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峥嵘》 第一章 冰火两重天 大唐武德四年。

长安。

就在这一年,典兵天下的李世民仅仅二十三岁,先败王世充,后溃窦建德,逼降杜伏威,抵定天下,盛名一时无二。

持续多年的天下大乱渐渐得以平息,唐朝一统天下大势已定。

回到长安的李世民被封天策上将,许开府建牙,领司徒、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位在王公之上,穿冠冕衮衣,乘金车鼓乐,建“文学馆”,收拢十八学士为羽翼。

李建成开始警惕起来。

所以,当东宫的太子中允王珪代太子李建成来到裴府的时候,受到了无数有心人的关注。

王珪,出身太原王氏,虽是旁支,却名重天下,而河东闻喜裴氏,是五姓七家以下第一等的豪门,族中文武俊杰数不胜数。

最关键的是,裴寂是如今圣人的从龙之臣,对圣人有着极大的影响力。

虽然今日的喜事不是裴寂的后人,但其堂兄裴世矩从某种角度来说,名气更大。

今日的确有喜事。

王珪拱手吟道:“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

“不料能破镜重圆。”相貌堂堂的裴寂笑道:“日后当传为佳话。”

数十年前,陈朝覆灭之际,太子舍人徐德言与其妻乐昌公主各持半面铜镜而散。

国破家亡后,乐昌公主没入越国公府,徐德言奔赴长安,吟诵此诗,公主悲泣不食,越国公杨素成人之美,一时传为佳话。

而今日之事,的确也会传为佳话。

裴世矩生有三子,独有一女,十余年前嫁给陇西李氏李德武,不料成婚数月之后,李德武因其叔父获罪,数十人头落地,唯独其一人流放岭南。

十多年过去了,李德武终从岭南而返,听闻妻子裴淑英多年未再嫁,纵使其父相逼,不惜持刀断发,志不可夺,李德武急奔长安,夫妻终得以团聚。

如此之事,如何不是佳话?

裴世矩早年就因一语而裂突厥而名闻天下,无论能力、心志、智谋都堪称上乘,虽已年迈,须发尽白,却两眼透出精光,精神抖擞,言语间中气十足。

面前的女儿眼角已有细纹,女婿一去岭南十余年,倒是除了肤色变黑之外,没有太大变化,眉宇间多了一分沧桑,更添一分魅力。

今日之事是喜事,更是佳话,不仅太子府王珪,天策府的京兆杜氏的杜淹,京兆韦氏的韦挺均来贺喜。

但任何事都是有相反面的。

裴府的正门热闹非凡,喜气洋洋。

而后门处,风雪之中,一个约莫三旬的妇人背脊挺直的站在那,愤怒而无奈的隐隐听着府内的鼓乐鸣声,看着面前原本很熟悉,现在很陌生的老仆。

“朱娘子,听一句劝,还是回岭南吧,也是为了你好。”

妇人斩钉截铁道:“我回岭南,让大郎留下。”

老仆内心嗤笑一声,脸上却仍带笑意,毕竟自己如今也算是裴府下人了,不再是你朱家的下人。

身为裴府下人,自然不能口出恶语,老仆心里如许想。

只僵持了一小会儿,老仆干脆利索的进去,回身关上门,眼中透露出一丝鄙夷……今日之后,郎君必能飞黄腾达,你若再纠缠不休,只怕下场堪忧。

妇人显然也想到了这点,没有上前大吵大闹,甚至没有出口责备这个背主的仆人,只沉默了片刻后转身离去,背影渐渐消逝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只留下两道长长的脚印。

守着后门的几个下人适才被驱散开,这时候围上来低声嘀咕了几句,其中一位年长者啧啧两声,心想也不过雷声大,雨点小而已,倒是那位重新上门的姑爷可真有点无耻。

这位妇人从来没有准备过玉石俱焚,做父亲的可以抛妻弃子,而母亲不会。

……

李善还没睁开眼就觉得不太对劲。

首先,手上的书没有了。

今天难得做一助配台,连续三台手术,累的不行,但回家后却精神亢奋的睡不着,这才随意取了本佛经翻着,看的累了在阳台闭目养神口诵佛经,但记得刚才那本书还在手上呢。

其次,脖子下面有点痒,伸手抓了抓,却碰到一根绳子,李善更觉得不太对劲了,自己从来不带什么玉佩之类的玩意……买不起啊。

正想睁开眼看看出了什么事,突然觉得脚下有些不稳,难不成地震了?!

李善有点慌,忙睁开眼,面前不是浓浓的夜色,远处也没有阳台对面夜总会那灯红酒绿的光彩……压根就没有远处,不到一米的面前,是一堵暗黄色的土墙。

嘎吱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这人个子好矮,李善低头看去,居然是一个满脸惊恐的小和尚。

“你……”

“别……”

两人同时出口,小和尚猛扑过来,李善赶紧往后退,却不料脚下一个踉跄,失重感让他往下摔去。

李善第一个念头是,原来不是小和尚太矮,而是我站在什么凳子上。

第二个念头是,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还没等李善想明白,下一刻,一根勒住脖颈的绳子让他明白了。

噢噢噢,原来老子这是在上吊!

别慌,李善在医院实习,导师最看重的就是他的冷静。

用力拽住两边的绳子,拼命用力,略微踹了口气,身子往前一荡,只要能凑到对面的土墙上借一把力,就能逃出生天。

但接下来,李善什么都没做到,因为已经在抽泣的小和尚抱住了李善的双腿,然后……用力往下拽,还伴着带有哭腔的大喊,“李家大郎,可不能寻短见啊!”

麻痹你的意思是我不能寻短见,只能让你亲手杀了我?!

眼前已经发黑了,作为医生,李善知道这是窒息的副作用,再不想办法就得嗝屁了。

想想自己辛辛苦苦了这么多年,总算快要熬出头了,结果莫名其妙就被一根绳子吊死在……对了,还不知道这是在哪儿呢!

“嘭!”

门再次被踹开,身上还带着雪迹的妇人神色大变,一脚将帮倒忙的小和尚踢开,身后一个个头矮小的老头哑哑叫喊,冲过来抱住李善的双腿往上举。

“砰。”

李善以自由落体的方式终于摔落在地上,喉头呃呃作响,脸涨的通红,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儿啊,怎么这么傻,你死了让娘怎么办?”

“就算你死了,他看都不会来看一眼!”

妇人显然不是那种伤秋悲春的性子,只哀叹了两句,眼泪都没掉就开始厉色训斥儿子的不智之举。

李善的视线在妇人的身上缓缓移动,如果不是恶作剧,自己这是穿越了?

这是什么朝代?

妇人端了碗水过来,李善就着碗抿了几口,试探说了个词,“娘?”

妇人神色疲倦,却冷笑了声,“你还知道我是你娘!”

李善无语了,你口口声声儿啊儿啊,难不成我小名就是“儿啊”?

对于穿越本身,李善已经有点崩溃了,以这样的方式……那更是哔了狗!

无数记忆猛地在脑海中炸开,李善只觉得头痛欲裂,头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第二章 野和尚庙 姓名:李善。

性别:男。

年龄:十六岁。

籍贯:陇西郡成纪县。

出生地:岭南。

居住地:借住长安城外朱家沟。

现状:因上吊自杀昏迷不醒被送到山上寺庙修养。

躺在床上在脑海中翻看着前身的记忆,李善很满意名字没变,毕竟用了将近三十年,实在是习惯了。

十六岁的小男孩,岭南出生,个头倒是不小,得快有一米七了。

陇西李氏,李善摸了摸脑袋,村里老人还有爷爷倒是说过,自家祖上是陇西李氏,这是穿越到祖宗身上了?

“咯吱。”

李善转头看去,顶着光脑门的萌萌小和尚抱着汤碗小心翼翼的走进来,“大郎,该喝药了。”

“话儿真多!”

大郎和喝药两个词连在一起……李善皱着眉头接过碗,捏着鼻子灌下去。

小和尚睁着眼盯着,还催促李善将碗底的药汁喝干净,才笑嘻嘻的说:“苦不苦?”

“不苦,甜滋滋的,明天你替我……”

“不苦就好。”小和尚将刚掏出来的蔗糖小心的收好。

李善无语的盯着小和尚,突然鼻子抽了抽,一把从对方的僧袍里抓出个油纸包,“这是什么?!”

“鸡腿啊,今日运气好,林间逮着的。”

“鸡腿……啊?”李善瞪大眼睛张大嘴,你是和尚好不好,被逮了个现行居然这么从容不迫?

小和尚打开油纸包,盯着鸡腿,“大郎,你……”

李善不言不语,片刻后丢下鸡骨头,“这就算是你的补偿好了!”

因为昏迷不醒被送到山上寺庙,李善这两天早就和小和尚混熟了……几次声讨对方差点把自己拽断了气。

“东汉末年,有个很有名气的人叫孔融……”

被李善教导孔融让梨的小和尚委屈的吧唧着嘴,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

“李家大郎醒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和尚走进门来,打了个招呼瞥了眼李善手里已经啃干净的鸡腿,“我说十九弟为什么藏了个鸡腿呢,原来是给你的。”

李善一愣,感情你们中饭吃的就是鸡?

唐朝的和尚伙食这么好?

喂喂喂,问题根本不在伙食好坏吧?

“这是八哥。”小和尚嘟着嘴起身。

李善朝年轻和尚点点头,心里直犯嘀咕,你们这是个野和尚庙吧,这都什么称呼,什么做派?

“前些日子就听说过你。”年轻和尚看着李善,心想也不像几个堂兄弟们说的那般糟糕,“这庙没几天就要拆了,过几日就下山吧。”

李善不敢多问,只笑着说:“母亲还在朱家沟吧?”

“那当然,不然去哪儿?”年轻和尚诧异的说:“难不成你还想着进裴府?”

李善翻过脑海中原身留下来的记忆,知道这是在说什么,父亲李德武抛妻弃子,与原配破镜重圆,而原身居然要抛下母亲,去裴府享荣华富贵……人家理所应当的拒绝了。

这就是原身上吊自杀的原因……呃,也未必是真的要上吊,说不定只是唬人,只是意外的被小和尚撞见,结果弄假成真。

李善听得出对方话里隐隐的鄙夷,失笑道:“怎么可能?!”

李德武的原配来头有点大,河东闻喜裴氏,虽然不比五姓七家,但也是一等一的豪门。

想攀这样的大腿几乎不可能,自己身为李德武儿子的身份天然就会被排斥,除非李德武不想扒着裴家这条大腿……当然了,更重要的还是李善从前世一并带来的性格特点。

自幼父母双亡,跟着爷爷过活,在考上大学之前,李善几乎做过在农村里所有的活计,甚至还做过现代社会已经基本消失的货郎,自己赚钱自己花,花的心安理得。

年轻和尚笑着说:“这才对,听说你是陇西李氏?”

话语里透出十分的羡慕,“驼李啊!”

“什么叫驼李?”小和尚抬起头,大眼睛一眨一眨。

李善看年轻和尚投来的视线,沉思片刻后解释道:“所谓五姓七家是魏孝文帝定姓族的说法,其实最初只有四姓,范阳卢、清河崔、荥阳郑、太原王,并无李姓,传闻文穆公骑着戴铃铛的骆驼,星夜启程,赶往洛阳,但最终也没赶上,后人便将陇西李氏称为驼李。”

“但文穆公位高权重,终使四姓变为五姓,后又化出博陵崔,添上赵郡李,统称五姓七家。”

年轻和尚点头道:“说起来,你是陇西李氏出身,比闻喜裴氏……”

“不提当年事……”李善苦笑着挥手打断对方的话,拉过小和尚摸着光溜溜的小脑袋,将话题扯开,问起他们为什么以八哥、十九弟相互称呼,而且还不忌荤腥。

这个前身还真以为是陇西李氏出身呢,虽然李善前世是学医的,但对历史非常感兴趣,翻看记忆后很快就发现了问题……陇西李氏肯认自己就怪了!

李善之所以前世被认为老好人,很大程度在于他会迎合,面对有倾诉欲望的人,他总会以诚恳的表情、恰到好处的发问让对方一吐为快。

很快,在一大一小两个和尚嘴里,李善得到了相关的的大量信息。

首先,现在是武德四年十一月,李善对历史日期没什么印象,回忆了下只记得武德这个年号一共没超过十年。

其次,这儿的确是个野和尚庙,这是一帮野和尚,或者说假和尚。

大业年间,隋炀帝于关中募骁果,朱家沟数十青壮被强征随军攻高句丽,这些人后来都找了机会做了逃兵。

当时天下已然不稳,但关中依旧稳固,这几个人不敢贸然回家,索性就在朱家沟不远处的山上剃发做了和尚,再过了些年,老一批和尚死光了,天下大乱无人管束,这寺庙就成了朱家沟的专用寺庙。

没有早课,没有佛经,就连木鱼都没有,和尚全都是朱家沟的村民充数,收留了一些养不活的孩子以及孤儿,和尚们每天都要种地打柴,从来不忌荤腥。

李善在心里琢磨,也不知道母亲和朱家有什么渊源……对了,母亲也姓朱,难道是同族?

朱八突然话题一转,“顶多一个月,就要拆庙,大郎毕竟是陇西李氏,说不定朝中有姻亲故旧……”

李善眨眨眼,干笑着说:“朱八哥,曾祖申国公……”

“申国公?”朱八一脸茫然。

李善舔舔嘴唇,在心里琢磨要不要解释,这时候一个中年和尚走了进来,面容肃穆,投向李善的视线中带着不屑,“已无大碍,明日下山。”

“六叔。”

“六叔。”

两个和尚起身打了个招呼,李善勉强笑了笑,拱手行礼,但那中年和尚已经扭头离开。

对此,李善也不觉得对方过分,父亲抛妻弃子,而做儿子的为了荣华富贵要将母亲丢下……遭人鄙夷,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第三章 据说不用给钱的? “大郎,真的要去长安?”

“当然。”李善一屁股坐在石头上,接过朱八递来的水筒喝了几口水,回头遥遥看着不远处的山头,真是望山跑死马,大半个时辰才走了这点路。

东山寺所在的这座山右侧是泾河,江面上有船只来往穿梭,左侧遥遥眺望可见长安轮廓,李善今日下山在村子里没找到母亲,索性拉着朱八去长安逛一逛。

在河边将水筒灌满,李善满意的看了眼河中的倒影。

穿越而来,这个身份……李善是不满意的,同样是李氏,人家是李世民失散的儿子,还得是嫡长子,而自己……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处,李善摸了摸嘴巴的绒毛,忍不住笑了笑。

刚穿越过来的时候,李善是崩溃的,自己熬了那么多年,总算快熬出头了,论文已经完工,眼看着就博士毕业,很可能会留在上海那家著名的三甲医院,结果一朝鸡飞蛋打。

穿越过来还是上吊进行时……这种穿越方式,也是无语了。

但等到他昨天早上洗脸的时候,无意看见倒影,脱口而出,“真香!”

前世一直没有女朋友……没办法,该死的看脸的世界。

李善对穿越最满意的就是这张脸了,不夸张,真帅,特别是鼻梁高,侧面有雕塑的美感……汉化的鲜卑人嘛。

但随之而来的是从心底涌出的恨意,李善努力压抑这种情绪……他知道这是前身留下的情绪,据说前身相貌和年轻时候的李德武很像。

用力摁了摁心脏位置,李善嘴唇微张,对着河中倒影无声的说:“等着吧,总会了你心愿,唐朝也有陈世美呢。”

一旁的朱八凑了过来,“大郎,怎么了?”

李善直起身,随口问:“为何要拆庙?”

朱家沟是李善母子的落脚地,李善自然不想看到寺庙被拆,而且他猜测母亲朱氏应该和朱家沟族人有些渊源。

“圣人下令……”

听朱八结结巴巴的解释,李善大略弄清楚了。

虽然在隋唐时期,佛教一度昌盛,影响力极大,但如今的圣人李渊对佛教不太感冒,三番两次起意灭佛,遭到大量官员的反对。

李渊最终做出了妥协,但要求关中各州、各县都要严加管束,严禁浮惰之人,苟避徭役,妄为剃变,托号出家,并且裁撤大量寺庙。

李善板板手指头,历史上的灭佛……大名鼎鼎的三武灭佛,可没有唐高祖李渊啊。

抑佛是可能的,毕竟人家李渊认亲陇西李氏……可惜人家不肯,李渊索性攀上了老祖宗老子李耳,自然要尊道抑佛。

不过李善记得东宫太子李建成是佛教门徒……好像有个小字,沙……什么比来的。

李善仔细问了又问,能被允许留下的寺庙必须符合标准。

什么标准?

通过十大德的考核。

隋唐相交之际,佛法昌盛,朝设十大德,以纲维法务。

十大德的遴选,是由众僧中推举出,或是由皇帝亲自指派。

简单来说,要么能解读经书,佛学精深……天可怜见,整座东山寺一共三十多和尚,没有一个识字的,打猎种地甚至上阵厮杀倒大都是好手。

要么有名气……换句话说,要有被留下的价值。

李善摸着下巴琢磨了好一会儿,这个好像有点难搞啊。

两人沿着路又走了大半个时辰,雄伟而壮丽的长安城终于清晰的展现在李善的眼前。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这是长安作为天下核心最后的盛世年华,这也是历史上规模最为庞大的长安。

隋文帝营建新都,命名大兴,后唐朝将新城旧城合二为一,分长安县与大兴县,成为了这个时代最为宏伟的都城。

李善站在城门口回头望去,“一路过来没看到灞桥呢?”

“灞桥离这儿还有一段路。”朱八解释道:“咱们是从侧面绕过来的。”

李善倒是没想去看看大名鼎鼎的灞桥杨柳,而是在想灞桥边更大名鼎鼎的温泉水滑洗凝脂的华清池。

门口的士卒盘查并不严格,顺利的进了长安,李善的第一感觉就是规整,虽然早知道外城一百零八坊,但他没想到,规整到这个地步,基本上道路两侧都是高墙,道路笔直,各个坊区都是相对独立的。

不太像是城市,反倒有点像后世的工业园区,规规整整,好处很明显,便于军事化管理,就算城池被攻破,各坊高墙也能起到防御的作用,坏处是有些刻板,道路两侧高大的槐树都排列的整整齐齐。。

李善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想,真够扯淡的,如果真有敌军攻打,长安城都被攻破了,靠这些坊区有个屁用啊,安禄山、黄巢都是一战而下……估摸着隋文帝是政变登基的缘故,这是明显的防内不防外啊。

随意在街上逛着,李善内心深处有着不为人知的触动。

这是长安,这是长安!

房谋杜断,长孙无忌,李靖李绩,程咬金,秦叔宝,尉迟恭,多少名垂千古的名将良臣正在这座长安城内蠢蠢欲动。

这样的大时代,自己能做什么呢?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自己绝不愿甘于平淡。

还有一点是肯定的,那位攀上了河东裴氏的渣爹肯定很不希望看到自己扬名立万。

道路前方光芒万丈,但也依稀可见拦路的巨石……河东裴氏。

虽然裴氏在唐朝的全盛时期还未到来,但仅仅是唐朝初年,也是足以令人胆寒的存在。

如今李善也知道渣爹攀上了谁,大名鼎鼎的裴世矩……他的第一印象是,居然是邪王啊!

高中时候看《大唐双龙传》,李善就对邪王特别感兴趣,还特地去查过资料。

裴世矩早在隋文帝时期就名闻天下,语裂突厥,名列“选曹七贵”,归唐后依旧得以重用,虽然年迈但封安邑县公,拜太子左庶子。

李善在心里琢磨了下,这是不是说明裴氏如今站在李建成那边呢?

不过这些距离自己太远,没有信息来源,很难做出准确的分析……史书也不可尽信,事实上,武德年间的史书基本都是不可信的。

新旧唐书都将李二描绘成楚楚可怜的小白兔,万不得已才怯生生伸出爪子……开什么玩笑,李二那厮明显是属虎的!

“大郎,你到底想去哪儿?”朱八有点紧张,他想起村里的流言蜚语,真怕李善直接找到裴家门上去认爹……说不定还会去认娘!

其实李善之前来长安没有明确的目标,他前世初中之前一直在农村乡下生活读书,直到高中去了县城才接触到令他头脑晕眩的大量信息……来长安,他只是希望能接触得到一些时代信息,来决定自己下一步如何走。

但当李善入了长安城之后,很快就有了明确的目标,古代信息最丰富的地方是哪儿?

“久闻一百零八坊,最具盛名的应该是平康坊吧?”

李善有点小激动,虽然口袋里没多少银钱,但是……听说善诗词者在青楼玩是不用给钱的!

这个时代,还有比我肚子里诗词更多的?

而朱八目瞪口呆的看着正在浮想联翩的李善,你让我一个和尚带着你去逛青楼?

拜托,你做个人吧!

第四章 催……催什么? 都说姐儿要么爱钱,要么爱俏,李善前世没钱也没脸,自然无法印证,但今天,他印证了这一点,至少唐朝长安城平康坊南曲的姐儿们,连钱都不爱,只爱俏。

即使囊中羞涩,但凭着英俊的相貌,不怯场的气度,李善从容的在南曲中游走……连诗词技能都没来得及用。

这个时代,兜里有银子只能去北曲,肚子里有货或者像李善这样的俊美少年才能在南曲、中曲纵意花丛。

平康坊分为三曲,北曲卖肉,中曲……呃,是定点服务,南曲有点像高级会所。

不大的厅内,李善努力盘着腿坐在角落处,眼睛落在正在起舞的歌姬身段上,耳朵竖起来听着几个年轻人在那吟诗作赋,已经转了三个场子了,除了些污糟事之外,什么有用的都没听到。

呃,李善已经足够努力隐藏自己了,可惜光芒太盛,看似缩在角落里,但那些年轻人时不时就看过来。

到底是哪儿漏了底?

李善皱眉想了想,转头看了眼身边正在给自己斟酒的歌姬……虽然年纪小了点,但眉目如画,体量风流,言笑之间带着股媚意,真是个小妖精!

类似的场合前世倒是跟着导师经历过,李善向那边投去一个温和的笑容,顺手搂住小妖精的小腰,手上微微用力……

外间突然传来鼓噪声,一位青年疾步进来,开口道:“李玄通、王孝矩阵亡,定州、杞州、冀洲均陷落。”

厅内登时寂静无声,片刻后才有人用惊慌失措的口吻嚷道:“圣人当使秦王击之!”

“难,难难难!”刚才进来通报消息的青年摇头道:“刘黑闼起兵至今四个月了,淮安王、幽州罗艺均败北,关中兵力不足,偏偏赵郡王率军攻灭萧梁,如今应越南岭安抚岭南。”

“兵力不足……难怪圣人有意裁撤关中寺庙。”

“王兄勿忧,太原王氏……总归平阳公主扼守苇泽关,太原无忧。”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总算听到了点有用的消息,李善眯着眼低着头看着桌案上的酒盏,右手在缓缓摩挲,耳边传来歌姬的低低呢喃。

竖起耳朵又听了会儿,李善才弄清适才这位青年的来历,太原王氏嫡系子弟王仁祐,其叔父王裕尚同安公主,是圣人李渊的妹夫。

王仁祐此人出身名门,又得王裕、同安公主喜爱,性情虽然算不上傲慢却很是骚包,将刚刚听到的消息大肆传扬,但很快将战事抛之脑后,开始吟诗作赋。

“论这一辈,有王兄在,何人敢言诗文越之?”

看那边铺纸磨墨,身边的歌姬吹气如兰,“郎君……”

李善微微一笑,起身一挥而就,歌姬定睛看去,捂着樱桃小口,捧着纸张往内而去。

帘幕后琵琶声响,夹杂几声羯鼓,片刻后乐声一歇,伴着清幽的尺八吹奏,有女扬声唱道:“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郎君……”小妖精又缠了上来,“奴家也要……”

李善探出右手,小妖精主动送上小腰,随口问:“可有名号?”

“奴家芙蓉,小名小蛮。”

李善失笑道:“樱桃芙蓉口,杨柳小蛮腰。”

此时,歌声已歇,一人叹道:“此诗咏春,不弱薛司隶。”

那是自然,饮中八仙之一的贺知章,不比薛道衡差。

一个年轻文士瞥了眼王仁祐,顺着这句话将话题拉开,“可惜薛司隶五子,能承其志的伯褒兄却出继族兄。”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伯褒兄如今是天策府主簿,正春风得意呢。”

王仁祐脸有点僵硬,拱手强笑道:“如此佳句,是哪位大才之作?”

众人左顾右盼后,视线不约而同的投向角落处,除了他们,厅内只有那个让他们妒恨的小白脸!

但一直坐在角落处的李善已经悄无声息的离开,那位小蛮还坐在那,一脸不舍的望着门外,看的众人一阵牙酸。

随意在平康坊逛着,大量信息在李善脑中有条理的排列成序,等他整理出头绪后,不禁暗叹了声,有点难搞啊。

虽然不能确认,但李善觉得即使虽然不是八九不离十,但至少也有五六成的把握……关于裁撤寺庙,很可能不是李渊突如其来的个人信仰导致的选择,而是带有明显的政治意味。

窦建德才被斩首,刘黑闼就死灰复燃,而且纵横河北,兵锋所向几近无敌手,李孝恭领大军还在江南甚至岭南,关中兵力不足,这才选择裁撤寺庙补充兵源。

别看只是裁撤寺庙……东山寺只是个小小寺庙,和尚一共才三十多人,但如果被裁撤,朱家沟被列入名册,折冲府至少能抽调出百名府兵,而关中这样的寺庙比比皆是。

李善咂咂嘴,实在辣手的很,但就此丢下不管吗?

母子俩借住在朱家沟,村民虽然大都鄙夷李善,但对朱氏向来恭敬有加,而且李善记得,刘黑闼这厮很能打,初唐多位名将都败在他手中,罗士信好像就是死在这一战。

带着愁容出了平康坊,李善找到了死活不肯陪自己逛青楼的朱八,找到一家药铺。

“要这么多?”伙计诧异的看着朱八,“药方呢?”

一旁的李善眨眨眼,“没药方不能买卖?”

“这倒不是……”伙计迟疑了下,转头看向药店掌柜,后者走过来问了几句,“两斤?谁要?”

李善看了眼朱八,后者挺胸道:“贫僧购石膏以药用。”

掌柜嘴巴有点歪,神色有些古怪,指着伙计去取药。

一旁伙计拎着袋子出来,掌柜小声嘀咕道:“难怪圣人要裁撤寺庙,人心不古……”

看李善好奇的模样,掌柜低声说:“如此大剂量用石膏,必是催乳。”

“催……催……甚么?”

掌柜口齿清晰道:“《神农本草经》所记,石膏,性大寒,主中风寒热,心下逆气,惊喘,口干舌焦,不能息,腹中坚痛,产乳,金疮,但如此剂量,必是催乳。”

刚才喝的有点多的李善打了个嗝,干笑着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这个锅,反正已经有人背上了。

第五章 本能 朱家沟,位于长安城北侧,邻近泾河,依山傍水,虽然少有良田,但因为托寄寺庙不纳税赋,村民们日子还勉强过得去。

“这么说来,你曾祖那一代才定居村落?”李善刻意的打探朱家沟的内情,要知道李德武那厮是发配岭南,但翻翻前身的记忆,母亲朱氏是岭南人氏,甚至在岭南还有个兄长。

朱八随口道:“听爷爷说过,当时天下大乱,朱家是从洛阳迁居来长安的,不过朱家其实原籍关中。”

李善在心里琢磨了下没发现什么头绪,这时候两人已经进了村子,狭长的村落中,时时有人招呼,不过都是在和朱八打招呼,对李善熟视无睹……显然,前些日子李善给村民留下了的印象不太正面。

“哎呦!”

冷不丁屁股上挨了一记,李善吃痛转头看过去,一个八九岁的小孩操着手上的木棍猛地捅过来,还挺像模像样。

一声钝响,眼疾手快的朱八用装着石膏的袋子拦住棍头,喝骂道:“小石头,作甚!”

一旁挑着水桶的年轻妇人撇嘴道:“一早儿就下山了,这会儿才回来,据说李家大郎去城里了?”

围观的人群登时七嘴八舌的话多起来,还夹杂着几句指桑骂槐。

“人家日后是要吃羊肉汤饼的,哪里肯留在这儿!”

“不是说那位不认这个儿子了吗?”

“不一定,说不定今儿他又去裴府门外再上吊一次……”

“只可怜朱娘子了……”

李善无语的听着,自己在村子里的名声居然这么糟……想尽办法丢下母亲去享受富贵,小孩子都看不起你。

如今科举还没有发扬光大,孝这个品行不管在官场上还是民间都是得到高度认可的,更何况母亲朱氏虽然落脚村子才半个多月,但性情直率,为人热心,很得好评。

就在这时候,突然远处传来凄厉的喊声,七八人抬着门板小跑着过来,后面跟着几个正在哭嚎的女子。

“怎么回事!”

“石头,石头,你爹爹出事了!”

刚刚拿着棍子捅李善的孩子一边哭着一边狂奔过去,“爹爹,爹爹……”

“八伯,救命啊!”

“八叔,快去请郎中!”

朱家沟无二姓,族长朱玮老一辈排行第八,铁青着脸看着门板上的汉子,跺脚骂道:“早已入冬,鸟兽皆无,还上山做什么?!”

人群外,咬着嘴唇的朱八低声对李善解释,门板上躺着的是他隔房的堂叔朱杰,以行猎为生,前两日家中儿女馋嘴,做爹的想上山试试运气,结果一时不慎从山上滚落,被一根尖锐的树枝戳穿了胸膛。

李善眯着眼只看了会儿,树枝已经取出,也已经止血,如果没有感染,问题应该不大……这个念头刚刚出现,门板上汉子突然张开嘴拼命的大口呼吸,而面色迅速青紫起来。

头皮有些发麻,某种自发而强制性的东西在李善脑海中出现,他不假思索的拉住朱八,顺手从这厮的靴子里拔出一把小刀,“去找条毛巾来,或是布匹,一定要干净的。”

“还不快去!”

只两句话,门板上的朱杰已经大汗淋漓,像只被扔上岸的鱼一般绝望,旁边的村民有的在哭泣,有的在哀嚎,有的默默落泪,他们什么都干不了。

朱玮年轻时征战沙场,一看就知道,没救了,不说郎中来不及赶来,就算赶来也救不了……这时候巨力从侧面传来,一只手臂猛地将他扫开。

这种时刻,在本能的驱使下,医生都会变身。

面色严峻的李善撕开汉子的衣衫,侧身将耳朵贴了上去,中指曲起轻轻敲在胸膛上。

“李家大郎,你要作甚?”

“你别动他!”

“他手里有刀!”

一个汉子抡起棍子就要劈下来,冷不丁李善猛地站起来,一声暴烈的吼声响起。

“都给我闭嘴!”

周围一片寂静,还没等他们做出反应,李善蹲下,用手摸着伤者的肋骨,咬着牙举起手中的小刀,猛地刺下。

“嘶嘶……”

旁人惊呼声中,嘶嘶微响传入耳中,李善一屁股坐下,只做了简单的查体就断然下手,实在太冒险了,但运气不错,的确是张力性气胸。

对于曾经在急诊科轮班的李善来说,这是一个医生的本能,也是一个医生的责任。

旁边传来女子的哭泣声,李善懒得搭理,耳朵贴在伤者胸膛上,听着嘶嘶的微响,试着将小刀往外拔出来。

这个时代,没有针头……也只能这样了,李善条件发射的使用最实际的方案,感染是肯定的,但总比等死要好。

女子的哭泣声还没有停歇,但其余人都沉默下来。

大家的眼睛又不瞎,那柄小刀刺进去后,门板上的朱杰迅速好转起来,脸上的青紫略微变淡,脸色也好看的多,最重要的是呼吸渐渐缓和下来。

“大郎,怎么样?”一大把年纪的朱玮蹲下来小心翼翼的问。

“闭嘴!”李善训斥了声,片刻后不假思索的说:“让人去找根竹子来,能多细就多细,再让人烧水,要烧沸,人放在这儿先别动。”

“好,好好。”

“再让人端一盆水来,快点!”

“好好好,还不快去!”

咽了口唾沫,李善小心的拔出小刀,一边按压止血,一边吼道:“朱八呢,还没回来?”

“来了,来了!”朱八在人群外跳着高往里看。

“这是什么?”李善随口嘀咕了句,接过一块红色的布匹开始包扎。

确认伤者还活着,李善才直起身来,身子微微一晃,身边的朱八和朱玮同时伸手扶住了他。

“只能到这儿了,待会儿再试试。”李善低声说:“挺得过去能活,挺不过去……”

“已然是救命大恩!”朱玮断然道:“若无大郎施救,此刻应已挂白。”

“不错!”一旁赶来的中年大汉扬声道:“无论死活,朱家均领情。”

朱玮指着跪在门板边的妇人,“若大郎不出手,你夫君死活均不关他事,这道理你需知晓。”

梨花带雨的妇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之前拿棍子捅李善的小石头向前两步,跪在地上向李善磕头致谢,个个都是响头。

李善赶紧将孩子拉起来,额头已然一片青肿。

“别急着道谢,再等等吧。”

半个时辰后,李善用中空的细细竹子做了个导管试着将胸腔内的气体排出,没有趁手的工具和器械,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能不能挺过接下来的感染,要看个人体质。

这时候郎中终于赶到了,看了伤势听了村民的讲述,大叹朱杰运气后拿出一盒药膏。

虽然在大学期间也学过中医,但李善对此实在是……只能配合着敷药,心想存在即合理。

拆下那红色的布匹,李善感觉有点古怪,侧头一看,刚才还毕恭毕敬的村民们人人神情诡异。

李善眨眨眼,将手中的布匹抖开……饶是他心理素质好,也不禁手抖了抖,转头看向朱八。

让你找块干净的布匹,你给我送了个肚兜?!

第六章 求豆麻袋! 不大的屋子里塞得满满当当,不仅挤进了十几个人,桌上、地上摆满了村民送来的各式礼物,甚至外头还栓着两只正咯咯叫的母鸡。

村子里的郎中有资格拿到这样的待遇,昨日朱杰抬回去奄奄一息,今日已能说话了……李善心想,没有抗生素的时代,人的体质说不定更强一些。

坐在主位的朱氏笑着和众人寒暄,不时提起……早年就教导儿子,要以义为先,路遇此事不肯相救,此失义也。

一旁有个青年笑着说:“大郎,昨日那肚兜还回去没?”

