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宫阙:阳关曲》 第一章 文德殿 几日的连绵小雨,使得空气中也有了几分缠绵的意味,雾下笼罩的皇城,雄伟之中别有风情。 晨起,柴煕云着了一件蜜合色素花罗缎,披着翠水薄烟纱,配一套素净玉饰,娥眉淡扫,轻施粉黛,用过早膳,便乘步辇直奔文德殿。 内宫总管王继恩见她来到,匆忙上前施了礼,笑道“郡主殿下来得好巧,长庆公主刚刚进去,潘淑妃也在里面,正同皇上说话呢!奴才这就给您通报。” “潘淑妃?”柴煕云反问,遂又道“可是同平章事潘美的女儿,刚入宫的那位。” “正是,现在,这位淑妃娘娘倒是恩宠不小。”王继恩笑了笑,又连忙道“奴才先给您通报。” 王继恩刚要转身,只听屋内传来男子低沉的一声问话,“是云儿来了吗?让她进来。” 王继恩连忙闪了身,笑道“郡主请。” 柴煕云带了贴身侍婢访琴入内,欠身万福,说道“儿臣给皇叔请安。” “起来,自己坐。”赵光义摆摆手。 “谢皇叔”。 柴煕云刚刚站好,赵元薇便把她拉到了身侧,笑道“早知你今日也来,我就绕到你宫中同你一起了。” “这话该我说才是,我日日来给皇叔请安,你是三天两头的见不着人,这尚未完婚,怎么,就只顾夫家顾不得娘家了呢!”柴煕云掩唇轻笑,赵光义也不禁笑了几声,唯有赵元薇娇嗔了一句,“父皇,快管管这丫头,尽会取笑儿臣。” 赵光义低下头,执笔写着什么,只笑答道“朕可不管你们的官司。” 赵元薇宛然轻笑,拉着柴熙云一同入座,只听耳边传来女子婉转的声音“臣妾在家时,就听人说,郡主殿下风华绝代,姿容非凡,奈何进宫日久,今日才有幸一见,方知果真名不虚传。” 柴煕云这才下意识看看站在赵光义身侧研磨的女子,穿着墨云色宫装,衣饰华丽,妆容娇艳,举手投足媚态十足,论起模样,倒是这后宫妃嫔中数一数二的,柴煕云观罢,心里便有了数,眼前只怕就是那位恩宠颇盛的潘淑妃了,随即回应道“淑妃娘娘夸奖了,本宫前些日子陪着太后娘娘礼佛,常居西宫,没来得及恭贺娘娘新晋之喜,是本宫失礼。” “郡主这话言重了”不等二人寒暄完,赵光义就侧身问道“云儿久居深宫,鲜少外出,你倒说说,这坊间是怎么传言的。” 淑妃潘素蓉敛身一礼,“郡主时常出入南清宫,京中官员命妇倒也有幸见过,纵是妇人少女,一睹芳容也赞不绝口,何况是天下男儿,故而人人都说,永安郡主是这天下罕见的尤物美人。” “哈哈哈哈”潘素蓉话音未落,赵光义就不禁笑出了声,目光又打量了柴煕云一番,说道“不错,这话云儿是担得起的。” “皇叔谬赞了。” “今日你倒自谦起来了。”赵光义声音一顿,继而道“颜真卿的楷书真迹《告身贴》,你舅舅从一位前唐墨客手中求得,前儿刚送来,朕都还没看,先给你一观。” “舅舅当真找到了。”柴煕云不自觉起身,上前从赵光义手中接过墨宝,小心拿出来,轻展一角,与同样凑上前来的赵元薇相视一笑,称赞道“颜公真迹,果然非同凡响。”说完,又冲着赵光义屈身一礼,笑道“儿臣多谢皇叔。” “你该谢你舅舅,素来见着这些文人墨宝你便移不开眼了。”说完,赵光义便移目注视着赵元薇,叹口气道“说来也怪,懿德皇后(晋王妃符妤谥号)颇通文墨,你怎么就学不上你母亲半点文雅之态。” “母亲在世之时,也曾悉心教导儿臣,只不过儿臣提不起兴趣罢了。”赵元薇满不在乎的随口一提。 柴煕云把墨宝交给访琴,继而打趣道“元薇这样的性子,莫说作画写字,就是老老实实的待在屋里品茶,她也是坐不住的。” 柴煕云说完,连忙跑到赵光义身边,赵元薇便作出一幅打闹状,责怨道“好啊你,近来总是招惹我,看我不告诉七王兄,让他不必和你打招呼,把你那些好东西全抢走。” “好好好”赵光义一手拉住一个,劝道“别闹别闹,瞧瞧你们,都是大姑娘了,一个个还是小孩子脾性。” 赵元薇忍俊不禁,上前扯着赵光义的衣说道“我们纵然是将为人妻,在父王面前,永远都是小孩子啊!” “嗯,就你会说话。”赵光义宠溺的捏捏她的鼻尖,转而道“三日后是元佐的生辰,既不是整寿,依朕之意,就不必在宫中开宴,你们去卫王府热闹一番便是。” “既是三日之后,也不差这几日,儿臣想着,今日就先去八王兄那儿住下,给三王兄贺寿之时,来往也方便。”柴煕云借着空连忙说道。 “你就是变着法的想出宫。”赵光义轻声责怨了一句,随即点头道“去吧去吧!德芳午后会来给朕送折子,让他接你去。” “谢皇叔。”柴煕云拉着赵元薇,二人一起道“儿臣先行告退。” “嗯”赵光义淡淡应着声,直到她们出了拐角才收了目光。 “你今日赶早跑来,恐怕不只是请安那么简单吧!”刚出门,柴煕云便问道。 赵元薇脸上突然覆上一层红晕,说道“夏临请旨早日完婚,我来给父王提个醒,免得他忙起国事,就不把我的事放在心上。” “婚期的事儿不该去求圣人吗?何至到了官家这儿。” “圣人”赵元薇冷笑一声,“咱们那位皇后娘娘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一句‘公主尊贵,怕行事有差官家怪罪’,就把我给打发到父皇这儿了。” “皇后性善,不肯在皇叔面前有半分行差踏错,总归太谨慎了些。” 赵元薇轻笑了一声“正是如此啊!你瞧里头那位潘娘娘,八面玲珑的样子,父亲又有功爵,皇后娘家无人,难享国丈之荣,听说,”赵元薇语气一顿,贴近柴熙云轻声说道“父王有意让潘家呈了这个尊号。” “啊!”柴熙云略显诧异,“此举可有悖常理,岂非过于轻视皇后。” “皇后至今可是一个‘不’字都没说过,这样下去,哪天可真就有名无实了。” 柴熙云思量了一会儿,宽慰道“后宫这档子事儿,咱们就别操心了,皇后自有皇后的主意,倒是你,这是多着急嫁出去呀!”柴煕云打趣了一句。 赵元薇苦笑道“你是知道的,我的性子被母亲养的受不得半分拘束,日日规规矩矩地过活,有什么趣儿,你瞧如今这君臣父子,勾心斗角,真不如从前在府中自在,宫里若真欢愉,你也不会总往南清宫去了。” “这倒是”柴熙云扯出个笑容,“这么高的宫墙挡住了多少良辰美景,也好,早些走吧!过几日寻常人的日子,这里,当真没什么好留恋的。” 赵元薇面色微缓,挎住柴熙云的臂弯,轻轻点了点头,“咱们去芙平宫里坐会儿。” 步撵停在文德殿正门,二人携侍女顺着宫道走着,迎面便见走进一个穿着侍卫服的少年,身姿英挺,款步而来,这人倒是大胆的很,眼瞧见主子,竟毫不避讳目光,愣愣盯着柴煕云看了好大一会儿,直到身旁侍从提醒,他才侧身行了礼。 柴煕云并未回应这等注视,待上了步辇,赵元薇才说道“深宫内苑,这个人倒真是胆大的很。” “你可识得?”柴熙云遂问道。 赵元薇又回身看了一眼,回应道“应该是潘淑妃的弟弟潘龙,仗着姐姐得宠,他们倒一个个的也爬了上来,多半也是偎红倚翠之人,你看方才瞧着你,眼都移不开了。” “若非我今日得以出宫心情大好,定要给他个教训不可。”柴煕云眸中闪过一丝不悦,赵元薇劝解道“为这种人,何必劳神呢!不理他便是。” ...... 见柴煕云二人离开,潘素蓉才细细打量着赵光义的神情,见他唇间是掩饰不住的笑意,便投其所好的说道,“公主郡主姐妹情深,到底是两姨姊妹,感情与他人不同,倒也难怪两位金枝玉叶貌美非凡,臣妾听闻从前符家姐妹,各个风华绝代、倾国倾城,一时成为云中的一段传奇。” “符家姐妹”赵光义一思量,轻叹口气道“一门三皇后,何等荣耀啊!可惜,除了先周宣懿皇后留有子嗣,其他两位均无所出,当真命薄。” “先皇后也没有子嗣吗?那韩王与永乐公主是...”潘素蓉连声问道。 赵光义停住笔,不走心的解释道“元佐与元侃都是李氏所生,李氏早丧,先皇后又无所出,才让元侃认她为母,元薇生而丧母,自小便是先皇后抚养,这名字还是先皇后起的。” “原来如此。”潘素蓉低头应声,又继而道“先皇后仁义贤德,将公主皇子皆做己出,令人钦佩。” 赵光义默不作声,只是低下头去继续做自己的事,潘素蓉正不知怎么接话,只见王继恩上前奏道“启禀皇上,潘将军求见。” 赵光义批完折子,将笔投入简筒,道“宣” 第二章 游玩 汴河两岸,风光无限,清晨的第一声钟响,四门就已经热闹起来,摊点商贩,往来贸易,市肆酒馆,呼声不断,喧嚣的京城南门,吊桥落稳,飞奔来几匹驰骋的骏马,驮来一众意气风发的少年。 “吁——”清厉的一声,缰绳紧勒,乌黑的宝马扬起前蹄,踏在空旷的草地上,随后的众人纷纷停住,最前边身穿绣竹叶花纹劲装的小侯爷高琼高宝臣回身看看大家,嘴角轻扯笑颜,说道“今日天色见晴,又好不容易得了官家的准许,可得好好纵马驰骋一番。” “兄长说的是,日日待在府里,可把人闷坏了。”声音来自一个刚及弱冠少年,这个汝南王府世子郑印郑子安年纪虽小,却因父亲早丧,顶了父职出任仕途,一年前刚说了亲,小小年纪统领全府,倒是比别人多几分沉稳,答完高琼的话,郑印又回身喊道,“六郎,今日与你赛马,定要一较高下。” 被郑印提及的,正是天波府的六公子,杨景杨延昭,只见赤云马上一拢白衣胜雪,着玉佃挽了墨发,衬着剑眉星目,一双黑眸中微露的笑意透着股子多情,修身如玉,身姿英挺,倒是自有一般风流倜傥,面对郑印的“约战”,只见他轻仰起头,唇间吐出一个字“好”。 在他的身侧,还有两个少年,呼延家的小公子呼延丕显是胯着一匹青骢马,穿着水云锦的短袍,闻言只调笑道“子安兄,你何苦为难自己,哪次不是六哥赢,你白输给他多少东西。” 众人失笑,郑印兀自叹息了声,带着几分不服气的说道“人有失手,谁知他今日会不会输给我。” 六郎嘴角噙笑,只轻轻摇了摇头,只听高琼又道,“国孝期间,一切乐事从简,春猎都不许大肆操办,朝里的子弟们都急坏了,好不容易解了束缚,偏生又连阴了七日,好生扫兴,趁着今日天好,一定多猎些猎物,要有好的皮毛,三王爷的寿礼就有下落了。” “虽说圣上已撤了旨意,但今日若非二位兄长亲至我们天波府求情,母亲也是绝对不会放我和六哥出府的。”七郎延嗣穿着一身松佩裳,配着弯弓,英俊的面目上尚带着几分未经世事的稚气。听着七郎的声音,大家都回过头看看他和身旁的六郎,不禁相视一笑。 杨延昭轻轻拉住缰绳,神色淡然地回应道“母亲对你我已算仁慈,你看八弟不就没有我们那么走运,被父亲留了功课,如今还困书屋里念书呢!” “八郎向来比你二人听话。”高琼笑闹了一句。 郑印亦笑了笑,遂又换了话题,回过身问道“六郎,听说礼部尚书想把自己的幼女许给你,又让你给推拒了。” 六郎低头浅笑,未待答话,只听七郎无奈中夹杂着几分讽笑的说道“我家六哥已是推了第三桩婚事了,只怕京里的媒人都不敢轻易与他说合了。” “为何?”高琼收紧纲绳,忙问道“礼部尚书家的小女儿,贤良淑德,秀外慧中,乃是京中才女,可不是那种寻常的庸脂俗粉,而且人家还颇熟兵法,算来也是京中女子的佼佼,你怎么也瞧不上人家。” 杨延昭微微扬起下颌,任轻风拂过脸庞,一双黑眸中透着几分光亮,回应道“礼部尚书治家甚严,自然养出了三从四德,闺帷严谨的女儿,可是贤良淑德有什么用?花一般的年纪,满口之乎者也,倒像个老学究似的,寡淡无趣,人才总归也算不得一流,终是凡夫俗子啊!” “哪是人家寡淡无趣”七郎接口道“分明是六哥觉得那位小姐品貌平平,不及坊间所言,有些失望罢了。” “怎么,你还非寻个天仙不成。”郑印回身打趣着,有些不解地问道“不料你一个杀伐战场搏命之人,竟也同那些文人一样,如此注重皮相,追求什么风姿容貌。” 杨延昭打了一记无奈的眼神,说道“并非我注重皮相,而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所谓古人云,英雄难过美人关,毕竟是要寻一个作伴一生的知心人,我自是没有那般气度愿与一位貌若嫫母的女子同床共枕。” “哈哈哈,六哥这话没错,换我我也不乐意。”呼延丕显冲着杨延昭展颜一笑。 高琼闻言笑笑,回身审视了六郎一番,继而问道“不知六郎心中中意之人,该是个什么样子,莫非…”后头的话高琼思之不妥,还是吞了回去,遂只说道“自古美人束之高阁,卫王殿下的寿宴,你真该去瞧瞧。”高琼似是不走心的扔下这句话,便催马向前,六郎不曾应声,也不由夹紧马腹,向前走去,众人或并马,或错落,嬉笑着奔驰向翠色丛林。 …… 春锦殿内,潘素蓉正在调制新香,忽听宫人来报,原是潘龙求见,潘素蓉手下一顿,遂吩咐道“请少爷进来吧!” “给娘娘请安。”潘龙屈身一礼,潘素蓉抬眸打量他一番,继而道“虽然你现在留宫任职,也不能日日往我宫里跑,省的落人口舌。” “今日来找长姐,是有事相求。”潘龙坐到近前,笑道。 “哦~”潘素蓉眉头轻挑,“什么事?” “昨日在文德殿外,我见到一个人。” 潘素蓉眉间一沉,随即笑道“永安郡主”。 “姐姐猜到了。”潘龙眸中闪过一丝雀跃,潘素蓉看看自己弟弟那一幅眉飞色舞的神情,讽笑道“你对她动了心思。” “那出尘脱俗的模样,谁见了能不动心思,我也算见识过不少美人,可却及不上她半分,姐姐求求皇上,将郡主指配于我。”潘龙说着搡搡潘素蓉的胳膊,语气中竟带了几分恳求。 潘素蓉闻言,先是冷笑了一声,继而大笑起来,用手拍拍潘龙的额头,责怨道“你以为那永安郡主是什么人啊!岂是你一句求娶就能行的。” “不就是先周的公主,太祖封的郡主嘛!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句不好听的”潘龙看看左右,低声道“要不是太祖怜悯,柴氏一族早就沦为阶下囚了。” 此话一出,潘素蓉立即打上了一记凶狠的目光,摆手摒退了左右,低声道“你胡说什么,话虽如此,但先周皇帝对大行皇帝和当今官家有大恩,他们又素来彰显仁义,才对这位柴家郡主宠爱有加,先帝给她位份,竟然复旧时郡公主之名号,食双份俸禄,当今皇帝骄纵着她,得一幅前唐墨宝,自己不赏先给她把玩,文德殿那种素来接见外臣的地方就由着她和长庆公主打闹,还有那个八王爷,好好的郡主府给她修了不住,次次出宫都住在南清宫,听说还在京郊设了一所庭院,倒是图着她高兴,皇帝还得眼巴巴的派遣那么多侍卫去保护她,你看看巴蜀、南唐那些亡国奴是什么下场,她柴熙云倒过着比宫里正经公主还体面的日子。” “为了彰显当今官家的仁义,同她的哥哥一样,有封赏便罢,实在不用有宠。” “据本宫推测,要么是赵氏兄弟当真心中有愧,想竭力弥补,要么就是”潘素蓉眸光轻抬,眼神中带着几分迷离,缓言道“他们对符氏姐妹有情。” 潘龙一怔,表示不解,潘素蓉却收了神情,朗声道“好了,皇帝这边我帮你劝着,有没有本事抱得美人归,还要看你,不管她是不是前朝人,到底是南清宫王爷疼爱的妹妹,若你真有本事娶了她,同官家亲上加亲,父亲定然欢喜。” “那姐姐想个法子,给我制造些机会呀!”潘龙继而央求道。 潘素蓉不紧不慢,将未成的香料凑至鼻前,轻轻一嗅,伴之浅浅一笑,答道“因着卫王生辰在即,楚王便将郡主接到南清宫去住了,卫王,官家最中意的皇子,他的寿宴,于你于父亲,岂非都是个良机。” 潘龙心下了然,不禁大喜,忙行礼道“多谢姐姐指点。” 乌云翻滚,几声闷雷,当空劈下一场暴雨,杨延昭几人走至半路,便赶上这么一场好雨水,当真叫苦不迭。 “郑印,都怨你,非要绕到西郊来跑马,现在躲都无处躲。”高琼回身怨道。 “我也没料到这雨水来的这么急。”郑印挠了挠头,又突然道“哎!对了,西郊虽远,但她的外宅不是在这儿嘛!” “京郊外边,哪有外宅啊……”说到这儿,高琼似想起什么一般,顿住了话语,只听郑印道“想起来了。” “有外臣在,去那儿不好吧!”高琼不禁犹豫了片刻。 “哎呀!她又不一定在,我们进去躲会儿雨,总不能这样淋回去吧!纵是我们身体好,回去也得受凉不可,行了,随我来吧!”郑印说完便策马向左转去。 杨延嗣不禁问道“咱去哪儿啊!” “带你们去个好地方。”郑印顾自说着,身后高琼虽有些急迫,眼见其他人都策马而去,他也想不出别的计策,只好跟了上去。 第三章 别院 “京城西郊外竟然还有这么一座别致的庭院。”随着六郎的一声惊叹,方才只顾着躲雨奔驰的杨延嗣和呼延丕显这才留神看了一下,庭院并非红墙绿瓦,而是以绿植为基,周围百花齐放,和着小雨,花香愈浓了几分,院落规模虽说不大,却从门前细致的布置来看,此宅院的主人,定也非俗人。 “两年前方落成,当时我们在此围炉夜谈,倒也潇洒,你们家入朝晚,大抵是不知道。”郑印一边解释着,转身看见门侧站着四个禁军,笑道“宝臣,我看见侍卫了,她还真在。” “这样进去不行。”高琼也看了那些侍卫一眼,拉住郑印劝道,“柴妹妹的私宅,我们不打声招呼来,就已经失礼了,何况还有外臣。” 郑印岂听他的,径直上前叩了门,高琼再回神时,侍卫便已开了门。 看到开门人的这一身打扮,显而易见来自于皇城侍卫,杨延昭三人不禁交流了一下目光,难不成,这儿的主人,竟是那宫墙内的某位主子。 “给小侯爷请安,下这么大的雨,两位小侯爷怎么来了,可曾告知郡主。”侍卫恭恭敬敬地问了一声,忙命人递上了几把伞。 “我们出去狩猎,谁料赶上了这种天气,来这儿避避雨,倒未曾与你们郡主说。”高琼上前解释道。 侍卫又看看跟在他们身后的杨延昭三人,这才说道“侯爷请在廊下稍等,卑职这就通报郡主。” “不必了,请进来吧!” 娇音入耳,大家这才定睛看了去,只见油纸伞下站着一位身着襦色轻纱窄袖罗衫的妙龄女子,耳鬓边垂着淡色流苏,十分温婉,大雨微微湿了她的裙裾,她却毫不自觉,径直走上前,高琼和郑印这才认出,原是柴煕云身边近侍宫女灵玉。 “灵玉姑娘,是你啊!”郑印喊了一声。 “两位小侯爷,诸位公子,郡主方才在高阁上看见诸位,料想必然要来避雨,已命人煨好姜汤,备好衣衫,诸位请随我来。”灵玉说着,抬眸微微看了看高琼,高琼轻轻说道“多谢。” 六郎三人随后进去,只听呼延丕显低声问道“郡主的府邸啊!哪位郡主啊!” “没听见他们唤柴妹妹嘛!必然是那位柴郡主。”七郎低音回应道。 “倒是常听那些公子哥议论,据说风华绝代,今日倒是让我们见到了。” 六郎并未参与他们的谈论,只是跟着进了一间阁楼,里面已经整整齐齐备好了五套衣衫,虽说置地并不华丽,但做工也是细致,想必是侍卫们的常服,待几人换好衣服,便有侍婢奉了姜汤,灵玉此时方才领着另一个年纪较小的婢女进屋,笑道,“郡主在高阁上作画,茶水也已备下,诸位换好,倒不妨高阁一叙。” “好”郑印满口答应。 高琼却起身推拒道“今日冒昧前来,就不多加叨扰了,改日再与柴妹妹道谢。” 六郎也随他起身,准备离去,却听灵玉又道“外面雨水未停,小侯爷这样赶路,身上衣衫不是又湿了,那何苦来费这一番功夫。”高琼听言有理,不便做驳,灵玉继而道“郡主茶水已经备好,小侯爷怎能拂了面子。” 说罢,灵玉便躬身做出了请的姿势,郑印急忙说道“宝臣你何时变得如此啰嗦,咱们与柴妹妹又不是外人,六郎他们几个早晚都见得到。”郑印搡搡他的胳膊,高琼似是明白了他言下之意,也不再去纠结君臣之防,任由郑印推着他们几个出门,自己却顿住了步,对灵玉说道,“姑娘裙裾湿了,也喝碗姜汤才是。” “多谢侯爷挂怀。”灵玉面带笑意,盈盈一礼,高琼转步出屋,灵玉便也跟了出去。 高阁较其他楼台高出一丈有余,宽大的屋檐将雨水挡在了阁楼以外,四周围着屏障,垂着淡粉色幔账和翠色珠帘,在风中扬起一角,雨水氲湿了少许地面,檀香味在雨中变得浓烈,翠帘后隐约看见一袭倩影,弯着身子,执着墨笔,在案上作画。 郑印先一步上前,笑道“郡主邀我们前来,却躲在那珠帘后面做什么。” 片刻,只听帘后传来婉转的声音,分明含着几分笑意,说道“兄长先坐,青璇,上茶。” “草民杨延昭(杨延嗣)(呼延丕显)给郡主请安。” 三个人像商量好了一样,齐齐跪了下去。 柴煕云笔峰微滞,双眸轻抬,隔着珠帘看看面前跪下的三个少年,目光在杨延昭的身上停留了片刻,见他一身素服,面如冠玉,身上透着一股子桀骜之气,倒是与他人不同,方才问道“你叫杨延昭。“ “是”杨延昭答道。 “可是''昭昭我心''的昭。” “郡主博学。”杨延昭又答道。 “你可知,这昭字犯了先太子爷的名讳。”柴煕云直起身子,隔帘注视着他,语气中竟加了几分质问之意。 杨延昭思虑片刻,抬眸反问道“敢问郡主,先太子爷的昭字,取其何意。” “庙有昭穆,昭取阳明,穆取阴幽,先太子爷有承继宗庙之责,正取此字阳明之意,居于庙堂。”柴煕云缓缓言之。 杨延昭闻言轻笑,继而道“如此说来,那就算不得犯讳。”不等柴煕云再问,杨延昭便道“家母生我之时,白光闪亮回旋在天,正如同《诗经》中,周宣王那句''倬彼云汉,昭回于天'',故才取此昭字,名虽犯冲其意不同,这又怎算得犯讳。” 柴煕云见他说得一本正经,心中突觉好笑,“白光闪亮,回旋在天”本不是什么奇事,偏生让他说的有多么罕见似的,“昭”字字狭意窄,也硬是让他分解成两个意思,柴煕云轻掩了唇,说道“这种说法,本宫倒是第一次听,虽是谬论,倒也并非全无道理,起来吧!一同入座。” “谢郡主”杨延昭三人起了身,杨延嗣忙搡搡他的胳膊,低声道“六哥,你说的什么呀!” “强词而已。”六郎小声说了一句,便也坐到了郑印身边。 “郡主莫不是在为三王爷准备寿礼。”高琼此刻才姗姗来迟,刚上台阶便开口问道。 “还是表哥聪慧。”柴煕云回应着,笔下也收了尾,笑道“好了。” “哦,瞧瞧”郑印忙放下了茶水,杨延昭也甚是好奇,不觉也起了身。 访琴和青璇上前打起珠帘,只见三个侍婢,两人握住上方,另一个展至下方,一幅生动的寒林图跃然眼前,而比这幅画更令人震惊的,则是眼前这位郡主殿下。 与平日宫装下的花团锦簇不同,柴煕云今天穿了件略显简单的鹅黄色长锦衣,头发也只束了一半,落发洒在肩上,随风扬起优美的弧线,如画般精致的脸颊上,一双顾盼流转的美眸落在自己新成的佳作上,此时她轻侧着身子,染着豆蔻的纤手轻轻抚过宣纸,另一皓腕处戴着一只雕工细致的臂钏,轻扯着衣袖,动作自然,恍若一幅美人图。 若不是旁边还有一幅画作可以让他们移目,只怕连素来眼高于顶的六郎也要在她面前毁了英名。 “妹妹果然妙手。”高琼失声赞道。 “郡主作的山水画,笔法简劲,意境清远高旷,倒是颇有李成夫子《小寒林图》之意味,只不过多了几分柔美,妙哉。”杨延昭不吝词藻,连声赞道。 “怎么,杨公子见过李老夫子的《小寒林图》。”柴熙云听他提及李成夫子,不禁多问了句。 “六郎不才,早年游玩,曾有幸见过李成夫子,随他游历山川半载,得以一观。”杨延昭低眸答道。 “原来如此,公子如此经历,倒是本宫失敬了。”柴煕云浅然一笑。 六郎不禁心下惶然,匆忙低了眉眼,只听柴熙云继而解释道“三王兄性子高洁,如秋冬树木不同俗流,故而本宫才东施效颦,模仿李老夫子的《小寒林图》,寥寥几笔,送与王兄。” “如此佳作,只怕三王爷爱不释手。”郑印插上一句,继而道“也就只有郡主能为王爷费些心思,瞧我们,哪次不是挑现成的东西送。” “我方才把猎得的脱兔留在府上,郡主爱洁色,命人制了做衣领也好,到底是纯色如雪,是个不错的。”高琼缓言道。 柴熙云笑着应了声,“倒是该用盏好茶谢谢表哥了。” “哎!不必。”高琼忙摆手道,“今日我只猎了雁,那几只脱兔,都是六郎所得,郡主要谢,便谢六郎吧!” 高琼笑着,柴熙云不禁抬眸瞧了杨延昭一眼,口中道了谢,六郎耳根倏地一热,忙道“郡主喜欢就好。” 柴煕云忙转了身,命人将画收好,转而邀众人入座,添茶加盏。 ...... 雨后,已近黄昏时分,高琼等人起身告辞,灵玉早已帮他们装好了衣物,送至府门,见他们远走才回了庭院。 并驾的五匹马中传来一问一答的声音。 “六郎,卫王的寿宴你去是不去呀!” “王爷请柬已发,六郎岂能悖礼。” “早上不是还说不去嘛!” 六郎笑而不语,郑印也笑了笑,大家扬鞭策马,直奔城门而去。 第四章 生辰 朱红宫门,大理石铺成的官道,来往不绝的宾客,辰时刚过,卫王府前便已车马盈门。卫王赵元佐是赵光义第一位成年的长子,在亲族中排行第三,故又称三王爷,卫王幼时便十分聪警,性子又素来沉稳,深得赵光义喜爱,大臣们察言观色,料其有天子之相,多有攀附之意,故而一个生辰,倾朝相贺,倒也不说十分奇怪。 只不过赵元佐此人颇有风骨,请柬之外的客人均不做留,宴饮桌上,一处座椅不曾多添,无名之人只好悻悻而去,就连如今仗着姐姐得势的潘家兄弟也被极没面子的请了出去,真正到了宴饮之时,倒是较方才冷清了许多。 杨延昭兄弟之所以在其宴请之列,还要赖其父代州都指挥使杨业的功劳,昔日北汉与宋交战,赵元佐以宗亲之身亲赴战场,杨业怜他一身肝胆,危急时刻手下留情,以刀背转替刀锋,赵元佐当时便对这位杨无敌心生敬意,杨家归宋以来,杨业正气凛然,朝堂上与其意见相投,令这位三王爷好感倍增,而六郎连拒三桩婚事的事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赵元佐也是有心相识,故请柬特意递到了天波府,杨业带三子代州行职,不能前来,才让四郎带六郎七郎前来赴宴,弟兄三人也是精心选了一件唐代白瓷作为寿礼,以免失了礼数。 正厅宴饮均是宗室贵胄,凭珠帘隔阻,以全礼数,东西两耳,一为朝臣,一为女眷,相距不远,同时可观前台池花怒绽,歌舞升平。 赵元薇此时倒是无心观赏歌舞,只四下来回看着,身旁赵芙平问道“你这是找什么呢!” 赵元薇看看她,回应道“奇了,都这个时辰了,云儿和八王兄怎么还没来。” 赵芙平浅然一笑,却并不着急,说道“许是有事耽搁了,熙云三天前就去了南清宫,必然会来的。” 话音未落,便听见一声爽朗利索的声音,笑称道“三王兄,我可是来迟了。” 众人闪目,只见八王赵德芳一袭墨色直襟对袍,缀着腾云龙纹,腰系青色玉带,身姿英挺,五官明朗,身旁那位着翠色广袖百褶裙的娴静妇人,正是八王妃狄静珂无疑。 两耳官员急忙起身问安,宗室们也纷纷见礼,赵元佐笑着迎过来,说道“不晚不晚。”随即又向身后看了两眼,不见有人,便说道“云儿不是在你府上吗?怎么没一起来。” 赵德芳轻轻叹口气,回应道“今儿你怕是见不着她了。” “怎么了?”赵元薇起身问道。 “那丫头,为了给你备寿礼,非要去京郊高阁上作画,那日雨水颇盛,风也不小,回来便受了风寒,早上我去看,刚退了热,吃了些东西,寿礼也是托我带的。”赵德芳解释道。 “你也由着她任性,高阁上风力十足,本来身子就弱,那画在哪儿画不了。”三王爷嘴里责怨着,心中却是有些不安,怎么也有自己的原因,好生亏欠,随即道“散了宴,我同王妃去看看。” “是”三王妃应着声,“妾这就命人准备一支上等的山参。” “南清宫又不缺山参”赵元佐回身看着三王妃,“去看御妹,当然要投其所好。” 三王妃心领神会,躬身道“妾知道了。” “虽说她人未到,不过新奇的法子,还是有的。”赵德芳入座,拍了拍手。 赵元薇抬手撑住下颌,一脸好奇的说道,“哦~这次又是什么好玩的东西。” 片刻功夫,只见对面亭台上缓缓升起两个红色的大灯笼,远处看来,竞像施了仙法一般,腾空而起。 “那是什么?”同昌公主赵清裕起身指着对面。 “这是怎么回事?”七王赵元侃惊奇的问道“难不成像孔明灯一样。” “可是里面没有火烛啊!”赵芙平当即否认道。 这边宗室们七嘴八舌的猜测着,两耳的官员命妇也是言论不休,正当大家好奇之时,只见那灯笼停于屋檐下,自下方吐出两条横幅,右侧的那条,竟然从上到下隐隐约约现出了字迹,引得众人又是一阵欢呼,惊叹声过后,才听七王元侃念道“千岁蟠桃开寿域。” “原来是个贺寿对联。”赵元薇微微一笑,“怎么没有下联...啊,云儿一定是让人对下联。” 赵德芳此时才起身,“这便是让大家玩乐的一处,上联乃郡主亲笔,今日官员,有文的显文,善武的出武,若谁能对出下联,又能将其漂漂亮亮地写在这条幅上,这幅贺寿对联便归谁所有。” “是直接在这横幅上写啊!”郑印转过身问道。 “没错。”赵德芳答道。 “这东西软绵绵的,随风四摇,没有支撑,写出来的字肯定是歪歪扭扭。”郑印不自觉挠挠头,“宝臣,你行吗?” 高琼抬头目视了一下,“写字没问题,要说写的漂亮,难。” 赵清裕掩唇一笑“永安皇姐这题可出的够难的,此人不仅功夫要好,还要写一手好字,最重要的,还要博学多才,对的绝妙,怕是鲜有人做到啊!” 议论声未休,便有几人相争飞身而去,凝神之后,便借着旁边大树的力量腾身上去,只不过大多都悬于半空,未有结果,只一人顺利握住横幅一角,引得一阵叫好。 “要写的漂亮啊!”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那人刚要落下的笔在空中滑了个旋弯,刚好错开横幅,一阵风来,便将横幅吹开,树木与横幅之间距离变远,饶是他胳膊够长也着实触碰不到,不禁暗自懊恼。 “五王弟你下来吧!别摔着。”赵元佐冲着高空喊了一声,遂吩咐道“快把陈王扶下来。” 陈王赵元僖本来是在廊下同几个熟识的门客说话,并未在正堂,方才赵德芳前来,他也只是凝神听了几句话,此时方才露面。 只见他一袭黛色锦裳,眉目清秀,虽说同是赵光义之子,但相较三王元佐身材矮小,七王元侃相貌平平,他倒是最出挑的一个。 “八王弟,这上联,御妹是在案上写的吧!”赵元僖语气不平,忿忿地问道。 “云儿乃是悬空而写,五王兄莫要找借口。”赵德芳抢白,又转身对众人说道“诸位,郡主并非刻意为难,若大家觉得不可完成,那便说出下联,取下后写也并无不可。” 赵元僖摊摊手,分明有些不服输,“等她风寒好了,我定要去讨教一番,今日怕是没人能写好,还是摘下来吧!” “陈王殿下且慢”高琼急忙阻止道,随又打量了一番,冲着西阁喊道,“四郎六郎,你们行吗?” 杨延昭几个人本来也早就注视着那边,七郎一直怂恿着两位哥哥上去,四郎六郎却一直暗中商量,按兵不动,直到听到高琼的这一声呼喊,才对视了一眼。 四郎延辉素来沉稳,也受杨业管教,从不敢出风头,故而施礼推托道“四郎不才。” “六郎准可以。”郑印干脆跳到西廊院下,跑到他身边耳语道“柴妹妹准备的东西,你怎么能不试试。” 杨延昭闻言一愣,正要解释,郑印却嘻嘻哈哈地将他拉到了正厅,四郎七郎也急忙跟了上去。 宗室们打量了他们一番,赵元薇才侧身同赵芙平耳语了几句,赵芙平再抬眸,眸中不觉便露出几分称赞。 此时赵德芳的目光也被六郎他们引去,昨日从柴熙云口中得知京郊的事,故而对六郎七郎也有耳闻,眼前的这几位少年,前边的六郎潇洒,后边的四郎儒雅、七郎明朗,果然是意气风发。 “公子不妨试一下。”赵德芳指指高台,杨延昭又仔细度量了一下整个高台的布局,将所有能借助的外力收归眼底,才躬身行礼道“六郎卖弄了。” 杨延昭所寻的借力点与其他几人不同,既然大树与红绸之间的距离甚远,那倒不如放弃,他所看重的,是灯笼身后飘绕的数十条绸带,虽说是细了些,但总比没有要强。 六郎拿好羊毫,三步一跃,腾身抓住两条绸带,借力飞身而起,攀援几步,登至高台,才发现了这两盏灯笼的奥妙,原来灯笼里暗藏支架,用一根细线牵引着,下边有小厮绕着栏杆拉动,只不过这细线与高台颜色相近,又有红绸打掩护,不易被人察觉,才有这看似灯笼自己飞升的景象,六郎心中暗赞心思奇巧。 此时才从自高台桌上抹好墨,单手拉紧两段红绸,蹬身滑落尺寸,双腿夹住横幅一角,开始落笔,第一个字刚刚完成,底下便传来叫好声,众人屏气凝神,只听赵清裕惊呼道“杨公子小心。” 大家再看,却见支撑六郎的那段红绸不堪重负,已缓缓撕裂,众人都要惋惜刚刚缀了三个字的横幅又要失败之际,六郎却腾然翻个身,笔锋加快了起来,顺势接着红绸撕裂之力,缓缓落稳,而最后一笔,也几乎同时作完。 “九重春色映霞殇”赵芙平柔声吟出,和着她的语末,本次作东的三王赵元佐便已带头叫起好来,两廊掌声不绝于耳。 赵德芳再看,那随风摇曳的两条横幅上,一边是矫若游龙的行楷,一边是气势狂放的今草,掩映着下方那位着月牙色长缎罗衫的少年,鬓如刀裁,目似朗月,铮铮傲骨……好,好一个杨六将军。 第五章 西花阁 柴熙云在南清宫所住的西花阁,是仿照当年宣懿皇后的朝阳宫后阁所建,陈设物件摆放一致,连廊亭的修建都是找的当初苏州雕工的亲传弟子,柴婧瑶喜欢临水而居,听水声潺潺,赵德芳为了保证水流清澈,特意找工匠开渠,引汴河水入园内,方有这锦鲤嬉戏、浅石微出、水波粼粼之美景。 柴熙云最满意的是这条甬石铺成的官道,两廊种植着各种奇花异草,四季常香,尽头处有一凉亭,垂着黄纱幔帐,中间摆着一张紫檀木圆桌,闲时品茶、对弈皆可。 午睡后,柴熙云身上轻快了许多,加上外头阳光正好,灵玉和子佩陪她到廊院内透透气,落座片刻,便见迎面走来了几位女子。 前头的两位,一个穿着霞色留仙裙,一个穿着碧色对襟衣,皆是明眸皓齿,容貌清丽,几个婢女紧随其后。 灵玉和子佩忙行了礼,柴熙云伸出手,将赵芙平和赵元薇拉至左右,笑意盈盈地问道问道“你们怎么来了?可是知道我自己在宫中闷得慌。” “听说有人受了风寒,我们不得快点来瞧瞧。”赵元薇有意打趣着。 赵芙平抬手抚抚她的前额,又试试自己的额头,说道“好在热已退了,以后自己多注意些,身子不痛快不还是你自己难受嘛!” 子佩带人上了茶点,柴熙云随又问道“卫王府可散席了。” “散席还早着呢!”赵元薇笑了笑,“你今儿弄的这幅对联,可是给他们弄了个好玩物。” 柴熙云面露好奇,只听赵芙平接口道“开始朝臣们接连挫败,就是五王兄也灰溜溜的被扶了下来,本来也就罢了,谁知高琼和郑印推举了一人,那位杨六公子本事倒是不小,漂漂亮亮的做完了这幅对联,还对的平仄工整,十分有趣,就连字体,都是狂放的今草,引得众人一片叫好,这才引起一众朝臣的好胜心,就是郑印夏临那些人,也争先恐后的非要试上一试,我和元薇离开的时候,都还在那儿跃跃欲试呢!” “郑印贪玩也就算了,你也不拦着你的那位准驸马。”柴熙云转向赵元薇笑道。 “我可拦不住若安。”赵元薇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难得他有心,由他玩去吧!” 三个人不禁掩面笑出了声,柴熙云又问道“这么说,第一个写完的人是杨延昭。” “对,就是那位到你院中避雨的杨六公子。”赵元薇笑嘻嘻地看着她,赵芙平接口道,“当时元薇与我耳语,说你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还一起评过画,我还诧异了片刻,猜想什么样的男儿能得你青眼相待。” 柴婧瑶面带嗔意,“不过是萍水相逢,今日也纯属巧合罢了,莫胡言。” “是是是,纯属巧合。”赵芙平拉住她的手,语气中带几分妥协的意味,微微住言,复又道“不过我还是有个疑问,这灯笼上升可以用线牵引,那字迹是怎么缓缓显现的。” 柴熙云缓缓叹了口气,不紧不慢地说道“平宁公主博学多才,难道不知白醋遇热而显的道理。” “啊~”赵元薇此时方才顿悟,“我说那上联的字迹怎么看也不像是墨汁显成,原来是白醋遇热后变成的黑色痕迹。” “这种法子,也只有云儿你能想的出来。”赵芙平怨道,语气中却无一分不满。 “打算什么时候回宫啊!”赵元薇喝口茶水,抬眸问道。 “再住个月余。”柴熙云随口应道。 “月余”赵芙平一惊,“你去问问皇上能不能答应。” 柴熙云顺势攀上她的手,笑道“你干脆也求了官家,搬到南清宫来陪我住些日子,反正元薇婚期在即,时常在宫外,我们见面也还方便,我京郊的那处院子,自建成后,你都还没去过呢!不想去看看呀!” “我啊!”赵芙平闻言,倒着实有些心动,只不过她的性子素来恬淡,不争不抢,从前赵匡胤在世时,她就和自己众多兄姐一样,对父皇心生畏惧,更没有柴熙云那么多古怪新奇的法子能惹得先帝开怀大笑,加上她的母妃与当今皇上素有旧怨,昔日盛宠一时却自戕而死,亡故后也只是草草下葬,故而她这个平宁公主,位份一直不高,新帝登基后,她更成了宫中可有可无的一号人物,除了同柴熙云、赵元薇交好,就是同父兄姐,她也并不亲近,如今让她去求赵光义,住在赵德芳家中,她倒犹豫了。 “我还是算了吧!再叨扰八王兄也不合适,又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官家不会同意的。”赵芙平婉拒道。 柴熙云看出她为难之处,忙给赵元薇递了个眼色,赵元薇忙接口道“我有法子,就说我婚期事多,想让你们帮我整理置办,父皇会同意的。” “可是...” “哎呀别可是了,就这么定了。”赵元薇拉过她的手,一脸笑意地看着她,赵芙平看她二人满是期待的样子,这才点了点头。 杨延昭三人回府的路上,七郎倒是欢喜,四郎却一直闷闷不乐,六郎心细,也明白自己四哥在担心什么,无非自己今日风头太盛,永安郡主又不是寻常人物,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只是谁让自己忍不住呢! “四哥,你不必替我担心,我既然有本事,就不可能任由别人比过我。”一下马,六郎便摆明了自己的立场。 “六弟,你这好胜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四郎停住步,语重心长地劝道“父亲多番提醒我们要谨言慎行,学会收敛,今日在场,宗室居多,你也敢出这个风头。” “有什么不敢的,他们做不到是他们功夫不到家。”六郎满不在乎的说道。 “就是”七郎连忙帮腔道“六哥文武具备,今日大展身手有何不可,四哥你最近跟大哥学的,愈发瞻前顾后了。” “大哥那是稳重,你”四郎一时语塞,指着两个弟弟责道“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能长大,真该早些许个媳妇,好好管管你们。” 说完,便拂袖先行一步,六郎和七郎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地撇了撇嘴角,七郎遂又道“你今天一直东张西望,心不在焉的,怎么了?” “我,我有吗?”六郎摊摊手,“我今天高兴得很。” “高兴得很”七郎嗤笑一声,“那也是得了这幅对联之后,咱俩是亲兄弟,你的心思我还猜不到。”说着,便伸手去拿六郎怀中的对联,六郎连忙躲闪,责道“别抢,我费了好大劲才得到的。” “六哥,你这就小气了啊!我就看一眼嘛!又不要你的,不就一副对联吗?”七郎再看,六郎已将那幅对联挡在了背后,七郎暗自讥笑,又装模作样地说道“那位郡主倒还真是有点儿意思,不知道怎么那么多新奇的法子,是吧!”七郎说着细看了看六郎的双眸,倒是看得杨延昭浑身不自在,抬手摸下自己的脸,不解地问道“我脸上有东西啊!你干嘛!” “我看看你的眼神里能不能看见一个人。”七郎一脸得意地说着,六郎顿时觉出他话中的挑衅之意,忍不住抬手击他的胸膛,七郎连忙截在半空,笑嘻嘻地说道“我又没说是谁,你看你。” 杨延昭抽回手,学着方才四郎略显老成的语气说道“小孩子家家,别整天胡思乱想。”语罢,又伸手拍拍七郎的胸膛,便先行一步。 “我,我小孩子家家,哎!杨延昭,不就两岁而已,你能大到哪儿去呀!”七郎不服气地追上他。 六郎失笑,随手搭上七郎的肩膀,“明日带上八弟出府逛逛,父亲眼看就要回京了,我们逍遥日子也快到头了。” “八弟呀!”七郎摆摆手“父亲临走时嘱咐了一句,要他好好注意功课,他倒真是听话,连狩猎都不去,你想拉他出府啊!难。” “我有法子”六郎朗然一笑,迎上七郎疑惑地眼神,继而道“软的不行,来硬的。” 兄弟俩呵呵笑着,便结伴进了武场。 第六章 平宁公主 掌灯时分,南清宫用过晚膳,兄妹几个说了会儿话,八王妃狄静珂便命人在西花阁新收拾了一间屋子,让赵芙平按着自己的喜好置办,又到隔间叮嘱了柴熙云几句,才放心回了东苑。 访琴给自己主子搭了锦衾,煨好一盏香茶,掩上房门,转步退了出去,初春夜里,寒气尚存,青璇关好门窗,正要催着柴熙云入睡,却听见房门作动,原是赵芙平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见她只穿着里衣,外边披着一层薄纱,青璇连忙迎上前,“公主殿下,怎么这样就过来了,着凉了可怎么好。” “熙云还未睡?” “郡主刚上塌,正在看诗稿呢!”青璇边说边扶着她转向暗间。 “快些进来,我已经受风寒了,难不成你也非把自己弄病了和我作伴。”柴熙云微微起身,掀开被角,靠里挪动了一下,赵芙平顺势上去,笑道“我自己睡不着,想和你一起睡,在做什么?” 柴熙云低眸看看手中的书本,回应道“《平边策》,王朴所作,父皇留下可供研习的言论,实在不多。”她语气中不觉有几分遗憾,遂把《平边策》交给青璇,对赵芙平说道“我们两个,也许久没有同床而眠了,只是今日,我可不能和你睡一头,怕累你也受了风寒。” “我才不怕呢!一头睡说话还方便。”赵芙平说着便顾自躺在柴熙云的旁边,随手拍拍旁边的玉枕,说道“快来。” 柴熙云宛然轻笑,也侧身躺了下去,说道“瞧你今日气色有些不好,王兄同你说话你也心不在焉的,可是有什么心事。” “倒没什么心事,只是许久没有感受过这般温情了,难怪你喜欢住在南清宫。” “皇兄同我自小长在孝明皇后膝下,早就作亲生一般了,孝明皇后又时常教导我们重视孝悌,盼望着兄友弟恭,姊妹同心,可惜...” “可惜我们生在帝王家”赵芙平轻轻叹口气,微回身注视着柴熙云的目光,道“姐姐们早嫁,剩我一个孤女,这些年,接二连三的,去了不少人,尤其是新帝登基后,大家各怀异志,竟再也找不到儿时的情分,也是,皇宫本就是最不讲情分的地方。” 轻轻的一声叹息,两个人不禁都锁了一下眉头,低下头各自沉思了片刻,柴熙云遂翻身揽住她,道“我们都还在。” 赵芙平顺势抚住她的手,微微沉思片刻,方低声道“当年锦月冒死,连夜哭开了凤藻宫的门,你与元薇襄助我的情分,我自会记念一生,没有你们,平宁公主也许早是孤魂野鬼,我亦明白当今官家与我母妃素有旧怨,他如今能恩养着我,已是极大的仁慈了。” “你是先帝的骨血,官家的亲侄女,名正言顺的金枝玉叶,谁敢不敬你,谁又敢难为你,比起我,至少你还姓赵,我如此特殊的身份,献媚讨好的人面上奉承,背地里谁知又怎么嚼的舌根,不过有郡公主的尊荣在,他们不敢轻易招惹罢了,日子过得舒畅与否,总要自己看得开,这么多年不都过来了,再忍忍,等寻到了知心人,离开了皇宫,一切就都好起来了。”柴熙云继而劝着。 “这知心人,慢说难寻,纵是寻到了,官家也不未必就能成全,从前父皇在世,几位姐姐不也是指配功臣,可谁又曾问过她们的意见,若是真的合心合意,也就不至于一道表接一道章的上,请求和离。” “和离,此话怎讲?”柴熙云听了这话,不禁有些闷讷,微侧面庞反问道。 “也不过前几日,许国姐姐给我来了封信,说是与驸马不和,想要奏请和离,奏折上呈官家,官家只是斥责了石驸马,并未应允,毕竟是父皇赐的婚事,当今皇上怎敢随意反悔,想来几位成家的皇姐,过得都不如意,咱们卫国姐姐自打小产后,身子恢复的不好,性情也改了许多,听说与驸马也是不睦许久了。” “当年孝明皇后病重,许国姐姐匆匆与石驸马完婚,少了些契合之意,原以为日子久了,纵不是两心相悦,也能日久生情,谁料这么多年了,还是老样子。”柴熙云语气中不乏惋惜之意。 旁边的赵芙平不觉又叹了口气,继而道“本就是父皇独断,姐姐们又从不违拗,才有今日之悲哀,到底是江山为重,我们的姻缘,只是为政治做辅。”瞬时无言,赵芙平翻个身,带上几分女儿的娇俏模样,凑近攀上她的胳膊,柔声问道“熙云,你想嫁什么样的人?” 柴熙云星眸微转,朱唇轻启,却是颇为坚定地吐出两个字,“将军。” “将军?”赵芙平眉头轻挑,遂又说道“朝廷现在愈发重文,打击武将势力,皇上顾念你,必然是会让你同元薇一般,选一位聪慧才子做合,何况战场上波云诡谲,凶险异常,若有个好歹,岂非...” “战场上刀剑凶险,却比人心好防得多,与其卷入滚滚朝堂争斗不休,倒不如杀伐战场来的果断,马革裹尸有何不可,我所欣赏的,是能安天下的铮铮男儿,策马风流的潇洒少年,若他有心,能同我琴棋书画、吟诗作赋固然是好,但若不能,只要有定国之心,安民之才,我也愿以一生作陪。” 柴熙云望着上空的幔帐,赵芙平侧身,可以看到她玲珑精巧的脸颊,以及眸中流露出的几分向往,心中不禁一笑,“到底是睿武孝文皇帝的女儿,骨子里不只有儿女私情,家国心思也重的很,我就没你那么大的志向,若我能选,我只求他一桩。” “哪一桩?” 赵芙平粲然一笑,转正了身子,也望向上方的幔帐,轻轻回应道“真心。” …… 赵光义夜宿朝阳宫,潘素蓉盼了半日,只好悻然回宫,独自在榻上卧了片刻,又忍不住起身唤进一个年龄稍长的宫女进内回话,此人名唤青娘,原是赵光义指派来侍奉潘素蓉的老宫人,平日的梳洗装扮,起居饮食原不劳她侍奉,只是碰到册封、宴饮、礼节等繁缛之事,才由她指导,淑妃原是精明之人,自也愿意尊称一声姑姑。 潘素蓉今日唤她,则是为了白日里自己两个弟弟被卫王赵元佐退之门外的事情,潘美午后特意绕到内宫发了一通牢骚,同她说明此事,想借她吹吹枕边风,也挫挫那卫王的气焰,潘素蓉早想好了说辞,本想晚上见着赵光义诉诉苦水,谁料赵光义早有防备,有意躲避,晚膳时就留了话,要求陪皇后用膳,让淑妃早早安置,潘素蓉终归入宫日短,赵光义又疑心善变,不好琢磨,因而一有不解事,她便会请青娘解惑。 “请淑妃娘娘安。”青娘一身绛色宫装,面目沉稳,敛身一礼。 “罢了”潘素蓉忙摆摆手,坐直身子,说道“本宫今日唤你前来,是有事要请教姑姑。” “娘娘请问,奴婢知无不言。” “姑姑可知,卫王三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潘素蓉捧起一盏茶水,带着些不怎么在意的样子,问道。 青娘眉目一低,轻言道“卫王殿下是当今圣上的长子,乃李氏夫人所生,李氏夫人去后,归于皇后膝下教养,三王爷性子高洁,待人和善,身兼检校太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等要职,机警聪敏,是官家最为喜爱的皇子。” “性子高洁,待人和善,那他为何在自己生辰上撵客呢!” 潘素蓉此话问完,青娘便明白她意图所指,遂开口劝道“娘娘可愿听奴婢几句话。” “姑姑请说。” “今日被拒之门外的朝臣不在少数,但皇上却一言不发,娘娘可知为何。” “为何?”潘素蓉放下茶杯,微微上前倾了倾身。 “因为皇上喜欢殿下这样做,这样,才会断了有心之人的谄媚之路,三殿下是皇子,他想怎么做,都有自己的合理之处,皇上如果不说话,那娘娘就不该多问。” 潘素蓉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骤然想明白什么似的,抬头说道“你怎么知道圣意如此。” 青娘浅浅一笑“今日被拒之人有娘娘的两位弟弟吧!如果皇上真有安慰之意,或者对三殿下今日此具有何不满,只怕现在您就无暇与奴婢说话了。” 潘素蓉觉得有礼,身子微微软了一分,道,“姑姑的意思是,让本宫装作不知。” “不止是您,两位公子,也应装作不知,当今圣上不喜欢多言的人,尤其不喜欢妄议朝政的宫妃,娘娘如今宠眷优渥,官家有意抬高娘娘母族,更是圣恩,娘娘万不要在此时出了岔子才是。” 青娘抬起头,满目毫无卑微之感,潘素蓉不禁一愣,沉吟之后才轻轻点了点头,青娘遂换上了笑脸,恭敬地行个礼,说道“娘娘是聪明人,必能圣恩常顾。” “有劳姑姑开导,姑姑,下去领赏吧!”潘素蓉摆摆手,青娘便退了出去。 暖色灯光安静的照映着潘素蓉娇艳的面庞,她是个美人,美得张狂、明艳,如同御花园内妖娆的芍药,开得正艳,可惜如今的盛宠让她总忘了一点,君王一生所阅美人无数,以色事人,终不是长久之计。 第七章 拜帖 赵芙平自小性子沉稳,喜爱诗书,年纪不大却早已练就一手好书法,狄静珂也知她字写的漂亮,晨起便邀她至院中教习幼子。 八王夫妇膝下育有一子一女,子名维序,尚在襁褓,长女允研长至四岁,已是玉雪可爱,养的颇好诗书,她自小常与柴熙云亲近,耳濡目染,倒也养了一副可动可静的性子。 对于赵芙平,这位小郡主显然是有些怯生,躲在自己母亲身后忽闪着一双灵眸,好奇的打量着这位面生的姑姑,饶是狄静珂怎么劝说,她也窃生生地不肯移步,亏得赵芙平早有准备,变戏法似的从衣袖中拿出一个精巧的虎头帽,孩童年纪,到底是喜欢这些精致的玩意儿,赵允妍面生好奇,从狄静珂身后露出了半个身子,缓缓的走了上去,探手将虎头帽接在手中,狄静珂在耳边提醒了一句,她才发出软糯的声音,柔声说道“研儿谢过平宁姑姑”。 “这小丫头,原来是想要见面礼了。”柴熙云饶有趣味地看着小巧玲珑、步履蹒跚的赵允妍,抬手爱惜的抚了抚她的发髻,语气中不觉就带上了几分宠爱。 赵芙平闻言遂也展了眉眼,自也有兴致同她嬉笑了几句,方向狄静珂作赔道“我宫中素来冷清,没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出宫匆匆,更是没来得及准备,自觉针线活计还算拿手,便为小郡主备下了这件东西,还望嫂嫂不要怪我礼薄。” “都是自家骨肉,万莫如此客套,你的女工出众,便是京中绣娘也自愧不如,依我看来,如此好的小玩意儿,倒比那些金啊银啊的俗物强,更何况嫂嫂还要同你求一物,有劳妹妹费心帮我誊抄一份杜甫诗词。” “王嫂喜欢杜甫诗词,这有何难,我得空便抄好了给您送来。” “那就先谢过妹妹了”狄静珂笑笑,转而道“前儿皇上赏的西湖莲子茶,今日第一次冲泡,两位妹妹快尝尝。” “莲子茶,倒是有趣。”赵芙平捧起茶盏,笑道“从前只喝过莲子粥,想不到这东西竟也能制茶。” 柴熙云小啜一口,唇间浅笑,说道“莲子味微苦,不过配上荷花花瓣的香气,再上泉水的甘甜,倒是冲淡了苦味,品来清雅得很。” “你若是喜欢,让人多给你送些。”狄静珂随口应着,却见赵允妍跑到柴熙云身侧,缠着要抱抱,不禁心中好笑,柴熙云倒也耐心地很,嬉笑道“你现在沉了许多,姑姑可抱不动你。” “小姑姑抱得动,抱得动。”赵允妍干脆一把抱住柴熙云,语气柔柔地娇缠着,柴熙云奈她不过,这才命乳母将她抱到自己腿上,轻轻环住她的身子,拿一块点心哄她。 狄静珂微带责备地看了女儿一眼,方说道“莫要累着姑姑,吃完这块点心,便要好好练字。” “是”赵允妍有些不情愿地应着声,柴熙云见她嘟着嘴,粉粉嫩嫩的脸颊愈发可爱,不禁轻轻碰了碰,同她做了个鬼脸,赵允妍看着她嬉闹的模样,咯咯地笑出了声。 狄静珂见怪不怪,也只低头喝口茶水,几个人说着话,但见小厮们捧着东西急步近前,躬身道“启禀王妃娘娘,今晨门上又收到了两份拜帖,一份依旧是太师府潘大公子,另一份是天波府杨六公子。” 名号一出,柴熙云三人不禁都愣了一下,狄静珂放下茶盏,忙问道“杨六公子,可就是那位在卫王生辰宴上作出对联的杨景杨延昭。” “正是。”小厮低声回着话。 狄静珂心下了然,下意识的看了看柴熙云,见她竟然眸光微动,似是带了几分笑意,狄静珂见她神情如此,遂抬手道“把杨家的拜帖拿来给本宫瞧瞧。” 小厮小心的递上去,狄静珂细看了看,不觉就笑了起来,转手递至柴熙云手边,道“原来人家是要还你的礼,送了一幅《万壑松风图》,还要当面致谢。” “这人倒不像是平常武将那般粗枝大叶,还知道云儿喜欢这些东西,想必也费了些心思。”赵芙平也有意打趣一句,转眸同狄静珂交流了一下眼神,嘴角皆含上浅浅的笑意。 柴熙云随意打望了几眼,吩咐道“画作留下,原帖打回。” “这可不行”狄静珂阻拦道“人家这封拜帖来的有根有据,退不得。” “本就是他凭本事,赢得了那幅对联,这是彩头,不能算作我的礼,何须言谢,当面致谢更是不至于,如此说来,这拜帖便不该留,他乐意送来《万壑松风图》,乃是他的心意,本宫自然要笑纳了。”柴熙云一幅理所当然的语气,还不时点点怀中赵允妍的脸颊,笑意盈盈。 