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光·七星诀》 第一章 末代旧事 引子 星辉如海洋般涌动。 这是一座宏伟的大殿,脚下与头顶皆是漫漫星河,无数星辰按着亘古不改的轨迹运转,每一次交错都迸发着古老而神秘的力量。 大殿中央,一个光球凭空浮沉,细细去看,纯白的光芒间似是无数山河,又似是人来人往,仿佛一整个世界都倒映其间。 一个银袍男人立在光球之下,仰望着这浩大的奇迹。男人不知历经了多少岁月,脸庞枯败如朽木,但举手投足却透着从容的优雅,昭示着不平凡的身份。 “七辰归位,天动将至。”男人低声喃喃,千年的局终于即将谢幕。 他的声音是悲哀的。 时间太过漫长,他亲眼看着自己布下的棋局失控地运转,把一个又一个无辜者绞得血肉模糊。昔日的悲愤与疯狂早已冷却,可犯下的错孽已无法改易。 那个人不会希望这样的,他是知道的。 星辰的意志是无法更易的,他也是知道的。 他都是知道的,可欲望就是如此,明知前方是深渊,依然不顾一切地拔足。 但即便堕入地狱,他也想看到最后。 冥冥中,命运的齿轮开始偏移,终章的序曲已经奏响。跨越千年,古老的夙愿即将得偿。下一幕,便是这血与火的盛大谢礼。 第一章末代旧事 人类像草木一样生长,少壮时神采飞动,盛极而渐衰。 于是,这世间的一切权力、荣耀都无法永恒,兴亡循环,更迭不止。 苏家曾兴盛过,两百年前,祖上苏策机缘之下偶得上古奇宝,苏策也是一代奇人,从秘宝中参详出数种绝妙功法,籍之振兴家族。至五十年后巅峰时,几乎一统南境,与上古三宗平起平坐。然而天道轮回,造化弄人,苏策之后,苏家再无有能为者出世,尚未稳固的家业迅速败落,到如今沦落至仅据断龙山侧一座小城。 南云城。 “飘飘渺渺,若出岫之云。” 两百年前,苏策尚未成名之时东游至这断龙山,在山脚下远眺,但见群山苍翠,一座小城游离于侧,砖石纯白,如玉如云,不由心旷神怡,如是赞叹。 “飘飘渺渺,若——若——” 朝阳洒下和煦的金辉,树影阑珊,一个穿着碧绿衫子的少女坐在一块石头上,裹在绣花鞋子里的脚在半空荡来荡去。少女不过豆蔻,持着一本书,脆生生的诵读声随风而荡,翠绿的头绳随着少女的摆动在风中飘摇不止。 歪了歪头,女孩迟疑着,读不出下面的字。 “岫,本指山洞,后来常取山峰之意,‘远岫出云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阴’便是写远山出云。”那是一个温和的少年声音,稚气未脱,带着三分宠溺。 “哼!哥哥你又来卖弄,涟儿明明会读的!”少女秀气的鼻子皱了皱,回头瞪向微笑着的少年。 “是,是——”少年无奈地笑着,“涟儿当然会读。” “嘻——”少女的眉梢眼角快要弯成了月牙,“澜哥哥最好了——” 少年苏澜似笑非笑地望着少女:“且慢,如果又是功课,那还是算了,你也该静下心来自己做才是。” “嘁。”被看穿了心思的少女很是不满,做了个鬼脸,把头转向了书本,朗声读了起来,“‘飘飘渺渺,若出岫之云’,先祖苏策如是叹,曰,此必仙灵福泽之地,他日必当于此长居。而果于此得神女所降之灵宝,籍之以兴南云八百里。五十载后,先祖又于此养心终老。” 清脆的声音泠然而出,珠玉初迸般悦耳。少女娇俏的面庞在灿金的晨曦下泛起薄薄的光晕,被翠绿的林叶衬着,恍若入画。 “哥,读这些过去了上百年的事有什么用啊?我看还不如多练一会儿剑诀。”少女显是难得静下心来的性子,才读了几句,小脑袋一歪,又向着苏澜道。 苏澜看上去长苏涟几岁,举止也稳重些,笑道:“古人云,‘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史书里有的东西今天也可以借鉴。况且,这《苏氏祖记》可是记的咱们自己家族的事。” 少年正是对世间之理似懂非懂的年纪,本来也并不十分明白,但在妹妹面前自然不愿意失了面子,语气很是确然。少女眨着眼听着,却不以为然:“澜哥哥就爱讲这些乱七八糟的道理。” 少年一顿,倒也不觉得恼,只是无奈地笑了:“我是来提醒你,后日就是娘的寿辰,你可别忘了准备。” “哥你真是的,不就是三年前一不小心忘了一次,你也不用年年提吧,”少女扔下书本,道,“今天的书读得差不多啦,澜哥哥快来陪我练剑。” 苏澜可是记得三年前妹妹因为“不小心”挨了三十下戒尺,被爹禁足了整整一月,怎么敢再让她出这种差错。本来苏澜还有些事,可是见妹妹拉住自己,还是随她去了。 只在南云城,苏家也算是首屈一指的势力,城中有着大量产业,城外则据着断龙山风水上佳的一处建起宅邸,背靠着连绵山峦,划出一大块区域作为自家后山。 断龙山绵延千里,传说上古神龙殒命于此,山脉深幽之处人迹罕至,灵兽邪魅皆是无数,但外围山清水秀,俨然世外桃源之景,苏澜兄妹平日就在此居住。 两人循着小路蜿蜿蜒蜒来到平日的练功场。这里正在一处山崖,虽然不高,极目远眺,南云之象亦可尽收眼底。 这练功场很是开阔,本就是为苏家兄妹练武所辟,四周摆着兵器架,诸般基本的兵刃一应俱全。 苏涟先跑上去取了一柄木剑,道:“哥,你就用这个。” 苏澜料到一般,笑道:“要是爹在,看你还敢不敢这样。” 少女一噘嘴:“上次爹爹打得好疼,哥你当时也不帮我求个情。” “你好好练剑,跟得上爹的要求不就是了。”说着,苏涟取了一柄铁剑,两人摆起起手式,少女剑尖一晃,抢先出招。苏涟的剑式虽然稚嫩,但依着十几岁的年纪来说也是不弱,剑如灵蛇一般左右虚晃几次,直取苏澜眉心。 苏澜却很是好整以暇,只是看着苏涟认真的表情微笑,手中的木剑仅仅拨了几下,便把少女的攻势尽数化解。苏涟见状很是恼火,长剑一翻,变幻招式,是苏澜从未见过的招式。见铁剑直取下盘,苏澜左足点地,便要转向少女身侧。谁知苏涟剑随人走,长剑转了一个奇妙的角度,追了上来。眼看木剑要被铁剑削个正着,苏澜右手向前多送了半寸,竟然贴上了铁剑,紧接着,苏涟只觉手中剑被粘住一般拿捏不稳,几乎脱手。就在这时,苏澜的力多了半分,木剑咔嚓一声,断了。趁着苏澜失神,少女顺势一缠一带,剩下的半截终于脱手飞了出去。 然而少女收剑跳开,脸上很是不满:“才不要你让呢。” 苏澜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这可不是我让了,确实是这一招有些出乎意料,新学的?” 苏澜所说倒是实话,方才少女突然使出这样一招,苏澜应变不及,自然而然地用了自己最拿手的剑式,却忘了让着苏涟,等到回过神来想要变招,剑竟因力量拿捏不准断了。 苏涟这才高兴起来,嘻嘻一笑,道:“这是爹爹前天教我的,说肯定能让你大吃一惊,没想到还真好用。” “这次进步不小啊。”苏澜微笑,苏涟平时做什么都静不下心,这几天不见竟能有这么大的进步,他心下也微微高兴。 说着,苏澜去捡断剑,苏涟那一式用上了巧劲,断剑直飞到了练武场外山石间的石缝里。苏澜侧着身取出剑,怔了怔。此时正是上午,阳光斜斜地射进来,只见缝隙深处隐约落着一个四方的什么。 这缝隙外面宽大,越向里越窄,苏澜试着探身,手指刚刚勉强能够抓到。那东西显然已经落在这里很久了,厚厚的灰尘上又蓄满了苔藓,苏澜皱着眉拿了出来,擦去污物,竟然是一块铭着繁密符文的灵佩,上书着两个篆字“辟灵”。 突然,苏澜眩晕了一下,眼前的一切荒谬地扭曲起来,但还不待他反应,所有的感觉又消失了。他脸色苍白地喘息了几下,皱着眉端详了一下这灵佩,却看不出什么端倪。 “哥,怎么了?”苏涟等得不耐烦,跑了过来。 “哦,没事,不知哪来的一块灵佩掉在了石缝里。” 灵佩属于最常见的一类灵器,在玉上铭刻符阵,或者能清心定神,或者能辟邪除秽,这块玉质地不佳,一看即知是最普通的一种。苏涟兴致勃勃抢过来一看,又失望地往哥哥手里塞了回去:“什么嘛,哥,快来陪我继续。” 苏澜疑惑地又看了灵佩一眼,还是放进了衣袋,除去禳神之仪所去的祖洞,苏家后山一般没什么人出入,这块佩的“辟灵”符阵从没见过,还是有些稀奇的。 两人没有看到,石隙深处,黑暗里,一具白骨摆出一个挣扎着向外的姿势,空洞的眼眶静静地望着离去的兄妹,白骨上朽烂的衣物还依稀能够看出样式,如果苏澜能够再向这深处看些,便能认出那天青色的、苏家的衣饰。 两人在山崖上对着手继续练了起来,来去几轮,苏澜看透了其中的变化,苏涟这一式渐渐失了效果,少女便皱着眉思索。苏涟虽是苏严承早年收养的,但和苏澜自小一起长大,苏澜对这个妹妹一直很有耐心。等苏涟想到新路数,跳起来嚷着要继续比,两人就再斗一轮。 转眼已是正午时分,苏澜下午还有塾中的功课,留苏涟在练功场练剑,自己一人下了山。 南云是座小城,背靠断龙山,位置偏僻,少有外来旅人。不过城中却也很是热闹,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叫卖声此起彼伏,一派祥和。 入了城,苏澜忽觉脑后生风,立刻娴熟地向右一闪,还没回头就笑道:“华松,你小子还是贼心不死啊。” 只见苏澜身后一个高个少年一撇嘴:“试了这么多次,没成功过一次,苏澜,你也太鬼了。” 苏家人丁不算兴旺,私塾除了家族子弟,还收一些城中较为优秀的外姓子弟。南云本就是个小城,风气淳朴,并无太多世俗气,苏家又是家风谦谨,因而平日里两类学生十分融洽。华松与苏澜座位相近,日子久了,自然而然熟络了起来。 苏澜捶了他一拳:“华家也有不错的心法口诀,你却总是不好好练,灵力基础不够怎么避过别人的感知。” “我对成就什么丰功伟业又没什么想法,不过是想好好过日子而已,练内功心法做什么。”华松一脸满不在乎。 灵力修行经过数千年的发展,基本的法门已经遍及天下,甚至一些古时名门大派的秘术也有不少因为种种原因零零碎碎地流传出来,及至苏澜此时,已经近乎于人人皆有修行,只不过,世家大族和灵修名门更为系统的修炼功法还是普通人所不能及的。华松自小不喜欢灵力修炼,自然“暗算”不到苏澜。 “喂,是不是兄弟?”华松凑了上来搂住苏澜,一脸诡秘地笑。 “怎么?” “下次咱俩去城中间大街,你在前面,我上去暗算你,你假装中招,被我一拳撂倒。” “滚。”苏澜一脸无奈,“我说你小子最近这么热衷这么无聊的事,是不是和人打赌了?” 华松先一僵,接着强自哈哈地笑:“嘿,嘿嘿,兄弟又没准备亏待你,等拿到钱,请你去醉仙楼喝两壶上好的碎花酿。” 话才说完,华松就觉脸上挨了一下,苏澜道:“醉仙楼的碎花酿一文钱喝一天,管足,还说什么上好,你以为我会当成醉花酿不成。” 华松嘿嘿地笑了两声,也不尴尬:“礼轻情意重嘛,一文钱那也是咱兄弟俩的情分。” 华松家境不富裕,两人平日外出闲游,常是选巷陌小店要些粗酿,要说起来,这一文钱的酒倒也算是常物了。想到这里,苏澜也笑了,和华松有一搭没一搭地一直聊到了私塾。 私塾讲师姓余,是个很严肃的半百老者,不过这几日正讲古史,即便是讲者古板,听起来也还是十分有趣。沉浸到书本里,下午的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便临近结束,余老一板一眼地道:“······似前所言,若一国之辖起叛乱,反叛者数百万,平乱后当如何处置?放堂前,你们一一试答。” 