屋内登时哄然大笑,一族之长的朱玮都笑得喘不过气来,李善忍不住甩锅,“是朱八……”

站在门边的朱八立即高声打断,“是你让我去拿的!”

李善都被气笑了,正要掰扯个清楚,一个小小圆圆的光脑门突然从门外冒了出来。

小和尚拉着李善的衣衫,眨着眼问:“大郎,八兄说昨日你去了平康坊,那是作甚的?”

屋内安静了片刻后又是一阵爆笑,朱玮忍笑将人都赶了出去,对朱氏说:“大郎也十六了……他这等身份,娶妻不好说,要不先纳妾?”

朱氏有点意动,看了眼李善。

李善无所谓的耸耸肩,“娶妻娶德,纳妾纳色。”

朱氏拍板道:“那就先挑两个丫鬟。”

平康坊那个小妖精倒是不错,李善有点惋惜,可惜是教坊司的,自个儿可没本事弄出来。

又闲聊了一阵,朱玮脸上浮现愁容,“今日听得消息,若东山寺被裁撤,寄托田产户主需出丁应府兵,还要补缴四年税赋……”

“四年税赋?”朱氏气极反笑,“不过四五年光景,西京府库的麦粟都用完了?”

屋内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后,朱氏才开口,“实在不行,到时候我去……”

“朱家沟两百三十户,他能管得了几个?”朱玮摇头道:“到时候你若不肯……等战事歇了,就回岭南吧。”

朱氏斩钉截铁道:“不回岭南!”

一旁的李善将手里的黄豆从左手倒腾到右手,再倒腾回左手,耳朵竖的尖尖的,母亲和朱玮可不会在前身面前说这些话。

“大郎?”

李善对母亲露出个温和的笑容,“孩儿知晓以前错了,今后都听母亲的。”

朱氏露出个满意的笑容,对于一个已经失去丈夫的女子来说,儿子是她唯一的依靠。

不过,李善的确不想回岭南。

要知道这是长安,是大唐的长安,是诗酒风流的长安,这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长安!

这是贞观之前的长安,是即将开始贞观之治的长安,是即将威服四海,力压天下的大唐京兆长安。

脑子进水了才会回岭南!

如今的岭南是什么存在?

直到北宋年间,岭南还是贬谪官员、流放犯人的主要地点,差不多和清朝的宁古塔一个意思。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后世还以为苏轼是在赞美岭南呢……

“何时查验尚不知情,倒不是十大德,据说是个挂单的外地高僧,法号玄奘。”朱玮丢下这句话起身离去。

李善龇牙咧嘴,居然是御弟。

……

母子俩相对而坐,桌上摆着两碗粥,黄橙橙的,看起来是小米,实际上这是粟米,这个时代关中最主要的粮食之一。

留在长安,不登裴门。

自从昨晚李善做出这样的保证后,朱氏脸上渐渐有了些暖色,但正在食不下咽的李善随口提到做些买卖,赚些银钱的时候,朱氏的脸色又难看起来。

“不能经商!”朱氏斩钉截铁道:“一旦经商,日后难入仕途!”

看李善懵懂模样,朱氏冷哼道:“河东裴氏,好大威名,若不能出人头地,他日何以扬志?!”

明白过来的李善笑着劝道:“母亲,他走他的阳关道,咱走咱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

朱氏拍桌喝道:“难道你忍得下这口气?”

心脏似乎蜷缩起来,一股恨意涌上心头,这是原身使然,李善努力抑制这股情绪,在没有实力的时候,任何复仇的举动甚至念头都是愚蠢的。

前世李善一个最好的朋友在喝醉之后曾经说,你取错了名字,口口声声与人为善,实际上是个老银币。

那边朱氏喋喋不休的骂着裴家和李德武,又说起等寺庙裁撤后落户朱家沟,购置田地……这是母子俩落户关中的好机会。

“如今中原已定,但河北大乱,而且边塞难宁,正是建功立业之时。”

“母亲,我是独子……”李善有点坐立不安,府兵制是不挑独子的。

这个时代伤风感冒都可能一病呜呼,让我上阵?

那我记的那些唐诗怎么办,英雄无用武之地?

“无妨,到时候不以府兵出征。”朱氏看上去很有把握,“裴世矩已然年迈,子嗣亦无有才名者,李德武绝难身登高位!”

李善叹了口气,老娘这是铁了心要给那位负心汉来个马前泼水。

一顿饭吃完,李善又问起寺庙裁撤之事,朱氏不耐烦的随口说了几句,又道:“如若寺庙裁撤,需缴纳四年税赋……”

朱氏有点为难,如若自己要落户朱家沟,就必须和村民一起缴纳四年税赋,否则户籍这一条很难越过,但一路北上途中,盘缠已经用的差不多了。

对于这一点,李善这个穿越者倒是有办法。

“李家大郎?”

外面传来朱八的喊声,李善笑着迎出去,“都磨完了?”

“喏,桶里都是。”

李善蹲下身闻了闻,好浓郁的豆浆味啊,不过有丁点儿腥。

不要紧,烧沸后就好了。

“大郎,这是什么?”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和尚一把扯住李善的袖子。

“待会儿让你尝尝……”李善有点发愁,这小和尚跟个十万个为什么似的,碰到什么都要问,还不挑场合。

李善前世出生就没了娘,还没满岁就没了爹,只有爷爷奶奶,种地是活不下来的,是靠着一间豆腐坊才勉强过日子,对做豆腐自然熟悉的很。

虽然弄不到合适的卤水,但石膏也能用,只不过要试试调整比例。

“哑叔,火小点。”

灶台后的哑叔抽出两根柴,他就是那天将上吊的李善就下来的老仆,天生的哑巴,朱氏北上长安,一共带了五个奴仆,四个都跟着李德武跑路了,只有哑叔留了下来。

将配好的石膏倒下去,用勺子搅拌均匀,李善仔细看着锅内的豆浆渐渐凝固,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少了……这是豆腐脑啊。”

今日在长安城内,李善除了平康坊,特地去东西市转了一圈,又找人打听过,这才选择去买石膏。

虽说豆腐传说是西汉淮南王发明的,但至少在唐朝还没流传开。

这玩意不贵重,但短时间内凭此赚取第一桶金,还是不难的。

反正李善也没想着凭豆腐发家。

看看锅里的豆腐脑,李善琢磨了下,心想先试试看。

没有酱油,就加了点酱汁,这时候盐还是挺贵重的,先不加了,只再加了点醋,将三小碗豆腐脑端出去。

“吃。”

母亲朱氏和朱八都有点迟疑,只有小和尚滋遛滋遛的喝了两大口,两只眼睛瞪得乌溜溜的圆,“好滑口!”

片刻之后,三个小碗都干干净净了。

“这是何物?”

“大郎从哪儿学来的?”

李善歪着脑袋想了会儿,摸着小和尚的光头,笑道:“此乃琼瑶浆。”

“若此物在东西市贩卖……”李善摸着下巴低声道。

朱氏默默的注视着这个似乎不太认得的儿子,突然开口道:“你们去请七伯、五叔、六叔过来。”

似乎感觉到气氛的古怪,朱三哥和小和尚拔腿就走。

“母亲?”

“此物能赚些银钱,但总不能你我亲自贩卖。”

“朱八能帮忙,再叫上几个,毕竟要磨豆腐。”

“你我母子北上长安,遭遇变故,若无朱家沟收留,你可想过会是如何境地?”

“母亲的意思是……”

“大郎,你昨日做的很对,为何今日却想不开?”

“人立于世,以义为先!”

等朱氏大步出门走向朱玮等人的时候,李善才猛然醒悟,朝着门外伸出无助的手。

求豆麻袋!

第七章 绝户计 作为一个幼年孤苦,家境贫寒的学生,李善虽然保持老好人、勤奋、和善的形象,但也始终有着守财奴的特点。

眼睁睁的看着朱氏将第一桶金慷慨的让全村两百多户人家分享,来解决可能补交的四年税赋,李善对所有人露出温和的笑容,表示此乃义之所在!

在这个时代,虽然社会阶层几近固化,但“义”无论在上层还是中下层,都是硬通货,有了义这个名头,走到哪儿别人都要高看一眼,这也是朱氏慷慨的主要原因……没有义这个名头,窦建德哪里能得河北群豪拥戴?

一天下来,几乎每家每户都登门拜谢,大家都知道,如果真的要补缴四年税赋,卖屋卖田之外,可能还要卖儿卖女,如果家中男丁府兵出征阵亡,那一个家就算是没了。

在所有人都惊慌失措的时候,李善如此“慷慨”的将这等秘方贡献出来……有情有义啊!

这种秘方,用七伯的话来说,是能传家的的宝贝!

再加上昨日急救朱杰的义举,李善的名声在他自己和母亲朱氏的共同“努力”下被彻底洗白。

在面对七伯朱玮感激的时候,李善面带微笑,却心如刀割,心如死灰……

作为穿越者,有的是挖掘第一桶金的能力。

大不了换个桶就是了!

但是,能换个娘吗?

选择豆腐作为立脚点,李善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方面在于这一行自己是熟手,一方面在于他发现唐朝尚不流行豆腐,更重要的是他发现,黄豆不值钱。

村里几乎每户人家都储存黄豆,这是因为比起其他蔬菜,黄豆容易长期存储,而黄豆种植期短,食用方式主要是豆饭,就是平民也不喜欢吃,只能充饥,朱家沟村民储存黄豆主要是做豆豉。

所以,黄豆在如今价格非常低廉。

有朱家沟这么多人手,有那么多廉价的黄豆,再加上豆制品的新奇,李善能迅速聚拢起第一桶金。

作为一个高中、大学期间常年用奖学金、贫困补助来缴学费、过日子的学生,口袋里空空如也,让李善有朝不保夕的错觉。

屋子里,朱氏和朱玮坐在上首,下首坐着李善、朱八和一个中年人,小和尚还在抱着碗喝豆浆……不甜不咸的,也不知道他怎么喝得下这么多。

那个中年人是朱玮的长子朱奇,平日里走街串巷是个货郎,时常去东西市,今日他和朱八将豆腐脑……不,琼瑶浆拿到城内去问价。

朱奇兴奋的说:“拿去让大公子看了,能送去酒楼,一碗一钱……”

“咳咳。”朱玮咳嗽两声提醒儿子。

“一钱?”李善好像没听出什么,只对这个价格有点疑惑,这是个什么价位?

朱奇解释了几句,唐朝立国后,废五铢钱,新铸开元通宝,一钱就是一文,听起来不多,但实际上……如今斗米才四钱。

唐朝一斗相当于后世的十二斤半,也就是说,米价换算约莫是一钱能买三斤多米,换算到后世大概是十块多钱的样子。

“太少了吧?”李善有点不满意,“定价这般低,全村两百一十八户,补缴四年税赋,够吗?”

在李善看来,这是一笔快钱,很难保密,定价不高一点,这第一桶金实在有点寒酸。

朱奇扳着手指头,“全村两百一十八户,丁男三百二十七人,每丁男需纳粟二石,一石粟三钱,每户再纳绢二丈、绵三两,匹绢斗米,斤棉半斗米……”

朱奇还在扳着手指头,李善已经心算出来了,“每年,丁男共需纳一千九百六十二钱,各户统共需纳绢绵等价六百五十四钱,一起是两千六百一十六钱。”

“一共四年,那就是一万零四百六十四钱,也就是十贯又四百六十四钱。”

“琼瑶浆一碗只售价一钱,每日售一百碗,扣除成本,就算得利七十钱,需一百五十日。”

“如若真要补缴四年税赋,官府会等一百五十日吗?”

朱玮父子都瞠目结舌的看着李善,这个时代,这样的算术都能去去考科举了,其他的不说,明算科是妥妥的。

李善本人倒是不觉得什么,还在心里盘算,“未必会补缴四年税赋,但也不能不防……七伯,若我能使寺庙不被裁撤呢?”

“真的?!”

“若是补缴四年税赋,税也就罢了,赋……”李善低声道:“昨日在城内,听闻河北刘黑闼大败唐军,定州、杞州、冀洲均已陷落……”

这句话意思很简单,如果寺庙被裁撤,不管朱家沟是出府兵百人还是服徭役,十有八九是要去河北的,凶多吉少。

朱玮来回转了两圈,挥手喝道:“叫人来,都听郎君的!”

两刻钟后,李善、朱玮等人登山入寺庙,前者在庙里转了一圈,将那几十个和尚和随行的村民使得团团转。

“地都扫干净了……就那坑,去河边弄些碎石填上!”

“多运点碎石来,反正泾河边多的是,把外头山路铺一铺。”

“哎,墙上的腊肉还不收起来?!”

“这鸡毛留在这作甚……哑叔,拿回去做个鸡毛掸子!”

朱玮费解的看着这一幕,这样就行了?

“当然不行。”李善两只手交叉着伸进袖子里,“其一,佛经,寺庙无佛经,简直是开玩笑。”

“早就没了。”前天对李善还拉着脸的朱六叔今日格外殷勤,被李善救回来的朱杰是他的长子。

“村里有笔墨纸砚?”

“有。”

李善前世的爷爷信佛,自己不信佛,但对佛经倒是不陌生,穿越之前还在口诵佛经,求个心平气和而已,就是不知道那几本如今有没有问世。

“其二,需通佛法的老僧坐镇,高僧来访,必要论佛。”

朱六叔泄气的挥手道:“若有精通佛法的老僧,还怕寺庙裁撤?”

李善在心里琢磨了下,总不能自己亲身上阵吧……十六岁的少年主持,也太假了点,而且剃个光头,冬天冷飕飕的。

算算看,唐三藏如今年纪还不大,记得是贞观年间才启程西行的,毕竟是御弟嘛,这时候,应该已经对天竺传来的经书有很大兴趣了。

不过,只献上经书,没有高僧论佛,分量好像有点轻了。

原地转了两圈,李善看见了正在外头帮忙的哑叔,突然眼睛一亮,“哑叔,给你安排个好差事!”

这叫什么?

这叫绝户计。

看你们怎么论佛!

第八章 挑动心绪 小雪初晴,山间犹白。

一行来客踩着吱吱作响木屐的沿着山路步行观景,偶尔有调皮的松鼠在山林中来回飞窜,惹得松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别有趣味。

“东山寺虽是小寺,未出名僧,但立寺已有两百年,不料今日……”

听得此语,走在中间的一位年轻僧人的视线落在了脚下,这是一条用鹅卵石铺就的山路,显然是新近修建的。

拐了两个弯,半山腰处可见大开的寺门。

并无知客僧,一行人自持身份,径直入内,兜了一圈只见三两僧人正在清扫积雪。

“贵客何处来?”

稚气的问话在众人身后响起,年轻僧人转头看去,一个小沙弥歪着脑袋好奇的看过来。

“贫僧玄奘,前来拜会贵寺主持。”僧人蹲下身子,温和笑道:“你可愿带我去?”

小沙弥想了会儿才点点头,在前面一路小跑,引众人来到一处院落外。

“错了错了!”

“坊间流传,寺庙裁撤,补缴四年税赋,无稽之谈而已。”

院内有清亮的声音响起,“应是有人可以放出强令补缴四年税赋的消息,等寺庙裁撤之后再行削减,如此一来,怨气大减。”

“虽有些阴诡,但细察人心,倒非寻常手段。”

外间众人相互对视,有人皱眉,有人低头,也有人浅笑,最后是一位中年人阴着脸大声咳嗽。

“咯吱。”

年轻和尚推开门,诧异的行礼,“诸位是……”

“贫僧玄奘,受托拜会贵寺主持。”玄奘的视线不由自主的落在十步开外的少年郎身上。

这是个俊美无双的翩翩少年,虽一袭布袍,但身材挺拔,鼻梁高挺,鬓角如飞,周围犹有积雪,寒意不减,但少年郎拱手之间彬彬有礼,笑容如春,温润如玉。

“一时乱语,惊扰诸位,小子在此赔罪。”李善不卑不亢的行了一礼。

“你是何人?”一位青年笑着出列,“手段阴诡,手段阴诡,虽然说得不错,但已然得罪了人。”

青年身后众人均神色诡异,那位中年人更是拉长了脸。

“小子李善,数月前来长安投亲,不料被拒之门外。”李善脸上笑容不变,“一时气急悬梁自尽,长辈送小子来此,望以佛法化解嗔毒。”

玄奘合十行礼,“何为嗔?”

“谓于有情乐作损害为性。”李善叹道:“贪嗔痴三毒残害身心,沉沦轮回,乃恶之本源。”

玄奘沉默片刻后才轻声道:“请见主持。”

李善面不改色在前面引路,心里却在唾骂,来查验居然不提前通知……前世最讨厌的就是上级突击检查这种破事。

越过前面的院落,玄奘、青年和黑着脸的中年人跟在李善身后补入小厅。

青年不经意抬头看见墙上悬挂的一幅字,驻足念道:“身是菩提树,心是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

只看了一眼,玄奘收回视线,看向李善,“主持于屋内修行?”

“是。”

“还请引路。”

再往前走了十多步,中年人诧异的看见墙上挂着的另一幅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青年皱眉细思,轻叹道:“克明兄,这两偈句大有禅意。”

一边推门进去禀报,李善一边用眼角余光瞄了眼……呃,这把戏对玄奘完全没用啊,这厮连眼皮子都没动!

外间两人倒是有所感悟,而玄奘径直入内,看见一个盘腿而坐的枯干老僧,行礼道:“贫僧玄奘,洛阳净土寺出家,未请教主持法号。”

老僧点头示意,却转头看向了李善。

“主持法号乌巢。”李善低声道:“禅师多年前落脚东山寺,那时起已修闭口禅,迄今已十年不语。”

一直神色淡淡的玄奘呆了一下,人家修闭口禅,怎么论佛法?

不论佛法,如何查验?

如何知道这家寺庙应不应该被裁撤?

身为佛教子弟,玄奘对圣人下令裁撤寺庙自然是心存不满,但挑选第一家就碰到这个硬茬……

玄奘沉默片刻,“减少口业,消罪免灾,往往示之禁语木牌,未闻十年不语之事。“

“口乃心之门户。”李善轻声道:“此口一闭,万籁皆胜,此心一沉,万象可爱。”

看玄奘陷入沉思,李善将准备好的两本册子递了过去,“此乃多年前禅师笔录,尚有传抄经书。”

玄奘翻开看了几眼,突然脸色一变,“此《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为何与鸠摩罗什、达摩笈多译本不同?”

李善悄无声息的舒了口气,果然有效果。

“《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也与鸠摩罗什译本大有区别……”

“禅师,这些经书何处而来?”

入屋前,玄奘不说冷若冰霜,但也冷淡示人,此刻却心急如焚,满脸潮红……哎,佛教徒啊。

在玄奘狂热的视线中,乌巢禅师枯瘦的老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神色,他轻轻抬手,伸出食指,虚虚一点。

“禅师,此为何意?”

玄奘一愣,再问的时候,乌巢禅师已经闭上了眼睛。

“李公子,禅师的意思是?”

李善眨眨眼,想了会儿摇了摇头,心想唐三藏是不是傻了,这事儿不是明摆着的吗?

你买双鞋子也要付钱啊,什么都不给就想知道经书来历?

当无措的玄奘走出房门的时候,外面两人都有些惊讶,面前这和尚虽然年轻,但却得十大德推荐,在佛界名望不算低,广有学识,才进去片刻却如此失态。

“禅师,如何?”青年忍不住问了句。

玄奘先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伸出食指点在空中,突然若有所思,“此乃是南……”

“噢噢,适才在屋内,那是西!”李善赶紧敲死钉子,“西是指……”

“是天竺!”玄奘神采飞扬,“必是天竺传来的真经!”

嗯,是你自己猜的,和我们没关系。

接下来,李善陪着玄奘一直走到山脚下,也没听见对方的任何暗示。

看着马车离去的背影,李善心想今天这一幕演出到底是成功了还是演砸了呢?

玄奘肯定是贞观年间才启程西去的,如今才武德四年,按道理来说,应该对天竺传来的经书非常感兴趣才对……李善不禁猜测,难道那和尚已经有了西去求经之心?

既然第一套方案没能解决,那么只能用备选方案了,李善招手叫来朱八,“准备好了?”

“早就准备好,已经让人跟上去了,晚上就知道那和尚在哪儿落脚。”

第九章 作死啊 清晨时分,长安城内各坊开门放行,人心涌动,杂声不绝于耳,临近永阳坊、和平坊的居民侧耳听见隐隐传来的钟声。

虽当今圣人尊道抑佛,但之前天下分崩数百年,佛教在社会各个阶层都拥有令人难以想象的影响力。

占据了半个永阳坊和大半个和平坊的大总持寺乃前隋文帝下令修建,是主持重建洛阳都城的将作大匠宇文凯的手笔,占地极广,内有高逾百米的恢弘佛塔,为一时名胜。

到了唐初,大总持寺已成长安城第一等大寺,外地云游而来的僧人大都选此地挂单。

幽幽佛钟声中,盘腿坐在蒲团上的玄奘缓缓睁开眼。

自幼长于洛阳净土寺,十一岁剃度出家已能熟读《法华经》,十八岁听解《摄大乘论》,三日后即升座为其他法师讲解,人人为之惊叹,二十岁受具足戒后足迹遍布天下,寻访名师,随其兄再返长安之时,名望已隆。

玄奘,早在他还没有开始那开天辟地壮举之前,已经是长安佛界的佼佼者,诸多高僧不吝公开宣称,此乃佛门千里驹。

这样的人物,自然是有资格代十大德考核寺庙裁撤的,更何况因为前隋两任帝王均信佛,关中大小寺庙比比皆是,十大德多年过花甲,哪里有那般精力。

有沙弥在外间禀报有人要见,玄奘眉头一皱,他自小醉心佛学,此次不得已接下查验寺庙之事,却没想到被牵扯进政治漩涡之中。

“罢了罢了,不如西去,不如西去……”玄奘在心里喃喃念叨。

从昨日到现在,这个念头一直在玄奘脑海中盘旋,这几年游历天下,再回长安,心中疑虑更盛,各地法典不一,所述有异。

直到昨日,玄奘猛然醒悟,西去天竺,方能解惑。

历史上的玄奘是在一位胡僧的鼓动后下定决心西行取经,但这些念头早已经深埋在他内心深处。

沙弥补充了句,“是东山寺来人。”

玄奘立即想到了昨日那位丰神俊朗的少年郎,“请进来。”

不大的客房内,李善盯着低头顺目的玄奘,微笑道:“见禅师神色忧虑,眉宇不畅,小子今日特来为禅师解忧。”

既然知道这条鱼儿想要什么,李善自然不会让它脱钩。

“解忧?”玄奘头也不抬,叹道:“昨日回城,听闻唐军于河北大败,淮安王、李世绩仅以身免,薛万均、薛万彻兄弟被俘。”

李善心里一惊,李世绩就是后来的英国公李绩,他记得《资治通鉴》有过这样的评价,李靖、李绩二人,古之韩、白、卫、霍岂能及也。

能和李靖、韩信、白起、卫青、霍去病相提并论,却败的仅以身免,李善喉头动了动,刘黑闼居然这么猛!

沉默了会儿,李善幽幽道:“如此一来,兵力愈发不足,裁撤寺庙势在必行,仅东山寺,一旦裁撤,立提府兵百人。”

“而东山寺是查验的第一座寺庙,如若禅师轻轻放过,只怕圣人不悦,圣人本就喜道厌佛……”

“小僧拟今日请辞。”

“禅师真要西去?”

如此迅捷的回答,虽是问句,但却带着确凿肯定的意味,玄奘终于抬起头,仔细的看着面前的少年郎,长叹道:“心思机巧至此,想来昨日已入施主彀中。”

李善像是没听到似的,接着说:“从长安启程西去天竺,由天水、兰州,过瓜州越玉门关,,西域更有高昌、阿耆尼诸国,过碎叶城,攀库什山,千里戈壁、茫茫草原,路途艰险……”

事关西行,玄奘聚精会神的听着。

“即使诸国许通行,不被突厥掳掠,也不遇马贼盗匪,三五年亦难抵达。”

“更何况如今突厥时而南下,若你他日归来,圣人命你细述诸部落详情,以便军用,你肯吗?”

“一旦西行,十之八九难抵天竺,更难生还。”

玄奘的神情没有一丝动摇。

“我有办法。”李善不打哑谜,直接了当的说:“昨日的确做局,但经书的确来自天竺,小子能让禅师安抵天竺,但请禅师放过东山寺。”

看玄奘狐疑神色,李善轻笑道:“绝无虚言。”

玄奘垂下头,暗暗咬牙,正要说话时,门外有小沙弥禀报,“开阳县男、杜学士来访。”

玄奘刚迎到门口,外间已有问话传来。

“昨日查验东山寺,禅师与其主持论佛,不知结果如何?”

说话的是昨日同去的那位青年,看向迎出来的玄奘,他站在门口处,笑道:“不过昨日所见那两偈句倒是大有意味,想必那位主持亦精通佛法。”

昨日在东山寺一直黑着脸的中年人立即反驳道:“早已查验,东山寺被山脚朱家沟村民所占,众僧无一通佛法,甚至主持亦无度牒!”

两人争论不休,玄奘只默默听着,而里面的李善有点坐立不安……这两位昨日同行,但听这争辩,似乎对裁撤寺庙有着截然相反的态度,放在武德年间这个特殊时期,这让李善有着不详的预感。

一直到两人口干舌燥,玄奘才缓缓开口,“东山寺主持乌巢禅师,或无度牒,但携经书东来,于佛门有大功,不可裁撤。”

青年脸上露出喜色,中年人阴着脸正要说话,却见玄奘侧身,露出屋内一位颇为眼熟的身影。

李善暗骂这秃头好不厚道,干笑着行礼道:“小子今日拜访禅师,亦是询此事。”

青年哈哈一笑,指着李善笑骂:“两日内两次得罪杜学士,胆子不小。”

听见“杜学士”这个称呼,李善努力控制自己已经不太听使唤的腿脚,低下头不吭声了。

看这架势,中年人只愣了瞬间,立即反应过来了,他和那位青年有着同样的判断。

玄奘昨日回程闭口不言,如今却给出了否定的回答……显然,玄奘的决定肯定和这突兀出现的少年郎有关。

玄奘轻声道:“圣人下旨,查验关中寺庙,不合者裁撤,小僧奉命而为,但东山寺……”

中年人的脸色略微好看了点,拱手道:“半年前中原大战,大军继续南下,关中老卒难以立即征召,如今河北大乱,兵力吃紧,还请禅师尽快查验。”

虽然第一个寺庙碰到个钉子,但如果接下来顺利的话,也不过只是丢了个面子而已。

一个拉着脸,一个笑呵呵,目送两人离开,玄奘和李善重新在屋内坐定。

“那位杜学士是天策府……”李善声音有些嘶哑,学士一词在隋唐是文学侍从之臣,但在武德年间,他不得不想起十八学士。

玄奘微微点头,“天策府从事中郎,文学馆十八学士之首,京兆府杜氏杜如晦。”

李善咽了口唾沫,“那位开阳县男?”

“东宫检校太子左卫率,京兆府韦氏韦挺,据闻乃太子少时密友。”

李善两眼呆滞,掺和到这种事里,自己是不是在作死?

更作死的是,虽然人家可能不在意,但自己居然是站在东宫那边,而丢开了秦王府这条大腿……

第十章 长者赐不敢辞 “和尚好不厚道!”

李善黑着脸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递过去,“岭南路广州都督府,波斯海船,路线图已经画好,若是顺利,一个月内可抵天竺。”

这件事李善记得很清楚,小学时候有次看西游记,虔诚的佛教徒爷爷说起唐三藏西行取经,虽然值得敬佩但不够聪明,因为同样在唐朝,另一位僧人从广州坐海船出发,二十天就到了印度!

交易完成后,李善拉着脸离开,带着朱八在街上闲逛。

“大郎,今天真的不能再去平康坊了!”

李善无语的看了眼这厮,你管的倒是宽!

朱八低声说:“七伯说了,过些天买两个丫鬟侍候你。”

那是旧社会的风气,我可是长在红旗下的三好学生……李善琢磨买丫鬟的时候,自己能不能挑货,找不到小蛮那种小妖精,但也不能找个歪瓜裂枣吧?

不过平康坊是的确不能去了,那天自己可是自称李白,字太白……

想了想,李善索性回了朱家沟,路上还在想今日之事……谁想得到昨日杜如晦居然会去东山寺呢。

好像杜如晦昨日脸色就不太好看……李善苦笑两声,自己说手段阴诡,不会正巧说到杜如晦头上了吧?

回了村子,李善脸上还带着愁苦,一直在等消息的朱玮一看这模样,先叹了口气,然后上来劝解……应召府兵,村中青壮踊跃,补缴税赋,明日就开始售卖琼瑶浆。

李善魂不守舍的听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干笑道:“那和尚应诺下来,若无意外,东山寺当不在裁撤名单内。”

朱玮怔了好一会儿,一拍大腿喜道:“果真如此?明日就入城打探打探!”

疑惑在李善心头渐渐放大,朱家沟到底是什么来历,族长朱玮居然能提前那么多天就打探到是玄奘查验,而且好像还很有把握明日能确定实情。

朱玮发现了李善的异样,“大郎,怎么如此不开心?”

“今日在大主持寺见了两人。”李善眯着眼打量着朱玮,试探问道:“一位是东宫检校太子左卫率,京兆府韦氏韦挺,另一位是天策府从事中郎,京兆府杜氏杜如晦。”

朱玮神色一变,细细追问,李善含含糊糊,半真半假的敷衍着。

毕竟是穿越者,而且是对唐朝历史还算熟悉的穿越者,李善在回朱家沟的路上已经想通了全盘。

如今河北诸将无一是刘黑闼的对手,连李世绩都惨败,接下来秦王李世民必然出征,说的阴暗点,李建成巴不得他弟弟在刘黑闼那吃几个败仗。

而李世民身为次子,在朝中的地位和威望都是靠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战功博来的,他无法接受可能的失败。

刘黑闼席卷河北,连战连胜,兵锋锐利,而关中兵力不足,李世民决计不会拿自己的根基左右六护军、玄甲骑兵去正面迎敌。

所以,天策府试图尽快推动裁撤寺庙一事以弥补兵源不足,这对天策府本身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反正这事儿是圣人李渊下的令。

但天策府想做的事,东宫肯定会反其道而行之,李世民锐意进取,那李建成就要显示雍容大度,这次只是一次小小碰撞……但问题是东山寺悲催的成为了目标,而李善悲催的主动跳进了这个漩涡。

“秦王不仅是天策上将,还是尚书令,位列宰相,哪里会管这等小事。”朱玮笑着摇头,“大郎想的太多了。”

看了眼目光闪烁不定的朱玮,又看了眼不知何时从内室走出来的母亲朱氏,李善没有去反驳,他能确定面前这位七伯绝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户。

普通的村民不会听得懂这复杂难言的朝局,更不会清楚李世民兼任尚书令……当然,普通人更不会打听出玄奘负责查验寺庙这等事。

七伯不是个普通农户,而显然,朱氏也不会是个普通岭南女子,李善不禁浮想联翩……岭南,这是隋朝流放犯官及家眷的主要地点,

而李德武本人就是被流放岭南的,找个同病相怜的组成家庭……似乎也很符合逻辑。

“大郎无需忧心,若那和尚不捣鬼,总有其他寺庙被裁撤,秦王那等大人物哪里会看得见东山寺。”

李善微微点头,大人物如李世民、李建成,就算是杜如晦也应该不会小气到来寻朱家沟的晦气。

将这些烦心事都丢开,李善笑着说:“今日之后,得玄奘之赞,东山寺必然名声大噪……乌巢禅师携真经东来嘛,七伯别笑,别笑。”

朱玮还是忍不住一阵笑,“你个促狭鬼,以哑仆充数,若是被拆穿了……”

“哑叔反正不能说话,若有客来访,只需闭目养神,我和玄奘说好了的,东山寺有新译《金刚经》、《心经》,城中必有人来求经……”

朱玮收住笑声,接道:“难怪之前你一直不让琼瑶浆在东西市贩卖,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高僧携经书东来,挂单东山寺,秘制琼瑶浆,如何能贱卖了!”

朱玮看向朱氏,拱手道:“如此心思,以小见大,日后绝非俗品。”

李善一脸正经,豆腐脑这玩意放在东西市贩卖,能得几个钱,仅仅是补缴税赋都不够。

附在东山寺高僧、经书的名头上,要么能打响名气,要么能利益最大化。

更何况,若是东山寺不被裁撤,村民无需补缴税赋,那贩卖豆腐脑的银钱……

李善刚想到这,朱玮就拍板道:“此事均听你调配,琼瑶浆得利,均是你一人的。”

真想答应下来啊,可惜以义为先的母亲就在身边,李善细细打量朱玮的神情,心里怀疑这老头是不是故意挑母亲在的时候说这事。

“七伯说笑了,《史记》云: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李善强颜欢笑道:“所谓千金一诺,当日议定,小子如何能反悔?”

朱玮捋须大赞,转头看向朱氏,“虽说如此,但若明日探查,东山寺不被裁撤……日后你二人落户、建房、置地,均需银钱,这样吧,无论多寡,大郎分五成利。”

李善躲在一边,看那两人来回推辞,心想若是要新建宅子,要不要建个四合院……

最后在李善的劝解后才定下来,李家得利三成,其余七成日后另作他用。

朱玮叹息道:“活人性命,解寺庙危机,又……如此大恩,大郎等着,那日你说纳妾纳色,必给你挑两个千娇百媚的女娃!”

李善愣了下,郑重其事的行了一礼,“长者赐不敢辞。”

第十一章 李氏英杰 长安宫城之西,有一座算不上宏伟,但满城文士都羡慕嫉妒的建筑,这就是秦王李世民半年前才设立的“文学馆”。

为什么羡慕?

李世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搜罗二十万卷书置于此地,即使是五姓七家的嫡系子弟,哪个能不动心呢?