狄静珂微微叹口气,没有答话,柴熙云又抬起眸,语气中已无方才的柔和,说道“潘龙的也打回去,日后无论潘公子,还是什么李公子王公子的再送拜帖,就把我的鲁班锁扔给他,等他解开了再提拜帖的事儿。” “是”小厮们应着声,狄静珂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遂起身把赵允妍抱下来,吩咐道“乳娘,带郡主去净手,回来习字。” 趁着狄静珂转身吩咐乳母的功夫,赵芙平连忙凑近柴熙云身旁,低音问道,“他若再送拜帖呢!” 柴熙云浅浅一笑,说道“他是聪明人,今日拜帖退回,他若不明白我的意思,便算我看错了他。” 赵芙平见她成竹在胸的模样,遂扯上了笑颜,不再追问,正准备摆纸研磨的功夫,只听不远处传来男子几声郎朗笑语,原是来自赵德芳,“怎么,这是哪个府上又递了拜帖啊!” “给王爷请安。”狄静珂敛身一礼,赵芙平也微屈了身子,赵德芳摆摆手,继而问答“不会还是潘龙吧!” “还有一位杨六公子呢!”狄静珂帮衬着他脱下外衣朝服,亲自递了茶水,赵德芳坐在案前,微然一愣,反问道“杨六公子,杨延昭啊!” “嗯”狄静珂点点头,“说是答云儿的礼,送来了巨然的《万壑松风图》,难得博得咱们妹妹欢心,倒是留了下来。” “原来如此”赵德芳低头喃喃了一句,说道“说起他,倒还有件事,今日早朝,五王兄保本,让他免试为官,说是奇才可塑,官家知他是天波府的,也就没多问,直接允了本,给他封了个闲散武官,好像是正八品宣节校尉,约莫着此时圣旨也该到天波府了。” “虽是个闲散武官,到底也是入仕,有了朝臣之荣,杨老令公来日回朝,也会高兴的。”狄静珂说道。 “五王兄倒是识才。”柴熙云语气虽然平淡,但难以掩饰其间含上的几分讽刺,赵德芳也知陈王元僖广结朋党,大家心知肚明却也缄口不提,因而柴熙云如此反应,他并不奇怪,遂上前抚抚她的臂弯,换了话题说道“今日官家留我说了几句话,和你有关。”赵德芳轻扯着她往旁边的长椅上落座,缓缓道“符国舅呈了道折子,说是在云中有位故交,膝下第三子,姓徐名湛,字修平,一等一的人才,文武兼备,举荐入朝,嘱意你择他为婿,皇叔高兴的很,给了他正六品左司郎中,约莫着三日后到京,让你在南清宫亲自设宴款待。” “云中徐家?”狄静珂似是想起什么,迎上目光寻求回应,赵德芳会意,接口道“就是先周的淮安节度使徐秉德。” 狄静珂解了惑,继而解释道“妾曾听闻,徐公骁勇善战,在睿武孝文皇帝三征南唐,创建水军之时立下大功,一并助孝文皇帝重建了淮南十四州,功震天下,然最后功成封赏之时,却拒绝了国公之号,万千珠宝,因而虽是功高,封爵却仅至节度使,不知此事真假。” “不错,徐公志气高洁,不重功名,膝下三子皆有德才,国舅多年与他交好,才有意将云儿的婚姻许与徐家,这门亲事若是能成,也是登对。”赵德芳见柴熙云没有答话之意,继而说道“周太后娘娘已经接到国舅的家书了,由不得你任性。” “封官也就罢了,何至让我亲自设宴。”柴熙云嘴角撇了一下,狄静珂连忙转到她旁边坐下,拉起手说道“符国舅处处为你着想,他选中的这个人,必然错不了,你还是听话,设宴又有何妨,若是不喜欢,咱们不答应就是了,万莫拂了官家与国舅的好意啊!” 狄静珂说话做事素来周全,见嫂嫂有心劝解,柴熙云便也耐心应了一声,不过那心不在焉地模样,饶是一旁有意出神的赵芙平也瞧得出来,何况八王夫妇,见她若无其事般起身,拿起一盒鱼食,走至湖前逗弄锦鲤,赵德芳夫妇交流了一下目光,眸中露出些许无奈,狄静珂遂喊道“那嫂嫂可派人准备着了。” 半天,才听柴熙云缓缓传来一句繁衍的回话,“有劳皇嫂费心。” 第八章 出仕 天波府滴水楼位于汴梁城西北隅天波门的金水河旁,故而得名天波府,赵光义招降杨家,恩旨敕造此府。自杨业归宋,这座府邸里的人似是隐住了昔日在北汉的光芒,杨府共有八子,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家主时常出京行职,远赴边疆,担心儿郎们惹事,故而以家规严束,除了几个好友时常登门,府上已是月余未见外人,今日赐官的圣旨一下,倒是把居家弄了个措手不及。 主母佘赛花忙敛了诰服,命人去天波门迎接传旨官,杨延昭则是愣生生被五郎杨延德拉到了正堂,悄悄跪在了最后。 宣旨一毕,不止杨延昭,全家人都是一头雾水,宣旨官倒是不忘道喜,还顺便讨了一杯好茶,十两银子,佘赛花命四郎好生招待,自己忙把六郎拉到了身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糊涂着呢!”六郎摊摊手。 “正八品宣节校尉,虽说官不大,但官家这个赏赐也太突然了,咱们又没有什么新功,六弟这样出仕,恐怕会平白惹来非议的。”五郎杨延德凑近说道。 “卫王生辰,六哥大展身手,何等风光,在场又多是皇族,传到官家耳中倒不稀奇,官家知我六哥乃是可造之材,给个闲散武职倒也说得过去。”七郎嘻嘻哈哈地笑着,只见四郎抬步进门,微躬身子说道“母亲,已经打听明白了,据内宫的人说,六弟这个官,是陈王保荐的。” “陈王?赵元僖?”杨延昭眉头一皱,“我与陈王只有一面之缘,实在谈不上交情,他这是何意。” “恐怕陈王是有意为之,像咱们示好。”四郎脱口而道,继而转身责备道“早就告诉你不要出风头,现在好了吧!” “依我看是那位陈王识才,咱们何必想得那么复杂,母亲也万莫为此费神。”八郎延顺与七郎延嗣仅差一岁,但眉目清秀的面庞却显得格外稚嫩,说出话也不似其他几人一般中气十足,据说是幼时落下了病根,这些年习武虽是强了体魄,但也是小病不断,故而杨业夫妇也都娇惯着,家里哥哥们又多,犯错也不会把这个最小的弟弟推出去受罚,倒是从小到大从没受过皮肉之苦。 听他劝着,佘赛花秀眉轻展,回身对几个儿子说道“行了,都莫要臆测,六郎先去任职,过两日到陈王府递个拜贴,当面谢一声也就是了,其余的不必多说,一切等你父亲回京再做商议。” 母亲有了吩咐,七郎有心再说几句,却见身边兄弟们皆齐齐行礼称是,自己只好缄口不提。 佘赛花兀自看了杨延昭片刻,忍不住抬手点点他的额头,“你呀!仔细你父亲回来。” “父亲回来,自有母亲替我美言,儿子才不怕呢!”杨延昭嬉笑着应答道,佘赛花略显无奈的摇摇头,便先行回了内堂,杨延昭轻舒口气,也不把此事挂心,只拉着七郎问道“杨安回来了吗?” 话音未落,就见门外有人轻轻喊了声“六少爷”,杨延昭连忙迎了出去,扯着杨安走到廊道,满心期待地问道“怎么样?” “原帖打回。”杨安一脸为难的递回拜帖,杨延昭赶口问道“那幅画呢!” “画作留下了。”杨安点头应道。 杨延昭微做沉吟,继而问道“今日除了我,还有其他人递拜帖吗?” “自然是有,潘府的大公子也是备了礼和拜帖,不过他的连礼物也还回来了。”杨安说着,留神瞧了瞧杨延昭的神情,见他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嘴角竟然轻轻扯上了一抹笑意,杨安有些不解,问道“人家没留拜帖,您还笑。” “她自有用意”杨延昭似是自语,转而道“好了,《问对》在我书房,自己去拿”杨延昭从杨安手里拿回拜帖,拍拍杨安的胸膛,叮嘱道“记住啊!只借你看三日。” “谢六少爷”杨安欢欢喜喜地应着声,杨延昭心情也是大好,留下礼物,她便是承了这份谢意,打回拜帖,自是不好做得过偏,平白招来潘家对自己的嫉恨,如此一来,倒是让潘家说不出二话,顶多是自己的礼物准备的不尽人意,才吃了闭门羹,反正那幅图给她便好了,杨延昭心悦极了,一路上欢欢喜喜地逗弄着廊下的几只鹦鹉,抽了银枪,便去了演武厅。 晚膳过后,宫闱静了许多,侍婢婆子们备好了热水,准备伺候主子们沐浴,盥洗,案上摆放着盐水、皂荚、木梳、绢巾等物,狄静珂安顿好女儿,便进了内宫。 赵德芳似在等她,见她进门方起身让丫头们帮着更衣,狄静珂也是习以为常,近前佐着他更换袍服,又将白日里的事同他说道起来。 “今儿王爷提起亲事,妾瞧着云儿似是不大高兴,咱们可要多问问她?” 赵德芳抹把脸,轻轻叹道“我也瞧着了,这丫头就是主意太正,算算这些年,示好的,求亲的,也不在少数,她偏生不松口,这次恐怕由不得她任性,符国舅的面子谁也拂不得,况且此次周太后娘娘也是乐意的。” “徐公乃清正廉明之人,若真是与他家结亲,到底不算辱没了云儿,终归,比朝中那些逐名好利之辈强。” “好在云儿松了口,答应设宴款待,莫瞧她如今嘴硬,说不准啊!真见了面,她就乐意了呢!” “若真随王爷之意,那便最好不过了。” 赵德芳床头坐稳,凝神吸了口气,问道“王妃今日这是用的什么香,倒是淡雅的很。” 狄静珂掩面一笑“王爷是知道的,妾从来不喜欢碰那些香料,您瞧,这是平宁妹妹给的一枚香囊”狄静珂说着把秀着白色花蕊的香囊递给赵德芳,“里边放了些干花瓣,香味不重,却也宜人。” 赵德芳轻轻一笑“平宁是喜欢做这些小玩意的,本王这些姐妹啊!数她性子柔,不争不抢,无欲无求,这些年,到也着实难为了她。” “公主体贴可人,不争不抢,在宫中才活得太平。”狄静珂俯身半跪在赵德芳身侧,双手轻捶在他的腿上,却听赵德芳轻轻冷笑了一声,似是对“太平”二字持有嘲讽,“平宁既住在府里,一应用度莫与云儿有了差别,白让云儿难做人。” “妾知,王爷莫挂。” 赵德芳抬手将狄静珂搀扶起来,“你也累了,早些睡吧!本王还有几份公文要阅。” “王爷莫要太晚了,仔细身子。”狄静珂叮嘱着,遂又道“妾先去看看世子,等着王爷回来。” 赵德芳点点头,便抽身进了书房,他并无多少公文需阅,令他不安的是今日方得到的一桩消息。 宋与辽对峙多年,势同水火,辽主却在此时派遣太子亲自送亲,明说与宋修好,睦兄弟之邦,实则稳兵之计,暗复元气,且不言这位辽国公主选哪位皇子做她的乘龙佳婿,仅太子既临,绝不只是送亲那么简单,说不准也要求一位品貌出众的公主,算来宫中适婚的公主,总不下四人,纵然官家如今顾念先帝,忌惮符家,这等事情落不到柴熙云身上,也未必就能万全,早早为她寻下夫家,方能与此祸隔绝,故而赵德芳今日散朝特意去拜会了周太后,求了恩典这才回府同柴熙云商议,可若真如狄静珂所说,柴熙云咬定不肯松口,他这个做哥哥的,又怎好强求,再莫非,这丫头心中,有了什么人了…… 柴熙云自回了屋,便让人把杨延昭送来的《万壑松风图》挂在架子上,自己只拿着盛画的锦盒瞧了半晌,终是被她发现了端倪,锦盒原是单层,只为储存、携带方便,但这个锦盒,显然是不同的,柴熙云拔下发簪,沿着盒子边缘划去,食指轻挑,夹层便显现出来,只见最底层平平整整躺着一张折好的宣纸,透着薄薄的纸面还能瞧出黑色墨迹,柴熙云拿在手中,轻展信笺,只见上面缀着几行朗朗小字: “臣闻郡主不适,万望保重,更感念赐联之情,若宝珍视之,《松风》之图,不成敬意,若搏郡主欢心,臣之万幸,再求珍重。谨天波府延昭顿拜。” 柴熙云看完,唇齿间已是难掩笑意,言简意赅的几句话,是问候,亦是致谢,中规中矩,挑不出半分毛病,但细细思来,这又是个极细心的人,显然,他料到拜帖会被打回,他亦能料到自己能发现这封信笺,只要她有一个不配合,不收下他的礼,不去把玩这个锦盒,这封信怎么也入不了自己的眼,偏生自己照做了,鬼使神差般照着他的预想去做了,柴熙云暗自好笑,将此物重新放好,又站在画作前细细观赏了一会儿方作罢。 二门上方送了长乐公主的书信,说是新院子修整已毕,邀柴熙云、赵芙平同游,柴熙云本也觉闷得慌,自也欢欢喜喜答允下来,又请赵芙平掷了几局骰子,服完汤药,早早安睡了。 第九章 答谢 杨延昭选了一壶好南珠作为给陈王的谢礼,这两日领了官职,来回倒觉得束缚了些,虽说不用上朝,日日也要按时报道,到底是不如布衣般自在,心里没觉有什么兴奋,赶忙寻个空,到陈王府上送完谢礼了事。 可巧陈王不在,倒是正合杨延昭之意,留下名帖和东西便告了辞,回身正待下台阶,却见陈王府门前停下一辆装饰考究的马车,金黄色的盖顶,坠着点点流苏,镶金嵌宝的窗牖配着细致的做工,四匹上等良马拉架,左右拥簇总有十数人。 马车停在陈王府正门,随侍摆了阶梯,女使上前掀了前帘,闪身下来两位妙龄女子,杨延昭一打眼,目光便被后头的那位吸引过去,她着一袭蜜合色桃花飘落纹锦衣,下身倩色罗裙并不及地,头发挽成凌云髻,用翠色珠钗固住,四蝶起飞步摇熠熠生辉,举手投足自显风姿绰约。 杨延昭一下子便识得来人是那日京郊相遇,日前又得了她一幅对子的永安郡主柴熙云,前两日的那幅图,不知她仔细瞧了没有,杨延昭心里没底,见柴熙云目光也投往此处,这才赶忙拘礼,屈膝下拜。 柴熙云也是不意能在此处与他会面,不禁凝目看了片刻,他还是一袭素衣,束着墨发,自带潇洒风流,柴熙云自己不觉,瞧了会儿面上竟泛了红云。 赵芙平心下正有些纳闷,只听杨延昭已经发了问安声,“不意在此与郡主相遇,郡主万安,公主万安。”杨延昭实是认不得赵芙平是哪位公主,只记得那日寿宴上有过一面之缘,既记不得名号,干脆连封号略去,只以“郡主公主”做称,倒也不失礼数。 “六公子不必拘礼”柴熙云轻摆衣袖,遂又问道“六公子这是来拜会陈王。” “是来答谢陈王举荐之恩。” 柴熙云同赵芙平交流了一下目光,心下也明白他入仕之事,随即说道“公子入仕原是喜事,五王兄倒是难得慧眼识才。” 六郎浅笑,未待答话,陈王府内便已迎出了管家婆子,近前道了万福,“不知两位殿下驾到,奴婢有失远迎。” “你们王妃可在府上。”柴熙云摆手免了礼数,遂问道。 “回郡主殿下,实是不巧,今日王妃入宫拜会惠妃娘娘,还未回府。”那婆子小心答着。 “王爷呢!”赵芙平问道。 “听说官家朝后留几位王爷说话呢!也不在府下。” “咱们也真会找时候”柴熙云侧身轻笑,管家婆子忙道“殿下们请先入府,稍候片刻就是,奴婢这就命人入宫知会王妃。” “倒也不必,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前些日子你们王妃同本宫求了一物,今日前来给她,本宫还有事,就不久留了,告诉王兄说本宫和平宁公主来过了。”柴熙云说着,灵玉便已将匣子递了上去,管家婆子好生接着,口中连连道谢,柴熙云回过身,同杨延昭说道“六公子,可走?” 杨延昭朗然一笑,答道“正要告辞,郡主请。”杨延昭缓撤一步,让柴熙云二人先行,轻声道“郡主身子可好了。” “公子不是叮嘱过了吗?”柴熙云粉项微低,遂又觉得话有不妥,赶口道“已是大好了,那幅画作,有劳公子费那般周折。” 杨延昭闻言不禁心中狂喜,笑称道“郡主欢心便好。郡主这是要去哪儿?” “长庆公主新建了一座园子,要我去看看,在驸马府用了午膳便走。”柴熙云解释着,已是走至马车前,赵芙平未曾逗留,径直走了上去,柴熙云缓住步,回身对着杨延昭,杨延昭忙将目光垂了下去,只听柴熙云道“今日匆匆一面,望与公子后会有期。” 这轻描淡写地“后会有期”四字,柴熙云却似乎带了几分期待,杨延昭是聪明人,何尝听不出弦外之音,心悦却也不显,只浅浅应着声,随后撤一步,道“郡主好走,后会有期。” 柴熙云举目迅速瞧了他一眼,便转身上了车,杨延昭拘着礼,待马车走远,才缓缓站直了身子,俊朗的面颊上已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赵芙平早就觉出事态不对,忙把刚刚上马车的柴熙云拉到身边,肃穆问道“你俩打什么哑谜呢!” “哪有什么哑谜。”柴熙云用帕子遮了遮鼻唇,故意肃住面,赵芙平本不是多事的人,便只笑了笑,悄悄往窗外看了一眼,赞道“这杨六公子倒是个懂规矩的,只怕也是个多情的。” 姐妹俩相视一笑,柴熙云便贴身枕在赵芙平的肩膀上,赵芙平则又劝诫道“我还是要多句嘴,不管你自己是怎么定了八成主意,官家的旨意,还是违不得。” “我有分寸。”柴熙云仰起头,笑道“平妹妹妆容描画的真好,知雨的手艺真是没得说,回头让子佩同她学学,省的翻来覆去总没个新花样。” “提正事你就打岔。”赵芙平轻推开她的头,正身坐好,柴熙云宛然轻笑“妹妹不知我嘛!我心里明白得很,你实在不必担心我。” “我是不担心你会做得出格,那杨延昭呢!他一介武夫,懂得权衡利弊,懂得官场和宫廷的弯弯绕绕吗?我是怕他出了岔子,累了你的名声。”赵芙平说着,不觉就蹙上了眉头,宫中所有人的生死荣辱她都可以不管不问,唯有到了柴熙云与赵元薇这里,她甚至比自己的事看得还重,说到底,人生在世,无论为君还是为民,得一二知心好友,总是难得。 柴熙云亦能理解她的思虑,也不过多做辩,只是浅笑着说道“六公子此人,岂是一句‘武夫’就可形容,妹妹,难得有个男儿让我看不透,我觉得有趣儿。” “你呀!是个不认命的主儿。”赵芙平轻轻叹口气,似是责怨似是羡慕,只抛出了这一句话,两双美目流转,那是惺惺相惜。 …… 陈王赵元僖携了王妃自宫中回府,便是带着薄怒,纵是身旁的陈王妃李书楠也是大气不敢出,门上报了信,他本没仔细理会,却又觉得话头不对,停下转过身来问道“你说永安郡主和杨延昭遇上了。” “是,咱们郡主还同那位爷说了会儿话。”管事婆子回了话。 “啊”赵元僖愣了一下,拉着李氏问道“永安妹妹素来高傲,她同杨延昭是几时的交情,你近日可曾听说过什么。” “杨延昭,不过是前两日赢了郡主的对联,其他的…”李书楠似是回忆起什么,话锋微滞,遂又说道“妾昨日在皇后娘娘跟前,倒是从秦国长公主哪儿听了句,说是高家郑家两位公子那日狩猎遇雨,便是在京郊永安妹妹外宅里避的雨。” “这原不稀奇,高琼是姑母的独子,老汝南王也是两位先帝的袍襟兄弟,他们幼时便常见,倒无须避嫌。”赵元僖继续向前走着,李氏接口道“话是如此,可是妾还听长公主说,那日还有几个外臣同在,杨延昭便是其中之一,据说郡主还留几位公子吃的茶。” “他也在?”赵元僖低目一思量,继而道“若是如此,便说得过去了。” “妾当时也不曾细留意,不知真假,王爷,妾多句嘴,若真有此事,岂非南清宫也有意拉拢杨家,便借着郡主……” “不会”李氏话音未落,赵元僖便摆了摆手“周太后和符国舅早就给永安物色好了夫婿,且已上奏父皇,那人名门望族,文武具备,这两日就进京了,八王弟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瞒着官家将她令许,只不过,这个杨延昭对永乐妹妹又是什么心思啊!” “旁的不说,永安妹妹天仙般的样貌,那可真的是令人过目不忘,杨延昭纵自诩清高,怕也未能免俗,况且平心而论,杨家六公子昂藏七尺,郡主万一也芳心暗许那岂不是…”李氏低头沉吟了一下,随即解劝道“王爷实不必忧烦,杨延昭不过初入仕途,日后还不知能走多远,朝中也不缺他这一介武将,当真无望,令物色便是,也不一定非要拉拢过来。” “妇人之见”赵元僖微微高了一声,“杨延昭的父亲杨业功勋赫赫,颇得民心,他的几个兄长也都有战功傍身,如今都谋了六品七品的官,杨延昭此人有谋有胆,日后,必是大材,万万不能落到南清宫和卫王府那边去,说起来,本王这位卫王三哥哥还真是得圣心啊!” 李氏明白自己王爷这是想起今日官家将迎接外宾的差事给了卫王,心怀不悦,忙赔了笑脸,帮衬着他脱下外袍,说道“王爷莫要动气,接待外宾原不是什么美差,况且辽国那边此次是定了主意要和亲的,到时候选择和亲对象,不还是卫王为难嘛!这得罪人的差事有什么好的。” “话不是这么论,父皇由来宠信卫王,瞧这一年他谋了多少差事,天下人可都看着呢!我呢!徒有虚表。”赵元僖倒身坐下,李氏便也靠过来,柔声劝道“王爷,总要静待时机啊!” 第十章 驸马府 新院落成,赵元薇与夏临二人也不打算大张旗鼓的置办,只是约了几个素日来往密切的,加上与夏府交好的几家,备了简单的席面,只做小聚。 夏氏一族言官出身,按理说来,皇帝嫁女,少许谏臣,不过这桩婚事原是懿德皇后在世之时默许,赵光义不好背了亡妻之意,又挨不住赵元薇哀求,只好松了口,准夏临出谏院,封太常,亲旨赐婚。 侍女们引着路,赵元薇挽着柴熙云的胳膊,笑意盈盈地问道,“瞧我这院子,比起你的西花阁如何?” “夏大人亲自督工,将作监(负责建筑的官署)的人忙活了大半年,自然不是我区区西花阁能比的。”柴熙云扯出手帕,轻掩了掩面,赵元薇只抬手点了点她的额间,反手拉住赵芙平道“你瞧这个人,似是我占了多大好处,我这院子就是大些,可不比你的那么讲究。” 赵芙平虽是习惯了她二人嬉笑吵闹,每次却都忍不住拦一下,随道“依我说呀!驸马府这个庭院雍容奢华,西花阁嘛,则是淡雅脱俗,各有千秋,何必相较。” 柴熙云二人闻言笑了笑,打趣道“瞧瞧,好话都让这丫头给说了,倒显得你我小气。” 这话说完,三人不禁都掩面轻笑起来,赵芙平遂又问道“如今东西可都备得齐整了,用不用我们再准备些什么?” “父王嘱托皇后娘娘备着,自是万全,缺不得什么,我那未来的婆婆,又是个及能持家的人,我同若安倒是落了个清闲。”赵元薇应着声,“只是一人守着这院子,总归无趣儿,你们两个能时常来陪陪我便好。” 柴熙云莞尔一笑,“现在说得好听,无趣儿想让我们来陪,等你成了礼,只怕是不愿意我们再来打扰你们夫妻温存。” “你呀!没羞没臊。”赵元薇娇嗔道,柴熙云亦笑笑,赵元薇瞧她一脸得意,便又忍不住调侃道“听说徐家公子人才俊美,我现在只盼着那位徐公子早日进京,看看我们郡主殿下用什么理由搪塞咱们国舅爷的美意。” “自然是用心上人”赵芙平送去一个意味深长地眼神,引得柴熙云面色泛红,赵元薇刚要启唇追问赵芙平之意,就被迎头而来的夏临打断了话语,夏临一米之外立住,便同柴熙云赵芙平见了礼。 “哎!你怎么过来了?外客们谁陪着?”赵元薇上前问道。 “二弟陪着呢!”夏临站直身子,轻声应着,遂又道“宝臣来了。” “表哥?不是说今儿朝堂有事,就不过来了吗?”赵元薇看看柴熙云,启唇问道。 “我也不知,咱们去瞧瞧吧!另外,还有一位同行的呢!”夏临说着,下意识瞧了一眼柴熙云,嘴角不觉扯上了一抹笑意。 柴熙云忙避了目光,便也随着赵元薇去往花厅,高琼今日确实有事,奈何接了六郎的信,心愿成人之美,遂将手里的事暂放,陪他一同前往。 “兄长倒是赶巧,花厅茶果刚刚备上,你便到了。”未进凉亭,赵元薇就开口打趣了一句。 高琼二人瞧见他们,忙得各自见礼,回应道“朝堂上费了口舌,特意来讨长庆妹妹一杯茶水喝,何况驸马府新宅设计如此精美,不来先睹为快岂不是一憾。” “兄长既来,便好好瞧瞧。”赵元薇眉目间轻笑,遂又仔细瞧瞧高琼身后的男儿,素衣玉冠,容颜俊朗,她觉得面熟,不禁一怔,问道“这不是…杨家六公子嘛!” 赵元薇脱口而出,杨延昭又见了礼,恭敬地说道“六郎冒昧前来,叨扰了。” 赵芙平侧目看看柴熙云,有意打趣道“今日同六公子倒是有缘得很。” 杨延昭一时语塞,微愣了片刻,见他微显窘态,赵芙便缄住了口,她原是有分寸之人,今日若只有她们姐妹几个,多说几句倒也无妨,偏生夏临与高琼在此,廊下还有小厮丫环,再说下去也着实不妥,赵芙平想着,随即掩唇不语。 只听夏临说道“六公子也是稀客,我与杨家大公子素有往来,请帖递到杨家,盼望着有位公子前来赴宴,等到这般时候不见来人,还以为你们薄了我的面子,没想到是等着同高家兄长一起。” “六郎岂敢薄了夏大人的面子。”杨延昭解释着,高琼接口道“原是我硬拉来的,想着他喜欢观赏这些廊院亭阁,引他来瞧瞧,可巧永安妹妹也在,倒是有同好者。” 高琼这句话,大家才把目光牵到了柴熙云身上,她倒是落落大方,瞧不出半分羞赧,款动莲步移至桌案,启唇道“既然是来游园的,大家喝点儿茶水,便四下转转,只闷在这里,有什么趣儿啊!” “郡主说得是,只闷在这儿有什么趣儿,原都不是外人,大家各引小厮随意转转,半个时辰后我在花厅摆宴,也尝尝我府上新请厨娘的手艺,前院还有外客,我先失陪一步。”夏临安排着,行了个半礼,便抽身离去。 高琼接着道“我方才骑马未曾留神,将左边衣襟扯坏了,向郡主讨灵玉姑娘一用,帮我补缀一下。” 灵玉闻言微愣,忙抬眸看看柴熙云,柴熙云埋怨道“兄长多大的人了,竟还如此不小心,灵玉,你也不必给他补的漂亮,像条大蜈蚣似的趴在身上,丢他的脸才好。” “灵玉姑娘手艺不巧,丢的可是郡主的脸。”高琼笑笑,便邀着灵玉同行,灵玉得了主子的许可,匆忙跟了上去。 赵芙平此时方意识到高琼同夏临的用意,忙扯着赵元薇的衣袖道,“你那日不是说自己誊抄了一幅字贴,觉得不尽如人意嘛!正好无事,我给你瞧瞧去。” “现在嘛!”赵元薇有些不解,却已被赵芙平扯出了几步...... 柴熙云乃是聪慧机敏之人,岂能瞧不出几人行为怪异,一直忍着笑意,直到看着赵芙平和赵元薇拉拉扯扯离去地身影才轻笑出声,她笑,杨延昭也在一旁笑了起来,遂问道“郡主笑什么?” 柴熙云灵眸微闪,反问道“公子笑什么?” 二人对视了片刻,嘴角的笑意便愈发浓烈,周遭升腾起一股暖暖的春意...... 高琼走到院落拐角停住步子,灵玉止步不及,险些扑到他身上,慌忙问道“小侯爷怎么不走了。” “走哪儿去?” “侯爷不是衣襟扯坏了吗?” 高琼低声笑道“灵玉姑娘,人人都说你聪慧伶俐,怎么今日犯起了糊涂,本侯多大的人了,怎么会如此大意,扯坏自己的衣襟呢!” 高琼说着,便侧身躲到一侧,灵玉问道“既然侯爷衣襟没坏,那这是...”话音未落,便顺着高琼的目光向凉亭望去,此时凉亭只剩下了柴熙云和杨延昭,灵玉这才顿悟,“奴婢真是蠢笨,竟然没有想到这个。” “哟!听姑娘这意思,是也瞧出她二人的情意了。” “奴婢自小伺候郡主,深谙郡主喜好,我们郡主性子冷傲,除了官家和几位王爷,谁敢在她评画的时候多嘴,偏生这位杨六公子敢,郡主竟也未生不快,这已然是破例,前几日六公子送了一幅《万壑松风图》,郡主嘴上不说,我们也瞧的出她是欢喜的,朝中那么多公子,送的好东西多了去了,郡主哪个不是瞧一眼就赏了我们,能得郡主如此青睐的,满朝上下,只此一人之物罢了……”灵玉滔滔不绝地说着,脸上不时绽放出笑容,高琼便也同她笑着,目光又瞧瞧不远处的那对人,喃喃道“若真如此,那也是天作之合。” 这边高琼满心欢喜,赵元薇却在知道众人用意后心生忧虑,连声道“不妥不妥,我说瞧你们一个个都像是别有心思的,原来打的这个主意,只是你们可曾顾忌过如今的局势。” “当今局势如何?六公子未娶,郡主未聘,如何不妥?”夏临和颜悦色地斟了一杯茶水,缓缓道。 “就说你们糊涂,舅舅举荐徐家公子入朝,你我心知肚明所为何来,父王已然默许,姨娘那边也无不悦,这事便十有八九,咱们倒在这个节骨眼上撮合她与杨延昭的事,这不是明摆着悖逆圣命吗?”赵元薇加快了语速,言谈中满是担忧,夏临便只笑笑“公主聪慧,难道当真瞧不出他们的情意,所谓婚姻,本由天定,我们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话又说回来,纵使徐家公子当真模样、才情皆胜过六郎,也只能说他来的不凑巧,终归晚了。” 赵元薇神情微滞,赵芙平接口道“倒是咱们驸马爷看得透彻,枉你与熙云一处长大,当真猜不透她的心思。” 赵元薇咬咬下唇,挨着夏临坐下去,“我何尝不觉得奇怪,只是熙云素来任性,我生怕她为了一个杨延昭,跌了舅舅的面子。” “深宫里长大的女孩子,当然懂得拿捏尺寸,熙云什么时候让我们担忧过。”赵芙平坐稳身子,垂目看着夏临帮自己把空了的茶杯续上水,茶杯里升腾起的热气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如同前方迷茫的道路,尚未可知,难以摸索。 第十一章 亭下 午日的阳暖了许多,洒地成金,映着吐蕊的嫩芽,生机勃发,亭下柴熙云亲自斟了茶水,见杨延昭仍没有落座之意,她便也不再计较,顾自坐稳身子,开言道“这半天了,公子一句话也不说,岂不是白费了高家兄长这一番心思。” “郡主莫要见怪,六郎是怕有碍郡主清誉,故而谨慎了些。”杨延昭直直地站在对面,柴熙云问话,他便应着声。 “公子的谨慎之处,本宫倒是领教过,能想出在礼盒夹层藏东西的人,也只有六公子你了。”柴熙云云淡风轻地说着,把茶水往前递了递,杨延昭忙接过来,小饮了一口,随即回问道“郡主可否告知,您是怎么发现的。” 柴熙云淡然一笑,摇了摇头,唇齿间蹦出四个字,“无可奉告”。 杨延昭也笑笑,“郡主心思细腻,六郎的小计谋,自然是逃不过你的眼睛,” “公子这话不像是在夸人”柴熙云抬起眸,嘴角带着一抹温柔的笑意,眼底是数不尽的柔情,下巴扬起合适的弧度,露出修长的玉颈,捧着无暇的面庞,纯洁的如同天边的云,六郎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仿佛在欣赏一幅传世珍品……许是觉出不妥,杨延昭忙移了目光,柴熙云也低头理了理云鬓,吩咐道“不然,公子还是坐下吧!” “是”六郎应着声,沉闷了片刻方说道“郡主既然喜欢诗画,臣家中倒是有几幅真迹,郡主若不嫌,臣便送去南清宫供郡主赏玩。” “名画真迹原是稀奇之物,六公子必然也做宝贝一般爱护着,本宫岂能夺人所爱,若有幸一观自然是好,只是…”柴熙云一时语塞,六郎接口道“郡主喜欢是六郎之幸,岂算夺人所爱。” 柴熙云闻言莞尔,遂问道“如公子这般浴血沙场的将军,不料还有文人的闲情雅致,精通诗词歌赋。” “精通谈不上,只是幼时受李老夫子启发,游历山川,自那便对书画有了兴趣,这些年打打杀杀,四处征战,倒也寻获了一些上乘之物。” “公子是有心之人”柴熙云用绢帕抿抿下唇,遂又叹道“公子像极了一个人,若他还在,想必也与公子一般,谈诗论赋,满眼豪情。” “不知郡主说的是…”杨延昭不解地问道。 柴熙云缓缓站起了身,移步走至亭边,对着天边注视了许久,才应道“先父柴荣。” 对于柴熙云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杨延昭着实愣住了,她的父亲,先周睿武孝文皇帝,那位旷世无匹的君王,励精图治,权略善战,发誓用三十年还给黎民一片海晏河清,可惜龙驭上宾,转瞬已是十载有余,后周早已倾覆,天下已归赵宋王朝。 杨延昭默默注视着她的背影,她完美的无可挑剔,倾城的容貌、绰约的身姿、高贵的气质、不凡的出身,可刨去这一切,她也只是一个女子,经历过改朝换代的女子,经历过宫廷政变的女子,杨延昭能理解她的眸中为何总含着一股子通透,于她而言,官家的宠爱,尊崇的地位,不过是胜利者的炫耀,她看得比谁都清楚,所以也比谁都不在乎。 杨延昭想罢,抬步上前,缓言道“睿武孝文皇帝一代英主,治国有方,平边有策,只不过天妒英才,实乃当世之憾,臣何德何能敢劳郡主如此一较,愧不敢当。”语罢,六郎恭恭敬敬地欠身一礼,柴熙云侧过身,瞧着少年敛了嬉笑的模样,语气中多了几分敬佩,不禁扯上了一抹笑意。 她一笑,六郎便静了心,自己琢磨了一会儿,才忍不住开口道,“臣尚有一事相问,又怕冒犯。” “说来听听,方能判断是不是冒犯。” “听闻王朴大人的《平边策》在郡主手中,不知是真是假。” 柴熙云回眸上下打量他一番,佯怒道“你倒是大胆,打起这个主意来了,那可是本宫心爱之物,断然不会轻易予人。” 六郎闻言低头轻笑了一声,开言说道“不出所料,果然冒犯了。” 柴熙云遂又问道“《平边策》是王卿的志向,更是我父王的宏愿,并非本宫小气,实在意义特殊,不便相借,不过,若你真有心思,寻个时间,本宫带来让你一观,只一观而已。” “如此,六郎便谢恩了。”说着话,杨延昭便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子,作了个揖。 “倒是郡主与六公子肯安心在这儿赏景,其他人不过是图个热闹。”听这语气,便知是夏临到了,他瞧着二人,饶有趣味地微微一笑,上前说道“郡主,前厅宴已摆好,公主尚在等着您,您请移步花厅,六公子也请随我入席!” 柴熙云转过身子,灵玉便跟了上来,抬手递了罗帕,柴熙云轻弗了弗面,说道“夏大人且引六公子入席,本宫自有灵玉相伴。” “既如此,我命丫头们引路便是。”夏临说着,忙命人唤了两个仆妇,说道“郡主随她们去便是,六公子,请随我来。” 杨延昭和夏临皆同柴熙云行礼作别,便先行一步,灵玉上前说道“郡主到底仔细,长庆公主与夏大人相识多年,您却还是老样子,绝记不会与夏大人独行。”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走吧!”柴熙云浅然一笑,灵玉上前扶住,低声问道“郡主可欢喜。” 柴熙云遁住步,回身问道“没来由的,怎么平白冒出这么一句。” 灵玉只看着主子笑,也不答话,柴熙云便顿时领悟到她的意思,佯怒道“你还敢提,连你也向着外人,往日算我白疼你了。” “郡主莫急”灵玉笑意盈盈,柔声劝道“奴婢也是为您好呀!瞧着您高兴,奴婢自然也是欢喜。” 柴熙云轻哼了一声,语气中似带几分玩笑,“本宫若是猜不出你的心思,就白做你的主子了,什么为我好,你呀!是女大不中留。” 这话一出,灵玉当真是红了脸,语气慌乱地说道“郡主,您,您真是,奴婢不同您说了。”说完,竟顾自走出了几步。 柴熙云忍俊不禁,她知道灵玉断然不会留自己独行,便也不着急,只一味待在原处,饶有趣味的看着同自己闹性子的婢女,不出她料,灵玉走了尺寸,便转回身重新走回她身边,面容冷淡地说道“您请。” 柴熙云敛了敛衣袖,指尖轻点她的额发,责怨道“脾气越发大了,看哪天惹恼了本宫,不打发你们去皇后那里,好好学学规矩。” “郡主疼我们,才舍不得呢!”灵玉仍板着脸,双手却已亲昵地挽上了自家主子的臂弯,娇声道“再不去,可真要晚了。” 人人皆知夏临是当朝新贵,他做东的席面,自然也是体面的很,女眷主席虽皆是宗亲公侯家的夫人嫡女,但有品级者少,见柴熙云入内,皆纷纷起身见礼,赵元薇也迎了两步,将她带至身边,待她二人落了座,两侧女眷方重新坐好。 “许久不见永安姐姐,姐姐一向可好。”清脆悦耳地问好声落入耳畔,柴熙云抬眸,正对上一双妙目,眼前姑娘总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梳着双髻,披一袭翠色罗缎,姿态可人,柴熙云脱口道“若兮”。 “姐姐没忘了我。”夏若兮一脸欢喜,扯上柴熙云的衫袖。 柴熙云早些年见过她,那时她小孩子心思,喜欢绢花、手帕那些物件,柴熙云也不吝啬,只要她开口,无不答允,一来二去,倒是熟识起来,不过当时她形容尚小,姿态风韵还未瞧出,今日一见,倒是出挑了许多,柴熙云浅浅一笑,答道“自然忘不了,若兮妹妹可好。” “我无忧无虑的,好着呢!听说姐姐病了,如今可大好了。”夏若兮本是天真之人,又是家中幼女,养得娇惯了些,说不出半分遮掩之话,自也不是十分注重规矩。 柴熙云倒是喜欢她的性情,一言一句地应着她的话语,赵元薇知自己这位姑妹是个能说的,这样下去,恐怕连席都开不了,忙起身揽住她的肩膀道“好了好了,你郡主姐姐都饿了,咱们先吃席,一会儿让她好好陪你玩。” 夏若兮倒也识劝,欢欣的点点头,便回了自己位子上,侍婢们斟了酒,席间便热闹起来。 “到底还得是长庆公主得官家欢心,这驸马府修缮的极为华美,园子又大,逛下一圈,倒是累得慌。” “只怕到时成婚之时更为热闹,那岂不是十里红妆,普天同庆之盛况。” …… 众人言语热闹之中,柴熙云只觉一束目光不时向自己看来,自己迎上去,她便及时闪开了,定睛细瞧,原是侧席的一位官眷小姐,生得倒是温婉,衣衫整洁,举止娴静,柴熙云虽觉面熟,倒是记不得她是谁,赵芙平也觉出不对,顺着柴熙云的目光看了一眼,方掩唇轻声说道“礼部尚书卢敏之的幼女,闺名唤作念兰。” “是她呀!”柴熙云探手帮赵芙平布了道菜,随口道“她这一个劲儿的瞧我做什么?” 赵元薇也听出缘由,凑近前低声解释道“这位卢小姐,前些日子曾与杨家六公子议过亲,听说让六公子婉拒了,方才她与杨六公子走了个对面,脸都红了,此事也怨我想的不周到,今日才知事情原委,倒白让人家尴尬。” “原来如此”柴熙云喃喃,不禁又抬眸打量了她几眼,遂垂下眸光,不多答话,那卢念兰早已无心酒席,稍坐了片刻便早早退席。 第十二章 回府 “老爷回府了,三位少爷回府了。”门前小厮的一声呼喊,使将要归于沉静的天波府顿时热闹起来,此时已近日暮,大家住了手里的活,都在房中歇息,等待丫头们传唤晚饭,自门上传来这呼喊声,倒是引得前院后院,正堂侧房,门环皆动,小厮们忙加了几盏红灯,扫了正堂,佘赛花带着两个幼女几个儿媳,迎至大厅。 杨业述职代州,每月得几日休沐,总要归京瞧瞧几个儿子的功课和武艺,再加上思念夫人幼女,倒是每次都是快马赶路,不敢耽搁。 七郎八郎最早迎到门前,六郎几人也紧跟其后,远远瞧见父亲着了一件墨色常服,绣着淡青色云状花纹,臂弯上搭着件轻薄袍服,细瞧五官英挺,略含笑意,弟兄几人这才放下心,欢欢喜喜地上前请安。 “父亲一路辛苦,母亲在正厅等您呢!”四郎延辉上前接了袍服,笑盈盈地说着话。 杨业应着声,遂对六郎七郎道“你俩功课如何?没惹祸吧!八郎武艺可有精进。” “父亲,儿日日温书,哪有什么时间惹祸呀!”七郎嬉声笑道。 六郎也接口道“儿谨遵父亲教诲,岂敢犯错,八弟也是日日勤勉,功课武艺都有长进。” “嗯”杨业闷声应了一句,“那就好,明日再查你们三个的功课。” “是”三个人应者声,侧身让开道路,让杨业先行一步,此时站在杨业身后的三个兄长才笑出了声,三郎延光着一身皂色长袍,生得眉目清晰,音色低沉,又素来爱同弟弟们玩笑,故而起先打趣道“你瞧你们怕的那个样子,不是平日在我们面前耍威风的时候了。” “三哥还笑话我们,好像你不怕似的。”七郎不服气的回应道。 “父亲说明日查我们的功课,七弟,先生留的文章你温习完了吗?还有心情和三哥打闹。”六郎似是不经意泼上一盆冷水,七郎面带为难,低声道“我八成又要跪祠堂背书了。” 这话说完,弟兄几人都笑了起来,大郎延平上前轻拍了拍七郎的脑袋,笑道“咱们家弟兄八人,三弟文采出众,四弟素有儒将之称,六弟亦是追求风雅,八弟虽小,却也能出口成章,咱们几个也不曾厌恶读书,怎么到了七弟这儿,就如此为难。” “小弟就不是那种能坐下来看书的人,还不如让我去打一仗呢!若不是父亲逼着,我早连学堂也不去了。”七郎低头忿忿说着。 二郎延定连忙劝道“别嘴硬了,当心父亲听见,又要责骂你。” “好了,父亲都快到正堂了,我们也快些走吧!”大郎催促着,弟兄几个一一应着声,所谓长兄如父,杨家几个儿郎,对这位沉稳持重的兄长,素来敬服有加,尤其是六郎及两个弟弟,且不说相差十余岁,单是每每犯错,总要仰仗大哥二哥庇护这一桩,就足够他们“感恩戴德”。 行至正堂,杨业早就被两个女儿缠住了身,一手一个抱至怀前,佘赛花走近身侧,眸光注视着丈夫笑道,“说是明日才回,怎得回来的这样早,也不提前命人回府说声,弄得我们手忙脚乱的。” “路上走的快,也没多耽搁,方才进宫复了圣命,就立刻回府了,本就是回自己家,要做什么准备。”杨业哈哈笑着,满脸慈爱地抱着两个女儿坐到了位子上,几位夫人也上前帮自己夫君接了外衣,按照长幼落座。 佘赛花伸手把稍长些的八妹延琪接下来,挨着杨业坐下去,只见大郎夫人张秋晴上前盈盈一拜,说道“父亲一路劳苦,儿媳去叮嘱厨房添几个饭菜。” “是啊!你们父子一路风霜着实辛苦,厨房已备下了饭菜,让大郎媳妇去叮嘱一声,再加上几道卤肉、汤菜,简单吃些,明日再好好为你们接风。” “夫人不必多费心思,军旅之人哪有许多讲究。”杨业说着,丫头们便已上了茶水,九妹延瑛挣扎着从父亲怀中下来,扯着李秋晴道“大嫂嫂,我同你一起去。” “小丫头,你这是又馋嘴了,想去偷吃吧!”七郎不管离得多远,总要打趣自己妹妹一番,虽然每次招惹完都会惹得父亲不悦,免不得落几句埋怨,可他还是乐此不疲,反正没有什么事,是几个糖人解决不了的。 今日在感受到杨业投来责备的目光之时他就禁了声,李秋晴已带着九妹延瑛走了出去,杨业饮完一盏茶,目光便落到六郎身上,从进门到现在,他可是一言未发,杨业心里纳闷,放下茶盏问道“六郎,怎么不说话呀!” 杨延昭打从驸马府回来,就一直心不在焉,无非高琼宴前同他说了官家为柴熙云择婿一事,让他有些失措,与柴熙云作别时也未开口问询,故而回府一直有些沉闷,连七郎都没问出个所以然来,还以为他是在为出仕的事烦心。 直到杨业把话引到自己身上,六郎忙回了神,答道“许是这两日累了些,有些分神。” “瞧着兴致不高,明日随为父去赛马,只带你一人。” “是”六郎应了声,那边四郎便低声同几个哥哥提了陈王举荐六郎入仕之事,佘赛花想着晚些时候再同杨业提,自己也好多劝几句,免得六郎受罚。 柴熙云回了南清宫,青璇和子佩就瞧出灵玉似在赌气,青璇打了一盆净水,投了绢巾,轻握住主子的柔荑,摘下指环、玉钏,细心擦拭着,说道“奴婢瞧着,灵玉那丫头像是不开心,郡主可知为何?” “怎么?她还赌气呢!”柴熙云微倾身子,“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我今日提了一句女大不中留,她就同我恼了。” 青璇低头轻笑,“这丫头脾气倒是见长,动不动的就耍起小性子。” “本宫只要一提高琼,她就格外敏感,倒是过于刻意了些。” 青璇转身拿过梨花膏,柴熙云指尖点了些,自己在手上抹匀,青璇答复道“灵玉对小侯爷有情,咱们都能看得明白,只是不知小侯爷的心思。” “兄长鳏居多年,膝下之子一直是姑母照料,多年来,也有不少说媒者意欲为他续弦,只是高家兄长同先夫人情深义重,一直推脱,再加上灵玉出身低微,纵我与她抬了身份,想入侯府做正妻总是不能,若是做个妾室,我又觉得委屈了灵玉,故而这许久我一直试探她,从未明讲,不过我今日瞧她的意思,倒真是动了情了。” “奴婢们本是奴籍,从不求与人举案齐眉,只想一生侍奉郡主,灵玉若得恩典,能侍奉小侯爷身边,也是福分,虽为妾室,若得侯爷真心,总不算委屈。” “话虽如此,可我总是希望你们能与夫君相伴,纵不是高门大户,只要夫妻和顺,也是快活一生”柴熙云探手扶起青璇,“你们跟我一场,我当然不会薄待了你们。” “青璇不嫁,青璇一辈子都要跟着郡主,只要您不烦我。”青璇抬起双眸,目光打量着柴熙云笑意盈盈的脸颊。 “你现在是没遇到知心人,才说要一辈子陪着本宫,等那个人出现了,我看你还嘴硬不。”柴熙云抬手点点她的额头,青璇仰起头,反问道“郡主同奴婢说说,您有没有遇到知心人啊!” “本宫自然…”柴熙云将要解释,却又觉出她话中的挑衅之意,责怨道“胆子大的何止灵玉一个,你也胆量不小,敢打趣本宫了。” “奴婢同您打个赌,赌您的知心人就在眼前。” “本宫才不同你赌。”柴熙云拿起帕子盖上脸,转过身躺在榻上,娇声道“今儿个走了不少路,我的腿有些酸,你唤子佩进来给我揉揉。” 青璇见她娇声娇气,也只得软下心来哄着,忙让小丫头们去唤子佩前来,半偎着身子劝道“奴婢给您垫软和些,这样硌得慌。” 柴熙云由着她和几个小侍女扶起身子,垫了个软垫才重新躺好,子佩此时也近了前,口中怨道“早就劝您不必亲自去陈王府,今日坐了一天马车,又在园子里逛了那么久,身上能不发酸嘛!” “你呀!也同青璇学的愈发唠叨。”柴熙云朝她丢了块丝绢,二人掩面轻笑,子佩在榻前跪好,柔声道“奴婢也是为您着想,灵玉在小厨房为郡主准备香杏凝蜜露,一会儿您喝一碗,早些安睡,明儿个韩王要来府上,您也要劳神呢!” “七王兄明日要来?”柴熙云闪眸问道。 “正是呢!说是来和咱们王爷议事。” “他一来,非要来抢我几件好东西,青璇,你快把叔王赏给我的砚台藏起来。” “好了我的主子,奴婢一知韩王要来,早都藏好了,您与韩王自小便这样,到现在还是要藏东西。”青璇打趣着。 柴熙云重新躺好,随即吩咐道“灵玉喜欢我那支累丝珠钗许久了,一会儿她进来便给她吧!本宫先歇一会儿。” 青璇同子佩相视一笑,同时应了声。 第十三章 赛马 杨业散了早朝,是带了几分薄怒的,却一直忍耐着未曾发作,只是回府带着六郎,挑了两匹快马,去往西郊。 杨延昭并非瞧不出父亲的状态,却也不敢多问,只是遵照父命换了戎装,父子二人,两匹墨马,肆扬马鞭,蹄溅尘飞,相距不过尺寸之间的距离,驰骋在曲折的山道上,周边是翠色碧景,山河如绣。 父子俩在山顶收住马时,日头已经升的极高,杨业寻了一块石头,掸了掸上边的灰尘,把手中的马鞭对折放下,方落座道“骑术倒是精进了不少,险些没跑过你。” 杨业甚少直接对他们弟兄表示赞许,杨延昭听此话自然是有些受宠若惊,却也只能不卑不亢地回应道“父亲夸奖了,儿子的本事不还是您教的吗?。” “为父有心教,也要你们有心学,你自小便喜爱骑射,这两样功夫你与你的哥哥们相较,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心比天高,恃才傲物。”杨业蹙着眉四下望去,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同六郎说话。 杨延昭目光垂地,不做辩驳,“今日下了早朝,陈王殿下在为父面前对你大加赞赏,夸大其词。” “儿与陈王当真无深交。”六郎刚要解释,杨业便摆了手,继而道“纵无深交,若非你在卫王生辰上大出风头,怎会惹得他对你青睐有加,永安郡主是什么人?前朝公主,先帝的义女,她的身后不止是南清宫,更是符氏一族,朝中多少子弟想要巴结,怎么就偏偏你敢去抢她的对联,你这是要给自己树敌呀!” “儿子并不如此认为,若是为了隐蔽锋芒,便连真本事都不敢显,那又岂能勠力沙场,父亲,儿心能持中正,辨是非,不会是他人手中棋子,陈王的赏识,儿子也是愧不敢当。”杨延昭半拘着身子,回应着父亲的问话。 杨业起身站到六郎身边,道“当初,你几个兄长入仕的时候,我都会带他们跑马,为父知道,你入仕之事原是意料之外,陈王广收门客,其心不难测,如此明目张胆的拉拢,咱们亦是心知肚明,只是六郎,帝王之争,只在旦夕,为父并不希望你卷入这种纷争。” “父亲放心,儿子不会卷入这种纷争。”六郎解释道“对于陈王,只是依礼答谢了他一番,日后能避则避。” “那永安郡主呢!” 杨延昭神情微怔,他没想到父亲会问自己这件事,同时也没做好准备去同父亲解释这段懵懂的感情,正是思量之际,只听杨业又问道“你若视她为君,则万事大吉,若有其他非分之想,身入皇族,只怕由不得你。” “儿子信缘,儿子亦信一颗赤子之心总能安于世,郡主乃是冰清玉洁、玲珑通透之人,她不会,更不该卷入任何的阴谋,儿子自然慕其名,却也不会越其礼,父亲但请放心。” “你长大了。”杨业略显欣慰,继而道“咱们杨家都是浴血沙场的男儿,朝堂上的那些手段少沾惹为妙,保家卫国才是己任。”杨业遂深吸一口气,指着北坡问道“从这儿往北看,能看见什么?” 杨延昭直起身,立在悬崖前,前方风光旖旎、壮秀无比,为将者,奋搏沙场,一生所求,不过是如此山河太平,杨延昭沉思片刻,脱口回应道“平北,成一统,得太平。” 杨业眼瞅着六子清风霁月的身影,一如当初在火塘寨上自己立豪情壮志的模样,不禁笑出了声,“吾儿既有收复边疆之心,便当呈杨门之志,功名利禄总是身外之物,若得太平天下,儿才是流芳千古,父亦能青史垂名。” 那日西郊山头,日头洒下金辉,碧海万里衬着两位将军,沉稳威风,飘逸潇洒…… 韩王系七王元侃,乃是卫王同母弟,因生母早丧,归于懿德皇后膝下教养,因而时常与柴熙云亲近,二人虽为异姓,却因志趣相投很是合得来,兄妹俩打打闹闹,倒是的确为宫中添了不少笑语欢声。 这不,赵元侃从赵德芳屋里出来,就径直奔向了西花阁,也不等访琴等人通禀,就闯进了柴熙云屋中,口中惦念道“熙云你这丫头,你七王兄都到门口了也不出来迎接。” 柴熙云正同赵芙平在案上做着红活,这幅百鸟朝凤图是赵芙平准备送给八王妃的谢礼,柴熙云得空便会帮她补缀两针,如今,已是完成了大半。 赵芙平先同赵元侃见了礼,赵元侃还礼道“芙平妹妹也在。” 柴熙云将绣针放稳,同赵元侃道了个万福,笑道“七王兄不论走到哪儿,总是要叫嚷,我早知你要来,已命丫头们冲好了你爱喝的白茶,瞧瞧摆的茶盏可都是青绿色的,你还说我待客失礼不成,” 柴熙云说着,灵玉已带人摆好了茶案,赵元侃不禁朗笑道“御妹当真有心,为兄多谢了。” 赵元侃笑闹着,兄妹三人已落了座,赵元侃问道“芙平妹妹在南清宫住的可惯,你久居深宫,若有什么不便之处可不要和八王弟客气。” “王兄照料自然是千好万好,王嫂更是细心,芙平感激还来不及呢!”赵芙平缓缓应道。 “七王兄今日这是为了何等大事,亲自登门?”柴熙云亲自添了盏茶水,问道。 赵元侃身子往前微倾,低声道“御妹可知,辽国要派遣一位和亲公主,听说是辽国太子亲自护送,这两日三王兄为了这事忙得不可开交,我同八王弟可不得多分担些吗!” “和亲公主”柴熙云喃喃,“倒是未曾听八王兄提起过,不知叔王要将她指给谁。” “如今也未定呢!”赵元侃拢拢衣衫,随即摆手道“反正轮不到我与八王弟头上,我们就不纠结此事了。” “若辽国公主美貌非凡,七王兄难道不想多一房美妾吗?”柴熙云有意取笑道。 赵元侃亦只笑笑“任她是仙姬临世,本王也不愿去淌这趟浑水,要寻美妾,我大宋多了去了。” 柴熙云闻言不禁轻笑,只听赵元侃又道“这原不是你思虑的事儿,我来寻你,是要和你说件热闹事。” “哦~”柴熙云眉头微挑,满脸期待的瞧着韩王,赵元侃侧身道“御妹可知,京城来了一个杂耍班子,已连着耍了几日,有野台戏,还有打花鼓架子的,还有钢丝走绳的,热闹极了,我想着你爱玩,寻思带你去瞧瞧。” “如此热闹我可不能错过,什么时候去,拉上芙平我们一起。”柴熙云兴致高涨,笑吟吟扯着赵芙平的手回应道。 “明日如何?散了早朝我就来接你。” “自然是好。” 赵芙平见他们商量的欢欣雀跃,本心里也想去凑个热闹,奈何细思总觉不妥,遂推脱道“我身上不痛快,就不随王兄去了,你们玩过后,回来同我说几句便好。” “你终日闷在宫中有什么趣儿,我们住在南清宫,比在皇宫里方便的多,只同王兄嫂嫂说一声,又不必报备大内,为何不去。”柴熙云显然是想拉着她同行,连声劝谏道。 赵芙平只是粲然一笑,抚住她的手,道“真的不去了,七王兄你先坐,我失陪了。” 说完,赵芙平盈盈一拜,便携侍女走了出去,柴熙云了解她的性子,这些日子肯随着自己去了那么多宴席已是不易,让她抛头露面去街上游玩,大抵是没戏的。 “平乐这丫头倒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人亲近不得。”赵元侃语气中满是不悦,柴熙云只投来一个责怨的目光,说道“都是自家骨肉,王兄怎能如此说。” “你瞧,你还不乐意,实在不怨父王不疼她,就她这冷淡的性子谁乐意惯着,日后指婚也是未必能如意,哎!有一日她能改改脾性,日子绝对比现在好过得多。” “芙平岂是肯软下性子来讨好别人的主儿,只求命运尚能善待她后半生,予她一个好夫君。” 听柴熙云语气中不乏惋惜之意,赵元侃忍俊不禁道“你还有心情操心别人,徐家公子可眼瞅着就到京城了,你倒好,还同那位杨家六公子品画吟诗,同王兄说说,你到底中意谁啊!” 赵元侃一脸调笑,柴熙云拂袖扫了他的面膛,佯怒道“你若再没点做哥哥的样儿,我就去姨娘面前告状去。” “我不过问一句就没有做哥哥的样儿了。”赵元侃起身绕到柴熙云身后,嬉笑道“不理我是吧!明日不带你去玩了。” “哎!”柴熙云连忙告了饶,回身扯住赵元侃的衣袖,柔声道“出府的事儿,你可同八王兄说了。” “你八王兄比我还小两岁,倒比我还要啰嗦,不必同他多说,我只说带你去我府上玩就是,明日你让下边人给你备一件男装,咱们悄悄地去,省去许多麻烦。” “扮男装!?”柴熙云眸光微闪,却见赵元侃轻挑眉间,缓缓点了点头。 第十四章 街市 阳春白雪的气候,正是踏青的好时节,绿油油的青草地,有烈马驰骋,亦有绣鞋轻踏,一线系纸鸢,寄托的情思,许是策马的少年,许是寒窗的秀士,浅浅一笑中所带的情谊,恐怕也只有诸位姑娘才心知肚明。 