国这样的概念到当世已经颇为模糊,十几个学生大半答过,一个说够百言的都没有,最好的也不过苏澜的答案得了余老一句“尚可”。可到了华松,这瘦高的少年却是口若悬河,听得余老连连微笑点头。 华松读书非常刻苦,成绩也是塾中最上。苏澜望着神态恭谨的少年,忽然想起来,有一次自己和他闲扯,劝他去南土第一大城含波城进习,说不定被世家大族看中一飞冲天。当时华松满不在乎地“嘿嘿”笑着,道:“站得越高越累,我才不想做到那种地步,将来让我在你家做个管账先生就是了。况且,我这么厉害的人才,真要走了你不是会悲痛欲绝啊。” 黄昏时刻的斜阳洒进来,将华松专注的脸染成了微微带赤的金色。苏澜看着这样的表情,想着他平时事事满不在乎、一脸流氓的样子,几乎笑了出来。 一失神,已经放堂,华松凑过来,推了推苏澜:“喂,怎么还愣着。”见苏澜回过神来,立刻嬉皮笑脸地道:“我刚才说得是不是妙极?” 苏澜反手一拳:“你这小子。”可是,他忽然又失了神,华松摇了他几下,苏澜才回过神来。 华松满脸狐疑地道:“你这是怎么了?” “你说,一千年前那种国家到底是什么样的啊?” 时至今日,灵修遍及天下,因为灵力的威力越来越强大,灵修门派的地位越来越高,上古时国的体制早已经瓦解,变为由一个个灵修门派维持各地的秩序。这天下五域之中,最大的三个门派被合称为“上古三宗”——五行谷、奇门道、九龙玄天宫,皆是传承千年,底蕴深厚的大派。五行谷主据西域,九龙玄天宫位于中陆,势力绵延至北地,而奇门道则雄踞南境,至于东土,不知什么原因,三大门派都一直没有涉足。 “这谁知道,毕竟那么久远了,古书又不是我能买得起的。对了,你家不是有个很大的藏书阁么,说不定有记载的。” “你堂上说的那么好,竟然对这个没兴趣?” “正所谓不求甚解,何必多做纠缠。” 看华松一脸正气,要不是苏澜知道这小子只是犯懒不愿意翻书,差点真就信了。 在城东和华松告别,苏澜回到家就直奔藏书阁,苏家藏书阁传承悠久,极盛之时收罗书典数十万卷。即便如今没落,这南云的一栋藏书阁也还收着数之不尽的典籍。苏澜闲来常常在此一坐便是一日。也是苏澜运气不错,竟没过多久就在角落里翻出一本《古晟末通史考》。 “上古之时,五域合一统,历代更迭自‘衍’、‘邺’、‘汣’、‘丞’、‘桀连’而至末朝,曰‘晟’。晟国先祖曲琛有奇才,创制神器‘圣莲’沟通世界核心,以之为传承国器,圣莲威力无匹,几可称无敌。曲琛以之灭桀连,救民于水火,于是开国,定国号为‘晟’。然无敌之力终成腐化之源,晟国传承两千年,甚至久远于前朝五代相加,腐化却也日益深刻。晟国官吏欺压异族‘明’,施重税于百姓,民不聊生,天下叛乱四起,但皆被皇室以圣莲镇压。于是晟国皇室越发荒诞,至末代皇储曲霜幽,竟下令屠戮南境民八十万之众······” “哥,看什么呢?”少女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把苏澜吓得一个哆嗦,少年立刻知道是谁,反手去弹少女额头,苏涟“嘻嘻”笑着躲开,“哥每次看书都这么入迷。” “你这把戏玩了这么多次还不腻啊。” “嘻嘻,今天怎么现在就来这儿了,平时不是都要到晚上才来藏书阁么。” 苏澜的眼神恍惚了一下,还没完全从书中描述的那段变乱四起的乱世烽烟中回过神来:“今天余老讲了些上古纪史,我对当时的国家体制比较感兴趣,就翻到这么本书。”说着,少年扬了扬手里那本《古晟末通史考》。 “呀,历史啊,这个好玩,哥你给我讲讲当时的事。”苏涟拍着手道。她虽然不喜欢读书,听故事却总是津津有味。 苏澜一笑,放下书和妹妹走出藏书阁,在门口的汉白玉台阶上坐了下来。 “当时的灵力修行还不像现在这么普及,所以通过普通的政治手段和灵力结合,能够得以将整个五域统合。” “这个我知道,上次被爹爹关禁闭的时候实在无聊透了,看过一本书。” “哦?看来禁闭也不无好处。”苏澜闻言,打趣道。 “那个故事真的好美啊。”少女歪着头,清澈的眸子里含着无限的神往,“讲的是上古最后一个朝代。” 少女忘了本来是要哥哥给自己讲故事,完全沉浸到了另一段光阴:“那个朝代叫‘晟’,末代的皇储曲霜幽竟然爱上了反抗晟朝的天火门领袖云渊,她同样无法接受国家的残暴统治,深信所有的根源都是因为圣莲制造出的无敌力量,最终毁了圣莲。可自己却被仇人暗算,废了修为送到娼馆折辱,晟国也因失了帝室覆灭。云渊以为她死了,拼命想要统一天下建立一个开明的国家圆了曲霜幽的心愿。” “然后呢?”苏澜怔住了,同样的历史,他却听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描述。 夕阳赤色的光辉在少女的脸上洇染出灿烂而悲戚的色彩,刹那的绝美只是一瞬便即将随着黑夜的来临消逝,却要穷尽一切可能去渲染那段真相成谜末世的悲歌。 “可是曲霜幽后悔了,她意识到自己亲手毁了先祖披荆斩棘建立起来的基业,变革本可以用更温和的方式,她的选择却引发战乱让成千上万的人流离失所。于是她发誓要重振晟国,即便流落风月之地也坚持着活了下去。” “所以她成功兴复了晟国?” “失败了,得知真相的云渊同样无法背弃追随自己的兄弟,两人都无法收手回头,在中州陨歌峡同归于尽,而双方的军队元气大伤,此后再也无人能够统一天下。” 苏澜愣了愣,笑了:“原来是稗官野史的杜撰。” “怎么会是杜撰。” “曲霜幽之后,又有后晟统合五域,延续了一百五十年,这是天下公认的确凿史实,怎么可能再无人统一天下。” 少女有些不高兴了:“这是杜撰,那你说实际是怎么回事?” 苏澜看着少女,有些犹豫,觉得自己读到的几乎完全相反,说出来打破妹妹的遐想有些不妥:“你整天上蹿下跳,怎么还被这种风流逸事搞得来个‘黯然神伤’?” 少女白了他一眼:“哥你整天说我,你才是焚琴煮鹤。”说着,少女幽幽叹了一声:“朝沧海,暮桑田。这世间有太多难料的羁乱,昔时盟誓,转头即空。天下浩瀚,人何其渺矣。” “这是?”苏澜忍不住微微笑了,不能理解少女哪里来的这些感慨。 “曲霜幽在陨歌峡刺出最后一剑的时候说的话,她说,既享人所不能享之荣华,便需承人所不能承之重。天下之大,必有人祭之以身,方能安万民之命······”苏涟拢了拢耳边的青丝,望着渐渐沉入远山的夕阳,乌黑的眸子里映着绚烂的赤色。 “啊,不好了,已经这么晚了,今天的功课还没背完,”突然,少女如梦方醒,跳起来惊呼了一声,“哥,我先走了,吃饭的时候背不完又要被爹爹骂了。” 望着裙裾飞扬的少女跑远,苏澜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些话一听就是后世无聊之人编造,也就小妹会信。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顺着方才少女的视线望向远空,想起刚才读到的记述。 “······幸而善恶有报,圣莲为天火门巧计所毁,曲霜幽自食恶果。但此人荒唐至极,宁愿隐身于娼馆以苟全性命。六年后,彼贼心未死,又聚拢晟国残部妄图复国。其军队残酷无道,所过之处民不聊生,幸曲氏旁支、曲霜幽之表亲曲浩歌良心未泯,趁夜刺之。曲浩歌重整军队,一改此前无道之所为,竟也成功一统,称‘后晟’。” “朝沧海,暮桑田······”少年呢喃了一声。 不过,这一句倒好像确实有些道理。 也说不定涟儿是对的呢。 夕阳把天边烧成了火红,兴衰更迭,人歌人哭,只有这亘古的轮回从未止息。 少年似懂非懂地轻轻笑了。 那又如何呢?一千年了,所有的真相都湮没在漫长的时间里,永不可能再见天日。昔人已逝,曾经的种种不过三更渔唱。 后人像品着绝品香茗一样,漠不关己地欣赏故去者的爱恨悲喜,或许还有些冷吧。 繁密的咒纹刻印在地面上蔓延,覆盖了整个大殿,殿宇是昏暗的,只有一处处刻印闪着七色的微光。黑暗里,隐约可见大殿的中央有二十几人仰头望向某一个方向。 那是一面墙壁,数十丈高的墨玉壁上,眩目的刻印隐然勾勒出九条形态各异的飞龙。龙分七彩,向四方延伸,又有黑白二龙于七龙簇拥中仰首向天。九色的光芒有节律的闪烁着,似是真正的生命在呼吸吞吐一般。 “门主,我还是觉得不妥。”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为首的男人沉默地仰望着墙壁上宏大到不可思议的刻印,在这样巨大的墙壁前,他看上去那样渺小。 沧海一粟。 “疏连,已经到了千钧一发之时。不博生,便是亡。”半晌,男人缓缓开口,他的眸子幽暗深邃,似乎望穿了眼前浩大的奇迹,男人的声音坚定而沉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九龙玄天宫上古传承,先祖披荆斩棘方成就云家千年荣耀,决不能毁在我的手上。” 疏连不再说话,共事多年,听到这样的语气,他就明白他已下定决心。 “定阵!”随着男人右手的扬起,二十几人闻声而动,瞬间在大殿中央摆出一个奇异的阵势,强大无匹的气势骤然升腾,在场的每一人都是四海无匹的绝顶高手。浩瀚到极致的灵力波动陡然在殿中激荡,随着这股可怕力量的涌动,墙壁上的九龙刻印也开始加速闪烁,九条飞龙仿佛复生一般微微颤动,几欲破壁而出。 男人紧紧地盯着那面墙,终焉之时即将到来。 这一次,不是生,便是亡。 第二章 狂道 “阿福,这个搬到东面去。来盛,这个别扔在这里,拿到西面院子。” 一转眼,已是苏澜母亲的寿辰,苏家向来简朴,再加上不是逢整,因此没有邀请什么亲朋大张旗鼓,只是在府邸中摆下一桌酒席,一家人简单地庆贺一下。不过即便只是如此,因为苏严让儿子独力主持,苏澜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这坛酒还不快送去后厨,谁摆在这里的?” 苏严负手和妻子越承秀站在房门处看着儿子,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澜儿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越承秀心里高兴,嘴上却说:“你何必非要逼着澜儿这么早学这些,这些年澜儿真是没少吃苦。”越承秀相貌生得本就慈蔼和善,虽然说着略带责备的话,眉梢眼角依然全是暖意。 听到这话,不知为什么,苏严的神色暗了一下。 “爹,娘,苍柏厅已经准备好了。”就在这时,苏澜走了过来,少年拭了拭额角的汗丝,笑着道。明媚的阳光落在少年清朗的面庞上,流露出青春独有的色彩。 “涟儿呢?”越承秀微笑着点头,问道。 “涟儿说她备下了一份惊喜,要在开席时送到。” “可不许她再弄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苏严微微皱了皱眉。 “爹,您放心,涟儿她已经知道分寸了。” 越承秀似是想起了什么,笑了,对苏严道:“你呀,平日里把孩子们看得够严了,怎么今天还要操心这个。” 苏严望着眼前已经与自己一般高的少年,余光里瞥见庭里的一株批把树。翠绿的叶子亭亭如盖,晚春的阳光落在梭形的叶子上,懒懒散散地滑落几许,在地面的影子里映出点点微光。