《重生为庶》 楔子 楔子 “时候不早,你们且歇着去吧。剩下的事情,明日再商议。” 锦诺叹了口气,对坐在灯下写字的丫环碧罗说道。合上手里帐本,她转头又面向坐在桌旁清点着各种珠翠的罗衣妇人:“二妹妹还在病中,这会儿也不知怎样?如今碰上府里出事,只怕又添了几分病,二姨娘也快回去照应着罢。左右这般光景,急也是急不来的了。” 碧罗称了声是,退下去预备洗漱之物。 芸娘扭头看了看窗外天色,放了珠翠,叹息地站起:“不觉又近一更了!眉儿今早突然不好,竟昏过去两三回,方才晚饭时让人又加喂了一回药,现如今确也不知如何。这孩子不争气,若是身子强硬些,如今不但不会拖大小姐后腿,只怕能稍分些忧劳也未定。” 芸娘说着已步至锦诺跟前,尾音也微有些哽咽。 锦诺勉强笑道:“不妨事,如今府里这般模样,姨娘尚且能坚守在这里,已是难能可贵。何况二妹妹并不曾拖我后腿,让她安心些将养身子罢,等我明日将买通司狱长定下探监日期的事情落定后,便去看看她。” 芸娘点了点头,嘱咐了她两句早歇等话,方垂首步出漱玉斋。 绣阁内独剩锦诺一人,方才便显宁静的闺房此刻更显静寂。她揉了揉太阳穴,站起来踱了几步,又对着镂刻着万字花的菱花窗长吁了一气。忽从虚掩的窗缝里见外头月色十分明亮,便信步推门到了廊下。 这是她所居之漱玉斋的楼上,朱漆栏杆下是青石拼成的一条弯道,时值冬夜,地面边角反射出零星的寒光,夹道的修竹也随风传出刷刷之声。而竹林外不远,更有一汪琥珀也似的湖,寒月正投射在微微波光里,将这突遭噩运的府第衬得更如山谷般寂寞。 将皇历往上翻一个月,京中谁人不知天一绣庄叶家的名号?纵使不是皇亲国戚,四品以下的官员遇见了叶老爷,即使不作揖也得主动停步打个招呼。纵使历代以来士农工商,商家地位为最末,可自从先帝爷施行新政,颁发了允许民间有资格有实力的商坊参与代应皇家官府所用物件的政令以来,有着五辈绣坊经营资历的叶家上下地位何曾不是日渐增长? 锦诺虽未曾亲见先帝亲赐“天一绣坊”牌匾时家族的荣耀,但从出世起,她过的日子何尝是锦衣玉食奴仆成群能以形容?记得十二年前她方五岁时,母亲领她进宫去给当时的谨妃娘娘、现如今的太后请安时,得了一堆珍玩玉器,回来后母亲见她喜欢,便通通给了她,结果不出一月便被她弄的弄丢,摔的摔碎。身边有婆子紧张不已,战战兢兢去与母亲禀报,母亲听后却只轻描淡写道:小孩子爱玩,摔了便摔了罢,库房里又不缺这些家什。 可是十二年后的今日,府里荣光一朝不见了,上个月太子大婚,朝内朝外无比重视,圣上半年前便从三大御绣坊中定下叶家来承办此次大婚一应绣品,这真是桩锦上添花的美事。可谁知道,一向以谨慎著称的叶老爷叶荣,竟于大婚当日太子与太子妃身上所著之喜服上出了差错!原本大红锦缎上以五彩金线绣着的龙凤呈祥图案,竟于行礼时不慎沾了些酒水,就当庭变成了大忌讳的白龙白凤! 皇家大婚竟出现这等败笔,不消说圣颜大怒,当朝下诏将绣庄主人叶荣及绣庄各掌柜抓捕入狱,并没收叶家名下所有绣庄,暂收为皇家所有!念在先帝爷曾对叶家护爱有加,便不再株连他人,其府中私产也保留原有,分文不夺,只是若有为其求情者,则一并获罪。 锦诺望着湖面,不竟扣指叹息。事发至今方二十余日,虽说并未没收家产,但终归坐吃山空,闻知老爷归府无望,当日数百奴仆杂役已陆续另投他主,便连父亲素来疼爱的三姨娘四姨娘,为避牵连,也带同年仅九岁的庶子搬出了府内。偌大个叶府,竟落得如废宅般萧条寥落,——“树倒猢狲散”,果真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碧姑娘可仔细着脚下。” 思绪万千之际,青石板尽头隐约有灯光靠近,锦诺认出是端着铜盆的厨娘与打着灯笼的碧罗,知她们自小厨房里打水来了,便直起腰,预备回房。 才推开门,却发现屋内有道黑影正往对面窗口窜去!她吓了一跳,退后喝了声:“谁?”那黑影猛然回头,瘦削脸上一双细眼噌地冒出抹寒光来! 锦诺胸口一紧,下意识要再退,黑影突然猛扑向她,她紧避之下后腰碰到了栏杆,然而寒光一闪,那人竟已执刀扎向自己! “你既见到了我面目,那就怪不得我了!” 锦诺耳中只听得这一句,便再也收势不住地往栏外一翻,头着地,“砰”地落到了楼下青石砖上,溅出一滩红花。 001 居然没摔死 锦诺觉得头有些痛。努力想睁开眼,上下眼皮却像粘住了似的。 “眉儿!我的眉儿!……你快醒醒啊……” 耳边有熟悉的人在哭唤着,而所唤的名字同样如此熟悉。可是锦诺觉得好累,好吃力,根本都准确捕捉不到这里面蕴藏的信息。而且身体里又正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促使她做某件事,她想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随着耳边的声音愈来愈清晰,她渐渐拉回了意识。是了,她被人逼下了楼,掉落在青石板路上,而且是头先着地,似乎流了好多血,但可惜后来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 莫非,她被碧罗救回来了? 她再次尝试睁开眼,好在这次成功了!她终于看到面前的光亮,以及发出呜咽声的妇人模糊的面容。这不是二姨娘么?她也在这里?是了,敢情是听说她摔下来,所以赶过来探望。只是害她哭得如此伤心,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 本来嘛,府里陆续出了这些事,谁都会承受不住,何况一个足不出户,谨小慎微惯了的妾侍?锦诺想要安慰一下她,于是开口:“姨娘……”她本来想让芸娘不要哭了,可才吐了两个字,她就已愣得说不下去。 这声音根本不是她自己的!难道是因为虚弱的缘故? “眉儿!眉儿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锦诺眨了眨眼,不明白她为什么冲着自己叫二妹妹的名字。二妹妹叫锦眉,是芸娘生的,人虽生得娇美非常,可从小身子弱,三天两头地生病,以至闺房里都常年一股药味儿,渐渐地在府里也就不大招人提起。看着芸娘急切的神情,锦诺忍不住再道:“姨娘,我醒了。” 这一出口,她心里又是一跳,——这声音,分明就是锦眉的声音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芸娘伤心欲绝地守着她唤她眉儿,她吐出的声音又分明是锦眉的声音……存着疑惑,她一抬手,摸了摸自己面颊:瘦削幼嫩,全然不是平日自己脸上丰盈充实的手感!她扭头看了看床前四周,除了芸娘外,就只有平日侍候锦眉的婆子在半喜半慌地抹泪,竟半天不见自小便跟着她的碧罗出没! “眉儿,你看看娘啊!你醒来了,这真是天开眼啊!你可知要是没有你,娘可怎么活下去……” 越来越不对劲!锦诺不顾气虚,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拨开芸娘下地,那神态竟比往日锦眉身子见好时还要利索许多。她三步并两冲到妆台前,抚摸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庞脖颈,一双杏眼睁得老大——不错,瓜子脸,远山眉,杏核眼,悬胆鼻,小樱唇,外加苍白的肤色……纯然就是她的庶出妹妹锦眉! “眉儿!你是怎么了?” 芸娘脸色复又苍白起来,颤巍巍到了锦诺身边,两手竟抖得半天也落不到她手臂上去。那婆子淌着泪上来:“姨娘切勿伤心,看二小姐这模样,怕是回光返照了!她们姐妹也是命巧,偏碰上同一时候。咱们还是快快给二小姐换上衣裳,也好让她风风光光地回去罢!” “你胡说!”向来无甚主见的芸娘此刻竟不知哪来的力气,冲那婆子狠啐道:“你这恶妇!平日我只道你是真心待咱们母女,不料此时你也忍耐不住前来诅咒!我知你们一个个巴不得叶家人全死光,你们好早日另攀高枝!告诉你,我的眉儿若是因此有个三长两短,便是做鬼我也不放过你!” 那婆子跪下哭道:“我知姨娘痛心,也不怪姨娘如此责骂于我。但老婆子我只说一句,二十年前是谁救了婆子的命,谁便是婆子我终生的主人!莫说另攀高枝,便是此刻赶我走,我也只有奉上一条命于主子。二小姐是我一手带大,我岂有盼她不好的道理?只是方才明明还断了气的人儿,突然之间又返了精神,姨娘心里其实是不舍,事实上未必不知这道理!” 芸娘听后呆住,一张脸渐渐如死灰也似的全无颜色。 锦诺自镜里默了片刻,心中怔怔地,暂且也不顾此时心情乱成了酱缸,且弯腰扶起那婆子,心内踟蹰着,转身与芸娘道:“你们先不必担心,方才我只觉胸口一通,肺腑之间暖洋洋地,竟觉精神好多了呢。只怕是昨日傍晚多服了那碗药,竟误打误撞将我治好了。” “果真如此?”那婆子闻言,立时收住呜咽,且惊且喜拉着锦诺双手上下左右看将起来:“吃药竟已是两日前之事了,这会儿我仔细瞧着,神色也的确与先前不同,眼睛里竟有了神光似的……如此便好了,方才正是奴妇的不是,还思忖着前庭大小姐昨儿才装殓,只怕还……唉,呸呸呸!瞧我这张破嘴!真该打!” 说到一半她作势往脸上扇去,锦诺猛地拦住她动作:“大小姐装殓?大小姐她怎么了?!” “大小姐去了!”婆子面色复又哀然起来,“二小姐你是不知,如今当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叶府竟连个当家的人也没了。” “眉儿,”芸娘此时缓过神来,见锦诺呆立不动,便抽泣着与她道:“你卧床这几日,府里又出了事。你大姐姐……她前天夜里从楼上摔下来,过世了!” “……” 锦诺一屁股呆坐在绣凳上,无法用言语形容此刻自己的心情。 她死了,而她又在她妹妹身体里复活?……这叫人如何解释如何相信! “姨娘……如果我说我是锦诺,你信吗?” 过了许久,她艰涩地转了头过去,定睛看着芸娘。 芸娘一阵无语,片刻后,眼泪即扑簌簌滚落下来,一把抱住她道:“我的眉儿!是娘的错!我知道你们姐妹间要好,娘不该在你刚醒来就告诉你这个消息,现如今且求你万事都看在娘已经孤苦零仃的份上,千万别再因此事伤了身子!……你姐姐素日待你那般疼爱,定不愿见你再因她伤神,你若是又病倒了,为娘可怎么办啊!” 她这一哭,也让锦诺鼻子登时发了酸。这妇人,敢情是以为她已病得走火入魔了。只怕再说给第二个人听,也绝无人相信。 娘俩各怀心事痛哭许久,锦诺认命地抬起头道:“娘,大姐姐的棺椁停在哪里,我想去瞧瞧。” “正停在漱玉斋正厅,出了这样大的事,你知娘是个无用的,又得分神照应你,是以何府里姑太太昨儿一早得了信便赶来了,正在那里主持大局。姑太太自小便将大小姐当亲生女儿看待,里里外外都交待仔细着办,这你倒可放心。她如今也正伤心着,难为年关将至还需拨冗来这边照应,你去瞧瞧也好。只是你身子刚好……” “不妨事。” 锦诺边说边自床栏上拿了衣裳穿上,梳妆打扮安妥,遂由芸娘伴着快步往漱玉斋方向去。 她居然在自己妹妹的身体里复生?那妹妹去了哪里?是不是死了?这诡异的一切究竟让她如何适应?……一路上她默不作声,脑子里紧锣密鼓梳捋着该如何接受这个难以置信的转变,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在叶府庶出二小姐的身体里继续着嫡出大小姐叶锦诺的生命。她的灵魂已占据了锦眉的身体,那么锦眉的灵魂很可能已不在人世,也就是说,事实上叶家死的不是大小姐,而是二小姐。 不知为什么,即使她心底里正为锦眉的离世而感到悲伤,但潜意识里同时又庆幸着,多亏有了锦眉奉献出这具身体,她才得以续命。事情是如此巧合,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临终前的眉儿自愿将她的身体献给姐姐的灵魂,但无疑她是衷心感谢这个妹妹的——真的,叶锦诺还不能死,她还有许多事情没做,爹爹还在不明不白地承受牢狱之灾,而叶家也已经莫明其妙地败落,身为父母亲最为疼爱的大女儿,她必须挽救这一切。更何况,还有逼死她的那个黑衣人,她必须知道他究竟是谁,她总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害死。 心念如波涛般在胸中翻转,不觉间脚步已踏进漱玉斋的园门。 “请二小姐安。” 须发花白的何府管家李常迎面向锦诺请了个安,锦诺因急着进屋,故如平日般随意扬了扬手道:“起来吧。” 李管家眉头略蹙了蹙,立在路中央,一时没有让步的意思。芸娘见状忙推了推锦诺:“眉儿怎地如此无礼?也不问李管家好。”锦诺方才意识过来,自己已非人人仰望的叶府大小姐,便学往日锦眉的样子,怯生生朝李常裣了裣衽:“李管家好,小女子方才失礼,请李管家勿怪。” 李常这才又笑了笑:“二小姐客气,闻说二小姐已卧床多日,怎地如此着急赶将过来?” 锦诺抱歉道:“不瞒李管家,确是病了几日,今日却又好些。方才因听说大姐姐出事,姑妈也已赶来,故与母亲来向姑妈请安问好。” “二位有心了。请在此稍候,我们夫人如今正在厢房议事,待我去通报一声。” 李常抱了抱拳,转身往门内去了。 锦诺望着他背影,手里帕子绞得跟麻花似的。 姑太太是叶老爷一母同胞的亲姐姐,锦诺的姑妈,当年由叶老太爷作主,嫁与同为御绣之家的何府里大老爷为妻。数年前何老太爷过世后,何老太太也卸下俗务搬去了何家后园颐养天年,同时将管家大权移交给这位以端方稳重著称的长媳,几年下来果然将府内治理得井井有条,并不亚于老太太当年。 何夫人在闺中那时便与年轻时的叶夫人极为要好,后因缘而结成了亲戚,两人之间来往更为密切。虽说姑嫂之间易生龃龉,但两人结交数十年里,从未存过任何心结,倒如亲生姐妹般亲密无间。加上因为膝下无女,这位姑太太又对锦诺十分的疼爱怜惜。 只是对锦眉这位二小姐,不知是因为其是庶出,抑或是交情不同,总是有些本质上的差别。故而连带着何府上的仆役,也颇有些厚此薄彼,对待锦诺,那是比对待自家那两位正牌少爷还要殷勤两分,而对锦眉,则总是客气里透着几分淡漠,或者说,是谈不上什么尊重的。 其实不只是何府,别的府上人也是如此。锦诺素日看在眼里,也颇为不舒服,但人家府上的下人,总不好去批评什么,只能是碰上什么推不掉的场合,便尽可能地让锦眉跟在自己身侧,以便照应。 “二姨娘,二小姐,夫人传两位进去说话。” 思量间,李常已复转回来,立在门廊上向下望着锦诺道。 002 姑太太来了 漱玉斋本是叶父亲自为长女在园里所建的别苑,论起奢华气派,固然不比长房主屋,但论精致雅趣之上,却尤甚三分。锦诺在这里一住便是十七年,可谓里里外外摸黑也遇不着磕绊。瞧这满屋的翠幛绣帏,哪一道不是她亲下绣坊去挑选监工?小厅左边靠窗那张贵妃榻,上铺的她亲手绣着十样牡丹的织锦缎面,更是她至今为止自己最满意的绣品之一。 贵妃榻上如今坐着位素衣愁眉的贵妇。 “夫人,二姨娘与二小姐来了。” 左方有丫妇弯腰在贵妇耳边禀告。这妇人单手支额,半闭着眸望着地下,嗯了一声,略抬了头起来。却也不先望向来人,只信手接过右首丫环递去的青花瓷茶碗,凑到小而薄的唇边轻抿了一口,才又抽出丝帕印了印唇角,望向门口:“姨娘既到,何不早些请进来说话?” “原是要早来请安的,又不便打扰姑太太办事,故现如今才来。”旁边丫环正要说话,芸娘已赔笑迎了上去。 “自己家里人,说什么打不打扰?我本是客,你们方是此间主人,如此说来,我这嫁出去的姑太太,岂非有喧宾夺主之嫌?”何夫人示意让坐,待芸娘坐定,又如此说道。 芸娘立即不安站起:“姑太太这话可折煞我了!如今府里上下全无主心骨,大小姐这一去,府里上下悲痛之余,无一不愁得寝食难安,亏得是姑太太慈悲,能拨冗回来主持大局,方使大小姐灵前安宁。莫说是过来请个安,便是让我们母女跟前当牛作马侍候着,也是无一不可的。” 芸娘说着已把立在后方的锦诺拉到跟前,拽着其袖子示意其行礼。锦诺在门口帏下等待时,望着素日待自己如生母般的何夫人身隔咫尺却无法相认,两眼早已禁不住酸涩起来。 “快起来吧!这孩子素日身子不好,这才刚刚下地,何苦让她折腾来哉?”何夫人默了半刻,想是见“锦眉”身子单薄,此时便也缓了些口气,叹气说道。“翠云,快扶二小姐坐下,端碗参汤来。” 丫环领命离去,芸娘又千般言谢。 何夫人手抚着榻上团花,低叹道:“你往日是跟在你们夫人身边的,胆子却一向怯懦,如今能说出这番话,也不枉她调教你这么些年了。想我叶家在京城享誉多年,近两代更是蒙受皇家恩宠,不料却因福得祸落得如此下场,真也应了那句盛极必衰的古话。想如今不但荣弟尚在牢狱,更是连诺儿都莫明丢了性命,真是我叶家之大不幸!” 此话一出,屋里哀声忽起,左首帏帘下一位素衣丫环突然捂着面扑到榻后,跪在地上呜呜哭将起来。 锦诺立时认出那时自幼便跟在自己身边的碧罗,那心里又是一震,这丫头向来心实,那夜想必亲见了自己掉下的情景,心里正想不开。 “姑太太慈悲!奴婢素知您待我们小姐好,如今小姐去了,奴婢也无处可去,请姑太太为证,愿就此跟随小姐而去,好歹也落个忠贞之名!” 丫头哭到最后,咚咚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掉头便往屋里柱上撞去。多亏锦诺离她近,一个箭步冲上去,方将她死命拦住在怀里。 “碧罗!” “眉儿!” “二小姐!” 这一举动立时将屋里人几乎全都震了起来,除了何夫人略带惊色仍坐在榻上,其余人包括芸娘都急步冲了上去。 “碧罗,你这是干什么?!”锦诺情急摇起碧罗身子,口气也急促起来。碧罗显然尚未从方才的惊急中抽离,睁大眼望着眼前原本该是病怏怏的叶府二小姐,仍激动地道:“二小姐!是奴婢没有侍侯好大小姐,是奴婢有罪!你让奴婢跟着她去吧!黄泉路上在奴婢跟在身边,总好过让她孤身一个人走!” “胡说什么?!”锦诺扯住她,低喝了一句,心里有话此刻又不便明说。余光望见周围人惊完又惊的目光,已知自己有失常态,忙捂了胸口,扶着身边桌案大喘了口气,装作平日锦眉模样道:“你快莫如此。我素来见不得血光,你方才,方才真是吓死我了……” 芸娘吓得连忙地给她抚背顺气,一味地说些焦急的话。 这边何夫人默然看了半日,此时见了情势已定,便让丫环将碧罗扶了下去。才要招锦诺过来说话,忽见李常急匆匆进来,“夫人!楼上绣楼有些异状!” 何夫人脸色沉凝,“什么异状?” 李常附耳与她说了几句,便见其神情愈加凝重起来。 屋子里刚刚恢复如常的气氛立即转为紧张,似乎有什么重大事情正待拨云见日似的。 何夫人再度接过丫环手里杯子,神游似的缓缓啜了两口,眉目间满是莫测。 隔了许久,芸娘才不安地搭讪:“不知大小姐绣楼有何异状?可是与大小姐身亡之事有关?” 锦诺坐在绣墩上,一手按着胸脯,一手也紧攒着帕子,紧望至贵妃榻方向。 何夫人又啜了口茶,望了一脸迫切的芸娘一眼,未施脂粉的脸上缓了,轻描淡写道:“无甚要紧之事,不过是见到些未及整理的帐册而已。我问你,”她放了茶去,正了正身子望着芸娘:“出事当晚你、还有碧罗那丫头可是与诺儿在一起?” “正是……碧罗先去打水洗漱,而后我紧跟着出去。”芸娘懵懂点头,“可是有什么不妥?” “倒也不是。” 何夫人下地站起,拈着帕子在厅中央站了站,片刻后才吐了口气,回头道:“诺儿系室女身亡,按规矩需得三日内,也即明日便须发丧。这孩子我疼了足足十七年,到如今竟要我来为她收拾后事,白发人送黑发人,实乃世间之大不幸!如今年关将至,料理完这档子事我也得回府了,你们娘俩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提到此处,芸娘脸上又没了血气。 “不瞒姑太太,这叶家若是寻常小户人家倒也罢了,我们娘俩守着等老爷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可这宅子乃叶家祖产,是丢不得的。偌大个园子,又无收益维持打扫,光是各个门看门的仆人就得七八个,仅靠剩余这些钱财,如何支撑得多久?何况老爷在狱中,尚须好生维护打点,眉儿又常年药不离身,芸娘胆小无能,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芸娘抚泪呜咽,瘦弱的肩膀看上去实在已经不起风雨。 锦诺扶住她双肩,那夜的恐惧再次袭上心头,——纵使行事作风府里往日无人不夸,也致使了备受各方宠受的自己说话做事偶有些过于强势,可到了此时,经过了一死一生之后,她也不能不接受自己于这尘世间的渺小。 “你说的不错,”何夫人片刻后叹气,“叶家这宅子传下来已有三代,即使绣庄已不在,这祖宅也是不能丢的。光靠你们娘俩想要维持往日荣光,的确已是不可能。即使诺儿未死,也未必能支撑多久。我知此刻让你出府去,你亦是不愿,我亦不忍心娘家里竟连个看家的人也无。你若是信我,我便帮你做个主,如何?” 芸娘忙抬了头:“姑太太但说便是!” 何夫人走到窗边,拨开了已糊上碧云纱的窗页,“这园子本是后建的,只为给家里少爷小姐们腾出读习之地才建了这么些小院,论起来,前面两进才是最先的祖业,你大可把各院里的值钱物事尽皆搬去主院,立了帐建了册,然后把园子锁了,留几个健壮忠恳的下人在跟前使唤便是。眼下荣弟之案尚吉凶未卜,也难说将来无一生机,你们娘俩若肯留守在此,那是咱们叶家的福气,你若是不肯,或是他日又有了好去处,也只管去便是。有我作主,必也不会亏待你们。” 芸娘听完,与锦诺对视一眼,庄庄重重跪倒在地:“有姑太太作主,芸娘娘俩自然信服不已。老爷夫人素日皆待我母女体贴周到,尤其是夫人,处处恩待于我。请姑太太放心,如今府里有难,莫说是如今不走,便是将来老爷及姑太太赶我走,我也绝不会走!只是如今有一事,芸娘恳请姑太太恩准!” “如此甚好!”何夫人舒了口气,微倾了身子,“所请何事,你但说无妨!” 芸娘拉了锦诺手道:“姑太太素知芸娘此生软弱无能,于子嗣上又无甚建树,如今大小姐故去,叶府统共也只留得眉儿这一根独苗。不是芸娘装大卖乖,的确眉儿自小体弱,十五年来药不离身,但求姑太太慈悲,能看在故去的夫人及狱中的老爷份上,带了眉儿回去,留在身边照顾教养,也为叶府好生保个后,将来图个一生平安康健,芸娘再无奢求!” “你这是哪里话?!” 何夫人忙弯腰拉住倒地磕头的芸娘,唤了身边丫环扶起坐下,方抚臂叹息:“都是自己家人,何必这般见外?我虽然膝下有两个儿子,却无女儿,娘家如今独剩这么一根苗,我心中也极不是滋味。眉儿这孩子我素来也是极喜欢的,却因她时常卧病在床,不如诺儿般亲近机会多。你若是放心得下,我自然极乐意带在身边。他日年纪适中,必也似亲生女儿般为她寻户好人家,将她风风光光嫁出去!” “姑太太的恩德,芸娘下辈子便是当牛作马,也必来报答!” 003 先收个丫环 芸娘的请求无异让锦诺再次承受了一场无法抗拒的变迁,目前的情况来说,对于这样的决定,她无法拒绝。自打从锦眉身体里苏醒过来那一刻开始,她都在极被动地在接受这一切,灵魂易主本已让人悲喜难分,如今又要离家别舍去到何府,心里自是缭乱已极。 然而思来想去,若从长计议,眼下除了遵遁也别无他法。要知在危难面前,哪怕她的身世再威风,也是无法自救。当时逼死她的人其最终目的一定不在于她,在未达目的之前必然还会再回来,若是在那时她再死一次怎么办?这次借了锦眉的身体重生,实在已经是上天厚待于她,她必须好好地、安全地活下去,直到父亲沉冤昭雪、也直到她寿终正寝的那一天。 至于叶府,何夫人如此安排目前来说也着实妥当,狱中的父亲以及独住的芸娘有她照应,也不至再受波折。经过这一天下来,她不觉已对这妇人有了亲近之情。平日虽也以礼相待,却总是多了两分客套,而少了几分亲切,如今见她真心实意留下来守家,感动之余,心中自是又多了份敬重。 翌日早上府里便准备起大小姐发丧之事,锦诺一夜未眠,何夫人便命人唤了大夫来与她把过脉,确定身子无大恙,这便于请安时转到灵堂看了看。碧罗披麻戴孝跪在灵前烧纸,两眠哭得跟烂桃子似的。锦诺陪着烧了些纸,对着灵案上写着自己闺名的主牌默然片刻,也敌不住碧罗那样悲切抽泣之声,遂独自上了绣楼,在房内转了转。 此事一毕,何夫人便着李常清点物品准备归府,依芸娘的意思,锦诺便就此随夫人一道过去。原本当夜晚饭该由芸娘锦诺作陪,因想着她们俩娘即将分开,必有体己话说,也就推了,只说让锦诺翌日一早在前厅见面。 是夜芸娘便宿在锦诺处,锦诺对擅自占用了锦眉的身体而心中有愧,遂欣然与之同宿,以告慰其慈母之心。 芸娘替她打点着各类物事,送与何家各房主子的表礼都备周全了,又塞了些体己与她防身。 其间诸般告诫自不必说,完了更是拉着她坐在床沿抹泪:“姑太太如今肯收留你,是你前辈子修来的福气。他家家大业大,并不输咱们家。且里外人口也多,你不比大小姐是嫡房出身,往日在这里尚且须谨慎过日子,如今加上家势败落,去到那里,凡事更是得多加小心,切勿多言失礼。一来莫让他人挑了毛病,嫌咱们累赘,二来也莫让你姑妈难做。 “你也莫要怪我。送你过去实则也是无奈之举,若是有法子可依,为娘心中何尝想你离开?为娘虽打定主意对你爹不离不弃,姑太太心思却极深,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叶家虽没了进帐,皇上却不曾收了咱们家产,府里这些财产还算可观。我们娘俩独守在这里,她必防着我们卷带着这些财物离去。她不放心,那我倒不如干脆送了你过去住着让她放心,她看在老爷份上,日常应也不会苛薄你,如此两全其美,何乐不为?” 锦诺听了心下大为难受,两眼发酸道:“娘放心,女儿必定听话,万不使娘操心。” 芸娘抚着她脖颈哭了一阵,又相互说了些善自珍重之类的话,到近天明时分,这才囫囵睡去。 锦诺醒得早,开窗便见灰蒙蒙的天空已洒起了雪豆子,不过一日功夫,已骤然冷了许多。 因身边没丫环,便由奶妈侍候着洗漱梳妆。听芸娘昨夜的吩咐,大小姐头三个月的“丧期”里,应略去描眉绘唇,只淡淡地施些胭脂,以掩盖苍白的脸色即可。又因去的地方非比寻常,不能失仪,于是拿两根缠丝镂花白玉银簪绾了头发,暗团花银缎夹袄夹裙外披了件七成新的白狐狸皮絮毛大氅,朴素里倒也并不见多么寒酸。 到得厅前,何夫人已早到半刻,正喝着叶府里婆子斟的糯米酿子暖身。芸娘陪在一旁说话,见锦诺到,便招手让其上前请安。何夫人扬手让起,面上含笑:“果然是个漂亮孩子。下人们去了备车马,你的行李也一并押送上车,需在此稍待片刻。且坐坐吧。” 锦诺依言坐了。手绢儿在指间绕了几下,打量了一圈四周人来人往,因不见某人身影,便思忖着站起到何夫人跟前,“侄女儿现有一事相求,不知姑母可否允准。” 何夫人相询,她便道:“我身边如今无人跟随,行事有些不便。恐去了何府诸多事情会劳烦上府上姐姐们。因昨日见碧罗那丫头忠诚可嘉,心中实喜爱之,故想请姑妈允准,让她留在我身边,可好?” 何夫人思虑半刻,约是回想了一下昨日之事,便点了点头:“那丫头委实忠心,多年来侍侯诺儿也算尽心尽力,倘若一时想不开再闹出像前日那样的事来,也着实可惜。罢了,去唤她来吧,你虽不是嫡出的小姐,可终归出身叶家,身边若没个人跟着,也确实不像话。” 锦诺万福。芸娘在旁边也慌忙言谢。 不多时碧罗果然来到,脸上一脸憔悴,往日红润丰泽的脸都瘦得脱了形。见了何夫人及姨娘等便木然行礼,看模样尚不知唤自己来究竟为何事。 锦诺暗叹一气,上前拉住她手问:“如今我要过何府寄住,因身子弱,身边必是有些琐事免不了要劳动,你可愿意跟随我?” 碧罗默了默,看了看何夫人又看了看锦诺,咬咬唇,便就撩裙跪倒:“不瞒二小姐,奴婢自小陪着大小姐一齐长大,大小姐待奴婢如亲妹般信任爱护,奴婢曾经下过决心,这辈子只侍侯大小姐一个人,便是换个再好的主子奴婢也是不干的。可如今叶府有难,大小姐虽已不在,狱中的老爷和府里却仍需人照应,我虽无用,也愿意替九泉下的大小姐再尽些绵薄之力。奴婢这条命是二小姐救下的,只要二小姐一日是叶府的人,奴婢便一日尽听从二小姐的吩咐。” “傻丫头!”锦诺扶她起来,一字一句道:“我知你心实。我也素来不勉强人,今日虽强留了你,但也决不辜负你这一番忠心便是。” 碧罗见她言语凝重,心下自此便也打定主意一心相随。主仆俩想要再说些什么,却正好李常已进来禀告马车妥当。当下锦诺便告辞了芸娘与奶妈,扶了何夫人起身上车。 ———————— 求求推荐票,么哒~ 004 过门的闹剧 叶府在城东,何府在城西南,虽雪天路滑,马车走了约大半个时辰,也就到了。目的地越近,锦诺心里就越是忐忑,自己虽对这何府里外并不陌生,可芸娘说的不错,此番她已不是备受尊敬的嫡出表小姐叶锦诺,而是庶出的叶二小姐叶锦眉,这嫡庶之间的差别,又有何夫人于她们姐妹之间所存的偏见,此后在这里会不会顺遂,她心中并没有底。 马车颠簸了一下之后,在一幢白墙青瓦的房子前停了停,而后再往东走,到了一处两间大门。碧罗熟练地掀开车帘,往外观望着,只见新涂了漆的大门这时吱呀开了,里面迎出两个青衣男仆,并两名打着伞的蓝衣婆子来,这才扶了锦诺道:“二小姐,下车了。” 锦诺下了车,何夫人已由婆子们搀着下了地,李常往后方指了指,才有其中一婆子打着伞碎步走了过来。殷勤地道:“表二小姐一路上辛苦!”锦诺道了个安,一起走到了何夫人处。何夫人微笑拉起她往门内走:“你不必拘谨,住久了就知道了,我这府里人虽泼辣,但还狂不到哪里去的。若是不听话,你只管掌嘴便是。” 掌嘴自是客套。锦诺温声道:“我素日在大姐姐跟前便常听闻,何府上的家仆自打姑妈开始掌家始,便从无滋事妄为之举,最是规矩不过的,姑妈如此说,实在是过谦了。” 何夫人听后笑了笑,也不多话,携她进了角门。 进了如意门后便是道雕着花开富贵的影壁,汉白玉的须弥座上已经爬了层淡淡的青苔,被洒下的雪豆子一打,湿漉漉地变成了幅水墨画。倒座左边种着的两株老梅树已经绽开了花苞子,一团团殷红点缀了灰暗的天空。 锦诺小时候便常与两位表哥在此处玩耍,上回来时梅树尚未长苞,如今既已花开,便不由多看了两眼。何夫人边走边听婆子们禀告府里这两日的家务,也已知这两人原都是何家绣庄上的人,如今已调回府里来当差了,一个是王二家的,一个是刘顺家的。 “这腊梅倒也应景,合着下雪了,它们也上赶着开了。”撑伞的婆子王二家的在旁赔笑插话。何夫人道:“回头让人剪些红缎子绑上,树老怕成精,年关了,避避邪。”.王二家的点头:“可不是?太太说的正着,就是前儿夜里,那夜天色见好,三老爷房里的春姨娘夜里起来解手,就见廊子里飘了道白影儿,挂在廊下飘飘荡荡,跟那晦气东西似的!现如今春姨娘人还躺在床上哩!” 何夫人拧眉,脚步却不停:“有这等事?可曾请大夫看过?” “三太太当场便着人唤了珠玑巷的赵大人来过,说是惊吓过度,吓破了胆子,需每日里拿定神丸用心调养着,方能痊愈。依我看,这大人倒还好说,只可怜了肚子里的孩子,据说受惊那夜便见了红,多亏了大夫用药及时,这才保住了胎气,眼下才三个月大,将来这时日还不定怎样呢!” 婆子越说越小声,何夫人到最末也不做声了,等到过了垂花门,门槛之内站定了,脸上才又绽了些笑意,与锦诺道:“你少来我这里,定不知我这各院里位置。你先与我回房去,等吃了午饭我再让人带你去侧院,那里已有收拾好的房子了。你姑父成日里不在府内,等到时候再去见罢。” 锦诺知其有意扯开话题,遂点头:“姑妈吩咐即可。” “……你容我不得,我这便就死去!” 二人说着话正要往正院去,忽听左首廊子夹竹桃树下有嘤嘤啼哭声,又有争执咒骂之声,细听之下愈来愈近,等定足再望时,已赫然有一穿桃红色夹袄夹裤的女人,在这下雪天里,居然头未梳,裙未穿,一路往大门处奔来。 眼见避之不及,多亏刘顺家的上前一掳,把那女子拦腰抱住。 何夫人退后两步站稳,等望清女子面容后便即大怒,拈帕的右手直指她脸鼻:“是疯狗咬了尾巴,还是野火烧了脑袋,满园子瞎扑腾,是要做给我看,还是做给爷们儿看!” 那女子先是愣住,面上渐有些惶惶之色,眼泪也顾不得擦。待一听清了何夫人所骂后,竟也稳住下来,冷眼睃着何夫人,:“原来是大太太回了府!我倒不是被狗咬也不是被火烧,为了什么您心中自是有数的!只要我高兴,不但今日要跑,明日要跑,隔三差五还是要跑的!大太太若是看不惯,便请让个道,我左右也不会与你为难!” 女子说罢便挣脱了大意松手的刘顺家的,一味要往门外冲的样子。何夫人怒斥:“不成体统的东西!还不快给我拦住,莫让这没规矩的刁妇出门扫了咱们何家的脸!” 婆子们慌忙左右围抄,将她拦住在垂花门内。三人正纠缠扭打之际,内院方向又奔来三四个人,为首的年轻男人原本金冠华服,看去身份不低,只是此刻衣襟却被撕了个口子,左脸也留了两道指甲印子,一脸慌张往这边冲来。后跟着的三名小厮也神色忐忑,嘴角尤不知在劝些什么。 “站住!” 何夫人一声咆哮,为首的男子便且定住。锦诺一眼认出这是自小在脂粉堆里打滚惯了的二老爷的公子何少璜,立时便觉新奇起来。何府共有五位少爷,她素来入府只在大房及老太太身边走动,但这位小字辈中排行老二的风流公子,却是无论如何也有些印象的。这人今日居然落得这番模样,可不新奇? “侄儿给大太太请安。” 何少璜忙地弯腰问安,腰不待直起,眼睛却就瞟向那女子去。奇的是那女子方才还横眉冷目,如今这会儿竟低头耸肩,复又嘤嘤抹起泪来,十足一副楚楚可怜模样。 “怎么回事?!” 何夫人一沉声,何少璜就不得不收回目光,涎脸道:“大太太息怒,原是侄儿今日得闲在家,方才与姬妾们玩耍来着,不想撞见大太太在此,惊扰了太太,还请勿怪。——还不快随我回房?!” 何少璜转身来拉这女子,那女子扭摆不依,少璜急得一扯,便将她扯了回来。半路她再挣扎,却碰到了一直在旁扮作木头人的锦诺,少璜忙又不迭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那目光往上一扫,却又咦道:“这位姑娘长得好生娇弱,敢问是?” 少璜目光一落到锦诺脸上,立即跟烛光点在暗夜里似的,噌地亮了亮。 005 何府的礼遇 锦诺不自然地把脸往侧旁偏去。何夫人斥道:“没规矩的东西!这是你叶府里表二妹妹!” “哟,原来是表妹!”不待少璜见过,莺儿便拨开他,尖声尖气过来,一双丹凤眼斜溜着锦诺,“果然生得标致!怪不得咱们二少爷瞅得两眼都发直了!只可惜呀,也是个投错了胎的,长得再标致又有什么用?又不是嫡出的大小姐,如今又连个家都败了,将来还不是跟我一样,嫁给有钱人家作妾去!” “破嘴的烂蹄子!还不给我拖回屋去!” 何夫人气得发抖,少璜见状,赶紧地唤着随从们架着莺儿一路往内去了。 锦诺两颊变成了腊梅色,一时气得盯住他们背影,竟不知该如何了。 何夫人道:“来人带表姑娘回屋!二少爷随我去正院!” 如此兵分两路,少璜便乖乖伴着何夫人往正屋去了,锦诺暂由刘顺家的领着从侧门进内院去。 经历了这场风波,一路上无人说话,直到了一座种着两三丛芭蕉的精巧小院内,方才有两名着同色裳子的丫环从挂着“绿蕉轩”字样的门楣下笑迎上来:“表姑娘可来了,闻知信息,咱们可在此等侯许久了!” 锦诺素知何府下人多为家生子,性子大方泼辣,遂笑道:“烦姐姐久等。” 两丫环对视一眼,左首高挑个的名叫冬青的,便抿嘴道:“往日都道叶府大小姐行事大方,如今见了二小姐,原来却也压根不输。”说着便来挽锦诺的手,一同进绿蕉轩的门。另一个名叫秋澄,却与刘顺家的说谈两句后,待后者告辞,也与碧罗一道进了屋来。 “姑娘初来便撞见了方才那模样,怕是受了些惊,又兼天寒地冻的,先喝下这碗参汤暖暖身子罢。” 秋澄端了汤上来,笑吟吟明白一切的模样。 锦诺接碗在手,心中却不由暗暗称奇,往日在何府出入,因只当是作客,故不曾理会这些细微之处,如今着意一听,却发现原来这前后之间消息传得甚是灵通——方才进门的事,若不是早有人回来禀报,便是方才刘顺家的说道的了,而自己根本不知情。 冬青秋澄在何夫人跟前走动,自然比寻常人要多上几个心眼,是不能等闲视之的。于是心下再不敢大意,起身道:“蒙姐姐们厚爱,万不敢提受惊。眉儿年幼不懂事,往后在贵府上叨扰,可要承姐姐们多多提点照顾了。” “表姑娘何必客气?”冬青伙澄相视而笑,“你是咱们大太太的贵客,身份自然是尊贵的。旁的不相干的人嘴里不干净喜欢说三道四,姑娘可千万别放在心上。有咱们大太太在,要什么缺什么,只管使丫环们要去。方才本是要先去正房里吃了中饭,暖了身子方才往这屋来,只是不料出了那档子事……二老爷房里太太新殁,大太太又管着这么大个家,不过问过问确是不行。表姑娘可莫要放在心里。” “不敢当。”锦诺福身,“大太太已待我恩重如山,且大小事务缠身,我万没有见怪的道理。” 寒暄的功夫,忽听有人来传表姑娘的行囊已卸在后园,冬青便着了两个小厮,名唤允儿与林贵儿的,与碧罗一道去搬卸。这边自己又唤了一名婆子并四名小丫环入内,当着锦诺面吩咐了其在绿蕉轩的岗位差事。因锦眉身边已有了碧罗,便只派了一名大丫环,名流翠的为首。接着便有秋澄领着锦诺往院内各间屋走动去,哪是主屋哪是厢房哪是杂房,皆一一告诉了,且果然里外收拾得干净透亮,并不亚于叶府园里的别院。 “前面儿是通往正房及穿堂的主路,左首这小角门可去园子里,过了前边那石桥就是二老爷房里三姑娘的住处,往右拐种了许多菊花的便是四姑娘住的地儿。大姑娘二姑娘住在园子西边儿,靠近老太太屋。姐妹们平日无事便在一处习字绣花,如今表姑娘来了,家里可更是热闹了。只不过今日不巧,大姑娘二姑娘随三太太去了给宁将军夫人拜寿,可得改日才能见了。” 秋澄说到此处,锦诺便道:“说到老太太,我正该先去拜见才是,在此耽搁了如许久,倒真是我的不是了。” 秋澄笑着安慰:“姑娘且莫心急,老太太知道表姑娘要来,原也是正是这个意思,要请表姑娘前去说说话,只是昨日府里进了些新鲜野味,老太太晚上与孙子孙女们吃酒时贪杯,今早染了些风寒,不宜见客,这不大夫刚才才出了府,便吩咐只好晚饭时再请姑娘过去了。” “原来如此。”锦诺点头。 “正是。”秋澄笑道,挽起她手来:“走罢,太太屋里这会子估摸着已摆饭了,我们走过去正好。” 于是三人一道,另有刚派在绿蕉轩的大丫环流翠一起,前往大房正屋。 锦诺对大房里外颇熟,景致上倒也无需多费笔墨,进门时果然饭已摆好,大老爷在柜上不回来,两位少爷并二位姨娘皆在各自屋里自吃,因此便只姑侄二人于炕对坐。 席间也无多话,无非是些日常关照,如吃穿用度上有缺时不该隐忍等等。锦诺只依言听着,等到何夫人问时,才拣精要的答了。末了何夫人便道:“方才的事你且莫放在心上,二老爷三十岁上方得了这一公子,而后虽又有姨娘生的四少爷,却总是不同的。自是娇纵些。除了闺房里有些放纵,别的事上却也还好,你是亲戚,往后他断不敢再冒犯你。” 锦诺忙道:“二少爷随性,侄女怎敢见怪。” 何夫人笑了笑,点头不语。 又略坐了坐,各自谈了些府上事务,何夫人便撑额闭目,懒怠说话起来。 锦诺见状已知其犯困,当即告辞出来。遁原路回到绿蕉轩,碧罗已回来了,正一样样清点行李。锦诺因问其用过饭不曾,答曰已用了,主仆二人便一起松了箱笼包袱,将早备好的送予各房里的表礼仔细挑拣出来,其中五位少爷均是一方端砚,并一柄冰骨折扇。四位姑娘则每人两朵宫制绢花,一卷上等安徽宣纸。三位老爷均是一把江南“齐风斋”出的琉璃翡翠鼻烟壶,太太们是吉祥如意玉枕一只。老太太自是不同的,另挑了拿银缎子包好,只等晚上去拜见时亲自奉上。 锦诺使了碧罗与流翠同为往各房里送去,自己在屋里看着丫环们收拾,等几近结束,也觉身子懒懒,便略挨着榻上躺了躺。才至恍惚之间,又听门外有人清脆唤道:“表姑娘可在?” 006 各有各风采 守在帘下的小丫环名唤蕊儿,听到呼声忙迎了出去:“是谁找?” 说话间锦诺——不,如今该已是“锦眉”。锦眉也已拂衣站起,却见帘动处先进来个穿着绛红裳子的俏丫环,见了锦眉在内,便漾了一脸笑道:“表姑娘可好睡哩!”锦眉认得这是老太太跟前的人,甚是得力的,名儿却忘了,忙赔笑道:“姐姐见笑,快请坐。”蕊儿在旁接口:“这是老太太屋里的琉璃姐姐。” 锦眉便又再见过。琉璃相让道:“我来原无它事,老太太方才睡醒,只觉身子骨轻快了许多,因惦记着今日有贵客到,怕失了礼,故忙的遣了我来相请。姑娘若无要事,便请过去略坐坐罢,现如今大太太三太太三姑娘四姑娘可都在里头呢!” 锦眉哪敢怠慢,正好碧罗流翠已自各屋回来,忙帮着梳妆更衣。且褪了早上的银缎夹袄,换了身水青色叠绣白梅窄袄,手腕上套了只羊脂玉镯子,仍薄施脂粉,待收拾停当,便着碧罗拿上准备好的表礼随琉璃往正院后穿堂左首的正房里去。 老太太住的屋子也有名字,叫“荣安堂”,小小的一座十来间大四合院,临近后园,清静别致,院里种着两株海棠并两株腊梅,抄手游廊下挂着三只画眉架,两三名穿着与琉璃同裳的大丫环正呶嘴逗鸟,见门口有人来,忙的道:“敢情是表姑娘来了,快去报老太太!” 丫环们一边入屋,一边打帘。才至门槛,便听得屋里笑语喧哗,果有不少人。 琉璃先快步往厅内去,锦眉率碧罗在门外稍候。先是听得屋里笑语声渐渐止住,静了半刻,便有道苍老充沛的声音道:“素闻亲家府上二小姐有不足之症,你们这些小蹄子,这大冷天里,怎不快快地将人请进屋来?没的冻坏了人家身子骨。”便听琉璃笑应:“老太太说的是,果是我们的错处。” 转眼帘子一扬,琉璃向外笑道:“表姑娘请进,老太太有请。” 锦眉称谢入,迎面便见当中榻上歪着个慈眉银发的老太太,额上戴着抹套,早认得这便是何府三位老爷之母,何老夫人。老太太左右并排各摆着三张木椅,一色的红木加猩红引枕,左边最上首坐着何夫人,右边上首坐着一位年过三旬着石青色袄的妇人,头上簪着缠丝金凤凰如意钗,瓜子脸上浮着三分笑,正是三太太秦氏无疑。 左首第二坐着位二八左右的小姐,粉面桃腮,身段略丰,目光望向锦眉来处,除却略带几分好奇之外,眉梢之间另有两分不以为然。这便是二老爷屋里的三姑娘瑾玉,何少璜同母所生的胞妹。 瑾玉身后却又站着粉色裳的佳人,年纪较瑾玉略小,约摸十二三岁,如三太太一般,亦是瓜子脸,下巴处有颗米粒大小的红痣,显得俏皮可爱,眼神中又满是好奇。正是三太太所生之女,四姑娘瑾华。 再就有七八名丫环仆妇服侍左右,触目处彩裳纷飞,直将这正厅内漾出满屋乐意融融。 “这位定就是诺姐姐的妹妹了!” 瑾华打量完毕,一扫方才羞涩,即拍手迎上前来,活泼神态里全无扭涅之意。琉璃介绍“这是四姑娘”,锦眉便行了姐妹礼,而后径直走到中央处,端端正正向上道了个万福:“叶府小女锦眉,请老太太安。” “快起来!”老太太笑道:“怪可怜的孩子,这般娇弱,难得也同你姐姐一般大方识礼。” 何夫人笑着站起,指着三太太道:“这是三太太,快见过。”锦眉又依言见过,三太太忙的站起,拉住她手笑道:“怪道说叶府里尽出美人,原先有个姑太太做我们家媳妇儿已是不得了,后又有个天仙儿似的诺儿,如今再见这位二小姐,端的是里外都透着股灵气!” “我才刚好了回来,你倒又提起诺儿来招惹我!”何夫人佯嗔着拍三太太的手背,两人抚手一笑,三太太坐了下首椅上,老太太让了上首与锦眉坐。锦眉推让不肯,老太太道:“你是大太太的客人,该如此的。”这样方才坐下。 待丫环上了茶,锦眉接过碧罗手里匣子,亲自递上榻去:“老太太年寿已高,家中也无甚称手的礼物,这是当年圣上御赐的两枝老山参,当日承蒙我们夫人厚受,赐予小女子补身,然实在无福消受,现转赠予老太太,请笑纳。” “这可使不得!”老太太道:“这是皇家予你们的恩德,老身何曾承受得起!想当年京城御绣三家之中,你们叶家以一手盖世‘天罗针法’位居其首,百来年无人能超越,便是剩下的何薛两家,也只能较色彩与用料上略与之平分秋色。‘天一绣庄’的声望,并不亚于寻常王侯,如今你肯来敝府住,原是我们叶府的荣幸,既是亲家里,又何须如此见外?往后只管当这里是自己家,你姑妈就是你亲娘,万勿拘束。” 三太太也谦笑道:“正是,你母亲也太过谨慎了些。” 何夫人但笑不语。 锦眉道:“老太太三太太客气了,想老太太福寿如今,自然什么样世面都见过,些许小礼不成敬意,万请看在大太太面上,收下罢。” 老太太见其心诚,倒也不说什么了,只想了想,让琉璃去仓阁里取了只碧透清亮的翡翠镯子来,道:“你气血不足,肤色偏白,那羊脂玉白镯子衬得人甚没精神,况未出阁的女孩子家,穿戴不要过于素净。这镯子亦是当年宫里之物,送于你戴着玩儿罢!” 锦眉忙的推辞不受,琉璃笑曰“老太太今日散财,不收可亏了去了”一面不由分说将镯子套在她腕上,一面扶着她坐回原处。老太太指着笑骂琉璃“泼猴小蹄子”,引起一屋子笑声,锦眉这才拜谢受了。 席座间无非谈论些家长里短之事,因早前便识得这院子里许多人,何人何事心中皆有落处,锦眉捧茶默默听了,倒也不觉闷。一时前面忽然有事,请何夫人去了,三太太也一道告了辞。因老太太留饭,锦眉便坐着了。老太太啜了口茶,说道:“我听说璜儿屋里的刚才又在耍泼?居然还闹到了当门处,今日亏的撞见的不是外人,不然没的扫了家声面子。敝府管教不严,表姑娘可莫见怪。” 锦眉忙道:“老太太言重,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自是各家有各家的难处。” “眉姑娘这口吻,倒像是哪户人家的当家媳妇儿似的。”三姑娘瑾玉多时不开口,始终有意无意端详着锦眉,这时却噗哧一声抿嘴笑道。“人都说地地道道的大家闺秀,从不论家长里短,也不近邻里是非,眉姑娘口里这番道理,倒像深谙世故。像我们是断不懂的,姑娘见识广博,改日定要多向你请教请教了!” 007 好像见过她 锦眉定眼望了望她,老太太笑骂道:“我们家玉儿这张嘴,就是伶俐!” “老太太!”瑾玉偏就撒着娇往老太太身上靠去。老太太笑呵呵搂了她在怀,嗔道:“客人面前,可不许顽皮!”“老太太偏心!方才还说眉姑娘不要把自己当客人来着,如今玉儿不过见来了个姐姐,有心亲近罢了,开了句玩笑,何苦恼人家!” 老太太笑着抚其手背道:“你这丫头,府里上下哪个不知孙女儿里头我最偏心你?连你四妹妹都要靠了边去!还在这里耍赖!” 祖孙俩笑做一处,瑾华对着瑾玉做了个鬼。趁琉璃给老太太递了汤药来,她走到锦眉身旁碰了碰锦眉手臂,悄悄道:“姐姐莫生气,三姐姐素来就这样!我们都不大理她。” 锦眉微笑摇头,以示无妨。 厅室渐暗,忽就有婆子点了五六道烛上来,众人方觉门外天色尽暗,而不知何时雪花又下大了,窗棂上都结了层冰花。碧罗接了手炉给锦眉,便就有琉璃率着众丫环开始布桌摆饭。老太太特向锦眉道:“我这里规矩并不严,早年已授意各房,若无上了身份或年纪的客人在此,便不必媳妇们跟前侍侯,我只当你是自家人,今日也不必她们前来了,你可要随意些。” 锦眉点头:“谢老太太厚爱。” 何府里饭桌规矩与叶府略有不同,当年叶夫人于养生上颇有兴趣,故嘱女儿饭前喝汤为最宜,取易吸收之故。然锦眉今日却见饭桌上先后尽上了八荤四素菜式,一道虫草龙骨汤却拿只小铜炭炉温在一旁,只待饭后食用,心内忖度着也只得跟着随了习惯。 因老太太喜人多热闹,故又特特地命人去请大姑娘二姑娘来,却不料大姑娘因今日出门伤了风,早早地喝了安神汤躺下了,二姑娘处也不知为了何事,久久地没动静,直到菜都上齐了,前去相请的丫环才回转来,在琉璃耳边道了几句,琉璃又转告于老太太听,只见老太太脸色渐渐拉下,说了句:“不消停的畜生,随他们去罢!”也作罢了。 当场老太太位居上首,瑾玉紧挨其坐,锦眉坐了客位,左首是瑾华。琉璃等几个大丫环均在旁布菜侍候,又特特地热了一小盅梅花酿来助兴。 待坐定开饭时,忽听门外脚步声咚咚,接着有人嚷嚷:“孙儿赶得巧,老太太开饭了,可得预孙儿一份!” 众人听了只是笑,琉璃更是冲外笑道:“今日老太太屋里来了贵客,可不曾备你的饭,快回太太屋里去罢!”口里虽这样说着,转头却又忙唤人再备碗筷去了。 锦眉听得这声音时心下一震,才至神思恍惚之间,帘子一扬,随着一小股北风,就有个束着铳金麒麟冠的温润少年进来了。“早上出门还只天阴阴,如今却下起大风雪来,方才见门前那两株腊梅开得好,到明日只怕要压弯枝了,可巧让我折了两枝,快快拿去插上。——哦,孙儿请老太太安。” 少年一路进来一路口里嚷嚷,怀里果然抱着两枝半人来高的红梅,开得煞得绚丽。倒像是这花儿多么金贵似的,直到见了老太太笑眯眯望过来,才想起躬身起安。琉璃忙接过花去:“三少爷今日作兴客气,竟还捎了花儿来给老祖宗。往日在咱们这儿蹭饭蹭的可多了,也不见捎什么礼。你们快拿去插上,可仔细些,不许碰着了,到明来年开了春再拿去种上,好像大伙儿都知道三少爷这一片孝心!”众人知其故意打趣,皆是大笑。 “琉璃嘴上又不饶人了。”少年给老太太请安毕,笑微微撩袍挨着其坐下,“你们老爱怪我贪嘴,这原怪不得我,谁叫老太太这里的厨子是一等一的好,丫环们又是一等一的伶俐。不只是我,便是大哥二哥和四弟五弟,也都惦念着这里的好呢!” 老太太及众人听了,无疑又是一阵大笑。瑾华自饮了一杯酒,起身执壶又与少年道:“三哥哥今日去林统领府上看戏,定是又与薛家那位大公子下棋来着,连酒也不曾沾上一杯。既来了,便在此间补上罢!”话毕,瑾玉也道:“我听说那薛大爷并不是薛家大老爷的嫡子,只是姨娘生的庶子,虽为长子,也无正妻,却早有三四名侍妾在侧,在外又是不断地养粉头,名声最是不堪的,三哥哥怎总与那等人一处玩耍?