汴京城风光旖旎,又岂止“热闹”二字,花鼓戏班子来自蜀地,秀着杂耍一路进京,无非也是慕帝都繁华,想寻一容身之处。 赵元侃是颇好曲乐之人,前日上朝听见有人开唱了一嗓,便有心留步观看,奈何宫中事多,只好唤上柴熙云另寻机会,柴熙云可是起了个大早,到马车上换好男装,驶出官道,赵元侃才带她下车步行,周遭人多总是惹眼,赵元侃遂只带了一名心腹两名护卫随在身边,柴熙云也是好言好语才把青璇几人劝住,兄妹俩许久未得如此欢愉,自然雀跃不已。 赶上闹市,街头商贩们大小吆喝声此起彼伏,热腾腾的包子,刚刚融好的糖人,新鲜的果蔬,精巧的绣品,各式各样的面具…还有许多的民间吃食,柴熙云欢欣得很,一只手扯着赵元侃的衣袖,眸光四处打量着街市上的新鲜物件,赵元侃瞧她无拘无束的样子,眼底不觉带上几分的宠溺,口中略微叮咛几声,也就由着她四处耍玩。 那旁扯着一条钢丝,两个孩童模样的杂耍人分列两端,手中持着空竹,如此惊奇之景一出,瞬间聚集了许多人,只见钢丝上的两个孩童先是表演了一段空竹摆动,遂又随着鼓点摆着各种惊险姿势,下边人看得惊心动魄,杂耍人却是稳如泰山,瞧不出丝毫紧张…周遭叫好声阵阵不断,柴熙云兄妹也不禁驻足观望了片刻,管事的这才敛了赏钱,敲着锣换了新活。 再瞧那人群中已闪出两位扮着戏妆的少年,皆是秀齿明眸,带着几分女孩子的娇媚,赵元侃顿时被引住了目光,不自觉动了脚步,扯着柴熙云近前,柴熙云轻掩了面,调笑道“王兄当真是个戏痴。“ 赵元侃回眸同她笑笑,近身护卫张耆已上前分开了些许人群,二人靠前站了站,耳边呢喃愈发清晰,道是“夫往长安去筑城,十年八载不知情,倘若是三年无音信,你与我长安送衣襟…“ “呵,原是孟姜女“赵元侃低头轻笑,不自觉又往前挤了几步,柴熙云本无十分兴趣,纵是赵元侃环着她的身子,身旁亦有护卫撑着道路,周遭也是男子居多,挤来挤去总是不成体统,遂松开手,说道”我在此等你。“ “不可“赵元侃一口回绝“人多眼杂,莫与我散了。”左手重新箍住柴熙云的手,腾出一只手拍拍前方少年的肩头,口中道着借过,那少年倒也配合,微侧身子,腾出了一方空地,赵元侃撑着与外人的距离,先让柴熙云站到了近侧,自己随后挤身近前。 柴熙云微躬身子同那少年道了声谢,眸光轻抬,打了个正面,那人先是一怔,遂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赞道“好生俊秀的小公子。“ 赵元侃下意识揽住柴熙云的身子,抬眸看了看她旁边的少年,着一席水色锦袍,手执素扇,腰系丝绦,玉色鬓环束了一半墨发,长眉若柳,双目含情,负手立在一侧,便是风流天成,赵元侃心内暗赞此人形容,随即回应道“舍弟形容尚小,公子才是俊美无双。“ “公子过誉”那人禀手一礼,又忍不住打量了柴熙云几眼,只见赵元侃小心翼翼的护着,两旁几人显然也是随从,那模样倒不像是男儿身…那人微摇了摇头,心中已是了然。 “夫妻若想重相会,除非南柯一梦中…”咿呀声中,正是热闹。 柴熙云的心思却早就不在戏文上,自她瞧见对面的那副熟悉的面孔之时,就羞赧的恨不得当时打道回府。 他今日换了一身素净长袍,一柄长剑握在掌间,寒星般的双眸配着一对剑眉,薄唇轻抿,似是含着几分笑意。 六郎和四郎今日是被两个妹妹缠着出府的,难得杨业也松了口,本打算逛逛街市就回府的,不料八妹又喜欢杂耍的把戏,非要挤进前打赏才算,四郎则领着九妹等在人群外,看护八妹这一重任,自然就落在杨延昭的身上。 八妹满心欢喜的放了几文钱,六郎抬眸,正瞧见赵元侃护着柴熙云往前挤,韩王他自然是识得的,只是并未料到今日的郡主殿下,竟然是,一身男装?! 是用月牙色的上好丝绸制成的新衣,金线绣着浅浅的回字纹,玉带裹住纤细的腰身,垂下隽着流苏的香囊,一束小冠别住如瀑的长发,纵然褪尽钗环,未施脂粉,也挡不住眉目间的灵动婉转,杨延昭暗自腹语,那样娇小的身材,裹上一身男装,怎么瞧也无有男儿的豪气,再者说,谁家的公子,会生得如此娇美,只怕有心人仔细一瞧,便能瞧出这是女扮男装,想至此,不禁掩唇轻笑。 “六哥,人家夫妻都见不到了,有什么好笑的。” 耳听下方传来八妹软糯的埋怨声,见她气鼓鼓的嘟着嘴,一双眸子中满是责备,杨延昭连忙哄道“我没笑他们,你好好看戏。”六郎说着,用手扳正了八妹的身子,此时才发觉对面的姑娘已经盯上了自己。 杨延昭忙敛了笑容,微微躬身施上一礼,对于这样出人预料的偶遇,他倒是欢喜的很,柴熙云则忙避了目光,轻扯赵元侃的衣袖说道,“我们去别处吧!” “怎么了?“赵元侃收神问道。 “这么多人,挤得很。“柴熙云低着声音,匆匆应着。 赵元侃觉得奇怪,眸光四下打量了一番,落神在六郎身上,才算明白自己妹妹觉得“挤“的原由。 杨延昭微微敛身,算作向赵元侃行礼,赵元侃则低音打趣道“当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好了,快些走吧!“柴熙云柔声劝了一句,赵元侃也不再勉强,任她扯着自己的衣袖往后走去,六郎见她有意离开,也顾不得八妹是否尽兴,眼瞧着柴熙云的方向,抱起自家妹妹便要挤出人群。 “咻~咻~” 耳边一阵风声略过,几支明晃晃的刀剑已映亮了诸人的脸庞,定睛再看,一群黑衣人自暗处袭来,落在人群正中,四下霎时慌乱,惊呼而散,杀伐争斗声迅速蔓延了整条街道,杨延昭转了步子,慌忙奔至柴熙云身侧,惊呼道“小心” 张耆和两个侍卫早已护在了赵元侃兄妹身前,转目再看,那群黑衣人的目标原是这个杂耍班子,诸人反应过来,自然保命要紧,将所有细软、杂耍用具全都丢在了一侧,各自落逃,慌乱之中,自然也就顾不得待在角落里的两个孩子,黑衣人并没有打算放过这两个稚童,拿了些细软,便向墙角袭去,柴熙云见她们孤弱,心不落忍,手不觉碰着六郎道”你去救救他们。“ 柴熙云不说,杨延昭也有此意,因而不等思索,便转将八妹交付给柴熙云,一个键步冲至近前,张耆亦得到吩咐,不敢怠慢,紧随其后。 此时人群中又闪出一人,轻撩袍服,抽出藏在靴内的匕首,腾身而起,原是要襄助六郎,柴熙云留神一看,竟是那位方才让路的公子,不禁抬眸同自己的王兄交流了一下疑惑的目光。被人群冲至另一侧的四郎,自然挂念着弟妹,见六郎已近前交斗起来,忙带着九妹赶至赵元侃身边,见他一身常服,便知是有意隐了身份,随只躬身一礼,赵元侃摆了手,应道“四公子也在。” “哪来的狂徒多管闲事。“为首人叫骂了一声,六郎长剑出鞘,回应道”汴京城内,天子脚下,竟如此无法无天。” “王法岂能管得了吾辈。” 那几人嚣张的笑出了声,赵元侃不禁低头轻语道“当真胆大包天。”再瞧去,六郎三人已与他们纠缠起来,四郎一旁观战,却见那截杀众人,绝非江湖游客,而是一群训练有素的高手,交手之时招招毙命,若非六郎三人皆是自幼习武,艺高胆大,只怕与眼前众人实难纠缠。为首之人亦料到今日是棋逢对手,再远瞧去还有四郎众人未上,自思恋战没有什么好处,遂扔了一颗迷魂球,抽身而去。 “六哥—”八妹九妹见眼前散下一片雾状的东西,连忙惊呼着冲上前,六郎三人皆是习武之人,下意识捂住了口鼻,因而并无大碍,只是身上散落了些粉状物,柴熙云凑上前,悄悄递了罗帕,杨延昭心内暗喜,只好生接住,又岂舍得当真用来擦这些污秽之物。 没人注意他们的小动作,大家的目光,此时皆在护卫搀扶起的那两个稚童身上,两个人梳着一样的发髻,穿着棉麻制的衣衫,一个生的平头整脸,另一个则生的灵秀非凡,凑近了细看,才瞧出那个俊俏的,原是个女孩。 两个人俯在地上,向众人叩了头,只听那女孩说道,“吾等乃落魄之人,蒙诸位贵人出手相救,若苟延性命,必涌泉相报。” 柴熙云见她年纪虽小,却谈吐不俗,想来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姑娘,不禁心生怜念,弯腰将她二人扶起,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赵元侃盯着他二人看了片刻,遂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男孩低眸,回应道“吾名龚美,舍妹刘娥。” 赵元侃点了点头,遂对张耆说道“元弼,送他们兄妹出城,妥善安置,莫负你们今日一番搏杀。“ “是“张耆领命,便带着两个稚童先行一步,赵元侃见在场外臣众多,总是不便,方才这一闹,怕是柴熙云多少也惊了些,遂说道”今日一闹,大家散了兴致,不如就此别过。“赵元侃抱拳一礼,四郎六郎忙还了礼,那少年也倾身同他作别,柴熙云随着王兄施了礼,兄妹二人这才离去。 六郎收了目光,才对那少年说道“公子好身手,敢问高姓大名。” “在下云中人士,徐湛徐修平。”公子谦谦一礼,端得是气质潇洒,眉目如秀。 第十五章 结交 徐湛自报家门,六郎遂笑笑,禀手道“原是徐公子,在下天波杨府六郎延昭。” “在下四郎延辉,此乃吾妹,延琪延瑛”四郎亦抱拳一礼,就连两个妹妹也是有模有样的施了个万福,徐湛眉间浅笑,说道“原是威名赫赫的杨家将,难怪身姿矫健,出手不凡,湛自云中行路日久,终到京城,汴京繁华,名不虚传,更有幸结识两位杨公子,总算不虚此行。” “此处不是叙话之地,不如移步茶楼。”杨延昭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座茶棚,提议道。 徐湛点头应允,茶楼老板方才受了惊吓,茶棚尚未收拾利索,原不准备接客,奈何六郎坚持,老板只好将他们请上了二楼,上了一壶好茶,几碟点心。 二楼还有几桌宾客,都是胆子够用,没被方才那打斗场面吓退缩的主儿,六郎几人坐在靠近楼梯的一处,位置不算好,但一眼能瞧见远处汴河上的行舟,倒也算是处景致。 徐湛原是文雅之人,方落座,便脱口吟道“五两竿头风欲平,长风举棹觉船轻。柔橹不施停却棹,是船行。” 六郎四郎不禁相视一笑,四郎朗声道“原来徐兄也是个喜好风雅之人,倒与我家六弟性情相投的很。” “哈哈哈哈”徐湛笑两声,手执茶盏,对六郎说道“既如此有缘,便与六公子以茶代酒,结个好友。” 六郎亦举起盏,笑道“能与徐兄结交,也是六郎之幸。” 二人小啜一口,六郎遂问道,“徐兄自云中前来,总不会是为了游历一番,不知是寻亲,还是交友呢!” 徐湛低头轻笑“家父在京城为在下寻了一门婚事,原是颇负盛名、高族贵女,一定要我入京亲自相见。” “徐兄这般人才,想必徐老伯父也会为你千挑万选,必然是人中龙凤。”四郎轻拢衣衫,身子微侧,遂问道“不知徐兄可见到了。” “初入京,尚未来得及拜会。我原非过于挑剔之人,只是万事讲求一个“缘”字,但愿这位姑娘能有六公子那位红颜知己一般的品貌,在下便心满意足。” “红颜知己?”四郎微怔,不禁下意识的瞧瞧六郎,杨延昭心知肚明,像徐湛这般通达的人物,想必早就瞧出柴熙云是女扮男装,而自己又表现得过于喜形于色,恐怕不只是他,就是韩王元侃也瞧出了三分,只是该怎么和自己的四哥解释,六郎倒犯难了。 六郎正出着神,只听四郎继而追问道“不知徐兄此话何意。” 徐湛不答话,拈起一块绿豆酥饼轻咬一口,便饶有趣味的看看六郎,六郎把盏添茶,打岔道,“徐兄这是打趣小弟,四哥何必较真。” 徐湛见他有意隐瞒,咽下口中的吃食,笑道“在下不过一句玩笑话,在下初入京,哪里晓得六公子有没有什么红颜知己,只是觉得如六公子这般俊秀人物,必能寻一位风华绝代之人为妻,正如四公子儒雅飘逸,想必四夫人,也是位颇通文墨、姿容俏丽的佳人。” “徐兄好一番说辞,倒让在下哑口无言。”四郎不禁心生佩服,连声赞了几句。 六郎嘴角扯上笑意,说道“徐兄看得倒是准,我家四嫂本是京中才女,与四哥乃是天作之合,烦请徐兄瞧瞧,在下这两个小妹妹,日后会是个什么脾性。”杨延昭说着,三个人不禁下意识瞧了瞧正在一旁拿着糖人玩耍的姐妹两个,徐湛轻展笑颜,答道“二位妹妹自然是英气十足,巾帼之才。” “哈哈哈哈”又是一番笑闹,三人聊得正起兴,隔桌一位身着玄色袍服的男子似在一直听他们叙话,这人低着头颅,瞧不真切模样,唯有左手拇指上的玉色扳指甚是扎眼,他独自待了许久,直到身边探听消息的人回来,他才微微仰起了脸,问道“如何?” “信鸽来报,已经启程。” 那人顾自思量了片刻,又问道“大理、南诏那边可有动静。” “尚未得到消息。” “再去催。”那人厉声吩咐着,随行应声而去,只见玄服男子放下银子,四下打量着站起身,待目光扫视到楼梯边的桌子上时,正与六郎的目光碰了个巧,刹那接触,一双眸光收笑戒备,一双眸光锐利审视,二人凝神了片刻,还是玄服男子先点了头,二人才避了目光,六郎眼见他匆匆而去,只消一会儿,便消失在浩浩人烟之中…… 去南清宫的路上,赵元侃心中直打鼓,本就是自作主张带柴熙云出府,偏生这般不巧,遇上那样一档子事,如今只求赵德芳莫要得了什么信儿,不然又要一番说教,虽说二人仅差了半个月,赵德芳的心性却比自己要成熟得多,赵元侃对手下人千叮万嘱,等柴熙云换好了衣衫,才领她去见了狄静珂,然而,等赵德芳下职,叫叫嚷嚷地进了正院,赵元侃就知大事不妙。 赵德芳大步流星的冲上前,一把握住柴熙云的肩头,连声问道“没伤着吧!没吓着吧!” 语气严厉,却仍听得出其间满含的担忧,柴熙云忙摇摇头,回应道“我没事,王兄不必担心。” “不必担心,你说得轻巧,今日那场面是你能去的吗?”赵德芳责备着,狄静珂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上前问道“王爷刚回来就这般气急,这是怎么了?” 赵德芳没有正面回应,只听赵元侃答道“好了,八王弟,这不是有我在吗?还能伤着她不成。” 赵元侃一说话,赵德芳当即把矛头对准了他,责怨道“七王兄,云儿不懂事,你也由着她胡来,出府也就罢了,竟然还扮男装出行,领着她挤街市,还遇上了打斗之事,今日幸亏没事,若伤着半分,看你如何同叔王交代。” “七王兄也是想带我去散散心嘛!”柴熙云话音未落,赵德芳便打来一记责备的目光,怒道“你还替他说话,你以为你就没事了,去回西花阁好生待着,没我的准许不许出府。” “八王兄”柴熙云满含委屈的瞧着赵德芳,抬手轻摇他的手臂,柔声劝道,“云儿知错了,王兄不要动气了。” 赵德芳深深叹了口气,甩开柴熙云的手,转身坐到了正堂,狄静珂见柴熙云脸上写满了不悦,连忙上前拉住她的衣角,缓言劝道“云儿今日也累了,就让她先回房歇息吧!王爷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不迟。” 狄静珂轻轻拍拍柴熙云的手,柴熙云亦领会她的意思,敛身一礼,正待告退,赵德芳高音拦了一声,柴熙云顿住步,转身怯怯地喊道“王兄。” 赵德芳见她秀眉微蹙,眼神中竟然露出了几分怯懦,一下子便软了心,几句责备的话怎么也滚不出唇外,只好话锋一转,说道“今日刚得的信儿,徐公子已经进京了,明日就会来府上拜会,午膳时你要作陪,不许再耍性子。” 柴熙云正待辩解,又知赵德芳正在气头上,只好顺从着点了点头,赵德芳摆摆手,说道“回房歇着吧!” 灵玉忙上前搀住柴熙云,主仆俩走出正堂,灵玉才低声说道“奴婢许久没见王爷如此生气了。” “也就是王兄疼我,总是没舍得多说,若是官家知道,只怕要将我宣回宫了。”柴熙云轻揉了揉手腕,灵玉忙低头问道“可是伤着了。” “没有,八成是来回拉扯的,有些酸涩。” “回去奴婢给您抹些百草膏,明儿个就好了。”灵玉接住柴熙云的手,力度适中的揉着。 柴熙云应着声,遂又问道“方才八王兄可是说,是从五王兄那儿得到的消息。” “奴婢听得真切,咱们王爷确实说得是陈王殿下。” “这倒怪了,五王兄是怎么知道的。”柴熙云虽说疑问,却也懒得多思,此时她该忧虑的,是明日该如何应对这顿午膳。 赵元侃和柴熙云怀有同样的疑问,因而在赵德芳吩咐下边人给柴熙云请御医时,赵元侃就凑近前,问道“德芳,你说今日的事是五哥告诉你的。” “嗯”赵德芳点点头,“今儿我同三王兄议事,五王兄匆匆来迟,一进门就同我说了这事,我当时心里挂念着云儿,也没来得及多问,怎么,你们今天没有遇见他。” “我们今日倒是遇到了杨家两位公子,五王兄,我是连个影儿都没见到。”赵元侃轻撩袍服坐到阶上,从盘中摘了一粒葡萄扔到嘴中,赵德芳正纳闷之际,却见赵元侃摆了摆手,说道“不管他不管他,我且问你一事,你真打算让云儿和那位徐公子见面呀!” “不见如何。”赵德芳坐到他身侧,应道“符国舅一片美意,叔王亦是心悦,连周太后娘娘都答应,我们能徐家世家贵族,倒也算般配。” “八王弟呀!”赵元侃一副无奈的语气,“亏得云儿日日在你身边,你竟瞧不出那丫头的心思,今日她与杨家六郎见了一面,那情意已是显而易见的了,你还是好生问问她吧,免得日后落她埋怨。”赵元侃用绢巾擦了手,遂将绢巾扔到案上,起身负手道“天儿不早了,告辞。” “王兄好走。”狄静珂敛身一礼,见赵元侃走远,才转身走至赵德芳身边,只见赵德芳眉尖紧蹙,口中呢喃着一个名字,“杨延昭”。 第十六章 午宴 徐湛父亲徐秉德任淮安节度使,军功卓越,世累威名,昔日在京原留有宅邸,不过常年无人居住荒废了些,此次接了符昭愿的信,徐家自然是满心欢喜安排徐湛入京,徐秉德便特意派人回京将宅子收拾出来,置了些新物件,总不算简陋,徐湛原只带了两个小厮,徐老夫人放心不下,安排了几个丫头管家带着细软从云中启程,虽说家人们晚了几日脚程,但徐湛路上走走停停、游山玩水,倒是走在了随侍们后头。 露珠方破晓,徐府上下便在苏奶娘的指点下忙碌起来,说起这位苏奶娘,原是云中苏氏大族出身,皆因连年战祸家道中落,才沦落至徐家给公子做了奶娘,徐湛虽是嫡子,但上头有兄姐,生母又多病,府中事多由二房姨娘主持,对他照顾难免不周,他又常年游历,鲜少归门,一切起居皆是奶娘多多尽心,故而此次进京,旁人不随同,奶娘却是一定要入京的,一来能好好照料徐湛,二来也能替他操持婚姻琐事。 对于徐湛的婚事,苏奶娘倒是比他的父母还要着急,临行时从家中带了些什锦缎子的新衣裳,晨起便亲至内间伺候着徐湛更衣盘发,口中不停念叨道,“京中盛传,柴氏郡主姿容绝代,又是南清宫王爷心爱的妹妹,你瞧符国舅那上心劲儿,肯定也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你今儿见着,若真如意,就好生同王爷说,如真得成佳偶,总也能了却老爷太太一桩大心事。” 徐湛弯腰束着鞋袜,轻声回应道“儿子知道,但求坊间传言不虚,儿若得佳人琴瑟和鸣,日后成婚,必然同她一起好好孝敬奶娘。” “老奴伺候少爷一场,原是不指着你的孝敬,只要你能一辈子顺风顺水,老奴也就知足。还有,那符家原是极重礼仪之门,郡主又是皇亲,你可万万莫失了礼数。” 徐湛朗然轻笑,说道“您嘱托多遍了,我都记下了。” “怎么,少爷嫌我老婆子啰嗦了。”苏奶娘走至近前,从丫头手里接了玉盏,将徐湛按到座位上,笑道“咱们家老爷是跟着孝文皇帝打天下的人,若你最后真娶了先帝的女儿,倒也不枉老爷为柴家效命一场。” “若是因缘到了,自然是成其佳话,若是无缘,也决不强求,好了奶娘,您歇着吧!我先走了。”徐湛拿了折扇,冲着苏奶娘笑了声,便转步出了门。 “路上小心~”苏奶娘追出来叮嘱道。 “哎!”徐湛欢欢喜喜的应着,遂命小厮携了礼物,出府跨马直奔南清宫。 本来赵德芳夫妇是打算在南清宫正厅设宴,后来又嫌正厅的摆设过于严肃空旷,才择了暖阁,正巧年前刚在暖阁旁植了从江南进来的玉兰,此时正值花季,香气怡人,做宴席之所最合适不过。 客未至,席前便已摆好了瓜果点心,狄静珂留心命人将座椅上摆上了软垫,还特意把柴熙云的位置向外挪了分寸,又亲至西花阁催了柴熙云一番,平心而论,狄静珂更希望柴熙云能与徐湛终成佳偶,毕竟徐湛日后要属文班,不必在战场上打杀,如此,柴熙云也就不必担忧他日日刀枪剑雨,在战场上搏杀,心里头想着,又安排下边人去门上瞧着动静。 徐湛进府,正赶上赵德芳散朝还家,二人不过前后脚的功夫,一前一后被迎进了暖阁。 暖阁正门,摆了一架屏风,精湛的浮雕工艺缀了一幅嫦娥奔月,徐湛走至屏风前凝神打量了片刻,微理了理衣衫,转步入内,只冲着上方微微打量了一眼,便俯身拜道,“草民徐湛拜见楚王,楚王妃,愿王爷王妃福寿康健。” “修平啊,快快平身。”赵德芳朗然笑着,连忙起身离座,到近前将徐湛搀起来,此时才定睛看着眼前这位少年,虽是锦袍玉饰,华贵非凡,却没穿出一丝轻狂,手中那柄的执扇,更是平添了几股子儒雅,减了塞外男儿的豪放,添得是云中少年的雅致,赵德芳同狄静珂交流了一下目光,心中只闪出四个字,气宇轩昂。 赵德芳不禁赞道“闻名不如见面,徐公子好人才。” 徐湛忙低头自谦道“王爷过誉。” “哪里,卿有潘郎之姿,何须自谦。”赵德芳示意他的坐席,转身吩咐道“去请郡主。” 丫头们领了命,连忙赶往了西花阁,这边徐湛落了座,有人上前添了热茶,徐湛转而像上首微微欠身道“本该早些入京,一路上贪山玩水,误了几日,望王爷见谅。” “云中到汴京本来就路途遥远,一路上变数太大,岂有怪罪之理。”赵德芳笑了几声,遂又说道“国舅早呈奏折,官家之意,先让本王好生款待,明辰一同进宫拜谒。” “一切但凭王爷安排,湛无不从命。” “如此便好”赵德芳点点头,遂又问道“修平今岁…?” “回王爷,湛今岁二十又一。” “哦”赵德芳回身看看狄静珂,笑道,“倒是般配。” 徐湛闻言浅笑,稳住神细闻了闻,只觉香气袭人,放下茶盏问道“敢问王爷,这附近可是植着玉兰。” “原来今日是遇上行家了。”赵德芳转身寻求狄静珂的目光,二人相视浅笑,继而回应道“本王这暖阁外边,植了五分玉兰。” 赵德芳说着,便示意丫头们挑了竹帘,徐湛回身望去,满目皆是一树树初放的玉兰花,粉与白相互掩映,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飘出淡淡的香气,徐湛不觉唇间扯上笑颜,似是自语般缓言道“美甚。” 徐湛话音未落,便听暖阁外边有人称呼“殿下”,两边丫头们也迎到屏风前,如此动静,定是那位郡主殿下到了。 徐湛忙收了目光,转而落神在屏风后闪动的那一袭倩影上,着桃花飘落纹锦衣,头发挽成凌云髻,用一对双蝶如意钗固住,鬓边四蝶起飞步摇熠熠生辉,但见肌肤胜雪,柳眉如画,眸光深邃,一股子清冷之气当面袭来,美艳倒是美艳,只不过太过孤傲,徐湛审视片刻,不禁暗自腹语,总该是人无完人,不料这位郡主殿下受尽宠爱,却生了个如此冷淡的性子,让人瞧着亲近不得。 那旁赵德芳和狄静珂在看清来人时,登时将满脸喜悦一闪而光,走进门的并非柴熙云,而是平宁公主,赵芙平。 赵芙平原是担心柴熙云今日耍性儿不肯前来,因而特意去暗间喊她起身,方一进门,便瞧见青璇和访琴偎在枕边,一人一声的劝她梳洗。 “我的郡主殿下,您快起来梳洗打扮一下,就是撑,也把今儿个这场面撑下来。” “王妃娘娘已着人来催了两次了,合适与否,您总该去瞧瞧啊!” 赵芙平瞧她们如此,不禁心内暗笑,摆手示意青璇二人起身,遂侧坐在床边,抚上柴熙云的肩头,唤道“眼看日上三竿了,怎的还赖在床上,人家徐公子可眼瞧着就到了,还不起呀!” “我昨儿个累了一天,身上乏得很,什么徐公子不徐公子的,有王兄作陪就得了,不见也罢!”柴熙云说着翻个身,赵芙平用力扳起她软绵绵的肩头,继而道“就料到你会如此,王嫂昨日可叮嘱我了,一定要让你去席前。” “我当真困得慌呀!要不你替我去吧!”柴熙云睡眼惺忪,一袭淡粉色薄丝睡袍裹住纤纤玉体,被赵芙平晃得头颅前后摇摆,随口只说了一句,稍一用力,便从赵芙平手中滑到了床上,闭眸安静了片刻,又猛然想起什么似的,陡然起身道“对呀,你替我去呀!反正那个徐公子又不认得你我。” “你这是个什么主意。”赵芙平忙抽出手,转身坐在床幔下,不再搭话。 柴熙云轻咬朱唇,半跪在牙床边,攀住赵芙平的肩膀,柔声道“好芙平,你帮我一次。” “符国舅千挑万选定给你的夫婿,我去算怎么回事,我的郡主殿下,你可别害我。”赵芙平实在没这个胆量,干脆起了身,坐到案边。 柴熙云见她如此,遂换上一幅楚楚可怜的神情,眸光忽闪着露出几分恳切,二人一味僵了片刻,总是赵芙平先耐不住性子,回过身问道“我素知你性子说一不二,今日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对那位杨家六公子定下心了。” 柴熙云被她问得一怔,眸光躲闪未曾答话,赵芙平站起身,语气中带了几分坚定,问道“你若说你当真认定了他,这一次,我就替你去了。” “说话作数?!”柴熙云反问。 “你且回答我。” 柴熙云从床上起身,收了嬉笑的状态,说道,“我只能告诉你,他不同于任何人,至少于我而言。” …… “你怎么?”赵德芳愣愣盯着赵芙平,一句话没问出口,徐湛就已经躬身见了礼。 “徐公子”狄静珂唤了声,意在解释,不料赵芙平连忙截住,微微欠了身,语气平淡地回应道“徐公子少礼。”八王夫妇愣神之际,赵芙平遂又说道“云儿来迟,兄嫂莫怪。” 如此一答话,无疑自报家门,倒是让赵德芳二人骑虎难下,当面戳穿,莫说跌了赵芙平和徐湛的面子,纵是他夫妇二人脸上也是不光彩的,赵德芳暗自闷气,闷声应了句,“快些入座吧!” “是”赵芙平倒是不卑不亢,缓缓坐稳身子,再瞧赵德芳的面上早已寒若冰霜,若非外客在此,只怕他早就雷霆大怒,恨不得当即离席,去找柴熙云问个清楚明白。 第十七章 有意而为 过了未时,徐湛方辞行,赵德芳命人送客,徐湛出了花厅,赵德芳当即敛了笑容,回身紧盯着赵芙平责怨道,“芙平,如今连你,也学会唬我了。” 赵芙平不做辩解,只是欠身施礼,缓言道“芙平有错,但凭王兄责罚。” 赵德芳心中也明白此事断不是赵芙平的主意,由着她软绵绵的性子,只会一味认错,问不出半分有用的东西,干脆不与之多论,袍袖一收,饱含怒气的闯进了西花阁。 柴熙云在阁中倒是自得其乐,着一袭藕色丝缎裙,金簪挽住秀发,纤纤素手,执着玉笔,俯在案上作画。 赵德芳大步流星的闯进内室,就连青璇也被他铁青的脸色吓了一跳,低音唤了声郡主,柴熙云则住了笔,摆手示意她们退下,转而走至赵德芳身边,柔声道“那位徐公子走了?” “你还敢提。”赵德芳怒道,“亏你想的出来,让芙平替你去,徐家日后若是得知今日真相,岂不会心存芥蒂,道我南清宫轻视功臣,毫无诚意,若是传到国舅耳中,他也会怪罪的。” “王兄此话有差,芙平美貌,还辱没了他不成。” “什么叫芙平美貌,人家见的是你,是符家的外女,是当朝永安郡主,平宁公主如何,与人家有何相关。”赵德芳侧身坐到绣凳上,自己给自己添了盏茶。 柴熙云收了案上尚未做完的画作,捧了盏果盘放到赵德芳身边,问道,“敢问王兄,那位徐家公子人品貌相如何?” 赵德芳闻言,还以为自己妹妹开了窍,此事许有回转之意,匆忙接口道“长身玉立,霁风朗月,是一个儒雅公子。” 柴熙云宛然浅笑,继而道“那依王兄之见,这位徐公子与平宁妹妹,可算般配。” “倒也…”赵德芳话未出唇,细思才觉出柴熙云的用意,问道“你今天故意让芙平出面,是有意要促成她与徐湛?” 柴熙云并不答话,只是低头理着手中的丝绢,赵德芳心急起来,赶口又问了一句,柴熙云这才缓言道“本来没有此意,我让芙平出面,只是单纯不想去见徐家公子,但方才我去花阁屏风后瞧了瞧那位徐公子,原来是他。“ “你识得他?” “昨儿街市上遇见的,他还帮我们救了戏班子里的两个孩子,此人正如王兄所说,儒雅风流,又有侠义之心,同芙平妹妹,再相配不过。” “胡闹”赵德芳拍案而起,“那你怎么办?婚姻大事,岂能如此儿戏,你不是不知道符家有多么看中这段姻缘,你竟然敢私做主张,日后如何同官家和国舅交代。” “舅舅只是牵线,我不欢喜,他还能逼着我不成,况且,芙平的婚事,官家不上心,你也不上心,还不许我为她打算了。” “那也不能把徐湛…”赵德芳一时语塞,背过身叹了口气,继而问道“昨日七王兄劝我,我还不信,没想到你当真对那位杨六公子留了情!” “王兄此话白得有些轻薄。”柴熙云转步,扯袖靠在美人榻上,赵德芳也略觉不妥,起身挪至近前,说道“算我欠考虑,云儿,你同王兄实讲,什么时候的事儿?” 柴熙云抬眸瞧了他一眼,便垂了目光,没有答话,赵德芳继而道,“说起来,为兄与他,不过一面之缘,只记得那日他登高台,书对联,好生潇洒,说起来也是个难得人物,杨家一门忠勇,你若当真心悦与他,倒也并非不行,只是徐公子这边…” “王兄这是答应了。”柴熙云瞬时面露喜色,转身正碰上赵德芳一副审视的目光,不禁退缩了眼神,颊上竟是带上了几丝红云。 赵德芳无奈的笑笑,叹气道“真是女大不中留,那位六公子好本事,竟然动了我们郡主的心思。” “王兄”柴熙云娇嗔一声,侧身靠在了赵德芳肩头,柔声道“王兄如此待我,自是熙云的福气,只是芙平孤弱,若她与徐家公子当真有缘,王兄可要帮她一把。” 赵德芳微微抬手扳正柴熙云的身子,起身思量了片刻,回应道“此事,本王不拦她,也不会帮她,姻缘与否,全看她自己的造化。” “王兄~芙平毕竟是你的亲妹妹,为她计上几分婚姻大事,有何不可。” “亲妹妹。”赵德芳冷笑一声,语气中带上了几分嘲讽“圣人落难之时,先太子惨死之时,本王这些亲姐妹,个个只图自保,哪有人顾念骨肉情深啊!” 柴熙云对于他这番话倒并不是十分惊讶,腾出手垫了壶茶,淡淡地应道“宫廷政变,伏尸流血,不惧者少啊!” “妹妹为何不惧?”赵德芳回身反问道。 “我有王兄护着。”柴熙云抬眸,将一盏新茶推至赵德芳面前,赵德芳垂下眼睑,正对上柴熙云一双清澈如洗的灵眸,通透中又带着几分机敏,赵德芳不禁想起那个夜晚。 洁清自矢的太子殿下倒在缀着龙纹的抱柱前,周遭血泊殷红。高位上,那个着黄色龙袍的男子飞奔下殿,抱着尚在弥留之际的赵德昭泪流满面。殿角,素袍裹身的皇后娘娘泣涕横流,谩骂责怨充斥耳畔…...至亲骨肉,为一身黄袍,有了尊卑,有了争斗,自然也就有了死亡。 赵德芳回忆着以往幕幕,眸中不觉涌上了泪意,柴熙云心细如发,一下子就觉出他的异常,急忙打岔道“王兄再瞧,茶水都凉了。” 赵德芳回过神,抽了目光,俯身坐下去,柴熙云又道“王兄乃是极懂隐忍之人,又素有贤王之名,过去的事儿,连我都看得开,王兄又何须计较。” 赵德芳轻叹一声,带着几分无奈的说道“我已无力计较,拿一支金锏,当一个贤王,闲散一生,也无不可。” “既是贤王,那芙平的事,就有劳王兄费心了。” 柴熙云唇间挂上浅浅的笑意,眉眼稍弯,让人如沐春风,移不开眼,柔声细语的央求着,赵德芳便不自觉地扯上了笑意,不点头,却也不拒绝,然而他宠溺的笑容却早已将心思暴露无遗。 “郡主殿下。”青璇在外室轻喊了一声,柴熙云随即应了声,只见青璇入内,先同赵德芳见了礼,遂对柴熙云说道“内宫淑妃娘娘差人送了请贴,说是新制得珠粉妆面,邀您入宫,自行挑选。” “淑妃?”赵德芳眉头微蹙,探手将请帖接过来,遂问道“你同这位淑妃娘娘是几时的交情。” “哪里有什么交情,不过早些时候文德殿会过一面。” 赵德芳把请帖递给柴熙云,讽笑道“潘氏姐弟也真是有意思,潘龙三天两头的往咱这南清宫跑,又是珠宝又是字画的,拜帖没允,如今倒让淑妃出面了,她素得圣宠,不知此次怎得这般糊涂,明知皇叔有意把你许于徐家公子,还非得悖逆圣命,妄图帮潘龙周旋” “青璇,你去回了淑妃,就说本宫近日受了凉,去不得。” “是”青璇转步将走,柴熙云却又改了主意,回身喊道“等等,回了淑妃,说本宫准时赴约。” 青璇虽有些错愕,到底未曾多问,点头应了声。赵德芳近前问道“怎么改主意了,你素来不喜欢同后宫妇人聚在一处,何况那位潘淑妃也不是什么贤良之辈。” “我只去淑妃宫里坐上片刻,你瞧人家这请帖写的,言辞恳切,让人实实难以推拒,免得潘家人说本宫架子大,请不得。”柴熙云细细瞧着请帖上的字句,带着几分调弄之意的说着话。 赵德芳见她如此,笑问道“你会在乎这个?” 柴熙云浅然一笑,只好同赵德芳说了实底,“我此次自作主张,若是东窗事发,必然惹得舅舅不悦,我总得先入宫去同姨娘说仔细,求个庇护呀!” 赵德芳不禁抬手点点她的额头,笑道“原来你也怕咱们国舅爷呀!哈哈,周太后疼你,你同她好好说,她必然舍不得你委屈,在皇叔面前,周太后娘娘的话可比我们有用多了,至于皇叔嘛!如今国事繁忙,怕也腾不出手来管这些事,你自不必多讲,拜见完回西宫等着我,我接你回来。” “谢王兄安排。”柴熙云屈身一礼,赵德芳朗笑两声,摆手道“作画吧!我回去了。” “王兄慢走。”柴熙云将赵德芳送至正厅,才止了步,子佩见赵德芳离开,才悄悄从袖内拿出一纸信笺,低声道“送来多时了,您快看看。” 柴熙云接在手中,展开瞧见上边的字体,便心中微动,忙合了信笺,转到榻前细看,子佩忍着笑,凑上前低声道“送信人如今还在侧门呢!” 柴熙云眸中闪过喜色,唇间不觉扯上笑意,忙道“去锁了西花阁的门,把《平边策》找出来。” “是”子佩嬉笑着应声,又打趣道“要不要再帮郡主挑身衣裳。” “换衣裳做什么?”柴熙云一边收信,一边又觉出她话头所指,责怨道“你这丫头,又敢取笑本宫。” “奴婢可不敢,奴婢去找《平边策》。”子佩走了几步,又转步笑赞道“郡主天然美人,无需雕饰,也足令人倾倒。” “属你油嘴滑舌。”柴熙云扔了一方绢巾,佯怒着催促道“快去。” “是。” 第十八章 平边策 杨延昭自知私会郡主不合礼数,故而只到侧门递了信,纵不得相见,哪怕是有人来传句话也是好的,谁知在门下等了近半个时辰也不见里面来信,杨延昭正思量是否自己行事鲁莽,坏了规矩,惹得柴熙云不悦,毕竟君臣尊卑,男女有防,再或许,她原无有情义,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杨延昭在侧门外缓缓踱着步,终于听见侧门隐隐传来敲门声,杨延昭大步冲上石阶,平了平气息,轻声问道“可是郡主?” 片刻,便听门内传出柴熙云温柔似水的声音,只道“六公子,久候了。” “不久不久”杨延昭慌慌张张地说了句,遂又觉自己有些失态,便又补充了句,“不久。” “方才王兄来见本宫,当着王兄,下边人不好把信给我,故而来得迟了些。”柴熙云轻声解释着,倒叫杨延昭有些受宠若惊,忙回应道“哪有什么迟不迟,郡主能来,六郎已是欣喜不已。” “公子要的《平边策》,本宫带来了。”柴熙云探手,从两扇门缝隙中递出,六郎探手接住,言道“多谢郡主。” 杨延昭细细瞧着,虽是三十多年前的旧物,但一直被精心保存着,纸张虽已泛黄,但字迹尚清晰,想必昔日王朴大人也是潜心钻研,尽素衷肠,柴熙云必也是做珍宝一般珍藏,才能有如今这个样子。 杨延昭屈身坐到阶上,小心展开研读,柴熙云拂了拂阶上的尘,也坐了下来,二人皆侧着身子,一门之隔,脊背相依,有樱花飞旋,落至肩头,打乱了整洁干净的衣襟,柴熙云垂眸整平衣襟,长长的裙摆曳在阶前,有落花点缀,,但见日头偏西,天色渐温,落下柔色余晖… “臣闻唐失道而失吴蜀,晋失道而失幽并,观所以失之之由,知所以平之之术……当今惟吴易图,东至海,南至江,可挠之地二千里。从少备处先挠之,备东则挠西,备西则挠东,彼必奔走以救其弊……” “吴、蜀平,幽州亦望风而至。”杨延昭念及此,不禁坐直身子,念出了声,“惟并州为必死之寇,不可以恩信诱,必须以强兵攻之。” 声音戛然而止,门内柴熙云接口道“然彼自高平之败,力已竭,气已丧,不足以为边患,可为后图。” “并州后图,先南后北。”杨延昭喃喃几句,遂又侧身问道“都说《平边策》乃是孝文皇帝之志,为何孝文皇帝会在显德六年突然改变策略,下诏‘北鄙未复,将幸沧州’,并御驾亲征,有了雍熙北伐呢!” 柴熙云眸光微滞,似是在思量什么,缓缓道“父皇执政后期,确实改变策略,攻打幽州,但父皇之意,太祖没有继续遵循,而是仍采纳了《平边策》之言论,至于父皇当年的心意,终究无人能知了。” “孝文皇帝之心思,连郡主都难测,他人更是不得知了,况六郎觉得,先北后南,乃是明智之举,尤其二十年前,辽帝耶律璟执政,昏庸无道,贪图享乐,正是攻击契丹的大好时机,也许,这也是孝文皇帝改变策略的原因之一,只是如今”杨延昭语气稍滞,不禁轻轻叹了口气,轻声道“战机已误,当今辽主虽无能,但萧氏王后颇具谋略,知人善用,才致我军屡攻不胜,对峙多年。” “公子出身武将世家,数度临战,对战场之事自然比我这深宫女子精通的多,不知对于契丹,你意在战还是在和。” 杨延昭低头轻笑,一双黑眸灼灼发亮,回应道“六郎十三从军,曾与辽为友,亦与辽为敌,辽军骁勇善谋,训练有素,惯用技俩,又占据燕云十六州,地域辽阔,十余载的休养生息,已是养的国富民强,当初不除,如今他们羽翼俱丰,已是强敌劲敌,对待如此狡诈的敌人,已经不是能用仁慈言谈所能对抗的了,为今之计,恐怕非战不可。” 杨延昭顾自说着,不觉流出的斗志皆被柴熙云洞察去,她仿佛看到门外少年谈及此时那神采奕奕的样子,定然耀眼极了,柴熙云心内不觉升起一股暖意,自己父亲的心意,她当然想得明白,难得的是,普天之下,还有人能秉承先帝的志向,还有人敢执枪跨马,收复河山,更值得庆幸的,这个人,就是杨延昭。 “郡主”,许是没有得到回应,杨延昭这才柔声唤了一句,柴熙云回过神来,答道“公子这番话,颇有见识,熙云敬佩。” “熙云?!” 杨延昭听她自称闺名,而并非那冷冰冰的“本宫”二字,不禁愣了神,竟然被这一声自称羞红了脸,那旁柴熙云一时也反应过来,不禁惊愕自己浑言,连忙转了话题,“近来辽国频频示好,还特意送来了一位和亲公主,马上就到京了,不知公子可知此事。” “朝堂上下沸沸扬扬,六郎亦有耳闻,其实无论辽国送多少位和亲公主,也难掩狼子野心,终是缓兵之计,到底还是官家仁慈。”杨延昭语气中带了几分无奈。 柴熙云又道“公子可知,宋室也会送一位公主,去往辽国和亲,无论此人是谁,一去辽国,山高路远,作别故土,纵得夫君庇护,也终归不是良配。” “如此一来,岂非屈辱。”杨延昭腾然其身,语气中带了几分薄怒,骤然又明白过来,柴熙云亦是皇族,且才情、样貌皆胜他人,这和亲之事,莫非…思及此,转身面对着府门,急切的问道“郡主,您可会身陷此事!” 柴熙云并非听不出他的急切,却也有意试探他,故而平静地问道“我会不会身陷其中,与公子有何相关。” “当然与我有关,六郎对郡主……”杨延昭止住声,心里犹豫了几时,终于还是定了主意,行至门前,恳切道“六郎自那日京郊见到郡主,便对郡主一见倾心,郡主博学聪慧,绝美无双,乃是六郎毕生所求,若得郡主真心,自是六郎之幸,若不得,六郎也必竭尽所能,护郡主一生周全。”杨延昭也不知今日哪来的勇气,竟借着一股劲把心里话和盘托出,他虽说了良久,却久未得到回应,自思如此直白的说话必然讨不到好处,正自悔莽撞,连忙说道“六郎情之所起,一时忘形,冒犯郡主了。” “和亲的事与本宫无关。”柴熙云起身缓缓开言,杨延昭立刻凝神听着,“如你所说,官家有他的仁慈,自然不劳公子为本宫忧心。” “是”杨延昭听她语气平静,仿佛与方才同自己共谈策论的郡主殿下判若两人,只好失落的应着声,准备把《平边策》呈递回去。 柴熙云轻轻侧倚在门旁,墙角几株樱花交错掩映着,阳光洒在她精巧的面庞上,嘴角含着浓浓地笑意,凝神聆听着门外男儿一声一声真挚的话语,心底温润,她有意试探,杨延昭的情绪忽高忽低,柴熙云不禁暗笑,如今觉出他当真失落,终也不忍,随即笑道“公子说要护我一生,熙云记下了,望公子不要食言。” 此话一出口,杨延昭不禁心花怒放,大喜过望,赶忙道“幸得郡主所托,六郎决不食言。” “《平边策》望公子好生珍藏。”柴熙云莞尔轻笑,留下此话便先行离去,杨延昭连唤了两声,未得到回应,却听巷子外声如玉石,一句颇具防备的话砸入耳中。 “什么人,敢躲在南清宫侧门。” 遥遥一声,传进巷内,杨延昭登时警觉,凝神朝官道上望去,只见停下一辆垂着黄纱幔帐的马车,周遭拥簇数十者众,马车侧帘掀起,里边的男子,二十多岁的年纪,模样周正,眉间轻蹙,正朝杨延昭这边望来。 卫王元佐。 杨延昭见是他,匆忙上前施礼道“臣天波府杨延昭拜见卫王殿下。” “杨延昭”赵元佐打量了他一眼,遂笑道“原来是杨六将军,不知将军在这侧门做什么呢!” “呃”六郎微滞,赵元佐闪目瞧见他手内的东西,许是太过熟悉,上边又留有先帝的宝印,赵元佐瞧了几眼,便脱口道“这是,《平边策》。” “正是”杨延昭低眸答道,“六郎此行,正是来求此物。” “熙云这小丫头,本王当年求来一观,她是寸步不离的看着本王,当面就给我要了回去,怎么,如今竟借予了你。”赵元佐笑着说道,却见杨延昭深低着头,似带几分羞赧,继而试探道“杨将军若要求此物,该走正门才是,如何绕到了偏门。” “臣原是求物,本无意打扰王爷王妃,可巧,路至偏门遇见了郡主的贴身婢女出门采办,这才求其代为转交,只在侧门等待,郡主慷慨相赠,实令六郎惊喜不已。” “本王自小看着郡主长大,自知她对这份策论的珍视程度,既能舍得借予将军”赵元佐低头轻笑,低声道“将军于我御妹必然意义非凡,好好收着吧,本王先走了。” “殿下慢走。”杨延昭后退一步,抬手施礼。 赵元佐点点头,遂吩咐小厮启程,不料方走至巷口转角处,一支飞箭,乱了前行队伍。 第十九章 刺杀 冷箭射于马车外延,一哨人马呼啸而来,夜衣蒙面,手持利刃。杨延昭见状,忙将《平边策》藏于衣内,腾然起身,抽出跨下宝剑,口内喊道“殿下小心。” “保护殿下”卫王府护卫各展刀枪,形成防势,车内的赵元佐也早将防身宝剑抽出,到底是马上将军,历过战场争斗,况且今日还有杨延昭相助,赵元佐总是不算十分慌张,抵剑挡开暗箭,跳下马车,六郎也已同黑衣人交锋,那黑衣人近前交战十人左右,暗处还隐有帮手,箭射如雨,侍卫们措手不及,已倒下大半,纵杨延昭与赵元佐身手敏捷,也实难抵抗数众高手和不知何处飞来的暗箭,杨延昭交手数招,顿觉今日这些人,出手招数竟与数日前在街市上遇到的那伙人如出一辙。 杨延昭剑打回旋,只见赵元佐已有几分不济,连忙错步跨至前侧,一剑挡出弯刀,只觉左臂吃痛,原是被刃口搓开了皮肉,冒出殷红,杨延昭忍痛飞出利剑,剑落之处,便有毙命之徒。 “杨将军”赵元佐不禁惊呼一声,杨延昭护着左臂,与赵元佐背靠而立,低声叮嘱道“您先退至南清宫,臣抵抗他们一阵。” “不行,你身上有伤,随本王一起走。” “殿下安危为重,六郎虽无胜算,但全身而退不难,殿下快走。” 二人交谈之际,却见南清宫内涌出了一众禁军,赵元佐心中大喜,那群黑衣人见此情景,暗处围护加紧,纷纷抽身而退,杨延昭有心抢下尸首一探究竟,却也被挡在箭雨外,进不得前。 赵元佐定下神,抬手扶住杨延昭,忙问道“没事吧!” “小伤,无妨” “先进南清宫,快去请太医前来诊治。”赵元佐亲自扶着他,一边吩咐下边人,南清宫门前已来了策应,赵德芳内院得了信,便匆忙迎到院前。 “三王兄没事吧!怎么会遇上截杀之事呢!”赵德芳跑至近前,却见杨延昭臂上泛红,又赶口问道“杨六公子怎么也在,还受伤了。” “一言难尽,我们先进去。”赵元佐催促着,赵德芳在前引着路,只见柴熙云也急急赶至前院,一打眼便看见杨延昭鲜血淋漓的手,不禁疾步走到近侧,连声问道“你怎么了?” “先别急,进去再说。”赵德芳揽住她,几人一起进了正厅。 太医至南清宫,在侧室为杨延昭处理伤口,柴熙云揪着心,只在屏风外踱步,赵德芳同赵元佐居于上首,未发一言,只待太医出了侧室,二人才起了身,杨延昭随后走出来,柴熙云低音询问道“没事吧!” 杨延昭迎上她柔情似水的目光,心底暖意袭来,轻轻摇了摇头,柴熙云遂又问道“太医,六公子的伤可有大碍。” “回郡主殿下,杨将军伤口虽深,但好在未及筋骨,又是习武之人,身强体健,老臣为将军敷了药,五日一换,莫要过度操劳,不出一月便可痊愈。” “有劳太医。”赵德芳抬臂一礼,遂命人送太医出门,方安排众人落座,赵元佐此时才对杨延昭谢道“将军舍命护本王,受本王一拜。” 杨延昭连忙回礼道,“殿下莫要如此,本就是六郎之职。” “好了王兄,六公子身上有伤,你还拉着人家行礼。”柴熙云嗔了一声,赵元佐知她心意,连忙说道“对对对,是本王考虑不周,将军快坐。” 柴熙云命下边人上了茶水,只听赵元佐说道“今日实在凶险,若非杨将军恰巧在此,只怕本王难以保全。” “既然是对着王兄来的,不知王兄可知他们是什么人?”赵德芳反问道。 “毫无头绪。”赵元佐摇摇头。 “臣倒是有些头绪。”杨延昭接过话,目光转向柴熙云,思及今日那一番对话,也生了几分羞涩,只垂眸问道“不知郡主可还记得那日在街市的劫匪。” “记得。”柴熙云点点头,转向赵元佐解释道“便是上次七王兄带我出宫遇到的那些人。” “六郎觉得,今日这些人与当日的劫匪所用的招数,如出一辙。” “你怀疑他们是一伙人?”柴熙云反问,杨延昭点点头,柴熙云又道“那日的劫匪,是要劫杀戏团,今日是三王兄,这二者完全没有干系啊!” “六公子”赵德芳唤了一声,“你当真觉得有这种可能性,会不会是巧合。” “殿下,这些人训练有素,出手狠辣,有江湖人的做派,但如此有秩序的行动,又像是军队出身,所以,六郎大胆推断,这些人应该是被豢养的死士。” “死士?!” 这二字一出,在场人皆错愕不已,赵元佐细思今日细节,遂答道“将军这么一说,倒是有几分可疑,今日那群人临行之时仍不忘抢回尸首,定是怕落入我们手中,发现什么端倪。” 赵德芳眉间紧蹙,缓言道“若真如六公子所说,有人豢养死士,三王兄,那这事可就没有那么简单了。”赵元佐没有答话,赵德芳遂站起身,摆手示意随侍退下,转而说道“三王兄是官家爱中的皇子,若是有人用死士来对付三王兄,那只怕是意在朝廊啊!” “朝中帮派林立,善恶难辨,本王又树敌颇多,只怕想取我性命的何止一人。”赵元佐低眸沉思片刻,起身道“此事我会交托七王弟暗中查访,明日我就奏请父皇,加强各王府防卫,现在时机特殊,辽国使臣进京在即,若此时朝中出乱子,必让辽国瞧出战机,一旦掀起战乱,又是一场血拼。” 赵德芳见他轻声叹气,上前宽慰道“明日我与王兄一同去与官家商量此事,朝中也确实该整顿一下了,另外…”赵德芳把赵元佐拉到屏风侧后,二人低音商量着,只不过如此一来,厅内就只留下了柴熙云和杨延昭。 二人一左一右遥对坐着,几乎能听到彼此均匀温和的呼吸声,低眸便能瞧见裙裾衣摆,杨延昭心生踌躇,毕竟今日之事皆太过意外,相见匆匆,饶是才思敏捷,也没想好如何应答。 杨延昭犹豫之际,却见对面裙摆微动,那绣着磐云的玉色裙裾遮着孺锦绣鞋,配着环佩叮铃,缓步移至近前,杨延昭只觉几丝淡淡的香气沁入心脾,再抬眸时,眼前便撞进了一幅潋滟容光,让他移不得眼,也移不开眼。 柴熙云垂下眼眸,抬手握住他的伤臂,柔声问道“可疼吗?” 杨延昭连忙站起身,柴熙云靠得很近,他一伸手就可以将她揽在怀中,不过心底仍存的理智一直叮嘱自己不可逾礼,痴缓了半天才说道“已经不疼了,能见到郡主,哪还有什么疼的。” 柴熙云闻言宛然道“公子说笑了,难不成我还能治人伤痛。” “能,至少于我而言。”杨延昭细声应着。 “日后与人交战,可要好生护着自己,你若护不好自己,又怎能护得好我呢!”柴熙云叮嘱着,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握着他的左臂,慌然松了手。 杨延昭哪由得她逃离,反手紧紧抓住,她肌理细腻,肤白如雪,一双葇荑柔若无骨,让人心生眷恋,杨延昭不禁握紧了几分,“我一定护得好你,你信我。” “休得放肆”柴熙云未料他如此大胆,佯怒着挣扎出他的禁锢,一朵红云飞快掠上脸颊,耳听后边传来声响,二人忙闪开了距离。 赵德芳二人岂能瞧不到他们的小动作,只相视一笑则做罢论,赵元佐款步上前,说道“今日之事有劳六公子,只是公子两次出手,恐怕累及你生了麻烦,日后出行,望公子千万小心。” “六郎是战场搏命的人,岂会畏惧这些,王爷不必担心。”杨延昭抬臂一礼。 “只怕有人替你担心啊!”赵德芳有意打趣一句,杨延昭略带窘迫,飞快同柴熙云对视一眼,低头未语,只听赵德芳又笑道“纵然公子骁勇无双,也万不可轻敌,社稷要依靠杨家忠勇,更要依仗公子尽心。” “是”杨延昭躬身应着声,“天色不早,王府既已无佯,六郎就先行告辞了。” “也好,本王命人护送将军回府。”赵德芳正待唤人,杨延昭连忙拒绝道“不必劳烦,臣告辞。” 杨延昭临行又瞧了眼柴熙云,便满心欢喜的后退几步出了正厅。 赵元佐见他离开,才对柴熙云说道“方才德芳和我说,淑妃邀你入宫。” 柴熙云眉间一思量,回应道“不错,王兄是觉得有何不妥吗?” 赵元佐摇摇头,“不是不妥,潘美功勋颇盛,本就拥附者众,如今淑妃盛宠,父皇又让潘家呈了国丈之荣,潘氏一族更是只手遮天,潘家一直妄图左右父皇东宫决策,被我多次冷落,想必已生嫌隙,淑妃此人巧言善变,你和她相处,定要多留几分心思。” “王兄放心,我虽不喜同深宫妇人过多斡旋,但还应付得来。”柴熙云缓言笑着,赵元佐自知她身历两朝,眼见风云转换,如何不懂宫廷相处的弯弯绕绕,只是总忍不住再多叮咛几句,听她所言,同赵德芳相视一笑,继而说道“王兄我难得留下用膳,你不打算亲自下厨招待一下啊!” “王兄都这样说了,云儿若不去,岂非太不近人情了。”柴熙云屈膝一礼,便笑着转向了厨房。 第二十章 酒楼巧遇 赵元佐在御前替杨延昭请了赏,加封正七品云骑尉,参与朝事,杨延昭新领了职,便跨马赶至“醉桃源”酒楼等朋友查访的消息,抬步方至二楼,迎目便瞧见栏杆旁一袭熟悉的身影,着绣着团花纹路的青色袍服,高束墨发,仍是折扇在手,自显风流。 “徐公子好兴致啊!”杨延昭见是徐湛,笑着喊了声,徐湛本侧坐在栏杆边上,有琴声入耳,美酒相伴,很是自在,举目瞧杨延昭至此,更是难得知己,连忙起身道“杨六公子来得正好。” “徐兄对汴京景致可还满意啊!”杨延昭移步至近前,徐湛笑了笑,转身看着栏杆外旖旎风光,“天下风光数汴梁,帝都之所,名不虚传,啊,杨兄,快请坐。”徐湛引着六郎坐到酒桌前,遂问道“杨兄这是有约,还是自酌。” “约了两个朋友,正巧徐兄在此,也一并结识一下,皆是江湖上豪迈爽直之士。”杨延昭束整衣袍,坐到徐湛对侧。 “湛求之不得。”徐湛朗然,遂细打量了杨延昭一番,见他着了件墨色长袍,明净的脸上笑意浓烈,少年明朗,甚是惹眼,徐湛不禁打趣道“杨兄这是有何喜事不成,这笑意浓烈的都掩饰不住了。” “哦~”杨延昭抬手摸摸的脸颊,俊秀的面上闪过一丝羞怯,徐湛见他这般,便也能猜料几分,调笑道“看来是情路顺畅,令杨兄心悦不已。” “徐兄取笑了。”杨延昭朗笑几声,见徐湛把盏添了茶水,才思及他入京的原意,止笑问道“徐兄日前可见了你那位准夫人了?” “准夫人,言之过早啊!”徐湛轻轻叹了口气,杨延昭侧身问道“怎么,莫非才貌配不得徐兄?” 徐湛微微摇头,似是带了几分惋惜“单论品貌,倒也是上乘,只不过这颇负盛名的京城才女,受尽宠爱的宗亲小姐,却生了一副孤傲冷僻的性子,属实让人难以接近。”徐湛沉思了片刻,继而道“湛生性洒脱,与此位,恐怕难成佳偶。” “若不是看了一眼就情为之牵,眸随处落,不惜以命相护的人,不要也罢。”杨延昭笑着,“徐兄这般人才,还怕遇不到红颜知己吗?” “情为之牵,眸随处落。”徐湛垂眸浅笑“杨兄便是如此吗?” “那日雨水留人,机缘巧合,我借居她处,正可谓初见惊鸿,那样明亮清澈的眸光,娴静端庄的举止,唇齿间莞尔一笑,我便知道,我此生是逃不得了。”杨延昭自顾多情的说着,满目柔情尽收徐湛眼底,他不禁暗生羡慕之意,长舒了口,晃动折扇笑道,“终究不是谁都有杨兄这般机遇的。” 徐湛与六郎目光相接,二人缓缓笑了一阵,杨延昭方才意识到徐湛口中那“宗亲”二字,特问道“徐兄方才说是宗亲,不知是哪位宗族。” “提来也是名声斐然,正是当朝…” “六哥~~” 徐湛话只说了一半,就被几句喊叫声打断,举目看去,只见一前一后闯进来两位少年,年纪皆与杨延昭上下相仿,一个一身皂色短袍,面色黑润,另一个粗眉大眼,面底泛红,二人皆身材魁梧,音色低沉,这几声“六哥”唤出,中气十足,徐湛不禁暗自赞叹,好一双热血男儿。 