这是五年前自己和苏澜一起种下的一株,不经意间原来已经这样繁盛了,再过一两年,结出的果子应该就层层叠叠了吧。苏严感慨地笑:“也是,小辈们都长大了,随他们办就是。” 三人说笑着进了苍柏厅,厅中早已布置停当,陈设焕然一新,桌上山珍海味,杯盘罗列。苏严、越承秀刚刚坐定,就听院外少女的声音遥遥传了进来:“爹,娘,道长来了!道长来了!”紧接着,碧绿的人影风一样跑进了厅,苏涟璧玉无瑕的小脸上还泛着淡淡的红晕。少女也顾不上喘口气,就兴高采烈地叫道:“娘,前几日城里来了一位月濛山的道长,涟儿费了好大力气,终于把他请来了,今天请道长给娘清元。” 当世,灵修大盛,无数门派崛起,但佛道两脉诸多修行法门传承千万年,其独特之处仍是大多数功法所不能及的。对清元之术的描述在民间流传极广,这道法以三清道术点化灵台,延年益寿有之,更重要的是有可能开人之六觉而明来者,若是机缘独到,甚至可以在受术时预见自己未来之事。只是此术要求的道行不低,南云城位置偏僻,而且也不是灵力丰沛的所在,少有道家弟子前来,清元这种机会更是难得一遇。 过了不大一会,一个青年道士走了进来,这道士行止从容,面容温润如玉,挂着淡淡的微笑。他一身玄青道袍,手中一柄白玉拂尘,拂尘初看似与普通法器无异,但仔细看去,白玉上若隐若现,铭着细密繁复的咒纹。 “爹,娘,这位是月濛山的元听道长。”苏涟清脆的声音泠然响起,道士微笑着便要行礼,动作却忽然一顿,脸上的表情也滞了一下,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屋中的几人,一语不发,竟然连寒暄的礼数都未尽。 苏严自苏涟跑进来以后就一直微微沉着脸,见到此人如此无礼,更是愠怒,将手中的茶杯顿在桌上,道:“道长,不知这苍柏厅有什么特别之处不成?” 和苏严的眼神对上的一瞬间,道士微微眯了眯眼,但脸上仍是微笑的。他一摆拂尘,行了一礼:“不敢,恕小道眼拙,看不破这其中利害。” 听到这话,苏严脸色一变,冷声道:“道长方外之人,还是履方外之地为好。” 苏涟虽然心思不够敏锐,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大气也不敢出,不知所措地望向苏澜。 苏澜急忙笑了笑:“道长,涟儿一片孝心,还请道长为家母略施道法。” 这道人闻言,竟仰首而笑:“我本方外,着实不必履这朽烂之地。阎罗既过,何苦清元,去矣,去矣——”说罢,拂尘一扬,转身便向外走。 “啪!” 重重的一掌连桌上的杯碟都被震得晃了几晃,苏严脸色铁青,霍然而起:“站住!无礼小厮,竟然敢到我苏家口出狂言。” 道士停了下来,没有转身,只是淡淡笑道:“家主何必动怒,今日若是刀兵相对,恐怕也不吉利吧。” 越承秀急忙劝苏严:“道长性子清散,随心所欲一些,请他离开就是了。”苏澜见事情不对,也急忙劝父亲消气,苏严额上的青筋跳了几跳,终于冷声道:“也亏得碰在今日,从此南云全城还请道长不要履及。” 道士从容向外而去,也不答苏严,只是长笑一声:“青冢寒鸦啼未了,凄绝此情难浣。镜花水月,都成空幻。何苦,何苦。惑矣,惑矣。” 屋里鸦雀无声,苏严站在桌前,额头青筋暴起,扶在桌上的手掌几乎要按进这楠丝玄木里。苏涟本想给爹娘一个惊喜,没想到请来的道长竟然和爹爹一语不合,闹到这种地步。她小脸煞白,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嘴角瘪着,眼泪在眼眶转了几转,又是委屈又是害怕,几乎哭了出来。 半晌,越承秀见苏严呼吸平缓了一些,忧心忡忡地瞥了一眼女儿,对苏严道:“好了好了,这——” “都是涟儿胡闹,已经这么大了,一点也没有长进,请这种妖道来搅事,简直荒唐!” 苏涟身子一颤,抬头望见爹爹的眼神,张了张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爹爹一开始为什么要那么对他,涟儿只是想着给娘的寿辰助助兴,谁知道会这样。” “什么?你到现在还不知错?清元这种东西不过是民间以讹传讹,是你该拿到这种日子里来的吗?” “爹,涟儿其实——”虽说在娘的寿辰上煞了风景,但本来苏严对那道长的态度就有些奇怪,况且这种事难以预料。苏严平日对人风度甚佳,苏澜也不能理解父亲刚才的反应,刚想求情,苏严的怒气却更盛了。 “住口!都是我平时宠坏了,从今日起,禁足三月,每日抄家规二十!” 苏严平日虽然严格,但其实对儿女并不苛刻,尤其是苏涟,偶尔的胡闹也就稍稍训诫一下而已,从未下过如此重责。一听这话,苏涟再也忍耐不住:“想要祝寿也是错,涟儿就是不明白。”说罢,哭着跑了出去。 见苏涟跑出去,苏澜心中焦急,想要去追,却见母亲暗中对着自己微微摇头,只好满心焦虑地立在原地。苏严在厅中站了许久,怒气始终未息,终于拂袖而去。越承秀这才露出忧色,对苏澜低声道:“快去看看涟儿,我去找你爹说情。” 苏澜早已心如火烧,急忙跑出了屋。他在家中转了一圈都没有见到苏涟,急忙抓来一个仆人询问,这才知道苏涟去了后山。 已经是正午,断龙山的初夏温暖而不炎热,金色的日轮在空中洒下煦暖的辉光。苏涟抱着腿坐在练功场的一块石头上,静静地望着悬崖下绵延的田垄,还有那化为一个巴掌大小方形的苏邸。 听到脚步声,苏涟猛地转回头,看到是苏澜,黯淡着眼神轻轻叫了一声:“哥。”少女的眼角还带着泪痕,平日神采飞动的样子不见了,抽噎了一下,低下头转了回去。 苏澜心里很是怜惜,在妹妹身边做了下来,和她一同望着远方。在这个位置,南云城看上去只是不大的一方土地。辽阔的田野在阳光下染着明艳的绿,一直延伸到湛蓝的天空尽头。 “爹这几日心情一直不定,不是你的错,放轻松点就好。” 苏涟又抽泣了几下,把头埋到了手臂里:“本来想让娘高兴一下,爹爹竟然发这么大的脾气。” 苏澜也不怎么擅长言辞,只是望着妹妹:“没事的,等爹消了气肯定就不会罚你了。” 两个人沉默地坐着,忽然,不远处响起一声清脆婉转的鸟啼,只见一只通体湛蓝、巴掌大的鸟儿立在一株桐树上,小巧的喙不断颤动,奇妙的音符从淡蓝的小嘴中接连吐出。 “咦,穹微雀。”苏澜闻声望去,非常惊奇。 穹微雀非常少见,只在断龙山一带有所繁衍,但即便是常年居住的人也难得一遇。这种鸟儿的羽毛一年变色七次,啼鸣声婉转动听。只可惜穹微雀繁殖困难,且性子骄傲,几乎不可能驯服,因而只能在野外一赏其丽色。 苏涟也望了过去,微微发红的眼睛里满是惊奇:“真的是啊,这么巧,上次见还是前年的祈仓节呢。” 苏澜笑了:“要不是爹爹,你还看不到呢。” 毕竟性子开朗,苏涟完全被这只小巧的鸟儿吸引了,白了哥哥一眼,揉了揉眼角,哼了一声,又向鸟儿望了过去。那只穹微雀也发现了两人,灵活地摆了摆小小的头,眼睛飞快地转了几下,扑棱了几下翅膀,向远处飞了去。 “呀,飞走了,快,哥哥!” “没用的,穹微雀不喜欢人,能见到一次已经很稀罕了。‘绝彩泽宝玉,翠微九霄节’,这种鸟儿不能养起来的。” 可苏涟还是不甘心,追着鸟儿便跑,苏澜无奈,只得跟了上去。 穹微雀身体虽小,速度却飞快,兄妹两人运起灵力尽力腾挪也只是堪堪没被甩下。沟壑林木在身侧飞速倒退,两人不知不觉已追出了很远。 湛蓝的鸟儿在空中盘旋了几圈,落在了一棵树顶,眨着眼觑了一下两个可疑的尾行者,似是失去了兴趣,清啼着向一边的悬崖飞去。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融入了天空的蔚蓝,再看不到踪迹了。 这一阵的疾行虽然时间算不上太长,但兄妹两人修为并不深厚,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见好不容易追上的鸟儿就这样朝着崖外飞去了,苏涟一边拭着额角的汗水一边恼得直跺脚。 苏澜有些失落地望着那远去的玲珑雀影,恍惚了一下。 苏涟哼了一声,噘着嘴坐到了地上。苏澜看着少女闷闷不乐的样子,忽然笑出了声,这一笑,苏涟立刻老大不乐意:“哥你就会幸灾乐祸。” “好,好,我的不对。” 山势到了低处,一条宽阔的道路向山下延伸,而另一端通向了不远处的一个山洞。沿着道路,四周高大的林木上系着红黄两色的绸条,静寂里显得庄重肃穆。 苏澜怔了怔:“竟然来了祖洞。” 祖洞并非祭祖的地方,而是供着北辰玄女和苏家的传承族器七方鼎。传说上古时南云是一片贫瘠的荒芜,北辰玄女降下法器七方鼎镇抚灾厄、泽润四方,方才有了后来的南云。于是以苏家为首,三年一小祭,五年一大祭,南云方圆八百里借七方鼎沟通神明,祈求北辰玄女护苏家兴盛,庇佑当地平安,称为禳神之仪。 少女愣了一下,表情认真了起来:“哥,我们去拜一下吧。” 天近黄昏,灿金色的夕阳洒在洞内高大的神像上,让披着面纱的神女显得愈发神圣。两个人恭恭敬敬地拜毕,苏涟仰望着面纱下隐隐带着悲悯的北辰玄女,道:“多亏了神女大人,我们才能在这里安稳地生活呢。” “嗯,每年禳神之仪我都会祈祷,愿神女永保南云安泰。”两人的神色都是虔诚的,这是苏家代代传承的信仰,也是南云最古老的传说。 就在这时,一种强烈的晕眩感骤然涌上,苏澜直觉得胸口撕裂般地痛,呼吸蓦地扼住,视线里的神像变成一片血红。 “啊——” 恍惚里,脑海中有一声痛苦的悲鸣,那声音本该是陌生的,却让灵魂都悸动,他溺水般地大张着嘴,却吸不进一点儿空气。 “哥?” 苏澜怔了一下,洞中的烛火莫名向外歪斜了一下,苏涟有些奇怪地看向自己,前一刻的一切仿若幻梦。 可是那一声不知主人的悲鸣那样痛苦,深深地刻在了记忆里,让他隐隐揪心。 “哦,没事,我们出去吧。”苏澜又看了一眼高大巍峨的神像和两侧通向族器供奉之地的漆黑洞口,忽然觉得哪里有些让人不舒服,拉着苏涟退了出去。 长明灯昏沉的烛光里,夕阳下的神女神色恍若悲悯,又恍若讥嘲,望着洞外将暗未暗的天地。 出了祖洞,苏澜觉得有些乏力,苏涟追穹微雀也有些疲惫,两人就在一处崖边坐了下来。 “啊,累死啦,早知道不追它了。”苏涟嘟着嘴,头一歪,靠到了哥哥的肩膀上。 “你都这么大了,别总是这样。” “才不。对了,哥,今年祈仓节别忘了陪我去云波池看祭典。”少女忽地抬头,乌溜溜的眼睛眨了眨,满是期待。 祈仓节是南土独有的节日,人们以灵术滋养给丰神庆禹的贡品灵草,在这一天向神灵祭祀,祈祷一年的收获。而南云城北有一处池水,传说是上古神灵以法力幻化,与天之雨脉相接,掌管着南云一带的旱涝之衡。每年五月既望,南云城的人们将灵草洒入池中,进行盛大的表演以请神灵受贡,第二日,池中的灵草越少,预示神灵纳受越多,则来年的收成也会越丰。年复一年,祈仓节已经演变成了一场盛大的集会,方圆数百里的居民都会赶来参加,而今年正赶在了禳神之仪后一天,恐怕会更加热闹。 “看了这么多年,还没看够么。”苏澜笑道。他还记得去年的祈仓节上少女戴着稻神的面具在人丛里钻来钻去,引得仆人提心吊胆,生怕丢了小姐的样子。 “不够呀,一年才一次,那么多漂亮的花灯,真是太美了。” 风微微拂过,卷起温暖的空气,融融地拢着两人,少女身体的温度在皮肤上带来分明的触感,苏澜想着那一天的流光溢彩、灯辉烛影,也不禁笑了。 “涟儿,你说,南云外面是什么样子?”