没得失了身份。” 三少爷笑笑不语,去接琉璃递来的暖身汤。 自这位少爷到来,席上热闹,众语纷纭,一扫方才拘谨气氛。锦眉不愿立即被少年注意,因而愈发不作声,只低头进食,牙箸略伸,也只探向自己面前菜盘即止。老太太一直也是但笑不语,听着孙儿孙女们言笑,这时忽而道:“是了,你今日一早出门,还不曾迎接贵客,快来见过你表妹妹!” 少年便向锦眉望来,略一顿,便笑道:“是了,方才去见我母亲,听冬青说外祖府上的二妹妹来了,因你终年深居在府内,数年不曾出府走动,看妹妹芳容,竟不可与幼时同日而语,故方才竟不敢相认,失礼了。” 锦眉手指在袖笼里拧了拧手心,起身来福了一礼:“三少爷言重。眉儿见过三少爷。” 少年看了她眉眼半刻,忽地偏头,与老太太道:“怪了,我看这眉儿妹妹,竟与诺儿有几分神似似的。她在时每每一见我,生气时便是这般正经对我。前几日听闻妹妹噩耗,我也总觉得诺儿还在身边似的。” “胡说!”老太太嗔道:“你两个妹妹本就是姐妹,有些相像自是正常的。况你自小与诺儿玩耍在一起,猛一听闻她出事,一时不信也是有的。我年岁大了,是最最听不得这些死啊生的,快莫说起这些丧气话!” 少年便不再做声,再瞄了锦眉一眼,又把眉头锁了低了下去。 008 人面何处去 自此锦眉再不开口,席上除了瑾华时不时问问她三哥哥一些传闻趣事之外,只瑾玉偶尔与老太太说笑几句。到至饭毕,瑾玉提议抹牌,老太太附和首肯,瑾华又拉了琉璃加入,锦眉少不得又要陪坐一阵。 三少爷却也不走,坐在老太太旁帮着抹牌,羸了瑾华琉璃不少钱去,最后天晚,屋外雪愈下愈大,各屋里丫环奶妈们均纷纷来催,老太太又神色懒怠,便就散了。 锦眉由碧罗伴着与瑾华同了一小段路,便从抄手游廊下的角门转往绿蕉轩去。才出了门便有人喊:“前面等等!”回头一看,竟是三少爷。大约怕她们久等,他冒着雪快步从海棠树下钻过,披着满身雪块到了她们跟前。 “瑛少爷有事?” 三少爷名少瑛,正是大太太所生的小儿子,孙儿辈里排行第三,与锦诺同岁。碧罗素与大太太房里人相识,故先问道。 “此去绿蕉轩不近,眉儿妹妹又身子弱,你们何不从正房那边穿过去?”少瑛喘了口气笑道,细辩之下颇有两分示好的意思。 锦眉垂首:“多谢表哥提点,只是天色已晚,姑妈必已歇息,再经过正房正院,只怕多有惊扰。从此路过去,远虽远些,却一路廊桅无雨无雪,倒也便宜。” “不妨事,我带你走即可!” 少瑛待要领路,锦眉忙道:“瑛哥慢着!”少瑛闻言,蓦地回头,目光亦有惊异:“你唤我什么?”锦眉亦觉失态,忙垂头道:“对不住,我以往因常听姐姐这样唤你,方才不觉也跟着唤了,是眉儿逾矩。”少瑛怔了片刻,耸下肩来,对着飘飘洒洒的天空吐气:“是了!我早该知是这样。方才,方才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锦眉抬起头。 少瑛将目光收回,两眼定定与她在廊灯下对视,只余廊外雪花,仍在不知疲倦的飘洒。 如此过了许久,他才恍然拂袖,务自先叹起气来:“罢了罢了!是我多心。天晚了,你们快快回去!一路院门上都有人值守,有什么事呼唤即可,我不送了。” 少瑛说完,便大步转身走去,锦眉望见他背影消失在海棠树后,,便也缓缓转了步来。 碧罗陪着她默默走了一阵,忽悠悠地道:“瑛少爷自小与大小姐一同玩耍习读,小时更是同吃同住,同宿同卧,感情最是要好不过的。瑛少爷聪慧博学,大小姐秀外慧中,都说他们俩是观音娘娘跟前的金童玉女。只怕连瑛少爷自己也这么想,大小姐众星捧月,素受不得委屈,是以凡有什么事,他也都依着大小姐去。谁料到经此一难,却落得阴阳两隔了。大小姐出事当晚,何府上听闻消息后,瑛少爷是第一个赶过去的,一直守了两天两夜,直到后来姑太太趁他睡着,才将他送了回府。失去了大小姐,他心中必是万分痛苦的,方才见他在众人面前笑呵呵,奴婢也真是佩服,真不知得花上多大力气力,他才能把心思掩藏得这么好。” 锦眉脚步越走越慢,去看碧罗,她两眼已经通红了。 “瑛少爷为人热情随和,在奴婢看来,他断非二少爷那般轻浮,一切发乎真情真性。方才他邀请小姐同行,必是因心中想起了大小姐,绝非别的意思,小姐千万别往心里去。” 丫头抹着眼泪,口里替少瑛辩护着。锦眉心里却如同翻江倒海,远不如她心思之浅,思及前尘往事,不知不觉,两颊上流着的泪液也在夜风里冰凉了。 “碧罗,”她舒了口气,再往前走,“我问你句话。” 碧罗忙道:“小姐请说。” “你觉得,瑛少爷这样的人,除了大小姐以外,还有什么样的女子能配得上他?” 碧罗愣了愣,半天没做声。锦眉偏头以目光示意,她方踟蹰答道:“要奴婢答,奴婢也不知如何答。奴婢只知以何府这样的人家,以瑛少爷这样的人品,在府尚且受下人诸般爱戴,配他的女子,若非门第相当、如大小姐那般的大家闺秀,断是配不上的。瑛少爷将来常要替何府在外走动,若娶个无背景无家势的女子,也定要遭人瞧不起,于事业上也无益。” 锦眉默然走到前方一株披了满身雪的扶桑树下,望了那白雪片刻,一时不知如何接口。隔了半日,方才幽幽回了头来,“只可惜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叶锦诺了。可若他将来再碰上一个人品像极了锦诺、真心喜欢的但又无家势背景的女子,又当如何?” “还能如何?”碧罗道:“若娶正室,喜不喜欢是其次,能不能举案齐眉不重要,关键是能否让两家同时有面子,或有实际利益。即使男方本人不介意对方家世,长辈们也必会加以阻拦,门当户对这四个字,于豪门贵族里,素来就是最要紧的。若果真是喜欢,那也容易,收进去纳为侍妾,好生照顾着,算是各得其所。譬如二少爷房里如今那几位侍妾丫环,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儿么!” “侍妾?” 锦眉手握一团雪,于手心里揉了几揉,抛了下地。“好好的女儿家,若非存心自轻自贱,就得因着身世之故,去做那人人瞧不起的小老婆么?便是丈夫再宠爱,没了尊严,又有什么意思?” 碧罗望她一眼,叹道:“小姐所说,何尝不是?但若非是人人瞧不起,又岂会有嫡庶身份之争?从古到今,不算平民百姓,便是皇宫内院,也皆是这个理。千百年来,又有谁能拗得过这个理去?最惨的是那些膝下无儿无女的侍妾,自己肚子不争气,人老珠黄时丈夫也不再关爱,连到死也没个依靠。” 锦眉听闻,再无言语相争。 碧罗所说这些,往日她不曾深究,可处在眼下这样的位置,纵是再不忿这世道,也不得不承认嫡尊庶卑之古训的存在。往年在自家中,虽也在姨娘弟妹们面前颇多宽容,可内心里,她何尝又不是常以嫡长女傲然自居?自己都如此,又怎能要求别人公平以待。 009 路遇俏姨娘 绿蕉轩里清静一夜。碧罗自小跟惯了锦诺,凡事皆喜欢有条有理,因回房时见尚有些余物未曾收拾停当,便就让流翠先且侍候着锦眉睡了。别又有名唤倚梅、望月的两名小丫环,因怕其年幼不经事,便着意唤在身边说了些自家小姐的习性等——无非也都是平日在府里听来的。 如此安排下来,到子时有多总算妥当,也就囫囵收拾着歇下了。 锦诺听着碧罗在旁屋忙前忙后,行事之谨慎跟往年侍侯自己并无两样,一时也并不觉孤单。只是这一日下来所遇之人之事到底让人思绪难宁,到夜深时浅浅睡去,天亮时又被窗外蕉叶上不堪重负的积雪坠落的声音吵醒,便就下地望着幽蓝天色发了回怔。 天放大亮时廊外忽有人细言碎语。转眼流翠来打帘,见其只披着衣坐在残火旁,倒是吓了一跳,“姑娘如何起来了?寒天冻地地,仔细着了凉。”一面忙忙地过来搀扶,见锦眉无回床的意思,只好又拿了炭火加上,拿炉盖掩着尘灰,铜枝儿轻轻拨了拨。 “方才是谁在屋外说话?” 锦眉接了倚梅递来的温水,拿柳枝子嚼碎了漱口毕,绢子印了印唇角,问。 “是大姑娘屋里的如意。”流翠拧了巾帕与她抹面。“昨儿姑娘唤我与碧罗送东西去来着,大姑娘可巧还没回府,便是她房里的如意收下了。这不刚刚如意来到,说是大姑娘回府后又染了风寒,一时不及答谢姑娘,方才醒了,便遣她送了对绣囊来。说是东西虽不值钱,却是自己做的,姑娘若不嫌弃,便留着打发下人罢。我才见房里无声,以为姑娘没起,便就收了。” 说罢流翠从帘栊处的花架上取了一对结着梅花缨络的挑丝牡丹香囊来,且不论其质地,光是那手工,端底已称得上绢秀精巧。锦眉端详了一番道:“大姑娘真是有心。可曾替我谢谢人家?”流翠笑道:“自然有的。大姑娘为人最是和气,无论对姐妹对下人,都十分周到。方才还着如意来说,姑娘若得了闲,只管上园子里找她说话去。” 锦眉点头,又道:“往后各屋里来了人,总要及时回我一声才好,没的失礼了,那可不好。” “姑娘说的是。”流翠含笑:“姑娘既提点了,奴婢自会放在心上。”说完看了看帘外,又问锦眉:“昨儿大太太遣人来问过,姑娘是自己在屋里吃呢,还是原意移步去正房与大太太一道?太太知姑娘身子不便,若是愿意在房里摆,便可命厨房里拿食笼提过来。” 这时碧罗端了杯温水进来,递与锦眉:“这是临行前姨娘吩咐过的,小姐早饭前须先饮杯温水。”锦眉心忖定是平日芸娘嘱女儿调养身子之方,遂依言接了,喝将下去。还了杯子后,才道:“此去正房不远,每日自然是先去太太处请了安,然后再与太太一道用饭为上,哪有因为身子不适,便省去为长辈请安的道理。” 流翠应下,转身出去张罗。碧罗便且替这边更衣梳妆,主仆间用无多话。 到了正院,秋澄迎出门来,笑迎着将她们引往左边一排四间耳房去。原来上个月里,何夫人便将平日起居坐卧之地改在此间,正面正房让做了大老爷平日待客之所,以及书房。右首角门出去一座院子,却就是两房姨娘住处。 大姨娘原是何夫人未过门之前就已经被收了房的,原先也曾生育过一位公子,却在三岁时夭折了,后何夫人过门,生下了嫡长子何少珏,大姨娘那边才又生了大姑娘瑾芳、而后是二姑娘瑾咏。若论府里这些公子小姐的出身,除了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及三姑娘四姑娘是各房嫡出之外,其余大老爷房里两位姑娘,二老爷房里的四少爷六小姐,三老爷房里的五少爷五姑娘,均是庶室所出。 大房里大姨娘有所出,二姨娘却无所出。大老爷主掌着何家柜上生意,平日里也甚少留家,因正室已生下两名公子,因而在妻室上也无更甚要求。只在三年前何夫人犯疾那会儿,老太太见大姨娘一人侍候难以周全,便临时作主纳了远房亲家里一名女儿进来作了姨娘。 二姨娘姓宁,名唤娇娥,果然也生得娇艳多姿,年纪不过二十上下,鲜艳得跟雪下红梅似的。 锦眉一行才拐上游廊,侧面角门处便就有道红衣身影袅娜而至,仿如茫茫雪地里飘着的一片红叶似的,隔老远就扬起绢子来:“前面可是叶府上的表姑娘?”锦眉只好驻足,回头笑应道:“必是二姨娘了,眉儿这厢有礼。”宁姨娘率丫环快行几步,身段摆得如风吹垂柳似的就到了跟前:“表姑娘客气,真是巧,我这也正去太太屋里,一道罢?” 锦眉笑而点头,请了宁姨娘先行,宁氏却亲热地执起她手来,与她并步。 双方才通了姓名,冬青便就在左首正房里撩帘了:“表姑娘来了?”只当没看见宁姨娘这号人似的,一路便来搀锦眉,且把她先迎进了屋去。 到了屋里,何夫人已坐在炕沿上饮茶,面前摆了串佛珠并一本经书,看模样是早起正在做功课。 锦眉知其信佛多年,当下便默立于一旁,并不打扰。随后进来的宁姨娘环顾了一下屋里,便笑着往炕前去道:“妾身请太太安。太太昨夜睡得可好?昨夜这一场雪下得可有够大够厚,下人们扫园子都扫出身汗来了呢!老爷一早去柜上的时候,都差点被雪绊了一跤。” 宁氏自顾说着,浑然一副娇俏兴奋模样。 何夫人先是闭了闭眼睛,而后数着念珠默念了几句,才缓缓将手里器具放了,唇角晕开了一分笑来望着她道:“是嘛?昨日本是十五,原是要等老爷回房与我对帐的,哪里夜里风大雪大,我竟是不知不觉睡了,老爷几时回的府,我亦是不知。你可知么?” 宁姨娘一时语塞,隔了会儿方赔笑道:“妾身,妾身亦不知……左右是因为天寒地冻,回府晚了,怕吵着太太,也就在自己房内睡了。” 何夫人笑意略深了些,让秋澄来把炕桌上东西收了,端起茶又啜了一口,道:“我如今年过四十,倒是怕夜里吵扰,不像你们年轻,风啊雪啊的,都惊不动。” 宁姨娘面上不觉起了层绯色,双手交握,除了赔笑,半日也没什么话说了。 何夫人又道:“天寒地冻地,不必在此立规矩了,回房暖着去罢。” 宁姨娘便速速地道了声谢,退了出去。 何夫人看也不看,垂头拿杯盖拂着茶沫,不经意的模样。锦眉便拈帕上前,道了声:“眉儿请姑妈安。”何夫人闻言抬头,以略惊状拉起她来,悔道:“你瞧瞧,来了这半日怎地不做声?丫头们也是,一个个嘴巴跟刀切了似的。我只道你还未到,一味跟二姨娘寒暄,竟冷落了你。” 锦眉笑着坐下,“是眉儿不忍打扰姑妈颂经,是以让姐姐们且勿出声。” 何夫人笑着抚她发髻,一面忙让人前来摆饭。“瞧这双手冻的,那屋里有炭炉,你且去暖暖身子,再来吃饭。”当下便有小丫环至前,来领着她往屏风后去了。 锦眉解了斗蓬给碧罗,才坐到炭炉畔,绣着喜鹊登枝的半透明屏风外,隐约又来了人。且听得这人唤道:“太太可用饭不曾?”声音略显苍老,已听出是大姑娘的生母,大姨娘李氏的声音。 何夫人唤了其坐,“等你来梳头,你倒好,到这会子才来。”李氏便道:“太太勿怪,倒不是我偷懒,原是一早在院里便见老爷自她房里出来,直接往柜上去,接着又见她巴巴地往这边赶来,怕是有事,也就不跟她碰面了。”言语里颇有些隐忍之意,惹不起躲得起似的。 何夫人拉长了音道:“老爷去了她房里过夜,我哪有不知的道理?她要在我跟前扮没事人儿,我也懒得理她。” 李氏当即哼了声,“她倒也好意思!前儿背地里嚼舌根,让太太在老爷面前难堪,如今没事倒又来讨好,哪那么容易!” 何夫人幽幽一叹:“我原倒也没想作难她,终归都是老爷的人,何况又是老太太指派的,眼不见心不烦就好。” “太太说的是。”李氏附和。 “我这里摆饭了,你可要一块吃?” 说话间外面已有婆子们抬了张小方桌进来,上有大大小小十数样点心小菜,碟子下方全都拿炭火温着,暖暖地散发出香气。 李氏站起拿帕子拈了双牙箸递与她,道:“不麻烦了,芳儿昨日受了风寒,我且瞧瞧去,顺道与她在园子里吃罢。” “也好,”何夫人点头,“再过三个月就是她的婚期,刘家生意虽不如咱们大,但在官场也有些关系,嫁妆上该置的就置,不能失了面子。你这当娘的也问问她去,看看有什么她想要的没有,报了我这里来,也好备齐了,不委屈她为上。” 李氏笑道:“有太太费心,哪还曾有甚么不周到的?”一面又虚应了几句,含腰退了出去。 010 庶出的女儿 何夫人有饭后饮蜜茶的习惯,撤了饭桌后,冬青秋澄便就换了张小几上来,摆了两碗柚子蜜茶,并两三样蜜饯。锦眉不喜甜食,但因往日随得何夫人多了,对这柚子茶倒不排斥,并在其头道茶过后,又随手拿炉上的小铜壶添了些沸水。 何夫人望了半晌笑道:“你这手势,倒像极了诺儿。往日我们娘俩一道吃茶时,她也是如此细心。”锦眉但笑不语,拈了一块酸姜进嘴里。何夫人望了她两眼,便叹:“论起来你们二人都是我亲侄女儿,从前你小时我见你,总觉你不如诺儿大方得体,跟着你娘久了,倒学了满身小家子气。这两年怕是诺儿跟你呆久了些,这气性也变了,这总归是好的。你娘将你送来我这里,也算她终究做对了一件事。” 锦眉道:“姑妈风仪过人,眉儿有幸相随,若能学到一两分姑妈的行事作派,也算无憾。” 何夫人捧茶道,“相夫教子原是女人的本职,这两件事若做好了,便已了不得。嫡出的女儿要学持家之道,是必须,你却不同,出身摆在那里,学些闺训,再知道些德言容工,也就罢了。况这一家子大小事,你想学,没个三五年,也是学不精道的。” 这番轻描淡写,着实让人听得五味杂陈,那酸姜含在锦眉嘴里,已不知成了什么滋味。 “我倒不是有意贬低你,”何夫人见状,放了茶具,缓了缓颜色:“凭你的天资,倒也并非全无出路,一切皆要看你自己。譬如大姑娘,她亦非我所出,却胜在听话,我心里疼她,便也做主给她名媒正娶找了门富庶人家。——罢了,”何夫人站起:“这话原是我扯远了。老太太那边我还得过去一趟,你且去别处走走罢。午饭我在老太太屋里吃,回头厨下会有人送饭给你去。” 说罢,便又拉着锦眉手一道出门来。出了大门,她率着秋澄向左,锦眉便与碧罗从右游廊下,往绿蕉轩去。 天地茫茫里,主仆两人皆是无语。 走到园子内月亮门前,碧罗终忍不住:“小姐,姑太太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锦眉脑中一片茫然,此时怔怔往她看去,却不知如何答她。 何夫人的话简直如针芒一样刺进了她的心里,十七年的名门嫡女生涯中,她何曾听过这等直言直语?尤其还是曾将她视为亲生骨肉般疼爱的姑妈。如果说没有成为过叶锦诺,那么这几日经受的这一切她若许真的会心存感激,毕竟,叶家败落如此,还有个家大业大的亲戚肯将她收留,将她视为贵客看待,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恩惠。 可她曾经做过足足十七年养尊处优的叶府大小姐,如今连外府一个小妾都能当众羞辱她,一个外府身份且不如自己的三小姐都能拿她开玩笑,连曾经视自己为亲生的亲姑母都毫不掩饰着她的鄙夷之意,即使她们面上依然客气有加,然这事实又让人如何能够接受? 从前以锦诺的身份来看碧罗,不过是个办事得力值得信赖的丫环而已,纵然情如姐妹,却深知二人命运到底是不同的。她将会以叶府大小姐的身份许给某位门第相当的豪门少年,风光大嫁成为主母,而碧罗,有可能会成为她的陪房,嫁给一个不知名姓的男仆,也有可能会因服侍得力,成为她丈夫的妾侍之一……可是此时,锦眉觉得自己与碧罗的未来几乎没什么两样了。如果说叶家还未败落,身为庶出,兴许她还能有嫁于个小康之家作个主母,而如今,似乎人人都提前将她看作妾侍的命。 何夫人的意思再简单不过,依你如今的处境,若不做大户人家的妾侍,也只能随便嫁个小户人家,过着粗食淡饭的生活。无论是哪种出路,她都不需要浪费时间学习望族们的持家之道。 可是即使作为一名没落家族的庶出后人,她也是有尊严的…… “小姐!”碧罗一语打断她的遐思,“奴婢愚笨,也知方才姑太太的话让你难受。想当初老爷和大小姐都在时,哪个不是前后巴结着,如今叶府落得这样,人人皆是表面客气,暗地里齐齐一脚踩了。如今咱们寄人篱下,有些事也是不得不听,您想想府里的芸姨娘和狱中的老爷罢,他们可还指望着你呢,你可万勿为了这些小事呕气伤了身子。” 锦眉怔怔听完,眼望着被厚厚积雪压弯了的扶桑花枝,勉强绽了一笑。她何曾会因此怄气,顶多也不过是强迫着自己接受现实罢了。便道:“不妨事,方才不过是想起快过年了,母亲独自在家,也不知会不会寂寞。” “原是为这个!”碧罗放下心来,伸手将她扶住:“这倒容易,赶明儿我遣人回去瞧瞧便是,捎些话儿给姨娘,让你放心。” 锦眉嗯了一声点头。 二人这便就回得绿蕉轩去。 因天儿异常寒冷,何夫人既说了正午不必去正房用饭,回了房后,碧罗便就差人虚掩了院门,侍候锦眉换了家常衣裳,在房里烤起火来。流翠在内收拾着衣裳,彼此说笑一阵,倒也将早上之事暂且揭了过去。 午后看了会儿子书,一望窗外,雪竟停了,府里各处皆听见扫雪的声音。绿蕉轩内也是,流翠唤了两个小厮抬了热水将沟渠冲了,将甬道的积雪扫成了几堆,倚梅望月二人则拿笤帚敲屋檐下的冰凌。锦眉捧着手炉看了会儿,一时兴起也剪了几张窗花贴在门上,碧罗从中挑了张大红团花挂上门前的夹竹桃,以图个吉利。 “哟,这院里真热闹!” 大门处忽有人清脆唤道。半枯的爬山虎墙下,站着一身桃红裙袄的宁姨娘。这大冷的天气里,居然也不披斗蓬,水蛇似的腰被窄袄裹得玲珑有致。 “是宁姨娘来了?” 碧罗站在廊下招呼,却没迎上去的意思。宁姨娘站了站,自己由丫环搀着往这边来了。 “表姑娘好兴致,这园里的花啊草啊倒沾了姑娘福气了!”看到树枝上挂着的红窗花,宁姨娘手绢儿掩嘴,吃吃笑了。锦眉也笑了笑,“姨娘不畏天寒,怎地竟亲自往我这里来了?” 011 有稀客来了 宁姨娘绢子扬了扬,“我这人心直口快,是断留不住话的,不怕姑娘笑话,往日虽只与你那位死去的姐姐打过交道,从未见过你,却不知为何,早上在太太屋外一见你,竟就如见了上辈子的亲姐妹似的,这心里别提多亲切。方才因一个人困在屋子里无聊,想着你怕也无事,便就不请自来了!” 锦眉笑:“原是这样。姨娘屋里请罢。” 碧罗打帘让二人进屋,宁姨娘便挽着锦眉手臂一道进了屋内。分宾主坐下后,碧罗上了茶。宁姨娘绢子印了印唇角,盯着锦眉脸上,“表姑娘竟生得这般娇弱,可怜见的,平日里我们老爷只道我身子骨太瘦,如今见了姑娘,竟是比我还瘦上三分。可得多保养着才是!” “谢姨娘关心,我这身子纯粹就是靠药养着,哪比得姨娘,精神气佳。” 宁姨娘顿了顿,又笑:“姑娘应答大方,怪不得太太如此器重。旁人只道你们府上大小姐多么聪慧知礼,依我看,却不及姑娘七分。” “姨娘这话可不敢当。”锦眉道。 “我说当得,自是当得。”宁姨娘微撇了撇嘴,“你不知锦诺那丫头仗着自己身份不同,平日来往竟是不把人放眼里。我们与她打招呼,她亦是爱理不理的,哪有眉姑娘你一半热情?” 锦眉唇角挂笑,道:“姨娘前来,可是有事?” “我不过是来串串门,哪有什么事?”宁姨娘当即扬起手绢儿来否认。瞄见锦眉仍含笑望过来,便又踟蹰了半刻,复笑道:“倒果真有件小事,也是没法子,冒冒然来相求,也不知姑娘肯不肯帮忙?” 锦眉垂头琢磨着,宁氏便道:“事儿也不大,料想依姑娘在太太面前的身份,自是容易的。便是我娘家哥哥的儿子,前儿因场小病被东街济安堂的大夫误诊丢了性命,可怜我哥嫂就这么一个命根子,如今正在与他们家打官司。若对方无来路也就罢了,偏就它后台颇硬,大老板是给宫里供应药材的天庆药局的霍家,如今要想打下来,须得花点钱上下打点,我原想请老爷出面,可老爷却跟这霍家有点过节,不愿为这事露面,便让我去求夫人拿钱……你也知我们做妾的不招人待见,故想请姑娘你帮着……” 锦眉捧了茶怔在手里半天,“老爷不出面,给钱你去也是一样的。” “姑娘哪里知道?”宁姨娘一脸委屈:“这内府的钱,一笔一笔都在大太太手里管着,我们老爷虽管着柜上的帐,拿钱却也得经过二老爷三老爷的同意。这官司要打,可不是一二百两银子的事,老爷私下顶多也就给我几十两,又够哪处用?我看得出来,太太对姑娘是真心疼爱,这才巴巴地接到府里,若是姑娘肯为我在太太面前说上几句话,那么我到时必——” “小姐,老太太那边有事请你过去呢!” 碧罗偏在这节骨眼儿上扬帘进来。 锦眉忙起了身,“可是有事?” “奴婢也不知,是琉璃姐姐特地遣人过来请的,请你这就去。” 锦眉忙应下,与随之起身的宁姨娘抱歉道:“真是赶巧,老太太那边既有事,我得先失陪了。” 碧罗接着话头走来:“姑娘快去罢,姨娘这里有我。” 锦眉出到廊下,流翠笑吟吟迎上来:“姑娘可是要出门?我陪姑娘一道吧。”锦眉便携了她,一道匆匆往荣华堂去。 待出了角门,再看不到院里光景,流翠忽笑道:“姑娘慢着点,积雪才化,仔细路滑。”锦眉道:“老太太遣人来传,必是有事,耽搁不得的。”流翠笑道:“哪里是老太太请,不过是碧罗与我扯谎罢了。”锦眉听了便惊起来,“碧罗竟这样大胆,明知有客,还如此乱来。” 流翠携了她在栏椅上坐下,且道:“姑娘勿怪,碧罗倒是番好意。姑娘初来乍到,府里许多事情自是不知,碧罗却是知的。这宁姨娘仗着老爷宠爱,素来爱作怪,却总讨不了什么好去。太太平日里不理她也就罢了,如今竟在表姑娘面前打起了主意。她也不想想,姑娘才来几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甭说姑娘只是亲戚,便是府里自家的小姐,也不能招惹这些事去。碧罗方才便是听不过耳,怕姑娘你一不小心被她诳了去,这才与我合计着唤了姑娘出来。” 锦眉细细听完,便也笑道:“我还道老太太那边怎地突然唤起我来?原是你们弄鬼!” “是奴婢们莽撞,还望姑娘勿责。”流翠弯腰笑行了一礼。 “罢了,”锦眉拂了拂衣袖站起,遂道:“左右也出来了,如今倒犯不着自己破了谎去。昨儿大姑娘身子不适,这会子也不知好了不曾,咱们便去瞧瞧罢。” 说罢,二人便相携着从上房绕上东边穿堂,一路往园子里去了。 再说绿蕉轩这边,锦眉二人走后,碧罗仍是递上了梨杏核桃等干果,殷勤地侍候着宁姨娘。只是主人不在,宁姨娘却不便再坐了,只得与守在屋外的丫环月荷告辞出了来。 出得大门,宁氏回头望了一眼,蹙起眉来:“这表姑娘与太太再亲也只是何家的亲戚,再说如今叶家也比不得当初了,在正房里摆摆谱还说得说去,因何老太太那边有事没事也遣了琉璃来请?何家上下素日最看重人身份,莫非她倒是个例外?” 月荷撇了撇嘴,道:“姨娘怎地听什么信什么?奴婢方才在门外瞧得仔细,琉璃哪曾来过?方才除了园子里守门的婆子来与倚梅讨了碗水喝,便再无人来。她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若不是姨娘不拿她当外人,谁还巴巴地来这里寻她?” 宁姨娘听着,手里掐的一片樟树叶子都生生揉碎了。“这么说来,方才我竟是被她们骗了!死丫头片子,定是她平日里教唆的,真是给脸不要脸,还真把自己当千金大小姐了!” “姨娘说的何尝不是?”月荷哼声道:“您不见早上在太太屋里那会儿,明明她先进了屋去,却不出声,只等着姨娘您去喊太太,合着是等着看您的笑话呢!” “哼!”宁氏将手里碎叶一掷在地上,撩起裙,探出右脚尖再死命踩了两脚,道:“说到早上,更是让我恼火。原是我不该来此,现如今倒更招她们姑侄背地里嚼蛆了!” “姨娘消消气,”月荷赔笑劝道:“若论起来,这表姑娘跟咱们无怨无仇,顶多不过是狗眼看人低罢了。这般不给姨娘面子,若无人指使,只怕她身为客人也不敢做得如此露骨。我听说流翠的亲娘跟三少爷的奶妈是亲姐妹,这背后是谁的授意,姨娘还想不清楚么?” 既有了这层关系,背后授意的自然只能是大太太了。看这月荷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居然有这样大的胆子,敢背地里妄议主子们的是非,宁姨娘狐疑地看了看她,细细地想她的话,一时却也想不出什么可辩之处,便只好收了声,悻悻地走了。 012 姑娘与姨娘 锦眉携着流翠,一路过了二道穿堂,顺着游廓进了园子。 雪后的何家后花园甚是好看,各处银妆素裹,如同仙境。到了湖心的廊桥处,流翠替锦眉将斗蓬上的昭君帽戴上,因锦眉是头一次进园子,便又顺路指点各处亭台楼榭,甚为仔细。 过了拂风桥,便到了集韵斋附近。集韵斋是二姑娘瑾咏的住处,瑾咏虽与瑾芳一母同生,是李姨娘所出,何府待这些小姐们倒不曾分上下,满了十二岁,都可在园子里挑一处屋子住着。站在桥脚便见一排吹落了叶的垂柳顺着湖岸往内延伸,隔水一处小小的院子在那矗立。几名穿红着绿的丫环正站在廊子拐角处的八角亭里闲话。 这是去往瑾芳的玲珑苑最近的一条路,瑾玉姐妹俩感情要好,想来当初也是为着来往便宜,才选了这相邻之处。 锦眉信步前行,离那亭子才约四五丈时,忽听里头隐约道:“……都说是‘龙生龙凤生凤,打鼠的儿子会打洞’,那苏姨娘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污咱们这位主儿?该我说,昨儿那一巴掌,倒是打的痛快!” 这时她对首的青衣丫环道:“快莫这么大声,仔细被人听见了传了她耳朵里去!咱们主子虽逞了一时之强,可也没讨什么好处去。那苏姨娘有二老爷撑腰,又时常给三姑娘嘘寒问暖,老太太瞧在三姑娘面上,也不会她怎地!你没见昨儿回了老太太后,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 “依我说,咱们这位也是太要强了点,要是有三分像飞霞坞那般嘴甜,也不至落得这样……” 飞霞坞是三姑娘瑾玉的住所。 锦眉远远地咳了声,流翠接着笑问:“红英你这丫头,又在嚼什么蛆呢?什么粉啊霞的,是谁要做胭脂了么?” 丫环们齐刷刷回了头,脸上惊色未褪。待锦眉又走了两步站定,那看来年纪较大的杏黄衫丫环,名唤红英的,见了流翠一脸促狭,便抚了胸口道:“原是你这死鬼!吓得我——”看见笑吟吟未语的锦眉,便匆忙行了一礼:“这位必是大太太那边的表姑娘了!奴婢们失礼。” 锦眉笑着应过。流翠上前道:“你们又背着主子乱嚼什么呢?回头我告诉你们姑娘去!” “小祖宗!”红英忙捂了她的口,看了看左右道:“这两日我们屋里正不知撞了什么邪神,你可万莫再生事了!” 流翠扮开她手来,“今日你若不告诉我,你看我说不说!” 红英急得脸都红了,见锦眉在旁笑而不语,无奈只得放了手。“你这死鬼,真真是我的克星!左右表姑娘也不是外人,我便说与你听罢。”至此她叹了口气,一屁股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按说我们姑娘与二老爷屋里扯不上关系,可苏姨娘原是咱们姑娘的亲姨表妹,你是知道的,便因旧年这苏姨娘捣乱,破了姑娘与赵公子婚事一事开始,二人便结下了仇。哪知后来这苏姨娘抢婚不成,又被二老爷看中做了姨娘,如今有了身份,更是明目张胆与咱们闹了。 “昨儿我们姑娘去吃了寿酒回来,也是在此处与苏姨娘碰了面,当时只听她损了几句,姑娘倒也不曾理会。哪料得没过片刻,她竟跑来诬咱们姑娘偷了她的什么钗子。你想想,咱们姑娘素来心高气傲,哪会做这种事?再说两人不过在雪地里站了站,白眉赤眼的,要偷东西哪那么容易?偏她要来闹,姑娘气不过,便当场扇了她一巴掌。” 红英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流翠道:“那苏姨娘平白无故地,怎会冒着雪上园子里来?” “这我们哪里知道?总之是有了这个事,才起了由头。”红英甩甩手帕,不胜烦恼的样子。“苏姨娘自是不肯吃亏的,挨了打后又自己撕破了衣裳,扯乱了头发,坐在地上撒起泼来。后来老太太那边说表姑娘来了,来请二姑娘一道去吃饭,也自是去不成了。” “那苏姨娘莫非有心来闹事?” 红英蹙着眉认真想了想,摇头道:“那倒也不像……当时我陪着我们姑娘在那柳树底下碰见她时,她头上确是有枝金钗子的,她说是二老爷前儿为贺她生辰,特地在‘临祥铺’为她打的。她新进府来不久,又闹出如此大动静,各房里必是有耳闻。二老爷若是知道这个事,自是要追查清楚,她若是做假,到时可不是打了自己的脸。何况,她当时哭闹,也确像是真的。” 流翠听毕,一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锦眉忽道:“听你这么说,莫非是不慎当掉进了雪里,被埋了?” 红英站起来:“表姑娘所说不无道理,我们几个也正是这样想的,故而方才便在她站过的地方拿铲子全搜了一遍,竟是没有。那钗子又不小,好端端戴在头上,怎么会掉呢?像她昨儿在咱们屋里那般撒泼扮痴,头上的发饰也是稳稳的。” “那倒是奇了。”锦眉因笑道。 “可不是?”红英道,“找钗子原也不关我们的事,只不过总想着为姑娘讨个清白罢了。总不至我们姑娘冰清玉洁,还要三番五次地受人家欺负。” 锦眉与流翠对视着,也不好说什么,便就略笑了笑。 这时集韵斋方向忽有婆子跑来:“红英你怎地还在这里?姑娘醒了,正四处着你要昨儿画的鞋样子呢!” 红英听说,忙着拂了拂衣襟,匆匆地与流翠道:“我话也说了,你可断不能在我们姑娘面前说叨去。回头得了空我再上绿蕉轩寻你玩,现且回去了。表姑娘改日若有空,也上咱们屋里来坐坐罢。” 红英说毕,邀着其余丫环们一道走了。 这里二人无甚话说。流翠看了看天色,那灰蒙蒙天里竟又变暗了,便道:“想是又有雪来,时候也不早,太太屋里想必快摆饭了,姑娘不如回去罢?” 锦眉也无不可,便就半路上折回,仍往正房里去了。 013 凶手会是谁 这场雪直到三日后才融化。所幸天气从此晴了,锦眉每日里在正房晨昏定省,大太太一日忽说:“如今天寒,你不必这般拘着,日日上这里来陪我用饭。到底身子要紧,等开了春天气暖和了,你再来也不迟。”锦眉听说,便就顺从了,自此日中时分才上正房里去坐坐,其余时间便时而上老太太处陪着抹抹牌,或是由四姑娘瑾华领着在园子里各处转转,姐妹丫环们倒还相宜,只除了三姑娘不太与众人为伍。 各房少爷也都甚少在内府露面,成年的都已有了自己的院落,未成年的也由奶妈领着。三少爷少瑛自锦眉进府那日碰见一面后,一连几日已没有消息。二少爷少璜,据说那日在大太太房里被训了一顿后,即把那位新纳的姬妾,名唤莺儿的,着实调教了一回,隔日竟眼泪鼻涕地,在太太屋里絮叨了半下午。 倒是成日忙着柜上生意的大老爷何万海,这日积雪将尽,竟大中午地回了府来。 彼时锦眉正侍候着大太太在屋里盘算过年的各项花费,因算着来年大姑娘要出嫁,是府里孙辈们中头一个有喜的,故就琢磨着是不是请戏班子来闹一闹。何万海忽就自顾自一撩帘进了来,也不看人,摘了头上貂绒,往炕左大芙蓉簟上一坐,伸手道:“斟碗茶来!” 当下自有丫环迅速去了。大太太见他如此,便就放了帐本,“这是怎么了?” 何万海垂着眼帘,套着偌大只祖母绿戒子的手指在炕桌上叩了两叩,许久才哼了一声,说道:“薛家那秃子,这回居然又在跟我对着干了!宫里新进了一批秀女,按制每个得了封赏的贵人都需配备不等量的绣服,薛祥那老不死的,今儿一大早居然进宫见太后娘娘去了!也不知给了什么好处,娘娘居然让圣上下了旨,这批货就让薛家领了去!” “这果真是可气的!”大太太忙站起身来,“眉儿,你去厨下召人给你姑父端碗山鸡汤。” 锦眉福身说“是”,何万海这就飞快撩起眼来,冲一脸淡然的锦眉望去。 “眉丫头也在?” 锦眉素来对这位忙碌的姑父没什么更深刻的印象,此番又是以锦眉的身份头回相见,便就依礼裣衽:“眉儿见过姑父。” 何万海打量她上下,放在桌上的手指忽地握起,凝眉望了她片刻,才一挥手道:“去吧。” 锦眉到了门外,便听后头道:“这丫头神态,怎么与诺丫头如此相像?”“亲姐妹间,哪有不相像的?你也是少见多怪!……” 秋澄正端了茶进来,见了锦眉便问:“姑娘怎地站在门外?” 锦眉忙答应着,携了碧罗一道去往厨房。 半路上锦眉闷声不语,碧罗却忍不住回头望着远去的正房方向,叹道,“如今御绣坊里只剩何薛两家,当日三家鼎立的时候是再没有了!以往每隔三年的新封贵人绣服,可全都是咱们叶府承办的呢!” 锦眉看了她一眼,并不言语。碧罗又道:“要是大小姐还在就好了,除了老爷以外,只有她知道叶家祖传的针谱放在哪里,太后娘娘是最喜欢咱们的‘天衣绣’的。要是有了那本针谱,再有太后娘娘出面,说不定叶家将来还有希望呢!” 锦眉缓下脚步,闷了半晌,仍是没做声。 碧罗说的这些她何曾不知?“天衣绣”绝妙无双,这世上不但只有叶锦诺只道它放在哪里,也唯只有叶锦诺一人会全套的针法,此时若是将这针法显露于世,固然会令盛怒的天家宽慰几分,但是,叶府潜在的敌手尚未确定,即使现如今全部冤情都得到平反,又如何呢?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不容于天一绣庄的人存在。 何况,不找出这件案子的始作俑者,她也毕生不得心安。 当夜暗地里潜入漱玉阁的黑衣人,若无其它目的,则必是因“天衣绣”而来。正因为这世上会这套针法的只有她,她才更应该守住叶锦诺并未“死”的秘密! 她连日来静心思索,会暗中加害叶家的人无非是生意中的对手,京城御绣坊虽唯三家耳,首先何家已不太可能,两府是姻亲,叶家声望如此之大,一方失势则势必也会波及另一家——譬如何万海所说秀服之事,如今便果真就让薛家顺利得了便宜。因而,何家三兄弟不会没有顾及。 听方才他们夫妻的谈话,想来大老爷必是位大小事皆无有瞒住这位夫人的主儿,而何夫人家权在握,也决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夫家陷害自己的娘家兄弟入狱。有了这一层保障,已可料定何府与此事无甚关系。 另外薛家,与叶府存在利益冲突,却从未听说曾产生过摩擦,甚至在锦眉祖父那一辈还曾与薛府交好,况两家生意也算平分秋色,料不至于突然下此杀手——然而这也说不定。薛家年轻一辈中听闻品性俱佳者了了无几,难以保证不会因野心蓬勃而突然起心加害。 除此外京城里做刺绣生意的尚有许多绣庄,虽只做寻常贵族豪门生意,可谁又能肯定当中不会有因觑觎叶家的针法而下毒手的呢?尤其是垂涎御绣府的荣耀及财富、而想取叶家而代之的,只怕大有人在。 如此一来,同行里除了何府外,倒是个个都有嫌疑了。可惜的是她身为女子,住在这深闺内院里,却又无半点法子,去寻摸些蛛丝蚂迹出来。 辗转一夜,到底是思虑无果,愈发心烦。 到早上朦胧睡去,却又忽听有人道:“表姑娘还未起?今儿我们三太太的大寿,老太太吩咐了日间在园子里边赏梅边吃酒呢,各院里姑娘姨娘们现如今都在老太太屋里,庄上送了老大两只山麂子,专给咱们下酒用。姑娘若是身子方便,便请她一道来热闹热闹罢!” 便听碧罗应道:“既是三太太的寿日,必是要早到的。姑娘回去请且替咱们报个名儿罢。” 这里答应着去了,锦眉却也醒了来。 因听说是三太太的红日,自是不便耽搁了,见外头天色晴朗,便就趿鞋下了床,拿茶叶沫子把眼眉下的乌青细细敷去了,又挑了件粉紫色对襟夹袄,绘了妆容,正好望月已端了清淡的红枣小米粥并各样点心来,便就每样略吃了点,再教碧罗找了两方自己绣好的福字枕面作礼,携人一道往老太太屋里去了。 014 为了件袄子 到了荣华堂廊下,便听里头果然笑语纷呈,夹杂着时高时低的玩笑之声。各房丫环们皆垂手立在门外,有胆大些的,便伸手逗弄着架上立着的八哥。见着锦眉与碧罗流翠一齐到来,便有人忙的提着裙进内传报“表姑娘也来了”,更听得有略带稚音的女声欢快道“眉儿姐姐也到了,我们这便准备进园里去罢!”正是四姑娘瑾华,说着话却亲自出来打帘,挽了锦眉进去。 锦眉“生前”与四姑娘并不很熟,只觉得这小姑娘总好像喜欢远远地看着她似的,如今却不知为何,居然与自己这般投缘起来,心中也觉欢喜。 流翠跟在后面打趣:“难得四姑娘纾尊降贵,亲自出来迎接,咱们姑娘可真是有福气了!” 瑾华笑嘻嘻一回头,却也不说话。 屋子里果然挤满了人,刚不知正说着什么乐事,何老太太笑容可掬坐在上首,大太太也笑吟吟歪靠在榻上,三太太今日则特意换了身艳粉色长窄袄,面上也抹了些胭脂,看上去较往日更为端丽。 几位姨娘则或站或坐位于下首。李姨娘握绢站在大太太身后,脸上赔着笑;二房的刘姨娘是四少爷的生母,因身子胖,故坐在右首下位。她下首是三姑娘。左首并排两张椅上坐着大姑娘二姑娘。 二房里五少爷的生母骆姨娘倒不见来,三房六少爷的母亲齐姨娘正忙着与三四名婆子给在座各位添茶。 三姑娘身后则也站着两位,一位是长房的宁姨娘,另一位并不认得,只见生着瓜子脸、细长眉眼,约摸十八九岁。二人靠在一处细声交谈,不知说得什么,细看之下脸色竟一样露着不满。锦眉给太太们请过安,又拿了寿礼呈上,便与姨娘们也致了致礼。到了这二位跟前,因不知名姓,也就略弯了弯腰。 “表姑娘生得好生标致。”那姨娘瞄了她身上一眼,笑笑道,“只是姑娘身形过于瘦削,这件紫绒夹袄却不大衬得起。我们三姑娘也有一件同色儿的,不过我们姑娘身姿姣好,穿上倒比你来得气派些。宁姐姐,你说是也不是?” 她这一开口,声音不高也不低,却把在场各人的目光皆拉了过来。宁姨娘唇角略扬了扬,看不出是善非善。瑾玉斜眼过来,朝锦眉身上瞄了瞄,鼻子微哼了声,脸又转过去了。锦眉默了半刻,亦笑道:“姨娘的话不无道理,三姑娘风姿过人,常人难及,眉儿怎敢与之相较。只不过因今日是三太太的寿日,我既无厚礼相送,那多少也要在衣着上与之添两分喜庆才不算失礼,便是衬不出这气派,也顾不得了。想来素不爱穿鲜色衣裳的三姑娘,今日却大胆穿了最难衬肤色的狸红大褂,也是与妹妹同样的心思罢。” 她边说边微笑望向瑾玉,瑾玉磕瓜子的手停了,脸上微红了红,却是也忍着没望向这边来。锦眉虽不知这姨娘跟三姑娘是什么关系,既然要袒护她,那么倒不妨拉着她下水来。 这姨娘听完,皮笑肉不笑盯着锦眉:“姑娘倒是好口才。” 宁姨娘慢悠悠笑道:“有大太太平日里悉心调教着,表姑娘自不会逊色。” 几位姑娘都开始不说话了。瑾华本依在三太太身边吃梅果,这时见了,便行将过来,挽着锦眉胳膊道:“三姐姐穿着有三姐姐的气派,眉姐姐穿着也有眉姐姐的气质,一件衣服而已,犯得着比来比去吗?你要讨好三姐姐,平日里私下做也就是了,当着人面如此,也不怕大太太着恼。” 这姨娘被这一噎,作势清嗓子,侧头去望大太太。大太太执起手绢子印了印唇,仍一副和气道:“华儿快坐下吃果子罢,你苏姨娘与眉姐姐说笑,你两位姐姐不当真,你倒当真了。今日是你母亲的寿日,谁也不许给我胡闹。听见没有?” “听见了。”瑾华吐了吐舌头,仍依回她母亲怀里去了。 这话却不是只说给瑾华一人听的,三姑娘甚得老太太之宠有目共睹,自己却为逞一时之气不知轻重,锦眉此时亦知自己莽撞,遂退下告了座去。再思及方才之人,原来这长眼妇人便是那日在二姑娘瑾咏房里撒泼的苏姨娘。她不觉抬眼再看了一眼,更觉得果真像是那等难缠之人。 苏姨娘见了台阶,哪有不下之理,忙也赔笑:“太太说的正是,我因方才见表姑娘如此通达,故也就拿她当了自己家里人,说了句笑话。还是太太肚量大,不与我们计较。” 大太太只当未听见,仍与垂目不语的老太太谈论茶经去了。 这边自有人为锦眉端茶倒水,垂头思想之间,旁边忽有人伸手递了把杏仁来,一看,却是大姑娘瑾芳。瑾芳微笑示意她接下,右手坐着的二姑娘瑾咏却微蹙眉尖,目带考究望着她。锦眉伸手接过,含笑致意,瑾芳便又缓缓将头偏了过去,与瑾咏一道听着太太们议起园子里酒席之事来。 才议至兴起,门人有人传:“三房春姨娘来了。”侍候老太太身边的琉璃忙就起身去打帘,便见一小腹微凸的俏丽女子面容惟悴地进了来。三太太见状忙迎上去:“都让你躺着不要动了,你怎地还来?这万一再动了胎气,可如何是好?”春姨娘微微一笑,道:“太太的好日子,我怎能不来?再说昨儿赵大夫已经诊过脉,又开了药,说是可以下床略走动了。不妨事的。” 三太太于是一路埋怨着,一路亲扶着她到了跟前坐下。锦眉想起来府那日听婆子们说起过,这春姨娘竟是夜里起来在廊下受了惊动了动气的,这会子看来孩子是保住了,人却吃亏得很。忖毕再看那处,春姨娘要与老太太行礼,老太太忙道:“你身子重,可莫要拘着,今日都不必见礼了,一屋子娘们乐呵乐呵就好。若是不舒服了,你便唤人陪着回房去,你太太的生日固然重要,可也重要不过肚子里的孩子去!” 春姨娘万般言谢。旁边琉璃打趣:“老太太一见孙子就忘了媳妇,真正是偏心的老祖宗!”众人便一齐哄笑起来。 015 小心也犯错 大太太侧身看了看壁橱上放着的摆钟,唤了秋澄冬青来说了几句什么,而后招呼道:“园子里已收拾齐备,趁太阳方好,这便就一齐热闹去罢。”因就有人问起还有两位姨娘因何未到,便就有婆子答,原是五少爷的生母骆姨娘今日一早竟上寺里进香去了,说是到晌午才回来。老太太便吩咐,回来后便叫她直往园子里来寻罢。 如此一路滔滔往园中去,宴席设在湖岸拢香榭里,此地一面临湖,一面种着成片梅林,值此冬日里正好观花赏景。 三间屋里将门窗大多皆闭了,里头放着四角皆放着炭炉,只留头尾两道小窗开着透气。门外飘台上便有人架着半只麂子起火烤炙,一半拿来就地炖了,再有一只便拿去煸炒蒸煮,做上各种菜式。再有十数名丫环从厨下拎着食盒穿梭上菜,一时热闹纷呈,不亦乐乎。因此处离瑾芳的玲珑苑最近,便由瑾芳处供应茶水,一应安排妥当,二十来人包括有各房里奶妈及大丫环一起,分辈份坐了四桌,围着吃酒玩笑。 各屋姐妹们自是坐成一桌,在瑾华一味劝说下,琉璃也被拉扯着上了席,一时不免喝多了两杯酒,脸颊也红润起来。流翠在下方举着牙著指着她笑道:“你们看她脸上这一红,倒跟外头那梅花似的,说不出的娇艳欲滴!平日倒没看出来,这丫头竟长昨这般讨喜,赶明儿也不知便宜了哪家小厮儿去!” 琉璃作势去拧她的脸,一时众人笑作一团。大姑娘到底年长不擅取笑,听了吃吃笑一阵,又且照顾着旁边瑾华吃菜。三姑娘竟然也掩着嘴露了些笑意,只二姑娘低头喝自己的酒,倒似是愁肠满腹似的。 叶府人口颇少,锦眉是头一次参与这等热闹聚会,两杯酒下肚,已有些不胜酒力。碧罗暗地与她使了个眼色,引她起身出了席。到了外头梅树底下,碧罗便拿了梳子抿子替她拢了拢头发。一边又道:“早上府里有人来见姑太太,芸姨娘也捎信来问侯姑娘,这几日身子如何?我让人告了去了,说是姑娘一切安好,不必挂心。倒是姨娘且要注意。” 锦眉便就缓了缓结衣襟的手,道:“是了,前几日曾说要你回去瞧瞧的,偏就忘了。” 碧罗就道:“姑娘若真是思念姨娘,现去回一声太太也可。这里有流翠照应着,我便回府一趟。” 锦眉想了想,遂点头道:“也好。你顺便再替我去园子里青漪桥畔,瞧瞧那株老梅树长得好不好。” 碧罗怔了怔,“老梅树?” 锦眉再点头,又笑着紧了紧夹袄上的扣子。 这时两人说着悄悄话,林子外却听有人唤“流翠姐姐这是打哪里来?”碧罗探头一望,果见流翠脸色不定自湖边处匆匆行来,荣华堂的小丫环正迎面与她招呼。碧罗便也携着锦眉走出,与流翠一道仍往酒席里去了。 再回到屋里,已差不多散席。二姑娘与三姑娘已经不在席上,只瑾芳仍在无奈看着瑾华灌丫环们的酒。 姨娘那一桌上仍在相互说笑取乐,苏姨娘与宁姨娘不知去了哪里,这时也携手并进,坐下后,附耳说着悄悄话,不时咯咯发笑。四姑娘隔桌冲着二人做鬼脸:“这两人倒是对油盐罐子,投了脾性了!”正喝酒的红英一听,便低声道:“四姑娘真正英明,熟不知有句话叫,叫‘臭味相投’?”被瑾芳眼神一警告,二人忙又地吐舌闭嘴了。 春姨娘满脸倦色,由丫环扶着起了身,往上席而来。上席处老太太满面红光,由琉璃与三太太共搀着起身回屋。 大太太坐在原处,一面吩咐着婆子们收拾杯盘,一面又听方进园来的李常禀报些什么。 锦眉直等到李常走后,才到大太太身边:“姑妈辛苦,现下可要回房?” 大太太扬着绢子点头,舒了口气,忽望着她道:“我正有话与你说。你可要一道?” 锦眉求之不得,便告辞了瑾芳瑾华,陪着她出了园来。 到了正房里,秋澄冬青摆了茶果子,大太太在炕左坐下,待丫环们退去,锦眉便也挨着右首炕沿坐下了,伸手替太太拿了只碧玉杯,且搁了一勺拿蜜糖腌得透透的柚瓤下去,拿七成温的开水调兑好了,递到太太手里。大太太接过,示意她也拿杯子自己调来喝。 “今儿一早,你娘派了人来府里,你可见着?”轻啜了一口后,大太太如此道。 锦眉道:“我不曾见,倒是碧罗见过了。无非是些问候之语。”手里勺子忽一顿,又笑道:“娘还念着姑妈您呢。” “眼见年关了,我初时的意思本是想让你陪着你娘过了年才进府来,你娘却执意说不必如此,怕你在家里因缺人照顾反于身子不益,我便也只好做了这恶人,大节上生生让你们分开来了。”说到“恶人”二字,大太太忍不住笑,绢子印了印唇角。道:“不过你放心,我已交代了李常捎了些年货过去,比起你们家往年,孤是孤单些,吃穿用度上倒还不曾亏欠。府里也还有李嬷嬷刘嬷嬷等几个忠心的婆子,并家生的几名丫环男仆,倒不怕没人说话。” “有姑母关照,不止娘放心,眉儿在此自也是心无顾虑的。” 锦眉端起自己的茶,莞尔一笑。大太太见她如此,遂点头道:“若真能如此,自是最好的。何家上下人口众多,又是兄弟三个同住一府内,男人们虽住外庭,素不入内府,但这方寸之间个中之复杂,想你进来这几日,已能窥得些端倪。不像我们叶家,因人少,府里关系倒轻松许多。因而平日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也得提醒我才是。” “姑妈怎地这样说?”锦眉坐直身,“眉儿在这里吃穿用度一应出自姑妈处,还能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莫说没有,便是在别处上有,眉儿也得帮着姑妈做周祥才是。如此方不负了姑妈一片疼爱之心。倒是眉儿年轻,处处都需要姑妈提点教导,姑妈可勿嫌我。” 大太太拍了拍她手背,脸色随之也端凝起来。“既如此,有一事我便得说说你。你可知今日在老太太屋里时,你可犯下一大错?” 016 叶府的帐本 锦眉一听,忙提了裙跪下。“眉儿知错,眉儿不知轻重,言语里冲撞了三姑娘,委实不该。” “冲撞倒是其次。”大太太嗯了一声,抚着杯道:“两家虽是亲戚,三姑娘是主,你是客,她就是嘴上再不饶人,你也不应与她置气。如今且从另一面说,那苏姨娘是什么东西?你一个堂堂的小姐,即便不是嫡出,也要学着自尊自重,怎地与那种人争起一时意气来?这要是那没安好心的,背地里必说我叶家家教不严,未出阁的小姐都如此不识礼数。这于你,于叶家,岂非都得不偿失? “我与你相处之日虽浅,但因着娘家现只你这一根骨肉,也并不愿意你做那自轻自贱之人。至少在他人面前,你不能丢了我乃至叶家的颜面。往日是你娘疏于管教,如今在我这里,你就得学着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当初叶家三位太太中,我的出身并非高于别人许多,老太太最终让我掌了大权,可知这中间我经历了多少不易? “路都是人走出来的。