若说起这二位,倒也颇有名气,原是汴京城外西北角四十里地“聚风山”的两位寨主,红衣的唤作孟良,皂衣的唤作焦赞,二人早年皆浪迹江湖,后来一行结拜四人,在“聚风山”安家。 昔年六郎游历四方,曾因一只麋鹿同聚风山四债主杨兴起过争执,二人交手杨兴落败,聚风山大寨主岳胜为弟寻仇,同六郎交战一天一夜胜负未分,二人不打不相识,倒是难得志趣相投,岳胜原是颇具道义之人,虽算落草,却也只是一直惩恶扬善、劫富济贫,从未错伤人性命,六郎对其颇为赏识,便与之拜了兄弟,孟良焦赞曾不服气,被六郎击落马下三次总算服了软,甘为结义,六郎在聚风山小住了月余,这二人日日缠着他研习箭术,感情倒是愈发深厚。 而后杨家归宋,六郎也时常携七郎八郎到聚风山玩乐,此次京城出现截杀之事,六郎便写信请岳胜暗中查访,这两日得了信,便约至“醉桃源”酒楼相见。 杨延昭见他们至此,匆忙起身道“二位贤弟,好久不见。” “六哥,一别半载,怕是把小弟都忘了吧!”焦赞一把拉住杨延昭的手臂,没轻没重的一握,倒让杨延昭吃痛,眉峰微蹙,焦赞这才松了手,问道“怎么了?” 孟良也凑上前,询问道“六哥可是受伤了。” “一点儿小伤,无妨。”杨延昭摆摆手,这才转向徐湛道“徐兄,这是六郎早年游历所结交的朋友,孟良、焦赞。贤弟,这是徐湛徐公子。” 孟良、焦赞打量他一番,见此人俊朗潇洒,与六郎神采颇似,不禁相视一笑,抬手道“聚风山寨主孟良(焦赞)见过徐公子。” “聚风山”徐湛喃喃着回了礼,遂又问道“岳胜岳寨主可是你们的大哥。” “正是。”孟良答道。 “怎么,徐公子认识岳大哥。”杨延昭诧异问道,徐湛笑笑,“湛昔年路遇劫匪,落魄至聚风山,曾受过岳大哥的恩惠。” “如此说来,倒都是熟识。”杨延昭招呼着各人落座。 徐湛又道“自三年前一别,我也是许久未见岳大哥,改日必当登门拜访,望两位寨主代为禀知。” “徐兄放心,一定转告。”焦赞秉秉手,杨延昭已招呼小二上好了酒菜,遂道“今日六郎做东,并做一桌,不知可合徐兄的胃口。” “湛原不是挑剔之人,入乡随俗,理所应当,况且,这醉桃源酒楼赫赫有名,酒菜皆是上乘,怎会不合口。”徐湛笑应着。 “别的不说,我只念着这里的‘将军醉’,醇香甘美,烈性十足。” “焦三弟放心,为兄岂能少了你的酒,今日醉了也无妨,且留京中小住几日,府内哥哥们都在,正好咱们热闹热闹。”杨延昭风生笑谈,焦赞便也满是欢喜的应着声。 孟良念着今日来的正事,见杨延昭没有避讳徐湛之意,便也不多顾忌,开口道“六哥托付的事,略有眉目。” “孟二弟快说。”杨延昭把盏添酒,只听孟良说道“大哥四处差人打探一番,据六哥所述,这青龙出水的招数曾有人在护镖途中,见过大理镖局的镖师出过此招。” “大理镖局!?”六郎微愣,低头一思量,“大理南宫家的镖局吗?” “倒也并未确定,这南宫家掌管大理十八个镖局,势力甚大,若真与他们相关,那这背后之人更是不容小觑。” “杨兄可是在查证那日的劫匪?”徐湛问道。 “正是”六郎应道。 “杨兄也觉得那不是寻常劫匪。”徐湛眉间稍蹙,“只是我想不通,他们为何要对一群戏班子的人下手,甚至连孩童也不放过,未免有些兴师动众。” 六郎思量未语,孟良则又道“提起南宫家镖局,倒还有一件事,总镖主南宫隐山手下大弟子萧如风曾因个人私怨背叛师门,逃匿身形,无人知其下落。” “还有此事?” “好了,六哥,好不容易见次面,非说这些扫兴的话干嘛!”焦赞埋头填了会儿肚子,这才将众人的酒满满斟上,“今日新结识徐兄,又与六哥相见,多高兴的事儿啊!咱们吃酒吧!” 焦赞笑闹着,孟良也连忙说道,“对啊对啊!吃酒才是正事嘛!” 杨延昭忍俊不禁,举起杯盏道“就依二位贤弟之意,我们今日,不醉不归。” “哈哈哈哈……” 几人正在兴头,只听传来小二奉承的声音,留心招呼着踏上楼的三位锦衣公子,六郎打眼瞧去,见三人皆穿着浮光锦的衣裳,打头之人眉目疏朗,身形匀称,定神细瞧,原是潘龙,而后之人与其貌相仿,只是举止间多了几分轻狂,正是潘家次子潘豹,另一人身形修长,一袭儒巾,眸光深邃,杨延昭虽不说十分熟识,却也有过几面之缘,原是御史中丞沈宏义长子沈怀时,杨延昭素知这三人吃喝玩乐皆在一处,潘豹与沈怀时皆是秦楼楚馆的常客,一派纨绔子弟作风,因而不喜同他们打交道,只微侧了身子,视若不见。 潘龙等人顾自落座,因有侧帘遮挡,潘龙也未仔细瞧,因而并未看见六郎,点了酒菜,三人方落座,只听潘豹开口道“我看二哥是魔怔了,今儿一大早就巴巴赶至南清宫,把一方上好的砚台送了去,父亲新得的,冰纹的端石砚,上面还用着浅浮雕呢!我瞧都没来得及瞧就送人了,问题是人家还未必买你的情。” 一听“南清宫”、“郡主”几字,杨延昭和徐湛不禁都留了心,徐湛转向六郎问道,“杨兄可识得那几位。” “忠武军节度使潘美之子,潘龙潘豹,另一位御史中丞沈宏义之子沈怀时。” 第二十一章 潘氏兄弟 六郎低头给徐湛解惑,徐湛这才明了,对这潘氏兄弟他也略有耳闻,全因潘氏一族因一淑妃就呈了国丈之荣,在朝野轰动不小,徐湛暗自想着,便听那边潘龙不耐烦的回了潘豹一句“三弟,你一天到晚写不了几个字,要这上好的砚台做什么?” “是是是,就郡主用得到,不过二哥,她自小得官家欢心,天下珍宝未必入其眼,二哥你自识她之日,左一套珠钗右一幅墨宝的,至今连人家一面都没见着,一个束之高阁见不得的美人,何至于你如此牵挂。”潘豹原是偎红倚翠之人,处处留情,实在想不通他们潘家怎么就能出来这么一个情种。 兄弟俩一人一句说着,沈怀时暗自好笑,遂倒上茶水,轻声调笑道“潘兄啊潘兄,实在不是小弟说你,凭你今时今日的地位身份,完全可以求淑妃娘娘助你一臂之力,求了官家,把你指给永安郡主就是,何至你如此大费周章。” “怀时这话说得轻巧,娘娘说话向来官家乐意听,可谁知在永安郡主的事儿上,娘娘是说一句错一句,据说郡主的外祖家给她寻了一桩亲事,官家也甚是中意,日前郡主在南清宫亲自款待了。”潘龙蹙眉说着话。 “郡主这是答应了?”沈怀时有些错愕,连忙接口问道,“什么人物,未曾听说啊!” “事情未定,官家也未曾大肆宣扬,只有几个皇室宗亲知晓,好像是符国舅的一位故交之子,说是文武齐备,风流人才,楚王在南清宫让郡主殿下亲自宴请,听说郡主殿下还甚是满意。”潘豹随口答着。 “如此顺畅的应下了,可不是永安郡主的性子,想当年”沈怀时四下环顾了一下,才低音说道“先帝的齐娘子获罪而亡,先帝盛怒,连葬礼都不及办,圣旨下到宫中,硬是让永安郡主给拦了下来,这擅挡圣旨,抗旨不尊的罪过,先帝就不过禁了她一月的足,这股子气过去了,恩宠依旧,这样的性子,说她就此依了安排,我是不信。” “还有这事?”潘龙惊道,遂又反问道“这宫廷里的事儿,怀时你是怎么知道的?” 沈怀时一愣,继而含糊遮掩道“先时家母入宫,听王妃们提起过。” 潘龙潘豹原不在意此事,故而未多追问,潘龙只叹口气,继而道“谁知她是个什么心思,这位郡主殿下啊!心思难琢磨得很。这不,前两日我刚求了淑妃娘娘,让她宴请郡主,我好想法子探探口风啊!” “姻缘这事,若实不得,潘兄还是不要强求,咱们京中的美人儿多了去了,纵比不得郡主殿下风姿绝代,也有不少出挑的嘛!潘兄不要把自己固死了才是。”沈怀时劝着。 潘豹也忙点了点头,附和道“虽说父亲也盼着能与皇上亲上加亲,但是宫里也不止这一位郡主,大哥若觉得难为,尽量早做打算。” 潘龙讽笑一声,转向潘豹道“二弟明日去娘娘那儿见着郡主殿下,那般明艳亮丽,耀人双目的女子,我看你可还会如此劝我。” “我才不像大哥那般没出息,任她是仙姬临世,我也绝对不愿意去当皇家的驸马,一辈子就忠于她一人,说不得吵不得,再好的美人也有倦烦的一日,哪有我如今左拥右抱的快活呀!你说是吧,怀时兄。”潘豹举杯转向沈怀时。 沈怀时微愣了一下,也举杯陪笑道“有理有理。” “行了大哥,你可别气馁了。”潘豹转而拍了拍自己哥哥的肩膀,遂又高喝道“小二,换首曲子来。” …… 杨延昭听着这番话,面色渐渐沉了下去,暗思这潘氏兄弟当真放肆,竟敢直呼封号议论郡主,还设计了那样一档子事,想想已与自己托心的佳人尚被他人惦记,心中顿觉恼怒,不觉就蹙紧了眉头,微蕴怒气。 徐湛自然也觉不悦,日前耳闻潘氏一族张狂,今日算是见识,想来郡主被潘氏兄弟惦记着,总是不幸,转念又想起潘龙的那番评价,什么“明艳亮丽,耀人双目”,似乎与自己所见的那位冷美人颇有出入,莫非自己见的并不是真的…如此奇怪的念头一闪现,登时便被徐湛压了下去,若真如此,那永安郡主,岂非是主意过正了些。 徐湛和杨延昭各思心事,一时都寂寞无言,孟良焦赞对愣了一会儿,焦赞忙说道“六哥,徐兄,你俩这干嘛呢!快吃酒啊!” “啊!”二人回神,举盏而饮,再看那边桌旁,三人潇洒对饮,呼天喊地,六郎回身细瞧了瞧潘龙,轻抿双唇,久而不语。 …… 柴熙云落完白子,眉头轻挑,看着面前的平宁公主,赵芙平扔下手内的棋子,微微叹气道“这都第三局了,又输了,日后同你下棋,得好好研究一下。” “妹妹乃是棋艺高手,缘何今日心如此不宁。”柴熙云亦放下棋,子佩上前收了棋盘,柴熙云二人移至书厅说话。赵芙平上前拿了宁神香,走至香龛前,方答道“我这两日越想越觉得不该替你去的。” “都过去两日了,怎么又提此事。”柴熙云自案前拿过一支羊毫笔,摆上潘龙今晨新送的冰纹端石砚台,子佩已敛好衣袖,探手开始研磨。 “八王兄虽说应了你,可是国舅爷要是知道,可如何是好啊!” “我这位舅父啊!最听姨娘的话,只要我同姨娘说好了,舅父就不会怎么着的。”柴熙云摆上镇纸,在笔添内抹匀墨汁,方在宣纸上落笔。 赵芙平侧身瞧她平静如水,低头苦笑了一声“是啊!我给你操什么心,疼你的人也不止我自己,国舅爷、周太后还有八王兄,自然会为你谋划的很好。” 柴熙云觉她话头不对,停下手里的动作问道“这是怎么了?” 赵芙平思及那日在西花阁内听见赵德芳的一番话,暗忖命运凄惨,闷了这两日,今日竟在柴熙云面前露了形,连忙解释道“没什么?浑说的。” “你今日怪得很,怎么平白感慨起来了。”柴熙云移步近前,从她手中拿过香粉,倒入笼中,便扯着赵芙平坐到了案前,“你瞧瞧这个,难为潘家人还能送来这种好东西。” 赵芙平上下端详了一下,笑道“浅浮雕的秋形砚,是好东西。” 柴熙云见她仍是强笑,便柔声道“生于皇族,本是我们命薄,可这一辈子的大事,却定要奋力一搏的,你自己不为自己想,只一味屈从的话,岂不是同几位姐姐一样,独叹一生。舅父自然是一片好意,希望我嫁一位温润公子,可此人再好,也不是我所心仪之人,故而只得自寻出路,你也是,若是真心心仪之人,定要尽力争一下,这辈子,也就只有这一件事必得争一下了。” “话虽如此,于我却难,我本没有你那般要强的心性,也没有六戚相帮,只得听天由命,。” 柴熙云垂眸思量,反问道“我问你,徐湛徐公子,你觉得如何。” 赵芙平眸光微愣,思及那个少年,好生明朗,住了片刻,方说道“他是个好的。” “你觉得好那便好。”柴熙云莞尔一笑,转而递过笔道“你写个字试试,发墨极好。” 赵芙平蘸了墨,笑道“那我便写你的闺字吧!” “好”柴熙云轻声答着。 赵芙平应着声,在宣纸上落字,柴熙云用手撑住脸颊,瞧着赵芙平的皓齿明眸,笑道“妹妹才华盖世,样貌更是动人,倒是与他挺配的。” 赵芙平也不知怎地,听柴熙云这样说,竟不自觉的想起了那位少年,面色忽的一红,笔锋微滞,责怨道“你胡说什么呢!什么他不他的。” “我不过随口一说,又没指名道姓,你怎么脸红了呀!”柴熙云调笑一句,心底便明了她的心意,青璇方入内,身后跟着一众小厮,青璇止步,吩咐宫人们小心摆放,柴熙云问道“这是哪来的花,看着新鲜得很,我倒瞧不出是什么花种。” “御用局新培育出来的,王爷觉得新鲜,给南清宫要了些,说是叫什么‘竹兰’,摆在屋里倒好看的很。”青璇说着,到侧室净了手,转又说道“今日扬州的新缎子送进了宫,皇后娘娘命尚宫局给各宫制着,过几天就送来了,可都是上好的锦缎。” 柴熙云同赵芙平相视一笑,道“也好,今年开春还没做件衣裳呢!扬州年年选进宫的,可都是上好的缎子。” 赵芙平笑笑,又思及一事,说道“对了,你明日入宫见淑妃,走的时候,绕到我宫里去帮我拿件东西吧!” “八王兄日日进出皇宫,你怎么不使唤他,偏使唤我。”柴熙云娇嗔一句。 赵芙平忍俊不禁,柔声道“女儿家的东西,怎能劳烦八王兄,有劳郡主殿下替我跑一趟。” “好”柴熙云浅然应声,“我同你说笑呢!觉得砚台用的可顺手。” “还算不错。” “姐姐喜欢作诗写字,便拿去用吧!潘龙送的东西,我总不好自己留着。”柴熙云说罢,转而吩咐下边人传了午膳。 第二十二章 淑妃之邀 柴熙云出宫月余,回宫先去文德殿同赵光义请了安,赵光义见她倒是欢喜,连着几句话都对徐湛大加赞赏,道是好一位儒雅公子,俊秀儿郎,柴熙云本不愿多提此事,皇帝说着,她便含笑听着,前言不搭后语的随口回了两句,吃完茶便告退去了春锦阁。 潘素蓉邀柴熙云入宫,原是受不住潘龙的哀告,她如今宠眷正盛,又素来爱用香,也善制香,屋子里摆满了脂粉香料,还有许多珠粉妆面,各种香气混杂在一起,弄得整个“春锦阁”香气浓郁。 柴熙云在阁前下了步撵,只携青璇随侍,宫人们忙入内禀了淑妃,潘素蓉倒是客气得很,亲自迎至院内,笑称道“郡主来了,本宫未来得及迎接,实在失礼。” “娘娘言重了。”柴熙云屈膝一礼,潘素蓉遂也还了礼,青璇递上托盘,潘素蓉细瞧了一眼,原是一套白玉镶金的凤尾首饰,白玉通透,做工细致,是套绝好的,柴熙云见她面上含笑,遂说道“出门走得急,只拿了套首饰,还望娘娘不要嫌弃。” “郡主殿下的东西自然是千好万好,何来嫌弃二字。”潘素蓉忙命人收好,反手拉住柴熙云的手腕,细细打量了她的面庞,只觉柳眉秋波,甚是可人,连忙笑道“几日不见,郡主愈发明艳动人了,倒教本宫自惭形秽。” “娘娘美貌,何须自谦。”柴熙云不卑不亢地应着声,潘素蓉继而道“此处不是叙话之所,郡主快请进宫里。” 柴熙云由她拉着,方至内院门,一股浓烈的脂粉气扑鼻而来,潘素蓉久居其间而不自觉,柴熙云自通透宽敞的宫廊进来,只觉刺鼻的很,不禁轻掩了掩面,青璇紧跟几步,将自己身上的一枚裹着薄荷叶的香囊暗塞在柴熙云手中,柴熙云藏进袖内,入内落了座。 “苏局贡来的胭脂啊,妆面啊,郡主见得多,原不稀罕,不过本宫这几日研制了些香料,配着苏局贡来的水粉,用在脸上,粉粉嫩嫩,还带着浅浅的香气,用着甚是舒服。”潘素蓉说着递了一个小巧精致的脂粉盒,原是先唐时期最为珍贵时兴的鎏金玉螺钿制成,柴熙云接过来,凑至鼻间细闻了闻,倒是觉得清淡,不过色彩偏重,柴熙云遂又捡挑了另一盒,淡粉盈润,气味宜人。 柴熙云面上神情虽无起落,却也瞧出钟爱此物,潘素蓉遂笑道“郡主尽管挑挑,等殿下挑完了,我再送给各府里的公主、郡主。” 潘素蓉此话一出,柴熙云不禁住了手,淡然道“娘娘一片好意,熙云本不该推辞,只是宫中姐妹众多,偏生独本宫前来挑选,恐怕姐妹们说本宫坏了规矩。”柴熙云嘴角含着浅浅的笑意,一双妙目盯着潘素蓉的面膛,白看的潘素蓉有些窘态,也只笑应道“郡主说得是,是本宫考虑不周,那本宫就随意给郡主带几个了。” “娘娘看着添置就好。”柴熙云捧盏在手,轻轻吹凉了茶温,也只润了润唇。 潘素蓉秋波微动,继而道“本宫也是听宫人们说,郡主从前喜欢领着彩女们制胭脂,本宫又善制香,算来也是意趣相投,这次得了新物样,就先想着请郡主来挑一下,并未想到会让郡主难做。” “娘娘也是一片好意。”柴熙云又拿帕子掩了掩面,青璇知她定是难受,便执了团扇摇着。 潘素蓉命人收了桌案上的脂粉,给柴熙云挑拣了几盒上乘的,宫人们便上了糕点,潘素蓉探手递了一块玫瑰雪饼,眉目轻转,试探着问道“听陛下说,郡主日前见了符家国舅给你许的那位公子,郡主可满意。” 柴熙云微愣,嚼完口中的玫瑰酥饼才问道“皇叔说的。” “对啊!”潘素蓉应着,遂又解释道,“啊,陛下也是说闲话,才提起此事。”柴熙云轻点了点头,便继续吃着酥饼,未做应答,潘素蓉连忙道“郡主若不欢喜,就同陛下说,陛下是最疼郡主的,一定能遂了郡主的心愿。” “皇叔国事繁忙,熙云怎会用此事去烦扰他,到底是本宫的私事,也就不劳娘娘思虑了。”柴熙云接了帕子,拭净唇角,潘素蓉也只笑了笑“郡主觉得这玫瑰酥饼可好。” “酥香甜糯,甚是可口。”柴熙云缓缓应着。 “郡主若喜欢,本宫给你备上一屉,还有些糕点,都是我宫里的丫头们自己做的。” “多谢娘娘美意。”柴熙云笑应着,捧盏饮了口茶水,只见女使近前奏道“启禀淑妃娘娘,两位国舅来给您请安了。” 柴熙云心内一怔,抬眸与青璇打了个对视,只听潘素蓉笑道,“哟!可真是巧啊!他们怎么也来了。”潘素蓉下意识看看柴熙云,遂说道“快请进来。” 片刻说话间,一前一后走进两个身形模样皆相仿的男子,华服锦裳,精神焕发,一进门,便屈膝道“给娘娘请安。” 未及潘素蓉说话,二人便起了身,竟也大着胆抬眸打量了柴熙云一眼,碧霞罗衣做就的宫装,梳着彩云髻,缀着几枝傫丝珠钗,双眸清澈,霞面朱唇,衬着冰雪般的肌肤,兰花云气般的气息,果然不是俗物,唯只如此,才担得起绝世二字。 潘龙许是羞赧,瞧了一眼便垂了目,潘豹愣神之际,也忘了规矩,只听潘素蓉呵斥道,“没规矩,没瞧见郡主在此吗?还不拜见。”潘素蓉假意责难道。 “是”潘龙潘豹应着声,重新敛好衣裳,俯身跪拜道“微臣拜见郡主殿下。” 柴熙云用余光扫了潘素蓉一眼,见她满脸笑意,心里已是极为不快,遂摆摆手,起身道“既然娘娘这儿有外客,本宫就不打扰娘娘姐弟欢聚天伦,先告辞了。” “郡主留步”潘素蓉眼见她转身要走,连忙起身下了阶,紧拉住劝道,“这才坐了多久,郡主就要走,本宫可把酒菜都备好了,总要留在这儿用午膳才是。” “就是,郡主留下用…”潘龙帮衬着姐姐留客,“膳”字尚未出口,柴熙云便截住了话,似带着几分薄怒的唤了句“淑妃娘娘”,随后扔出了四个字“没这规矩”。 潘素蓉霎时一愣,滞在原地不知如何答话,柴熙云遂又道“太后娘娘已备好了膳食,等着本宫过去,淑妃娘娘,本宫告辞。” 柴熙云说完便转了步,潘素蓉忙喊道“这,郡..郡主,快,快把糕点和脂粉盒给郡主带上。”宫娥们正待追出去,潘素蓉又改了主意,转向潘龙道,“不用她们,你去送。” “哎”潘龙接过东西,连忙追了出去,潘素蓉见他出了门,才长长舒了口气,只听潘豹阴声怪气道了句“好一位美娇娘,难怪二哥天天魂不守舍。” “二弟那是鬼迷心窍”潘素蓉送去个责怨的眼神,怒道“好难缠的丫头,字里行间滴水不漏,不卑不亢,说了半天,一句有用的没问出来,真是枉费本宫陪了那么多笑脸,简直白费心思。” 青璇搀柴熙云走出院门,主仆俩皆掩着口鼻,柴熙云眉间微蹙,娇嗔道“这春锦阁以后可不能来了,快让她熏死了。” “奴婢也快受不了了。”二人目光一接,便都是忍俊不禁,访琴等在宫门口,见她们出来,忙迎上前扶住,笑道“郡主出来的倒是快,方才瞧着有两个外臣进去,像是淑妃的弟弟。” 话音未落,潘龙就连忙追了出来,近前缓步行了礼,笑道“郡主走得急,娘娘备的这些小东西,您还没拿呢!”潘龙说着恭敬地递上锦盒,柴熙云便命侍婢们收放起来,回应道“有劳潘公子,替本宫谢过淑妃娘娘。” “是”潘龙应着声,见青璇和访琴正扶着柴熙云上了步撵,潘龙仍踌躇着不肯移步,青璇止步回身,问道“潘公子还有事?” “啊”潘龙走至步撵前,躬身问道“不知那端石砚郡主用的可顺手。” “上好的东西,有劳公子费心一寻。”柴熙云浅浅应着声,便要吩咐随侍起驾,潘龙慌又说道“郡主喜欢,微臣自然竭尽全力去寻,臣那里还有一些新裁的宣纸,明日一并给郡主送去。” 柴熙云垂目瞧了他一眼,旋即应道“潘公子身入朝廊,公事颇多,实在不必为本宫多费心思,如此流水一般把好东西尽送到了南清宫,难免惹出些风言风语。” “我只是,只是想把好东西都给了你。”潘龙慌地解释着,遂又觉“你”字不妥,方补充道“给郡主,郡主就不要推脱臣的好意了。” “身处后宫,最忌流言蜚语,公子还是不要给本宫找麻烦的好。”柴熙云语罢,遂吩咐宫人前行,潘龙还想说句什么,访琴忙拦道“潘公子,留步吧!” 潘龙被访琴拦在当处,只好止步,躬身做了拜别,见他回了宫,访琴才跟上了步撵,方转至宫道转角处,举目便瞧见了一人,干净的素衣短袍,英挺矫健的身姿,还有剑眉星目、棱角分明的脸庞,阳光聚在他身上,白的有些耀眼。 柴熙云心内一动,他怎会在此? 第二十三章 心意 今日能在此相见,自然不是什么偶遇,而是六郎有意为之,他特意等在春锦阁去往西宫的必经之路上,步撵过了转角,杨延昭避了路,远远瞧上去,竟是有几分错愕,她今日穿了一袭宫装,高高端坐在步撵上,身旁仆妇众多,花团锦簇,高贵典雅,竟是让人不禁生出几分畏意。 青璇见他在此,忙抬眸看着柴熙云,等着主子发话,杨延昭此时已退至旁侧行了礼,柴熙云料他冒险入宫,定有事相商,随即低声同青璇说了句话,方继续前行。 步撵停在六角亭,柴熙云只说步撵晃着难受,想停下透透气,身边人虽都是自小跟着侍奉的,可在内廷私与外臣相见的事,还是能瞒则瞒,柴熙云且只同青璇和访琴说了声,访琴伴她转至假山,留在明处盯着人,青璇则留在亭前,以备万一。 柴熙云小心转入假山深处,迎面便撞进了一个结实的怀抱,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双手已被杨延昭紧紧固住,二人的身子也只在尺寸之间就可碰触,偏生杨延昭非又柔声加了句,“我想你了”,更是令柴熙云羞赧难耐,硬是挣扎着才脱了身,满眼责备的娇嗔道“杨延昭,你,你简直…”。 “我怎么了?”杨延昭又靠近了些,柴熙云连忙抬手抵住他的身子,“你站好了,就在那说。” 柴熙云满面娇羞,气息未稳,一丝秀发也在方才挣扎之时散了下来,杨延昭看着她,嘴角缓缓扯上了一抹浓浓的笑意,轻抬手帮她把落发别至耳后,低声道“郡主今日宫装在身,倒是让六郎有些错愕。” 柴熙云抬起双眸,问道。 六郎低头痴笑一声,抬眸哄道“自是好看的,郡主穿什么都好看,只是宫装带了几分威严,让人心生畏惧。” “心生畏惧你还敢乱来。”柴熙云又责怨了一声,杨延昭忙笑道“那我确实是思君念君,才会情不自禁嘛!” 柴熙云莞尔一笑,才移步近前,问道“伤可好些了?今日怎么入的宫?” “已经不疼了,今日多亏高家兄长相助。”杨延昭一一应着。 “表兄?”柴熙云反问,遂又调笑道“你倒有本事,让当朝小侯爷为你所用。” “郡主说笑了,高家兄长也是瞧出我们的情谊,愿做成全。”杨延昭说着,便探手握住她的玉腕,将藏在袖内的一支臂钏细心的为她套上,“我求家里四嫂嫂帮我买的,说是京中时兴的新品,我原不懂这些珠翠钗环的,自是比不得端石砚台的珍贵。” “端石砚?”柴熙云不禁一愣,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嗯”杨延昭挑挑眉头,侧身说道“我还知道人家潘大公子珠钗宝饰,珍画墨宝一件接一件的送至南清宫,人家姐姐特意邀你,与她弟弟会面。” 杨延昭语气中难言酸意,柴熙云方才听出眉目,朗然轻笑道“我说你今日怎会冒险入宫,原来是得了淑妃要请我的消息,听这意思,是知道潘氏兄弟今日也会来了。” 杨延昭转过身子,缓声道“我昨日和朋友在“醉桃源”吃酒,可巧潘氏兄弟也在,他们提起此事,那言谈词论都是你,简直就是亵渎,他们那种秦楼楚馆的常客,夜夜笙歌,姬妾成群,我一想到你被那种人惦记着,我这心里就烦闷,今日只好求高兄带我入宫了。” 杨延昭愤愤说着,额间因着着急微露青筋,柴熙云只觉素日英挺的将军也有这气鼓鼓的样子,顿觉好笑,却也心生喜悦,垂目缓言道“潘龙的确送了不少东西,可我都散给了丫头们,那方砚台,平宁公主用着好,我便转赠了她,只要不是你送的东西,我都不自己留。” “你说什么,你没留。”杨延昭回过身,面上满是惊奇,追问道“那我送的东西,你会怎么着。” “你给的,我必做珍宝一般,好生收着。”柴熙云面色晕红,垂着眸子,密密的睫毛搭在眼睑上,留下薄薄的一层暗影,朱唇轻动,将这句掏心窝子的话吐出,饶是铁石心肠也软了三分,何况六郎当事之人,慌地抓住她的手,放至怀前,继而道“我也是,你的东西,我都仔细收着,前日那样凶险,我也将《平边策》藏好了才打斗的,只因那是你珍视之物,我也珍视。” 他的手温润如玉,又十分有力,柴熙云挣扎不得,却也因这份宽厚有些许心安,倏然抬起双眸,正接上六郎暖色目光,秋波传情,眼中便无他物。 “郡主,郡主,该走了。”访琴低音催促着。 “这就来”柴熙云应了一声,转而对杨延昭道“你我既同心,你又何必冒险入宫,潘龙对我纵有十分心思,我也决无半分情谊,我心里只一人而已,你快早些出宫,好了,我走了。” 柴熙云抽出手,匆地绕出了假山,六郎暗自痴笑了半天,约莫着一刻钟后,方走出了假山。 西宫原是修缮的极好的一处宫苑,周太后符照归宫便居于此,潜心礼佛,赵匡胤在位之时,就留了规矩,当侍其为母,赵光义即位,更是尊从遗命,故而虽是前朝内眷,在宫里过的也是体面稳妥。 柴熙云在宫门下了撵车,不等女使通报,就赶忙进了内宫,两厢侍从忙行着礼,柴熙云未至阶前,便有一位花发苍颜的嬷嬷迎至门前,口内笑道“听着就知是殿下来了,娘娘已盼了多时了。”说话间,此人已伸手将柴熙云扶进了内宫,柴熙云也笑应道“方才有事耽搁了些,盛嬷嬷,姨娘在礼佛吗?” “刚从佛堂出来,吃了些银耳羹,此刻在内室歇着呢!”盛嬷嬷应着声,便带着柴熙云入内。 盛嬷嬷乃是先周的老人,原是宣懿皇后的陪嫁,宣懿皇后去后,便跟了小符后,即今日的周太后,天下归赵,周太后携子出居房州,也只带了盛嬷嬷和裴嬷嬷两个尽心的,其余的忠仆包括柴熙云的奶娘向氏皆留在宫中,以便照拂柴熙云,而后几个年纪稍幼的侍婢皆被分派各宫,还有两个年长的嬷嬷前两年皆去了,柴熙云长起年岁,身边的掌事宫娥也是妥帖稳当,便让向奶娘亦随了周太后身边。 柴熙云转至内宫,但见暗室榻上坐着一位宫装美妇,一袭墨色曳地常服,外衫上用金线勾成了漂亮的凰形图案,龙凤钗环把一头秀发绾成高髻,脸庞中带着超世脱俗的一股平静,顾盼之间,自有雍容华贵之气度。 “给姨娘请安”柴熙云笑吟吟施着礼,周太后忙把古籍放在案边,起身将柴熙云揽在怀中,责怨道“一走月余,在宫外都玩疯了吧!让我瞧瞧。”周太后说着便捧起了柴熙云的脸颊,端详了片刻方说道“倒是面色红润,难为德芳这孩子费心照料你了。” “我给姨娘带了些糕点果子,爽口不腻,姨娘一会儿尝尝。”柴熙云转身吩咐青璇摆上吃食。 周太后缓笑笑,“宫里什么东西没有,还用你从南清宫里带什么糕点。” “女儿亲自做的,难道不比宫里的好。”柴熙云盈盈笑着,便摆弄盒内的糕点,动作之间,周太后只觉一阵香气扑鼻,不禁问道“好香啊!这是用了什么香料,气味如此浓烈。” “姨娘可别提了,我方从潘淑妃那出来,她非邀我去选什么珠粉妆面,那一屋子的脂粉还夹杂着各种香料,可把我熏坏了。”柴熙云娇嗔着,遂脱了外衣,周太后忍俊不禁,探手帮她理平内里的衣裙,只听柴熙云又道“我在南清宫已经连番拒了潘家的人,想着此次也要回宫给您请安,也不好再驳了潘妃的面子,才应了下来。” “你向来做事周正,这事也该如此,一会儿说完话去洗洗就好。”遂又问道“可见了修平那孩子了,觉得如何。” 柴熙云微微一愣,遂将糕点放下,搀着周太后坐至床榻,周太后略有不解,问道“怎么了,不称心?” 柴熙云摇了摇头,缓坐在榻前铺着锦毯的阶上,思量了片刻方开口道,“姨娘,女儿问您一句话,您说这女子一世,图的什么。” “女子一世所求,无非夫妻恩爱…”话至此,周太后方明白了她的意思,继而道“行了,别同我卖关子了,徐公子你不满意,还是你自己瞧上什么人了。” “姨娘果然聪慧无双,女儿什么心思也瞒不过你。”柴熙云盈盈浅笑,双臂抱膝,缓言道“徐公子是人中龙凤,徐家又与符家是世交,自是最为般配的人,可是,有一位若树临风、雅人深致的杨六公子在先,任什么丰神俊逸的徐公子,也入不了女儿的眼。” “杨六公子?”周太后不禁一惊,身旁侍奉的两个老嬷嬷也不禁愣了片刻,周太后慌忙问道“莫不是天波府杨家的六郎。” “正是”柴熙云点点头。 周太后干脆扯着衣衫坐到阶上,细问道“你与他,什么时候的事?”柴熙云略显羞赧,只侧身倚在周太后肩头,没有答话,周太后浅浅笑着,爱惜的抚上柴熙云的秀发,道“到底是大了,你们若真是两情相悦,我自然不会拦你,只要他对你真心实意,能疼你就好。至于你舅舅那儿嘛!你必然是要落一通埋怨,不过无妨,我去同他说。” “多谢姨娘”柴熙云抬手环住周太后的身子,带着几分娇意道“姨娘总是为女儿想的妥帖。”柴熙云靠在她身上停滞了良久,方又唤了声“姨娘”,周太后轻轻应着声,柴熙云继而道“您要好好陪着云儿。” 周太后缓笑声“傻孩子,姨娘总有离你去的一天,所以我才要把你交给一个妥帖牢靠,又把你放在心尖上的人,我才能放心的走,放心的去见你的父皇母后。”话至此,周太后的眸中添了些暗沉,柴熙云便环得更紧了些,柔声道“才不要,姨娘要陪我一生才是,等到云儿白发苍苍的时候,还能靠着姨娘的肩头撒娇才好。” “丫头,等你都白发苍苍了,那姨娘要老成什么样啊!”周太后打趣一句,众人失笑,却听骤然传来一声惊呼,“呀!郡主颈下是怎么了?” 第二十四章 起疹 盛嬷嬷一声惊呼,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了柴熙云身上,周太后忙凑近前,只见她雪白的脖颈上起了一片巴掌大小的红点,一直蔓延至衣襟深处,周太后不禁也惊呼了一声“怎么起这么多红疹,快些宽了衣服我再瞧瞧,青璇,找人把医女寻来,让太医也来候着。” “是”青璇应声出门,访琴近前放下幔帐,帮着主子宽去衣物,打一盏油灯在侧,却见其背部白皙的肌肤上生出片片红疹,一直延至腰间,很是刺目,周太后不禁蹙了眉,连声道“大概是碰到什么不服之物了,云儿,你可动过杉木粉?” 柴熙云摇摇头,探手接过一面铜镜,访琴吩咐小宫人拿着灯盏,自己拿起另一面铜镜放在柴熙云后侧,柴熙云留神细瞧了瞧,自己不禁有些诧异,启唇道“杉木粉我是万万不碰的,幼时贪玩抹了手上,起了红疹,不过也只是在手上,不曾如此多。” 访琴上前解释道“杉木粉多用来制作檀香,郡主幼时起疹子后,先帝曾问过太医,太医局的几位太医皆说檀香中所含杉木粉之量微弱,纵然郡主不服此物,但只要不是直接碰触,香内含些也无妨,不过楚王殿下心细,担心有个万一,便命令制香时不许夹带此物,就是苏局供来的香料也会请太医鉴别了再给郡主用,万不会出岔子的。” “你们当然不会出岔子,只是淑妃宫里”周太后顿了声,思量片刻,方道“大约是了,她宫里满是香料,说不准就有此物呢!” 母女俩说着话,青璇便已将医女带至了殿前,上前道“娘娘,郡主,医女到了,太医在殿外候着。” 其后一位身着素色窄袖襦裙的女官近前叩拜,周太后摆摆手,从榻上起了身,“不必多礼,进帐内给郡主瞧瞧。” “是”女官应着声,青璇便依吩咐唤太医候在门旁,女医观完症状,方说与太医知晓,青璇同访琴伺候柴熙云穿整衣物,出了床帐,才将太医传进殿内诊脉,倒是不出所料,的确是香粉不服所致。 “郡主并未碰过杉木粉,不知为何会如此?”周太后移身至柴熙云身侧,启唇问着,蒋太医拘礼垂着目光,一字一句地回应道“启禀娘娘,如若香料中含有大量的杉木粉,点燃了此类香料,且时辰过久,纵然未曾接触肌肤也会有此症状。” “大量的杉木粉?”周太后秀眉微蹙,蒋太医继而解释道“但请娘娘与郡主安心,既然知道不服之物,便可对症下药,臣会为郡主开一副汤药,每日晨起服下,搭配外涂药膏使用即可,另外,臣会再备下止痒散,郡主若觉刺痒,可将其放于日日沐浴的水内,便可有所缓和,切记不可抓挠。” “多谢太医叮嘱。”柴熙云浅声答着,只听蒋太医又道,“若郡主觉得身上发热,或有风寒之症,请不必忧心,臣会为郡主细心调理着,只要调养得当,是不会有损郡主肌理的。” “有劳太医费心”周太后这才放了心,转而命人打了赏,青璇亲自随他出宫拿药,周太后回过身,拉着柴熙云说道“今日且不回南清宫了,留在宫里把身子养好再说,脖颈之处,可万不能留下印痕。” 柴熙云点点头,心知姨娘忧心,遂宽慰道“蒋太医妙手,姨娘放心就是。” 周太后见她满含笑意,不禁也换了笑颜,柔声道“我去吩咐小厨房给你备些清淡的吃食,你先好生休息着。” 柴熙云应声,周太后便带着盛嬷嬷转到了正殿,盛嬷嬷扶她坐稳,方低声道“淑妃八面玲珑,可不是如此不谨慎之人。” 周太后探手拿起佛珠,闭目缓言道“淑妃是制香高手,如何会控制不好香粉用量,云儿与她无冤无仇,潘家又妄图与皇帝亲上加亲,她岂会犯险害我云儿,这样做,于她于潘氏皆是百害而无一利,不过哀家没有料到,这宫里的妇人,竟然敢把这种肮脏手段用到我女儿身上了。” “看此人行事,多半是嫉羡之举。”盛嬷嬷递了句话,周太后不禁停了手上的转动,抬眸问道“怎么讲?” 盛嬷嬷近前添了茶水,道“此人必然知晓郡主对杉木粉不服,而且这类病症许是身上起疹,也大有可能脸上起疹,若是有个处理不当,留下了印痕,那岂不是辜负了这幅容貌…况且,辽国使臣此次进京,必然要举办朝会,自然有人不愿意我们郡主盖过她的风头。” 周太后轻舒了口气,继续捻动佛珠,缓言道“宫里的女人,各母所生,心思各异,嫉羡云儿者,何止一人,不过这一次,她倒是误打误撞,帮了我们一个忙,国宴呀!还是宴请辽国使臣,二哥哥那么急着给云儿定亲就是以防万一,可竟有人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身上发疹,推脱不能出席,这个借口,恐怕连官家也挑不出错来吧!” “娘娘说得是,这种场合,能不惹眼就不惹眼,借病推脱则最好不过。”盛嬷嬷执起团扇轻摇,周太后又吩咐道“去派人把云儿发疹的事儿告诉皇帝,再找人在御前把今儿春锦阁的事儿说上几遍。” “春锦阁的事儿奴婢已然安排好了,这就派人去秉知陛下郡主发疹之事。”盛嬷嬷说完,便打发小宫人出了宫。 周太后坐直身子,盛嬷嬷料她是觉背后空落落的有些不适,遂拿了个软垫,周太后眸光微闪,遂又问道“那杨家六郎的父亲是代州都指挥使杨业吧!” “正是,杨业此人骁勇善战,乃是忠义之士。” “孝文皇帝昔日曾与哀家提起过这个杨无敌,说他谋略善战,很是忠勇,哀家记得当时先帝还为此人不能为自己所用感到惋惜,当今皇帝倒是会笼络人心,到底将他收入麾下了。”周太后垂下美眸,不知是思及先帝还是感慨时局,竟闷了大半天没有开言,盛嬷嬷在旁轻唤了声,她方回了神,说道“让三哥哥留意天波府,云儿既有心,我们也得好好看看。” “是”盛嬷嬷笑吟吟地答着,“那奴婢去吩咐小厨房准备膳食,为郡主备下冬笋玉米片、鸡丝蛰头,再加上祛火的金桔姜丝蜜和冰水银耳如何?” 周太后浅然一笑,“你是最知云儿喜好的,再配道冰糖百合马蹄羹吧!她也爱吃。” “是,奴婢亲自去做这马蹄羹。” …… “任意妄为,任意妄为”赵光义不等宫人通报,便呼喊着大步冲进了春锦殿,潘素蓉本没有准备,急忙从榻上起了身,整好衣襟,便俯身跪了下去,“臣妾接驾来迟,陛下恕罪。” 赵光义一下坐在正殿席头,挥展袍袖将胳膊搭在桌面,潘素蓉只听到他沉沉的呼吸声,并未等来平身的命令,连忙赶口问道“陛下这是因何事动了如此大肝火。” “你明知故问”赵光义抬手指了一下,“潘龙潘豹今日怎么会在宫中,怎么就这么巧,偏偏在你宴请郡主的时候他们来给你请安。” “确实是事发突然,两位弟弟入宫,臣妾也未多想,就派人请进来了,并没有想…”潘素蓉抬起头,泪目汪汪的瞧着赵光义面似沉水的面庞,霎时两行清流落下,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赵光义刻意避开她的注视,压着声音说道,“淑妃,朕已为你破了例,你只是妃位,朕却抬了你的母族,承国丈之荣,更许你两个同胞弟弟留宫任职,可时常入宫见你,为着此事,谏议大夫上本说朕昏聩,说朕为色所迷,朕都没有想过撤回旨意,朕对你不好吗?可是谁给你的胆子忤逆圣命。” 一声吼喊,潘素蓉周身一颤,忙拜了下去,赵光义重新压住火,说道“潘龙,他想当驸马爷,公主、郡主多了去了,他提出来,朕可以成全他,但是熙云例外,符家国舅把奏折都送到朕的龙书案上了。”赵光义气得发抖,右手不断敲打着桌案,“你难道不知此事吗?你难道不知道徐修平已经在京城安宅了吗?此事成或不成,那要看老天的缘分,但你若从中插手,那就是擅专,是僭越。” “臣,臣妾知道。”潘素蓉怯怯诺诺地答着。 “那为什么还要设下此局?”赵光义赶声反问了一句,遂半琚在潘素蓉面前,抬手用力搬起她的脸,厉声道“淑妃,朕告诉你,你千万不要以为你父亲功勋卓越,你就可以在宫里为所欲为,魏王符颜卿,朕的老泰山,他从死人堆里把朕与先帝扯出来的时候,你父亲尚是一个连战场都不敢上的稚子,元薇与熙云的婚事,连皇后都不敢多言,你区区一个嫔妃,竟妄图左右嫡公主的亲事,淑妃,你未免管得太多了吧!” 赵光义甩开她,潘素蓉身未跪稳倒了下去,遂又敛身重新跪下,口中求饶道“陛下,陛下,臣妾知错了,臣妾再也不敢如此任性妄为了。” 赵光义双眉紧蹙,冷冷看着蜷在地上的潘素蓉,默然接受她的仰视,虽是楚楚可怜,但赵光义此时心冷如冰,觉不出丝毫心疼,良久,只开言道“淑妃潘氏,肆意胡为,罚俸半载,潘龙潘豹擅入内宫,顶撞郡主,摘骁骑尉爵,无诏不得入内宫。” “陛下,陛下”潘素蓉莺声哭泣着,试图攀上赵光义的衣角,却被他抽身一闪,栽了个空,不依不饶的哭喊道“臣妾,真的知错了。” 赵光义迈开阔步,蕴着一腔怒气,愤然离去,潘素蓉颓坐了片刻,稳住心神,方唤人问道“陛下今儿是怎么了?” “启禀娘娘,听说郡主殿下回到西宫就起了满身红疹子,太医说是杉木粉不服所致,周太后动了大怒,才…” “什么?!”潘素蓉打上一记疑问的眼神,小宫人话戛然而止,垂手立在一侧,贴身婢女上前搀扶起潘素蓉,她思绪动的飞快,半天才讽笑道“怎么会这么巧?太巧了。” 第二十五章 试探 赵光义这股怒气,发向淑妃,也是发向淑妃背后的潘氏一族,他越发觉得潘美近月余来,恃宠而骄,今日竟胆大包天提起封秦王赵廷美为亲王之事,偏那赵廷美也是个不自量力的,偏仗自己御弟身份竟然自行请封,卫王元佐、楚王德芳据理力争,又有谏议大夫参奏,才将此事暂时搁置,赵光义在殿上就已蕴了怒色,朝后便听到宫人议论潘龙觊觎郡主、淑妃暗中协助之事,宫人言辞不谨,无疑火上浇油,当即便各自领了二十掌刑,加上得报郡主起疹,周太后动怒,前朝后宫,桩桩件件,被潘氏父女搅成一团乱麻,数股怒火并做一处,全撒在了春锦阁。 潘素蓉不知朝堂上的事,潘美却知,因而当他得知淑妃受罚,两子贬职的时候,并未十分诧异,潘龙潘豹跟在身侧急的不行,潘美倒是泰然自若,仍是看着婢女斟上茶水,不紧不慢地问着廊下前来回话的小厮“官家还说什么了?” 那小厮躬了躬身子,答道“官家还说,咱们潘家的功劳比起符家根本不值一提,让娘娘不要恃宠而骄,肆意妄为,随意插手皇家私事。” 潘美生了一双狭长的三角眼,每次凝神思索时总会将眼睛眯成一条缝,却丝毫掩饰不住眉梢眼角露出的诡诈,他闻言略作思索,冷笑道,“官家这话哪是说给娘娘听的,分明是要说给我潘美听,他嫌我管多了,管到他的命脉了。” 潘美缓坐在椅子上,语气并未听出急迫,潘豹则是耐不住性子,自己好不容易恩荫得了个官职,如今却因这一点错事被罚了下去,当即上前问道“父亲这是何意?该替儿子想个辙才是。” 潘美抬眸看了他一眼,方摒退左右,让他们坐在身侧,低声问道“为父今日在朝堂上冒险求封秦王为秦亲王,你们可知为何?” 潘龙垂眸沉思,回应道“秦王赵廷美嚣张跋扈,又与兵部尚书卢多逊颇有牵扯,父亲,总不会想要拉拢此人为盟吧!” 潘美冷笑一声“秦王无识无胆,一步登天也只知饮酒作乐,妄议朝政,当今官家的三个皇子,再加上南清宫楚王,个个比他们这位王叔有谋略,我去拉拢一个草包王爷做什么?” “那父亲何苦开罪官家”潘豹接过话头,“大姐姐为此罚了俸禄,又被官家呵斥,只怕日子不好过。” 话音未落,便被潘美一记责备的眼神吓得噤了声,“你姐姐若不是因你们行事鲁莽,岂能落得这个下场,龙儿,为父向来以为你胸有韬略,不料感情上却如此糊涂,以后不许去招惹那丫头,为父暂时还没那许多精力对付南清宫,对付符家。” “父亲~”潘龙抬眸想要辩解,却见潘美怒目而视,潘豹也悄悄搡了他的胳膊,只好识趣噤了声。 潘美见儿子一脸想要辩驳却又不得不隐忍的神情,只叹声摇了摇头,心内虽觉不悦,到底没有过多责备,重新接上方才的话道“官家继位当日,先太子德昭血染大殿,先帝宋皇后奉命修行,楚王连夜进宫,却只落了个贤王的名号和一支金锏,太多的不通情理,太多的秘密,先太祖能把黄袍加身文饰成陈桥让位,当今官家如何就不能把烛影斧声文饰成兄终弟及呢!” “父亲的意思是,官家是篡…”潘豹下意识噤了声,满脸震惊的看向自己的父亲,潘美投来一束审视的目光,似乎对儿子的大惊小怪有些鄙视,抖了抖袍袖说道“帝王家呀!纵观古今,谁不是踩着至亲骨肉的血登上了帝位,仁君慈父,那都是虚妄。” 潘龙此时方领悟到父亲话中之意,接口道“正因官家为了印证自己皇位来得名正言顺,提出‘兄终弟及’之说,怕秦王留心此话,才有意冷落,打击其势力,担心他羽翼俱丰,觊觎皇位,而父亲的试探则正好碰到了官家的软肋,官家越是介怀秦王势力,越说明他心不坦荡,即位之事另有隐情,而我们与娘娘又恰在此时火上浇油,自然首当其冲,官家是杀鸡儆猴。” 潘龙话音未落,潘美便哈哈大笑起来,赞道“吾儿总不算糊涂,虽说是受了罚,却也探出了皇帝的命脉,为父这步棋,没输。” 潘龙潘豹相视一笑,抬臂恭维道“父亲英明”。 赵德芳得了信,总是悬着心,赵光义去了春锦阁,他同韩王元侃便转去了西宫周太后处,这边周太后母女方用完午膳,柴熙云转去暗间宽了衣带,只挂了一件红莲荷叶的肚兜,卧在榻上,袒着背部,因青璇和访琴两个贴身的丫头,各自领了差事,没在房内,周太后担心侍婢们服侍的无轻重,便净了手,亲自爬上榻给柴熙云涂抹药膏。 宫门报赵德芳二人来时,周太后刚下了榻,一边派人请着,一边命丫头们垂了珠帘,摆了屏风,赵德芳和赵元侃原算不得外客,因而便直接随着引路婆子进了内宫,各自施礼见了周太后,赵德芳懊悔道“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云儿进宫,什么礼数、面子,如今倒白白遭了难。” “好在查明了不服之物,不至于无从下手”赵元侃接口道,“总是不幸中的万幸。” “太医看过了,好生调理着,倒是无妨,不过看云儿这样子,恐怕连国宴这个大热闹也凑不了了。”周太后垂眸整了整袍袖,轻轻搭在一旁的案上,语气中似是有几分惋惜。 赵德芳自然一下子就明白了周太后的意思,对于此事,他们倒是不谋而合,赵德芳本心也不乐意让柴熙云去露这个面,遂说道“云儿身子不好,官家自能体恤,到时儿臣自会去官家面前禀明原由,娘娘就不必为此忧心了。” 周太后浅笑着点了点头,没有答话,赵元侃可是想不得那么多,他倒是替柴熙云惋惜起来,起身走到屏风前边,冲内喊道“御妹,你这病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国宴多热闹的事,两国王子开马球,玩蹴鞠,对诗联,说不准还能请个戏班子进宫,你都去不成了吗?” 不待柴熙云答话,周太后接口道“如今看来只怕是不成了,恒儿,到时有什么热闹事儿,你可要进宫同云儿讲讲。” 周太后难得如此唤他,赵元侃转回身,倒有些愣神,他这位姨娘与自己的母亲懿德皇后虽是亲姐妹,性情却大是不同,懿德皇后性情温顺,待人和善,嘴角总是噙着笑意,周太后不知是历经世事,还是骨子里与生俱来,皆带了一股冷漠,严肃端庄,不怒自威,因而虽是姨娘,赵元侃也是不敢轻易在她面前放肆,忙应了声,便也转步近前说道“姨娘放心,儿臣要是得了什么好彩头,肯定先送给妹妹。” “浑说,你得了好彩头,当然是先送与自己的夫人,哪里轮得到云儿。”周太后有意打趣他,赵德芳闻言嘴角也噙了笑意,赵元侃呵呵笑了声,继而道“郭氏淳朴,不好风雅,她是不稀罕的。” 如此一说,倒是被柴熙云抓到了理,在帐内不禁直起了身子,娇嗔道“嫂嫂淳朴,就是说我奢靡了。” “我可没有此意”赵元侃连忙摆手解释道,“你莫断章取义。” 柴熙云本也是逗乐,见他着急忙慌的解释便也轻笑起来,重新卧回榻上,只听外室又起了赵德芳的声音,“官家此次对潘家起了怒,只怕如今的春锦阁不太平。” “怎么?朝廷上出什么事儿了?”周太后反问道。 “姨娘,您不知道,那潘美恃宠而骄,今日竟然当殿奏本,求封四王叔为亲王,这才触怒了父皇,再加之潘氏姐弟擅自做主,只怕此次没什么好果子吃。”赵元侃应答道。 周太后眸光微滞,继而问道“潘美提出此事,皇帝可是大发雷霆了。” “莫说父皇,儿臣都有些不高兴,四王叔日日游手好闲,不理政事,还与陇西公(南唐后主李煜)颇有牵扯,如何配担亲王之位,那潘美与卢多逊素来不和,今日倒是政见一致,朝堂上一本接一本,堵得父皇哑口无言,若非德芳与三王兄力谏,只怕真让四王叔白得了个亲王之位。”赵元侃愤愤不平地说着,周太后思绪扰动,暗思那潘美是何等精明之人,如今潘氏盛宠,岂会这样不知轻重,惹怒皇帝,莫非……她思及此处,匆地抬起了双眸,说道“终归是前朝之事,哀家不懂,恒儿,你是嫡子,如今也大了,更该为你父皇分忧才是。” “姨娘教训的是,朝堂之事,还是三王兄更得心应手一些,儿臣未经历练,该好好向他请教。” “这便好”周太后缓摇团扇,将身子靠在软垫上,赵元侃起身添了茶水,赵德芳饮了三盏茶,忙说道“官家有意提拔徐湛进礼部任职,想让他帮手理一下辽使觐见的诸多细节,儿臣命人约了他,约莫着也该到府上了,就不多叨扰娘娘了,改日再来给娘娘请安。” 赵德芳起身行礼,赵元侃也起了身,“儿臣也先告退了,姨娘照料御妹,也要保重身子才是。” “放心,就不多留你二人了。”周太后说着,二人施礼告退,只听周太后又喊道“德芳,云儿的事,还要烦劳你。” 赵德芳住步,回身迎上周太后满是期待的神情,那双眸中满含慈爱,满含向往,那是一个母亲的关怀和宠爱,赵德芳微微愣神,似是想起了那个在大相国寺为国祈福的娘娘,那是抚养他长大的人啊!她的眸子,也如此刻这样的温暖,可惜,在这宫里,永远都容不下她了,赵德芳恭敬地行了个礼,接了周太后的托付,他抬起双眸,清晰的看见座位上那个曾经名动云中的美人粲然一笑,虽是春日已去,风韵犹存。 第二十六章 疑团 杨延昭见了柴熙云,本该早早回府,但正巧出宫路上知晓了她抱恙之事,心里放不下,便求高琼帮着进内宫打探,自己在二道宫门等着,高琼来回去了近一个时辰,才匆匆赶回,杨延昭见他,忙大步上前,追问道“如何了?” “边走边说”高琼喘口粗气,拉着杨延昭往宫门口走着“我方才在太医局见了青璇,说是柴妹妹是因着不服杉木粉,脖颈、脊背起了些疹子,但好在柴妹妹幼时曾有过此症,宫里的蒋太医懂得调理,想来是无大碍。” “既然曾有过此症,又明知郡主对杉木粉不服,宫中怎会还有此物?”杨延昭侧身问道。 “从前太医说过,这杉木粉添在香中的用量原不多,只要不是接触肌理,纵是点了香也无妨,因而除了柴妹妹自己的凤藻宫和周太后所居的西宫禁了此物,其他宫里并未禁止,此次是因着在淑妃宫里留久了,她用的檀香里杉木粉含量又极大,才会如此严重,听说官家动了大怒,罚了淑妃的俸禄,连潘龙潘豹都降了职。” “淑妃”杨延昭喃喃沉吟了片刻,顿步说道“她今日邀郡主入宫,不是为了潘龙吗?她此时应该好好讨好郡主才是,怎会让郡主在她宫中出了事。” “估计淑妃也是无心之失,她是不会犯险去触官家逆鳞的,说白了,柴妹妹的事儿,只是潘氏受罚的引子,朝堂上那一档子事才是触怒官家的根本,你在殿外也听到了一二,潘美与卢多逊朝上是何等嚣张啊!” “郡主曾有过此症,宫中都忌讳着,淑妃又岂能大意,我越想越不对,总觉得是有人针对郡主。” “你是说,有人要害柴妹妹。”高琼闻言不禁蹙起了眉,说道“可是害柴妹妹做什么,她一不涉朝局,二不涉后宫,背后又有符氏一族,也甚得官家欢心,宫里的娘娘们巴结她还来不及,谁会拿出心思来对付她,这没有理由啊!” “似乎是没有理由,可是也只有如此才解释的通,只怕此人,是想害了郡主,陷害给淑妃,一箭双雕,亏着郡主福泽深厚,这疹子没有起在要处,若是生在脸上,再有个什么万一,那郡主岂非…再想官家对淑妃的惩治,就绝不是罚俸如此简单了。”杨延昭轻声细语分析着,高琼抬眸同他对视了一眼,思索着点头应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这样吧!明日是十五,母亲会依礼入宫给官家请安,我求母亲打听一下。” “倒不必劳烦长公主”杨延昭阻拦道“郡主聪慧,自会有所防范,只是如今郡主居于深宫,我见之不便,还要有劳兄长时常入宫看望着。” “你呀!担心个什么劲儿,周太后是郡主的亲姨娘,只会把柴妹妹照料得更加仔细。” “起疹子总是受苦,我心里自是记挂,一切有劳兄长。”六郎抬臂道谢,高琼闻言冷笑一声,调笑道“若不是为了学你杨家的回马枪,我才不管你们这档子事儿呢!” 六郎朗笑几声,正待上马,却见宫门停下一架双辔马车,淡紫色的幔帐上垂着金铃,身边有仆妇随侍,高琼仔细打量站在马车正侧的那个丫头,原是同昌公主赵清裕的贴身侍婢,唤作月婵,正瞧着,那月婵丫头已走到马车正帘处,将赵清裕搀扶了下来。 赵清裕乃方惠妃所生,陈王元僖胞妹,自也是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今日她穿着一件彩凤留仙裙,外边的翠色披风用金花织锦做成,逶逶垂地,乌发蝉鬓配着淡紫色胡蝶钗,含珠步摇挂在高髻,精心描好了眉目,配着浓淡相宜的妆容,倒是为她添了几分姿色。 高琼有心回避,赵清裕已向这方投来了目光,既打了照面,自然不好再躲避,忙拉着六郎近前请安道“公主殿下安好。” 赵清裕早在马车上就已瞧见了高琼二人,借口车上憋闷,特意命人停了车,敛服走至近前,屈膝还礼道“表兄何至如此客气”,说着,目光便又打量了杨延昭几眼,他正收了礼数,垂手而立,神色平静如水,眉眼俊秀如旧,赵清裕笑道“这是杨家六公子吧!公子那日在三王兄生辰宴上英姿勃发,可是令人过目不忘啊!” 赵清裕毫不避讳的赞扬,让高琼觉得有些不妥,余光扫了一眼六郎,他亦是惊诧,忙答道“公主殿下过誉了。” “公子不必自谦,我家王兄也十分赏识公子。”赵清裕双眸含情,颇具深意的看着六郎,杨延昭垂着眸,只是陪了个笑脸,没有答话,赵清裕遂又移了目光,转向高琼说道“算来早朝已散,表兄今日走得倒是晚。” “有些事耽搁了,故而迟到了此时。”高琼轻声应着,遂又问道“公主这是去哪儿了?” “去了我家王兄府上,舅舅自扬州进京,母妃出宫不便,我便代她去了。”赵清裕笑道。 “原是方守备来了。”高琼喃喃,赵清裕又道“怎么,听表兄话中之意,是不知我家舅舅调任回京之事吗?” “哦~”高琼侧身接了下六郎的目光,苦笑道“倒是未曾听官家提起。” “父皇前两日刚下的旨意,许是未曾在朝上提及,表兄不知倒也应该。” “如此倒要寻个时间去恭贺方大人升任京官之喜了。”高琼抬臂一礼,赵清裕也浅笑了声,高琼接口道“天已不早,府上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赵清裕不好多说,躬身还礼道,“表兄好走,六公子好走。” “微臣告退”杨延昭亦行了礼。 