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泥小火炉》 第一章 雪落无声 (一)石桥仲春时分,京城暖意融融,杨柳依依的河畔忽然响起尖叫声, “啊!有贼!抓贼呐!”瘦小的窃贼见被发现,自然拼命夺路而逃,突然间左腿一疼,踉跄着跪倒在地,被闻声赶来的金吾卫逮住。 不远处的石桥上,一个穿着浅黄色衫裙的少女拍手笑起来,原来刚才是她飞石击中窃贼。 这时,从少女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小丫头胡闹。”少女蹦跶着转过身去,看着面前的年轻女子,笑意不减, “我哪有胡闹呀,这不是仗义相助嘛。”女子道:“金吾卫不用你相助也能抓住那贼子。”少女吐吐舌头, “更快一些呗,师姐,你瞧我刚才那一手怎么样?”女子伸出食指戳戳少女的额头, “你珠钗掉了。” “哎呀,”少女摸摸发髻,听得师姐道:“在台阶那儿。”忙回身跑捡,眼前却出现一个身穿藕荷色衣裳的人。 那人将地上的珠钗捡了起来,少女抬头看去,是个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他微笑着,单手递上珠钗, “是姑娘的吗?”少女点点头接了过来, “谢谢。”男子越过少女走上桥顶,不自觉地回过头去,见她与一个女子携手往城西方向而去。 “她长得可真好看。”男子心想着,又继续往前走去。少女名叫丹绛,是五岳盟华山派掌门聂雨的弟子。 掌门原本只派丹绛的师兄池渊和师姐厉芸到京城办事,但丹绛一时起了玩心,便求师父让她同行。 “也罢,”师父道:“自打入门后,你还从未下山过,有十年了吧。”丹绛点头如捣蒜,抓着师父的袖子摇啊摇,师父摸摸她的头道:“去吧。” “谢谢师父!”丹绛高兴得跳起来, “我去告诉晴师叔!” “去吧去吧。”师父挥挥手,看着飞奔而去的身影,自言自语道:“全华山也就你最惦记着她了。”晴师叔百里晴独自住在思过崖上——并非是要思过,按晴师叔的话说是因为 “够偏僻够安静。”另外,就丹绛所知,那山崖只是名为 “思过”,华山没谁犯了错会上那儿思过的。 “那为什么还要叫思过崖呢?”丹绛曾经好奇地问道,但没有得到答案。 远远地,丹绛就看见晴师叔在山崖上练剑,剑招行云流水,洒脱凌厉。 百里晴收剑入鞘,看着一路雀跃着登上山崖的丹绛,心里道:“小水葱又来了。”百里晴觉得开心,当然,就一点点而已。 今儿个天气不错,百里晴心想。(二)华山丹绛记得清楚,她是五岁时被百里晴带上华山的。 “叫我前辈。”百里晴对她道:“如果掌门真的收你为徒,那你就可以改口叫我师叔了。” “前辈。”丹绛很乖巧地叫道: “你收我好不好?”百里晴往丹绛的两只小手掌上缠着布条,淡淡道:“我不收徒弟,行了,自己爬上山吧,我在后边护着。” “哦。”丹绛点点头,年幼的她一心一意地开始往山上走。记忆里,那一天很漫长,日头很晒,自己流了很多汗,腿很酸,整个人很累很累很累。 前辈说,上不去,就下山吧,连华山都爬不上,就甭想入华山门下。当看到山上的一间间屋子时,丹绛知道自己成功爬上来了。 前辈招手叫来一个背着长剑的大姐姐。燕彤涯笑道:“晴师叔好,这娃娃是师叔的徒弟吗?”百里晴道:“这是给你师父的徒弟!她回来了吗?”燕彤涯的眼睛亮了亮,道:“师父还未回来。”百里晴指着坐地上的不住喘气的女孩道:“那她就交给你照顾了,等你师父回来,再带过去见她。”燕彤涯恭敬地道:“是。” “记得去思过崖知会我一声。” “是。”丹绛抬起头时,百里晴已经不见了,她瞪着大眼睛茫然地看着把自己扶起来的大姐姐。 “你叫什么名字呀?”燕彤涯柔声问道。 “丹绛。大姐姐,前辈呢?” “她还有事,先走了。咦?你的手……”燕彤涯解开丹绛手掌上的布条。 “嘶……”丹绛疼得冒出眼泪。 “哎呀,擦伤了。”燕彤涯往丹绛的手心上轻轻吹气, “我带你去上点药……你是自己爬上来的吗?”丹绛点点头, “嗯。”燕彤涯瞪大了眼睛,难怪会擦伤,要是没有缠着布条,只怕这双白白嫩嫩的小手会伤得更严重。 等等? “你们,是从这条路上来的?”燕彤涯难以置信地问道。 “是啊。”丹绛道。 “……你,多大了?”苍天啊!听到答案的燕彤涯在心里咆哮,师叔你也太过分了吧! 这么个小人儿你让她自己从那么陡的西峰爬上来?!万一脚下一滑,可是一条人命啊! 这么个水灵灵的小娃娃,你怎么狠得下心!丹绛后来才知道,华山门人一般上下山都是走北峰山道,路途较长,但比西峰山道平缓。 对此她只是一笑而过,但心中不由暗暗生出几分自豪之感。 “好孩子,你真棒。”燕彤涯心疼这个未来的小师妹,还没入门就被晴师叔在鬼门关口折腾。 燕彤涯抱着丹绛去医堂,路上,丹绛累得靠在她肩头睡着了。(三)雪夜 “能让百里看上的人,一定是不错的。” “对吧敏师叔,我瞧着也喜欢得不得了。” “你不怕我先收了她做徒弟?” “嗨哟,敏师叔你吓唬谁呢……”手掌心传来丝丝的凉爽与疼痛,丹绛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她被燕彤涯抱在怀里,面前是一个温和的小婶婶在给自己上药,旁边似乎还有好些人,丹绛觉得疲惫,闭眼转头往燕彤涯怀里钻。 后来燕彤涯抱她去吃饭时,又有不少师兄师姐闻讯聚集在门口窗外,要瞧瞧这个睡眼惺忪的小师妹,在赞她水灵可爱有胆量、毅力之外,不禁纷纷再感慨一番晴师叔真可怕。 次日聂雨回到华山时小小地吃惊了一下,因为还没到长空堂坐下就听了弟子们七嘴八舌一篓子话。 被燕彤涯领到长空堂的丹绛见了一屋子的人倒也不怕生,只觉得称为掌门的婶婶生得很是和蔼,也知道她以后就是自己的师父了,转头见到歪坐在椅子上的前辈心里也很开心,便直冲着百里晴笑。 “是个好苗子。”聂雨捏捏丹绛的肩膀胳膊,仔细打量她好一会,问百里晴道:“你自己不考虑……”百里晴单手托着下巴,看着窗外,打断她道:“你知道我的。”聂雨知道自己再劝,百里晴不知道会说出些什么,若唬了丹绛倒没意思了,便让丹绛行拜师礼,正式收她为徒。 百里晴疏狂不羁、孤僻乖张的性子本是出了名的,但在丹绛眼里却并非如此。 丹绛觉得师叔的脾气是很好的。也是因此,给百里晴传话送东西的任务就落在丹绛身上。 虽然上思过崖的路不好走,但丹绛到底是从西峰爬上山来的不是么,师兄师姐们想着,觉得自己实在不厚道,不过连掌门都对丹绛道:“晴师叔既喜欢你,你得空就多去看看她。” “是!”丹绛应道。她喜欢去见晴师叔,而晴师叔也没有表示过不要她来,还常给自己果子吃。 曾经有师姐有意无意地问丹绛,晴师叔是否有传授些什么招数给她。 “没有呀。”丹绛脱口道。那一脸的纯真无邪,让人清楚她并没有说谎。 路过的听到对话的燕彤涯面露愠色,那师姐便讪讪地走了。 “燕师姐,你怎么啦?”丹绛转身看看燕彤涯,不解地问道。 “没什么,走,师姐蒸了包子,带你吃去。” “好!”丹绛喜欢下雪天。尤其是雪夜。丹绛一直记着十岁时的一个夜晚。 因为吃多了茶,翻来覆去睡不着,便独自到外头溜达,不料在一处空地上看见晴师叔……在堆雪球。 “我不过一时兴起想玩玩,怎么你这小孩就凑过来了呢?”晴师叔似乎心情很好。 皑皑雪地上,师侄俩堆起一个大雪人。百里晴跃到山崖上折下两支梅花。 丹绛用力吸着鼻子,呼出一团白气, “好香呀!”百里晴摘下花苞做雪人的眼睛,把花枝插在两侧做雪人的手。 丹绛拍手笑起来, “有趣!”晴师叔的脸上也露出笑容。天上开始落下一片片雪花,丹绛举目眺望,整个华山披着洁白的外袍,无比美丽。 雪无声地落下,落在华山上,落在师侄俩的头上、肩上,落在雪人和梅花上。 这寂静又美好的时刻,被丹绛珍重地记在心里。