十八学士之名已然响彻京中,学士入馆,时人称之为登瀛洲。

文学馆中,讲经论文,吟诗作赋,引礼度而成典则,畅文辞而咏风雅,李世民每日引见,从不懈怠,甚至部分秦王府的事务都转移到文学馆来处理,毕竟文学馆的学士都兼秦王府的署官。

今年才二十三岁的李世民攻伐天下,血战沙场,锐气逼人,但如今盘腿坐在上首,温文儒雅,当下首学士开口时,他总凝神静听,很是专注。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此诗的确不让薛司隶。”

说话的是秦王府记室参军虞世南,十八学士中,论诗文,以此人为最。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薛收笑道:“听闻此诗乃一少年郎在平康坊所吟,如今已传遍长安,叔父实不能及也。”

薛收是薛道衡幼子,但自小出继从父薛孺,只能以叔父称呼生父薛道衡。

身材微胖的房玄龄点头道:“少年才子,据说姓李……不知是陇西李还是赵郡李?”

“玄龄这是又想向殿下举才?”

房玄龄大笑道:“哈哈,殿下虚怀若谷,只盼文武俊杰相伴,在下自然是竭尽全力。”

坐在上首的李世民没有开口,但也微笑颔首。

秦王府署官中,房玄龄品级不高,只是记室参军,但深得李世民信重,因为房玄龄最喜举荐俊杰,杜如晦、薛收、李大亮都是由他举荐入秦王府的。

“据说单名白,字太白。”

“李白?”

“李太白?”

找不到答案,众人的视线落在一位面容枯瘦的老者身上,此人是赵郡李氏的李守素。

倒不是众人怀疑这位李白是赵郡李氏,而是因为这位李守素是天下最擅谱牒学的人物,对天下士族及各种功臣权贵的流传、亲属、姻亲关系了如指掌,堪称“人肉谱牒”。

“李白……”李守素摇摇头,“从未听过。”

一旁的李玄道也摇头道:“有此诗名,绝非凡品,但之前的确未闻。”

李玄道是陇西李氏出身,也是房玄龄举荐入秦王府的,事实上他是房玄龄的外甥。

上首的李世民开口道:“罢了,少年才子,有此诗才,却纵意花丛,岂能与诸位相提并论。”

声音略微沙哑,但吐声咬字很有节奏感,一句话说完,下首诸人均行礼相谢。

房玄龄正要开口,却见外间人影晃动,呼道:“克明总算回来了,如何?”

已经跟着玄奘跑了半个月的杜如晦向李世民行礼,疲惫的坐下后接过房玄龄递来的热茶,“除却东山寺,其余寺庙均应裁撤,玄奘禅师已向十大德递交名单。”

薛收诧异道:“记得东山寺是第一家被查验的,不是说已被山民所据吗?”

杜如晦脸色一黑,想解释什么,门外却有人进来,是一位身材挺拔的中年人,鬓发染白,面带急色。

“仁人兄来了。”李世民微眯双眼,头颅微微抬起。

这位中年人来头不小,隋末群雄宇文化及的弟弟宇文士及,武德二年投唐,入秦王府为骠骑将军,随李世民先后攻灭宋金刚、王世充、窦建德,封爵郢国公,拜中书侍郎。

中书侍郎是中书省的副中书令,位高权重,宇文士及是秦王府在朝中的一大臂助,毕竟如房玄龄、杜如晦、尉迟恭、秦琼等文武俊杰只在秦王府任职。

宇文士及有些惶恐,“河北大败,魏州、莘州、黎州、相州、洛洲陆续失陷,诸洲主管或死或降,唯有右武卫将军张士贵溃围而逃。”

厅内一静,李世民背脊一挺,身子微微前倾,双目透出精芒,刚才还温文儒雅的模样顷刻间化为威势。

薛收轻声道:“殿下,淮安王、李世绩均溃败……”

“不急。”李世民突然恢复了平静,像是一柄寒光四射的宝剑归鞘,“不急。”

事情是明摆着的,李世民六月底回京,刘黑闼七月初就起兵了,按理来说李世民是安抚河北的最佳人选,但之后长达半年的时间内,天策府被一直被刻意排斥在河北诸战之外,直到刘黑闼攻陷整个河北。

如今诸将败北,圣人、东宫束手,除了天策府,还有谁能收拾残局呢?

所以,李世民不急。

宇文士及探出身子,轻声道:“东宫已然过去了,圣人尚未来召?”

“适才克明说到哪儿了?”李世民像是没听见似的,招手让宇文士及坐下,笑道:“东山寺乃是玄龄挑选的,难道有何纰漏?”

杜如晦定定心神,叹道:“那日查验,东山寺主持倒也罢了,冒出了个在寺中暂住的少年郎……”

“虽然不知内情,但必是此人捣鬼,玄奘禅师次日言明东山寺不在裁撤之列时,那少年郎就在禅师内室。”

李世民来了兴趣,笑道:“居然能让克明吃个哑巴亏……如此少年郎,盛过只会吟诗作赋的才子呢。”

“噢噢,就是克明前几日说的那人?”房玄龄恍然大悟,“背后言人是非……”

察觉到众人都看过来,杜如晦坦然将那日在东山寺隔墙听到的一番话复述了一遍,“虽是背后所言……手段略显阴诡,但细察人心,非寻常手段,此番评价……倒也切合。”

放出裁撤寺庙后补收四年税赋的消息,就是杜如晦的建议。

李世民皱眉道:“此子胡言乱语,克明乃为国事计。”

“但能随口道破,显然心思机巧,更能说动玄奘禅师……”房玄龄来了兴致,“克明,此何等人物?”

杜如晦干脆的说:“李善,约莫十六七岁,自称来长安投亲遭拒,如今借住东山寺,丰神俊朗,见事犀利,胸有韬略。”

“胸有韬略?”薛收眉头一挑,这个词是不能乱用的。

杜如晦冷笑两声,“今日才听说,东山寺主持乌巢禅师修了十年闭口禅……”

房玄龄愣了下后仰天大笑,笑得前仰后合,“那玄奘禅师那日拜寺,如何论佛?”

李世民也忍不住摇头,“此乃绝户计,不过也不足以说动玄奘……”

一直默默听着的宇文士及突然开口道:“这几日倒是听说过,东山寺有西来真经,昨日玄奘禅师上书请求西行天竺。”

略微安静了片刻后,薛收叹道:“果然胸有韬略,又一位李氏少年英杰。”

“李白虽有诗才,却纵意花丛,李善为小利而险些坏国事,都算不上少年英杰。”李世民摇摇头,“还需磨砺。”

不过些许小事,李世民并不放在心上,他长身而起,朗声道:“寺庙裁撤之事,克明催一催,至少征召三千府兵,由长安令王绪领兵。”

“仁人兄官居中书侍郎,当留守长安,余者并左右六护军府、玄甲兵,均随孤出征。”

“来人,更衣,孤要入宫请战!”

第十二章 心烦 站在山顶上,李善用惊奇的目光看着那沿着泾河而行的军队,这是任何影视作品都无法描绘的壮景。

虽然距离稍远,大雪刚歇以至于地面泥泞无烟尘弥漫,但来往奔驰的军马,不时响起的悠悠军号,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大军队列,泾河江面上随军而行的船只,都给了李善极度的震撼。

朱玮上前两步,“大郎猜对了,的确是秦王。”

“那日在平康坊,突闻唐军河北大败,便有人呼,圣人当使秦王击之……”李善啧啧道:“听闻秦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七伯,果真如此?”

这些日子,李善和朱玮常常聊起朝局,李善刻意为之是因为自己不小心跌入漩涡,虽然就目前而言没什么影响,但终究耐不住好奇心,一方面是因为后世看不清的武德年间,另一方面是因为朱玮、朱氏显然有事隐瞒。

朱玮也是刻意为之,他知道这位少年郎虽遭生父遗弃,但日后绝不会默默无闻,必然身入仕途。

“的确如此。”朱玮哼了声,这位老人显然对李世民不太感冒。

李善窥探着朱玮的神色,笑道:“别说东宫,就是圣人也压不住啊。”

前些日子,李善一直在朱家沟、东山寺猫着,但也听说了唐军在河北连连失地,京中大震。

正月初八,河北传来消息,刘黑闼进“汉东王”,年号“天造”,定都洺州。

没辙了,除了李世民及天策府,以及还在江南的李孝恭、李靖之外,其他的军方大将基本都败在刘黑闼手下,薛万彻兄弟被割发放回,丢了好大脸。

在这种情况下,李渊、李建成只能将李世民这头猛虎放出柙。

“圣人加秦王领左右十二卫大将军,并天策府进剿刘黑闼。”朱玮轻声道:“若是得胜归来……”

“天策上将的封号都不够了,圣人得另想个封号……”李善笑道:“不过,这都不管咱们的事吧?”

朱玮愣了下后才哈哈大笑,“那是自然,对了,这几日东山寺得礼佛钱、香火钱,正准备送去……”

“不是说好了七三吗?”李善顺着这话将话题扯开,朱玮背后的秘密现在并不重要。

不管以后,至少现在,自己和那些破事是扯不上干系的,看八卦也要有点限度,

“村人均不肯拿啊,几位族老还埋怨我太贪呢。”朱玮叹道:“你们母子先盖了房子,买几十亩良田……”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下了山,一路上多少村民都向李善恭敬行礼,亲热招呼,早就没了一个月前嫌弃模样。

李善和玄奘的交易早已完成,作为第一座被查验的寺庙,东山寺全身而退,不仅没有被裁撤,而且还因真经而名声大噪,年底多有达官贵人亲自入寺求经……为此,李善大年三十晚上还在抄经,手都快断了。

那些达官贵人来求经,自然是要给点香火钱、礼佛钱的……李善这个黑心的,琼瑶浆都不定价,若是给了礼佛钱,就送几碗出来,而且一天最多只有二十碗。

最关键的是,朱玮前日打听到了消息,随秦王出征的还有长安令王续率的三千府兵,这些府兵有一半都是因寺庙裁撤征召而来的。

如今唐军在河北大败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关中一日三惊,村中除了部分青壮之外,大部分村民是不愿上河北战场的。

要知道,如今的唐朝还不是那个威压天下,凌驾四海的大唐呢,让村民躲过这一劫的李善如何不受到村民的爱戴。

“石头,来来来。”李善拉过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那日就是这厮用棍子捅李善来的,“你爹爹今日如何了?”

“砰砰砰。”小石头跪在地上又是三个响头,“爹爹已经能起身了。”

“这孩子也太实心了。”李善笑着说:“弄点肉粥养养身子,明儿我去看看。”

“听说望日之后,郎君要新建宅子,到时候提前招呼一声。”一旁的年轻人高声道。

“有你忙的!”朱玮应了声,回头向李善解释道:“这是六郎,村中建宅,都是他的手笔。”

“到时候定要烦扰六哥。”李善团团拱手,这时代可没建筑队,想盖房子一要找懂行的,二要人缘好,乡民们肯来帮忙。

回了家,凑到火盆边烤着火,瞧见母亲正在缝制新衣,李善随口说,“母亲,给十七也缝一件吧。”

一旁正在喝豆腐脑的小和尚扬起小脸嘿嘿的笑,他自小父母双亡,不得已送入寺庙才活下来,不过这一个多月来成了李善的跟屁虫。

“还用你说!”朱氏不耐烦的哼了声,“可惜没能赶得上这次出征河北……”

“母亲说甚?”

“若是此次大郎能去河北走一遭,说不定就此入仕,开国初年最重军功。”朱氏惋惜的说:“可惜了,不过也不好说,毕竟你尚未留后。”

“过了年,你已然十七,虽未成丁,亦未娶妻……呃,等你入仕后再说,可以先行纳妾,或者买两个丫鬟服侍……”

李善被堵的没话说,前几天他还想着能不能挑货,毕竟纳妾纳色嘛。

结果朱氏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具体描绘李善不想再回忆,只记得母亲的标准是,屁股大好生养。

怔了好一会儿,李善才换了个话题,试探问道:“母亲,孩儿如何入仕?”

这是李善疑惑的地方,似乎母亲和朱玮都很确定自己能顺利出仕。

但在这个时代,虽然经过隋文帝这位大独裁者的折腾,九品中正制被彻底废除,但官员的出仕途径依旧是上位者举荐、家族荫仕等为主。

李善这些日子也琢磨过,除非母亲有姻亲故旧关系,否则自己最可能的途径还是科举,但李唐立国四年,至今尚未行科举……不会等到贞观年间吧?

朱氏手上不停,只吩咐道:“等着吧,总等得到的。”

虽然在村子里的名声已经彻底洗白,虽然族长朱玮对他的意见非常重视,但在家中,朱氏依旧将李善视为不懂事的孩儿,认为东山寺幸存之事另有他因。

李善无语,这些日子他旁敲侧击了很多次,但朱玮和母亲都始终避而不谈,估摸着有什么忌讳。

拜托,自己是穿越者啊……李善有点心烦,如果是不知名的小人物也就算了,万一朱家沟和母亲身后是杨文干,自己真是到时候哭都没眼泪啊!

心烦的李善转头四顾,瞄见小和尚正在喝的豆腐脑,呵斥道:“十七,谁教你的,琼瑶浆里居然放蔗糖!”

第十三章 意外访客 山间虽仍有寒意,但万物复苏,林间颇有飞鸟走兽的踪迹,道路两旁的柳树亦抽出嫩芽。

寺庙中悬挂着各式彩灯,就连不多的几棵大树上也缠绕着灯具,看起来……真不像一座寺庙。

李善双手笼在袖子里,头上还带着皮帽,慢悠悠的踱来踱去,不时吆喝几声。

今日元宵,闲得无聊的李善索性办个灯会,还特地写了些谜语挂在灯笼上……都是抛媚眼给瞎子看,全村上下,除了李善母子外,也就朱玮父子几人识字。

“正月元宵,盛饰灯影之会,金吾弛禁,不行宵禁,不去看看吗?”

李善回头看见朱玮,笑道:“京中多有达官贵人,唯恐冲撞,还是不去的好。”

“满城火树银花,张挂彩灯,灯树、灯柱比比皆是……”

“正所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李善低低吟诵了几句,摇头道:“寺中都准备好了,待得落暮,自家人在寺中观灯,不也挺好吗?”

“大郎,大郎!”满头大汗的朱八一路小跑着过来。

“卖完了?”

“早卖完了!”朱八指了指门外,“一家奴仆还想要,我就提了句是东山寺,结果那家主人来了兴致,说正巧要来寺中求经。”

事实上,来的不止一两家人,十几辆马车在山脚停下,数十人观景登山入寺,为首的一个孩童拎着一盏鲤鱼花灯,后面的女子拎着盏南瓜灯笼……呃,李善忘记了,这年代南瓜还没传入中国呢。

论做花灯的手艺,李善自然是不行的,但他随手画了好些后世的图案……甚至还有些比较卡哇伊的,在如今自然显得特立独行,准确说得到了女子、孩童的喜爱,朱八带着几个村民弄了些去东市贩卖,反正没商税。

“你在东市卖是一钱几盏?”

“四盏。”朱八有点紧张,“大郎……”

“一钱一盏,或者送于他们!”李善拍板道,人家都送上门了,还能让这鱼儿脱钩?

好吧,这下彻底热闹了,李善并不知道,所谓的元宵灯谜是宋朝开始的,唐朝还没这玩法呢。

三四个小官员子弟面红耳赤的解不开谜题,咬着牙掏钱买下高价花灯,一钱一盏,的确够贵的。

两个衣着华贵的世家子弟皱眉苦思僵在那儿不肯认输,面前是一盏惟妙惟肖的蝴蝶花灯。

等到午后,消息散开,寺庙中的访客越来越多,李善不得不抓耳挠腮苦思冥想,又补充了好些谜语。

明日准备动工修宅,今天一大帮傻子来送钱,李善自然是多多益善。

“大郎,这位是来求经的。”

“八哥,如今哪还有时间抄经……”李善抬头看见门外站着一位中年人,起身行礼道:“冒昧了,敢问……”

这位中年人虽然不信佛,但的确是来求经的,他是天策府骠骑将军,中书省的中书侍郎宇文士及。

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李善,宇文士及抬脚迈进门,视线落在桌上的纸上,“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打一字。”

李善瞄见这人虽是常服,但衣着华美,显然不是寻常人物,顿了顿轻声道:“日。”

“噢噢……”宇文士及恍然大悟,“有趣有趣……你就是李善?”

李善双腿哆嗦了下,“小子便是李善。”

这个名字除了在大主持寺中之外,从未在长安城内出现过,此人如此问话,由不得李善不惧啊。

“有人赞你胸有韬略,但也有人赞你为私利而坏国事。”宇文士及轻笑一声,“你是陇西李?赵郡李?”

“不敢攀附。”李善躬身道:“小子生于岭南。”

“生于岭南?”宇文士及眉头一皱,细细打量了下李善,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经书即刻抄写,一个时辰后来取。”

李善一屁股坐下,抹了把头上的冷汗……有人赞你胸有韬略,但也有人赞你为私利而坏国事……这显然是指自己施计让东山寺逃过一劫之事。

这件事只有三个人知道或猜得到,玄奘肯定不会乱说的,另两人……韦挺、杜如晦,正巧是这两个态度。

李善无精打采的开始抄写经书,杜如晦这厮也太小肚鸡肠了吧,不过只丢了点面子,居然背后如此毁人不倦!

要让杜如晦知道李善这么想……他在李世民面前可是客观的很,甚至还替李善说了好话的。

“大郎,又有贵客来求经。”

这次来的是小和尚。

李善抬头看去,十七领来的那人三十上下的年龄,皮肤黝黑,短打衣着,下人打扮,因惊讶而张的大大的嘴巴令人生厌。

李善丢下笔,捡起刚刚写好的谜题递给十七,“送去吧。”

等十七蹬蹬蹬跑远,那人才压低声音呵斥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朱娘子呢?!”

“为何还不回岭南!”

声音越来越响,也越来越刺耳,李善心中暗叹,咱们就不能桥归桥,路归路,等到我有把握了,你再上门?

“继续喊,大声点。”李善慢条斯理的说:“时常有人来求经,又正巧今日寺中有几个世家子弟,若是旁人听到,我自然要好生解释一番。”

“到时候,自然有你的好处。”

那中年人听了这话面色阴沉却也惶恐,突然往外走了几步看了两眼,才回身训斥道:“你好大的胆子,郎君命你回岭南,你居然敢如此……”

李善认得这人,是母亲朱氏过门带来的奴仆吴忠。

半年前,一行人自岭南启程北上,半途中在襄州朱氏患病修养,而李德武听闻裴淑英至今未再嫁,即刻急奔长安,抛妻弃子,当时陪着李德武急奔长安的就是吴忠。

李善难以控制胸中喷涌而出的愤怒,难得尖酸的嘲讽到:“破镜重圆,乃是佳话,抛妻弃子,亦能扬名。”

“你想怎样?”吴忠声音有些颤抖。

“我想怎样,我想怎样……”李善喃喃低语,低不可闻而又令对方毛骨悚然的笑声渐渐传来。

如今却要问李善……你想怎样?

这让李善如何不气极反笑?

李善尽量保持镇静,抬头看了眼吴忠,皱眉细思片刻后突然笑了,“裴氏不知他在岭南有个儿子。”

看着脸色大变的吴忠,李善嘿嘿笑道:“正该如此,若不如此,裴氏如何肯容他攀附!”

对与裴氏重归于好的李德武来说,对于寄希望裴氏撑腰而身登高位的他来说,有没有儿子,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

裴淑英是裴世矩独女,她能忍受自己日后儿子之前还有个嫡长子?

独守空闺十多年,好不容易破镜重圆,生下的儿子却不是嫡长子,真的忍得下这口气?

就算裴淑英忍得了,裴世矩呢?河东闻喜裴氏呢?

对于未来,李善没有明确的打算,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现在需要苟一段时间,发育的差不多了再扬名,再接着出仕……那时候应该是贞观年间了,立足脚跟再试着能不能完成母亲的心愿,让渣爹来个马前泼水。

目送叛奴悻悻离去,李善提起笔,一笔一划的重新抄经,心里却不自觉的在猜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没想到这么快……河东裴氏这块巨石已经隐然可见。

不过至少这会儿李德武这厮是不敢让裴氏知道他有个儿子的消息的,李善暂时不用直接去面对河东裴氏。

李善在心里想,接下来一段时日,自己还是不要进长安的好,朱家沟距离长安只有半个时辰马车的路程,裴氏是不敢大动干戈的,只要不撕破脸,朱家沟又受东山寺庇护,短期内应该无恙。

第十四章 八卦 在寺庙中兜了一圈,宇文士及眯着眼想起刚才那个少年郎,好生面熟……似乎在哪儿见过,而且是很久之前,难道是故人之后?

“郎君,问过了。”去打探消息的随从轻声道:“村里说是陇西李氏,的确是由岭南而来。”

“陇西李氏?”宇文士及眉头一皱,刚才那少年可是否认陇西李的,“其父何人?”

“未闻其父。”随从摇摇头,“据说是投亲不成……听那话,好像是其父不认……”

宇文士及身子一僵,半响后才挥手斥退随从,“原来是他……”

当年宇文一族在长安赫赫有名,宇文士及的父亲宇文述是隋朝名臣,官居宰相,封爵许国公,得两任帝王信重。

而那时候,李德武的爷爷李穆封爵申国公,族中子弟广被恩泽,几十个子侄都出仕为官,封爵的都超过十个。

宇文士及是认得李德武的,而且很熟悉,因为他嫡亲姑姑是李德武的叔父李浑的妻子,两家既是世交,又是姻亲,年纪又相近,自然熟悉的很。

而李善容貌和年轻时的李德武很像。

有难言的情绪在心中涌动,宇文士及长久的站在那儿,孤寂的气息环绕全身,和周围热闹的气氛格格不入。

“辛苦了。”

“不敢言辛苦。”好不容易抄完经书的李善有点意外。

在遭遇吴忠那厮之后,李善不得不考虑如今的处境,还能不能苟下去。

短期内,只要自己的身份不被大肆宣扬,裴氏理应是不知情的,那自己需要面对的很可能是李德武。

虽然朱玮和母亲朱氏身后似乎也有些背景,但李善也想寻找一切其他的依仗,来求经的这位显然是个大人物。

不指望攀附上的关系能为自己去对抗河东裴氏,但如果能利益关联,逼退李德武护住自己……还是有可能的。

而利益关联,无论是政治利益还是经济利益……虽然难度有点高,但对于一个熟悉历史的穿越者来说,并非不可能。

“适才不过戏语,勿需担忧。”宇文士及挤出一个笑容,“尔等小事,无人放在心上,只是见你处事有些手段而已。”

“实是迫不得已。”李善行了一礼,心里觉得古怪,之前还不冷不热,一个时辰后却言语间颇为维护,说不定真能攀附上。

那边有女声尖叫,一位十余岁的女子爱不释手的接过一盏小巧玲珑的荷花灯,身边的小小孩童手里拎着一盏很卡哇伊的兔子花灯,一个年轻男子团团拱手,一脸的得意。

“那是圣人六女,册封房陵公主,去年尚太穆皇后族侄窦奉节。”

李善定睛看去,那女子最多十二三岁,一脸的天真烂漫,居然已经嫁人了。

在心里琢磨了下,李善没有开口,虽然想攀附身边这位,但赤裸裸的……显然是最蠢的一种选择,需要找一个切入口。

“那孩儿是圣人五女长广公主之子杨豫之,其父乃弘农杨氏,前朝观王杨雄之子杨师道,如今任灵州主管。”

“噢噢噢……”李善发出一阵意味难明的感叹声,虽然不知道身边这人为什么如此仔细的介绍那些贵人,但李善突然来了兴致!

为什么兴致勃勃?

八卦啊!

前世李善出生农村,除了课本、佛经外什么书都看不到,直到高中才去了县城,有次和同学聊天听人说了句“脏唐臭汉”,不解其意的李善特地去查了资料……啧啧,绝不仅仅是李世民强占弟媳,李治偷庶母,李隆基扒灰这几件。

不远处那就是了。

这位房陵公主后来出轨了……对象就是她身边那个拎着卡哇伊兔灯咿咿呀呀的孩子,她姐姐长广公主的儿子,也是她今年才三岁的外甥杨豫之。

而房陵公主夫婿窦奉节可没有房老二那么能忍,找了个机会捉奸在床,将杨豫之给五马分尸了!

啧啧,真够狠的!

宇文士及指向正踱步往右的一行人,“那是圣人龙潜之友武士彟,如今官居工部尚书,爵封应国公。”

噢噢,武则天的老爹。

“此人与前朝观王亦有交情,以其侄女下嫁。”宇文士及耐心的说:“这几家均是朝中贵戚,不涉朝争,若能交好……”

李善若有所思的低声致谢,这两句话显然是在提点自己。

但哪里能攀附得上……李善心里苦笑,视线落在武士彟身边那艳妆女子,应该是武则天的老娘杨氏,据说出嫁时候都四十岁了,看起来不太像啊。

虽然距离远了点看不见面容,但腰肢轻摆透出一股媚意……李善心里啧啧了两声,这位也是个猛人,比招面首的女儿武则天、外孙女太平公主还要牛。

据说历史上几十年后,杨氏都七八十岁了,和外孙贺兰敏之通jian……

黄昏时分,达官贵人都离开,李善陪着宇文士及下山。

“东山寺如今声名鹊起,不知可否容女僧修行?”

李善呃了声,刻意而委婉的说:“需问过主持乌巢禅师。”

“听闻乌巢禅师修闭口禅已有十年?”宇文士及似笑非笑道:“但一个月前,尚未闻乌巢之名。”

李善尴尬的笑了笑,“贵人愿入寺修行,自然是求之不得。”

李善但很识趣的没有打听宇文士及的身份,虽然今日恰逢叛奴,他需要一面挡箭牌。

目送宇文士及翻身上马离去,李善返身上山,摸着下巴上的绒毛揣测这人到底是谁?

“大郎,有人找你……”朱八指了指在大殿门口来回踱步的一位青年。

“足下便是李家大郎?”青年眼睛一亮,“在下王仁表。”

李善愕然回礼,“王兄这是……”

“东山寺立寺百多年寂寂无名,却在一个月内名声鹊起,以高僧真经保全寺庙,又以真经、琼瑶浆……”王仁表轻笑道:“今日上香,小儿投掷一钱未得琼瑶浆。”

李善嘴角动了动,你丫的只出一文的香火钱,还想来碗琼瑶浆?

这半个月就没见过你这么抠门的!

王仁表却神采飞扬,作为家中长期打理庶务的子弟,他敏锐的察觉到了商机,对方是将琼瑶浆和求经拜佛挂钩,这种手段不能说不巧妙,但必然难以持久。

虽然不知道琼瑶浆的市场有多大,但王仁表愿意赌一赌。

隋唐不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宋明,世家大族的手脚蔓延到社会的每一个角落,怎么可能不伸入商业这块肥肉呢。

但琼瑶浆这么快被盯上,还是让李善有些意外,他饶有兴致的看着面前这位青年,心想要不要赌一赌。

“请入内详谈。”

“好,今日京城不宵禁,有的是时间。”

……

元宵佳节,长安城是不行宵禁的,宇文士及黄昏时分离开东山寺,在泾河边犹豫半响后,拨转马头向远处驶去。

半个时辰后,视线所及之处,一座小小的山丘,一座小小的寺庙出现在宇文士及的眼帘中。

敲响寺门,对于斩钉截铁的拒绝,宇文士及并不意外,只将今日李善抄录的经书递了进去。

在寺门处呆呆的站了很久,宇文士及也没有离开。

对于一位封爵国公,身居中书侍郎的高官来说,闯入这间寺庙轻而易举,但里面那位在半个月前放出话来,“必欲就死,可相见也。”

宇文士及并不后悔当年的选择西归李唐决定,但抛妻弃子而走,却成了他一生中最痛苦的回忆。

想起一个时辰前见到的那个少年郎,宇文士及不禁有些羡慕。

羡慕和自己从小交好后来分道扬镳的李德武居然有这么出色的儿子,更羡慕同样是抛妻弃子,而李德武的儿子却活着。

当年自己独身西奔长安,妻子南阳公主,并十岁的独子宇文禅师被窦建德掳去。

当时同样被掳走的还有李唐的淮安王李神通,同安长公主和驸马王裕,还有李世绩的父亲徐盖,如今的太子东宫太子洗马魏征。

这么多人,都活着回到长安,只有宇文禅师死了。

夜月高悬,宇文士及终于翻身上马,最后回头看了眼小小寺庙后趋马离开。

他也不知道今天在东山寺为什么对那位少年郎那般顺眼,甚至企图替对方抗下那些完全没必要承受的压力。

但他并不后悔,甚至觉得,自己应该做的多些。

第十五章 谁更惨? 空旷的寺庙内,欣喜的和尚、村民正在收拾残局,显然今天收获颇丰,李善和王仁表慢慢踱步,后者的妻子拎着两盏小巧的花灯在后面嬉戏。

“在下倒是想把秘方卖给你呢。”李善眼神闪烁,“就算送于阁下都行……”

“说笑了,说笑了。”王仁表摆手道:“合作分利,已是占了便宜。”

李善还真不是说笑,作为穿越者,这样的一份秘方的价值并不算太高,只要有足够的,可能的的回报,他是愿意送出去的……就当是风险投资了。

东山寺免于裁撤,主要得益于那几本经书和李善给玄奘规划的西行路线,琼瑶浆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即使是在后期挖掘第一桶金的过程中也是可有可无,肯赠礼佛钱、香火情的也都是冲着经书来的。

但琼瑶浆也已经因为口感细腻滑口而小有名气,李善对日后规划已经有了些思路。

琼瑶浆本身,对李善的帮助已经不大了,他也不指望靠这玩意发家。

沉思片刻后,李善坦然直言,“谢过好意,但合作分利并不合适,还是一次了断来的好。”

王仁表吃惊的看着面前的青年,他的确起过一次买断的心思,也不怕对方弄鬼,但这么轻松得手,却出于预料。

“二十贯吧,再请在城内寻个相熟的铁匠铺,打制几件厨具,若阁下有门路,帮忙寻个修屋建宅的匠人。”

王仁表眼睛都瞪圆了,后面两个条件都是附带的,秘方才二十贯?

这个时代,类似的秘方是可以传家的,也是世家大族敛财的利器,不然朱家沟的村民为何那般感激李善?

“保密颇难。”李善笑着解释道:“而且在下身上有些因果,不想连累他人。”

王仁表一皱眉头,轻声道:“得罪了人?”

“嗯。”

“在下祖籍太原,不知可帮的上忙?”

“太原王氏?”李善脸上神色不变,作势想了会儿摇头道:“不为难仁兄了。”

王仁表在寺庙中转了大半天,显然也不是只带眼睛不带耳朵的,笑道:“听说足下出身陇西李氏?”

“呵呵,呵呵……”李善笑了,连连摆手道:“佛面贴金,说笑了。”

王仁表一挥袖袍,轻声道:“今日见足下风采,必世家出身,非小门小户,王某诚心相问。”

李善在脑海中翻阅太原王氏……好像在唐初没什么大人物,自己能借得上力吗?

本就不是专业学历史的,李善只依稀记得李治的皇后出身太原王氏,就是被指掐死武则天女儿的那位王皇后。

沉默了会儿,李善轻轻叹了口气,“阁下何必刨根问底呢……在下曾祖申国公。”

“申国公?”王仁表一脸茫然,在脑海中寻找。

中国历史上封爵申国公的人很多,但在唐朝之前,只有三个人,而且是祖孙三代。

“是鞭抽宇文黑獭的李公?”王仁表意外的问。

李善轻轻点头,所谓的宇文黑獭就是北周的实际创建者宇文泰,其人一生纵横沙场,最危险的时刻是一次战败,即将被追兵所杀,当时身边仅有的部将对其辱骂鞭打,追兵认为宇文泰只是小卒舍弃追击他人,宇文泰这才逃得一条性命。

那位部将就是李善的曾祖李穆,后封爵申国公,祖上自称李陵的后人,而陇西李氏是自称前汉飞将军李广后人。

李陵是李广的孙子,就是与匈奴大战最终投降,坑的司马迁被割了唧唧的那位。

李陵遁入草原百年,族谱早就不可考了,李穆这一支自称陇西李氏……说的难听点,这是硬是往脸上贴金。

李善的前身不懂,但穿越过来的李善是心里有数的,开玩笑,从西汉到东汉,再历经三国大战、衣冠南渡、南北朝,陇西李氏的族谱都不可考了,你个鲜卑人跑来说是李陵后人……这谁信啊!

“可叹之后内乱,又遭人进谗,否则也难说……”王仁表啧啧两声。

李善听得懂这句话,经历了魏、周、齐、隋这数百年混战,世族的族谱都有点模糊,如果李浑不死,持续至今,说不定还真会被公认为陇西李氏。

因为太原王氏也是这样的,晋阳王、祁县王、琅琊王都能追溯到秦朝王离,但实际族谱乱的很。

更别说隋朝皇室自称弘农杨氏,唐朝皇室自称陇西李氏……

王仁表继续往下推算,神色一变,“第三代申国公李金才族灭,唯其侄儿李德武……”

王仁表突然想起了一个月前曾轰动京城的破镜重圆的佳话。

“在下祖籍陇西郡成纪县,但出生于岭南。”李善侧过身去,用眼角余光瞄着王仁表的神情。

好一会儿之后,王仁表才闷闷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秘方二十贯,还请仁兄勿泄。”李善作揖道:“天寒地冻,盘缠皆无,难返岭南,这才借住寺庙。”

“勿泄?”王仁表一个激灵,“裴家还不知情?”

“岭南初定,旧仆皆叛,如何得知实情?”

王仁表咽了口唾沫,虽然他出身太原王氏,但毕竟是个小辈,而且在族中地位不高,不然也看不上琼瑶浆这种生意,为了此事可能日后要去扛河东裴氏,这显然是不明智的。

“待得化冻后就回岭南?”王仁表试探道。

“可能吧。”李善叹了口气,“不合作分利,实是为仁兄考虑。”

十九岁的王仁表有点纠结,心想自己这算不算趁火打劫?

“不早了。”李善轻声道:“若是有意,这些日子小弟就在寺庙或山脚村落里扫榻以待。”

李善有点失望,但也觉得在情理之中,谁愿意为了个无名小卒去冒可能得罪河东裴氏这样的豪门,如今裴氏在唐朝有裴矩、裴寂两个宰相,这点上五姓七家都没法比。

回京的路上,王仁表还在琢磨要不要买下这个秘方,他掌管家中庶务已有一年多了,察觉到琼瑶浆可能带来的利益,但二十贯……实在太刻薄了,而且李德武抛妻弃子,那少年郎孤苦无依。

要不多给点?