二人款走几步,皆翻身上马,杨延昭遂接了二人方才的话说道“兄长若认为一招回马枪不够诚意,今日小弟做东,请你吃酒如何?” 高琼忙点头道“自然是好,一壶千日春配上清河坊姑娘的一只小曲儿,那可是神仙般的日子。” “谁说要去清河坊了”杨延昭揽住马缰,说道“醉桃源又不是没有唱曲儿的。” “那能比吗?”高琼一脸错愕地问道。 杨延昭浅然一笑,答道“我呀!只去酒楼,不去乐坊。” “六郎,你没意思了啊!”高琼语气中添了几分急切。 杨延昭不接他的话,只回身问道“你去不去?” 高琼极不情愿的吐口气,答道“去,为什么不去,醉桃源我也认了。” “哈哈哈哈…” 二人并马扬鞭,留下几声爽朗的笑容便扬长而去。 赵清裕凝步伫立,瞧着马上远去的两抹英姿,倒是“马似流星人似箭”,片刻功夫,就只剩下马蹄溅起的尘土依然清晰,赵清裕抬手整齐秀发,唇齿间不自觉挂上了浅浅的笑意。 赵光义有意提拔徐湛,徐湛自也察觉得到,早早候在了南清宫,待赵德芳归来,二人便进了书房。 “辽使觐见原不是初次,不过送亲倒是稀奇,他们来得又是太子殿下,自然要谨慎一些。”赵德芳翻找着仪典,随手示意道“自己坐”。 徐湛应着声,便从赵德芳手中接过文案,只听赵德芳说道“礼部已将国宴准备妥当,整体的规制也在此,你只理入京安置这一部分即可,仔细查阅可有不足,若有不明之处,便去请教礼部邵侍郎,他自会全力助你。” “是,多谢王爷安排。”徐湛应答着。 “官家对你寄予厚望,修平更当谨慎行事。”赵德芳分了一盏茶水,坐在他身侧叮嘱道。 徐湛浅笑笑,“王爷放心,湛既然愿入仕途,自当竭力辅佐陛下。” “本王看过你写的《田租论》,倒不像是这个年纪该有的见识,果然熟读百书,经了历练,徐老伯父教子有方啊!”对于徐湛,赵德芳是绝对的赏识,赏识他的温文尔雅,也赏识他的豁达俊朗,若非有一位翩翩风度的杨六公子在先,徐湛与柴熙云,又何尝不是一对璧人呢! 赵德芳兀自想着,不觉轻叹了口气,只听徐湛抬眸问道“闻郡主抱恙,不知可有大碍。” 赵德芳听他柴熙云,不禁打个愣怔,心里有万分劝解的话滚来滚去,也终无法开口,只顺着答道“呃~本王方从西宫出来,御妹气色倒好,已无大碍,有太医们悉心调养着,想来无妨,你也不必担忧。” “如此便好。”徐湛浅笑着应了声。 赵德芳微倾身子,凑近前带着几分试探地问道“修平,你同本王实说,你觉得云儿可好。” 徐湛怔住,缓缓咽下刚刚饮的茶水,放下茶盏,方答道“郡主殿下美丽高贵,博学多才,自然是好的。” “你算是欢喜?”赵德芳追问道。 徐湛浅笑“王爷怎会如此问,只有郡主不欢喜臣下,哪有臣下不欢喜郡主的份。” “啊!”赵德芳方意识到自己话中不妥,忙止了口。 徐湛瞧得出他的窘迫,亦能明白他为何窘迫,柴熙云今日进了宫,如今尚留在宫中,众目睽睽,官家亦知,那么如今在西宫的就是真正的永安郡主,那自己方才在南清宫见到的是谁?当日午宴上自称“云儿”的是谁?八贤王话中问的又是谁?徐湛思及那抹清冷的身影,内心泛起些许波澜,可是这丝波澜很快就被好奇心所代替,永安郡主,柴熙云,坊间传得尊贵无比的美人儿,潘氏兄弟口中的明艳佳人,八贤王护在掌心里的妹妹,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 第二十七章 探病 浴室内融着银丝炭火,隔了密密的帘帐,砌成花瓣形的浴池中已注满了温热的水,升腾起雾蒙蒙的热气,点着香龛里白芷、桃皮、柏叶、零散、青木混成的五种香料,缠绕的整个浴室暖意浓浓。 柴熙云绾好高髻,褪净饰物,走近池边,方脱了薄蝉纱衣,灵玉和子佩搀在两侧,一边扶她入水,一边关切道“水温可合适?”。 柴熙云轻应了声,缓缓沉下身子,侧身靠在池壁,因着绾发时只用了支碧玉簪子,发髻松散,散发不长不短,正落在锁骨处,水面朦胧罩着柴熙云桃色脸颊,平添了几分媚意。 “蒋太医叮嘱过,总要泡上半个时辰,功效才能发作,郡主耐心些,奴婢给您备了米露酒,免得您泡着犯困,口干。”青璇弯身说着,身旁已有小宫女将盛着米露酒的托盘送入水中,缓缓冲散了洒在水面的桃色花露。 许是因着热气蒸面,颇有些杏眼懒抬,柴熙云只摸索着将托盘拉至近侧,轻抿一口,润了润唇,“这隔了一夜,身上倒是痒了起来,蒋太医法子虽好,可日日都要泡上半个时辰,时间一长,身上岂不虚软。” “郡主放心,蒋太医已叮嘱好了,访琴正在小厨房看着给郡主做阿胶八宝雪梨,泡完就吃上一小碗,定然无妨的。”灵玉宽慰道。 “因着咱们太后娘娘气血不足,官家把东阿县进来的好阿胶都留了西宫来,郡主用它补着,还能滋养肌肤呢!”子佩亦说道。 “滋养肌肤”柴熙云轻叹声,“只求我背上的疹子,莫留下印痕才是正事。” “当然不会,你别胡说。” 帘帐外传来莺莺一声责备,众人一愣,方辨出来人音色,正是赵元薇,同她一起进门的,还有赵芙平。 “给两位公主请安。”青璇忙携众人行礼,柴熙云微回身子,伸出手臂道“快些过来。” “你别乱动,先让我瞧瞧。”赵元薇急步近前,收敛裙裾,俯下身子细看了看她的脊背脖颈,不禁同赵芙平交流了一下惊讶的目光,忙说道“怎会如此大意,起了这么多疹子,这要痒起来,岂不难受死。” 柴熙云直起身子,回应道“所以才要泡止痒散嘛!太医也是担心我若是抓挠破了留下疤痕。” “你莫提疤痕不疤痕的”赵芙平打断她的话“你肌肤比雪还要盈润,万不会留下半分瑕疵。” 柴熙云回身见二人皆俯着身子,蹙着秀眉,满脸担忧,不禁换上了笑颜“你们不必担心了,定然无妨,看也看过了,快些出去吧!等我泡完了再去找你们说话。” “今儿晚些时候府里要给丫头们分派差事,我待不久,就在这儿陪你说会儿话。”赵元薇解释道,柴熙云又见赵芙平也没有离去之意,遂妥协道“浴室里烧了炭火,热得很,你们脱下外衣,也免得被水渍污了。” “也好”二人应着声,子佩和灵玉忙上前帮着宽了外衣,青璇便吩咐小宫人转去隔间取两个矮凳,添了果盘和两个酒盏,安排停当后,二人方坐至池边,柴熙云回过身子,把米露酒推至池边,亲自斟了两盏,遂对赵芙平说道“怎么不在南清宫多住些日子,急着回来做什么。” “这不是记挂着你吗?八王兄回府提了此事,可把我吓坏了,昨晚我就收拾了衣物,今儿一大早就随着八王兄进了宫。”赵芙平应着声。 赵元薇挽起衣袖,探手试了下水温,说道“温温热热的,倒是舒服。”她收了手,子佩也递上了绢巾,赵元薇擦干手,继而道“我还记得你小时候起疹子,正是在潜邸里小住的时候,手心里都是,不能挠,不能抓,每到晚上抹了清凉的薄荷膏也不见好,总是睡不得觉,母亲只好抱着你,父皇当时被你急的,一点儿法子都没有。” “还说呢!若非当时贪玩,岂能把制香的杉木粉抹了手上。”柴熙云似玩笑般说过,赵芙平遂探手拉过她的手,细细端详道“你瞧这手上,凝脂似玉,一点儿也瞧不出来,身上也定没事的。” 柴熙云莞尔一笑,遂起了好奇,探身问道“昨日八王兄临走时,说约了徐公子去府上,你没再见见他呀!” 赵芙平缓缓抽回手,佯怒道“我可是顶着你的名号见的,昨儿谁不知你在宫里,我若再见他,岂不是不打自招了。” “你也是胡闹”赵芙平话音未落,赵元薇的责备声就已袭来,柴熙云微垂眼眸,只听赵元薇继而道“什么法子都敢想,我看你怎么和舅舅交代。” “舅舅现下又不在京城,来了也无妨,我都同姨娘说好了,她定会护着我,再说那徐公子若真与平儿情投意合,去哪寻这样的好亲事呀!” “但求如你所愿”赵元薇和柴熙云笑谈着,赵芙平则是被说红了脸颊,娇嗔道“瞧瞧你们说得什么话,可莫要乱点鸳鸯了,什么情投意合,亲事不亲事的,白的不知脸红。” 赵芙平难得有窘迫脸红之时,柴熙云和赵元薇都觉新鲜,忍不住打趣道“我们乱点鸳鸯,那妹妹脸红什么呀!” “你”赵芙平一时不知该如何做驳,恼怒之时,便探手捧起水冲柴熙云面上泼去,柴熙云抬手遮着面,退游了两步,顿觉面上清爽,甚是有趣,便也顾不得方向,伸手将托盘拉得远了些,捧起水便扬了去,她本无所惧,这一捧水力道倒大,赵元薇二人躲闪不及,已被泼湿了裙裾。 “哎呀!”赵元薇惊呼着起身,抬手擦着面上的水渍,责怨道“你怎么不认人的泼过来,明明是芙平挑的事。” “不是你们打趣我,我怎会如此”赵芙平亦娇嗔道。 柴熙云越发起劲儿,笑闹道“我可顾不得你们谁是谁,泼出去的水可更不认人。”话音未落,她便又扬了一道水花,自己嬉笑着往浴池后边跑去。 赵元薇见衣衫已湿,也不再顾忌,拉着赵芙平半琚在池边,气鼓鼓地连拍了几下水面,赵芙平暗自着急,说道“怎么着都是咱们吃亏,非把这衣裳湿透了不成。” 话音未落,零散的水珠扑面袭来,赵芙平下意识遮了一下面部,回过神来也开始泼过去,两边侍婢见她们闹成一团,试图劝两句,反倒引火烧身,白引来三人的嬉闹,被连累着湿了衣衫。 青璇总归是顾着规矩,不似灵玉和子佩一般贪玩,在她不断的劝告下,这场嬉闹总算是暂告一段落,不过此时再瞧去,屋里无论主子婢女,无人不是湿了衣衫秀发,柴熙云靠着池壁,撩开贴着脸颊的发丝,瞧着狼狈不堪地众人不禁失笑出声,赵元薇同赵芙平对视了片刻,又转而瞧瞧柴熙云,想想她们乃是皇家娇养出来的金枝玉叶,人前人后,举止端庄持重,自过了及笄礼,更是半分逾矩都行不得,方才那般荒唐嬉笑,赵芙平从未有过,就是赵元薇和柴熙云也是许久不曾这般欢愉,三人越思越有趣,欢笑声顿时蔓延了整座宫殿,暖色灯光下,三个女孩儿的面貌愈发朦胧,饶是天生丽质,金玉尊贵,也在那升腾的热气中,乱了人眼。 …… “同云儿在一起,净是胡闹。”赵元薇坐在阶前,褪下鞋袜,责怨道“夏老太太还一心指望着我回去同她理家,丫头们的安置还等我拿主意,这要误了时辰可丢人了。” “怎么你这还没过门,就要管家了吗?”赵芙平散着秀发,侧身问道。 赵元薇轻点点头,只听屏风后的柴熙云说道“你婚后有自己的府邸,夏府当家的自然还是你家婆母,何至于让你定主意。” “家家有本糊涂账,虽说是分了家,可有许多浑事牵扯,我那婆婆现在正让我帮着理帐呢!这账目若理不清,纵是分了家,也是麻烦不断。” “夏家不过弟兄两个,算来也是京中子女少的人家,又是言官清流,若是连夏府分家都分得麻烦,那云儿日后若嫁到杨府,岂非更麻烦。” 柴熙云正理着束腰,听闻赵芙平把话引了自己身上,忙说道“哎~可莫牵扯上我。” 赵元薇浅然一笑,答道“正因是言官清流,家里长辈力求公允才分的麻烦,若依着我,有些糊涂账既算不清,纵是二郎家多分些也无妨,我又不同他计较这点子家产,若安也同我一个性子,亲兄弟,多些少些又有何妨,可是老夫人不乐意呀!怕传了出去,说她刻薄哪个儿子。” “你这婆母倒是一副公允心肠,若是生为男儿,得入官场,必是个清官啊!”柴熙云轻声玩笑道。 “你就别打趣我了,这理了几日账,可比我管公主府的事还难。”赵元薇故意带了几分疲倦之意,声音软软的说着,柴熙云同赵芙平不禁掩唇轻笑,此时婢女们已寻来了干的衣物,伺候着主子们换好,赵元薇心里急,匆匆同周太后请辞,便出了宫门,赵芙平留在西宫用了午膳,又帮柴熙云抹好药膏方回宫苑,至宫内安置好一切时,已是日薄西山。 第二十八章 圣人娘娘 赵光义罚了潘氏,这两日皆宿在朝阳宫,今儿散了早朝,干脆连奏折也搬到了后宫来阅,皇后这儿,的确是清净。 当今皇后,本家姓李,表字凤萱,膝下之子早年夭折,赵光义怜念她失子之痛,将卫王元佐划归其名下,又念及李氏侍奉多年,温柔淑慎,妥帖稳当,方尊其为皇后,享中宫殊荣,赵光义对她虽不说十分恩爱,到底也顾念多年夫妻情分,未曾冷落。 今日李皇后一身清清爽爽的玫色华服,纹饰巧妙,妆容素净,佩用了一套红玛瑙珠饰,臂上戴着翡翠镯子,手执长柄团扇,她原不是什么出挑的美人,生的只是平头整脸,中等人才,可到底是国母,身上总有一股子雍容之气,瞧过去甚是端庄娴静。 “元僖今儿倒是提了个事,说是等辽使进京的时候,请个戏班子进宫唱戏,朕想着怎么也是玩乐,便应下了,但总归还是入内廷,圣人还是要多仔细些。”赵光义住笔嘱咐了一句。 “臣妾明白”李凤萱忙应了声,放下扇子,摆置着宫人们方送来的瓜果,轻声应道“不过臣妾记得,元僖仿佛并不是很喜欢戏文,此事若是元侃提出来,臣妾倒不奇怪。” “他不喜欢,可是惠妃喜欢,他这是想法子,讨他母妃欢心呢!怎么也是一片孝心,朕岂有不应之理。”赵光义抬起眸,肃面道“这次把打理辽使入京的差事交给他三王兄,他心里是憋着气的,说实话,论起才干智计,他比元佐和元侃都强,可是这孩子不知道从哪儿学了一身傲气,桀骜得很,朕这才要磨磨他的性子,否则日后,他如何能应付泱泱朝堂。” “陛下一片苦心,五皇子必能领会。”李凤萱探手砚着墨,随声应道。 “圣人觉得,朕这三个儿子,哪个是帝王之材啊?” 赵光义骤然一问,李凤萱顿时停了手上的动作,放稳物件,敛服下拜,带着几分怯意地答道“臣妾久居后宫,怎敢妄提议储之事。” “朕与圣人闲聊,说说无妨。”赵光义随口应道。 李凤萱并不因他的语气改变说辞,只拜俯道“请陛下体恤臣妾,臣妾虽非卫王生母,却养他一场,此事事关卫王,臣妾便不能妄谈妄论,恐有偏私之嫌,况陈王元僖才华卓越,楚王元侃更是懿德皇后亲自教养出的,三位皇子各有所长,立谁为储,皆有陛下圣裁,臣妾愚钝,岂敢参与。” 李凤萱和赵光义虽然不是少年作伴,却深谙其脾性,更知“皇位”二字是多么的尖锐,自她入晋王府那日,就学会了“明哲保身”,如今她身处后位,一无外戚相帮,二无亲子为靠,说到底能托付的也不过养子卫王,赵光义生性多疑,真情假意、试探与否尚未定数,管住口,才是明智之举。 赵光义垂眸盯着她的身形,见一袭华服在地基铺成扇状,她整个人俯在地上,卑微极了,那语气中分明带着几分惧意,赵光义确无试探之心,他并不防备李氏,虽说她养了卫王元佐几日,但那时,赵元佐终归大了,心里对生母的情分甚笃,也只是规矩的侍奉着这个养母,说亲昵实算不上,所以东宫选谁,于她都无大益更无大害,她照样是嫡母太后,故而赵光义是真想听听她的意见,哪怕是一个评价也好。 可是李氏是谨慎惯了的人,说话做事不会留一点错处,宫中人人道她贤徳,尊她为典范,可是这种过度的谨慎,却让赵光义万分不安,他在宗庙前立她为后,死后更是要入一穴埋葬作伴,可就是这个自己选中的国母,在丈夫面前竟是如此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赵光义半晌没有说话,她的谨慎,让赵光义生出了距离感,思索了半天方答道“你是个明白人,知道后宫不得议政,可你也别忘了,你更是一国之母,是朕的圣人,有规劝官家之职~”他拉长了音调,语气中满是无奈,李凤萱没动身形,赵光义不禁感慨道“试想一下,今日朕面前若是懿德皇后,她会如何答这个问题。” “姐姐必会为陛下分忧。” “是啊!”赵光义截住她的话,继而反问道“你如何就不能?” “懿德皇后敦厚淑德,聪慧果断,处事令人信服,臣妾无能,不敢相较。”李凤萱低声应着。 赵光义冷冷一笑,长长出了口气,惋惜道“是啊!符家的女儿,岂是谁都能比的,终是朕痴了,以为你也能像她……罢了,你起来吧!” 赵光义扬了扬手,李凤萱方缓缓起了身,赵光义坐正身子,抿口茶道“既圣人不肯议东宫之事,那便作罢,这些孩子们的婚事,总不会也不敢向朕提吧!” “陛下信任臣妾,臣妾自然该为陛下分忧。”李凤萱答着,遂也换了话题“臣妾正有事要请陛下拿主意。” “说”赵光义捧起汤盏吃着雪梨鸡蛋羹,只听李凤萱道“辽使进京,若是待上月余,正和元薇的婚事撞上,臣妾不知公主的婚事是如期举行,还是迟缓几日。” “不必推迟”赵光义摆摆手,“良辰吉日,不要多耽搁,也让辽人瞧瞧我上邦的威严,况他们辽国不是要缔结姻亲嘛,到时若是合适,便将两对的婚事凑在一起,一娶一嫁,倒也热闹。” “怎么,和亲人选,官家已拿定主意了?”李凤萱倾身问道。 “哎~”赵光义摇摇头,“人都还没见,怎么定主意,这婚姻之事,还是看他们的造化,诸位皇子,嫁谁不可,左不过是个侧妃。” 赵光义说得轻巧,李凤萱自也听得轻巧,便只应和了一句,“陛下说得是”作罢。 赵光义思量了一会儿,遂又笑道“这提起儿女婚事,符国舅啊,可真是慧眼识珠,徐秉德也是教子有方,生养了一个好儿子呀!” “陛下说的,可是国舅说给郡主的那位徐公子。” “嗯,正是”赵光义欢喜的应着声,又吃了口方放下了汤盏,说道“只有这种人,才配金枝玉叶,若安嘛,倒也是个极不错的孩子,但比起修平差了些,若是云儿此次能顺心顺意的,去哪儿找如此好的姻缘。” 李凤萱浅浅一笑,探手递上帕子,方试探着问道“不知官家对杨家六公子可有耳闻?” “哟!圣人也知他。”赵光义似是对她这一问有些惊讶,不禁反问了声,方说道“这也是个奇才,在元佐寿宴上得了云儿一副对子,次日元僖就在朝上举荐他为官,朕便也允了,不久前还在南清宫侧门救了元佐,又得了封赏,日前殿上倒是见了,丰神俊朗,恣意潇洒的少年郎啊!圣人如何就提起他了。” “臣妾也是听元佐说的,说此人的风姿气度,绝非常人能及,前些日子秦国大长公主在朝阳宫,还提了这位杨公子同郡主的一些渊源,说是曾随高琼、郑印几人在熙云那座外宅里避过雨。” “竟有此事?”赵光义一愣,李凤萱又道“元佐来提他的时候怪得很,没说两句,话头就往郡主身上引,还提起郡主把《平边策》借给了这位六公子。” “啊~”赵光义心下一愣,“平,平边策云儿珍视如宝,怎会…?” “陛下都说杨六公子丰神俊朗,难道郡主不会如此以为。” “哎~此话欠妥”赵光义摆摆手“云儿也是在南清宫齐头整脸款待过徐湛的呀!” “不过是一次午宴,纵然是顾着国舅的面子,郡主也会如此做,陛下平心而论,这杨公子和徐公子相比,谁更胜一筹啊!” 赵光义怔了片刻,思及两个少年,皆是明朗如月,温润如玉,把这二人放在一处,还真是难分伯仲,赵光义未答话,只听李凤萱又道“郡主识得杨公子可在徐公子之先,这感情的事,早一步便早了一分缘分,先入为主这句话是有一定道理的呀!” “先入为主”赵光义喃喃,“好一个先入为主,世间男女,多少人败了这‘先入为主’上。”赵光义自位上起身,缓缓移步至亮处,对着窗外如洗景色长舒了口气,良久方回身问道“你可去西宫看过郡主?” “臣妾这两日忙了些,尚未来得及去。” “她这个病来得急,又生在隐处,朕不好去瞧,你拿些锦缎,挑个精致点儿的香龛,替朕去瞧瞧,也给周太后请个安。”赵光义吩咐着,便示意李凤萱去准备东西,李凤萱行了退礼,便转至前宫。 赵光义回过身,愣愣盯着院中那树桃花,思绪闯到数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春日,也是这样一棵烂漫灼灼桃树,落花铺成背景,三个女子绣成一副画卷,薄烟轻纱、秀发如瀑,吟诗、抚琴、点茶,浑然天成,那幅美景足足迷了三位帝王的眼,先入为主的情有独钟,至今,已纠缠了二十余年,而那画中人、观赏者,或化为泥,或化为尘,只剩了他和她了。 第二十九章 西宫 第二十九章 四五日下去,柴熙云身上已是舒爽许多,连日待在屋里,着实无趣儿,幸而六郎麻烦郑印带进宫一只颇有灵气的鹦鹉,柴熙云闲时便用它来打发时光,今儿赵芙平来了兴致,知她身上见好,便带了新制好的毽子去西宫。 日头甚好,融着暖暖春意,周太后命人在殿前搬了绣凳,案几上摆好果子,自己净手点了凝神香,便缓坐下点茶。 正对面,柴熙云同赵芙平带着灵玉、知雨两个大宫女已开始了“激战”,论起蹴鞠、毽子,柴熙云认第二,阖宫上下无人敢认第一,赵芙平知她本事,次次都会将赵元薇拉为同盟,即便如此,胜负也是难定,今儿赵芙平倒是公义,总是想着柴熙云身上尚未好利索,提出二打二的对战方式,柴熙云并未拒绝,近日她确实觉得身上软绵无力,若没有帮手,恐怕还真难胜她。 “哎呀~”知雨一声轻呼,却见那毽子腾然高升,一跃出了院墙,柴熙云失笑打趣道“芙平,你瞧你教出来的丫头,连毽子都踢不稳。” “白得丢人了吧!”赵芙平补上一句调侃,也不等知雨和灵玉动作,想着自己离宫门近,便转步跑了出去,灵玉只上前攀着知雨的肩头做笑,柴熙云则稳了稳气息,接过周太后递过的一盏清茶,待她饮完,也不见赵芙平回转,不禁蹙眉说道“怎的去了这么久,姨娘,我瞧瞧她去。” 柴熙云说着将茶盏放稳,只听周太后叮嘱道“若是落在高处,记得回宫喊人。” “女儿知道”柴熙云应着声,便提着裙角下了台阶,待她过了宫墙拐角,顿被眼前一幕惊得住了呼唤声。 “芙…平…” 赵芙平原早捡了毽子,起身时迎面接上一抹俊朗的身影,那样干净爽朗的面庞,一如既往的潇洒之状,只一眼,她便识清了他,心下顿悟自己不该这样与徐湛相见,只想着快些逃开,不料心一急,脚跟没落稳,一下向后栽去,徐湛眼疾手快,大迈跨步上前,稳稳将她接在了怀中。 徐湛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识人更是精准,他辩得清赵芙平的身影,从她跑出宫门他就已认出了她,但是与往日清冷肃面不同,她今儿穿了一件略显娇艳的粉色窄袖短衣,配着淡白色留仙裙,高梳发髻,配着并不繁琐的首饰,面上挂着几分浅浅的笑容,甚是娇俏,徐湛不禁有几分错愕,这个素来清冷的美人,竟还有如此一面。 他顾自想着,便已接上了赵芙平的目光,他知道眼前并非柴熙云,他亦打探到,南清宫还住着一位平宁公主,平宁,这封号好寓意,可她为什么要叫“芙平”呢! 浮萍。 徐湛未及多思,便已上前接住了她的腰身,赵芙平以为自己会狠狠摔下去,却不料得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眸光乍抬,是徐湛英挺的容貌,近在咫尺,让人呼吸不得,赵芙平只觉神思一空,僵在空中,不知该如何动作。 见柴熙云闯入,二人才匆忙分在了两处,柴熙云是识得徐湛的,她心内纳闷他为何在此,却也为眼前此幕甚觉欢喜,唇间不觉带上了笑意,赵芙平惊觉自己行为不谨,正想上前解释,只听身后骤然传来一声惊呼,来自徐湛,语气中是毫不掩饰惊!也有几分掩饰不住的喜! “是你?!” 那日街市前的俊俏公子,眼前这位风姿绰约的佳人,原来是她,她就是柴郡主。 明眸皓齿,娇艳动人,是啊!普天之下,也唯有她了。 …… 赵芙平心内羞赧,着实没有心思留在西宫,匆忙向周太后作了别,柴熙云没有留她,赵芙平的心思她尚能摸得清,但是徐湛她却看不懂,赵芙平羞于启齿,柴熙云却早把自己当成了局外人,因而也就没有许多的避讳,可以心安理得的去试探徐湛的心思。 柴熙云在石凳上落座,院内风大,方才玩闹身上又发了汗,青璇担心她受了风寒,便转进内宫拿了一件翠色雀丝披风,一边伺候着穿戴,一边叮嘱道“这身上还没好利索,可千万莫要贪凉再受了风寒。” 柴熙云浅浅应着声,吩咐道“去取两个黑釉茶盏,让宫人们都退下吧!” “是”青璇躬身一礼,先示意丫头们散去,自己缓步进了内宫,柴熙云重新布置好茶席,青璇也把茶盏取到,放置稳妥便敛服退至一侧,柴熙云制好茶汤,摆手示意对侧的徐湛饮用,徐湛先告了礼,方捧起茶盏细品,笑道“多谢郡主厚待。” 柴熙云微微一笑,也轻抿了一口茶水,只听徐湛缓笑道“真是没想到,声名在外的永安郡主原来是你。” “公子觉得不该是我吗?”柴熙云抬眸反问道。 徐湛轻摇摇头,笑答道“应该,其实郡主大可不必费此周折,若湛当日见到的是你,知你心有所属,也绝不会毁人姻缘,殿下与杨六公子乃是一对璧人。” 柴熙云低头思量片刻,方启唇轻声道“你与平宁妹妹,亦是天作之合。” 徐湛眸光微滞,遂问道“如此说来,郡主是有意想促成在下与平宁公主。“ “是,却也不是。”柴熙云平静地答着,“那日午宴,本宫若去,愧于六郎,本宫不去,辜负舅舅,这才出此下策,让平宁公主替本宫,临时起意,未及多思,后来本宫在花厅屏风外见那人是你,觉得公子品貌与平宁妹妹甚是相配,才有了此意,总归是本宫起意瞒了公子,公子若有意怪罪,本宫也是要担着的。” 徐湛不禁失笑,答道“郡主说笑了。” 柴熙云亦笑笑,反问道“不知公子是何时识破了此局。” 徐湛轻笑两声,答道“其实,当日在下见了公主,心中便有犹疑,公主的性子、举止,都与坊间所传的郡主殿下大相径庭,我想着,坊间传言总归有误,南清宫楚王殿下,总不会找一位假郡主来瞒哄我吧!后来,我在“醉桃源”吃酒时,遇到了潘氏兄弟,他们口中所述,更是让我心生疑惑,可巧郡主入宫那日,湛受邀去南清宫,正碰上了平宁公主,那刻在下才意识到,自己是受诓了。” “所以徐公子今日来西宫就是为了打本宫一个措手不及,看看本宫怎么圆这个谎。”柴熙云接过话,打上一记审视的眼神。 徐湛掩唇轻笑,应道“若是没有此意,是湛欺瞒,若说全是为此,那湛又冤枉,湛今日前来,一是拜会周太后娘娘,二来是想看看郡主殿下的庐山真面目。” 柴熙云莞尔,说道“今日见公子与平宁妹妹,总算不罔本宫一番心思,芙平,她是个温柔谨慎的人,日后如何,还望公子悉心筹划。” 柴熙云泠泠一声,捧起茶盏像徐湛示意,徐湛抬眸,正迎上一双剪水秋瞳,不知为何,她的眸子那样干净清澈,却带着几分深意,让人读不懂,徐湛未曾多思,亦将茶盏捧起,笑道“请。” 柴熙云放下茶盏,微侧身子,正迎上门后周太后送来的一记责怨的眼神,柴熙云微敛神情,垂下了眼眸,周太后轻叹口气,转而进了内宫。 若说此时最忐忑的,无疑是赵芙平,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宫,那个少年,明朗、正直、热忱,她压根不曾奢望会有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男儿闯进自己的生活,赵芙平慌了。 动情? 许是不该的,他顶着国舅爷的大媒,是符家选定的乘龙快婿,是属于永安郡主的,即使柴熙云心有所属,中意徐湛的,也不该是自己。 赵芙平缓步移至宫门,脑中一遍又一遍回放着自己扑入他怀中的画面,他的怀抱没得让人心安,她已经许久不曾心安了。 “莫怀执念,莫行贪婪,世事如水,随遇而安。” 一句话,盘旋在耳边经久不散。 这句话,来自赵芙平的母妃,先帝的齐娘子,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名姓,更不知她来于何处,只知道那是先帝征南路上救下的一个孤弱女子,没有显赫家世,更没有外族想帮,不过就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却获过先帝专房之宠,昔年盛宠之时,连当今淑妃也不及其万一,皇帝接连数月的召幸,金银珠宝流水般送进了那座深宫锦院,然而宠与爱,不过昙花一现,公主的诞生,没有换来她的荣华富贵,而是幽居禁足,弃如敝履,皇帝见年不曾登上她的门,有人说,她原不是绝美之人,只是有了一副烈火般的性子,先帝不过是图了个新鲜;也有人说,是她不懂规矩,触了皇帝的逆鳞;十二年后,当所有人都记不起齐娘子此人之时,她用三尺白绫,悬于梁上,震动皇族。 嫔妃自戕,原是灭族大罪,赵匡胤盛怒,扔下了一道决绝的圣旨。那是赵芙平脑海中对自己父皇不多的记忆,是真的令人心寒,赵芙平也不知自己是从哪来的勇气,敢在文德殿前跪上一夜,她也不知自己的侍婢锦月是哪来的勇气,敢连夜哭开朝阳皇后的宫门,但是她求得了,求得了母妃身后的安稳,也算是求断了她与先帝的父女之情,那一跪,似乎用尽了她所有的气力,让此后在宫中求存的平宁公主,寡淡似水,无欲无求。 如果徐湛不来,也许就此淡泊一生了,不会搏什么姻缘,搏什么富贵,可是命运使然,他终究是来了,不过这个耀人双目的少年,于赵芙平而言,是福是祸,尚是未知。 第三十章 辽使 汴京城的热闹,在那队浩汤人马进京之时,街道两市,挤满了民众,观瞧来自北边辽阔草原上的那个民族,那里的男儿,是健壮的,那里的女儿,亦是爽朗的,她们可以同自己的父兄一样,骑着高头大马走在街市上,接受万目注视,不羞赧,不躲避,落落大方。 如今日,那宝驹上一袭红衣,身材高挑的银镜公主耶律南音,穿着绣云团的羊毡小衣,踩着红凤长靴,梳百宝花髻,腰间别着一柄弯月小刀,见她娥眉高描,琼鼻似玉,目如朗星,脸比盘月,胯着烈马,好一派英姿飒爽。 她是个自由惯了的人,若是能选,想必她宁愿守着那片草原,一生都不想见识所谓汴京繁华,可是,没得选呀! 数月前,辽国王宫大殿内,一出预谋已久的戏码搬上了台面。 萧氏王后,名燕燕,单字绰。 并非是什么人如其名,萧绰此人,绝不是“莺莺燕燕”之辈,那是一个谋略、胆色堪比男儿的奇女子,耶律南音的母后。 “与宋和亲,势在必行,若主上拿不出令人信服的说法,就不必多费口舌了。”不容置疑的一句话,让整个内宫的气氛冷到了冰点,萧绰面沉似水,双眸死死凝视着一个结点,紧闭双唇。 下首披着墨色大氅的驸马韩昌、太子耶律隆绪均低沉头颅,不敢作答,哪怕是身侧的辽帝耶律贤,也是酝酿了良久才应了答。“南音可是孤的女儿,今我大辽兵强马壮,岂到了与他宋室求和的局面。” “兵戈相对我们当然不怕,如何减少受损兵力才是重中之重,纵观宋室,云中符家,汴京高家,还有一个北汉降将杨家,哪个不是劲敌,上一战,我们可是损了两万精兵啊大王,如此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属实并非明举,望您三思。”萧绰说着,微侧身向耶律贤行了个半礼。 耶律贤有些气闷,不想同萧绰过多辩驳,只朝廊下喊道“韩昌,你说。” 闻言,韩昌倏地抬起了头颅,那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托出一双如鹰般锐利的眸子,衬着两瓣薄唇,轻声应道“依儿臣之见,和亲之事可行。” “混账!”耶律贤怒气迸发,伴着一盏陶碗的滚落阶前,怒骂道“连你也害我南儿,她可是东音的同母妹妹。” “主上此话甚怪,莫非您是觉得臣妾善妒,容不得南儿吗?”萧绰举目注视着耶律贤的背影,语气中带着些质问。 耶律贤稳稳心气,继而坐了回去,随口应道“孤没这么说。” 韩昌见此状,倒也不慌不忙,屈臂行完一礼,轻声道“父王息怒,母后莫急,且容儿臣一言,今我大辽的确日渐强盛,可宋室亦是如日中天,儿臣自幼征战,从未有近年来交手的如此吃力,经一战少则修整半年,多则竟要十月,如此往复,确非上策,依儿臣愚见,如今与宋修好,求得喘息之时,才是要务,纵观古今,和亲是睦邻求好的最佳途径,不必要我大辽巴图鲁浴血鏖战,一位公主,可以换得数年和平,此计是上策啊!儿臣何尝不知父王怜爱银镜公主,东音又何尝不顾念姐妹情分,只是如今,没有比银镜更合适的人选,总不能让铁镜玉镜两位未经世事的妹妹,去汴京皇城吧!” “你”耶律贤一时哑言,只拂了拂袖,侧坐了身子,那旁韩昌同萧绰交流了一下目光,继而劝道“父王爱女心切,自是不舍,可是宋室诸位王爷皆是识礼之人,未必不是良配。 “哼,良配”,耶律贤嗤笑一声,指着韩昌气道“你呀,早就计划好了。” “请父王体恤儿臣对大辽的一片忠心,允公主赴汴京和亲。”韩昌躬身拜俯下去,极其恭敬地说着。 最终,耶律隆绪还是做了妥协,而得知内情的耶律南音,骑着烈马在草原上跑了一天一夜,回了内宫,没吵没闹,平平静静地拿过了嫁衣,接受了这个事实。 汴京城是繁华的,耶律南音身处其中,大概才明白为何辽国勇士宁愿拼上几代人的性命也要挑起战乱,入主中原,富饶之地谁不想得。 耶律南珠心下想着,耳畔骤然想起太子耶律隆绪的问话“二妹妹瞧着这汴京如何?” “很美,比草原上更美。”耶律南珠淡然回应着,语气中听不出半分忧或喜,韩昌微侧身子,回身打量着她那几乎平静到冷淡的面庞,劝道“马上就入宫城了,你姐姐再三叮嘱我,要让你选一个称心的夫君,你也别冷着脸了。” “称不称心有什么要紧,姐夫不必忧心,我既然答应了,就绝不会跌了辽国的面子。”耶律南珠换上一个笑脸,满不在乎地应道。 韩昌瞧她如此,心中略有不快,又上下审视了她一番,方转正身子驱马向前。 宫城外早已站满了迎接的人,远远望去,拥簇的威严浩荡,韩昌等人下了马,卫王元佐远远禀了手,口中道“诸位一路征尘辛苦,本王特替父皇前来迎接特使。” “有劳殿下亲临。”韩昌上前笑着寒暄道,转而回身指着耶律隆绪介绍道“此乃我辽国太子殿下。” 耶律隆绪微微颔首,笑道“卫王殿下有礼。” “太子殿下有礼”卫王还礼道“此处不是叙话之地,我家父皇已备下酒宴,诸位请。” “请”耶律隆绪随着赵元佐等人入内,韩昌落后一步,低声对耶律南音说道“这是卫王元佐,赵官家最得意的皇子,他右边那个穿着红衣裳的是陈王元僖,人才一流,也是个有心思的人,再瞧左侧穿墨色衣裳的那位是韩王元侃,是位颇好风月之人,善风韵,那个穿锦绣浮纹的是楚王德芳,先太祖的儿子,素有贤王之称,这些都是得势的宗族,妹妹要多留心这几人。” 耶律南珠抬眸迎上韩昌的神情,并未接着他的话,只是讽刺道“姐夫果然高明,不过早行一月,倒是把大宋宗族摸了个清楚明白。” 韩昌冷冷一笑,回正身子道“知己知彼,军家常情。” 前头走着的赵元僖自也留意看到了耶律南珠,移步至赵元侃身侧,低声笑道“七弟瞧瞧那位公主殿下,生得倒是标致,与我京都女子不同,七王弟可欢喜。” “五王兄说笑了。”赵元侃微微侧身瞧了眼耶律南珠,继而道“我府上姬妾成群,实在无福消受辽国公主,况且你我兄弟中数五王兄风姿出众,人家辽国公主必然会对王兄你留情的。” “哈哈”赵元僖压着声音笑两声,遂又越过赵元侃,向赵德芳问道“八王弟,你呢!” “为弟可没兴趣。”赵德芳随意应了声,紧步上了台阶,赵元僖朗然一笑,不禁又回身打量了耶律南音一番,素腰楚楚,态意淑贞 …… “今儿辽使可就入京了,阖宫上下忙作一团,也就你躲在姨娘这儿乐得清闲。”赵元微走进内宫,去了外衣,便坐在柴熙云身侧说起话来。” “你来的倒是快。”柴熙云收起桌上的残局,说道“可见了姨娘了。” “姨娘礼佛呢,我可不敢去扰着,一会儿再去拜见。国宴大礼,父皇下诏,连几位皇姐都召回了帝京,明儿绝对热闹,你当真不去。” 柴熙云莞尔一笑,应道“姨娘昨儿亲自打发人去同皇叔说的,我身上没好利索,不宜见人。” 赵元薇打上一剂责怨的眼神,说道“数你机灵。”柴熙云浅笑着,将茶盏递给赵元薇,赵元薇继而道“同你说件喜事,许国姐姐有身子了。” “哦~”柴熙云微显喜色,继而道“前些日子,芙平还同我说接了许国姐姐的信,说是要奏请和离,怎么,皇叔斥责了石驸马一番,这就好了。” “日子总得过下去,许国姐姐能想开,也是好的。” “孝明皇后若在天有灵,必也替姐姐欢喜。” “是啊!姐姐成亲十余载,可算有个子息了,父皇怜念,只让她在府里好生养着,让驸马代为出席了。” “倒真是喜事。” 赵元薇闻言笑着,却又不禁叹口气,“福祸相依,这是一喜,忧亦在眼前,这次辽国来了太子殿下亲自求亲,不知道苦差事落了谁的身上,你称病不见,倒也是明智之举。” “各人之福运,改不得”柴熙云惋惜了声,继而道“对了,你明日在宴前帮我留神一下,风头最盛的是谁?” “出风头”赵元薇讽笑一声“怎么,你痴了不成,这可是国宴,有什么好出风头的。” “你我明白这个道理,有的人未必懂。”柴熙云静静答着,赵元薇见她如此,遂也应着声,又道“你就没别的话问我。” “姐姐若忍不住,自会告诉我的。”柴熙云摇着扇子,不卑不亢地说着。 “我可没有你那么沉得住气。”赵元薇摆摆手,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团,递给柴熙云道“有人托我转交。” 柴熙云笑着接过来,只见上边缀着朗朗小字:巳时三刻,御河桥畔。 第三十一章 约见 宫里迎接外使,忙得不可开交,后宫里的宫人大或被抽调前殿侍奉,或躲在殿侧偷瞧热闹,倒是显得内宫空落,也幸而御河旁难见人影,才给了杨延昭一个好机会,从集英殿逃了席,便早早候在了此处。 算来柴熙云身上发疹已有十数日,已见大好,自也不避讳见人,只着了一席玫色宫装前去赴约,六郎站在拱桥下,柴熙云登至桥峰处,便已瞧见他的背影,疏然利索,干净明朗,柴熙云不觉带上一抹笑意,凝神注视着他的身形,六郎许是有所感应,已回过身,正接上她一双秋眸含情,淡淡玫色衣裳,衬得粉面如云,玉立亭亭。 两个人,一个桥头,一个桥下,遥而相视。 杨延昭先回过神,奔着桥头上了阶梯,探手扶着柴熙云的手臂,缓步走下桥头,轻声道“瞧着气色不错,身上好了?” 柴熙云浅浅点着头,也问道“你的伤呢?” “我也好了。”六郎答,“今日宫里大宴,有品阶的京官都要列席,我想着这么好的机会,是定要入内宫见你的,幸而夏大人善心,更有劳长庆公主传信,方得一见,聊解相思。” “入内宫”柴熙云喃喃,反问道“听你之意,是早料到我不会去国宴了。” 杨延昭笑两声,答道“郡主殿下聪慧非凡,有身上起疹这么好的借口可以避开国宴,何乐不为,只是那费心设计你的人,只怕怎么也没料到,这阴差阳错的,反倒还帮了你的忙。”杨延昭摊开双臂,满脸的洒脱模样,笑着应道。 柴熙云瞧他头脑清晰,辨事精准,心中暗喜,也不禁侧眸嬉笑打趣道,“咱们六公子才是真的聪慧,连内宫妇人的心思你也猜得透。” “六郎哪有洞悉旁人心思的本事,不过事情牵扯到我的云儿,我自然上心了些。” “什么你的我的。”柴熙云轻拂他的胸膛,娇嗔道“这深宫大院,说话也如此没规矩。” “深宫大院,郡主不是也来见我了吗?”杨延昭又打趣一句,柴熙云柳眉微蹙,心中恼他轻薄,遂只背过身去,不再答话,杨延昭甚是喜欢她这气鼓鼓的可爱模样,忙凑近前哄道“莫气莫气,我不惹你了,宫里有人针对你,我总是觉得不妥,你要多提防。” “我自能应对,你不必为此忧心。”柴熙云转过身,迎着他的眸子缓言道“我,和你说件事。” “什么事?” “我家舅父给我寻了一门亲事。”柴熙云刚开口,杨延昭心便已明了,日前徐湛已把西宫之事同自己交代的干净,不过此时他倒是很好奇,柴熙云会如何做辩,遂也不打断,只安静听着她接下来的话“此人名唤徐湛,原是云中徐家后代,那日街市上,你也曾见过他,之前八王兄在南清宫设过午宴,前两日他来过西宫,不过你放心,我对他没有情分,他对我也没有情分,倒是平宁公主与他颇为般配,所以…” 听到这儿,杨延昭终是笑出了声,柴熙云一愣,当即反应过来,质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了?”杨延昭不语,柴熙云又拂了他的胸膛,连问道“怎么知道的?” 杨延昭收住笑,满是宠溺的凝视着她的眸子,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她的秀发,轻声解释道“说来也巧,那日街市相遇,我同那位徐公子一见如故,颇有交情,他呀!把什么都和我说了。” “你这人,明明知道了还让我费口舌。”柴熙云打开他的手,不觉又蹙起眉头嗔怪着,杨延昭不禁失笑,接口说道“我也好奇你会如何解释此事,不过今日六郎更确定一件事。” “何事?”柴熙云接声反问道。 杨延昭朗朗一笑,唇齿微动,“你很在乎我。” 柴熙云瞬间红晕飞过,转身轻啐了一声,责怨道“你没皮没脸。” “我实话实说。”杨延昭绕到她面前,继而道“你若不在乎我,那解释徐公子做什么,你就认了吧!这辈子,就认了吧!”杨延昭箍住她的双手,满目含情的注视着柴熙云的面庞,柴熙云干脆也不避讳,心里暗想将他一军,遂迎上他的眸光反问道“六郎把情话说得如此好,莫不是久历情场所练。” “你,我。” 果不出所料,此话一问出,杨延昭登时窘迫的脸都红涨了几分,柴熙云仍是不饶,佯怒着背过身子,杨延昭慌地解释道“我没有,我家里是给我说过亲,可我都拒绝了,我岂是那留恋情场的浪子,我现在连乐坊都不去了,你白的冤我。” “以前还去过乐坊?” “那…只,只去过两次,不过只是听曲儿,子安、宝臣都在,可以为我作证。”杨延昭支支吾吾地解释着。 “家里给你说过几桩亲?”柴熙云遂赶口问,杨延昭干脆转到她面前,一一解释到“媒人上门的有三桩,前两个面儿都没见,第三桩是礼部尚书的小女儿,我是见了一面,可也就一面,就把此事作罢了,哪有什么久历情场,我这些话也只对你说呀,你,你信我。” 柴熙云绷着脸,仰着头反问道“当真。” “当真当真,我哄你作甚。”杨延昭语气急切,柴熙云也实在忍不住,扯出丝绢掩唇轻笑起来,杨延昭此时方才意识到她的戏弄之意,咬咬下唇审视着质问道“好啊!你也学坏了。” “怎么,只许你戏弄我,就不许我戏弄你了。”柴熙云微挑娥眉打趣着,见六郎不答话,柴熙云便踮着脚凑近他面前,柔声道“今日我也认定一件事,你同样在乎我。” 柴熙云落下脚,不待杨延昭反应过来,她便转步离去,杨延昭心下暗喜,转身还想再说句话,却瞧见柴熙云已跑出了许远,不禁有些扫兴,暗自嘀咕道“还没说完话呢,怎么又跑了。” 杨延昭闷声叹口气,转步过了拱桥,准备出内宫,方至宫道,突觉身后风声一紧,一记空拳倏然袭来,杨延昭顿住步,微微侧头,躲过这记重拳,稳住步伐方回身打量一眼,见身后多了两位衣着华美的中年男子,都穿着密云团纹的墨色常服,颌下蓄着胡须,眉目间带着几分冷冽之气,虽然上了年纪,却见各个眉清目秀,骨骼清奇,举止间不怒自威,最重要的是,他们的腰间,竟然配着长剑,这可是内宫。 与此同时,那两位将军也已细细打量了六郎上下,玉冠墨发,锦衣素袍,奕奕神采恍若宋玉临世,是个不错的。 杨延昭识不得二人,却也不知何处有所得罪,竟惹得他们出手,未及反应,其中一人已出二招,六郎连退几步,不准备接招,只是那人岂容他反应,招招进击,六郎被他逼至墙边,已无退路,只好先告歉道“晚辈得罪了。” 杨延昭臂上发力,缠住他禁锢住自己的双臂,腿上出招,准备脱身,二人缠斗数招,方破开僵局,腾身闪至两处,那人并无收手之意,一个凌波微步移至杨延昭身后,从背后死死箍住他的脖颈,厉声吩咐道“还不反击。” 杨延昭探手握住他第一个关节,借住力点,寻机转过身子,一记连拳均被此人一一接住,六郎能感觉到他未用全力,否则凭此人招数之奥妙,自己绝对早被撂在地上,不过他好像并不想让杨延昭难堪,二人僵攀着肩膀,持了片刻,他便松了手,杨延昭敛好衣衫,俯身下拜道“晚辈杨延昭冒犯国舅,万望国舅爷恕罪。” 与他交手的三国舅符昭寿闻言微愣,垂眸问道“杨公子认识本侯。” “晚辈不识”杨延昭俯着身子,解继而释道“不过试问当今天下,除了符家,谁有配享宝剑入宫之特权,是晚辈唐突。” 符昭寿冷笑一声,下意识摸了摸随自己南征北战的佩剑,心中讽笑道,不料想竟被这家伙什儿出卖身份。 “娘娘还等着呢!走吧!”一旁观战的符昭愿面沉似水,闷声吩咐着,又上下打量了杨延昭一眼,便转步往内宫走去,杨延昭心知柴熙云和徐湛的婚事正是二国舅符昭愿的大媒,如今尚不知他是什么心思,自己决不能冒失多言,也只做了辞礼,心中暗替柴熙云捏了把汗。 …… “怎么样?”符昭愿随口问,符昭寿也随口答道“好苗子,可惜功夫还不到家。” “三弟有万夫莫挡之勇,在你面前,只怕没有个功夫到家的人。”符昭寿从自己二哥话中听出了几分打趣之意,回应道“二哥哥也取笑起小弟来了。” 符昭愿笑几声,拿起宝剑说道“日后咱们入宫,把这佩剑摘了吧!别等到让谏院那些人说话,弄得咱们难堪。” “二哥哥言之有理,谨慎些总归没错。”符昭寿应着声,继而嘱托道“还有,一会儿见了云儿,你可别过分苛责啊!女儿大了,她乐意自己做主咱多什么嘴,人也见了,也是上驷之才。至于徐家嘛!毕竟咱们是世交,婚事不成情分也在,秉德兄也不是那不明是非的人。” “我气得是这事吗?我是气她自作主张,全不懂我是为她好。”符昭愿说一句,遂摆摆手,“行了,此事你和四妹妹都莫插手,我自有主意。” 第三十二章 符家国舅 柴熙云回西宫换了件常服,便有宫人报周太后有请,柴熙云不加多思,转而带着灵玉去了前厅,方至门侧,便听屋内传来男声,屏风后隐约可瞧出人形轮廓,那健硕的身姿,中气十足的音色,岂不是…舅父。 柴熙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屏住了呼吸,慌然侧身问道“舅舅们是何时回的京,本宫如何不知。” “奴婢也不知。”灵玉摇摇头,面上不觉带了惧意,“这国舅爷来得急,主子可想好对策了。” 柴熙云咬咬下唇,轻声说了句“罢了,躲不掉了”,转而撑上一幅笑脸,边走边说道“在门外就听见舅舅的声音了,云儿给三舅舅、小舅舅请安” 柴熙云满脸堆笑的行个礼,符昭寿连忙站起身,将她拉至身侧,欢喜笑道“少礼少礼,怎么样,这一别数月,可想我们了。” “自然是想,云儿前日还同姨娘念叨,不知道此次国宴舅舅们可会进京,正盼着,可就来了,舅舅是几时到的,也不早托人带个信,若知你们今日进京,我必然早早套了马车,到京郊迎你们去。”柴熙云挽着他的臂弯,柔声哄着, 符昭寿闻言大笑道“你看,还得是云儿懂事,不枉我们疼你,我这次让你舅母选了几匹蜀锦,都是川陕那边供的,好看着呢!拿来给你裁新衣裳。” “多谢小舅舅。”柴熙云宛然,正说笑着,符昭寿轻搡搡她的胳膊,朝上首努了努嘴,柴熙云双眸微闪,便瞧见主客座上板着脸面的符昭愿,心内不觉一慌,愣着没有答话。 若说这世间还有能让柴熙云心生惧意的人,怕只有这位十三岁就随父北伐,一举辅佐先周太祖、世宗皇帝登上大宝,又数次救驾平边,身兼邢、罗、恩三州刺史的紫金光禄大夫符昭愿了。 魏王符彦卿有三子三女,宣懿皇后和二郎符昭信相继去世后,三郎符昭愿便以长子之身,担起全族荣耀,这统帅三军、杀伐决断地兵马大元帅,自然磨得性子厉肃,不怒自威。 柴熙云此次悖他之意,自也做好了被训斥的准备,瞧周太后在旁锁着眉头,便也料到此次是劝而无果,反被舅父劝降,柴熙云暗自鼓劲,忙移步近前,亲自添了茶水,捧至面前,娇声道“三舅舅一路劳累,喝杯茶润润喉咙。” 柴熙云满脸天真娇态,一双如水眸子干净清澈,着实令符昭愿冷不住脸,探手将茶水接过来,也极给面子的喝了一口,方放回桌案。 符昭寿见他没有发作,暗舒口气,将柴熙云拉至身侧入坐,甥舅俩尚未坐稳,只听上边缓缓传来一句话,“愈发大了,愈发不听话,你别以为,这就行了。” 符昭愿凝住神情,闷声说着,柴熙云听了这话,忙将尚未坐稳的身子从椅子上挪了起来,符昭寿嗅到空中愈发浓烈的窒息感,忙抿住唇,静了声,那旁符昭愿用一双厉目打量了柴熙云一眼,启唇质问道“让平宁公主去替你,是德芳的主意,还是你的主意?” 柴熙云慌然摆摆手,连声道“此事与八王兄无关,与芙平也无关,都是云儿的主意。” “都是你的主意”符昭愿冷笑着点点头,下意识高了声音,责问道“你好大的主意。 “三哥哥~”周太后见柴熙云被惊得身上一颤,自觉心疼,忙提点了声,符昭愿自也瞧见她方才颤抖的肩头,暗思自己平日整规军队语气惯了,许是有些吓着她,忙稳住心气,唤了一副“劝谏”的态度,解释道“你外祖父在世时,就曾多番嘱托,你的婚姻是大事,这些年我护着你,宠着你,官家面前递了多少表章,嘱托朝中有求亲者不可轻易应允,我是千挑万选,好不容易选中了徐家三郎,你倒好,随随便便就让给了别人,如此糟践我这当舅舅的心意。” “云儿没有”柴熙云抬起眸子,慌然解释着,符昭愿侧过头去,住了声,柴熙云紧走两步,至膝前半踞在身旁,柔声道“舅父为云儿殚精竭虑,云儿何尝不知,但云儿更知重诺重情,若非云儿心有所属,定然不会辜负舅舅的美意,舅舅今日责骂,云儿甘愿领受,只是莫说这伤人心的话。” 柴熙云仰着头,双手搭在符昭愿膝前,眸含泪光,莺声劝解着,符昭愿叹口气,探手想要扶她,柴熙云却是拗着不肯起身,却见她眸中发晕,两行清泪悄然落下,这一哭,符昭愿便乱了方寸,进门时准备好的千万句责备皆忘到了九霄云外,长叹了声方说道“我符氏,昔年坐拥云中三十万精兵,出了三位皇后,父得亲王爵,享配太庙,朝避名讳,诸子封王拜将,可佩剑入宫,就是全家女眷,也无一不是诰命傍身,如此荣耀一门,大权在握,却护不住两个稚子的周全。”话及此,符昭愿又长叹口气,仰天哀道“那是我大姐姐的血脉啊!也是…是你的亲哥哥,他们一个英年早逝,一个不知所踪,百年之后,九泉之下,我们兄妹已是无颜去见大姐姐和孝文皇帝,若连你的婚事都不能如了心愿,那我们岂非成了柴家的罪人。对这件事,我千般小心、万般谨慎,你姨娘也求了恩典,不让官家左右,为得不就是你得一心人,一生富贵顺遂,以告慰你父皇母后在天之灵,我不是要责怪你自己拿定主意,我恼你任性,恼你辜负我的苦心,孩子你明白吗?” “明白,云儿都明白。”柴熙云点点头,颤声应着,符昭愿终是不舍,软下身子将她搀扶起来,符昭寿亦近前道“你三舅舅嘴硬,他虽是生你气,却听说你与杨家六郎暗生情愫,这方到京城连大宴都未去,先想法子见了他一面,他若真恼了你,你自愿嫁谁便嫁谁,何至跑去试探那杨六公子的本事。” 柴熙云抬起泪目,问道“你们见他了。” “不光见他,我们还看见你了呢!”符昭愿没好气的接了句,“深宫内院你们倒是大胆。 “舅舅”柴熙云柔声唤着,符昭愿继而道“现在万事未定,不要那么情不可耐,若是被旁人说了风言风语,于你名声不利。” “舅父放心,云儿有分寸。”柴熙云说着攀上他的胳膊,符昭愿轻叹口气,拍拍她的手说道“你这丫头,准是上辈子来讨债的。”柴熙云舒然浅笑,周太后上前拉着柴熙云坐到身侧,又笑道“三哥哥瞧她这性子,可不是和大姐姐一个模样刻出来的。” 符昭愿浅笑不语,只听符昭寿打趣道“何止像大姐姐,依我看倒像极了年轻时的四姐姐。” 符昭愿忍俊不禁,闷声道“你愈发大胆,敢打趣娘娘了。”几人皆笑笑,符昭愿遂又转向柴熙云问道“身上疹子可大好了。” “已无大碍,舅舅放心。”柴熙云答。 “宫里如今不太平呀!敢用如此肮脏的手段对付你,莫不是打量着我符家没人了。”符昭愿暗搓牙关,回身同周太后交流了一下目光,见她成竹在胸,似是早有打算,也不再多言,倒是符昭寿心怀忧愤地接过话去嘱托道,“待在妇人多的地方,总要万事小心,等辽国使臣离京,你便还搬了南清宫住去,德芳做事稳妥,照料你素来细心,我们也放心。” “嗯,六弟此话有理。”符昭愿应着,“德芳倒是难得的一个通透的人,正好恩州如今风调雨顺,实在不需我亲自坐镇,辽国既有示好之意,边关也暂时无忧,我准备奏官家,留京任职,一来可时常入宫陪娘娘说会儿话,二来也腾出手来好好管管云儿的婚事。” “是该好好管管”周太后点着头,探身抚住柴熙云的手腕,送让一个宠溺的眼神,符昭愿还想多喝会儿茶,赵光义却已派王继恩亲至西宫来请,兄弟俩推不掉,只好同周太后作别,急急赶去集英殿参席。 周太后送他们出了宫门,抬手招呼过盛嬷嬷,低声吩咐了几句,盛嬷嬷领会,便安排宫人们各自出了内殿,就连屋外伺候的也打发的远远的,自己同尚嬷嬷亲自守在了门外,柴熙云见姨娘行有怪异,正待发问,已被周太后拉至了佛堂。 佛龛处香烟袅袅,禅香味夹杂着木鱼声扑面袭来,正上首堂堂正正摆着三个牌位,暗木金文缀着几个刺目的大字:先周睿武孝文皇帝柴荣之灵位、先周宣懿皇后符玥之灵位、先周恭帝柴宗训之灵位。 “跪下”未待柴熙云回过神来,周太后便不紧不慢地吩咐了一声,柴熙云连忙敛了衣衫,恭敬地拜俯下去,行完大礼,方跪稳在蒲团上。 周太后点好香,三拜后方挨着柴熙云跪下,启唇道“符氏幸不负所托,得寻让儿之踪迹,望官家、圣人在天安息,庇佑柴氏子孙,繁茂、昌盛。” 惊!喜! 柴熙云一时辨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她只愣愣地看着深深拜俯下去的姨娘,不觉就模糊了眼眶…让儿,熙让,吴王,他,还活着。 第三十三章 国宴 集英殿通宵达旦,次日依然是热闹非凡,依礼宴请使臣该用国宴,有群臣作陪即可,偏生此次辽国来的又是正经的皇子,打着和亲的名号,不得不加上家宴,故而皇后在殿内殿外设了两个大席,安排群臣坐外席,宗亲贵族坐内席,那玉盘珍馐,丝竹入耳,清歌妙舞之状,倒真显太平盛世。 