苏澜忽然轻声道。初夏的田垄还是碧绿的颜色,绵延不绝地伸展向远方的远方。浩瀚无垠的天地倒映在少年的眼底,泛着熠熠的光辉。 “涟儿?”没有回应,苏澜一转头,却见少女倚在肩上,已经沉沉睡了过去,女孩乌黑的长发垂在半空,随着微风轻轻摇荡。 少年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转回头,望着崖下那一方小小的苏邸,微微笑了。 方当流年漫,天地做一隅。 一眨眼便到了晚上,苏涟显然是被白天的事搞得精疲力尽,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也不管靠了一下午的哥哥,嘴里只是嘟囔着还要睡,下了山就往自己房间走去,苏澜只好命人做了饭菜单独送去,自己去见父亲。 苏严负着手站在窗边,眼神飘忽,不知在想什么。桌上的沉光烛烛心已有半寸长,昏沉地溢着黯淡的光,整个房间都是昏暗的。 “爹。”苏澜在房门处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苏严才缓缓道:“澜儿么,进来吧。” 苏严没有再开口,苏澜走进房间静静地等待。沉沉的光影在中年男人的脸上有节律地明灭,这一刻的苏严有些苍老,不见了平日方正严肃的气质。苏澜忽然觉得眼前的男人有些陌生,那双瞳眸深邃而萧索,闪烁着繁复的思绪。 “涟儿怎么样了?”风从窗口吹入,含着夏日濡湿的暑气,微微凉爽。 “涟儿已经回房休息去了。” 苏严轻轻叹了一声:“白天是我火气太盛了,那些罚的就免了吧。”男人顿了顿,语气里含着深深的疲惫:“这么大了还是受不得一点委屈,以后又该如何······” 苏澜本来就是想替妹妹求情,没想到这么顺利。心里微微高兴,但是又有些疑惑,踌躇着道:“爹是不是有什么烦心的事?” “澜儿,我记得你说过想要去看看南云外面?”短暂的沉默,苏严忽然问道。 苏澜挠了挠头:“是有想过,书上写的很多事在这里都见不到。” 少年犹豫了一下,脸微微红了:“可是......如果出去的话,又要离开这。” 苏严听了,微微笑了,笑意中含着莫名的苦涩。 南云的夜空是明净的,深蓝的夜幕里嵌着璀璨的星辰,漫天银光澄澈而灿烂,他沉默地望着星空,无数辰星倒映入眸,勾勒着奇异的轨迹。苏严继承家学,身上本就有着一种文士独有的沉凝气质,此时此刻看在苏澜眼里,那种沉思的样子更平添了几分神秘。 “澜儿,我苏家家训是什么?” 苏澜有些奇怪,不假思索地道:“谦仁知信,亦博亦渊。” “你性子很好,记住这八个字。” 苏家子弟自小便要熟背深明这八字,苏严的话让苏澜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恭恭敬敬地答道:“是。” 苏严叹了一声:“仁者,重节尊善,先祖是有大智慧。记住,纵然风狂雨骤,切不可迷了心智。” 苏澜似懂非懂,觉得父亲的表情出奇地严肃,心里也有些莫名的紧张,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顿了顿,苏澜想起了什么,他在衣袋里翻了翻,拿出了之前捡到的灵佩:“爹,前几天我和涟儿在后山练剑的时候捡到了一块灵佩,这符阵好像从没见过。” 苏严接过来看了看,脸色微变,沉声道:“在哪里捡到的?” 苏澜没想到父亲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无措地道:“就在练武场的山崖上,一个石缝。” 苏严沉默了下来仿佛陷入沉思。 苏澜满心疑惑:“爹,出了什么事吗?” 苏严的眼神晦暗了一下,有一瞬,少年仿佛在父亲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极度痛苦的扭曲,但又像是错觉,下一刻就不见了踪影。男人望着西北的天穹,夜空仍是七颗半明的星辰在万千明珠间静静地闪烁。许久,他缓缓道:“不,希望不会吧。” 阴影里,苏严掌中的灵佩无声地化作齑粉。 第三章 九龙陨 转眼便是七日,那一天的事苏严没有再提,苏涟的罚也作罢。再过两天就是祈仓节了,苏家作为南云第一大族,自然少不了要出钱出力准备祭典贡物,铺天盖地的杂事一冲,这事也就过去了。 这一天放堂以后,苏澜和华松像平常一样说笑着往回走。临近祈仓节,各家要采办祭品等等一众物事,方圆几十里的商贩都向南云城集中,城里渐渐热闹了起来。很多人家把半年来准备的各种小玩意搬到城里,期待着能在这几天卖个好价钱,供足直到过年的用度。 “喂,后天晚上一起去看祭典啊?”华松看着热闹的人流,笑道。 “你怎么和涟儿一样闲,看了这么多年还不嫌烦?”苏澜看着华松百无聊赖地把手里的布包抛来抛去,也笑。 “难得一年才有一次的热闹活动,怎么能缺席,和你妹妹说好,咱们放堂以后直接过去。” “行,难道是今年又迫不及待想吞羽毛?”苏澜嘴角微微一翘。 “嘿,我说你小子怎么还记得,你妹妹这么整我,你竟然还助纣为虐。”华松表情一滞,很是恼火。去年祈仓节上苏涟把一团羽毛蘸上酱油塞在烧饼里送给了华松,那一口的无穷妙味华松到现在也没忘。 “你自己拿面具吓她,天道好轮回,我倒觉得刚刚好。”苏澜笑眯眯地道,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觉得很是好笑。 “哥!”正说着,转角处忽然跑来一个白裳子的少女,人还没到,银铃般的笑声先随着风送了过来,正是苏涟。 “嘿,这丫头怎么来了。”华松脸一黑,正说到自己的糗事,正主就大大方方地出现了。 少女跑到近前,拉起苏澜的胳膊,道:”哥,还没陪我买后天的饰物呢。”祈仓节在南云几乎算得上和新年比肩的大节,这天晚上去看祭典的人都是要穿得焕然一新,以求一个好兆头。每到节日之前,苏澜都要配苏涟在城里挑几个漂亮的饰物。 苏澜笑道:“不是还有一天吗?怎么这么着急?” 少女一噘嘴:“就一天了,明天好东西就该卖完了,我和娘说了,今天晚上咱们在城里转一转吧。” 华松心情很是不好,黑着脸一挑眉,道:“就是想要找个理由玩吧。” 苏涟对着华松做了个鬼脸:“是想要考虑一下今年你吃什么好。” 华松大怒:“你这丫头怎么也记着这茬。”说着便要去抓苏涟,可少女灵力修为远高于华松,纤细的身子轻盈如燕,轻轻一摇便躲了过去。少女藏到了苏澜身后,又是一个鬼脸:“嘻嘻,抓不住还非要丢人。” 苏澜微笑着摇头:“你们俩每次凑到一起非要这么闹一通么?”说着,他对华松道:“今天有事吗?没事的话一起转一转好了。” 说到这里,华松一脸沮丧地摇了摇头:“不行,家里的事情还没做完,这几天不加紧到时候就看不了祭典了。” 华松在家中年纪最长,几个弟弟妹妹都还年幼,每年祈仓节的诸多事情大半都落到了他身上,恐怕明天的禳神之仪也是来不成的。苏澜深明底细,拍了拍华松:“那就把好戏留到后天吧。” “嗯,后天好好玩一通啊。”华松笑了。 苏涟在旁边嘻嘻一笑:“到时候可准备好大饱口福。”说着又是一闪身,躲过了华松气急败坏的一抓。 天空染上了半缕暮色,街市上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少年们的笑容在小城祥和的薄暮里泛着柔和的温度。苏澜想,也许幸福的全部就是这样平和漫长的日子了吧。望着挥手走远的华松,他微微笑了。 “喂,哥,对着那家伙傻笑什么,快走啊。”苏涟早就等不及了,抱着哥哥的手臂使劲拖向商市。 “唉。”别了苏家兄妹,华松满心遗憾地往家走,一想到明天的禳神小祭也看不成,心里就有些郁郁。所幸到了后天事情应该都能办完。 今年可得好好教训教训那丫头。 想到这,华松似恼非恼地摸了摸鼻子,苏涟去年看自己出糗上蹿下跳乐得直蹦的样子又浮现了出来,想着想着,不禁笑出了声。 “也不知道苏伯母是怎么生的,苏澜那小子性子这么稳,却有了个鬼机灵的妹妹。” 街角一转,进了一处僻静的巷子,天黑了下来,小巷已经半是阴影。华松正喃喃自语,忽然被岔路口的什么人直直撞了一下,然而那人也不说话,就这样错身走了过去。 华松皱了皱眉,但也不太在意,刚刚走了两步,突然发现半边衣袖上沾满了血迹。 他心中惊了一下,冷汗冒了出来,回身望了望刚才那人消失的街角,犹豫了一下,咬牙追了过去。 “嗒。” “嗒。” 只是傍晚,小巷却静得出奇,华松第一次觉得黑暗的巷子静得如此可怕,每一声脚步都要让心跳扼住半刻。 突然,他觉得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紧接着便是哗啦啦的脆响,于是下意识地低头。 一具枯骨。 骷髅的衣饰有些朽烂了,但依稀还能看得出天青色的样式。 呼吸几乎滞涩,他豁地向小巷深处望去,本应平整的道路上是一个又一个黑色的影子,在阴翳里静静地勾勒出人的模样。 枯骨,枯骨,还是枯骨。 一具具骷髅有的似是还在挣扎,有的握着残破的长剑,甚至还有相拥而死,互相刺穿了对方的胸膛。 冷汗一点点溢出,恐惧达到了极点,他踉跄着逃出了巷子。 柔和的烛火,宁静的叫卖声,大街上的行人安然来往,仿佛刚才的世界只是幻梦。 华松剧烈地喘息了一会儿,冷静了一点。 刚才那样的衣饰竟像是苏家的服饰,可如果是死去多年的骷髅,怎么会在城中这么久没被发现。 忽然,一阵强烈的眩晕闪过,有一瞬间,头裂开一样地疼。 他晃了几晃,勉强站定,忽然发现方才站着血迹的衣袖平整光洁,那触目惊心的鲜红竟不翼而飞。 少年瞪大了眼,仔细摸了摸衣袖,没有一点浸湿的触感。 “怎么会......”他犹豫着望向漆黑的小巷,想要离开,可一想到事关苏澜和苏涟,又觉得必须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终于,华松一跺脚冲进了巷子,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少年却愣在了刚刚逃离的地方。 没有骷髅,也没有血迹,巷子里空空如也,平整的石板路上没有一丝痕迹,仿佛只是这平凡小城的普通一隅。 平时南云商贩集中的街市也不过零零星星一条街,但祈仓节前后却是另一番热闹景象了,不算宽阔的石板路挤满了各路摊贩,街上人流涌动不绝。 “哥,这个好吃。”苏涟把一个小糖人举到了苏澜嘴边,还不忘咬了一口自己的那一个。橘色的半透明糖液凝固成一个漂亮的杂耍小人,在木签上做出攀登之状。苏澜苦笑着接了过来:“别人买来都要小心翼翼保护半天,你倒是直接暴殄天物。” 苏涟小嘴一撇:“这么好吃,为什么还要等。” “好,好,”苏澜苦笑,他知道等苏涟把自己的那份吃完就要后悔了,包好糖人“以备来时”,苏澜道,“看到中意的了吗?” 苏涟眉毛微微蹙起:“每年都是那几家,一点新意都没有,不好看。” 苏澜也不急,陪着妹妹在街市中慢慢挑选。南云毕竟是小城,来这里的首饰商大多是附近的小摊贩,做不出什么精巧奇特的上品。苏家近年来越发固于一隅,与附近繁盛城市种种生意往来都几乎断绝了,因而很难为这种事命人采买。 “说到这五行谷与奇门道的恩怨啊,那可是绵延日久了——” 走着走着,只见转角一处茶馆聚了不少人,苏涟眼睛一亮:“哥,说书的,快走快走。” 