(四)马车十五岁的丹绛要下华山了。 百里晴看着她,想了又想,告诫道:“在江湖上留点心,别对人掏心掏肺的,切莫轻信别人的话,不管是什么样的人,总要自己多思量。”百里晴说罢又觉得自己多事,而且过来人的忠告往往不会起什么作用,当然,愿不愿意说是她自己的事,听不听得下,行不行得出就是小姑娘自己的事了。 “嗯!我记住啦!”丹绛笑容满面。百里晴捏捏她的脸,又想了想,最终没再说什么了。 这次出行,原本还算得上顺顺当当,但此时此刻,在京城的郊外,丹绛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充斥全身的只有疼痛和慌乱。 昨天,师兄师姐被急召离开,出于安全考虑,他们让丹绛暂时呆在京城里,等完事后再接她一起回华山。 丹绛无聊地溜到城外看花,却不料撞上了两波人马在互相厮杀,看装扮,她只能认出其中一方是丐帮。 丹绛不傻,见状转身就跑,可却还是被人发现了。这是丹绛人生中第一次与江湖人士交手,头一次就是攸关性命。 那灰衣的陌生人根本不容她分辨什么,长刀进击快如闪电,丹绛猝不及防,自身实力也还难以匹敌。 她知道自己身上好几处受伤了,电光火石之间,死亡的羽翼已经临到这个小姑娘身上,巨大的恐惧涌上心头,她出招变得更加凌乱。 “呼!”一根竹棍挟着劲风从旁边扫来,击退那个灰衣人。 “跑!”丹绛听到那使竹棍的丐帮弟子对自己大喊了一声,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 丹绛眼前出现了一队人,这又是敌是友?是福是祸?小姑娘的脑子早已经转不动了,事实上她也跑不动了,直直扑倒在地。 耳边传来喧哗声,眼前一片漆黑,待到黑雾散去,丹绛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辆行进的马车里,馨香的气息钻入鼻中,她看到一张似乎有些熟悉的面孔。 这是谁啊......丐帮需要帮助......丹绛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再一次被黑暗拥入怀中。 马车外传来声音, “侯爷,我们循路找去,没发现有什么人,但确有不少斗殴的痕迹。” “嗯,那便不必理会了。”马车里,坐在丹绛身边的男子淡淡说着,伸手抚着丹绛白皙的脸, “想不到我们还有缘再见。”他便是先前在石桥上捡到丹绛珠钗的人——越平侯李瑞宁。 (五)侯府越平侯很喜欢丹绛。不只是因为她的美貌,更因为丹绛比起那些规行矩步的豪门贵族女子更加单纯爽朗,毫不揉捏造作。 丹绛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似乎藏不住任何心事,越平侯看出平民出身的她,被富丽的府邸和华贵的绫罗珠翠所吸引,也看得出她对于这些身外之物并无贪恋之心。 “难能可贵啊。”越平侯暗自欣喜。他要丹绛在侯府里安心养伤,请了太医来医治丹绛,要求仆役决不能怠慢她,派人去客栈等候丹绛的师兄师姐,而自己只要一得空就会跑到她跟前去。 令越平侯觉得好气又好笑的是,丹绛连 “侯爵”是什么都不知道,当然,在讲完自己如何建功立业后,越平侯如愿得到小姑娘的赞叹。 经过几番考虑,越平侯下定主意,在丹绛能够起身和他去后花园游玩的时候,便郑重地向丹绛求亲。 他自信丹绛没有拒绝的理由,她也是喜欢自己的,谁会看不出来呢?他身为侯爷,功名显赫,坐拥数不尽的荣华富贵,虽然丹绛出身低微,门不当户不对,但自己是能够为丹绛安置一个新身份的。 从此以后越平侯心尖上的姑娘也就无需再涉足江湖,这次若不是遇见自己,她定会丢了性命! 丹绛睁大双眼,一时竟不知该做何反应。 “我......是个剑客。”丹绛愣了好一会,才挤一句话来。越平侯笑道:“我知道啊,你以后就是侯府夫人了,是了,以后闲来无事,你自可以在这园里舞剑,本侯也会来好好欣赏的。” “不是,嗯......太突然了,我有点乱乱的。”丹绛道。 “噢,确实,是我考虑不周,你再细细想想,我们还得找个日子去拜会你师父,要不等你师兄师姐回来后就一去吧。”丹绛低头躲避着越平侯炽热的目光, “我再想想,我一个人想想。” “好,我先回去,园子很大,你还可以再逛逛,不过也别累着了。”丹绛点点头,看着越平侯的身影消失在月门后,自己缓缓坐在一旁的石凳上。 喜欢上一个人是一种什么感觉呢?你的心会被那个人填满,他会取代一切事物,牢牢占据在你此时生命最重要的位置。 或行或坐,或食或寝,你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他,他的模样,他的一瞥一笑,一言一行,以及与之相关的所有事情,包括对和他在一起的未来的幻想,你的嘴角眼梢也会因此染上快乐的光彩。 丹绛确实实实是喜欢着李瑞宁的,在侯府的这段时日,虽然养伤不好受,可她想着李瑞宁,见着他,便觉得十分快乐,那是不曾有过的美好感觉。 丹绛只愿这份甜蜜永永远远不要结束,可是,李瑞宁突然的求亲,却迫使丹绛不得不认真地思考——她心中愿意永远和李瑞宁在一起,可事实上,她到底能不能和越平侯成婚呢? 不能。丹绛不得不面对这个冰冷的答案。(六)长街丹绛的心绞成一团。 他们根本不是同一类人,两人之间的鸿沟,并不是付出努力就能够消除的。 丹绛喜欢英俊温和的李瑞宁,也无法否认权贵的生活舒适得恍若身居天宫,这里的一切都那么令人着迷,可若让她因此放下长剑,远离江湖,一生都被拘在这深宅大院里,那是丹绛万万不愿意的。 越平侯对自己的喜欢,会不会只是一时新鲜?何况他的言语里,透着对她所爱的武林的不屑与漠视,那么自己对他的喜欢,在未来不可避免的分歧越来越大后,又能不能一直存留下去呢? 丹绛鼻子酸溜溜的,眼前变得模糊起来,记忆中一个同样晴朗的日子里,师兄阿铮一边蹲马步一边拉长声音,抑扬顿挫地背诵:“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她站在师兄跟前歪着头问道:“为什么非要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呢?”师兄听罢笑了起来,可是后来师兄说的话,现下自己却记不得了,回忆中最清楚的,只有师兄一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眼泪啪嗒啪嗒落在手背上,丹绛深深地思念起师父、师叔师兄姐们,思念华山的天空、峻岭、泉水、明月、星辰、白雪,她恨不得立刻回去,可是,同时却又十分不舍——不舍得离开李瑞宁。 喜欢一个人时有多么快乐,放弃时就有多么痛苦。丹绛独自坐在园子里很久很久,久到日头西斜,她才回到房间里,换上自己原先的一身衣服,之前被划破又染上鲜血,但现在已经被侯府的仆役洗净补好了。 拿上系着长长靛蓝色剑穗的佩剑,丹绛打开房门,却迎面见到越平侯。 丹绛心中一阵慌乱,看着丰神俊朗的李瑞宁,她甚至有点动摇。 “你这是……”越平侯诧异地问道。丹绛咬咬牙,深吸一口气,挺直后背抱拳道:“多谢侯爷相救,叨扰多日,是时候离开了。”越平侯一把抓住丹绛的双臂, “你这是……不愿意?不愿意嫁给我?”丹绛的双眼不受控制地再次涌出泪水, “是,我不愿意。” “不,你撒谎。”越平侯盯着丹绛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明明是愿意和我在一起的,你喜欢我的,不是吗?”