但父亲半个月前赴任随州主管,自己手头也就不到一百贯,总不能将刚到手的宅院给卖了吧……想到这,王仁表心头涌向一股暖意,虽然母亲刻薄,但父亲赴任前将一处宅院转到自己名下。

马车停在一处庞大的宅院外,大门紧紧关闭,侧门也已经关上,王仁表不以为意,扶着妻子从角门处进了府。

“郎君总算回来了!”一个下人急匆匆的奔来,“郎君,主母传召。”

王仁表神色一紧,带着妻子去了后院,刚进门就瞥见一个衣着华美的青年。

“儿子拜见母亲。”

坐在上首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一身绫罗绸缎,发髻上别着一根金灿灿的发簪,嘴唇略薄,颧骨拱起,活脱脱的刻薄相。

“听闻今日你去了东山寺?”

王仁表还没来得及回话,一旁的青年就笑道:“姑母,京中遍传有高僧携真经东来,挂单东山寺,想必九弟是去为姑母求经的。”

“噢?”老妇人眉头一挑,“果真如此?”

王仁表一时找不到话说,忍不住侧头看了眼,那位插话的青年是他堂兄王仁祐,向来和自己不对付。

“九弟,都去了东山寺,难道不是去求经的?”王仁祐用惊奇的口吻问一句,转头道:“姑母,这样吧,明日侄儿去一趟。”

老夫人微微眯眼盯着还跪在地上的王仁表,“你操持庶务也一年多了,长进不少,听说在外头已经置了宅子?”

“还瞒着,是怕被人夺了去?”

“九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王仁祐在一旁添油加醋,“你是家中独子,必要奉养双亲,如何能置外宅?”

王仁表铁青着脸却不肯分辨,难道解释这是父亲去外地赴任前特地留给自己的?

这样的解释在别家可能行得通,王仁表的父亲王裕出身旁支,但毕竟是太原王氏,但在这一家是行不通的,因为这位老妇人在成亲前只是名门贵女,但四年前,武德元年被封为同安长公主。

当今皇帝李渊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太子李建成嫡亲姑母。

上首的同安长公主还在严词训斥,类似的场景在她回长安的几年里几乎每天都要上演一遍,王仁表都已经习惯了。

“罢了,也懒得多说。”同安长公主冷哼一声,“既然你都置了宅子,那就搬出去吧。”

“母亲……”王仁表猛地抬头。

同安长公主置若罔闻,径直往后面走去,王仁祐蹲下身,笑着说:“九弟别急,姑母只是一时气急,谁让你……先搬过去吧,过几日为兄替你说清。”

王仁表咬着牙一言不发,拉着妻子就走,指望王仁祐说清,还不如指望父亲早日回京呢。

一个时辰后,王仁表和妻子李氏坐在崇永坊的一间宅子里,身边没有一个仆役,没有一个丫鬟,只有散落在地上的几口箱子,几个包袱。

历史轨迹在这儿出现了微妙的变动,原时空中,直到王仁表病逝,同安长公主才将其妻李氏、其子王方翼扫地出门。

“郎君,母亲只是气急……”李氏知道这宅子的来历,低声劝道:“过几日妾身再上门服侍母亲……”

“只是崇永坊,她却也容不下!”王仁表一捶桌子,震起一阵灰尘。

长安一百零八坊,皇城坐落正北,越靠近皇城,宅子越抢手,而崇永坊位于长安中部,往北三个坊才是东市,其实地理位置并不好。

李氏心里也明白,问题关键不在于宅子本身,而是宅子是公爹王裕私下转手给儿子的。

“没必要写信去随州,父亲无诏不能回京,也用不着指望王仁祐,此次必是他作梗……”

看妻子一脸不解,王仁表苦笑道:“他与我一向不和,但直到半个月前父亲即将赴任,我才得知内情……”

同安长公主和丈夫王裕生一女三子,女儿被前隋杨广纳入后宫,三个儿子连连夭折,王裕年过四十尚无子嗣,起意过继族侄,同安长公主看中了当时才两岁的王仁祐。

但还没等过继,王裕身边的一个丫鬟有了身孕,生下的就是王仁表,这让同安长公主如何想,之后十多年,夫妻在洛阳、扬州各地盘桓,只留老仆在长安照料幼子。

原本还无所谓,但五年前,李渊起兵攻占长安,数年间扫平乱世,即将一统天下……王仁祐自然心里妒恨,他好华服美舍,在世家子弟中颇有才名,又善于逢迎,很得同安公主的青睐,常常搬弄口角。

同安长公主和王裕回京不过三年,而王仁表一直在关中,这三年内王仁表处境艰辛,可以说至少一半功劳都要落在王仁祐身上。

呆呆的坐了很久,夫妇俩开始盘点带来的细软,数来数去,只有三十多贯钱,而且接下来还得买各式家具,冬日还得买炭火、被褥……

王仁表突然想起了城外东山寺的那位少年郎,在这种情况下,或许那是条出路……至少,比向他人开口要好。

苦笑了一声后,王仁表忍不住想,一个是抛妻弃子,一个是被母亲苛虐,真不知道谁更惨?

第十六章 恩爱夫妻 裴府。

梳妆台边,女子对着铜镜正在细细敷粉,容貌端庄,双眸似水,眉目间透出一股春意。

一只手从身后伸出,接过女子拾起的眉笔,温柔的替女子画眉。

“劳烦夫君亲手画眉。”

李德武看了眼镜中的妻子,调笑道:“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

裴氏脸颊泛起红晕,低低的啐了口,眼中却满是笑意。

虽河北战事大起,但昨日元宵佳节,长安城依旧灯火通明,李德武陪着妻子出府赏灯,兴尽而返,好一派恩爱夫妻。

当年李德武乃名门贵公子,允文允武,英俊潇洒……当然了,不够出色,前隋已是宰相的裴世矩也不会将独女许配给他。

一朝夫妻离散,十余年后破镜重圆,丈夫温柔体贴,裴氏如何不心满意足。

挑挑拣拣在盒子里拾起一枚桃状花钿,小心的贴在妻子的眉心,李德武笑着问:“十余年了,手艺可落下了?”

裴氏微微皱眉,李德武立即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笑道:“上一次画眉贴钿还是成婚次日,十多年了,生疏的紧,娘子勿怪。”

反应的快,话也说的委婉,重要的是点出了和那位岭南女子并不亲密,裴氏心头不快一闪即逝,只嗔道:“的确生疏的紧,如今不流行青黛眉,倒是柳叶眉风靡一时呢。”

李德武在一旁坐下,笑吟吟道:“说起柳叶眉,前几日坊间流传一首咏柳佳诗。”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裴氏点头赞道:“听说薛伯褒赞其不弱其父,只是不知道是何家子弟?”

“此人姓李,名白,字太白,倒是没听说是陇西李还是赵郡李。”

裴氏正想说要不要让人打听一二,却见丈夫眉头紧锁,不禁轻声问:“昨日元宵赏灯,便见夫君愁眉不展……”

“无甚事。”李德武用力抚了抚眉头,苦笑道:“昨日路过旧宅。”

裴氏一时无语,而李德武神色黯淡。

当年李浑的妻子是宇文述的嫡亲妹妹,两家既是世交,也是姻亲,但后来撕破了脸,宇文述暗告李浑并李敏谋反,导致李浑兄弟子侄满门皆死,只李德武一人流放岭南,家产皆被宇文家所夺。

论恨意,李德武自然最恨的就是宇文家,但如今宇文述早死了,宇文士及、宇文智及都兵败身死,只有宇文士及西奔投唐,而他就住在当年李德武的宅子里。

片刻后,裴氏为难道:“宇文士及封爵国公,官居中书侍郎,这也罢了,但他是秦王府的司马……”

皇子夺嫡,世家难免被卷入其中,裴寂、裴世矩两兄弟都和东宫来往密切,后者还出任太子詹事,隐隐偏向太子,和秦王府势力不大对付。

在这种情况下,裴家是不会冒着得罪李世民的风险为李德武出头的。

裴氏就有点难堪了,而且是替李德武难堪,李家早就家破人亡了,如今李德武一直住在裴家,时间久了……难免被人视为上门女婿。

李德武此人,心思深沉的很,听了这话不仅不失望,反而暗暗心喜。

“为夫早就想过了,归京两个月一直住在裴府。”李德武温和笑道:“但如今搬出去,其一实在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宅子,其二,也不愿娘子受委屈。”

裴氏心头一甜,低声道:“夫君,妾身这边有些……”

“不用。”李德武断然回绝,看妻子脸色一变,解释道:“长安虽一百零八坊,括地极广,但实际上……适合的宅子很难找。”

裴氏松了口气,点头赞同,“前些年随父亲回长安就听说了,稍好的宅子都……”

长安城适合官宦人家、权贵子弟居住的坊不多,大都在北侧,靠近皇城一带,当年自从李渊攻占长安后,但凡是有些模样的宅院基本都被染指。

换句话说,好地段的宅子,要么是有主的,要么是留给圣人指派赐宅的,再剩下的……贵的让世家子弟都要皱眉头,裴家会出那么多银钱帮女婿买豪宅?

“寻个平常民宅让你受委屈,不如一展抱负。”李德武侃侃而谈,“如今唐朝初建,正是用人之际,若能出仕……”

裴氏听的连连点头,片刻后迟疑道:“但听父亲说过,太子、秦王相争,朝局混乱……”

“岳父虽兼任太子詹事,但实则和东宫关联不大。”李德武轻声道:“一个县令,理应不在话下。”

“县令?”裴氏眉头一皱,“这如何使得?”

其实即使在世家子弟眼中,仕途从县令起家已经算不错了,但在父亲是宰相,叔父也是宰相的裴氏眼中,实在太配不上丈夫了。

“若是长安令呢?”

花言巧语的又说了一刻钟,裴氏答应向裴世矩说说情,李德武才松了口气。

长安令虽然位不高,但权不轻,而且能和朝中权贵多有来往,是积累人脉的最佳选择,甚至有可能直接面见圣人。

去年末,秦王出征时,李德武就看中了长安令这个职务。

原因很简单,现任长安令王绪率三千府兵随李世民出征河北,无论此战胜败,王绪都很难留任,要么贬离,要么升任。

而且王绪的政治立场明显偏向秦王府,此次又在李世民麾下,必然引得东宫狐疑。

一旦王绪离任,接任的长安令要么偏向东宫一党,要么持中立立场,裴世矩的女婿李德武恰恰符合这个标准。

裴氏一门双相,如若裴世矩肯出面说一声,东宫拒绝的可能性不大。

李德武去年末就看中了这个职位,直到现在才说出口。

两个原因。

其一,李德武刚刚打听到,朝中已然决定,叔父李浑、李敏、父亲等一干当年被问罪斩首的父祖辈已然恢复官爵,以礼改葬。

这意味着李德武有了出仕的资格。

其二,李德武在岭南无着无落,后来学医维持生计,昨晚赏灯归府后,妻子裴氏胸闷呕吐,一搭脉李德武就发现了,妻子怀孕了。

在破镜重圆之后,李德武很清楚,自己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播种,现在种子已经发芽了,那么自己也应该有所收获了。

李德武当年自视有才,得李浑重视扶持,是李氏一族平辈中的翘楚,即将袭父亲的密国公爵位,又娶宰相裴世矩的独女为妻,却落了个流放岭南的下场。

不惜抛妻弃子,也要攀上河东裴氏这条大粗腿,李德武自然要想尽办法重振家门,为此他可以舍弃任何他认为可以舍弃的东西。

裴氏虽然一门双相,但裴寂、裴世矩都已年迈,李德武自然要早做打算。

出了院子,李德武沉思良久,招手叫来门口的随从吴忠,低声吩咐,“找个去岭南的客商,去岭南问问他们回去了没……”

吴忠一个哆嗦,点头应是。

朱氏和李善是个炸弹,一旦被捅出来,那就完蛋了,自己的地位,日后的富贵权势,都是由裴氏而来。

李德武都不敢想象,妻子生下儿子却发现这不是长子的后果。

大丈夫行事当不拘小节,李德武咬咬牙,暗叹自己还是心慈手软了,他知道朱氏性情刚烈,早知如此当年就应该留个后手。

你们回岭南也就罢了,如若敢坏事,就别怪我不念旧情了!

第十七章 一丘之貉 “从这儿上山,登高爬低,很不方便。”

“去泾河虽然不太远,但挑水来回……就有点远了。”

李善拿了根树枝比比划划的对身边的朱玮等人说:“前些日子,村东头的三伯挑水下山就摔了跤,刘嫂子端着大盆爬山去洗衣滑了一跤。”

“多少年都这样……”

一旁青壮只说了半句就被朱玮骂道:“你个憨货,仔细听着点!”

古代择地定居,依不依山倒是无所谓,但一定要伴水,而朱家沟虽然距离泾河不远,但村落附近并无水源,挑水洗衣都需要爬到东山的半山腰处的一条溪水处……为了洗澡,李善早就想弄一条引水渠了。

正好准备建新宅,聚拢人手,趁着春耕还没开始的时候,两百青壮挖一条引水渠,用水就方便多了……李善没洁癖,但也受不了十天半个月不洗澡。

“不能直上直下,要弯弯绕绕,层层而下,状如水龙,从村西入,从村东出……”

“往哪儿去?”

“那边是三里村,他们村落是有条小河的,直通泾河,他们求之不得。”李善点了点地上的地图,“如果人手充沛,在村西挖一个水潭储水更好。”

“最好再多挖几条水渠,不用太大,但最好用青石板搭建,从村中通过,户户人家门口都能取水,到时候都不用去挑水了。”

人群外,听了片刻的王仁表饶有兴致的听了片刻,插嘴道:“倒是像江南布局。”

“哎呦,王兄来了。”李善丢开树枝,笑道:“江南多水泽嘛。”

“这么远的距离,从山上层层盘旋引水而下,挖掘大塘,再引水入村,村东头也应该挖掘大塘,否则恐有涝情,还要和邻村小河相通。”王仁表惯操持庶务,粗略一算摇头道:“三百青壮,器械齐全,至少半年,五百青壮也要三四个月。”

李善挠了挠头,“那怕不成,要不了多久就要春耕了。”

“不碍事,慢慢来。”朱玮倒是下定决心要做这事,“大郎,你只管自家宅院就好。”

李善闲扯了几句带着王仁表走开,“还以为王兄不会来了呢。”

距离元宵那日相谈已有七八日了,李善倒是不在乎王仁表会不会来,只是没想到这么久后居然来了。

王仁表避而不答,只笑着问:“李兄不回岭南了?”

“不回了,这儿挺好。”李善踢踢脚边的碎土,“筹建新宅,还要王兄帮忙呢……喏,这是我画的图。”

王仁表接过纸张摊开看了眼,不禁眼角微动,半响后才叹道:“如此工笔,细致入微,栩栩如生……”

“随手涂鸦而已。”李善前世在大学里参加过素描兴趣社团,没办法,每个学生至少要参加一个社团。

李善是根据自己前世几次班级出游对扬州、苏州园林记忆描绘的,大杂烩吧,什么狮子林、拙政园、沧浪亭的影子都有。

“王兄今日前来……”

李善正要说起正事,王仁表突然打断道:“可否拜见令慈。”

片刻后,李家小小正堂中,王仁表整理衣着,郑重其事行礼,“祁县王仁表拜见朱娘子。”

朱氏意外的看了眼一旁的儿子,以“朱娘子”称呼,显然是知道内情的。

看儿子微微颔首,朱氏起身回礼,朗声道:“祁县王,乃太原王氏分支,公子是太原王家子弟?”

王仁表有点意外,别说一个岭南女子,就是关中的普通人也只知道太原王氏大名鼎鼎,也分不清太原王氏的分支。

“家父讳裕,随州主管。”

“同安长公主的驸马都尉。”朱氏脱口而出。

李善用惊奇的眼神打量着母亲,自己一个穿越者都不知道的,你居然这么清楚?

王仁表顿了顿,点点头,“朱娘子见识广博。”

沉默片刻后,朱氏轻声问:“公子为何而来?”

“为琼瑶浆而来。”王仁表将元宵相谈之事略略说了一遍。

朱氏立即摇头道:“二十贯,卖于你,合作分利之事不行。”

一边说着,朱氏一边向李善投去责难的视线,合作分利……一旦成了气候,儿子会被视作商贾,难以出仕。

李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今日王仁表选择和自己合作而不是买断秘方,但这是他想看到的,上前一步轻声道:“以东山寺的名义。”

王仁表立即明白过来,“另一方是王某妻子娘家李氏,岳父一族在长安行商多年。”

朱氏迟疑了下,又摇摇头,“算了吧,二十贯而已。”

“谢过王公子好意,但你应该知晓,为此事得罪豪族,得不偿失。”

王仁表沉默的低下头,片刻后才开口,“我已经拿不出二十贯了。”

李善眼神古怪,那日你也嫌二十贯的出价太低呢!

不管是太原王氏子弟,还是同安长公主的儿子,区区二十贯,估摸也就几顿饭钱而已。

被扫地出门已经七日了,王仁表是个有很强自尊心的年轻人,不肯接受富商岳家的银钱,仅有的两个好友又恰巧不在京中,想来想去还是选择了李善。

但没想到,李善的母亲却是个如此性情的女子,生怕自家连累他人而拒绝。

朱氏看着一脸愁容的王仁表,想了想开口问道:“可是不便直言相告?”

“若有为难之处,无需二十贯,秘方。”

这次李善倒是不心疼,能通过这条线和同安长公主搭上线那是好事……他记得这位是李渊的嫡亲姐妹,而且还有个女儿是杨广后宫的妃子。

送于你也无妨……王仁表只觉得鼻子一酸,作揖道:“那日李兄坦然直言,在下不愿相瞒,元宵当夜,在下携妻……”

等王仁表断断续续,影影绰绰的说完,李善目瞪口呆,被扫地出门,这么惨吗?

噢噢,肯定是个庶子,同安长公主等丈夫去外地赴任,立即将庶子赶出门。

王仁表苦笑着看向李善,眼神中……咱俩差不多惨啊!

“砰!”

朱氏拍案而起,戟指骂道:“如此毒妇,罔顾人伦……”

后面的话,王仁表听不懂,李善也听不懂,只猜得到是岭南骂人的俚语。

李善听的大是无聊,而王仁表却听的满脸通红,兴奋的都快要出言附和了。

朱氏的叱骂明显是带着发泄的情绪,同安长公主、李德武在她看来,一丘之貉。

好不容易等到母亲口干舌燥告一段落,李善赶紧插嘴道:“如此,就定下来吧,细处孩儿与王兄商议。”

朱氏点头正要说话,外头小和尚突然直愣愣的闯进门来,指着外面,“婶婶,大郎,有人寻你们呢。”

李善偏头看去,门外十步处,青衣小帽的吴忠正伸长脖子向内窥探。

第十八章 与人为善,与己为善 “有什么话就站在那说!”

朱氏横眉冷对,厉声喝道:“勿要脏了屋子!”

吴忠在门外停下脚步,试图挺直身躯高高在上俯视屋内母子,但却在朱氏的呵斥声中条件发生的弯下腰,看起来颇为古怪。

“叔母有平阳之风。”王仁表小声赞道。

“听说平阳公主如今驻守苇泽关?”李善随口扯了句,指着门外吴忠说:“去岁北上,便是此奴最早叛逃。”

“可有卖身契?”王仁表神色平淡,“杖毙逃奴,也不过罚钱而已。”

“呵呵,何至于此,何至于此,跟红顶白,人之常情,与人为善,与己为善嘛。”李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说吧,为何而来?”

门外的吴忠略略躬身,“朱娘子与大郎还不回岭南吗?”

“郎君为全族计,不得已而为之……”

“倒是不知道你是李家的奴仆,还是朱家的奴仆!”朱氏冷笑道:“又或者自认是裴家的奴仆?!”

吴忠沉默片刻,轻声道:“朱娘子,为大郎计,也需立即启程回岭南。”

“若是不肯呢?”

“前两月天寒地冻,一时难以启程,如今再过几日就出正月了。”吴忠将身边的麻袋扔进屋子,“二十贯钱,足够盘缠。”

朱氏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倒不是因为那二十贯的路费,而是听出了吴忠前一句话的言外之意……你还不滚蛋,就不怕儿子出什么意外吗?

王仁表瞥了眼身边的李善,心想还是你比较惨……虎毒不食子,李德武之狠更甚恶虎。

而李善却从这几句话里听出了些其他意思,看母亲已经脸色铁青,即将破口大骂,赶紧上前一步,“这等小事,母亲勿忧,孩儿处置就是。”

“王兄稍坐,去去就来。”

“大郎,大郎!”朱氏在后面呼唤,李善充耳不闻,只拎着钱袋拖着吴忠往外走。

“叔母无需担忧。”王仁表劝朱氏坐下,笑道:“东山寺本为第一座被裁撤的寺庙,安然无恙且名声大噪,这等小事哪里难得住李兄。”

“他不过装神弄鬼而已。”

王仁表咧咧嘴,这几日他特地打听了下东山寺,这座寺庙在之前一个月内名气不小,元宵那日他见李善在寺中主持诸事,僧人、村民均俯首帖耳,猜测东山寺躲过一劫很可能是因为李善的手段。

一直出了村子,走到山脚下,李善突然停住脚步,劈头问道:“你贪了多少贯?”

吴忠呼吸一滞,瞳孔放大,一时找不到话说,而眼神闪烁不定。

“若是他想让我母子回岭南,自然是要出些盘缠的,但应该是年前母亲最后一次去裴府的时候。”

“他让你带着银钱去寻我们,让我们尽快启程回岭南……只要我们离开,他就再无后顾之忧。”

“而你将银钱贪了下来,倒是不怕我母子冻死饿死在北地。”

看吴忠用力咬牙的模样,李善笑道:“当然了,也有可能是你寻不到我们,那一日之前,我母子二人已经离了长安,在东山寺落脚。”

吴忠紧张的点头,“是,我去了客栈才知道你们走了……”

话刚说出口,吴忠就想给自己一巴掌,这不等于自己承认贪了银钱吗?

“跟红顶白,人之常情。”李善笑着拍了拍吴忠的肩膀,“离了客栈,自然是启程回岭南去了,对吧?”

吴忠不知道如何作答,面前的少年郎容貌如此熟悉,但举止谈吐却如此陌生,像是变了个人。

“元宵那日在寺中相遇,若是你当时回去说了……他不会拖延七天才让你来。”李善慢悠悠的说:“所以,你今日来,只是试图掩饰过失而已。”

“母亲已经死了心,她也从来没想过登门,虽然母亲性情刚烈,但也不会以卵击石……毕竟是河东裴氏啊。”

“此后,我就落脚此地,奉养母亲,安稳度日。”

“你只管回报,已经回岭南了。”

李善的声音如春日细雨一般不知不觉的侵入,“母亲是不愿回岭南的,若是闹大了……你不过一介奴仆,他也不过攀附女婿,只能借助裴家……还能瞒得住吗?”

“最重要的是,不管如何,你必然是第一个倒霉的,不管是他还是裴氏。”

“若是回报已经回岭南了……他自然安心,你自然无错。”

吴忠的脸色随着李善的话不停变换,心里有着古怪的感觉……对面的少年郎好像是在帮自己的忙。

“当然了,你这次居然狠下心拿了这二十贯来,这可不是笔小钱。”

“你们真的只在这安稳度日?”吴忠被最后一句话彻底打动。

“那是当然,反正他是死了心要攀附裴家,若是我母子强行卷进去,后果难料。”李善摇摇头,“要不是怕回去惹人耻笑,还真不想留在关中。”

吴忠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想了好久最后咬着牙应下,事实就是如李善分析的那样,李德武倾其所有拿出五十贯钱想将朱氏、李善母子送回岭南以绝后患,但吴忠将钱贪了下来。

元宵节那日,吴忠在东山寺看见李善就知道大事不妙,第二日李德武还吩咐他派人去岭南打听,这七日吴忠好不容易凑了二十贯钱想软硬皆施把朱氏、李善打发走……之前贪下来的钱大部分都用了。

如果这对母子只安稳度日,就算在长安附近,和郎君也是一个天,一个地,几乎没有可能相遇……吴忠在心里如此想,二十贯钱呢。

目送吴忠离去,李善笑呵呵的回了家,进门就说:“已经回去了,不碍事。”

“母亲,以后这等事孩儿来处置吧。”

“你如何处置的?”

李善收拾着桌上的图纸,随口将经过略略提了提。

“这么便宜他了?!”朱氏叱骂道:“既然他承认是私下来的,直接扣下来……打死都不算事!”

“不过缓兵之计而已,对吧?”王仁表笑道。

“琼瑶浆一事,东山寺、你岳家出面,五五分成,琼瑶浆……还有琼瑶汁,呃,再弄两个点心,油条不错。”李善嘀咕了几句,才对王仁表说:“算不上缓兵之计,与人为善,与己为善嘛。”

朱氏忍不住又叱骂了几句,她觉得儿子太仁慈了,而王仁表惯察言观色,从李善和善的笑容中察觉得到丝丝寒意。

李善一边说着合作的事,一边在心里惋惜,可惜了那二十贯钱,但不给吴忠难安其心……娘的,你小子记住,这二十贯的利息怕你以后付不起!

第十九章 古义之风 走进这座崇永坊的宅子,李善有些好奇,他对历史细节一知半解,但记得古代宅院大门后应该有一面照壁的。

没想到如此普普通通,进门左侧是两间矮小的小屋,右侧看模样是厨房,正面是正堂,看这造型,李善都想到四合院了。

王仁表和妻子李氏迎上来,朱氏、李善登门行礼,双方客套寒暄后进了正堂。

角落处有火炉,小小桌案上摆着各式器具,李善一时也看不懂,一旁的王仁表低声说:“稍候片刻。”

今日正式立约,李善是代表东山寺而来,王仁表特地让岳家稍迟抵达,以示区别……在唐朝,其实高门大户、世家大族都涉身商业,但绝不会亲自行商,以免遭人讥讽,有碍仕途。

李善左右看看,家具半旧,无奴仆侍候,连妻子都要出面迎客,虽说这代表通家之好,也因为登门客人有女眷,但对比起世家子弟的身份,实在有点寒酸。

李善回想了下,嗯,装潢比平康坊那几家青楼差多了。

片刻后,李氏端着盘子过来,盘上放着两个碗,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令李善不由皱眉。

“李兄勿怪,寒舍如今未有好茶。”

听到王仁表这句话,李善才明白过来,这就是唐朝的茶汤,据说里面会加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煮沸后趁热饮用。

“谢过嫂夫人。”

王仁表笑道:“今日倒是运气,两碗都咬盏了!”

“郎君……”李氏脸上笑容有点涣散,“是朱娘子调的。”

唐朝烹茶,讲究茶沫与茶器边缘相凝而不溢出,这就是咬盏,茶艺高超者才不能保证每次都能成功。

李善细细看了看茶碗,无语了,有点像高沫啊,呃,就是茶叶筒最后留的那点碎茶泡出来的茶沫。

朱氏笑道:“岭南饮茶,只以采摘下的茶叶煮沸饮用,烹茶手艺已十年不用,今日连连咬盏,实在运气。”

如此手艺,必是世家传承,王仁表想起前几日在朱家沟,朱氏脱口而出父亲王裕尚同安长公主一事……

面对王仁表投来的询问眼神,李善无言以对,我也不知道啊,只能拿起茶碗抿了口。

这味道,绝了!

要不是有人在,李善能吐个天女散花!

什么茶如人生,五味俱全……你来尝尝再说这种狗屁话。

“好茶,好茶。”李善面色有点苍白,心想今晚回去不会闹肚子吧?

王仁表大大喝了口,不由赞道:“叔母这茶艺,也就前些年作客南安郡侯府邸时可堪比拟。”

李善自然是听不懂的,朱氏想了会儿才试探问:“是北周河北壮公之孙?”

王仁表神情更是古怪,点头向李善解释了几句,所谓的南安郡侯是如今随李世民出征河北的张琮,其母出身扶风窦氏,其祖母信都公主。

“其妻长孙氏。”朱氏笑道:“长孙家历代家族均喜饮茶,所以出阁女均擅烹茶,一时传为佳话。”

“长孙氏?”李善呃了声,“据说秦王妃……”

“是啊,他和秦王是连襟呢,其长子武德二年成婚,当时我代家父恭贺,有幸饮了碗茶汤。”

李善心头惊呼,牛逼啊,这是重点人物,敲黑板,要记下来。

扶风窦氏,这是圣人李渊的妻族,信都公主是唐太祖李虎的的女儿,李渊的姑姑。

也就是说张琮和李渊是表兄弟,和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也是表兄弟,而且还是李世民的连襟!

虽然关系有点乱,但背景可真够扎实的。

闲聊了一阵,除了只沉默的李氏之外,其他三人都暗暗心惊。

李善和王仁表都诧异于朱氏对朝中官员了解的详细程度,普通官吏的妻女都远远不及。

而朱氏诧异于儿子李善对某些人物的特别关注,比如秦王府中名不见经传的房乔房玄龄,比如东宫的太子洗马魏征。

李氏又捧着茶碗上来,轻声道:“夫君,今日午食不如就在东市……”

王仁表神色有些不渝,还没等他开口,朱氏抢先道:“此时定席,只怕已经晚了,无需出门,大郎已经安排好了。”

真够败家的……李善面容有点僵硬,只笑着对王仁表说:“你我一见如故,无需见外。”

朱氏出门招呼了一声,三两个跟着母子入城的村民已经采购来肉菜酒水,虽不奢华,但也丰盛。

这时候,王仁表的岳父李复也已经抵达,虽是长辈,却连连行礼,当王仁表影影绰绰介绍李善祖籍陇西郡成纪县的时候,更是喜出望外……李善深刻的感受世家大族在这个时代的影响力,这是后世难以想象的。

正式酒宴,朱氏和李氏都避入内室,只三个男人在正堂坐下。

李复约莫三十多岁,身材不高,一张胖脸上挂着似乎常年不褪的笑容,谦虚的坐在下首……他祖上三代都是商贾,要不是同安长公主使了些手段,哪里有机会将女儿嫁给太原王家子弟做正妻。

“东山寺、李家五五分利。”王仁表先定下分红比例,“东山寺出秘方,每日清晨运送至东市,由李家出售。”

李善笑吟吟道:“听闻李伯名下在东市的铺子中有间酒楼?”

“是是,不敢担公子如此称呼。”

“无妨,王兄的泰山,自然是在下的长辈。”李善摆手道:“不知琼瑶浆、琼瑶汁如何定价?”

王仁表看了岳父一眼,“三钱一碗?”

李复有点迟疑,“前几日已然尝过了,的确新奇,但难以饱腹……”

“如今斗米才四五钱,太贵了。”李善摇摇头,指着桌上黄灿灿的长条,“若是一碗琼瑶浆配上根油条,当能饱腹。”

绝对吃得饱,李善前世在医院里,每天早上就是一碗豆腐脑加根油条。

“油条、琼瑶浆单买都是一钱,琼瑶浆加一根油条,只一钱。”李善看向王仁表,“琼瑶浆是黄豆所制,也难以长期保密,黄豆价廉,若取高价,得不偿失。”

“琼瑶浆、琼瑶汁每日由东山寺运至东市,油条就由李伯在东市的酒楼负责,如何?”

豆浆、豆腐脑无所谓,朱家沟能做得出来,但油条是要耗费大量植物油的,就算能反反复复的用,成本也不是朱家沟能承担的,而且那么多植物油,朱玮也没有渠道弄。

李复看了看王仁表的神色才点头应是,“我这就派人去十里八乡收购黄豆,直接送到东山寺。”

正事说完,三人一边饮酒一边闲聊,李复试探性的说起在随州的王裕,却被王仁表不咸不淡的拿话遮掩过去。

王仁表如今也想明白了,父亲王裕在赴任前给自己留这栋宅子,只怕猜到了自己会被扫地出门,写信告知父亲是没用的,仅有的两个好友又都不在京中。

也不会有谁为了自己一个庶子去得罪同安长公主,自己只能熬着……王仁表想到这,看了眼李善,同样也不会有人为了李善去得罪河东裴氏,这也是他和李善惺惺相惜的主要原因。

一直到午后,李复、李善都告辞离去,半醉的王仁表叹息着回了内室,轻声道:“先等等吧,若是售卖的好,至少平日用度是够了的。”

这七八天,王仁表日子过得苦的很,手上那三十贯钱买了些半旧的家具,添置了被褥、炊具、米面之外,已经所剩无几,要不是当日将茶具带了出来,今日待客只能白水了。

李氏吃力的将一个包袱拎在桌子上,“这是五十贯……”

“你从娘家拿来的?!”王仁表厉声呵斥。

李复嫁女王仁表,算是勉强搭上了上层关系,生意做的比以前大,王仁表往日也心安理得的收些李家送来的常例,但如今……他愿意牵线搭桥和李善、东山寺、李复合作分利,却难以接受直接收下岳家送来的银钱。

“不,不是。”李氏懂丈夫忌讳什么,慌忙道:“是朱娘子留下的,说是李公子让随从带来的。”

“什么?”

“朱娘子说,李公子昨夜道,交友贵在诚心,当日坦然直言,何吝阿堵物。”

王仁表呆立半响,长叹道:“急人所急,此人真有古义之风。”

以往五十贯自然不在王仁表有什么分量,但如今……王仁表心里百感交集,如果说之前还只是将李善作为合作者,如今他已经将李善视为友人。

这是个可以相交的义士。

就算王仁表这样的评价让李善亲耳听见,也难以抚平他内心的创伤,他幽怨的看着还挺自豪的母亲……五十贯啊!

五十贯啊!

真是不知财米油盐,难不成是哪家的大小姐?!

第二十章 抢来的先生 悠悠一个月过去了,朱家沟看似无甚变化,但实则大变,村中青壮每日轮流磨豆腐,还要出人手去采购黄豆,每日清晨将大桶大捅的琼瑶汁、琼瑶浆送入城中。

虽然累了点,但每家每户都能分润,有的人家给孩子扯了两块布作身新衣衫,有的人家纳了几双新鞋,还有的人家在盘算什么时候盖新屋……不敢和李家相比,但总比现在要好。

村西头,六七间崭新的屋子错落有致,外面是一圈围墙,屋子用蜿蜒的长廊或石子路勾连,路边种植着各式花草,虽然如今寒冬看不出什么,但等到盛夏,必然璀璨。

清晨时分,天才蒙蒙亮,李善已经起床,作为一个医生,而且还是实习医生,睡觉睡到自然醒……那是天方夜谭。

虽然没有闹钟,但潜意识里总觉得,下一刻闹钟就会疯狂的响起来,如果是手机铃声,那就更糟了。

猛地直起身坐在床上,反应过来不用去上班,李善迷迷糊糊的既不肯继续睡,也不肯下床洗漱,就那么坐在那儿发呆。

“大郎,小蛮是什么?”

