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火政记事》 楔子一:大火 天圣七年隆冬,汴京城开封府。 夜色已深,寒风彻骨。城中禁火令早已传下,朱雀门外街除去几家王公府上稍有烛光,旁处街井市肆皆一片黑寂。而朱雀门内街全然是另一番景象,不仅灯火点点,且时有官员轿子来往。内街多为衙门官府,又是御街,官家再怎么训诫步军司要好好管制火禁,探火兵也不敢得罪上头的大人们。步军司原是汴京城的驻军,与殿前司、马军司统领大宋禁军,后因城内屋宇连檐,风烛之患渐多,官家便分派步军司兼管灭火防火事宜。 眼下朱雀门已经落锁,若无圣旨不可下匙,无论内街发生何事,外街的人都无法入内。天空落起雪粒子,噼里啪啦的扑打着朱雀楼铜门,在静谧中格外声大。几个卫戍上等兵站在门楼上吃酒取暖,拿新来的下等兵玩笑,“听说你在梅将军麾下当过差?” 下等兵挺了挺腰杆,“卑职曾在梅将军麾下前往西北固防……”话未完,膝盖窝已被人狠狠踢了一脚,上等兵满嘴酒气,“去过西北怎么了?咱们哥几个还是吕丞相亲自指派到朱雀楼守门的呢!吃香喝辣,不比你在西北好受?” 众人哄笑,上等兵忽的勾住下等兵肩膀,挤眉弄眼一派亲热模样,“不管你是梅将军那儿来的,还是吕相那儿来的,只要你知道孝敬,咱们几个就是生死兄弟。”话说到这份上,下等兵赶忙从腰间取出一只酒囊,说:“前头梅府走火,卑职灭火有功,救了大小姐的奶妈,梅将军高兴,赏了卑职一壶黄藤酒。” “莫非是专司御贡的黄藤酒?” “听说这黄藤酒来自江西黄縢县,从魏晋南北朝开始,便是特贡的御酒。前年皇太后大寿,各处赏赐颇丰,我偶然得了一小盅,果真绵甜爽口,更奇妙的是,喝过黄藤酒后,我的风寒病竟没那么痛了!” “骗人的罢?!我可不信!” “哈哈哈……” 众人七嘴八舌,正是嘈杂之际,下等兵忽见内街集贤殿火光窜起,唬得舌头打结,“着……着火了!”上等兵吃了大惊,一个踉跄差点摔下楼倒罢了,手上只管死死抓住酒囊。他疾奔下楼,指着下等兵道:“快快,你去敲鼓警示,我去禀告步军司吕大人。快!”待跑下楼,却看见集贤殿如坠火海,火舌嚣张的猛窜上半空,舔噬着整个天际,隔着半天街,亦能感受到扑面的热气。上等兵抬手往空气中抓住一片飞扬的纸灰,手指打颤,猛地跌坐在雪里。 警报的铜鼓声密集的盘旋着,朱雀门内街驻扎的步军司官兵倾巢而出,火铃声四起,飞奔的皮靴将薄薄一层的雪沫踩得粉碎。步军司副都指挥使吕穆清第一个抵达集贤殿,他指挥若定,在过去的几年里,他掌管着朱雀门内街的禁火事宜,因军纪严明,灭火迅速而被人人称道。内街步军司的救火官兵平素皆有训练,各队分工严明,亦熟悉吕穆清的作战方法,故而行动默契,很快进入火场施救。他们有的拿麻搭拍打火源,有的用勾爪拖开可燃物件,而汲水与泼水的士兵则分工合作,往火场洒水,另有探火兵推着水车往各处衙门借用储水。众人各司其职,井然有序。可是火顺风势,很快储水用尽而集贤殿的火势却越来越大。 吕穆清眉头紧锁的坐在马上督查,有士兵搀扶受伤的集贤殿当差宫人上前,惊魂未定道:“关文殿周成周学士、戴晴戴学士,还有翰林学士乐大人在三楼隔层中查阅先秦遗留的竹简……各处当值的宫人数十,加上各位大人府上的随从奴仆,琢磨着该有数百人……今儿雪寒,官家新赏了炭火和茶酒,大伙儿都乐意在房里吃一盅……” 又有属下疾奔过来禀告: ——“启禀吕大人,各衙门的储水全用完了!” ——“启禀吕大人,集贤殿里的古籍怕是一本都保不住了!” ——“启禀吕大人,梅将军传话,问您情况如何?” 吕穆清听闻属下禀告,气得大骂:“没有水了就让水铺送一千桶,古籍保不住就算了,人一个都要救出来!”语毕,翻身下马,重新调集探火官兵,欲亲自领兵入火场施救。 亲侍贾重九忙拦住,“大人,此时已经过了戌时,朱雀门早已落锁,水铺的人进不了内街,即便现在入宫请旨降匙,等一道道宫门打开,也来不及了。大人,集贤殿……怕是无力回天。咱们已经有十几个兄弟受了重伤,谁愿意再进去送死啊!” 吕穆清怒得说不出话,他深知朝廷定下的规矩不容冒犯,旋即镇定心神,重新制定策略,说:“派两队人立即拆除集贤殿两侧的鼓楼,两百步以内,砍掉所有的花木、拆除所有的房屋,人与兽全部撤至朱雀门下。” “是,大人。” 这时,集贤殿楼顶忽而有人呼救,惨痛之声响彻天际,烈火熊熊,诸多士兵不敢往火中奔走,皆站在旁处驻足哀叹。吕穆清思索片刻,一边脱下外衫,一边唤来属下,“把我的火服拿来!”贾重九知道劝不住了,麻利解开身上的火服,亲自替吕穆清穿上,拿湿巾捂住鼻口,又搬来云梯架在墙壁处,并命人往梯子旁丢了数十个仅剩的水囊。 火势很强,熏得人满脸烧红,吕穆清攀梯而上,几次差点被火吞没,好在底下同僚配合施救,总算有惊无险,顺利爬上二楼。吕穆清片刻不敢耽搁,更不敢犹豫,他穿过火屋,直奔楼梯,才将将上了到三楼,便见整个楼梯已被火势吞没。 楼上呼叫之人正是翰林学士乐崇阳乐大人,此时已然晕厥过去。吕穆清一把将他扛在肩膀,顺着楼梯下去是不可能了,他没有任何停留与迟疑,果断拿出勾绳,顺绳而下,直接滑到楼底。一群士兵连忙接住二人,医官也疾步迎上去施药,再看先前架在二楼的云梯,早已被火淹没,很快烧成灰烬。 楔子二:少女 春上细雨,万物吐芽。溪水潺潺,小鱼在水草间倏来倏往。田埂小路间开满了紫色小花,老翁牵着大黄牛扛着犁耙下田,一时泥浆翻滚,水声咕咕。穿浅绿半臂短衣的小娘子背着竹篓徐徐而至,她怀里抱着一大束紫白的辛夷花,脸庞埋在花里,衬得满目娇艳。 老翁一面驱赶着黄牛,问:“又去摘花了?” 小娘子笑了笑,轻轻“嗯”了一声。 推开篱笆,有四五只家鸭嘎嘎欢叫,穿过小庭院,便见几间黄泥瓦屋笼在竹林之中。小娘子先用瓷罐子浇了水插好花束,方抖出背篓中的蕨菜、野葱、春笋、板栗、晚菘之类。才刚刚打湿了手要洗菜,却有老婆子从屋里出来,道:“陈老爷托人传了话,说你父亲从京里来了信,让你不要吃饭,先去一趟。” 小娘子不以为然的应了一声,从井里打出第二盆水,“我先给你和爷爷备好饭。” 老婆子道:“不必了,你赶紧去,若你父亲有事,可要赶紧告诉我。”说完,从敞屋里取下干净的裙衫,“换了衣裳再去,省得你外公又嫌我亏待你。” 小娘子颇为顺从,擦了手,拿好衣服进屋穿戴。待再出来,已经重新绾过发髻,戴了两只银钗,下面也换了素白绣兰花草的马面裙,盈盈往屋前一立,显出与周遭极不相称的端庄秀丽。有老翁弓着背从后院走来,身后牵着一匹黑马,说:“乐仪,你骑着小黑去。” “不骑马了,我穿着裙子不方便。爷爷,我挖了一篓子春笋,若吃不完,记得好好收着,等我回来做干笋。”乐仪灌满水囊,临出门时,见屋檐下的柴火没多少了,又劈了一顿饭的木柴,方背着小包袱沿溪往镇上去。 陈府门口人声鼎沸,停着两辆绿锻大马车,并十余个奴仆官人。黄縢陈府,曾是最负盛名的酿酒世家。大约是从魏晋南北朝开始,陈家酿造的黄縢酒便是特贡的御酒。传承至陈老爷这一辈,家业衰落,面上门庭威武,实则早已破败,再加上陈家无男子继后,更显荒芜。 显然,门前的马车奴仆皆不属于陈府,如今的陈府已与平常人家无异。 陈老爷一身半旧不新的浅蓝色长衣大袖,与人在门口寒暄。 “……他们突然来信,说是遭了火灾,受了伤,让乐仪上京瞧瞧……只盼着无事……” “乐大人吉人天相,定当无碍。不过陈老爷答应我的三十年陈酿黄藤酒,不知……” “已经让人送到你府上了!” “多谢多谢。” “有劳凌老爷多多照料我家乐仪,她年纪幼,平素倒懂事大方,只是没出过远门。” “您尽可放心。” 乐仪在旁侧听着,困惑道:“外公,您的意思是,让我随凌大爷上京?” 陈老爷点头,摸着胡须道:“你们骨肉分离已有十九年,我也老了,是该让你回到父母身边了。你也别怪他们,京城艰难,你父亲又是没有倚仗的,全凭他自己一路考学才做了京官,其中艰难,旁人难以知晓。”乐仪还要再问,身后突然窜出一个人影,猛地将乐仪掳进怀里,乐仪下意识反肘狠狠一抵,要给他一个过肩摔,唬得凌大爷忙喝住:“初儿,别胡闹!” 凌濛初这才捂住肚子,龇牙道:“乐仪,你可够狠的!” 乐仪看着眼前高高大大的公子哥,他身穿锦白长袍,头戴玉簪,拂袖间暗香扑鼻,满身贵气。他微微的蹙着眉,唇角勾笑,实在是个英武的美男子。昨儿分明还是个拖着鼻涕追在她身后的小屁孩,转眼就成了偏偏少年郎,真是奇事。 见乐仪打量他,凌濛初垮下脸,“几年没见,你不会不认识我了吧?” 乐仪莞尔,眼眸如月牙般弯弯,“怎会不认识?凌濛初!我的手下败将嘛!”凌濛初咬咬牙,眉梢挑起,冷哼一声,佯装动怒,抱臂去了。 陈老爷从怀里取出一只锦囊,放到乐仪手里,“里头有些银子和官交子,若不够花了,便向凌大爷借,到时候外公帮你还就是。” 乐仪微微吃惊,“现在就走?可是我……” 凌濛初不知何时又回过身,拖着乐仪上马车,“我急着上京赴任,一刻都不能等了!”原来凌濛初参军后,被派往西北固防,后加入京厢军,驻守汴京城。好不容易告假回家过年,偏遇上集贤殿大火,官家惩处了一大批官员,又从京厢军中拣选了数人调入步军司当差,凌濛初便是其中一个。他也是刚刚收到御令,即刻启程,不敢耽搁。 “你何时回黄縢县的?怎么没听人提起?”乐仪歪在车窗前,望着渐渐后退的田野、屋舍,看着天空南飞的燕群,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凌濛初闲话。 凌濛初在剥生板栗,他在西北杀敌时眼皮都没眨过一下,却没法剥开眼前一粒果子。他又咬又掰,最后气得往盘子里一扔,嚷嚷道:“不吃了!”乐仪捡了一颗板栗,轻巧剥去外壳,吹开黑紫的细皮,放在手心递过去,“怎么还爱吃这个?” 凌濛初不可置否,回答乐仪先前的话,“我问过陈老爷,他说你去山里了。”又定定望着她,眼中流露出疼惜,问:“你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乐仪问。 “害怕再也不能回黄縢。” 乐仪噗嗤一笑,“我去看看父亲就要回来的,这儿是我的家,我当然要回来!” 天际飞过一群大雁,远处屋宇连绵,炊烟袅袅,乐仪笃定的呢喃了一句,“我去去就回的呀。” 第一章:汴京 自翰林学士乐崇阳在集贤殿大火中受重伤,汴京乐府便一日未有安宁,每日往府上探望的、送礼的、叙旧的王公朝臣络绎不绝,官家亦遣了御医入府诊断。 其光景倒不像突遭横祸,反有因祸得福之势。 这一日乌云翻滚,细雨绵绵。乐大人嫡长子乐明刚刚送走几名国子监的同僚,正要折身,一个短衫小厮迎上前,堆笑道:“可是乐学正大人?” 乐明蔑视,“有何事?” 小厮道:“小奴是步军司凌大人府上的。” 乐明只当是有人要与自己攀关系,轻挑道:“凌大人?我不认识什么凌大人。” 小厮弓背哈腰,“我家大人原先隶属京厢军,集贤殿大火后,方调至步军司任副都指挥使。”乐明一听,立即变了颜色,端着三分客套:“原是新上任的凌副都指挥使,恕我眼拙。”又问:“找我可有事?” “我家大人说,乐大小姐已至凌府,请乐府遣人去接一趟。原本他要亲自送来,无奈宫中有事,先往福宁殿给官家请安去了。” 乐明听小厮如此说,困惑不解,“乐大小姐?哪里来的……”说了半句,才恍然想起前些日母亲曾告诉他,自己住在黄縢的姐姐将入京拜见父母,便忙道:“你稍等,我进去换身衣裳。”入了大院,母亲正与小妹坐在窗檐下议论明儿个入宫给张贵妃请安一事,两人翻箱倒柜,往梨花木大桌上摆开一溜的罗纱锦衣环钗坠镯。 乐夫人举着一对牡丹形玉簪比在鬓角,瞅着铜镜左右看,笑道:“你怎么来了?” 乐明作揖行礼,将凌府小厮的话告诉了,“凌濛初新官上任,又曾是梅将军麾下的人,我琢磨着,咱们虽是去接人,却也该知道礼节,预备些贺礼才是,往后结交的时日长着呢。” 乐夫人将玉簪放入量身定做的檀木长匣子里,款款道:“你思虑得对,绫罗布匹俗套,前些日你父亲得了一样把玩的鱼肠剑,你拿去做礼正好。” 乐明应了是,朝小妹道:“娇娇,听闻夏大人又升了?” 乐娇杏眼微挑,俏丽可人,“夏哥哥办事牢靠,官家自然欣赏他。”又饶有意味道:“大姐在黄縢可有说亲?