兄妹两人挤进茶馆,这茶馆地方不小,但也人满为患,苏涟跳了几跳都看不见中央,急急忙忙往里挤,苏澜只好在后面连连道歉。茶馆里一多半的看客都是本地人,刚要发火,见到苏家大少爷,也就压了下去。 “——这还得从两百年前东土那一场天地奇变说起。那一日整个东土有地裂之感,血光辉耀千顷,有奇宝从天而降。这宝贝可不得了,那是上古神灵辟邪驱魔之利器啊。嘿,这一下,引得四方群雄并起而争,真个是风起云涌,龙腾虎跃——” 有苏家的名头在,苏涟也没费太大力气就挤到了前面,只见正中央摆起几案,一个瘦削的老者立在后面,这老者红光满面,留着一绺长髯,举手投足很是利落。他故意顿了顿,见众人都注目以待,他微微一笑,右手一扬:“一番明争暗战之后,能留下的所剩无几,其中最为抢眼的一共有三方势力——九龙玄天宫少宫主云逸,奇门道的继承人洛九风,五行谷的少谷主穆月。” “嘿,为什么都是些小辈啊?”一旁有人禁不住出声。 老者点头:“这话问得好,其实这东土之地乃是九天上仙的府邸,若是上古三宗的老辈大人物入了东土,多半惊扰了神明,这可是有灭顶之灾啊。” “九龙玄天宫一向大气,圣元峰上奇珍异宝要多少有多少,就算是这一次的宝物也不怎么看得上,云少宫主风度超凡,见争之不雅,早早便退了出去,说只要一赏此宝便好,于是洛九风和穆月定下东土星神峰三斗之约。” “喂,哥,最后谁赢了呀?”台中央那说书老者口若悬河,还在渲染两人争斗的浩大声势,苏涟急不可耐地向苏澜道。 苏澜微笑:“说出来,听下去可就没意思了。” “哎呀,哥,快说,快说嘛。” “那一样宝物据说本是放在星神峰上,因为两人不愿累及门派之好,约定不相示于人,胜负仅为两人之间所知。峰下的人只觉峰顶灵力激荡不断,直到第二日夜间突然消失。然而,最后下到山下的却只有洛九风一人。” “啊?这是说?” 苏澜点了点头:“两百年前的事情了,以讹传讹,谁也不知真相如何。大家大多说最后洛九风携宝下山,只字不提穆月的踪迹,五行谷的人搜遍星神峰也未见痕迹,确信是洛九风害了穆月,五行谷传承一向苛刻,想要找到合适的传人本就艰难,穆月又在当时号称千年不遇之奇才,这笔仇如何能够忍下。自此以后,两家关系来来往往中渐渐恶化,走到了今天的地步。” 其实无论传说是真是假,奇门道不仅是灵力路数合一个“奇”字,行事也历来古怪,门中弟子很多性情怪异,甚至随性滥杀无辜者亦有。五行谷虽不似九龙玄天宫正气浩然,也很难容得下这种做法,关系恶劣很容易理解。 苏涟性子活泼,说着说着就忘了压低声音,周围的人正听得兴起,结局忽然钻进了耳朵,脸色就有不豫,只是碍着苏家的面子不好发作。幸而苏澜敏锐,赶忙道了个歉,把苏涟拉出了茶馆。 苏涟却浑然不觉,继续缠着哥哥问:“哥,九龙玄天宫这么厉害,连天仙的宝贝都看不上,咱们以后去那里拜师吧。” 苏澜不禁哑然:“圣元峰远在中州,且不说路程千里迢迢,上古三宗收徒严苛之极,岂是说去就去的?而且这些都是说书演绎而已。” 苏涟有些失望地撅了噘嘴,点漆般的眸子仍满是憧憬:“要是以后咱们俩能拜入上古三宗多好。” 苏澜知道这丫头定是听了说书老者的忽悠,被书里云逸三人叱咤风云的故事引得浮想联翩,暗暗好笑往。 “咦,哥,这个怎么样啊?” 忽然,苏涟从一堆饰品里拾起一个淡蓝的花簪,这花簪簪体晶莹剔透,玲珑地镂着繁密的花纹,簪子的一头安着一朵泛着淡淡蓝光的花朵,很是清雅。 摊主少见地是个不足三十的青年,一身书生打扮不像商贩,倒似是哪家公子。见苏涟端详自己摊上的东西,他也不急着招呼,只是微微一笑:“姑娘好眼力,这‘碧海菁华’是我最爱的一件。” 苏澜见识过不少宝物,一见很是惊讶:“苍幽花是极北雪玉灵力凝结而生的奇宝,碧波蓝髓玉只有东海才产,如此做工更是难得,兄台真的要拿到这里售卖?”南云街市虽然偶尔也有人卖些奇物,但这位摊主既不像专贩这类东西的走商,也不似潦倒窘迫急于用钱。 青年眉头微微一扬,眼神却黯淡了几分。他一击掌,笑道:“难得识货的人。不仅如此,这苍幽花已孕出花菁,如果以灵力温养三日续与此簪,则花朵盛放,更是动人。” “啊,这就是苍幽花啊,好漂亮。”苏涟异常惊喜,她听哥哥说过几次苍幽花,一直想要见一见,没想到会在这南云街市上遇见。 苏澜见过一次孕出花菁的苍幽花,着实美丽,如果自己尽以全力温养,一两晚应该就能催动花朵绽放。只是此物价格恐怕不菲,看着妹妹捧着花簪看来看去的样子,苏澜有些犹豫。 青年看了出来,微笑道:“实不相瞒,此物本应赠予之人现已不在,若是不嫌来路不吉利,就三百银甲吧。” 青年的笑容带着隐约的寂寥,苏澜有些迷惑,这价格低得出奇,但自己肯定不会看走眼,只得拱手道谢:“那我与舍妹就多谢兄台了。” 五州以铜铢,银甲,金元为通用钱币,逢千而进,一百银甲可足寻常人家一年用度,但对苏澜来说三百银甲倒也不是天价。 “哥,花菁在哪啊?”买下花簪,苏涟左看看,右看看,半天也没找到花菁。 苏澜拍了拍妹妹的头:“我说给你的这种事你半个字也不记得,倒是苍幽花的漂亮记得清清楚楚。”他接过花簪,运起灵力,一根手指轻轻在苍幽花的五个花瓣上拍了一下。花朵忽然亮了起来,淡淡的光点从花瓣中浮出,向花的中心聚拢,凝成一个晶莹的白色小球。 收起花菁,苏澜将花簪簪在苏涟的发髻上,笑道:“你灵力火候不到,温养得急了恐怕会毁了花菁,我给你温养两晚,后天正好戴上。” 吐出花菁,苍幽花的光芒仿佛更盛了几分,梦幻般的淡蓝映亮了簪子,如纱如雾般笼着少女。素白的裳子染着空明的蓝,将少女衬得优雅空灵。苏涟尽情地笑着,抱着哥哥的手臂晃来晃去:“嘻嘻,哥,那就靠你了。” 已近亥时,回苏邸的路上静悄悄的,兄妹两人说说笑笑,很快便到了府门,看门的仆役进喜望见,立刻上前道:“公子,老爷说让你回来以后去宣竹斋见他。” 宣竹斋是苏严的书房,这个时间还要见自己,苏澜料想应该是后日祈仓节有些事还要核对一遍。苏家身为南云大户,少不了担当起更多责任,自然在祭典上要出不少银钱祭拜丰神为当地祈祷平安。 “你先回去吧。” “那我先走了啊,哥,别忘了我的花菁啊,后天我还要戴着看看华松那家伙是什么表情呢。” 苏澜莞尔:“好,不过那小子恐怕就算觉得好看也要贬你两句。” “嘻嘻,我就是想看他不得不承认的恼火样子。” 夜幕是深蓝的,满天星辉流泻,南云的灯火依稀在远方。少女笑靥如花,在淡蓝的光芒下彷如冰雪上最纯粹的苍幽花,不染纤尘。 多少年后,七星终焉之前的那个夜晚,当回不去的两人在四杀绝顶上执剑冷对,应该都会忆起这个夜晚和夜晚里本不经意的约定,应该都会想,原来沧海桑田只在朝夕,原来自己过了足足十年才能意识到,生命里最美好的时刻已在无知无觉间悄然消逝。 这一别,谁卜得,怎料沧海作桑田。 宣竹斋被繁密的竹林簇拥着,走在竹林小径上,夜风将淡淡的竹香弥漫入空气,有的竹枝伸到了小径上,隔着夜色隐隐约约可以见到淡黄的小花在半空轻轻摇摆。父亲虽然爱竹,却是很不喜欢竹花的,认为是不佳之兆,平常一旦见到必定要命人砍去花枝。竟然在小径上看到有竹花招招摇摇,苏澜有些诧异,随手掐了去。 书房的灯只昏沉地燃着一盏,苏严静静地坐在桌边,面沉似水,见到苏澜,沉声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苏澜还没有察觉异样,笑着道:“涟儿嚷着要买祈仓节的饰物,我就陪她去城中街市上逛了逛。” 苏严的脸色晦暗了几分,苏澜这才察觉到一丝挣扎的神色在父亲脸上一闪而逝,少年急忙收起笑容:“爹,怎么了?” 苏严沉默了一下,道:“雀印城传来的消息,三天前奇门道奇袭圣元峰,九龙玄天宫三上宫九天府数百位高手尽数殒命,各地分殿也大半被奇门道剿灭,除去一个年幼的少宫主云琼沂正巧不在峰上,九龙玄天宫顶层人物几乎全灭,余下的势力覆亡恐怕也只在这几日间了。” 苏澜震惊无比,他做梦也想不到上古三宗之一的庞然大物竟然在几天中覆灭,在他心中,上古三宗可以说是云端高不可攀的永恒存在,其千万年的悠久传承与深不可测的底蕴根本不是任何一个其他门派所能比拟的。 少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苏严看在眼里,低低一笑:“我也是刚刚得到急报,要不是苏家在南方几座大城里还有几处眼线,恐怕至今也要蒙在鼓里。千年名门,就这样灭了。”最后一句,苏严的话音中带着莫名的苦涩。 苏澜有些疑惑,这事虽大,与远在南土之东的小小苏家似乎没什么联系,只是爹爹表情这么严肃,他也不敢开口询问。 书房中静了下来,蟋蟀的鸣声从窗户传进来,衬得屋中愈发死寂,苏澜忽然隐隐约约觉得有些怕,明明只是普普通通的夏夜,可烛火外影影绰绰的黑暗却变得阴森可怖,好像等到自己一失神就要有什么鬼魅冲出来。 苏涟坐在崖石上,双脚在半空轻快地荡来荡去。这里离练功场不远,坐在崖石上,视野豁然开朗。苏涟晚上本不常自己出来,只是今晚格外兴奋。少女轻轻地抚摸着头上的簪子,娇俏的脸上含着温馨的笑意。苍幽花微凉的触感从指尖沁入,苏涟觉得自己能感受到每一瓣花瓣精美的纹路。 极北的冰雪想必是绝美的,一定只有纯粹到极致的世界才能孕育出这样漂亮的花朵吧,若是等到花儿盛放,那种灿烂的光彩会有多好看呢?女孩倚着树,眺望着远方的南云城,千家万户的灯火汇成夜幕中最闪亮的星,熠熠生辉。 一定比这更漂亮吧。 无限绮丽的遐思绵延,那是少女独有的浪漫而美好的遐想。还有一天,后天晚上的自己一定会像这朵苍幽花一样漂亮。哥哥会微笑着夸赞,华松那家伙则会装出一脸不屑,不过要是逼问他,他肯定要恼火地承认好看。 对了,还没告诉爹和娘,哥哥总是想不到这种事,今天被爹叫去,忘了嘱咐他保密,后天晚上给爹娘个惊喜才好呢。 宝石般乌黑的眸子映着千千星辉,秀丽的眉眼弯弯,苏涟笑意更浓了,明天一早就要去哥哥那看看花菁。 “啪。” 蜡烛爆开一个火星,惊醒了沉思的苏严。 “澜儿,你是不是一直想去上古三宗见识见识?” 苏澜犹豫了一下,疑惑地应了:“是。” “五行谷传来话说想要收你入门,正巧尘谷主在南土,你收拾一下,今夜他来接你。” 苏澜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半晌:“爹?五行谷?” 苏严轻叹一声:“都是命数。我苏家鼎盛时,先祖曾与五行谷有交,虽然苏家没落,但五行谷一直不曾因势断了这份交情。你一岁时,谷中曾经派弟子来祝贺,凑巧发现你的体质和谷中的功法相合。” “五行谷的功法威力奇大,但必须一些罕见的体质才能修行,谷中曾经提过要收你入门,可是千里迢迢,我和你娘也不想让你卷到这些门派之争里去,就一直耽搁着。只是这一次变乱,恐怕是不得不如此了。我苏家虽然远在断龙,但此地本就是奇门道所辖,苏家与三宗有过一些瓜葛,有其他两宗在,苏家能够安然,可二十年前通云崖一役,奇门道逼得五行谷归隐,现在九龙玄天宫一亡,中陆四州再无人掣肘,没有五行谷相护,苏家怕是不知道哪一天就要夷为平地了。” “爹,咱们家和三宗竟然还有过什么事?”