泪珠划过丹绛的脸颊, “可是我生在江湖,长在江湖,也要一生行在江湖,哪怕充满刀光剑影,凶险危机,我也是属于这一片天地的,我不愿意,不愿意做什么侯府夫人,就像,就像你也不会愿意放弃侯爵之位一样。”越平侯额头青筋凸起,红着眼眶,不甘心地再问道:“你可想好了?真的不愿意?真的要离开?” “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可是,我真的不愿意。”越平侯一面听着一面摇头,他双手紧紧抓着丹绛道衣袖,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松开手,垂着头道:“我不需要什么报答,你走吧。”从侯府到客栈的路,丹绛独自慢吞吞地走了很久很久,似乎漫长得走不到目的地。 走着走着,眼泪又会不住地流下,丹绛胡乱用手背抹着眼睛,告诉自己决不能回头。 丹绛将依旧守在客栈房间里的侯府仆人打发走,一头倒在床上,蜷成一团,她依旧觉得心头难受得紧,不由得哭出声。 朦胧中丹绛似乎有人在低声说话, “小丫头居然不盖被子。” “怎么有股子药味?”丹绛睁开眼睛,立刻扑到眼前那人的怀里, “师姐!” “诶,还有师兄呢,”池渊站在门口道。 “发生什么事了?”厉芸觉着不对,轻轻抚摸着丹绛的头道。 “我想回华山……” “嗯,好啊,我们明儿就出发,”厉芸抱着她,心想,算了,以后再问吧。 明天,就回华山。 第二章 浊浪沉沙 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里,沁心湖上的亭内只挂着一盏灯笼,依稀可见几个人影围坐在桌边,一阵阵欢声笑语从亭子里随风传出。 首座上是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周围坐着的都是刘妈妈家的姑娘们。 年轻人慵懒地斜靠着椅子,右手搭在椅背上,左手掀开桌上一个精致的木盒, “小生觉着,这些珠链翠环特别适合诸位姐姐,请——”话音未落,姑娘们便眼疾手快从盒中拿了首饰,戴在自己身上,即使是在昏暗的灯光下,这些珍珠翠玉也仍然熠熠生辉。 年轻人拍手笑道:“我就知道,果然这些才能衬出诸位姐姐的天姿国色。”姑娘们婉婉道谢,又娇嗔道:“这黑灯瞎火的,郎君怎么能看得清我们的模样呢?”年轻人道:“姐姐们的美貌,哪里是这夜色遮掩得了的?” “郎君真是会说笑。”这时,一个瘦削挺拔的身影从黑暗中走来。那是个二十几岁的青衣男子,背着双刀,手中提着一个竹篮。 他不声不响,仿佛与黑夜相融,径直走到亭子里坐下,将竹篮放在桌上,目光炯炯,只看向对面的男子。 原本有新的客人入座,姑娘们都会很殷勤地招呼起来,但她们却像被吓到似的,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来喝酒的,还是来寻仇的,没有谁敢贸然开口。 一个清越的声音打破沉寂, “连公子果然守时!”是那书生模样的家伙,他拍着手,道:“诸位姐姐们请回吧。”姑娘们鱼贯而出,走时留下一阵阵香气,那青衣男子却还是只盯着对面,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书生模样的人探头看了看竹篮,很满意地道:“还活着呐。小黑。”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亭子里,就地架起一口锅。 “鱼就得趁新鲜赶紧吃了才好。”书生模样的人坐回椅子上,声音却变得更加清脆,宛若女子。 黑衣人拿出竹篮中的鱼,竟当即宰杀烹饪起来。 “何先生,”姓连的青衣人开口, “你要的我已经带到了。” “不错,”何先生顶着一张年轻男子的面容,变用女子的音色说着话。这位何先生,原本就是个女子。 何攸宁,是江湖上声名最盛的情报贩子。何先生买卖情报的规矩,是什么价的情报,就拿什么价的东西来换。 但这个 “价”,是由她来判断的,所以根据情况开出来的交换物品,可能是一袋金条,可能是一块玉珏,也可能是一篮荔枝、一盒糖酥。 连愈傅便是这次买卖的客人,他想要知道如何击败雷霆鞭胡修,便辗转找到何攸宁的山阁所在,而何攸宁的要价是一条新鲜肥美的桂鱼,在隔天戊时三刻送到沁心湖上的亭子里,过时不候。 在山阁里,连愈傅没有见到何攸宁的面,他只听人说,何先生年龄不详,有百种声音、千面张面孔。 连愈傅知道这个坐在首座上的人一定就是何攸宁,他也能猜到眼前的这张脸并不是何攸宁真正的模样。 何攸宁用她的一双夜眼打量着连愈傅,这个年轻人的脸如同是一位手艺高超的工匠细细雕的玉石,棱角分明,透着难以撼动的坚毅。 “去找竹海迷踪许危楼,他现在在冯家庄,他会告诉你击败胡修的办法。只要他问什么你都据实回答,他是不会拒绝你的请求的。”何攸宁道。 “多谢。”连愈傅立即起身离去。何攸宁看着他的走入黑夜的背影,轻声道:“那么急,也不留下来吃了鱼再走。”如果故人还在,一定会嘲笑道:“我竟不知你如此大方,但也没听你开口留人呀。”可惜,故人早就化成灰了。 小黑不能说话,何攸宁一时起兴,就到沁心湖,招了姑娘们来说笑,听她们讲故事,至于扮成书生模样,那也是纯属个人兴致。 何攸宁懒洋洋地靠着椅子,翘起一条腿,鱼肉的香味溢满亭子。 “过了这么多年,他倒是生得越发好看了。”何攸宁心想着。连愈傅不知道的是,其实何攸宁与他是同乡,二人年幼时曾一起玩耍嬉戏,只是何攸宁很早就去了山阁,与过往的一切断了联系,时隔多年再见,何攸宁在昏暗的灯光下易了容貌,连愈傅自然没有能够认出她。 连愈傅更没有想到的是,何攸宁知道一个真相,只是他没有问,身为情报贩子的何攸宁便不会说,但是出于同乡情谊和想要看戏的心情,何攸宁并没有给连愈傅最直接的情报,而是让他多绕了一回路,因为那才是最佳的答案。 连愈傅到了冯家庄,叩门说是要见竹海迷踪许危楼,冯家下人将他引至花园里。 花厅里传来清雅的琵琶声,连愈傅立足举目看去,厅中男女几人或坐或立,或饮酒下棋,或弹琴钓鱼。 下人走到一位看似疏狂不羁,正在一杯接一杯往肚子里倒酒的侠士跟前禀明。 许危楼张望了一下,看到连愈傅,手中还拿着酒壶酒杯,三步并作两步迈出花厅。 “这位连少侠远道而来,怎么不进来一起喝一杯啊?哦不,是喝几杯。”连愈傅向许危楼抱拳道:“前辈......” “哎别!”许危楼倒退一步, “当不起,你有什么事?” “想求许大侠教我能击败雷霆鞭胡修。” “大侠两个字也可以免了,不是你刚说击败谁?胡修?” “是。”许危楼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 “你和他有仇吗?” “是。他杀了我的朋友方止。”连愈傅目光如炬。 “......那你知道他杀死你朋友的原因吗?”许危楼正色问道。连愈傅摇摇头, “是我的同门把他的尸体带回来,说是在茶摊与人斗殴而死,他赶去时方止已经死了,只听说凶手是胡修。我检查了他身上的伤,确实是雷霆鞭造成的,全江湖也只有胡修一人使用这种兵器。我自知凭我的武功,再练多少年也难以替他报仇,所以......” “我明白了,”许危楼道:“那又是谁教你来找我的?”听了连愈傅的回答后,许危楼腹诽了一会何攸宁,最主要的是她居然把麻烦事推给自己,赚了鱼也不分一口,奸商,真是奸商。 “老实说,现在你无需知道如何能击败胡修。” “为什么?”连愈傅瞪大眼睛。 “因为他已经死了。”许危楼淡淡道。 “死了?”连愈傅的眼神有些迷茫。 “你没听错,我也没说错,胡修已经死了,十天前就下葬了。而且,他为什么会杀死方止,那是一个月前的事吧,因为昀海令,你知道昀海令吗?”