她比哥哥们都大,快二十了吧?” 乐夫人轻叹一声,抬头望向窗外远处,细雨霏霏,天际一片晦暗。她语气惆怅道:“家里头只有老人,她父母又健在,即便有人说媒,恐怕也无人敢做主,将她接入京,亦是想给她寻门婚事。” 乐娇眉头越发挑得老高,一脸的不愉快,“可别碍着我和夏哥哥了!大姐不出嫁,我怎么好谈论婚事。”乐明亦帮衬:“夏大人深受梅将军器重,又年轻英俊,城里不知多少世家女盯着他呢,为难他心里既有妹妹,可不能因大姐坏了事。” 乐娇扭着身子往乐夫人怀里挤,娇声道:“母亲……” 乐夫人慈爱道:“你放心,你父亲已经给她定了婚事,并不会妨碍你!” 乐娇转嗔为喜,挽住母亲手臂,亲亲热热道:“是谁呀?” 乐夫人道:“你父亲决意将你大姐许给救命恩人……” 乐明愣了愣,“母亲说的,可是刚刚贬为探火兵的吕穆清大人?” 第二章:初见 雨雾绵绵,石街巷中静谧无声,几枝桃花横斜出墙,在风里凋零。马蹄声响,粉瓣碎地,身穿绀色道袍的男子从巷口尽头踏马而至,到了门前,熟稔问:“凌濛初可在府上?” 他翻身跳下,动作迅猛而敏捷,显现出与装扮完全不符的强健有力。 京城的男子,都是如此威猛吗?乐仪暗暗道了一句。她不由得打量他,他穿着素净的道袍,脚上踏着厚实的布鞋,脑心绾髻,用一块灰色璞巾包着。他眉眼灵动,一双眸子黑的黑白的白,不算特别俊美,却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浑浊。 吕穆清几步走到乐仪面前,眼神淡淡扫在她脸庞,又问了一遍,“你家大人呢?” 他以为乐仪是凌濛初府上的婢女。 乐仪大大方方,“官家召见,他入宫去了。” 吕穆清边往里走,边回头看了她一眼,只觉哪里奇怪,又懒得计较。他脚步稍停,朝乐仪笑了笑,“我去房里等他。”音落,衣衫已隐入门中。 乐仪在台阶下候了半响,终于瞧见传话小厮疾奔而至。小厮取下蓑衣,伶俐道:“乐家大人说,府上需要预备,午后再过来接。”乐仪心里蓦地一沉,问:“乐府离这儿可远?” “四五个街口呢,起码要费大半时辰。”小厮嘟囔着,乐仪又问:“如何走?” 小厮道:“转过巷口直往右走,约四五里路便可至乐府。” 乐仪颔首,“方才有一位公子入府寻凌濛初,您快去招待吧。” 小厮见她客气,受宠若惊,越发恭敬道:“乐大娘子是老爷的贵客,可别跟小奴客气。” 乐仪从门房里拿出小包袱,微笑道:“什么贵客,什么小奴,都是一样的人罢了。您年纪比我大,给我端茶倒水,又帮我往乐府跑了一趟,我自然要感谢你。” 她面色恬淡,音调悦耳且从容,“呆会凌濛初回来,就说我自己回乐府了。” 小厮正要劝,乐仪却已拾阶而下,撑开油纸伞,轻盈的步入雨中。 汴京不比黄縢,大街上闹哄哄的,人来人往,比肩接踵。乐仪一路走一路看,见娘子们穿戴艳丽,相公们羽扇纶巾,小摊上绫罗满目,酒肆里莺歌燕舞,其所见所闻皆在意想之外,不由暗暗咂舌,新鲜不已。她行步极快,小半时辰,便已寻至乐府门口。 乐府门前一片富丽堂皇,几丈宽的朱漆大门,斗檐宽敞,石狮高筑,两只檀木雕花的大灯笼,不分白天黑夜烛火不熄。有几个小厮爬在梁上清理蛛网,搅得飞尘仆仆。乐仪穿着青灰褙子,系藕荷色马面裙,立在台阶下看了许久,方问:“这里可是乐崇阳乐大人府上?” 小厮顺着木梯下来,“正是乐大人府上,小娘子有何事?” 乐仪立在风里,碎发沾了一层薄薄的雨水,湿漉漉的垂落。她神情自在,眉眼间露出些许的笑意,走上台阶,叹道:“黄縢离汴京真远!” “你是从江西黄縢县来的?”小厮客气了三分。 乐仪道:“我是来探望父母亲的!” 小厮吃惊,试探着问:“您可是大小姐乐仪?” 乐仪抖了抖肩膀轻得不能再轻的包袱,笑容浅浅,“我是乐仪没错,但不是什么大小姐。”有机灵的小厮一灰溜往里头传话,片刻间便有两个年轻娘子迎了出来,拥着乐仪往府中进去。 第三章:世情 乐府在汴京不算大,但在乐仪眼里,俨然是神府仙闾。府中花木幽深,亭台起伏,无数女婢小厮穿梭其中,未闻半点喧闹。 乐仪问婢女:“姐姐叫什么名字?” 为首的年轻娘子道:“大娘子可唤婢子绿芙。”乐仪满是疑惑,还想再问,见二人皆紧抿着唇,低头一味往前奔走,遂止了话,省得聒噪了人。 乐仪不动声色的一路打量着,心绪渐渐低沉。 父母亲离开她时,她刚刚出生只有数月。因父亲考上太学要入京读书,彼时家道艰难,没法将稚嫩婴儿留在身边,于是将她放在外公家寄养。十九年来,她一直以为父母亲在汴京难以为继,才无法将她接到身边。没有任何人告诉她,父亲竟是大学士,且有如此富丽堂皇的府邸。 越往里走,乐仪的心思越沉。 入了一处花厅,厅里挤满了人,男男女女数人,每个人的眼神都落在乐仪身上。乐仪惶然的扫视着周围,她猜不出她们眼中的意味,到底是好奇、疑惑、轻蔑抑或是旁的什么,她说不清楚。旁侧突然窜出穿缥碧色裙衫的娇小娘子,她胸口扑着竹柄堆绫绣花蝶扇,从乐夫人身后歪出头来,笑吟吟盯着乐仪看,“你就是乐仪?怎么和我一点儿都不像?” “娇儿,不许无礼!” 乐夫人宠溺的睨了小女儿一眼,朝乐仪伸手,“乖,到母亲这儿来!”在乐仪的生命里,“母亲”这个词从未真实的出现过。她一步一步的往前走,脚上似有千斤重,先前在凌府时急切的心情此刻全不见了,若有回旋的余地,她宁愿即刻回黄縢,坐到灶房里添火烧水。 眼前的贵妇叫她觉得害怕。 乐夫人到底心有亏欠,见乐仪怯怯的模样,越发怜惜。她迎向乐仪,握住她的双手,眼圈儿红了,“你大弟说下午去接你,你来是大事,府上也要隆重预备着。”又问:“可是凌府的人送你来的?可有打赏过?” 乐仪低声道:“我是自己来的。” 乐娇“噗嗤”一笑,“果然是乡里养大的,一点儿礼节都不懂。你既是乐府的大娘子,又未出阁,怎可在外头抛头露面?”旁侧穿戴鲜艳的小娘子附和道:“大姐久居乡野,行为举止自然不如咱们守礼,将来跟着学便是了。”说着,走到乐仪面前,福身道:“见过大娘子。” 乐夫人忙道:“这是你大弟媳……”话只说了一半,外头有婆子道:“老爷过来了。”音落,屋中之人倏然不见了一半,连乐娇也告退离开,只乐仪和婢女们留在屋中。 乐崇明刚刚从书房里出来,他即便在病中也不忘读书,每日总要翻上半卷书册。他还不知乐仪已在府上,见屋中立着乡野女子,以为是家中奴仆,不等乐夫人开口说话,便道:“下去吧。”乐夫人见他面色不好,下意识的有些畏惧,一时没有说话。乐仪知道是自己父亲,此时心绪也定了下来,便从容跪下,磕头道:“女儿乐仪给父亲、母亲请安。” 乐崇阳这时才正眼瞧乐仪,惊讶道:“你何时到的?” 乐仪道:“比父亲先到一刻钟。” 乐崇阳愣愣看着乐仪,仿佛在脑中搜索着话语,话到嘴边,却只有一句:“起来吧。”他问乐夫人:“院子可拾掇好了?”乐夫人从柜中取出家常袍子,替乐崇阳宽衣,道:“早拾掇好了,娇儿院子里有两处干净厢房,她住下正好。”乐崇阳张开双臂,由着乐夫人伺候,威严道:“地方太小了些,改明儿把清泉阁理一理。”又对乐仪道:“你下去歇息吧。” 见父亲神情淡淡的,乐仪此起彼伏的情绪如被冷水浇灭,变得异常平静。 绿芙上前引路,“大娘子,请随婢子走。” 第四章:臣服 吕穆清候了许久,至傍晚时分,方见凌濛初风尘仆仆回府。两人短短半年未见,身份地位已有天翻地覆之别。凌濛初一把勾住吕穆清脖子,傻乐道:“害我白跑了一趟,眼巴巴带了黄藤酒去找你,你竟跑我府上来了!” 天空传来城西晚钟的撞击声,吕穆清望了望窗外,脸色漠然,“夏容与任军都指挥使一事,中书省可同意了?”凌濛初敛住笑容,啧啧摇头,“你现在只是一介探火兵,谁任军都指挥使不都一样吗?况且,此乃官家的意思,太后也同意的,中书省能怎样?” “汴京火政若由夏容与统摄,梅将军无异于如虎添翼。”吕穆清忧心忡忡道。 凌濛初叹了口气,“官家都不理会,你操什么闲心。依我看,你该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从副都指挥使贬为探火兵,大宋开国以来,因冒火救人而遭受贬职的,你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独一个。我就弄不明白,夏容与信口雌黄把所有的罪责都推给你也就罢了,你长了一张嘴,又是吕相的近亲,怎么就一句辩驳的话都不会说?你是哑巴吗?” 他嘀嘀咕咕说了一大堆的话,吕穆清已经跨出门外半只脚。 吕穆清说:“已过酉时,我该回军营了,夜里还要上值。”他衣衫单薄,步子极轻快,飞似的几步出了前厅。凌濛初在后头嚷:“酒还没喝呢?” “留着,下回再喝。” 步军司的军营原设在城外,因近几年汴京城的火灾不绝如缕,官家甚忧,遂命步军司在朱雀门驻扎了数百士兵于夜间巡守。吕穆清是京厢军中的翘楚,隶属殿前司,后被调入步军司任副都指挥使,负责朱雀门内御街的火禁,因集贤殿大火,而被官家贬为探火兵。 眼下吕穆清才走进驻地,原先的侍从如今的同僚——探火兵贾重九一头撞了过来,“大人,您可算回来了!夏容与……夏大人在屋里等着您呢。” 吕穆清唇角微微斜起,眼中散发出一丝凛冽,他不急不缓的走上台阶,掀帘子进屋,见夏容与身穿官服立在窗下,轻轻瞥去,也不搭理,径自从桁架取下防火服便要换衣。侍立的士兵吼道:“大胆,还不快快拜见夏军都指挥使。” 夏容与这才开口,“放肆!你们都出去!”嘴上凌厉,眼神却是淡淡的。 吕穆清已经换上防火服,从柜中取出铜锣和水囊,道:“时辰已至,我要出去巡逻了。你找我何事?”夏容与握拳往铜锣上敲了一记,眉眼露出笑容,“我知道,以你的本事,步军司没有一人能与你比肩,当一个小小的探火兵实在是辱没了你。我是惜才之人,若你愿意,到我身边当侍从如何?只要你臣服于我,我自会寻机帮你向官家求情……” “夏容与!”吕穆清眼中喷火,一把扼住夏容与脖颈,“臣服?你配吗?” 夏容与稳稳站着,嘴角露出轻蔑之色,“梅将军很待见你,几次在众人面前夸赞你,你何必呢?你效忠官家,官家知道吗?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道理你还不明白?” 吕穆清陡然松手,沉沉道:“滚!” 夏容与理了理衣襟,平静的走出门外,留下一句:“你若改变主意了,随时告诉我,我有的是耐心。”待他离开,贾重九提着灯笼进屋,恭谨道:“大人……” 吕穆清恢复平常颜色,轻轻一笑,“往后切勿再唤我大人,我同你一样,是个探火兵罢。”语毕,收拾物件走出门外。 第五章:疑惑 汴京城屋瓦连绵,烛火之患常有。夜色笼罩,朱雀门外街两侧的酒馆饭肆渐渐隐去喧嚣,归于祥和。春雨未歇,夜风剐面,吕穆清手持铜锣,每走百步便威严大喝一句:“禁火令至!”贾重九提着灯笼随在旁侧,他环顾四周,若见屋宇间流露微光,则摇响火铃,以示警醒。 行至吕相府,门前燃着两盏小灯,乃方圆几里之内唯一的亮光。两个小厮立在门房里朝窗外望,见吕穆清徐步而至,嘀咕几句,从茶柜里端出食盒,开门迎到街头,哈腰道:“堂少爷,老夫人给您预备的夜宵,说千万不要饿了肚子。”另一个小厮拿着蓑衣、斗笠往吕穆清身上套,“天怪寒的,老夫人说明儿务必要喝姜汤。” 吕穆清“嗯”了一声,将食盒递给吕重九,“老夫人身子可健朗?” “近来倒春寒,老夫人腿疼,已经请了御医施针。”小厮回着话,悄然立至一侧。吕穆清把斗笠丢给吕重九,行步往前,“告诉老夫人,我很好,过几日旬休回府陪她用膳。” “是。” 亥时至,夜深人静,乐府幽深寂黑。乐仪睡不着觉,在榻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偶听得窗下有猫哀叫,一时有趣,便用火石点燃了豆油灯,提灯往外头寻去。这间屋子原是五院堆放杂物之处,其主乐娇从未踏足此地,在乐仪没来之前,一直是府里野猫的老窝。野猫并不怕人,一身黑毛,眼珠子一蓝一绿,直瞪瞪的盯着乐仪。 乐仪从小在乡间山林走动,虎豹豺狼都见过,甚至曾经养过两只小狼狗。她颇为欣喜的蹲下身,伸手去挠黑猫,脸上也不由得露出笑容,“小东西,原来是你在闹。” 黑猫倏的往后躲去,一灰溜的跑开,瞬间没了踪影。 