听见小和尚的声音,还在迷糊中的李善随口道:“什么小蛮?”

“昨晚你喝酒时候说的啊。”

“平康坊的……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李善打了个哈欠,“问这个作甚?”

小和尚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一溜烟的没影了。

“十万个为什么啊……”李善一边发牢骚一边起床穿衣,“真是没天理,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到了唐朝还得继续读书,老子是学理的,居然要转行!”

琼瑶浆生意那边李善已经不太管了,这一个月来尽在折腾新屋子,但前些天传来一个坏消息。

母亲朱氏和朱玮兴奋的告诉他,朝廷决议今年重开科举,这是李善眼前最可能的出仕良机。

李善不太懂唐朝的科举制度,但总不会是谁都能去考的吧?

但带了一麻袋经史子集回来的朱玮信誓旦旦,考试资格你别管,你只管专心备考就是。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李善被逼去攻读这些经史子集……真是头大。

慢腾腾的穿好衣服,李善小心翼翼的打开木盒,拿出亲手所制的牙刷,可惜买不到牙膏或牙粉,用盐……不太敢,这个时代的盐都不太纯。

洗漱完,李善随便弄了点东西充饥,准备继续去背书……朱氏已经给他选好了路,考明经科。

明经科主要就是填空题,内容来自于《礼记》、《春秋左传》、《毛诗》、《周礼》、《仪礼》、《周易》、《尚书》、《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孝经》、《论语》。

似乎没几本书,毕竟古籍字数都不多,但问题是死记硬背,完全不懂其中含义,饶李善前世勉强算个小学霸也有点勉强。

一直背书背到中午才歇息,李善头痛欲裂,但又不能不背,他很清楚,虽然有隋朝两任帝王或有心或无意的削弱,但世家大族如今依旧有极强的影响力,科举很可能是自己最可能的入仕途径。

朱氏已经仔仔细细的说过,隋朝的科举实际上是不允许寒门子弟去考的,而唐朝的科举只需要各州县推荐就能参加,这是李善不多的良机……不用上战场去冒险。

正是这一点让李善上了心,这个时代上战场,鬼知道会不会一根冷箭飞来……就算只是戳破了皮,说不定都会破伤风。

这时候,外间传来朱玮的招呼声。

“大郎,这是给你请来的先生。”朱玮得意的说:“但凡有疑,都能解答。”

李善转头看见门口一位青年,双手负于身后,头微微昂起,看起来气势不凡,但细细一看,鼻子有点歪,脸颊青肿,发髻还有点凌乱。

不会是被掳回来的吧?

“周赵,清河郡人氏,五经、三传、三礼无不精通。”朱玮拉着那青年进门,劲道大得很,周赵被拉得一个踉跄。

朱氏欣喜的迎出来,“周先生,拜托了。”

“书房、卧室都准备好了,笔墨纸砚、经书均齐备。”

从头到尾李善都没吭声,一直到朱玮、朱氏离去,他才指了指面前的凳子,“坐。”

“粗陋不堪。”周赵又昂起头,眼睛像是长在额头上。

唐朝初年,胡凳还不流行,至少社会中上层都讲究盘腿席地而坐。

看了眼桌上的那本《谷梁传》,又看了看李善默写的纸张,周赵噗嗤冷笑,“考明经科,也要我来授课?”

“委屈先生了。”李善面无表情的指着门口,“既然如此,请先生离去便是。”

周赵身子一僵,昂着的头不由自主的低了下来,咬着牙暗想,要不是被逼的,谁肯来给个乡野村夫授课!

李善也懒得搭理这厮,继续背那本《谷梁传》,一旁的周赵听得眉头大皱,忍不住打断道:“断句都断错了……不,就没断对一句!”

“就这样还想考明经科,还不如去试试明算科呢!”

“明算科?”李善眼睛一亮,“是考算术吗?”

这是什么都不懂啊,周赵慢悠悠的坐下,慢条斯理的说:“本朝科举,分门别类,最难考的自然是秀才科,策论五篇,议国家大事,若落第,洲县长官受罚,自前隋至今,一共只取中三人,你就不用想了。”

李善无语了,在他的印象里,明清时期,秀才好像是科举路上最低的门槛吧。

“其次是进士科,通晓经史子集不说,还需擅做诗文,你也不用想了。”

“剩下的明算科、明法科、明字科倒是简单,但吏部选官,只能为小吏,难登大雅之堂。”

“明经科倒是条好路子,但你如今连断句都断不了,显然不通经义……”

“所以,正要请先生授课。”李善平静的说:“不管先生为何而来,只要诚心授课,即使落第,也不埋怨先生。”

周赵捋了捋短须,“既然你诚心求教,也不妨一试,不过有言在先。”

“先生请说。”

“其一,每月十贯……五贯钱。”

“十贯钱,绝无拖欠。”

“好好,其二,以一年为限,今年你肯定赶不上,明年此时你若落第,需放我离去。”

“可以,我去和八伯说,就是抓你……请你来的那位。”

周赵腮帮子鼓了鼓,咽了口唾沫继续说:“其三,给我配个服侍的侍女丫鬟。”

李善的脸色淡了下来,娘的,老子还没暖床的,你这是在做梦吧?

这时候,敲门声响起。

李善起身开门,朱玮笑吟吟的看过来,身后是个洗尽铅华呈素姿的女孩。

“小蛮?”

“李郎君。”小蛮屈膝行礼,精致的脸上满是欣喜。

“好标致。”周赵凑近惊呼,“若要我全心授课,她……”

李善也不反驳,只笑了笑,拉着小蛮进门,侧身将周赵撞出门外,“八伯?”

“砰!”

门被关上了,朱玮皱着眉头盯着手足无措的周赵,“骨头又痒了?”

屋内,红袖添香。

屋外,呼痛连连。

第二十一章 祸事来了 三两只小鸟在窗口外的小树上叽叽喳喳的叫唤,飞来飞去的翅膀扑哧声将正在闭目默记的李善惊醒。

“小蛮,别去赶鸟。”李善笑着说:“拿把小米丢在窗台上,那是喜鹊呢。”

“噢噢,这是好兆头啊。”窗外的小蛮丢开木棍,蹦蹦跳跳的去了厨房。

“定力如此不堪,何以能成大事!”

听到这声训斥,李善眼皮子都没抬,只低头看了眼桌上的《公羊传》,确认刚才这段都能通读解析,才说:“这一段已然明了,请先生继续。”

周赵坐不惯胡凳,席地而坐斜斜的靠在墙壁上,离李善好一段距离……坐的太近,说话得仰着头。

“已然明了?”周赵爬起来,套上鞋子,一副落拓模样,“还不如小蛮明了!”

李善终于抬起头看了眼这位衣着不整的青年,认真的说:“背后言人是非长短,非君子所为,还请先生一修口德。”

这段时日下来,周赵的确经史子集无不精通,李善的任何疑问都能得到尽善尽美的解答,但这厮不修口德,不修边幅,在村里的名声相当不好。

“你倒是会怜香惜玉……”周赵嘀咕了声,走到书桌前开始解说《公羊传》。

这个时代,通经史的女子非常少,要么世家出身,而且还得是顶尖的大族嫡女,才有可能通读经史,要么是平康坊出身……

平康坊的名妓都有专长,或长于烹茶,长于乐器,长于诗歌,长于乐舞,也有长于经史子集的……客户的需要就是她们的专长。

周赵那句话是无心的,但落在别人耳中,这是在嘲讽小蛮出身平康坊。

周赵解读了一段,李善提了几个问题,然后默默沉思,考明经科,填空题是最重要的,但后面还有三道策问,也是需要以经史子集为核心的解答。

窗外,小蛮正仰着头看着树上的喜鹊,时不时抛一小把小米在地上,眼巴巴的盼着喜鹊下来陪她玩,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

“体态风流,娇憨可爱,如此美婢……”

“八伯。”

周赵身子抖了下,回头看看紧闭的房门,怒道:“前日才授课《礼记》,不知尊师重道吗?”

李善面无表情的靠在椅子上,窗口处闪出一个人影,吓得周赵踉跄向后退了几步。

“你只是授课而已,称你一句先生,还想做大郎的老师?”

朱玮冷哼道:“兜里一钱都没有去狂吃狂饮,要不是他人举荐,任由你被店家打死!”

李善转头瞄了眼,难怪第一日鼻青脸肿,原来是吃霸王餐被人揍了啊。

“大郎,若这厮不听话,招呼一声。”

李善平静的说:“五日前领月薪十贯,全都买了酒水,狂饮大醉,误了两日课程。”

“是你说七日两休的……”周赵瞄见朱玮已经开始撸袖子。

“从第一日授课至今二十六日,你共休了九日。”

话刚说完,周赵已经打开门跑了个没影,李善没好气的起身,骂道:“真是个贱骨头,八伯去哪儿寻来的?”

“此人出身贫寒,但却饱有才学,曾为洲助教,只是每日醺酒,被上官痛斥而离职。”朱玮想了想才说:“大郎不必担心,他得罪了人,不敢进长安城的,尽可放心。”

顿了顿,朱玮又补充道:“那小蛮也可放心用。”

李善瞥了眼不远处的小蛮,今年才十三岁,好像发育有点早,走路时杨柳小腰自然扭动……李善忍不住搓了搓手,手感是真好。

忍了大半个月还没真下手,一方面是有点担心小蛮的来历,平康坊的女妓大都是教坊司出身,小蛮这年龄,很可能是犯官之后。

另一方面,十三岁,一想到这个年龄,李善脑海中总浮现什么三年以上……要不,先试试那樱桃口?

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李善一边问:“八伯这会儿过来……看模样不像是好事?”

“哎,祸事来了。”朱玮沉重的点点头,“今日入城听得消息,秦王于洛水大败刘黑闼,汉东王率残部北逃。”

朱玮详细的将打听来的河北战事说了一遍,李善静静的听着,这些距离自己很远,所谓的祸事应该是和这次大胜相关的连锁反应。

果然,片刻后,朱玮轻声道:“长安令王绪率府兵堵洺水上游,放水冲毁汉东王战阵,立下大功。”

“嗯?”李善皱眉,“长安令?”

“是。”朱玮苦笑道:“王绪必然升迁,长安令必然出缺。”

李善眉头一挑,“长安令位不高而权重,能插手京师各处,必为诸方相争之地……是裴氏,还是那人?”

“大郎真是见微知著。”朱玮叹了口气,“李德武欲争长安令以出仕。”

很简单的判断,朱氏、李善母子至今还未落籍,而且李善还想参加明年的科举,不管是落籍,还是推荐科考,都要过长安令的手。

只可能是裴家的人,或者李德武出任长安令,对李善来说才是祸事。

“还没得手?”

“嗯,消息隐秘,外间尚少有人知晓。”

李善也懒得追问朱玮的消息来源,缓缓踱了几步,“裴世矩兼太子詹事,实则中立,并不偏向东宫或秦王府,其女婿出任长安令……倒是恰好平衡东宫、秦王府。”

看了眼不明所以的朱玮,李善解释道:“秦王于河北再立新功,军功之盛,怕是圣人也压不住,日后秦王府和东宫必有摩擦。”

“长安令……东宫绝不会让出来,如若裴家出面……”

深深吸了口气,李善知道大麻烦来了,就算落籍能蒙混过关,但经推荐参加科考,无论如何也要在长安令面前过一眼。

李善一时拿不定主意,看着朱玮离去的背影,心想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居然撞了个正着。

就不能安安稳稳过小日子,等我苟出头了再来送死?

换一个州县举荐吗?

难度只怕很高,这么简单的方法,如果能成行,八伯不会想不到……想必他身后的那位能力有限,手脚伸不了那么长。

“郎君。”小蛮捧着茶碗进来,伸出纤纤玉手摸着李善紧锁的眉头。

李善随手揽住盈盈一握的小蛮腰,发愁的都没心思试试樱桃小口了。

“小蛮,平康坊内纸醉金迷,朱家沟可是粗茶淡饭……”

“妾身早就说了,郎君救妾身出火海,这辈子就跟着郎君。”

李善可不傻,这种话也就蒙蒙傻子,小蛮必然是有着自己不知道的理由。

第二十二章 真的是误会 时隔将近两个月再入长安,李善很快感觉到了区别,原先略微压抑的气氛消散无踪,处处传唱秦王李世民的丰功伟绩。

如今的大唐还不是那个威服四海的大唐帝国,府兵还没有踏足茫茫草原,让突厥贵族在大明宫持戈守卫,臣民也没有高人一等的心态。

以突厥为后盾的刘黑闼席卷河北,屡屡大破唐军,显然给长安城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在这种情况下,一战击溃刘黑闼的秦王李世民得到了广泛的支持,这是自汉末之后天下长期分裂动荡而导致的结果。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大郎,你听!”朱八好奇的指着一处。

粗豪的歌声在坊间隐隐传开,李善低声道:“秦王破阵乐。”

李善在心里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世民登基称帝是一种必然。

比起李建成,军功加身的李世民更能捍卫这个国家的臣民不受侵扰,对于百姓来说,这比什么都强。

特地去东市转了圈,距离东山琼瑶的匾额还好远的地方,李善就看见一条粗狂的大汉操起酒曩仰头就喝,倾泄而下的居然是豆浆!

另一侧的青年书生手里捧着一个油纸包正在啃油条,吃的满嘴是油。

李善打了个寒颤,往边上让了让,听王仁表说过一次叫酥油,也不知道是哪一种植物提炼而成的,但不管什么油,都是用了再用,算得上千锤百炼了。

放在前世,铁铁的去举报,但在如今,呃,只要不吃死人就行。

早听说东山琼瑶在东市卖的挺好,但李善没想到居然这么火爆,排队都要排好一会儿……没办法,唐朝的餐饮业,别说和二十一世纪比,和宋朝都没法比。

伸长脖子看了看油锅,黑油翻腾,李善啧啧两声,“一碗琼瑶浆。”

小二愣了下,“客官,一碗琼瑶浆一钱,配一根油条也是一钱……”

“不要油条,只要琼瑶浆。”

周围人都诧异的看着李善,这傻子嘛。

李善却在心里嘀咕,这时代称呼客人为客官?

实际上客官最早是汉朝对外地官员的尊称,渐渐演化而成。

李善端着琼瑶浆加了点酱汁、小菜调味,找了个位置坐下,左右看了看,相当的满意,基本都是喝琼瑶浆的,而且都是咸党。

朱八一手端着琼瑶浆,一手捏着油条挤过来,惋惜的说:“早知道应该从十七那拿两块饴糖来。”

李善懒得理会这厮,他心里也明白,越是高门大族越是喜甜,中下层民众不是不喜糖而是买不起,因为糖在唐朝还是奢饰品,十七手里的那几块饴糖还是朱氏买给他的。

隐隐记得甘蔗汁制糖就是唐朝开始发展起来的,好像还是从印度引进的,李善琢磨了下,玄奘还没出发呢,要不要让他帮帮忙?

下一刻,李善就把这个念头丢开,引进制糖法,养出那么多甜党给自己添堵?

丢下两枚铜钱,李善带着朱八离开,从另一头绕了圈出了东市,去西市转了圈,没想到刚进去就看见“东山琼瑶”的匾额。

“来两碗琼瑶浆。”李善拉了把忍不住要问个仔细的朱八。

片刻后,两碗琼瑶浆端上来,李善尝了尝,不对,应该不是从东山寺运来的。

李善叫过小二,笑着问:“只听说东市有琼瑶浆,没想到西市也有,是一个东家?”

小二只赔笑却不肯说话,李善也没追问,拉着朱八离开。

“大郎,是李家偷了秘方?”

李善无所谓的说:“可能吧,上次买石膏你不是偷懒,让李家送黄豆的帮忙买的嘛。”

朱八懊恼的一拍脑袋,“找他们算账去!”

“算个屁。”李善一扯这憨货的胳膊,“跟我走。”

朱八闷声跟在李善屁股后面,一直到了王仁表家门口才恍然醒悟,“对,应该找他算账!”

“闭嘴!”

李善倒是不相信是王仁表捣的鬼,完全没有这个必要,而李复虽是王仁表的岳父,但事事都要遵从其女婿之意,也没有必要捣鬼。

最有可能的是,泄密了。

以石膏制豆腐脑,在这个时代说起来有点天方夜谭,但一点即破,很难保密。

李善对此并不在乎,如果真的是王仁表、李复捣鬼,那只能说是他们目光短浅,对穿越者来说,类似的生意太多了……而且李善还会在小本本上记上一笔。

再说了,将近两个月,李善已经从这门生意里捞了不少银钱,朱家沟村民也得惠良多,第一桶金的回报率已经足够高了。

但如果真的是王仁表捣鬼,李善对今天之行就不报什么希望了……他是想探听长安令的相关消息。

“没人?”

李善嘀咕了声,敲门好一会儿了都没响动。

这时候里面传来怯生生的女声,“外间何人?”

“嫂夫人,东山寺李善,王兄不在家吗?”

听见门栓落地的声音,片刻后李氏打开了门,行礼道:“李家叔叔,郎君恰巧出门。”

自从李善馈赠五十贯钱后,王仁表几次携妻去朱家沟,两家为通家之好,李氏称李善为叔叔,这是唐朝妇人对丈夫弟弟的称呼。

“打扰嫂夫人了,那午后再……”

“呕,呕……”

李善的话还没说完,一手扶着们的李氏突然弯腰呕吐,身子摇摇欲坠。

“嫂夫人?”

李氏勉强直起身,只觉得头晕眼花,一急之下,腿一软就倒了下去。

“嫂夫人?”李善那埋藏心底的该死的责任感又发作了,毫不犹豫上前两步扶住李氏,“朱八,去请大夫来!”

李善是骨科医生,在急诊科轮过班,面对呕吐晕倒的李氏并没什么有效措施……难不成还能在唐朝拉个心电图?

赶紧去请大夫才是正经的!

左右看看,已经有路人看过来了,李善想了想,扶着李氏进了门。

还想着找个地方安置了李氏再回去关门……已经用不着了,一声爆喝在李善身后响起。

“好贼子!”

李善愕然半转身回头看去,一个青衫少年郎怒发冲冠,呛一声拔出腰间佩刀指着自己。

“贼子,放开我家嫂嫂!”

“误会,误会。”

“贼子看刀!”青衫少年看样子脾气火爆,抡起腰刀就砍向李善的左胳膊。

“十二弟,且慢动手。”跟着进门的红衣青年喝了声,关上门才说:“小心伤了王家嫂嫂。”

红衣青年倒是彬彬有礼,“阁下何人,为何在此,若有误会,请放开女眷再详谈。”

话说的倒是好听,李善却看见一旁的青衫少年悄无声息的往前走了两步,佩刀微微扬起。

呃,李氏浑身无力,昏睡不醒,全靠着李善搂着才没倒下去……这姿态难免有点唐突,这真不能怪李善啊,谁让他在急诊室轮过班呢。

就在这时候,门突然被打开了,王仁表愕然的看着两位好友拔刀相向另一位好友,而后者紧紧搂住自己的娇妻,还一脸的无辜。

“王兄,真的是误会。”

第二十三章 人的名树的影 看着王仁表将妻子送去内室,外面三人……李善问心无愧的站在那,红衣青年和青衫少年一前一后将李善堵在中间,手中的佩刀都没归鞘。

“七哥,这贼子倒是有几分面熟!”青衫少年突然说:“也不知道在哪儿见过。”

正准备解释清楚的李善立即闭上了嘴,几次入长安城,唯一有可能接触这些世家子弟的……是第一次入城去平康坊。

“这也寻常。”红衣青年淡淡道:“趋炎附势而已,往日殷勤,如今王兄一时不济,雪中送炭者少,落井下石者多。”

“可恨这三月你我兄弟不在长安,否则定要……”青衫少年扬了扬手中的佩刀,“姓甚名谁,报上名来,就算是太原王氏子弟,今日也要你好看!”

看李善不吭声,青衫少年怒目而视,挥舞佩刀,雪亮的刀锋就在李善面前划过。

李善索性闭上了双眼,心里琢磨这两人连太原王氏都不怕,说不定也是五姓七家的子弟。

“德模兄。”王仁表终于出来了,看了眼李善,半响才开口,“昭德。”

青衫少年不情不愿的收起佩刀,“孝卿兄。”

孝卿是王仁表的字。

“这位是李善,祖籍陇西郡成纪县。”

“陇西李氏?”

“陇西李氏?”

红衣青年和青衫少年异口同声,对视了眼都摇摇头。

“陇西李氏,以狄道县为基,后补之成纪县。”红衣青年朗声道:“阁下是安邑房、武阳房还是镇远房、平凉房,总不会是丹阳房吧?”

一旁的青衫少年冷笑道:“前四房未必,但绝不会是丹阳房子弟!”

李善苦笑着向王仁表拱手,“王兄抬举了,祖籍陇西成纪,但不敢攀附陇西李氏。”

不等王仁表开口,李善接着说:“前几日在下读《孟子》离娄章句上。”

“男女授受不亲,礼与?”

“孟子曰:礼也。”

“嫂溺,则援之以手乎?”

“孟子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权也。”

李善神色平静,轻声道:“今日来访,嫂夫人言王兄外出,在下正要改日登门,却见嫂夫人呕吐不止,晕眩到地。”

“嫂夫人称在下李家叔叔,难道在下要为一己名声不管不顾离去吗?”

“王兄可记得半个月前去朱家沟,一孩童送了只野鸡来,他的父亲去年末重伤濒死,是在下一手救活。”

环顾四周,李善摊手道:“门外路人窥探,在下扶嫂夫人入府,两位恰巧赶到……”

红衣青年有点尴尬,瞥了眼脸色缓和下来的王仁表,心想这也不能怪我们……谁让那厮搂着你妻子那般亲热呢。

青衫少年却嘀咕道:“自说自话,谁知道真假?”

“一则,待嫂夫人醒后,可以问询,呕吐痕迹还在大门处,可以查验。”

“二则……”李善说到这,眼睛一亮,指着背着个老者冲进门的朱八,“嫂夫人晕眩昏迷,在下立即让随从去请大夫。”

被颠的七荤八素的大夫被放下后,两腿还颤颤巍巍抖个不停,脸色苍白,“太无礼了,简直就是强盗!”

这下真相大白了,显然是人家好意扶着突然晕倒的女眷进屋,同时让随从去请大夫医治。

不说如今男女大防比两汉魏晋时期薄弱,也要考虑嫂溺援之以手权也的特殊情况。

王仁表抱歉的向李善拱手相谢,赶紧扶着大夫进了内室,妻子到现在还没醒呢。

正堂里三个人……现在不是一前一后堵住李善了。

红衣青年干笑着行了一礼,“适才失礼了,在下陇西李氏丹阳房李楷,字德模,这一辈丹阳房排行第七。”

“这位是在下堂弟,李昭德,排行第十二。”

李善回了一礼,却没说话,果然是丹阳房……那厮口口声声说肯定不是丹阳房子弟。

气氛有点尴尬,李楷瞪了眼堂弟,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就拔刀相向,太鲁莽了!

李昭德可不背这个锅,回了个眼神,你只是让我小心别伤到王家嫂子,可没说不该拔刀。

“祖籍陇西郡成纪县,说起来还是同乡。”李楷没话找话,“阁下如此风采,熟读经书,请教令尊名讳。”

这话正戳在李善痛处,他面无表情的回答道:“乡野匹夫,只读了三两本书,不登大雅之堂。”

李昭德脾气火爆,却性情直爽,“适才冒犯,若要怪罪,李某一人担之。”

“足下出身名门,何敢怪责。”

终于没话说了,气氛越来越尴尬,内室突然传来的惊呼声打破了寂静。

“真的如此?!”

三人转头看去,王仁表殷勤的扶着大夫走出内室,脸上满是惊喜。

“脉象如珠走盘,又呕吐害喜,不是身怀六甲还能是什么?”大夫吹胡子瞪眼道:“看脉象都三个多月了,居然都不知情!”

“孝卿兄,恭喜了。”李楷笑着拱手,“今岁必有弄璋之喜。”

这是预祝肚子里的是个男孩呢。

李昭德嚷嚷道:“弄璋弄瓦无所谓,开枝散叶才是大事。”

王仁表喜笑颜开,大方的赏了大夫五贯钱,送走之后才走到李善面前,长长作揖,“为兄愧对贤弟,还请见谅。”

李善侧身让开,“当年得恩师授医术,言医者需有父母心,路见病患而缩手,人非人也。”

“有此一言,即为名医。”李楷也行了一礼,“事权从急,足下高义,是在下与堂弟冒犯,还请见谅。”

李善只能回了一礼,叹道:“本是误会,明了就好。“

李善还真没生气,在急诊科轮班过的医生……大家都懂的,这真不叫事!

不过,李善也暗自提醒自己,毕竟这是封建时代,就是事权从急,也不能那么搂着别人老婆,而且还是夫前……

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公主抱呢!

不对,听说古代女子都是不穿内裤或者穿开裆裤的,公主抱,夫前……这个有点刺激。

寒暄几句后,王仁表指着李善笑道:“今日你们喝的琼瑶浆……”

“东山寺?”李楷脱口而出,“难怪觉得这名字耳熟,你是东山寺李善!”

王仁表被驱逐出府,消息并不灵通,李昭德也反应过来了,“昨日回京,伯父还问起这个名字……原来是你!”

看王仁表、李善都是一脸茫然,李楷叹道:“外人倒也不知晓此事,但秦王府内多有人明了。”

“以一己之力让天策府从事中郎杜克明无功而返,足下手段了得。”

“杜克明出身京兆杜氏,随秦王南征北战,运筹帷幄,功勋卓著,向来是秦王府幕僚第一人。”

李善讪讪笑了笑没吭声,心想这事儿都过了几个月了,怎么没完没了……人的名树的影啊!

第二十四章 投鼠忌器 王仁表被扫地出门已经两个月多了,李楷、李昭德兄弟直到昨日回长安才知晓,除了义愤填膺外,他们没能力也没资格去跟同安长公主说三道四。

不过,这两位毕竟是陇西李氏子弟,父祖辈大都出仕者,家中奴仆众多,很快就以王仁表妻子身怀六甲为借口,送来十多个奴仆、婢女。

角落处有茶童烹茶,四人在正堂席地而坐,纵谈诸事。

“刘黑闼纵横河北半载,所向无敌,诸将败北,还是秦王一击而溃。”王仁表说起如今京中最热门的话题,“一个月前就听闻,德模兄此次去河北亦立下战功。”

李楷摇头苦笑:“秦王有先见之明,我等按计策行事而已,算不上战功。”

同为五姓七家,但陇西李氏与其他世家不同,家风偏武,族中多出名将,李楷此次初经战阵,但眼光不俗。

“当日秦王率军初至,调幽州军南下,欲南北合击,刘黑闼秘密调军北上,欲先溃燕郡王。”

李善也听朱玮说过战事经过,知道所谓的燕郡王是罗艺……准确来说,应该是李艺,他投唐之后被赐姓李。

“秦王得知,使永年县令携数十具大鼓,趁夜色于距离洺州城西二里的河堤上急速击鼓,一时间,城里地动山摇,刘黑闼不得已返军而回。”

“七哥胆气过人,亲自击鼓,得秦王赞誉。”李昭德有点羡慕,他年纪尚幼,想跟着上阵却被撵回老家祭祖。

“秦王过誉了,只是看李某未损父祖之名。”李楷摇头道:“听长辈所言,此役惨烈更甚洛阳、虎牢,就连郯国公这等名将也……”

王仁表看了眼李善,加重语气道:“听闻郯国公罗士信当年得河东裴德本提携……”

李善目光微动,罗士信就是演义小说里罗成的原型。

“不错,去年洛阳大战后,裴仁基父子便是郯国公亲自收敛,葬在北邙山。”李楷叹道:“郯国公曾言,他日百年之后,当葬于侧。”

李善心知肚明,王仁表很清楚自己和裴家之间的瓜葛,不会无缘无故的在自己面前提起裴家,笑着问道:“便是曾上了瓦岗寨,后密谋行刺王世充的那位?”

“便是他了,其子裴行俨早年在张须陀麾下为将,骁勇善战,有万人敌之称。”

王仁表接口道:“一个月前,丧报传至长安,检校侍中安邑县公重提旧事,命人收敛郯国公遗体,听闻这几日欲使人扶棺去洛阳,葬于裴德本墓边。”

李善一个激励,转头与王仁表视线撞了撞,心里明了,扶棺去洛阳的人,有可能是李德武。

检校侍中安邑县公就是裴世矩……这几个月来,通过朱玮,李善对裴家在长安任职的官员了解的不少。

以此扬名,再举荐出仕,李德武仗裴世矩为后盾,欲求长安令。

这就是王仁表突然提起裴家的原因?

李善一边在心里思索,一边微微点头致谢,随口将话题扯开,“听闻刘黑闼率残部北逃?”

“约莫千余残部。”李楷啧啧道:“洛水大战,你来我往,秦王都几度涉险……”

这时候茶童捧着茶碗上来,李昭德泄气道:“四碗茶,居然无一咬盏!”

李善和王仁表对视一眼,都笑了。

当日朱氏烹茶,前后四碗茶均咬盏,用王仁表的话来说,是神乎其技。

聊了一阵后,王仁表突然道:“李兄今日即使不入城,王某也准备去一趟朱家沟。”

说着说着王仁表脸上浮现苦涩,“实在惭愧,琼瑶浆……”

“秘方泄露。”李善无所谓的说:“西市也开了家,味道稍有差异,但价钱减半。”

“李兄已经知晓?今日才开张的。”

“入城后去东西市转了圈。”李善看了眼忧虑的王仁表,笑道:“难不成孝卿兄还担心在下有所误会?”

王仁表脸上的苦涩更浓了,“你我一见如故,当不会有此误会……”

李善呵呵笑着……那半个时辰前看见老子搂着你老婆,为毛脸上那么难看?

“那家铺子……在王仁祐名下。”王仁表叹道:“此事……”

“岂有此理!”李昭德一下子蹦了起来,“那厮仗着长公主青睐,居然敢如此,看我不砸了那铺子!”

“十二弟!”李楷喝了声,想了想才试探问:“昨日入城,听闻孝卿之事,不知是为何触怒长公主?”

“德模兄勿需隐晦,诸事李兄均知晓。”王仁表毫无保留的将元宵当夜之事说了一遍。

李昭德听得义愤填膺,但李楷若有所思的偏头看着李善……他和王仁表相交甚深,自己和十二弟不在长安,王仁表去寻这位,倒也罢了,但将内情悉数告知,这已经不是普通交情了。

“琼瑶浆这门生意虽然获利颇丰,但他王仁祐如今掌管长公主府庶务……”李楷最后摇头道:“显然,这是针对孝卿的。”

的确,琼瑶浆的确能赚钱,但还不入太原王氏眼中,王仁表本人要不是受困于家中局势,想给自己留一份私房钱,也不会看中。

王仁祐特地特地跳出来打擂台,而且还大幅度降价,明显是针对王仁表的。

李昭德脾气上来了,口口声声要去砸了铺子,李楷都拦不住,还是李善一席话让他冷静下来。

“昭德兄砸了铺子事小,连累孝卿兄事大。”

“适才听德谋兄所言,此人得长公主青睐,若是铺子被砸,必要搬弄口舌,兴风作浪。”

李善加重语气道:“若是下次他以长公主府名下铺子经营,难道昭德兄也去砸了?”

“说的是。”李楷一把将堂弟拉下坐着。

“投鼠忌器啊。”

“李兄读书倒是杂的很。”李楷诧异的看着李善,“《贾谊传》中有此喻,欲投鼠而忌器。”

李善神色不动,心想自己以后要留神点,别脱口而出什么还没问世的成语。

“但秘方泄露……”王仁表低声说:“适才已经查问过了,岳家两个下人不见踪迹。”

李善心想,这王仁祐和王仁表是堂兄弟,到底有什么仇怨,居然为了这点小事针锋相对,甚至买通下人也要赶尽杀绝?

“无耻之尤!”李昭德丢开佩刀,气鼓鼓的说:“难不成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能。”李善神情平淡,“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孝卿兄勿忧,此事在下一力担之,明日让李伯来一趟朱家沟。”

第二十五章 如此人物 “此人如何?”

面对李楷的询问,送李善出门回来的王仁表毫不犹豫的说:“当为良友。”

“医者需父母心,此语大有仁意,当非俗品。”李楷略微加重语气道:“不过,适才见其品茶蹙眉……”

这句话显然是在隐晦的问出身来历,豪门大户、平民百姓都饮茶,但如此烹茶的方式,却是上层阶级的特权,普通富户都难以承受,光是那些香料就不是只靠银钱就能买得到的,而普通人对这种烹茶方式并不适应。

李昭德也听出来了,哼了声道:“七兄询其父祖,闭口不言,好大的架子!”

明清时代,士子会面,第一件事是要排座次,就是排一排哪年中举,哪年进士,一甲还是二甲、三甲,选庶吉士,然后再拉拉座师、同年等关系。

而唐朝虽然也已经有了科举,但却是讲究祖籍、父祖辈任职,李楷询问李善父祖辈的任职,就是为了确定自己对待李善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

看了眼李昭德,李楷笑道:“但孝卿也没有提及,显然有难言之隐。”

“噢噢,难怪七兄等他离去才问孝卿兄。”

李楷又接口道:“而且孝卿兄也未向其提及你我兄弟父祖。”

“德谋兄心细如发。”王仁表笑道:“其人来历我自然知晓,非故作姿态,的确有难言之隐……呃,今日昭德在此,日后再说吧。”

“孝卿兄,这……”

“孝卿说的是,十二弟在此,你我改日再说。”李楷顺水推舟。

“七兄!”

“去年为兄赌赛赢了匹良驹,你承诺绝不外泄,但第二日父亲就知晓了,难道不是你?”

李昭德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丧气的垂头不语,李楷和王仁表均大笑连连,李昭德年纪尚幼,嘴巴大的很。

王仁表一语带过,“品茶蹙眉……两个月前,其母朱娘子登门,随手一试,四碗茶均咬盏,所以……”

“如此神技?”李楷啧啧道:“难怪今日蹙眉,只饮了三两口便置之不理。”

呃,有点误会。

李善今日皱眉……没办法,比上次在这儿那碗茶更刺鼻,他觉得自己完全不是在喝茶,因为喝起来好咸!