连愈傅点点头,之前藏有武学秘籍的昀海令在江湖掀起波澜,引得各方人士追逐抢夺,最终归于青霞门。 他还记得方止曾对自己说过,昀海令他是志在必得的。 “当日昀海令已经为青霞门所得,方止在茶摊对一个青霞门的弟子出言不逊,不仅动手伤人,还声称要将该弟子碎尸喂狗,杀上青霞门夺取昀海令。当时我也在场,劝阻过他,毕竟做这样的事,实在......”许危楼看着连愈傅震惊的脸色,斟酌了一下自己的用词, “咱都是江湖人,不该的。胡修看不过去,就上前救人,结果......”许危楼叹了口气, “出手太重,把方止打死了。” “你,你不要骗我。”连愈傅倒退了两步。 “你可以自己去问问那个开茶摊的,就在洛城外的官道上。”许危楼盯着连愈傅无措的眼睛。 “方止他......”连愈傅想说方止不会做出这种事的,但却发现自己没有底气说出口,他只知道,方止是个有雄心壮志人,他认识的方止,对亲朋确实是很好,可对于对手,甚至是陌生人,他会是持以什么态度,自己根本不清楚。 若事实真是如此,自己还有为他报仇的必要吗?何况胡修已经死了。连愈傅迈着沉重的步伐转身离开,许危楼盯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几日后,连愈傅走在通向胡修家的路上,他的背挺拔依旧,神色却透着疲倦。 “连小兄弟,要上哪去?一起呀。”许危楼蹲在道旁的矮墙上。连愈傅不理他, “你不会还想去胡家寻仇吧?”许危楼跳下墙,和他并肩走着。连愈傅垂下眼睛, “我只是想去看看。” “你去过茶摊啦?” “嗯。” “小兄弟,”许危楼还想说什么,两人已经到胡修家门外,院子里传来喧闹声。 却是一群流氓地痞见胡修已死,便来打劫孤儿寡母,威胁他们若不交出钱财便要将母子俩绑去卖了。 许危楼看向连愈傅,见他抿着嘴唇,迅速拔出背后的双刀冲进院子里,许危楼赞许地暗道一声 “好”,也跟着冲进院子里,两人没怎么费力气就把那些流氓地痞打跑了。 胡妻拉着先天不足跛脚的幼子要向下跪道谢,许连二人忙把她们扶起来。 许危楼见这对母子在这里也住不下去了,便要带她们去别处安置。 “你接下来要去哪呢?”许危楼问连愈傅。连愈傅叹了一口气,却像是轻松下来,说道:“回家。”许危楼道:“我呀,以后便认定你是我许危楼的朋友了。”连愈傅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容, “我也是。”连愈傅回到家乡的那日,天上下起初雪。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落在连愈傅的头上,仿佛他已经花白了头发。 他叩响家门,开门的连父惊喜地紧紧抱着儿子,连母一叠声唤着儿子的名字。 远处的山岗上,何攸宁撑着伞,轻叹道:“真美啊,这雪。” 第三章 涟漪 公孙涟穿着粉色的衣裙,站在花园里的芙蓉树下。清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就在不久前,太太在垂满紫藤花的走廊上把她逮住。 “谁给你梳的头发?”太太皱着眉头不悦道。 “是我自己呀。”公孙涟向继母解释, “我自己想梳的,还不错吧。”太太笑出声,哪里不错?额前的头发乱糟糟,左边发髻上还少系了一根发带,至于后脑勺的头发......太太看了一眼,简直无法直视,让嬷嬷把姑娘拎回房好好重新梳理。 嬷嬷唠叨着:“姑娘你已经及笄了。”公孙涟抢道:“才一天。”嬷嬷不满:“一天也是已经及笄了!老爷已经在给姑娘找夫家了,这出嫁以后啊,可不能......”公孙涟没有再继续听嬷嬷讲下去,出嫁,那就是以后要住到别的地方,不能每天见到父亲和太太了,也不能再找他说话......公孙涟从镜子里看到嬷嬷把头发梳理好,站起来,提起裙子就蹦跶出去,也不管嬷嬷在背后呼喊什么。 不出所料,她在花园里找到阿晨。阿晨是管家伯伯上个月买回来的下人,会饲马养花,办事伶俐稳妥,老爷很高兴,直夸管家伯伯有眼光、会挑人。 阿晨真是个很不错的人呢,整个宅子里,只有他会认真听公孙涟碎碎念,从自己新学了哪种绣法,到哪种花在什么时候盛开,从到太太新添置了什么饰物到父亲又总是一副苦瓜脸地叹气。 偶尔,公孙涟也会拿一些精致可口的小糕点给他。阿晨便会先用粗布帕认真擦净沾着泥土的手,再双手毕恭毕敬地接过碟子放在石桌上,说是要等干完活带回住所去认真吃。 “阿晨,我要嫁人了。”听到这句话,阿晨停下手中的工作,认真地道:“恭喜姑娘。”公孙涟沉默了一会说,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人。 阿晨垂着眼睛,因为身份低微,他从不直视公孙涟。 “老爷一定会为姑娘选得良人”,阿晨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没有什么起伏。 是吗......公孙涟低头笑起来。她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阿晨,你看看我,我漂亮吗?” “漂亮”,阿晨目光炯炯,由衷地说道。 “真的?不骗我?”公孙涟的眼睛很明亮。阿晨移开眼睛说, “我哪敢骗姑娘,姑娘比树上芙蓉花还美。”这天夜里,公孙涟梦见自己穿着嫁衣,站在开满芙蓉花的院子里,等待新郎来接她。 来的人穿着粗布衣,猿臂蜂腰,相貌平平,右眼下有一颗痣——阿晨? 公孙涟醒来时,梦里残留的记忆是快乐的。可她却疑惑起来,怎么会梦见阿晨是我的新郎呢,明明不可能的嘛,会不会是因为我很想以后还能见到他? 公孙涟想去找阿晨说这个梦,顺便问问他愿不愿意跟着自己,或许,可以在出嫁时,让父亲同意阿晨跟着去夫家做下人,这样不是很好吗? 阿晨不在花园里,也不在马厩那里。公孙涟问过下人才知道,阿晨昨天晚上告假,回家去照顾患急病的爹爹。 公孙涟独自回到花园里坐着。希望阿晨的爹爹能康复,她正想着,隐约听到阵阵喧哗声。 发生什么事了?公孙涟看到嬷嬷慌慌张张地奔过来。 “姑娘快跑,官兵来抄家了!”抄家?抄家!公孙涟心头骤然一寒,吓得六神无主,任由嬷嬷抓着她的手向后门跑去可是来不及了。 公孙家没有人能走脱。之后,公孙涟才知道,父亲犯了事,原本是掩盖得好好的,却不知怎么被人查出来,还网罗了些其他的事,一齐密奏给皇帝。 结果就是宅子被抄,公孙氏一家全部流放岭南。从云端跌落泥潭。公孙涟曾庆幸阿晨告假走了,不然他也会像其他下人一样,被捆去卖了。 可她没有更多的心思去想阿晨,因为眼前的日子越来越难过,超过自己所能想象的极限。 太太已经捱不住,病死在狱中了。流放的路途不好走,何况公孙涟一直过着足不出户,养尊处优的生活。 她感到自己的脑袋昏昏沉沉,身上一阵阵发冷,四肢变得更加酸痛沉重。 好想休息一下,在柔软的床上裹着厚实的被子睡上一觉。没等公孙涟把这个荒唐的念头想完,几个山匪出现在他们面前。 哪有钱财可以给他们劫呢?于是匪首将瘫坐在地上的公孙涟扛到肩上。 父亲扑上来,却被匪首一脚踹倒在地上。公孙涟哭喊着被带走,没有其他人敢去救她。 公孙涟的声音变得虚弱沙哑,她不知道自己将会被如何对待,她恐惧,她绝望。 “站住,放人。”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匪首身后,一把长刀架在他的脖颈上,淡淡声音在不容抗拒地命令着。 匪首将公孙涟放在地上,举起手满脸赔笑道:“好汉饶命,饶命。”旁边一个山匪突然发出暗器,鬼魅一般的人长刀一划,匪首躲闪不及,鲜血喷溅,洒落在公孙涟身上。 她看着匪首被杀,尸体重重倒在地上,也不知从哪生起一股气力,从地上爬起来跑走。 