乐仪正要转身,忽有寒风吹来,她抬眼望去,见远处黑黢黢的角楼上蹲着一个猫影,仿佛是在等她。她心中一动,不由自主追了过去,等爬上角楼,黑猫竟往梁上一跳,落在了墙头。乐仪举灯照向黑猫,正要说话,忽听墙头外一声大喝:“禁火令至,小心火烛!” 唬得乐仪忙吹了灯,杵着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片刻,墙外头传来话,有男子嘀咕,“这儿好像是乐大人府上。”一顿,语气骤然变得油腔滑调,笑道:“听说乐府来了一个黄縢的小娘子,不知道模样儿如何?上回你冒死救了乐大人的命,听步军司几个大人闲时提起,乐大人可有意将女儿许给你!” 乐仪听得心惊胆颤,来不及反应,便听见另一男子道:“男女婚配,岂是儿戏?我救他是我的职责所在,并不图他回报。”雨声簌簌,他的声音在静夜里犹为清冷,他越行越远,渐渐的没了声响,乐仪悄然下楼,心里升起一丝疑惑。 翌日天未亮,便听见外头吵闹,乐仪不知府上规矩,以为府里的人都有早起的习惯,遂起身穿好衣裳,坐在房中静静等着婢女进来伺候。 第六章:沉默 廊下点亮了檀木四方灯笼,浅浅的光辉映入屋中,时有人影攒动。待天光渐渐发亮,窗纸发白,便有小厮吹灭了灯,在院中飞奔来去。乐仪歪在床榻边睡着了,绿芙进门时见她一身整齐,惊讶道:“大娘子,您怎么没有宽衣?” 乐仪惺忪的揉着眼睛,知道自己误会了,随口掩饰道:“外面吵闹,便早早醒了。” 绿芙捋起帷幔,冲随身的丫头道:“去打热水来。”又笑着叠被铺床,“夫人和小娘子一早进宫去拜见张贵妃,定是府里人吵吵闹闹的,扰了大娘子睡觉。”见丫头端来热水,便拧了巾帕,欲替乐仪拭脸。 乐仪不习惯被人伺候,接过巾帕,说:“我自己来。” 有几个丫头端来朱钗胭脂等物,绿芙请乐仪坐下,麻利的侍奉她梳妆描眉,笑道:“大娘子初到汴京,城里的夫人小姐知道您来了,定要过府探望,大娘子时时都要预备着待客。” 乐仪由着她在脸上乱涂乱描,很不自在。 乐仪问:“母亲时常入宫吗?” 绿芙恭谨道:“也不算时常,要见宫里的贵妃娘娘可不容易,更何况是张贵妃。”她说着,冲乐仪隐秘一笑,竖出大拇指,“张贵妃可是官家心尖上的人儿。” 乐仪心生好奇,正要再问,门口窜出一个小厮,扬声道:“老爷有话交代大娘子。”顿了片刻,才又学着乐大人的口气传话,“你好生准备准备,吃了早膳去一趟梅将军府上。今儿是梅大娘子的生辰,邀了府上的内眷,不去不行,出去见见世面也好,再者,有什么不懂的,多问问你三个弟媳妇,言行举止切勿失了分寸,也不必去大院请安了。” 见绿芙屈膝,乐仪也连忙学着福身,“是。” 乐仪这时才知道,自己竟有三个弟媳妇! 乐府的三个媳妇儿都出自汴京的名门,母家皆有些权势。昨儿个乐仪进府后,她们在背后议论了半宿,无非是“乡野村姑粗俗”、“不知礼节”、“穿戴也太寒碜了”如此这般的话。在乐仪面前,她们倒不敢太过造次,毕竟乐仪是乐府名正言顺的嫡出大小姐呢。 吃过膳,乐仪在起坐房候了三个媳妇许久,才见她们姗姗而来。其实几人昨日在大院时皆见过,只是没来得及相互介绍,此时见面,嫌隙归嫌隙,明面上都是规规矩矩客客气气。 乐家三个儿子,大儿子乐明乃嫡长子,其余两个弟弟乐清、乐华是秦姨娘所生的双胞胎。乐仪没来之前,后院事务,多半由大媳妇拿主意,乐夫人也偏爱大媳妇。 大媳妇亦想给乐仪一个下马威,隔得远远儿,就眉飞色舞道:“大娘子,您怎能穿便服出门呢?太素了些!”又训斥绿芙,“大娘子在乡野里长大,不知道京里的仪礼也就罢了。你可是婆母跟前的人,怎么不事先预备着?若大娘子没合适的衣裳,该告诉我才是!” 绿芙唬得浑身紧绷,连连道:“婢子知错了!” 乐仪淡然一笑,“这身衣裳是我从黄縢带来的,是奶奶亲自缝的……”她话没说完,二媳妇悄悄凑到三媳妇耳侧,细碎道:“难怪针线粗糙。” 乐仪听入耳中,不愿再论,便沉默下去。 第七章:舒窈 梅府乃京城第一大府邸,其主梅将军时任枢密院都指挥使,乃禁军最高统领,且掌管西北四十万大军,朝中无人敢小觑。梅将军唯一的独女梅舒窈今日十九岁生辰,朝中大臣挤破了头挖空心思想要进府庆贺,梅舒窈却丢出一句话,“只请二十岁以下的娘子入府。” 乐仪随在人群之中,梅府气派,假山流水亭台楼宇,婢女小厮来往如梭,木楼高筑,舞姬乐者甩袖如云彩,周遭一片祥和盛景,乐仪从未见过从未听过,越发不敢多走一步。三个弟媳妇未出阁时便与梅舒窈熟络,此时相见,叽叽喳喳在廊下说个不停。另有数名汴京大户的世家女在旁侧赔笑,她们莺莺燕燕,嬉嬉闹闹,无比惬意自在。 婢女们捧来玉液琼浆,汤引甜点,流水般摆在横栏上、窗檐上、小杌几上,任谁都可以捡着吃。乐仪见一碟青黄果子瞧着可爱,遂捡了一颗放入嘴里,不料清脆爽口,入口生津,酸酸甜甜别有味道,不由得赞叹,“好吃。” 二弟媳听见,哂笑着翻了一记白眼,凑到大媳妇耳侧嘀咕了两句,两人骤然发笑,引得梅舒窈望过来,“有什么好玩的事,只自己偷着乐,说来给我听听,让我也乐一乐。” 众人皆以梅舒窈为尊,大媳妇没法推辞,却也顾着家中颜面,不好在外头说论乐仪没有见识,便笑称:“你可记得林家大娘子府上新纳的小妾?那小妾原是折花馆的舞姬,林官人年初才赎身回来,说是有了身孕。哪知没几日,竟有书生上门,说那小妾怀的是自己的孩子,还说薛十三娘早把那小妾许给了他,如今正闹得不可开交呢!” 如此新奇诡异之事,果然引得所有人注目,大媳妇得意,举止夸张的捂住嘴,左右探望,倏然低声道:“林大娘子不会在这吧?” 有世家女捂嘴笑道:“难怪几次邀她踏青,她总是身子不爽利。” 梅舒窈鄙夷一笑,“竟然敢娶妓院的舞姬,活该她府上鸡飞狗跳!待我嫁了人,若是要纳和我身份地位差不多的也就罢了,若是低贱的,一个都不许进门!”大媳妇奉承道:“以你的地位,京里哪有能和你平起平坐的世家女子!公主娘娘还差不多。” 东边传来击鼓声,婢女上前福身,“大娘子,宴席已摆开,请去小东院用膳。” 梅舒窈颔首,领着众人沿着长廊往院中去。乐仪默然随在身后,既不想说话,也不知能说什么,周围的一切对她来说太过陌生,她既觉拘谨又觉惶然。 众人行至半路,从花园横道中转出一人,陪侍的娘子们惊慌不已,连忙往花荫里背身躲避。乐仪呆呆立着路中,在她心里,青天白日,男女偶遇实乃常事,没什么可避讳的。大媳妇见乐仪丝毫不知礼节,来不及说教,一把将她扯至假山后,气得说不出话。 梅舒窈神情冷漠,凛然望着眼前的男人,道:“夏大人,我好像没有邀请你!” 第八章:凭你 夏容与一身白锦儒袍,头戴冠玉,手中持羽扇,翩翩立于杏花树下。 他微微抱拳施礼,没有一丝不悦,反而面露笑容,“我日日来府上与梅将军商议军中事务,今儿反倒不来,岂非奇怪?”他从袖中取出木雕小盒,从容递给梅舒窈,“你若能解开这个盒子,我便听从你一个愿望。” 梅舒窈下意识的瞥了一眼身后躲避的众娘子,说:“什么都可以?” 夏容与轻轻一笑,“自然是什么都可以。” 梅舒窈骄纵,接过木盒随手交给丫头,“我再也不许你在父亲面前提成亲二字。” 夏容止已转身离开,“等你解开木盒再说。” 众人凑回梅舒窈身边,皆是钦羡赞叹。有世家女说:“我方才听你唤他夏大人,他就是步军司的军都指挥使夏容与大人吗?没想到他这样年轻,便已官列二品!” 又有旁人附和,“偏还生得如此俊秀……” 梅舒窈亲昵的往她腰间一掐,气鼓鼓道:“俊秀什么?讨厌死了。”说着,不知如何将眼神落在了乐仪身上,不屑道:“你便是乐崇阳的长女?” 乐仪嘴里还咬着青黄果子,囫囵道:“是。” 梅舒窈冷哼,露出轻蔑之色,“凭你,如何配得上穆清哥哥?”乐仪连吕穆清的名字都未听说过,以为她弄错了什么,正想要问,梅舒窈已领着娘子丫头们浩浩荡荡去了。 到了另一处院子,庭院遽然拥挤,几乎迈不开步子。檐下两侧搭着巨大的幕棚,棚中摆着数十张四方小桌,桌上摆满了碟碟罐罐的吃食,又有无数的丫头立在桌旁侍弄,台阶之上还有乐人在吹奏吟唱,满满当当的一院子人,既热闹又隆重。 婢女在梅舒窈耳侧说了一句什么,梅舒窈突然四处探看,面露欣喜之色。过了一会,便见她提裙往后头回转,朝来时的院门奔去。乐仪顺着她的方向望去,见有两个男子身穿胄甲迎面而来,因实在避无可避,众人也就微微垂了脸,不往那处看便是。 梅舒窈唤道:“穆清哥哥。”她跑得极快,几乎扑进吕穆清怀里。 吕穆清抿唇笑了笑,并未表露太多颜色。他道:“我是不是来太晚了,昨儿夜里我当值,早上便多睡了一会。”他立在月洞门里,树枝环绕,看不大清面容。梅舒窈摇摇头,亲热的拉住他的袖口,“你来了就好,你夜里当值累不累?我一定会求父亲将你早日调回……” “朝中之事不必你劳心,我很好,也不觉累。”吕穆清温声说着话,语气里透着一股宠溺。他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布包,放到梅舒窈掌心,“生辰快乐。” 梅舒窈小女孩似的瘪嘴,撒娇道:“不会又是那个吧?” 贾重九在旁侧插嘴,嚷道:“每年都送这个,我都烦了。” 吕穆清沉下脸睨了他一眼,还未开口,梅舒窈已斥道:“关你何事,我喜欢就好!只要是穆清哥哥送的东西,我都喜欢!”她露出女儿家的娇态,解开小布包,果然看见里面放着一个铜丝缠绕的哨子,哨座上系着两截红绳,打了结可系在腰间随身佩戴。 梅舒窈放在嘴里吹了吹,哨子发出尖锐的声音。 第九章:青梅 乐仪悄悄从人群中退出,离开远了,才拉住小丫头问:“茅房在哪儿?” 小丫头见乐仪身穿布衣,装扮简朴,还道是哪家的婢女,随手往远处一指,“那边!”说完,端着手里的东西走了。 园中曲径通幽,假石花木林立,乐仪绕了两三个圈儿,几乎迷路。行至一处亭台,见有人背手而立,正欲上前询问,待走近时,才认出是先前与梅大娘子说话的夏大人。 他看上去颇为失落,仰面望着天际,愣愣杵着。 乐仪从先前的谈话中判断出夏容与、梅舒窈与吕穆清三人之间的关系,见夏容与落寞,以为他正在为此伤心。原想要走开,不如何故又鬼使神差般从小荷包里拿出青黄果子,小心翼翼递过去,问:“你要不要吃盐渍青梅?” 夏容与唬了一跳,惊愕的回过头,望着乐仪手里的果子,过了一会才客气道:“我不吃,多谢。”他的表情很疏离,见乐仪挨得太近,往旁侧退了半步。 乐仪把手往他面前伸了伸,“酸酸甜甜的,很好吃,你尝尝嘛。原本我要带回去学着做的,看你那么伤心……给你吃啦。” “伤心?你是哪家的丫头,说话这样随便?”夏容与板起脸。 乐仪不大好意思,“我看你望着那边……”她抬手指向天边,“一动不动很伤心……” “什么伤心?”夏容与有点气急败坏,指着不远处的殿宇,“那座楼没有设防火墙,两边都有木楼,前面是花园,旁边是茅厕,后头还有厨房,要是有一处着火了,这儿会全烧光……”说了一半,忽觉自己为何要向这个小丫头片子解释,于是又板回了脸,“你哪儿当差的?” 乐仪道:“我不在这儿当差,我是乐崇阳的女儿乐仪,我是来赴宴的。” 夏容与上下打量她片刻,“黄縢来的?” 乐仪惊讶,“为何人人都知道我?我昨儿个才来的,消息未免传得太快了。” “因为你爹要把你嫁……”话到临头,夏容与心里嘀咕自己为何跟她讲这些,遂道:“你不在前头吃席,跑这儿来做什么?” 乐仪“哎呀”一声,问:“茅房在哪里?” 夏容与指指楼宇后的两处小屋,没头没尾道:“别掉进坑里。” “才不会呢!”乐仪拾阶而下,冲夏容与招招手,“再见。”待乐仪走了,夏容与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笑了,他皱了皱眉,冷冷的压下心防。 至午膳时候,舞乐声止,众人入席。 乐仪正要落座,忽听几声尖叫,有婢女飞奔至梅舒窈身侧,嚷道:“大娘子,请速速离开此处,厨房走水了……”众人一听,慌乱不已,又不知怎么办,皆望着梅舒窈。 梅舒窈脸上紧绷绷的,沉吟片刻,朝众人道:“你们都随我去前院。” 前院是梅将军议政之处,男子众多,但事急从权,也顾不得那么多。大媳妇惊慌不已,原本领着乐仪随在大队人马后头,可走着走着,不知是走岔了路,还是稀里糊涂的随了救火队的人,待反应过来,人已经一头撞到了火楼面前。 