虽然是纯正咸党,但李善也接受不了这么咸的茶!

看李楷皱眉苦思,王仁表忍笑心想,只根据其母朱氏善于烹茶,你能猜得到那就有鬼了。

倒是朱娘子对朝中似乎颇为熟悉,你兄弟二人自陈陇西李氏丹阳房,李善说不定能找得到你们的根脚。

李楷一时半会儿实在想不起来,苦笑摇头将此事搁置,“这三个月均不在京中,以至于孝卿无助,如今好了,若有不协,言语一声,我兄弟二人必不推辞。”

这是王仁表在世家子弟中仅有的两位好友,直接点头应承下来,“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不是你二人一去河北,一回成纪,也难结识李善。”

“孝卿兄如何会结识他,说来听听啊。”

王仁表笑着将如何结交之事说了一遍,叹道:“其人风采,沉稳有度,言谈举止,不落俗套,更坦诚相交,所以适才言,当为良友。”

“而且胸有韬略。”李楷补充道:“数位学士问过父亲,此人可是陇西李氏。”

另两人都知道李楷所说的学士指的是秦王李世民设立的“文学馆”中的十八学士。

“胸有韬略,此语乃是杜克明亲口所言,秦王亦认可。”李楷低声道:“往河北行军途中,杜克明还询父亲此人来历。”

“父亲私下提及,此人能挫败杜克明,心思颇深,又有手腕……”

“不过今日听孝卿所言,坦诚相交,急人所急,有古义之风,可谓良友。”

若是李善听到这个评价,得感谢母亲朱氏……在这个时代怎么用银钱换来名声,李善显然是个菜鸟。

王仁表叹道:“李善其人,身世坎坷,多些权谋亦是无奈之举,但观其风姿、言谈举止……”

“若是世家子弟,百多年前定品,至少二品人物。”李楷大笑道:“可惜就是黑了点。”

三人放声大笑,隋唐世家子弟均喜敷香擦粉,不论男女均以白净为美,李善虽然身材挺拔,容貌秀美,但皮肤有点黑。

王仁表暗想,应该是在岭南晒黑的吧。

又聊了几句,李昭德突然插嘴道:“说起李善……去年末回乡祭祖,倒是有族人问起一人可是陇西李氏子弟,此人姓李名白,字太白……”

“噢噢,听闻过李太白之名。”王仁表点头道:“似乎是去年末在平康坊现身,后不见踪迹,只留下一首诗在坊间传唱,天策府薛学士赞不弱其父薛司隶呢。”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李楷品味良久,啧啧道:“至少不是丹阳房子弟,也不知道会不会是赵郡李氏。”

王仁表心里一动,但随即一笑了之,虽然出现的时间点大致吻合,但就这些日子来往来看,李善并不精于诗文,而且其母管束甚严,哪里能去平康坊左拥右抱。

就在此次此刻,刚刚走进家门的李善操起一旁的扫帚,冲着慌不择地的周赵砸下去。

胆儿肥了啊,居然敢趁老子不在家,调戏小蛮!

“误会,误会!”周赵手捂着脑袋拼命喊着。

误会个毛线,今儿老子搂着好友的老婆被误会了,难道你和小蛮凑的那么近也是被误会了?

一旁的小蛮笑嘻嘻的不以为意,拍着手跺着脚大声叫好,“郎君,使劲点!”

李善手上不禁加了几分力,又是三两下后丢下扫帚,骂道:“先生听某一言!”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明里不见人头落,暗地使君骨髓枯。”

周赵目瞪口呆的看着面若寒霜的李善,一旁的小蛮笑得弯腰直不起身。

听见嘈杂声的朱氏赶了过来,呵斥几句,问道:“到底何事喧闹?”

小蛮行了一礼,吐出舌头笑道:“夫人,这厮居然想骗奴婢的银钱去买酒。”

脸上被抽出几道血丝的周赵放下胳膊,一屁股坐在地上,声嘶力竭吼道:“不得饮酒,毋宁死!”

李善愣了下,只是想饮酒?

不管不顾回了屋子,李善开始检讨自己今日为何如此冲动。

想了好久,李善才确定,可能是因为那句老话……***女者,妻女必被人淫。

自己今日在王家那般,所以回家才……因果报应啊!

感慨了会儿,李善一拍桌子,不对,错了,全错了!

今日老子是救人,又不是淫友人妻!

第二十六章 十日 裴府侧门外,六辆马车已经蓄势待发,随行的仆役下人都是精干的壮汉,垂目肃立,显然训练有素。

侧门内,意气风发的李德武挽着执意相送的妻子,劝道:“放心吧,十天之内必能回返。”

裴氏微微屈膝行礼,“夫君远行,安危为首,勿要日夜兼程。”

李德武看看左右,探手握着妻子的手,小声道:“此行为夫必守身如玉。”

“夫君!”裴氏脸上一阵绯红。

自破镜重圆后,李德武专宠一人,即使是裴氏怀孕之后,也没按例召侍女服侍,远行在即,说这等话,如何不让裴氏心中甜蜜。

李德武的视线缓缓下落,落在妻子的腹部,两个月前,裴氏确诊身怀六甲,岳父也终于松了口。

河北战场上,虽然刘黑闼溃败北逃,但战事未停,随刘黑闼起兵的徐元朗仍在顽抗,秦王率兵围攻。

裴世矩选择在这时候出手,长安距离洛阳并不远,六百里加急一日夜可达,扶棺而行五日可达,算上入土、祭拜、回程,十日即刻回长安。

罗士信战死河北,李德武奉命扶棺往洛阳,葬于裴仁基墓侧,等回程后,秦王也应该扫平徐元朗回师了,长安令也应该出缺了,裴世矩再正式举荐李德武出任长安令……顺理成章。

在妻子殷切的目光中,李德武大步走下台阶,他知道,回京之日,就是出仕之时……昨晚妻子已然告知,东宫已然默许此事。

登上马车,李德武下令启程,一人独处车厢内,他才露出一个阴森带着恨意的冷笑。

但这冷笑转瞬即逝,又恢复了温文儒雅的模样,李德武在心里告诫自己,车外的都是裴家的下人,绝不能露出任何痕迹。

破镜重圆几个月了,妻子确诊怀孕也两个月了,但直到现在岳父才松了口……李德武知道这是为什么。

而此次让自己扶棺去洛阳,李德武更知道岳父裴世矩的用意,他是怕自己养了只白眼狼。

李德武能与裴氏重聚首,很大程度上在于裴氏心如坚石,绝不改嫁……只要有一丝可能,裴世矩是不想看到独女和李德武破镜重圆的。

因为,当年李浑、李敏被诬告谋反,以至于坐罪赐死,宗族覆灭,主谋者是宇文述,但首告者就是时任武贲郎将的裴仁基。

李德武在心里猜测,岳父使自己扶棺去洛阳,将罗士信的尸骸葬在裴仁基墓侧,是一次试探?还是一次警告?

但至少,自己需要表现出态度。

昨晚,李德武就对妻子说过,裴仁基虽是河东闻喜裴氏,但却是中眷房,而岳父这一支是西眷房,并不相干。

掀开车帘,还带着初春寒意的风儿吹在李德武脸上,让他精神一震,熬了半年,终于出头了。

远远眺望官道左侧的小山,隐隐看见山间的寺庙,李德武知道那是最近几个月名声鹊起的东山寺,两个月前的元宵节,自己令吴忠去求经,当夜妻子就查出身怀六甲。

想到这儿,李德武心想等回京后倒是要找个机会去东山寺上香还愿。

突然察觉到有人窥视,李德武视线一转,路边有个和尚目光炯炯的盯过来,神色有着说不出的古怪。

放下的车帘遮挡住视线,朱八在心里暗骂了句,加快脚步进了城,在裴家大门外兜了两圈,然后熟悉的三拐两拐在一处拐角处安静的等着。

“你来作甚?”

“他去洛阳了?”

“什么?”

“他去洛阳了。”朱八换了肯定的语气,“什么时候回长安?”

面色惶恐的吴忠发狠的低声威胁道:“再不滚,信不信让你……”

“大郎说了,你若不肯说……”朱八咧嘴一笑,“明儿大郎亲自来。”

“放心,不会去寻他,也不会去训裴家娘子,只会寻你。”

“别怕,只是请你饮酒而已。”

“听大郎说,在岭南时候,你二人……可能还有其他人,常常聚饮。”

吴忠的脸色渐渐变得惨白,他虽然算不上什么聪明人,但也隐隐感觉到,自己当日是上了当。

自己原本是想将那对母子驱逐回岭南,结果转回来没成功,而且自己还有把柄落到了李善手上。

几十贯盘缠都是小事了,一旦自己将消息泄露给李善,被查出来……自己哪里还能有命!

但如果李善真的寻上门来找自己饮酒,若被与自己同时跟着李德武的三个叛仆发现……只怕生不如死。

四人同时投向郎君,自己是最受重视的,被塞到门房……世家大族中,门房是仆役里最体面的差事之一。

咬着牙想了又想,吴忠脑子都成了浆糊,看了眼一脸无所谓的和尚,“十日后返京。”

朱八点点头,转身就走,去东市又买了两斤石膏……这次换个药铺,上次那个掌柜都想去报官了。

一路回了朱家沟,朱八径直去了李家。

“十日……”李善目光闪烁,点头让朱八退下。

“装神弄鬼。”斜斜半躺在榻上的周赵懒散的说:“又没酒了。”

李善没理会这厮,突然开口道:“听闻齐王也随秦王攻伐河北……”

“无非制衡而已。”周赵无所谓的说:“秦王战功盖世,早手掌益州道行台,控剑南道、陇右道、关内道一部,去年又得陕东道大行台,加尚书令,内外均权势过重。”

“刘黑闼纵横河北,诸将败北,圣人无奈再用秦王,此次大捷,秦叔宝、尉迟恭均立下大功,秦王洛水一战大溃刘黑闼……听闻秦王此次又遭敌军合围,啧啧,居然又安然遁去!”

看了眼李善,周赵解释道:“去年洛阳大战,秦王两次被郑军合围,若不是尉迟敬德……大军主帅,以身犯险,智者不为。”

李善知道这说的是历史上著名的尉迟恭单骑救主,心里不由暗想,李渊未必……但李建成八成跳脚大骂刘黑闼、王世充废物,都围住了居然弄不死。

将这些念头丢开,李善敲了敲桌面,“离题万里。”

周赵一个翻身坐起来,叹道:“东宫多年未有战功,圣人以齐王抑之,只怕难矣。”

话未说完,朱玮正巧进门,“圣人召秦王回京。”

李善眼睛一亮,“徐元朗未灭?”

看朱玮点头,周赵若有所思的用眼角余光观察着李善。

第二十七章 总要试一试 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小半年了,通过朱玮、朱氏,也通过王仁表,以及结交不久的李楷、李昭德,李善察觉到了一个古怪的问题,或者说心中有了个疑惑。

不管是新旧唐书、资治通鉴,还是各类野史甚至大唐双龙传中,武德年间夺嫡,齐王李元吉都是站在太子李建成这一边的,但李善从已经探知的信息发现,并非如此……至少目前并非如此。

自从去年秦王大胜回京,秦王府和东宫屡屡发生摩擦,但从未听闻齐王府牵涉其中。

但此次东征刘黑闼改变了一切。

“必是齐王总理河北事。”周赵朗声道:“去年洛阳大战,秦王率军迎击窦建德,留齐王总理困洛阳诸事。”

李善微微点头,过去的数百年南北朝,权臣掌军的下场摆在那了,隋唐两朝均是以皇子领军,当年隋灭南陈,名义上也是杨广领军。

“必是东宫之谋。”周赵肆无忌惮的说:“使齐王、秦王起隙。”

察觉到朱玮神色犹疑的看过来,李善点头道:“顺水推舟而已,秦王此次溃刘黑闼,圣人、东宫理应均有此意。”

周赵瞥了眼李善,“的确如此,圣人召秦王回京,留齐王总理河北事,接下来……”

“齐王必附东宫。”李善接口道。

这才是历史的真面目,李善在心里整理了下,刘黑闼纵横河北,诸多名将均败北,而李世民带着他的左右护军、玄甲骑兵一击而胜,如此战功,如何不让李建成心中生惧呢?

只怕圣人李渊也在叹息,自己这个二儿子实在太能打了,如今之际,也只能加齐王李元吉权,联手东宫制衡秦王府。

其实,李元吉本人怎么想已经不重要了,甚至他对皇位有没有渴望都不重要,他只能选择这条路。

而且唐朝初建,天下未宁,必皇子领军,如若李世民倒了……那接管兵权的很可能就是李元吉,如果他对皇位有所期盼,更应该攀附东宫。

李善在心里想,或许,李元吉内心深处对李世民有着不为人知的情绪……羡慕嫉妒恨,从羡慕到嫉妒,再到恨吧。

一旁的周赵突然叹道:“可惜齐王总理河北,只怕还要生乱。”

“先生何意?”朱玮有些诧异,“刘黑闼北窜,徐元朗不过残兵数千……”

周赵解释道:“去年便听说了,秦王破王世充,分守市肆,禁止侵掠,无敢犯者,无罪而为世充囚者,皆释之,河南立平。”

“而河北……圣人一度下令,尽杀其党,使空山东,秦王谏之,使以怀柔。”李善点头道:“窦建德被斩首,刘黑闼立起兵,如今秦王回京,齐王总理河北,必搜捕刘、窦旧部,的确有可能战事再起。”

李善一边说一边观察周赵,这个名字从未听说过,到底是什么人?

自己很清楚就在今年,刘黑闼复起,才引出了李建成东征之事,而周赵只通过关键职位的调换,就做出了这样的判断,这不是个普通角色。

周赵斜眼看过来,和李善的视线碰了碰,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却也在心里琢磨,自己每每言此人是乡野匹夫,但乡野匹夫是做不出这样的判断的。

想起自己身世飘零,感慨自己一身才学无用武之地,周赵长叹一声,摸索着酒曩,将最后几滴酒倒入嘴中,脚步踉跄的往外走去。

朱玮没那么多感慨,只嘀咕道:“当日夏王被斩首……当年同安长公主并驸马、淮安王都被夏王所俘,但最后都送回长安!”

李善也是无语,哪能这么算?

“八伯,确定了,今日他启程去洛阳,十日后返京。”李善说起现在最重要的事,“既然圣人召秦王回京,即使河北战事一时未停,长安令也即将出缺。”

朱玮点头道:“今日得报,长安令王绪可能会升任翼洲主管。”

李善叹了口气,自己能用的牌实在少的可怜,而朱玮、朱氏背后的那人……只怕也很难起到什么作用。

其实李善现在心里大致有数了,应该是东宫的官员,地位不会太低,圣人召秦王回京,这等事不会传的大街小巷都是,秦王府的幕僚、将领大都出征河北,能知道这等事的最有可能就是东宫的人。

朱玮显然也没什么主意,随口将话题扯开,“对了,前些日子你说的那两人,已然打探出来了。”

“那对兄弟?”

“嗯,李楷,字德谋,陇西李氏丹阳房子弟,其曾祖李崇义,魏时官至殷州刺史,封爵永康县公,其祖李诠,前朝官至赵郡太守,封爵临汾襄公,其父李客师,曾任幽州兵曹,迁秦王府统军,如今随秦王征伐河北战事。”

“李客师?”李善念叨了句,心想没听说过啊,只差了个字,如果是李药师就好了……

“李客师长兄李药王,袭爵永康县公,大业九年,卒于洛阳……”

朱玮说到这,李善忍不住了,“八伯听说过李药师吗?”

“呃,大郎听说过?”朱玮先是诧异,随即释然,“是了,李药师如今抚慰岭南。”

“李靖?”

“便是此人。”

李善嘴巴有点歪,李靖居然有个嫡亲弟弟是秦王府的统军,真没听说过啊!

李靖是不是在玄武门之变之前就投入李世民麾下,这是后世一大谜团,毕竟李靖从未在李世民麾下,但李靖在贞观前期得李世民重视,统军出塞覆灭突厥,显然得李世民信任。

难道是两头下注?

朱玮没发现李善的异样,接着说:“李客师之妻是河南长孙氏,秦王妃的族姐。”

李善的嘴巴都张大了,说起来李客师还勉强算是李世民的连襟呢!

但仔细想想,李善索然无味,李靖、李客师再牛逼,对自己一时半会儿也没用处……不过,倒是要跟李楷保持好关系。

“大郎那日说的另一人李昭德,其父李乾祐,同出丹阳房,是李客师的堂弟,以齐王府典签入仕,如今乃齐王府主簿。”

李善眼睛一亮,“齐王府主簿?”

“大郎?”

“让我想想,想想,再想想……”

李善来回踱步,皱眉苦思。

“大郎,再不济去太原落籍……”

李善落座,铺纸磨墨,一挥而就,“让朱八跑一趟,送到孝卿兄府上。”

李善只有模糊的思路,但总要试试,前世的他就如此,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是成功还是失败呢?

第二十八章 挖坑(上) “孔子哭子路于中庭。有人吊者,而夫子拜之。既哭,进使者而问故。“

“使者曰:‘醢之矣。’遂命覆醢。”

清朗的诵读声在书房内回响,王仁表端坐在榻上,手持书卷,聚精会神的读着《礼记》。

这一两个月来,得益于琼瑶浆生意,获利颇丰,好友又回了京中,王仁表的心思不再留在庶务上,一方面照顾怀孕的妻子,另一方面开始考虑出仕。

王仁表是太原王氏子弟,父亲出任随州主管,按例是可以荫仕的,但有同安长公主在,王仁表短期内很难走这条路,前些日子去了趟朱家沟,倒是起了心思,或许可以选择科举入仕。

事实上,高宗在位时期的多位名将宰相,虽是世家子弟,但也都是科举入仕。

突然听见外间有喧闹声响起,王仁表侧头看去,有仆役禀报,东山寺来人。

“李兄来的好早。”王仁表笑着迎出来,“怎么如许多人?”

“孝卿兄。”李善打了个招呼,让随他入城的几人将家伙什全都搬进厨房。

“民以食为天,区区琼瑶浆无关紧要,但孝卿兄总不能忍气吞声吧?”李善指着搬进去的几个筐子,“李家酒楼换个名字……东山酒楼好了。”

对李善的前半句话,王仁表大是赞同,其实即使是王仁祐让下人在西市也开了间铺子卖琼瑶浆,但东市的铺子也是有收益的,王仁表最不满的是王仁祐如此鲜明的针锋相对。

再想想两个多月前自己被扫地出门,王仁祐可是帮了不少忙的……王仁表怀疑,父亲将这栋宅子转到自己名下,这件事也是王仁祐透露给同安长公主的。

其实李善对此不太在乎,想赚银子,多的是手段,但总要找个理由登门……不好显得太过刻意。

“对了,德谋兄那边妥了?”

“早就送来了。”王仁表啧啧道:“连累的德谋兄都被训斥……德谋兄到了,让他说吧。”

“德谋兄,昭德兄。”李善行礼笑道:“多亏德谋兄襄助。”

“那么好的百炼精铁,不拿去打制槊头、陌刀,却打制炊具。”李昭德嚷嚷道:“七兄这次被三兄、六兄训的……”

李昭德看似是在为李楷抱打不平,但脸上笑嘻嘻的,显然是在幸灾乐祸。

这是李楷第二次和李善的会面,拱手苦笑道:“若非孝卿言,在下还真不愿用那等精铁。”

王仁表将众人引入正堂,李昭德大声说:“孝卿兄说是为了给王仁祐那厮添堵,这等好事自然不能错过。”

李善在外面交代了几句,笑着跟进正堂,“孝卿兄性情宽宏,但上次在下也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虽然不至于针锋相对,但也给对方个小小教训,聊胜于无,权为博众一笑。”

“李兄倒是好脾气。”李楷微微点头,“闹大了不好收场。”

李昭德哼了声,“太原王氏,太原王氏!”

一旁的王仁表神色微变,却也没说什么。

五姓七家,在天下广有名望,但在唐初,太原王氏基本上被排除在中枢之外,往往只能在地方任职,王仁表的父亲王裕出任随州主管已经是一等一的了,这还主要是靠尚同安长公主的缘故。

“对了,七兄,听说圣人急召秦王回京?”

李楷叹了口气,“的确如此,昨日圣人命齐王主持河北战事。”

果然是齐王李元吉总理河北……李善微微低头,将李世民召回京闲置,推出李元吉,东宫肯定出了不少力,或许李建成和李元吉是有默契的。

王仁表摇头道:“秦王英武,舞象之年即突袭魏刀儿,弱冠之年破薛家父子,而齐王……”

李楷、李昭德齐齐称是,前者为人谨慎,后者是个大嘴巴,向李善唠叨了好久。

武德二年,李元吉镇守并州,胡作非为,刘武周率军进击,李元吉居然带着妻妾,丢下军队逃回长安……李唐的大本营太原都丢了。

李善刻意问:“听闻去岁秦王击夏,使齐王困洛阳?”

“实则屈突通领军。”李昭德解释道:“当日父亲亦在……”

“十二弟。”李楷突然开口打断。

李善身子微微前倾,“在下失礼多嘴,还请德谋兄见谅。”

李楷轻叹道:“朝中大事,我等小辈,还是不谈的好。”

“正是如此。”王仁表笑着看向门口,“李兄言民以食为天,搬运炊具,又询李家酒楼,想必是有新奇物?”

“三位均是世家子弟,正要借你们舌头一试。”李善大笑着让随从将餐桌、菜肴拿进来。

其实没什么新鲜的,只是普通的炒菜而已,只不过唐朝还没有铁锅,炊具大都是陶制品,所以还没有开发出炒菜这个技能。

唐初的菜肴,要么是煮,要么是蒸,烧烤、脍,吃惯了炒菜的李善实在有点受不了,倒是在城外找了个铁匠打了口锅,也不知道是铁质问题还是手艺问题,很不顺手,这才让王仁表帮忙用精铁打制了两口铁锅。

一盘韭菜炒干丝,一盘白菜烩豆腐,一盘豆腐结烧羊肉,一盘卤豆腐干,中间放了个陶罐。

“好香!”李昭德探头看了眼陶罐,“不是鸡汤吗?”

王仁表也看了眼,疑惑问:“这黄色的是……”

“琼瑶纱。”李善笑眯眯的说:“他不是使下人窃秘方吗?这次还能窃去就服他了。”

李昭德拿起筷箸夹起长长的一条,试着放进嘴,赞道:“香滑润口,好味道!”

其实就是豆腐油,也叫油皮,豆浆在点卤前以一定的火候煮开却不沸腾,然后用长筷挑起制作的,在这个连豆浆都没有问世的时代,想自己研发出来……李善觉得可能性不大,别看说起来简单,自己当年是爷爷手把手教,都花了好长时间才勉强做得到。

李楷尝了尝那盘韭菜炒干丝,若有所思道:“记得《齐民要术》中有载,置油,韭菜并鸡子,味美。”

李善愣了下,久闻《齐民要术》大名,没想到还记载了韭菜炒鸡蛋啊。

“未用鸡子,用的是琼瑶丝。”李善避而不答,又指着卤豆腐干,“这是琼瑶方。”

唐朝的餐饮业……相对来说比较单调,李善看向王仁表,“东山寺每日送至东市,李家酒楼用之。”

王仁表点点头,“足够了,如此技艺,加上琼瑶制品,理应获利颇丰,这都是岭南技艺?”

李楷和李昭德都是一愣,这个地名足以让他们联想起很多……毕竟岭南一直是坐罪流放的主要地点。

李善倒是无所谓,向李楷笑了笑,“雕虫小技,只是为孝卿兄略为反击,不使人得寸进尺罢了。”

“那日已得孝卿告知,足下高义。”李楷叹道:“其实此事和足下无关,而足下不以此敛财,悉数托出,的确有古义之风。”

李善坦然一笑,“只是与孝卿兄同病相怜而已。”

如果要交好面前这位,自己的身世是瞒不住的,也不能隐瞒的。

一定要交好,李善心想,自己已经和杜如晦有过节,而面前这位的父亲是秦王府的统军,又是李靖的弟弟,还是李世民的连襟!

第二十九章 挖坑(下) 同病相怜这个词一说出口,即使是李昭德也不敢追问了,这是非常失礼的行为。

王仁表是被嫡母扫地出门,难道这位也是?

李楷暗暗猜测,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不动声色将话题扯开,笑着说:“十二弟,前日听说六叔可能外放河北?”

李昭德无精打采的垂下头,点头道:“齐王主持河北诸事,好些州县出缺,其实父亲不愿离京。”

王仁表瞥了眼李善,猜测他知不知道李楷、李昭德的身份。

李善端起酒盏慢慢饮着,今日的酒水是李昭德带来的,大名鼎鼎的三勒浆,有点甜,味道也有点古怪,李善不太喜欢。

“六叔出仕时日尚短……”李楷随口道:“若是外放,还不如留京。”

王仁表也点头赞同,“如今外放,一洲主管难当,县令之职,也委屈令尊了。”

李善心里一动,这是个机会,不过要显得自然一点,还好之前就和王仁表打过招呼。

耐心的等了会儿,等李楷、李昭德将话题转来转去,转了一大圈后,李善拱手道:“德谋兄,尚有一事相求。”

李楷微眯双眼,笑道:“客气了,李兄之名,多有人知,日后必身居庙堂。”

世家大族是有资格举荐外姓人出仕的,但举荐的一定是德高望重,有真才实学者,李楷这是怕李善攀爬上来。

“还请德谋兄、昭德勿要扬名。”

李楷呃了声,看向王仁表。

王仁表转头解释道:“实在有难言之隐,适才李兄也说了,与王某同病相怜。”

李楷有点羞愧,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赶紧说:“外人并不知晓,只是因为杜克明之事,在秦王府中流传,十八学士中掌谱牒的李守素向我兄弟二人父辈相询而已。”

李昭德也爽快的应下,又说:“李兄去岁牛刀小试,东山寺一事令多少人惊诧莫名。”

“那时我还没回乡,听说东山寺是第一家查验的寺庙……据说被乡人所占?”

“至今内情不透,李兄可愿解惑?”

看李善为难的模样,王仁表也催促道:“几次相询,李兄总含糊带过,今日必要言明!”

“总不能只是两三本经书就能让杜克明无功而返吧?”

李楷笑呵呵的看着这一幕,补充道:“听闻十大德使年青一代的高僧查验,此人虽然年轻,却是佛门翘楚。”

“玄奘法师……”李善挠了挠鼻子,“如今当是禅师,但不出三载,必是法师。”

佛门中,法师这个称呼是不能随随便便谁都能用的,往往是对佛学高深者或鸠摩罗什、玄奘等对翻译经藏有卓然贡献者的尊称。

听李善详细解释了一遍,三人恍然大悟,李昭德笑得在榻上打滚,李楷和王仁表相视苦笑摇头。

“难怪杜克明被气得……闭口禅?”

“难怪玄奘禅师肯为东山寺开脱。”

“的确,若玄奘禅师渡海而去,三载后携真经归来,必为法师。”

李善摇头道:“只是一试而已,运气不错。”

“的确凑巧,若不是玄奘禅师,未必能起效。”

王仁表看了眼李楷,慢吞吞的说:“只怕未必是凑巧,玄奘禅师得十大德举荐查验寺庙,虽未流传开,但也非绝密之事。”

李楷打量了下李善,这句话的意思是,李善很可能提前知道是玄奘查验,通过搜索各种信息,最终才采取了最可能成功的策略。

李楷不禁又想起父亲李客师的评价,“此子心思颇深。”

“在下亦知,使东山寺免于裁撤,必招致贵人不悦。”李善叹道:“但在下借住东山寺,僧人苦苦哀求……”

王仁表两眼一翻,他可是去过东山寺、朱家沟好些次的……你称呼那些村民都是八伯、七叔、六婶,会是僧人苦苦哀求?

“不过在下亦不悔。”李善正襟危坐,轻声道:“数日之前,邻村传来消息,长安令所率三千府兵立下大功,但伤亡颇重,邻村几乎家家挂白。”

顿了顿,李善补充道:“东山寺若被裁撤,朱家沟力提府兵至少百人,但关中府兵向来农时耕作,闲时操练,备有铠甲、兵器,而朱家沟村民受寺庙庇护,从未操练,上得战场,必然伤亡惨重。”

“在下受东山寺、朱家沟收留之恩,不愿目睹如此惨状……”

“长安令……王绪。”李楷轻轻拍案,“原来王绪麾下府兵都是寺庙裁撤补充的府兵,难怪了!”

“七兄这是何意?”

“上得战场,都难以列阵。”李楷苦笑道:“列人之战,一触即溃,还好秦王府秦琼率骑兵设伏,才击退贼军。”

“后洛水大战,秦王让王绪率麾下挖掘筑坝截断河水,后放水击溃刘黑闼军阵,半渡而击之,但刘黑闼尚未过河的余部……王绪麾下府兵再次一触即溃,战死颇多。”

王仁表啧啧道:“若不是李兄设谋,朱家沟必然也是家家挂白。”

“李兄担得起仁义二字。”李楷赞道:“贵人若知,必不至于相责。”

王仁表咳嗽两声,“此事还是隐下来的好,勿要外泄。”

李善向王仁表投去感激的目光,自己这个名字若是被李世民这等人物……不管是赞还是贬,说不定就会传到李德武耳中了。

“说起来还不知道将来如何。”李善脸上满是愁容,“东山寺免于裁撤后,没几日秦王就出征河北,长安令随之出征,据说对东山寺、朱角沟之事耿耿于怀。”

“河北战事即将停歇,长安令回了长安……”

“只怕东山寺、朱家沟还有麻烦。”

王仁表琢磨了下,疑惑道:“不止于此吧?”

看李善唉声叹气的模样,李楷在心里整理了一番,才开口道:“此事勿需忧虑,虽长安令王绪两番败北,但筑坝截断河水,使秦王半渡而击之,立下军功,战后论功,理应升迁。”

“果真如此?”李善大喜,拱手道:“此事还望德谋兄、昭德兄代为打探一二,若长安令升迁,东山寺再无后顾之忧,朱家沟感激涕零。”

“不过小事而已。”李楷笑道:“这两日必有消息。”

又闲聊了一阵后,李善起身告辞,转身前特地注意了下,李昭德若无其事的说着他事

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能不能有所回报……天晓得,李善在心里想,也不知道李昭德这厮脑子好不好使。

第三十章 灯下黑 来到这个时代小半年,从还在东山寺养病的时候开始,李善就在试图用种种方式去搜寻各种信息,这一点上朱玮帮了很多忙。

对于一个穿越者来说,搜寻信息,再和从历史书中得知的那些一起整理分析,才能选择出最符合自己的一条路。

李善摩挲着小蛮的杨柳腰,张开口吞下纤纤玉手递到嘴边的果子,心想自己那日可是为了打探消息才去平康坊的。

以豆腐制品升级的名义登门,再以打制铁锅的名义将李楷、李昭德兄弟引来,通过东山寺之事引出长安令……李善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如果没有效果,也只能另想他法了。

李善在心里琢磨,圣人召秦王回京,再令齐王总领河北诸军的消息也就这一两日才传开,甚至后一条是今天才传开的,不知道李昭德那小子脑子好不好使。

此时此刻,李府。

李昭德面有得色的滔滔不绝的讲述,榻上的中年人听到最后,猛地一拍身边的桌案,“吾家亦有千里驹!”

这位中年人就是李靖、李客师的堂弟,陇西李氏丹阳房李乾佑,现任齐王府主簿。

“与其去河北,不如全力揽下长安令。”第一次在正事上建言的李昭德有些兴奋,“父亲,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朱家沟的李善一边摸着小手和小蛮聊天,一边嘀咕自己今天是不是应该多点李昭德两句,可又怕心思缜密的李楷听出什么……

事实上,能在历史上留下印记的人物,没一个是好相与的,李善自然不知道……武则天执政期间,李昭德出任宰相,独揽朝权,威势一时无二。

李乾佑微微点头,“此语在理。”

看了眼面前才十六岁的独子,李乾佑从榻上起身,轻声道:“秦王本就功盖于世,如今又大败刘黑闼,只可惜齐王屡屡难以独当一面……”

顿了顿,李乾佑才说:“早在十日之前,齐王使信使回京,召齐王府幕僚共议,择人往河北。”

李昭德愣了下,恍然醒悟道:“父亲是八日前提起可能外出任职……齐王依附东宫?”

“太子刻意拉拢,再加上秦王此次军功,圣人亦如此,不过制衡二字而已。”李乾佑都忘记穿上鞋,只着袜在屋内来回踱步,“王绪拟升任翼洲主管,长安令出缺……”

李乾佑是齐王府主簿,是齐王李元吉的心腹之一,很清楚目前的局势,甚至最早就是他建议李元吉依附太子李建成的。

但没想到,秦王李世民太能打,这么迅速击溃刘黑闼,东宫出手使圣人召秦王回京,而齐王李元吉试图将手伸入河北,想让李乾佑等官员去河北任职。

但李乾佑并不想离京,他如今官阶不高,去河北不可能担任一洲主管,做个县令有什么意思?

如今唐朝初建,有的是好位置,只是自己资历浅了点。

李乾佑的脑子一时乱的很,感慨于秦王军功盖世,若非如此,也不会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河北,从而忽略了京中即将出缺的长安令。

眯着眼盯着桌案上的油灯,李乾佑在心里想,如今朝野上下都盯着河北,长安令倒是有点灯下黑的意思。

想到这,李乾佑又欣慰于独子李昭德的长进,如此眼光独到,能在乱象中找到长安令这个突破口。

长安令位低却权重,不仅能拓展人脉,而且在关键时刻能手掌兵权,调集长安周边府兵……这也是王绪为什么能随秦王出征河北立下军功的原因。

不用离京,也是个县令,从齐王府的角度来说,李乾佑很合适,从他自己的角度来说,也很合适。

从太子的角度来说,东宫为了制衡秦王,必然刻意拉拢齐王,太子不会轻易否决。

从朝局的角度来说,长安令这个不起眼但却有些分量的职位,必然会引起秦王府和东宫的摩擦,让齐王揽下此职……只怕圣人也愿意看到。

打定主意,李乾佑低声吩咐,“准备马车,从侧门出,你亲自驾车。”

李昭德兴奋的躬身应是。

如今天下尚未大定,长安城入夜宵禁,各坊之间不得走动,但李乾佑运气不错,他要去的地方和他住所同在一坊。

一个时辰后,李乾佑在内室中与一位中年人相对而坐。

“长安令?”中年人迟疑片刻后,喃喃道:“不错,王绪必然升迁,说不定会留在河北,长安令理应出缺……乾祐倒是好眼光!”