苏澜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虽然心中含着抑制不住的惊喜,但还是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 苏严的嘴唇微微动了动,苏澜是第一次见到父亲犹豫不决的样子,从苏澜记事起,苏严从来都是深沉冷静的,仿佛每一件事都能轻易地作出决断。 “以后有必要,我会告诉你。初次离家,一切小心,南云离五行谷太远,日后万一有急,去西华山见你陆伯父。尘谷主很快就到,马上去收拾一下,尽快回来。” 苏澜满腹疑惑地起身,又被苏严叫住了,他顿了一下,道:“明天我再和你娘说,她以前一直坚决反对,今天如果说了恐怕有些麻烦,不能怠慢了尘谷主。” “爹?我——” “就这样,你快去。” 头脑在竹林的清风中渐渐冷静了一些,惊喜过后,少年忽然感觉有些不对,事情太过离奇,似乎有什么地方说不通,但这种疑惑很快便被强烈的不舍压了下去,仅仅一夜之间,自己就要远离南云,到千里之外的陌生门派求道。这种始料不及的变故如同并不真实的一场梦境,让苏澜有些恍惚无错。他匆匆回到房中收拾,但却觉得每一样东西都想要带走。沉默了半刻,少年握了握拳,把杂物倒出包裹,只包上了几件衣物细软,快步向苏涟的院落去。 “涟儿?涟儿?” 苏涟房中亮起一盏灯,苏澜刚想说话,却见苏涟的贴身丫鬟承露走了出来。 “小姐呢?” 承露睡眼惺忪地道:“小姐不是和少爷出去的吗?” 一种奇怪的感觉忽然生出,苏澜莫名地觉得自己一定得和妹妹道别,他急急地转身向苏涟常去的花园跑去,身后的承露疑惑地叫着:“少爷?少爷?”只是声音渐渐远了。 星光如何灿烂,夜晚也永远是黑暗的,天穹之上的光辉从来无法照亮大地的黑暗。 “涟儿?涟儿?”苏澜在府中匆匆地奔跑,汗水滴滴落下。他第一次觉得深夜的苏邸这样冰冷,仿佛一座死寂的坟墓。偶尔遇见的仆人也只是不知所措,很快被自己抛在身后。 林间只有枝叶低低婆娑,天地万物仿佛都缄默了,一种异样的孤独感悄悄升腾,压得胸口生疼。 “苏涟?苏涟?”忽然,不远处传来“当当”的梆子声,自己出来已经接近半个时辰了。 “苏涟,你在——”少年蓦地顿住,想到了一个地方,他急急转身,向着后山跑去。 树林到了尽头,眼前是进山口的空地,已经太久了,爹爹说半个时辰就要回去。少年停了下来,犹豫着。 “苏涟?苏涟?”他拼命大喊。 空旷的山峦嘲弄似得将少年一人的声音重重回响,得到的回应却只有寥寥落落的几声鸟鸣。苏澜望着黑暗的山林,沉默了。 “苏涟?苏涟!” 再过半年应该能回来吧,虽然有些远,但要是能学成驾驭灵宝的功夫,回家应该也要不了多久。 苏澜最后望了望陪伴了自己十六载的山林,失落地转身去了。 崖上,少女正微闭着眼睛,感受夜风拂过肌肤的清凉。忽然,她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哥哥的声音,睁开眼侧着耳朵等了一会儿,声音又不见了。 少女轻轻笑了,要是哥哥知道自己晚上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估计又要唠叨,他总是这样,回去可得提醒承露保密才行。 她闭上眼,倚着树。这棵树那么坚实,可以让自己稳稳地靠着,享受这夏夜的清凉。 少女摸了摸花簪,嘴角的笑意久久不散。 天际,星星眨着眼,循着亘古不改的轨迹在冥冥中运转。 第四章 鬼影幢幢 苏澜从没想到过名震天下的五行谷谷主竟然只有三十几岁。 眼前的男人如同一块温润的美玉,看不出一丝名门之首的锋芒。他温和地微笑着,腰间悬着一柄苍青色剑鞘的宝剑,一身青衣雅致而不显华贵。看着这春日暖阳般和煦的笑意,苏澜的紧张不知不觉地消解了。 “你叫苏澜?” “是,”苏澜望了望父亲,犹豫了一下,“前辈。” 尘梭笑了笑:“为什么想要入五行谷?” “我——我想看看南云外面,像史书上的人物那样做大事。”说出最后一句,苏澜脸有些发热。 “哦?”尘梭的眼帘垂了垂,不置可否地微笑:“不错的想法。” 尘梭手一翻,取出一块五色圆盘。这圆盘铭着繁复的刻印,簇拥着五行方位上分别嵌着的五颗宝珠。他单手托着,道:“来,把右手放上来。” 苏澜急忙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搭在上面。接着,五颗宝珠交相闪烁,苏澜忽然觉得圆盘上生出一股奇异的灵力,按着某种节奏不断律动。在这股力量之下,自己的灵力竟不由自主地向右手心涌去。 “不要怕,放松下来。” 温润的声音适时地阻止了苏澜下意识的反抗,灵力在手心徘徊了几周,又迅速退回了丹田气海。 “可以了,”尘梭点了点头,向苏严一拱手,“火行混元,不错的资质,既然苏家有了决意,我就先带他回谷了。” 苏严并没有显得多惊喜,只是微微回了一礼,目光与尘梭相接:“犬子年幼,一切拜托谷主。” 尘梭只和苏严淡淡地谈了几句就拱手告辞,苏澜朦朦胧胧地觉得两人间的气氛有些怪,却始终想不出哪里不对,只得有些局促地挠了挠头,跟着尘梭出了宣竹斋。 尘梭右手一扬,手中的圆盘飞了出去,这圆盘迅速涨大,占去了宣竹斋前偌大的空旷。苏澜惊得合不拢嘴,圆盘外周按五行方位嵌着五颗宝珠,发出灿烂的光芒。他小心翼翼地站上去,落脚处坚实稳定,没有一丝漂浮在空中的感觉。 “来去仓促,怎奈谷中事务难以脱身,苏兄见谅。” 黑暗里,苏严的眸子有些炯炯:“不敢当,天南地北,尘谷主保重。” 尘梭拱了拱手,灵力流转,宝盘腾空而起,化作一道流光划破天际。 蟋蟀低鸣着,苏严负手望着两人消失的方向,表情隐在深邃的黑暗中,喜怒难辨。 苏澜望着南云在远处渐渐化作微不可见的一点,心中涌起一种难平的失落。 “第一次离家?”盘膝坐在中央的尘梭忽然开口,声音十分温和。 “是。” 尘梭没有再说话,宝盘上就这样陷入了沉默,但不知为何,苏澜觉得心情安定了一些。 毕竟是少年心性,他望向天穹,满天的星斗无遮无拦地映入眼中,宝盘流光一般瞬乎千里,但在宝盘上人却感受不到一丝微风,苏澜忍不住开口:“前辈,这是什么宝物?” “此物名为登霄轮,铭印五行谷混元七阵,速度超绝,只是消耗也极大,只能连行一个昼夜。” “混元七阵?” 尘梭看了看苏澜,道:“我五行谷以阵、剑为最,门中弟子根据不同体质分习五灵归元经、燃心经、混元锁天经几种功法,混元七阵就是混元锁天经阵道篇所载。” 苏澜摸了摸身下繁复的纹路,隐隐约约能感受到灵力在宝盘中有规律地涌动,这样的奇物在南云是断断见不到的,少年不禁有些激动。 “阵法种类繁多,可用天地灵物为引布设阵基,又可以把自身灵力凝结成灵印,凭空而就。但万法归一,根本的目的都是沟通天地之力,引导远超过自己所能驾驭的力量。既然入了五行谷,阵道一定好好修习。” 苏澜急忙站来规规矩矩地答应,尘梭见了,微微笑道:“不用这么多礼数,五行谷分长幼之礼,但不需要过于繁琐。” 话虽如此,苏澜还是不敢太放松,小心翼翼地坐了下去,又问道:“前辈,火行混元是什么?” 尘梭沉吟了一下,道:“左右无事,就把门中的情况大致给你讲一讲。灵力修行自上古繁多修行法门演化至今,虽然看上去岁月悠久,但仍然并无最优修炼功法的定论。五行谷传承至今,有典可考之处,上下四千年,门派本是源自极西名为‘术达’的练气一脉,至古晟国建国前后变乱动荡之时,先师顷渊尊者东游中陆,创立了五行谷。” 苏澜很惊讶:“可是现在的灵力修炼,不都是引纳灵力进入丹田气海吗?虽然方法各异,但是好像大致没有区别?” 尘梭微笑着摇了摇头:“南土深受奇门道影响,大多都和奇门道的法门相似,南云地处偏僻,能够接触到的功法就更少了。别说三宗,就是许多小门派都有各式修行方法。” 离家短短几个时辰就接触到了这么多以前闻所未闻的种种,苏澜远行的不舍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对前路渐渐生发的期待。他聚精会神地听着尘梭的讲述,久旱逢雨一般汲取着每一分新知。 尘梭接着道:“顷渊尊者将练气之法革故鼎新,奠定五行谷功法之基。在他看来,天地之力,以混沌生阴阳,而分五行,五行相调,则化为万物之态。常人灵力大多金、木、水、火、土皆有,但任何一种都驳杂不到极致。对五行谷功法来说,或是单一灵力至纯者,或是多种灵力皆有,但可随心催生某一种灵力到极致者为资质最佳之人。前者称为‘极衍’,如‘极衍火行’。而后者有些复杂,按混元锁天经所述,混元登峰造极可驭使混沌之力,但天生混元一开始都会表现为某一种灵力较为精纯,其他灵力难以调动,火行混元就是指你的灵力主火。” 苏澜愣了一下,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仔细回想以前催动灵力的情形。淡蓝的灵力不仅没有半分像火行混元,反倒是说水行有几分可能。 “灵力所属并不一定会明显表现出来,即便是登峰造极者也只不过一部分会外化成水火之态,混沌五行之属,重在内在,而非外态。” 苏澜听得似懂非懂,尘梭也知道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道:“其他事,你入谷以后会慢慢明白。” 看着微闭双目开始调息的尘梭,苏澜不敢再问,从见面到现在,尘梭虽然一直态度温和,但有了时间细想,苏澜却觉得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多了。五行谷虽然与奇门道并驾齐驱,但奇门道如果真与苏家有什么仇怨,真会为了一个普通弟子有所顾忌吗?还有很多地方少年都觉得有些奇怪,但是又想不明白究竟怪在哪里。渐渐地,苏澜心里多了几分莫名的忐忑。 风声依稀,夏日的夜空满是星斗,天地万物寂然无声。 这个时候涟儿在做什么呢?爹是不是已经睡下了? 苏澜忽然觉得有些孤单,少年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的长剑,这剑剑鞘通体剔透,泛着淡蓝色,隐约可以看到里面雪亮的长剑。这把剑名叫晶廉,是苏严给苏澜的十三岁生辰礼物,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但也是用上好的冰灵寒铁打制,苏澜一直爱不释手。熟悉的触感划过指尖,万般滋味交错,一时间,少年也不知是何种心境。 一个昼夜眨眼过去,尘梭大半时间都是静坐练功,间或给苏澜讲一些应该知道的常识,苏澜慢慢对五行谷也有了不少了解。 登霄轮落在一处山脉,尘梭抬手,宝物化作流光纳入袖中。他忽然眉头一动,负手仰望四面的山峦。月亮隐在阴云下,黯淡的星光微微勾勒出山峰的轮廓,此地四面环山,三面高耸入云,唯有西面矮了许多。 尘梭缓缓掐算,若有所思:“东水西引,阴聚而阳离,转冥覆地······”他的脸上微微浮出一丝笑意,“倒是一处‘宝地’。” 苏澜迷惑地望着师父,已是初夏,但这里却寒意阵阵。山林静悄悄的,只有偶尔的几声稀稀落落的鸦声廖远地传来,少年莫名地有些忐忑。 尘梭单手挥动,食指在身前描画,所过之处,五色的光彩蜿蜒成悬空的奇异符号,只几息就汇聚成了一道完整的法阵。光阵骤然落下,向着目力穷极之处扩散而去,灿烂的光彩一闪而过,归于黑暗。 