乐仪从未见过如此大火。 第十章:职责 熊熊烈火窜上天幕,空气中飘荡着米粒燃尽后的齑粉。步兵司的探火官兵早已结队而至,这儿可是梅将军府,任谁都不敢怠慢。浇水的、提桶的、丢掷水囊的、呼救的,四周一片急哄哄乱糟糟,却也乱中有序,有条不紊。几个探火兵试图往火里救人,夏容与怒吼了一句什么,众人便齐齐后退。此刻火势已急,整个厨房吞噬在巨火之中,任谁靠近都有生命之危。 夏容与洪声道:“将两百步内可燃之物移开,绝不许殃及别处!” 众将士的声音地动山摇,“是!” 厨房掌事的老婆子污头垢面从人群里挤出来,径直扑到夏容与跟前,泣道:“大人,我孙子还在里头呢,他是跟着汤掌勺学本事的,还未成婚呢,大人……大人……” 夏容与面色冷酷,丝毫不留余地,“此房已弃,您节哀。” 老婆子听闻,几乎晕厥,幸而有两个刚刚死里逃生的厨娘在旁侧紧紧挽住,细声劝慰。老婆子眼尖,抹着一把老泪瞧见吕穆清过来,遂死命挣脱了二人,疾奔上去,未开口,先往地底跪了,唬得吕穆清往后一退。 “王婆婆,这是怎么回事?”吕穆清从小与梅舒窈来往密切,时常出入梅府,里里外外的仆人也都认识。且这王婆子平素惯会做人,每回知道吕穆清入府,总要亲自预备他爱吃的点心瓜果。吕穆清双手搀扶王婆子,王婆子不肯起,泣不成声道:“求……求吕大人……救救我孙子!他……他在灶房下的地窖里拿咸菜呢……奴家知道您威武,您救救奴家孙子……” 吕穆清犹豫片刻,冲贾重九道:“我的火服呢?” 贾重九抿着唇不看他,摇着头往后退,他不能让他去送死。夏容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现在不是你逞英雄的时候,这间房子都快烧完了,里面也听不见有人呼救……” 吕穆清置若罔闻,他环顾四周,见有一辆板车停在不远处,便几步走过去,从上面翻出一件火服往身上套。他麻利的穿戴着,迅速绾了头发,耳边不停的传来贾重九的劝阻声,他却一句也听不进。他端起一桶水从头浇下去,抹了一把脸就要往火里冲。 夏容与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面容扭曲,“你这样不要命的救人,图什么?” 吕穆清沉如静夜,“我是探火兵,救人是我的职责,并不图什么。” 他的这句话,乐仪听得清楚,她不禁对他刮目相看,又觉他面善,好似在哪儿见过,一时心潮澎湃,竟听得呆了。她看着吕穆清小跑进巨大的火龙之中,无数的探火兵涌过去朝他走的方向泼水、丢水囊,她的心紧紧的揪着,不自觉的为他担忧。 忽然有冰冰凉凉的东西落在乐仪脸颊,接着两滴、三滴、四滴……竟然下雨了!周围有人欢呼起来:“下雨了!下雨了!”王婆子亦不断的跪地作揖,嘴里喃喃有声。 乐仪记不得躲雨,愣愣的站着,死死盯着眼前的巨火。 第十一章:热泪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喧哗,乐仪循着声音望去,只见另一侧有一团黑影从火中出来。乐仪几乎是下意识的跑过去,她看见吕穆清浑身焦黑,头上的璞巾还在冒着火星子,他放下背上的男子,没有停留又折身往火中回去。 王婆子扑过去,抱住刚刚救出的男子,嘶声裂肺的痛哭起来。 男子道:“小翠儿还在里头呢!” 有人问:“小翠儿是谁?” 又有人回道:“好像是大厨房里专司切葱的厨娘。” 房子已经快烧没了骨架,四处都在坍塌,滋滋燃烧的火星子在雨中一点儿也不示弱,反而越烧越猛。乐仪的整颗心都揪住了,连大媳妇叫她,她也没有听见。大媳妇拉扯着乐仪往回走,乐仪如木偶般跟着她,眼睛却仍然只盯着巨火。 终于,有身影从火中奔出,众人都围了过去。 乐仪陡然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她本能的甩脱了大媳妇的手,往人群奔去。对她来说,一切都太震撼了。她在心底暗暗思忖:难道,汴京的男子都如此勇猛吗? 她挤进人群,眼见着吕穆清“啪”的摔倒在地。 她大喊道:“他晕倒了!” 乐仪着急的往前冲,作势要去扶,却被后来的医女一把拨开。医女瞧也没瞧她,径直跪坐在吕穆清身侧,飞快的施针布药。此刻雨已经停了,巨火燃烧尽了也就渐渐失去了气焰。乐仪恍如从梦里惊醒,迷惘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她收敛起心绪,默默退至旁侧。 回去的马车摇摇晃晃,三个媳妇儿都沉浸在大火的惊恐中,当做奇闻异事一般,喋喋不休的谈论。入了乐府,乐仪重新换了衣裳,只身往厨房里去。 不料才出院门,便撞见乐娇领着众多丫头婆子气势汹汹而来。乐娇身穿华服,头上金银朱钗环绕,臂膀带着十几个臂钏,叮当脆响。她笑眯眯的盯着乐仪,问:“去哪儿呢?” 神情间全是趾高气扬。 乐仪道:“方才淋了雨,想找厨房熬些姜汤。” 乐娇眉梢一挑,葡萄般黑黝黝的眼珠子打了个转,手往左边一指,“厨房在那边,你一直往前走便到了,可千万别走了岔路。”语毕,边往里走,边欢快的同丫头说起旁的,“兰贵妃的如意院可真是气派,地方虽说小了些,物件却是样样儿价值连城……” 乐仪既不知道兰贵妃,也不知道如意院,更不知价值连城的物件到底为何物,她也懒得多听,顺着乐娇指的方向,一步一步闲去。她的脑海里时而浮现出吕穆清奔入大火的情形,又觉额头有些昏沉,迷迷糊糊走了半响,再一看,花木幽深,人烟稀少,已不知身处何处。 天空淅沥沥的下起小雨,乐仪茫然的往前跑了几步,发现四下无处可躲,此刻天将黑未黑,远处的乌云沉沉坠落,她定定的望着,想起爷爷家门口雨雾缭绕的稻田,外公院子里霹雳哗啦的雨水沟,蓦地心尖一酸,热泪便已滚落。 她想回黄縢呀。 第十二章:局外 真正见到三个弟弟,已是乐仪来汴京的半月以后。 旬休日,乐明、乐清、乐华三人从国子监回府,在父母面前听过训,便各自回院子里歇着。待到晚膳时候,方被婢女请入大院吃饭。 乐仪见过乐明两次,一次是她刚入府那天在院子里碰过面,一次是她给乐崇阳请安时见他在旁侧陪着饮茶,两次都没有说过话。乐清、乐华是双胞胎,皆在国子监读书,乃秦姨娘所出,他们吃住都在国子监,只旬休日回府,倒是头一次见到乐仪。 满满当当一大桌子人,乐仪落座在乐娇旁侧。 乐崇阳手里卷着书册在看,他不动筷子,谁也不敢先尝。 众人并不拘谨,大媳妇和乐明在嘀咕前头母家舅舅过世时的阵仗,二媳妇与三媳妇隔着乐清在比划手腕上的镯子,乐清时而点评两句。三弟乐华模样儿与二弟乐清极为相似,只是神态更为老练些,身侧之人细细碎语,他却静静的,发着痴愣。再看乐娇,她几乎滚在母亲怀里,撒着娇,要母亲把前头宫里张贵妃赏的料子给她做衣裳。 乐仪依然是个局外人,即便她身为嫡长女,本该是最受重视的子女。 乐崇阳终于像是从梦里惊醒,放了书册,拿筷子往盘子上点了点,“怎么都不吃?该凉了!”说完,从一碟春笋鸡丝里挑了大半筷子,囫囵塞进嘴里。 见他们都开始伸筷子,乐仪才缓缓的捡起筷子,挑了两粒米饭。 乐崇阳问:“听闻吕相要去国子监讲学,可是真的?” 乐明放下筷子,恭谨回道:“我们几个学正已经准备三天了,一会传话说初五来,一会又说初七,现在都没个准信。” 乐崇阳道:“上头吩咐办事,你要有耐心。”又问乐清,“刘从广分在你一个寝舍?” “年初就分来了,没见过他几次,他并不在国子监住,教授不知道,替他打马虎眼的人多得去了,没人揭穿他。”二媳妇往乐清碗里舀了鸡汤,乐清喝了一口,望着乐娇,似笑非笑的接着道:“昨儿我瞧见夏容与、凌濛初同刘从广在监里勾肩搭背……夏容与就是办法多,不仅受梅将军重用,连官家表弟、太后最宠爱的侄儿刘从广也与他交好,真是前途无量啊。” 乐崇阳敲敲筷子,“你没那个本事,就好好读书,别钻营旁道!” 乐娇莺声道:“爹爹说错了,夏哥哥并不是钻营旁道之人,他武艺高强,救火有功,方能受到重用。官家表弟爱同他来往,并不稀奇,谁不愿和他来往呢?” “夏哥哥……”乐华冷哼一声,语气漠然道:“他可知道有你这么个妹妹?” 乐娇气道:“三哥,你不说话,我们不会当你是哑巴!” “别怪我没提醒你,我看那个夏容与城府极深,一心攀龙附凤,未必能瞧得上我们这样的门第……”乐华话音未落,乐夫人斥道:“娇儿哪一点配不上他了?农户之子,又是武将,家里一个可倚仗的人都没有,他有什么好得意?!” 乐仪默默的低头扒饭,她既不知夏容与是谁,也不知道刘从广是谁,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她仿佛置身在天边以外。 见乐夫人动怒,众人一时止了话。 过了片刻,乐崇阳忽道:“乐明,你晚上替我去趟军营,给吕穆清送两坛去年的青梅酒。”乐仪听见“吕穆清”三个字时并未感觉到什么,直到又听乐崇阳说:“梅府走水时,他硬是闯进火中救出两个下人……”这才惊觉,原来那天从火里救人的男子叫吕穆清。 她的脑中忽然模糊一片,许多的影子和面庞重叠在一起,化成了“吕穆清”三个字。 第十三章:往事 天黑时候下起大雨,营房简陋,窗外暴烈的雨声噼里啪啦的拍打着窗檐,细碎的雨珠从屋顶一滴一滴的缓缓砸在脸盆里,像敲在人的心头。吕穆清躺在床上,他眉头紧锁,双眼紧闭,额上汗珠细细密密,喉咙里时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像撕裂的锦缎,惨烈、破败。 梦里熊熊烈火,火光如热血般浸染着一切。探火兵们在指令下放弃楼宇,正在做隔离工作,他们搬走树木花草,拆除茅屋阁楼,糟杂的吵闹声几乎要埋没吕穆清的哭闹。 彼时他不足十岁,头顶还梳着双髻。 他跪在探火兵面前,痛哭流涕道:“求求你,救救我爹娘,还有我妹妹,我听到他们喊叫的声音了,他们还活着!”他一路跪过去,人人都只是叹息、劝慰,没有一个人愿意帮他。 谁又能——豁出去命救别人呢? 他眼瞧着楼宇完全坍塌,听着父母妹妹最后的嘶吼消失殆尽,他失去了人世间所有的温暖与快乐。汗珠和泪水一起没入发鬓中,浸湿了枕头,他终于呜咽出声。 石夔之拧了巾帕,细心的替吕穆清擦拭着脸颊,他的动作像个小娘子,又轻又柔,举止之间全是疼惜。贾重九从外头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医女,医女手中端着半碗汤药。 石夔之连忙起身,让到一侧,客气道:“劳烦沈医女了。” 沈沉壁放下汤药,伸手探了探吕穆清的额头,道:“唐太医开的药丸可喂他吃了?”石夔之点头,面露愁色,“吃了三颗,烧已经退了。他一直在做梦,不见醒来。” 贾重九比他们乐观多了,笑道:“吕大人素来身体好,火里救人的事也不止一次两次,养几天肯定会好,你们别忧心忡忡的,把他当小娘子看待。”又往床上推了吕穆清一把,吕穆清蓦地惊醒,脸上的悲戚倏然褪去,仍然一副肃穆威武的模样。 贾重九嬉皮笑脸,“该吃药了!” 吕穆清挣扎着要起,沈沉壁要去扶,未料石夔之抢了先,把吕穆清半揽着坐起。吕穆清喝了药,向沈沉壁道了谢,又问:“那两个人如何?” 他说的是梅府救出来的两个下人。 沈沉壁笑了笑,她对他的倾慕几乎是写在脸上,“他们无碍,你放心。”说完,便收拾东西出去。掀起帘子,差点与人撞上,来人未介意,侧了侧身让她先走。进了屋,凌濛初瞧了吕穆清一眼,忽然噗嗤大笑,“你出家当和尚吗?眉毛都剃光了!” 石夔之沉下脸,“是救人时被火烧了,很好笑吗?” 凌濛初一把勾住石夔之肩膀,去摸他的脸,石夔之嫌弃的弯腰躲开,拿眼睛狠狠剐去。凌濛初越发笑得开怀,指指石夔之,又指指吕穆清,“你们可真像一对儿……” 石夔之差点一脚踢过去,“胡言乱语!” 吕穆清幽幽开口,“夔之性子温顺正经,你别拿他开玩笑。”石夔之莫名脸上发烧,拿起床头两身脏衣服出去。凌濛初瞧他忸怩的模样儿,更觉有趣儿。 第十四章:拜访 外头一阵响动,乐明穿着蓑衣进来,笑问:“可好些了?父亲听说你救人受了伤,命我来瞧瞧你。”贾重九凑到跟前,使劲儿吸着鼻尖,“你带了东西?” 乐明从蓑衣里举出一只手,空的,贾重九有些失望。