那日我便点醒过你,现如今叶家败落,你们娘俩又无法自保,更兼身子不如别人康健,你若不聪明些,将来不定落个什么下场。你若得罪了三姑娘,老太太那里必对你心存不满,更加上与姨娘们斗气——你还不知她们手段?于老爷们那里你定不也落不到好处。到那时,便是我只怕也帮不上你什么了。” 何夫人这番话真是字字戳到了锦眉的心窝上,今时今日处在这样情势下,她竟还改不去往日身为嫡长女的高傲习气,受不得半点委屈。看来真是犯了大错了。嫡庶之间本有天差地别,何况如今她是因形势所逼而寄人篱下?她在这里唯一的靠山就是何夫人,若连她的信任也得不到,那将是寸步难行。 锦眉自己已低垂了头下去,咬了咬嘴唇:“姑妈教训得极是,眉儿原不该与人斗气。眉儿不识大体,幸得有姑妈提点。今日也殃及姑妈听了闲话,是眉儿之大错!” “闲不闲话我倒未放在眼里。”大太太吐了口气,道,“她们如定犯到我头上,自也没什么好处便是。你起来吧!” 待看着锦眉站起,她又端了杯,缓和了脸色道:“我既应承了你娘好好照顾你,只要你听话,自不会不管你。方才那些话也表明了我一片恨铁不成钢之意。你可省得?” “锦眉领会得。”锦眉点头:“眉儿有幸,有姑妈如此照拂,此后定悉心听从姑妈教诲,不负姑妈心意。” “这便是了!” 大太太这才扬了扬唇,“你聪敏伶俐,并不输于你姐姐。只可惜投错了胎,若是你们夫人生的,说法又不同了。”锦眉敛眉,再不敢如方才般造次,仍交手站在一旁。往后何夫人便是时刻将她与“锦诺”的身份有别挂之于口,她也只得学着当曲儿听,再不能将她当作是以往那个疼着她亲着她如爱惜宝贝般的亲姑妈了。 这里锦眉自己暗忖着,大太太已将杯里柚子茶饮了尽,又掏了绢子出来印嘴唇。锦眉见着,忙拿温水续上,并加了两颗同样拿蜜淹了的青梅下去。 大太太这会子且不接茶,只捋着绢子望了她道:“是了,方才说了这么久,倒忘了正事。前两日你娘倒好笑,竟把你大姐生前将现余的家什一样样编造下来的帐册抄了一份送了过来,你想我一个出嫁了的姑太太,竟还拿着你们家的帐册做什么?外人见了岂不好笑?” 说着,她顺手自炕头锦匣里将一本大半寸厚的靛蓝帐薄拿了出来,微带埋怨递过去。 锦眉接来一翻,果然是自己当日所造下的帐册,里间一应大小财帛皆为有数,便是后来因势所用去之物,也皆在下方细细做了说明。这芸娘果然是行事小心,她抄了帐册送给大太太,必然是以防大太太有防备之心,如此一来令她更放心罢了。 “这个便放在你手上罢!我如今已是外人,再去沾染你家内府事务,恐有多事之嫌。”大太太示意锦眉收了去。 锦眉再翻了翻帐薄,翻到微卷的页角处,便依言收下,不再推辞。 一时大太太屈指揉了揉太阳穴,懒懒道:“话说完了,我也有些乏了,你若无事,便回园子里随姐妹们玩去罢。” 锦眉忙道:“眉儿尚有一事请示姑妈。”大太太睁眼示意,她道:“早上府内虽有人来过,却因我并未见着,且年关将至,并未知我母亲现况如何,故眉儿想让碧罗晌午回府看看,顺便问问爹爹情况,也算全了我做女儿的一番心意。” 锦诺“死”前原是筹划着翌日打点衙役探视叶父的,但后来之事已不由她掌握,再如今进了何府,更是难以成行,故也就搁下了。只是心中始终难安,便是问一问,也算心中有个着落。 “这倒是应当的。”大太太想了下,斟酌着道:“只你父亲那里,我那日隐约听你姑父说起,说圣上又在过问此事,不过怕不是恩赦,而是另有责罚旨意,如今圣旨未下,你也权当听听就好,先勿与你母亲说去。——罢了,你替我唤秋澄进来罢,我且睡会子。” 大太太一摆手,实不能再坚持的样子,锦眉哪怕闻言心里有话,也只得称谢应是,退了出来。 一时秋澄冬青进内侍候,便有碧罗流翠在廊下迎了上来。 因见锦眉脸色不如进去从容,碧罗便试探道:“可请示了太太?”锦眉过了角门,与流翠道:“这会子竟有些困了,你回房帮我铺了床罢。”流翠一去,主仆二人便随后缓缓行往绿蕉轩。 “太太可允了?”碧罗又问。锦眉点头:“允了。你回房后就准备着去罢,记得再打听打听爹爹的消息。再跟娘说,前两日她抄了送来的帐薄,姑太太已经将它让我收着了。”碧罗看向她递来的帐册,翻了翻道:“这仿佛是大小姐当初编下的册子。姨娘怎地抄了送与姑太太?” 锦眉一笑道:“自是因姑太太熟于理家,请她帮着看看罢了。姑太太深明大义,不沾娘家事务,故将它给回我了。” 碧罗想了想,再看了下,蹙眉道:“我看倒不像。这册子明明新的,页角却已被翻起了毛。只怕是姑太太早已仔细翻过,看透彻了才给了姑娘你的。” 锦眉回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017 竟有这谣言 进了门,流翠已迎上来:“床已铺好了,是这会子就歇着,还是喝碗醒酒汤再睡?看姑娘可不像平日爱喝酒之人,一时喝多了,睡醒难免有些头疼。”一路从碧罗手里接过锦眉搀着,往里头去。 锦眉不擅饮酒,锦诺却是常喝的。自家酒窖里,甚至有她指点厨下酿的梅花酿,杏花酿。只是到底身子虚弱,这时心中却清醒,身上却已困乏得很。便听了流翠话,喝了碗汤,歪在梅花榻上渐渐睡去。 这里碧罗在房内打点了些平日自做的细碎琐物,欲带回给叶府上相好的姐妹做礼。流翠撩帘进了来,笑道:“这才来几日,回个府就捎上这么些东西,倒不见你才来时送与我个见面礼什么的。”碧罗顾自结着将打完的缨络带子,回笑道:“你在这里哪样没有?还眼红我们这些不值钱的玩意。我便是送给你,你也未见得要!” “谁说我不要?”流翠走过来一把抢过那缨络,举高了笑道:“你道我不知,你们大小姐从前是御绣三府里绣工最好的主子,你跟在她身边,也学了手了不得的手艺!我瞧这络子放在外头去,没得一二两银子怕是买不下来,谁说我不要?今儿我既见了,这个便送予我罢!” 流翠说着便将络子塞进了怀里去,碧罗也无法,只得白了一眼笑骂:“倒看不出来,何府里也有你这么个贪心鬼!” 流翠将络子放好,这时笑嘻嘻在炕沿坐了,眼有深意望着她道:“我这人极少贪人物什,如是有了,必是也有因的。我如今且告诉你个事,你要不要听?” “嘴巴长在你脸上,能由得我?”碧罗没好气。 “那好。”流翠正了脸色,说道:“你仔细听着,今日我在园子里,不经意听到个话儿,说是二少爷看上了咱们表姑娘,竟把新纳的那位窑姐儿莺儿给赶了出去,面上是因莺儿那日在门口言行无状冲撞了太太,故而施以教训,实际上却是向太太与姑娘示好,以求将来亲近机会。” “这是什么鬼话?!”碧罗腾地跳起来,“是哪个猪油子蒙了心说了这种话的?也不怕下拔舌地狱!我们叶家的姑娘个个冰清玉洁,如今虽寄住在此,却也容不得人如此糟践!” 流翠忙起来安抚:“好了好了!你小声些!”见碧罗忍耐住嘴,琢磨了半会儿,又道:“你何苦如此激动?二少爷如今尚未定亲,房里虽有几位侍妾,却都称不上甚么好货色。若此事成了真,我们姑娘一过门便也算是正牌主母,威风荣耀,岂不是好事一桩?” “你也是个糊涂的!”碧罗一听此话又斥她道:“你看你平日也算尽心,还道你是真心待咱们姑娘,不料你如今竟说出这种话来!我知你们家家世不错,可我们叶家之前也不差!你们二少爷虽未娶妻,却早已妾室成群,且个个是厉害角色,再者以二少爷那样朝三暮四的品行,我们姑娘过了去,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你听人如此闲话,不掌她们嘴不说,且学了来告诉我,我却是看清你了,要攀高枝儿你自己去,别拉扯上咱们!” 流翠被她这一通骂,忙道:“好好好!是我错是我错。原是我错怪了你们。”碧罗不依,一张脸气得通红。流翠只得又好声好气相劝,许久劝得她坐下,这才往门口瞧了瞧,回来笑着道:“不怕你恼,方才我竟是试探你的。你且别怪我多心,咱们姑娘这样身份,我与她相处也短,并不知她心内如何作想,故而断要问了你的意思才敢说话。” 碧罗半信半疑看了看她,哼了声不答。 流翠叹了一气,又道:“你道我是什么人?我虽自小随着我娘在太太身边侍候,一心向着太太,却也不是那般生来就愿当奴婢下人的人。今日在老太太屋里,姑娘敢那样说话,我便已深敬她自重自爱。再加上这些日子朝夕相处,我亦是拿她当了自己主子的。” 碧罗张了张嘴,仍是没出声。 “我既拿姑娘当自己主子,听到方才那话自是也如你一般难受,却因是路过听到,对方又不是寻常人,却不好去回的。你若信我,便勿再要怪我没曾露面斥责她们。” 碧罗见她眼底一派坦诚,终开口道:“她们到底是谁?” “还能有谁?”流翠道:“正是宁姨娘跟苏姨娘这两个。她们当时吃了酒后在假山后说话,我路过听了听,才知原来是因当日宁氏来求姑娘帮着去向太太拿钱未果,故而记恨在心所致。宁氏认为是太太与姑娘有意不肯行方便,故而造了这谣,幸而尚且顾忌老爷面子,嘱咐着苏氏暂勿说去,不然,如今还不知传成怎样一副光景。” “此话当真?”碧罗问。 流翠敛色:“我若是有半点二心,半字假话,便令我世世为奴。” “这伙不要脸的贱人!”碧罗斥道,“等我回了太太,有她们好受!” “不可!”流翠起身拦住:“这二人实在可恶,她们说这话除了我外并无人证,且也治不了她们什么。我们倒且不如按兵不动,等她们有了动作之后再去整她不迟。这话你斟酌着,我看那二少爷也许确是对姑娘有些想法,不可不防着他借机去向太太说道。无论宁氏所说是真是假,这究竟关系到姑娘的闺誉,她若真心不愿意与二少爷扯上关系,便也好让她平日里留个心眼,以免在行动上让人有机可乘。” 碧罗一想,点头道:“这却也是。既是把太太也一并牵了进去,那么她们显见是不肯就如此罢休的。如今若去告诉太太,到时若闹出什么动静,别人明里不说,暗地里还道是我们兴风作浪。——时候不早,我得先回叶府一趟,到夜里我再跟姑娘说去。” “也好。” 流翠起身,把方才塞进怀里去的缨络还给碧罗,笑道:“这个你拿回去罢!我同你闹着玩的。”碧罗见状,硬塞了回去,不容拒绝地:“你若是不嫌弃我做的不好,便收着罢!今日就当是多认了个姐妹。东西不值钱,却比买的要好。”流翠也是个爽快人,如此便道:“就依妹妹你的!” 018 输了局 送了碧罗出门,流翠回得正院来,游廊下正拐弯,便有人在后唤道:“流翠,眉姐姐可在屋里?”流翠回头一看是四姑娘瑾华,正领着丫环侍琴往这里来,忙笑迎了上去。原来中午酒席还剩下不少未动的酒菜,趁午后阳光正好,姑娘们便在芦雪轩里下起棋来,瑾华因不见锦眉,便自发上这里来请了。 相偕到了绿蕉轩,却见锦眉正起,乳白羽缎绒裘搭在膝上,身上仍罩着早上那件紫绒夹袄,倚梅端来热水予她敷脸,热气氤氲下,远远看去真个如诗如画。 瑾华在门口见了,顿时拍手跳将起来:“眉姐姐好美!人人都说我们府里数三姐姐最美丽,以前有个诺姐姐比她高贵了去,以我看,如今眉姐姐也好看过她了!” 锦眉原不知有人进来,这时被她一嚷,倒吓了一跳,“原来是华妹妹,快进来罢。”瑾华撩起裙摆,蹦蹦跳跳到了榻前,双手支在膝盖上,瞪着大眼,弯腰细看了她脸半晌,道:“眉姐姐的脸蛋,真的好像剥了壳的煮鸡蛋一样。”锦眉被赞得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拉了她坐下,给她整衣。瑾华道:“眉姐姐,外面好太阳,我们去芦雪轩里玩罢,姐姐们都在那里!” 望月端了两碗莲子羹来,锦眉顺口问她碧罗何时出的府,因瑾华催得急,便就端着碗随便吃了两口,梳妆整衣了。 姐妹俩一路说着话到了芦雪轩,果然老远便见姑娘们穿红着绿在园子里穿梭。又兼这几日晴朗无风,越发得使得在绣楼里猫了一个冬天的女孩子们像群彩蝶般明媚活跃。 瑾华牵着锦眉到了棋局处,瑾芳正与齐姨娘对弈。齐姨娘是三房老爷的大姨娘,原是三太太的侍婢,后做了通房,生了六少爷后,如今又升做了姨娘。齐姨娘二十五六岁,身段微丰,穿一件石青色团花袄裙,一方绣着五瓣梅的白绢子随意夹在衣襟里,左手捉着颗黑棋子,微皱着眉头思索着落处。 瑾芳房里的丫环黄莺在旁绣针线,锦眉看了片刻,便去瞧黄莺。她绣的是只香囊,两朵莲蓬的图案,看来绣得细心,连莲叶边上都用了碧天青线细细地描了。锦眉因笑道:“瞧你如此心细,这‘莲蓬多子’,大姐姐即将大婚,必是要带你在身旁,当个屋里人的了。” 众人亦在旁起笑。黄莺脸上一红,道:“表姑娘忒坏,这般拿奴婢来取笑。” 流翠在旁帮腔:“表姑娘哪里坏?旧年春上,你不是还口口声声说跟定了你们姑娘么?怎地这会子又害起臊来!” 黄莺起身打她,嘴里犹不饶人。锦眉望着二人笑,目光不经意转到弈局中的瑾芳身上,却见她遁声望来,眼底尽显忧郁,竟不似临嫁前的新嫁娘。 锦眉心下不解,却听执黑子的齐姨娘忽击掌笑道:“瞧瞧,竟让我反败为胜!今儿夜里这一顿晚饭,我可是上玲珑苑吃定了!”瑾芳只得弃了子,故意看着众人,慢腔慢调说道:“真真是个惹不起的主儿,这样好的棋也让她给赢了去了!这日里才吃了老太太给她太太办的生日酒,晚上又来敲咱们的,你们可说说,这人往后还好招惹不好?” 众人皆知其意,均掩口笑起。齐姨娘倒不在意,抽了绢子出来,大大方方道:“老太太给我们太太办酒那是我们太太的福气,我们跟着沾点光罢了!到底还是大姑娘做的那几道私房菜甚为难得,今日我偏要吃了去才罢!” 瑾芳站起来指着她笑道:“你们听听,这架势哪里是姨娘的架势,竟分明是个讨债鬼!” 姑娘丫环们皆笑得收不住势,又听齐姨娘道:“你若不欠我的棋债,我自也不会讨你的菜吃!你做大姐姐的,当着这么些姐妹的面,可不好赖帐。”瑾芳听了也笑,叹气道:“罢了罢了,我今日真真是碰上了命里煞星。” 这里玩笑着,却听不远不近的有人插话道:“大姐姐要请客,莫非只请齐姨娘不成?”众人忙地回头,却见三姑娘瑾玉扬首立在那里,一时不见,身上已换了身水青色窄袄并暗花石榴裙。锦眉打量了她两眼,慢悠悠收了目光回来。瑾华小妮子道:“三姐姐莫非也想去?” 瑾玉笑道:“开了春,大姐姐便要出嫁,听说那刘家十分看重这门婚事,姐姐过了门便是主母,介时风光荣耀,自是不肯再下厨的。咱们再想尝她做菜却是不能了。倒不如这会子趁着请姨娘的机会,一并赏我们一顿晚饭,也算疼疼咱们姐妹。你们说是不是?” 瑾芳脸色渐显黯淡,众人却一径笑道:“三姑娘所说正是!”黄莺看了看她姑娘脸色,收了针线,到了跟前赔笑:“三姑娘这话原也极是,只是我们姑娘这几日身上总是不大舒服,因而也做不了什么活计。姑娘若是不嫌弃,便由奴婢来下厨,做与各位如何?” 瑾玉睃了她一眼,笑道:“莫非你竟认为你可与你们姑娘相比?” 黄莺抿了下唇,嗫嚅道:“奴婢微贱,自不可与我们姑娘相比,但下厨乃是厨娘下人们的活儿,要我们姑娘做去,莫非三姑娘也当咱们姑娘是厨娘么?大姑娘愿意请客,乃是弈棋之先与姨娘作的赌注,三姑娘硬也要如此,岂不是为难大姑娘,也是为难身为婢子的我们?” 瑾玉脸色忽青忽白,嘴里斥道:“口齿倒伶俐!大姐姐素日宽待下人,竟是为了纵出这种轻狂贱奴来么?这般冲撞主子,我倒要回了太太去,管叫她老娘拖了她回去!” “姑娘饶命!” 黄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求饶。瑾芳忙地劝起二人:“三妹妹勿恼,原是我管教不严,纵了下人不知分寸。这丫头跟了我已有数年,平素也是个有进退的。方才怕是喝多了两杯酒,故而造了次。你若因这些小事回了太太,可不害了她去?——黄莺,还不跟三姑娘赔不是?” 黄莺跪在地上望着瑾芳呜呜地哭,瑾芳一再使眼色,她方向瑾玉叩首:“求三姑娘饶了奴婢这次,往后再不敢了。” 瑾玉冷哼,道:“我可不敢得罪你,你快起来罢!没的到时又说我倚势相欺,我岂不冤枉?” 黄莺伏地,惊哭不止。瑾芳也劝不停,一时也没了主意。 “真是太过份了!”瑾华跺脚,待要冲出去抱不平,锦眉忙暗地里拉了她,悄悄指了指对面。 019 行家法 这会子在场人也不敢多言。二姑娘瑾咏这时从远处腊梅树下赶到了此处,扫了大伙一眼,面若冰霜与黄莺道:“你也是个没眼力的,大姑娘做回厨娘又怎么失身份了?失身份的事在我们府里,又不是没有过。人家既可以命长姐当厨娘,她日长姐自也可命姨娘太太们端茶倒水。既是上面人纵得这样没规没矩,咱们便索兴纵到底罢!来日方长,你又何苦争这一时长短?” 一席话说得黄莺眼泪立时收了回去,两眼大睁望着这位语出惊人的二姑娘。瑾咏也是听得木然无语,小脸儿青里泛红,活似半熟的木瓜。 瑾芳去拉瑾咏:“二丫头,你少说两句罢。”瑾咏冷哼着挣开瑾芳,越发望着瑾玉道:“我为什么要少说两句?你以为我们忍气吐声就能换得天下太平吗?你可知苏氏在我房里闹过后,跑去与二老爷哭诉,却是她在跟前直嚷着说是我屋里人手脚不干净,将苏氏首饰偷了去!我还道没机会跟她理论,她倒送上门来,我岂有不论之理!她房里人干净高贵,我倒要问问她,是不是真的这么干净!” “你!”瑾玉再骄傲,此时也经不住她如此控诉,退后了两步,她眼泪断珠也似的扑簌簌滚下来,跺脚指着她们姐妹道:“你们都欺负我!我这就告诉老太太去!” “三姑娘!” 众人都下意识拦阻,却不料她早已经跑出了园子去。瑾芳急道:“这下好了,真闹到老太太那里去,可怎么收拾!” 瑾咏却不慌不忙,盯着瑾玉背影冷哼:“闹便去闹,便是我们不闹,迟早也会有人要闹的。” 黄莺这时已被锦眉搀起来,哭着到了瑾芳处,道:“都是奴婢的错,奴婢害得姑娘如此,奴婢该死。” 瑾芳看了她一眼,焦急说不出话来。齐姨娘也绞着绢子一脸懊悔:“这算是怎么回事儿?都怨我,一句玩笑话儿竟惹出这么大个事来。”因望见瑾华仍被锦眉牵在手里,故忙招了她过来道:“罢了,咱们这且回屋去罢,看太太那边是怎么个说法儿。” 众人见状,也且都随势散了。 瑾咏由红英伴着回了集韵斋,锦眉在旁陪着瑾芳默了回神,见无事可帮,也携着流翠回绿蕉轩去。 路上锦眉记挂着方才之事,因道:“太太若知道此事,会如何处置?”流翠叹气:“太太处倒没什么,大姑娘二姑娘都是李姨娘所生,李姨娘素来听话,太太倒不曾为难过她们。因膝下无女,凡事该遮掩的也还遮掩一二。只是告去了老太太那里,倒真不好说了。二姑娘心高气傲,这回只怕要吃了亏去。” 锦眉想起瑾咏方才气盛之举,心下也不觉为其担忧。这姑娘刚烈不屈,虽投生侧室,然方才那模样,脾性倒甚于自己两分。何夫人尚且因早上言语过失之事问罪于她,如瑾咏这般,只怕也并非如流翠所说,太太面前竟会落个安然无事。她往日素与这二姐妹交情淡淡,如不是早上在老太太屋里,瑾芳递来那一把零嘴在无形中安慰了她,此时怕也不会将二人之事这般挂心。 因想着老太太那边如有动静,必来请大太太,见太阳落山,便向流翠道:“太太这会子怕是起了,我房里阁栊上还有一罐旧年淹的青杏,你拿了来,我们去太太屋里罢。” 如此便又拿了青杏,拐去正房。 大太太早已起了身,正与婆子们吩咐除夕夜摆饭之事。锦眉待事毕了,便捧了青杏奉上。大太太因道:“你自去与姐妹们玩耍便是,何苦巴巴地送了这个来?”锦眉听闻,便知后头之事还未传入这里,便道:“姐妹们一处玩耍倒好,只是今日竟都没了心情,不玩也罢。” 大太太一听有异,便将目光投了过来。锦眉拿着案上经书翻着,状似无意道:“齐姨娘与大姑娘下棋,说输了的请饭。结果大姑娘输了,旁边三姑娘硬要大姑娘一并请了她,并要她亲自下厨,二姑娘怪三姑娘以下犯上,令使长姐下厨,便绊了两句嘴,如此便散了。” 锦眉轻描淡写将事情道毕,大太太已心中有数,正要发问,帘子却被一婆子扬起:“大太太在屋里?老太太那边有请。”大太太因问:“何事?”婆子道:“三姑娘告大姑娘二姑娘行事违礼,请太太过去裁夺。”大太太听罢望向锦眉,锦眉一脸茫然,以示讶异。 “你随我过去。” 大太太一声令下,脚步已出了门。锦眉微顿,忙跟了上去。 匆匆到了荣华堂内,廊下已听得正厅里哭泣之声传来,老太太声如洪钟,也不知骂谁:“泼皮小娼妇!竟是养不熟的狗,反过来咬了主子小姐!这骂架的本事,怕是由你们这些不要脸的传开去的!”又听有人哭道:“老太太息怒……” 大太太一听,忙加紧了步伐与锦眉赶到厅堂。只见平日和乐融融的厅内此时尤如刑部衙门,一屋子里不敢出声,数名女子跪在地上,皆是伏地哭泣。老太太色如包拯,扶着拐杖端坐于上首,三姑娘瑾玉委屈得妆都哭花了,挽好的髻散在肩头,衣襟也泪湿一片,务自伏在老太太膝上,说不出的委屈可怜。 “这是怎么的了?是谁惹得老太太动怒?”大太太忙的迎到上首,立在老太太跟前相询。右首立着的三太太暗地里向她摇头,目光指向地上跪着的几人。锦眉细看下,那地上原是李姨娘并瑾芳姐妹,还有丫环黄莺。老太太拐杖笃在地上:“你来得正好!这都是你屋里的人,一个个鬼也似的不像话,你倒来说说,你平日是如何管教的她们!竟唆使了丫环欺负正牌主子,这可是你当家太太的训示!” 大太太吓了一跳,忙得道:“母亲息怒。” “你还知道唤我声母亲?可知这婆娘教的这两个丫头,竟说是我纵得府里上下尊卑不分,敢情亦是我教得你们如此轻狂,你们便也学着我的样儿去做?!” “母亲这话是怎么说的?”大太太忙赔笑,“谁不知您老人家最是懂礼的人儿,若无母亲悉心指导,何府怎能有如此面貌?孩子们年轻,玩笑吵嘴也是常事,但若有违礼之处,自有媳妇们责罚处置,母亲万勿因此气坏了身子,那便真真是媳妇们的不是了。” 老太太脸色铁青,拐杖指着瑟瑟发抖的李姨娘,“你既说了要处置,我便问你,这娼妇你欲如何处置?”李姨娘顿时抬起头来,脸色煞白如雪。大太太忙垂了首道:“孩子们行事有过,自是当娘的责任。——秋澄,速将李氏拖出去掌嘴三十,关进柴房,禁三日饭!” 秋澄领命,忙着唤了两个健壮婆子来拖。老太太道:“慢!就在这里打!玉儿给我数着,少一下给我添十下!” “玉儿遵命!”谨玉坐直身,抹了眼泪道。 可怜那李姨娘素来谨小慎微过日子,今日哪受得起这般惊吓,才三掌下去,人已经晕了在地。瑾芳又急又忧,又不敢上前劝阻,只两眼巴巴望着大太太,然大太太此时哪里得空理会?瑾咏却是一把扑了上去,揪婆子们衣袖:“不许打!打了我便让你们偿命!”却也无可奈何,婆子们力大如牛,她一个养在深闺里的小姐,哪里拗得过去? 一时屋里哭喊声震天,血点子乱飞,令人望之触目,闻之惊心。胆小的早已侧了脸过去,不忍再看。 三十掌打完后,李姨娘早已脸肿如盆,婆子们将仍伏在她身上哭泣的瑾咏拖开,将李氏拖了出去。瑾华立在三太太旁边,早已吓得眼泪流了满脸。瑾玉却斜眼望着下方,漠然哼了一声,将眼瞥了开去。 如此,上首老太太脸色才稍微晴朗了些,道:“两个丫头终是我何家的人,当娘的既罚了,那也就给点教训便罢了。” “母亲所言极是。”大太太俯首,命秋澄道:“记着,从这月起,大姑娘二姑娘各扣三个月月钱。”又问老太太示下,老太太道:“教她们下去罢!”大太太这便又唤了各人丫环奶妈,搀着下去了。 到这会儿老太太言语才算和缓开来,让琉璃将众人遣散了下去,只留两位太太及身边人在此说话。大太太三太太少不得又好言相劝,万般地赔不是,又在瑾玉面前数落了瑾芳姐妹一番,这才算令得祖孙二人心下舒坦了去。又侍候用了晚饭,三太太提议着玩两把骨牌散心,老太太看在三太太寿日份上,虽未十分高兴,倒也未推却。 锦眉一直随侍在侧,原想趁众人不注意时去瞧瞧瑾芳姐妹,终又顾忌着此时不甚合宜,也就罢了。但因这一日下来,心里闷闷地,尤其想起李姨娘被掌嘴时之凄惨状,更是像石头塞喉似的堵得慌。从荣华堂出来,也就一径回绿蕉轩歇了,连已从叶府归来的碧罗赶上来问侯,也懒得理会。 020 问嫁妆 翌日起府里气氛便沉抑了许多,因慑于老太太神威,几位新进的姨娘都收敛了气性,担心步了李氏后尘。连瑾华也没精打采,接连几日不曾出门。大太太除了打理府内事务,便在荣华堂侍候,到后来渐渐讨得欢心,才又腾出空来,把大姑娘二姑娘皆唤到正房来训斥了一顿,不外乎须勤修德言容功,以正闺范云云。 除夕那日早饭后,锦眉也随四姑娘一道去玲珑苑探过瑾芳,几日不见,竟见她憔悴了许多,碍着年幼的瑾华在旁,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得好言相慰,告了辞去。回来路上倒遇见在园里散心的瑾玉,一扫当日可怜状,扬着下巴在那里指使几个挂灯笼的婆子登高折梅。二人皆不愿与她碰面,便就绕道走了。 这几日锦眉寡语,碧罗流翠也不便多话。直到今日过节,她脸上有了两分笑意,碧罗这才在与瑾玉分道后,扶锦眉在桥栏上坐了,将回府后所见所闻尽皆说了,又将流翠所听之言与锦眉细细道来。 锦眉听完半晌无语。碧罗低声咒骂:“这宁氏可真不是个东西!我看流翠说的倒不像假话,姑娘平日里可要防着那两只妖精些。我们客居在此,能少沾染些是非最好,何府最是势利的,大姑娘二姑娘是大老爷的亲生,老太太也因为她们的出身而不讲情面,一味偏袒三姑娘,若是姑娘这里有什么差池,那果真不敢想像。” 锦眉蹙眉站起,思想了一阵,道:“难怪那日在梅林里见流翠慌张走来,原是因为这个!” 碧罗道:“姑娘是太太的人,她自是要护着姑娘的。” 锦眉略想了想,不置可否。过了会子又问:“是了,我让你回去看看那株老梅树,你可看了不曾?”碧罗忙道:“哪曾不去?那梅树就在漱玉阁前面的桥畔,幼时常见了大小姐在那处读书绣花的,这番一去,那满树的花竟开了个火艳,好得很呢。” “附近可有异样?” 碧罗微愣,答:“并无异样。” 这日夜里全府皆在正院禧福堂摆宴,里外两厅,男子由大老爷为首,居外厅而坐,女子由大太太三太太陪着老太太于内厅坐。几位有年纪的家生嬷嬷也另开一席,一时院内烟花爆竹声不断,席中觥筹交错不停,衣香鬓影间,煞是和乐繁华。 席间杯来盏往不须多言,便连瑾芳姐妹在看到李氏上桌时也有了笑意。席散后荣华堂摆了长长一张八仙桌,上放着核桃杏仁等干果二十四样,并糕点十八样,老太太华服于身端坐于榻上,众孙子孙女们便挨个儿向其祝福拜年。老太太早让琉璃备下了压岁钱——一人一对纯金锞子,外加一匹苏绸。便连坐在一旁笑吟吟看着老太太散财的锦眉也没落下,同样的备了一份儿。 锦眉依礼拜谢不消说,旁边递压岁礼与她的婆子当着大太太面又是好一通奉承的话。只是轮到瑾芳瑾咏跪下贺岁时,婆子们却连声祝辞也没唱,随口唤了声“姑娘安好”,便就将装着锞子的绣囊顺手递了过去。瑾咏咬牙默了一阵,伏首道谢,垂头站起,一径儿地出去了。 老太太脸色不甚明朗,大太太也微偏了头去。锦眉坐在屏风后,一颗瓜子在手,也坐得不甚安稳。好在这会儿门外又道:“三少爷特来给老太太拜年贺岁!”如此,老太太脸上方为放晴,锦眉心里也转移了注意力去。 少瑛一身天青色绵袍,外套银底团花绒卦,俊脸含笑,撩袍于当中跪下:“孙儿给老太太贺岁!愿老太太福寿永康!”几日不见,风姿依然如故。 “快起来!”老太太眉开眼笑,忙地招了他过去,“吃了几杯酒?可吃了饭不曾?”一味地嘘寒问暖。 瑾玉原在旁与苏姨娘给老太太挑杏仁壳子,这时见了少瑛,也弃了手里果仁,悠悠道:“许久不见三哥哥,怎地这会子才来?莫不是又在外头被谁绊住脚了。” 琉璃忙的捧了锞子苏绸上来,手抚着瑾玉肩膊,笑道:“这么多的孙女孙女儿,敢情只有三少爷吃了酒?老太太只对三少爷这般偏心,没的让人心里不快活!您可瞧仔细着,大太太可还在旁边坐着呢,三少爷这一月里倒有二十七八日在柜上忙乎,好不容易见一面儿,老太太还不快快放了手去,没得让人家亲娘暗里吃醋!” 大太太忙笑着起身:“这丫头就是爱编排人!老太太疼孙儿,这是他的福气,哪有亲娘吃醋的理儿?!” 琉璃越发取笑道:“便是大太太不吃醋,将来娶了少奶奶,莫非她也不吃醋?” 老太太呵呵大笑,拍着少瑛手背,“我这些孙子们,若个个皆如瑛儿般听话孝顺,我便是任他们吃醋去,也不怕他!” 众人皆笑,没的又是一堆赞颂阿谀的套话。锦眉吃着茶,思忖着老太太话里意思,垂首不语。 少瑛含笑坐了一阵,环顾了一圈四周,瑾华进来,忙地拖他去放烟花,便也就命小厮捧了岁礼,一并去了。 这里拜年完毕,姑娘们早已按捺不住地出去游园看烟花,锦眉因昨夜睡得浅,身子倦怠,也就随着大太太留下,陪着丫环怜香在旁打灯帘儿。 琉璃上了茶后,忽听老太太道:“大姑娘的嫁妆,预备得如何了?”大太太道:“已尽齐备,哪日得了空,便让秋澄拿了单子来给您瞧瞧。”老太太点点头,“姑娘们都大了,二姑娘已过了十六,三姑娘也已经十五。也都该物色人家了。三丫头没了娘,嫁妆自有我这里打点,挑什么样的人家,你却得费些心去。” 大太太忙道:“媳妇省得。二太太原也与我要好的,冲这份上,我自也拿三姑娘当亲生女儿看待。” 老太太喝了口枣茶,道:“三丫头还可缓缓,那二丫头,眼下却可着手准备了。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终归不是你们老爷的正出,你让下边人留意着什么样人家合适,便择了日子定下罢,也算了了桩事。” 大太太低头称是,接而又说起送去各府及宫里的贺礼事宜。锦眉在旁听了方才那话,却不由留了神去。 021 有奸情? 听老太太这意思,怕是要将二姑娘踢出门去了。锦眉想到那日殴打李姨娘时,瑾咏扑上去阻挡的情形,一时坐不住,托词出了来。 瑾芳姐妹这几日的处境堪称可怜,据闻连府里几个上了脸的嬷嬷都敢背地里挤兑她二人,瑾芳是大姐,已将出嫁,兴许还好些,瑾咏不懂退让,前途倒让人担心。锦眉沿着游廊走了一段,想拐去集韵斋瞧瞧,又不知瑾咏是否已回了房,天寒路远的,况自己客居在此,平日与之也无甚过密交情,此时若与其分外亲近,也恐遭人闲话。为免节外生枝,也就作罢。 一时觉得心里发闷,又不知往何处去,流翠因说:“四姑娘所住附近的栖霞亭,因建在内外院交界的山上,平日可望到府外光景。此时廊下皆挂了灯,这大年节里,倒可登上去瞧瞧。” 锦眉思想片刻,便随她往园里来。 沿途四处皆有丫环仆妇穿梭,廊下每隔一柱便挂了灯笼,园里又不时有人玩笑取闹,倒也不觉廖落。 顺着游廊上了山,果渐渐见府外景物显现于眼前,又有一路梅花顺着廊下壁角种植,此时幽幽泛着香气,甚是心旷神怡。流翠幼时曾随着作采办的父亲常在街上出入,对此处地理相当熟悉,因不时指着府外街道向锦眉说明,锦眉撩着裙摆前行,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却也听得津津有味。 “好没良心的,这几日去了溏沽采纱,怕是早把我忘到天边儿去了罢?” “瞧你说的!你是我的心头肉肉儿,我哪里舍得忘了你?” 将至亭内,灯影绰绰下,忽传来有男女悄语之声。二人听不真切,便驻足望了望。只听得方才那女子又嗲声道:“这话我不信,你拿去哄哄外头那些粉头们罢!别以为我不知道,那莺儿被你赶了出去后,你又在烟雨巷给七香楼的娘们置了所院子!你倒是说,几时才把我正了名份,放进房里去?我等了这许久,可早没耐性了!” “我的乖乖!你几时听人说得这些话儿?我若是养了外室,定叫我不得好死……” “好啊!”那女子吃吃笑起:“那你现如今就死给我看罢!” “小妖精!看我今儿不剥了你的皮!” 锦眉流翠站了这半会儿,所听之言愈加不堪入耳。再见灯影下二人朦胧交缠状,脸上早已热辣难奈。 扯了扯同样无措的流翠袖子,锦眉目光示意即刻离去。 流翠紧赶两步,却不慎撞到了伸进廊内的一截花枝,那花枝扑楞弹了一下,竟拍到了廊柱上,发出啪啦一声响。 “谁!” 亭子里迅速有人斥道。闹得锦眉倒心虚吓了一跳,忙的转身,哪知身后已有人喝道:“站住!哪个屋里的?!”锦眉骤然听出了此人声音,心道冤家路窄,愈发不敢作声。那人见状,便大步从后方追来,一时迫得二人无路可去,只得被堵在了路中。 “流翠?”那人嘶了一声,似乎未意想到。当目光移到锦眉脸上,那声音又变得讶异:“叶家表妹?怎么是你!” 锦眉认命抬起头来,扫了一眼面前人,裣衽道:“二少爷安。” “原来是叶家表妹……”何少璜一不回礼,二不相让,两眼只盯着锦眉脸上瞧,语音飘忽,神色莫测。流翠瞧了半日,挡在身前:“奴婢请二少爷安。烦请二少爷让让,大太太正等着咱们去老太太屋里预备夜宵呢。”少璜却不动,松垮着的貂裘就那么挂着,两手背在身后,细长眼涎涎一笑:“许久不见叶二妹妹,别来无恙乎?” 锦眉浑身不自在,忍耐着道:“谢二少爷关怀,小女子甚好。” 这时打亭子处匆匆走来一丫头,双手忙着拢衣襟,头发散盖着脸颊,一时并看不清楚面容。因见三人在此,故远远地低下头,从众人身侧奔过去了。上山之路只这一条,想那丫环必是被逼无法,冒险从此而过。锦眉顺着她去路一路望着,那丫环小跑到山腰时,因山风扬起了后面裙裾,不得不回头来整理。望见锦眉目光,便如只惊弓之鸟般以更快的速度下了山去。 流翠挽在锦眉臂上的手忽地紧了紧。 锦眉不想再与少璜纠缠,便欲离去。那少璜却拦道:“好容易见叶二妹妹一面,怎地才来就走?这山上风光甚好,何不赏赏景再下去?”流翠一拍少璜手背,半笑半嗔道:“二少爷真是贵人多忘事。今儿是除夕夜,各房里可都要预备着迎春呢,方才席上就听大太太吩咐二房里今年由二少爷主持,如今时辰将到,若误了少爷的事,我们可担当不起。” 少璜一听提起大太太,脸上顿时布满无趣。 偏坡下这时又有人笑道:“原来此处也这般热闹!今儿夜里,看来想寻个清静处醒醒酒也难啊!” “瑛弟?” 少璜扬声,语音诧异。 少瑛带着个小厮不紧不慢到了跟前,先含笑与少璜打了声招呼,再朝锦眉颌了颌首:“原来眉儿妹妹也在此。怪道方才母亲遍寻你不着。”锦眉忙道:“太太寻我么?”说完想起方才流翠之话,乐得顺水推舟:“是了,我原应了太太回去备夜宵的。如此,便且告辞了。” 锦眉道了个万福,便欲转身。少瑛道:“我也正要去老太太处讨碗汤喝,不如一道罢!”锦眉不置可否,倒是流翠应得痛快:“如此正好。”又转向少璜挑眉:“二少爷可也要一道?”少璜看穿众人做戏,满脸扫兴,挥了挥手:“罢了,我不讨你们嫌,你们走罢。” 四人这便转身下山,一路往荣华堂来。 半路流翠默默无语。锦眉因有少瑛同在,总觉说甚么也不合适。少瑛与小厮在前,垂头背手,更不知想些什么。 到了角门内,四处无人,流翠趁了少瑛渐渐隔远,忽与锦眉道:“方才亭子内那丫环,我瞧着像是三太太屋里的侍画?” 022 暗献计 侍画匆匆下得山来,趁着穿堂僻静无人,一路回到了房里,关了门,忙得整理着衣服头饰。自镜里见到妆容已残,又连忙地找了些脂粉补上。正收拾着,房门一开,同屋住的丫环撩帘进来加衣服,顺口与她招呼:“侍画姐去了何处?如何这般匆忙?”便急忙扯谎“太太命我去园子里寻姑娘来着”,勉强遮掩了过去。 丫环出去,一颗心高悬的心仍未放松些许。想来今日真是倒霉,原以为这大年夜里各人皆有差使,栖霞亭定清寂无人,谁知才与那挨千刀的说上两句话,就碰上了那两个程咬金。 一想到方才锦眉那目光,侍画就不由揪心起来。为正家风,这年头丫环私下与主子有染最为忌讳,老太太早已警告过众人,若是府里有这等事发生,必要严惩了去。现如今真是悔不该当日受了那没良心的引诱,趁太太不在屋里,一枝金钗子就让她失了身与他,害得她日日提心吊胆,总要逼得他向太太开口讨了她去,过了明路才算罢。 谁料如今名份未曾讨着,反让他人抓了把柄!那表姑娘平日里看上去不言不语,成日里在正房里转悠,也不知深浅何如?不过她只是个外人,并不是府里正牌小姐,若是去求求她,也不知能否避得过去……唉,今日真是撞了衰神罢?竟出了这种事!这要是传了开去,那真是神仙也救不了她了!她老子跟娘还在何府谋生,到时只怕连他们也牵累了也未定! 侍画绞在手指在地上走来走去,心中又悔又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侍画可在屋里?” 门外忽有人呼唤起来。侍画先是惊了惊,后一听声音,便又把门开了。 只见廊下站着月荷,手里挽着个红木匣子。便道:“现时你不在宁姨娘身边侍候,跑到我这里做什么了?”月荷举高了木匣,一径哼道:“你道我有那闲工夫过来找你?不过是因为方才送点东西去二房苏姨娘处,路过这里,便来瞧瞧你罢了。——你这是做什么?脸色这般难看?” 侍画忙地捂了捂脸颊,支吾道:“哪曾做什么?”一面犹豫着,看四下无人,忙又拖了她进去。 “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事与你说!” 复关了门,她压低声音道:“你我从小一处长大,最是拿你当亲姐妹的。我眼下且有一事,你可得帮我拿拿主意。”绞了手指坐下,她将方才亭内所发生之事细细道将出来,又将从前二少爷如何趁三太太不在,将她调戏上了床等事一一说尽。末了仍说:“都怨我一时糊涂,竟被他花言巧语迷惑了去,便是当时会沉住气,逼着他先向太太挑了明路再将身子与他,那也好说话,如今这样……可不是将我往绝路上逼么?” 月荷听罢,先也惊了惊,后只想了半刻,便直了身哼道:“原是为这点小事!依我看,你也没什么好担心!那二少爷虽未成亲,屋里却姬妾不断,老爷太太不是不知。原是他勾引的你,你又怕甚么?何况,那表姑娘出身好么?她娘原也是叶府里的婢子。这半夜三更里,独自上了那僻静处去,显见也不是甚么安份之人。指不定也是等着会什么人——你不用怕,她若是将这事泄了出去,定也伤及她的名声,谅她不敢如此。” “你倒说的轻巧!”侍画抬起泪眼,“二少爷再不收敛,那也是主子!咱们是什么?是奴才!大太太若知道了去,定不会帮着我,而去责怪二少爷!那表姑娘纵使深夜上山,那身边也是有流翠跟着的。流翠原是大太太身边的人,凭这点,大太太便不会不信她!她若泄露了出去,怎样都是我吃亏!” 月荷眉头一皱,忽地笑道:“你说的也是!不过你既跟我说了,我必也是要帮着你的。你若是怕表姑娘说了出去,那你就想个法子,让她不敢说不就是了?” 侍画愣了愣,道:“那依你,该怎么着?” “若依我,”月荷笑得莫测,“这事咱们就往大了闹去!到时若太太问起,你便说当夜跟二少爷厮混的其实是表姑娘,而你,不过是无意间路过那里。这事你若能让大太太最后信了,何家为免家丑外扬,定会将表姑娘许给二少爷去。二少爷对表姑娘早怀有亲近之意,只消与他一说,想来定不会拒绝。到时亲事已定,你再让二少爷感激你为他促成了这件好事,将你纳进房去,他也绝无不肯。如此一来,岂不全都周全了?” 侍画听完,怔了半刻,腾地站起:“果然是你想得周到!——只是,”她迟疑了下,又道:“那流翠一直陪在表姑娘身侧,莫非她不会为她作证么?”月荷嗤道:“说你钝你还真转不过脑子!你就不会想想办法么?”说罢招手让她过来,附耳细细说了几句。 侍画听得心下纷乱,似是吓了一跳,半日又踟蹰着:“这计妙倒是妙……不过如此设计,我倒是心中有些犯虚,这连大太太也拖累了进去……她们原也与我无怨无仇,如此作为,会不会太过歹毒了些——” “你道那大太太是什么慈悲为怀的观音菩萨么?竟把她看作亲娘也似敬着!若再这般婆婆妈妈,可别怪我不管你!” 月荷板起脸,作势起身。侍画忙将她拉住:“罢了罢了,你莫如此,我听你的便是!” 这里二人正算计着,窗外又有人急急地唤:“屋里说话的是侍画么?老太太处要摆夜宵了,太太正四处寻你呢!” 侍画忙地应道:“知道了!这就来!” 一面忙地开了门,推了月荷出去。自己又不免心里犯虚,整理了几下衣襟,方才往正房里来。 三太太正与齐姨娘在摆水酒果子,见她到来,便拿毛巾擦了手道:“寻了你这半日,竟去了哪里?这便快走罢!莫要误了老太太那边事。”几人这便就赶往荣华堂,路上闲话年节事宜自不必说。 进了角门,便见远远地站着一对人儿在海棠花下立着说话,男的气宇轩昂,目有探究,女的灵巧秀美,似有回避。细细瞧去,正是少瑛与锦眉这对表兄妹。三太太忙地扬手笑道:“你们兄妹倒好,这般热闹的夜里,竟躲在这里说话!”一句话,竟惊得二人各自退开了半步,齐齐望了过来。 023 像故人 原来方才自流翠说了那句之后,锦眉也倒吓了一跳。“三太太屋里的?”在她印象里,三太太行止端正,言语温和,最是个有礼有仪的夫人。便是她屋里的齐姨娘,虽略显泼辣,却也爽利可人,看去断不似那轻浮孟浪之辈,怎地屋里竟出了这样人? “你可看仔细了,这可不是玩笑的,没的损及了三太太的名声。” “我可断定,方才那丫头就是侍画!”流翠点头,“姑娘不知,她跟我一样,是府里的家生丫头,她老子现管着园子里那片竹林,她娘是老太太院里的洗衣娘。我虽与她没甚交情,幼时却也一处玩过的,自是认得。” 锦眉皱了眉,便觉事情有些头疼起来。她素知当朝有女婢私下不得与男主人有染的旧律,便是真看上了,也得先在主母跟前过了明路才可,否则驱赶事小,问罪事大。 自然现如今也有些府里睁只眼闭只眼,但何府里这点上却管得极严。既是三太太屋里的丫头,又与府里少爷有染,将来若出了事,老太太怪罪下来,只怕会波及三太太也未定。三太太平日待自己甚为友善,又与大太太妯娌融洽,按理她该去点醒一下才是……可她只是个外人,人家家务事,怎好多管?又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这种荒唐事情,也总不好说出口。 当下沉默不语,立在当处出起神来。走到前头的少瑛忽见二人落在后头,便就掉转了回头。 “你在想什么?” 锦眉醒神,恍然摇头:“无事。方才山上风吹了头,有些疼罢了。” 少瑛默了半刻,唤了小厮过来:“去拿些镇痛散来。”锦眉一听,忙的推辞:“不必劳烦,让流翠去老太太屋里讨些便是。”见少瑛盯着她未动,怕他看穿去了,便就使着流翠:“你且先走罢,去跟老太太讨些药,左右过了门就到了,我慢慢跟过来。” 少瑛又叫住流翠:“天黑路滑,让茗儿一道跟了去。”小厮听毕,忙地去了。 这里只留锦眉与他二人,越觉时间难熬。 走了一小段,少瑛道:“你胆子倒不小,这么夜了,还上了山去。你们姐妹竟都一样性子,诺儿当初也是这样,做起什么事来,从不顾这些,总得人跟在身后照应。”锦眉听得这话,抬头望去,但见他眼神幽幽望着前方,不知神游去了哪里。过了半晌,自己又且接道:“这十几年我总为她操碎了心,拿她骂也不是,哄也不是,这人陡然一没了,心里缺了老大一块,也不知拿什么来填补。” 锦眉心头一阵热涌,一时连手指也不知往哪放。 不知不觉进了二道角门,少瑛忽又在海棠树前停了步,回过头来微微笑道:“是了,那日我听说你还在老太太面前说了苏姨娘几句,不卑不亢,连三妹妹也被你拖了下水,这点不服输的性子却又跟诺儿极像。我原还担心府里人多口杂,你在此住不习惯,如今看来,我的担心倒是多余。哎,你往常在家,也是常与她在一处玩的么?她可曾教你什么?” 锦眉抿了抿唇,且不应他,却道:“莫非全天下不服输的人,也都像极了你家诺儿不成?换了个人,便不能如此?” 她说话时微偏了头望着别处,黛眉微挑,小嘴儿在无意识下微微嘟起,虽是一副小巧身子,目光里却洋溢着两分倔强,似是哪怕全天下财富堆在她跟前,要不要接受,也要看她心情如何。 少瑛看着这样似熟非熟的锦眉,微愕地盯着她脸,半晌又已失神。 “自然不是……只是我越看你,越觉你一举一动皆都是她的动作……对不住,我原无意拿你与她相比,你万莫见怪。”他喃喃地道着歉,目光越发离不开去。原以为这世上除了锦诺,便再也没有这般骄傲又不失娟慧的女子,可以那么自然地吸引他的目光,可是才隔几日,他竟又似找到了另一个诺儿——或者说,除却人前的恭俭,私下里她竟与诺儿那让人又爱又恨的性子一般无二。 这究竟是怎样的两姐妹,出身不同,外表不同,却有着极相同的神态与性格? 锦眉被他这样盯着,心下也渐有些忐忑,这目光里的痴守她太熟悉了,她从来没认为过他是个见异思迁的轻浮男子,及至如今,两次见面,他都一面提着“锦诺”,一面这样近似“逾矩”地痴望着她,是他察觉了什么了么?……不,不会的,灵魂易主的事情任谁也想像不到,更是无法相信,明明已经装殓入葬的锦诺怎么会依然活在这世上? 她垂头苦笑着,为着面前这咫尺天涯的一段距离。 “……竟躲在这里说话!” 远处传来爽朗的女声,神游中的两人皆吓了一跳,抬头望去,却正是三太太并齐姨娘等人。 锦眉定了定心神,以袖遮面,掩饰着抽抽鼻子,道:“走罢。”说罢便快步迎向三太太去,再也不顾这身后之人。 因心中藏着方才流翠所说之事,到了三太太旁,问过了安,便就无言站了。齐姨娘笑道:“方才我还道是谁挂了幅美人图在廊下呢,竟这般养眼!再一看,竟是我们表姑娘!这下子可好,美人儿下了画跟了我们一处走,我们这些半老徐娘,也算脸上添光了!” 三太太一听也笑起,“你便是要埋汰我,也别将自己牵累了进去才是!你若是半老徐娘,我岂不成了枯脸老太婆子?” “婶婶若是枯脸老太婆子,这世上可就没有‘美人儿’一说了!” 少瑛此刻也走了过来,接了众人之口笑道。一番话说得三太太喜不自胜,忙的挽了他俩,一手一个进了正厅去。 这里早有人打帘相迎,告之大太太并姑娘们都已到齐。又有琉璃来与少瑛打趣,直逗得老太太眉开眼笑,指着少瑛直唤“怪老实的瑛儿,怎尽让丫头们欺负了去”。 锦眉特意地不去关注,且与迎上来的瑾华问好。说话间却总觉右边有人朝自己张望。忍不住望去,却是个眉清目秀的丫环,对上她目光,忙又惊的把头深深低了。锦眉心中疑惑,却因三太太正与她寒暄问话,一时也就不去深究。 024 绢子呢? 如此过了几日,到初六,正好黄道吉日,老少爷们开始回去柜上,太太们却仍在各府之间走动贺岁。其间自也有别府女眷上得门来,却不关姑娘们事,大太太因嘱了在园里呆着便罢。锦眉也恐在正房走动多有阻碍,便也安心呆在房里,只偶尔与姑娘们一处玩耍说笑。 这日大太太因去了薛府,锦眉与瑾华下了半日棋,午后便睡了一觉。又逢秋澄来送这一季的衣料子,因说:“今年府里有喜事,缎子是由采办们专去了苏杭买来的,太太们每人六身,姑娘们除大姑娘二姑娘外,每人也有四身,姨娘们也有。这四匹料子,是太太早上特吩咐了送与表姑娘的。”锦眉听毕称起奇来:“如何大姑娘二姑娘没有?”秋澄笑道:“姑娘可忘了,大姑娘新婚,衣裳自是随着嫁妆一道另做的。二姑娘却是太太有了吩咐,且做上两身,迟些日子再另外做去。” 锦眉因想起老太太厌恶瑾咏,故道是有意苛薄之故,也就不多说了,赏了秋澄两只荷包,收了缎子。 碧罗拿起来看,果是几匹上好的锦缎,有小翠绿、花蕊黄、牡丹红、水蓝青各一匹。 流翠拿了在锦眉身上比了比,笑道:“姑娘气质淡雅,平日都穿着素淡之色,如今这几身鲜色衣裳配上身,却也是极好的。”碧罗看了眼她,笑道:“却不知送去三姑娘屋里的哪几样色?莫不又是大红大紫的?”流翠抿起嘴来:“说起这桩,你可记得与二姑娘吵嘴那次?早上明明穿了那大红袄子的,吃了饭竟巴巴地回屋换了身衣裳去。” 碧罗撇嘴道:“你还不知你们这位三姑娘,自来就最看不得有人强得过她,只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美人,以前在我们大小姐面前还不敢怎样,如今见咱们姑娘性子温和,人善好欺,便就奈不住了。依我说,她长得倒也不怎么好看,那脑门实在太大了些,多亏得如今做姑娘,不必拢了刘海上去。到时做了媳妇儿,你再瞧瞧去?” 二人自顾说着,手里将缎子又折了回去。 锦眉因在喝茶,一时懒得理会她们,这时便望了她二人道:“你们莫成天把这惹事的话挂在嘴上,若让人听着,不以为我纵得你们如此轻狂才怪。” 一句话说得二人顿时不语。 锦眉因又起身来,“我那方绣着浅紫玉兰枝儿的绢子,帮我寻寻,怎地这两日我总不见它。” 碧罗忙地回身开了衣橱,一面翻寻着。流翠倒想起:“我记着那日三太太请吃春茶,姑娘还带在身上呢。” “正是,当时大姐姐还问我要那花样子来着。花样子倒是不见了,我却想照着它来描一张与她,不想却总也找不着。”锦眉也疑惑。“你帮我问问倚梅,看是否拿去洗了?” 碧罗道:“要浣洗的衣物,都是我送去的,每件我都有记着的,她何曾知道?我竟是也没见有那绢子。” 流翠跟着找了一阵,也是不见。 锦眉想了想,便道:“果真不见,就罢了,怕是不慎落在了哪里。我再另描个与她去。” 说罢,信步就跨出帘来。 流翠见她要出门,忙地拿了斗蓬出来与她披上,自己拿了手炉,跟在后头。 瑾芳身为长姐,虽非大太太所生,却也因敦和少语而颇得太太欢喜,且李姨娘向来又听话,素日待她便不同些。旧年秋天时刘府里上门来为自家府上二公子提亲,大太太念刘家经营了半辈子茶叶生意,家底颇为殷实,便就回了老太太,允了这门亲事。 这不,开春后三月十六就是婚期,自有了前番被罚之事后,大姑娘如今更是轻易不出门,早晚除了上太太及老太太太太屋里请安,便也就坐在屋里习读着女训女戒,或准备准备些喜服喜帕什么的。 锦眉二人到了玲珑苑,流翠便就被相熟的丫环喊去闲话了。廊下黄莺正在给鹦鹉喂食,见锦眉到,忙放了食盆子唤了声“表姑娘好”。锦眉因问:“你们姑娘呢?”黄莺一指隔壁挂着翠纱罗的窗内:“二姑娘来了,做针线呢。”锦眉收回目光,存心吓一吓姐妹俩,食指比在唇上嘘了一声,便就进了门去。 撩了帘,便见姐妹俩果然正对坐在后屋炕上做女红。对窗的窗户微开着,将帘栊上挂着的银花丝罗绣帘吹得涟漪频起。东坐的瑾芳肌肤略丰,蛾眉秀目,粉面桃腮,头上只懒懒地挽了个髻,身上一件淡月芙蓉袄,外罩着一件鹅黄对襟褂子,腰下一条菱花绣裙,未着鞋。 西首的瑾咏倒显俏些,仔细地绘了妆容,眉如远山,眼如水杏,不如其姐丰腴,却较之多出两分秀气。发髻也十分齐整,往侧簪一枝锍金镶玉芙蓉钗,身上着水月天青夹袄衬一条银红石榴裙,歪身坐着。 锦眉待要招呼,忽听东座上幽幽传来一声叹息,只见瑾芳道:“你我姐妹如此相依,还不知能有多少时日?” “便是时日无多,总也是能得一时是一时。”