尘梭皱了皱眉,显得有些疑惑:“竟然没有······”不过很快便释然,对苏澜笑道:“这里有点蹊跷,不过还是回谷紧要,尽快休息,明日日出之前就要上路。” 登霄轮虽然平稳,但这么快的速度,庞大的灵力不断激荡,对普通灵士也是不小的负担,苏澜修为功底不深,一天下来觉得身上酸痛,很是疲惫,迫不及待找了块石头倚着睡了。尘梭灵力深厚,养灵效用已经远胜过睡眠,自然是盘膝静坐。 “哥,你看我的簪子好不好看?” 朦朦胧胧,清脆的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灵动不知在何处响起。 这是? “哥,快看快看,那个焰火好漂亮,像不像一个小羊羔?” 涟儿,你在哪? 眼前是漆黑的树林,不见半寸星光,少女的声音仿佛遥不可及。 “哥,我的花菁温养好了吗,好想看啊。” 密林无穷无尽般地延伸,天地静寂,只有苏涟的声音含着深重的忧伤依稀传来。 “哥······” 猛地,脚下一空,地面塌陷了一般,身体无法遏止地骤然下坠。 “涟儿!” 苏澜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地起伏。树林的阴翳在黯淡的月光下摇晃,阴冷的风吹过,苏澜觉得被汗溻湿的后背有些冷。尘梭盘膝坐在不远处,双手结出一个印法搭在下丹田,他双目微闭,表情沉定。 苏澜略略安心,他摸了摸胸口的衣襟,找到了那个花菁。莹白的小球不染纤尘,在黑夜里柔和地泛着微光。一时间,苏澜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手触到的地面冷冰冰的,这里虽然较断龙山偏北,但气候也不该这么寒冷。苏澜自小在温润的南云长大,还从没在这样的环境下露宿过,只觉得身子有些僵冷。他爬起来,轻轻活动着全身,提起一丝灵力在经脉中运转,让暖流在身体中消解不适。 不远处的树似乎晃了一下,窸窸窣窣的声音吸引了苏澜的注意。 这里的树有些怪,在黑暗里似乎是一条条地垂下的,但又有些地方像是一块一块地挂着什么,月光不太亮,看得不是很清楚。 苏澜有些好奇,走了过去。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奇特的树,长长的枝条蜿蜒曲折,延伸出一段又紧紧地与周围的枝条纠缠成一块块形状各异的结块,而后又向四面八方散出无数枝条,有的结块看上去长成的时间很长了,已经渐渐融成了一个个暗灰的木块。 突然,空气仿佛凝滞了,天地一暗,在苏澜反应过来之前,一道阴影带着森冷的气息无知无觉地划向苏澜的咽喉。然而,一道五色的光在苏澜身前一闪,阴影湮灭。苏澜回过神来的时候,身体已经被一股力量牵引着倒飞到了尘梭身边。 少年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见尘梭负手而立,脸上仍是淡淡的微笑。他暗暗调平紊乱的灵力,环视四周:“玄罗影杀,沉梦晓蝶。越道主如此人物,何必拿小辈开刀?” 苏澜一下子想起来以前关于奇门道的听闻,心中震骇莫名。奇门道一门分六道,曰“影、惘、兵、策、御、悸”,“玄罗影杀,沉梦晓蝶”说的就是影、惘二道之主。他做梦也没有想过,短短几天时间里能见到这么多只在传说中出现的大人物。 “嘿嘿,为了保一个小辈不惜露个破绽,尘谷主倒是大气。” 苏澜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周的林木,可还是没有看到任何人影。但尘梭微微眯眼,已向着树林的某处笑道:“奇门道现在事情不少,越道主如果有事在身,你我改日再叙怎样?” “嘿嘿,不急,不急,谷主如果有事,倒可以自己先走。”这声音十分沉闷,低低地在林木四周飘忽不定。 “只一个六道副手,恐怕少了一点。”尘梭的声音冷了下来。 “哈哈,赓老当年的教诲不够,看来还要有人再阐释阐释才好。”越坼话语里的讽刺意味越来越浓。 月光昏昏暗暗的,风吹动林木,影子在地上摇摇晃晃,冰寒的气息透过衣裳,有些冷。苏澜不自觉地感到害怕,五行谷和奇门道的恩怨他听说过很多,十年前,溪风岭沧溟原一役,五行谷谷主袁隐寰舍身封囚奇门道门主,但难挽大势,五行谷重创之下被迫退隐,不问天下之争,这样的仇怨,今天恐怕会有一场大战。他下意识地握了握晶廉,身边的尘梭仍是气定神闲,少年略略安心。 猛地,苏澜呼吸一滞,在他知觉之前,尘梭已动了。天青色的衣袖隐隐发光,一道毫光闪电般飞出,在不远处林间湮灭。紧接着,林间的阴影扭动,漫天黑雾扑向空地中间的两人。尘梭右手在身前画出一圈,五色的阵纹自大地浮现,盛大的光芒骤然扩散,将黑暗隔绝在外。 苏澜屏住呼吸,不可思议地望着战场,不要说找到敌人,他甚至跟不上尘梭出手的节奏,更捕捉不到灵力运行的轨迹。灵力的光彩在眼前处处爆开,青袍谷主的动作在少年眼中已经只是一片片残影,尘梭脚踏阵法,攻守有致,将灵力波动控制得滴水不漏。五色的大阵把两人护在中间,这半寸天地似乎成了尘梭独有的领域,任凭外界狂风骤雨,不得入内一分,苏澜虽然置身远超自己实力的战斗中,却感觉不到任何威压。他几乎忘了身处险境,只紧紧盯住眼前的战斗。 尘梭印法一变,右手双指捏起一个小小的光点,光芒迅速炽烈。然而,就在这时,一股阴森的紫气在眉心一闪而没,他脸色剧变,动作滞了一下。就是这一滞,一丝黑色的灵力在尘梭身后凭空浮现,紧接着迅速膨胀,幻化成一柄利刃,直插后心。 “刷!”千钧一发,一道剑影划过,与那一道灵力幻化的匕首相碰。 “呵,婆罗六禁滋味如何?终于肯动你的兵器了啊。”越坼的声音冷冷地响起。 同一时刻,磅礴的灵力风暴在碰撞处炸裂,听到这句话,尘梭突然明白了什么,脸色一变,长剑在空中划过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带着凛冽的杀气向不知何时已逼近身前的黑衣人疾疾回扫。 “你——” 越坼也没想到尘梭竟能这么快反应过来,勉力变了半招,原本向着苏澜的去势偏了一些,但两人交锋溢出的灵力却万万难以控制住。 “当心!”狂暴的灵力压得少年头脑发昏,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少年隐约听到尘梭的呼喊。 灵力的光辉瞬间包围了他,而下一刻,在场人都始料未及地,一道灰白的光柱冲天而起,光芒过后,少年不见,陷下去数丈的地面露出的一堆残破的碎石,碎石上面铭刻的古老咒印还在微微闪烁。 眼前是无尽的黑暗,没有一丝光。 现在应该要······睁开眼吧? 呼吸有些艰难,为什么动不了呢? 意识又渐渐朦胧。 不知过了多久,苏澜无意识地慢慢睁开了眼。 视线有些模糊,身子也在发软,他一点点想起了之前的事,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却愣住了。 这是一条石砌的甬道,不长,在两端都折向其他方向。甬道的砖石不知已经过了多少岁月,斑驳不堪,很多地方裂开的密密麻麻的裂纹,但还可以看出每一块石头上都刻着晦涩的符印。甬道壁上不高的地方,有森白色的光点随着甬道延伸,仔细看去,那是嵌入墙壁的一块块白色石头,森白的光昏沉地照亮了甬道,但惨白之外的阴翳愈发可怖。 这些石头······ 苏澜揉了揉额头,脑子还有些发昏,他摸了摸身上,花菁还在,自己的东西也都还在。他撑起身,走近石头。 有些熟悉。 他想起来曾经在一本讲天地奇物的书上见到过一段描述。 “有奇石名曰‘冥引’,其色冷白,其状狰狞,内多环絮,触之森然。于烈日片刻即成齑粉,于至阴微光点点。常见于古之······” ”······墓穴、阴室。” 心跳骤然加快,恐惧一点点扼住了身体,苏澜屏住了呼吸,有些艰难地打量着四周。 甬道两侧森白的光愈发惨白了,昏沉的光线外,那些阴翳里似乎有什么蠢蠢欲动。 后背发冷。 这里究竟是哪? 第五章 祭咒 “嗒。” “嗒。” 鞋子与砖石地面碰触,沉闷的声音在死寂的甬道中惊心动魄地响亮。苏澜听着自己心脏一声声地跳动,一次次地试图平缓下呼吸,只是内心深处还是不由自主地恐惧,他觉得身后仿佛已有什么东西发现了自己,正一点点逼近,想要回头去看,却又有些不敢。 在原地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了,然而期待的人却并没有出现,苏澜身上并没有带太多干粮,不得不试着去找出口。 更何况原地或许更危险。 甬道回环曲折,没有尽头一样延伸,时间越来越漫长,惨白的光与深重的阴翳同样阴森可怖,苏澜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这样不行。 他站住,闭上眼反复地深吸气,试着逼自己平静下来,但是越去想,如芒在背的感觉就越重。 他摸了摸胸口,心脏“咚咚”地狂跳着,仿佛要冲出来一样。 一丝微凉的触感沁入指尖,苏澜愣了愣,从怀里拿出了那粒花菁。花菁依然晶莹剔透,在昏暗的甬道里散发着柔和的光,这迷蒙的光彩让苏澜有些恍惚,苏涟清澈的笑靥在眼前一闪而没。 不知道涟儿怎么样了,爹娘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一股落寞感升腾起来,恐惧淡了些。苏澜望向四周,一成不变的昏沉光影与诡异的刻印砖石。 转过一个拐角,甬道到了尽头,不远处的地方开出一个口,延伸进一片阴影。苏澜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靠近。 穹顶忽然到了极高处,墙壁在出口猛地向外扩开,暗沉的冥引石嵌在地面铺展向四面八方,不明的光线勾勒出一个阔大的地下殿宇。 “嗒,嗒。”脚步声在大殿里引出寥落的回音,除此之外都是死寂。 外面的甬道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已经斑驳碎裂得不成样子,但大殿里的一切却都刚刚修整过一样。整个殿宇都是一种深黑色的石头砌成,殿中撑起许多石柱,阴森的鬼脸在石柱上狰狞地排布,或是冷笑,或是怒吼。 大殿的正前方有几团黑影还看不真切,苏澜走近,抬头望去的那么一瞬间,呼吸几乎停止了。他看到身前不远处一个几人高的青黑脸的王官正向自己冷笑,那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只有两个漆黑的空洞,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把魂魄都要一并吸入其中。直到定下神来,苏澜才意识到这只是一尊雕塑。 这青黑脸的王官右手捧着一道枯骨令牌高高举起,左手拢在身前,似乎在向着什么发号。王官两侧各有两尊小一些的雕像,同样是面目狰狞,冷冷地向眼前不存在的某个东西呼喝。 也可能确实是有什么东西的,只是自己看不见。 这样一个不经意的念头让苏澜一个激灵。 这究竟是什么? 自己到底在哪? 