乐明又举出另一只手,贾重九眼中一亮,“我就知道,堂堂乐学正不可能空手来探病。”说完接过酒,扒开塞子闻了闻,“是陈年的青梅酒!” 乐明笑了笑,脱了蓑衣,甩了甩袖口上的水渍,问:“吕大人可好些了?” 吕穆清苍白的笑了笑,“并无大碍。” 凌濛初勾住乐明肩膀,突如其来的熟络把乐明唬了一跳。凌濛初笑道:“改日我去你府上喝酒,回汴京数日,都没来得及拜见乐大人。乐大人近来可好?” 乐明留着三分客气,“家父甚好,前头已经去衙里办差了。”又朝吕穆清道:“家父特地命我来探望吕大人,吕大人救人于水火,义薄云天,令人钦佩。” 他满嘴官腔,凌濛初不由得掏耳朵。 吕穆清只是笑笑,“改日我定登门道谢。”乐明乃国子监学正,自认是读书之人,素来瞧不起武官,与吕穆清说了几句话,甚觉寡淡,便早早告辞离开。贾重九出去送客,凌濛初拿着青梅酒在鼻尖闻,说:“你几时登门道谢?” “改日。” “改日是几时?” 他问得刁钻,吕穆清不由得正色,“你有事?” 凌濛初把玩着酒瓶,嘴上仍然一副不以为然的语调,“官家命我秘密追查集贤殿大火的案子,我不好直接上门。” “你可查出什么?” “暂时没有。” 吕穆清思虑片刻,“明日早上你来找我。” “行。”凌濛初放下酒瓶,笃定道。 翌日,天刚刚发亮,凌濛初便以吕穆清的名义下了帖子去乐府。用过早膳,收到乐府回帖,说乐崇阳恭候大驾。因昨夜暴雨,汴京城的官道上烂泥遍地,马车、轿子和商贩积堵在路口,吕穆清、凌濛初费了大半时辰才走到乐府门口。 乐崇阳亲自迎了出来,见凌濛初在,略略吃了一惊,旋即隐去脸色,引两人入花厅叙话。他视吕穆清为救命恩人,极为感恩,笑道:“要是昨儿告诉我你要来便好了,我可以请一天的假,吃顿家常饭。眼下却是不行,巳时吕相有事召见。” 说着,下意识的望了吕穆清一眼。 吕穆清附和道:“老太爷办事严厉,向来不许属下无事告假。”两人正说着,凌濛初突然往乐崇阳怀里一扑,紧紧抱住他,吓得老头子脸都绿了。 凌濛初笑道:“乐伯伯好,我爹一直挂念您,想请您去府上喝黄縢酒呢。” 乐崇阳尴尬的回道:“好!好!” 三个人坐下喝茶,吕穆清问乐崇阳的病是否痊愈,将话题自然而然的引到了集贤殿大火的案子上。吕穆清道:“那日真是惊险,虽说御史台以“意外”结案,但若真是有人故意为之,乐大人的处境仍然很危险。” 他话中有话,乐崇阳听得明白。 第十五章:可爱 凌濛初有意无意道:“我倒想知道那日到底发生了何事。”顿了顿,语气愈发轻柔,道:“恐怕官家心里也有疑惑。”乐崇阳愣了愣,几乎立刻知道了凌濛初的来意,脸上沉了沉,语气仍然是笑的,“恐怕是梅将军想知道吧?” 毕竟凌濛初明面上仍然是梅将军麾下的人。 凌濛初道:“梅将军是梅将军,我是我,官家是官家。”他的话说得很清楚,但乐崇阳仍然不肯轻易相信,淡淡道:“此话差一,咱们身为朝廷官员,理应效忠皇帝,怎能把梅将军与官家相提并论?!罢了,今日不谈政事,只论闲情。” 乐崇阳往外看了一眼,便有小厮进门,恭谨道:“老爷,吕相遣人来问,您何时到衙门去。”吕穆清忙起身,“既然乐大人有事,我们就不……”他话没说完,凌濛初打断道:“乐大人,不知乐仪近来可好?” 乐仪闲来无事,蹲在屋门口逗弄黑猫,黑猫性子高傲,几乎不理会乐仪,一直懒懒洋洋。乐仪寻来两块鱼干,黑猫叼了一块就跑,乐仪追在后面,“还有一块不要了?又没人和你抢……”院子里曲径通幽,游廊蜿蜒,乐仪一路寻一路小跑,偶然走到一片梅子树下,不由得停了步子,脱了鞋,提裙往树上爬去。 她自言自语,“再不摘,就该黄了。” 乐仪本是村野小姑,手脚粗糙,却也麻利。不过片刻的功夫,她便用裙子兜了满怀的青梅。微风轻拂,树影摇曳,底下传来细碎的声响。凌濛初朝绿芙打了个“嘘”的手势,绿芙屏声退至旁侧。 “喂!”凌濛初大大咧咧。 乐仪惊骇不已,在树上摇摇晃晃,差点坠落。绿芙瞧得惊心,凌濛初却玩世不恭的伸出双手,“快点掉下来,让我英雄救美!”乐仪听见凌濛初的声音,欣喜道:“你怎么来了?”话语间,膝盖一弯一直,已经稳稳跳落在凌濛初眼前。 她香汗淋漓,鼻尖冒着汗珠子,脸颊因发热而红扑扑的,十分可爱。 凌濛初作势要揽她,乐仪俯身一躲,递过满兜青梅,“要不要吃?” “这是什么?” 乐仪道:“这是黄杏,多汁微甜,很好吃。”她满脸诚恳,神情烁烁,不容人拒绝。凌濛初遂捡了一粒,边往嘴里塞,边说:“我刚才见过你爹……”话未完,酸得龇牙咧嘴,啧啧有声,“仪丫头,你诓我!” 乐仪仰面大笑,简直肚子疼,“你连青梅都不认识,怪我诓你?” 绿芙跟随乐仪多日,见她一直谨慎小心,从未在人前言笑,还以为她性格内敛,沉默寡言呢。今日见她在外人面前轻松自如,不由得诧异,又想起府里种种,便稍稍理解了她的心境,多了三分怜惜。 乐仪把青梅摊在石头上,一颗一颗挑拣。凌濛初随她蹲着,眼睛直直盯着她,逗弄道:“知道我今日跟谁来的吗?” “谁?” 她的睫毛忽闪忽闪。 第十六章:爱她 “你未婚夫。” 凌濛初凝视着乐仪,仔细瞧她的反应。岂料乐仪不为所动,好似根本没听见。凌濛初抿了抿唇,气血上涌,口不择言道:“你父亲可真是的,非要把你嫁给一个探火兵。我跟你说呀,他从小父母双亡,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全仗着叔父生活,而且长相奇丑无比……”说到这,也觉自己过分了,就压了压声音,“告诉你哦,他连眉毛都没有!你说,谁要嫁给一个连眉毛都没有的人呀,你父亲可真爱乱点鸳鸯谱。” 乐仪依然静如深渊,愈发显出凌濛初聒噪。 她轻轻的说:“我是要回黄縢的,谁也不会嫁。” 凌濛初这才舒了口气,露出小孩般的笑靥,“我也是黄縢人,将来我也要回黄縢的。”又试探道:“虽说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依着你的性子,应该不会从命才是!你放心,到时候要逃婚什么的,我会帮你的!” 他眨巴着眼睛看乐仪,仍然像幼时追在乐仪身后的小尾巴。 “为何不能从命?”乐仪抬头,冲他嫣然一笑。 凌濛初觉得自己被乐仪耍了,顿时气急败坏,“你刚才还说要回黄縢,谁都不会嫁!”乐仪把挑好的青梅用裙摆兜住,站起身,一脸无辜道:“对啊,我要回黄縢呀!我谁也不嫁!” “那你又说要从命?”凌濛初死皮赖脸追在乐仪身后,越发像条哈巴狗。 乐仪故意饶口令逗他玩,“对啊,我要从命的。” “你!”凌濛初指着乐仪,一时气结,说不出旁的话。乐仪见他如此,早乐坏了,捂着肚子一阵狂笑,青梅散落,滚了满地。 吕穆清原本等在外头,毕竟是深闺大院,他一个外男并不好出入。不想黑猫从墙头跳落时恰好落在吕穆清肩膀,吕穆清受了惊,用力一甩,把黑猫狠狠撞在墙上。黑猫哪肯吃亏,发了狂似的往吕穆清身上扑。人猫相斗,追追赶赶,竟然迷了路。吕穆清在花园里转来转去,直待听见乐仪的笑声,才循声走去。 有青梅滚至他的脚边,他弯腰捡起,再抬头时,乐仪笑得眉眼化开的面庞骤然坠入眼帘。他愣了愣,又急忙转身撇过脸,只将青梅递过去,“失礼了。” 乐仪伸手去接,指尖有一刹那的触碰,温热而湿黏。 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我回去做盐渍青梅”,也不等凌濛初回话,提裙跑开了。 待吕穆清再回头看,只见满树青梅下,女子飞扬的裙摆隐没在林径中。 凌濛初遥遥喊了一句,“做好了通知我,我要过来吃!”也不管乐仪听没听见,就勾住吕穆清的肩膀,道:“得罪了,兄弟。” 吕穆清不知所谓的望向他。 凌濛初道:“刚才我在她面前说了你很多坏话,我怕她喜欢上你。” 吕穆清更加纳闷,完全听不懂他的意思。 凌濛初一副了然模样,“没错,她就是从黄縢来的乐府小娘子,传说中的……你的未婚妻。”稍顿,旋即道:“就是我以前同你提过的,小时候常和我打架的彪悍娘们……她叫乐仪,我爱她。” 第十七章:阳错 黑猫从树尖跃下,飞快的倏往花叶深处。 吕穆清镇定的站着,想了又想,还是无法理解凌濛初的话。什么乐府的小娘子?什么未婚妻?他刚刚遭贬,哪有心思落在儿女私情上? 况且,没有任何人同他提过成婚之事。 他抬手往凌濛初胸口重重打了一拳,“你爱她,就该向她说,不是向我。”凌濛初喜上眉梢,猛地抱住吕穆清,就差没亲上去,“你现在把她让给我,将来可是要后悔的!你不知道仪丫头有多好!”吕穆清被个大男人抱在怀里,几乎是下意识的往身后一转,抓住手臂轻巧一提,扎扎实实给他来了个过肩摔。 吕穆清用了七分的气力,凌濛初趴在地上半响哼都没哼一声。 他差点痛晕过去。 梅舒窈往步军司探望吕穆清,原本军营是不许闲杂人等随意出入的,但她是梅将军的独女,没人敢拦她。夏容与正在批阅公文,听闻她来了,忙起身相迎。梅舒窈一见他就烦,更没有好脸色,张口便只问吕穆清,“穆清哥哥呢?” 夏容与和和气气,“他一个探火兵,我该知道他在哪吗?” 梅舒窈二话不说便往外走,夏容与也不留她,只轻轻一笑。走到门槛,梅舒窈停了步子,回头瞪眼道:“穆清哥哥的房间在哪?” “你要去他房间?” “要你管哦。” 梅舒窈口齿伶俐的翻了一记白眼,夏容与耸耸肩,“那吕穆清的房间在哪……”他学着梅舒窈的口气,“要你管哦。” “你……”她素指纤纤指着夏容与,夏容与伸手一揽,将她抱入怀里,凑到她耳边道:“木盒你打开了吗?明儿个我可要向你父亲求娶了!” 梅舒窈张牙舞爪,对夏容与又捶又踢,可哪里能挣脱。 她气鼓鼓道:“你敢!” 夏容与唇角微勾,遽然松开手,梅舒窈失了倚靠,狠狠撞在梁柱上。他冷笑道:“你既然喜欢吕穆清,我也不会拦着你,但你别忘了,他如今可在我的手下当差,如我掌心里的一只蚱蜢。”语毕,静静的坐下去,提笔舔墨,漠然道:“来人,送梅大娘子回府。” 梅舒窈吃了瘪,又没地儿说,气得直跺脚。一回府,便在梅将军面前灌了夏容与一耳朵的坏话。梅将军没动怒,反而笑笑,“敢忤逆你的,也就他了。不错。” 梅舒窈越发气得晚膳都没吃。 吕穆清如今在朱雀门外街当差,除去轮流夜值,白天常在街巷中走动。一日他在水铺中饮茶,见无数赤膊脚夫挑着木桶进出水铺,不由得问东家,“这是从哪儿挑来的水?” 东家打开话匣子,感叹道:“这两年雨水少,城里的水井大都干枯了,少有能出水的,咱们店里,除了煮茶烧饭,其他全靠脚夫从汴河里挑水。这些脚夫都是从外地过来逃难的,话少勤快又便宜,水铺都喜欢雇用他们。” 吕穆清又问:“多少钱一桶?” 东家一点儿也不避讳,依然笑眯眯的,“一桶一文钱。” 贾重九惊道,“一桶水一文钱,一碗茶要两文钱,您得赚多少呀!” 东家腼腆的笑了笑,“小店客人不多,每天能卖掉三桶水就算赚了。剩余的水都送去长安水铺了,也是一桶水一文钱的价。” 第十八章:惹祸 吕穆清知道长安水铺,步军司用于灭火的水囊、水袋、水车等,皆由长安水铺提供。他思忖片刻,道:“依我所知,步军司往长安水铺购水每桶所费三文钱,你们亦可自行卖给步军司,何必非要卖给长安水铺?” 东家脸上依旧堆着笑容,并不以被剥削为苦,他说:“长安水铺是梅将军下头的店铺,专供步军司。咱们小老百姓,官老爷能让咱们得油水?” 吕穆清指尖敲着桌面,他常年累月的行走于水火之间,手上伤口肆虐,干皮死皮白里发红,无端端能让人生出敬畏之感。他沉默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分钱放下,东家连忙过来,把一文钱塞回去,“你们在街上来来回回,辛苦得很,怎好再收你的钱。平素他们来也是不收钱的,上回曹婆婆肉饼店着火,得亏你们来得及时,否则烧到我这儿,小店可就没了,我怎么好意思收你们的钱?” 贾重九笑道:“算你知恩图报。”说着,欲将钱收回手中,吕穆清冷冷瞥了他一眼,木着寒冰脸,一声不吭。贾重九咬咬牙,把手缩回去,冲东家不耐烦道:“让你收着你就收着,废话那么多!” 从水铺出来,吕穆清默默数了数朱雀门外一路的水铺,竟有十余家。他想起当日集贤殿大火,正是因为缺水才致使殿毁人亡,心里越发不爽快。 他第一次主动去找夏容与。 夏容与乃步军司军都指挥使,自然无需夜里当值。