“思行兄过奖了。”李乾佑有些脸红,“在下位卑,齐王尚在河北,还要请思行兄出面。”

这位中年人是齐王李元吉的第一心腹,也是如今唯一能代表齐王府出面拜会太子李建成的官员。

李思行,赵郡李氏子弟,李渊自太原起兵,此人曾深入京城打探军情,后统军上阵,多有战功,如今虽然只是齐王府的护军,但却是太原元谋功臣,深得李渊信重,封爵乐安郡公。

所谓的太原元谋功臣,是圣人李渊在武德元年颁布的一份十七人功臣名单,为首的秦王李世民和刘文静、裴寂三人可免二死,剩下的十四人可免一死,李思行排在倒数第三位。

两人细细分析了一番,都觉得成功的可能性不低,在秦王刚刚立下大功的时候,东宫不太可能回绝此事。

李思行突然笑道:“说起来你们陇西丹阳房,可真是……”

听了这话,李乾佑笑着反驳道:“赵郡李氏何不亦如此?”

李思行仰头大笑后连连点头,两人都是世家子弟,家学渊源,自然很懂这一套。

这数百年来,天下纷乱不堪,朝代更迭间血腥常事,世家大族亦风雨飘摇,所以族中子弟向来各仕其主,免被一网打尽以至于家族衰落。

这也是所谓的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

赵郡李氏,李思行辅佐齐王,李志安为太子千牛,而李守素、李孟尝在天策府任职,前者是十八学士之一,后者为秦王府右三统军,深得秦王信重。

陇西李氏丹阳房亦如此,李客师是李世民的连襟,是秦王府护军,李乾佑是齐王李元吉的心腹。

李靖不偏向任何一方,如若李建成登基,有军功累累的李靖在,陇西李氏丹阳房也不至于衰微。

回程的路上,李昭德又得父亲几番赞赏,心想虽是无意,但也承了李善的情,若有机会,倒是要报答一二。

要让李善知道……得笑出猪叫,掉进坑里,还得谢我?

……

第二日,李昭德一早就去找了李楷,将昨晚事悉数告知。

虽然李楷的父亲李客师在秦王府任职,但在这些世家子弟心目中,朝代更替是大事,但家族兴衰更是大事,当日李乾佑出仕齐王府就是李客师和李靖的建议。

“此事不可张扬。”李楷正要去找王仁表,路上几番叮嘱,“长安令尚未出缺,五叔筹划,若事泄……”

“还真当我什么都往外说?”李昭德一甩胳膊,“就算是在孝卿兄面前,都一句不提!”

“说到做到才好,去年为兄赌赛赢了匹良驹……”

“又说这事!”李昭德牢骚道:“今日去孝卿兄那边做甚?”

“昨日孝卿说今日去朱家沟,咱们一起去看看?”李楷随口应了句。

“好好好!”李昭德立即吩咐随从准备礼物。

一行人四辆马车,带着几十个仆役,在朱家沟引起轰动,虽然这几个月多有达官贵人拜访东山寺,但在朱家沟出现还是第一次。

“尚未拜会德谋兄、昭德兄令尊,今日实在……失礼了。”

李善苦笑拱手,心里惊诧,脸上却自然的很。

刚刚拜会朱氏的三人站在院中,王仁表是熟客,李楷、李昭德还是第一次来,被与这个时代区别不小,却也别致的宅院吸引。

听到李善这句话,李楷回身笑道:“虽然结识不久,但意趣相投,难道尚未为友?”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李善指了指门外,“但如此厚礼,实在过了。”

门外的李家仆役正在从马车上搬下各式礼物,有卷成一捆一捆的丝绸,有各式造型的家具,甚至还有……李善瞄了眼,看这造型,倒是有点像烧烤炉呢!

“那都是十二弟准备的。”李楷摇头笑道:“也不知道他为何如此。”

李善心里一喜,李昭德自然不会无缘无故的送来这么厚的礼,但如果是李昭德的父亲有意长安令,那李昭德是有这个理由的。

“昭德兄?”

“孝卿兄称叔母,首次登门拜会,自然要备些许薄礼。”李昭德笑吟吟道:“日后长相往来,无需如此客套。”

李善迟疑的转头看向王仁表,眼神中带着询问之意。

王仁表一头雾水的摇摇头,看向李楷……你应该知道吧?

李楷心里自然知道,这是李昭德的谢礼,只是李善、王仁表不知情而已。

不多时,一伙人就在院子里将炉子铺开,李善发现,还真是烧烤炉啊!

不过,“烤”这个字直到民国时期才出现,是国画大师齐白石的首创,在唐朝,烧烤被称为“炙”。

“好口福!”王仁表看见奴仆搬来的大块生肉,“昭德从哪儿弄来的牛肉?”

“下面庄子送上来的,据说是摔死的耕牛。”

李楷还算稳得住,李昭德和李善已经忍不住凑上去了。

在唐朝,耕牛是严禁屠杀的牲畜,一旦事发,就算是高官显贵也要获罪,自然是物以稀为贵。

而李善,已经口中生津,在回想前世医院后门的烧烤摊和左庭右院了。

“这是牛腩,拿来烧烤……炙,不仅难熟,而且也浪费了!”

“这是里脊,快炒或者白煮切片才好吃!”

那边,李善唾沫横飞,李昭德听得聚精会神。

后面安坐的李楷和王仁表面面相觑,难道说岭南是法外之地,不禁杀牛?

第三十一章 功成 这座长安城始建于隋,由宇文恺主持规划,先修宫城,后建一百零八坊。

皇城中自然是以太极宫为首,东宫就位于太极宫之侧,隋太子杨勇、杨广再到如今的太子李建成均居住于此。

东宫第一正殿为明德殿,太子召见群臣议事均在此处。

侧殿内,太子李建成虽坐在上首,却谦虚的将座位略略偏移,因为坐在下首的是太子中允王珪。

多年前,李渊起兵攻入长安,拥立代王杨侑为帝,进封唐王,册长子李建成为世子,王珪就出任世子府谘议参军,后历任太子中舍人、太子中允,深得太子敬重,在东宫内的地位也一时无二。

“政令出于多门,以至于朝局混乱不堪。”王珪叹息道:“殿下当面圣时旁敲侧击。”

大一统王朝中,唐朝初年可能是最混乱的,因为开国皇帝往往能力压群臣,有着无可比拟的威望甚至军功,而李渊……就算是攻长安,他也没直接领军上阵。

这导致武德年间,太子令、秦王令、齐王令与诏敕并行,很多时候都是以公文抵达的时间为准。

李建成听得连连点头称是,对他来说,两个弟弟都是瞎捣乱,令只可出自一门,自己这个太子也勉强有资格掺和。

“此次圣人召秦王回京,殿下可试探一二。”王珪低声道:“先不论齐王,可先遣秦王外出。”

李建成眼神闪烁不定,三十多岁的年龄,皮肤白皙,脸型略长,双眼狭长,眉头似乎常常蹙起,显得忧心忡忡。

听了这话,李建成微微颔首,他听得懂这句话,如今自己住在东宫,而秦王、齐王均和李渊同住在太极宫后殿,相比起来,自己还真没什么优势。

如果有办法将秦王驱逐出宫,另择他地的话,李渊、李世民的父子情谊才会慢慢消散,说的疑阴暗点,才有施展手段的空间……毕竟前些日子,李建成不过三两句话,李渊就立即下令召李世民即刻返京。

“殿下,太子洗马请见。”

李建成立即挥手示意,一位身材高大,不过三四十年岁,但两鬓泛白的官员大步入内。

“殿下,乐安郡公适才过府。”

“思行吗?”王珪诧异道:“既至东宫,为何不拜见太子?”

李建成笑道:“三胡远在河北,李思行乃是三胡腹心,过府不拜,想必是有为难之处。”

三胡是李元吉的小字。

“殿下一语中的……”

“玄成先坐下再说。”王珪插了句。

李建成立即起身拱手,“是孤失礼了,先生请饮茶。”

王珪满意的点点头,在这些老臣心目中,这是个温文儒雅,礼敬群臣的皇太子。

这位官员脸上并没有什么感激的神情,只拱手谢过,李建成和王珪也不以为意……魏征入东宫至今五年,什么脾性大家都心知肚明。

魏征向来话不多,“齐王府主簿李乾佑欲求长安令。”

李建成捂着脑袋有点头痛,虽然没有明示,但他已经向太子左卫率裴龙虔暗示了,长安令由裴世矩女婿李德武接任。

裴龙虔也是从龙功臣,是裴寂的族侄。

现在好了,自己才确定和三弟结盟,难道就要回绝此事?

王珪思索片刻,开口问:“陇西李?赵郡李?”

如果是赵郡李,那就有可能是李思行的个人选择,如果是陇西李,就有可能是齐王府的选择。

“陇西李丹阳房。”

王珪看了眼李建成,陇西李丹阳房如今最有名望的是正统率大军安抚岭南的李靖。

李靖早年就得杨素、韩擒虎之赞,投唐被闲置多年后,随李孝恭经略江南、蜀地,战功卓著,诏封上柱国、永康县公。

李建成在心里权衡了下,世家子弟分侍数主,这是常事,东宫内也有陇西李氏族人,甚至还有丹阳房子弟。

刚刚和三胡结盟,断然回绝只怕不妥,但裴世矩名义上是太子詹事,私下请托,自己都默认了……李建成犹豫不决。

“殿下为何迟疑不定?”魏征突然开口,声音洪亮,“裴氏一门双相……”

“但齐王尚未弱冠,性情不定。”王珪打断道:“若是断然回绝,只怕事有不协。”

李建成苦笑点头,三胡那性子,说翻脸就翻脸,自己将李世民弄回长安,让三胡总领河北诸军直接站到对抗秦王府的前线上,后头却连长安令这点小面子都不给……

“下官去说吧。”王珪叹了口气,“可使李德武赴河北。”

魏征哼了声,却也没再盯着这事不放,而是提起河北,希望李建成劝诫齐王,当怀柔河北,安定地方。

“秦王行怀柔之策,刘黑闼起兵后三个月横扫河北,均为窦建德旧部。”王珪摇头否定,“若齐王怀柔行仁义之道,只怕战事再起。”

“刘黑闼起兵,那是因为窦建德被生擒入京后被……”

“先生慎言。”李建成突然开口打断。

“玄成有直率之风,侍奉殿下,此心无二。”王珪打圆场道:“只是这等话……确需谨慎。”

其实刘黑闼起兵的原因大家都知道,李世民生擒窦建德,返京后力劝圣人李渊怀柔河北。

结果呢,李渊答应的好好的,转头就砍了窦建德……可怜见的,和他一起投降的王世充只是被流放蜀地。

窦建德一死,旧部恐惧,半个月后就拥立刘黑闼为首起兵……河北闹成那般,这个锅至少五六成应该算在李渊头上。

李建成轻声道:“先生之意,孤尽知晓,但此事父皇已然决断。”

魏征起身行礼,叹道:“下官自前朝大业十三年起,辗转多方,眼见兵灾连绵,百姓流连失所,田地荒芜。”

“只望殿下心怀仁义,为天下计,为万民计。”

李建成起身扶住魏征,“孤学识浅薄,少有历事,日后还请先生多加教诲。”

魏征有些失望,他不想听这些,如此客套话,他在李密身边已经听得足够多了。

魏征心里很清楚,只因为秦王欲怀柔河北,所以太子才会反其道而行之,甚至圣人心里也有类似的念头。

说到底,还是因为秦王军功太盛,压得父兄抬不起头来……魏征在心里揣摩,齐王能安定河北吗?

如果河北再乱,无论如何也要劝太子亲征。

消息很快散开,黄昏时,吃的满嘴流油的李昭德和李楷、王仁表进了城,就听到了传闻。

三日后,秦王李世民返京,即刻入太极宫觐见。

再过一日,尚书省行文吏部,长安令王绪升任翼洲主管,安抚地方,齐王府主簿李乾佑转任长安令。

此时,距离李德武扶棺离京,才过去八日。

第三十二章 狐朋狗友 朱家沟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是朱玮不时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着李善。

朱玮可不是普通乡民,青年时也是见过世面的,绝不相信就在十日之内,恰巧长安令被人夺了去。

更巧的是,夺走长安令的就是李乾佑,是李善特地让自己打听的李昭德的父亲……朱玮忍不住私下对朱氏说,日后有望使那厮马前泼水。

不过李善并不理会这些,他平静的继续,一方面挑选人手,授以豆制品各种技艺,他前世在豆腐坊长大,就算上了高中、大学后每年寒暑假也是要回家帮忙的,略略一算,至少能做出十多种。

另一方面,李善继续苦读经书,得益于前日李楷、李昭德的拜访,周赵的态度稍微好了点……这是指讲课的认真程度,但那张嘴更碎了。

“啧啧,陇西李氏丹阳房,即使单独拿出来,也大名鼎鼎。”闲暇时周赵用也不知道是羡慕还是嫉妒的口吻说:“说不定明年还真能中。”

唐朝的科举是不糊名的,所以才有行卷的说法,如果有人脉资源,取中的几率自然要大的多。

李善懒得理会这厮,做了套眼保健操,吃了几片小蛮送来的糕点后只顾着闭目养神。

“来此数月,也就那日吃了只鹅。”周赵又嘀咕道:“哪日再来一顿?”

“先生好不晓事!”小蛮一手叉腰娇嗔道:“一只羊加一只鹅,还有那么多调料,十贯钱都打不住,先生愿意出钱吗?”

的确如此,那日李楷、李昭德带来的奴仆做了一道隋唐时期的名菜,“浑羊殁忽”。

首先用火烧掉鹅毛,而后去除内脏,里面填充腌制好的肉和糯米饭以及各种调料。

再宰杀一只羊,除毛去内脏,将鹅放在羊肚子里,而后缝合好,放在火上慢慢炙烤,等烤好之后,打开烤羊的腹腔,弃羊食鹅。

太奢侈了,十贯钱肯定不够,如今一只羊都要七八贯了,倒是猪肉便宜的很,一头猪还不一定卖得到一贯钱。

听着小蛮和周赵斗嘴,李善起身踱了几步,靠在沙发上,这是前段时日他特地画了图找了个手艺好的木匠打制的……呃,就是靠背有点硬,而且不符合人体曲线。

不过,李善已经找人缝制了一个腰枕。

“这是何物?”

“腰枕。”李善看了眼周赵,“专门垫腰的。”

话刚说出口,李善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小蛮啐了口,精致的小脸满是通红,扭头就出了屋。

视线在空中相遇,周赵脸上先是疑惑,然后是恍然,接着是赞赏,最后叹道:“也是,纵横平康坊,才子不论,当为风流。”

李善低头看了眼手中的腰枕,心想小蛮这是想歪了,呃,也不能怪她,毕竟听闻李乾佑就任长安令,昨晚有点小兴奋,试了试樱桃口。

“同道中人啊。”

李善不同意这句话,说的我好像和你是狐朋狗友似的,我不管前世今生,都是正人君子……最多是朋友请了几回按摩洗脚而已。

“李兄,孤守朱家沟,实在难熬的紧,不如明日去城内转转?”

你个不要脸的,看看你那一脸的络腮胡,至少二十五六岁了,说不定大我一轮,李善面无表情的问:“平康坊?”

“放心,那日留下的三勒浆拿出来,今晚立成诗十篇,你只管用!”周赵吹嘘道:“必能揽才子之名!”

太白斗酒诗百篇,你就十篇……李善不屑的笑笑,信不信我一晚上弄上几百篇!

周赵看李善不吭声,开始大肆吹嘘,间杂一些带颜色的……甚至还鬼鬼祟祟回去找了本春宫图来。

李善完全不感兴趣,翻了几页就丢开了,好吧,虽然他实战经验也不算丰富,但理论经验能将周赵甩开十条街,画册能和AV比吗?

而且国画嘛,大家懂得,讲究神似,不讲究形似……但春宫图就得讲究形似啊,至少李善是这么认为的。

但接下来周赵说的某些玩意……李善还是挺感兴趣的。

“床头铜镜?”李善想了又想,摇头道:“不知晓,没见过。”

周赵眉飞色舞,“刚才你不是说这招?”

“再想想!”

“若是正巧能见铜镜!”

李善脸上的淡然神色早就无影无踪了,眼神呆滞、手脚微动,身子后仰、浮想联翩……

总算知道这厮的喜好了,周赵暗骂自己太蠢,去了趟平康坊弄回来个千娇百媚的小美人,自然是少年慕艾……不,是色中饿鬼啊!

“未必见脸。”

周赵很有说话技巧,懂得留白。

不见脸,那见什么?

李善从上往下想,两条腿在两侧,那自然是看不到的,但……应该看得到吧?

使劲咽了口唾沫,口干舌燥的李善用看前世狐朋狗友的眼神打量着周赵,果然,每个男人都是lsb啊。

“大郎。”朱八嚷嚷着进来打破了沉默,“这是今日账目。”

东山寺每日将豆制品送去东市,酒楼掌柜每日画押,两边核对后在李善这边入账,每十日结账。

“八哥回来了。”李善心不在焉的应了声,“今日如何?”

“听说伙房里有个家伙偷了琼瑶纱。”朱八粗声粗气道:“掌柜说怕又有人窥探秘方。”

李善警觉起来,王仁表还真够倒霉的,这次王仁祐应该难以得手,东山寺和朱家沟这边自己都已经叮嘱过了,大部分豆制品都不是能简单复制出来的。

“明日我入城一趟。”李善转头看了眼眼巴巴的周赵,“你跑不跑?”

“不跑,绝对不跑!”周赵信誓旦旦,这些日子实在憋坏了。

“跑了也无妨,另请一位先生授课就是。”李善点点头,“八哥,明日你挑三人同行,若是周先生要跑,打断腿拖回来。”

周赵打了个寒颤,他见过农闲时村内青壮操练,说不上武艺高强,但也绝非普通府兵能比拟。

在朱家沟也待了快三个月了,周赵对这座村落有着很多的不解,明明投献东山寺免于税赋,为何还要像府兵一般常常操练。

更让周赵不解的是,族长朱玮到底是什么来历,不仅消息灵通,而且还能把即将定罪的自己捞出来。

还有面前这位少年郎,据说祖籍陇西郡成纪县,但又不肯承认是陇西李氏出身,丰神俊朗,结交的都是五姓七家子弟,而且分析局势头头是道,点评人物细致入微。

如果说三个月前,周赵恨不得拔腿就走,但如今,周赵并不想那么快离开……反正自己还有好些让那厮眼红的绝技呢!

周赵正想着,那边李善叫住准备离去的朱八。

“八哥,问问谁午后要去城内,或者有货郎入村,替我买一面铜镜,最好大点,清晰点。”

第三十三章 表演 深春之际,早无寒意,尚未入夏,无酷日悬空,正是游曲江池的好时候。

“罢了,你自去就是。”坐在上首的同安长公主笑道:“不知曲江池的荷花可开了……”

王仁祐正要回话,外头仆妇进来禀报:“公主,随州来信。”

适才还笑吟吟的同安长公主的脸色阴了下来,接过信略略扫了两眼,沉默片刻后问:“他还在那宅子?”

“是。”王仁祐知道这是在问王仁表,“但奴仆数十,出入良驹,只怕要换间大宅了。”

“嗯?”

“据说行商获利颇丰。”王仁祐轻声道:“侄儿也劝过,但堂弟……”

同安长公主抬头瞥了眼,她也心里有数,所谓行商获利颇丰,应该是其岳家,毕竟王仁表是太原王氏子弟,不可能亲自行商,否则日后难以入仕。

屋内安静片刻后,同安长公主脸色渐渐恢复平常,只道:“这数月你掌前院庶务,该清理了。”

王仁祐拱手领命,“采买诸事,的确需清理一番。”

王仁祐听得懂这句话,这是让他将李家踢出去。

至少在明面上,长安城内是没有同安长公主苛待庶子的消息的,就算有,同安长公主乃圣人一母同胞的妹妹,外间说不定还会指责王仁表不尊嫡母呢。

数年前,同安长公主与王裕从河北返回长安,前者不顾丈夫的反对给庶子王仁表定下了这门亲事,祖上三代都无人出仕的富商李家。

成亲之后,府内部分采买事务都是由李家负责的,李家自然是不敢赚钱,但凭此却能扩大影响力,在其他地方大赚特赚。

如果王仁祐将李家踢出去,王仁表的岳父李复在商界的地位将会急速下降,说不定还会为此和王仁表闹翻……毕竟同安长公主想弄一个商贾,难度很低。

看着王仁祐兴冲冲的离去,同安长公主手上微微用力,将信纸缓缓的撕成两半,四半,八半……

难怪到现在三个多月了都没写信向随州求援,原来李氏怀孕了,而且都五个多月了……同安长公主恨得牙痒痒,这显然是在说,对,就是怕你下手坏了王家子嗣。

到了前院,王仁祐随口吩咐了几句,干脆利索的将李家踢出采买名单,反正有的是商贾愿意孝敬。

“郎君。”一个年轻随从苦着脸凑近,“那琼瑶纱实在难以仿制,其余的也……”

王仁祐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不禁怒道:“这等小事都做不好,要你何用?!”

针锋相对,并不是王仁祐贸贸然的冲动选择,这对他的将来有着非常重要的实际意义。

早就看王仁表不顺眼只是旁枝末节,关键的原因有两个,其一是王仁祐总忍不住遐想,如果没有王仁表,自己必能过继……叔母无子,独女嫁入前朝隋炀帝后宫,后在扬州病逝,自己必能乘势而起。

这个理由是说不出口,也不能摆在明面上的……能摆在明面上的,是五姓七家中,这些年太原王家势力衰退,别说和陇西李氏、博陵崔、清河崔相比,比范阳卢氏、荥阳郑氏也要落下一大截。

无一为朝中重臣,无一为封爵至公,甚至东宫、秦王府中都没有……太子中允王珪倒是太原王氏,但实际上他和太原王氏之间关系相当淡薄,几乎只是顶个名头而已。

王珪这一支实际上是南朝人,其祖就是平定侯景之乱,后被陈霸先擒杀的王僧辩,其曾祖王神念当年和族人不合,又因朝中混乱,叛逃去了南朝。

所以,如今太原王氏子弟中,能摆的上台面的只有出任随州主管的王裕,这还是因为其尚公主的缘故。

所以,已经二十多岁的王仁祐想出仕,想找个好位置,就得拍好同安长公主的马屁。

所以,王仁表越是落魄,王仁祐才能越得同安长公主的青睐。

来来回回琢磨了会儿,王仁祐有点泄气,本以为那厮被扫地出门后会去信随州求援,自己再上上下下折腾折腾……

没想到那厮居然咬着牙撑下来了,而且还弄出个琼瑶浆铺子,自己将铺子搅黄了,居然又弄出了琼瑶纱、琼瑶丝……

想了又想,王仁祐还是不甘心,带着几个随从去了东市,直奔东山酒楼。

“九弟,这么巧?”

“三兄。”王仁表平静的看着好久不见的王仁祐。

王仁祐刚准备训斥几句,眼角余光瞄见里面又走出几人。

后面的少年郎和青年陌生的很,但前面两人……王仁祐脸有点僵,居然是李楷和李昭德。

李楷早些年就是个硬茬子,去年末随其父出征河北,立下战功,据说得秦王赞誉,而李昭德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看过来的眼神带着挑衅。

当然,最重要的是人家陇西李氏牛逼,堪称五姓七家第一家,而丹阳房是当之无愧的陇西李氏第一房。

“不是使人买通炊房伙计了吗?”李昭德哼了声,“难不成制不出琼瑶纱?”

“见酒楼日进斗金,想来坏事?”

李昭德撸了撸袖口上前两步,王仁祐被骇的猛退了几步,引得后面一人噗嗤笑出声来。

“咳咳,闭嘴!”李善轻声喝道:“想被打断腿拖回去?”

周赵乖巧的闭上嘴,只探长脖子,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幕。

“三兄此来何事?”王仁表喝止李昭德,拱手道:“若是求取秘方,三兄还是死了这份心。”

“求取?”李昭德嘀咕道:“孝卿兄也太口下留情了。”

上次是偷到了,这次是没偷到……王仁祐心里清楚的很,他这两日去过西市,那间琼瑶浆铺子已经看不到人了,因为东山酒楼以琼瑶纱、琼瑶丝炒菜致胜,琼瑶浆、琼瑶汁全都大幅度降价。

“叔母听闻九弟行商,让为兄来问问……”王仁祐口风一转,“若是行商为生,叔父那边怕是交代不过去。”

“谁言孝卿行商?”李楷笑道:“孝卿为人忠孝,熟读经史,日后必有一番作为,何人在在长公主面前搬弄口舌?”

“孝卿兄就是太过忠孝……”

“十二弟住口!”李楷轻喝一声,“当年独留孝卿一人在长安,实是磨砺……”

“噢噢,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王仁祐气得满脸通红,这对兄弟欺人太甚,不仅将自己骂作挑拨离间的长舌妇,而且还将同安长公主带上……偏偏还影影绰绰,说的皮里阳秋。

大业年间,隋炀帝迁都洛阳,同安长公主与王裕也去了洛阳,后游历江南,将才十岁的王仁表丢在长安……这叫磨砺吗?

丈夫离京,立即将庶子扫地出门,王仁表落魄到都快饿肚子了……这叫饿其体肤。

后面的李善、周赵听的兴致勃勃,同为太原王氏子弟,一个是嫡子,一个是庶子,王仁祐父亲未出仕,却得同安长公主如此青睐……

李善在心里琢磨也不知道同安长公主多大……毕竟如今是脏唐嘛。

李善并不知道,同安长公主真的对王仁祐挺好……历史上王仁表病逝,她将其妻儿扫地出门,然后转头做媒,将王仁祐的女儿嫁给了已经册封太子的李治。

嗯,王仁祐女儿就是后来引狼入室,据说掐死了武则天女儿以至于被废的王皇后。

前面还在叽叽歪歪个不停,李善有点不耐烦了,今儿还有好些事呢,别的不说,得去东西市买面铜镜……昨日朱八贪便宜,买的那面铜镜太小,太不清楚,而且还被恼羞成怒的小蛮给偷偷的扔了。

“王公子,王公子!”

突如其来的呼喊声响起,李善转头看去,王仁表的岳父李复满头大汗的出现,向着王仁祐连连躬身行礼。

王仁祐心知肚明,公主府放出风声,不过一介商贾,李复如何能扛得住?

这是公主府内的家事,就算李楷、李昭德也插不了手,而且他们也没资格插手,他们的父亲要么是秦王的亲信,要么是齐王的心腹,如何会去得罪圣人的妹妹?

很快,通过李复向王仁祐的求饶话中,王仁表和李楷都明白发生了什么。

王仁表很清楚,肯定是嫡母下的令,而王仁祐操持庶务,必然变本加厉,岳父李复经商一生,家资颇丰,但背后没什么势力,想不家破人亡,只能屈膝求饶。

面对李楷、王仁表的沉默,王仁祐得意的笑了笑,他并不在乎小小商贾的死活,但只要斩断李家对王仁表的援助……他相信,同安长公主是希望看到这一切的,只要王仁表过的不好。

一旁的李昭德也终于听懂了,就在他勃然变色,准备动手的时候,身后有清亮的声音响起。

“李伯。”李善上前两步,拱手道:“事有不协,孝卿兄必不至于胡乱责人……但可否此事不告知嫂夫人。”

李复后退两步,回礼道:“李公子说的是,只请足下见谅,明日起,东山寺不必再送来……”

这话一出,李昭德大怒,指着李复的鼻子骂道:“尔等敢尔!”

“十二弟,勿要无礼!”李楷喝了声,看了眼面色铁青的王仁表。

安静了一瞬,王仁表突然拔腿就走,一转眼就消失在拐角处,李楷将李昭德打发跟上去,转头苦笑着看向脸上云淡风轻心里却在骂娘的李善。

王仁表突然急奔而走,是因为觉得实在太丢人。

受不住公主府的压力,不得已求饶……李善特地点出王仁表不会以此敌视李复,而且还要求不要将此事告诉李氏……毕竟李氏还有身子,知道娘家和夫君翻脸,一个不好就要出事。

而李复却反手将李善卖了……话中告知王仁祐,东山寺那些琼瑶纱、琼瑶丝,甚至之前的琼瑶浆,就是此人手笔。

这如何不让王仁表羞愧?

周赵好笑的看着这一幕,心想你上去讨个人情,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也有今天!

“足下是……”王仁祐有点迟疑,面前少年郎气度不凡,姓李又和李楷、李昭德同行,不会是陇西李氏吧?

李善笑着说:“在下李善,祖籍陇西郡成纪县,只是不敢高攀陇西李氏,如今借住东山寺。”

王仁祐看了眼一旁默然不语的李楷,再看看李复,知道应该是真的……否则李复也不敢卖了此人。

“东山三十二间饭铺酒楼,西市四十余,琼瑶纱、琼瑶丝如此好味道,何家不喜?”王仁祐轻声道,“王某倒是有个随从,最擅此事。”

李善其实是认得王仁祐的,第一次入长安去平康坊时见过,只是对方不记得他了而已。

幽幽叹了口气,李善无奈的开口,“若是王兄早些时日多好,可惜在下与孝卿兄早已谈定。”

换成前世的李善,这等事想做也就做了,反正都是为了赚钱……不寒碜。

但这一世的李善,不说别的,只为王仁表与自己同病相怜,也绝不可能答应。

至于得罪了王仁表,惹怒了李楷与李昭德,会不会遭到母亲朱氏的严词训斥……李善压根就没想过。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李善面色渐渐凝重起来,眼角余光扫着一旁的李楷。

“孝卿兄愤然离去,是信得过在下。”

“在下又如何能为些许银钱,弃友不顾,弃义贪财呢?”

不再理会王仁祐,李善深深的看了眼面色惨白的李复,转身往前几步。

“卧室中缺了面铜镜,还请德谋兄……”

“这般小事,何足道哉。”李楷笑道:“为兄今夜挑一面,明日送去就是。”

这是李楷第一次在李善面前用“为兄”的称呼,显然,他对刚才李善的表现……表演很满意。

周赵慢悠悠的跟在后面,回头看了眼李复,别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李善不是个善茬,今日之事必有回报。

第三十四章 谁无暴风劲雨时 “如此龌龊手段,七兄勿要拦着,我必要将其……”

“昭德兄,小声点。”李善皱眉看着怒发冲冠的李昭德,“扰人清静。”

李楷咳嗽两声,给了堂弟一个警告的眼神,你难道不知道为什么咱们四人不在正堂而在前院议事?

无非就是怕内室养胎的李氏察觉,你还嚷嚷的这么大声!

李楷看了眼神色平淡的李善,心想此人心细如发,又心怀仁义,王仁表运气还真不错。

“此事有些古怪。”李善突然低声道:“孝卿兄移居别院已四个月了。”

的确,李楷也向王仁表投去询问的眼神,之前四个月公主府都不管不顾,王仁祐也不过用些小手段,而这次下手如此之狠,肯定另有缘由。

王仁表哼了声,“半个月前,送信去了随州,提及吾妻身怀六甲之事。”

“但是未提及你移居别院。”李善点点头。

李楷隐隐猜测,八成是随州那边透了消息出来,同安长公主知晓,王仁祐这厮才会跳出来。

“所以那日才说,不管弄璋弄瓦,开枝散叶才是大事。”李昭德咬着牙骂道:“王仁祐那厮好不要脸!”

李楷没吭声,还是王仁表用隐晦的口吻向李善略略解释,若是他无子嗣,即使不是王仁祐,也很可能是其子嗣过继承接这一房香火。

“倒是连累了李兄。”

王仁表有些愧疚,当日李善不肯合作只肯卖秘方,无非就是怕自己被卷入他和河东裴氏之间,没想到几个月后,倒是李善被卷入王家子弟内斗之中。

“其实这事也简单。”李善笑道:“德谋兄、昭德兄出身世家……”

“对对对,记得七兄在西市有个铺子,改成酒楼就是。”李昭德手舞足蹈,“他王仁祐再敢闹事,非打烂他的脸!”

李楷笑着拱手,“琼瑶纱、琼瑶丝等物,利润丰厚,为兄谢过了。”

“东山寺每日送食材入西市,朱家沟也能出两个炊房厨子,其他就要拜托三位了。”李善哈哈笑道:“在下厚颜,取两成,剩下的三位均分就是。”

“这如何行?”李昭德摇头道:“西市几十家酒楼,若无琼瑶打响名声,只怕门庭冷清,至少三成。”

“两成足矣足矣。”李善朝李楷使了个眼色。

由李楷出铺子再建酒楼,是李楷和李善在过来的路上就商量好的,无非是为了王仁表……他们都心里有数,直接送些银钱来,一来只是治表,二来王仁表只怕不肯收。

但王仁表也不蠢,很快就察觉到了,“李兄、德谋兄各取四成,昭德取两成,刚刚好。”

安静了片刻后,李善叹了口气,“若无孝卿兄,在下不过乡野村夫,如何能与陇西李氏丹阳房子弟坐而饮茶,更不用说合作牟利,若孝卿兄不肯,在下如何能厚颜……”

“孝卿兄还记得第一次去朱家沟所见吗?”

“从东山挖掘水渠引水入村,挖掘水潭,再引入邻村河道,记得孝卿兄略略一算,至少千贯银钱。”

“但如今小弟两手空空,银钱要么建宅,要么……今日随行的那位周先生,每月十贯钱。”

“十贯钱?”李楷不以为意的摇摇头,“虽与那位周先生只见过两面,此人虽放浪不羁,饮酒大醉,但确有才学,十贯钱少了。”

李昭德也终于反应过来了,“父亲言日后当科举入仕……不如李兄让给我,月薪五十贯!”

“昭德兄……”

“好了,别称呼昭德兄了。”李楷笑骂道:“李兄十七,昭德才十六!”