瑾咏垂首绣着手里一副鞋面,眉尖微蹙,半晌后道:“我如今倒替姐姐担心,旁人只道太太作主允了这门亲事,是抬举了姐姐,却不知那刘家二公子却听闻竟是个药罐子,打从三岁起就药不离身,说句难听的,说不准哪时哪刻就没了命。可气的是母亲竟还说这全赖太太的恩德,莫非咱们不是她正室亲生,便活该被人遭践吗?” 瑾芳听毕,眼神痛苦地抬起头来,转而又默默低了头下去。 “纵使你说的有道理,又能如何呢?这明明也是太太的恩德。我如今业已十八,若无她作主,难道再拖到二十、三十岁过后去吗?如此老死在家中,我便是愿意,只怕旁人也不愿意。到时若胡乱再将我嫁与个来历不明之人,岂不更令人惶恐?” “姐姐!……” 屋里这样对话,倒让站在门口的锦眉一时不知所措了。回头见二人尚未发觉,便就退出来两步站定。黄莺正好到来,问说“姑娘如何还未进去?” 025 婚事愁 这才听里头二人静默下来,转而悉梭下了地,疾步到了门口。 “表姑娘来了?丫环们去了哪里,怎地无人禀报?” 瑾芳慌色未褪望着锦眉,一面数落黄莺。锦眉忙道:“她本是要传的,是我阻住了她,原想逗逗你们,后见廊下桃树新发了芽,便就去瞧了两眼才来。” 瑾芳姐妹对望了眼,忙地道:“原是这样,那快进屋说话罢。” 入得门内,瑾芳姐妹已并立在门口,脸上不甚自然。到底瑾芳是大姐,惯常沉稳,这时已连忙唤人递上瓜果,又命人沏来了上好的冻顶。这边瑾咏也已经回神,撩了帘子,跨门站着,对着丫环们斥道:“表姑娘虽替你们说了话,但终归是不该的。大冷天里若委屈了姑娘,可仔细太太面前有你们好受!” 丫环婆子们忙赔着不是散了,一时倒茶的倒茶,上果子的上果子,倒也冲淡了方才气氛。 瑾芳让了锦眉在炕沿上坐,自己且拿抿子去抿松散的发鬓。锦眉顺势拿起炕桌上未曾绣完的鸳枕,细看了下,由衷赞道:“姐姐好俊的绣工,真不愧是何氏绣庄从小习绣的大小姐,这鸳鸯竟被姐姐绣得像是要顺水游走了似的。” 瑾芳听了,回头强笑了下,并不曾说什么。瑾咏打门外一进来,脸色忽明忽暗,听了这话,却是挨着锦眉坐下,也瞅着那枕面道:“哪有什么俊不俊,不过是姐妹们用来消遣罢了。若论起针线上的功夫,咱们两府当中,倒数诺姐姐为最。听闻今日各房里都在分衣料子,眉姑娘不在屋里试度,怎地有空过来?” 锦眉笑着应道:“原也是看了半晌的,看那色儿,倒觉衬这季节尚早了些,迟些再做罢。却想起那日答应了大姐姐要来描绢子上的玉兰枝儿花样子,寻了半日,却是不巧,那绢子竟不知落在了何处,总也寻不见。便就自己过来了,现描一张罢。” 瑾芳听说,忙的过来:“什么大不了的事,倒劳烦你亲自来了。”又命黄莺拿了纸笔在旁侍侯。锦眉看了看,略思索了一下便下笔。口里仍与她们闲话:“大姐姐婚期在即,也不知喜服都备好了不曾?若有需要我帮手的地方,只管说便是。妹妹绣工不如姐姐好,裁裁剪剪,画画花样子,倒也勉强可以。” 瑾芳因推辞道:“你身子又不好,若是不嫌弃,多来走动走动,彼此间说说话已很好,哪敢劳烦你动手。” “大姐姐这话见外,”锦眉抬头笑道:“虽则我体弱多病,却不知怎地,自打到了何府,竟似换了身筋骨似的,也不如从前那般无用了。再者你是大太太的女儿,我是大太太的侄女,原是比三姑娘四姑娘还要不同些的好姐妹,如何倒分起彼此来?若是太太知道,只怕要怪我故意与姐姐们生份也未定。” 瑾芳顿时默了默,看了看一旁不语的瑾咏。 “妹妹既这么说,我们哪里还敢说什么?自然把你视作好姐妹的。” 一语说完,却又不语了。 锦眉抬头但笑。屋里无人开口,瑾芳挨着引枕坐下,手里若有所思拨弄着枕角穗子。瑾咏也于一旁拿着方才的针线继续绣起,眉间微蹙,时而望一望对面专注于纸笔中的锦眉。锦眉低头描着玉兰枝子,待一枝描好,又修了修,半晌然后拈起两角对着窗户照起。“好了。” 瑾芳恍然回神,坐直腰道:“好了?”一面伸手来接,只见上面果然细细淡淡地绘着两枝玉兰枝,三朵含苞待放的花儿点缀其上,清雅娟秀,细微处竟连枝节疙瘩都描了出来,果然与那日她绢子上见到的一模一样。便就脱口赞道:“妹妹一手好画工!早知如此,倒真要跟你请教请教了!” 瑾咏也探头来看,锦眉却望住她手里绣的那幅鞋面,“二姐姐绣的这喜靴,却不像是女人家穿的,断不会大姑爷的喜服也得我们做罢。莫非是咱们家哪位少爷也要有喜事了?” 听得她如此说,姐妹二人这才收回目光。瑾咏道:“表姑娘好眼光。可知年后我们大姐姐出了嫁后,到了五月初,大哥哥也要迎娶薛家的三小姐为正夫人了?” “就是叶、何、薛御绣三家里的那个薛家?”锦眉有些讶异。薛家几位小姐她倒是都见过,印象中这位薛三小姐看上去确也是知书识礼品貌俱佳,论家世门第,都堪称再般配不过。只是这桩亲事是何时定下的,身为大太太的娘家人,她居然不知情。 “正是。姑娘虽不大出府,想必也是知道他们家的了。”瑾芳在东座原处落了座,又捡起方才未完的绣面来道,“也就是旧年冬月里定下的事。大哥哥心高气傲,平日里待弟妹下人们还好,却在婚事上千挑万选也没个准,太太急了,因听说薛家这位小姐正待字闺中,便与老爷商量着定了亲。事成定局,大哥哥也只得依了。” 锦眉点了点头,又细看那喜靴。 “这么说,大哥哥的喜日倒要落在姐姐之后了?”锦眉忽想到这个。笑道:“太太也忒疼姐姐了些,倒让大哥哥落了后去。这倒也是桩门当户对的大喜事,怪道大太太今日亲自领着刘顺家的去了薛府,想必算是新年里亲家间走动了。我孤陋寡闻,来了这许久,竟现如今才听说。” 瑾芳偏了头去,幽幽道:“妹妹住得久了,这些事自然会早得了消息去。” 瑾咏起身站在她身侧,手掌抚住她肩膀,似慰籍之意。“方才才说表姑娘好眼力,如今怎么倒迟钝起来?早嫁便是疼我们么?怎知不是及早甩包袱之意?姑娘是太太的亲侄女,深得太太器重,自然以为这是万般的抬举。只是我们虽出身微贱,倒不见得稀罕。” “二丫头!”瑾芳情急扯了扯瑾咏袖子。瑾咏不甘心地抽了手出来,只是这回却只抿紧了唇,并不曾说将下去。 锦眉被她这一斥,立时愕住。稍后思及方才窥听之言,也恍觉言语触及了瑾芳痛处,深悔鲁莽,再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026 又治罪 告得辞出来,瑾芳亲送了锦眉到角门,欲言又止地,到临走方拉着她手道:“二丫头性子太直,说话冲撞了你,就请你担待些,莫要放在心上。她心倒是好的,断没有想得罪你的意思。太太那里,也请你帮着遮掩些。”锦眉反把手抚在她手背上,莞尔笑道:“二姐姐至情至性,一片赤子心肠,我佩服尚来不及,哪里会记恨?只是……” 瑾芳方自松了口气,听得这二字,忙又提起颗心来:“只是怎样?” 锦眉笑笑:“倒也没什么,姐姐若不把我当外人,我便有几句直话想对姐姐说。”瑾芳因就点了头:“你只管说。” 锦眉扶了旁边竹子,指甲抠着那竹节道:“二姐姐一心袒护姨娘与大姐姐的这番心意,我再敬重不过。只是到底好汉不吃眼前亏,凡事总要先保着自己平安无事,才能保别人不是?眼看着大姐姐出了嫁,听说那刘家家世甚好,大姐姐去了那边自是身份见涨,介时若有机会,何不也速速替二姐姐寻个真心疼惜她的好人家?” 瑾芳听毕,愕然半晌,忽拉了锦眉手问:“好妹妹,你可是曾听到了什么?如何我听不懂?” “姐姐想哪里去了?”锦眉笑道,“我不过是说几句讨人嫌的废话罢了。这些本不该我来说的,姐姐若爱惜妹妹我,那么听完就忘了罢,万莫要说与他人听。” 话说到这里,也就笑了笑,携了流翠,告辞出了玲珑苑去。 倒是瑾芳扶着门框,目有忧色送了她们半晌。 那日听到老太太要将瑾咏趁早许了人家去,锦眉原就起意要提醒提醒这对姐妹。只是一直也不知提醒又有何用处,大姑娘家的总不能终生不嫁,亦不能自己挑了人家嫁去!方才听着二人私下谈及瑾芳这门亲事,也就临时起意说了出来,如此倒也了了一桩心事。 到了桥脚,忽见倚梅远远地走来,见了二人道:“姑娘,太太回来了,请你过去呢。”锦眉称奇,便改了主意往正房里去:“不是去了薛府听戏,说要过了晚饭才回么?”倚梅道:“原是如此,听秋澄姐姐说,后又宫里突然来了人,请了咱们大老爷去面圣,太太便就辞了薛夫人,过了柜上。过不多久老爷出了宫,说了会子话,便就回府来了。” 锦眉一路听着,一路便到了正房。因天好晴朗,耳房正屋帘子开着,大太太端坐在右边炕上,冬青随侍在侧,正捧了碗飘着清香的汤水递过去。 立在廊下的小丫环先道了声“表姑娘来了”,先让了锦眉进去。大太太抬头嗯了一声,且喝了两口,这才放下碗来,指着身旁空处让锦眉坐下,神色缓和,望了她道:“去大姑娘处了?”锦眉点头:“大姐姐要了我一张花样子,因丢了,便就过去画与她了。” 大太太点了点头,赞赏似的微笑道,手肘支着炕桌,偏了脸过来望着地下,道:“大丫头脾性好,像她娘,是个老实胚子。每每见她因二丫头闯祸而受连累,我瞧着也可怜。”顿了顿,自顾又道:“只是论伶俐胆量,二丫头倒强上许多。可惜错生在了偏房肚子里,若不然,倒也是金贵大小姐一个。一个人若是投生错了地方,便是再要强的性子,再娇贵的身子,也要吃足了亏去。你说是也不是?” 锦眉微扬了扬唇角,将头低了下去。 大太太因又笑道:“今日去薛府听戏,却撞见一笑话。那薛老爷的大公子,原是娶过妻的,不过过府没多久就殁了,房里侍妾众多。妾室多了总难免是非多,这薛大爷平日并不理会。今日不知哪来的兴致,竟将四五个姨娘统统唤来了听戏,坐了一圈儿。我细瞧了瞧,那里头竟还有旧年因获罪而查办的林侍郎的女儿,想那女娃儿当年是个多骄傲衿贵的大小姐,如今竟为了讨薛大爷亲斟的一杯酒喝,当场于那撒起泼来!弄得薛大爷立马将她拎回了房去。这还是当着我这客人面呢,岂不好笑?” 锦眉心知这是接着方才那末尾一句话而来,也就不咸不淡地笑着,手里揉着罗纱绢子。 大太太笑完又叹,低头望着手里汤盅,不急不徐地:“往常只道我们府里素有些不规矩的,如今亲眼看了人家府上,方知那薛大爷房里才叫一个不成体统。好好的没落千金,总归也是个有素养的人,竟也被当成了寻常婢妇般糟践,倒是那位早逝的少奶奶,却听说品貌寻常。他日也不知谁会再进去做了他填房夫人,没个手段厉害的,只怕还驾驭不住。” 话到这里,大太太似已说完,捧起汤盅来一饮而尽。末了将之递给冬青:“你们下去守着罢,回头再唤你。”冬青这便就与流翠倚梅,并正房里侯召的丫环婆子,一齐退了下去。 锦眉知她这时方有正话说,也就坐直身子,洗耳恭听。 果然大太太脸色渐渐凝重,问:“这两日,你娘可有去狱中探过你爹不曾?” 锦眉默然,想了想,答道:“天字狱里守卫森严,圣上又下了旨意,不许任何人探监。娘捎信来说,虽隔三差五着人前去打听,仍至今不曾进得去。如今只能定期去刑部问问日居情况,别的并不能。” 大太太面呈哀色,左手撑起额来,道:“总归这两日要想法子去见一见才好……你可知,何薛两家如今已结成了亲家,原本今日我竟是要薛府过了晚饭才回的,圣上却突然召了你姑父去了宫去问话,你道是为何事?竟是因你父亲之故。” 锦眉一听,立时坐直身子。 大太太拉了她手,哽咽道:“圣上终归不能原宥你父亲渎职欺君之罪,因下了圣旨,这个月底,便要发配他前去边疆……可怜你父亲一介文士,自来只知经商营业,哪曾受过这等苦?如今关在天牢里不算,竟还要将他送到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去……这一去,还不知有无相见之日!” 锦眉如同遭受晴天霹雳:“发配?!不是已经下了罪诏了么?为何还不放过我们!” “太子大婚,何等大事!莫说是最重要的大典喜服出漏子,就是寻常角落里有些甚么不妥,不论官职大小,也皆要问罪。何况咱们并非甚么于国家社稷有功绩的大臣,便是想饶,也无从饶去!”大太太也站起,语速又沉又快。“当初承办大婚喜服之旨意下达你家之时,就有圣上赏下的黄金千两、珍珠五百斛做定钱,又有太后及皇后赏的各色锦缎五百匹,头面首饰无数,这等重赏,不就说明此事至关重大么?!” 锦眉胸脯急速起伏,似根本承担不起这后果。如今定钱重赏皆与她来说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爹!她怎么能任凭他流落于边疆,受那非人的奴役之苦! “太太!”忽然间,她撩裙朝大太太跪下,先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才抬了红肿的额,红了眼道:“您如今是叶家唯一的亲人和靠山了!爹爹与您一母同胞,眉儿如今别无他法,只得叩求您老人家救救他!只要保得他能不去那非人之处,眉儿这辈子便做牛做马,来报您的恩德!” “你快起来!”大太太也哭了,伸手去拉她,却是拉不动。便也只好巍巍扶着她肩,自顾垂泪道:“你道我不心急?你道我不想救?想当初母亲就生了我与他两姐弟,我俩从小到大从未曾红过脸,什么事情都彼此牵挂着!出了这样大的事,我竟比任何人还要流得眼泪多!只不过是碍着身在夫家,面上不便做出来罢了! “你道我日夜颂经是为何?还不全是为了替你爹祈福!你姑父还有你哥哥们为了你爹,在圣上面前说足了好话,圣上如今也不耐烦了,许多事竟反而因此让那薛家得了便宜去。今日你姑父又再跪求,圣上竟将你姑父一股轰了出来!这些我们也不埋怨,谁让咱们两家唇齿相依呢?我但若有半点法子,如今也不能呆坐在这里无用哭泣!眼下再去面圣求饶已是不可能了,如今之计,只能看看能否有机会去探探监,给你爹带点银钱去,介时也好带着路上防身……如此,也算全了你我心意!” 锦眉失了魂似的呆坐在地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原以为凭着叶家在宫里的声望,事情终归会往好的方向发展,却不想越变越糟。圣上究竟在想些什么?因何过了这许久,还不肯放过他们?莫非真是伴君如伴虎……她真是想不通。 大太太将她拉起,说道:“我知你心中悲痛,但眼下也别无他法。你我力量有限,倒不如安心在此守候,当今天子仁厚,说不定将来仍会有昭雪之日。眼下,我会尽快遣人去接你娘来,一道商量法子。你也莫太心急,终归身子要紧。” 027 主仆心 锦眉用罢晚饭才回得绿蕉轩,期间大太太自是与她说了诸般劝慰的话,心静下来,想着事已至此,倒也不曾如方才那般激动了。依然陪着吃了茶,颂了会子经。 丫环们因得知叶父即将发配之事,个个皆不如平日叽喳,碧罗早早地唤了倚梅望月下去,亲自铺了被褥,又拿暖壶暖好塞入被窝,这才掩门下去,收拾铺盖准备陪床。流翠端了安神汤来,道:“身子才见好了些,劳了这大半日神,倒是早些歇着的好,莫又因此引了旧疾出来。” 锦眉捧着本书坐在案侧,并不曾看进去,听她如此说,便就放下,上了床来。 却又半晌难以入眠。终归此事太过突然,按理说圣上已然裁定父亲入狱,便不可能再另施以惩罚,除非他又闯下了什么祸事——可人都在大狱里了,还能闯下什么祸来呢?况且父亲一生为人忠恳本分,即使生意上,也历来图个和气生财,如今眼目下,是断不可能再生事了。 “姑娘,”榻下陪房的碧罗撑起身子,轻身道:“还没睡么?” 锦眉嗯了声,翻转了身子来。碧罗披衣坐起,将床头烛火拨亮了些,就近床头照了照。却见锦眉微蹙着眉头望着前方,正忧虑沉思。便就放了烛,挨着床沿坐下,替她掖了掖被角。叹道:“我知你心中忧虑,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姑太太姑老爷都尚且营救不及,何况你我?依我看,纵使老爷如此,你也不必过于担忧,将来姨娘自会帮你打点好的。还有太太这里——若是能讨得她信任喜欢,何愁没有出路呢?” 锦眉吐了口气,右臂屈起枕在脑下,因一心想着心中之事,故说道:“将来之事我倒未曾来得及担心,只是我终归只这一个血亲,他将我抚养疼爱至这么大,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受苦。”碧罗听毕,脱口说道:“姑娘怎会只这一个血亲?不是还有姨娘么?”她这才恍然回神,改口道:“自是,自是还有姨娘的……” 见其神思恍惚,碧罗因也就垂头叹气,不再言语。 锦眉望着地下,又自顾犯起了心思。若说之前用“天衣绣”敬奉入宫还有可能解得一时之围,如今一来,却是就算将针谱全盘贡奉出去也于事无补了。皇家如此盛怒,已超乎她之想象。一两件绣品跟太子大婚的礼面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 究竟是什么人在陷叶家于水深火热之中呢?锦眉越是深想,就越是将此人恨之入骨。她发誓,将来若得水落石出,则定要将这人整个永世难以翻身! 床边坐着的碧罗却也有自己的心思。东家落得如此下场,长年服侍着的大小姐陡然香消玉陨,只留下这一房庶出的姨娘小姐,——芸姨娘胆小怕事,二小姐体弱多病,如今尚且能保得平安度日,终不知将来命数如何。 这位二小姐现下看来倒与大小姐脾性相似,是个通达聪慧之人,可惜是个庶出,身子又弱,眼看已满了十五,说亲就是见眼的事,将来若去到了别人家,便是当了主母,只怕也碰不上甚么良人。自己到时必是要跟了去的,一个陪房丫头家,没了主子撑腰,日子终归难过。便是嫁去寻常小户,也更得能生能养,依自家这位主儿这身子,怕是难了。介时娘家连个去说话讨公道的人也没有,岂不等于任她自生自灭? 再大胆些设想,说句不中听的,若那户人家姬妾众多,人员复杂,哪日再因甚么事引发了旧症,突然有个不测,自己则更不知何去何从……如此计较来计较去,一面替锦眉忧心,一面却也为自己前途生起万般心事,眼眶突地就红了。 二人这里各想各事,锦眉听得她叹气不断,因道:“你且睡去,不必理会我。” “姑娘这般糟践自己身子,我哪里睡得过去?奴婢的命原已跟姑娘拴在一处了,总盼着姑娘福寿百年方好,每每见你如此,我却是想帮亦帮不上。”碧罗说着,到底忍不住心底担忧垂泣起来。“姑娘纵使不为自己着想,也请为姨娘与奴婢想想,到底古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何不想开些。” 锦眉听闻,心知她真心为自己谋算,因就往床内移了移,招手道:“我今夜有些怕黑,不如你上来陪我一道睡罢。” 碧罗犹豫不决,见她再唤,便也就顺从依了。当下熄灯闭眼,一夜再无话。 到了翌日天明,锦眉醒来,碧罗早已起了,正端着火炉往屋里来。见她坐起,便道:“今儿又变天了,只怕要下雨。方才太太屋里遣人来过,说是早饭后不得空,等到晌午便唤人去请姨娘来府,一同商议去探监之事,请姑娘且莫出门去,以免姨娘来了难得寻人。” 锦眉思想一夜,心内渐渐也就定了,闻言便答应着。吃着粥时,又见外头芭蕉叶果然被雨点打得啪啪作响,便趁流翠来与她梳妆更衣的工夫,唤她找了匹绢来,裁了一副被面,拉了绣架子,绷在窗下。 流翠因道:“屋里可不缺被面,巴巴地又劳神做什么?” 锦眉一面择线,一面道:“大哥哥既已定下婚期,该置备的府里都备好了,也没甚么好相送的。便就绣副被面与他罢!”瑾芳那里她倒已经与芸姨娘商量过,打算送一对金丝珐琅瓶,并两床百子被,还有锦缎十匹。大少爷这里自是还要不同些,除却别的现成物件,自己亲绣副绣品倒显心意。 才在架畔坐定,准备执笔描花样子,门帘外忽传道“二姑娘来了”,果然帘子挑开,瑾咏进了来。碧罗忙地起身相迎,锦眉也拈着股绣线迎了过去。 “你在做活计?” 瑾咏头戴笠帽,身披斗篷,只带了红英一人,甫进门便瞄中了窗下绣架,颇为意外。锦眉因笑道:“我成日里无事,最是懒惰无用之人,深怕这副身子骨再呆废了去,便就寻了些活儿来动动筋骨。这下雨天的,你怎地往我这里来了?”便一面引着她往炕上坐去,一面唤流翠斟茶,又特嘱了将从叶府里带来的糟鸭信子糟鹅肝子取些出来。 028 不甘心 瑾咏也不客气,解了笠帽斗蓬与红英,往右首坐了道:“既有这等好糟鹅子,何不再温些酒来,如此才叫有趣。” 锦眉笑道:“你既有这雅兴,我如何能不相陪?正好我这里还有两瓶子旧年封的梅花酿,如今吃来最是时候。”因就唤了碧罗去拿。碧罗且笑道:“二姑娘雅兴见好,我们姑娘身子弱,这辛燥之物不宜多喝,姑娘可要让着我们姑娘些。”瑾芳道:“知道你们姑娘身子娇贵,不过是吃两杯酒,你倒来罗嗦了。” 碧罗便就告了退。锦眉放了线,莞尔笑道:“她一个丫头家,你何等样人?何苦与她一般见识。” 瑾咏闭口不语。一时碧罗毕恭毕敬温了酒来,她浅啜了一口,往舌根下品了品,道:“往日听闻你大姐无事时也自酿了私家酒来喝,莫不是这酒?”锦眉笑着举杯,“大姐酿酒之事素来不与人言之,你如何知晓?”她冷笑一声:“我未曾去过你们府上,她平日来府也不甚与我们相处,只当自己是那皇家公主也似的高贵人儿。只是既这般张扬,所做之事又岂能无人传道?” 锦眉浅抿杯中酒,但笑不语。 瑾咏再抿了一口,放了杯子,忽唤红英去廊下守着。这里锦眉见着,暗忖她怕是有话要说,便也遣了倚梅望月等下去备茶。待屋里清静,瑾咏口气已不似先前:“我知你是个最讲理之人,与你交情虽浅,也看得出你与他人不同。昨日听了我大姐说的几句话,却有几处苦思不明,故来问问你。” “什么话?” 她垂眼望了地下,道:“你且莫怪我与你交浅言深,且问你,你说人生来世上,便合该有高低贵贱之分么?” 锦眉默然。听她又续道:“你我皆为庶出,知你原先在家的处境皆强于我,叶夫人与诺姐姐都不曾苛薄你。但你不觉得,似你我这样人,纵使衣食无忧,被人唤作一声‘姑娘’,也终归低人一等么?” 锦眉抬眼望她,见她两眼暗含悲眼,不由轻了声唤道:“二姐姐……” 她苦笑了声,带着颤音说:“我知我素来不讨喜,不听话,不是众人认为该有的庶出小姐的卑微模样,不止老太太不喜欢我,太太、老爷都不喜欢我。我心中又何尝愿意如此?我没有你这等沉得住气,每每一见旁人不容于我姐妹,便总忍不住要还击的。我信‘好汉不吃眼前亏’,昨日你说与大姐听,要她过门之后替我张罗婚事,我便猜,必是有人不容我于府内了。你必是已经听到的,是也不是?” 锦眉讷然无语,瑾咏却不让其回避:“如果我猜得不错,必是老太太……是不是?”锦眉不知如何作答。她道:“我就知道是她。旧年她就曾与我订了门亲,若不是苏姨娘从中作梗,只怕我如今已成了他人妇。只是那番那户人家我倒也愿意,如今这次,料想有苏姨娘在,必没有那般如意了!” “二姐姐!”锦眉不由动容,“这话也是我无意听来,你莫要放在心上。老太太待你虽不如待三妹妹,心中自也是疼你的,怎会胡乱为你许亲?你这般介怀,倒让我心中难安,你也知我如今寄人篱下,万事皆比旁人多上十分小心,若让那有心人听了去,只怕麻烦上身。” “这话我自然知道。”瑾咏深吸了口气,“你的心意我也知道。如今我且再问你一句话,昨日在大姐姐屋里,你可……” “姐姐放心!”听到些处锦眉已心里有数,因笑道:“你知我自来身子是有病的,只是我这病也巧,从前是不便于行走,近来行动好了,却又害了弱听之症。总是该听的听得见,不该听的听不见。这张嘴也是,该说的说得出口,不该说的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因而昨日在大姐姐那里,我竟是甚么也没听见,甚么也不曾记着。” 瑾咏定眼望了她半晌,幽幽叹了口气,点头道:“我知你是好的……你果是好的。你放心,你既待我如此,我自也同样待你。从此以后,我竟当你是亲姐妹一样待着。”说着,她了压声音,说道:“二房苏姨娘那里,前儿不是丢了枝钗子,因而赖上我了么?我如今已知是谁作的怪,这人是早知我与苏姨娘不和,有意嫁祸于我。我如今已知此事,便不能眼睁睁吃了这亏去。” “果真如此?”锦眉吃惊起来。“这人是谁?” 瑾咏起身道:“这人是姨娘们身边的人,现如今没有确凿证据,我不便明说,我如今也静等她再落到我的手里,我娘被打,我们姐妹被罚,老太太如今这般不容于我,说到底也与这人有关系,到那时,我定让她再无活路去!” “二姐姐……” 锦眉见她如此狠绝,也不知从何劝起。 “好了,”瑾咏缓下语气来,复又坐下,与各自斟了一杯,“诺姐姐人虽讨厌,但不可否认,做出来的东西总是一等一的好。我今日吃了你的酒,改日你也上我那里坐坐去,大姐擅厨艺,便寻个月好清静的日子,让她做几样菜,我们一齐坐着说话儿。” 说罢,便唤了红英入内,复将斗蓬笠帽戴好,要告辞去。锦眉一再相留“雨还未停,何不歇歇再走?”她却是不听不顾,一味出门去了。 再说瑾咏出得门来,一径过了穿堂,欲往园子里玲珑苑瑾芳处去。红英在后紧跟着,半路上喘吁吁道:“姑娘与表姑娘说了这些话,心里定然舒坦了才是,为何倒更加沉郁?莫非表姑娘竟又说了什么使姑娘心焦的话不成?” 瑾咏往前紧走了几步,方才扶着廊柱停下,目光痴痴望着院中枯木,说道:“何曾需要她说甚么?这府里上下,岂有我看不透的厉害!便是与她说了,又能怎样?不过是来求得个准话罢了。” “姑娘,”红英收了伞,忧心道:“女儿家大了,终归是要出阁的,老太太也未必是有心偏袒,若真能遇上个真心实意待姑娘好的男子,家世门第什么的,倒也罢了。只是我担心,老太太既放了话出来,只怕有些人会趁机作乱,这个时候,姑娘还得多往太太处亲近亲近才好。” “亲近?”瑾咏冷笑道:“莫非只为了嫁人,我竟要学别人做那阿谀奉承之徒不成!” “我知姑娘性子高洁,但表姑娘不是也说了么?能屈能伸才能护得大伙周全!姑娘何不也听人一回劝呢?” 红英谆谆劝着,瑾咏忽地不作声,吐了口气,那紧绷的肩膀垂下了几分。 029 又是她 晌午后,何府的油壁蓬车果然接来了芸姨娘。锦眉得知消息后即赶往正房去。 才进门,便见大太太坐在炕上,与右首坐着的四旬妇人说话。便正是芸姨娘。看起来她心中悲伤,纵然姜黄色苏绸缎袄穿在身上,神情也明朗不起来,一方酡色绢子紧紧握在手里,指节都屈成了青白色。陡见锦眉到来,那半发福的身躯便就站起,微红的两眼也越发见红。 “眉儿见过太太、母亲。” “眉儿!” 锦眉见了芸娘,也是难摁心中激动,碍于大太太在旁,只得含蓄致意。待太太唤了起,芸娘便含泪笑着招了她近前。细看了看,转头与大太太道:“这一月不见,气色倒这样见好了,还略胖了些儿!果是在太太身边得了福泽,蒙府上照顾细致,比起我这亲娘来还要周到几分。”又拉了锦眉手来左看右看,喜不自胜时,更忍不住落泪。 大太太因笑道:“我倒也不曾怎么精管于她,只怕是这里姐妹多些,一处子说笑走动,倒比原来在家还锻炼了筋骨,放开了心胸去。见你放心,我自也欣慰。”芸娘道:“很是。往日里大夫也说,日常走些路儿倒于身体有益。以往我因见她精神不足,怕她劳神,也就不许她出门。如此看来,倒是我错了。” 芸娘一面拭泪一面笑着,一面又拉了锦眉挨着自己坐下。大太太只管含笑望着她们母女,一时也不去打扰。 彼此说了几句之后,芸娘道:“方才你姑妈已将老爷之事与我说了,姑太太姑老爷为你爹之事皆是出了大力的,如今虽有不测,却也别无它法。太太待你这般宠爱,如今之计,你唯有好好听话,才是你该做的事。至于你爹那里,为娘自会尽量打点,有姑太太一面帮着,总是无忧。你姐姐已去,如今你若再有个长短,你爹和我,这一生可都没盼头了。” 锦眉听了,含泪点头。 这里太太接道:“孩子有这片挂念之心,却是难得。方才说到去探监之事,我已请大老爷查过,两日后天字狱里当值的正是与咱们交好的李侍卿,听说我们想去探监,已表示可行。芸娘你今夜便在此间歇下,明日一早回府,即打点些银钱盘缠,送与你们老爷带着。另再挑两样值钱稀罕的物事出来,介时我与你同去,交与那李侍卿。” “既有了眉目,我哪还有心思歇下?倒不如我稍后与老太太请过安后就回府去,早作准备。”芸娘一听便有些坐不住。 大太太因劝道:“也不急于这一时。你们母女分离数日,自有许多体己话说,今儿下雨,又尚在大年里,怎好如此来回奔波?今夜便且留在府中,陪着眉儿住上一夜罢。” 碧罗也劝:“姨娘既来了,倒不急着回去。眼见着我们姑娘是怎样的康健了才好。” 芸娘经这一劝,迟疑半刻,也就允了。碧罗回屋自去收拾安派不提。 当下略坐了坐,锦眉便又与大太太陪着去老太太屋里请安。芸娘早备了些老人惯常爱吃的枣泥糕、山药糕,并十数样点心奉上。大太太看过礼单,一味推辞说太麻烦了些,但终拗不过芸娘殷勤,一并带到了老太太处。 老太太听说有客来,忙地唤琉璃沏茶看座,待芸娘上了礼,不免又是一阵谦辞,只说“两家是至亲,常来坐坐便好,不需带什么礼来”,一面尝了那山药糕又甚是赞赏,忙的派人留饭。大太太原预备着在正房院里摆饭,老太太执意要请,便也就统统留下来了。 众人皆坐下闲话,不多久三太太也携了瑾华与齐姨娘所生的六少爷来到,因听说芸娘此来是为叶父之事,当下皆不免惋惜。“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想当初叶老爷在京城内外谁人不敬上三分?如今却被朝庭一再贬责,落至如此下场,真是让人觉得活着没意思!” 三太太接住话:“一时皇恩浩荡,一时大祸临门,我们这些商家也不过做做生意图口饭吃,可要吃羊肉,就难免惹上一身膻去。依我说姨娘也不必过于忧虑,常言道‘否极泰来’,叶家的口碑摆在那里,不管此事是否与叶老爷有关,也不过一桩罪过而已,我就不信你们竟没有翻身之日!你自个儿自管顾着自己身子,把心放肚子里吃好喝好,等着这一日便是!” “可不是……” 众人纷纷相劝起来,芸娘少不得赔笑致谢。 这里锦眉心里烦闷,又无她甚么事,见瑾华与六少爷少琪正在门槛下打马棍儿,便将头转了过来。 少琪打了把棍儿下去,被风一吹,乱了形状,瑾华便说不算。少琪不过五六岁,性子很是固执较劲,偏是不依,一味道:“明明是个‘牛眼儿’,你偏说不算!”瑾华也是个犟脾气,嚷嚷起来:“你说是‘牛眼儿’,我怎么看不见?这才多大点儿就赖皮,明儿长大了,还不成了蛮子!”少琪气得脸通红,“你才是蛮子!你才赖皮!”瑾华站起来,手指刮着羞羞脸:“老爷们儿家,跟姑娘们争长短,没的叫人笑死!” 少琪说不过,便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哭起来。锦眉拉着瑾华低声相劝,瑾华来了脾气,压根不听。三太太本与众娘们儿聊得起劲,见小孩子吵架,便就唤了身旁丫环过来调停。 少琪手里抓着棍儿在地上哭,丫环来抱,锦眉忙唤道:“小心他手里棍儿扎到!”那丫环抬头往她看了一眼,又猛地把脸转了过去。锦眉心下称奇,想起这丫环似在哪里见过,一时纳闷,流翠走过来,笑笑道:“哟,这给小孩子劝架的事儿,还要劳动咱们侍画姑娘,没得让人瞧见,心里可疼了去!” 这丫环听闻身子一抖,猛地转了脸过来。只见她弯眉细眼儿的……锦眉这才倏然想起,竟是除夕夜时在山上遇见与何少璜偷情的那个丫环! (到底有木有人在看啊……) 030 怒从心中起 流翠此话自是存心。侍画憋红了脸,隐忍着不作声,弯腰拿手里果子去哄少琪手里的马棍。流翠又道:“姑娘何时有喜讯儿,可得趁早儿给个信才好,可莫让咱们这些人儿一径蒙在了鼓里。介时虽说不上随大礼,但终归是儿时的姐妹,喜酒定是要来讨上两杯吃的!” 侍画垂头给少琪整衣襟,两手微颤,一张脸已红得如地里的茄子。 锦眉见流翠如此,暗地里给了个眼色过去制止。流翠笑嘻嘻,浑然不将之放在心上。锦眉便又将她往廊子下扯远了些。瑾华凑过来,好奇地道:“什么喜讯儿?什么喜酒?可是侍画要嫁人了么?我怎地没有听说?”流翠笑道:“四姑娘是什么样的人儿?每日里跟着姑娘们读书写字做针线儿,哪知丫环们竟快活得跟神仙也似的!您若不知,倒不如问问她去?” 瑾华眨巴着眼睛果然好奇。侍画腾地站起身来,追上流翠喝道:“你别逼人太甚!莫以为仗着太太的势儿,我便不敢拿你如何!” “哟!”流翠凉凉笑起,“侍画姑娘想拿我怎地?我又怎么逼甚你了?方才这可是四姑娘亲眼作了证的,你要敢说出我怎么欺负的你来,就算你有本事!若是说不出来,就别怨我说你做贼心虚,恼羞成怒了!” 侍画气得浑身发抖,被她这一激,话也说不出,只眼泪扑簌簌往下落,两只眼睛圆睁着瞪向流翠,两排洁白细牙也咬得生紧。 瑾华左望望右望望,并不知发生何事。锦眉低喝着流翠:“你现给我回房去!”流翠不动,冷笑道:“姑娘可莫赶我,我可不是那背地里耍鬼,表面上装菩萨的奸人!现下也不过是说两句笑话儿罢了,别人经不起玩笑,倒与我来耍狠!有本事她竟不要做那不要脸的事去,没的玷污了咱们这批人的名声!倒落下话柄在人手里,误说咱们府上丫头们竟都是这样货色!” “流翠!”锦眉瞧着正厅那边,心下焦急。这丫头犯起浑来竟是这等犟法,拖也拖不动,劝也劝不住,真是急人。 那小少琪见状便嚷起:“侍画跟人吵架了,我要告诉太太去!”说罢,便一溜烟往正厅那里去了。 锦眉忙得追赶,他人小腿快,却哪里追得上?回过头来瞪流翠,丫头这会儿也沉默下来,锦眉气得手指往她额间戳去:“你呀!”那边厢,大太太、三太太却已经与少琪快步赶将过来。 锦眉流翠忙地迎上去。大太太沉了脸看了看二人,问:“怎么回事?”流翠咳了一声垂头不语。三太太那里也对着侍画:“让你来劝架,你倒好,反给我哭了起来!莫不是姑娘少爷们反将火气发你身上去了?”侍画噤声,先是福了一礼,抬眼看了看板着脸的大太太,也不说话。 锦眉原想出面和个稀泥,一想到那夜之事,这会儿也有心给三太太暗里提个醒,便也且不做声。那瑾华人小,见众人不语,这时便说:“方才流翠问侍画要喜酒吃,侍画不知怎地,就恼了,说流翠欺负她。流翠也恼了,便与她吵起来。” 三太太蹙眉:“喜酒?”侍画慌的脸成了白色,两手只管掐着裙带。流翠却哼了声,不回应。三太太在二人面上瞧了一阵,便往大太太那边看去。 锦眉见差不多,出声说道:“太太们先别恼,这原是流翠的错处。华妹妹与六少爷玩耍斗气,原不干她事,竟偏要说句笑话儿来逗趣,侍画脸皮薄,当着人面便就吃不住了。是我管教不严,回屋后我定严惩她便是。”完了看了眼三太太,又缓缓道:“侍画那里,虽亦有些不妥之处,三太太也勿太过责怪于她。” 三太太与侍画一听这话,立时望将过来。 大太太听毕,脸色方才缓和了些,面向流翠,斥起:“往日见你是个懂事的,才遣了你去绿蕉院侍候。你如今是看着表姑娘和气好说话儿,所以轻狂没了边,还是因近来我忙于年节之事,疏于管教你们,日子过得太舒坦,浑身皮痒起来?!因你这遭,我竟要罚你半个月月钱去!” 流翠忙的跪下:“太太恕罪!” 这里大太太沉哼,不去理她。三太太垂头想了想,也与侍画道:“想来你也是吃熊心豹子胆,竟敢在老太太屋里起事,你既脸皮薄,我如今也懒得说你。回头你去刘嬷嬷处领十板子,再来见我罢。” 侍画脸色煞白,顿时连告饶也忘了去。 一时调停完毕,大太太挽了锦眉仍往老太太屋里,三太太唤来贴身侍候的刘嬷嬷,交待了必要打上十板子手心,才也牵着瑾华少琪,进了正厅。 侍画留在原地呆了半刻,才由刘嬷嬷催着回三房去领罚。 刘嬷嬷因着了三太太吩咐,不敢作怪,十板子下来竟无半点虚假,一条戒尺直把那滑腻如玉的一只柔胰抽成了胡萝卜也似的又红又肿。侍画直淌眼泪,刘嬷嬷丢了条绢子与她,歪坐在炕沿说:“你也别怪我心狠,太太示下,我哪敢不从?这便且回屋自省去罢,仔细回头太太还要问话。”说完一径在炕上躺了,也不再管她。 出得门来,侍画愈感到左手愈发胀痛,回到房里,舀了盆冷水浸了浸,又觉冰火于身似的痛苦难熬。看着冷水里肿得不成样子的手掌,方才的怒火在这一刹那更如火上加油般喷发了出来! “流翠这个贱婢!” 她咬牙怒骂。今日若不是她,她又何曾会受这等凌辱折磨?她早就该知道这事不会就这么了结,流翠是叶家那小贱人身边的人,想想最后她跟太太说的那句话,二人必定是早已经商量好了,趁今日有意演上这么一出,夹枪带棒地奚落她,好让她知道她们已经抓到了她的把柄!月荷那日所说的话她原本还有些犹疑,如今看来,竟是半点也不必顾虑了!有了今日这一次,往后必然还会有第二次,只要有她们在,她侍画将会永远成为她们戏弄的对象! 不,她绝不能这样听之任之,坐以待毙!月荷说的不错,只有先下手为强,堵住她们的口,才是最好的办法…… “你既要犯我,那就怪不得我了!” 她转身来到床前,从枕头芯里摸出方绣着玉兰枝儿的手绢,攒在手心里,咬起牙来。 031 芸娘的想法 从老太太屋里回来,天已经尽黑,锦眉先让碧罗侍候着芸娘下去漱洗,自己且唤了流翠往厢房里来。 “我倒看不出你这般爱惹事,你竟说说,我是有哪里对不住你,你要这般来害我?”她坐在桌畔,板起脸道。流翠默不作声,垂头立在跟前。锦眉哼了声,又道:“敢情是年前老太太办李姨娘那回没长记性,以为竟可以随意乱来了,今日太太要罚你的月钱,我倒应该任由她罚了你的去才是!” “好姑娘!”流翠弯了腰下来,轻声道:“奴婢知错,不该在外头替姑娘生是非。” 锦眉斜眼望她,“知错?我怎地看不出来?我竟拉了你两三次,你仍不动。我还以为,你竟忘了还有我这位姑娘。” “姑娘恕罪!”流翠撩裙跪下,先是扎实磕了个头,然后才起:“姑娘明鉴,流翠自小是那眼里进不得沙子的人。当初我们这批丫环一共十个,如今都在各房里掌着事,虽性子不同,却鲜少有那痴心枉想想当主家夫人的人在。这贱婢竟作出这种不要脸之事,人人皆可唾之!流翠不愿与这等人为伍,一时难以自抑,惹了事出来,还望姑娘谅解。” 锦眉凝眉半晌,才道:“果真如此?” “如有半句虚话,定遭天打雷劈!” 锦眉支额叹气,“你眼里揉不得沙子,这是好也是不好。你自小在这大宅院里长大,其中厉害你怎会不知?平日里便是姐妹间有了不合之处,也当私下里解决,像今日这般不顾场合身份,竟是大错特错!一来你所指之事非同寻常,好在太太们未曾深究,若是深究起来,侍画当如何处之?轻则体罚,重则因此毁了前途也未可知。二来你是大太太的人,不维护她尚且不说,你竟还带头在老太太院里吵将起来,岂不辜负太太一片疼你之心?” “姑娘所说极是!”流翠点头,“我如今竟是想明白了,今日确是我愚蠢。只是姑娘,我们既已知这桩事情,难不成就这么瞒着么?” “如今不瞒着,又能如何?”锦眉拉了她起来。“难不成跑去跟太太说,侍画私行不检,与二少爷暗中苟合?这不是逼着她上绝路么!再说今日这么一闹,想必太太们也会起疑,我们提了这个头已经足够了,再不要掺和进去。她们深究或不深究,事发或不事发,都不再关咱们的事。” 流翠点头。执壶与她斟茶。 业已洗漱完毕的芸娘撩帘进来,见二人面色滞重,便忧心问道:“今日院里,究竟为何事吵起来?” 锦眉想了想,微笑道:“不过是丫环们拌了几句嘴,无甚大事,娘就别操心了。”一面使眼色让流翠出去,一面搀了芸娘在桌畔坐下。扶着芸娘肩时因见她鬓发多了些霜华,便轻声道:“娘有白发了。”芸娘含笑拉了她过来,望着她道:“娘老了,怎会没白发?娘看着你愈来愈俊秀好看,就觉得心中欣慰不已。” 锦眉挑了颗阿胶枣与她,道:“要是它日爹爹平安归来,娘就更欣慰了。” 一听提起这个,芸娘笑容隐去,自顾伤了伤神,复拍着锦眉手背道:“娘老了,也不知还有几年时光可等。‘尽人事,听天命’罢!如今竟盼着你平平安安地就行。我这半日来看着你在这里待人处事,倒有几分你姐姐当初的派头,府里人虽复杂,太太们于你倒不曾明里有甚么嫌话。这是你的福气,你也当自重,万莫学着人家轻佻行事。” 锦眉点头:“娘的话,眉儿全都记在心里。” “那就好。”芸娘缓了口气,“我知你是个好孩子,原是怕你甚少与外人接触,怕你不惯。还有你终归不是他们家嫡亲的侄女儿,跟你姐姐在时终归有个比较,出身原是没办法的事,你听了再不中听的话,你也只能听着。谁让咱们是庶出呢?” 锦眉沉默不语,只管挽着她的手。 芸娘深吸了口气,又道:“好了,说来说去也尽是罗嗦。左右都在这城里,有甚么委屈你只管回家往我诉说便是,在这里切记着勿要表露。倒是你二姨娘当初不是跟你姐姐闹了一架后,领着一千两银子,带着鑫儿住在西街老巷里么?鑫儿到底是你爹的血脉,你爹这一去也不知还有无相见之日,方才我想着明日是不是去问她声儿,带着鑫儿去狱里瞧瞧,你觉着,妥是不妥?” 锦眉听了便不由冷哼。 说起这二姨娘,原是锦诺母亲作的主,因当时叶父膝下唯两个女儿,并无公子,故也就在外买了个贫苦人家的闺女进来。竟不想也是个不消停的主儿,原先儿叶母在时还好,因叶父素来敬重夫人,因而并不敢闹事,顶多只会一味地献媚讨好众人。直到后来生了锦鑫,叶夫人又一过世,便开始装起大来。并不将锦诺与芸娘母女放在眼里。锦诺初时看在弟弟面上也就不理她,却哪料家里遭祸之后,这姨娘首先想的不是如何保得丈夫出来,而是一味嚷嚷着要分家产!并说锦鑫是叶家唯一的男儿,她就该是家中主母,要锦诺将府里帐册尽皆交了出去。 此等情况之下锦诺自是不肯。姨娘再闹,她一气之下,便就丢了一千两银子与她,任她去留,把五岁的锦鑫留下由自己照顾便是。谁知过了两日,她竟一声不吭抱着锦鑫离家去了!锦诺去找,她扬言锦鑫从此与叶家无关,不再是叶家子孙…… 锦眉想起这些,心中犹气。故意木了嗓子道:“她既早说过鑫儿不是叶家子孙,还去找她做甚?” 芸娘没好气道:“你这丫头,竟跟你姐姐一个脾气!她虽如此说,但也改不了鑫儿是你弟弟的事实。再说了,你姐姐在时,可还曾说过,等眼前事情完毕,将来还要领鑫儿回府认祖归宗的呢!” 锦眉手里挑着盘里葵瓜子,漫不经心道:“娘你也该长点志气!姐姐这样说,你还真就盼着那女人再回来不成?” 芸娘垂了肩,好半天才幽幽道:“我倒不是盼她。我这辈子就是吃亏在胆儿小怕事上,我谁也不牵挂,就牵挂你跟你爹,谁也不指望,也只指望你跟你爹。你姨娘虽过分了些,我们到底要冲着鑫儿的面上去,你爹已近半百,就这么个儿子,还真要他绝了后不成?如今这一面都不让他们相见,我确也是做不出来。” 锦眉字字听完,不作声了。 032 太太请吃瓜 用罢早饭,芸娘辞了老太太并太太,坐车回叶府去了。 锦眉送了回来,务自坐了一阵,便着手绣起被面。昨夜亦与芸娘谈及何薛二府结亲之事,锦眉因说道为何这等大事竟未早先通知叶府,芸娘只道“叶家已不比从前,咱们母女俩在何府人眼里也并算不得什么正经娘家人,便是不说,也是意料中事”,言语中颇有认命之意。仍不免嘱锦眉行事小心。 因下了整日雨,故这一坐便坐到了黄昏。流翠因昨日之事得了太太传唤,去了正房。碧罗陪在房里挑线穿针,一抬头见窗外天暗,便收拾东西起身,预备唤倚梅前去厨下拿饭。才撩了帘子,随北风进来个人,却是捧着朱漆食盒子的望月。 “姑娘,四姑娘屋里新做了几样点心,遣人送了过来给姑娘尝尝。” 锦眉听说,已抬了头来,待望月将食盒拿近,揭盖一瞧,果然摆着四色精致小点。因笑道:“是她自己做的,还是嘱人做的?”望月道:“有两样是姑娘学着做的,另两样倒是厨娘做的。方才送点心来的丫环特交待过。因还要去别的房里,便就没进来了。” 锦眉拈起一块瑾华自做的莲藕酥来尝了一口,道:“倒难为她。” 恰逢流翠掀帘进来:“吃什么好吃的?怎不等我!”望月接道:“去了这大半日,还道太太留你饭呢!又记挂着咱们这些东西做什么?”流翠进厢房拿了布巾擦发上的雨粉,笑道:“太太不曾留我饭,倒嘱了咱们姑娘晚饭后去正房里一趟哩!大老爷今儿在府里用饭,捎回来老大几只哈蜜瓜,太太特嘱了姑娘过去尝鲜。”一面放了布,一面又冲锦眉道:“倒奇了怪了,这时节里,竟哪里弄得这样稀罕物儿来!” 锦眉拿绢子仔细擦手,望了她这半会子,问:“你这一趟,倒像是领了赏回来了?” 望月掩嘴窃笑,拿了食盒出去。 流翠坐下,替她收起绣架子,道:“哪是领赏?这一过去,先是让太太骂了一顿,秋澄那丫头正在预备大姑娘大少爷婚事仪器,后又被给逮住当了半天奴才。因想着这下雨天儿的姑娘定不会出门,便就未着急回来。另外,二月初五刘府会来人下聘,我因过去是太太屋里的,介时只怕还得唤我过去帮帮手,姑娘以为如何?” 锦眉道:“既是有事,你自去便是,我这里不打紧。只是万事须得谨慎着,这等喜事,莫坏了兴头。” “自是。”流翠颌首。 一时用罢晚饭,恰巧雨也住了,锦眉这便就携碧罗一道去往大太太屋。 虽连日天雨,路面湿滑,好在一路过去都有游廊相连,倒也并不曾沾到湿泥处。进了角门,便见院内灯笼高挂,正房处烛影摇动,老爷跟前的随从福贵站在门口,丫环们捧了茶果入内,就有婆子们抬着摆满了碗碟的小木桌出来,已知这会子定是刚用罢饭,夫妇二人正在闲坐。便就有意缓了缓脚步,从院角那株海棠树旁绕了过去。 “老爷在屋里?” 忽地,有人在她之前到了正房门口,用着惯常的温言淡语问道。福贵一弯腰,道:“回三少爷,老爷正与太太说话哩。”少瑛略一点头,便就跨步进了屋内。 将至门前的锦眉蓦然止步,见他不其然出现,竟有了两分打退堂鼓的意思。 “姑娘怎么了?”碧罗看看少瑛背影,又望着她问。锦眉下意识摇摇头,要转身,门口丫环已道“表姑娘来了,快请进罢”,一面迎将上来,便是再要退避,已是无可能。 如此进了去,大太太果与老爷何万海对坐于炕上饮茶,少瑛坐在紧靠炕下一张椅里,正与抱着他裘袍的小厮交代什么。陡然见门外进来了锦眉,那目光便就定住,未说的半截话也咽在喉咙里。 “眉儿见过姑妈,姑父。” 锦眉拜过炕上二人,又略与少瑛行了个万福。大太太拿绢子印了印唇,和言道:“倒不必一见一行礼,日常来往,随意些便是了。”啜了口茶,又道:“唤你来原是因你姑父今日捎了一筐瓜回来,拿了些去老太太、三太太处,便就还剩下几只,也不知你受不受得这生冷之物,但也叫你来坐坐儿,消消食儿也是好的。这会子你姑父与你三哥哥还有事去,我这正唤人去切瓜呢。” 锦眉含笑:“姑娘厚爱,眉儿自是心知。”便就也挨着炕沿下坐了,正与少瑛打了对面。 一时何万海道:“上回我瞧着苏州那批缎子货色尚可,嘱柜上拿了些入府给你们裁衣,你们觉着如何?”大太太笑道:“那缎子果然不错,只是色儿太过鲜艳了些,正合姑娘们穿去,于我们倒显不衬些。”何万海便道:“你若是瞧不中,柜上过几日倒是还有一批进来,与芳丫头的嫁妆一道的,介时你自去挑去。” 大太太笑而不语。忽又说道:“既是与嫁妆一道,倒不如顺便备多些。”何万海不解。太太道:“如今府里姑娘少爷们也都大了,现下是芳丫头与珏儿,接下来璜儿瑛儿并咏丫头玉丫头且也得准备,倒犯不着隔三差五差人去办。”何万海闻言点头,吃起茶来。 这里虽提及自身,少瑛却显然有些心不在焉,略歪在引枕上望着地下,眉头略蹙,不知在想什么。 锦眉心里却是一抖,仿若被人一脚踢翻了人的针线篮。 “……姑娘们倒好办,总之照一色儿的也就是了。三姑娘没了亲娘,老太太那里自会拿出一份体己来,倒是少爷们——珏儿是长房嫡孙,总还是要不同些儿。”大太太这般说着,忽地又道:“说到亲事,这二房里许久没个主母,总不像话。没的让底下姨娘们闹出什么笑话儿来。你瞅着何时方便,与二弟说说,也张罗着娶个填房回来方是正经。” 何万海听闻,便问少瑛:“你二叔这两日这回府不曾?” 少瑛神游方外,并不曾听见。太太便道:“你爹问你二叔行踪,怎地不应?”少瑛这才回神,抬头望了对坐锦眉一眼,坐直身道:“二叔这两日去了溏沽,怕是要下旬才回。” 大太太见他神色恍惚,不由心疼:“想是累着了,快些回房去歇着罢,那帐目便就明日再对去。” 032 窗下有男人 少瑛出得门来,帘子外头若有所思,又回头望了一眼。 碧罗正巧与丫环们聚在耳房里烤火等候,打门内瞧见了,便起身迎出来。“瑛少爷这是在想什么呢?”少瑛看了是她,又是一阵默然。傻站了半日才回神,掩饰道:“柜上一些事儿,方才正与老爷在说——你是跟着眉儿妹妹一道来的罢?”碧罗笑道:“可不是?” 少瑛神思恍惚,点了点头。垂头走了两步,忽又回过头来:“再过两日诺儿便满‘七七’,你可记得?”碧罗微怔,方才的笑意刹时消去,半日才幽幽说道:“原来少爷还记得,我还道人走茶凉,早已无人记得这桩事了。” “我怎会不记得?”少瑛苦笑,“我便是忘了这世上所有,也不能忘了这个。” 碧罗抬头往他望去,一时二人各有所思,皆不作声。 又过了半晌,有婆子拎了一篮子切好的瓜回来,少瑛这才拉着碧罗衣袖往廊柱后让开了些,说道:“到时我去诺儿坟上瞧瞧,祭一祭她。你们姑娘原就与她极要好,连性子也极像的,如今她去了,你便看在她份上,好生侍奉着她罢。诺儿在天有灵,来日也定会保佑你的。” 碧罗道:“便是瑛少爷不说这话,奴婢也早将眉姑娘当大小姐一般看待。只是……”她看了眼少瑛,欲言又止。少瑛便道:“只是如何?”她垂了头道:“只是眉姑娘如今且有太太和少爷关心爱护,尚不足虑,它日少爷若有了少奶奶,太太自也需分神过去,到时是个甚么光景,却难以得知。” 少瑛微怔,望了她半日,遂低头叹道:“好好地,你又想这么多做什么?左右我还是一样的便是……”又抬了头,吐气道:“天儿冷,你进屋去罢。我这便走了。” 说完唤过了廊那头候着的小厮,一径地往角门外头去了。 碧罗驻足望了他背影半日,回头又看了眼屋内,绞着手绢儿回了耳房。 这里屋内上了瓜果,何万海尝了一块,便就唤丫环端热水来洗了洗手,起身道:“柜上几日的帐都未算完,我且得上房里瞧瞧帐本去。眉儿你陪你姑妈坐着,回头让婆子们打灯送回去。”锦眉忙地起身相送。大太太也起身,唤了福贵进来:“让刘顺家的把炉子烧得暖暖的,唤个人在屋里守着添茶,别偷懒。” 福贵连忙答应着去了,何万海这便也就出了门去。 大太太又吃了半块儿,拿绢子拭了拭唇角,问:“昨儿流翠跟三太太房里的侍画拌嘴儿,究竟为的何事?” 锦眉见提起这个,忙的道:“丫头们互相看不顺眼儿,因而拌起了嘴,太太怎地忽然问起这个。” 大太太道:“流翠是我瞧着长大的,性子我岂有不清楚的?