此时夜幕,他处理完军务正约了几名军中大将去折花馆吃酒,见吕穆清迎面而来,倒吃了一惊。 吕穆清道:“步军司从长安水铺购水,每年费国库多少白银?” 他一开口,夏容与就明白他的意思。夏容与不动声色,脱下软甲,换上一身苏杭产的丝绸长袍,青蓝的颜色衬得他翩翩如国子监的教授。他手里多了把折扇,轻轻扑在胸前,他好似完全不想理会吕穆清,淡淡的说:“不该管的事,你别管。以前你是副都指挥使,并不在银两上头费心,如今区区一介探火兵,倒跑过来质问我?你回头想想,每回司里拨银两去水铺,是不是都需你的官印?”他鼻尖微微一耸,嘲弄道:“以前做得挺好,别惹祸上身。” 几个将军寻了过来,一个个皆是华服打扮,闹哄哄的呼喊夏容与出去。他们以前曾是吕穆清的属下,见吕穆清也在,都有些不大好意思。 毕竟,以前他们可从不敢在不是旬休的日子里喝酒。 这是吕穆清定的规矩。 盐渍青梅是极容易做的,只是要候上半年才能吃。乐仪将个儿大的,没有破损的梅子洗净晾干,用陶瓷罐装好,往里面撒了厚厚一层盐,密封后搁在窗檐下晒太阳。黑猫有了新驻地,蹲在罐子上伸长脖子看夕阳。 剩下十余颗青梅罐子装不下,乐仪舍不得扔,太酸了又不能吃,遂往厨房要了半瓶用来炒菜的白酒,将青梅随手丢入瓶中,储在床底下。 第十九章:埋怨 乐仪见父亲病已大好,遂在膳桌上提了提回黄縢之事。乐崇阳吃了一惊,神情极为不悦,“这儿亏待你了吗?短你吃还是短你穿了?黄縢有什么好?”他没有给乐仪任何反驳甚至是说话的机会,朝乐夫人扬扬脸,“你明天带她出去走走,一天到晚的闷在府里,自然不习惯。她在外头野惯了。” 乐娇在旁边雀跃,“我也要出去!娘,你带我出去嘛!” 大媳妇极善揣摩人心,想着公公到底是觉得亏欠,即便这亏欠是一转身就会忘的。她放下筷箸,扬眉笑道:“我正要同母亲说呢,我爹娘昨日已从临安回京,带回些吃的用的,想让我请家里几位妯娌、姐妹去府上闲话呢。我爹爹特地嘱咐我,说改日待府中一切安排顺当,再下帖子请父亲母亲过府一叙。” 乐崇阳愣了一愣,“蔡寺丞回京了?我还以为杭州那件案子得查小半年呢。”他所说的蔡寺丞是指大媳妇的父亲蔡奇,官任大理寺寺丞。 大媳妇顺势邀宠,“爹爹说底下人贡给他一罐今年的天目青顶,要请父亲过去品茗呢。不知父亲何时得闲,我好告诉爹爹。”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完全忘了此事的开头是乐仪要回黄縢。乐仪几次想插嘴,每回都叫人抢了话去。直到吃完膳,也再没有人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后来她又单独向乐夫人提了两次,惹得乐夫人不快,埋怨她—— “京城里你父亲的同僚人人知道你来了,尤其是黄縢的那些同乡,你才呆了几天就要回去,旁人问起来,你叫你父亲怎么回?况且,你父亲这儿有门婚事给你说着,你回黄縢,谁给你做主论儿女婚姻?此事休要再论,传出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做父母的铁石心肠呢。” 为此,乐仪躲在被窝里哭了一宿。 黑猫像是知道她的苦楚,把它的猫窝挪到了她的踏板上,也不喵叫,缩头盘腰的眯着眼假寐。 月色很凉,惨兮兮的透过窗纸映进屋里,隐隐的哽咽声,令人心慌。 翌日大媳妇领着众女眷回娘家赏玩,乐仪两只眼睛肿得像个桃子,她低低的垂着脸,上马车下马车,都没有和任何人说话。 也没有任何人同她说话。 蔡府在京城亦算极高的门第,再加上蔡奇深得圣恩,在大理寺握有实权,故而每日上门谈事的、求门路的、攀关系的人无数。乐仪随着媳妇们下了车,默默随在人后。前面乐娇如鱼得水,挽着大媳妇的手,谈笑风生,亲昵非常。 高高的台阶上面立着数名穿戴华丽的娘子,远远儿便听见有人在传:“七娘子回府了,快些预备着……”大媳妇在家排行小七,是最小的一位女儿。 最小的,总是能得到父母更多的宠爱。乐仪看着大媳妇在父母跟前撒娇任性,说话没有分寸,而她的父母竟也只是温柔的叮嘱一句,便生出了羡慕。 蔡奇倒是提了一嘴乐仪,说:“你就是黄縢来的小娘子?” 乐仪连忙起身,“是。” 以为他还要问什么,却没了下文,被乐娇抢过话头去,说:“伯父,听闻你在临安带回好些苏锻,颜色极好,能给我见识见识吗?”乐仪有些无措,复又坐下,周围很闹,她的心却静如深渊幽水。 不知道说了多久,外头有小厮来传话,说:“老爷,步军司军都指挥使夏容与夏大人,副都指挥使凌濛初凌大人,还有刘从广刘大人来了。” 第二十章:心仪 因有外男要进来,大媳妇便领着几个女眷告退。行至抱厦,凌濛初忽然从起坐房里探出头,笑道:“各位娘子好。”唬得众人往后一退。 乐娇一眼瞧见他身后的夏容与,顿时眉飞色舞,又强行镇定,羞赧唤一声,“容与哥哥安好。” 夏容与从暗处走出来,朝众人颔首,温润有礼道:“各位娘子好。”又单独冲乐娇笑了笑,并未说话,依然退至暗处,请内眷先行。 乐仪觉他面善,又想不起何时见过,思索间,望见凌濛初正盯着自己,心中喜悦,不由扬起一个笑容,朝他努了努嘴。凌濛初左眼一眨,微微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诸位娘子请先走。”他的眼神一直落在乐仪身上,待她的身影没入花径中完全没了踪迹,才悄然收回视线。 蔡奇家的院子数月无主,此时花木葳蕤,树藤杂生,仅剩一条两尺宽的石砖路尚可落脚。小娘子们心里犯嘀咕,二媳妇更是当着大媳妇的面埋怨府里的仆人偷懒,以致刺条滕蔓勾坏了新做的衣裳。只乐仪静静的,反而顺手摘了几枝杏花,捧在手里玩。 闺阁里那些贵重鲜艳的布匹绸缎勾不起乐仪的兴致,她恹恹的倚窗靠着,耳中听着大媳妇口若悬河的炫耀着满箱子的衣料首饰,眼睛却隔着花菱窗遥遥望向寂寥的天空。 阳光艳丽,春风拂檐,飞鸟挣腾。 好不容易吃过午膳,喝了茶汤,二媳妇才提了提回府之事。 乐娇忽而红了脸,忸怩着凑到大媳妇耳侧,问了一句什么,大媳妇便笑道:“我使人去问问。他若还在府上,我自然有法子让你们说上话。”随即召来一个女婢,细声嘀咕了两句,又道:“悄悄的,切勿叫人知道。明白了?” 女婢福身,“明白。” 乐娇并不愿独自去见夏容与,三个媳妇儿又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若被她们瞧见自己与夏容与说话的情形,指不定整个汴京城的人都会知道。她眼下才想起乐仪的好,软了性子,第一次唤乐仪“大姐”。 她说:“大姐,你陪我去吧。” 乐仪隐约猜到那个叫夏容与的人,是乐娇的心仪对象。在膳桌上几次听过他的名讳,刚刚在抱厦撞见时,两人之间的神情亦与旁人不同。乐仪被乐娇半挽半拖着往外走,她一个劲儿的叮嘱:“呆会见了容与哥哥,你远远儿站着就好……不不不,你还是站在我旁边吧,若是被人撞见,也可大大方方。” 其实夏容与早就认出了乐仪,再加上知道蔡家女儿与乐家儿子联姻之事,更加笃定无疑。他们三个原本已经出了大门,却又有小厮来请,说是蔡大人在杭州买到一本绝版书,欲请夏大人鉴赏。夏容与当时还愣了愣,他一介武官,对诗词并无多大兴致,还以为蔡奇有什么紧要话要单独同自己说,遂让刘从广和凌濛初先走,自己则返回府里。 谁料,才转过小门,乐娇便一头迎了出来。 她身后还跟着上回在梅府见过的黄縢小娘子乐仪。 第二十一章:妒火 乐仪并未认出夏容与,她随在乐娇身后半步开外,保持着客气且谨慎的笑容。乐娇此时像个没出过门的小娘子,又拘束又胆怯。她的心咚咚直跳,脸上也烧得绯红,颤抖着双唇说:“早就听闻容与哥哥右迁,今日才有机会道一句恭喜。” 夏容与阅人无数,一眼便看穿乐娇的心思。即使他并不喜欢这种任性娇惯的大小姐,但面子上仍然做得滴水不漏。他的面容和煦而温柔,语气也很亲昵,他说:“娇妹妹有心了。”又笑:“小半年未见,你愈发清丽脱俗,惹人喜爱。”见乐仪在,便故意道:“上次梅府举办寿宴,我以为你会去,四处寻你,后来听你大哥说,是进宫给张贵妃请安去了。” 乐仪听出夏容与话里的轻浮,不由皱了皱眉。 乐娇听说夏容与曾寻找自己,心中欢喜,唇角溢出笑容,“容与哥哥说笑了,你怎会寻我呢,梅大娘子可惦记着你呢。她呀,如今四处同人宣扬,说你非要娶她,还送了她一个打不开的木盒子……”她偷偷睨了夏容与一眼,小心翼翼问:“她说的可是真的?” 夏容与似是而非道:“在我眼里,梅大娘子不如娇妹妹乖巧温顺。”不等乐娇高兴,他已不露痕迹的转了话头,对乐仪笑道:“乐仪娘子,别来无恙。” 乐仪吃了一惊,眼睛圆鼓鼓的瞪过去,像只受惊的小鹿,丝毫不像当日梅府园子里灵动野性的小丫头。 乐娇尴尬,也有点生气,“容与哥哥怎会认识她?” 夏容与微微一笑,“看来乐仪娘子已经忘记我了,我可记着乐仪娘子的盐渍青梅呢。”言毕,抱拳道:“蔡大人还等着我,我先走一步。” 乐娇不敢阻拦,连忙行了一礼。 回府路上,乐娇对乐仪摆尽了脸色,质问乐仪如何会认识夏容与,盐渍青梅又是什么?乐仪原原本本一丝不差的同她讲了,说在梅府时迷了路,偶然遇见过夏容与罢,但乐娇并不相信,总觉得乐仪要夺走什么。 原本,她就夺走了乐府的嫡长女之位。 大媳妇撺掇乐娇向父亲提婚姻之事,反正家里人人皆知乐娇属意夏容与。况且以夏容与如今在朝廷里的势头,乐娇并不算下嫁。 二媳妇随口叹道:“总得大娘子先嫁了,才轮得到小娘子。” 乐娇在父母面前虽然任性,倒也不至于有胆色自己做主婚姻大事。所以她即便心里再想,也绝不敢自己开口。可听完二媳妇的话,她满腔的怒火,包括方才和夏容与说完话后产生的怨气,还有长久以来对乐仪嫡长女之位的嫉妒,在一瞬间一齐爆发出来,她怒目而视,双唇打颤,口不择言。 她指着乐仪骂道:“都怪你!如果不是你,父亲该给我商议婚事了,如果不是你,汴京的小娘子们就不会取笑我竟然有个村姑大姐,如果不是你,我就是乐府唯一的嫡女!”她终于说出心底最深处的话,胸口陡然松了一口气。 而乐仪,她平生第一次遭人怒骂,眼泪哗的流了满脸。 她可……什么过错都没有。 第二十二章:利用 自大宋开国,汴京城市肆繁荣,人口陡然增加,城中用水量巨大。再加上近几年天气干旱,降水量减少,诸多水井干涸。百姓要么往汴河挑水自用,要么省事往水铺买水。步军司的灭火用水,从真宗朝开始就在水铺购买,不劳百姓。一来不费军中物力,方便行事;二来使城中闲散百姓可用劳作换取生计,稳定治安。此举虽墨守成规,但除了所费银两颇多,却并未出过岔子。 吕穆清任副都指挥使的时候,最在意火防谋略,对其他杂事甚少放在心上。所以他只知道各个衙门的储水时常不够,多半需要水铺送水,而到底是哪家水铺供水,何时供水,供多少水,所费银两多少,他从未仔细追究。 毕竟救火以救人为重,所费再多也值得。 吕穆清自从听了水铺东家的话,暗中留意长安水铺,发现长安水铺自身并不与挑水的脚夫联络,而只收购其他水铺的供水,再转卖给步军司,赚两文钱一桶的差价。长安水铺并不大,店铺也不多,在朱雀门外仅仅只有两家,可就是这两家巴掌大的水铺,每年能赚步军司上百万两的白银。 黎明,石夔之换值回营,见房内烛火通明,未掀帘便道:“还在写文书?”他蹙着眉,一面打水净脸漱口,一面嘀咕:“你写得再好,再有理,也到不了官家的案头。夏容与是什么性子,怎会容你出头?况且上面还有梅将军。” 吕穆清罔若未闻,提笔舔了舔墨汁,往城防图上标出一个圈圈。 天刚刚发亮,西华门未启,一个宫人蒙着纱巾左顾右盼,给守门的将军说了几句什么,便见将军屏退众士兵,亲自打开宫门栓子,留下一条门缝。宫外凌濛初一身黑衣跳下马车,如一道雷电,迅速闪进门里。 福宁殿某处僻静的憩阁里,官家赵祯背手立在窗下,道:“此事必须谨慎,不许走漏半点风声。吕穆清是可靠之人,朕也信他,你若有不好出手的地方,让他去做也可。待将来尘埃落定,朕仍然要重用他。” 凌濛初单膝跪在地上,屋中无灯,谁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威武赫赫道:“微臣遵命。” 待天光大亮,吕穆清刚刚歇下小睡,就听见凌濛初咋咋呼呼进了门。