身后是刀剑相碰的清响和接连不断的惨叫声。忽然间,她的脚踩空了。 盛开在树梢的芙蓉花,跌落在泥地里的石头上。炙热的鲜血在公孙涟的后脑勺上不断涌出。 生命消逝之前,公孙涟看见一个猿臂蜂腰的熟悉身影,可是那张脸,面白无痣,剑眉星目,却不是她所认识的。 析辰跪在公孙涟的尸体前,一动不动。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旁。 “起来。”那人冷冷地道。析辰站了起来。 “你忘了我们的身份和任务吗?”那人严厉地问道。析辰低下头, “没有。”次日,当地一名官员暴毙在家。析辰回到落脚的地方,瞥见桌上镜子里映出的自己的脸。 这不是公孙涟能认出的脸,她见到的 “阿晨”,是他易容后的模样,连声音都是假的。而公孙涟送给 “阿晨”的那些糕点,析辰拿回去,每次都分给其他下人,他自己从没有吃过一口。 第四章 惊鸿 “你叫什么名字呀?”正在院中赏花,腰佩双剑的高个少年转过身,映入眼中的,是一个年龄相仿的娇俏女孩,手里捧着一个小食盒,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欧阳何。”少年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女孩揭开手中的盒盖,递过去, “吃块芝麻糕吧。” “......谢谢。” “欧阳何......是这盒子的盒,还是杨柳河的河?”女孩追问道。 “不是,是这个......”欧阳何咽下芝麻糕,伸出手指在空气中划着。 “哦,知道了,‘何以解忧’的何。”女孩点点头,又补充道:“才刚读的诗。”欧阳何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想了想,问道:“那,你叫什么?”女孩歪着头, “我啊,我当然是姓袁了。”对哦,自己怎么没想到,欧阳何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迟钝了。 欧阳何今日是跟着师父李衷到前辈袁甫家中做客,那么他面前这个在袁家宅院里出现,穿着漂亮藕色衣裙,落落大方的少女,八九不离十便是袁甫的女儿了。 “袁姑娘啊......那你的......”欧阳何问着,却想起女子的闺名是不能顺便跟人说的。 “我叫袁翩跹。”女孩同样用手指划出自己的名字, “我们习武之人不用讲究那么多规矩,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也该告诉你我的名字。”袁翩跹往自己嘴里塞了块芝麻糕,两人沉默了一会,还是袁翩跹开口问道:“那今天来的那位李伯伯,是你师父?”欧阳何点点头,道:“我们刚搬到附近住,所以特来拜访袁前辈。”袁翩跹的眼睛更亮了,笑道:“哎,是住哪儿啊?我平时去找你玩好不好?”欧阳何脸上也浮起笑容, “就隔壁紫薇巷第二间。” “那挺近的呀,你得空了也可以来找我,”袁翩跹的注意力又转移到欧阳何的兵刃上, “你也用双剑啊,可以借我看看吗?” “嗯。”欧阳何抽出佩剑,剑柄朝外递给袁翩跹。袁翩跹将小食盒搁在地上,双手接过剑,退开两步,利落地挽了一个剑花。 “好!”欧阳何喝彩道,虽然只是一个剑花,却已经可以看出袁翩跹扎实的武学功底。 袁翩跹咬着下唇笑起来, “别叫我爹爹听到了,他又该训我不可骄傲自满。”欧阳何认真道:“但确实是很好啊。”远处的阁楼上,袁甫与李衷并肩站着望向院中的两个少年人。 李衷捻着胡须问道:“我这徒儿还不错吧。”袁甫面无表情, “我真不该放他进来。”李衷斜眼看着好友, “你可别嫌弃他的出身。”袁甫抬起下巴道:“我是那种人吗?”李衷道:“你自然不是凡夫俗子,你闺女将来也不会是寻常妇人......除非你不让。”袁甫翻了个白眼, “别高兴的太早,她自己会做出选择。”李衷笑了笑,不再言语。之后,两个年轻人便常常在一起练武玩耍。 这天,袁翩跹又来找欧阳何,却被仆从告知他前天随师父外出了,至今未归。 “爹爹这两天也外出了,他们这是约好的吗。”袁翩跹心想。欧阳何踉踉跄跄地行走在城郊外的树林里,右臂上扎着一只小箭。 他喘着气,因为体力不支坐倒在一棵树下。确定周围安全后,欧阳何先服下治内伤的药,然后撕开右臂伤口处的衣服,拔出一把匕首,咬牙去割开箭扎处的皮肉。 匕首掉在地上。欧阳何冷汗直冒,紧紧咬住自己左手手背,疼痛让他几乎要叫出声来,但是他不能发出声音,不安全,而且师父说了,江湖人士面对伤痛,应该面不改色一声不吭才对。 欧阳何痛得用额头狠狠磨着身侧的大树。他从小就怕疼,很怕。但他的身份,却让他一辈子都不可能不会受伤。 什么时候才能习惯疼痛?欧阳何不知道,而他现在也无心去思考这个问题。 欧阳何强撑精神要拔箭,一转头,眼前的灌木丛里却冒出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袁翩跹。 两个人四目相对,一时都诧异得不知言语,似乎连呼吸都屏住了,耳边只听得虫鸣鸟啼。 袁翩跹是自小被父亲训练得走路无声无息,欧阳何又分心于伤痛,自然无法察觉她的靠近。 “你怎么受伤了?”袁翩跹终于回过神来,慌忙扑到欧阳何身边。 “帮我......拔一下......”欧阳何指指自己的手臂。袁翩跹倒是马上镇静下来, “我没拔过箭,你忍着点啊。” “嗯......”箭拔出来时血珠溅到袁翩跹秀丽的脸庞上,欧阳何差点咬碎自己的牙,连取出伤药时都拿不住,将瓶子掉在地上。 袁翩跹捡起瓶子,上了药后,取出自己的手帕,一边包扎一边道:“我才去找过你,你不在我就自己出来玩了......闻到血腥味还以为是什么小动物呢,怎么你呀!” “我......”袁翩跹见欧阳何虚弱的样子,便不再继续追问, “你休息一会吧,我在旁边守着,晚些我们一起回去。” “好......”欧阳何倚着树干很快睡去,袁翩跹注意到他额头有擦伤,左手手背也被咬破了,想帮着上药又怕惊动他。 算了,这两处也不过是小伤,等醒了再上药吧,袁翩跹想道。她看着欧阳何眉头紧锁的睡眼,只觉得心里发紧。 是遇上了仇家?恶徒?魔教?袁翩跹一面胡思乱想着,一面拾起掉在地上的匕首把玩着,也没忘了警觉周围的动静。 欧阳何并没有睡多久,清醒后袁翩跹便凑上来帮他抹药。欧阳何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额头和手背的伤是他自己弄出来的。 什么时候才能习惯疼痛就好了,他终于默默地想着这个问题。欧阳何扶着树干站起来,袁翩跹将匕首递还给他。 欧阳何打量了一下袁翩跹的脸色。 “怎么了?”袁翩跹歪着头问道。 “......没什么。” “李伯伯呢?” “呃......师父他还有别的事,所以我先回来。” “你这是遇上仇家了还是?”欧阳何挤出一个笑容, “一群拦路打劫的而已。” “哦......”接下来,两人踏上归途,只是欧阳何伤后脚步虚浮,半道上不小心踩个空,差点摔倒,幸好他左手及时攀住树干,刚想站稳, “呲啦”一声,被树枝勾住的左臂衣袖裂了个大口子。袁翩跹 “噗”地一声才笑出来,声音忽然截住了。欧阳何转过头,正好看到袁翩跹还凝固在脸上的神情——恐惧。 袁翩跹吞吞口水,想调整好表情,却知道已经来不及了。她心中一片慌乱,为什么,为什么欧阳何手臂上,会纹着她的噩梦——一个张大了嘴的狰狞的狼头。 “你......在害怕?”欧阳何迟疑地问道,天色渐晚,他站在树下的阴影里,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袁翩跹缓缓地摇头,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僵硬起来。