倒是侍画那丫头,平日里与宁姨娘屋里的月荷要好,一样的就有些花花肠子。昨日竟被流翠气得直哭,这里头必有原因。且你最后不也提醒三太太管教她来着么?就知你们有鬼,还想在我眼皮子底下耍花样?” 锦眉揣测她神色,见她漫不经心拿竹签子戳着瓜皮儿,并不像动真怒的样子,便笑了笑,道:“咱们哪敢在太太跟前耍花样?委实是流翠昨日轻狂了些,竟一味拿着调笑的话儿逗弄人家。眉儿也并未有暗示三太太管教下人的意思,不过是觉得侍画也确有些经不起玩笑,顺道说句罢了。” 大太太手里摆弄着竹签儿,歪着身子盯了她半日。直把她瞅得心下打鼓,一双手绞着绢子也不敢挪窝。半晌后大太太将目光转向别处去,慢条斯理道:“近来委实事儿多,我也懒得一一去理你们。但只一件,你万莫给我捅出什么娄子来,若一个不好闹到老太太跟前去,我便是要连你一块连坐的。” 锦眉忙地敛容:“眉儿知道,眉儿不敢。” 大太太便就抚了抚鬓角,“夜深了,你且回罢!让婆子们送送。” 果然就有两名婆子拎着一对大灯笼进来。正房里的人儿个个衿贵,锦眉不敢当真劳动,让碧罗取了其中一盏灯拿了,仍把另外的辞了去。大太太也不勉强,让人送到廊下且算。 顺着游廊走了一半,天上忽下起细雨,碧罗指着东角门处:“又不曾穿蓑衣,倒不如从偏房里穿近道过去。”锦眉犹豫不决,她自是知道从偏房里插过去要近上许多,却因为偏院里乃是二位姨娘的住处,恐有惊扰之嫌,故不大情愿。碧罗见她主意未决,便除了身上绵褂,盖于她头上道:“若是不走,便拿这个遮一遮。” 锦眉哪里忍心,还了褂子予她,便就抬腿往东角门里走去。 尚未至戌时,穿堂门还开着,只见左右两边厢房里,李姨娘与宁姨娘房里皆亮着灯影。只是位于角落处的宁姨娘窗下,却隐约有人影闪烁。锦眉驻足于花枝后头望了望,只见那人长袍绵褂,束带顶冠,竟是个男子身影。而窗内亦有一人侧身而立,身形窈窕,——不消说,正是年华正好的宁姨娘。 莫非这宁氏竟暗里勾结男子,欲行甚么苟且之事?! 锦眉心下惊疑,且惊且怕,欲速行离开,又恐惊动那二人被发现。 正无措时,那窗门已开了些许,里头探出颗云鬓花颜的女子头来,对着窗下男子便娇嗔道:“老不死的,又来寻我做什么?怎不往那黄脸婆屋里去?省得我落个争宠之名。”那男子慌忙道:“这是怎么说的?我可是扔了一堆帐簿过来陪你,你好歹有点良心!——外边儿天冷着呢,快些把门开开!” 锦眉听了这声音心下一惊。再望去,只听宁姨娘又娇哼道:“开门也容易,那日我便与你说了,你把我哥哥打官司那五百两银子给我弄来,我便让你进……老不死的!竟学那泼皮无赖爬窗,也不怕人见了笑话!” 那边厢打情骂俏,刹时已关窗熄灯,这里锦眉主仆哑然半晌,暗地里已是臊得满脸通红。 这前来与宁姨娘行“苟且”的男子,赫然是大老爷何万海无疑,显然自正房出来后,何万海便径直来了此处。 当下二人心知肚明,便也不再多言,默不作声往绿蕉轩去。 034 祸从天降起 这日便是约好了去探监的日子,早饭后不久芸娘便已到了何府上,唤仆从随身拎着已备好的两只大匣子。锦眉的奶妈李嬷嬷随之而来,在如意门下见到前来迎接的她,早已忍不住含泪念道:“我的小姑奶奶,这么些天儿不见,总算是精神气儿也不同了,端底是这里人贵福气重,生生地把人儿也养滋润了!” 锦眉只是扶着她微笑,并不言语。见芸娘仍是独自前来,因瞅了个空问道:“二姨娘那里,你可去了不曾?”芸娘在正房里等大太太换衣裳,听她问起,脸上颜色更是黯了下来,“哪里不曾去?家里出事,她原就生怕连累了她们母子,如今听说你爹还要发配,更是死活不同意了,见鑫儿在旁玩耍,更是忙不迭地唤她娘老子抱了进去。” 锦眉听完,冷笑道:“我早知会是如此,原就与你说不必再去,你非不听。” 芸娘瞧了她一眼,也无话可说。兀自顿了半日,又道:“我就怕凭她这德性,鑫儿再跟在她身边,只怕将来也学不了好去。你说说,哪里有当娘的竟拦着儿子去看爹的道理?你爹统共就这么个儿子,若再被她教唆得连祖宗也不认了,可如何得了!” 锦眉手里拨弄着盘里瓜子儿,面无表情道:“那还能怎么着?竟去把鑫儿抢了回来不成?”芸娘噎住,锁紧了眉头瞪她,一时不说话了。锦眉这便缓了颜色,劝道:“您着急什么?锦鑫是叶家的种,这是任她怎么说也说不过去的事实。咱们先把自家这头料理妥当了,再去理会她也不迟。” 芸娘本就没主见,想着眼下也确有许多不确定之事,也就不言语了。 没一会大太太换了衣裳出来,众人便就依次起身。 芸娘问:“姑老爷可一道去?”大太太说:“理应是该一道去的,却因为昨夜看帐本受了些风寒,今日早上竟有些起不来了,才唤了大夫瞧过,说是要静养,便就不消去了。”芸娘理会点头,便就仍携着锦眉略落于后头,一齐往二道门方向去。 游廊内大太太因就嘱咐起介时入监探望之琐事细节,此番因是额外托了人的,故比不得平常那般方便。芸娘自是细心听了,一面又嘱告锦眉谨记。如此说话行路,将至西边穿堂之下时,忽打后头走来一丫环,先看了看锦眉,然后向大太太行了一礼,复与锦眉道:“表姑娘且留步,奴婢是三房里的丫环春香,四姑娘因急着要张鞋样子,想请姑娘回屋帮忙先寻了去。” 锦眉道:“你唤流翠寻去罢,我这里有事,怕是不能回了。” 那丫环道:“奴婢已知姑娘有事,但因方才去问了流翠姐姐,她竟是也不知那花样子搁在何处,故让我来了寻姑娘。隔几日便是舅老爷府上太太的寿日,四姑娘因想亲手做双鞋子与太太,故而只得烦扰姑娘了。” 锦眉蹙眉不语,向大太太看去。大太太道:“什么了不起的花样子?竟非得要这张。让她去别的姑娘那里寻张罢!表姑娘现有要事。” 那丫环忙的陪笑:“奴婢原也是这么劝来着,太太也知咱们姑娘的脾气,竟说只有表姑娘的花样子绘得最为精致好看,任别人谁的也不要。奴婢无奈,只得巴巴地寻来了。” 大太太想起素日瑾华的倔强执拗,顿时沉脸不语。锦眉想了下道:“既是如此,却也不好拂了四妹妹一番心意。我这便回屋寻去罢,太太与母亲就先行去,等我寻着,即刻赶过来便是。” 太太因道:“那么你快些罢!” 锦眉应了,便就与碧罗一道转身回走。走了几步,忽想起又拉了碧罗在旁,压低声道:“你这便与太太一道去罢,此番是托了人才得见的,但若我来迟了尚且未到,你便先随太太姨娘入内。见了爹爹,你替我问他一句,这案子背后是个甚么可能,他心中可有底?切记最好背着所有人耳目。” 碧罗原想不依,后听她如此交待,便不再罗嗦,当即唤了方才那叫做春香的丫环好好跟着。这里春香忙不迭地点头应了,直道:“姐姐放心去罢!有我在此,断不会让姑娘有什么闪失。”碧罗这便点了头,快步追着太太芸娘脚步而去。 二人从穿堂入内。锦眉对外庭不甚熟悉,春香便就指着西边一片房子道:“打这边过去,倒近些。”想她也是在府里走惯了的,也就顺从了。过了几道游廊,看各院里光景,门庭洁净,时有娇俏的少妇出没,颇像是已成了家的各房子弟居室。不敢多呆,便就沿着外间廊子一路往内。 到了座四间大小的抱厦外头,春香忽指着右边小花园的墙根底下道:“表姑娘你瞧!这大冷天的,那蔷薇竟居然开起这大朵的花来!可不稀奇?”锦眉顺眼望去,果见那丛蔷薇枝上绽了朵碗大的红花,煞是醒目。春香喜道:“表姑娘你等着,我这就去摘来与你瞧!”说着,已蹦蹦跳跳跑了过去。 锦眉因急赶着拿了花样子好出门去,见了这奇景也并不在意,原想唤住她,又见她年纪尚小,想是小孩子心性,也就耐着性子等了回。 哪知这里刚站定,忽听头顶哗啦一声响,未及抬头,一桶不知洗过什么的脏水扑面泼来!当下尖叫着想要退避,这三尺宽的甬道上却哪里可能?早上才里外新换过的衣裳,顿时已被浇了个透湿,连鞋袜里也一片冰凉! “表姑娘!”春香忙地扔了花,惊跳着跑回来,从墙根下扶起她人,却已是披头散发,狼狈得不成人形。 锦眉拂了把脸上滴流的水珠,身上冰凉湿腻,抬头往顶上看去,那墙上哪里还有人?竟连鬼影子都无一只!当下又气又恨,浑身又冷得打颤,却也拿它无可奈何。 春香指着那墙头骂道:“哪个不长眼的浑货子?不知道底下有人么?回头我竟告诉太太去,不剥了你的皮才怪!” 035 冒然入虎穴 大正月的天里,尚且阴冷数日,锦眉这里渐渐已撑不住,便就伸手勉强止住她。自己望了前方去处,想起现下这般模样,却不知该如何走去回房?春香道:“眼下这般样子,走出去确不好看。倒不如且往旁边这抱厦内安安身,待奴婢去告诉流翠姐姐,让她拿了衣服来与姑娘换过后再回房。” 锦眉一听便往旁边屋内望去,见里头小小三四间房的样子,廊下种着芭蕉梧桐,收拾得倒也齐整,另有一道门往那头院里通去。因问道:“却不知是谁住的屋子?”春香道:“管它是谁的屋子,若知是表姑娘借用半日,想来无话可说。再者,这屋里无人,姑娘这般湿冷,难道还顾忌这些不成?若因此弄坏了身子,不止姑娘不值,奴婢也万死担当不起。” 锦眉听她理由一堆,思及眼下也确是无计可施,只得依她到了那掩着的月亮门处。所幸那门轻轻一推便开,想来是日间方便出入并未上锁之故。春香忙的搀了她入内,直往当中那一间窗前挂着画眉架子的厢房走去。锦眉口齿打颤,强撑道:“莫要冒失,先问问看,若有主人在,无端惊扰了人可不好。” “看这里四面寂静,何曾有人?姑娘但且放心罢,便是惊扰了,有我认罚呢!——且进去坐下罢。” 春香一面说,一面推开了那厢房门。锦眉随之看去,果然里面无人,且布置奢华,绣帘幔布,十分精致。更让人惊喜的是,里头还有盆残存的炭火,而绣着百鸟朝凤的屏风后头,隐隐是张绣床。 “姑娘,快进来罢!”春香从绣凳底下拿了铜箸将炭火拨了拨,扶着脸色越见苍白的锦眉坐下,“你且坐这里等等,我去看看隔壁有无人在。顺便去让流翠姐姐拿衣裳来!” 说着便开了门,飞快地出了去。 许是挨近外墙之故,这小院内四处皆静,锦眉抱臂打量了一圈四周,也琢磨不出主人是个何等样人。一面忧心着还须赶去会太太与芸娘,一面又不知流翠何时到来,一时忧急交加,竟抚胸咳嗽了起来。 这里春香出了院门,门槛处回头望了一眼,却又忽地往大院里东边拐去。过了东门外大影壁,便从葡萄架下闪出一人来,拦住她便道:“可成了不曾?” 春香两手叉腰,笑嘻嘻道:“既是你侍画姐姐吩咐的事,哪有不成的道理?”说完又伸出只手掌来,扬眉摊开在她面前。侍画遂从怀里摸出个沉甸甸的荷包,塞了与她道:“答应你的,自然半个子儿也不会少。这里是我两个月的月钱共二两六钱银子,拿去。只是你记好了,这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漏了嘴去!” 看她答应着收了,这便又道:“这么说,现如今人就在屋里?” “按你说的,一步不差!” 侍画便就笑了笑,别了她,信步往东首别院里来。 这里是二少爷何少璜的院落。少璜虽未正式娶妻,却早已纳有数房姬妾,如今侍画才进院门,便见书房里嬉笑声不绝,间中或还有调笑私房之言,听来实是难以入耳。在廊下驻了驻足,压下心中恶气,因而半日才举步往书房去。 一撩帘子,少璜怀里抱着的艳丽女子便就啊地惊叫了声,跳开其腿上,速将散落的头发拂开了去,又急急地遮胸掩怀。见进来的不过是个不相识的丫头,不由怒从心中起:“哪里来的不长眼的奴才,竟这般不识规矩!不知主子爷们儿在此吗?” 侍画睃了仍躺在圈椅里的少璜一眼,也不生气,与那姨娘弯了弯腰道:“奴婢是三太太屋里的。奉三太太之命来与二爷要件东西。方才扰了二爷姨娘雅兴,还请恕罪。” 这姨娘听是三太太屋里的人,气焰不觉降了些。少璜清了清嗓子,起身道:“是三婶有事儿,你便且出去罢!回头我再去找你。”等姨娘扭着出了门,便伸手将房门一闭,风卷云也似的拖了侍画入怀,直揉着她腰肢大腿唤起“小心肝儿”来。 侍画由得他放肆了一阵,趁他喘气时跳开了半步,似笑非笑道:“你且有心思在这里花天酒地,却不知近来你贪污柜上银子,在外养粉头之事,现如今已有人上西边小抱厦内抓把柄去了吧?” 少璜仍笑嘻嘻去捏她的脸蛋,:“小妖精,又来哄我!爷这几日不曾寻你去,怕是吃飞醋了不成?” 侍画啪一下拍掉他手:“谁哄你来?谁吃你醋来?便是你左拥右抱三五个在怀,老娘也不犯着吃你的醋去!”少璜不听她气话,依然涎笑着去咬她的脖子,解她的衣裳,两手只管往她身上柔软地方探去。侍画被搓揉得舒坦,一时热血上涌,也抑不住气喘嘘嘘,遂搂了他脖子,解了他衣襟与他周旋了一阵。 好容易喘得口气,她不敢忘了所来之事,便坐直了道:“你且别顾着这里。当我真哄你不成?如今小抱厦里果有人在内耍鬼,你果然不去?” 少璜见她不似说假,因也停了手,“这话你从哪里听来?” 侍画哼了哼。摘了他起身,有意地歪身靠在桌案旁,拿手指在敞开的胸前滑来滑去,说道:“你莫管我从哪里听来,我左右不过是报个信儿与你罢了。你信与不信,自由得你。你若想知道,现如今过去瞧瞧不就知了?倒也不妨去看看,究竟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竟敢在二爷您这太岁头上动土!” 少璜顺着那滑动的手指看了半晌,心底欲火猛地蹭上来,未尽的欲望使他像狮子一样拖过她卷在怀里,张嘴便往那白析的脖颈上啮咬了一口。可恨侍画此时却偏不令他得逞了,故意地挣扎躲避。少璜情急,便一把撒开了她,恨恨道:“我倒果真要去瞧瞧,究竟是谁敢来查我的底细!——你在这里等着莫动,若不见了人,仔细我回头一口吞了你!” 036 是非染上身 锦眉坐在这卧房内,身上绵袄沉甸甸压在身上,湿腻不堪,着实难受以极。心下焦躁,一时更觉阴冷,身上也不停发起颤来。伸手去拨盆内的炭火。到底没有新炭添入,火气并不足以暖身,这一动,四肢愈加显得僵硬。 流翠不知何时才送衣裳到来?她急切地看了看门外。再这样下去,莫说她这病了十五六年的身子骨,便是强健如男儿的身子也经不起这般寒冷折磨。眼下她可不能生病,可不能再如从前的锦眉一样药不离身!起身踱了两步,忽地,她看了看湿溚溚的身上,咬了咬牙,伸手将绵袄解了下来。 这里少璜听了侍画挑唆,气冲冲进了抱厦,一径往正厢房而来。侍画所言令他肝火上升,几番欲求不满更让他气不打一处来。这处小院儿是他平日读书做帐之处,自然藏有许多不能为外人知的秘密。贪污公帐银子虽为不轨,但他每每也适可而止,除了拿来喝喝花酒,养养粉头之外,也并未做出甚么过份之举,青天白日里居然有人来清查他的私房,岂能放过他去?! 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廊下,果见正房门虚掩着,里头传来悉悉梭梭的响声。而他记得方才出门时明明已关上,院内更是不曾留人,现下这般光景,自然说明侍画所言不虚!当下气不打一处来,抬腿“砰”一声便往虚掩着的门上踢去,喝斥道:“哪个吃了豹子胆的,敢来爷的房里翻东西?!” 房门被这一踢,立即撞到墙壁上,又顿即自墙壁上反弹了回来。这一开一合的工夫,正站在屏风前背对着门口的一具窈窕身影,顿时像竹签儿一样生生撑开了少璜的眼睛! “啊——” 湿冷不堪之际,锦眉正脱了绵袄,欲就着炭火烘一烘紧贴着身子的石榴裙,突听身后砰一声门开了,当即唬得她转过身来——这一看,却也差点没将她七魂吓走了一半!门口居然出现了一个怒气冲冲的男人,而且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她日夜避之不及的何少璜! 此时此刻何少璜睁大眼站在门口,衣衫凌乱冠带歪斜,两手还保持着因盛怒而半抬着卷袖的姿势,目光落在她脸上,压根无法相信侍画所说的前来查他贪污证据的居然会是这个人!她会是来做细作的?他可不相信一个在他卧房里脱衣裳的女人会是细作!可她若不是来做细作的,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在少璜如此盯视之下,锦眉只觉得这一刻连呼吸也可以停止了。她的身上已经更冷,单薄衣裙贴在身上,就像未曾穿衣一样使她发窘!她居然这个模样出现在这个登徒子面前,而且身边竟无一人! “二少爷!”她不觉抱臂后退了两步。 “眉姑娘?”被她这一出声,少璜已从这半日呆怔中回过神来。先是目光放肆在她身上游离了一阵,后又往前走了两步,问道:“你怎么会在我房里?你这是……”他指着火炉旁湿透的袄褂,又指了指她这副模样,“你莫非溺水了?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你随身的丫环们呢?” 锦眉对于以这番模样出现在人家卧房,实在不知该施以怎样的表情。便就略侧过了身去,强自抑制着冷颤,说道:“我并不知这是二少爷您的住处,方才因在院外甬道上遇到了些意外,无处容身,因见此处最为便捷,又无人应答,便就不问自来借了暂避。丫环们已回房替我拿干净衣裳去了,想来不多时已将到。借用贵地片刻,还请二少爷见谅。” 少璜此时哪里还当真理会得她是溺水还是甚么?见她微垂螓首蛾眉紧锁,浑身一股楚楚可怜模样,早已经将先前怒火抛去了九宵云外。当下也闹不清是惊是喜,原地转了半圈,见锦眉已冷得脸色灰白,一转身,竟亲自往角落铜篓里取了两大碗的竹炭,一股脑加入炉中。 七手八脚将那炉火拨旺了些,又殷勤地自隔壁屋里炉上倒来盆热水,拧了毛巾双手递与她擦脸。见她不言语,愈加讨好道:“妹妹身子不好,这一身湿衣裳贴在身上可大大无益。莫如将湿衣脱下,我拿几件衫子给你换换如何?” 锦眉哪里敢受?便是身上再冷也顾不得了。连忙地避了开去,也不管如何,俯身拿起那袄在手,背对他道:“多谢二少爷好意。我擅闯贵房已是违矩,如今孤男寡女与你同处更是于理不合。我这便就告辞去,烦请少爷让让。” 少璜忙地拦在门口,陪笑道:“妹妹何必这般着急?你湿成这般模样,我若让你独自出去,到时太太知道岂不责怪我照呼不周,苛薄了妹妹?再者这样冻着反而不好。左右我这里无人,便等丫环拿了衣裳来再走也不迟。”一面这般说着,一面便要去拉扯锦眉。 锦眉已知落在这人手里断无好活,只恨自己洁身自爱一世,今日竟这般冒失闯了进来,早知如此,便是顶着这幅妆容冲回后苑去倒罢了!当下不顾一切来挣脱,正色望了他道:“二少爷蛤请自重!今日是我失礼,改日再专登向您赔不是,这便告辞!” 说着便来抢路,少璜对她早怀了颗花花心思在怀,又兼方才在侍画那里求欢未遂,这时哪里肯轻松相让,暗地里打定主意,少不得也要揩两把油方才甘休。因而两手便来捉她胳膊,就是不肯让出门来。 这里二人纠缠不已,锦眉焦急不堪,忽听廊下呯啷一声脆响,有人便就“啊”地一声惊叫起来。 二人同时望去,只见廊下站着一婆子,报以惊诧状望着开着门的屋内。面前一只铜盆,摔在地上砸出一串儿响。 婆子脸上慌乱无措,像是撞见了鬼怪,慌忙地捡起铜盆,一溜烟往那边院子里跑了。 锦眉收回目光,瞪大眼望着仍然紧抓着自己双臂的少璜的手,顿觉浑身冰冷…… 037 暗里巧设计 锦眉跌跌撞撞进了正院,早有遇见的婆子连忙上来扶了她,问“姑娘何曾如此模样?”一面搀着往绿蕉轩走,一面唤人前去寻流翠。 倚梅正坐在窗下收拾花盆子,见锦眉独自回来,忙地奔出来将她扶了进去,口里只道:“姑娘如何自己回来了?流翠姐姐不是去接您了么?”锦眉这一遭又惊又气,浑身直打哆嗦,哪里顾得上回她,只一径往里面去。闻讯赶来的望月赶忙地拿衣裳鞋袜,将外头炭火炉子尽皆搬了进来,又拿了木桶放了热水,寻了几支老姜,切成片丢了进去。 好容易换洗干净,望月扶着她进被窝躺了,见倚梅端了早已熬好的祛寒汤来,看着她喝下,便放好了绣帐任她歇息,自己拉了倚梅往外间来。 “春香不是说姑娘只是淋湿了半边身子,怎地看起来如此要紧?看那脸竟白得跟纸一般,也不知是否该请个大夫回来瞧瞧。”望月绞着手绢儿,回头望了绣床方向一眼。倚梅也无主意,“太太出了府,无从请示,这里又是客居的,老太太那边不好去回。咱们也不好自作主张,也不知是否该请。” 二人着急不已,碧罗流翠又皆不在,只得在外头仔细守着,盼着流翠快些回来。 这里抱厦内,婆子一溜烟走后,锦眉也自挣开了少璜,一路冲出了院门。 少璜不免觉得扫兴,在廊下站了半刻,看了看手上仍残留着的水渍,举步欲出院去。院门外这时便就闪出个窈窕人儿来,却是原该等在书房里的侍画,靠着廊柱,似笑非笑望着他:“怎么?佳人走了,心有不甘?”少璜嗤笑了声,两手背在身后,不回答。侍画便也笑了笑,伸出春葱儿似的一根食指,戳在他胸膛上:“二少爷该不会见了新人便忘了旧人罢?今儿我做了这好人,让你与这美人儿亲近了一回,不知将来若真个儿抱得美人归了,爷可还会记得我的好?” 少璜心中本有些郁闷,听她这一说,便将目光转了回来,往她身上身下睃了一圈。“你哪来的把握,我必抱得美人归?”侍画依了过来,身子似蛇一般缠在他身上,启唇对着他耳畔吐气:“爷是个聪明人,明知那位是大太太屋里的贵客,是府里的亲戚,若没有把握,方才又怎会那般对叶姑娘纠缠?再者,那叶家虽败,却也不见得连家中小姐都得沦为别家子弟当面调戏的对象,爷若不是有了打算,怎会如此?” 少璜哈哈一笑,邪邪捏起她下巴,“你倒聪明!不过,”他敛去得色,蹙眉道:“方才她这一走,若是告去太太那里,只怕我也难以如愿。” 侍画道:“我敢担保,她绝不会去告了太太。而且,即使太太知道,二少爷以为,为了家风着想,太太又将该如何呢?” 少璜怔住。侍画笑了笑,又接着道:“太太只会以为少爷您与表姑娘郎才女貌两厢情愿,结为连理是再恰当不过的事了。”少璜道:“那依你这么说,我倒应该主动向太太提亲去才是?”侍画摇头:“那倒未见得,她如今对你尚未放心,你冒冒然去,只怕未必成事。” 少璜因道:“那又该如何是好?” 侍画睃了他两眼,嗔道:“瞧你急得这猴样!也就是我,才这么好心好意帮你!它日你若对不住我,可仔细老天爷也不待见你!”见他又涎涎笑起,作势要来搂她,少不得推了他一边去,说道:“如今这时候,你便是提了亲,太太也不见得有空答理你,倒不如先往她面前献献殷勤去,待时机成熟,那时候大伙儿都知道你对她有意思了,那时再去请求,自然太太不会反对,她也非同意不可。” 少璜听毕,喜得拍起巴掌来:“果然是我的心肝宝贝儿!竟是怎么想出的这主意!合该我疼你到心坎儿里!” 这里忙不迭地把她抱在怀里一阵猛亲,闹的侍画一个劲儿捶他的胸:“你何时疼我到心坎里,我怎地不知?只那日若事成了,则定要好好待我才是!”“它日若事成,我必抬你做房里一等一有地位的人儿!”侍画听得他亲口保证,禁不住心下欢喜,当即自袖笼里悄悄掏出方绢子来,塞在他手里道:“索兴再让你得意一回,这绢子是我方才在门口捡到的,定是她走时匆忙落在那里,如今便送你罢!” 少璜哪有不接之理?竟是一把将那绢子摊开来,对着那上面绣着的紫玉兰枝儿猛嗅了几口,折好后小心塞到了贴心窝处。 再说绿蕉轩里倚梅望月守着这里半日,竟不时听见锦眉在屋内咳嗽,少不得又是调汤煮药,侍奉了她服下。隔了一两柱香时分,才见流翠抱着一包衣物迟迟归来。进门便问:“姑娘如何了?”二人少不得一路引她入内,一路告诉她方才情形。 锦眉在内听得流翠回来,便忍住咳嗽,探手撩开了帐帏。“你去哪里?如何我在那里左等右等也等你不到?”流翠忙地放了包袱,坐在床沿扶她坐起了些,道:“三太太屋里春香方才来说你在齐姨娘院外淋湿了身子,我便即刻拿了干净衣裳随她去了。哪知去那里一问,才知姑娘并未去那里。春香又被三太太来人唤走了,我只得在西边儿转了好大一圈,后听人说姑娘已回来,便就立马回来了。” “齐姨娘院里?”锦眉脸色变了变。流翠点头:“正是。她引我走到半路,三太太屋里便来人唤她去了。” 西院那一片住全是二老爷三老爷的住处,春香是三太太屋里人,自然不会不认得少璜与齐姨娘的住所,她明知自己在少璜的小抱厦,为何偏说自己竟在齐姨娘那里?这大冬天里,还有意如此,她不知自己浑身湿漉易染病的道理么?要么,是自己曾经在哪里得罪过她不成? 锦眉不觉锁眉沉思。流翠见她不语,便道:“姑娘竟是从哪里来?”锦眉张嘴无语。默了半刻,反问她:“先前春香可是来问你要过花样子?”流翠道:“确是来过,只是她说的那张样子我也不曾见过,她要的又急,便就唤她去前边儿追你们了。——好了,折磨了这半日,身上怕是又要惹些毛病了,我去请大夫来瞧瞧。快些歇下罢,且莫想别的了。” 038 假意献殷勤 这里锦眉一耽搁,打天字狱一回来,芸娘便半路往叶府去,大太太回府后自然前来绿蕉轩询问锦眉失约之事,当听说出了这档子事情,并也顾不上理会别的,且唤了前来赴诊的大夫细细询问。大夫道:“体虚寒重,需细心服药调养。”大太太这便又当着前来探视的大姑娘二姑娘面,嘱他仔细地开了方子,交与李常前去抓药。 锦眉脑袋里昏昏沉沉,便连大夫何时来了也是不知,眼前只晃动着春香少璜等人身影。到晌午下,才勉强清醒了些,正见大太太与姑娘们在外间说话。便唤碧罗近前,只道:“可见了爹爹不曾?”碧罗一面扶她坐起,一面道:“见是见了,只是——”才说半句,流翠在外头唤,便又道:“回头再说罢,现如今人多。”锦眉便就依了。 大太太闻声进来,见她坐起,便忙地止住她道:“又起来做什么?快躺下罢!”锦眉摇摇头,道:“我无妨,不过不其然着了些凉罢了。” 瑾芳瑾咏还有李姨娘也跟着进了来,皆上前问好。太太拉了锦眉手道:“怎地会有这不长眼的奴才,不见墙下有人么?竟就不分青红皂白泼了水下来!回头我让人好好去查查,看是哪个屋里的。你竟是打哪里淋了来?”锦眉含笑道:“太太不必动怒,也无要紧。我如今竟也想不起是在哪里着的水,想来是哪家媳妇在墙头打扫,因见平素那里少人路过,就此倒下来了,我也是因心急抄近道,倒不好怪人家的。”大太太这便就作罢了,只拍着她手嘱着好生养着。 正谈论着,倚梅进来道:“琉璃姐姐来瞧咱们姑娘了。”说着,门口便随声闪进个伶俐人儿来,见了太太先是施了一礼,接着便往床前走去,瞧了瞧锦眉脸色,然后呀的一声道:“这脸色可难看的!怎的突然碰上了这倒霉事儿?老太太方才一听说,忙的唤我过来瞧瞧。表姑娘是府里的贵客,出了这样事,可算得上我们怠慢了。” 锦眉笑道:“哪里话,不过是桩芝麻大的小事儿,老太太忒挂心了。” 琉璃少不得又是一阵嘱咐,并也与太太是一样心思,定要把那人翻出来严办一番才好。锦眉便又为其开脱,故意地说着话儿来取笑。 众人说说笑笑直闹到傍晚,琉璃走后,三太太也遣人来问了,这倒也平常,三太太原就性温和善,最是与府里人好相与的,又与大太太交好。锦眉见瑾华急着要花样子,却又不曾再遣人来,少不得叫碧罗顺道捎了话去,让瑾华得了闲便来拿。 到了掌灯时分,刚服了药下去,宁姨娘也带着丫环月荷来了。 “听说表姑娘今日遭了水,可是怎么一回事?却是哪个不长眼的畜生,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命有几条?姑娘多衿贵的身子骨儿,便是太太回头不查他,也要叫雷公爷劈了他那双手去!”宁姨娘一来便呼叫着坐在床沿,一味数落起那不知底细的某人。“姑娘现倒是说说,究竟是在哪里着的水?如今也好让人办了他去!” 锦眉只是微笑不语,看她今日一身粉嫩裙褂穿着,十分娇媚动人,因说道:“姨娘好精神气儿。这衣裳必是新裁的罢?” 宁姨娘看了看身上,掠了下鬓发,说道:“哪里是新做的?还是前些年太太赏的,因略松了些,一直没穿。” 锦眉又笑:“这可是极贵的天丝绸,宫里娘娘才用得起的上等衣料,平常富户女着们也极少拿来穿。太太既赏了它给你,果然待姨娘很是不同。” 宁姨娘脸上滞了滞,半晌才强笑道:“太太,太太待我自是好的,我心里一直是知道的呢!” 锦眉笑而不语。候在一旁的月荷接道:“太太待姨娘们个个如同亲姐妹一般,姨娘哪里有不知道的。姑娘还不知道了吧?旧年太太寿日之时,咱们姨娘还亲手做了双鞋与太太呢!”宁姨娘猛地点头。月荷又道:“不说别的,且说这回来瞧姑娘,别人是冲着太太的面子不得不来,咱们姨娘可是实打实地爱乌及乌,专将姑娘当作自己人儿一样关心来着呢!” “如此,那就多谢姨娘美意了。”锦眉点头。 月荷道:“姑娘客气。也不知姑娘今日竟是在哪里遭的水?从二道门往正院来的近道有一条正好经过二少爷的小院儿,我听说今日二少爷也在府里未出门,莫不是他的小厮们不知轻重,玩闹的时候冲撞了姑娘罢?如果真是,姑娘可要说出来才好,这等胡闹的事太太是最看不惯的,今日是冲撞了好脾气的表姑娘您,改日若是冲撞了别的什么人,那可不要了紧去?” 锦眉听得怔怔无语,因有了与少璜那一桩事在内,原想着将之隐瞒过去,不想这么快便被人无意猜中了。这事这样凑巧,莫非真如月荷所说,是少璜身边那帮胡闹的小厮们捣的乱?那如果这样,少璜院里空寂无人也可理解了,定是小厮们见闯了祸,一溜烟避开了去,倒不见得如自己先前所想,是春香有意误导之…… “我看月荷说的正是,”宁姨娘忙道:“这帮小子,还是趁早治一治的好,没的到时还连累了主子爷!” 锦眉吁了口气,缓缓道:“我也正是这样想……只不过,我也记不起那院子究竟是谁的了,只是在那院门处站着等了等,因不见人,便就遁原路回了来。府里这样大地方,倒不好为这点事一一找去。不过姨娘与月荷姑娘的心意,我这里心领了。” 月荷兀自劝道:“府里地方虽大,若真找起来,倒也并非难事。姑娘只消遁原路再往内走一遭,必容易的。” 锦眉抬了眼,看着她道:“月荷姑娘当真热心。”。 月荷一顿,半晌陪起笑来:“奴婢只是为姑娘不平,这样尊贵人儿,竟被那帮下人欺负了去,心里怪不是滋味儿的。想是方才太急切了些,却没有别的意思,姑娘可莫误会。” 039 一窝里出来 宁姨娘与月荷出得院来,同时隐去了脸上殷勤。 “丫头片子,倒管起老娘闲事来!”宁姨娘拂拂袖子,一脸愤郁。月荷撇嘴道:“姨娘还瞧不出来?她这就是故意的。明知道太太不会赏这衣料给人,必是老爷暗地赏的,她有心让姨娘难堪,因而这么说。这当着姨娘面尚且如此,背着姨娘,还不定怎么编排呢!” 宁姨娘气得咬牙:“果然是一窝里出来的,尽给老娘寻气受!等哪天栽在我手里,看我怎么收拾她!” 月荷因笑道:“却不知姨娘要收拾谁?是收拾大的,还是小的?” 宁姨娘怔住。月荷这便瞧了瞧四处,拉着她到了墙脚,说道:“姨娘若是要治大的,奴婢倒觉得很是有些必要。”宁姨娘这就偏了头来,听她附在耳上说了一阵。听毕,那脸色立即变了,“这不是——不是以下犯上么?她毕竟是主母,到时若被查出来,我岂还能在这里呆下去!” 月荷正色道:“姨娘怎地如此长他人志气?难道你忘了娘舅爷打官司的事儿了?要不是老爷出面,只怕如今还悬在那里。她是主母,却连老爷身边的人都不管不顾,哪里配称个主母?再说了,月荷自打跟了姨娘以来,哪件事不是为姨娘着想?又怎会害您!如今大房两位少爷都是她那边所出,便连李姨娘都有两位姑娘,姨娘您呢?到如今都还没个音讯,过上几年老爷老了,姨娘就不为自己将来想想?” 宁姨娘听了半日,那脸色渐渐地就平顺下来。月荷见状,便又作势叹了口气,说道:“自然,这也都是我的主意,全是我心疼姨娘所至。姨娘若是觉着来日并不须靠儿女立身,也不在意方才表姑娘那般倚势欺人,自然都不必听我的。只是我听说二少爷对表姑娘颇为有意,若是哪天跑去提亲,太太在府里就等于平白多了个帮手,哪会有个不准的?到那时姨娘便是想要再动她们,只怕也难得动了!” 宁姨娘听得眉头紧锁,站在檐下默了半日,几番想开口说点什么,又都咽了回去。这样又隔了半日,忽就冷笑道:“你既把话说话这份上,我自然是得大小一起治了!纵是不能拉她下马,总也要让老爷和老太太瞧瞧,这对姑侄究竟是怎样一对货色!” “姨娘这就对了!”月荷笑道。 锦眉这一躺下,便连躺了两日才觉好些。 这日午饭吃了碗粥,又浅浅尝了两块生姜猪蹄羹,觉着身上有了三分力气,便就唤了碧罗近前。 “那日去牢里,是个什么光景?” 碧罗拿了堆晾干的衣裳在前,一面叠着一面说道:“那天家设的牢狱,果是与一般不同。里里外外守着上千兵不说,那每一道门竟还有关卡。我们还未进得里面,光是见那阵势,都已经吓得腿软。幸亏是托了人,一路上关卡也都溥衍过去了,否则,还不知要耽误多少时候。” 锦眉有些不耐,“捡要紧的说罢!” 碧罗这便连忙说起:“那日竟呆了半个时辰不到。才两三月不见,老爷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脚上带着镣铐,走一步也得费上好大一股劲儿。太太芸姨娘和我见到老爷头一面便哭了,老爷直劝我们,后来太太将府里现如今情形皆与他说了,老爷也伤心不已。不过为怕他太过伤心,我们把大小姐过世之事给瞒了。” “然后呢?你可曾寻到机会与爹爹说话?”锦眉咳嗽了一阵,迫不及待问。 碧罗忙道:“原以为是无机会了,后来时辰将到时,狱卒们请了太太和芸姨娘去按手印,我便趁机问老爷,可曾怀疑过什么人?老爷却说,‘算了,这竟都是我的罪过!叶家繁荣数代,树大招风,也正该有此一劫。’我奇怪老爷为何竟说这话,太太和芸姨娘却到了狱门处了,老爷本想说什么,这时却摇摇头,说‘回去后,让大小姐把我那件冬天衣服好好收了,不必再拿出来绣。切记。’我听了好生奇怪,老爷却断不肯再说了。等太太她们到了跟前,我们就启程回来了。” 锦眉屏息听了半晌,琢磨着:“冬天衣服?——再没有说别的?” 碧罗摇头:“统共与我说就这两句,一字不漏,再无别的。话说我跟随大小姐这许多年,一直到大小姐临死前,我也没见她为老爷绣什么冬衣呀,老爷这是什么意思?” 锦眉手握锦衾锁眉沉思,半日不曾言语。 碧罗替她掖了掖被窝,兀自叹道:“大小姐如今不在人世,便是知道也是无用了。” 锦眉看了她一眼,也不作声。 门外忽有人来:“碧罗姑娘可在么?” 碧罗一听,忙的答应着起身。掀帘到了外间,只倚梅正与个总角的小丫头说话。小丫头见了她来,便甜甜笑道:“这位是碧罗姐姐罢?我是三少爷屋里的丁香,我们少爷今日早上得了好大两筐子哈蜜瓜,叫让咱们往姑娘们屋里皆送些,这两只是给表姑娘的。” 碧罗接了那两只金黄蜜香的瓜,交与倚梅去放了,问:“前儿才从太太那里吃了来,怎么又有?” 丁香笑了笑,“北边儿的客商送的,柜上吃不完,就拉回来了。”说完,又自袖笼里掏出张写着字的纸来,叠成细细地交到她手里,轻轻地道:“姐姐,这是咱们少爷打太医院得来的一张方子,尽是于养生固元有益的,少爷身强体健用不着,也不知表姑娘用不用得上,且放着试试吧。不过只这一张,可莫与人说啊!” 碧罗咦了一声,正要留住说话,丁香嘻嘻笑了声,道了声告辞,一溜烟走了。 锦眉闻声在屋里问:“谁来了?” 她拿着方子进内,蹙眉道:“瑛少爷那里巴巴的遣人送了张方子并两只瓜来,正要问话呢,就走了。” 锦眉道:“方子?” 碧罗拿给她看。里头列着人参桂圆阿胶等,下方还印着太医院的戳,果然是张补药方子。 锦眉低头不语。碧罗跟着默了会儿,因笑道:“这瑛少爷行事,当真是越来越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040 要挑窗户纸? 锦眉这一着凉,也拖了三五日才稳妥,到了正月底,果然叶荣就被发配去了边疆。消息送进来时,锦眉正临窗绣花,碧罗原道必会又有场不安,不料听后,锦眉只淡淡说了声知道了,便又埋头挑起针脚来。不但不见半点伤感,更是连手脚也比平日利索了许多。 这几日偏又平静无事,淋水之事老太太曾当面问过一回,锦眉有意避谈,便渐渐无人深究。大姑娘三月里便将出嫁,老太太态度上也软了几分,竟也允许李姨娘陪在玲珑苑照顾起居了。只是二姑娘自从在绿蕉轩发过回狠之后,便有些匆匆忙忙,每回碰见了,也只是略打个招呼便即走开。正院里更不消说,为了紧挨着的这两桩喜事,大太太与各府女眷们走得甚勤,更不好在那里打照面。 如此每日里竟更无处可玩去,三姑娘倒是时常瞧着在园子里走动,却又打心眼儿里不愿沾染,这绣棚架子自此便日日不曾闲着,百子被眼看已绣成了三四分,一个个粉妆玉琢的胖娃儿或走或跳,看着着实可喜。 这日午睡了刚起,吃了流翠另开炉灶熬来的补身汤,才在架前坐下,四姑娘就遣人来请去三太太屋里吃茶。锦眉正绣得顺手,寻思着推了,碧罗却一口应下,把那丫头打发了回去。生怕锦眉不肯动,说话间就收了她手里针线,唤倚梅跟着,紧催着出了门。 三太太今日竟是有了南边儿来的新茶,也不多,故就只唤了瑾华过来,娘俩沏了旧年梅枝儿上的雪水,坐下喝着。瑾华半路想起多日不见锦眉,便巴巴地遣人去请。三太太索性再备下些果子点心,待锦眉一到,三人便坐在小花厅里,看镂花窗外早发芽的花木。 一时锦眉便问起瑾华送与舅太太的鞋做得如何,瑾华遂拿出来与她看。只见那花式虽普通,针脚做工倒还细密精致。锦眉因赞,瑾华嘟嘴叹道:“我就嫌这花样子不好,到处都见得着的,要是有眉姐姐的花样子就好了。若要是还有三五日工夫,我定要再重做一对不可。” 三太太听了便就嗔道:“你还说!却不知正是因你倔,你眉姐姐才巴巴地折回院里,半路上遭了罪!你还不跟姐姐道歉。” 瑾华吐舌扮鬼脸,与锦眉赔不是。锦眉摇头笑道:“没什么。倒难得华妹妹这番孝心,想来舅太太看到一定欢喜不已。”扫了一圈,因不见春香,便问:“那日那位叫春香的丫头,现不在屋里?”三太太便道:“甭提她了!那日里听说是她带着你抄近道,回来我便罚她上园子里扫路去了。你姑妈说的对,底下人不管是不行!” 锦眉便不好说什么了,笑了笑,品起茶来。 三太太这时放下茶碗,与瑾华道:“我房里还有些上等的藕粉,这时候吃了最好。你去拿了,让她们拿去冲几碗,端上来。哦,春姨娘这几日胃口不佳,平日她也爱吃这个,也让人端一碗去。”瑾华坐着不愿动,“让侍画去拿不就行了?为何还要我去。” 三太太道:“你们一道下去。”顿了一下,又蹙眉瞅向她身上,嗔道:“瞧你过了这一冬可胖的,再不走动走动,赶明儿可成了个小肥猪了,看谁还敢娶你?” 瑾华听了,这才不情不愿去了。 锦眉微笑道:“华妹妹活泼可爱,心无城府,真正是水晶般纯洁剔透的人儿。来日必定荣华无限。” 三太太笑道:“她就是被我宠坏了,如今变成这等没心没肺模样。再这么没心肝下去,可不一定怎样呢。”兀自喝了口茶,又道:“我不像你姑母,她是哪里都抓得紧,对儿女们管得严,手下人也是不留情面。作为一府主母,这倒是应当的。我这个无事人,便对儿女们宽松些,下人们则有错必罚。你看我平日和和气气,定想不到丫头们犯起错来,也是任谁也不饶的。” 三太太笑着摇头,很是无奈的模样。 锦眉但笑不语,垂首嗅着茶水香气。三太太又道:“倒不是说我自己多么苛薄厉害,事实上我出身大户人家,自小看得太多底下人的辛酸,心底里是真心疼惜她们的。只是若当有了错处而一味姑且,纵得她们不知轻重,来日若犯了大错,岂不更害了她们?因而倒不如在我这里规矩些,能纠正的则纠正,行动之间有了分寸,也不致将来惹祸上身了。” 锦眉由衷赞道:“太太深明大义,实乃常人难及。” 三太太笑了一下,微叹道:“说起对这些丫头,我嫁来何府已有十四年,因膝下只华儿这一个女儿,既于子嗣上无甚成绩,也只好图个和气的好名声儿。侍画这丫头在我跟前服侍了已有七八年,倒是瞧着她长大的,办事倒也细心。凡事依赖她之余,也就格外对她严格些。她也因为受我看重,所以平日总有几分轻狂。上回与流翠在老太太院里争吵,回头就让我赏了板子,倒不是做给你们看,而是我有心要压压她这心气儿!” 锦眉道:“太太真是雷厉风行,难怪得屋里上下皆这般和睦。只是错不在流翠一人,倒让侍画姑娘受委屈了。” 三太太摆摆手,道:“我心知肚明,这板子她挨的不冤。眼下这三房里看起来倒还算平静,只是,也怕是快不安份了。” 锦眉抬了头来,目带惊奇望过去。 三太太这便定定回望了她,放了茶碗,一笑道:“上回劝架时,我们都知道是因流翠一句玩笑话而起。侍画跟了我这么多年,我怎会不知她脾性?她脸皮再薄,也定不会因此恼羞成怒。何况,她好歹也是我屋里的大丫环,可不是那般笨口拙舌的人。眉姑娘当时不是还曾暗示我来着么?究竟流翠因何与她开这样玩笑,今日咱们既坐在了一处,不如眉姑娘且把这层窗户纸挑明了,给我个痛快话儿可好?” 042 半路起风波 “知道了!”侍画不耐烦哼了一声。往前走了半步,想了想,又从荷包里拣了十来个铜板丢下地,“拿去吧。要我不说也容易,往后我让你什么你就得做什么,要不然,我立马就告诉太太去!说你偷懒藏奸,还偷听主子们说话,在后头搬弄是非!” 小业子忙地指天发誓:“往后一定听姐姐您的吩咐!” 侍画这便道:“既如此,那你现下就帮我做件事去。” 小业子鸡啄米似的点头。侍画便便附耳上去,细说起来。 小花厅里吃完了茶,锦眉便要告辞。大太太也起身道:“坐了这大半日,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还有个来月大姑娘便要出嫁,我这里正预备着给她添点嫁妆,却不知添什么合适,听你姑母说又各色都预备齐了。你这会子若无事,咱们便去玲珑苑瞧瞧她可好?” 锦眉欣然点头:“我也有些日子没见大姐姐了,这会子想来正在赶制喜服罢?去瞧瞧正好。” 这里商量好,瑾华自然也跟着要去,三太太未带随从,锦眉为免屋里人久等,也唤倚梅先且回去。 三人齐往园子里而来。近来天气甚好,园里花木皆开始绽芽,地上绿草葱葱,不少丫环婆子聚在当阳处闲话做活儿,其中在主子跟前有些头脸儿的见了她们到来,皆主动地迎上来来问好。三太太也都一一笑着回应了,寒暄里也问一问各人近况。 过了湖心长廊,便到了园子北边儿,将靠近玲珑苑处,只见隔着几株梅树,正有三五名婆子握着扫帚在树后私话。 其中一人道:“你乱嚼舌根,可仔细主子家们听了剁了你这把嘴!这没根没据的事儿,偏你也敢说!” 便有一人接口:“你们不相信,我也没办法,这是有人亲眼儿见的,要不然我敢瞎说?那二少爷是什么德性你们又不是不知,再说那位主子,瞧着模样那般俊儿,可到底是偏房出来的。这如今为了攀高枝儿,有什么不可能?” 再有一人琢磨着说:“我听着这话倒在理儿。你们想,她们家现如今可比不上从前了,甭说一个庶出小姐,便是嫡出的也未必能嫁上好人家去。咱们府跟他们是亲戚,她那老娘当初送她来这里,八成也是打的这主意,在咱们府里挑个少主子定了亲,总归比落在别人家的好。这年头,哪个当妾的是省油的灯呀?” 锦眉骤然止步,伸手撩开眼前一条梅枝,往那头径直望去。 三太太也停了步,锁眉细听起来。 只听那边道:“可不就是?现如今府里当婚的也就三位少爷,大少爷已经订下了薛家小姐了,三少爷倒是未定,却是老太太和大太太的心头肉儿,断不可能许了她去!也就只有二少爷,亲娘死了,二老爷对家事也是一概的不管不问,加上二少爷自己也是花名在外,来日只怕也订不到甚么好闺秀去。这么样光景,自然也就好上手些!” “这么说,这还真有其事?”有声音半信半疑。 “自然是真事!我都说了,这是有人亲眼瞧见的,那日那位主儿在二少爷屋里,穿了件那么薄的衣裳,光天化日的,可不就跟二少爷在房门口搂成一块儿呢!两人我抱你你抱我,哎哟哟,也亏得她不害臊!……” 锦眉扶着花枝,浑身已禁不住颤抖起来。说不上是惊是怒,只觉得胸膛竟有把火在燃烧! “是谁在那里嚼舌根呢?” 三太太听到此处,沉下声音喝道。树那头几人顿时惊得跳起,纷纷噤声缩成一处,往这边望来。瑾华人小声音大,紧接着喝道:“太太在这里问话,你们还不滚过来?” 婆子们明显又嘶了一声,静了半晌,三太太不耐地咳嗽了一声,才见她们从树枝下匆匆猫腰过来。也不敢抬头,看着面前锦衣绣服,便就弯了腰下去:“奴妇请,请太太安。”待直了身,见到满脸嫌恶的瑾华,以及似要冒出火来的锦眉,又禁不住齐齐吓了一跳。 “原,原来是三太太和四姑娘表姑娘在此,奴妇们失礼了。” 三太太锁眉沉声:“你们方才在嚼些什么?哪一个不是省油的灯,哪一个与二少爷搂搂抱抱?” 婆子们哪里敢作答。三太太便指着当先一个穿灰衣的:“你来说!”灰衣妇当下两腿一软跪在地上,叩了个头道:“太太恕罪!奴妇们并未说及二少爷,只是在说咱们自个儿家里一些琐事罢了。”三太太喝道:“还敢嘴硬?!华儿这便去请大太太过来!” 瑾华称是,才要转身。那灰衣妇忙地跪爬几步,拖住她裙摆:“四姑娘留步!”瑾华一把拽回裙子,骂道:“你个老婆子!扯我衣裳做什么?你有胆在背后造谣,难道就没胆见太太不成?”灰衣婆子忙又扯住她:“求求四姑娘罢!姑娘若是唤了大太太来,婆子就没活路了!方才原本只是几句闲话儿,并不曾造谣生事,还请太太姑娘明鉴!——表姑娘,你大人大量,求你老人家劝劝太太吧!” 三太太怒道:“既非造谣生事,方才又说什么大少爷二少爷?!你当我是耳聋了么?在这站了半日还听不清你们说什么!如今你要么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一遍与我听,把涉及了哪些人说清楚,要么就去见大太太!” 灰衣婆子看看她又看看咬牙不语的锦眉,咬了下唇,半日不作声,只浑身地打颤儿。 旁边婆子也跟着跪下来,齐齐叩头。瑾华道:“你们竟敢在背后说眉姐姐的坏话,简直该死!不老实交代,那我便请太太去!”先前那灰衣婆子拽住她衣裳却不放手,这时慌不迭地道:“姑娘明鉴!奴妇们尊敬表姑娘还来不及,怎会无端端造她老人家的谣?求姑娘高抬贵手罢!” 瑾华斥道:“还说不是?既然不是,那你刚才为什么求眉姐姐大人大量?还不是你们做贼心虚!” 灰衣妇满脸土色,面肌抽搐,表情如同死一般难看。 瑾华不理她,拂袖转身去。 灰衣妇这才情急道:“好!我说!我说!”说着望望左右众人,撒了手。瑾华再瞪视,她便惨白着脸道:“太太方才既然听到,便大致是这些话儿了。我们也是方才打别处听来,说是有人,有人亲眼撞见二少爷与表姑娘——” 话未说完,锦眉便觉一个站立不稳,瑾华忙地将她扶住:“眉姐姐!” “一派胡言!”三太太喝斥,伸手指着她们:“你们这些人,看来果然是闲得很了!竟然连主子爷们跟府里贵客的舌根也敢乱嚼!这回我若不告到大太太那里,便枉为这府里主子!” “太太饶命!太太饶命啊!奴妇并非蓄意为之!” “并非蓄意为之?”三太太冷笑,“府里规矩你们忘了么?但凡便是听到这些脏言秽语。也当冲过去扇了她们嘴,教训了她们才是。你们倒好!不但不阻止,反而道听途说津津乐道!还说并非蓄意?今日不治你们,将来还不反了天去!你们也不想想,二少爷倒也罢了,可表姑娘是谁?她是大太太的亲侄女!是何等样端庄得宜的人儿!连老太太都时常夸她!如今竟容得你们这般放肆?!” 婆子们皆吓得老泪纵横瑟瑟发抖,纷纷告饶。 锦眉扶着树干,方才那股躁劲儿一过,这会子竟觉平静了些。深吸了口气,拍了拍瑾华手背,示意她放心。 三太太疾言厉色训斥了一阵,这时面向锦眉,温言说道:“你姑母近来里外事忙,也是一时疏忽了,这帮奴才着实放肆。倒不是我府上一向待客之道。今日这事落在我手里,回头是定要治她们不可的。你是何等冰清玉洁的人儿,真正委屈你了。现也不知你意下如何?你瞧着,可要不要去请大太太来?或是直接禀了老太太去?” 瑾华扯扯锦眉袖子,拼命点头:“直接回老太太去!把她们一个个轰出去了才干净!” 锦眉默了片刻,定下心神强笑了下,与三太太道:“依我说,既是谣言,倒不必当真。俗言道‘身正不怕影子斜’,若真把她们惩得紧了,倒显得我心虚似的。大太太那里若告了去,势必让她们怀恨在心,我终归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虽不愿被人泼脏水,但影响大了反而不好。太太看着如何是好,便如何罢。” 三太太忖庶了阵,点点头,“这也确是大有道理。还是你想的周到。”拉起她手安抚了下,便转身与婆子们道:“你们现把名字留下,在哪门哪司当差,都写清楚了。表姑娘仁德宽厚,不与你们计较,但此事可一不可二,回头我会让管家去找你们,现且滚回去罢!” “多谢太太!多谢表姑娘!” 婆子们千恩万谢爬起。 锦眉望着那灰衣妇人,眉头深锁,指甲不觉在袖口下掐进了手心肉里。 043 静观其生变 夜里锦眉在灯下看书,碧罗进来铺床。见她半日不声不响,因问道:“自打傍晚从大姑娘处回来,你就坐着不言不语,饭也没吃多少,如今书看了半晚上也没见你翻过篇儿,究竟是为了何事?”锦眉叹了口气,不答,却把书页木木翻了一页过去。 碧罗便就烦恼,挨着她坐在旁边。“老这么闷着总不是个事儿,若有烦心事,不如说出来。”锦眉瞧了她一眼,把书弃了,自梅瓶里抽出枝腊梅花,拿指甲盖子在花瓣上戳印子。“那日被淋之事前因后果,我是早与你说了的。如今似乎有人暗地里想借这个事来阴我。” “是谁?!”碧罗吓了一跳,捉紧了她胳膊。 锦眉蹙眉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也只是觉得此事有些出乎意料罢了,当时我在抱厦内确是被一名婆子撞见,但按理说,私下谈论主子爷们这事是要被惩处的,她应不至于大胆到四处宣扬才是,今日在园子里我却亲耳听见有人在传我与二少爷之间有暧昧,还有一些不堪入耳之辞。三太太与四姑娘虽不相信,并一心严惩那几名婆子,但那又如何?我想并不只有她们这四五个人在传。” “那,那咱们该如何?”碧罗坐直身子,脸色也煞地白了。她自然知道这种事传开之后的危险性,一旦传进老爷太太们的耳里,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这么看来,那老婆子还真是忒大胆了!就不怕害得姑娘身败名裂,她也要受牵累么?!咱们到底几时得罪了她,要这般来加害于你!” “这平日来来去去,人多口杂,有时得罪了人连我们自己也未必知道。”