他往吕穆清身侧一躺,吕穆清犯困得很,不想理他,故意紧紧闭着眼。 凌濛初才不管这些,说:“我要成亲了。” 吕穆清没动静。 凌濛初一手撑起脑袋,一手捏住吕穆清鼻子,“乐崇阳对我提防得很,没法子了,只好先做他女婿……”吕穆清果然睁开眼睛,默默望着他,凌濛初接着道:“婚姻大事,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繁琐得很,一来一往多了,我就不信,乐崇阳能一直防备我。” 吕穆清神情烁烁,并未往下说,只是问:“你到底是爱她,还是想利用她。” 她,当然是指乐崇阳的嫡长女,乐仪。 凌濛初笑了笑,神色沉沉,“于我而言,两者并无区别,反正这辈子,我非她不娶。” 吕穆清轻叹一声,再未言语。 第二十三章:照面 翌日,凌母领着媒婆以叙旧为由,往乐府探口风。 凌母与乐母原本都在黄縢长大,两人一团亲热,讲着黄縢话,喝着黄縢酒,几乎谈妥。事情传到乐仪耳中,她忍不住噗嗤大笑,再三与绿芙确认,“你说的凌大人,可是黄縢的凌濛初?” 绿芙道:“正因为都是黄縢人,夫人满意得不得了呢。” 乐仪不以为然,“他是我的手下败将,我可不会嫁他。”绿芙连忙嘘声,轻轻训斥道:“大小姐,您可再别说这样的话,老爷夫人听见,会不高兴的。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们女儿家,只能从命。” “若是不从呢?”乐仪垂下小脑瓜,问道。 她是决意要回黄縢的,谁都不嫁。 用晚膳时,乐仪再次提出回黄縢一事。乐母收了凌家的礼,自认谈了门好婚事,心情愉悦,便没有动气。她笑道:“傻孩子,等你在汴京成了家,有了夫君儿女,就不会再想回黄縢了。”说着,颇为神秘的说:“等婚事落定,娘再给你……”她话还没说完,乐仪笃定的重复了一句:“我要回黄縢,我不嫁。”乐崇阳在家里素来说一不二,从未被人忤逆,见乐仪似有逆反之心,不由大发雷霆,将筷子往桌上一掷,“胡闹!” 乐仪的抗议像落进深渊的小石子,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婚事议程进展极快,两日后,便已互换庚帖。 凌濛初知道乐崇阳曾有意将乐仪许给吕穆清,为了表示自己并未夺人所爱,特地请了吕穆清陪同自己上门提亲。正巧乐崇阳临时被召往宫里议事,乐夫人陪两人坐了一会后,便请他们在花厅等候。 凌濛初见四下无人留意,随即同吕穆清使了眼色,悄悄溜进乐崇阳书房。 吕穆清走出花厅望风,乐府人人都知道凌濛初是未来的姑爷,故而没有任何人怀疑二人心怀不轨。因是响午,院子里很静,小厮丫头都在打盹,吕穆清慢慢的踱着步,忽而对凌濛初生出一丝疑虑。 毕竟,两人分开已经超过五年。 五年的时光,有可能发生任何变故。 人心也是会变的。 乐崇阳住的院子是乐府最大的一座院落,亭台巍峨,巨树成林。吕穆清闲庭散步,忽然听见几声响动,他先是警惕,循着声音慢慢走去,直待见到一个杏色身影,才骤然放下戒备。 花林中树藤很乱,腐蚀的碎叶厚厚积成泥路。绿叶茂密,几乎遮天盖日。杏影蹲在地上,裙衫曳地,沾了几滴泥水。一只猫咪被藤蔓勒住了脚,不停的喵叫。杏影垂着小脸,目光醇净。她一边轻轻的解开树藤,一边低声宽慰,“别动,乖,我会帮你解开的,别动别动,一会就好了,不疼的……”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她的动作又迅捷又利索,片刻功夫便已成功帮猫咪脱困。 猫咪一灰溜的跑了,乐仪拍拍手,站起,转身。 猝不及防的和吕穆清打了个照面。 第二十四章:前程 乐仪一眼认出吕穆清,笑道:“你是吕穆清!”他的名字,她已听人说过千遍万遍。从第一次在凌府门口,他踏马从雨中来,到梅府他冒死奔入烈火中,还有上次在花园里偶然撞见,他的容颜与名字已经印在了她的脑海。 反倒是吕穆清略显拘谨,“在下吕穆清,请问姑娘芳名。” 乐仪落落大方,眉眼间全是笑容,“我叫乐仪,是乐大人的长女,刚从黄縢来不久。” 哦,原来她就是乐仪,原来她就是从黄縢来的小娘子,原来那日在花园里中遇见的人是她,原来——她就是凌濛初的心上人。 吕穆清突然有些无所适从,前言不搭后语的说:“我是陪凌濛初过府提亲的……” 乐仪依然是笑的,轻描淡写道:“哎,我知道咧。” 吕穆清正要告退,乐仪忽而接着道:“烦你转告凌濛初,就说我决意不嫁人,要回黄縢去。”又叹了口气,“他若是当真明白我,喜欢我,就该知道我并不想呆在汴京。”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些,可是她就是说了,对一个今天才算真正认识的陌生人。 吕穆清想起凌濛初的谋略,心里对乐仪生出怜悯,他微微撇过脸,不敢直视她,“今日已经提亲,婚事就算落定了,要解除婚约恐怕不容易。” 大风刮过,树声如涛,她的声音随风吹来,是不同寻常的恬淡镇定,她说:“反正我不嫁,谁若是逼我,我就自己回黄縢去。” 林子外传来小厮的声音,“老爷回府了!” 吕穆清精神一凛,想起还在书房的凌濛初,下意识的往来时的路走了几步。他忍下急躁,对乐仪抱了抱拳,“乐仪娘子请自便。”语毕,转身就走。 乐仪在后面道:“吕大人救火时,一定要保重自己。” 吕穆清愣了愣,来不及多想,道了声“多谢”便大步离开。 提亲之事极为顺利,乐崇阳对凌濛初没有丝毫怀疑,尤其当凌濛初说起小时候与乐仪发生的趣事时,乐崇阳竟第一次对这个不在预料中出生的女儿产生了一丝好奇。用晚膳时,乐崇阳破天荒的问起乐仪在黄縢时的境况,乐仪吃惊,却也愉快,她心思细腻,总能极快的感知到每个人的情绪。 她说:“我大半的时候住在爷爷家,劈柴、煮饭、洗衣裳都是我的活。立冬时候我会去外公家帮忙酿酒,一直住到来年开春。外公年纪大了,蒸饭、落缸、开耙、压榨……他都无法应付。所以爹爹……”即便到此时,当她唤“爹爹”的时候,仍觉生疏,“您能不能让我回黄縢?” 汴京并不需要她,但黄縢需要。 膳桌陡然陷入了沉寂,乐夫人湿了眼眶,问:“你小小年纪,又是闺阁女儿,那些男人家的粗活,你也要做吗?” 酿酒有多辛苦,没有人比乐夫人更清楚,她是在酒香中长大的。乐崇阳上京赶考的路费,初到汴京时的开销,皆来自于老人家的卖酒钱。 他们也曾信誓旦旦,将来飞黄腾达,一定报答恩情。可当他们真的攀上世间的高峰,他们却再也不想停,只想一直往上走。 他们早把黄縢的老人,当作是前尘往事,一屑不顾。 他们只顾自己前程。 第二十五章:不服 乐仪从未认为有什么事情是必须男人做,或是必须女人做。她一直居于乡野,除了跟着外公学过几个字,读过几本书,她再没有接受过其他任何教育。她对一切的认知,来源于山里的花鸟动物、水里的蛇鱼虾蟹、爷爷教授的春耕夏种,外公告诉的黄酒与诗歌……她也知道酒仙李白,也能脱口背诵几首陶渊明的诗,她知道如何用粳米、糯米、黑米、荞麦、高粱,甚至是薯干酿造黄酒,她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她用双手双脚践行而来,坚实而可靠。 她朝那个一天都没有养育过自己的母亲微微一笑,说:“男人能做的事,咱们女儿家照样能做呢。”她越是漫不经心,众人越觉她离经叛道。 乐娇抿嘴发笑,鄙夷道:“男子能考功名,你能吗?说什么鬼话!” 乐仪语塞,无法回答。 乐崇阳今日没有因为乐仪提回黄縢这事生气,毕竟她已有婚约在身。他嚼着晨起才从湖里择下的莼菜,漫不经心的训斥乐娇,“注意你的态度,她是你大姐。”乐娇素来畏惧父亲,虽是不悦,却也连忙道:“女儿错了。” 吕穆清将自己追查所知关于汴京城内水铺的数量、每日可提供的水量、以及长安水铺在其中所获的利润写成了厚厚的文书,直接向夏容与摊牌。 吕穆清振振有词,“若步军司能调用城内所有的水铺,不仅储水更多,且一年能为国库省下七成的银两。” 夏容与勾唇发笑,嘲弄的眼神横过吕穆清,落在文书上,“你以为官家是要省银子才用长安水铺的水吗?即便一年用在水上的银两有一百万两,省下七十万两又能如何?你知道国库一年的收入有多少吗?至少有两万万两,这还是旱涝时节的数目。一百万两,能买梅将军安心,能买西北安定,官家不亏。”他举起文书掷在地上,“不该碰的事情别碰,于你无益。” 夏容与的话合情合理,吕穆清完全明白,只是,他不服。 吕穆清静静的捡起文书,冷声道:“七十万两,真的能买梅将军安心吗?”夏容与抬头望去,他眼神凌厉,如刀剑齐发,将空气凿成碎片。吕穆清并不畏惧,也不示弱,他收敛住自己的心绪,见夏容与动气,反而轻蔑一笑。 夏容与渐渐褪去怒意,不经意般道:“此事由开封府左军巡使吉旸负责,你要追查,要质问,都去找他,银子都是由开封府拨给。” 吕穆清倒没想到他会答话,怔了一怔,满心疑虑。 是夜,还未到禁火时辰,吕相府门庭若市,巨灯高燃,四下一片通火辉煌。府里无数身穿官袍之人来来往往,皆庆贺丞相吕夷简再添孙儿。吕穆清已有数十天未进家门,他先去堂叔吕公绰面前请过安,与堂婶说了几句家常话,又去吕老夫人屋里坐了半盏茶时辰,亲自替老人家洗了脚焚了香,方择道去老太爷吕夷简的正房议事。 第二十六章:受挫 吕穆清祖父与吕夷简是堂兄弟,他从小父母、妹妹皆亡,吕老太太念其身世悲惨,门庭衰败,遂将他领回膝下,寄养在长子吕公绰院子里。 吕夷简子嗣众多,攀附他的旁系子孙亦多,故而对吕穆清甚为生疏。也正因如此,吕穆清在行事上获得了极大的自由。参军去西北固防时,调回步军司时,贬成探火兵时,吕夷简都未过多追问。这也是,梅将军一派先前愿意重用吕穆清,而后又用吕穆清顶罪的根本原因。 用他,是因为他有能力。 抛弃他,是因为他毕竟是吕夷简的堂孙,不足深信。 吕穆清将撰写工整的文书摊在吕夷简面前,把夏容与的话一五一十说了,问:“我怕事情处理得莽撞,反而适得其反,请老太爷点拨一二。” 吕夷简扫了一眼,都没翻开,明摆着不想插手,“无关紧要的事,别抓着不放。” “怎会是无关紧要的事?老太爷!”他顿了顿,愈发坚定的唤了一句:“吕丞相!”他的声音沉且定,没有丝毫退缩,“七十万两在您眼里或许并不算什么,却差不多是一个县的百姓辛辛苦苦劳作一年所上缴的税银,官家既然将这些银两拨给了步军司,用在了火政上头,就该一分一厘都……” “呵。”吕夷简轻笑一声,摇摇头,“朝廷之事若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官家也就不需要我这个丞相了!”说完这句,他便止了话,示意吕穆清离开。 吕穆清接连受挫,又是愤怒又是无奈,幸而他从小隐忍理智,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抱着文书走得飞快,脑中浮现无数念头,周遭遇见谁,撞见什么都一概未理。直到有人狠狠撞在他身上,把文书摔了一地,他才遽然收神。 竟是梅舒窈。 她红着月牙般的小脸,眼睛发亮,“穆清哥哥,你走那么急干什么?”她的声音软软糯糯,自然而然的带着娇气,吕穆清心头一暖。 他忘了,梅将军与吕丞相一直来往密切,即便外人看来他们是政敌。 梅舒窈从小出入吕府,来去自如。 吕穆清抿出笑容,他很少笑,因为世间没有太多开心的事,但他看见梅舒窈的时候,会不自觉的发笑,或者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所以无论谁说吕穆清冷酷,梅舒窈都会反驳,在她眼里,吕穆清是世上最温暖的人。 “你来参加宴席?谁陪你来的?”他担心她的安全。 梅舒窈左右看了一眼,见四下林深花盛,便伸手握住吕穆清手心,“你好了没有?我上回去步军司看你,夏容与偏说找不到你,气死我了。” 她说话的时候,眉眼飞俏,是在向他撒娇。 吕穆清默默抽出手,放在她的额头,轻轻拍了拍,“步军司里全是男人,谁允你去的?若想见我,遣人告诉我一声便是,我自会去找你。” 梅舒窈噘噘嘴,蚊声道:“我想你嘛。”她喜欢吕穆清,喜欢得坦坦荡荡,从不隐瞒任何人,也不故作矫情。