苏澜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的雕像,周遭的一切诡秘而阴森,丝丝寒意在心中蔓延。眼前的雕像自森罗地府而出,下一刻就要冲向自己。 “咔吧。” 只是低低的一个响声,却让苏澜的心“咚”的一跳。 静极了,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然而,下一刻,声音又响了一下。 “咔吧。” 苏澜慌忙转身向四周望去,而就在这时,响声连连从大殿的西南角传来。 “咔吧......咔吧......咔吧,咔吧。” 接着,一个人影从黑暗里冲出,惨白的骨骼已经布满裂纹,而头部那本该是血肉的脸上也只有森白的骨骼,骷髅的眼眶里,两团灰白的鬼火森然晃动。 鬼冥。 呼吸滞住了,虽然很多次从书上看到过这种至阴之地孕造之物,但真的直面而对,发自心底的恐惧还是几乎淹没了理智。 森白的爪子抓向苏澜,他下意识地挥剑,空中划出一道淡蓝的光彩。 “当!” 出乎意料的大力几乎将长剑震飞,苏澜倒退了几步才勉强站稳,而骷髅又扑了过来。千钧一发之际,多年的习练终于见了成效,他艰难地顺势低身向侧面避开,晶廉横斜,直插骷髅胸口。然而长剑扑了个空,剑尖插入骨骼之间却什么也没有碰到。骷髅完全不受影响,森白的利爪翻回,堪堪擦破了苏澜左臂。苏澜这才想起鬼冥不是活物,但一个失误就足以把少年置于险境,骷髅的速度出奇地快,把苏澜逼得连连后退。 “当!当!”长剑裹挟着灵力连连突刺,但就连砍中头部骷髅都毫无停滞,白色的骨骼坚硬无匹,晶廉竟连印记都没留下半分。 时间慢慢延长,苏澜的体力已经有些跟不上了,剑招一不留神慢了一点,骨爪一下子撕裂了左臂的衣服。 大殿正前,青脸的厉鬼王官森然地望着眼前的战斗,空洞的眼眶里黑暗涌动了一下。 “闪开!” 就在这时,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灿金的光芒自苏澜眼前划过,与骷髅的骨爪碰在一处。光芒不灭,骨爪上升腾起一缕白气,原本坚不可摧的骨骼迅速变成枯败的灰色。黄色的绸衫一闪,灿金的长剑行云流水般划出一道半圆斩在骷髅眉心。长剑倒飞,少女踉跄着倒退了几步。只见骷髅眼中的鬼火黯淡,轰的一声整个垮了下去,碎裂成了粉末。 “咳,咳。”毁去鬼冥,苏澜几乎脱力地喘息,却听见少女的轻咳。少女半跪着拄着剑,长发有些凌乱地垂下,灿金色的长剑在青黑的石砖上划出长长的一道痕迹。 “姑娘,你没事吧?” “嗯,我没事,”少女轻声回答,用一个极小的动作拭了下嘴角,站了起来。柔和的线条,鹅蛋圆脸,眼前的少女一身淡黄色的绸杉,透着沉静的气质,只是那双漆黑的眸子却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苏澜觉得不对,却想不出是为何。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少女还剑入鞘,疑惑地望着苏澜。 少女的语气轻柔而平和,让他有一种莫名的安然,苏澜挠了挠头,有些困惑地道:“我随着师父外出,被战斗的余波波及,昏了过去,醒来以后就在这里了。” 少女哑然,半晌,苦笑着道:“这是要多凑巧才能激发遗阵入口,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 “遗阵入口?” 少女顿了一下,道:“这地宫本来有很多传送法阵可以进入,只是时间太久远,大多数都沉入地下,接近损毁,应该是当时的灵力波动误打误撞地激发了你附近的法阵。” “那怎么才能出去?”仿佛是在黑暗里看见了一束光,苏澜心里升起了希望,急忙问道。 少女犹豫了一下:“你进来的入口应该是‘隐道’,只能单向进入,我只知道再向里走一段会有一个出口,不过不清楚是不是能用,而且这一路麻烦不少。” 在这阴森可怕的地方终于看到了生人,又有了希望,苏澜的心安定了不少:“......姑娘——” 少女点了点头:“我叫乐沂。” 少年有些窘迫地挠了挠头:“我叫苏澜,乐姑娘,你这是要?” 有一瞬沉默,乐沂道:“我要进地宫深处取一种药,如果你要是想去出口那里试试,倒是正好同行。” 苏澜对这里一无所知,当然愿意和乐沂一起:“那就多谢了。” 但他没有得到回应,少女已经回过了身,正沉默地盯着那一尊王官石像。那双点漆般乌黑的眸子似是要将石像望穿,看透其中掩藏的什么。 刚才孤身一人,恐怖胜过了好奇,现在冷静下来以后,苏澜也觉得石像有些奇怪。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这雕像不知道是什么材质,青黑的石料下隐隐泛着深色的繁复纹路,乍一看如同真正的血管经脉。他轻轻摸了一下,入手是微凉的触感,和一般的石头又好像没有什么区别。 “你干什么?”乐沂惊道。 苏澜回过神来,也感到自己冒失了,有些尴尬地道:“这种石头是第一次见到,有点好奇,忘了小心。” 乐沂谨慎地注意了一下四周,没有什么异动,秀眉微蹙:“这地冥渊我能找到的记载少之又少,但凡有记载,必定指明这里为大险,稍有一点差错可能就是生死。” “地冥渊?” 乐沂的视线又落在了石像上,一边思索着什么,一边答道:“我看了些前人记述,只知道这里汇集至阴之力,能生出不少天材地宝,但同样也生得出大妖大魔。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地宫就不得而知了。” 苏澜怔怔望着乐沂,少女虽然风尘仆仆,举手投足却轻灵优雅,和眼前阴气森森的环境格格不入。乐沂刚才的几招虽强,但远非高手,这样的年纪也不可能有多强的灵力,为什么要只身到这种地方来? “乐姑娘,你——”苏澜这样想着,不自觉地问了出来,但话才出口,乐沂忽然道:“你去看一下大殿那三个入口的柱子是不是阴刻阳魁,阳刻阴傀。” 命令的口气让苏澜愣了一下,乐沂这才省悟:“啊,对不起......”这样说着,少女的表情黯淡了一下,“这好像是个阵法,我去看一下。” “阴刻阳魁,阳刻阴傀。这不是镇魂之术吗?” 乐沂有些惊讶地望向苏澜:“你学过冥道阵法?” 苏澜挠了挠头:“家中藏书还算丰富,闲暇的时候,我经常当做爱好翻阅。书上好像说过,阴傀阳魁本来是发动至阴至阳灵术的傀儡偶人,刻入阵法也有相似效果,如果按特殊的手法反过来阴傀阳刻、阳魁阴刻,就能颠覆阴阳、镇魂定魄。” “你刚才摸的那一下倒是提醒了我。这石像似乎是乌髓石,最适于滋养魂魄,却布在了乾天阳极之位,那么坤位应是作为出口,而坎离水火之位如果再有逆刻的阳魁阴傀,就确实应该是镇魂阵法了。”说着,两人向着大殿之左走去。大殿一共有五个入口,两个在石像身侧,其他三个分别布在三个正向上,殿中的柱子雕刻各异,一路走去,都是狰狞的鬼脸。 然而,正对离位入口的柱子上不仅没有阴傀阳魁,而且连之前所见的鬼脸都没有。青黑色的石柱上只有一列像是文字的奇异符号,每一笔都带着不羁的气势开合。 “这是什么?”苏澜一脸疑惑。身边的乐沂却没有说话,他转头望去,只见少女带着不可思议的神色盯着那一排符号。 “乐姑娘?” “这是古桀连的祭咒文字。”乐沂的声音很轻,含着极深的不可思议,“这不可能,这里明明是晟末......” “你认识?这写了什么?” “如果是这样,就都对不上了......”秀丽的眉毛蹙着,少女环视着身边不见尽头的森森阴翳。 “乐姑娘?”苏澜下意识地提高了些声音。 “啊。”乐沂回过神。 “你认识这些字?” “嗯。”乐沂盯着那一列刻印,这一刻,大殿的黑暗更重了,从未意料过的岁月覆盖在了原以为清晰的过往上,她本以为自己是谜局之后的追古者,却没想到成了迷宫之中的失路人,“四千年前的古桀连传说是巫咒最强盛的朝代,据说当时的祭咒是一种威力无穷的祷文,能够落下之字必将应验,不过现世残传的也只有字面的含义了。而这一段写的是——” 沉静的眸子有了一丝波动,及肩的乌发微微摆动,乐沂仰望着隐身在黑暗里的刻印,轻声道: “九幽三冥,万世永昌。” 修长的手指缓缓掐出一个个难明的印法,微不可觉的灵力在指尖悄然划出奇异的轨迹,尘梭负着一只手,在林木间循着什么缓缓前行。他的每一步都看上去十分缓慢,但每落出一步,空间就奇异地微微扭曲,再看时已在数丈之外。 白衣谷主的身姿依然沉定,身上的灰尘却昭示着刚刚经历的一战并不轻松。奇门六道,每一道的道主都绝非易与,奇门道本就以术法千变万化、诡谲难测著称,影道精于出其不意的刺杀之术,更是防不胜防。但若不是婆罗六禁在身...... 然而尘梭现在思考的却不是这些,此地的阵势已经大致摸清,但苏澜方才进入秘地的入口已经破损至无法再用,推演其他入口仍需要时间,只不知他能不能撑到那时候。 影道之主为何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尘梭陷入了思索。 九龙玄天宫千年传承,底蕴之深难以想象,想要倾覆绝非易事,掌宫云守浩与先师同辈相称,可算是一代英杰,怎么会输给一个初掌六道的弱冠少年。十年前奇门道占尽天时地利,与五行谷溪风岭一役仍然绵延近十日,九龙玄天宫这次被一夜覆亡本就骇人听闻,而六道之主现在不尽以全力斩草除根,竟然在这种偏僻所在出现。 难道月前和云守浩所谈泄了出去? 或者,越坼本就是在追剿余孽? 想到这里,尘梭的步伐顿了一下。 “九幽三冥?”苏澜怔了怔,“冥府的那些传说?” 传说中,逝者故去后魂魄将往冥府转生轮回,而冥府不仅掌人之生死,更兼掌五州内外一切灵魔妖鬼之轮转,冥府上分三冥界,是生灵轮回之所在,但天道有灵,亦有赏罚之行,三冥界下又有九幽域封囚世间一切极恶极阴之鬼冥,因为是惩处生时罪大恶极之徒,又被称作“堕狱”。 “三冥界掌管众生轮回,如果说先民仅为三冥界祈愿还说得过去,但九幽域中尽是些恶灵邪魔,‘万世永昌’就有些诡异了,而且据我所知这地冥渊本应该是与晟国始帝曲琛有关,怎么会有更早了上千年的桀连祭咒......”乐沂疑惑地望着石柱,她犹豫了一下,缓缓抬起右手,纤细的食指点出一点金色的灵力光芒,小心翼翼地探知刻文。 苏澜还是第一次听说桀连祭咒,眼前不起眼的刻印竟然可能有扭动未来的伟力,他有些难以置信。他集中起体内的灵力仔细感知眼前的石刻,然而想要寻找的灵力波动并不存在,他没有感受到这石柱上有半分力量寄寓。 “看来也是仿文,只是曲琛和桀连有血海深仇,怎么会允许这里出现祭咒?”同样一无所获的乐沂收回灵力,疑惑地自语,但她知道眼前有更重要的事,“走吧,看样子探不出什么了。” 听着乐沂的话,苏澜满腹疑云,但既然她没有解释也就不好多问,只点了点头,跟着乐沂向殿中石像左边的甬道走去。 随着两人走远,黑暗的大殿重归了寂静。 忽然,阴翳最重之处,有几根石柱亮起了冰冷的白色微光。仿佛沉睡的恶魔即将苏醒,石柱上苍白的刻字诡异地闪烁了几下,又归于死寂。殿中的王官依然是不变的姿态,只是青黑的鬼脸似乎有什么细微的变化。 甬道深处,一无所觉的两人渐行渐远,脚步声在古老的石壁间激荡,空洞的回音沉闷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