锦眉低语着,又摇摇头:“自然这也有可能是我疑心过重,也许恰好是她不慎说漏了嘴,接而便被人传了开去,并不见得是专门针对我。” “那总得想个法子才好!”碧罗急得掐起自己手指头来。“被赶回府事小,姑娘闺誉事大呀!” 锦眉托腮想了片刻,道:“如今唯一的法子,就是找到那婆子,万一事情传到太太耳里,便可唤她与春香来作证。”说完她坐直了身子,望着碧罗:“洒扫房里有个叫做刘二媳妇的女人,她是负责园子北边洒扫工夫的,今日正是她说从别人耳里亲口听来此事,你找个机会去寻寻她,问出她从何人口里听来。或许,我们可依此寻到那人。” “好!”碧罗点头,“明日我就去!正巧今儿二姑娘房里红英来了,说是这两日正在制胭脂膏子,有好些呢,让我跟流翠趁空去拿些。” 锦眉因道:“二姑娘这几日在做什么?” 碧罗拿了件衣服出来,披在她肩上,道:“倒不曾听说在做什么,连大姑娘屋里也少去,除了隔三差五上荣华堂去请安,每日便只在屋里做针线。要么就上正院里走走。哦,对了,前儿倚梅还见她与三姑娘在一处说话儿呢,老太太都夸她近来性子变了。” 锦眉“哦”了一声,也不曾深究。 翌日用了早饭,碧罗去了园里,锦眉便上正院里来请安。 大太太正在屋里与李常分配事务,耳房炕桌上摊开了两大本帐本,另有些写着字的大红笺子,锦眉落坐时略看了看,见是些物器清单,其中古董玉器,绫罗绸缎,皆非寻常之物。 李常念完了一大串单子,大太太拿起帐簿翻了几页,想了想道:“我记得库房里尚余有三匹‘天丝绸’,乃旧年宫里赏的,一直未拿来裁衣,连封也未开。你将它取两匹出来,加在聘礼上。剩下一匹,拿来给老太太三太太和我各作一身衣裳吧。” 李常这便唤了名小厮进来,嘱他上库房里拿。 大太太又道:“薛家眼下才接了宫里绣服的差事,时常在太后圣上面前走动,大有取代当年叶家御绣之首的势头。咱们家虽也不见得要巴结他们,可到底现下两家结了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总归要稳稳妥妥地办好这桩事才是。我听说三少爷与薛家那位大少爷走得甚勤,你得空也可问问三少爷看,薛家那边对这单子是个什么态度,我们也好随机应变。” 李常称是。商议完毕,这便就退了出去。 锦眉替大太太斟了碗茶,道:“太太这般慎重,可见薛家这位小姐端底得太太的意了。” 大太太叹道:“薛家小姐倒也罢了,我见了也不过一两面。只是现如今御绣只剩两家,生意愈来愈难做,城里又有许多眼红咱们的,拼了命地往宫里采办司挤,绣腿的差事虽让他们抢去了,往宽了想,到底也是亲家里,长远看总是有益无害的。只是他们家向来势利,眼下势头正旺,更是得罪不起的。便也只好处处仔细了去。” 锦眉笑道:“看来自打没了叶家竞争,这薛家倒是财源广进了。” “谁说不是?”大太太哼笑道:“也不知是个什么缘故,竟这般旺了他!” 锦眉听后沉默,半晌才拿起桌上笺子瞧起来。 大太太道:“你也帮着瞧瞧,可还有何遗漏之处没有?” 锦眉谦道:“太太办事,哪还会有遗漏的?再说我哪里会看这个,没的笑掉了牙去。”这里放了,见大太太笑而不应,便又道:“大后日便是初五,该是刘府来人下聘的日子了罢?” “可不是?”大太太道,“先前才交代完这事呢!” 二人吃茶寒暄,忽李常复又转来。回道:“回太太,库房里仅剩两匹‘天丝绸’。” “两匹?”大太太锁了眉,顿了下,拿起合上的帐簿翻开来,一项项查下去,目光忽停住在某处,看完道:“这帐上明明登记的是三匹,皆是去年元宵时宫里赏的,这上面记的清清楚,怎么会只有两匹?” 李常弯腰:“帐上登记的确是三匹,不过前些日子,老爷曾进库房,取了一匹。” “他取了?”大太太蓦地扬高声来,问道:“他取了干什么?” 李常不语,垂首而立。 锦眉想起那日宁姨娘身上的新衫子,顿时心知肚明。目光睃了下李常,与大太太笑道:“太太不必心急,想来也是因此物稀罕,老爷拿来生意上作应酬去了。”大太太气道:“便是要做应酬,也得与我通个气儿才是,怎可如此任意妄为?”锦眉劝道:“一时情急,或是太太恰好不在,且拿了去也是有的。” 大太太这里气呼呼一阵,挥手向李常:“你且下去!” 044 偏房不清静 待屋里清静,锦眉默不作声斟起茶来。大太太啪地一下将茶碗放在案上,沉声问起:“这衣料子去了哪里,你可知道?!”锦眉吓了一跳,忙道:“这库房的事,眉儿怎会知道?”大太太便冷笑道:“你若不知,又怎会平白地替他摭瞒?” 锦眉想了下,便就笑道:“哪曾是遮瞒?方才那话,也不过是猜测罢了。想来老爷日夜在柜上,便是要用这衣料子,也定是送人。太太是眉儿最亲的人,便是要遮瞒,也是帮太太,哪有反帮着别人瞒太太的理?再说这稀罕料子我竟是连见也未曾见过,哪里又知道它下落来。” 大太太听了这才面色稍霁,兀自点了点头,“这倒也是实话。这宫里贵人们穿的料子,一般人哪里有福气见?” 锦眉笑了笑,低头不作声。 彼此又喝了回茶,锦眉便欲告辞。 才起了身,忽听远远的从西侧传来阵哭声。大太太也听见了,唤了人,帘子外便匆匆进来一人道:“禀太太,宁姨娘正闹不舒服呢!说是早上一起来就觉身子不好,方才正要来这边请安,谁知眼前一晕,就倒地下去了,谁知还磕着了身子。这会儿月荷正急得直哭呢!” 大太太便就蹙眉道:“这昨儿巴巴唤了大夫来,又不肯瞧,这会儿又出的什么夭蛾子!” 那人道:“这倒是闹了有好几日了,说是身上一直不舒坦,成日里总躺着不愿起呢。” 大太太转头与锦眉对视了眼,不耐地一挥帕子:“走罢,瞧瞧去!” 姑侄二人到了侧院,向左一拐弯儿,便往宁姨娘屋里去。李姨娘想来听见动静,这会儿已在半路迎了上来,悄声道:“太太可好来了,屋里正闹得慌呢。”大太太嗯了声,径直往门口走去。屋里三四名丫环婆子已候在门口,均是弯腰道了安,而后打帘的打帘,回话的回话。 跨门槛时锦眉回头望了望左首那扇窗,估摸了下也就半人来高,怪不得凭大老爷那样身手也能轻松翻过去了。当下嘴角不自觉勾了勾,仍随着大太太的脚步入内。 宁姨娘这会儿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大红绫被,脸上未施脂粉。虽已经醒来,整个人却跟大病了一场似的毫无神采。见了二人,眼中更浮起层仿似濒死一般的灰败。月荷抹了把泪,抽抽答答将她扶起来些,与大太太道:“太太恕罪,姨娘眼下只怕无法跟您请安了。” 大太太摆了摆手,蹙眉道:“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人儿怎么就让你们侍候成这模样了?” 月荷垂首又哭。宁姨娘道:“不关她们的事,这是妾身自己不争气。这几日也不知是怎么了?身上总是懒懒的,莫说行动,便是连说个话儿也觉辛苦。我自己觉着,怕是染上什么不好的病了。太太和表姑娘还是且回去罢!没的沾染了病气,妾身倒越发不安了。” 说罢几句,声音又渐渐弱下去了,便是旁人看着,也觉十分辛苦。 锦眉闻言不由暗叹一气,庆幸方才并未将天丝绸之事泄露出来,平日虽见她为人讨厌,此时见她如此,也不由忘个一干二净了。 大太太忙问:“究竟是个什么症状?好歹说出来,也好为你治。” 宁姨娘沉默不语。月荷在旁抹泪道:“回太太,倒也瞧不出什么大症状,只是这半月来,姨娘身上竟一分力气也没有,成日里只犯困,便是连,连月信也停了一两月了。” “有这事?!”大太太略带惊异。 宁姨娘点头:“正是。我这身子骨,太太是知道的,一年到头哪里吃过几回药?如今只怕是不好了。” 大太太目光在她脸上留连了一阵,兀自沉默下来。 锦眉听得月信未至,心下豁然一亮——叶夫人还在世时,每每谈及养生之道,便也会告知锦诺一二,说这女儿家月事事关要紧,是早是迟,是有是无,皆表示身体有了一定变化。譬如这月信未至,便极有可能是…… “太太,”想到此处,她压低声与大太太道:“怕是唤个千金大夫来瞧瞧好些。” 大太太默语片刻,道:“昨儿请了来,她不是不肯瞧么?” 月荷忙抢道:“昨儿那是因为这赵大夫来时,姨娘不巧正在沐浴,那赵大夫色迷迷地直盯着姨娘猛瞧,姨娘便把他打发走了。” “胡说!”大太太斥道:“赵大夫是给府里女眷瞧病的老大夫了,几时如你所说这般行为不检!” 月荷扑通一声跪下:“太太明鉴!昨儿可是屋里婆子亲眼瞧见的,奴婢不敢撒谎!” 大太太瞧了她一眼,这便忍耐着道:“那依你说该怎么着?就由她这么折腾着?” 月荷抬起头来:“太太在这里,奴婢不敢插言。不过太太若不怪罪的话,奴婢倒觉着或可换个大夫来瞧瞧。奴婢听说东街的柳大夫医术也很不错,往年也曾替奴婢的爹娘瞧过病的,倒是个规矩之人。” 大太太默了默,忽望了她道:“你爹娘是谁?我怎么觉着你面生得紧?” 月荷忙低了头下去,恭恭敬敬道:“回太太的话,奴婢也算是府里的家生丫头,我爹原是后门上负责守夜的林贵,后来蒙老爷恩典,做了采办了。” “林贵……”大太太想了下,忽讶道:“你是他女儿?……那你娘呢?” 月荷道:“我娘前年已经病死了。” “死了?”大太太扬起尾音重复了下,而后望着地上,不知想到什么,脸色渐渐凝重起来。而后半晌,又点点头道:“原来是这么样。你是林贵的女儿,难怪得说话这般伶俐。你爹不错,你也是个可怜的,只可惜都让你娘给拖累了。” 月荷陪笑道:“我爹时常与我讲,如今家里这样,都全托了老爷太太的福呢。日日地让我好好当差,服侍好主子们。” 大太太点头:“难得他明理。你起来罢!既说东街那大夫不错,你这便速速去请来,好好替你们姨娘瞧瞧。” “奴婢遵命!” 045 迟早要出事 安排人去了请大夫,姑侄二人这便出得门来。到了门外,大太太又再唤来了秋澄,让去库房拿了几两燕窝,交到月荷手里,嘱她下厨炖了给宁氏。李姨娘瞧了这半日,这便悄悄地道:“那狐狸精八成是有了身孕,有意地拿矫装傻哩!太太怎地还如此疼她?也不怕将来把她惯到了天上去?” 大太太却睃了眼她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她怀的是老爷的孩子,我疼她也是为了老爷!” 李姨娘素来在正院侍候得殷勤,但自上回被老太太一罚之后,整个人便觉少了三分魂似的,愈发地处处小心。加之后来又被大太太斥责了一顿,这时碰了这回钉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锦眉看在瑾芳姐妹份上,少不得出面作些周旋。“姨娘这一向在园子里陪着大姐姐,可忙着呢。今日怎地有空回房来?”李姨娘“哦”了一声,回神陪了陪笑,道:“芳丫头那里倒也准备得差不多了,今儿见着天色好,便欲着人晒晒房里被褥,好预备着搬回来。再过两日刘府来人下聘,住这院儿倒方便招呼些。” 锦眉便微笑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姨娘可当真操劳了。” 李姨娘颇小心地笑笑。大太太这时转了身来,朝着锦眉道:“你出来这半日,且回去歇着罢。这里不用你陪着了。” 锦眉便告了辞,出了院门去。 这里大太太见已无人,当即沉了脸色,与李姨娘道:“我命你去园子里陪姑娘,可不是要你以她亲娘自居,她虽是你生的,你可莫忘了,我才是她正儿八经的母亲!这刘府里纵是来了人,认的岳母也是我,不是你李氏!” 一句话得李姨娘顿时满脸胀红。大太太这里微哼了声,又道:“这房里哪怕姬妾成群,陪房上千,主母总共也只得一个。你哪怕再有哄男人的本事,也强不过这一桩去!” 李姨娘背上额头直冒汗。直道:“奴婢不敢!奴婢这辈子都不敢有这等非份之想,这么多年,太太您是知道的。” 大太太瞧了她半晌,缓了口气道:“我知你不敢,可眼下却有人敢。”说着,那目光便往宁氏屋里瞧了一眼。 李姨娘顿了一下。大太太收回目光,冷哼道:“她要拿怀身孕之事来拿矫,妄想来压我的威风,我岂有不知的道理?既如此,我又怎能得了逞去!别的我且不管它,如今眼下且有一件,却要弄清楚了去,断不能任他们在我眼皮子底下闹出鬼来!” 说到这里,因就招了李姨娘近前,附耳细细说将起来。 锦眉回到绿蕉轩,碧罗也正回来了,正与倚梅望月她们分胭脂。见锦眉进来,忙地迎上来道:“还说要寻去呢,可巧姑娘就回来了。”锦眉因笑着,走过去拿起那胭脂来瞧了一回,倒果真是芳香扑鼻,细滑莹腻。倚梅举了一小盒与她道:“姑娘喜欢玉兰花儿,这盒玉兰味儿的,便给姑娘用罢。” 锦眉便笑道:“我不要你们的,回头让人听了,怕是要说我这当主子的忒抠门儿,还要你们的东西去!” “姑娘说的也忒大发了!”倚梅说道:“平日里姑娘赏给咱们的东西可还少么?什么吃的玩的用的,只怕全府里也找不出这么一个大方的好姑娘来呢!” “可不是?!”流翠抱了叠衣裳过来,说道:“咱们姑娘不但手头大方,待下人好,还知书达礼端庄自检,最不齿那等猥琐失仪之事,我看有好些大家闺秀连她一半都比不上呢!你们在外头若听到什么吃饱了撑的在那造谣生事的人,可不要手软,一耳光子扇过去便是。” 锦眉一听这话里有话,便朝她望了过去。碧罗暗地里一扯她袖子,三人这便前后脚进了内屋厢房来。 “你料的不错,果然园子里已暗地里四处在传了。” 方坐下,碧罗便忧心地道。锦眉咬了咬唇,思忖道:“我们早该清楚,‘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遇上这种事,不管真的假的,常人总是先传开了再说。——你还听到什么了?” 碧罗摇头:“今儿倒不是我听到,是流翠听来的。”说着望向流翠. 流翠放了衣裳,也挨着她们坐下。“姑娘昨儿没与我说,因我乍一听到此事也是吃惊不小。咱们屋里不是没茶叶了么,我记起有回老太太竟应了咱们两瓶,便上荣华堂去寻琉璃。半路上见着黄莺与俩丫环在廊下说话,一见着我,黄莺便上赶着来取笑我,说:‘表姑娘要与二少爷成了亲,你可是跟不跟呢?往日你只知笑我,今日可到你了!’我听着便懵了,遂问她们。她们一味取笑,倒不曾说得婆子们那般难听,却也一个劲只说二少爷如何如何思慕姑娘,这几日竟见了人就提及姑娘呢!” “在荣华堂?”锦眉站起来,“这么说连老太太屋里人也知道了?!” “这却不得而知了。”流翠也站起。见她忧心,便劝道:“姑娘的为人,奴婢是再相信不过的。只是此事被她们这么一传,迟早要出大事,姑娘还需早做定夺才是。” 锦眉转头:“如何定夺?” 流翠道:“唯一的法子便是去请二少爷出面,先去太太跟前澄清此事。那样一来,纵是有老太太或别的人问起,也会有太太挡了回去。二少爷有把柄在咱们手里,也许能成也未定。” “这怎么可能呢?别说眼下这样咱们避嫌还来不及,便是求了他,像他那样的人,未必会在乎什么把柄不把柄的呢!”碧罗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再说你又不是不知咱们姑娘,她是最不愿拿把柄去威胁别人的。” 流翠急道:“可是不这样的话,即使找到当日撞见的那婆子也未必成事!那婆子见了当时形状,必然也以为二少爷与姑娘之间有暧昧!便是没有,‘男女授受不亲’,孤男寡女于无人之时那般姿态,也是万万不容于世的!” 锦眉黯然半日,这时抬头问碧罗:“这么说,你今日并未曾打听得出来?” 碧罗摇头,“昨日那婆子说,她也是打别处听来的,并不知当时见到的具体是谁。” 锦眉哑然无语,扶桌坐了下去。 046 坏了好春光 俗语道“唾沫也能杀死人”,园里既已把这话传开了,那么传到老太太耳朵里是迟早的事。若果真只是空穴来风倒也罢了,偏就有那么几分说不清。当日被何少璜阻拦在门口确是意外,可就像流翠说的,别人能相信吗?便是相信,他和她也确是有肌肤接触,已然犯了闺中大忌。 何少璜是二房长子,又因没了娘,众长辈少不得纵容他些,而她只是个客居在此无足轻重的亲戚,这杆称将往哪边斜,根本不须猜想。进府月余,锦眉到此时才真正有压迫之感。大太太此时尚对她心存防备,平时态度虽较从前好了些,但事关要紧,也丝毫不曾掩饰心中的猜忌,此事是断不能指望她轻易帮她了。 “姑娘,这种事情,自然是越早撇清越好,断不能听之任之啊。”流翠见她半日无语,出声劝道。 锦眉转头过来,一时犹疑未定。流翠叹了一气:“按说我明知二少爷对姑娘存有非分之想,原不该出这主意,只是眼下除了这个,却想不出别的好法子来。我是大太太那边过来的人,说句不讨喜的话,姑娘这事若真闹不好了,也必将影响到大太太去。大太太若不好了,姑娘可不就更难过了么?这深宅大院里都不容易,姑娘好自为之罢。” 她说完走到帘下顿了顿,回头望了一眼,才又抬步走了出去。 碧罗直到她走出门才转回头来,扶着锦眉,半日也不知该说什么。 主仆二人默然无语坐了一阵,锦眉苦笑了一气,抚起额来。 当夜西院小抱厦里,少璜扔了碗筷,拣了枝竹签儿坐在炕上挑牙。小厮清儿陪笑上前:“昨儿东街万香楼里来了名好水嫩的姑娘儿,听说弹得一手好琵琶,是雏儿。那里老鸨子说请爷得空时去听听曲儿呢。”少璜哼了一声,把签儿一扔,双手枕在脑后道:“万香楼能有什么好雏儿?一个个歪瓜咧枣,西街上寻芳楼里随便挑一个都比她们强了去!” “哟,二少爷莫不是还在记着莺儿姑娘罢?竟把城里数一数二的万香楼说的这般不堪,想当初为了莺儿姑娘,爷可是把那万香楼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呢!” 这时候帘子外头忽传来这么样懒洋洋一道声音。少璜听了听,那索然的脸上顿时咧开一抹邪邪笑来,指着清儿道:“还不快去打帘?把外头那小狐狸精给爷拖进来!” 清儿忙地到了门边。外头那声音却哼道:“你让我进来我就进来?我偏不!”话虽这么说着,随着帘子一扬,那娇俏身躯却又毫不犹豫走了进来。 清儿上赶着叫“侍画姐”,弯腰躬身出去了。 少璜跳下炕,一把将侍画搂住,口里唤:“小妖精!你怎么来了?” 侍画斜睨一眼他,却不答他,只任他在身上四处揉捏。 一时二人到了炕上,侍画掩了掩衣襟,道:“每回尽知道猴急!我且问你,这几日太太们可曾问你什么?”少璜扯不开她衣裳,便索性将手从裙底下探进去,一手枕着脑袋,不紧不慢道:“能问什么?我一日到头竟见不着她们几回。老太太那里见我就心烦,也早吩咐不必我去请安了。” 侍画一听,将手略松了些,任他趁机在身上四处游窜。只问:“果真没什么?” “自然没什么。怎么?”少璜手指捏住她胸前一颗,邪邪扬了扬眉。侍画吃不住嗯了一声,一阵颤栗后,脸上顿时泛起一片潮红。当下两臂勾住他脖颈,道:“你倒是几时才把我接进房里来?回回如此偷偷摸摸,我可受不了了。”少璜仍不住揉搓,舔砥着她耳唇:“你几时替我把那事儿办成了,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死鬼!”侍画睁开眼,啪地拍了下他肩膀,“你当我竟是闲着了么?我答应你的事,自然会帮你做到。只是你可千万记住了,事成之前你可万莫拖我下水,否则,我可只有死路一条了!” 少璜笑嘻嘻道:“怎么会?我是那样人么!”说着扯开她衣裳,放肆狎闹起来。 “……在屋里?就说是大太太屋里来的人。” 二人这里正面红耳赤如胶似漆,门外忽传来说话声。一时持续未止,少璜便不耐起来:“谁在外头吵闹?”清儿忙答:“回少爷,是大太太那边的流翠,有事要见您。” 少璜侍画皆吓了一跳,满腔热情顿时冷却下来。少璜爬起穿了衣裳,扬声问:“大太太那边有何事?”侍画一面穿衣一面悄声道:“莫忘了,流翠如今是表姑娘屋里的人。”少璜一听,顿了半刻,穿衣速度忙又快了几分。整着衣摆朝外道:“让她等等!”这里见侍画半日未妥,忙地将架上衣裙一把塞了与她,不由分说将她推到了屏风后头。 自己穿戴好后且往外走,在门槛内正了正衣冠道:“进来吧。” 清儿打了帘,便有两名大丫环装扮的人步入。走在前边儿身段苗条,着一身青裙的是流翠,少璜认得,另一人生得圆脸俏鼻,着一身银红,隐约认得是锦眉带来的丫环碧罗。 二人进了屋,便顺势往各处扫了扫。流翠裣衽笑道:“流翠请二少爷安。二少爷好兴致,外房里也弄得这么样一股胭脂香。”少璜顺着她目光往炕上瞧了瞧,见枕褥皆凌乱不堪,又还有件粉色罩衫遗漏在侧,当下面有赧色,强装镇定回道:“晚饭时几位姬妾来了陪酒,刚刚离去,还未来得及收拾。——清儿,快沏壶好茶来。” 流翠道:“不必了!我们二人前来,乃是有件事要与二少爷说,说完咱们就走。” 少璜忖度了一下,道:“二位但说无妨。” 流翠与碧罗对视了一眼,道:“那咱们就直说了。今夜我们乃是为我们姑娘而来。” 少璜挑了挑眉。碧罗顿了一下,说道:“二少爷在脂粉堆里人缘极佳,咱们里外素来是知道的。不但有所闻,也有所见,无数女子皆心甘情愿博得少爷一眼青睐。可是我们姑娘却不同,她祖上是蒙受浩荡皇恩的御绣庄主,深受礼教熏陶,自来冰清玉洁循规蹈矩,从无有半点不检之行为,绝非那等轻浮女子。如今她无端被外头谣言中伤,还请二少爷高抬贵手,勿要纵得他人毁了咱们姑娘一生的闺誉。” “谣言?”少璜一脸茫然,“什么谣言?” 047 螳螂捕蝉 “二少爷莫非不知么?”碧罗咬起牙来。“当日姑娘路过此处之时,曾在院外不慎淋水,当时未经少爷允准而擅自进房暂避,也是一时无奈之举。可是二少爷却乘人之危,一味阻住咱们姑娘不让走,还冒然来拉扯姑娘,导致撞见的人以为咱们姑娘行为不检,与你暗中有苟且之事!如今园里四处皆在暗中传播谣言,说得何等不堪,难道二少爷您一句轻飘飘的不知道就可以粉饰太平了么?!难道你不知道这样竟会害得咱们姑娘从此背上不守妇道的骂名么?!” 少璜听完,恍然一笑:“原是为这事……怎么,府里有人这么传了么?” 碧罗道:“岂止是传!简直是传得不堪入耳了!二少爷你身为男人,又是始作俑者,就这么心安理得么?!” 碧罗越说越有些激动。流翠按了她坐下,沉了脸站起,道:“二少爷,无论如何有关于表姑娘的谣言都是因您而起,我不管是有意或无意,出了这样的事,少爷您都该站出来澄清才是。若万一让老太太听见,表姑娘可就被你害惨了!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闺誉是何等重要。被您这一闹,只怕闹出人命来也未定!” 少璜拿起茶杯啜了一口,道:“有这么严重?若真闹到老太太那里去,不更好办么?索性便让你们姑娘嫁与我,便就皆大欢喜了。这闺誉不闺誉的,到时还重要么?” “你!”碧罗气得跳起,手指到他鼻子上去。 少璜顿时怒道:“放肆!” 流翠忙地将碧罗摁下,与少璜道:“二少爷也不必动气。你这主意好倒是好,只是你忘了表姑娘可是大太太的亲侄女,纵使这门亲事成了,大太太也免不了背后被人戳了脊梁骨去!说什么家风不好,因而出了这样的后辈,到那时,你说大太太心里能对你服气么?依我说,求亲之事可从长计议,二少爷若真对咱们姑娘情有独钟,便拿出些诚意来,现下不如且帮了表姑娘这一回,还可博得她一回好感。 少璜望着她,摸着下巴不言语。 流翠见他如此,便续道:“如今只要少爷您前去老太太跟前告那帮造谣的人一状,并说清楚当日表姑娘与您之间并不曾有过任何接触,大伙自然是信你的。介时谣言也就止住了。再者,大太太那里得知,暗中自然也会感激于你,这于你于姑娘,都有益而无害,你又何乐不为?” 少璜听完起身,顺着屋中央踱了几圈。半晌后道:“可是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流翠立即道:“自然是有好处!方才不已说了么?二少爷心中喜欢姑娘,可本已得罪了她,要想得取佳人欢心谈何容易?如今若是少爷出面打破谣言,将来这亲事成不成不好说,但姑娘自然会原谅感激少爷。再者,”她顿了顿,一笑道:“如今大老爷大太太正张罗着帮二老爷续填房,二少爷不在乎大太太的态度,难道也不想想这其中的厉害么?” 少璜一顿,脸色立时沉凝。 流翠也不急,且等着他开口。过了半晌,他终于扫了她二人一眼,道:“你这话虽则提醒的很是时候,但我还是不能答应你。你们若当真要求我,”他扬唇笑了笑,“便让你们姑娘亲自来求我——” “二少爷!”流翠碧罗同时唤出声来。流翠往前走了一步,冷哼道:“二少爷您可莫忘了,除夕夜里在山上亭子里那一幕!咱们若是告了太太那里去,不止是侍画遭殃,连您只怕在老爷们面前也讨不了许多好去!” “放肆!” 少璜盛怒起身,指着二人。同时屏风后传来咚的一声响,似是什么东西砸在地上似的。 流翠往屏风处望了眼,回头再看少璜,拉着碧罗,一道忍耐着向他福了福身:“二少爷恕罪,方才是奴婢们失礼了。不过,”她顿了一下,深吸了一气,道:“二少爷最好还是想想方才我说的话。出面澄清谣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但若是真闹僵了,是对三方都没有好处的。言尽于此,我们暂且告辞。” 说罢,也就真的牵了碧罗一道出了门。 少璜愣了半刻,忽而地举步追了出去。“你们等等!” 待屋里人都走散,再也没有人声语响,屏风后这才闪出一脸莫测的侍画来。 流翠碧罗二人快步出了院门,少璜后脚也顺着游廊跟了出去,恰拐弯时,却不巧在门外与人撞了个满怀。 “哥哥!”被撞那人捂着胳膊气呼呼跺脚。早已越过去的少璜忙地回头,将她扶好站稳,匆匆说了句“且进屋去,我去去就来”,而后就又拔腿走了。 瑾玉唤了两声未见他回头,便往远处那两人看去。疑惑之中身旁丫环道:“咦,那不是绿蕉轩的流翠碧罗么?她们怎么往这里来了?”瑾玉顿即凝神望去,果见那二人正是流翠碧罗。当下扶着门框自语:“她们俩跑这里来做什么?”丫环闻言,也是不解摇头。 正在思忖之间,忽闻门内传来细碎脚步声,听上去且有些慌乱之状。瑾玉走到门口,往内一瞧,正与那人撞了个面对面。 “侍画?你怎么在这里?” 侍画回想着方才流翠所说之话,心里又惊又慌,正魂不守舍从屋里出来,陡一听门下传来这一唤,当下几乎七魂都吓去了三分。“三——三姑娘!”那两手紧按住胸口,双眼瞪得老大,活似一眼之间见到了鬼。 瑾玉皱了皱眉,打量她道:“你是怎么了?怎地吓成这副模样?” 侍画脸色煞白,心虚之下一时无言以对。呆了半晌,才喃喃道:“我,我,我来——” “你们可真够奇怪的,大晚上一个个地跑来我哥哥房里,什么时候府里男女之防变得如此松散了?”瑾玉锁眉,微哼了声。 侍画一听提到流翠,微垂的头忽而一下扬了起来:“姑,姑娘见到她们了?” 048 偏听小人言 瑾玉不耐烦道:“怎可能没见到?刚才不正从这里过去么!她们是表姑娘的人,跟咱们素无往来,忽然间巴巴地跑来这里做什么?瞧我哥哥急成那样儿!”说完顿了一下,又把头转向侍画去,“你可知道?” 侍画愣了一下,下意识正要摇头,忽迟疑了一下,又这么说道:“知道是知道,不过这话,奴婢可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瑾玉颇不屑道,“你只管说给我听便是。” 侍画犹疑片刻,直到瑾玉等到不耐,才横了横心,说道:“姑娘既问起,奴婢只好明说了。你道我竟为何在这里?原是二少爷屋里的小丫环萍儿前儿拿了我的篦子,忘了还我,我因要洗头了,便前来问她。谁知才到这里,便见流翠与表姑娘带来的丫环碧罗一道来找二少爷。我因等萍儿回屋,便在廊下站了站,却隐约听见里头正说着件大事。” 瑾玉忙问:“什么大事?” 侍画道:“姑娘长在老太太跟前侍候,所听所闻皆为阳春白雪礼仪规矩,甚少关注各房内外琐事传闻。定不知这几日园子里传一件谣言竟传翻了天去了!” “什么谣言?你倒是快说,别卖关子了!”瑾玉明显已不耐烦。 侍画道了声“好”,这便就清了嗓子,说将起来: “这件事说起来,却是与咱们这位表姑娘很是有关。表姑娘生得娇美过人,这是大伙都知道的——当然,再美她也比不上三姑娘你一半的美貌,姑娘自是不必计较这话。这传言里说,表姑娘虽然长得标致,私下品性却很是有问题,不但擅于讨好卖乖,而且与男女之事上也甚不检点,因为出身不好,家势又败落,暗地里总想打少爷们的主意,意欲讨个稳当归宿。便连当初她娘送她来此处,也是暗地里早有了这般交代的。 “因府里适婚少爷们不多,三少爷负责原料采办之职,时常不在府内,又是大太太的亲生,双方知根知底的,不太好下手,于是见二少爷为人亲厚,咱们二老爷又管得松,便就趁着一日无人,于二少爷面前**了——三姑娘您想想,这话说的多么不靠谱?表姑娘怎么会是这种人呢?她可是大太太的亲侄女呀!再说咱们二少爷也不是那种乱来的人是不是?那些杀千刀的,也不知这话说出口来竟有多伤人!” “有这等事?!”瑾玉惊到几乎跳起。“你,你是说背地里有人说我哥哥跟她有染?!这帮该下拔舌地狱的!我何府里家规这般森严,怎可能闹出这等事去?居然脏水还泼到了主子们身上——我倒要看看是谁造谣!想我哥哥虽然风流无度,却也决不是这种无耻之徒!” 侍画等她怒骂完毕,才又道:“姑娘说这话,可不是么?奴婢自然只当这是那些多事之人有意生事,只不过,后来却越传越真,据说果真确有此事……姑娘可记得前些日子表姑娘淋了水得病一事?你道她是在何处遭的淋,竟就是在这小抱厦外头!当时就有人亲眼撞见表姑娘与二少爷卿卿我我……还说这背地里都是表姑娘故意使人设的计呢!可怜这表姑娘自来冰清玉洁,竟偏偏在此处遭人中伤,想来背后也是有因的。” “胡说!”瑾玉喝道,一张脸得通红:“她算什么东西?还冰清玉洁?她不过是个婢妾生的,白攀了个姑娘的名份而已!便是生得有几分姿色,也够资格称得上美貌吗?我哥哥在外什么样的美人儿没见过?光家里这几个姨娘都比她强多了去,怎会垂涎于她?她娘就不是什么好货,她肯定也不是什么正经人!自己是个淫*荡狐媚子,如此反要来害我哥哥!岂有此理!” “三姑娘息怒!且听我说完。”见她如此,侍画忙地温言相劝,“且不管此事是真是假,总之传言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便是连三太太和四姑娘都亲耳听见过。我这才说了个因呢,这接下来姑娘听了,恐怕不只是生气,连指甲头发都要气得冒了烟去。” 瑾玉哼了声,气呼呼道:“那你快说!” 侍画这便道:“正因为此事传开了,不管真假,总而言之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来说,总是大不好的。方才我所听到的便是,这表姑娘听到传言后,深怕事情败露,为了在长辈们面前遮掩搪塞,便遣了手下两名丫环前来求二少爷,让他答应替表姑娘出面解决此事,然后一人承担下来。如此一来,表姑娘便可尽称无辜,而事已至此,二少爷便担了那轻浮无礼的骂名,老太太太太则尽可处罚了他去。流翠方才还代表表姑娘允诺,如果二少爷替她办成事了,将来便以身相许……姑娘你听听,这话可气不可气?这不讹上咱们少爷了么?不但自己行为不检,还要以不检的身子来缠着咱们少爷一世……不管那传言是真是假,这也太可恶了!三姑娘,您可别说是我说的。” “什么?!”瑾玉此时连声音都已在颤抖。“简直,简直无法无天了!她竟敢如此大胆?难道竟当我何家人都是傻子么?!我早就看出来她不是什么好人,一进门就往各房里大献殷献勤,又各处攀关系,成日里往大太太三太太屋里跑,偏老太太说她可怜,不像那心机重的人。她不过是仗着家里人都死绝了,才占着个叶府小姐的名声而已——不!我不能就这样算数!我要告诉老太太去!决不能再把这个祸害留在咱们家了!——牡丹!我们走!” 瑾玉怒不可遏,拖着丫环便往院外奔去。 侍画忙追着连唤了两声“三姑娘”,直到再见不着她人影,这才靠着廊柱,缓缓露出丝冷笑,咬牙道:“姓叶的,既然你不见棺材不落泪,想拿把柄来威胁我,我又怎会乖乖在这里束手就缚?要闹,我便跟你闹个鱼死网破!看到最后遭殃的究竟是谁!” 049 无心闯了祸 流翠碧罗一面说笑一面掀帘进房,锦眉正执笔在纸上写着什么,眉尖若蹙似已沉思良久,见二人这般神态,便埋怨道:“你们这是上哪儿了?吃完饭就不见了人影。”二人相视一笑,碧罗快步到了她跟前,扶住她肩膀,笑道:“你猜猜?”锦眉没好气,“不猜,左右又是上哪里捣蛋去了。” “哎,这回可不是捣蛋!咱们这回,可是替姑娘办大事去了!”流翠背手到了跟前,得意洋洋道。 锦眉好气又好笑,“我能有什么大事让你们办?” “姑娘怎么想不起来了?”流翠自顾自在桌旁坐下,倒了杯水喝了口,道:“姑娘想想,眼下不正就有件迫在眉睫的大事么?” 锦眉果真就偏头想了想,然后瞟了她二人一眼,道:“你们是说园子里的谣言?” “正是!”流翠击起掌来,“昨日我劝姑娘,姑娘不愿去求那二少爷。咱们便‘有事服其劳’,代姑娘走了这一趟。顺利说服了二少爷,请他去大太太面前澄清了!不出意外的话,明日这个时候,大太太便会来请姑娘去求证此事,到时姑娘只消全部推掉好了!” 锦眉站起身来:“你们刚才去了二房?!” “是啊!”流翠也站起来,“二少爷一开始不答应,后来我们拿了他跟侍画的把柄威胁他,他果然就追出来求我们了。此事事关姑娘闺誉,可耽误不得,姑娘既不愿去,我们便去走了这一趟。” 锦眉听完,脸上恬静渐渐消失,望着她二人竟说不出话来。 正在这时,外头倚梅道:“姑娘,老太太屋里来人,请姑娘即刻过去呢。” 二人察觉异样,忙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锦眉看了她们半晌,才道:“你们只怕闯祸了——” 流翠心下也惊:“怎么回事?” 锦眉正要答,倚梅已撩了帘子进来,再道:“姑娘,老太太屋里来人,请现就过去呢。” 锦眉点了点头:“好,我穿件衣服,这就过来。” 倚梅出去后,碧罗蹙眉道:“大晚上的,老太太传唤会有何事?” 锦眉抚了额,道:“不用猜,必是事情闹到荣华堂去了——我早怀疑这事情暗中有人操纵,因而迟迟不肯答应你们,哪料你们竟瞒了我去找他,这背地里使鬼的人担心于己不利,必然急了,是以且先发制人——也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们去帮我把斗蓬拿来罢。” ……片刻之后,三人便一道到了荣华堂外。 平日这个时刻早已熄灯闭门的院落,此时灯火通明,仆从林立,往日的欢声笑语尽皆不见,连人声也似隐去了似的。若不是时而有丫环捧着杯盏悄声出入门内,这代表着一府福寿祥和的居所便如无人这境般静谧。 锦眉在角门内站了站,暗自叹了口气,才又举步往人影涌动的正厅而去。 “表姑娘可来了么?” 才到门廊之下,便听屋里传来这样一道缓慢而沉着的声音。门外守着的婆子忙道:“来了来了!表姑娘来了!”一面打着帘,躬身让了锦眉入内。到流翠碧罗时,却又另走出来一名婆子,木然摊出手来,挡住了门口:“姑娘进去便可,你们在这里候着罢!” 碧罗情急要冲进去,流翠慌忙将她拖住,对着那沉了脸的婆子赔了个笑脸,与碧罗退开两步来。 婆子瞪了二人一眼,这才摔帘入内了。 锦眉进到屋里,早已有人先行到了。 大太太三太太分坐于左右两侧椅上,目光皆同时往门口望来。瑾玉挨着老太太坐于上首,面色铁青,怒目向着地面。何少璜竟然也在,此刻垂首立于榻侧,摇曳烛光下看不清楚神色。 其余竟连丫环也无一在场。 锦眉移步上前,裣衽道:“请老太太安——” “表姑娘来了?” 话还未落音,上首已经打断了她。老太太抬起眉睫,直视过来。也未如从前般热情看座,且打量了她两眼,才道:“大晚上请表姑娘来此,多有打扰了。”锦眉忙道:“老太太言重,眼下时候尚早,何况眉儿向晚睡,并谈不上什么打扰。却不知老太太唤眉儿前来,是有何事?” 老太太嗯了声,垂了垂眼,复又抬起来道:“确有件大事,想跟姑娘求证一下。我听说这园子里如今竟有件了不得的谣言,事关姑娘及我的孙儿。想来姑娘你也是知道的了。你叶家世代书香,我何府也向来规矩森严,两府里皆出不得这种败坏门风之事。如今璜儿也在此,当着你姑妈的面,你且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若是家仆们无中生有,造谣生事,我也好追查到底,还你们一个清白。” 这番话如同巨石般铿锵有力,锦眉不由得往大太太处望去。大太太紧闭口唇望着这边,双眉锁得有如死结一般紧,那目光里竟已看不出是怒是恨。 锦眉垂头在袖口里掐着手心,默了半刻,这便撩裙跪了下地,端端正正回道:“承蒙老太太、太太的恩德,眉儿自来府之日起便深受关照,感恩之心难以言表。平日里唯有悉心服侍太太,祝愿老太太福寿安康才是本份,怎敢有任何不矩之行为?近来园内之事,眉儿不敢相瞒,确是曾有耳闻。眉儿听后心中也气,却因想着身子不怕影子斜,便由得人家说去,因而不曾禀告太太、老太太,以至于让老太太亲自费神,此事是眉儿的过失,不敢推诿。” “你胡说!你明明就心怀不轨,暗地里想打我二哥的主意,你还狡辩!” 三姑娘瑾玉甫一听完,便怒指地上道。 锦眉抬起头来,老太太望着瑾玉:“玉儿不得放肆!”见得瑾玉闷声坐下了,这才又望着地下道:“表姑娘的意思是说,此事确是他人暗中有意破坏姑娘的闺誉?而并不是事实?” 锦眉叩了个头,平静道:“老太太明鉴,眉儿可对天发誓,至今从未有过任何私下不检之举。无论是对二少爷,抑或是府里任何一名男子,眉儿都谨守闺训,不敢有违。” 老太太听毕,微扬了首道:“传桂儿媳妇进来!” 050 夜行家法 锦眉正自抬头,忽见身后脚步声碎响,便就有个五十来岁的婆子迈着碎步入内了。 等到了榻前,老太太指着锦眉道:“桂儿媳妇,你可认得这位姑娘?”那婆子回头望来,正与锦眉撞了个对脸。锦眉见着颇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见过。但听那婆子道:“奴妇认得。这就是正院里大太太的侄女儿,叶府来的表姑娘。”老太太道:“我问你,里头传说你曾亲眼撞见过表姑娘与二少爷私下暧昧,可是实情?” 锦眉脑中一轰,这才想起这桂儿媳妇就是那日里在小抱厦中无意闯进来的婆子! “回老太太的话,奴妇不敢说——”桂儿媳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老太太猛地一拍桌案:“说!” 这雷霆一句不但惊到了桂儿媳妇,也吓到了在场所有人。锦眉只觉一颗心都已堵到了喉咙口,便是手抚其上,也觉扑通扑通直跳。 “奴,奴妇遵命!”桂儿媳妇连磕了几个头,说将道:“那日正是正月十七,二少爷屋里逢七清扫的日子。当时抱厦内所有人都去院内清扫,无人留守,我因抹窗户时被人踢翻了盆,把衣袖子给淌湿了,便想趁回来送盆子的时候换件衣裳,谁知到了院门口,便听见屋内有说话之声。我心觉蹊跷,便遁声走了进去,进了门,猛不丁地就看见——看见表姑娘只穿着贴身衣裙站在门口,与二少爷——与二少爷搂在一处……” “大胆奴才!可知造谣非议的下场!” 陈述的声音弱下去时,大太太拍案而起,指着她怒骂道。桂儿媳妇吓得连连磕头:“太太饶命!老太太饶命!奴妇所说字字属实,决没有半点虚假!奴妇若有一字不实,便让奴妇来日无人送终!” 大太太站在当场浑身发颤,脸色如铁。 锦眉望着桂儿媳妇,早已觉身上手脚冰凉。 瑾玉冷哼道:“偏那般巧在我哥哥院外淋水,偏那般巧知道我哥哥院中无人,若不是存心勾引,又是什么?!” “表姑娘还有什么话说?”老太太面沉如水,也将拐杖直指过来。 锦眉抬起头,指甲挣进了手心肉里,强自镇定道:“老太太明察秋毫,自然是凭事实说话。那日我的确是在二少爷院外意外淋水,当时却不知是二少爷的住处,更不知那里无有一人。若不是迫于无奈,我亦不会听从春香相劝而冒然进院内暂避。我知单凭我一人所说无人相信,如今老太太有证人,我这里也有证人,还请老太太及三太太允准,现唤三太太屋里的春香前来说话!” 老太太闻言便将头转向右首。三太太忙道:“这是自然。速去传春香过来!” 不多时春香果然到来。这里同时自然有三太太为春香那日去求花样子之事而略作了说明。 老太太止住她作礼,径直问道:“你就是春香?那一日就是你引表姑娘从西院抄近路回绿蕉轩?” 春香看也不看锦眉,跪下了道:“回老太太,那日确是春香奉了四姑娘之命去寻表姑娘要花样子。不巧表姑娘要出门去,为赶时间,折回的路上便问奴婢,从何处回去可省时些?奴婢因常在西院走动,知道从西院过去可近上许多。却因西院临近外庭,少爷们的住处也在此处,便就说不大方便。表姑娘听后执意如此,奴婢拗不过,便就引了她进了西院。” “春香!” 锦眉背脊陡然挺直,瞪大眼望着前面。春香回过头来,朝她磕了两个头,泪眼婆娑说道:“表姑娘!求求你替奴婢说两句吧!奴婢那日本就是不想带您走那边的,那日害您被淋已是十分不安,哪知后来又闯了大祸,奴婢如今可担罪不起呀!” 锦眉只觉全身木然,浑身的血液仿佛冻僵了似的。她完全想不到看上去活泼伶俐的小丫环竟会是这样的人! “继续说!还有什么!” 老太太的拐杖笃着地面,那怒气仿佛也经由地面的震动而传到了四面八方似的。 春香擦了把泪,转过去道:“到了二少爷的院外时,表姑娘见院门未关,就问说这里头是谁的住所?我说这是二少爷的。表姑娘说,竟看不出二少爷那样风流的人,竟还有这么一处好院落!说着她就想进去瞧瞧,我忙拉着她不让,怕万一撞见二少爷在内就不好了。她说,怕什么,咱们就装着从这儿经过,去三房里看齐姨娘,不就行了?我不敢不从,便就只好推门进去了。到了院内,她见水池内几尾鱼儿生得好,便弯腰去捞,我拦不住,哪料脚下一滑,她竟生生跌进去了!我吓得不行,忙死命将她拖了上来。当时院里无人,我就说,咱们且去齐姨娘处避避吧,免得被人瞧见了。她跟我说,你先走,让流翠送衣裳来,我去齐姨娘处等你便是! “当时我原要扶着她去齐姨娘院里的,她又执意不让,我便只好先走了。到了绿蕉轩,我将事情与流翠说了,让她赶紧送衣裳去,后因怕四姑娘等得急,便就先回了三房来。后来的事——后来我就听园里人说,表姑娘被水淋了,而不是掉下鱼池溺的,我心里也怕事情传出去对姑娘名声不好,因就一直藏着没说——” 上首忽地传来“砰啷”一声,一时震住了所有人。大太太扶着桌沿的手指发颤,望着锦眉,牙齿已咬得咯咯作响。 “不要脸的东西!” “大太太坐下!” 大太太正要走将过来,老太太忽地喝道。 锦眉面如死灰,已全然不知该关注谁了。 “璜儿,你来说接下来的事情!”老太太缓了缓口气,说道。“究竟桂儿媳妇看到的是个什么情况,你说清楚!” 一直袖手旁观的少璜这时不情不愿走出来,偷瞄了一眼锦眉,想了想,朝上首道:“老太太息怒,全是一场误会!眉姑娘那日是怎么湿的身孙儿不清楚,不过在孙儿房里,却委实不曾有半点逾矩。桂儿媳妇见到眉姑娘与孙儿站在一处,原是眉姑娘要离去时,不当心绊了一脚,孙儿扶了一把而已——” “哥哥!”瑾玉忽地站起来,气呼呼与他道:“你怎地如此糊涂?还要为这个狐狸精打掩护?你不知道她全是打你的主意来的么?这个阴险的女人,她竟然为了撇清她自己,遣了丫环来跟你串通,想让你为她在老太太跟前背了这黑锅,自己当个无事人去!你怎么还看不清她的真面目?!” “玉儿!”老太太笃了下拐杖:“此话当真?!” “老太太!”瑾玉转身过去,一字一句道:“便是刚才晚饭后,这女人遣了碧罗流翠去找哥哥,要他一人全力承担这罪名下来,你问她是也不是?!我若是有半字虚言,便让这一生永不得好死!” 一句未完,瑾玉已哭成了泪人。老太太搂了她在怀里,“好孙女儿,谁敢让你不得好死,我老婆子头一个不答应!”好容易抚得她平息了些,这便放开了,复沉了脸,叹气与下方道:“流翠是大太太的婢子,这一个又是大太太的亲侄女儿,大太太呀,你手下带的好人!” 大太太立时起身,垂首到了榻前。 051 夜行家法(二) “大太太你一向是个稳重之人,当年指定由你来主持何府大局,也是看重你贤德温婉。”老太太疾声厉色,扫视着众人,最后将目光定在锦眉身上。“我府里原本和乐安祥,如今在你治下,竟发生这等有辱我家声之事,你今日若不给我个说法,这个坎儿倒也迈不过去!” “老太太息怒!”大太太慌忙赔礼,“是媳妇管教不严,坏了规矩——来人!把表姑娘给我拖回房去!把流翠那贱婢唤去正院!” 打门外便就进来两名婆子,架住锦眉便要往外拖。锦眉也不挣扎,只立定在那里沉声一喝:“放开我!我还有话说!”那婆子望着她竟也发怵,当即松了手。待她们退开些许,锦眉便往春香走去,两眼定定望着她道:“你既将事情来龙去脉说得如此流利,必是早做了准备,如今我也挑不出你破绽来了。只是有一点,你可做得到?” 春香不觉后退了半步,未及擦干的泪眼瞄了瞄她,低了头道:“不知表姑娘所指何事?” 锦眉一字一句自牙缝里挤出:“我要你对天发誓,方才所说之事若有半字虚假,便让你生生世世冻饿而死!” 春香怔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锦眉冷笑一声,转向身后大太太去。大太太此时盛怒之中,听了她这一番诅咒,正锁眉忖度之间。锦眉到了跟前,微扬了下巴说道:“姑妈要罚我,我如今无话可辩。我生于庶房,养于庶房,而今家道中落,全凭了姑妈恩德才得以于贵府之中容身,纵然心中有屈,也不敢怨姑妈。但是锦眉仍可指天对日说一句,我得姑妈庇佑,至今无愧于心!无愧于老太太!也无愧于这府中任何一人!自此便是乞食街头,也断不能认下这罪名!” 一番话毕,全堂悄然无语。老太太依旧面沉如水,不过倒是神色缓和了些。大太太紧绷着脸抬头,抿唇瞪视她半晌,脱口怒斥道:“当着老太太面还敢如此猖狂!还不快赔罪?!” “老太太!” 锦眉迟疑未动。少璜忽地抢在前头,快步到了大太太跟前,咧嘴笑道:“太太息怒,您老人家可别冤枉了好人了,瞧人家眉儿妹妹给吓的!她是您亲自调教出来的,哪里会是那种乱来的人呢?别尽听玉儿瞎说。老太太您大慈大悲明察秋毫,怎能凭个丫环几句话糊弄了去?再说流翠她们根本没有来找过我,真的!您们还是算了罢——” “哥哥!” 瑾玉腾地站起来,气呼呼指着他道:“你居然还要帮着这狐狸精!难道非要我也找出证人来么?” 少璜不屑地嗤道:“你能有什么证人?!” 瑾玉便不再与他罗嗦,转身面对帘栊,扬声道:“你进来罢!” 顿时满屋子人尽皆往帘栊那头望去,只见昏昏暗暗的走道尽头,果然走来了一名腰肢婀娜的少女。等到了近前灯下一看,竟赫然是侍画! 三太太当即站起来:“你怎么来了?方才你去哪儿了?” 侍画先且望了抿紧了唇的锦眉一眼,然后望了眼呆住了的少璜,再与三太太拜道:“回太太,奴婢方才去了二少爷院里寻萍儿拿篦子,半路有事回得晚了,还请恕罪。” 三太太望望瑾玉,又望望她,讷讷无语。 大太太道:“侍画,三姑娘说你可为流翠碧罗去找二少爷作证,你与老太太说,这可是实情?” 侍画点了点头,往上与老太太道:“回老太太的话,三姑娘所说正是实情。流翠与碧罗二人奉表姑娘之命前去寻二少爷,意欲拿婚事要胁二少爷出面为其澄清谣言,正巧被我无意听见。表姑娘要说的意思是,如若二少爷肯出面的话,表姑娘则愿意委身下嫁。奴婢当时还想,这二少爷是府里嫡出的少爷,表姑娘一来是女子,二来是庶出的亲戚,怎么会如此大胆与人私定终身?且还这般笃定二少爷居然会应允?心道是流翠碧罗这两个丫环暗地里弄鬼,怕辱及了表姑娘与二少爷的名声,便就忍不住与三姑娘说了。” “此话当真?!” 老太太猛地一拍桌案,直把案上茶碗惊得跳起。 侍画跪下了道:“老太太明鉴,奴婢随侍三太太这许多年,怎敢有半字虚假?便是不为自己,也需为三太太不是?” “侍画!” 锦眉咬牙怒视,只觉眼前发黑,即将晕倒过去。少璜也欲开口,侍画忙地侧头过来冲他使了个眼色,他顿了顿,便又皱眉咳声退下去了。 “来人!传流翠二人!” 大太太一喝,流翠碧罗随即便被婆子们带了进来。 流翠望见侍画,心下已是有疑。这时听大太太道:“贱婢!侍画告你等二人奉命前去二少爷房里以婚事行交易,可有此事!” 二人顿知方才之事已然被揭发,慌得连忙跪下。流翠道:“回太太,此事全是我二人私下为之,不关姑娘的事!这以婚事行交易之事,奴婢们却不知话从何来?” 大太太冷哼一声,便又将侍画原话略述说了一遍。流翠当即气不可遏,碧罗抢道:“侍画胡说!哪曾有这等事?我们姑娘向来行得正坐得端,私下无有丝毫狎猊,她一个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怎会荒唐到以这种事去与男子交涉?便是我们二人,方才去到那里,也无有半点提到这事上!只因谣言提及与二少爷有关,便请他出面作个解释罢了,侍画这厮捏造事实,太太怎不治了她!” “住口!”大太太怒喝,“此事查出究竟,无论是谁我自然都要治!你们若不是犯错在先,别人怎会平白无故造了你的谣去?!” “大太太且别急,”三太太这时劝道:“侍画这丫头到底不曾在旁亲耳听着,听错了哪句也是有的。——侍画,你可仔细听好了!这种事非同小可,你听错了事小,伤及了别人事大!” “太太教训的是。”侍画弯腰一礼,不急不忙道:“侍画也是这么想着,是以当时断不敢听错一字呢。这表姑娘于二少爷有意是奴婢早有所闻之事,如今二少爷身上只怕还揣着表姑娘送的随身帕子。二位太太若是不信,现下便可让二少爷拿出来瞧瞧。” “你——” 少璜见她话头一绕拐到自己身上,当即急起眼来。 052 夜行家法(三) 老太太沉脸嗯了声,“璜儿,把你帕子拿出来!” 少璜捂着胸口不肯动,老太太瞪眼望来,他便也只好伸手入怀,掏出方白底微紫的绣着玉兰枝儿的丝帕递了上去。 