赵元薇穿了件碧霞罗锻,执着素扇,同赵芙平在皇子们身后落座,虽说见惯宴席饮乐,但官家素提倡节俭,如此繁荣排场,也着实少见,倒是让人觉得有趣儿,赵元薇早就打量着对席的耶律南音,见她眉眼飞扬,身材瘦削,同中原女子终归有异,也不禁微侧身子,同赵芙平议论道“你瞧那位辽国公主,生得倒是俊俏,不知她会选咱们哪位王兄做夫君。” “我瞧着倒是不如咱们宋室女子长得柔和娇美。”赵芙平掩唇回道“王兄们皆有家室,实在不知,这辽国人是怎么想的,把这堂堂的公主殿下送来做个侧妃。” 赵元薇暗笑几声,不答话,只举盏邀赵芙平同饮一盏,方应道“稳兵之计嘛!” 赵芙平浅笑,放下酒盏,用帕子拭净嘴角,举目望去,正瞧见外席徐湛立在一处,见他穿着红色官服,手持笏板,修身玉立,人群中甚是惹眼,赵芙平暗自瞧了会儿,方移了目光。 “皇帝陛下”耶律隆绪站起身,冲着上首笑道“承蒙陛下厚爱,备此酒席,本王感激不尽。” “太子莫要拘礼,尽情畅饮才是。”赵光义举盏示意宗亲,大家共饮,耶律隆绪坐下,方说道“今日歌舞虽妙,但似与昨日无异,怕难以尽兴,本王倒有一主意,不知陛下可允准。” “哦”赵光义摆手住了歌舞,遂道“太子不妨说来听听。” “我大辽乃马上民族,男女皆可作舞,本王之妹南音更是善舞韵之人,不妨由她进献一舞,以助酒兴。” 赵光义闻言收了笑,蹙着眉没有答话,赵元佐瞧出其意,忙起身推脱道“公主金枝玉叶,恐伤尊贵,还是换了侍婢来舞。”正待招呼着换新人,却见韩昌站直了身,笑道“无妨,助兴而已,辽人原不拘泥这些规矩,公主殿下也正有此意。” 闻韩昌此言,耶律南音干脆起了身,屈膝道“陛下看惯中原歌舞,恐也觉无趣儿,不妨南音献上一支胡旋舞,以助陛下雅兴。” 听她此言,倒让人实难推托,宗室们面面相觑,赵光义遂也点了头,笑道“如此,有劳公主了。” 耶律南音躬身一礼,站稳身子,双手击了三下掌,早已备好的乐师伴舞便已上了殿,十数个着款摆长裙,执手鼓,戴素纱的契丹女子一齐上殿,鼓点声中瞬间将耶律南音围簇中间,丝弦紧奏,足尖点地,曼舞轻歌便已呈现在诸人面前。 若说那耶律南音,也是个貌美的,面若银盆,柳眉杏目,可惜打入京便带着不满,未即开怀,今日闻鼓乐声,倒是难抑兴奋,面上竟也加了喜色,那一舒一展间,一动一静处,衬出芙蓉春水面,细腰不盈掌,倒是白白让人瞧出了几分痴意。 赵元薇在后头瞧得真切,前面他人皆好,唯有赵元僖痴望着人家,不转双目,赵元薇暗自好笑,冲赵芙平努了努嘴,二人笑了一番,赵元薇便低声道“不知人家这位公主的心思,咱们五王兄的心思倒是掩不住了。” “五王兄形容俊美,依我看倒是和这个公主蛮相配的。”赵芙平浅应道。 赵元薇摇摇头,娇嗔道“我家七王兄才是个好的,那公主如何就一定要瞧得上五王兄了。” 赵芙平苦笑声“七王兄自然是好的,我不过随口一应,你较什么真儿。” 姐妹俩说笑着,对面韩昌却已将对侧的诸位宗室女瞧了个遍,似是有所失落,便侧身同耶律隆绪说道“我听闻宋室有个妙人,是先周皇帝的女儿,殿下可知是哪位?” 耶律隆绪细打量了一番,回应道“姐夫熟悉宋廷,尚且不知,本王就更不得知了,许是那蓝衣裳的。” 耶律隆绪随手指了一下,韩昌不觉朝赵芙平细看了一眼,遂打趣道“殿下瞧着那蓝衣裳的好,同赵官家求了恩典,要回去做王妃去。” “我瞧着秀气端庄,倒还不错。”耶律隆绪也接口笑着,韩昌遂唤了身侧侍候的宫婢,问道“永安郡主是哪位?” “郡主殿下告了疾,今日不曾来。” “不曾来”韩昌眉间微蹙,正觉惋惜之际,却听两厢传来了轰轰烈烈地掌声,原是一场已落幕,耶律南音已拜俯请赏,赵光义自然欢喜,命人赏了两件红珊瑚的串子,方命耶律南珠落座。 韩昌浅笑笑,起身奏道“陛下觉得这歌舞如何?” “曲佳舞妙,胡璇之姿,倒颇有昔日杨妃之态。”赵光义欢喜地夸赞着。 韩昌遂又顶本道“臣瞧在场宗室女颇多,各个风姿卓越,咱们闲来无趣,不如做一番比较,不知诸位公主中可有人愿与我银镜公主一较高下。” 韩昌语气带了些轻狂,听得诸人颇为不安,赵元侃腾然起身,奏道“父皇明鉴,诸位妹妹皆是闺阁女,岂有抛头露面作舞之理。” “韩王殿下此话差矣。”韩昌打一记调笑的眼神,回应道“本帅原无他意,只是为助酒兴,韩王殿下未免小题大做。” “我大宋不比大辽”赵元佐接了口,“公主郡主皆是金尊玉贵,养在深宫不轻易见人的,驸马所言恐怕是强人所难。” “本帅自知宋室有宋室的规矩,只是如此扫人幸,怕也非待客之道吧!”韩昌冷然一声,随即坐下了身。 话至此,气氛已是有些冷,赵元侃开口想再反驳几句,却被赵光义一声“恒儿”驳回了声,赵光义已是心知肚明,今日不应韩昌之请,怕真是跌了辽国的面子,那韩昌又岂是肯善罢甘休的主儿,罢了,取乐便取乐了,赵光义闭目自思了寸时,只听耳边传来一声父皇,睁睛再瞧,见赵清裕已在阶前跪稳,赵光义不禁坐直了身子。 赵清裕今日着了一件玫色留仙裙,上边用金线勾成凤戏凰纹,配着一套精雕翠玉珠饰,精心描了娥眉,施好粉黛,点上胭脂,衬得春意盈盈,模样甚是可人。 “清裕,你做什么?”赵光义问道。 “儿臣自知舞技缺欠,但也愿为父皇助酒兴,不敢与公主殿下相比,只为作乐罢了。”赵清裕恭恭敬敬地说着,倒是引来众人的目光,赵元薇暗自蹙了眉,轻声啐道“什么场合,白得出这个风头。” 等等,出风头,赵元薇骤然记起昨日柴熙云的叮嘱,如今见赵清裕这般,倒是有了话回,只是不知,柴熙云让自己留心这个做什么,赵清裕又是打了个什么算盘。 “你,行吗?”赵光义迟疑着问了声,他素知方惠妃善舞,不过也是十数年前的旧事,如今宫中,柴熙云善舞,再有赵芙平也是数得上的,赵清裕嘛!他倒没把握了。 “父皇放心,儿新编排了一曲,正好也请父皇观瞧。” “也罢”赵光义见她坚持,便也摆手应下,转而对韩昌等人道“此乃朕的同昌公主,由她献舞也就是了。” “得幸一观,本王之幸。”耶律隆绪倒也客客气气地说了句话,目光不觉就落在了赵清裕身上,算来样貌,她绝非最出挑的一个,赵芙平比她冷艳,赵元薇比她温婉,可她却有一股来自骨子里的自信,撑着气质不凡。 这次国宴,赵清裕绝对是有备而来,她那一袭留仙裙,舒着长袖,留着腰身,是个奏舞的好衣裳,赵清裕眸光微闪,继而施礼道“儿臣无备,缺一伴奏之人,又恐宫人们技艺不高超,因而想同父皇求一个恩典。” “什么恩典,你自管说。”赵光义心里虽说不痛快,但到底亏着赵清裕解了宴前之急,也好声好气地问着。 赵清裕继而道“这曲长袖折腰舞用笛声和琴声最妙,我们这儿,七王兄的笛声乃是一绝,不知可愿助妹妹一臂之力。” 赵元侃闻她此求,一杯酒水卡在喉咙里生生呛了一下,身侧韩王妃郭盈忙起身递了帕子,赵元侃生咳了片刻,方推拒道“启奏父皇,儿臣不善此曲,恐有负妹妹之佳资。” 赵清裕万没料到他拒得如此干脆,不觉眸光一紧,面膛飞上了红晕,赵元侃心内甚是不爽,自度同昌丫头当真不知好歹,自己丢人也就算了,还要拉上他这嫡亲的皇子,着实是自讨没趣儿。 终是赵元僖不忍自家妹妹下不来台面,打圆场道“既然七王弟不懂此曲,那为兄来为妹妹伴奏就是,有劳王妃抚琴。” “是”李书楠敛服收了礼,宫人们预备齐整,方各自落座。 赵元薇原与赵清裕不睦,也懒得看她那卖弄的模样,只低下头颅,吩咐宫人去外席给夏临奉了些果子润喉,琴声骤起,一应宗族皆凝神细瞧,赵芙平瞧着正中央轻舒衣袖,素腰弯折,轻盈如燕的赵清裕,片刻,面上便沉了色,耳畔骤然响起赵元薇的疑问声“这舞我怎么瞧着那么眼熟啊…这不是…这不是你和云儿新编的舞吗?” 第三十四章 长袖折腰 赵清裕这支长袖折腰舞,引得四座叫好,更引得赵光义龙心大悦,当场就赏了方惠妃母子珠宝绸缎无数,方惠妃一并陈王诸人自是欢喜,潘素蓉则是暗搓牙关,闷着声饮了几口酒,颊上便带了醉意,沉沉地闷着不说话。 这支舞究竟是怎么来的,赵清裕心知肚明,赵芙平也心知肚明,因而当她目光迎上赵芙平审视的眼神时,不觉就躲闪了过去。赵芙平心内实在郁闷,同赵元薇说了句,便借口更衣离了席,绕到御花园观赏了片刻,遂转去了西宫柴熙云处。 觉得闷滞的还有多饮了几杯酒的韩昌,拿了外衣,独身在宫里闲逛了起来,花团锦簇的宋室宫廷,耀得人花了眼,阳光布在韩昌棱角分明地面庞上,竟给这锋利的轮廓添了几分柔和,韩昌是个厉害的人,既能得那俏美如花的辽国金镜公主青眼相待,又能以弱冠之年掌了三川兵权,此等魄力,岂是寻常,若非他股子里带了骄傲、冷冽之气,迎面看去,绝对也有乱人眼目的样貌。 韩昌觉得脚步有些沉,似是见了风,酒劲儿上了些,不辨方向地进了拐角,迎目是楼台水榭,浮于御河,他向那楼台细瞧,却是好一幅人间奇景。 琴箫合奏,朗朗动听,翠纱幔帐被微风拂得扬起一角,掩映下一袭倩影翩跹而起,一身洁白如雪的罗丝纱衣飞舞起好看的弧度,如瀑长发散及腰际,又缠裹着纤纤细腰,长袖飞击,准且柔,柔且美,美且仙,仿佛漫天飞雪旋落入地,借落宝地暂居仙姿,引人注目的是那柔若无骨的身形,轻盈可比飞燕的矫健,以及浑然如上天精雕细琢的绝世容貌,凭是什么媚骨天成,在斯人面前也不得不自惭形秽,什么是仙人之舞,什么是真正的长袖折腰,韩昌算是见识了。 柴熙云正是幸处,自是忘我,竟也大半天才在舒袖间瞧见廊下已瞧痴了的男儿,一时惊愕住了身形,忙转至抱柱后躲避,访琴和子佩急忙放了乐器,上前将柴熙云紧护住,只闻青璇高喝道“何来狂徒,竟敢如此冒失。” 韩昌也是被唬了一跳,眼前骤失美景,不觉失落,只好生作赔道“在下韩昌,只因醉酒误闯,不意冒犯贵人,万望贵人恕罪。” “韩昌”柴熙云喃喃,思及方才眼前一瞬闪过的裘装胡服,加上“韩”字做姓,对他的来历倒也估量得清,柴熙云尚未开口,只听韩昌朗声赞许道“姑娘此舞,俗名‘长袖折腰’,方才宴上那位公主殿下倒是也舞得完整,编排巧妙,却也惊艳,但是瞧了姑娘的身形,方知那公主殿下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韩昌说着,不觉就笑出了声,语气中满是轻挑与讥讽,听得柴熙云甚为不悦,便也不接他的话,只开口道“你原是误闯,只把此事隐下,我也将此事隐下,你出去,我自不会为难你。” “贵人莫急”韩昌躬身行礼,嬉笑道,“相逢一场,好歹留下尊名,日后席前,也好邀您共饮一杯。” “放肆”柴熙云越发带了怒意,嗔道“若再多言,本宫可顾不得你是辽国使臣,自会让陛下处置了你。” “贵人不想说,在下不问便是。”韩昌见她带了怒意,倒也不再缠扰,拜了个深礼,方抬起头,嘴角蕴上深深地笑意,恭敬地说道“郡主殿下,后会有期。” 留首,转步,他走的潇洒。 郡主殿下,柴熙云。 韩昌心思细腻,聪明绝顶,宋室宫廷有几个宗族女,他早就摸得一清二楚,一个风华绝代,颇具个性的美人儿,能在深宫廊亭得宫人伴奏,翩然起舞,又口口声声自称“本宫”,恐怕也只剩下那位称病躲席的永安郡主了。 韩昌见识了她,自然心情大好,走出此处便随意择了路奔向集英殿,日头很高,映得人影很短,但杳无人际的悠长宫道,若是狭路相逢,实在不难发现。 韩昌一举目,便瞧见了人影,自一射之地缓缓靠近。 来人一身红色圆领朝服,缂丝织金缀上团纹,长翅官帽下掩映着一张风流面膛,修长笔挺的身形、配上脱俗的气质,竟把一身普通朝服穿得分外儒雅,越走越近,韩昌方看清了他的样貌,剑眉星目、高鼻薄唇,棱角分明,似昆仑美玉,得尽天地精华。 是他! 韩昌识人不忘,那日茶馆二楼匆匆一面,他自将这幅锐利审视的眸子印在了脑海,他心里暗自好笑,正要寻机相会同饮,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了,心里想着,只觉一股压倒人的气势扑面而来,韩昌也肃住面,迎步走去。 “我见过你。” 方错了身,杨延昭便先抛出了话,二人皆止住步,见韩昌冷冷一笑,平静地反问道“在战场?” 杨延昭轻摇摇头,没有正面回应他的问题,只是说道“你我心知肚明,韩帅何必做诳言。” “哈哈哈”韩昌压着声音,笑出了声,遂也不遮遮掩掩,说道“本帅第一次见六将军,将军不过是个奶娃娃,初上战场,跟在你父亲身后,没半点儿威风,可本帅也记得很清楚,就是你这个让所有人都瞧不起的奶娃娃,却提出了“远交近攻”的妙法,大败宋军,哼,很是痛快呀!哈哈哈哈,所以那日在茶馆我一眼就认出了你,可是很不巧,你仿佛并没有认出本帅。” 杨延昭幼年确曾见过韩昌,那时北汉与辽联手,共抗宋室,六郎初次参军,只是跟在杨业身边见识,并未真上战场搏杀,他确实记得那时在帅位上发号施令的是一个年及弱冠的少年,辽国驸马韩昌韩延寿,不过韩昌性子怪癖,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故而北汉全营虽听其调遣,却无一人识其真容。 杨延昭虽忆及往事,并未十分挂念,也只轻眨双眸,语气平静地回应道“杨景并不以此为荣,韩帅亦不必再提陈年往事。” “陈年往事”韩昌冷笑“是啊!于你们杨家,可不都是陈年往事了,昔日那耿耿忠心誓死效忠太原刘家的杨业,如今不也是赵官家的殿下之臣嘛!” “我杨家虽是降臣,却也未叛故国,你不必用言语激我,白费口舌。” 杨延昭起步准备离去,韩昌却又转了身子,说道“你的性子像极了你的父亲,杨老将军高风亮节,韩昌确实钦佩,不过他日战场之上,大家各为其主,望六将军不要手下留情。” “既是各为其主,又何提‘留情’二字,话谈至此,杨景倒有一疑问,辽国既然有再起祸事之意,不知辜负两位妙龄女子的一生有何益处,总不会真为了赢什么喘息之机吧!”杨延昭亦转过身,双眸死死盯着韩昌锐利的双眸,嘴角带着一抹难以琢磨的笑意。 还是第一人猜着了他几分的心思,韩昌不禁觉得有趣儿,他定的主意,连萧绰都未猜透,倒被这杨六郎窥视了几分,杨延昭自然没有那读心的本事,他只是常听父亲提及韩昌谋略异常,又觉其行事实为怪异,方猜测如此善谋之人岂会将自己的心思公诸天下,才思其另有主意。 韩昌同他互视了良久,方避开眸子朗笑几声,道“你我若能同为一主,必是至交好友。” 杨延昭“嗤”笑了一声,先行快移了步,韩昌也未多逗留,转身反着方向走去,杨延昭等得闲散武将之职的人,这两日国宴期间奉命巡视内宫,两个时辰一轮换,正轮到了他,碰见韩昌原是巧遇,但更巧的是,方过了拐角,便瞧见柴熙云携了一众侍女匆匆忙忙地走着。 “郡主--” 杨延昭瞧此处无人,忙大声呼喊了一句,柴熙云心里只想着方才的窘态,思量得入神,并未听见此话,倒是灵玉耳尖,紧走至柴熙云跟前说道“郡主,杨六公子喊您呢!” “啊”柴熙云微愣,不觉住了脚步,匆忙回身瞧了一眼,杨延昭见她住步倒是欢喜,紧走几步想要上前,柴熙云似是不愿见她,低声怨了句“他怎会在此?”,便转回身继续走着。 “哎~”杨延昭抬了抬手,纳闷她为何不理会自己,不觉又喊了两声,柴熙云仍是顾自走着,连灵玉等人都劝不下,杨延昭甚是好奇,紧跑几步拦在近前,连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柴熙云被他拦住了道,也不说话,只错身走着另一侧,杨延昭免不得又拦了一下,仍是问道“可是我哪惹了你?” 柴熙云又欲转身,却被青璇拦了下来,劝道“终不关六公子之事,郡主且容他说句话。” 不待柴熙云回身,青璇便已带众人退落了几步,柴熙云舒然抬起双眸,打量着六郎不知所措的眸光,不觉心内好笑,面上却仍绷着,杨延昭耐不住性子,一把拉住她的臂弯说道“到底是如何了?你快同我说上一说,莫急我。” 第三十五章 宫道长 这处廊亭,因建在水上,得名“水波居”,正院门设在偏角,虽是景致好,却也因绕路不便鲜有人至,柴熙云因觉雅致又甚清净,便时常约着赵芙平在此编曲排舞,以打发时光,久而久之,宫中也知柴熙云有此习性,皆有所避讳,断不会乱闯,因而也就无人在院外看守,唯只有韩昌这般不知内情的人,才会误闯了进来,柴熙云今日难得兴致高,也是在宫里闷得慌,本为取乐,却不料遇上了韩昌。 好不容易哄他走了,青璇免不得好好嘱咐了下头人一番,柴熙云稳坐了片刻,方挂上披风,急忙避出了院落,倒是赶巧又遇上了六郎。 杨延昭红头白脸的拦住问了句,柴熙云眉黛微蹙,懒提此话,只应道“与你又不相干,问这做什么?” “你这眉眼上皆是心思,脸色又不好,如何不问,怎么还瞒起了我。”杨延昭细细问着。 “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儿,何必再提。”柴熙云拂了手,又念及杨延昭原是无辜,何必连累着不理他,遂也软了性,抬手理了理他的衣领,说道“听王兄说官家让你们轮值,你可还有公务,快些去着吧!” “真不讲?”杨延昭又不死心地问了一句,柴熙云松了手,轻捶他的胸口,埋怨道“怎么这般啰嗦,快些去吧!” “好不容易见着了,这就赶我走。”杨延昭回握住她,定睛细瞧了她花容月貌,天仙一般的人才,还有一身洁白胜雪的衣衫,不觉心里欢喜得紧,笑着凑近道“郡主今日格外动人。” “白得又轻薄了,丫头们还在后头看着,成何体统。”柴熙云心里烦着,没性子同他玩笑,只抽出手嗔了句,杨延昭觉她兴致不对,恐真有不顺心的,奈何自己问不出,也只陪着笑脸道“你不欢喜我不说便是。” 柴熙云知他并无他意,只是为逗个乐,见他语气变软,便也不深究,继而问道“你哪日还有值?” 杨延昭闻言笑答道“后日还有。” “既如此,后日此时你再来此处,我细细讲与你听,还有事要问你呢!”柴熙云抬眸打量了他一眼,杨延昭欢喜应着,“甚好,我也有话要和你说。” 说完话,杨延昭便招呼青璇她们跟上前,遂叮嘱道“宫里如今大宴,来了许多人,万事留心。” “嗯”柴熙云一边应声一边又嗔他啰嗦,二人笑着作了别,杨延昭方去巡职。 赵芙平到周太后处不见柴熙云,又知她去了“水波居”,因而携了侍婢沿路寻去,这一来一往,半路正遇上了。 “怎么又起兴来此处了,害我大老远的白跑一趟。”赵芙平嬉笑着,探手拉过柴熙云,却瞧她脸色不佳,似是受了惊吓一般,连忙问道“怎么了?可是身上不舒服了。” “我方才做的事不好。”柴熙云低声应着,遂附在赵芙平耳边嘀咕了一番,赵芙平闻言一惊,连声道“这避讳尚且来不及,怎会让他瞧见了,真是不妥,那他可知你是谁?” “那韩昌是什么人物,统率千军万马的元帅,如何连这点也算计不出来,我烦心着呢!正思量着他若是明白事理之人,就不会给自己寻麻烦,可他若是那多事之人,这便棘手了。”柴熙云秀眉轻蹙,自是闷滞,赵芙平也没主意,只说道“在殿前见了韩昌,那可不是个善主儿,说话咄咄逼人,又很有主意。” 柴熙云自也猜料到他为人如此,也不过于纠结,复又问道“听韩昌话里之意,说今日殿上有一位公主殿下做了此舞,我想着这舞只有咱们三人知道,元薇不善,你又不是那出风头之人,竟不知是何人舞得。” 赵芙平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不忿地说道“快莫提此,同昌丫头也当真没脸,竟不知何时学去,今日在殿上好一番卖弄。” “同昌”柴熙云喃喃,唇齿间发出一声讽笑,也不答话,只托词要同姨娘商议,便扯着赵芙平往西宫走去。 赵元薇可没赵芙平那样好的性子,她又素瞧不上方氏母女为人,更是瞧不到他们殿上那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退了席便闷了声,夏临见状不免多问了几句,他不是多事的人,遂也劝赵元薇不要多事。 赵元薇哪里肯,半道便截住了方惠妃和赵清裕,夏临拦之不及,只退在一处等她。 赵元薇先是作了半礼,方惠妃见她客气,倒也还了礼,赵清裕自是见了姊妹之礼,只听赵元薇笑道“从前只道同昌妹妹才思敏捷,不知何时也学了这清歌妙舞。” 赵清裕闻言,暗自思量了片刻,答道“母妃原是善舞之人,妹妹耳濡目染,自也学会了几分。” “哦~”赵元薇掩唇一笑,随即夸道“那妹妹可真是得了真传,方才殿上一舞,恍若天人,看得人眼花缭乱,恐你未细瞧,那辽国太子殿下眼都看直了,更是压过了辽国公主的风头,可能该着妹妹福盛,不似为姐一般,只得臣子做配,妹妹恐怕是王妃的命呢!”赵元薇呵呵笑着。 方惠妃听出其取笑之意,连忙拦道“公主不可胡言。” “胡言”赵元薇挑挑眉,继而戏弄道“妹妹若有此运数,方姨娘难道不欢喜,对了同昌妹妹,本宫之前在你永安姐姐的凤藻宫,见她也新编排过这曲’长袖折腰舞’,可是不及妹妹的巧妙,妹妹得了空,也同你永安姐姐说道说道,她这从小便谱曲编舞,那是先帝爷请了名师做教,又有高人教导,编出的舞竟还不及妹妹这半路出家的,等我见了她,可要好好奚落一番,你说是不是。” 赵元薇朗声笑闹着,任是痴人也听得出她语气中调笑嘲讽之意,赵清裕自也明白,同自己母亲交流了一下目光,二人甚觉尴尬,也只陪笑,错身想要离去。 赵元薇尚未解气,也不放过,上前拦着,也换了一副口气,冷冷道“妹妹自己什么本事,总该有个思量,不是自己的东西,凭此换来虚名,终是昙花一现,莫把他人都做了傻子。” 赵清裕本想辩解几句,却被方惠妃拉住手腕,带着紧走了出去,赵元薇暗啐了一声,低声骂道“一家子没脸的。” “你这是骂她还是骂自己呢!”夏临不知何时进了前,嬉笑了一句,赵元薇佯怒,扬起手挥去,责问道“夏若安,你是向着谁的?” “自然是你,自然是你。”夏临截住她的手,连声告了饶。 赵元薇整整衣襟,说道“你且出宫吧!我心里烦,想去找熙云她们说会儿话,晚上就在姨娘那儿住下了,明儿还有热闹,一早你再去西宫接我。” “晚上不回府了,母亲可还盼着你呢!”夏临住步问道。 “府里有的是能管事的,如何就非要我,你且去吧!” “也好”夏临应着声,便和赵元薇分了道,坐了马车离去,赵元薇赶至西宫,先同周太后请了安,便转至柴熙云屋里,柴熙云与赵芙平正杀在热闹之处,一盘好棋,却被赵元薇没来由的一手打乱了局。 “哎呀”二人惊呼了一声,赵元薇一边往绣凳上坐着,一边笑道“你俩对局少不得半个时辰,就是说话也心不在焉的,非得毁了局才可。” “你若想好好说话,把它放着,咱们去外头说话便是,何苦搅我们一盘好局。”柴熙云娇声埋怨着,脸上不失悔意。 赵元薇见此连忙告饶,“知道错了,回头我送你们一人几盏好灯烛也就是了。” “哟!我们长庆公主怎么如此小气,谁宫里缺几盏灯烛不成。”柴熙云忍不住掩唇嬉笑两声,身侧赵芙平也笑了起来,赵元薇则是嗔道“我自知咱们两位殿下不缺灯烛,只是这是稀罕人的,晚上点着,在烛下看书,时间久了,双目也不涩,说是那灯芯里加了一味明目的草药,是夏家族人去西边贩货时所得,你们一用便知是好的。” 只说道“不好的东西我敢拿来给你,岂不是自讨没趣儿。” 三人又笑了一番,赵元薇饮口茶水,笑道“芙平走得早,是殊知殿上又演了一出戏。” 柴熙云和赵芙平皆投来好奇的目光,只听赵元薇说道“酒席临了,那辽国太子提议让她妹妹敬酒,那位银镜公主倒是有趣儿,和敬了诸人一杯,又独奉一杯,递给了咱们七王兄,由头竟是,看着有缘。” “她如此行径,岂不就是明说了。”赵芙平反问道。 “可不是嘛!我看父皇虽不欢喜,倒也没觉不乐意,倒是咱来,我心里总也有些不快。”赵元薇轻轻摇了摇头,赵芙平不解,遂问道“你这倒怪了,方才席前自己还巴不得人家瞧上七王兄,如今们那位素来贤良的七王嫂,冷的脸色都成霜了,还有五王兄,脸色难堪至极,说如了愿,你倒不欢喜了。” “我那是不乐意听你说五王兄好,但真临到头,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了,这可是和亲呀!纵然那公主颇有姿色,又算的什么良配。”赵元薇忿忿说着。 柴熙云闻言却不答话,只为二人添了茶水,又将在“水波居”的事同赵元薇说了一番,三人来回分析了几回,又闹了几句话,便共用了晚膳,各自散去。 第三十六章 解约 集英殿宴席一闭,各自散去,徐湛并未走远,他原是受了符昭愿的媒,闻他进京,尚未得见,只好在廊桥处住步等着,远瞧着符昭愿符昭寿二人与同僚说完话,方迎上前去,施礼道“世伯万安。” 符昭愿住了步,回身看看符昭寿,摆手道“修平免礼吧!” 徐湛虽说站稳了身子,但仍拘着礼,惴惴不安般道“湛有负世伯美意,望世伯恕罪。” 符昭愿虽说心中有气,但又知道此事原是柴熙云主意,两家又是世交,不好迁怒于他,只摆手道“姻缘之事由天不由人,这原是你们无分,岂有怪罪之理。” “是湛无福。”徐湛轻声应下,符昭愿探手将他扶起,“好在本侯并未将此事挑明了说,总不算丢人,你也不必太挂了心上,你父亲那儿自有本侯打点,修平放心就是。” “多谢世伯周全”徐湛又抬臂一礼,眉头轻锁,似是有话要说,符昭愿看出他踌躇之意,开口道“修平似乎有话要说,但讲无妨。” 徐湛纠结了片刻,仍说道“世伯乃是明理之人,郡主同杨六公子是天生一对,望世伯替他周全。” “呵呵”符昭愿弟兄俩忍俊不禁,符昭寿只上前拍着他肩膀笑道“你也是个傻孩子,自己的事还没弄利索,倒替别人说合起来了。” 徐湛亦笑笑,回应道“郡主是个罕见的人物,湛没有运数,迟来一步,难得其青眼,幸得杨家六公子是个善文韬武略,玉树临风的潇洒人,湛比之不及,自也替郡主欢心。” 符昭愿见他举止言谈妥当,颇有昔年徐公风范,一来心里欢心徐家出此后人,二来又有些惋惜他与柴熙云就此错过,思量了片刻,方说道“你倒是个心性宽的人,此事不劳你忧心,但你的事嘛!倒是很棘手,那平宁公主因着她母妃,在宫中如履薄冰,是不得官家欢心的。” “湛明白,且自有主意,世伯放心。”徐湛笑着接过话,却见后边已来内监传了皇帝的旨意,召符氏兄弟觐见,徐湛做了辞,转身正瞧见六郎换值而来,疾步迎上前,二人欢喜的见了礼,符昭愿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倒是瞧见杨延昭同徐湛攀手拉臂地往宫门走着,只觉好笑,暗自摇了摇头道“他俩倒是好得很。” 赵光义早年未得第时,便同符昭愿十分亲近,二人秉性相似,又都好文墨,后来结了亲,便愈发亲厚了些,赵光义倒也不将他做臣下,只做故友,每次进京都要拉着谈上半天,今日三人同席用了晚膳,文德殿燃亮灯烛,宫人们净手焚香,将两幅山水画挂在墙壁,赵光义亲捧烛凑近前,细观了半晌,不禁朗声道“哈哈哈,好画,好字,好诗。” “官家可知这字是谁提的。”符昭寿凑上前去,赵光义又细瞧瞧那诗句,虽然填补的用心,但确实墨色有所不同,定是近年方填的,回身再看符昭寿那暗有所指的模样,猜也猜了八九分,连忙笑道“定是三舅兄所作。” “正是呢!”符昭寿笑应着。 赵光义转而攀上符昭愿的肩头,笑道“果然致恭(符昭愿字)厉害,也有这般闲情逸致。” “臣得此画时便觉留白处空落,本是保存不当,墨迹淡化之由,因而便起了心,寻了南边的好砚台,补缀了月余方得今日之状,拿来供官家赏玩。”符昭愿随着赵光义转至明处落座,赵光义遂也招呼符昭寿坐下,继而说道“朕得好好收着这画,莫让恒儿和云儿瞧了去,他们一知道,今日求明日劝的,非把这些好东西全哄了自己手里去。” “官家也由着他们的性儿。”符昭愿笑了句,继而道“说起来,那位公主若真瞧上了恒儿,官家可有主意。” “嫁谁都行。”赵光义轻舒口气,“不过是个侧妃,她若欢喜恒儿,倒也可行。” 符昭愿打量了片刻,踌躇着说道“修平和云儿的婚事,恐怕要搁置了。” 对于此事,赵光义自然早有预感,一见符昭愿开了口,他倒也笑了声,反问道“准是她缠着你说了什么,否则你亲自的大媒,还能说悔就悔了。” “不是悔,本来就是没成的事儿。”符昭愿遮掩着说着,赵光义忍俊不禁,复说道“订好了云儿的婚事由你做主,朕自不多言,国舅斟酌着办就是。” “多谢官家恩典”符昭愿弟兄俩皆躬躬身子。“臣还有件事要同官家求。” “说便是。”赵光义摆着手。 “如今三州皆安,臣倒是想念汴京繁华,想在京里待上些时日,不知官家…”话未结,赵光义便笑道“这是个什么事,御史台的职朕给你空着呢!你要乐意明儿就上任,依朕之意,如期(符昭寿字)也留京才是。” “臣受不得京里拘束,下月元薇成礼结束,臣便告辞了。”符昭寿笑着推辞,赵光义笑两声,遂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惋惜道“如今这天下,也只有国舅肯安静地坐着和朕说几句话了。” “官家是念旧情的人,臣自然感恩戴德。” 赵光义又笑两声,听见外头起了风,便探过身说道“这天儿也晚了,咱们去后院比试一番,朕就放你们睡去。” 符昭愿闻言忙推辞道“官家千金之躯,如何能做打斗之事,还是臣陪官家杀两盘棋吧!” “朕已许久没有交斗过了,致恭就莫扫朕的幸了,咱们不说,没人知道的。”赵光义握着二人的手,语气中不乏期待之意,符昭愿弟兄俩见赵光义坚持,便也应了下来。 耶律隆绪三人回了驿馆,传了晚膳,耶律南音本有些困倦,辞了兄长便要回屋歇息,刚开门,便遇到一众仆妇捧来陈王元僖送她的金银绸缎,甚是耀目,耶律隆绪道了谢,写了一份回礼单子,便也好生替耶律南音收了下来,韩昌遂也喊住了耶律南音,说道“献酒韩王,妹妹可是选定了。” “选不选的,定不定的,有什么所谓,我喜欢他也好,不喜欢也好,我选一个皇子即可,又没说一定是谁。”耶律南音淡淡应着,也回身寻了一处坐下。 韩昌递一盏茶,耐心劝道“要选谁自然是妹妹的主意,只是本帅和太子不得不为妹妹的前程打算,选的好了,妹妹以后享的是皇妃的福分,选得不好,一辈子也只是王府的侧妃,多计算几分总是好的。” “姐夫的话有理,你再仔细想想。”耶律隆绪在旁帮腔劝着。 耶律南音没有答话,韩昌既又道“卫王元佐有天子之相,他为人爽直,乃是个良人,陈王元僖行事果决,模样俊俏,又如此示好,你却也不改主意?再说这韩王元侃是皇子之中最平常的一个,只喜风花雪月,不知妹妹怎么偏就瞧上了他。” “正因他平常,我才要选他。”耶律南音浅笑着应道“如今人人皆知那卫王元佐是赵官家心爱的皇子,是要承继东宫的人,自然树大招风,陈王元僖野心勃勃,又岂肯屈居人后,不说别的,只瞧今日殿上他的母妃、妹妹那般不甘示弱的样子,便知此人不善,东宫之位尚是悬念,卫王陈王之争在所难免,他们二人,我嫁谁都要承担一半的风险,但是韩王却不是如此,他无争无夺,实是高明,无论他日太子之争有多惨烈,韩王一门都可独善其身,若是他们两败俱伤,岂非也能坐收渔利,妹妹要求的,不过是个安稳,与其嫁给卫、陈两王担惊受怕,倒不如选了韩王,乐得清闲,日后若有大福,或也是呼奴唤婢。” 耶律南音坐在床沿上,语气平静如水,侃侃而谈。 韩昌听她这一番计谋,倒是颇为感慨,自思往日竟是小瞧了这位银镜公主,不禁大笑出声,称赞道“这才是我大辽的公主殿下该有的气魄,该有的智计,好,妹妹说的有理,便依你所言,太子以为如何。” 耶律隆绪垂目思量了片刻,方答道“御妹心思缜密,愿你算无遗策,日后富贵无极。” 耶律南音起身浅笑着,“倒也不求富贵无极,只求这异国他乡,尚能得个可托付之人,平稳度日即可。” 韩昌瞧她神色虽平静,但却带了几分坚定,便应承道“寻个机会,我去与赵官家求下此事,对了,太子殿下,可有了求亲人选。” “本王不计较。”耶律隆绪摆摆手,“联姻嘛!喜不喜欢最不重要,美也好丑也好,贤也好恶也好,嫁了我辽国去,本王好生养着就是,又不求举案齐眉。” 韩昌冷笑,“既然太子无主意,本帅倒有个人选。” “但讲无妨”耶律隆绪伸手示意韩昌说下去,韩昌未及思索,说道“殿下说的那个蓝衣裳的,虽说模样挺好,但瞧着冷冷的,我细打听了,那是先太祖的女儿,封号为平宁,说是因母妃与先帝和当今皇帝有旧怨,故不得宠,不是王妃之选,倒是今日作舞之人,还有几分可爱之处,又是陈王的同母妹妹,若以后真是陈王得第,那我们还有份深姻亲在内,太子以为如何。” “如此也好,就这位同昌公主吧!” 第三十七章 戏宴 “相府门前杀气高,密密层层摆枪刀。画阁雕梁双凤绕,赛似天子九龙朝……” 粉墨红妆,柳眉红腮,朱茵翠履,鼓点敲击,咿呀声中,一出“群臣宴”已登场开嗓。 赵元侃和赵德芳忙着准备下月初赵元薇的大事,故来得晚了些,赵元侃正为没赶上好戏开场懊悔,扯着赵德芳走得甚急,赵德芳倒是狐疑满腹,在后头追着说道“论起这宫里头,你是最爱戏的,如何此次搭戏台的差事倒让五王兄揽了去。” “差事谁办不可,有戏听便好。”赵元侃嫌赵德芳步子慢,干脆扯着他大步走着。 戏台搭在御花园最开阔之处,集了诸皇子公主,官员命妇,辽使三人列宾席,此宴为陈王元僖督办,甚是妥帖,赵光义自也欢喜。 赵元侃二人进了戏场,先同赵光义见礼回了话,便挨着落座,赵元侃见台上诸人皆是眸光善睐,音色上品的好角儿,不禁笑道“五王兄毫不懂戏,何时寻得这么好的戏班子。” 赵德芳默默无语,只是心里思索了几分,又尝着辽使带来的奶酪倒是新鲜可口,想起柴熙云喜欢奶制小食,便命人包了两份送到西宫。 “休道我白日梦颠倒,登时就要上春霄。” 台上曲调源于苏杭,音色婉转动人,戏词却是难懂,方惠妃素懂戏,便也揽了这个讲解的差事,挨着耶律南音落座。耶律南音本是草原上长起的女儿,原是听不惯这些“吴侬软语”,只是面上淡淡应承着,方惠妃却仍是滔滔不绝,把这戏的起源,戏词故事内容皆细讲了一遍,耶律南音白听得有些烦倦,侧目瞧着赵元侃把盏品着戏词,一副陶醉悠然的模样,倒是文质彬彬,才子之相,心中不觉安怀,奈何方惠妃聊得起兴,不思住口,耶律南音故又寻个借口离了席。 “什么惠妃娘娘,啰嗦死了。”耶律南音带着自己的婢女绛雪缓步走着,忍不住低声埋怨着。 绛雪暗笑,只跟在她身后,不多答话,主仆俩前后走着,觉得累了便在亭子处歇脚。 今日搭戏台,夏若兮颇有兴致,连求了父母,便随夏临车撵入宫,谁知到西宫接赵元薇时,又瞧着柴熙云在,便如遇知己,也不想着听戏,只想同柴熙云玩乐,她性子爽朗,倒也逗得周太后欢心,奈何玩了两个时辰,吃了赵德芳送来的奶酪,便又觉宫内无聊,柴熙云思及自己“宝慈宫”内有几个鲁班锁倒还有趣,本想命人去取,夏若兮又觉耗时,说什么也拉着柴熙云出了内宫,亲自赶至宝慈宫。 “走了许久,永安姐姐可觉得累吗?”夏若兮比柴熙云矮了些,身量又尚小,同柴熙云说话时总要仰起头,一双眼睛忽闪着,甚是可爱。 “我不累”柴熙云拉着她的手,复又问道“你可累了?” 夏若兮亦摇摇头,“虽说姐姐身上好了,但方才哥哥和新嫂嫂嘱咐一番,不可劳累着姐姐,故而问问。” “新嫂嫂”柴熙云喃喃自语,不禁浅笑道,“都未成礼,你倒叫起嫂嫂了。” “早晚都要叫。”夏若兮仰起头甜甜一笑,柴熙云亦莞尔,两个人走了几步,却见前边亭台处有人,虽是背影,但柴熙云打量其穿着,羊毡小衣,辫发带冠,便知是辽人,本打算悄悄过去,谁料夏若兮却嚷起来,“这是哪来的姐姐,打扮倒是稀奇。” 柴熙云想拦她已是不及,耶律南音闻了声响便转了身,目光一转,就和柴熙云接了个正着。 秋水为骨玉为神,好个美人! 柴熙云亦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俊眉修目,顾盼神飞,别有动人滋味,二人未待答话,只见夏若兮走上前,眉眼带笑地问道“敢问姐姐是何人?为何打扮的与我们不同。” 耶律南音见她玉雪聪明的模样,心里欢喜,便也应道“我叫耶律南音,是辽国人,打扮自然是我们草原上的规矩,与宋人不同。” “南音,姐姐这名字真好听,我叫若兮。”夏若兮浅笑说着话,柴熙云见她不避生疏的热聊起来,怕她失了规矩,便嗔道,“若兮不得无理,还不拜见公主殿下。” 夏若兮倒是听话,应了声“是”,便屈膝行了礼,耶律南音忙还了礼,眸光落在柴熙云身上,问道“这位姐姐怎么称呼,不知是哪宫贵人。” 夏若兮闻言笑出了声,答道“耶律姐姐认错了,这位不是什么贵人,她是我永安姐姐,郡主殿下。” “永安”耶律南音喃喃,似是猛然忆起,复问道“你是柴郡主?” 柴熙云莞尔一笑,恍若霁月清风般疏朗,只躬身一礼,耶律南音忙还礼道“听闻郡主殿下抱恙,正悔无缘一见,亏得今日逃了席,得以会见郡主殿下,郡主可好了。” 柴熙云假意咳了一声,继而道“已是见好了,有劳公主挂心。”柴熙云招手示意夏若兮过来,方说道“这是未来长庆公主的姑妹,年纪尚小,让公主见笑了。” “姑娘玉雪可爱,岂有见笑一说。”耶律南音浅声回应着,柴熙云见时已不早,便说道“本宫还有事,不同公主多叙,先行告辞。” “郡主慢走。”耶律南音退了几步,让柴熙云一行人过去,过了假山,夏若兮方仰起头说道“这位公主殿下生得真美,不过不是姐姐这般娇美无双,而是一种潇洒的,张扬的美。” 柴熙云浅笑了几声,抬手点点她的鼻尖,宠溺的说道“你呀!快些走吧!一会儿该误午膳了。” “是”夏若兮好好施个礼,便扶着柴熙云的手臂,嬉笑着往“宝慈宫”走去。 柴熙云偷回首打量她几眼,暗思这样的女子,怎就走了和亲这条路,韩王元侃虽是个待人宽厚的,但有着这层身份,想必也难托终身,何苦来哉。 徐湛自得知了符昭愿的意思,便也少了顾虑,想约赵芙平单独一叙,奈何赵芙平不肯,今日见赵芙平托词离席,他便急急跟了上去,走至僻静处方扯过她的手臂,一边拉她往假山后走着,一边吩咐两个随侍宫女止步。 赵芙平见他行迹如此,一是担忧,二是羞恼,便挣扎着抽出手,躲在一侧。 “你要躲我到什么时候?”徐湛厉声问了一句。 赵芙平只侧过头去,不多答话,徐湛近前一步,低声说道“当初你既应了郡主,替她来见我,就要做好今日被我纠缠的准备。”徐湛说着又近前一步,赵芙平避过他的眸光,徐湛又逼问道“公主觉得我配不上你,还是觉得我是轻薄人不值得托付终身,再或者,你是介怀我曾是符国舅留给郡主的夫婿。” “是”赵芙平抬起眸子狠狠地瞪着他,咬牙道“我正是介怀你是符国舅做媒许给熙云的夫婿,都说你聪慧无双,才比子建,可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是徐家嫡子,世勋贵胄,我只是一个有爵无宠的公主,日后指配只是一个平庸之人,断不会是你。” “为何?”徐湛尚未问出,赵芙平便接过了话,眼泪无声滑落“如果我是熙云,我喜欢你,你喜欢我,那是倾朝相贺,天下称颂的大喜事,可是我不是,我不是永安郡主,我只是平宁公主,我顾了自己的心,那就是抢姐妹夫婿,是得罪官家和符家的大事。” “我已见过符世伯,他已应承郡主与六公子的事,就绝不会插手我们的事儿了…” “你不懂,你根本就不懂,这根本不是那么简单。”赵芙平推开他,自己闯出被他压抑的一小方角落,大口喘着气,继而道“假的终究是假的,替身终究是替身,改变不了的。” “你为何如此消极?”徐湛回身握住她的肩头,长舒一口气,耐下性子劝道“我知道你在宫里过的难,也知道你有许多难言之隐,但是你信我一次,我是真心待你,是真的心疼你。” 赵芙平迎上他笃定炽热的目光,内心涌进一股暖流,她从未恨过自己的软弱,但这一刻,她恨极了,恨先帝的绝情,恨当今官家的无义,更恨自己母妃只图自己痛快,抛她孤身一人在这深宫苟延残喘,徐湛当然是良配,是千载难逢的良配,可是自己又能有多深的缘分,赵芙平思量多时,方启唇道“公子人才、品貌、家世皆是一流,若要配也是熙云、元薇那般尊贵嫡女,你不该看上我的,不该。” 赵芙平挣扎着又想逃脱,徐湛再不肯放,瞧着她秀眉紧蹙,眼角含泪,心里募得一紧,便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不礼数的,将她紧紧拥在了怀中,低声叮咛道。 “我第一次见你,心想这样的美人儿,怎就那般冷淡,我早猜到你不是郡主,可我还是莫名的想起你的神情,直到那日在周太后娘娘处,我见你从宫里跑出来,去捡那毽子,脸上明媚灿烂,耀人眼目,那样子美极了,那时我想,如果你能一直这样明艳该多好,我愿意成为那个让你忘记忧烦的人,我可以带你逃离这个是非之地,逃离朝堂,逃离宫廷,做一对闲云野鹤如何不好,芙平,我只抱紧你,你莫推开我,可好。” 赵芙平本是挣扎得紧,后来便也耐下性子来听他说着,心里自然为他所动,至末了,只紧抓着徐湛的衣衫,泪流满面,低声责道“你如何就不放过我。” 第三十八章 求娶 “你说什么?是我?那辽国太子要求娶我。” 赵清裕腾然其身,目光怔怔,语气急切地问着刚刚进门的赵元僖,赵元僖脸上怒气未收,一下子坐在椅子上,回应道“父皇亲口说的,还能有假不成。” “这不可能,怎么会是我呢,哥哥!”赵清裕闻言急起来,只拉着赵元僖的胳膊娇声埋怨着,岂料赵元僖正为没能指配耶律南音之事烦心,赵清裕如此搅闹,倒是惹得他十分不快,只一把甩开她的手,怒道“你缠烦我有什么用,有本事你去问咱们的官家,去问你的父皇。” 赵清裕见他如此态度,自然觉得委屈得紧,回身趴在方惠妃肩头嘤嘤出声,方惠妃亦是揪心,一边抚慰着赵清裕的肩头,一边出言责怨道“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她是你妹妹,她有事不问你问谁。”赵元僖心里暗闷,低头不语,方惠妃复又问道“你父皇是怎么说的,可应准了。” 赵元僖长出口气,答复道“倒还没准,父皇召了卫王、楚王觐见,说要同他们商议,不过那辽国太子定了主意,虽无十分也有八分了。” 赵清裕更是急了起来,哭闹道“母妃,我不去辽国,我不去辽国。” “莫急莫急,娘给你想办法。”方惠妃连忙劝着,却见赵元僖起身责怨道“哭哭哭,就知道哭,哭有什么用,还不想些对策。” 赵清裕是怕惯了自己哥哥的,闻言不禁止住了哭声,胆惧地看着他冷若寒霜的面庞,方惠妃揽着赵清裕的身子,也不答话,只听赵元僖稳下心神道“母妃与父皇少年夫妻,自然知道他的性子,父皇不叫我进去商议,自是早就拿定了主张,况且那耶律隆绪点名要你,要父皇如何推拒,说来也怪咱们失了主意,集英殿献舞,是大错特错呀!” “如今祸事已出,再计较前事有何用,快想些对策才是,你妹妹从小在府上娇惯的养着,是受不了塞外风沙之苦的,你可有什么法子避过此祸。” 赵元僖踱步思量着,未及答话,赵清裕却突然来了性,跨步冲了出去,口中不住道“哥哥不想法子,我自己想,我去问问父皇,他当真不要我这个女儿不成。” “你回来”赵元僖高喊着,赵清裕已然出了门,赵元僖跺了下脚,也赶忙追了出去。 …… “公主殿下,您进不得,进不得。” 赵清裕要闯宫,王继恩高喊着,却也不敢真越礼拦她,自是拦不住,只好跟着赵清裕跑进了内宫。 “儿臣来给父皇请安,亦有事要问父皇,父皇就如此狠心,抛下女儿不成。”赵清裕一腔怨念,喷薄而出,进门屈膝一礼,不待赵光义开口,便站直了身子,身后是王继恩慌慌地求饶声“公主殿下要闯,老奴拦不住,官家恕罪。” “愈发乱了规矩,外臣在此,谁让你闯进来的。你也无用,若再有下次,自己领板子。”赵光义先责了赵清裕,又斥了王继恩,王继恩自是连声谢恩,便轻轻掩门退了下去,赵清裕此时才定了神,注意到殿内尚有别人,坐在赵光义偏首的墨衣男子是符昭愿,另一个站在案前一拢白衣的,竟然是杨延昭。 他怎在此? 赵清裕一错神,此二人已同她见了礼,赵清裕自是不敢担符昭愿的礼,忙收服敛身唤了声舅父,复又摆手示意杨延昭平身。符昭愿遂转向赵光义道“官家既有家事,臣就先告退了。” “臣也告退”杨延昭亦抬臂一礼,赵光义摆摆手,二人皆退至门前,出了宫门,正与匆匆前来的赵元僖打了个正面。 “哟!陈王殿下。”符昭愿秉秉手,六郎自然随着他见了礼,赵元僖忙笑着给二人回礼,笑道“原来舅父在此,元僖近来忙于招待辽使,没来得及好好去府上探望舅父,望舅父海涵。” “殿下言重了。” “儿臣自知不是父皇心尖儿上的女儿,但父皇何至如此厌恶儿臣…” 殿内赵清裕的声音高高传来,三人皆住了声,符昭愿见赵元僖一脸急切的模样,便错了步,手一抬,示意他止步,“若是本侯,此时就不会进去火上浇油。” “是啊殿下,国舅爷说的在理,您还是候在殿外吧!”王继恩上前帮腔劝着。 赵元僖亦觉有理,只好生同符昭愿做谢,符昭愿同杨延昭二人不多停留,缓步走去,赵元僖则止住步,但由于殿内起了争执声,因而也能听得清楚明白。 “朕何时厌恶你了。”赵光义沉着声音,反问道。 “父皇没有吗?我朝宗族女眷何止廿数,父皇怎就能独把女儿推出去,儿臣知道,父皇心内思念懿德皇后,故而偏爱元薇,不喜儿臣。 “朕对你们,都是一视同仁。”赵光义送下目光,盯得赵清裕浑身一颤,只听赵光义冷冷道“今日有此结果,皆是你们母女任意妄为之果,国宴之上,又明知辽国有求亲之意,谁不是躲得远远的,连话都不会多说,就你逞能,那耶律隆绪表上指名道姓同昌公主赵清裕,让朕怎么拒绝。” “儿臣是为解父皇之难,是为我大宋脸面啊!”赵清裕哭喊道。 “脸面?”赵光义站起身,以手撑案问道“清裕你告诉朕什么是脸面?”赵清裕被问的语塞,垂目未答,赵光义继而道“好,你不知,朕来告诉你,脸面二字,是为将者的马革裹尸,是为臣者的戮力社稷,是为君者的造福百姓,你所为之事,是争自己之面而非我大宋之面,你自己做错了事,有什么资格来这文徳殿内指责你的父亲。” 赵光义狠睁双目,字字铿锵间一摞奏折已骤然滚落案前,赵清裕慌然俯拜,泪珠如簌,颤抖着双唇说道“父,父皇,儿臣知错,求父皇救救儿臣,儿臣不想、不想和亲。” 赵清裕声音已是发颤,赵光义不禁也揪了心,垂下目光盯着女儿娇小的身形,她虽不懂事,到底也是亲骨肉,心中舐犊之情油然升起,酝酿了半天方说道“清儿,朕问你,为人子者以何为脸面。” 赵清裕收了哭声,答道“自然是以孝奉双亲为…”话未完,赵清裕便听明白赵光义话中之意,仰起头问道“父皇要儿臣尽孝。” 赵光义避开她的目光,半天方回应道“是为大宋尽孝。” 赵清裕冷冷一笑,叩了个头,语气复归平静,答道“女儿明白了,儿臣告退。” “你当明白”赵光义高嚷一声,赵清裕止住步,只听赵光义继而道“家国大业面前,万事皆不值一提。” 赵清裕回过身,扯出一个笑容“儿臣斗胆问父皇一件事,若今日辽人要娶的是元薇,哦,不,哪怕是永安郡主,父皇可会用家国大业来压她们。” 良久,赵清裕也没有等来赵光义的回答,她长叹口气,脸上恍然露出一个凄美的笑容,“儿臣自幼时就问自己,为什么您不喜欢我呢!为什么我就不能得到属于父亲的疼爱呢!希望父皇有一日,能解儿心中之惑。” 赵清裕是什么时候走的,赵光义已经记不得了,等他回过神来,空了的茶杯已被王继恩满满续上,赵光义目光炯然,缓缓说了句“你没错,错的是朕。” 赵元僖在宫外听得全,见赵清裕满脸冷淡的出了文德殿就知大事不妙,因而赵元僖也只是好生跟在她身后,一句话不曾多问,兄妹俩就这样一直进了御园,赵清裕却突然住了步,面色凝重地说道“杨延昭怎么会在内宫?” 赵元僖闻言微愣,对她的如此快的转换不禁有些惊讶,忙问道“妹妹,你现在还有心思管他呀!那个,他最近巡宫呢!许是有什么事儿和父皇说吧!” “不对”赵清裕摇摇头,“杨延昭不过七品,他根本没有资格面圣。” “他虽说官阶不高,但是立过功,他父亲又是父皇倚重之人,父皇之前就召见过他,不是什么怪事。”赵元僖解释道。 “可是他和符国舅在一起啊!”赵清裕回身看着他,赵元僖眉头微蹙,方才他被和亲的事缠住了心,竟没对此事留意,符昭愿素与杨家无交情,怎会突然与杨延昭同行,难道是因为柴熙云的婚事,那徐修平又是怎么回事?还是符家也想插手东宫之事了,那他要保得是谁,是懿德皇后养大的赵元侃,还是如今风头最盛的赵元佐。 赵元僖顾自愣着神,却听赵清裕冷笑一声,“国舅爷多疼咱们郡主殿下啊!自己做的媒自己就能毁了,只因她一句不喜欢,舅甥之间尚有如此情谊,可惜我父女之情,竟如此淡薄,怎不让人心寒。” 赵元僖打上一记幽怨的目光,似是对她这番叹息感到不屑,讽笑道“妹妹到底是天真,从父皇登上帝位那一刻我就明白,此后只有君臣,再无父子,更莫提什么兄弟姐妹,不过是各怀心思,争权夺利而已,谁都不可信,谁也帮不了谁,妹妹今日之难,若自己不助自己,则无人能助。” 赵清裕缓走几步,良久才回身细审视了自己王兄一番,嘴角渐渐扯上了一抹笑意。 第三十九章 闯祸 杨延昭从宫里出来,准备回府换身衣服,便带着七郎八郎以及两个幼妹去汝南侯府吃席,今日原是郑印娘子的生辰,因是小辈,也非整寿,自然不需大操大办,只邀知交好友热闹一番,六郎在府门跳下马,将马鞭扔给在门口值守的小厮,三步并作两步的上了府门石阶,刚进院子,便被杨安一把拉了过去。 “六少爷,您可回来了,府上出事了。”不待六郎反应过来,杨安便已扯着他往后院走去。 杨延昭心里纳闷,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七少爷八少爷今天去街上,不知怎么就冲撞了沈家的二公子,一群人厮打在一起,咱们家两位爷把那位沈二公子打得下不了地,老爷也不知从何处听说,回来便把两位公子提到了祠堂,连八郎都挨了打,现下也还跪着呢!” “啊”杨延昭蹙起双眉,不觉紧跑起来,连又问道“母亲呢!” “夫人今日去城外降香了,一时半会儿哪儿回得来,大少爷他们都在宫里,四少爷、五少爷也在军营,派人去请也不见回来,府上如今没有一个敢劝的。” 杨延昭长出口气,责道“这才消停多久,非得惹得父亲来一通板子,你快去打听打听沈家那边怎么样了,我去祠堂。” “哎”杨安忙应声,跑了一步复又回身叮嘱道“六爷,您好好说,别把自己也给搭进去。” “我知道。” 杨延昭快步进了后院,远远就听见祠堂内杨业的训斥声,以及两个弟弟沉闷的呼痛声,祠堂门紧闭着,门外随侍七郎八郎的两个小厮跪着哭成一团,喊着劝“求老爷息怒”,“求少爷服软”。 杨延昭忙近前,杨焕杨成顿时如遇救星,忙喊道“六少爷,快劝劝老爷吧!两位少爷方才还听得见叫声,如今连声也小了。” “先别哭,快和我说详细些,到底是为何事?” 从杨焕杨成口中,杨延昭方明白此事原委,原是今日沈怀彬和潘豹不知从何处得了一个小娘子,姑娘颇有几分姿色,却也是性子倔强,在街市上挣脱沈府家丁便要四下寻自尽,横冲直撞的正撞进七郎怀前,七郎瞧她披头散发的模样,又见后边有家丁追赶,便也猜到是什么缘由,杨延嗣又是生来爱打抱不平的性子,事情找到自己头上,是绝不会坐视不理的,遂与而后赶至的沈怀彬争执了几句。 沈怀彬又生了个混世魔王的性子,绝不受辱也不吃亏,心里气愤不过便吵闹着家丁上前撕打,七郎原也听八郎相劝,只是防守并未进攻,谁料那群人愈发得寸进尺,才把七郎撕扯恼了,下手之间失了轻重,把沈怀彬打得鼻青脸肿,当时便有些闭气,潘豹见事不妙,早早跑进沈府说明此事,又免不得多烧了把火。 加上沈家夫人是京里出了名的“利害”人物,沈怀彬原是她头生儿子,瞧着被打的没有人样,心里疼的紧,抱着他哭了会儿,便直接套车冲进了兵部,拉起杨业便不留情面的扔了一掌,口里自然也没说什么好话。 兵部官员数众,杨业又素有威望,如今当众被人打了一掌,脸上自然难堪,当即夺马飞奔回府,见了七郎八郎二人,羞、恼、恨、怒各种滋味一时涌上心头,便一手一个将两个儿子提到了祠堂。 七郎倔强的很,只觉自己是抱打不平,咬牙死活不肯服软,还不时顶撞几句,杨业的火头便被他浇得更盛,八郎虽不犟嘴,但也一副自己有理,颇为不服的模样,惹得杨业怒不可遏,也是开了规矩,对这个最小的儿子也下了狠手。 杨延昭闹明白,便在祠堂门前跪下,哭喊道“请父亲息怒,六郎求见父亲。” 无人搭理,依旧是鞭笞声刺耳。 杨延昭无法,又思及今日入宫面圣原是商议要事,便以此为由,求拜道“儿子并非要为弟弟们求情,而是今日面圣事情已有决断,特来向父亲禀报。” 似是收了鞭,喊声也住了。 