小何不会伤害我的! 袁翩跹在心里对自己反复说道。小何不会伤害我,但是,他是纹着狼头的小何......一个声音在袁翩跹心底里冒出来。 她仿佛回到幼年时,在那个明亮的月夜里,一个蒙面的魁梧汉子闯入家中,杀死了好几个仆从。 最后是爹爹和他打了好久好久,才将他杀死,爹爹自己也受了伤。她当时一直躲在柱子后,惊恐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也看到在那个人断气倒地后,爹爹上前撕开他左臂的衣袖,只见那人手臂上赫然纹着一个可怖的狼头。 接下去的事,她不知道,因为自己很快被奶娘抱走,往后的日子里,家里一直风平浪静,但谁也没有再提起那天夜里的事,仿佛不曾有过这样一个血腥恐怖的夜晚。 袁翩跹也很乖巧地闭着自己的嘴,只是偶尔做噩梦,梦里总会出现那个纹身。 现在梦中的狼头又出现了,出现在自己在意的人身上。袁翩跹觉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欧阳何看看自己的左臂,疑惑道:“你识得这个纹身,那怎么......” “你到底有什么企图?”袁翩跹提气打断他的话, “你,你若想要伤害我的家人,我绝对不让!”欧阳何愣了愣。袁翩跹继续道:“你为什么要跟坏人在一起,小何你人那么好,为什么......”说话的声音渐渐染上颤抖的哭泣。 “等一下!”欧阳何慌忙打断道:“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会伤害你的家人?而且,我,我又跟什么坏人在一起啊?”袁翩跹心里更乱了,指着欧阳何的左臂跺脚道:“那个纹身!不是坏人纹的吗?几年前他跑到我家里来杀了好几个人!爹爹为了杀他也受伤了!” “啊.......”欧阳何了然, “你是说那个叛徒啊,我听师父提起过。” “什么啊?”袁翩跹皱起眉头。 “袁前辈什么都没告诉你吗?” “他要告诉我什么?小何你到底是什么人!”袁翩跹急道。欧阳何叹了口气,原本袁前辈没说,论理他也不该讲,可就现在这情形,不说是过不去了,还好翩跹是袁家的女儿,知道了也无妨。 “这个纹身,我,师父,还有你爹爹袁前辈身上都有的。” “啊?” “我们的称号是‘灰狼’,是朝廷派到民间,监视各地情况并向上汇报......师父说这是为了维护国家的稳定,嗯......还要协助官府铲除明里暗里猖狂了几十年的魔教。所以这两天我和师父,还有袁前辈也是因为探查到魔教的踪迹才外出的,很顺利,但他们还有后续的事要处理,我就先回来了,没想到半路遇上强盗.....”袁翩跹的眉头依旧皱着, “真的?” “真的,我发誓。而且,等袁前辈回来了,你可以问他......不过,我私自告诉你,恐怕他会生气。”袁翩跹歪着头, “生谁的气,你的还是我的?才不会让他对你生气呢。”袁翩跹眉头舒展,小小地 “哼”了一声, “吓死我了,还以为你是坏人。”爹爹也真是,什么都不跟我说。袁翩跹有些赌气地想,但她心里明白父亲的用心。 欧阳何长舒了口气,微微笑道:“误会嘛。”两人继续并肩行走,欧阳何想了想道:“翩跹,还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说。” “说吧!”袁翩跹水灵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欧阳何。 “我,其实是当朝贾将军的私生子。” “啊?” “我是随母亲的姓氏,她生下我没多久就去世了。将军把我交给师父,我虽然是他的儿子,但贾家里是没有我这个人的。” “哦,这样啊。”袁翩跹道。 “你不嫌弃我的身世?”袁翩跹挑眉道:“我为什么要嫌弃啊?难道你自己可以选是做他的儿子,还是李伯伯的儿子?”欧阳何忍不住笑起来,心里只觉得很温暖, “师父待我,真如亲生父子一般。” “那就好呀。你以后会留在这儿吗?” “会的!”欧阳何点头, “我和师父调过来,就是为了协助袁前辈,而且师父说,以后我会接替袁前辈的职务。” “那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啦!”袁翩跹很高兴地说, “而且,现在我知道了你们的身份,也可以帮助你们呀!” “嗯!”不知什么时候,两人的手已经牵在一起,共同走在回城的路上。 第五章 卧石漱雪—楚留香手游齐无悔相关 在外为风无涯奔波寻药的齐无悔,其实偶尔会悄悄回到华山,但却从不进山门,只是独自一人站在浩然台外的一间小木屋前,那块空地是全华山最冷的地方,寻常弟子若不先灌上一碗胡辣汤下肚,往那儿一站,立马就会被冻得只剩一层血皮。 可齐无悔不是寻常华山弟子,严格来讲,他也不再是华山弟子了。齐无悔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默默站在这一片冰天雪地里,寒风呼啸着吹动他身后的披风。 不多时,齐无悔耳畔传来一阵清啸,令狐师妹施展轻功踏剑而来,一招 “五岳倒倾”,稳稳地落在齐无悔面前。 “咯咯咯......”令狐只是华山再寻常不过的弟子,而且她还不喜欢胡辣汤,自然一落地就冻得上下两排牙齿直打战,哆哆嗦嗦的—— “像个拔毛鹌鹑。”齐无悔一如既往地嘲笑,话音未落,迎面便砸来一罐子酒。 齐无悔一伸手便接住,揭开封口,阵阵酒香溢出,他倒也不急着喝,先对令狐道:“来,喝。”令狐也毫不客气,先往嘴里倒了一大口酒,稳住两排牙齿,又再将酒递给齐无悔,自己在一边两脚交互跳起,她可做不到像齐无悔那样能一动不动地站在这个地方。 “怎么我每次回来,你都会知道?”令狐脚上不停,伸手(幸好戴着手套,不会叫人看见自己冻得发紫的手)指了指斜上方——誓剑石上的阁楼, “从那里看见的。”齐无悔哑然失笑,誓剑阁是华山最高处,除了许久一次的坐观万象,平日里也没人会爬上去吹风, “你老去那做甚?” “看风景。”令狐道:“师兄你每次回来都只站在这儿做甚?”齐无悔不答,望向鸣剑阁方向。 可是站在这里根本就看不见鸣剑堂的师兄!你就不算不进山门也能不能换个地方? 令狐在心里嘀咕着,嘴上却只道:“风师兄最近身体不错,只是依旧逢人便问‘你可有看见齐师兄’。”齐无悔继续 “吨吨吨”地喝酒,令狐忽然很想学着刘圣学的语调问他:“你的脑袋是棒冰做的吗?”但令狐没有这个胆量,毕竟她与其他华山弟子一样,心中都对这位被逐出师门齐师兄十分敬重,而且在令狐还未拜入华山时,是齐无悔在山下传了她一套功法。 当然,让令狐不敢在师兄面前放肆的更重要的原因是,齐无悔是个暴脾气,惹了他,一定又会吃上一招藏风流云,受伤倒不至于,但也冷得够呛,眼睫毛上都会结一层冰,咦? 我为什么要说又?眼见齐无悔要走,令狐扬声叫道:“师兄!” “嗯?”又是一个包裹砸过去,齐无悔打开看了看,里头是各级萃玉萃石,还有各色宝石。 齐无悔朗声道:“东西我收下了,感谢你想着我齐无悔。”说罢便踏剑而去。 “切,念着同门情谊罢了,谁要你感谢。”令狐轻声念叨着,嘴角却忍不住扬起来,天上又开始飘洒鹅毛大的雪,好冷! 令狐纵身往誓剑石上跃去。令狐喜欢誓剑石,不只是因为在这上面可以俯瞰全华山的风景,还因为这儿特别清静,心情不好时来吼上两嗓子,心情好时玩玩具,既不会打扰别人,也不会被人知晓,令狐美滋滋地想着。 入门后最初再见齐无悔,实属无意,那日令狐做完课业到处乱窜,无意中跑到浩然台外的空地上,在那儿嗅到细细酒香,噫! 闻着好诱人!