老太太抖开一看,望着锦眉:“表姑娘,这可是你所用之物?” 锦眉脸色煞白,呆望着那早已丢失不知去向何处去的丝帕。 “老太太!”碧罗急忙道:“这帕子我们姑娘早就丢了许久了,大姑娘二姑娘也可作证的!” 老太太却只道:“这么说,这帕子确是表姑娘之物了?!” 碧罗怔住,张嘴木然。 “老太太明鉴,”侍画道,“表姑娘早前路遇二少爷,便赠予与这方帕子。方才若不是听流翠二人在少爷房里提起,奴婢也是不知。二少爷是重情之人,表姑娘又这般温婉聪慧,自然心有所动。故而不但留下了这帕子,今夜也果然应了二人所求,为了维护姑娘名誉不顾自己挺身而出。二少爷这般大义,委实令人感动。” “侍画你这贱婢!” 流翠忽地扑过去,尖声骂道:“你别在此反咬一口!你倒我不敢将你的丑事说出来么?除夕夜里后山之上,是谁背着大伙披头散发与二少爷抱在一处,结果被我与表姑娘撞见?是谁脱了衣服求着二少爷将自己早日纳入房里当姨娘?你背地里早就不要脸跟人私通,倒装得这般冰清玉洁,如今我们且没将你抖落出来,你倒来泼我们姑娘脏水!你道我真怕了你么?!” “放开!” 太太们一见这模样,忙的唤来婆子将她们扯开。待站定一看,流翠这里已被抠破了脸皮,侍画那里更是惨烈,花容俏面上生生多了五道手指印,连嘴角也冒出血来。她冷冷笑道:“你不必恼羞成怒!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除夕那夜我不过上山采了几枝梅给太太插瓶,也被你拿来说三道四!你既诬蔑我私行不检,倒是拿出证据来?除了你们主仆,还有谁看见?若找不出证人,便休怪我不依!” 三太太轻斥道:“你给我闭嘴!” “你这个贱妇!”流翠破口大骂:“你这般血口喷人!我倒要看看你将来是怎么死!” 老太太颤巍巍指着她怒斥出声:“自己行为不检,还要诅咒他人!简直是无法无天了!这厮竟也拿二少爷说事!大太太你是已经死了么?!竟容得奴婢下人这等犯上!” 大太太忙地应卯,亲上前拖开流翠,狠甩了两巴掌过去。锦眉忙地上前阻挡,也未曾幸免。 “姑妈要打,打我便是!不论对错,错皆错在我一人,丫环们都是为了维护我!” “还敢顶嘴?!”大太太怒从心中起,啪啪朝锦眉脸上又是两掌,直将她唇角抽得鲜血直流。“我早说过你在家少了管教,到了我这里断不可给我添乱!哪知你百教不从,如今在府里兴风作浪,当日竟是我看错了你!轻信了你娘!” “太太!别打了!求求你了太太!” 碧罗跪爬上来抱住大太太双腿,被大太太气极一踢,顿时滚翻在地。 三太太忙地劝道:“好了好了!再打就不成样子了!咱们好歹是有身份的人家,再气再急也不能如此不顾颜面!” 好不容易劝停了,这里哭哭涕涕不止,老太太又斥道:“今日之事,断不可饶!这里表姑娘既已无话可说,便由老身来说几句!璜儿与闺中女子私相授受,置礼法不顾,实不能饶之!两名丫环皆是表姑娘之从属,流翠又曾是大太太指派的人,此事,便就由大太太处置!表姑娘出身名门,是大太太的亲戚,我府上一向以礼相待。然如今已有违闺训,为免将来承担罪责,少不得请你择日移驾回府,由亲娘管教去。至于大太太——”她顿了一顿,复沉声道:“大太太近来持家纰漏接连不断,当自省之!你若是当不起这主母之职,我自还有人选!” 话音未落,大太太已然跪倒下去。 锦眉暗自冷笑了声,抚了抚肿痛的脸,强行将气息平静下来。 想不到自己千小心万小心,还是不经意着了小人的道……驱赶出府,这传出去对她将是多么大的羞辱!莫说她叶府此时墙倒众人推,早被人视作穷驽之末,如此一来,将来怕是连上门提亲的人也绝不会再有了!堂堂叶府的小姐,从此将被人视作淫娃荡妇,这不仅是她个人的耻辱,也是她全府上下的耻辱! “老太太!” 流翠推开婆子们,趴在地上连叩了几首:“请您信我,今日之事果真与表姑娘无关,她丝毫不知情!请老太太勿要赶姑娘出府!否则,奴婢穷此一生也洗不清这罪孽了!” 老太太冷哼不语。 锦眉蹲下地,伸手搂住流翠与泪流不止的碧罗。轻声道:“好了流翠,我们不吵了,省些力气罢。” 流翠抓住她胳膊哭道:“是我对不住姑娘,她们都是串通好的。我不该背着姑娘与碧罗去找二少爷,如今害得姑娘如此,是流翠有罪!是流翠对不住你!” 锦眉也落下泪来,抚着她们背,在二人耳畔道:“无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今眼目下,你且想法子保住我留在府里再说。” 流翠微讶抬头,抹了把眼泪。这里碧罗也止了哭泣,怔怔望着如磐石般坚定的她的双眼。 053 扭转乾坤 “都下去罢!” 老太太拐杖笃着地板,站起身来。大太太忙地赶上前相扶,却被瑾玉抢了先。老太太道:“你回去吧,三日之内,给我一个交代!否则,你便仍回去做你的长房太太,相夫教子去吧!” 大太太连忙颌首:“媳妇定会给老太太一个交代!” “老太太且慢!锦眉还有话要说!” 这当口锦眉忽地站起来,大声说道。大太太顿时沉下脸,欲要喝斥,三太太抢道:“表姑娘且住罢!今儿也晚了,有什么话明儿再说。”锦眉扬唇冲三太太示意安心,仍往前方停步望过来的老太太走了两步,说道:“老太太,锦眉还有几句话想与您私下里说,请老太太看在平日里的份上,最后赏锦眉一个面子。此事说完,锦眉即刻便出贵府大门,片刻不留!” 在场人都吓了一跳,三太太暗地里冲锦眉使眼色,瑾玉则狐疑地望将过来。 老太太蹙眉望了她半晌,似沉思不语。瑾玉哼道:“你还不死心,还想狡辩什么?” 锦眉淡定如常,说道:“今日之事老太太既已裁度完毕,我自当听从。如今并非想狡辩,而是另有一事,却非与老太太说说不可。” 瑾玉气道:“有什么话你在这里当着大家面说即可,做什么还要私下里说?” 锦眉默然不语。老太太这便道:“你们都下去罢!表姑娘留下。” “老太太!”瑾玉不依。老太太拍拍她手背,示意她听话。 一时大太太三太太等也只好依从,连同丫环婆子,一道相对无言退了出去。 流翠碧罗迟疑未动,锦眉与她们道:“我床头橱柜里,有个绣着兰花的小包袱,你速去拿了来。” 二人走后,老太太复又坐于榻上,沉眉敛色:“你要与我说什么?” 锦眉先于原地笑了笑,说道:“叶何两家都是御绣之一,我与老太太又皆为御绣中人,今日既已论完了家事,便也想与老太太论一论这绣艺之道。老太太是绣庄里的行家,天下各大家的针法早已深熟于心,传说无论哪里的绣品到了您手上,都能于一眼之中瞧出它的来历。锦眉才疏学浅,论经验才学都不如老太太这般丰富。因而想请教下您老人家,这天下之中,以哪种针法为最妙?又以哪种针法为最难?” 老太太望了她一眼,想了想道:“天下凡妇人女子,皆要以习得一手好女红为上。天下绣庄千万,针法却难脱那么几种。近年来自然以洛府的柳叶针、岭南梁家的飞云针,湘南谢家的芙蓉针,以及京中叶家的天衣针为最。这四种针法各有妙处,且从古至今各领风骚百十年,但近百年来,却又以天衣针法为最妙最难。它妙就在妙在,用它绣出来的物什,远看有如浮在半空,竟隐隐有远中近景之感。而近看则又色调浮动,有如清风拂柳而翩翩欲动。自从三十年前还是瑾妃的太后娘娘二十华诞时,天一绣庄以天衣针法绣了件凤袍上贡之后,天衣针法便开始名声大噪,为天下人共尊为绣中之最。” 老太太说着,目光竟露出缅怀之意,似已沉浸在对天衣针法的仰慕之中。 锦眉点点头,说道:“自那以后天衣针法便被圣上指定为龙袍凤袄之专用,并不许在民间流通。也因为如此,叶家蒙受了皇家数十年的殊荣,令到天一绣庄成为御绣之首。数十年来为太后娘娘、圣上及皇后娘娘所缝制的袍服不计其数,便连太子立储之后的一应袍服也由天一绣庄承制,叶家根本不需再接其余宫绣已足可确保荣华富贵。却也因为如此,才引出了太子大婚之日那一桩祸事。” 老太太慨然叹息:“所谓物极必反,天道轮回,有时竟不得不信。在那之前,谁又能想得到声势显赫不亚于一般王候的叶家竟会突遭横祸?京外各地三家的绣艺虽然也取巧,却终究失了天时地利。何薛两家在宫里虽不如叶家得宠,却因相互结着姻亲,也各取所得拿到了缝制余下宫绣的活计,于富贵上,倒是不输于叶家当年许多。如今叶家倒了,天衣针法失传,为防圣上连座,京外绣庄入京争宠,何家眼下也可谓行动艰难,只得勉力维持。” 锦眉道:“老太太是说,若是天衣针法仍未失传,何薛二府便不至于被动行事么?” “那是自然!”老太太点头,“有天衣针法坐镇,京外绣庄根本无法打进来,且即便是打入进来,也斗不过天衣针法去。我听说你爹曾将这针法传与了你大姐,只可惜她也死了,否则,有她帮着你姑妈姑丈,便不需再怕那薛家暗地里进宫献媚夺生意了!” 锦眉听了,一时默然无语。老太太眉有忧色,也是无心再继续。 过了半会儿,门外有人道:“姑娘,包袱取来了。”一听竟是碧罗,锦眉忙地应道:“拿进来罢!”碧罗推门而入,垂首将包袱给了她,看了看她二人,欲言又止。锦眉道:“你出去罢。”见得她将大门关好,这才捧了包袱回到老太太跟前站定。 “老太太慧眼识珠,这里有两件枕套子,想请鉴鉴绣工如何。” 绣着精巧小春兰的包袱皮一打开,便见一对银缎底子上绣着吉祥如意纹的枕套在内。那上头花纹如同雕刻在白玉之上的纹路似的,道道弯弧圆润平整,条条直线均匀笔直,托在手掌凑到灯下一照,那朵朵如意有如飘浮在缎面之上,层层闪动。分明不像是绣着在底布上的丝绣。 “这是——” 老太太才瞧了一眼,便忍不住凑前瞧了第二眼,第三眼。直到看清楚后,才蓦地抬头望向锦眉:“这是哪里来的?!” 锦眉微笑了笑,道:“大姐姐在世时曾教过我绣工,这便是早年无事,随手绣着玩的。老太太瞧着还好?” “她教过你天衣绣?!”饱经沧桑的老太太这时也禁不住失声。 054 权宜之计 锦眉踱开了两步,缓缓道:“我不认得什么天衣绣,不过是她曾经教过我这样针法,我觉得稀奇,也就记下了罢了。这倒也算不得什么厉害,我大姐姐还会许多更厉害的针法,只我体弱身懒,有些已不记得,有些也不曾学罢了。老太太若是觉得还不错,我将它传下来倒也无妨,只不过有一事,您须得答应我。” “何事?”老太太凝神望住她。 “倒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锦眉笑了笑,云淡风清模样:“那日我被淋水,后偶遇二少爷,以及园子里起谣言,以及今日三姑娘所告之事,无论你信与不信,我亦是冤枉的。我倒不是以此强迫你收回成命,其实留不留在府里我并不在乎,只不过我既来住过,突然离府的理由可以有许多种,偏这一种我不能取。” “那你想如何?”老太太紧问。 “我想,”她顿了下,道:“我必须为自己讨个公道。我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如今落得这般下场,只可惜找不出证据来。这般匆匆走了,这罪名便就一辈子跟定了我。大太太为何府里外操劳,人人皆瞧在心里,如今不过因我之故而遭了责罚。我也不须老太太格外偏帮,只消免除赶我出府的命令,若是能答应,我必定将这针法悉心授之。” 老太太听完半晌不语。如意吉祥纹的枕套静静覆在她手上,偶尔随着手腕的颤动而微微晃动,细密的绣线在烛灯下发出异样魅惑的光泽。 锦眉也不作声,静立于离榻座三尺远的地上,平静且坦然地等待着她的反应。她身体里住着堂堂叶府千金叶锦诺的灵魂,高傲尊贵的叶大小姐,决不能白白承受这种侮辱!事到如今,她只能做这破釜沉舟之举,只要能够留下来, 就总有一日能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不知过了多久,烛台上灯花突然啪地一下炸开,似被惊醒了似的,老太太缓缓抬起头来,手抚着缎面,目光如炬盯着锦眉:“为了这针法,我且可以答应你留下!不过,我也还有条件。” “老太太请说。” 老太太站起身,道:“且不论别的事上是否有人诬陷于你,闺中女子与男子私相授,无论如何已是大大犯了闺训。我何府乃堂堂名门世家,目下更有未出阁的小姐好些个,此举难免带坏了他人。凭这一点,我也可驱逐于你!此番且饶了你,若是还有下一次,你便是拿再全的针法来与我交换,也是妄想了!” 锦眉深福身:“老太太所言不敢不从。只要老太太诚心与我做这交易,自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老太太不吭声,接而又道:“无论你是否授意,两名丫环前去璜儿房里论事,终归有违家训,这桩不能饶恕了去。另外最重要的一桩就是,——你将来无论如何,都决不能嫁入我何府!无论是二少爷,还是三少爷,但凡男子,你一律不得痴心枉想!” …… 大门外,大太太三太太及各房人皆不敢走开,兀自站在屋廊下等。流翠碧罗站在一处,不时咬牙望向三太太身后的侍画。三太太望着这情状蹙眉不语,大太太却不住叹气踱步,显得十分焦虑。也只有少璜挨着春香站着,不住把目光往其脸上瞄去,不曾有甚么慌张。 街上远远地传来梆子声,碧罗流翠对视了一眼,皆低头绞着手指。流翠咬牙自责:“都是我,早知听姑娘的话就好了,今日也不至害得你二人如此。”碧罗强撑着劝道:“现如今还说这话作什么?你也是一番好意,咱们姑娘不是不知。只是不经意着了那奸人的算计罢了。”流翠哭道:“也不知姑娘如何这么久还不曾出来?老太太一旦打定主意,是断不会改变的,可千万莫要再惹得她动怒才好。” 碧罗这里也是惴惴不安,没的将两眼往紧闭的门口望去。 正巧那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从内走出气定神安的一个人儿来,正是锦眉! 碧罗忙拖着流翠迎了上去:“姑娘!” 锦眉微一扬唇,抬首与随后迎上来的大太太三太太及众人:“老太太有令,请太太们入内叙话。” 众人皆是一怔,三太太道:“还有事么?”大太太却催促:“莫让老太太等急了,快些入内罢!” 两位太太进得门内,三姑娘怔愣回神后也忙跟了进去。锦眉站定望了望张望过来的侍画,笑了笑,说道:“侍画姑娘也一道进来罢。” 侍画怔住,旁边婆子们将她一推:“还不快去?”这便木木然跟着进去了。 众人站定,老太太仍端坐在榻上:“表姑娘身为大太太的亲侄女,又是叶府里的堂堂二小姐,众人皆知是个知书识礼的好孩子,方才之事,委实罚得有些过。老身一时情急,言语说重了些,大太太和表姑娘都别往心里去。此后表姑娘还是安心住在府内罢!大太太宜勤勉之,行好教养之责。” “祖母!……” 瑾玉乍然失声,不敢置信望向老太太。侍画挨着三太太站着,两眼睁得如铜钱般大。太太们也是一惊,到底大太太当惯了家,早早回神过来,往上谢恩不止。老太太含笑招过了瑾玉,抚其颈项道:“你眉姐姐擅绣工,你往后要多多与她亲近请教,将来自然有你好处。表姑娘这里,我就把玉儿交给你了,你好自为之。” 迎着老太太递过来的暗含警示的目光,锦眉欣然裣衽:“眉儿定不负老太太所托,自当待三姑娘如亲姐妹视之。” “老太太!”瑾玉忿而起立:“如何会这样?您方才不是答应了玉儿要将她撵出府去么?!您是当着众人面下的命令,如何转眼又改了?!”老太太半垂着眼不语。瑾玉摇着她胳膊:“老太太!这妖精不能留下来!她是祸害精!您怎么能这么糊涂!” “放肆!”老太太陡然睁了眼。 “三姑娘快下来!”三太太忙地上前将她扶开,悄声劝道:“老太太方才不是说了么,表姑娘是大家闺秀,素懂礼仪,方才之事是场误会。她是你大伯母的侄女儿,你便是不给老太太面子,也不顾平日那般疼你的大伯母面上过不去了么?!” “可是——”瑾玉含泪还要再说。三太太将她眼泪擦去,说道:“好了,快些回房去罢!老太太下的裁度你还有疑问不成?没的再惹她老人家动气,大家可没有好果子吃。” 老太太叹了口气,拄杖站起身来:“此事就这样罢!只是府里风气近来大不如前,大太太既担负主母重职,需得谨记着,莫要再予我惹出这等事来!流翠这丫头顽皮刁钻,且扣她半年月钱。碧罗月钱不由府里出,便就交与大太太你,看着如何给些教训罢!” “媳妇遵命。” 055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淋水之事竟成了祸端,引出后来这么多事,实在令绿蕉轩里人始料未及。当夜荣华堂夜行家法,可谓近年来府里之罕事。各房里虽被传了话去不得前去过问,没隔半日终归已经传开,许多人私下里对于锦眉“暗地里竟如此淫*乱”感到不可思议,同时又对于她最后竟能扭转乾坤而感到稀奇不已。 遇到有人打探起,流翠碧罗对外只一句“咱们姑娘本就冰清玉洁,老太太自然主持公道”而打发,然而对内私下里,也是深觉不解。 锦眉当夜回房后便一连两日再未出门,有时拿着针线在手绣着,有时拿着纸笔写写画画,不见主动与人说笑,也不见愁眉苦脸,一副若有所思模样。正是这般“正常”地吃喝歇息,也使碧罗流翠不敢多话,只默默在旁侍侯着,再不就是打发各路来打听内情的人。 隔日正是刘府来人下聘的前夕,流翠奉命去正房帮手,碧罗倚梅在外忙碌,锦眉唤了望月近前。 “我听说你与老太太跟前的琉璃甚为要好?” 望月应道:“琉璃姐家与我家曾都住在后巷,两家挨在一起的。我进府来也是琉璃姐荐的差事。” 锦眉点了下头,望着她罩袄底下露出来绽了花的夹袄,走到桌畔坐下:“你跟着我这两个月,我自知待你也没甚么特别好的。平日里忽略了你,你莫怪我。我看你平日过得俭省,想来家里并不宽裕?” 望月略显局促,嗫嚅了一下,道:“家里只一个爹爹一个后娘,爹爹常年有病,偶尔身子好些便与人补锅赚两个钱。后娘不做事,我每月的月钱全要接济家里,给爹爹瞧病。若是宽裕,倒不必出来供人使唤了。” 锦眉点点头,思忖片刻,自床头锦匣里拿出一只缠丝镶玉金镯子,并一贯钱来,递去道:“这贯钱你拿去给你爹治病。镯子给你自己留着,将来当嫁妆也好,当是我一点心意罢。” 望月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进府不过大半年,哪里受过这等待遇,当即傻了眼:“姑娘如此,莫不是要赶奴婢出去么?奴婢有什么错处,姑娘只管打骂,万莫辞了我去。不然不但我后娘饶不了我,便是琉璃姐姐那里,我也无法交代。” 说着眼泪竟也流了下来。锦眉微叹一气,亲将她扶起来:“你倒多心,我何曾是要赶你?这钱和首饰都是白送与你的。因见你素日口齿还稳当,如今要交代你一件事,不知你可替我做得做不得?若是做不得,你也不要紧张,钱也留着不必还我。” 望月愣了下,连忙道:“这如何使得?姑娘有吩咐,只说是何事便是。” 锦眉点了下头,道:“这事倒也不难。我只想要你去与琉璃说说,调你去三太太房里当差——” “姑娘还是要赶奴婢走么!”望月又不安起来。锦眉忙地将她摁住:“你听我说完。我让你去三太太房里,是想你替我盯一个人。”望月不解。锦眉想了想,招她上前,附耳与她吐了个名字。 望月疑惑道:“盯她?”锦眉嗯了声,说道:“你只消帮我盯着她每月月信来时是哪几日,还有她平日吃不吃药,吃的是哪几味药。这两件,你给我记清楚就是了。别的不用打听,也不准主动打听,免得惹出别的事来。” 望月有些迟疑。锦眉道:“你不必担心,你便是不愿做,我也不会将你如何,你依然还可留在绿蕉轩当差。你若是愿做——叶家虽败,财力如何你还是知道的,你爹往后治病的钱,你自己的胭脂花粉诸般花销,我这里都会给你。而你也不必担心将来我会将你出卖了去。” 望月咬唇想了半日,怯怯望着她:“奴婢并非那种唯利是图之人,便是为姑娘做事,也决非全都为了姑娘的恩惠。只是如今有句话,奴婢想问问姑娘。” 锦眉点头,示意她问。 “这两日园子里都在传姑娘的闲话,好几个丫环婆子都让大太太捉了去打板子了,奴婢不想听她们胡说八道,就想亲口问问姑娘,那些是真的吗?” 锦眉听完,定睛望了她半晌,吐了口气道:“你能当着我面问,可见你是个明理的,我没有看错你。眼下我便告诉你,外面传的那些话,都是无中生有。如果我真是那样的人,老太太又怎会还留下我来?只是我如今既蒙受不白之冤,总也得弄清楚事情始末才是,究竟是我做了什么让人误会了,等我查清真相,也好为自己解释清楚。你说是也不是?” 望月缓缓舒了口气,点头道:“是极,眼下老太太虽信任姑娘,底下人却仍在说三道四,自然是该弄清楚的。虽然奴婢不知姑娘调查这些事情做什么,但我相信姑娘决不是那种置礼教不顾之人。我这就去找琉璃姐,让她支个招儿把我调三房里去!” 锦眉一把将她拉住:“不着急,你且听我说完再去不迟。” 这里便就悄声与她说了几句。望月听完连连点头,退下去了。 门外等了半天的碧罗见望月终于出得门去,便端着莲子汤进了来。 见锦眉正坐在绣架后若有所思,便就将汤凑上前去。“这是三姑娘屋里送来的一盅汤,嘱咐了要姑娘趁热喝。我怕里头有鬼,方才尝了几口,这会子倒是无事。你快喝了罢。”锦眉瞄了那汤一眼,默不作声把碗接过去。碧罗这里又急道:“姑娘心里对咱们有气,也要发出来才好,这么憋在心里,憋坏了身子,岂不更折煞了奴婢们去?” 锦眉尝了口汤,又吃了两颗炖得稀烂的莲子,“这汤像是老太太屋里厨子做的。回头你将剩下那些跟流翠分了吃罢。” 碧罗气结,一屁股坐在凳上:“这叫怎么回事?不过几句话的工夫,咱们不用出府了,老太太还指派你去教三姑娘绣花儿了!大太太那里不但也免了罚,事后还承老太太嘱咐不再训斥你。莫不是你竟请了神仙来作中间人,把老太太洗了脑去?” 锦眉平心静气放了碗,“我倒没有请神仙的本事,不过却有些见菜下碟的本事。明知中了人家圈套,我总得想法子弄个清楚明白才好,岂不死了也冤枉?要想洗清白,少不得要舍些本钱,眼下‘天衣绣’就是最好的本钱。” 碧罗惊得差点没了呼吸:“‘天衣绣’?!您会天衣绣——您居然把天衣绣给了老太太?!” “倒没那么严重。”锦眉摇了摇头,站起身避开她眼睛:“我只不过是将大姐姐曾教过我的两三种针法传给她们而已。我如今已知道,爹爹当日在牢里嘱你转给大姐姐的那句话,压缩起来的意思就是要保护好‘天衣绣谱’,又怎会为了这桩小事而坏了大计?再说,天衣针法从此一旦流出何府,介时会引得某些人蠢蠢欲动也未定——若是这般略洒些毛毛雨出来便可为自己解围,又能看到意想不到的变化,有无不可?” 碧罗听了似懂非懂,隔了半日才恍然道:“难怪老太太会派三姑娘送汤来了,敢情是为了这事。多亏了您不是大小姐,众人皆知天衣绣不在您手里,不然只怕谁也不会放过您——是了,看三姑娘这态度,怕是也不知道老太太的用意罢?还有,姑娘方才说的‘某些人’,难道是指当初陷害叶府的罪魁祸首?!” 锦眉漫不经心嗯了一声。完了又道:“对了,过些日子望月只怕要调出去,内外事情你们多留意些。” 碧罗蹙眉:“好端端地又调开她做什么?” 锦眉扬了扬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056 竟敢打我 晚饭时望月便来禀,说依着锦眉暗中交代的话儿与琉璃说了,不消几句话已经打点好,现如今只消与大太太三太太那里随便扯个理由去,便可成行。锦眉少不得又与她细说了几句,望月都句句记了。可巧夜里刘府便来人确定隔日下聘事宜,大太太这里自然应允无疑,倒是且把这事给耽搁下来。 到了次日一早,府里便正经忙碌起来。因府里还有老太太在,故待客接礼皆定在荣华堂。大太太三太太早早聚在院内,陪着老太太更衣梳妆,老爷们则在外招呼。正院里则由李姨娘陪着瑾芳坐在厢房,静心等候喜娘与刘府亲眷送来定婚信物。 吉时定在辰时末,一时只听得大门一开,鞭炮声锣鼓声齐鸣,伴随着欢喜道贺之声,两人一抬的礼箱足有二十四乘,又有挑担的彩礼一十二件,由媒婆领头,刘府里的叔伯女眷共八个,犹如长龙般进了府来。 这是大太太院里的大事,若在以往,少不得须锦眉在旁帮衬一二,自有了前面那桩事以后,大太太深觉其不争气,一口气憋在心里尚未泄出,是以接连几日也不曾来理会她。锦眉也省得这其中厉害,竟是也不去露面,只每日里让流翠代为请安了。 且说碧罗在前方见了这彩礼阵仗,回屋便与锦眉道:“刘府出手这般阔绰,大姑娘倒像是有后福了。” 锦眉因才从瑾玉处授了针线活儿回来,正坐在桌畔歇息,听了这话便想起当日瑾芳姐妹暗中所说之话。默了一阵,不免叹道:“若说衣食无忧便是有福,那便罢了。”这里叹完,却又想起道:“正院里如今没甚么人,只李姨娘陪着大姑娘在那里,咱们且瞧瞧她去。” 碧罗应着,且转去厢房拿了两碟子糯米虾仁卷并鸡皮枣泥酥,用食盒装好了才出门去。 正院里今日也是张灯结彩,正门内摆着张大八仙桌,上供着天地三仙神像,并有十来碟果子点心。廊下丫环婆子皆守在各处门口,便是无人,也是连半声话儿也不敢说。 碧罗问了瑾芳所在厢房,便挽了锦眉同步走去。到了门口人影一晃,却摇摇摆摆走出个人来,这人穿着松身短袄褂子,头上插了五六枝钗环,左手托着后腰,十分娇慵模样。见了锦眉,那满带鄙夷的脸上忽然一顿,立时又多出几分嘲弄来:“哟!这不是咱们表姑娘吗?怎么,这会子没去寻二少爷说话?” 碧罗立时气到要骂:“你胡说什么!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 锦眉忙将她拉住。对方不惊不惧,冷笑了两声,再道:“我还以为你是什么正经人呢!平日里装得跟个金枝玉叶似的,原来背地里竟跟那窑姐儿的手段也不相上下!一个破落户,还妄想攀咱们家的高枝儿!我就不明白了,老太太怎么就肯把你给留了下来?也不怕带坏了姑娘们去!” “宁氏!你给我闭嘴!”碧罗再也忍不住,欲上前扇她的耳光。 纵有月荷在旁急忙拉扯,宁氏却一时闪避不及,终挨了她两根指头。当下那火气见涨:“你什么东西!敢动我?”挥出一巴掌,直往碧罗脸上抽去。锦眉早料到她会动怒,眼疾手快架住她手腕,挡在碧罗身前,冷冷盯着她道:“宁姨娘精神见好,身子可大好了?” 宁姨娘挣脱不开,只得泄了气,憋红着脸道:“死丫头片子竟敢打我?!你可知现如今我怀了老爷的小公子,连太太都得让我三分,我还怕了你不成!回头老爷太太回来,自有你们好受!” 说罢,这怀了“老爷小公子”的姨娘便怒气冲冲往外走了。 锦眉碧罗怔了半日,门内忽传来怯怯一声呼唤:“可是眉儿妹妹来了么?” 锦眉听出是瑾芳声音,忙应道:“正是。我见大姐姐在此独坐,便带了些点心来予你们,这会子可方便我入屋去?” 屋里忽然静默,半晌没有动静。锦眉垂了头,略叹了一气,“莫非大姐姐也当我如洪水猛兽,从此要不相往来了么?” 话音刚落,那帘子忽就开了,一身红衣珠翠的瑾芳妆容齐整,目含泪光站在那里。“这闷死人的屋里,除了二丫头,也就只你来瞧我一瞧。我这里感激尚且不及,你道也要当我是那瞎了眼的糊涂人么?” 锦眉闻言也不由动容,当下由她拉了手,一道进了去。 这里挨着炕沿坐下,锦眉看了一眼空空的屋里,问:“姨娘出去了么?”瑾芳点点头:“再过一阵,喜娘便要来送‘如意’,她回屋里换衣去了。”锦眉哦了一声,拍了拍她手,“方才宁姨娘来看你?” 瑾芳眼眶又泛起红来:“她哪里是来看我?竟是来气我,见我左右无人,便就来嘲弄我嫁了个瘫子病鬼,来日无后,连个送终的人也没有。方才你们在外争执,我字字都听见了。你道她如今何以这般狂妄?竟是上回街上那柳大夫来诊过,说她已怀了有两个月身孕。老爷那里欢喜得不行,竟把她当菩萨一样供着,便连太太,也不敢得罪了她去,这几日日日里鸡汤燕窝地侍候,脾气也养出来了。” “果然是有孕了么?”锦眉微讶道。 “可不是?”瑾芳绢子印了印眼角,“她原就受老爷纵着,以前没子嗣,倒还怵着太太些,如今怀上了,又因前几日太太被老太太训责,传到她耳里,不知多兴奋,因而更是落井下石起来。如今竟敢当着太太面顶嘴了,这在主母跟前尚且如此,何况我庶女面前?” 锦眉听毕,心下也甚是不舒服。那夜里大太太虽不分青红皂白打了她,到底过去那十七年里对自己也是恩重如山,虽换了个躯壳,这感情却是换不了的,再者若是自己不曾危及了她的地位,也不至于这般。太太的作法虽欠稳妥,却勉强也算情有可原。 057 不当外人看 “都是因我害了太太,若不是这般,老太太不会责罚于她,也不会害她这般难作人。” “你多心了。”瑾芳忙劝道:“这宁氏本就不是省油的灯,便是没有你这层,太太看在老爷面上,也会让着她些的。再者你也不必担心太太,老太太终归还是信赖她的。你如今时常与三丫头在一处,老太太见了欢喜,迟早也会忘了那些不愉快的事。” “但愿吧。” 锦眉笑笑,望着她道:“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瞧这大半月不见你,又清减了些。既知道宁氏是这等人,你便无需去理会她,等到下月过了门,便可当你风风光光的少奶奶了。” “事已至此,我还能如何呢?”瑾芳苦笑了声,起身替她斟了杯茶。“嫁给瘫子为妻已成事实,这大喜日子里还遭人这般诅咒,我不将它咽下,还去与她争论不成?宁氏这几年也不知挤兑了我娘多少回,说句恶毒的话,我倒宁愿她这孩子生不下来。” “大姐姐!”锦眉扶住她肩膀,欲言又止。半晌叹了口气,将食盒挪过来打开,从中将点心捧出来,与她笑道:“瞧,这是我闲着无事做的卷子,你是烹饪里的行家,倒是尝尝,这味道行也不行?” “我哪里算是什么行家?只是你这一拿了吃的来,我也觉有些饿了。”瑾芳轻嗔了她一眼,尝了一口,细品道:“火候很好,口感松软香糯,只是稍觉甜了些。”这里吃了两个小卷子,又夹了个枣泥酥吃了,放了牙箸道:“是了,二丫头与我说过,哪日你得闲,要请你来园子里聚聚,我这眼看留在府里时间也不多了,你若无事,便就三日后初八夜里来集韵斋罢?初九可巧是二丫头生日,咱们提前一日为她庆生。” “二姐姐是二月初九的生日么?那敢情好!”锦眉欣然道:“便就这么定了,初八夜里我去集韵斋。” 瑾芳点头一笑,再夹了个卷子。 这里二人边聊边吃,外面忽传:“三少爷来了。” 锦眉吓了一跳,当即站起。瑾芳也跟着起身,“怎么了?”锦眉道:“他怎么来了?”瑾芳说:“今日他本就在府内帮忙,这会子可能是有事回院里来了。”锦眉强压住心里波动,思索着要躲去哪里。瑾芳拉住她道:“你如今倒是成了惊弓之鸟,可见被前儿的事闹怕了。你与他本就是表兄妹,自小也见过的,这会子又避什么嫌?” 锦眉讷然无语,站在原地不动。 这里帘动处却已有人进了来,少瑛一身莹蓝褂子,满面春风似有消息要报。抬头一见屋里竟另有人在,又不由顿在那里。瑾芳见二人皆似木头般站着,便就开声道:“瑛弟这是有话要说?” 少瑛这才将落在锦眉脸上的目光移转开来,哦声道:“是极,前面喜娘并女眷们将一齐过来了。” 瑾芳听完,也略为慌乱。锦眉安抚道:“莫怕,太太们便也一道跟来的。我这就去替你叫李姨娘来。” 瑾芳还欲挽留,她这里已掀帘去了。 少瑛顿了半刻,也道:“我也先出去了。” 到了门外,见那消瘦人影儿已匆匆到了拐角处,忙地追了几步赶上:“眉儿!”锦眉只作没听见,仍往前走,远远将碧罗抛在后面。少瑛再追上去,越过她将她拦住,“你怎么了?”见她撇开脸去,不免又端详了她侧影半晌,眉头也不觉皱紧了来:“你脸色很差,这两日定然思虑过多。上回给的方子你用了吗?可见好些?” 锦眉背对着他:“多谢三少爷,我身子无恙。” “还说无恙,看你眼圈都是黑的。”少瑛抱怨似的说了一句,马上又道:“前儿那件事我听说了,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你放心!那害你的人将来定会遭报应的!老太太最后不也明白了么?你千万别为此再伤了身体。我那方子可以一直吃,对身子有好处的。” 锦眉吐了口气,回转身来面对他:“我不过是府里一个不足轻重的人罢了,烦请三少爷不必再为我费心。您的恩德,我永生承受不起。” 少瑛皱起眉来:“这是什么话?有什么承受不起的?你也并非无足轻重。你是我唯一的表妹,现在舅舅不在身边,诺儿也去了,我自然该替他们照顾你。” “三少爷不觉得关心太过了么?”锦眉吐了口气,仍旧掉转了头去。眼前事情与家里事情乱成一团麻,她实在不知这个时候该怎么面对他的爱护。 “那好吧。” 少瑛呆望了她背影半日,无奈垂下肩膀。“我总是拿你们的倔脾气没有办法。但你总是要记住,我是不曾拿你们当外人看的。” “瑛少爷不拿咱们姑娘当外人看,又当什么人看?”碧罗这时已然赶上来,见得他们别扭了半日,这时不免插话。 少瑛怔了怔,看了眼锦眉,兀自道:“自然拿她当亲人看。” “瑛少爷这话可就有些过了,”碧罗道,“姑娘虽是亲戚,终究姓叶不姓何,如今可担不起这‘亲人’二字。” 少瑛情急:“谁说不姓何就不能当她是亲人?我若愿意,便让她在这里住上一辈子也是能的!” 碧罗一听这话,目光里顿时起了些别样意味:“瑛少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少瑛语噎。碧罗看了眼背对这边的锦眉,暗忖了半刻,复抬头望着少瑛:“少爷真是痴了,姑娘今年已经十六,顶多也就一两年的时间便要出阁,哪里能在这里住上一辈子?难道做了何家的亲戚,便连嫁娶自由也没有了么?合着要在贵府做上一辈子老姑娘?若是如此,瑛少爷这份心意咱们姑娘当真不要也罢。” “你——” “碧罗!走罢。” 锦眉蓦然转过身来,抢在少瑛前面把话头接过去,并果真抬步走了。 碧罗望了望她背影,再望了两眼已然呆住的少瑛,叹了口气,随即也转了身。 058 许是有缘无份 夜里望月进来回话,说是太太们都同意调人之事了。锦眉不免问及何以这般迅速,望月因说起今日招待宴后,众太太们皆在荣华堂聊天,说起明日起便要着手管教各房下人,琉璃便就顺口说起此事,太太们听后一议,三太太觉得春姨娘处也缺个得力丫环,正想着将自己房里挪一个过去,这样一来,望月倒正好补了这个缺。 锦眉因就问:“琉璃是怎么跟太太解释要调你过去的事的?” 望月说:“大致照着那日姑娘交代的说了,是因犯了错而遭了姑娘训斥。不过后来半路大太太又说,‘既是要调人,又何必这般麻烦?直将望月调去春姨娘房里得了。’奴婢听了只道不好,哪料三太太却拦住了,说:‘望月不过是个小孩子,哪里懂得侍候孕身子?还是我来派个老道些的去。’这才算定了下来。” 锦眉听了点头。碧罗笑道:“这三太太倒是想得周到,平日里人又十分地好,难怪得三房竟如此和睦。望月你这一过去,可别跟了新主子,就忘了旧主子了!” 望月闻言,当即撩裙跪下来:“奴婢怎敢忘记姑娘的恩情?如若有半点二心,便让我将来不得好死——” “好了,快起来!”锦眉一面将她扶起,一面瞪着碧罗:“就你操心。” 碧罗扮了个鬼脸,一笑去了内房。 这里少不得嘱咐望月些事,到了末尾,碧罗抱了几件衣裳进来,锦眉接过来交与望月说:“这些都是我的旧衣裳,有些也就穿过一两回,你不嫌弃,便拿去平日里替换着穿罢。”望月眼下哪有不受之理,千恩万谢接了,退下去收拾铺盖不提。 碧罗等得屋里没人,便望了锦眉道:“衣裳虽是旧衣裳,却也是没几个穿得起的。拿去典当一件也还换得着四五两银子。若真如瑛少爷说的,一辈子留在府里,倒也罢了,这也不知什么时候好事一来,定了亲事,就得回府预备去,下这些工夫在一个丫环身上,也不知值不值?” 锦眉拔出头上簪子去拨烛火,只当不曾听见似的。 碧罗叹气坐下,又道:“如今老爷不在,姨娘又是个做不得主的,我看姑娘还得为自己将来筹划筹划才是。眼看着四月出头就满十六,亲事还没着落呢。且不管那些嚼舌根的遭不遭报应,我看有一句倒是说的在理,姑娘何不也替自个儿在府里留心着些,寻个归宿?这何府到底不比外头,是知根知底的,凡事总还有大太太出面维护,总要强几分。” 锦眉一撩唇角:“莫非你如今也觉着,二少爷衬我也正挺合适?” “那自然不是!”碧罗横她一眼,道:“二少爷那号货色,便是姑娘同意,我也是不依的!不过——”她瞄了眼锦眉脸色,说道:“我瞧着有一个人倒是不错。”锦眉听若未闻。碧罗便凑过去:“瑛少爷性格温存,品性又好,难得的是又对姑娘关怀爱护,我觉着,倒可做姑娘的良人。” 锦眉斜她一眼:“我倒没发觉,你竟这般有做媒婆的潜质。” “姑娘!” 碧罗皱眉埋怨了声,看了看门口,又叹道:“如今这情势,只能由姑娘自个儿作主了。我知姑娘不是那暗藏心机之人,只是眼下这世道,你若不为自己想,终究也不会有人替你着想。你瞧瞧大太太,一旦出事便不问来由责怪于你,正经姑娘的婚事却压根不曾提过,瑛少爷的为人我是知道的,姑娘许了他,定不会错。” “好了!这夜都深了,你还不去打水来?” 锦眉颇不耐烦,正了色道。 碧罗见她动真格,这才住了口,起身出去了。 锦眉捧书闷坐了片刻,愈觉心中烦躁。碧罗已不在身边,所说的话却似一句句变成了少瑛的真人,即刻浮在眼前。 少瑛是天底下最最好的人,是天底下最最善良的人,锦诺认识了他十七年,便就由着他宠了十七年,便是她“死”了,他也依然待她如故。便是她生来铁石心肠,也不由为这样的男子而深深动心。 不管如今悉心对待锦眉是因为他在她身上看到了锦诺的影子,还是因为她是锦诺疼爱的妹妹而爱乌及乌,她都没有觉得心存遗憾,是老天让她从锦诺变成锦眉,即使发现二人脾性一模一样,少瑛心里也还存着锦诺,这也不能怪他。 可是眼下她能够放任自己与少瑛暗通情意么?——不能。即使于他心中有情,她也不允自己做出这等不符礼教之事,私订终身之举,她不屑也不能为之。更重要的是,哪怕她对他的情意已到了可以全然不顾的地步,也决不能再与何府男子发生任何纠葛——这是当夜何老太太提出的条件之一,没有回旋的余地。眼下才出了与何少璜这桩事,导致她险些遭了驱赶出府的噩运,如果再因与他牵扯而闹出什么事来,那么她所做的一切全都将变得没有意义。 于挽救爹爹及叶府的命运之前,她的归宿,何足轻重? 不觉她掏出贴身挂着的一枚玉拈在手里,这是对指头大小的玉绣鞋,“锦诺”生前睡觉时总把它压在枕下,发丧那日,锦眉上到漱玉阁上把它取了回来。 十岁时少瑛自己拜师学了琢玉之技,亲手雕了这对绣花鞋与她,说是要与她二人从此就如这对玉鞋似的,连在一起永不分离。从小擅长于损毁一切珍宝的锦诺将它视若珍宝,贴身挂在胸口,至今已有八年——如果加上锦眉的这段时光的话。 “少年之约,总赶不上世事幻变……” 叹息了一声,她将玉挂回了胸口去。与少瑛这一生的缘份,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姑娘,可洗漱了。” 流翠掀帘入内,端着一盆子热水进来,打断了她的遐思。“是了,方才我随大太太自荣华堂过来,老太太那里交代我说,请您明日早饭后去一趟呢。” 059 承老太太所托 刘府下聘之事一了,大太太也算松了口气,次日急忙地奉了老太太之命清查训示各房下人,万万地不敢出了差错,竟把一帮仆从管教得夜赌也禁了,聚酒也少了,一个个不得不打起精神当差。这里忙着顾不上理会锦眉不提,却有与锦眉暗中行了交易的老太太记挂起她来。 锦眉到了荣华堂,一眼望见瑾玉偎着老太太撒娇:“玉儿又不是不会女红,为何竟巴巴地唤她来教我!莫非玉儿的手艺竟连她都不如不成?”老太太垂目而视,抚着她发髻笑道:“常言道‘艺无止境’,多学些东西总是好的。眉姑娘的针线确是胜人一筹,你听话,祖母这里自然好好疼你。” 瑾玉嘟嘴嘤咛了一声,埋首往老太太怀里去了。 锦眉在门口站了半日,这会子不由咳嗽了一声。旁边丫环禀道:“表姑娘来了。”祖孙二人这才抬起头来。 走到榻前,锦眉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老太太示意其右首坐下,与瑾玉道:“你且去厢房坐坐。”等瑾玉不情不愿去了,这才与锦眉道:“昨日瞧了瞧玉儿绣的一方巾子,倒有两三分样子了。这孩子任性顽皮,少不了辛苦你。” 锦眉颌首道:“老太太言重,三姑娘天姿聪慧,照此下去,不消月余,定可将小女子所习这三手针法学去,介时,亦可替何氏绣庄添几分色了。” 老太太点了点头,不露声色:“‘天衣绣’一共一十八样绣法,姑娘一出手便是三样,显见得心有诚意。现如今有一事,老身也想请姑娘帮帮忙。” 锦眉忖度了一下,问:“不知老太太还有何事?” “过几日便是礼部尚书之子大婚之喜,姑娘出身绣户,多少也知咱们这几家与礼部关系甚为密切。宫里秀女赐服生意已经由薛家抢去,如今两家结了亲,不便于明里相争,便只好择别处着手。端阳之日宫里将举行册妃典礼,之后便是挑选各宫宫女。我们抢不到秀服生意,若将这二百四十套宫服拿下来也是极好。昨日你姑丈与我商议送去尚书府的贺礼,尚书府何等宝贝不曾见过?若想出挑,必得另想办法。” 锦眉心神领会,问道:“老太太的意思是想送副别致些的绣品?” “你果然聪明!”老太太赞赏点头:“现如今哪家京官府内不曾有着大批珠宝玉器?只怕唯独这‘天衣绣’是众人想得而难得之物。” 锦眉蹙眉:“老太太已将我会部分‘天衣绣’之事告诉了大老爷?” 老太太摇头道:“你放心,你不是那食言之人,我活到这把年纪,亦犯不着与你耍花样。此事早已约定只你我二人知道,我便无论如何也不会将之告诉别人。如今玉丫头手艺不全,便是再操上一年半载,也未见得精湛。我言下之意,是请姑娘你替我以‘天衣绣’绣一床百子被,送与尚书府。外人见识天衣绣机会极少,介时只另外取个名字便可过得关去。” 锦眉闻言不语,原不甘受这钳制,思想半日,暗中却已有些活动。 之前正欲将这针法流传出去,好引蛇出洞,却苦于找不出机会。如今这样一来,以何府的名义出面,自己在旁观察,倒不失为个好办法。因道:“这倒并无不可。我那里正巧替大少爷绣着一床百子被,如今再多拉一副被面便是。只是‘天衣绣’原本是宫中专用,介时宫里会不会有麻烦?” “这个你放心!”老太太道:“圣上虽禁了天一绣庄,却并不曾昭示世人不得再用‘天衣绣’,料也是知道除了叶家人外,外人也难以将这门针法习得纯熟之故。再者,这针法再妙也不过缝制几件衣裳,没了它,照样还有各家的独门绝技。因而,自叶家败后,外头竟有许多冒充‘天衣绣’者招摇撞骗,朝庭抓了几次,后也懒得理会了。何况,咱们此次是易其名而相送。” “这么说,倒像是万无一失了。”锦眉自语般道。 “自然无碍。”老太太道:“你若替我做成这件事,我亦不会亏待你。往后你一应用度,便皆由府里来出。” 锦眉闻言,不免笑了笑道:“老太太这般厚爱,倒是不敢不从了。” 碧罗带回来叶父所嘱那句话,锦眉思想多日,已琢磨出来便是叶家获罪一事乃因“天衣绣”而起,此后再勿将它拿出来露面之意。锦眉本意原也如此,是以平日里针线上也从未动用过这项技艺,只是如今耳目下,既已无奈提及,倒不如将计就计,赌上一把大的。 如果猜得不错,觑觎天衣绣的人迟早会因此而露面,而她是叶家目前唯一的传人,又住在何府,因而必然会自动送上门来。 既能守株待兔,又何乐不为?心里这般计较着,倒且不去理会老太太这般趁火打劫之举。当真回院就命碧罗把原先绣与大少爷的被面给卸了,重新又拉上一幅。 这样闷头做了两日,到这日傍晚,玲珑苑里黄莺巴巴地跑过来:“大姑娘说,今夜与表姑娘一道在集韵斋小聚,姑娘可莫忘了。”碧罗忙地应下:“这里记着呢,二姑娘的芳诞,表姑娘早吩咐过了,掌灯时必到。”黄莺说:“大姑娘如今在正院里服侍,姑娘何不早些去那边,好与大姑娘一道进园?” 锦眉听了,便就抬头道:“便如此罢,你且回去,我换件衣裳便就去正院会你们姑娘。” 黄莺一走,碧罗便拿了两只金锞子,并一把湘妃扇,拿锦帛包了预备送礼。锦眉看了看,把那金锞子拿出来,换了个半尺来高的珊瑚入内。又另捧了一罐新拿蜜汁腌的柚脯,命碧罗流翠看家,只带了倚梅往正院里来。 自打那夜在荣华堂一别,倒不曾与大太太正经见过。锦眉知大太太心里火气未消,也不去自讨那没趣。这里原想支使倚梅先去与大姑娘打了招呼再慎重去请罪,因又得知大姑娘正巧在耳房里与太太叙话,便只好径直往耳房里来。 到了廊下,秋澄掀了帘子让进,正见母女二人正隔着炕桌对坐说话。因听得锦眉进来,大太太便明显沉了沉脸。锦眉兀自道:“眉儿给太太请安。”大太太闷了会气,方撇脸过来:“这不早不晚的,请的哪门子安?” 060 太太仁慈 大姑娘忙地下地打圆场:“眉儿妹妹来了,我这里正与太太说起你呢。快这里坐罢。” 锦眉也不理会大太太神情,微笑与瑾芳道:“姐姐与太太说我什么?可是说我连日懒惰,也不曾来与太太泡茶?”大太太闻言不语,半歪在引枕上抚弄着指甲。瑾芳暗地里扯了扯锦眉袖子,锦眉不甚在意,淡然上前在炕前站定。“眉儿此番令太太很是面上无光,太太原是该生气,眉儿自知有错,不敢求太太谅解。如今这里也无外人,无论打骂,也只求太太能将心里的气撒出来,勿要气坏了身子骨。” 说着便撩裙跑在地上,一副负荆请罪模样。 大太太斜眼瞪了她两眼,想是亦记起那日之气来,神色愈发不好,直将手里一碗茶拍到案上去。“你还有脸与我提这个?!可知我因为你,这几年的辛苦操劳竟算是白费了!老太太那里丝毫落不得好去,下人跟前也无了往日威信!我若是早知你是这般人品,竟绝不会招你入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如今也且莫得意,老太太虽准了你留下,也全是冲着我与老爷的面子!我若要赶你回去,她断不会说什么!” 瑾芳立在一旁唬得连大气也不敢出。锦眉磕了个头,望着地下说道:“当初若无太太仁慈,锦眉自不会有今日之福。锦眉不敢为自己辩解什么,此番太太未曾逐我出府,我便是变成牛马相报也难以报答。只求太太相信我,往后锦眉必不再使太太难堪。若有犯之,也不消太太动手,我便自己走出这何府大门去。” 大太太冷哼不止。站了半刻,瑾芳壮着胆子求情:“眉儿妹妹纵然有错,也是无心之失,请太太看在受难在外的舅老爷份上,饶了她这一回罢。”大太太这便缓了缓神色,往锦眉处望了一眼。半晌后终于道:“我原是该好好教训你才是!若不是看在你爹——左右那日也打过你了,你便起来罢!” 锦眉复磕了个头,道谢起了身。 这里大太太吐了口气,又饮了小半碗茶,总算看上去雨过天晴。锦眉自倚梅手里接过那罐蜜汁柚脯,放在炕桌上道:“前几日府里事忙,不敢来叨扰太太,闲着无事便腌了这罐子柚肉,给太太泡茶罢。”大太太冲那掀开的坛口往里瞅了一眼,道:“我这咳嗽的老毛病,也就服了这东西。难得你记在心里。” “服侍太太原是侄女儿应尽之责,太太喜欢就好。” 锦眉拿起扣在铜盘中的两个杯子,各舀了一勺入内,拿沸水泡开。递了一杯与大太太,又唤来瑾芳递上一杯。 大太太啜了一口,忽唤来秋澄:“宁姨娘那里害喜,也爱这酸酸甜甜的,回头你备些桔子酸梅过去。”秋澄道:“哪里劳太太烦心?竟早早地备了过去,只是这宁姨娘竟拿起乔来,说是不合胃口,那日当着老爷面,全都倒了出去。” 锦眉瑾芳同时噤声,对望了一眼。 大太太却神色平静,说道:“那便由得她去罢。回头嘱咐李姨娘一声儿,她们俩住一个院儿,让她日夜照顾着点,勿要像春姨娘那边一般,被什么惊了吓了。” 秋澄称是退下。 这里大太太望了望半日不语的瑾芳道:“我知今日是二丫头的生日,回头你替我带点东西去,我这里就不派人过去了。方才与你议的那些事,你全都须记着。刘府是个厚道人家,纵有什么细处上不周全的,你也勿在意。总归只要混得生下个一男半女,你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瑾芳脸色转成灰白,起身颌首道:“女儿定遵太太教诲。” 大太太便就唤来冬青,嘱拿了两对金银锞子,拿红纸包了交与瑾芳。 二人告辞出府,到了僻静廊下,锦眉慨然叹道:“总共也才一个来月工夫,大姐姐就要出嫁了。时光竟过得如此之快。” 瑾芳蓦然停步,苍白脸上忽青忽红,猛地就滚了两串眼泪下来。 锦眉吓了一跳,忙拿绢子替她拭了,“大姐姐何苦如此?既免不了这一关,倒不如干脆放宽些心来。” 瑾芳攒住她手,哭道:“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苦?俗言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刘府家境宽裕,原是我求也求不来的好姻缘。当初听说这公子行动不便,却也罢了,只想着过去熬个几年,生个儿女出来,也算有个依靠,只是你可知,这公子竟是个行将就木之人!他们安排这婚事,不过是为了冲喜罢了!想那宁姨娘不过是个小妾,平日里做小伏低惯了,一旦有了子嗣,竟这般上脸!可见为人妻妾却无后的下场多让人难过?我纵是嫁过去,也不过是守活寡,过不多久那刘公子一去,我也就等于没希望了!” 锦眉怔道:“姐姐是说,太太老爷从一开始竟都瞒了你?” 瑾芳落泪点头。“他们若不瞒我,便挡不住他人非议,他们哪里拉得下这个脸来?我今日才知宁氏那日诅咒我此生无后,原是事出有因……可恨他们骗得我好苦,二丫头脾气不好,我亦是不敢与她说去。” 锦眉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得反握了她手:“那姐姐如今——如今有什么打算?李姨娘可知此事?” 她松了手,略转过去身子,摇头道:“能有什么打算,我也不知。我娘如今奉命侍候宁氏,日夜如履薄冰,不光受宁氏那贱人的折磨,还要受月荷那帮丫环的晦气。老爷早已对她情义不再,本就只倚靠着太太这里小心度日,前番因三丫头之事在老太太面前替我们受了罚,如今太太也忌惮着老太太的态度而不怎么理会她。她自身尚且难保,我怎能再惹她伤心? 锦眉听着,不由也为她忧心。“这么说,如今真是骑虎难下了。收了聘礼,再退婚已无可能。” “退婚之事我是不敢想了。”