片刻功夫,杨业已上前开了祠堂的门,杨延昭急忙起了身,冲至近前,目光扫一眼地下,七郎八郎已是趴在地上起不了身,刺破的衣襟处露着鲜红的伤痕,甚是醒目,六郎不觉心中一揪,尚未回神,只听杨业吩咐道“随我去书房。” “哎”杨延昭忙应着声,复又试探着问道“父亲,七弟八弟…” 杨业回身看了一眼,仍是愤怒未止,但见他们已是伤得不轻,遂摆手道“抬回屋里,请郎中来上药,晚些时候再和他们算账。” “多谢父亲。”杨延昭抱拳一礼,忙招呼杨焕他们喊人,自己匆匆跟在杨业身后。 天波府这夜过得不太平,郎中来瞧过伤,七郎虽说伤得重,但到底身体底子强,从小挨的打多了,便也无大碍,八郎就麻烦了些,伤口引起高热,嘴里一直含糊着说胡话,杨业也没料到情况会如此严重,当时只是气急了,如今见八郎昏沉沉的模样,心中自是揪得疼,免不得又落了夫人的一通埋怨,自也受了几个儿子近一个时辰的跪礼。 只是虽说罚了七郎弟兄,杨府众人仍是未想出妥帖的方法处理此事,御史中丞沈宏义原是潘美一党,杨业与潘美又素来不和,沈宏义的夫人偏又是那么个泼皮性子,如何收场,倒真是难办。 沈怀时。 大郎延平倒是先想到了此人,沈怀时原是沈宏义死去的嫡妻所生,如今虽续了继室,他也是嫡长子,说起话来倒也甚得他父亲欢心,虽是眠花宿柳之辈,但到底无其他劣行,为人也不算糊涂,有他从中做和,或许可行。 杨延平想着,便打算命人拿自己的名帖去沈府拜见,小厮还未出门,便听二门来报,有人寻六郎。 这么晚了,谁? 杨延昭闷闷讷讷去了二门,只见拐角处停着一架马车,月色下瞧不真切,但围簇者甚众,杨延昭不禁举了举灯笼,见马车侧帘撩起一角,探出一张俊秀面庞,六郎又细瞧了瞧,不禁惊呼道“陈王殿下,六郎给殿下请安。” 杨延昭尚未拜见,赵元僖就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抬手招呼他至近前,低声道“本王走二门,就是不想大张旗鼓的来。” “臣明白”杨延昭会意,低头应着。 赵元僖继而道“沈家与你家的事情本王听说了。” “殿下也听说了?”杨延昭虽知今日街市上众人皆看得见,思量着京中官员得知倒不为过,但应该还不至于传至内宫,故有此一问。 “六公子莫非忘了,今日汝南侯府做席,接了你的信,我们便知道了大概,本王又特意留心了一番。” “舍弟行事鲁莽,让王爷见笑了。”杨延昭抬臂一礼。 赵元僖忙抓住他的胳膊,笑道,“和本王就别说这些虚话了。依本王看来,此事原是沈家之过,强抢民女本就是大罪,他们不该恶人先告状,令尊治家甚严,闻讯先教训自家儿子,沈御史可没有这个觉悟。”见杨延昭未答话,赵元僖复又道“想必杨老将军正为如何化解此事而烦心吧!本王有一主意,不知公子可愿听。” 杨延昭正是苦闷之时,闻言不禁立抬了目光,问道“殿下有何主意,请讲。” “莫急”赵元僖又搭搭他的手,继而道“沈怀彬有一兄长,叫沈怀时,是沈御史最中意的儿子,请他出面,或许可行。” 杨延昭神情微黯,说道“殿下倒与我家大哥想到一处,但六郎亦有担心,我们与沈怀时并无交情,恐怕他不会卖我们这个情面。” “凭六公子今时之状,他沈怀时会不卖你的面子。”赵元僖有意打趣一句,杨延昭不解,赵元僖遂又笑道“公子不必掩饰,你与永安妹妹之事,连国舅爷都应了,还有谁能更改,早晚你都是我们家的乘龙快婿,沈怀时是聪明人,会看不透这一点。” 赵元僖虽是玩笑,但语气中似是有几分嘲弄,杨延昭听得并不舒服,只是挤出个笑容,应道“殿下说笑了。” 赵元僖哈哈笑几声,摆了摆手,“本王是同公子玩笑,公子莫要当真。本王自然知道公子一家与沈怀时并无交情,但本王知道一人,由她出面,沈怀时必应。” “不知是何人?” 赵元僖扫一眼六郎急切的神情,嘴角扯出一抹笑意,答道“非旁人也,本王御妹,同昌公主赵清裕。” 杨延昭彻底怔住了,喃喃道“公主殿下。” 赵元僖冲他招招手,靠近耳边低声道“沈怀时对我家御妹,可不是一天的心思了。” 杨延昭想起在文德殿遇到赵清裕同赵光义哭喊的模样,又思及如今她的处境与身份,连忙推拒道“殿下一番好意六郎心领,只是实在不必搅扰公主殿下,杨府自能想法妥善处置。” 赵元僖摇摇头,坐直身子,浅声分析道“只有沈怀时说话,他的父亲才会听,也只有沈怀时说话,他的那个继母才不敢胡搅蛮缠,若不找他从中斡旋,除非杨沈两家闹到御前,求父皇决断,父皇圣明,自会处置沈家,还杨府公道,只是此事一旦经父皇插手,有此结果,那杨府与沈府的梁子可就结大了。” 杨延昭明白此理,不觉就紧锁了双眉,赵元僖见他有所动容,趁热打铁地说道“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我家御妹自也愿意为公子解忧,本王只是觉得你家占理,不忍杨府为此等琐事烦忧,才特意夤夜至此与你商谈,公子聪慧,何必舍近求远,不妨再细想想,本王就先行一步了,告辞。” 赵元僖嬉笑间,已抬手作别,杨延昭忙还了礼,见车马出了巷子,方站稳身子,仰头望去,月色正好。 第四十章 承情 赵元僖如此殷勤地向杨府示好,杨业自然明白其心思,因而也不敢草草应下,正打算等七郎伤好些,自己也卖卖脸,亲至沈府道歉,不料此事未过两日,那沈怀时就亲自携了礼物。登门拜访,说是自己父亲已对二弟不轨之行做了处置,更责骂了继母冲动,愿与杨府修好,不提此事。 杨业当然顺势而下,好言好语的说了几句,便送沈怀时离开了,留下杨府众人面面相觑,茫然无措,直到五郎延徳锁着眉头说了一句“这个恩情承得真憋屈”,才算道出大家的心声,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杨业无法,只好命大郎六郎亲至陈王府上致谢,杨延平见六郎一脸不情愿的模样,又不好违背父亲的吩咐,忙上前拉住他的胳膊,低声道“快走吧!” 杨延昭心里闷着一股气,只任由大哥拉着自己出了厅堂,眉头锁得紧成一团,杨延平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陈王行事素来果断,都已经如此了,便认下吧!” “行事果断”杨延昭冷笑一声,既又责道“那叫独断,陈王此人当真不可交。” “既知不可交,便能远则远。”杨延平揽着他的肩头,催促道“走吧!只此一次,咱们早去早回。” 杨延昭闷着声,二人去库房选了一株珊瑚,骑马一路直奔陈王府邸,赵元僖倒是早有预料,一边命府上备好了宴席,一边命人把杨延昭兄弟请至堂前,二人一打眼就瞧见偏位上端端正正坐着一位身着紫霞锦缎,梳着凌云髻的宫装女子--同昌公主赵清裕。 杨延昭暗蹙了眉,身旁杨延平已扯着他同赵元僖兄妹行了礼,只听赵元僖笑道“早就说了是举手之劳,何劳二位亲自登门,本王自作主张,希望没有给贵府带来什么不便。” 杨延平回身看了眼杨延昭,打着哈哈说道“当然没有,此次多亏殿下援手。” “本王可没做什么。”赵元僖摆摆手,“二位公子要谢,就去谢公主殿下吧!” 杨延平闻言亦规规矩矩的同赵清裕行了礼,杨延昭虽说闷着气,到底也顾着规矩,行了谢礼,赵清裕浅笑着起身,说道“二位公子不必多礼,本就是沈家理亏,好在沈大公子还算明辨是非,到底也没费本宫多少口舌。” “话虽如此,还是劳烦公主殿下了。”杨延平又说了句。 赵清裕亦笑笑,缓步走至六郎近前,问道“六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杨延昭心里不解,却也不好当着众人不给她面子,回身得了杨延平的准许,便跟着她去了后堂。 “公子请坐。”赵清裕亲自摆上茶盏,示意杨延昭落座。 杨延昭扫视了一眼,也不动作,随即道“公主有话请讲。” 赵清裕冷笑着摇摇头,答道“本宫倒没想到杨六公子是个急性子。” “公主费此周章游说沈怀时,不就是想让在下承您的情嘛?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吧!”从赵清裕喊他的时候,杨延昭就猜料了几分,干脆开门见山。 赵清裕抬眸看了看他冷峻的面庞,仍然笑道“公子是个爽快人,本宫也就不卖关子了,沈怀时对本宫是什么心思,本宫一清二楚,所以本宫说的话,他还是不敢不听的。”赵清裕泡好茶水,继而道“想必公子也清楚,本宫如今的处境甚是艰难,那辽国太子已向我父皇递了求亲表,要我和亲,靠一个孤弱女子来换取什么和平局面,六公子说说,这是计谋呢!还是屈辱呢!” 杨延昭垂目思量了一下,答道“官家决定的事,岂容臣子置喙。” “可是本宫不想去。”赵清裕站起身,微仰着头盯着杨延昭棱角分明的脸庞,杨延昭并不接她的注视,赵清裕舒口气,继而道“六公子,你难道就甘心看着和亲达成吗?杨六公子到底是无忧无争,桀骜不羁之人,还是心怀家国天下,志在四方的热血男儿呢!你清楚,本宫也清楚,你渴望立功,有些身外之俗物,你虽不屑,可也要得到,因为只有如此,你才有资格,去求娶郡主殿下。” 杨延昭闻她提至柴熙云,不觉面上一热,刚要做辩,赵清裕却赶忙截住话说道“公子不必惊讶本宫是如何知道你与柴姐姐的情谊,公子只要知道,你所要求的一切,有人都能帮你实现,只要你助他一臂之力,他日功成,必不亏待了你。” 杨延昭低眉颔首,浅思了片刻,良久方缓言道“杨景生于将门,是刀头上滚命的人,为将者,皆心如朗月,只知兵法策略,保家卫国,不懂什么权谋之术,更不涉党争,我们是活在战场上的人,刀剑凶险,实在无心顾虑其他,何为功成臣不知,臣与公主不过几面之缘,更不知公主殿下为何会同在下说今日这番话…” “因为本宫希望你帮我摆脱困局。”赵清裕接过杨延昭的话音,赶口说道。 “臣一介武夫,官卑职微,实在不知如何为公主尽力。” 赵清裕见杨延昭一脸云淡风轻,毫无愧意地说着话,不禁心生不悦,也是有意调弄,缓步凑近前,低声道“你只需要去和我父皇说,你爱慕本宫,求父皇收回成命。” 爱慕她?!告诉官家?! 杨延昭眸光闪过几丝惊恐,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这个女人,清晰的看到眉眼流转处的几丝娇柔媚态,甚至神情中还有几分期待,杨延昭只扫了一眼,便匆匆避了过去,低声道“公主此话更让臣糊涂了。” 话音未落,便见赵清裕“扑哧”笑出了声,声音中满含嘲讽讥笑,她微喘口气,方说道“看公子急的,本宫不过随口一说,你就当真了不成,如此下策,岂是本宫所为。” 杨延昭沉沉出一口气,只听赵清裕继而道“都道死生富贵各安天命,本宫却信事在人为,公子说不涉党争,莫非公子是觉得你还能逃得开?” 赵清裕侧着面庞,一副看戏的表情迎上杨延昭质疑的目光,遂理了理搭在怀前的墨发,缓缓道“自你爱上柴姐姐那一日,就已经搅进皇家这潭浑水里来了,你逃不开避不得,所有的宗室女都代表着一方利益,你的郡主殿下也不例外,不用你选,她帮你选。” “郡主是天底下第一通透的人”杨延昭反声回应道,语气不觉有些激动,因觉不妥,故又软下态度补充了句“她才不屑于此,” “哦~”赵清裕冷笑,“是啊!柴姐姐是多么聪慧的人物,当今官家中意的皇子,各个她都不得罪,卫王、韩王、楚王,一个赛一个的疼她,通透,哼,她才是心机最重之人。” “公主殿下”杨延昭被击起怒,不禁高声喊了一句,“您失言了。” “失言,我也是正经的主子,我连一句话都说不得了吗?”赵清裕眸光如火,似是积聚了甚多的怨愤,杨延昭亦不与之争论,换了一副平和的语气,说道“公主为君,自然说的,不过这番话公主若是当面与郡主说道,自是光明磊落,如今在臣面前说,就是私下议论,传扬出去,恐怕有碍公主贤惠之名。” “我不要什么虚名,我就是要说给你听,我要让你说给她听,告诉她只是我赵家怜悯,别真把自己当了主子娘娘,不要仗着先帝封了她郡公主,就可以欺在我的头上,笑话本宫,她还不配。”赵清裕语气愈发激动,杨延昭心中觉得不安,连忙行礼道“公主累了,臣唤侍婢前来侍候,先行告退。” “杨延昭”赵清裕唤住将要逃离的他,“你记得,你杨府与沈府的祸息是本宫平的,你欠着本宫的情。”赵清裕喊声中带着哭腔,却仍旧是发着狠,带着怒。 杨延昭顿住步,回身瞧着已不再端庄的赵清裕,低声道“公主的确帮了杨家,杨延昭也必会还公主情分,可是若想以这点情分为要挟,胁迫在下做一些不相干的事情,便是打错了如意算盘,看错了人。另外,公主今日犯上之论,臣绝不会对任何人提及,因为殿下帮了杨家,但你轻视郡主,出言不逊,这番话,郡主听不到,但我杨延昭听到了,这个结,不用郡主记,臣替她记。” 杨延昭骤然打上一记冷冽的目光,掩盖住周身散发的翩翩风度,不禁让赵清裕打个寒噤,竟然心生畏意。 赵清裕一直想试探,试探杨延昭心思,也试探他对柴熙云的情谊,可巧沈怀彬的事就送到了面前,让她得有今日一番作为,不过她似乎低估了这位杨家六将军。 赵清裕缓过神,念及沈怀时昨日之言“公主聪慧,如何在感情上这般糊涂,哪有什么喜欢与否,心悦何人,帝王家选婿,最重要的是权衡利弊,臣若助公主脱此番之困,公主嫁沈府,我沈家有依仗,陈王殿下也多了一个臂膀,咱们各取所需,何乐不为,何苦非要是他杨延昭呢!” 第四十一章 郎情妾意 赵清裕此举反常,引得杨延昭十分不安,自思虽与赵清裕不熟识,但瞧她处事,绝不是这般轻浮之人,今日之举,实是有些过激,是因为和亲之事迫在眉睫,无计可施寻人出气,还是另有所图。 杨延昭脑海中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心中愈发不安,刚出了陈王府,便转身同杨延平说道,“大哥,你先回府,我得去趟南清宫,父亲若问,便说八贤王找我有事。” 杨延平反手拉住他,问道“你着急忙慌的又做什么?” “一时说不清,等我回府再告诉你。”杨延昭笑着推开杨延平的手,杨延平自知拦不住他,便高声叮嘱道“父亲本就心情不好,你最好早点儿回府。” “小弟知道了。”杨延昭挥手高声应着,遂飞跃上马身,扬鞭奔南清宫。 陈王府同南清宫都是皇室宗亲府邸,建在御街宫道近处,离得不远,杨延昭行至门前,便觉南清宫今日热闹得很,似是有什么喜事,府门口挂着红绸锦缎,往里瞧去,丫头婆子们亦是往来忙碌,杨延昭在府门下了马,有小厮去内室报信,他也跟着引路的先进了府院,见此热闹之状,刚想问一句,迎面便瞧见人群簇拥笑闹声中闪出一抹亭亭身影,顾盼神飞,明艳动人,竟是柴熙云。 “郡主”杨延昭脱口而出,那边柴熙云主仆几个也住了声,访琴瞧见他,便轻搡搡柴熙云的胳膊,轻声打趣道“有人倒是不请自来。” 柴熙云暗暗瞪了她一下,方移步上前,杨延昭此时已笑意盈盈地走至面前,问道“怎么来南清宫了?” “你这话好奇怪,这里是我王兄家,倒是该我问你怎么会来此才是。”柴熙云娇笑道。 杨延昭忙低头称是,说道“我来找王爷商议政事,想着你一直对外称病,不会随意走动,故有此一问。” “今儿是允研的生辰,她一定要见我,八王兄才把我接出宫的。” “哦~原来是小郡主的生辰,我今日来的不巧,也没备什么礼物,改日定补上。”杨延昭低声说着。 “哪用你备什么礼物。”柴熙云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拉住他的袖角,柔声道“若没事,晚上留这儿用膳吧!” 杨延昭闻言展笑,四下环望了下,顺势悄悄抓住她的手,反问道“你留我。” 柴熙云打一记白眼,抽回手嗔道“我才不留你,我是替王兄留你,你还能拒了不成。” “既如此,臣恭敬不如从命。”杨延昭满脸嬉笑,柴熙云忍笑,遂催促道“你既与王兄有事,便先去吧!允研想吃我做的点心,我去给她准备些。” “哎!”杨延昭应着声,看着柴熙云带着丫头们奔向厨房,遂渐渐收了笑容,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担忧,有些话,他不知道怎么告诉柴熙云,如果可能,他宁可把所有肮脏手段都与她的人生隔离,可是,他做得到吗?哪怕是此次,他虽有所洞悉,却也只能寻求赵德芳的协助,赵清裕几句话说得很对,他渴望功名,这些虚名,是他求娶柴熙云的资本,更是他护她的资本,所以此次之谋,于他而言,至关重要。 …… 月色如水,微风习习,弯月半挂,泻下一泓清光,耀亮了周遭夜空,也耀的廊亭内一双璧人如玉,如同画锦。 赵允研的生辰,赵德芳不打算大操大办,只特意接回柴熙云,其他宗亲皆未做请,家人共聚,欢声笑语,倒也是温情满满。 柴熙云难得欢欣,多饮了两杯酒,便觉屋内闷热,携了婢女去院内透气,杨延昭也忙放了杯盏,赵德芳知他心思,便也不多话,准他追了出去。 青璇早就觉察到杨延昭跟在身后,悄悄转身将手中的素罗披风递给他,自己退至一侧,杨延昭点头向她致谢,依然随着柴熙云的脚步走去。 “怎么不说话?”柴熙云突然停住步,开言问道。 杨延昭止住步,并未直接答话,只是轻轻展开披风,搭在她身上,“夜里风凉,先披上吧!” 柴熙云回过身,抬起眸子细瞧着杨延昭,那俊秀的面庞上,分明写满心事,便抬手扣住他正整理丝带的手,问道“你有事想说。” “没有”杨延昭匆忙看了她一眼,随即摇摇头,继而道“我在想方才席前小郡主说的那句话。” 柴熙云思绪一乱,耳边便回荡起赵允研那句“杨家公子是不是快要同小姑姑成亲了”,登时羞红了面,扭过头去道,“小孩子家家,童言无忌。” 杨延昭最喜见她这副娇羞之态,每次都忍不住继续打趣几句,遂凑上前轻声道“臣倒不如此认为,小孩子家心思单纯,她都看出来的事,郡主殿下又推脱什么。” “你莫胡说。”柴熙云抬手轻搡了他一下,只听杨延昭继而道“原来你如此喜欢小孩子,我今日瞧你哄自家侄女儿那模样,就想到若有一日,有了自己的孩子,你会是个什么模样…” “杨延昭”柴熙云发觉他愈说愈离谱,高声嗔了一句,眸光中闪出羞愤,杨延昭忙止了声,连忙哄道“我开玩笑的。” “你就会油嘴滑舌。”柴熙云蹙着眉尖,双唇紧抿,杨延昭轻笑一声,抬手将她往怀前一带,“六郎此言,具是真心,你等着我,得功得名,我便去向官家求娶你。” “谁说要嫁你了。”柴熙云秋波流转,避开他深情的目光,杨延昭有些着急,忙说道“你不嫁我了,那好,你不嫁,我就一辈子不娶。” 柴熙云忍俊不禁,拉住他怀前的衣襟,莺声道“谁又要你求功名了,身外之物,我原不在乎。” “你通透,我何尝不想豁达,可是我也明白,你是官家宠爱的女儿,是大宋尊贵的郡主,风华绝代,倾世脱俗,整个朝廷,整个汴京,有几人不想求你为妻,六郎得郡主青睐,已是三生有幸,既要娶你,就必须要有能配得上你的爵禄,才不算委屈了你。” “只要是你,我就不委屈。”柴熙云头埋的低低的,声音柔柔的,顿时便将六郎的心融得软作一团,他试图去寻找她的目光,柴熙云却一直躲避,杨延昭舒口气,带着几分命令般说道“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柴熙云抬起眸子,美目中透出几分倔强,轻摇了摇头,“你这人贪得无厌,我只说一遍。” 杨延昭由她逃出怀前,哈哈笑了几声,柴熙云抬手理理衣衫,继而问道“你们府上的事可处理好了。” 杨延昭并未即时答话,顿了片刻方应道,“已解决了,不过…我同你说,你莫要同我恼。” “别卖关子,快说。”柴熙云催促道。 “此次之事能顺利解决,多亏陈王与同昌公主。”杨延昭留神瞧着柴熙云的神情,缓缓说着,见她轻蹙眉头,方补充道“绝不是我去求他相助,是陈王殿下…” “陈王殿下逼着你们承了他的情。”柴熙云接口补充道。 杨延昭闻她所言,似是早有预料一般,不禁一愣,答道“不错。” “五王兄还是这般独断专行,他不过是想卖你个人情罢了,你不必理他。”柴熙云语气忿忿,她的心思似乎只在陈王元僖身上,而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杨延昭话中提到了另一个人,同昌公主赵清裕。 杨延昭不想瞒她此事,遂问道“郡主不问问同昌公主在这件事中起了什么作用吗?” “同昌”柴熙云喃喃,一时也记不起上次同赵清裕见面是什么时候,如今听杨延昭提起,倒显得有些陌生,又问道“她怎么了?” 杨延昭缓口气,抚住柴熙云的肩头说道“此番多亏她游说沈怀时,才助此事顺利解决,我今儿同大哥特意去谢了陈王,也谢了同昌公主。” 听到此,柴熙云才听出些眉目,原来他是担心自己吃味,特意解释一番,柴熙云心中暗喜,尚未答话,只听杨延昭继而道“我虽见了她,可是规矩的很,绝对没有…” “你解释什么,我又没问。”柴熙云堵住他的话。 杨延昭被她呛得一愣,踌躇着说道“我怕你多想。” 柴熙云听他语气中有些许谨慎,又想起前番交谈亦是如此,他是马上将军,何等场面没有见过,唯只有在自己面前总是露怯,总是小心谨慎,她不太喜欢这种感觉,不禁轻蹙眉头,缓步近前,轻轻展开双臂环住他的腰身,六郎霎时浑身一颤。 这是第一次,她主动抱他。 柴熙云靠得很近,面颊正好贴在他的胸膛,双手一上一下搭在腰间,配着一副柔柔地声音说道“你大可不必如此小心翼翼,我说过,我信你,这不是虚言,我是郡主不错,可同你在一起,我只是柴熙云。” 她总能把最简单的话说的很好听,每每至此,杨延昭都恨不得把心里的万般爱意对着眼前人倾吐干净,可到了嘴边,却只化作最简单的两个字,也是在他看来最美的两个字,用着柔情满满的语气唤出。 云儿。 第四十二章 南境之乱 交趾国位于两广以南,紧挨大理,临海傍山,地形多变,自宋太祖开宝元年丁部领击溃十一部后统一交趾,建立大瞿越国,定都华闾,嫡长子丁琏即位后亲赴宋朝请求天国封诰,赵匡胤赐号“安南都护”,并尊其为“南越国。 其邻国大理段氏王朝因当日赵匡胤以玉斧划大渡河为界,并称“此外非吾有也”得以保全,那段思周即位以来,笃信佛教,励精图治,重用官吏,竟也在短短三年时间内将原本荒蛮无收之地,变成了今日这般繁荣景象,引得邻国南越也与其联姻交好,周边李朝臣服其下。 此值宋朝兵强马壮,辽国示好,大理等三国互通往来的情况下,南越、李朝绝对不该出兵攻宋,可是丁琏一道战表直进汴京金銮殿上,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湖广重镇,占禄、西平二州,朝中得信,一片哗然。 赵光义盛怒,急诏国舅符昭愿、东平侯驸马高怀德、鲁国公曹彬、同平章事潘美、代州节度使杨业等重臣入内廷共商战事。 “南部多年无事,今日突然大举进犯,恐另有所图,望陛下早做决断。”高怀德先开言,曹彬紧随其后奏道“南越区区小邦,近年来依附大理,国力稍有恢复,便也起了狼子野心,敢挑我天朝威严,陛下不必忧心,让臣率兵扫平南蛮。” 赵光义坐稳身子,闻言未语,只抬头看了符昭愿一眼,符昭愿会意,启奏道“南越、李朝选此时进攻,必是早有一番打算,万不可轻敌,望陛下派精兵出击。” “精兵出击”潘美冷笑声“不过区区南部小国,何至于我大宋精兵悍将对付,国舅爷未免小题大做了。” “依潘大人之见,该如何处置此事。”符昭愿反问道。 潘美抬眸打量他一眼,秉手奏道“杀鸡焉用牛刀,如今可与我朝敌对之邦,不过契丹辽国,小小南越,加之不成气候的李朝,能掀起什么风浪,他们能破我湖广,不过一时侥幸,此等小事,实在无需陛下烦心,若陛下信得过老臣,臣保举一人为帅,必能收复南境。” 赵光义捡起桌上的一串红香串珠,身子往后一仰,接着潘美之问道“谁?” 潘美展臂一礼,答道“犬子潘龙。” “潘龙?”曹彬反问,遂冷笑道“潘大人未免太高看自己的儿子了吧!潘龙,他上过战场吗?” “启禀陛下,潘龙虽未独自领兵上过战场,但他通晓兵法策略,善谋善战,定能不付陛下所托,一举收复南越二朝。” 高怀德心内不满,同身旁的符昭愿交流了一下眼神,便说道“攸关国运,兹事体大,还望陛下三思。” 赵光义没答话,环顾在场众人,只有杨业一言未发,不禁喊道“杨爱卿,依你之见呢!” 杨业微躬身子,应道“启奏陛下,南越国虽小,但从来不行无准备之事,此番既然联合李朝大举反宋,恐怕筹谋日久,今大理虽按兵不动,唯恐早已准备,等待战机,况,辽国使团仍留京畿,边关起祸,恐殃及其他,辽帅韩昌敏锐异常,万不能在他面前出了半分岔子,故臣认为绝不该轻敌,应派遣强将出兵南越。” “好”杨业话音未落,赵光义就迫不及待的扔出这个字,随即坐直身子令道“就依众卿所奏,任符昭愿为征南元帅,高怀德、曹彬为左右将军,杨延平任督军,杨延定任先锋,点精兵五万,即日奔赴南境,协助两广节度使胡志锐、董安民共平南越之乱。” “臣接旨、谢恩。” …… 出了文德殿,符昭愿等人各自调遣兵马,潘美心里存疑,见杨业走的不急,便高喊一声,追了上去。 杨业止步,展袖同潘美互行平礼,问道“潘大人有事?” 潘美笑笑,侧身说道“杨大人久经沙场,更知南越二朝是什么本事,难道不觉得官家此次有些小题大做了吗?” 杨业眉间微蹙,回看了一眼,问道“潘大人此话何意?” 潘美笑笑,伸手请杨业同行,缓答道“南越与李朝只是我朝附属之国,年年朝觐纳贡,他们一时造反不过是想通互市,再得朝廷庇护,何至于派三位大将军亲去平边呢!” 杨业沉思了片刻,方答道“辽使尚在,南越此时进攻我朝,恐被辽人瞧出可乘之机,官家派出精兵强将出击南越、李朝,亦是向辽显我朝雄威,有震慑之意。” “果然如此?”潘美挑眉问道。 杨业朗笑两声“潘大人若不信,本官也无话可说了。” “本官只是替大人可惜,五万精兵出击南越,这是明摆的功劳,官家却只让二位少将军做了督军、先锋。”潘美语气一顿,又打量了杨业一番,似是有些可惜的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跟着官家打天下的老臣更得信任,不过杨大人不必气馁,你们家的六公子颇得郡主赏识,若真有攀龙附凤之日,再加上杨大人的劳苦功高,什么东平侯府,鲁国公府,恐怕都不及天波杨府的荣耀。” “潘大人失言了。”潘美语气中的挑衅之意未加掩饰,让人听得十分不快,杨业亦未掩饰不悦之情,说道“郡主尊贵,不容我等妄议,大人虽是皇亲,也该谨言慎行,至于犬子,实不劳大人多加费心,告辞。” 潘美冷冷盯着杨业离去的背影,缓缓收起嘴角的笑意,口中喃喃抛出一句“杨大人好走。” “参见父亲”潘龙见杨业离开,方从后头迎上前。 潘美浅应着声,隧道“说说吧!怎么想的。” “高候爷、曹国公、杨帅素与父亲政见相左,那符家国舅是官家的心腹,行事不偏不倚,按这个局面,官家不应该召父亲觐见呀!” “是啊!可他为什么又召见我了呢!只是为了让我说一句大材小用,只是为了有个意见相左之人,好让今日殿内所言传入辽人耳中,以此起到威慑之力。”潘美锁眉沉思,遂又摇摇头“官家不会如此行事,定有他因。” 潘龙未言语,只听潘美吩咐道“你回府把展子虔的《游春图》拿给娘娘,让她请陛下同赏,都这么长时间了,她也该想个法子重获帝宠了。” “是”潘龙忙笑吟吟地应了声。 …… 六郎同四郎二人轮了一班值,知父亲被皇帝留宫议事,便等在宫门口,杨业走出宫道,弟兄二人忙迎上前见礼。 杨业止住步,冲六郎送上一记审视的目光,出了口沉沉的闷气,杨延昭心里不解,紧跟在身后询问道“官家有何旨意。” “国舅爷为帅,东平侯、鲁国公为左右将军,你大哥二哥随军,五万精兵出击南境。”杨业回应着,六郎同四郎交流一下目光,不禁展颜道“如此便好,但愿早解南境之乱。” 杨业没答话,只是顾自上了马,六郎四郎紧随其后,回了天波府,方进院落,杨业骤然止住步,回身盯着六郎,憋了半天才说道“叮嘱过你多次,你是半分都没放在心上。”六郎仍是一头雾水,不知父亲话中所指,杨业继而道“为父是说你与永安郡主走得太近了些。” “儿与郡主两情相悦,发乎情,止乎礼。”杨延昭急声解释道。 杨业回身盯了一眼,责怨道“什么轻薄话,官家有旨,还是符家点头了,没名没分,这就是私…”‘通’字未出口,杨业自觉不妥,话锋一顿,复又责怨道“看你近来谋划战事,为父还甚是欣慰,想着你总算成人,知道为自己前程计较,不料在感情之事上还是如此懵懂、莽撞,你与郡主分属君臣,这门亲事,攀不得。” “纵然郡主为君,可终归有嫁人为妻之日,儿子与她,互悦已久。” “你,你怎么这么糊涂。”杨业有些气急,回身盯着六郎分析道“一来她是北周公主,身份极其特殊,咱们杨家顶着降将的名头,这两重身份叠在一起就够危险了,二来她模样长得比别人强,朝中勋贵各个都惦记着,今日你们尚无名分,潘国丈就忍不住来说三道四,冷嘲热讽,若你真成了郡马爷,他潘龙不得恨死你,为了一个女子,给自己树敌,这不是聪明人该做的事。” 杨延辉见父亲火气上头,恐六郎受责骂,忙上前低声劝道“你先顺着父亲之意,莫给自己招祸。” 杨延昭岂肯就阶而下,搡开四郎,回应道“儿子愚钝之极,实在不想做什么聪明人,儿子只知郡主是我毕生所求,只知求得知己为伴乃人生一大快事,不怕什么树敌,猜忌,等儿此番回京,就向官家递求亲表。” “不可”杨业厉声阻拦道。 “为何?” 杨业舒口气,思索了片刻方答道“事已至此,为父就与你说句实话,这朝中官眷你瞧上谁都行,为父都可以替你周全,唯有皇家攀不得,因为,因为你有婚约。” “什么?!” 四郎和六郎几乎是异口同声,双眸紧睁,愣愣盯着站在院内的父亲,宽大的墨色袍服遮住他英挺的身姿,亦没有遮住他久经世事饱含沧桑的眸子中所含的无奈与凄凉。 第四十三章 游园 若说宫城内最美的一处景致,当属御花园内桃李争艳,海棠水仙比肩的景象,赵光义今日亲自陪同耶律隆绪等人游园,身后诸宫妃、皇子、公主作陪,围拥环绕,总有数十人,远远瞧去,好一派花团锦簇。 “看惯了荻花带雪,今日才算饱览南国风光。”耶律隆绪同赵光义一同走着,连声称赞御园景致。 赵光义浅笑,“太子若喜欢,日后便多来中原走动,宋辽联姻已成定局,日后我们可就是亲眷了,总要和和气气的才是。” “皇帝陛下言之有理,此番多谢陛下慷慨赐婚,促成联姻。” “为睦两国邦交,朕自然乐意。”赵光义笑两声,回过身,眼前便砸进一株娇艳动人的桃花,灼灼其华,开的十分耀眼,赵光义止步瞧了片刻,回过身唤了句“云儿”,诸人一愣,赵德芳忙近前说道“御妹抱恙,今日不曾前来。 “啊”赵光义恍然记起,眼神中闪过一丝失落,复又在人群中点出潘素蓉,招呼道“你过来。” “是”潘素蓉忙应声近前,赵光义小心摘下桃花,细心将它别在潘素蓉发髻旁,定睛瞧去,却见如云墨发,翠环珠饰间闪出一朵娇艳粉霞,潘素蓉本就描绘了精致的妆容,衬得面颊红润,如此瞧去,但见粉面丹唇,秋眸灵动,妖娆动人。 赵光义痴瞧了片刻,方点头赞道“嗯,好看,好看。” 大庭广众之下,赵光义的赞赏无疑是给了潘素蓉重新骄傲的资本,宫妃十数众,独她一份的荣耀,让她几乎忘了不久前皇帝那急声厉色,怒不可遏的冷酷面膛,宫里的女人,所求的不过“宠爱”二字,她自然也不例外,这个道理潘素蓉明白,方惠妃当然也明白,因而她现在面沉如水,一言不发,气鼓鼓的模样,也就不足为奇了。 赵元侃瞧不来潘氏的得意劲儿,加上御花园内的景致他早已没兴趣观赏,便转道奔着西宫的方向走去,远远便听见一阵斥责声。 “愈发没轻重的丫头,公主的东西也敢不上心了。”一个身着上等宫服的女婢正搡着一个稍幼些的宫女,那宫女形容尚小,一双眸子中噙满了泪光,许是因着害怕瘦弱的身躯不住发抖,脸颊红肿,显然是刚受过掌刑的。 赵元侃眉间一蹙,那施刑的大宫女转个身,他方看明白,原是赵清裕的贴身侍婢月婵。 “这枝冠花乃是苏局年供进京,公主也不过得了两枝,珍贵的紧,只逢大宴才用,你几个胆子如此糟践它,不要命了不成。” “月婵姐姐,我当真不是有意...您好歹饶我这一次。”声声呜咽,泣不成声,连解释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 “不是有意,这是你一句不是有意就可以遮过去的事儿吗?公主怪罪下来,掌你嘴便是小事,没把你乱棍打出去,拖到牢内发落了便是好的。”月婵咄咄逼人,推搡之间,那小宫人已倒在地上,月婵仍没有罢休之意。 赵元侃不认为这是什么要紧事,正要上前解劝,却见眼前闪进抹亮丽身影,一袭红色胡装,配着珠色长靴,步履之间,还有佩戴的银铃作响,叮叮利索,十分悦耳,原是耶律南音。 赵元侃一愣,但见耶律南音已启唇说道“本宫听了多时,一枝破冠花有什么稀罕的,也值得这般急声厉色的斥责,被人听去,未免显得泱泱大国小气。” 月婵微怔,顺着声音打量着耶律南音,态度却仍不见缓和,争执道“公主殿下来自北境,不识冠花的珍贵,故有此言,还望您不要打搅奴婢管教丫头。” “你既自称奴婢,就还有几分自知之明,本宫怎么说也是主子,还管不得这点儿小事。” “主子”月婵冷笑一声,“等公主殿下真的嫁入我大宋才是奴婢真正的主子,到时便也能知我大宋的规矩大,不是区区辽国可比。” “放肆” 赵元侃沉闷的一声吼喝,颇具威严,耶律南音忙回了身,目光怔怔瞧着赵元侃愈走愈近的身形,赵元侃模样并不出众,身形却高,肃面含威走近前,生生给人一股压迫感,让人不得不心生畏惧,耶律南音稳下心神,心里暗道“他怎会在此。” 月婵早在看清来人时忙跪下身,口内呼道“拜见韩王殿下。” “是同昌妹妹不曾教你规矩,还是惠妃娘娘不曾教你规矩,宋辽睦好之际,如此嚣张的话也敢说。” “奴婢口不择言,殿下赎罪。” “公主善心,劝你不必责罚,你非但不听,反倒出言顶撞,你是觉得公主的面子小,还是觉得本王的面子小啊!” “奴婢该死,殿下赎罪。”月婵拜俯下去,声音颤颤说道。 “饶了这丫头,日后同昌妹妹若怪,就说我赵元侃一力作保,本王就不信,你们主子还能有二话。” “当然不会,韩王殿下乃是我们公主的王兄,公主敬重您,自然没有二话。”月婵应声说道。 “如此便好,公主殿下是本王未来的侧妃,终归是你的主子,日后你若再敢不敬她,本王第一个处置你。” “是是是,奴婢再也不敢了,公主殿下恕罪。” 赵元侃冷冷撇了她一眼,又看看她身旁泪痕未干的小宫女,吩咐道“你起来,日后小心伺候主子。” “谢,谢殿下。” 赵元侃出口气,回身瞧着神色渐归平静的耶律南音,问道“今日奴才顶撞了公主,如何处置,皆依公主。” 耶律南音抬眸触上赵元侃的目光,心底莫名涌上一股暖意,语气仍平静地答道“既然殿下愿意听我的,那就不处置。” 月婵倒是机灵,不待赵元侃反应过来,一听这话忙叩谢道“谢公主殿下饶恕,谢公主殿下饶恕。” 赵元侃生被呛了一下,侧身反问道“不处置。” “嗯”耶律南音理所当然的点点头,遂摆手示意月婵她们起身,回身直勾勾地盯住赵元侃的眸子,朗笑道“殿下说的,听我的。” 赵元侃平静的接上她的目光,只见那双桃花眼笑起好看的弧度,眼波流转间,流露出几分女儿家独有的娇羞,赵元侃竟有那么一瞬间错愕了目光,回过神忙吩咐道“你们退下吧!” “是”月婵忙应着声,带着宫人们退下,赵元侃正要问话,耶律南音却抢先说道“南音知道殿下一片好意,愿为南音做主,只是南音尚未与殿下成礼,便要在宫城内惩罚下人,未免有些多管闲事,白招人记恨。” 赵元侃眉间轻蹙,似是觉得这番话不该出自她的口,遂问道“公主似乎不是如此拘泥于小节的人。” 耶律南音叹口气,遂浅笑道“此一时彼一时,谁让我落进汴京城了呢!规矩二字,我还是懂的,所以殿下不必担心南音日后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我若是个麻烦,来大宋和亲的就不会是我了。” 耶律南音一直在尝试用最轻松的语气来说这段话,可是赵元侃听得出她所掩饰的无奈,沉思了半天问道“公主可怨过什么人。” 耶律南音凄笑一声,仰天答道“谁都不怨,怨有何用,能改变什么吗?殿下日后能待我有半分真心,南音便知足了。” “公主觉得本王是会苛待你的人吗?”赵元侃反问。 耶律南音眉头轻挑,“不是最好。” “何必要如此委屈自己。”赵元侃继而追问。 耶律南音受了笑容,满脸严肃地反问道“莫名被塞了一个异域女子为妃,不熟识,不喜欢,殿下您不委屈吗?”赵元侃愣神没有答话,耶律南音复又道“今日那宫女的主子同昌公主不委屈吗?我王兄不委屈吗?大家都委屈,不过既然那么多人都委屈,又何必计较呢!您觉得呢,殿下。” “韩王殿下~韩王殿下~” 远远传来急匆匆的喊叫声,打断了二人的谈话,赵元侃回过身,但见张耆急步走来,赵元侃忙问道“出什么事儿了?慌慌张张的。” “殿下,大事不好,与南越之战,出师不利,首战告败。”张耆气喘吁吁地解释道。 “什么?!”赵元侃将他扯到一旁,低声道“南诏、李朝只有三万人马,我们派了五万精兵,三位久经沙场的大将,这是必胜的局,怎会败了。” “据说初战遇伏,便已损兵过半,而后与南越正面交锋三次,被袭两次,均告败,听说连国舅爷都束手无策,只好向官家打了告急表。” “小小南越竟如此难缠。”赵元侃暗啐了一声,急忙跟着张耆去了文德殿。 赵光义得知此事时,正兴致盎然的陪着耶律隆绪品茶赏花,乍闻边关战败,当时便青了脸色,更是顾不得耶律隆绪、韩昌在侧,召几位皇子、大臣齐聚文德殿,共商大事,身后韩昌那若有所思的模样,却是一一落入了赵德芳眼底。 旨下:任命杨业为征南将军,指派高琼为先锋,率三万大兵增援南境,即日出征。 第四十四章 立功 南境之战,赵光义派遣了三位老将先后奔赴战场,另有大将十数员,精兵八万,以显国威,然而,对比之下的瓦桥三关,防守就薄弱多了,辽人正是瞅准时机,也顾不得两国睦邻修好之交,两万精兵,夜袭三关口重镇,攻破雄关,折损大宋守边将士万余人,消息传回汴京,朝廷内怨声载道,皆言辽国出尔反尔,妄结邦交。 “既然是辽国不仁,休怪我们不义,依臣弟之见,便将辽太子一行人囚禁于此,勒逼辽军退兵。”秦王赵廷美先奏一本。 兵部尚书卢多逊接口道“辽国明打着与我朝修好的名号,却趁我军与南境交战之时下此暗手,实非君子所为,秦王殿下所奏有理,还望官家采纳。” “万万不可”赵元佐抬手阻拦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况乎我朝礼仪之邦,父皇,既然两桩婚事已定,断无反悔之理,三关之乱,另派强将便是。” 丞相赵普出班说道“陛下,三关之乱,原是受命于上京辽主,并非太子隆绪,加强看守即可,万不可明言囚禁,倒显我朝无容人之态。” “莫非宰执大人认为,太子隆绪、驸马韩昌对出兵之事一概不知嘛!韩昌可是辽军总帅,没有他的兵符,谁能调得动兵马。”潘美厉声质问道。 赵普侧身打量他一眼,亦没有争执,只是继而对赵光义说道“知或不知有什么所谓,而今我们要做的,不过是将这三人留在大宋境内,前敌是输是赢,我朝皆有筹码,但如秦王殿下所说,以囚禁之法,此举恕臣不敢苟同。” 赵光义眉头一蹙,问道“依众卿之见,与辽此战,何人堪担主帅。” 众臣四下观望,一时竟无人答话。 堂上寂寂,未等来赵光义的第二声问话,倒是传来潘美带着几分讽刺的话语,“当日南境犯边,诸大人请奏派遣精兵强将,臣便觉不妥,奈何诸臣同奏,官家也不好推辞,便抽调了大半精锐伏击区区南越、李朝,今强兵犯边,倒落了个束手无策,陛下当日若听臣苦口相劝,何至有今日无将可派的局面啊!” “无将可派”赵元侃反问,“潘大人最好慎言,我泱泱大宋,岂会无将可派,大人何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请陛下明鉴,非是老臣长他人志气,陛下细思,符国舅、高驸马、曹国公、杨元帅,此四人皆熟知辽国作战手法,乃是带兵破辽的最佳人选,如今他们却都陷入南境激战,难以抽身,我朝哪有挂帅破辽之才啊!” 潘美侃侃而谈,他人皆默默未语,君臣一时僵在此处。 “陛下~陛下~” 连声呼喊,传上朝堂,这声音浑厚低沉,颇为熟悉,众人细辩,原是韩昌。 赵光义命人传他上殿,韩昌匆匆入内,满脸惶恐,近前便拜俯道“皇帝陛下恕罪,本帅实在不知上京君主之意,竟然扰乱边疆,望陛下恕罪。” 韩昌惺惺作态、诚惶诚恐之状,倒是十分足,赵光义冷冷瞥了他一眼,说道“韩驸马何必行此大礼,所谓不知者不罪,既然驸马不知内情,朕又怎好迁怒于你。” “多谢皇帝陛下盛恩。”韩昌行完礼站直身子,赵光义继而道“祸事已起,依韩帅之见,宋辽二朝该不该继续缔结姻亲呢!” “我大辽诚意满满,公主亲至,太子送亲,岂能任意反悔。” “既然韩帅如此说了,朕也就不改前言,此番前敌交战,胜负一见分晓,还望驸马爷仍能不改初衷。” “哈哈哈,皇帝陛下,咱们拭目以待。” “拭目以待”赵光义嘴角含上一抹浅笑,眼神中带着几分不可猜测,他做事总是让人猜不透,就像往雁门关派将,也不过是命符昭寿带着两万人马,更不可思议的是,竟然一改败局,捷报频传。 这个谋划,赵光义做了许久,从他召见杨延昭的那一日,就在为此战做着准备。 杨延昭并不知道韩昌的谋划,他只是知晓韩昌为人古怪,喜欢把棋局搅乱,再自作聪明地去走一盘好局,在辽示好的关键时期,谁都不会防备辽军此时的进攻,他若算准这一点,就必然会在与宋联姻之时出手一击,直到南越来了战表,杨延昭才算猜到他的谋划,因而特意助他一臂之力,加速他计划的推行,因此,没有什么南境战败,杨业率兵去的并非南越,而是瓦桥三关,那折损的一万将士,不过是个噱头,这一切安排,无非想让辽军放松警惕,事实上,辽军确实上套了,何止他们,就连韩昌也认为自己计划缜密,乃必胜之局,不料却是一场大败。 三日内,宋军连夺三州,杨延昭单枪匹马立斩辽军四员大将,仅仅十日,雁门关大捷,那胯白马、执银枪的杨家六郎,凭此一战,扬名边关,多年后仍追随他的宋军将士一直都记得,那面如冠玉的少年,拧枪蹙眉,百步生威,宛如战神临世,眉间一蹙,便是世人难及的豪情。 班师回朝之时,旌旗蔽日,高头大马上的杨延昭,满面春风,阳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脸膛,笑意展露在嘴角,两侧是为他欢呼的民众,前方是迎接他的同僚。 那是杨延昭第一次以胜利者的姿态俯视汴京,那时的他,桀骜不羁,血气方刚,风发意气,好个公子年少,那时的他,满心满眼所求的功名,只是为了求娶她。 汴京城内跨马游,他多渴望在人群中能见到柴熙云,可他又知道,郡主终是君,有诸多的规矩束缚,她不会挤在百姓中等着荣归的自己,如今的她,还是宫城中守着礼仪的宗室女,名分一日未定,礼数便一日不能乱。 一路上思绪缭乱,被兄长和高琼郑印几人拥着进了皇宫,文德殿外,远远传来符昭寿爽直的笑声,“痛快,这仗打得真是痛快。” 符昭寿比六郎早启程一日归京见驾,杨业则率万余人马归置三关事宜,三人分三路行军,自然归京之日有所出入。 “国舅爷”诸人各自见礼,符昭寿忙摆摆手,拉住六郎笑道“走,领你请赏去。” 文德殿内,赵光义眉目舒展,笑容满面,目光来回打量着杨延昭,神情中是掩饰不住的欣赏。 “不愧是将门虎子,洞悉微情,缜密筹划,免去我朝大祸,能震慑辽邦,卿功不可没。” “此番本是侥幸猜测,实非臣一人之功,更是多亏陛下善纳谏言,战场上,又多亏国舅爷与家父统筹安排,才有今日班师回朝之荣耀。” “虚话”符昭寿轻声怨了一句,转而对赵光义说道“官家打算如何封赠有功之臣呢!” 赵光义明白符昭寿的意思,他一个堂堂侯爷国舅,愿意给晚辈后生当马前卒,无非是想成了杨延昭的一桩功劳,好让他顺理成章求娶柴熙云,赵光义对这桩婚事原没有什么意见,也乐意成人之美,只要杨延昭开口求,他便顺水推舟,做成这个人情,故转向杨延昭问道“朕让你求,你求什么,朕给什么。” 符昭寿轻搡搡他的胳膊,杨延昭深吸口气,俯身下拜道“臣斗胆求陛下收回成命。” 赵光义蹙着眉头,反问道,“什么成命。” “同昌公主和亲辽国的成命。” 赵光义笑容僵住,眸光霎时变冷,低声怒责了句“放肆”。 “六郎,休得放肆。”符昭寿暗暗提醒道。 杨延昭叩头道“臣知道和亲原为睦邻,但辽国惯会出尔反尔,如此善变之邦,怎配与我朝联姻,况事关公主一生,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赵光义紧抿双唇,盯着杨延昭的身影,半天才说道“你不为你自己求,就为了和朕说这一句不可能改变的话,你愚钝至极。” “陛下息怒”符昭寿忙解劝道“六郎也是惯知辽人习性,替公主担忧罢了,既然他还没有想好求什么,便不求了,官家,您说呢!” 符昭寿有意调和,杨延昭又是有功之臣,赵光义自然不好搏了面子,长出口气稳住情绪说道“国舅言之有理,既然你不知求什么,便先欠着,等你有所求之时,再来见朕,跪安吧!” 赵光义摆摆手,符昭寿拉着杨延昭行了退礼,便急匆匆地出了宫门。 “你怎么这么糊涂”符昭寿一幅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官家满心欢喜准备应允你与云儿之事,你倒好上来替不相干的人求,你不想娶云儿了不成。” “想” “那为何不求。” “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怎么算是时候。” “六郎同郡主还有些话没有说明白,恐怕郡主介怀,故而还不能贸贸然求亲。” 二人话赶话,符昭寿已是气得晕头,却见杨延昭倒是神色平静,语气平静,他更觉火气上头,指着六郎欲言又止了几次,扔下一句“懒得管你们”便拂袖而去。 第四十五章 璧人成双 澄澈透明的天空,云与风缠绕,金色阳光缓缓投入地面,沐浴其间的枝叶摇曳起舞,山花遍开的季节,空气中都氤氲着花的香气,沁人心脾。 杨延昭跳下马,目光眺向不远处的那抹娇俏容光,山花百草掩映着她的身形,一袭素色长裙在花丛中铺开,微风拂动着玉色发钗,拂起如瀑长发,她与自然,仿佛融成了一幅画。 柴熙云落落背影,足让杨延昭动容,痴痴立住步未曾开口,月余的相思,竟然有了“近乡情更怯”的感怀,他归京路上没有见她,进宫请赏亦没有见她,不在南清宫,不在皇宫,那么,她只能在此,京郊别院,他们第一次相见的地方。 大概是感应到身后有人,柴熙云微微回眸,正接上杨延昭期许的目光,那个少年,惯穿一件素罗袍,站在阳下,衣袂蹁跹,神采奕奕,好生潇洒。 柴熙云大概也愣了一下,急忙撑起身子,提着裙角奔过来,她想他了,真的想了。 杨延昭急走几步,舒开臂,将美人娇躯接个满怀,手上用力,将她抱离地面,转了几个回旋,柴熙云只觉脚下一空,整个人腾在空中,不禁本能地轻呼出声,“六郎”。 笑声满谷,山花烂漫,不及玉人成双,但觉清风过耳,徐徐怡人…… 杨延昭将她放稳,轻舒口气,“怎么又轻了些,定是没按时用膳,青璇她们也不知道提醒着你,日后不许如此,可别依着性子胡闹。” “青璇日日都会催我的,我最近胃口还不错,不过是有时担心你,便不想着吃东西了,即使知道你骁勇,也知道此局安排缜密,我仍日日悬着心,那毕竟是战场,真刀真枪搏命的地方,我是要吃斋念佛给你祈祷的。”柴熙云回应着,语气中仍留着几分担忧。 杨延昭抬手抚抚她的秀发,顿觉有她的记挂甚是欣慰,遂玩笑道“你放心,崇安山的方丈给我看过相,说我命长得很,没那么容易死的。” “呸呸呸”柴熙云连啐几声,轻声埋怨道“久历战场的人说话如此没忌讳,岂有人把死啊活的天天挂嘴边的。” 杨延昭笑笑,手上用力轻轻将她往怀前带了一下,“有你挂着我,我哪敢不惜命啊!” “我说过,你要护我,就要先护好你自己。”柴熙云理着他的衣襟,乍然忆起一事,遂正言问道“今日皇叔让你求,为什么不替自己求,反要冒风险提和亲的事,得罪官家呢!” 杨延昭闻言一愣,反问道“你今日不是待在别院吗?我刚同官家说的,你如何知道的?” 柴熙云轻呼口气,“宫中最不缺传话的,有些人既然想让我知道,自然会想方设法。” 杨延昭自度有理,便回应道“同昌公主毕竟帮我杨家解决了麻烦,我也确实答应了要帮她,实在不想欠着她的情。” “所以你明知官家不会答应,还是要说。” “对”杨延昭点点头,“这句话我若不说,是我不思报恩,我说了,官家准或不准,我与陈王兄妹都两清了。” 柴熙云宛然一笑,“说得是,我这位五王兄和同昌御妹的人情,一般人可承不起。” “是啊”杨延昭点点头,“若非有此事,凭我此次之功,定然第一个先向官家求了你,这倒好,得罪了官家,得罪了符国舅,得亏你体谅我,不然还要得罪你。” “嘻嘻”柴熙云忍俊不禁,抬手轻拍拍他的脸,柔声哄道“我不怨你就是。” 杨延昭顺势握住她的手,眉间缓缓一蹙,“不过这样也好,因为还有一件事,有必要和你说明白。” 何事?自然是六郎那桩被搁置已久的亲事。 当日听杨业提及,原是昔年在河东时,酒宴前的一桩戏言,当时杨业与王怀交好,二人酒醉起意,提出结亲,竟然糊里糊涂地换了六郎与那王家小姐的庚帖,虽无摆席宴请,但庚帖一换,便也算定礼,那时六郎与那位小姐尚年幼,两家都没在乎,此后不久,王氏家变,王夫人携子女匆忙逃出,此后便迷了音信。 此事原是杨业醉后误定,知晓者不过杨业夫妇,还有年纪稍长的大郎二郎,因着与王家失了联系,便也未把此事挂心,杨业原本想着,等两年,那王家小姐若来,六郎与她倘或有意,或可成亲,若无意另寻亲事也可,奈何六郎年及弱冠,仍不见王家踪迹,杨业便渐渐应允媒人给六郎说亲,偏偏六郎心性高傲,又得郡主青睐,二人情意渐深,竟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杨业担忧日后生出麻烦,才不得不将这桩往事和盘托出。 杨延昭明白父亲的忧虑,寻常人家遇到这事不过是多陪些笑脸,说几句软话遮掩过去,牵扯到帝王家,若不说清道明,可就是欺君了。 “何事?”柴熙云抬眸问道。 杨延昭犹豫了片刻,方应道“我幼年时父亲给我定过一桩娃娃亲。” “娃娃亲”柴熙云愣了一瞬,凝眉注视着他,杨延昭忙解释道“你先别急听我说,这婚事本就定的荒唐,加之王家当年家变,音信皆无,死生未卜,我父母更不把此事放在心上,连我都是近日才得知自己还有这么一桩娃娃亲,不过难为就难为在,我们两个换了庚帖,再不重视这也算成礼,我还是要……” “我只问你,你可在乎?”柴熙云截住他的话反问道。 杨延昭忙摊摊手,应道“我当然不在乎,素未谋面的女子,平白多出的婚事,我岂会在乎。” “好,你不在乎,我就不在乎。”柴熙云笑吟吟地回应道,杨延昭倒没料到她如此痛快,反问道“你不介意嘛!” “既然多年都无音信,何必介意。” “可是若有一日她找来了呢!”杨延昭继续问,复又补充道“我当然不会娶她,我只怕有这婚事在前,委屈了你。” “你心里奉我为唯一,我便是唯一,没有什么委屈之说。”柴熙云迎着他的眸,抬手揽住他的脖颈,又叮嘱道“此事我知道便好,姨娘、舅父、王兄他们这些人,一定要守口如瓶,他们太在乎我,思虑地自然就多,怕会有所芥蒂,生出许多麻烦,日后若事发,自有我担待。” 语毕,柴熙云眉头一挑,眉眼便笑起了好看的弧度,秋波含情,肤色晶莹,秀美绝伦,六郎一时觉不出是什么滋味,准备了千言万语的解释都比不得她一句不介意,只觉得她千般好万般好,自己何其有幸,能得到她的钟情。 一时又是感动,目光流转骤然落在那两瓣珠色薄唇上,便毫无顾忌地吻了下去,有胭脂的味道,甜甜的。 有点儿凉…柴熙云一下子愣住了,眸光中闪出惊愕,他在做什么,吻,吻自己。 意识登然清醒,恍然将他推离,这一下力道倒大,生把六郎推了个踉跄。 她是有些恼了,颊上一时涨得发红,杨延昭觉出她神情不对,慌得松了手,不禁后悔自己做事鲁莽,从前他告诉自己克制克制,定要发乎情,止乎礼,今日怎么就…… “云儿,我…” 杨延昭支支吾吾解释着,柴熙云连连后退了两步,神情中显然有些慌,跺着脚责怨道“杨延昭,你,你愈发放肆了。” “我,真,真不是有意。”杨延昭面带为难,语无伦次的解释着,柴熙云轻啐了声,便转身跑离此地。 “云儿,云儿”杨延昭忙喊着追上前,他有心追,柴熙云岂能躲得过,没跑几步便被他截在了前,“我这不是一时情切。” “你没规矩”柴熙云秀眉紧蹙,朱唇嘟起,一脸气鼓鼓地模样,可爱又有趣儿,六郎不禁又来了兴致,嬉笑道“咱们都谈婚论嫁了,还如此介意嘛!” “那也不行”柴熙云气得跺脚,一时又要逃离,杨延昭忙将她箍在怀前,柔声道“你重礼数,我都知道,是我一时忘我,冒犯了你,日后我都依你的,都依你。” “你是个没规矩的,我才不信你。”