爱喝酒这点华山上下是出奇地统一,毕竟华山太冷了,连风无涯平日里都会咪两口。 令狐从雪地里挖出一坛酒,闻着好香,我就尝一点吧?一口,就一口。 “咕嘟咕嘟。”没想到这一口刚下肚就听见有人来了,自己心虚要躲到木屋里,却被一招 “华岳三峰”拦住。 “哪里来的小贼?”令狐仓皇招架之下竟难以分心说话,幸好齐无悔认出是她,收招跃在一旁,面有愠色。 令狐忙上前行礼道:“齐师兄......对不起,擅自挖出了你的藏酒......我再为您寻一坛更好的。”齐无悔当时怒道:“再寻一坛?你以为这是什么?满大街任你捡?这是你风师兄一年前埋在这里,我们约好一起喝的!”令狐涨红了脸, “师兄,消消气,消消气哎呀。我去求风师兄,再酿一坛给您就是。” “站住!”齐无悔叫住令狐, “不能告诉风师弟,也不许告诉任何人我在这里。” “是是是。”令狐脚底抹油跑到鸣剑堂,只对风无涯说是自己在山下打翻了人家酿的酒,想从风师兄这儿拿一坛去赔。 风无涯听后倒也没有加以责怪,让令狐自己去架子上取酒,又问道:“你在山下有见到齐师兄吗?真真师妹煮了饺子,等他回来吃。” “没有。”令狐抱着酒,很干脆地回答,看来在华山冻久了,脸皮也变厚不少,说谎都不会再脸红。 只是见到温润平和的风师兄眼中流露出失望,令狐心中还是有些愧疚的。 倒是旁边的柳圣学跳脚怒道:“风无涯!再这么折腾,神仙都治不了你!让你的师兄见鬼去吧!”令狐吐吐舌头,赶紧溜回去,把酒给了齐无悔了事。 之后,时长呆在誓剑阁上的令狐只要一看见齐无悔的身影,就会跑去给他送酒喝,还有各种礼物,只要她拿得出来,当然也信守承诺没有跟任何人提及此事。 齐无悔也不肯百收她的礼物,有时会拿出更大一包东西作为回礼。花朝节时,令狐去金陵凑热闹,意外在小酒摊上看见齐无悔一边喝酒一边数钱。 “师兄可是来求签许愿的?” “屁!老子才不信那些。”令狐把冲到嘴边的 “屁”字和酒吞下, “可是,我在三生树下看见师兄挂上去的许愿笺了,师兄师兄,给我看看嘛,师兄的花签是什么花?”齐无悔从怀中掏出一张花签甩给令狐——是莲花,令狐念着上头的字:“铁骨寒锋不染尘,洗净铅华。”齐无悔似乎是自言自语地出神道:“铁骨寒锋不染尘,不染尘?既在这红尘中,又怎能不染凡尘,为了治好风师弟的伤,便是满身尘埃,又如何?” “师兄........”齐无悔回过神,推过酒瓶, “走了!这酒,算我请你!” “哎,师兄你的花签!”齐无悔拜拜手,瞬间连个影子都不见了。令狐把花签小心翼翼地折好带回华山,说起来,齐师兄一副流浪汉的模样,确实是满身尘埃,可令狐心中却偏偏觉得他就如华山上飘飞的雪,实实在在是不染尘。 令狐晃着脚坐在誓剑石上,阳光难得明媚地洒遍华山,沐浴在这温暖的金色光辉中,令狐似乎又看见那个风尘仆仆的身影。 第六章 云梦日记—楚留香手游记事 问:徒弟每日沉迷金顶跳楼怎么办?云梦的陵光进入江湖,却天天往武当金顶跑,如果不是有课业和任务,恐怕是要赖在那不走了。 “武当多好呀,气候宜人,不像华山,下起雪来,就算在屋子里都会冷得缩成一团。”不过今天陵光鼓起勇气,去华山誓剑石坐观万象,居然全程晴天,把她高兴坏了。 更高兴的是,消失快两天的师父出现了。 “求师父带我飞!”陵光两眼放光冲上去一把抱住师父, “爬到金顶上!”陵光的师父有点困惑, “为什么想上去?”陵光每天去武当金顶,并不只是因为这里环境好,而武当那位俊逸的掌门萧疏寒就一直站在金顶下的平台正中,更因为,武当金顶,是江湖跳崖圣地! 每天都会有侠士登上金顶,饱览武当秀丽风光后纵身一跃——哎呀我摔伤了求救助,能给俩铜板就更好了。 把自己摔残,是陵光进入江湖后,就一直很向往的一件事。但是,想摔伤就得先爬高。 怎么攀上金顶,这是个问题,至少对于陵光而言。她曾经在救助一位摔残的同门小姐姐时打听了一下。 “先从南崖宫上跳过去,一层一层左右跳上去。”对方笑道。听起来简单,但武功稀疏如陵光,每天从不同位置不同角度不同方向往金顶上窜,就愣是上不去。 只能去抱师父大腿了,在拜读了华山派的一位大佬记录的日常二三事之金顶一跃后,陵光惆怅地打算着,只要师父帮忙,我一定能把自己摔残! 师父哭笑不得:“我应该去发帖子:徒弟每日沉迷金顶跳崖怎么办?”师父潇洒地一挥手,不是什么难事, “为师先上,到了组队把你也给带上去。”过了一会,第一次进行金顶攀登的师父表示:“怎么上去让我想想。”没过一会,师徒两人就登上金顶了。 陵光手上全是汗,其实她有点恐高。 “跳吧徒弟!”师父很豪气, “你跳,我也跳。”两个身影从武当金顶跃下。嗯?师父少了一半血,陵光却安然无恙。 因为同队挂机跟随队长?嗯......师父很淡定, “再上,这次你取消挂机再跳。” “好咧。”陵光站在金顶之上,这次一定成功! “徒儿你跳吧。为师在这里等你,要是还没摔残你就再回来跳。”师父挥挥手,看着陵光下坠的身影,正感叹自己是个怂恿徒弟跳崖摔残的师父时,陵光又闪上来, “我忘了一件很重要事。” “什么事?” “我包裹里的药会自动补血。”陵光在心里念叨,我说怎么自己刚少了一半血,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开始回复,原来是忘了关掉包裹里的设置,额......嗯...... “师父,自动设置在哪里关?”得亏师父个性温柔随和,对徒弟极其缺乏常识这件事,从没有想过抡起灯笼来砸她的头。 准备好后,陵光意气风发纵身一跃——再来——再跳——...... “师父,我血都摔没了还站着。云梦弟子原来如此顽强吗?” “那必须的,我们是长着翅膀的云梦。” “……我打怪的时候血条咋没这么能抗。” “……” “师父,请问你看着徒弟一次次跳崖有什么感受?” “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师父我已经笑得嘴酸了。” “哈哈哈,徒弟你站着,我跳下去试试。”……师父也把自己的血摔完了,没趴下。 陵光仰天长叹,原来云梦如此顽强,堪比华山。师父回来了,沉默,沉默是此时的金顶。 身边偶尔其他有侠士的身影闪过,是不是得找个人问问? “我在世界里问了。”师父笑出声。 “再跳。”师父用力一跃, “哈哈哈哈哈哈我残了!” “嗷!”陵光站在金顶上,觉得今儿个天气真不错,可是怎么我就是摔不残呢。 诶诶我怎么开始打坐了,别啊,不要回血!陵光一慌从金顶上掉下来。 哎,先救治师父吧。师父一边恢复一边感叹, “金顶下真惨烈啊,好多人摔残。” “对啊,听说武当弟子每天做完课业就来这里救助。”真是个侠义的门派啊。 恢复后的师父又把陵光带到金顶上, “你试着用轻功跳远点,不落在屋檐上,直接掉地上看看。” “好咧!”陵光是真想摔远点,但还是落在屋檐上,不过可喜可贺的是—— “我终于残了!哈哈哈哈哈哈哈!”陵光想爬下屋檐,她记得之前华山大佬的记录里有提到:屋檐位置偏僻无法接受救助。 可是,爬,爬,爬,好慢啊,太沉重了吧,像身后拖着几块大石头。收到信息的师父高高兴兴地下来,不断点救助。 “师父你先把队长给我。” “好。” “得先让师父到我身边,然后再让师父带我下去。” “我不就在你身边了吗?哈哈哈……” “对哦!”陵光觉得自己摔傻了。师徒俩落在地上,陵光一边接受救助,一边忙着拍照纪念这次通过坑师父完成的圆梦行为,这时身旁炸开了烟花。 师父笑个不停, “我现在跳金顶轻车熟路,能随便跳上去了哈哈哈,放个烟花庆祝一下,都残了。哈哈哈哈刚才疯狂点救助它说你摔残了有点迟钝。一个想跳崖摔残的徒弟,一个跳崖怂恿徒弟自己摔残的师父。哈哈哈剧毒,徒弟你有剧毒。”陵光表示我有个感动江湖好师父,缘分呐! 