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心里就有了吕穆清,她只知道,眼下除了父亲,吕穆清是她唯一关心的人。 第二十七章:危险 吕穆清弯腰拾起文书,纸上隐隐浮现梅将军几字,他若无其事的收进胸口,说:“天色已晚,快要下禁火令了,我送你回府。” 梅舒窈轻巧的转过身,裙摆飞扬,拂过沾满水珠的花叶,唇角不可抑制的溢出笑容,垂脸道:“今夜月色真好。” 乐仪一宿未眠。窗外月光如雪,惨白的照进窗里。黑猫缩在床头,时不时睁开一蓝一绿的眼睛瞪住乐仪。它静静的,她也静静的。 凌晨时候,乐仪包好从黄縢带来的几件贴身之物,用小鱼干引着黑猫,从后院矮墙上翻了出去。她摸着黑猫的头,问:“你要跟我走吗?” 黑猫咬着小鱼干,喵了一声,小鱼干掉了。 乐仪迅速将它抱起,往城外奔去,“我就当你愿意咯。”她从前在山里面穿来奔去,只要是走过一次的小路,无论过多久,她都能记住。她在汴京呆的时间不久,出门更少,但出城的路她暗暗记下了。 她手里还有外公临出门时给的银子,正好当作回去的盘缠。 她没有带走乐府的任何物件,除了黑猫,如果黑猫也算是乐府财产的话。 汴河的渡口日夜不分,人潮与船只拥拥挤挤,坦胸的少女,梳长辫的男人,腰粗如桶的辽人,穿木屐的倭国人……口音混杂,穿戴各异,乐仪既新奇,又觉畏惧。她惶然的打量着周围,怀里紧紧抱着黑猫,仿佛它是她唯一的倚靠。 有老头子跟了乐仪一路,见她似乎要登船,便突然蹿出去,挡在乐仪面前。乐仪疑惑的打量他,见他身穿短衫,面容黝黑,满额的皱纹如同沟壑,一眼精光的冲自己发笑,心里没来由的一突。 老头子言语轻挑,“小娘子去哪儿?爷爷送你一程,不收你钱。” 乐仪不敢同他说话,往后退了两步,转身往旁处走。却有两个男子凑了过来,挡在乐仪面前,大声嚷嚷道:“哎呦,小娘子太不懂礼貌了,老人家问你话,是不是该恭谨回答着,怎么转身就走?太缺教养了吧!” “我……我不想同他说话。”乐仪试图从另一侧跑开,被老头子一把拉着衣袖,动手动脚往他怀里扯。 乐仪惊恐万分,尖叫了一声,黑猫知道保护主人,猛地往老头子身上扑去。老头子也吓了一跳,但很快镇定,袖口里闪出一把尖刀,狠狠刺向黑猫。黑猫身形飞快,与老头子纠缠了两回,竟渐渐占了上风。挡路的两个男子见势不妙,便放开乐仪过去帮忙,乐仪得了空隙,转身就跑。 黑猫是极通灵性的,见乐仪跑开,也不恋战,一灰溜朝乐仪追去。 老头子脸上挂了伤,怒火冲天,他打了个手势,周围便聚拢来几个粗鲁壮汉。他下了死令,“今儿谁找到那小娘子,夜里请折花馆的薛十三娘陪他喝酒!我就不信,她一个小娘子,还能在我跟前翻天!” 众人相互看了一眼,谁也不肯服输,拔腿往人群里挤去。 第二十八章:得救 乐仪并不是汴京城里的娇小姐,她能够背着百十斤的柴火,下山涉水,一口气回到爷爷家,然后喂鸭劈柴,煮好三个人食的饭菜。如果谁能撩起她的马面裙,便会看到比男子还要健壮有力的小腿。 所以,她跑得很快,能与黑猫并肩。 可是,即便她能够跑得很快,也会受到衣衫裙带的束缚。 老头子的爪牙很快追到了十步之内的近处,他们呼朋结伴,路人根本不敢理会。在汴京城,乐仪谁也不认识,对路也不是很熟悉,她胡乱的一路狂奔,很快迷失了方向。但她不敢停下,只能不停的往前跑。 她甚至产生了自责的念头——实在不该一意孤行。 就在她失神的一瞬间,她绊住自己的裙摆摔在地上。砂石翻滚,灰尘扬起,黑猫猛地刹住脚步,警惕的守在乐仪身边。爪牙们知道黑猫的厉害,不敢轻举妄动,从腰间拿出木棍一点点的靠近。乐仪摔得头昏眼花,额头鲜血直流,听见黑猫尖锐的叫了一声,才慢慢的抬起头,说:“黑猫,快跑……” 黑猫听不懂人话,围着她焦急的打转转。 旁处青石小巷中传来激扬的说话声,贾重九道:“你难道不累吗?昨儿当值一宿没睡,今儿连早膳都没吃,就来寻什么水井……汴京城有多少水井干你何事?步军司少了你水喝吗……” “闭嘴。”吕穆清懒得废话,他要做的事情太多,没心思和人争吵。 转过弯,他一眼看见数人手拿棍棒击打黑猫,另有一名女子瑟瑟发抖的缩卷在墙角,轻轻抽泣,她身边还站着两个大汉。 吕穆清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一边冲过去,一边大喝:“住手!”贾重九抓狂,嘟囔道:“净爱管闲事……”嘴上如此,到底是跟着跑过去。 他虽然不是开封府的人,但他一身软甲,爪牙们认出他是步军司的人。 爪牙们停了动作,相互望了一眼,一个领头模样的人走出来,堆笑道:“官爷,这只猫咬人,我们是路见不平,救了这位小娘子。” 吕穆清正要说话,墙角的女子忽然生扑过来,他唬了一跳,见她浑身瘫软,便下意识的伸手揽住她。乐仪陡然松了口气,倚着吕穆清,眼巴巴的看着他流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贾重九惊讶,“这不是乐大人府上的大娘子吗?” “乐仪娘子?”吕穆清轻声唤道。 乐仪收敛心神,勉力站定身子,道:“他们想害我……”领头的爪牙从言语里听出乐仪不是平民女子,欲上前解释,可他一靠近,乐仪便吓得浑身打颤,直往吕穆清怀里躲。吕穆清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不必害怕,伸手将她挡在身后,怒目而视,“我看你们不是平常人,是哪帮哪派的?” 贾重九道:“知道这个小娘子是谁吗?她父亲是翰林学士,她未婚夫乃步军司的副都指挥使,正二品的官衔……”他话还没说完,领头的人悄悄打了个手势,爪牙们转身就往后跑。 第二十九章:安心 贾重九要去追,被吕穆清喝住,“咱们只两个人,追上了也打不过。你立刻去一趟开封府,让开封府出面去查。” “是。” 吕穆清扶住乐仪,“还能走路吗?” 乐仪点点头,可一抬脚,脚上便钻心的痛。吕穆清看出她的异样,蹲下身掀起裙摆,说:“脚踝肿起来了,是不是崴了脚?”他抬头看她,见她神色躲闪,才惊觉自己礼仪失当,连忙站起身,说:“失礼了。” 乐仪羞赧的摇摇头,眼神移到别处。 吕穆清见她一身污泥,脸上沾着血渍,实在狼狈,便道:“若乐大娘子不嫌弃,可愿到我家里清洗一下手脸?我家离这很近。” “嗯。”乐仪的声音轻轻的,她原本不是小家子气的女孩。 吕穆清蹲到她面前,示意乐仪伏上背。 他坦坦荡荡,她没有理由矫情。 这是乐仪有记忆开始,第一次被人背,而且是一个成年的男人。她实在很拘谨,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原本就很惊险,但没有一件事,比她伏在一个男人的背上更加惊心动魄。他的声音很冷清,说:“事宜从权。” 乐仪的心渐渐沉落,她昨儿一夜未阖眼,早上又逃命狂奔,此时靠在吕穆清的背上,睡意便渐渐爬上心头,很快就撑不开眼皮。 她记挂黑猫,在他耳侧嘟囔道:“我的猫有没有受伤?” 吕穆清看了一眼乖乖跟在脚边的黑猫,说:“它很好,放心吧。”听到一个“好”字,乐仪便扬起了轻微的鼾声。 吕穆清很少回家。 他嘴里的家,是离开吕相府后,他自己在外购置的一处小院落。小院落很小,只四间屋子,平时无人打理,也从没有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来过。 桌椅早已落满灰尘,铺盖倒还算干净。 他知道乐仪睡着了,轻轻把她放到床上,又打来井水,找了新巾帕给她擦拭脸上的血渍。他毕竟是个粗老爷们,平常绝没有干过细致活,没几下,就把乐仪给弄得痛醒了。吕穆清家里的膏药倒是很多,他瓶瓶罐罐摆了一桌子,一样样的给乐仪涂抹。乐仪任由他摆弄,即便他是男人,她也觉得安心。 她问:“这些都是药吗?” 吕穆清此时已脱下她的鞋袜,把她的脚放在膝上揉捻,他专心手上的动作,像个真正的大夫一样,没有丝毫杂念。他“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她又问:“你平时,是不是经常受伤?” 吕穆清仍然只是“嗯”一声。 乐仪无声一笑,歪着头凝望他的侧脸,“你真像小黑。”吕穆清不可置否,“小黑是你的那只猫?”黑猫听见有人提它,警觉的伸长了脖子。 “不是。”乐仪往他耳边凑了凑,“是我爷爷养的马。无论我跟它说什么,它都只会“耳、耳”的叫。”她学得绘声绘色,吕穆清禁不住噗嗤一笑。 乐仪很惊艳很诧异,“你会笑!” 吕穆清倏然敛住笑容,挪开她的脚,起身说:“好了。”他开始收拾那一堆瓶瓶罐罐,又叮嘱道:“你回家以后,请大夫……” 话未完,乐仪阴下脸,“我不回去!” 第三十章:担心 吕穆清顿了顿动作,“你不回去,要去哪里?” “我要回黄縢!”乐仪说。见吕穆清不说话,她接着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胡闹?” 吕穆清想了想,“我有什么资格评价你。只是……”他回过头第一次久久的注视她,“只是,你不该轻易的舍弃父母兄妹。” “不是我舍弃他们,是他们从未将我当作家人。”乐仪垂下脸瓣,红了眼,“他们把我扔在乡下十八年不闻不问,我连家里有多少兄弟姐妹都不知晓。” 吕穆清收回目光,把瓶瓶罐罐塞进柜子里,轻叹道:“有兄弟姐妹,真好……”天井里巨树婆娑,热烈的阳光如火焰般闪烁在颓败的窗檐。 又是一个初夏。 那年带走所有亲人生命的烈火,悲怆的掠过眼前。 如果……如果能有哪怕一个兄弟姐妹,如果世上能有一个真正的亲人……那就好了。 沉默间,黑猫凄厉的大叫,一跃跳出窗外。 凌濛初的声音风风火火,“乐仪!”音落,人已站在门前。他看了吕穆清一眼,径直走到乐仪面前,担心道:“怎么回事?” 乐仪却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凌濛初说:“贾重九去开封府报官,我正好有事同府尹商议。”他早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心里仍然觉得不快,毕竟乐仪和吕穆清曾经差点许婚。他忧心忡忡的说:“贾重九说你受伤了,伤在哪里?” 不等乐仪说话,吕穆清先开口,“既然你来了,我就先去军营了。走的时候,帮我把门带上。”他面色寡淡,有些嫌麻烦的意思,凌濛初对自己的不快有些愧疚,转身一把勾住他脖子,往他胸口亲昵的捶了一拳,“多谢。” 吕穆清越过他看向乐仪,点点头,算是告别。 待吕穆清离开,凌濛初脸上的神色愈发温柔,他蹲下身,半跪在床榻边,心疼道:“额头怎么受伤了?是谁害你的?你怎会一个人出门……” 乐仪知道他对自己是真心实意,不由得笑了笑,怕他伤心,便没有说逃婚之事,淡淡道:“摔了一跤,伤了额头和脚踝。”她轻轻的撩起裙摆,把红肿处露出来给凌濛初瞧。上面很明显已经揉过药油。 凌濛初盯着她的脚,眼睛里浮现阴云,“是吕穆清给你擦的药?” “嗯。” 回到乐府,乐崇阳大发雷霆,若不是看在凌濛初的面上,他是要动家法的。凌濛初的官职在乐崇阳之上,此时摆出三分架子,说:“仪丫头脚受了伤,头也受了伤,我已经请了宫里的御医过来,乐大人不必担心。” 他这一句“不必担心”,摆明了是给乐崇阳脸色,乐崇阳哪里肯服输,气鼓鼓道:“此乃乐府的家事,她一日没过门,就一日是我的女儿,旁人管不着!”又狠狠瞪了乐仪一眼,支使乐夫人道:“清泉馆收拾好了没有?” 屋里挤满了看戏的人,众人皆以为乐仪是在乡下野惯了,自个儿偷偷跑出去见未婚夫了,谁也没往逃婚上头想。乐夫人也很生气,觉得乐仪给自己丢了脸,传出去简直有辱家风。但她毕竟是妇道人家,当着准女婿,并不敢给乐仪脸色,她笑道:“一直遣人在收拾,我呆会过去瞧瞧。” 乐崇阳训道:“都收拾几个月了,还在收拾!”语毕,背着手走了。 乐仪乖乖的坐在凳子上,自知理亏,不敢与父母亲当面争吵。她脚上受了伤,头又痛,便干脆闭嘴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