柴熙云躲开他饱含深情的目光,扯出身子,转步刚走,只听杨延昭喊道“柴熙云。” 柴-熙-云。 他叫的,柴熙云真真儿是愣住了步,回身送上一个不可思议的神情,杨延昭却是收了玩笑模样,满脸恭肃,不容置喙地说道“我求你件事。” “何,何事?”柴熙云似是被他如此严肃的模样唬愣了,语气不觉软了几分。 “官家说了,既然我还没有想好求什么,就先不求,等我有所求再去见他,现在我想好了,我要求你,你允不允。” 求亲! 柴熙云正愣着没答话,只听远远传来一声嗤笑,接着是男儿带着几分调笑的声音“快应下啊!” 柴熙云没料到身后有人,被这骤然响起的声音吓得一颤,杨延昭忙移步上前,二人寻声望去,只见眼前人负手而立,身姿挺拔,眉眼深邃,腰间别着短刀,手上戴着扳指,一袭玄色衣衫,周身寒气逼人。 道是谁,原是韩昌。 第四十六章 敌人 “韩昌”杨延昭蹙眉念出他的名字,下意识将柴熙云护在身后,韩昌自然瞥见他的动作,有意调笑道“杨将军就如此忌惮本帅,好像我韩昌能把你的郡主殿下给怎么样似的。”韩昌满脸戏弄,目光闪烁便移到了柴熙云身上,见她一袭素衣飘然若仙,腰间环佩碰撞发出悦耳的声音,漫肩秀发滑若丝绸,只用玉簪轻轻挽着,闲发散落遮着几点面容,颊上分明因着羞赧红晕未退,却是衬得这如玉面膛,愈发醉人。 韩昌每次见她,都会有那么一瞬的愣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一个小女子而已,岂能乱了他韩昌的眼,自己想着,便笑出了声,接着用那副满是调笑的语气掩饰着问道“郡主殿下你说六将军是不是太紧张了些。” 柴熙云避开他的注视,抬眸看了杨延昭一眼,“韩驸马可知,此处是本宫的私宅,只要本宫在,连皇帝陛下都不会不请自进,你如此冒冒失闯了进来,本宫可是能治你的罪的。” 柴熙云一改方才柔和模样,言语中带了几分威严,韩昌一愣,遂又笑出了声,“为什么郡主每次见我都要治我的罪呢!哦,是本帅太冒失了。”韩昌嬉笑着冲杨延昭的方向努努嘴,“喏~我是随他来的,可能杨六将军一心只想着殿下你,都没发现本帅尾随,再者本帅又不是有意偷听你们说话的,我是想找六将军说几句话,不防就撞见了这样一出好戏。”韩昌摊摊手,又瞧瞧四下山花烂漫,继而道“这里景色如画,正适合谈情说爱,不过说来也是,郡主这般美人尤物,也只有杨六将军堪得匹配,倒不得不说是天作之合。”韩昌可不管你是不是主子殿下,只顾自己痛快,便愈发没规矩的打趣着。 柴熙云面上已大为不悦,杨延昭仍压着火,袍袖下紧紧抓住柴熙云的手,上前问道“韩帅一路跟我至此,不知有何事?” 韩昌四下看看,不接着他的问话,反是说道“这里既是郡主的别院,难不成不请本帅进去坐下叙话,就让本帅在此与六将军商谈。” 所谓“来者是客”,韩昌此话倒也有理,柴熙云呼口气,上前摆手道“韩帅请。” “叨扰郡主了”韩昌笑笑,便随二人顺着宫道,转进前院,这宅子的后院临着山头,便也借了山花之景来做装饰,韩昌原是翻墙入宅,并未见识前院风光,只觉眼前明亮,淡淡花香轻轻袭来,他四下打量一番,只见粉墙绿柳,甬路相衔,清净雅致。 柴熙云命人上了酒席菜肴,果品亦已备全,她吩咐着韩昌便已告坐,“郡主殿下心思雅致,连这别院都修的别具匠心。” “韩驸马夸奖了,本宫的宅子,都是官家敕旨建造,若是心思雅致,那也是官家的心思。” “郡主如此说,可太过自谦了。” 柴熙云避开韩昌嬉笑的神情,话锋一转“韩帅既然与六郎有话说,本宫就不便打扰了。” “酒宴既然已摆齐,郡主不同饮一盏。”韩昌阻拦道。 柴熙云住步,语气平静地说道“我朝规矩,男女不同席,恕本宫不能奉陪。”说完,不待韩昌再说话,便携了几个侍女离去,那旁杨延昭已帮他斟了酒,引过话题道“韩帅究竟有何话,如今尽可说了。” 韩昌失笑,轻挑眉间笑道“将军猜猜,本帅寻你能为何事?” “战事”杨延昭平静地回应道。 韩昌点头“不错,是本帅小瞧了你,没想到你我的较量,竟然开始的如此早,如此毫无征兆。” “杨景并不想与韩帅较量,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宋。” “你为大宋,我为辽国,你我就必然会有较量,本帅很欣慰,这九州之内,与我抗衡的人终于出现了,你的父亲他确实善用兵法、骁勇无双,可他不了解我,杨延昭,你了解我,因为你与我骨子里是一样的。” 杨延昭眉间微蹙,目光中不禁存疑,韩昌继而道“你好战,好争,你明白只有战场才是能成就你的地方,你愿意用你手里的枪杀出一条血路,拓疆域,复故土,你我都知道以战止战才是血性男儿,什么和亲,如果江山大业都要用一个女人来平定,那这国还叫国吗?” “你明知家国大业不该用女子柔弱的肩膀承担,却依然促成了这桩和亲,那银镜公主毕竟是你的妻妹,你牺牲她,只是为了给你联合南越攻打宋军制造机会。” “不错”韩昌毫不避讳的点点头,“为了让宋朝相信我们和亲的诚意,我想法设法说服辽主,送来了一位货真价实的公主殿下,为了让你们安心,本帅和太子殿下还特意留在了汴京,万事俱备,只待烽火台上战火一起,南越、李朝出兵攻宋,宋军受到牵制,我辽军就可出击雁门。” “好手段,好计谋,可是你还是算输了。” “对,输了,输在了我不知你。”韩昌骤然盯着杨延昭的双眸,语气冷冷地说道“这次你能赢,不是你技高一筹,而是本帅没把你当成敌人,不过现在,恭喜你,你长大了,可以做我韩昌的敌人了。” “我与你不同,我想战,是想还百姓和平,而不是你所谓的,为满足自己的虚荣心,韩昌,你我不是一类人。” “有什么区别嘛!”韩昌蹙眉浅笑,“杨延昭,不要把自己说的那么高尚,生而为人,没有绝对的好坏之分,你为了大宋百姓的和平可以发起战争,那我大辽子民就天生该死吗?不,你们可以求一统,我辽国一样可以求一统,任你如何狡辩,你和我,是都要在战场上见真章的。” 韩昌有些急了,额间爆出青筋,双目微红,杨延昭迎上他的目光,这双眸光太深,深不可测,他周身透露出一股逼人的寒气,韩昌天生就属于战场,杨延昭也是,这一战,杨延昭确实赢了,可也正因为赢了,才激起了韩昌的斗志,韩杨二人近二十年的相争相斗也就因此战拉开了帷幕。 韩昌离开别院的时候,特意去见了柴熙云,他留下了一份祝福,祝福她和杨延昭,抛开别的不说,至少这份祝福,韩昌是诚挚的,发自肺腑的。 南越很快传了捷报,符昭愿大军不日即将归京,然而虽是大胜,这行军路上,符昭愿却一直眉头紧锁,若有所思,耳边尚回旋着战场上那个蒙面少年的几句话,“人人皆说你符家功高如山,位极人臣,可能你都忘了吧!如今在庆陵埋着的那位,值得万世称颂的人物,他是你的旧主,你的亲姐丈亲妹夫,那才是真真正正的一代英主,赵匡胤满口仁义慈悲,他起兵反恩人,说什么被迫披上黄袍,好一个被迫二字,你们符家就信了不成,当日以你符家的声望兵力,难道不能与赵氏兄弟决一死战,可是你们没有,因为你们与赵家也是亲戚,赵家登基,你们还是皇亲国戚,还是国舅爷,何苦费那兵力人力,是也不是,如今你们是尊贵体面,就忘了那年仅二十就惨死的少主恭帝,就把先帝世宗的恩惠全忘了不成,符国舅,你当真冷血呀!” 他是谁,他的怨气又来源于何方? 符昭愿凝眉沉思,他思索了许久,在南方,那个年纪,好像也只有他了,可若是他,为何会对符家有那么深的怨恨,当年若非符玥拼死按住将要发兵的符氏一族,他们就杀出去了,可那样的结果是什么,横尸遍野,血流成河,几乎是覆国之祸,到了那个地步,谁又是新官家,真历此战,天下人都会明白,乱世之争,不是靠一个孤弱妇人,靠一个七岁稚童就担当的了的,柴家的江山还是保不住,让给赵匡胤,至少他还有抱负,至少他还能善待柴家,至少他不会是个昏君。这个道理,符家人明白,周太后更明白,所以在得知兵变之时,她先召见了王朴、范质、魏仁浦三人,商量禅让事宜,这个最为折中的办法,或许不是上策,却也绝不是下策,所以当那位一袭墨色华裳居于首位的太后娘娘朱唇轻启吐出禅让二字之时,所有人,只有佩服,是佩服她能看清天下大计,更佩服她甘担千百年的骂名,可是事实证明,周太后是对的,在那个时局下,禅让是他们唯一的路。 若真是那个孩子,那么他的怨愤定是积聚良久,当年所定之计,符家的心腹本该在凉州接到他,然后带他遁世,远离尘嚣,做一个平凡人,可是派去接应的人无功而返,想来也是他和身边人有意为之,是他不信任符家了,符昭愿心中不觉有几分凄凉,轻叹了口气,十五年了,今年六月,那个孩子,就该加冠了,可是如今的他,早已不是眉眼清澈的无忧少年,他长得什么样子,心中念着什么,终是无从知晓。 第四十七章 喜?悲? 太平兴国二年五月,帝旨下:观文殿大学士夏治平长子夏临,昂藏七尺,逸群名门,朕心悦之,准尚长庆公主为妻,加封驸马都尉,晋长庆公主郡王爵,赐号滕国。 赵元薇要成亲了,宫里热闹极了,整个汴京也热闹极了,十里红妆,直铺满了御街,广德楼前,官家圣人亲自送女,韩王元侃将她背出宫门,艳艳红袍,金宝玉瑙,盖头下遮住美人无限娇羞,无限向往。 队伍很长,她看不到高头大马上的丈夫,但一定耀眼极了,他是那样一位谦谦君子,此时定已笑弯了眉眼,抱拳秉手向两侧观瞧的民众致谢,心头想着,不觉一股暖意袭来,周身似映在阳下,很是舒服。 那一日,赵元薇是幸福的,整个汴京城都在恭祝皇家的这桩大喜事,锣鼓声中,鞭炮齐鸣,而就在这样一场热闹下,却悄悄孕育了一桩骇人阴谋,彻底改变了赵芙平的人生。 那日诸宗亲难得开怀相聚,一场喜酒,喝的歪歪扭扭,席前发生了什么,赵芙平是怎么醉的,又怎么稀里糊涂同耶律隆绪宿在了一处,无人知晓,直到第二日韩昌去屋内喊耶律隆绪起身时,才撞破了这一幕,闻讯而来的还有赵元薇夫妇。 原来夏家早备好了厢房,凡是醉过头的人,都夜宿驸马府,赵芙平本不是贪杯之人,却也意外醉在席前,诸人只以为是她因着好姐妹出嫁心中高兴,故而多饮了几杯,夏临便也命人好生安置她,万未料到第二日竟然是如此情景。 耶律隆绪腾然从床上起身,不知所措的看着床上裹着被子瑟瑟发抖的赵芙平,他只觉头涨得厉害,竟是丝毫也想不起昨夜是什么情景,怔了半天方问道“你怎会在本王房中?” 赵元薇赶至,惊呼了一声,当即分开众人冲进房内,扯起被子将赵芙平裹得紧紧的,口中只重复着一句“不怕不怕”,夏临见状,先是把下人打发的远远的,又派心腹守住院子,自己跨马赶至南清宫,请柴熙云、赵德芳做议。 赵芙平歪在赵元薇怀中,眸光直直盯着一个结点,痴痴地不知该如何答话,怎么会在此,是啊!她也想问,理不清的思绪,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她似坠在深渊,苦苦挣扎,不,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 撞破此状的韩王陈王二人,当即周身一紧,醉意尽无,赵元侃紧咬下唇,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接话,大半天只跺着脚喊出两声“丢脸丢脸”,便拂袖而去。 相比他的暴躁,赵元僖倒是沉稳,思索了片刻便将韩昌拉至一侧说道“事既如此,烦请驸马随本王上殿见驾,共同商议如今该如何收场。” “什么收场!”赵元薇腾然起身,指着赵元僖和韩昌二人怒道“你们俩个休到父皇面前胡说八道,此事既发生在本宫府上,自有本宫去禀明。” “御妹呀御妹,如今你就别袒护她了,事关辽国太子和我大宋公主,必然是要惊动父皇,当务之急,是找一个折中的法子,把这桩丑事遮过去。” “折中的法子?”赵元薇反问,“五王兄指的法子是什么?” “比如…”赵元僖看看韩昌,又看看一旁的耶律隆绪,遂将双手收在膝前,深吐一口气说道“既然平宁妹妹心系太子殿下,那不妨求父皇成全这桩美事,只不过若是如此,太子一人娶二女总不合适,从前与同昌婚事则做罢论。” “赵元僖,你敢!”赵元薇怒目而视,语气中几分压迫感顿时袭来,“你若是敢在父皇面前胡说八道,我第一个和你撕破脸。” 赵元僖冷冷盯了她一眼,唇齿间发出一声冷哼,不甘示弱地反问道“你打量我为何不敢。” 赵元薇正欲争辩,兀然被赵芙平扯住了手腕,只听她淡淡说道“让他们都出去,我有话要与你说。” “啊!哎!好、好。”赵元薇应着声,赵芙平遂又问道“熙云呢!她怎么没来。” “已派人去请,一会儿就来了。” 赵元僖三人倒是识趣儿,不等赵元薇开口,便已挪步出了房间,赵元薇不解气,追上赵元僖低声吩咐道“你是我哥哥,我原敬你,但这一次你若真害芙平落得和亲的下场,我绝不饶你。” “落得和亲的下场”赵元僖冷笑一声,附在赵元薇耳旁道,“怎么,和亲这条路,只有我妹妹能走,你妹妹走不得。” 赵元薇一愣神,心头微颤,反声说道“同昌当殿献舞,是她咎由自取。” “那今日赵芙平不是咎由自取吗?”赵元僖再无耐心同她辩解,怒回了一句,也不待赵元薇接话,他便先一步走出了院落。 韩昌永远是一副看戏的模样,他才不管什么公主太子,他要的是热闹,乱子越大他越高兴。 韩昌倚在石拱门旁,等赵元僖出了院落,便问道“陈王殿下想让本帅在陛下面前说什么呀!” 赵元僖止住步,回身看着满脸嬉笑的韩昌,嘴角不觉带上一抹笑意,说道“驸马看见什么便说什么就是。” “哦!可是眼见不一定为实。”韩昌摊摊手,眸光捕捉到赵元僖眼中一瞬间的逃避,愈发证实心中所想。 赵元僖沉思片刻,方笑应道“不,眼见为实。” 韩昌站直身子,方摆手示意道“殿下,请吧!” “请”赵元僖微侧身子,三人同行,出了驸马府,一打眼,便见东边枣红骏马驼来一抹英姿,淡青色披风下裹着翠色窄袖小衣,配着白底苕花裙,盈盈细腰用粉佩束住,两支八宝翡翠钗荡在鬓间,细瞧那绾成飞云髻的秀发中还含着几颗闪闪珍珠,马缰收送之间颠的身上环佩轻碰,声音悦耳,见她粉面朱唇,薄施粉黛,却是丽质天成,姿容不减,今日马上身段,英姿飒飒,光彩照人。 柴熙云得了信,来不及备马车,便夺了夏临的马疾驰而去,昨夜虽是赵元薇大婚,但是不赶巧,赵德芳幼子从下半晌便开始高热不止,狄静珂匆匆赶回王府照料,柴熙云自也悬着心,喜宴也食得没有滋味,这边酒宴过半,她便逃了席,走的时候,赵芙平还没醉,怎么只半个时辰的功夫,她就醉了,还出了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她急坏了,也悔坏了。 “嚯!郡主殿下英姿飒爽啊!”韩昌地赞叹声骤然响起,一旁看愣了的耶律隆绪才回过神来,心中暗忖郡主殿下何许人也,莫不成,是那位柴郡主。 耶律隆绪思索着,赵元僖已近前说道“妹妹来得好快,只是怎么也没个人跟着,德芳就让你自己骑马跑出来了,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可怎么办?” 话音未落,便听见身后马蹄声响,只见十数护卫先后赶来,灵玉、子佩亦在其中,见柴熙云平安无事,二人才松了口气,方同赵元僖见礼。 柴熙云侧目见耶律隆绪在侧,不觉情绪有些激动,直冲冲走上前质问道“发生了什么?你记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御妹御妹”赵元僖忙将她截在半道,缓言劝道“太子殿下也什么都记不得了,你还是去问问平宁吧!” “太子殿下,你不过是醉酒,岂会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好好想想。” 耶律隆绪被她问得有些慌张,但他的确记不清了,一点点也记不清,只秉手回应道“本王至今也纳闷的很,还望郡主不要为难本王。” “郡主也是忧心平宁公主,故而言语有些冲动,太子不要介怀。”赵元僖打圆场道。 “太子宿醉,怕是真记不清了。”韩昌也帮腔劝道。 柴熙云见耶律隆绪满脸懵懂,又知他并非心思深沉之人,恐怕所言属实,问不出所以然,便也不再追问,只是挣开赵元僖的怀抱,反问道“好,本宫不问,我只问五王兄你要去哪儿,去见官家,添油加醋说几句芙平不知廉耻,然后将她推向辽国,对吧!” “御妹”赵元僖喊了一声,“元薇糊涂,怎得你也这般糊涂,事实摆在眼前,难道这是本王能构陷的吗?” “是不是构陷,你心知肚明。”柴熙云狠瞪了他一眼,转步冲进府门,赵元僖愣了片刻,方回身喊道“你当真以为你还能像小时候一样护得住她,人各有命,你护不成了。” 柴熙云顿住步,回身看着赵元僖胸有成竹地模样,一股陌生感顿时袭上胸膛,仿佛他们从一开始就处在这样的对立面,从未有过半分温情,她眸中乍失光亮,怅然若失地问道“你们毕竟是骨肉,真的要如此吗?” 语气很轻,却问的人心一颤,赵元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脆弱,也第一次感受到柴熙云的脆弱,她的内心渴望着人间至善至美的东西,比如亲情、爱情,可是这一切对于处身在帝王家的他们,简直是太奢侈,慢说同父异母,叔伯兄弟,即就是一个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都未必一心,熙云,是楚王把你护得太好了,好到你都忘了这大宋的江山原是从你柴家手中夺来的。 第四十八章 断情 院子里寂静的可怕,房间里亦是,柴熙云缓缓推开房门,目光正对上在床上抱膝而坐的赵芙平,瘦弱的身躯用素色罗缎裹住,秀发未理,凌乱无序地散在身后,密密的睫毛搭在眼睑上,眸光凝滞,黯然无神,仿佛前日与她推心置腹,昨日推杯换盏嬉笑的平宁公主,今日就换了个人一般。 柴熙云的心揪成一团,移步至床前,便与赵芙平的目光接了个正着,她在颤抖,颤抖过后是平静,静的让人心碎。 “你来了。”赵芙平的声音很低,略带沙哑,柴熙云气息有些不稳,缓缓坐在床边,蹙眉问道“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赵芙平沉默片刻,继而摇摇头,柴熙云不忍追问,只抬眸看了看赵元薇,她连忙近前柔声劝道“平儿,什么都不必怕,我和云儿都在呢!一切有我们呢!” 赵芙平抬起平静如水的眸子,注视着二人满是担忧的脸颊,不一会儿,便移了目光,缓缓道“有你们,我放心,所以我这几句话,你们也必当记得,无论官家有何决断,都不要找他求,什么结果我都受了,这是我的命,你们没必要去拿着官家对你们的宠爱为我赌,二来,万不要深究此事,怎么发生的,谁让它发生的,都无所谓,我不求什么公允,因这世间本无公允,三来,徐湛不问最好,他若问,也不必解释,我也懒得解释,去辽国,或是赐罪,都无所谓,你们,什么都不要做,保全自己为重。” 柴熙云紧握住她的手,“你不必多想,该怎么做我们心中有数,我绝不会坐视不理。” 赵芙平轻摇了摇头,凄笑一声道“咱们的官家,是何等果决之人,你们改变不了他的决定,查明真相能如何,官家难道会为了我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去得罪辽国,去处置她?” “她?你指谁?”赵元薇反问。 柴熙云转过身子,不禁长呼一口气,缓缓答道“就是她,此事最大的受益者。” 柴熙云当然明白赵芙平绝对不是这般不谨慎之人,更不是贪杯之人,这件事,根本不是什么酒后乱性,而是有人蓄谋已久,对方在等,等一个阖宫盛宴,等一个所有人都聚集的日子,好行她的肮脏计划,杨延昭曾经提醒过自己,原来是他们防错了,对方的目标,根本不是她柴熙云,从一开始,就是软弱可欺的赵芙平,小世子怎么病得那么巧,也许不是巧,只是有人调虎离山罢了,柴熙云思至此,愈发恼恨,不觉眉间紧蹙。 “受益者,不会是...”赵元薇沉思片刻,复惊呼道“赵清裕!对的,是她,她一直不满父皇让她和亲,此事一出,无论父皇怎样决断,她与辽太子的姻缘都成不了了,所以,她就赌了一把,从前只以为她任性不过是好强,想在父皇面前争宠,终归辩得清是非,不料她如今这般不堪,竟使出如此肮脏手段,不行,我去同父皇讲明。” “且慢。”柴熙云和赵芙平几乎异口同声,柴熙云起身拉住赵元薇,劝道“无凭无据如何指证,她如今恐怕早在皇叔面前扮了软弱受欺的样子,哭闹着说辽太子行事不义,又责芙平夺婿之恨,求着官家作罢婚事,此时此刻去说她陷害,只会被她反将一军,让皇叔对此事更为反感。” “难不成我们就由着她继续陷害,置身事外不成。”赵元薇急的直跺脚。 赵芙平却只是叮咛道“置身事外,再好不过,争个对错又能如何?我也无法辩得清楚明白,我与耶律隆绪,孤男寡女,独处一夜,酒后乱性,天下人,也只会信此话罢了,你们就听我一次,置身事外,不要追究,官家是绝对不会为了我,伤了他与同昌的父女之情的。” “那我就试试他可愿意伤了与我的父女之情。”赵元薇恨恨不平,柴熙云却是忙中理好思绪,骤然抬眸道“当务之急,莫管真相,是要阻止官家为平息此事所做出的最简易的决断。” “和亲!”赵元薇接口惊呼,柴熙云点点头,未答话,便听房门外传来低沉有力地一声,“我去求官家赐婚。” 门被推开,闪出一抹颀长身形,带着风尘而来,俊朗的面庞上满是急迫,炯炯目光透露出真诚,如此温润的男儿,除了徐湛哪有他人。 “我娶你,我去告诉官家我娶你。”徐湛匆匆闯进,语气急且坚定。 柴熙云反应过来,看了一眼缩在床边明显愣住了的赵芙平,说道“徐公子,你好生劝劝她,我们去见官家。”语罢,便扯着赵元薇匆匆出了府门。 徐湛缓缓靠近赵芙平,她定是吓坏了,眸子中噙着泪水,面色惨白,徐湛刚走至床前,便听见赵芙平一句吼喝,“别过来。” 徐湛顿住步,赵芙平继而道“你是谁,你是我的谁,凭什么来管我的事。” “我是你未来的丈夫,要和你共度一生的人。”徐湛答的坚定。 “笑话”赵芙平抬眸怒视,咬牙说道“我昨夜刚上了辽太子的塌,他才是我的丈夫。” 徐湛看她恨恨地模样,便知她是有意推拒自己,复近前说道“我知道不是这样的,你又何苦说出这般作践的话,你信我,我能救你,官家至少还顾念我的父亲,我去告诉官家,你我早有情分,让他赐婚,再不然,我带你逃出这汴京城,做一对闲云野鹤的夫妻...” 话音未落,便听赵芙平传出几声“呵呵”冷笑,徐湛不禁愣住神,只见赵芙平抬起头颅,露出一个讥讽的神情,讽刺道“徐湛,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是徐公的儿子不假,可在朝廷里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礼部待选侍郎,你怎配与那一人之下的辽国太子相提并论,我赵芙平生来心高气傲,我在宋室委曲求全多年,为的不过就是能有一个风光无比的后半生,闲云野鹤的夫妻,你以为我稀罕吗?我要做辽国的王妃,甚至是王后,你徐家的门楣,我瞧不上。” 赵芙平秀眉紧蹙,言语间恨意颇浓,徐湛感到一股陌生感,从前那个小心谨慎、孤傲如冰的平宁公主,怎会说出这般势力无情的话,徐湛愣了一下,继而是无可比拟的心疼,他凑近她身边,柔声哄道“傻丫头,和我怎么还说这种狠话,你的为人,我还不清楚吗?” “你清楚?”赵芙平继续推搡他,冷笑道“你能想象到我为了自己的富贵作出这等事吗?你要看吗?要好好看看吗?” 赵芙平满脸挑衅,注视着徐湛不可思议的神情,继而翻身下床,用力扯开被榻,指了指床上,说道“看,好好看看。” 徐湛愣愣地移过目光,映入眼帘的是皱成一团的床铺以及那朵已呈暗红色的血迹,心里生生一沉。 赵芙平搡过他的手臂,身上的衣衫本就未穿齐整,挣扎之间不觉滑到了肩侧,落发扫在锁骨处,含着春水的眸中不觉带出几分媚意,柔声道“若是徐公子当真心悦本宫,本宫也并非不能满足公子的欲望,大不了一女二嫁,如何?” 赵芙平凑在徐湛耳边,语气柔且媚,双臂攀上徐湛的脖颈,作出一派风尘状,看得人心慌,徐湛喘两口气,慌然将她推了尺寸,赵芙平闪个踉跄,一瞬收了笑容,看啊!他还是在意的,他还是推开了自己,赵芙平暗自嘲讽,整好衣衫,长出了一口气,微侧身子,大笑了两声方说道“徐湛,你是个正人君子,可惜我赵芙平并非淑女,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赵芙平又长长叹了一口气,上前开开门,面色冷峻地吩咐道“出去。” 徐湛一时不知如何进退,他明知赵芙平受尽委屈,却又不知如何去安慰她,更不知该如何去正视二人之间的感情,没有正式的开端,亦没有正式的结局,但仿佛,赵芙平想把此作为结局。 徐湛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出了房门,他甚至都没有勇气,回头看看那个可怜的女子,她是善良的,她努力将事态握在可控范围之内,努力将她所在乎的人一一保全,所以她宁愿接受这个既定的结果。 赵芙平很清楚,她爱徐湛,不逊于徐湛爱她,如果事情没有闹到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也许她就应了徐湛所说,陪他赌上一赌,浪迹天涯,也疯狂一回,可是不行,她没有一个干净的身子,她已经配不上那个明亮光鲜的少年了,既然已经改变不了结局,又何苦累他一生思念,不如早早了断,省下而后麻缠,更何况,她清楚的看到了他的迟疑,和明白内情时的震惊,他在乎,没有一个男人不在乎。 徐湛的犹疑来自于何处,来自于那朵处子的鲜红,来自于这不明不白的一夜,他在乎吗?徐湛反复问自己,若是不在乎,为何不敢正视,为何在那一瞬间想得不是如何解救宽慰她,而是家族荣耀、世家清白。 此后余生,徐湛是悔的吧!否则二十年后重逢之时,又何至泣涕飘零,不能自已。 第四十九章 求情 是柴熙云和赵元薇太天真,还是赵光义太无情,甚是于这两个他千宠百爱的女儿在殿前跪了两个时辰都没能改变他的决定,听说,是周太后得了信,亲自奔至文德殿,和当今官家争了个面红耳赤,一手一个将姐妹二人带回了西宫,才算将这场闹剧暂告一段落。 知道是没有结果,知道争不出对错,可柴熙云还是尽全力的想替她搏一搏,她和赵元薇仗着皇帝的宠爱去谈判,可在那场激烈的争执中,她们扯着赵光义的衣角下跪,她们哭求他查明真相,该说的,不该说的,难免言语失差,反正是把皇帝惹怒了。 赵光义憋着火无处发,也就默许了她们自罚自身的做法,愿意跪,你们便跪,也是自己,把她们惯的不像话了,但是周太后的到来,却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赵光义慌了,慌得不知该怎么接话,只是愣愣的站起身,盯着面前这位相识已久的故人,说实话,虽然都在皇城中,但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见面了,她总是一副孤傲冷清的模样,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像今日这般咄咄责备,不加掩饰的模样,赵光义也是许久没见过了,今日柴熙云受罚引她动怒,倒是扯起了赵光义几番思索,如今的周太后,当年的符家四姑娘,也曾是跨着烈马,箭射虎狼的巾帼女郎,是何等烈性的女子啊! 赵光义愣着神,话答不成话,只盯着面前这个一袭墨色华服,冷如冰雪的女人,她美得像一幅画,却是掩不住的空虚与落寞,赵光义由着她责备,看着她倾吐怨气,开始的几句争论,变成了最后的沉默不语。 周太后没有过多停留,她来的急,走的也急,宫人们何曾见过这种场面,一个个屏息敛气,不敢答话,她们只记得周太后走后,皇帝呆呆停滞了半天,才颓然坐至案前,眉头紧蹙,良久,发出了一声闷闷地叹息。 赵光义本不想惩罚柴熙云二人,更准确的说他甚至想保护她们,他绝不希望赵芙平的事牵扯太广,赵元薇新婚燕尔正值大喜,柴熙云落落女儿清白之身,这样的丑事,自是能少牵连一个是一个,他没有心思去在乎什么真相,因为在赵光义眼中,赵芙平的母妃,那位盛宠一时的齐娘子,本就是一个不祥之物,祸水红颜,不是为着她,自己那个天资聪颖的孩子,又何至于长眠塞外,凄凉收场。 上一辈的恩怨,赵芙平如何知晓,他只知道当官家厌恶自己,却不知这其间有多少弯弯绕绕,不过事到如今,既然都已经闹到这般地步,赵光义也不想再用所谓的前尘往事去压她,他召见了赵芙平,十七年,他第一次这样认真的去看这个孩子的脸。 赵芙平是个美人,比起齐娘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一袭白衣未施粉黛,墨发长散,风韵天成,如果她不是齐娘子的女儿,赵光义待她,恐也与先帝诸女无异,好好寻一门亲事,体体面面的将她嫁了,可是,哪有那许多的如果。 那天的赵芙平意外的骄傲,生平第一次,她没有选择懦弱,而是直视赵光义的目光,他有着一个帝王该有的决绝,周身举止似在诉说皇权威严,不可冒犯。 “你是一个聪明人,应该能明白朕今日召见你的意思,不准备和朕说些什么吗?” “芙平孤弱,本就无人怜爱,今日之事,更是百口莫辩。” “你可知元薇和熙云刚在朕面前跪破了膝盖,你如此说,岂不是辜负了她们不惜与朕争执也要替你争个是非的情意,好,就看在你们姐妹情深的份上,朕给你机会,让你辩解。” 赵芙平凄笑一声,答道“辩解完之后有何用,陛下可会觉得芙平可怜就改了您的决定,不会的,既然如此,我又何苦自讨没趣,白费口舌呢!” 赵光义愣了一下,不禁又打量了她一眼,“此去辽国,天南海北,可能一生你都难回故土。” “故土?家国?”赵芙平冷笑,“母妃去后,芙平早就没家了,蒙陛下恩典,恩养儿臣至今,芙平已是万分感激,既然已是无家之人,嫁到哪里又有什么所谓呢!” “好,很好。”赵光义冷淡地点点头,微侧身子问道“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临行之前,朕都可以满足你。” 赵芙平垂眸思索了良久,方抬起眸说道“儿臣心中有个问题,想请陛下解惑。” “问!” “母妃失宠日久,但日子总也过得平畅,为何她见了父皇一面,就骤然自戕身亡,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提起齐娘子,赵光义的情绪显然有些波动,十余年,他还是能记起那双满含仇恨的眸子,那个倔强的神情,还有她入宫后心如止水的模样,像极了如今的赵芙平。 有些事,他不愿提,不愿提当年先皇娶了一个有夫之妇,不愿提那纠缠不休的恩恩怨怨,不愿提自己那惨死的孩儿,更不愿提赵芙平至今尚不明朗的身世,他坐直身子,缓言道,“先帝是对不起你的母亲,可难道你母亲就对得起先帝了吗?既然本就是孽缘,且当事二人皆已作古,如今又提了做甚,先皇有多少女人,来来去去,新人换旧,你只需知道,到了最后,先皇仍保留着对你母亲的一分善念就好,你当真以为当年熙云胆大包天敢拦下先皇的圣旨,却安然无恙的脱身,是因为先皇对她单纯的疼爱,不是,是先皇不愿把事情做绝,才借了云儿的手,给你的母亲供了牌位,芙平,你可以怨朕,可你不能怨你的父皇,一代帝王,做到那个地步,已是仁至义尽。” 赵芙平凝眉听着,久久未语,赵光义长叹了口气,“朕这些年,把自己与你母妃的恩怨都归结在你的头上,你也受了委屈,既然都要离开了,就不必要让上一辈的仇恨再纠缠着,你走了,朕也就让这些事成了过眼云烟了。” 赵芙平似是听进了劝,敛服行礼道“芙平还有最后一个请求,请陛下恩准。” “只要不是追问此事,你说。” “芙平想去祭拜母妃。” “母女一场,为人子女,理应如此,想何时启程。” “明日,让耶律隆绪陪儿臣去。”赵芙平的这个请求,赵光义显然没有预料到,他打上一记疑问的眼神,尚未问话,便听赵芙平说道“他是儿臣未来的丈夫,难道不该去拜见一下岳母大人吗?” “若是如此说,倒也应该,准。” “谢陛下。儿臣告退。” 赵芙平冷静的可怕,甚至连一分哭闹都没有,赵元薇说她痴了傻了,柴熙云心疼她性子软弱,可是赵芙平这些年的艰难,她们两个又怎么能感同身受,柴熙云有姨娘有王兄,赵元薇有父亲有丈夫,她呢!她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她也想闹,可是和谁闹,谁又会由着她闹,倒不如如今这样,至少还留了个体面,至于徐湛,是她无缘了。 夏临入宫在官家面前赔了不是,便忙赶至西宫接走了赵元薇,紧随其后的,还有刚刚得信的的杨延昭,而告知他赵芙平出事柴熙云受罚的人,竟然是韩昌。 韩昌曾经试图阻止柴熙云去见皇帝,他甚至不顾礼数在文德殿外将她拦到了一侧,语气急切并且富有命令的说道,“本帅、陈王韩王几双眼睛都瞧的真真切切,两个人睡在了一处,你们宋人最重贞洁,且不说昨日有没有假戏真做,单这一桩你那位公主妹妹就已经百口莫辩了,皇帝不傻,处理此事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她代替同昌公主嫁给太子殿下,一来不毁宋辽合约,二来又能堵住悠悠众口,他日纵有只言片语传至坊间那也是情深所至,一段佳话,你何苦去为了一个既定的事实,得罪皇帝呢!” “我不怕得罪皇帝,我只想还芙平一个公道,驸马若是真想帮我,就去劝劝你们太子殿下,让他好好想想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说,最近有什么可疑之处,这比驸马来当面相劝更令本宫感激。” 韩昌见她语气决绝,长出口气,反问道“你是铁了心要见皇帝,要查真相。” “必须要查。” “你怎么那么犟,你查明了能如何,赵芙平和亲已成定局。” “我要给她一个公道。”柴熙云态度坚决,韩昌一时竟被她如此模样惊了一下,自知劝是劝不住她,便改口提醒道“你们那位陈王殿下,一直在叮嘱本帅出面为证,你多留神多,况且,他是同昌公主的亲哥哥,这件事怎么想,同昌公主都是最大的受益者。” “多谢提醒。”柴熙云并不想领他的情,宋室皇族中事终归是家丑,还轮不到他一个辽人来掺合,便也不准备多说,错步便走。 韩昌眼瞧她转身离去,眼底竟然露出了一丝担忧,忙高喊道“若你需要,我可以不去见皇帝。” 良久,方听到远远传来柴熙云的一句“不必”。 第五十章 规劝 杨延昭赶至西宫,自然免不得拜见周太后,听见宣召,他便急步进了厅堂,至门侧向上方瞧了眼,只见梨花椅上坐着一位冷艳美妇,着墨色华服,高绾凤髻,眉宇冷淡却是难以掩饰骨子里的高贵,小符后,那个名动天下的云中美人,那个以两道诏书完成朝代更迭的娘娘,原来是这般人物。 杨延昭思索片刻,未敢怠慢,急忙进内拜见道“微臣杨延昭给周太后娘娘请安,愿娘娘福寿永健,祥康慈安。” 周太后放下茶盏,看向下方一袭浅竹色双纹锦衣拜俯着的男儿,他走进门,似是带着几分光,衬着他眉目疏朗,清秀间自有一股风雅,周太后猛然记起柴熙云以“雅人深致”四字形容他,倒是名不虚传,好一位俊朗公子。 周太后瞧了片刻,方摆手示意杨延昭平身,“哀家这里今儿倒是热闹,夏临刚把元薇接走,杨公子就紧随其后,怎么,是来瞧瞧郡主如何了?” “微臣一来拜见太后娘娘,二来看望郡主殿下。”杨延昭笑答。 周太后浅然一笑,侧身拿起摇扇,回应道“瞧云儿就说瞧云儿,何必拿着哀家做幌子,云儿不在西宫时,也没见你说来拜见哀家。” 杨延昭微显窘状,连声道“是微臣失礼,只是听闻娘娘素爱清静,故而不敢来搅扰娘娘,臣改日一定登门向娘娘请罪。” “请罪倒是不必,怎么,是云儿同你说哀家喜欢清净?” “臣是听陛下所说。” “皇帝”周太后喃喃,不知是想到今日与他的争执,还是幼年相识的种种,竟是微微愣了下神。 杨延昭略有察觉,却也不多思索,只问道“臣闻郡主今日受了罚,不知如今如何了?娘娘可允许臣去拜见。” 周太后回神打量他一眼,听他语气稳妥,倒也甚觉喜爱,便指指内室说道“云儿的膝盖跪的红肿了,正在屋里抹药呢!平宁公主与她亲如姐妹,此番之事,她心里不痛快,哀家能把她从皇帝那领回来,却没法把她的轴劲拧过来,你去好好说说,别让她犯糊涂。” “是,多谢娘娘提醒。”杨延昭应声施礼,便随着宫人往内室走去,引路的大宫女在门侧通传了一声,声音传进屋内,柴熙云不禁愣了一下,忙将裙摆放下,反问道“他怎么进宫了?” 青璇忙阻拦道“您这是做什么,药还没抹完呢!” “等他走了再抹,让他瞧见成什么体统。” “可是太医嘱托,定要等药干了再抹,往复三次才好。” “不差这一时半刻,先让他进来吧!” “是!”青璇拗不过,只好先收置好药膏,亲自去请杨延昭入内,随后吩咐丫头们都侯在门侧,转身轻掩上门。 柴熙云坐在床榻上,微蜷着膝盖,穿着一件云水墨的轻薄纱衣,面色凝重呆坐着,虽是杨延昭到来,也没能换来她展眉一笑。 “如何了,给我看看。”杨延昭急步冲至床前,柴熙云侧身闪过去,应道“没事儿。” “怎么没事,生生跪了两个时辰,连个蒲团都没垫,快让我看看。”杨延昭扳着她的肩头,急急说道。 柴熙云面露难色,推搡道“伤在膝盖上,怎么给你看。” 杨延昭此时才反应过来她又在顾着规矩顾着体统,便柔声道“方才听娘娘说你膝上红肿了,我只想着要快瞧瞧,你不让我看,我总是不放心。” “你又不是太医,看了有什么用?”柴熙云沉着面,说话也懒懒的。 杨延昭总是不放心,干脆上前自己掀起裙摆,柴熙云一惊,再躲也是来不及,干脆也不再反抗,由他瞧去,却见膝盖处红肿起来,与旁边凝脂般的肌肤形成醒目的对比,杨延昭不禁紧蹙了眉头,心疼地说道“都如此了,还说没事,可上药了。” “抹了一遍,方才你来就给收了。”柴熙云小声说着,杨延昭叹口气,眼见药膏摆在案边,便起身拿过,“可是这个。” 柴熙云点点头,杨延昭复坐在床侧,柔声道“我帮你抹。” “嗯”柴熙云乖巧地点点头,杨延昭何尝做过这等精细事儿,一时不知该轻该重,也只试探着碰了碰她的伤处,见柴熙云没反应,方继续抹着药膏,柴熙云侧过头,隐隐叹了口气,虽是极低的声音,杨延昭也不难察觉,忙劝解道“我知道你为着平宁公主心里不痛快,你想帮她,想救她,可是这种事是说不清的,众目睽睽之下,大宋公主、辽国太子,二人又都是这般身份,纵然是有人陷害,也是百口莫辩,何况官家认定了是公主行有不检,一心想用和亲来解决这个争端,你争了一通,又有什么结果,官家不也是没顾忌你与长庆公主的颜面,还一任你们跪了两个时辰,也不曾有什么改变啊!” 柴熙云微闭双眸,似是自语般说道“我是在恨我自己,我明明知道是谁做的,却没有证据去指证她,我最好的姐妹,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要顾及皇室体统,要顾及皇族所有女儿的颜面,今日官家告诉我,这是家丑,不可外扬,不能查,可是他顾全了所有人,唯只舍了芙平,芙平何其无辜,她不争不抢,不过是想过几日安生日子,竟也有人容不下她,何苦这种肮脏事要对着她来,难为她处处谨慎,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 “徐湛不也是草草收场嘛!刚有些情谊,缘便尽了,方才在宫外,我见了他一面,双目无神,痴愣愣的模样,倒是也不像往日那位俊逸潇洒的少年了。” “若早知有此难,我当日绝不该引来他们这段情缘,了无牵挂,倒也能走的干净利落,如今...”柴熙云别过头拭去泪水,“徒增感怀罢了。” 杨延昭近前将她靠在自己怀中,“你不必自责,你原是一番好意,想给她求个安稳,奈何情深缘浅。” “徐公子若是个江湖游客,我倒希望他一骑白马带芙平远走高飞,可惜啊!他生在高门,不是自由身,世累功名,满门勋贵,是赌不得的。” 杨延昭不觉将她揽的紧了几分,只听柴熙云轻启朱唇,语气略显凄凉地说道“我记得我第一次见芙平,她瘦弱极了,面色冷冷的,也不同我们说话,我若碰她一下,她还会躲,我明白她的无助,一如我当年在朝阳宫中一觉醒来,便是翻天覆地,新主登基,一屋子的人啊!都是赵家的,三姨娘紧紧地抱着我,她告诉先帝,想要让我养在她的膝下,可是八王兄说瞧着我欢喜得紧,一定要养在中宫与他作伴才好,我比芙平幸运,至少先帝还给了我一个家,可是她呢!在这皇宫里,所有人都有依傍,唯有她,就这么孤孤单单,跌跌撞撞地走了十七年,我以为她与徐湛两情相悦,总算是苦尽甘来,我和元薇怎么也要帮她向皇上争了这个恩典,可为什么是她,宫里那么多人,为什么是她。” 柴熙云平静的诉说着往事,说赵芙平,也是在说自己,当日齐娘子自缢时赵芙平七岁,陈桥兵变那年,柴熙云不过才三岁,她目睹了死亡,经历了离别,那个时候,她还不懂什么叫恨,什么叫怨,赵匡胤给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全部的仁慈,可是万般宠爱,也终究抵不消深埋心底的家国之痛。 杨延昭心揪得紧,他感受得到柴熙云冰凉的身体,更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化她的身子,附在她耳边呢喃道“不去想,不去想那些事,你有我,往后余生,都有我。” 柴熙云心里烦闷,不自觉忽略了他这番深情,沉思了片刻,却又骤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微起身反问道“会不会是因此。” “什么?”杨延昭不解。 柴熙云回眸盯着他棱角分明的面膛,“因为她没有依傍啊!赵清裕正是因为她没有依傍才要害她的,这样,她才能解了自己的危机,还能全身而退。” “你是说,因为芙平公主没有六戚相帮,又不得官家重视,即使是被人陷害也不会引起轩然大波,同昌公主才选择了她。”杨延昭说着,也蹙眉思索了几分,倒是觉得有理,“如此说来,似乎也说得通。” “她当真打了一手好算盘,她是打量我和元薇都是死人不成。”柴熙云气急,话不禁也说重了几分,杨延昭被她愤然不平的模样惊了一下,凝神未待答话,柴熙云猛地抽身下床,急急地说道“我去找舅舅说。” “云儿”杨延昭起身拉住她,下意识轻扶着她的手臂,“同昌公主并非是不忌惮你,她是认定了事成定局,官家圣旨一下,你与长庆公主闹到什么地步都无济于事,若是因此开罪官家,她才是拍手叫好呢!”柴熙云稳住心神,没有继续动作,杨延昭接口道“谁都知道和亲这条路不好走,同昌公主去和皇帝闹过,即使不情愿她也接了旨,一样的事情,一样的身份,她同昌公主去的,平宁公主就去不得,没有别的理由,只因她是你与长庆公主的好友,就可以比他人多个恩典,就可以不顾家国,不顾大宋的脸面,闹的越大,官家对平宁公主的厌恶只会越大,甚至还会连累你与长庆公主,咱们的官家,毕竟是皇帝,他的心中,是把江山社稷放在第一位的。” 柴熙云思之有理,缓缓走回床边,颓然呆坐下去,只觉眼中一涩,两行清泪顺着脸颊落下,音色颤颤却又带着几分不甘地反问道“就罢了不成,就罢了不成。” 杨延昭叹口气,上前半踞在她身侧,双手握住她的小臂,用最平和的语气劝道“早晚而已,该还的是要还的。” 第五十一章 旧情 杨延昭不宜在宫中久留,待柴熙云情绪和缓下来,他便辞了周太后,柴熙云因惦记着赵芙平,晚膳时分带些果子糕点便去了她宫里,周太后见她天晚不归,便差遣人去请,宫人去了才知,清月宫那边已熄灯睡下了,周太后遂也闭了宫门,准备安寝。 盛嬷嬷焚上一炉沉水香,将屋内烛火掐灭,只留案头两盏,周太后钗环已褪,洗漱完毕,便也不需要人伺候,便吩咐她去了外室。 幽香寂寂,又是一个难眠夜。 周太后这许多年来一直入睡艰难,纵然是上好的龙涎香也不能助她安枕,今日出了这件事,又同皇帝搅闹了一番,到夜深人静之时,免不得脑海之中波涛翻滚。外面风声紧得很,拍打着窗棂,搅动着人心愈发不得安,周太后眸光轻抬,骤然间眼前多了个冷冽的身影,墨色短靴,乌黑长袍,斗笠遮面,周身一股寒气逼人。 周太后愣了一下,似也在瞬间便认出了来人,她也不着慌,亦未起身,只责问道“谁让你来的。” “皇宫大内,还有我去不得的地方。”来人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皇宫大内任你来去,唯有这儿你来不得。” “你放心,没人知道。” 周太后站起身,从檀木架上拿起自己的外衣,轻轻披在肩上,“如此深夜,你不怕坏了规矩体统吗?” 来人鼻间发出一声嘲讽,待斗笠落下,抬头触眸,这张饱经沧桑的脸庞才隐隐约约出现在灯光下,皇帝,赵光义。 “你与我论体统”赵光义反问,“今日的太后娘娘,可是当着文德殿十数宫人的面,失了仪态。” 周太后不急着接他的话,从案边拿起烛火,点燃其他几盏烛,方缓缓说道“哀家记得你我达成约定之时就曾告诫过你,天下事哀家皆可以袖手旁观,充耳不闻,但是云儿,半分委屈也受不得,今日你是忘了不成。” “朕不是有意罚她,朕是不希望她与元薇牵扯进来…” “这话你今日已说了三遍,哀家听烦了。”周太后打上一记冷冰冰地目光,截住赵光义的话,赵光义不禁住了声,周太后放下烛火,反问道“你夤夜冒险前来,有何要事。” “是不是今日不是我阴差阳错的罚了云儿,你预备一辈子都躲在这西宫,与朕生死不见。”赵光义靠近一步。 周太后抬眸应道,“哀家是先帝遗孀,你是当朝皇帝,二者无牵无连,何故要见。” “你这话,便是把昔日的情分撇的一干二净了。”赵光义又靠近一步。 “从五妹妹那儿论,哀家是你的姨姐,从先帝那儿论,陛下少不得叫我一声嫂嫂,就这么点渊源罢了,你我实在不敢谈情分二字。” 赵光义闻她言语平静,不禁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在怪我,怪我随我哥哥起兵,怪我逼你写诏书,怪我没照顾好你的五妹妹,我是对不起你,可是你对得起我吗?” 周太后垂下目光,回应道“陛下还真是有闲情逸致,这大晚上的,来和哀家谈这些前尘往事,都是不堪回首罢了。” “后周亡国十余载,我赵氏也称孤道寡了十余载,可是这些年,你可有一日从心里承认过我们是皇帝,有吗?” “哀家承认不承认,你们不都坐在皇位上,哀家怎么想,又有什么所谓。”周太后冷冷看了他一眼,赵光义呼口气,继而道“你当年看不上我,不就是因为我出身低微,你认定我成不了大器,才宁愿嫁给柴荣为妾室,也不愿做朕的正室娘子,可是如今呢!这江山轮轮回回不还是到了我手里,柴子耀抱负满怀如何,我二哥哥雄心壮志又如何,不都是我的手下败将,将这万里社稷拱手与我,娘娘,不知您可悔过呀!” 周太后嘴角扯上一抹笑颜,起身走到赵光义面前,缓言道“你如今身居高位,俯瞰众生,不知当日看着你哥哥死的时候,你废了王皇后,逼死赵德昭的时候,心里有没有一丝愧疚啊!” 赵光义眉头一皱,周太后继而道“哀家要的就是你的愧疚,就是要让你们也知道失去至亲骨肉的滋味是什么?当年哀家料得到早晚会有叛乱,可是是谁都可以,只有你赵氏兄弟不行,先帝对你们有知遇之恩,可惜再多的恩情,你们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哀家步步退让换来了什么,换来了赵匡胤的得寸进尺,赶尽杀绝,宗训,那是我大姐姐十月怀胎骨肉相连的孩子啊!他死的时候才二十岁,二十岁。” “孝文皇帝这一生就做了这么一件错事,就是不该对你姐姐用情至深,立嫡长而不禅让贤能,把这社稷交给了一个七岁稚童,倾覆之必然。” “至少先帝重情重义,比你兄弟辣手绝情强了百倍。” “我们若不重情重义,会对熙云一个前朝遗孤疼爱有加,当年驿馆初见,为你大姐姐风姿所倾倒的,可不止先帝一人啊!我哥哥把自己所有的仁慈、所有的愧疚,都弥补给了熙云,罪也赎够了。” “你是在替赵匡胤说话吗?哼哼,当日你斧头落下去的时候可没有一丝犹豫啊! “不要和朕提此事。”赵光义似是被人戳到痛处,霎时变了脸色,死死盯着面前人波澜不惊的模样。 周太后面色一沉,迎上他的目光,讽笑道“怎么,碰到逆鳞了,怕了,为了证明你皇位来得名正言顺,你逼死赵德昭,废了王皇后,还让赵普拿出了一份杜太后“兄终弟及”的诏书,思虑地如此周全,你这夺位的心思可是酝酿已久了。” 赵光义和她对视良久,渐渐败下阵来,便换了一副语气冷笑道“朕是谋划了许久,可若非娘娘指点迷津,做足前戏,朕岂能如此顺利地登基,娘娘才是高人。” 周太后又看了他一眼,随手拿过一串念珠,转动了几下,缓和下自己的情绪,方转冷声道“陛下如果无要事,就请回吧!” 赵光义健步上前拉住她的手腕,厉声道“你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在让你哥哥查什么,朕不说不代表朕不介意,我们可以容下云儿,我们可以把她当成亲女儿,但是柴熙让不可以,他只能死。” “你敢!”周太后怒气骤然升腾,死死盯着赵光义的面庞,“你若敢动他分毫,哀家便敢杀了自己。” “你”赵光义气急,反手便捏住了她的脸,眼神中满是无可奈何,至今日千帆过尽,他们的眸光中再无昔年半分光明,饱含着沧桑辛酸,赵光义心里抽搐了一下,咬牙问道“他们又不是你生的,你就为了,为了柴荣,为了他与你姐姐的孩子,活了一辈子,连命也不准备要了。” “是”周太后掷地有声。 赵光义又被激怒,手上不觉用了几分力,怒道“可是柴荣需要你这么做吗?当年你不惜违背诺言,也要嫁给柴荣为继后,你殚精竭虑去护着他的后宫,他的子女,可是他爱过你吗?他一生心心念念,只有你大姐姐,你算什么。” 周太后眸中闪过一丝凄凉,迎目道“你果然不明白我,当年是,今日还是。” “你何尝明白过我。”赵光义的语气中满是疲惫,音色低沉又似乎带着吼喊,他是怨她的,怨她的不告而别,怨她莫名其妙的成了柴荣的妃子,怨她赐下一桩不明不白的婚事,更怨她这样冷了自己二十年。 赵光义松开禁锢,周太后的脸上已留下了深深的红痕,周太后轻轻抚了抚面庞,长长出了口气,走至门前道“天色已晚,陛下早些回宫吧!” 赵光义缓缓走过去,到门侧止住步,回身看着周太后早已深深埋着的面庞,酝酿许久方问出一句,“照儿,咱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照儿。 周太后心头一颤,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称呼已被深埋心底二十年,这个曾经满脸笑容唤着自己闺名指天对地要成一番大事业的人,如今已是鬓角斑白,青春不在,兵变、逼宫、篡位、谋权,他终究是坐拥天下,万人之上,可惜走到今日,是多少鲜血铺就,又舍弃了多少人、多少情。 几行泪水簌簌落下,昏暗的灯光下,赵光义不曾察觉到她的异常,他自己早已泪眼模糊,“你负了我,我也负了你五妹妹,咱们,也算互不相欠了。” 赵光义抬步出门,步子不快也不慢,渐渐的,便只留在周太后面前一个略显孤独的背影……良久,周太后才喃喃一句,“阿义,那年三月初春,错的又何止你我。” “往事悠远,娘娘竟还是一个痴情人物。”远远传来女子浅声低问,目光所及突然多了一个身形,自窗边走来,着一袭素衣,散着发髻,精巧的脸上,平静如水,那女子缓步近前,伴着浅浅笑意,启唇道“阔别多年,不知娘娘可还认得故人。” 多年不见,周太后细细看了两眼,又细细看了两眼,才认出来人,脱口道“是你。” 话音未落,便听宫门外一阵搅闹声响,侍卫们连声喊着,“快抓住她,她往西宫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