后续 “经过师父昨日的指导,徒弟今天又进行金顶日常攀登训练,终于成功登顶并且摔残……栽在紫霄宫的屋檐上,然后艰难地爬到萧掌门跟前讹他红包。”…… “哈哈哈哈哈哈徒弟你有剧毒!” 第七章 煦煦 王还未满三十,就已经满头华发。丞相进言请王多多保重身体。王说,哦。 然后继续埋头于政务。丞相还想继续进谏,就被王的眼神吓退了。当王还是王子的时候,在十三岁的某一天,母妃把十八岁的宫女煦儿带到他面前。 母妃要煦儿永远守护在自己身边。当时的他还不明白母妃的用意,也不明白为什么母妃的神情会那么急切,看着自己时,眼中泪光闪闪。 半个月后,他才知道,那次,竟是母子两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他不被允许去祭奠母妃,无助的王子坐在空荡荡的寝宫里,脸憋得铁青。 煦儿柔声对他说,若是难过得厉害,就哭一哭吧,但只能哭一次,而且不能哭出声。 王子从牙缝里问为什么?煦儿说,你是王,不能长久沉浸在悲痛里,也不能让人听见你的软弱。 我不是王,王子看不清眼前的人。现在还不是,但以后会是,陛下一定要成为王。 煦儿的语气很肯定。眼泪从王子的眼眶中不住跌落,年幼的他将头埋在煦儿的臂弯里,抓着她的袖子,用泪水将母妃埋葬在心底。 之后,看似很柔弱的煦儿就一直守护在王子身边。王子清楚,如果没有她,自己就会被毒死在哪一次的用膳中,或者是意外死于王宫的哪个池塘里或假山下,甚至死在某个忽然发失心疯的侍卫剑下。 他不顺利却又平安地熬过了六年,成为新一任的王。王对煦儿说,我要封你为妃。 煦儿瞪大了眼睛,然后笑着摇摇头。你不用担心那些大臣反对,本王有办法让他们答应的。 煦儿依旧摇着头,柔声道:我的王,若煦儿成了妃子,还怎么能寸步不离地守护在你身边呢。 王愣住了,可是......那......你想要什么?煦儿笑起来,神情里带有有几分淘气,我的王,以后还是要让煦儿为你梳头。 噗,这算什么,王觉得好气又好笑,行行行,本王啊,也从未想过让别人来梳头。 煦儿说,王的头发又黑,又柔,真是漂亮。王在心里笑话她的女子心思。 煦儿说,王要做个明君呐。王说,那自是一定的,孤王要开创一个盛世! 盛世尚未至,某天夜里,王宫发生谋反暴乱。煦儿护在王的身边,一如既往。 可这是最后一次了。一支冷箭射穿她的胸膛。我的王......她倒在王的怀里,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对他说,煦儿说过的话......别忘......王的心中一片空白,仿佛世间只余他一人。 煦儿?煦儿?将军进来禀报暴乱平息,见到王抱着死去的宫女坐在地上,双目空洞,嘴里喃喃不知在说什么。 王上?王上!王上!王低头看着怀中渐渐变得冰冷的尸体。宫女煦儿,救驾而亡,厚葬。 王的声音飘荡在大殿里,都退下,任有什么事,明日再说。王独自蜷坐在空荡荡的宫殿里,咬着自己的手背,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次日,王红肿着眼睛,处治了一干乱党。之后,王更加勤于朝政,甚至废寝忘食,头上也渐渐长出白发。 王才过三十岁,便因劳累过度病倒了。王没有子嗣,决定退位给侄子。 每个人都在恭贺新王上位,却没人知道病重的太上王是何时咽了气。 第八章 芙蓉园 书生背着行囊走在山道上,因为流连山中美景,以至于天色将晚,还未能到达临近的小镇。 书生此时倒也不慌,只盼能遇上山中的猎户借宿一晚,又想起人们常说山中多有妖怪,会幻化成人形迷惑路人。 “那也不错啊。”书生傻傻地笑起来, “至少有个地方能歇脚,说不定还能和那妖怪做个朋友。”转过一道弯,书生惊喜地 “咦”了一声,眼中映入一座小庄园。书生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去,却见那是一座已经荒废了的园子,墙壁斑驳,大门只剩下一扇门板,另一扇躺在台阶上。 书生走上前,辨认着牌匾上掉了漆的刻字, “芙......蓉园”。书生站在门口探着头, “有人吗......有妖吗......都没有啊。”书生走了进去,杂草丛生的园中植着许多木芙蓉树,正寂静地盛开着粉色和白色的花朵。 “哇......美哉,美哉。”书生在园中信步,仰头欣赏盈盈立在枝的木芙蓉。 正在书生陶醉不已时,耳边传来幽幽的一声:“喂。” “啊呀!”书生跳了起来,循声望去,见不远处的芙蓉树上坐着一个白衣女子,正看着自己。 书生喜道:“你是妖吗?” “哈?”女子歪着头,及至反应过来便 “呸”了一声, “你才是妖呢。” “哦......那姑娘便是此间的主人啦?”书生迈步想走近些,那女子冷冷道:“你再往前走半步就要掉井里去了。” “哎呀!”书生低头一看,赶忙跳开,又理理衣裳,作揖道:“多谢姑娘提醒,在下苏梦庭,家住合州,现进京赶考,路过贵庄,请求借宿一晚。”女子看了苏梦庭半天,轻声笑道:“我还以为是五仙教的也提前到了,原来不过是个书呆子。”苏梦庭挠头笑道:“在下是如假包换的读书人,可不是什么教的。”女子道:“我可没说我是住在这的,这么个园子......呵,你这书生也真是,我又没问你的名字,不怕我真是妖怪,要害你么?”苏梦庭道:“姑娘如此美貌,就算是妖,也是芙蓉花妖,怎么会害人呢。”虽然苏梦庭是夸她貌美,但女子只是不屑地 “哼”了一声,从树上飘然而下,苏梦庭看得呆了。只见女子足尖在地上一点,苏梦庭眼睛一花,对方已经欺到跟前。 苏梦庭大叫:“你真的是妖啊!不然、不然怎么会那么快!” “切,”女子嘲笑道, “你没见过习武之人么?” “哦!”苏梦庭大声道:“原来姑娘就是那些传说中的江湖人士啊!”女子滑步走开,摇了摇头, “一惊一乍的,真没见识。”苏梦庭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凑过去, “不知姑娘家住何处?待在下金榜题名归来定去上门提亲。” “你有病啊!”女子恼道。苏梦庭奇道:“在下身体一向健康,未曾有病。”女子定定地看着他, “你我只是今日初见,你连我姓名都未知,居然就要谈及、谈及婚娶?”苏梦庭道:“可我对姑娘一见倾心,想来姑娘如此貌美之人,品性自然也不会差,又是在下一直仰慕的江湖人士,所以......”女子 “哈”的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愚蠢。容貌会随着年岁消磨,你看见的我也不是全部的我,只是你心里以为的我。”苏梦庭挠着头, “这个......姑娘你放心,我对姑娘的心意是不会改的......”女子眉头一皱,身形一闪,忽然绕到苏梦庭背后,一记手刀将他击晕在地, “真是聒噪。”看着倒在杂草丛中的书生,女子又自言自语般地嘲笑道:“再说了,人的承诺是这天底下最不可信的。”夜幕已经完全降临,雾气渐渐弥漫在园中,清清冷冷。 次日清晨,苏梦庭打了一个大喷嚏,清醒过来。他一骨碌爬起来,只见自己还是在园中,木芙蓉在白雾缭绕中依旧寂静地盛开着。 “阿嚏!我昨儿是做了个梦吗?阿嚏!哎呀!好痛!”苏梦庭吸着鼻涕,那女子早已不见所踪,倒是自己脖子上的疼痛在提醒自己昨天发生的事。 苏梦庭将园子里里外外走了个遍,哪里有半个人影,自己又不住地打喷嚏,想是着了凉,只好背紧行囊赶去小镇上找大夫。 苏梦庭脚步匆匆离开芙蓉园,他从始至终都没注意到,园中的杂草间,躺着几朵血色的木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