瑾芳望着廊下枯木低语,“只要我娘与我妹妹平安无事,我便算再无它求。” 061 厨下谈 锦眉望着晚风中她清瘦的背影,也不知怎么劝慰。想起同为何府小姐,瑾玉虽无母亲相护,却得尽了老太太、太太们诸般呵护疼爱,两相比较,也不觉心生凄然。 两人这里默然相站半日,眼见着天色将黑,远远站着的倚梅黄莺轻轻走过来道:“天色不早,今日月色又不见好,倒不如早些进园子去。”这里才恍然醒过神来,稳住心神,相偕着往集韵斋。 集韵斋所处之地略为偏僻,需绕过一小片竹林去。半路锦眉刻意说些轻松话儿与瑾芳解闷,没一会儿倒也真将心事撂下了些。又见竹林处有几处泥土微拱,想来是有冬笋冒出。黄莺当下喜道:“许久不曾吃这物儿,大姑娘的腊味冬笋煲做得极妙,表姑娘可定要尝尝!”说着捋起袖子便来翻土,倚梅顽皮心性,也加了进去。 这里锦眉瑾芳笑看着二人忙碌,不一会儿果然刨了有五六根鲜嫩肥大的冬笋来,便由黄莺解了褂子兜住了,先行送到前面厨下去。 锦眉等人随后赶到,瑾咏早唤了红英在门口迎接。进得院门,瑾咏倚着门槛似笑非笑:“我道你们俩竟要过了今夜才到呢!茶果备了两三道,若不是这半月我不出门,定早已去前边儿逮你们去了。”瑾芳笑而不语,自将大太太托来的寿礼奉了上前。瑾咏看也不看便将之搁在桌上。 桌上已有三四样贴着红剪纸的贺礼,多是些金锞银钗。锦眉也从倚梅手里接过锦帛包好的寿礼奉上:“也不知合不合你意,些微薄礼,可要见谅。”瑾咏也不推辞,笑了下,将那锦帛拆开,将那扇子与珊瑚一手拿起一样看了看,说道:“也就只有你,才不会送那些个金子银子。那些人只当我是穷鬼投身,被罚了几个月月钱,便就无钱度日了!” 瑾芳因就戳她:“就你这张嘴厉害!别人家送你寿礼竟也错了?” 瑾咏将扇子与珊瑚交由红英拿入卧房放好,方冷笑了一声道:“我哪里敢说她们错?我感激还来不及呢!年年我生日便只我姐妹二人并母亲一道过,旁人竟似我这里养着洪水猛兽似的,脚都懒得往这里探上一探。我只觉得她们不愿与我来往,却又巴巴地送些劳什子做这沽名钓誉之举,不知累也不累?” 瑾芳皱眉不语,懒得理她,径自去了厨下做菜。 锦眉见气氛淡淡,便就笑道:“二姐姐方才说这半月说不得门,竟是为何?” 瑾咏看了她一眼,捋了捋桌上垂着的流苏,道:“正院里有人怀了胎,你不知道?” 锦眉点头:“这个我知。只是不知这个与姐姐不出门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关系。”瑾咏撩唇笑了笑,“你可记得上回我与你说,前番害我被苏氏那贱人诬陷之事,我已查明与谁有关?” 锦眉想了下,又点头:“记得。” “那就是了!”瑾咏击掌笑道:“我既关注着这个人,又怎会不关注其周边人?我与你打赌,半月之内,那里必有大事要出!既有戏看,我自然须先避嫌,再抓赃!” “……” 锦眉觉得近来这段时间真是过于疏忽她了,如今她竟连她在说些什么都摸不着头脑。 “二姐姐许是多虑了,太太那里竟不知多看重此事,理应不会闹出什么事来。”锦眉斟酌着说。 瑾咏也不与其争辩,笑了笑,唤人捧了棋盘出来,“今日我是寿星,你是我的客,便让大姐操劳去,我们这里玩会子。” 瑾芳在小厨房里忙碌,蒸完了五圆鸡,又唤厨娘桂嫂子剖了只野兔子洗净,新鲜的鹿肉再拿酱料腌了,拿刀背轻轻拍散了肉筋儿。见墙角竹篓里还有半篓芋头,便也唤其拿来洗了,正巧黄莺拎着剥皮洗净的冬笋进来,桂嫂子便笑道:“今儿咱们屋里敢情来了贵客,竟敢让大姑娘这般劳动。这冬笋确是好爽口物儿,前儿听我嫂子说,前边宁姨娘近来害喜,竟还四处打听着来吃呢!” 瑾芳拿铁签串鹿肉,一面漫不经心问:“你嫂子在哪里当差?” 桂嫂子道:“便是正院里宁姨娘的陪产嬷嬷李琪儿。这不上个月才让太太调了过去,专侍候姨娘。” “李嬷嬷?”瑾芳望住桂嫂子,顿了片刻,手下又拿了一小片鹿肉。“李嬷嬷是你亲嫂子?” “可不是?”桂嫂子拿起刀来斩兔子,“她男人跟我男人是亲兄弟,我与她是妯娌。那年她生她那大闺女时难产,还是我在床前接的生。也就是吃了这亏,她便随着我们那片儿的接生婆学了这陪产接生的活儿,至今倒也没失过手……” 瑾芳一面听见她絮叨,一面手势就钝了下来。 “……宁姨娘这胎保不准是个男孩儿,如果真是,那可就真是大喜事儿了!老爷五旬得子,全府上下都要沾了喜气去!” 桂嫂子犹在自说自话。瑾芳唤了红英来串鹿肉,自己且走过去拿了半碗面来调着。说道:“这园子里竹笋多的是,既是宁姨娘想吃,怎不早说?命人挖了去便是。姨娘怀的是咱们老爷的骨肉,我们当女儿的,只有欢喜迎合的理。” 桂嫂子望了望正屋方向,讪讪笑了下,在围裙上擦了把手道:“若是都有大姑娘这般好脾气,便就好了。说句犯上的话,咱们二姑娘的性子姑娘不是不知,这竹林长在集韵斋门前,二姑娘若是不肯,便是没人敢来碰这钉子的。何况宁姨娘素日与李姨娘颇有些不和?前日便只好托人在外面买了两斤罢了。到底又不如刚采的这般鲜嫩,总是不如人意。” 瑾芳想了下,“这么说,姨娘倒果真是害喜了?大夫怎么说的?” “自然是害喜!”桂嫂子道:“我听我嫂子说,大夫说了,竟已怀了有两个多月,姨娘没有经验,之前竟当了妇方病来治,竟把胎气医动了,如今万事需得小心。” 瑾芳闻言,点了点头,不说什么,复又将铁签串好的鹿肉一条条放入沸油里去。 062 亲上加亲的好事 锦眉与瑾咏下了两局,瑾芳菜已做好了。红英等人忙着摆饭上菜,锦眉上席一瞧,四冷八热十二道菜,道道香气四溢,果然一闻便知手艺极佳。黄莺忙舀了热水与瑾芳净面洗手,锦眉忙又从荷包里取了两块散香,唤倚梅拿去替她熏在袖里。 瑾芳坐下笑道:“粗浅手艺,素日难得拿出手来,也就冲着眉儿不是外人,献献丑。”锦眉道:“这若只称得粗浅手艺,那咱们家厨下岂不无一人擅厨了?”众人便皆笑起。瑾咏先自尝了口鹿肉,忽道:“是了,我倒忘了房里还有半坛杏花春,红英快快去温了来!” 瑾芳持重,说道:“这时日尚寒,眉儿身子骨弱,过会子还得回去,只怕饮了夜酒不好。” 瑾咏摆手道:“难得这般亲近一回,没有酒哪成?还有个来月你就将出嫁,往后也不知还有这机会没有。” 听得她如此说,瑾芳便往锦眉望去。锦眉笑道:“我不妨事,近来身体已然大好,饮了好几回夜酒,竟也安然无恙。既是二姐姐的好日子,咱们倒不必过于拘束了。”“正是!”瑾咏拍手笑道,遂命红英速去温酒。 这里丫环们亦生了炉子在桌下,三人边吃边聊,于这早春夜里,竟觉暖意洋洋。瑾芳先且除了罩袄,锦眉坐于最里面位置,一时也将罩在面上的绵褂除下,露出浅青色的长窄袄来。一时不慎,脖子上挂的玉绣鞋便即落在外衣襟上,于灯下晃了两晃。 右首的瑾芳伸手捉起那小小玉鞋:“眉儿这玉倒是别致,谁人竟有这般巧思,雕了这绣鞋当作坠子予你?” 瑾咏闻言也凑过来看,微撩了唇道:“这鞋儿成双成对,又雕得这般细致,怕是有心人儿送的罢?”锦眉心下突跳,忙地将那玉坠儿塞回衣领里,说道:“哪里来的什么有心人儿?不过是幼时我大姐给来玩的罢了。可莫要胡说。” 瑾咏看着她吃吃作笑,瑾芳伸手拍她:“你何来这么多心思?眉儿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不知,咱们还不知么?这话要传开去,只怕又要被人当作话柄子了。”瑾咏瞄了她姐姐一眼,便仰脖吃了杯酒,指着锦眉似笑非笑道:“我知道有人极擅做这些小物件儿,只是不轻易许人。你要是喜欢,赶明儿我便让他去做件予你如何?” 锦眉抿了口酒,装听不见。瑾芳却咦道:“你说的可是少瑛?别的人我是不知,他平日私下里爱雕这些东西,我倒也见过。”瑾咏笑而不语。瑾芳望了面色泛红的锦眉一阵,微叹了一气,点头道:“若是他的话,倒还靠谱。府里这些兄弟,少瑛的确算得上出类拔萃,待人又极和善的,你们是表兄妹,亲上加亲的事,真是再好不过了。” 锦眉放了酒杯,含笑道:“姐姐这是什么话?好好的喝酒吃菜,怎地又扯上别的人来?” 瑾芳伸手扶住她右臂:“倒不是我多事,若是别的人,我是再也不肯多掺和一句的。你既与我们这般投缘,我不操两分心却说不过去。我看那日在正院里,少瑛看你时的神情就有两分不同,却是你害臊逃了开去。依我看这倒也没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事不是常有么?这男女之间,只要合乎情,止乎礼,便不怕它了。你可万莫因为前些时候的事存了包袱。” 锦眉抚杯不语。 瑾咏放了杯子,轻声一嗤:“姐姐这话可差了。谁不知道少瑛心里的人是诺姐姐?他们二人才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少瑛对人从无喜恶之分,待眉儿好些,我看也不过是‘爱屋及乌’,因了她是诺姐姐的妹妹罢了。便是将来真成了亲,他心里也未必将诺姐姐忘了去,眉儿终不过是个替身。既是这般,又有什么意思。” “你又胡说了!”瑾芳拿筷头轻敲她手背,“便是他心里有着诺儿,也不见得便是喜欢她。他二人在一处这许多年,总是有些感情的。将来成了亲成了夫妻,自然也就淡了,哪能一辈子记着去?” 瑾咏冷笑:“姐姐可当真糊涂!他二人情谊这般深厚,若是成个亲便能将往事忘怀,那么少瑛又称得上什么重情重义男子?这般喜新忘旧,将来若再纳几房妾,眉儿嫁了他,又有什么好处!” “你、你这丫头!”瑾芳气得说不下去,闷声在旁板起脸来。 “两位姐姐,不必为了这些小事生气。”锦眉垂首片刻,抬头与瑾芳道:“我知姐姐是为我好,只是妹妹从来都无意于三少爷,将来更不可能与他有什么牵扯。妹妹出身低微,三少爷待人极好,将来自有更合适的闺秀相许。自古婚嫁皆从‘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无论怎样,往后都请姐姐们都不要再提起此事罢!我与他,是既无缘亦无份。” “眉儿!” 瑾芳埋怨了声。锦眉含笑道:“不但请姐姐勿要将我与他相提并论,往后换成提及别的府里男子,也请帮我避开则个。这便算是帮了妹妹大忙了。” 姐妹二人见她神情淡定平静,并不似虚意推托,相互对视一眼,便就不提它了。 三人这一席直到夜深时方散,半坛子杏花酿见了底,瑾咏早醉得唱起了戏文,瑾芳虽好些,头内却也有些隐隐犯痛。锦眉心里最为清明,正好流翠也打了灯前来催请,便着她与红英倚梅扶了瑾咏上床躺下,又遣黄莺唤来婆子打灯接了瑾芳回屋,这才与丫环们回绿蕉轩来。 次日一觉睡到日升时方起,记起答应老太太的百子被尚余大半,便匆匆地赶将起来。期间派倚梅去园子里问候,得知瑾咏尚好,瑾芳却头痛加剧,似受了些风寒,忙又亲自去瞧了一回。 这么样下来除进了两回园子,接连几日却都不再去往何处,只一径埋头绣被,连瑾玉那里绣工也且搁下了。又怕旁人知道这绣工有异,故也不唤别人陪侍,只差碧罗近前侍候。 到了二月十九,这天百子被已然绣成。主仆二人临窗细瞧了一番,只见绫缎底布上百名胖男孩儿形态各异,皆身披福字坐卧玩耍,一个个犹如站在被上活动似的栩栩如生,碧罗便就咂嘴赞叹了一番:“当年也曾见过大小姐亲手的百子被,比起这个,绣工竟似不相上下!” 锦眉也不多话,只笑了笑便将其折起,拿朱漆锦匣装好了,唤来流翠:“去瞧瞧,老太太现如今在做什么?” 063 天衣绣 不一刻流翠回了来,“今日观音菩萨的佛诞,老太太正在佛堂里上香祈福呢。” 因听了无外人在场,锦眉便就捧着匣子径直往荣华堂来。 老太太行动不便,大太太三太太等领着三姑娘四姑娘奉命前往清露寺进香拜福,此时荣华堂内也确实清静非常。廊下八仙桌上摆着几样供果,丫环婆子们时不时上前添香加油,行动悄声细语。锦眉到了正房门口时,老太太正自佛堂里出来,坐在榻上喝琉璃亲泡的茶。 “老太太慈悲良善,菩萨定然赐您福寿安康。” 一进门锦眉便道了个万福。老太太也绽了个笑花儿,“菩萨说众生平等,你又与我行的什么大礼?”锦眉笑道:“众生平等所言不差,只是晚辈方才却是与一心从善之人表达景仰之意,想来菩萨也不会怪责于我。”老太太呵呵笑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活到这把年纪,如今处事,倒确是不如当年心肠硬了。” 锦眉笑了笑,将手里锦匣捧高了些许。“我这里答应老太太的东西,已经好了,老太太现下可要瞧一瞧?” 老太太本已举起了茶碗,闻言便就顿下,与琉璃道:“你且下去告诉厨子,今日吃斋。” 琉璃会意,与其余两名婆子退了下去,并将大门轻轻掩上。 老太太拄杖起身,走向屏风后:“随我来。” 屏风后便是间小小的暖阁,她当先于左首大围椅内坐下,朝随后跟进的锦眉伸出来手:“拿来我瞧!”面上神色凝重,早已不复先前和蔼慈祥。 锦眉看了看左右摆设,走到右首贵妇榻前打开匣子,将被子取出来抖开,铺在榻上。顿时只见百来个小儿跃于其上,灵动之间隐约有嬉戏之声入耳。老太太两眼紧盯着这方绣被,似被什么牵引了似的,一时连拐杖也已不必了,直接便走到榻前,细细抚摸起上方丝绣。可是当指尖甫落于其上,又似生怕惊到了什么似的,蓦地弹开些许,只以指腹轻轻触摸。 “这绣工……‘天衣绣’!确是‘天衣绣’无疑!”老太太轻叹,声音似从腹腔内发出,“我竟有三十来年不曾这般亲眼见了……虽则当年是因为这针法而与叶家祖上结下了这门姻亲,可恨这许多年,你祖父及你父亲,竟也毫不留情面将它深藏府中……若是早些让我见到,又何曾会有薛家之今日?” 锦眉静立一旁,看着她掩饰不住激动的模样,问道:“老太太的意思是,当年是因为这天衣绣,所以您才向我爷爷为大老爷提了亲么?” “可不是?”老太太叹息道:“我那时实在爱极这绣品,一面命绣娘们改进技艺,一面又想多些亲近天衣绣机会,那时知你姑姑贤淑大方,实在适宜做我府里的主母,生怕被别的人家定了亲去,便就连番上门求下了这亲。” 锦眉沉吟半刻,又道:“老太太既这般深爱天衣绣,当时为何不向我爷爷提出来呢?” 老太太正色:“天衣绣是叶府传家技艺,我如何能开口索要?‘君子不夺人所好’的道理,我还是懂得的。各家有各家的看家本领,莫说你爷爷不会肯,便是肯了,我也造不下这孽去。但求平生能拥有一件‘天衣绣’,我已是心满意足。只可惜你爷爷总是不肯犯了天家旨令,不愿将‘天衣绣’制成的绣品流入民间,致使我存下这遗憾。” “那么,”锦眉想了下,道:“如果老太太早些得到一件天衣绣的话,将会对薛家有什么动作呢?” “我若在当时拥有一件天衣绣,凭我的聪明,自会从绣品里看出些端倪,从而改进何氏绣庄绣品的质量,也将会更花心思排斥叶何二家以外的绣庄。薛家要想这般顺利跻身御绣行列,只怕没这么容易。” 锦眉听完,垂头思想片刻,便也一道看起那百子被来。 这绣品已然做成,“天衣绣”如同祸水源头,已使得曾经显赫的叶府破败凋零,不日再度面世,又将掀起怎样的变故?是福,是祸?她凭一己之身能否应对这一切,俱都不得而知。唯一清楚的便是,她不得不迈出这一步,以撩动幕后仇人那颗恶毒贪婪的心。便是从此陷入水深火热,也顾不得它了。 老太太慨叹片刻,亲将百子被折好,收入锦匣之中。 “这东西虽令我万分不舍,终归是要送出去作礼的。为了何府,你此番算帮了大忙。你有什么要求,眼下大可说出来。” 锦眉笑道:“老太太说笑了,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何况天衣绣一共一十八式,我仅会的也恰恰这一两式而已,远达不到应有的水准。还不知尚书大人见了喜是不喜,哪还敢讨老太太的赏?只要老太太勿要嫌弃我,将我赶出府去,让我在此尽心侍候,已是感恩不尽了。” 老太太目光陡厉,拧眉凝望她片刻,手掌抚着花梨木桌面,缓缓道:“你不违矩,我又怎会轻易责罚于你?!你只要记住我的话,勿要心存贪念,与我府里男子私下接触,我便也不管你。叶府已败,何府自当引为前车之鉴,小心行事为上,怎可再来招惹你这等罪属?你不会是我那几个孙儿要娶的人,我要你谨守闺训,亦是为你日后着想,以免竹篮打水一场空,到头什么也得不到!” 锦眉掐了下手心,裣衽道:“老太太的心意,小女子明白。” 老太太又道:“我活到这把年纪,最学不会的就是占人便宜。你替我办了这事,我终归要赏你点什么。那日既许了你一应吃穿用度,便如此罢。回头我会交代大太太,自今日起绿蕉轩的花费不必从正房里拨出,连带碧罗的月钱供给,也直接往这里扣便是。——能有这个面子唯独三姑娘一人,我如今这般待你,你也当好自为之,替我悉心教会三丫头!” “谢老太太恩赏。眉儿定当尽心尽力。” 锦眉弯腰万福,含笑起身。 “慢着!” 正待要走,老太太忽将她沉声唤住,打量了她两眼,紧盯着她两眼道:“你能将这天衣绣中的两三式使得这般纯熟,真让人怀疑你是不是懂得整套一十八式……” 064 要许亲 锦眉半侧着身站在暖阁中央,回头望着端坐在椅上,紧盯着自己的何老太太。 老太太今年已然七十有六,完全到了该不问世事安养天年的年纪,而她平日看上去也的确是睁只眼闭只眼,可是此时,她饱经沧桑的脸上有着令人无法侧目的威严,眼神也是能看透人心般的犀利。这哪里是个退居内院的老人家,完全就是个处在僻静处冷然观看世事变幻的当家者。 锦眉以半仰视的姿态僵立了片刻,缓缓撇开了脸,“老太太这话,可不太看得起锦眉了么?天衣绣乃传家技艺,自来传子不传女。只是当时幼弟尚小,故而我爹爹便将针谱交与我大姐保管罢了。我一个庶女,有什么资格承习全套针法?” “可你手法娴熟,全不似偶尔习作。”老太太双目紧盯她脸上,丝毫不曾放松。“你虽是庶出,可也处变不惊,临危不乱,颇有些大家风范。有些时候,我甚至怀疑诺丫头仍活在这世上,而你,就是她!” 顿了半刻,锦眉微微扬唇,将脸偏转回来,直视着她道:“老太太当真会说笑话。姐姐死后入棺发丧,大太太与李管家全程在场,莫非还有可能掩人耳目?老太太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莫非也相信这借尸还魂之说?何况,我若是大姐姐,老太太看不出来,难道连太太、老爷也看不出来么?” 何老太太目有惑色,半晌未语。 锦眉复又微笑:“大姐自幼待我亲近,故教了我两手针法。我多年卧床,与爹爹和大夫人也不曾多接触,哪里来的机会习学天衣绣?老太太若不信,自可派人调查去。” 老太太瞄了她两眼,换了个姿势坐着,挥手道:“你下去吧。” 锦眉当下颌首称是,穿过屏风出到大门外。廊下回头往内望了一眼,手抚在胸口摁了两摁。 屋里老太太却唤来了一名年老嬷嬷:“速派人去叶府查查……” …… 回到绿蕉轩,正见秋澄从门内出来,一见锦眉,立时拍巴掌道:“可巧了!姑娘正回了来!太太刚刚回府,还没落坐就巴巴地唤我来请,也不知是什么事?方才听姑娘去了见老太太,还道要绕去那边!真是来得好不是来得巧,这便与我走罢!” 锦眉不由笑道:“竟这般急,也容我进去整整钗发。” 秋澄不由分说挽起她胳膊:“又不是去见客,倒这般隆重。我看这样子正好!太太那里必是有事,且莫耽搁了罢。” 锦眉便就依言顺从,与她折回廊下。流翠见无人相随,忙地跟了上去。 不多时到了正院,侍候出门的婆子们正从耳房里退出来,显见得果然刚刚回府。大太太坐在榻上,连衣裳也不曾换,还穿着件银底起金花的长褂,黑丝绒的斗蓬解在一边,正在对镜卸钗环。 锦眉走进去,接过丫环手里梳子,与太太梳起髻来:“太太唤眉儿前来,可是有要事?” 大太太嗯了声,自袖口里掏出封信笺,“今日去庙里上香,可巧碰见了你娘,便在禅房里说了几句话。你爹半路上写了封信托人带出来,你娘让捎给你也瞧瞧。” 锦眉听说,便就将信打开。略略一眼看毕,并无提及要事之话语,再看一遍,仍只见嘱托芸娘早日另择他嫁等廖廖数语,另就只有给太太的两句话,嘱其为锦诺锦眉姐妹寻个归宿,“家世不求其大,保得平凡度日即可。但求品性忧良,非贪赌暴躁之辈”云云,想来尚不知锦诺已“死”。 太太道:“可怜你爹心地忒善,一意劝你娘另择良人,全然不顾家中境况如此。”又望了锦眉:“我成日事忙,原也无暇顾及于你,如今你爹既言明让我替你许婚佩,少不得替你物色物色。听你爹的意思,宁愿你嫁于小户人家粗茶淡饭的度日,然我知你心界不低,不知你意下如何?” 锦眉将信折了,塞进信封内,道:“自古婚嫁,皆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爹爹不在,我由姑妈教养训导,自当听从姑姑之言行事。只是我如今年纪尚幼,想跟随姑妈过得一年半载,习些处事风范再来定夺,不知可否?” 太太点头,说道:“我亦这样想。只是怕若不与说,又怕你误会我不管你,是以先问过你意见。——今日里我在老太太处吃斋,便不留你饭了。宁姨娘不是有孕了么?我方才自外头带回两只上好的乌骨鸡,现让人拿去厨下炖了给她补身子,回头让人给拿一盅给你去。” 锦眉这里称谢,又起身与她更衣梳妆。因想起那日瑾咏所说之话来,便顺口问道:“宁姨娘身子可还好?”太太哼道:“能有什么不好的?我这里当娘似的派人侍候着她,唯恐她有个头疼脑热,连李姨娘都巴巴地没日没夜地跟着那里待命,倒惯得她脾气长了!” 锦眉替她拂着背上衣服褶皱,笑道:“想来双身子脾气大些,也是有的。” “她那里算什么?当年我一连怀了两胎,还都是小子,也不见有这派场!”太太低头扣襟前衣钮,颇不屑地:“那会子老太太忙于家务与绣庄上事务,无暇照应,你姑老爷年轻,也是不懂,竟只有两个婆子并李姨娘陪着我那一年了!到第二胎时倒好些,瑛儿这孩子打胎里就乖巧,并不曾折腾我,我打心眼儿里也就多疼他了些。” 说到少瑛,大太太脸上不经意露出两分笑来,连眉眼也显得慈祥了许多。 锦眉默默听着,唇角也勉强浮了一丝笑意。 “诺儿在时,我原就打算着今年给他们俩订亲,两个孩子青梅竹马,又互有情意,多好的一对佳偶!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出了这等事……”大太太神色黯下,扣钮扣的手也缓下来。“到如今突然没了,更不知上哪里寻户门当户对的人家来许亲,真正是愁煞人肠。” 锦眉替她抚平肩上折痕,又拿了对孔雀蓝镶金耳环与她戴上,瞧了瞧铜镜里,含笑道:“好了,时近中午,老太太那边想必等急,太太可过去了。” 065 一锅鸡汤 送了太太去荣华堂,锦眉领着流翠也自往绿蕉轩来。 长廊那头忽走来两名扎着元宝髻的俏丫环,日光底下说说笑笑,两只出笼鸟儿似的。 流翠眼尖,指着前方道:“那不是玲珑苑的黄莺杜鹃么?挎着这两筐子东西是上哪儿去?”锦眉于额上手搭凉棚望了望,果然是瑾芳跟前的两名丫头。便停在当地,且等二人走近。 黄莺先瞧见了二人,笑作了个揖,道:“表姑娘好。方才还打绿蕉轩来呢,就说姑娘来正院儿了。” 锦眉微笑致意,“你们姑娘可大好了?” 黄莺点头:“承表姑娘关心,我们姑娘前日就已大好了。今儿早饭后还看咱们上集韵斋挖冬笋去了呢。姑娘您瞧——这两筐子笋全是方才挖的。二姑娘那片竹林里竹笋可肥了,这时候天冷,还全猫在地底下,吃起来又脆又爽口。大姑娘自己留了一筐,然后让我们给太太和宁姨娘各送一筐来。” 流翠闻言,当即挽袖拿起一只在手,果然笋壳包得生紧,又肥又嫩。锦眉瞧了眼,说道:“难得你们姑娘有心,只是太太方才去了老太太处用斋席,你们这会子怕是见不着她了。” 黄莺笑道:“这却不妨,我交给秋澄姐便是了。只是宁姨娘这一份,她近来害喜,犹爱拿这冬笋做菜吃,我们姑娘特地嘱咐过,是要亲自交给姨娘接收的。我们这里赶路,就不与姑娘多说了,姑娘得闲,便进园子来玩罢!” 锦眉目送了二人进院,这才往回屋路上走来。 流翠嘀咕着:“大姑娘也忒小心,李姨娘现如今只差没被宁氏当丫环遣使,她还巴巴地记挂着人家爱吃什么!也就是她顺从惯了,若换成二姑娘,早闹上人家屋里去了罢?——咦,是了!二姑娘那里怎地这般安静,按理说这会子很该来寻宁氏晦气才是,怎地半点动静也无?莫不是真让老太太给训老实了?” 锦眉没好气瞪她:“这是什么话?你一个下人,竟是这般嚼主子们舌根么?敢情前番被太太罚的还不够,好了伤疤忘了痛了?” 流翠连忙吐舌:“好姑娘,我也就在你跟前说说,别的地儿我是万万不敢的。” 锦眉知她不是毫寸之人,当下警告似的再瞪了她两眼,也就算了。 叶府里信佛的传统并不是人人皆有,像锦诺母亲叶夫人,就不大专注。连带着锦诺也不甚留意。除了逢年过节祭一祭之外,并不曾时刻眷顾。独芸娘虔诚无比,除大年节外,逢初一十五并佛诞日内,皆进香上供,丝毫不马虎。因而大太太会在清露寺遇上她,也就不足为奇。 中饭后锦眉将信拿出来又看了两遍,那熟悉字迹令思父之情油然而生。叶家父女感情十分深厚,是以叶父当初才会破例将天衣绣授与锦诺,也才会有众人相约着向叶父隐瞒了锦诺离世的消息。他信内叮嘱姐妹二人挑那小户人家相嫁,想来也是怕她们身份今非昔比,万一入了豪门受人排挤欺负,便等于此生投入到水深火热之中。 真不知有朝一日爹爹若知道了他的诺儿已不在世,他究竟会伤心成什么样子! 房内独坐到傍晚,锦眉才勉强压下心情,仔细把信收起。 “姑娘,太太让人送了鸡汤过来。” 才抹了眼泪,倚梅便在帘外唤道。锦眉平稳了一下呼吸,起身出门。 桌上果摆着一白瓷盅,盅盖微开,打里头丝丝地透出沁心脾的香气来。太太屋里的丫环璀璨垂手立在一旁。见锦眉露面,便含笑上前了两步:“姑娘好睡,太太让奴婢送了汤来,只怕扰到姑娘了罢?”锦眉忙道:“哪里话,我原在里头空坐着的,倒劳烦你了。” 一面喊碧罗入内,拿了些钱打赏,一面在桌旁坐下,将汤盅盖给揭了开。倚梅拿银勺舀了一小碗汤递与锦眉,口里嘱道:“姑娘可仔细着,别看这汤一丝儿热气没有,可都让油给敷住了呢。”她小心啜了半口,赞道:“果然好汤,替我多谢太太。” 这里璀璨并未离去,且笑道:“太太还让传话,说是中饭时老太太交代了,往后姑娘这里自有老太太亲自照应,这是姑娘的福气,也让太太有面子。往后姑娘有什么需要,但只同太太说便是,莫说是一两碗鸡汤,便是龙肉凤髓,但凡有,也要为姑娘取了来!” 碧罗流翠在旁一听,便就相视抿嘴。 锦眉唇角挂笑,说道:“老太太给的恩宠,我这里真是受之有愧。你回去告诉太太,就说眉儿谢过太太心意了。” 璀璨又再奉承了几句便就离去。流翠上来道:“这观音菩萨想来是显灵了,老太太竟大发慈悲,拿咱们与三姑娘那里一并看待起来。只怕三姑娘一得了信儿,咱们耳朵根子底下可又要不清静了!”碧罗慢悠悠道:“管她呢!这又不是咱们偷来抢来的,是老太太自己说要这般的,倒犯不着顾忌她去!” 锦眉这里低头喝着汤,勺子在碗里拨弄,兀自听着二人谈论不语。 璀璨回到正院,正碰上往偏院去的厨娘,便且站在梧桐树下拂打袖上灰尘,顺口打招呼道:“赵二娘,送汤去么?”厨娘哟了一声:“是璀璨姑娘!听太太吩咐,两只那么大鸡仅熬成浓浓的一锅汤,给姨娘喝后身子再补也没有过了!可不正是趁热送过去么!” 璀璨听闻,便就扶着树干朝那院内扬下巴:“那你快些去罢!这会子那边大约正摆饭呢。” 叠声别了她来,赵二娘拎着食盒小心翼翼迈进偏院门槛。见院门口无人,便左右望了望,见右首几间屋俱清静无声,而左首一排三间厢房门窗皆新糊了烟罗纱上去,门口立着有两名青衣丫环,又不时有人捧着瓜果出入,料定那里便是宁姨娘居所,因信步走将过来。 到了门口,俩丫环便同时问道:“哪里来的?” “厨下的,奉太太之命前来送汤。” 066 偏院里的动静 赵二娘拎着食盒低头步入,迎面只闻得一阵扑鼻的脂粉香,不及抬头,便有一道娇脆声音道:“过来放这里。”赵二娘不敢有误,忙遁着声音向前走了五六步。到一张精雕细琢的花梨木桌前站定,另一道娇慵倦怠的声音便就响起:“闷了这许多日,人都快发霉了。老爷早上答应给我捎盐水鸭回来,这会子回府了没有?” 赵二娘忙抬头看了眼,这一看,便就见到屋里一站一坐两个美人儿,站着的那一个粉衣白裙,梳元宝髻,银盆脸,一双眼倒是生得水灵,只是眼尾微吊,凭白多了几分阴骘之气。再看坐着的那一个,年约十八九岁,单手支赜歪在榻上,芙蓉如面柳如眉,一双媚眼望着窗外,里头竟有着诉不尽的风流俊俏,端的是令人难以移目。 宁姨娘歪在贵妃榻上,正吃着月荷剥下的核桃,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唠着话。许是连日滋补的缘故,她原本瘦削的瓜子脸略见丰腴,露在袖外的一只素手剥着核桃肉,五指翘成兰花指,并不曾在意进来的赵二娘。 月荷扭头往外瞅了眼,回道:“只怕还不曾呢,若是回了,必定派人过来送话。” 宁氏便嗯咛了一声,拍掉手里核桃屑。一时左手抚了肚子,右手撑了头闭目养神。月荷见状,放了小锤儿,与赵二娘道:“汤放下,便退下罢。”赵二娘诺声要退,宁氏忽地又半睁了眼来:“今儿又是什么汤?这会子才送来,平白让人吃不好饭。” 赵二娘弯腰道:“回姨娘的话,是太太特意叮嘱炖下的乌骨鸡汤,与姨娘补身子是最好的。” 宁氏哼笑了声,将眼闭上。月荷望了眼她,转头与赵二娘道:“好了,你下去罢。” 赵二娘走出门口,厨下便就有婆子们抬了小方桌进来,摆有四五样菜肴,并两碟点心及一碗梗米粥。宁氏懒懒略往桌上瞧了眼,“是些什么?”婆子笑应:“今儿是清炖狸子肉,栗仁排骨,凉拌蘑菇,炒椰菜。另有一样不得不提,姨娘爱吃的冬笋,今儿竟也有!是大姑娘特特派人送了一筐来的。” 宁氏一听这话,当下便坐了起身,月荷替她夹了些儿,她尝了即道:“亏得却有这个!倒新鲜了。成日里鸡鸭鱼肉的多犯腻,难得那丫头一番孝心,真中了我下怀!”当下着月荷装了小半碗米饭,只就了这一道冬笋炒腊味,吃得分外香甜。 待将毕时,月荷转身在榻沿上坐下,望着宁氏:“姨娘近来可威风了,正房里上上下下都快把姨娘当成主母了。” 宁氏绢子印了印唇,说道:“这算什么?不才刚开始么!受了这么些年的气,也该让我得意得意了!” 月荷笑了声,说道:“姨娘这么想自是不错,只是姨娘别忘了,这份得意还并不十分保险呢!”宁氏皱眉转了头来。月荷看了她眼,接着道:“咱们这事儿也已闹了大半个月,依我看,现如今也该是时候了。” 宁氏放了手里饭碗,疑道:“现如今?这么急?不是才闹出点动静么,且不如再等等。” 月荷冷笑起来:“姨娘怕是日子过得太过舒服了,舍不得放手了罢?您可别忘了,这眼看三个月就要到了,到时必得渐渐显怀才当得真,姨娘众星捧月的日子过惯了,莫非就不怕到时失了手么?” 宁氏顿了下,就着旁边茶碗漱了漱口,继而撑膝坐起,神色黯下。 月荷说道:“咱们眼下不过是借个计治治那婆子,等到事成了,大老爷还不得舍她取你?到时候姨娘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便可过上什么样的日子,想让谁侍候便让谁侍候,莫说眼下大姑娘来送吃的,只怕连大少爷送吃的来巴结您都有可能,您又何必贪图于眼前这点小利?这人嘛,总得把眼光放长远点才是,您说呢姨娘?” 宁氏哑然无语,瞄了瞄她,垂下头来。 月荷也且不做声,自己另拿碗装了饭,夹了块排骨吃起。 “那依你说,要怎么办?”宁氏思想了半日,这会子迟疑问道。 月荷直到那块排骨啃尽,才抽出绢子将手指擦仔细了,抬了眼皮说道:“依我说,择日不如撞日,你眼下就把这碗鸡汤给喝了!” 宁氏张了张嘴,看着摆在桌那头仍冒着热气的鸡汤。汤的香气仍在丝丝传进鼻腔,不必尝下,便知是火候已极老道。若不是近来日日皆有补汤入口,一时腻了这荤腥,只怕方才一进来便已被她饮了入腹。 “喝了汤又如何?”她将汤端在手里,望着月荷。 “喝了它,我便将柳大夫给的丸药给你吃了,如此,我们便依计行事!” 宁氏听完,想了半刻,便张口将汤喝下。月荷走到里间,从斗橱里拿出颗丝绢包着的红色丸药,回到桌旁倒了杯水,递到宁氏手上。宁氏茶水漱口完毕,便将丸药放到舌尖,就两口水,一鼓作气咽了下去。 月荷点头道:“现如今院里人人都知道她命人送了汤过来,只消过得小半个时辰,你便会觉得腹部略痛,而后腹下流血。到那时我只消往老爷面前一说,必然人人皆认为是她弄鬼……而你压根不会有事,只不过是恢复了月信而已!” 宁氏点头,“这个我知,若是有事,当初便不会听从柳大夫。”话刚落下,她忽地按住小腹,皱了眉道:“怎么回事?为何我竟觉得腹下隐隐作痛?——月荷,柳大夫可曾说过会有什么反应?” 月荷挨着她坐下:“腹痛?怕是有些罢!往日您来月信那两日,不也会觉得隐痛么?想来只是药性发作,带动里头经络罢了,不妨事。” 宁氏强忍着点点头,由她扶着走到榻上躺下。只是才刚躺下,那疼痛就又一阵阵席卷而来,竟似搅得五脏六腑都要撕裂一般。“月荷……”她蜷曲着身子呻吟,方才还丰润美艳的脸上立时色白如雪,额上也冒出细密的汗珠,手指紧抠着榻背在喉咙里呼喊:“好痛!……月荷!……好痛!” 067 见喜了! 正房里大太太用罢饭,正准备煮茶,忽听得偏院里大喊大叫,似有人哭闹一般。便就沉了脸,唤来秋澄:“怎么回事?一天到晚不得消停。”秋澄忙掀了帘子要出门,忽就有冬青跑了进来,一连步走到太太跟前道:“偏院里似是出事了,宁姨娘屋里丫环婆子一个劲慌里慌张地哭喊,连月荷那丫头也死命地唤着‘姨娘姨娘’!” “究竟出了何事?!”大太太重重放了茶碗,眉头皱起。 冬青要再去探看,外头便听一婆子嚷嚷道:“太太!太太!不好了!姨娘她见喜了!” 大太太腾地起身,“什么?”那婆子已然被放进来,眼泪鼻涕不止,见了她便下跪:“太太!姨娘她——她见喜了!奴婢们没有主意,请太太快过去瞧瞧罢!” 大太太再无二话,唤过冬青秋澄便往偏院里来。 一进门,便见暮色底下一屋子丫环婆子乱成一团,端的端水拿的拿布,李姨娘闻讯也赶了出来,正手足无措站在左厢房门口,拍着大腿左右张望。大太太急步赶去,李姨娘等人忙的让开路来,帘子扬开,迎面便是一股浓重的血腥气。贵妃榻上宁姨娘平躺在那里,双眼紧闭面色如金,一身淡粉袄裙上已然被鲜血染成了通红。月荷跪在榻下,早已哭成了个泪人儿,一个劲摇着宁氏手臂呼喊。 “把窗打开!” 屋里已然掌起灯,大太太边说边走将过去窗推开,口里吩咐:“秋澄速去派李常请大夫!冬青去与老爷送信,再唤几个有经验的嬷嬷进来侍候!”完了又走到榻前,伸手摁了摁宁氏人中,半日也不见反应,心下也不免着急起来,掀开她裙子一瞧,只见里面一片血色模糊,伴随阵阵恶臭,使人几欲作呕。 因问左右丫环:“如何会发生这等事?” 丫环皆跪下哭泣。月荷哭道:“回太太的话,晚饭前还好端端地,吃着吃着竟不知如何出了这等事。姨娘先只说略有些腹痛,奴婢曾侍候过我后娘生弟弟,只当是头两个月里正常般痛,哪知后来竟越痛越利害,底下竟见了喜。奴婢正想去告知太太,却见那血陡然流大,止也止不住……” 大太太听闻,再望那将死人也似的宁姨娘,当下也没了主意。 好在不多时几位陪产过的嬷嬷相继到了,看了情况,一时拿的拿热水,擦的擦身子,接了手过去。 “这是怎么了?!” 门外又进来几人,当先那人见状便惊道。大太太扭头一看,竟是锦眉,便就站起迎上去:“这污糟地儿,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来了?”锦眉合住太太手掌,说道:“方才正用饭呢,听流翠说这边姨娘有事,便过来瞧瞧。究竟是如何了,可请了大夫不曾?” 大太太叹气:“已经派了人去请了,现如今人成这样,我亦是不敢动她。只待婆子们瞅过方知情形。” 锦眉往人多忙碌处瞧了两眼,见除了几滩血迹,也瞧不见真相,便就牵着大太太往窗下来安坐。 才刚坐下,窗外李常匆匆在廊下站定,往内禀道:“太太!老爷回了!” 这里屋里众人便就同时起身,迎出门去。秋澄当先打了帘子,锦眉搀着大太太随后跟上,还没到门口,便见光影一黯,大老爷何万海快步进来,等瞧清了面前人,伸手便是一巴掌挥来,口里只咒道:“你个泼妇!竟这般手段毒辣,宁氏何错之有,你竟这般害她!” 养尊处优大半辈子的大太太着着实实挨下这一巴掌,当下一个站立不稳,一连踉跄了几步。锦眉惊叫了一声,忙地与众丫环们将太太扶起。大太太回了神,捂着涨红的脸扭过头来:“老爷这是何故?当众责打为妻,总也得需个理由!” 何万海哼了一声,指着她道:“我且过去瞧了再与你说话!——柳大夫!快且进来!” 原来这柳大夫竟碰巧与何万海在半路撞在了一处,到此时听得何万海呼唤,柳大夫当即拎了药箱上前。何万海于屋外当中坐下,唤道:“今日是谁在姨娘跟前侍候?上来说话!” 月荷听闻,便就匆匆自内屋出来,走到跟前跪下:“奴婢月荷,侍候姨娘左右。” “月荷——我且问你,今日之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姨娘好端端的,如何会出这等意外?!你仔细与我说来,若有半字虚假,我定饶你不得!” “奴婢遵命。”月荷抹了抹眼泪,抬起头来:“当着老爷面,莫说姨娘素日待月荷如亲人般,便是太太,也疼月荷不及,月荷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扯半个字谎去。今日之事原也无异,只与往日般用了厨下做的晚饭罢了,吃着吃着便就出事,奴婢也不知是为何故。” 何万海听完,正待说话。里头柳大夫忽走出来,与他道:“姨娘此状,倒似误食了什么烈性药物导致胎儿小产,如今孩子是保不住了,只不知今日伙食里可有加入此类药材?” 何万海怒气更甚,当即面向月荷:“今夜晚饭所食何物?” 月荷道:“也极平常,无非是鸡鸭鱼肉一类,清炖狸子肉,栗仁排骨,凉拌蘑菇,冬笋腊味,炒椰菜,奴婢得姨娘疼爱,平日里也是一同用饭,今日也吃了的,并不见有异样。” 柳大夫道:“只这些?抑或还有别的?” 月荷想了想,道:“哦,还有厨下送来的一碗鸡汤。因连日来太太对姨娘多有关照,日日嘱咐了厨下添菜炖汤,因而今日晚饭前,厨下又送了碗鸡汤来。市上难得的乌骨鸡,太太自己舍不得用,倒令厨下浓浓熬了送与姨娘。姨娘因怕腻,原不想用来着,是奴婢担心拂了太太心意,执意劝着姨娘喝下了。” 柳大夫忙道:“那汤呢?你也喝过不曾?” 月荷摇头:“不曾。奴婢食些饭菜已是受宠若惊,哪能有福气再喝了这汤气。姨娘竟将这汤一股气儿全喝下了。” 柳大夫听闻,抚着山羊胡子,三角眼往何万海处望去。 何万海当下起身,走到面红脸肿的大太太跟前,不及锦眉等人阻拦,已一把揪住她头发往地上摔去:“果然是你!你这恶妇!娇娥早与说我说过你对她心有嫉愤,时时想暗算于她,我还不信!今日人证物证在此,却由不得我不信了!你这般善妒不说,还起心害我妾室子嗣,我哪里饶得了你!” 068 廊下的黑影 “姑娘!” 碧罗将她拦住,“这黑灯瞎火的,勿去!” 说话间,眼见那花丛后黑影悄悄往角门处移去,就着微弱灯光,看得出身形纤小。锦眉道:“无妨,怕是哪个小丫环,我去看看。”若换在平时,她倒不见得会理这层闲事,只是今夜院里出了这等事,事因又未明,倒使她多了份小心。当下走到花丛旁,快步将角门堵住,与那人道:“你是哪屋里的,这么晚在此做什么?”那人见逃之不及,只得仓促停下,垂首捉裙,往暗影里避去。 锦眉转到她正面一瞧,立时吓了一跳:“大姐姐——” “嘘!” 瑾芳连忙食指压在唇中与她噤声。锦眉见状知有隐情,瞧了瞧左右,见流翠二人正要赶到,忙道:“你们在那等着罢!这里人我认识。”俩丫环这便缓下脚步,远远地往这里探起头来。 锦眉心下不解,不由问道:“姐姐怎么独自在这里?也不带个人跟着,这大晚上的,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得了。” 瑾芳拉着她往暗处走了两步,心不在焉道:“我饭后随便走走,便走到这里来了——方才偏院里怎样了?宁姨娘有事不曾?”锦眉咦道:“姐姐怎么知道宁姨娘不好?”瑾芳哑然,将头偏了过去,“我,我方才听路过的丫环说的。”锦眉盯着她看了半日,道:“果真如此?姐姐当真不是有意过来探看的?” 瑾芳闻言顿住,神色恍惚,“我怎么会是有意——只不过刚好逛到此处——好了,夜深了,只怕屋里人等得急,我先回去了。” “大姐姐!” 锦眉不及挽留,瑾芳已匆匆自芭蕉叶下去了。 流翠碧罗赶上来,同往路尽处望了望,“竟是什么人天黑在此?姑娘可莫因此受了惊吓。” 锦眉蹙眉想了半日,默不作声与二人回屋来。 到了房里坐下,瑾芳方才的惊慌模样与宁姨娘的惨状交替在眼前出现,素日稳重的瑾芳今日的表现实在太让人感到奇怪了,即使她真的是无意逛到了正房,为何又要这般鬼鬼祟祟呢?而且她一张口问的便是宁姨娘状况如何——难道,这件事情会跟瑾芳有关?! 她被心里这想法惊得站起身来。 按理说依照宁姨娘素日为人,很该招人忌恨才是。不光是瑾芳姐妹,便是别的人暗地里只怕也不待见她。大太太是自己的亲姑妈,脾性她自是清楚不过。如今正房里两位少爷都是她亲生所出,两位姑娘及生母又都皆向着她,便是宁姨娘生的再多,也动摇不了她的地位去,她犯不着如此,也不会如此。 而李姨娘母女三人皆恨宁姨娘已极,李姨娘近来在宁氏跟前端茶倒水地侍候,但她卑微惯了,如今女儿大婚大即,便是有恨也未必敢在此时闹事。瑾咏性子刚烈,早看不惯正房里人,包括大太太在内,但应不致做下这等背地里勾当去。 只有瑾芳——刘府下聘那日,宁姨娘闯进厢房奚落瑾芳之事她是知道的,而瑾芳当时对她的恨意锦眉也是看在眼里的,“……我倒宁愿她这孩子生不下来!”此话虽隔数日,却仍言犹在耳,且那日自大太太房里出来,瑾芳言语中也对宁氏怨恨颇深,——莫非,这次她是真的下了狠心? 柔弱如她,果真会下得了这狠手么?若不是她,又会是谁? 锦眉一时纠结不已。 碧罗掌灯进来,一见便道:“姑娘这是何苦?料想大老爷再下狠手,也不能真不顾了夫妻情面去。” 锦眉便就顺口问道:“那里可曾有消息来?” 碧罗叹了口气,将灯置于桌上,“方才流翠去探过,说是姨娘身边丫环婆子们都一口咬定是喝了那碗鸡汤生了事,还拉来厨下赵二娘作证,赵二娘哭天抹泪,以证自己与此事无关。老太太查了赵二娘素日来往之人,知她乃是头次与偏房人打交道,断不能怪到她头上去。如今连柳大夫亦在那里,拿着厨下剩余的汤渣及方才喝尽的汤碗查验,说是确有当归红花等活血之物在内。” 锦眉蹙眉:“这么说,太太是必败无疑了?” 碧罗沉默了一下,说道:“此番要待洗清,只怕有些难了。既关系到何家子嗣,老太太那里也不能很拿大老爷如何。顶多也就只能帮着不被休罢了,哪里还能真帮着太太去?” 锦眉锁眉不语,顺步踱到窗下。 大太太是自己的亲姑妈,她若倒台,叶家想要翻身就更加难成,何府是叶府现如今唯一的势力依靠,她好不容易以天衣绣换得留下来的机会,于情于理,她都不能置此事不顾。 窗门未关,她抬头望了望外头天色,忽就转了身过来:“你拿件衣服,随我一道去正房厨下!” …… 玲珑苑内,瑾芳呆坐在铜镜前,一下一下梳理着手中长发。黄莺铺好被褥,见她仍然呆坐不动,便就走上前轻声道:“昨夜睡得不好,今夜便早些歇罢。莫又累着身子,惹出病来可就不好了。” 瑾芳微嗯了声,垂目下去,却又没动。 黄莺待要再劝,门外忽有人道:“大姐姐可曾睡下?”忙掀了帘子相问:“是谁?”迎面走来笑吟吟两个人儿,却是绿蕉轩的锦眉与碧罗二人。 瑾芳忙地站起,讷讷道:“眉儿……你怎么来了?” 锦眉走到屋中,微笑望定她道:“大姐姐方才匆匆走了,我来瞧瞧平安回屋不曾。”瑾芳嗯哦了一声,让了她坐。她解了披风与碧罗,“你前儿不是说要问黄莺讨丝线么?这会子且出去罢,我们在屋里说话。”二人相偕出去,她便转回头来对着瑾芳,两眼直往她脸上望着,也不说话。 瑾芳被瞧得不自在,略撇开脸去,捉住胸前一缕长发道:“你这般瞧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东西么?” 锦眉点头:“有!” “这倒奇了,有什么?”瑾芳抚脸道。 “姐姐脸上藏着件要人命的大秘密。” ———————————————— 这书4月1号上架了,筒子们多多支持啊 069 要人命的秘密 瑾芳笑容滞住,脸色渐渐转为灰白,“你胡说什么?——什么要人命的秘密,莫要吓唬人。” 锦眉不动声色,仍只望着她:“我有没有吓唬人,姐姐最是清楚。宁姨娘今日突然小产,绝非偶然。姐姐独自躲在墙上观望,也绝非无意。宁姨娘与姐姐一家的恩怨,不需我多说。姐姐为人虽然柔善,却也绝非趋势附炎之人,这当口巴巴地命人挖了笋送去,请姐姐告诉我,这又是为何?” 瑾芳绞着头发,背脊挺的笔直:“这能说明什么?莫非她小产,竟是我做了手脚不成?挖笋也不是光送她一人,太太那里我也是送了一筐子去,且这笋都是新鲜之物,并未曾做好的,你又怎能断定与我有关?” 锦眉笑了下,“姐姐不必如此激动。我方才可没说这笋里有名堂。你的确是送了一筐与太太那里,平日做了什么好吃的也常送到正院,这不稀奇,稀奇的是,我方才去到厨下,从专为宁姨娘煮食的小厨房里随手拿起两支笋来瞧了瞧,竟发现笋内发黑,隐隐有药香传来……偏巧我嫡母擅长养生,对于当归红花等活血之物甚为常用,使我一并了解了些许,于是我知道,那发黑的笋心里,藏的正是这二物熬成的药汁。大姐姐擅理厨艺,对酿造之道自然熟悉,这小小的藏药术,定难不倒你。” “你!——” 瑾芳失措站起,脸色瞬间煞白。 锦眉接着说道:“宁姨娘身边的李嬷嬷,恰与二姑娘的厨娘桂嫂子是亲妯娌,你便是从她那里得知宁姨娘日常起居情况,特意投其所好送了一筐笋去。厨下哪有不接之理?当下趁鲜炒了与姨娘吃,而后便见喜出血。大太太的鸡汤纯属无辜,全是被当成狭隘多疑的偏房里人当成了罪魁祸首,老爷因往日听多了宁氏搬弄口舌,故而也将茅头指向了大太太,令她有口莫辩!我若是猜得不错,你此刻定然在等待荣华堂的消息罢?!” “眉儿!” 瑾芳失声一喊,两眼里突地滚出两行眼泪。“这不是事实……不是!” “那事实是什么?!”锦眉厉声喝道。“你知不知道我姑妈因为你,方才被大老爷拳打脚踢,如今又在荣华堂受尽指责苛难!她若是被休,将来换个人作大房主母,谁又能保证能比她对你们母女更好?宁姨娘虽则不讨人喜,肚里的孩子却是无辜,你如此下毒手迫害人命,对得起老爷太太素日待你么?便是太太有什么不当之处,总也不曾过于亏待你,何曾令你这般下得了狠心去害她!” “不是!”瑾芳哭着捉住她手臂:“我没想过要害太太!你相信我!我只想让宁氏没了孩子,万没有想过要拖太太下水!我完全不知道她们会误会到她的头上去!……” “你既没想过害太太,那就把事实说出来!”锦眉也再摁捺不住,厉声与她道。 瑾芳抽泣着放开她,走到妆台前站定,说道:“我本也没想过要瞒你,如今我便说与你听便是。事情大致上确是如你所说,我从桂二嫂那里听来宁氏房里的消息——我恨她!她平日里挤兑我们也就罢了,因想着再强总强不过太太去。我娘是个天生没主见的,太太让她往东她不敢往西,如今竟被派去侍候那个女人——还成日里呼来喝去不说,还仗着肚里的孩子对着我们指手划脚!我也就罢了,左右不过是人家的人,可我娘——我不能再任她这般张狂下去,太太容得了她,我却容不了!” “所以你就下手了?”锦眉问。 “不错。我拿了药性最强的活血补药注入笋中,但凡有孕之人服食,必然小产无疑!” “大姐姐!”锦眉紧捂心口,两眼死盯着她:“你太狠心了!” “不是我狠心,”瑾芳转过身来,停止了抽泣,“眉儿,你该知道,这深宅大院里,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斗争。很多你看起来平静的表面之下,其实都隐藏着各种勾心斗角。我往日小心翼翼,换来的是什么?是别人的得寸进尺。你以为我不这样做,她这孩子就能平平安安生下来么?没有我,一样有别的人会下手。而我只不过是趁势之便罢了!” “可是,你如今这样做害苦了太太!李姨娘往后终究还需她的关照,你没有想过这个么?”锦眉紧走两步,痛心说道。 “我说了,这个并非我本意!”瑾芳激动起来。“我知道你担心太太,我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你若是同意,我这便就去荣华堂说清楚,将此事招认下来!左右我嫁去那刘府也是当个活死人,倒不如就此罢了,一了百了!” 说罢,她便疾步往门外冲去。锦眉怔了半刻,赶忙追上前将她抱住:“你要干什么?!” “我去老太太跟前认了罪,然后就自尽谢罪,总也算对得起你们了!” 锦眉心下着慌,拼了命将她拖回屋里来。她只一味哭泣,寻机往外冲,一件新制的上好衣裳都几乎被扯破。锦眉索性将门一把关了,背抵住门缝将她按回座椅上。 屋里一时只听见两人呼吸声及瑾芳的哭泣声。如今真相大白,锦眉倒不知所措起来。 大太太尚在荣华堂背黑锅受训,无论如何她是自己的亲姑妈,于自己有教养之恩,她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被大老爷欺负。如今只要她把瑾芳往老太太面前一带,自然可将太太解救于水火。可是瑾芳——她转头望过去,这苦命的姑娘神色恍惚,眼泪顺着下巴流到衣襟,活似七魂不见了三魄。她已然够不幸,若按她所说,确是无意拖大太太下水,那么这样一来,事情完了之后她必然真会做下什么傻事……她又怎么能亲手推她入火坑呢? 僵立了半日,竟觉得全身乏力,这接连而来的事情令她此刻脑中已如同浆糊般想不出个头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