“什么?!”李善一瞪眼,引得李昭德条件发射的一缩脖子。

王仁表如何不知道那边三位好友嬉笑怒骂之意,眼眶微微泛红,突然起身行礼,想说些什么,却嘴唇微抖,哽咽难语。

“孝卿兄重情重义。”李楷起身挽住王仁表,“当年我兄弟下狱几死,若不是孝卿兄,如今早已白骨。”

李昭德将王仁表摁着坐下,笑道:“七兄老了,就爱絮叨。”

看了眼只笑着也不开口相询的李善,李楷略略解释了几句,大业年间,马邑郡丞李靖密告李渊谋反,李渊起兵攻入长安擒获李靖,欲将其处斩。

因幼子李智云惨死,李渊将同时被擒的李靖侄儿李楷、李昭德等人也一并投入狱中。

之前城内隋军大索城内,是李楷冒险收容李渊的外甥王仁表,李楷被投入狱中,王仁表三番两次求到李建成、李世民门下。

最终李世民看中了陇西李氏的名望,劝下李渊,李靖、李楷、李昭德等丹阳房子弟才得以脱险。

李善叹道:“如此义举,难怪了……”

有这样的交情,对李靖、李客师这一脉丹阳房有这样的恩情,虽然说如果没有王仁表,李渊也未必会处斩李靖这等陇西李氏嫡系,但丹阳房……至少李楷这一辈对王仁表必心怀感激。

之前李善就觉得奇怪,李楷、李昭德身后要么是秦王府,要么是齐王府,却在同安长公主和庶子撕破脸的前提下愿意援手王仁表……要知道即使是李世民、李元吉也不会这么做。

“在下幼年在岭南听人吟诗,记下其中两句,今日转赠孝卿兄。”

“谁无暴风劲雨时,守得云开见月明。”

李昭德用力点头,“再不济过两年,世伯卸任随州主管,必能回京。”

又过了会儿,三人均起身告辞,李善随口提起,不知道弄个素斋堂行不行,建个类似寺庙的饭铺,不用荤腥,只以素菜、琼瑶制品,如今上层人士吃素斋的人不少。

李昭德倒是挺感兴趣的,“东市西市?”

“东市吧。”李善随口道:“正巧就在平康坊隔壁……”

“咳咳。”

“七兄……李兄,等七兄不在再说。”

“昭德今岁十六,怕是还没去过平康坊?”李善笑道:“过几日,为兄……”

李楷又咳嗽几声,无奈的说:“这些时日相交,未见李兄如此做派。”

走在后面手里还拎了个酒曩的周赵插嘴道:“居于村野,亦风流倜傥,屋内藏娇,千娇百媚……”

“对了,今日还要拜托德谋兄、昭德一事。”李善赶紧打断。

长安令一事尘埃落定,落籍不能再耽搁了。

李楷挥手道:“为兄必选一面上好铜镜,明日让下人送至朱家沟。”

看了眼一时哑然的李善,周赵神色诡异的问:“可知他求铜镜何用?”

第三十五章 落籍 长安县衙。

李善仔细的填好发下来的单子,李昭德看也不看就塞给一旁的小吏,只顾着问:“那铜镜到底是作甚用的?”

“十二弟。”李楷有点头大,忍不住嗔道:“李兄也太孟浪了。”

“又不是我说的。”李善有点委屈,“再说了,昭德也十六岁了,该懂事了。”

听到加重语气的懂事二字,李楷脸颊鼓了鼓,差点笑出来,十二弟自幼被管束的严,少在外走动,贴身服侍的都是童子,至今还是……

看李昭德又要问,李楷赶紧换了个话题,“对了,那李复如何处置?”

“那还用说,失义在先,明日砸了那酒楼就是。”李昭德哼了声,“今日就放点消息出去,东西两市必无他立足之地。”

以陇西李氏的声威,的确有这样的实力,但李善摇摇头,“勿要管他,留待他日。”

“不管他?”李昭德声音尖锐起来,“今日可是他卖了你,若不还击……”

“李复此人本就是受迫不得已,如若昭德下手,王仁祐必是看好戏,一旦家破……”李善叹道:“日后孝卿兄与嫂夫人如何相处呢?”

李复的确是迫不得已,但转头将李善卖了,这可不不是迫不得已……李楷暗想,此番言语,李善实在人如其名,太过心善。

有新任长安令独子李昭德出面,顺利的很,一刻钟后李善就拿到了落籍文书。

总算到手了,李善感慨万分,成功落籍,如果一切顺利,明年就能参加科考……只是不知道八伯和母亲身后的那位能不能让自己取得科举资格。

倒是听王仁表提过,如果不入县学,那么就必须通过考核。

再三感谢后,李善出了县衙,然后看见被朱八背着的周赵……又喝醉了。

这厮就这鸟德行,又菜又爱喝。

黄昏时分,李家宅院中,两位中年人相对而坐,一位是李乾佑,另一位是刚刚回京的秦王府统军李客师。

鲁王徐元朗占据兖州,唐军久攻不下,但无需大军相持,部分军队已经调回关中中,李客师是第一批回京的将领。

李客师笑着看向李昭德,“适才听你父言,你今日为人请托?”

李昭德嘿嘿笑了笑,“不过落籍而已。”

“连父祖辈名讳都无,还不是请托?”李乾佑笑骂道:“此人三兄亦提起过,便是东山寺李善。”

“噢噢,原来是他。”李客师一怔,“五弟两日前上任长安令,他今日便来落籍……”

李楷笑道:“说起来此事和他也有些关联,便是他提起长安令王绪于河北立功之事,十二弟聪慧,立即想起了五叔。”

“便是那日?”李乾佑嘴巴微微抿起,转头看了眼儿子。

李昭德点头应是,“无意闲聊时谈起。”

李乾佑还想追问,李客师笑道:“此人到底是何来历?”

“祖籍地是陇西郡成纪县。”李乾佑咳嗽了声,“但父祖辈名讳空缺……”

“此人气度非凡,英姿卓然,熟读经史,只是有难言之隐。”李楷起身行礼,“还望父亲、五叔勿要追问。”

李昭德也起身行礼,“三伯,其实侄儿与七兄也不知情,他与孝卿兄来往甚密,结交为友,这几个月要不是他,孝卿兄……”

“咳咳咳。”李楷咳嗽打断了堂弟的絮叨,公主府那些破事不能摆到明面上来说。

李客师脾气倒是好,笑吟吟的应下,“昭德,此人如何与王孝卿结识?”

李昭德口齿伶俐的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遍,李客师微微点头,“罢了,不过小事而已……对了,此次从河北带了几匹良驹,你们兄弟俩去挑挑。”

看着两人出了门,李乾佑脸色暗了下来,哼了声:“正是那日,圣人下令,齐王总领河北诸军,不知此人如何得知?”

“只是凑巧而已。”李客师摇头道:“王绪麾下府兵的确伤亡惨重,东山寺也的确为众矢之的,听昭德所言,李善言谈自然,并不刻意,所求者无非落籍而已。”

“只求落籍?”

“当然不是。”李客师淡淡道:“熟读经史……圣人二月下令重开科举。”

“此人欲科举入仕?”李乾佑愣了下,“倒要看看他够不够资格!”

唐朝科举不禁寒门,但要么是县学、洲学的学生,要么必须通过考核,李善想取得科举资格就必须在长安令的手中走一回。

“此人心思颇深,连杜克明都吃了个哑巴亏。”李客师想了下,如此评价道:“适才四郎言,此人有难言之隐,有些心机手段也无可厚非。”

虽然李善已经用了种种手段去掩饰,瞒过李楷、李昭德很简单,但想瞒过李乾佑、李客师很难。

虽然他们也找不到实实在在的证据,甚至除了落籍李善也没有得到太多的好处,但是他们不需要去求证,只唯心判断……

“不过此人襄助王孝卿,以义为先。”李客师沉吟片刻道:“到时候五弟不妨松手。”

松手,自然指的是考核科举资格,李乾佑笑道:“三兄亦欲效仿房参军?”

“哈哈哈,何敢与房学士相提并论。”李客师大笑道:“不过听闻房学士对此人倒是颇为赏识。”

房玄龄是秦王李世民的心腹幕僚之一,最擅品鉴人物,向秦王举荐了大量人才,如杜如晦、薛收、李大亮、秦琼、苏勖、孔颖达、翟长孙、李客师都是他举荐入秦王府的。

李乾佑追问了几句,“秦王亦知此人……到底是何来历?”

“陇西郡成纪县,熟读经史,必不会是小门小户。”

“陇西成纪,李氏除却陇西李氏族人外,大都习武,倒是没听说有诗书传家的大户。”

“其母朱氏,其父已亡,不知其祖名讳……”

“生于岭南,难道是父祖辈坐罪流放?”

闲来无事猜了几句,李客师叹道:“五弟仍兼任齐王府主簿,去封信给齐王如何?”

“此番回关中途中,听闻齐王搜捕刘黑闼余党,一旦捕获均枭首,不提城内,即使村寨亦残破。”

李乾佑苦笑摇头,低低解释了几句,李元吉的所作所为是不由他自己决定的,在圣人和东宫看来,是李世民怀柔河北导致刘黑闼起兵,所以,此次必要赶尽杀绝。

第三十六章 曝光的先提条件 裴府正堂。

看似老迈的裴世矩缓缓偏头,“事关重大,裴氏不会轻涉其中,此事暂且搁置。”

坐在下首的李德武风尘仆仆,却不敢显露出哪怕一丝不敬,“悉听岳父吩咐。”

裴世矩盯着面前的女婿,轻声道:“秦王溃刘黑闼,可愿往河北一行?”

“小婿还是留在京中吧。”李德武毫不犹豫的摇头。

裴世矩轻轻颔首,微闭双目,李德武悄然退下。

对没有完成对女婿的承诺,裴世矩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夺嫡之争愈演愈烈,东宫、齐王在圣人的暗示下联手制衡秦王,这对裴氏来说,并不是件好事。

裴寂原本和李建成、李世民的关系都不错,但随着李世民累累军功加身,裴寂不得不靠向了东宫,这不是由他自身意愿能决定的。

而裴世矩投唐后,虽然他并没有表现出强烈靠向东宫的意愿,但毕竟先后历任太子左庶子、太子詹事。

最关键的是裴氏在秦王府这边……没有安插任何人手。

将烦心事暂时搁置一边,裴世矩叹了口气,想起刚才在自己面前毕恭毕敬的女婿李德武,此人没有听任何解释,干脆利索的应下不再求长安令……

显然,这是个聪明人,但也是个心性凉薄的货色。

如果有一丝可能,裴世矩都不想看到破镜重圆,他是知道李德武在岭南有个儿子的,抛妻弃子……一旦泄露,必然万人唾骂,李德武冒这样的风险,自然是希望能得到更多的利益。

裴世矩有这样的判断,是因为他历经宦海数十年,练出了这幅眼力和城府,但他的儿子裴宣机资质相对来就平庸多了。

“此事原本已然谈妥,但五日前,东宫太子中允王叔玠来访。”裴宣机苦笑道:“齐王府主簿李乾佑求取长安令。”

“齐王与东宫联手?”李德武显然也不是什么消息都不知道。

“此事在京中引得轩然大波。”裴宣机叹道:“秦王一战击溃刘黑闼,军功之盛……太子畏惧理所应当。”

“所以,齐王府欲夺长安令……太子难以回绝。”李德武点点头,“岳父亦只能退让。”

裴宣机看着李德武神色平静,笑道:“不过王叔玠倒是提过,河北任尔择之。”

“淑英身怀六甲,做夫婿的如何能离?”李德武笑道:“此事不必再提。”

裴宣机满意的离开,独自一人坐在屋中的李德武转头对着空无一人的对面,脸上满是狰狞。

费尽心思筹谋数月,使劲浑身解数,本以为返京之日就是平步青云之始,没想到却是如此结局。

裴仁基当年首告李浑,害的自己几乎满族皆灭,忍气吞声扶棺往洛阳,回来后……你裴世矩却轻描淡写的告诉我,事情有变!

李德武听得出刚才裴宣机劝说的言外之意,无非是齐王府突然插手,行动迅速……但李德武只会这么认为,太子中允王珪登门拜访,最终你裴世矩卖了我。

沉默了很久后,李德武用力揉着脸颊,将满腔恨意埋入内心深处,尽量让脸上挂上笑意,才走出门去。

“这些时日,府内如何?”

一直在门外侍立的吴忠躬身道:“一切如常。”

吴忠悄悄打量着李德武的神色,心里在打鼓,他可是知情人。

原本吴忠还不知道内情,但就在今日,出城相迎,李德武劈头第一句话就是,补长安令何人?

到如今,吴忠自然心里有数,十日之前,自己告知李善,李德武十日内回返。

李德武有意出任长安令,而就在两日前,长安令王绪突然升任翼洲主管,李乾佑补长安令。

吴忠相信,不会那么巧,这其中必然有李善的手脚……只不过不知道他是如何办到的。

李德武脚步不停往后院去,突然脚步一顿,转头吩咐道:“上次元宵后你去东山寺求的经书,夫人颇为赏识,安排一下,明日我去一趟东山寺还愿。”

“是。”吴忠的声音微微发颤。

“去岭南的人可回来了?”

“尚无消息,郎君过虑了,至今四个多月,应该还在路上。”吴忠强自镇定,“而且记得当年北上途中患病……”

李德武微微点头,如果南下回岭南途中再患病,说不定就会客死异乡,罢了,谁让尔等非要拦着路呢。

朱氏那是求死,还带上了李善……

罢了罢了,李德武不再想这些,迈步进了后院,在心里警告自己,不得在裴氏面前露出任何不满,需柔情蜜意,需软言相劝……

父母不能选,但妻子、儿子是可以换的,如果身登高位,还怕没儿子吗?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朱家沟。

李善捂着头觉得真是头痛,一个个的,就不能让自己苟一段时日吗?

李善一直将从现在到贞观元年之间这几年,视作释放技能时间,偏偏老有人试图打断自己释放技能……

挥手让朱八离去,李善转头看向懒懒躺在沙发上的周赵,“先生昨日提起长乐坡酒肆,明日一齐去品品那款美酒。”

周赵诧异的看了眼李善,又看了眼已经出门的朱八,怪笑两声道:“麻烦上门了?”

看李善不吭声,周赵追问道:“王仁祐?”

“若是王仁祐来找麻烦,只靠躲有何用?”

李善平静的说:“若先生不肯出游,只能关在柴房,还请先生勿要恼怒。”

“去去去,那间酒肆酒浆味美,令人回味,更有胡女旋舞……”

不再理睬这厮,李善起身出门找到朱玮,他不想那么早和李德武碰面,不是因为李德武本身有什么威慑力,而是因为李德武背后的裴氏。

李善知道,自己这枚棋子分量太低太低,太不起眼,一旦曝光,裴氏都不用做什么,李楷、李昭德都会敬而远之。

不可能永远都藏在水底,不可能永远都不和李德武碰面,但必须有个先提条件。

那就是自己有一定地位,或者名声远播。

前一条路是李善最早想走的,如果能攀上秦王府,甚至在李世民面前打过照面,正在夺嫡之期,身为太子詹事的裴世矩是不敢胡乱动作的。

可惜李善怼了杜如晦,得罪了秦王府,倒是东宫的韦挺对他赏识的很,而且还和齐王心腹幕僚李乾佑的独子李昭德勾搭上……

仅仅靠秦王府统军李客师的儿子李楷……李善算是死了这条心。

后一条路是李善唯一的选择。

名声远播,而且还不是一般般的名气远播,裴氏是不敢胡乱动手的,就算打压也不能明目张胆。

最确切的途径是,科举入仕,诗名远播。

用简体字和拼音混杂的诗册……李善早就准备好了。

第三十七章 不宜出门 “竟然不在?”

东山寺内,宇文士及皱眉看着面前的沙弥,“可是在村子里?”

“李……李家大郎今日外出。”

宇文士及挥了挥手中的马鞭,“乌巢主持呢?”

当日秦王府首次提起东山寺之事,宇文士及是在场的,自然知道修闭口禅的乌巢禅师是李善的手笔,此人必是李善亲近人。

“主持闭关。”小沙弥咽了口唾沫,两腿颤颤,却不肯后退让开。

宇文士及微微眯着眼,难道出事了?

回头看了眼,宇文士及的双眼已经眯成一条缝了,五六个侍女、女僧围绕着一位身量颇高的中年女僧,外围有一位中年男子目露诧异,张口相询。

“南阳?”

“足下是……”女僧微微蹙眉,面前这人面熟的很。

“叔父李金才。”李德武神情复杂,当年杨广的女儿南阳公主择婿,自己也是备选之一,但最终被宇文士及得手。

南阳公主的神色也复杂的很,她与裴淑英来往颇多,知晓破镜重圆的佳话,眼角余光瞄见缓步而来的宇文士及,脸上更是带上一层寒霜。

各人有各人的宿命,同为前朝贵女,同守孤灯苦佛多年,裴淑英终能夫妻重聚,而自己……南阳公主垂下头,手持念珠,低声诵经。

“滚!”

低低的呵斥声让李德武面色铁青,“宇文兄,别来无恙。”

宇文士及看了眼南阳公主,脸色更是阴沉,转身走了十多步站定。

李德武强忍怒火跟过去,“李家何负宇文?”

宇文士及并不开口,双手负于身后,锐利的视线刻在李德武的脸上,他现在当然明白了,为什么李善今日不在东山寺,也不在朱家沟,甚至那位修闭口禅的乌巢禅师都闭门谢客。

那小子倒是有些手段,不愧得房玄龄之赞,居然能探知消息,提前避开。

李德武心头怒火都快忍不住了,当年的故交好友,一朝转为世仇,如今自己只能攀附岳家都快成了赘婿,而对方爵封国公,身登高位。

最重要的是,你我难道不是同一种人吗?

“南阳为何做女僧打扮,宇文兄……”

“闭嘴!”宇文士及负在身后的手攥成拳头。

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两人都是前朝青年才俊,但在隋灭之后,都是靠抛妻弃子而上位的。

宇文士及心头的怒火不比李德武小,凭什么?

凭什么我儿子死了,而你儿子却活得好好的,而且还是被人交口称赞的英杰?

“听家奴言,李兄几度在府门外盘桓不去,为何不登门?”

听到这句话,李德武的手也攥成了拳头,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你住的那宅子是从老子手里抢去的!

“李兄勿忧,那栋宅子,迟早还与李家。”宇文士及低低道。

还给李家,可不是还给你……如果有一日,李善为宅主,李德武盘桓门外,宇文士及很想看到这一幕。

短暂的沉默后,随着又一声“滚”,脸颊抖动的李德武快步下山,狼狈而去。

缓缓走到南阳公主身边,宇文士及挥手让侍女、女僧走开,对着南阳公主的背脊,低声道:“主持今日闭关,在山脚村落歇息一夜,明日入寺。”

没有听到任何答复,宇文士及脸上呈现出痛苦的神色,低声又道:“李德武于岭南娶妻朱氏,生子李善,乃东山寺之主,如今就在村中……”

听着背后断断续续的解释,南阳公主冷笑道:“记得当年,你与他最是要好,一丘之貉。”

“今日驱逐李德武,为了李善?”这些年来,这还是南阳公主第一次主动与前夫搭话。

“李善今岁十七。”

低低的幽叹声后,隐隐能听见哭声,宇文士及面容僵硬,久久无语,如果儿子宇文禅师未死,今年也应是十七岁。

一个时辰后,朱家沟李家宅院。

朱氏毫不犹豫的收留南阳公主,让小蛮和侍女收拾房屋,而宇文士及黯然离去,今日他还有要事。

此时此刻,长乐坡的酒肆里,李善和周赵临窗而坐,一边观赏泾河风景,一边品尝被周赵评价为天下佳酿的美酒。

长乐坡距离长安十里,临近泾河,是距离长安最近的集市,各类铺子琳琅满目,多有酒肆、饭铺、客栈,向来是迎来送往之地。

看了眼面前的酒碗,李善哼了声,果然不出预料之外。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唐朝的酒度数低,而且过滤不净,杂物多,看起来像是酒中杂着蚂蚁,不过这碗酒倒是不绿。

轻轻抿了口,李善目露诧异神色,低低自喃,“不是米酒,也不是黄酒,倒是有点像白酒……”

李善几次和李楷、李昭德聚饮,基本上都是三勒浆,那是一种果酒,李昭德曾经献宝似的拿了瓶葡萄酒,这两种酒是唐朝上层主要的酒类,中下层主要是米酒、黄酒。

这个时代已经有白酒了吗?

“何物所酿?”

“店家秘技,自然不能透露。”周赵哈哈一笑,饮了一小口,“入口如火,性烈更甚火,来来来,掌柜,那桌也上两坛。”

朱八看了眼过来,李善微微点头笑道:“都还俗了嘛。”

李善今日出来避难,除了朱八,朱玮特地安排了四个青壮跟随,都是村中武艺精熟的汉子,其中两人也是和尚,不过和朱八一样都还俗了。

李善慢慢抿着酒,自己前世没喝过什么好酒,倒是中学时常陪爷爷喝些散装的烧酒,这碗酒大概也有三十度上下,回头可以买些回去试着蒸馏提纯。

不指望买下秘方,李善现在也知道这个时代一份秘方到底有什么样的分量了,传家之宝啊,所以李善将琼瑶浆秘方拿出来后,村民对他感激涕零。

不过也正是这个原因,很多秘技都慢慢失传,长期不外泄,直到很多年后,甚至改朝换代才流传开,当然也有可能就此泯灭。

“慢点喝。”周赵皱眉提醒道:“入口虽好,但饮的多了,耳鸣目眩,大醉淋漓,上次要不是大醉,店家也不至于报官!”

“难道不是因为你大醉淋漓,店家没从你身上搜出银钱?”李善笑着调侃了句,自然那日垫腰、铜镜之事后,两人的关系……愈发像是狐朋狗友了,常常私下交流。

周赵正要反驳,那边传来一阵嘈杂声,众人回头看去,三两个醉汉正揪着掌柜撕闹,几个伙计干脆利索的将人摁倒,搜出银钱,将人丢出门外。

“倒是熟练的很。”周赵喃喃道。

李善笑着说。“搜出银钱,何必报官?”

又饮了一碗,泾河上的河风吹来,李善觉得有点晕眩,明明度数也不高啊,难道是自己太久没饮酒,还是这具身体的解酒酶分泌太少?

门外又传来嘈杂声,李善转头看去,虽然脑子晕乎乎的,但眼睛没问题,清晰的看见了王仁祐。

“定是此僚作祟,打,给我打!”

惊喜的呼声响起,王仁祐面容扭曲的指着李善和周赵,几个大汉立即扑了上来。

李善也同样面容扭曲,今儿是出门没看黄历吗?

黄历上一定写着不宜出门!

第三十八章 如此出迎 百余健马沿着泾河南岸一路向东,马蹄声远远传开,路边行人放眼望去,虽未见骑士着甲,但望见旗号,纷纷驻足,脸上多有恭敬之色。

因为这就是名闻天下,先后击溃刘武周、薛家父子、窦建德、刘黑闼等豪强的天策府玄甲骑兵。

“殿下,前面就是长乐坡了,快马回报,尚有一个时辰抵达。”

亲自出迎的李世民半个多月前被紧急召回京中后一直闲置,今日难得出城,心神大畅,左手勒住健马,右手挥舞马鞭,“此驹脚力颇健,可惜状丑。”

身侧的杜如晦板着一张死人脸,“此马矫健善走,助殿下破夏有功,何以因状丑而遭殿下鄙夷?”

李世民一时哑然,如果真的嫌弃马丑他也不会骑了,但杜如晦好不给面子啊。

房玄龄笑着趋马上前打圆场,“听闻此驹脚力不弱飒露紫,丘将军以为如何?”

一位身材高大,脸生横肉的壮汉笑道:“如此良驹,的确不弱飒露紫,殿下不以其身长旋毛,骑乘大破刘黑闼,实在与殿下相得益彰。”

李世民心想杜如晦刚烈而直率,适合执掌门下,房玄龄多有举荐之功,又处事精细,更适合入尚书,只两三句话就将话题扯了回来。

从评价马驹自然而然的转到了适才拍马屁的丘行恭身上,因为去年洛阳大战,李世民深入重围,胯下良驹飒露紫胸部中箭,便是丘行恭让出马匹,一手持刀,一手牵着飒露紫,成功护送李世民杀出重围。

其实这匹丑马名为“洛仁驹”,和“飒露紫”后来并列同为昭陵六骏。

为什么要将话题转到丘行恭身上?

因为,今日秦王府出迎贵客,其中一位就是适才拍马屁的丘行恭的父亲,盘踞交趾多年的豪强,去年投唐被封谭国公的丘和。

“谭国公今岁七十,安定交趾多年,实是不易。”李世民看向丘行恭,“孤已然向父皇禀明,任由谭国公留京或归稷州。”

“谢过殿下。”丘行恭松了口气,毕竟投唐或被俘虏的多路豪强……基本没活下来的。

丘和早在大业年前就南下赴任交趾太守,而丘行恭却长期留在关中,是跟着李渊从太原起兵的老人,也是最早跟随李世民的部将,如今任秦王府左一府骠骑将军。

一直没吭声的中年男子突然指着前方,“似有喧闹,这么快就到了?”

“辅机如此急切?”李世民叹道:“昨夜观音碑亦如此。”

长孙无忌神色急迫,想催马上前,这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他父亲是隋朝大名鼎鼎的一箭双雕的名将长孙晟,箭发如霹雳,被称为洛阳霹雳堂。

长孙晟病故后,长孙无忌和妹妹、寡母被扫地出门,得其舅父高士廉收留,视如己出,抚养成人,延师授学。

而高士廉在大业年间坐罪被贬交趾,后成为交趾太守丘和的长吏,此次随丘和一同赴京。

李世民当年也和高士廉来往极多,妻子又是高士廉的外甥女,安慰几句后转头四顾,此次跟着出城相迎的人,要么是丘和、高士廉的姻亲,要么是自己的心腹幕僚,不过倒是有些子侄辈可以驱使。

看着十几匹马往前驶去,丘行恭笑道:“适才还让子侄去找家酒肆买几壶好酒。”

“谭国公还是那般善饮?”

“舅父也颇为善饮。”

长孙无忌一边和同僚闲聊,一边定睛远眺,突然眼皮子挑了挑……前面的喧闹声好像更响了?

这边风平浪静,那边都已经开瓢了!

李善真的人如其名,特别的善良,前世同学、同事谁不说他是个老好人?

但老好人被逼到角落处,也只能奋起一搏!

贫寒出身的学子,在大城市里艰苦求存,别说生活费了,就是学费都要自己挣,怎么可能不打架?

我只是想苟,真的想苟,为什么总要逼我发飙?!

吴忠、李德武,现在又轮到你王仁祐!

好好的坐在这儿喝酒,王仁祐突然带着人闯进来,不问青红皂白,直接动手……这乌龟都忍不了,难道就这么被抽一顿?

刚开始,喝的微醺的李善还没动手,自夸海量的周赵已经将酒碗砸过去了,旁桌的五个随从也扑了上去。

一场混战下来,王仁祐和一个少年郎抖似筛糠,带来的七个随从全都被干脆利索的放倒了,朱家沟的青壮虽未从军,但武艺精熟,是朱玮精挑细选出来护佑李善的。

刚刚打完准备离去,李善还在琢磨要告知李楷、李昭德,又是一伙人扑了过来。

没玩没了了!

操起不知道什么时候散落的榻脚拦住抽来的马鞭,李善狠狠一脚踹过去,闪电般的欺身而近,一拳砸在对方的肋下。

算起来,李善也是个熟手,更兼是骨科医生……专门往对方不致命但很容易丧失战斗力的地方下手,倒在他身前的,已经有三四人了。

顺手将榻脚扔向扑来的一个青年将其砸了个满脸开花,李善怒吼一声扑向了王仁祐,抓住这厮就是毫不留情的两个巴掌扇过去。

听见后脑风声,李善将手中的王仁祐往后一推,木棍击在这厮的后脑勺上。

手持木棍的青年手足无措的看着晕倒的王仁祐,自己真的是来帮你的忙的。

破风声响,一根马鞭狠狠抽在了李善的背脊上,他转头手遮挡着脸部,不顾对方又是一马鞭抽来,纵身扑上去将对方撞倒。

两个人在地上滚来滚去,看对手还在找武器,李善狠下心一个头槌下去!

当李善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屋内有短暂的安静,对面的一个青年不禁有些胆寒,李善脸上一片青肿,额角流血,眼眶乌紫,但面无表情,眼中透出一股狠色。

两脚踹开一个大汉救出朱八,捞起被捶在地上的周赵后,李善和四个青壮村民汇合在一起。

“木棍的站在后排!”

“短榻拿起来挡在身前。”

“给老子戳!”

声嘶力竭的呼喊声响彻小小酒肆,虽然对面十几个人手持各式家伙,但在李善的指挥下无计可施,反而被朱八、李善找到机会砸倒三四人。

喧闹的嘈杂声隐下了屋外渐渐响起的马蹄声,两股人马在酒肆外相逢。

“怎敢劳秦王来迎。”头发花白但精神飒爽的丘和翻身下马,大步走向李世民,“久闻秦王累累军功,可惜在下远在岭南,无缘亲眼得见。”

丘行恭双膝跪下,“拜见父亲大人。”

丘和笑着示意次子起身,心中却也无奈,自己的长吏高士廉和秦王府关系太深,而次子丘行恭又是秦王府将领,自己也只能上这条船。

寒暄两句,丘和回身看向高士廉,他心里有数,李世民亲自来,主要是因为高士廉。

但高士廉并没有看向丘和、李世民,而是诧异的看着路旁的酒肆。

随着一声叱骂,紧闭的木门被撞碎,一人狼狈的被扔了出来。

“大郎!”

丘行恭怒吼一声,定睛看向又拎着一人扔到门外的少年郎。

第三十九章 乡野村夫 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无论如何,这个脸算是丢了。

李世民、长孙无忌还在和高士廉相述旧情,宇文士及和丘和还在寒暄,但一股别样的气氛弥漫期间。

此次出迎,以李世民为首,房玄龄、杜如晦、薛收、苏勖等幕僚随之,尚有丘行恭等数名刚刚从河北返回的将领,另外还请来了秦王府在朝中除了李世民本人外任职最高的宇文士及。

这么多人在场,结果如许多后辈在酒肆混战,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居然打输了。

而对方不过一个尚未弱冠的少年郎带着五个随从……周赵是第一时间被砸趴下的,至今人事不省,战斗力基本为零。

被打趴下的那些青年、少年郎中,除了王仁祐外,还有其最早带来的丘行恭之子丘神勣,以及后来的高士廉长子高履行,房玄龄长子房遗直,长孙无忌长子长孙冲,杜如晦长子杜构,程咬金长子程处默,刘弘基长子刘仁实,李大亮长子李奉诫……

一句话,几乎将秦王府得罪了个干干净净!

那边十几个青年正在裹伤,而李善带着朱八等人坐在路边石上……一旁有武卒跨刀而立。

身上伤痕累累,额角鲜血仍在泌出,左眼眶乌青红肿,但李善什么都没说,只默默的坐在那。

隐忍是需要底线的,再来一次自己也不会后悔……李善忍不住踩了脚地上还晕着的周赵,非要来这儿饮酒!

“呃……谁踩我?”

“醒了?”

“谁踩我的脸?”

“他们踩的,喏!”

周赵看了眼一旁腰间佩刀的武卒,沉默了会儿后又晕过去了。

李善看着脚边,轻轻的伸出脚,然后发力。

“呜呜呜……”周赵拼命抽出手。

“醒了?”

“醒了!”周赵骂道:“跟着你出门就没碰到好事!”

李善定睛看着周赵,这厮脸皮怎么这么厚?!

那边寒暄终于告一段落,李世民无奈的看了眼还在裹伤的子侄辈,“辅机,这事……”

“让长安令处置吧。”长孙无忌瞥了眼远远的李善诸人,“下手倒是挺狠。”

儿子鼻子都被打破了,长孙无忌自然恼火的很,而且还有那么多子侄辈呢,更何况今日出迎祖父的丘神勣、出迎父亲的高履行……这个脸算是丢大了。

“咳咳。”杜如晦咳嗽两声,向长孙无忌递去一个歉意的眼神,再向李世民低声道:“那少年郎……就是东山寺李善。”

“嗯?”李世民侧头看去,坐在大石上的少年虽然鼻青脸肿,但默然无语,既不慌张,也不恐惧。

“今日之事,说起来也只是少年私斗,不如叫来问个究竟?”

长孙无忌诧异的看了眼插嘴的宇文士及。

“去岁往河北途中,还有人询东山寺李善是否陇西李氏子弟呢?”

长孙无忌转头看向另一侧也插嘴的李客师,好嘛,你们儿子没被揍是吧?

“殿下不如亲审?”房玄龄笑着提议,给长孙无忌递去个眼神,我儿子可是被揍了的,现在还捂着小腿哼哼呢。

李世民笑了笑,对高士廉说:“如今闲置,无所事事,见笑了。”

“那少年郎带着四五个随从,而大郎等人光是随从就不止十人,却如此狼狈落败。”高士廉捋须道:“倒非凡品。”

宇文士及在一旁低声说了几句,高士廉讶然道:“此人倒是有些手段,心思机巧,不像是蛮横之辈。”

最是喜欢举荐人才的房玄龄微微皱眉,本想开口的他闭上了嘴,他敏锐的察觉到,宇文士及今日有些古怪,太过殷勤热心了。

那当然,老婆刚刚送到人家宅子里。

李世民先去子侄辈那边逛了一圈,笑骂着打趣了几句,其中最狼狈的是程咬金的长子程处默。

程咬金是秦王府中出了名的骁勇善战,与秦琼、尉迟敬德、翟长孙三人合力统领秦王府的杀手锏玄甲骑兵。

程处默自持武艺精熟……结果现在捂着肋下强忍疼痛,额头上汗珠连连,呃,李善的杰作。

“何家子弟,在此胡闹?”

开口询问的是长孙无忌。

李善躬身行礼,朗声道:“久闻秦王南征北战,所向披靡,旌旗所指,无不俯首。”

“在下乡野村夫,却也是大唐子民,不知为何遭此厄运?”

“殿下以长槊和马刀纵横天下不败,难道也要以长槊和马刀来治理天下吗?”

“治理天下,难道不应该将长槊和马刀用以外敌,以仁义和刑罚对待臣民吗?”

李世民玩味的笑了笑,“乡野村夫,难道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吗?”

声音略微嘶哑,却带着金石相撞的声响,避而不答的姿态,给了李善极大的压力。

李善那番话说的在理,但有意无意之间直指秦王的夺嫡之心……治理天下,圣人有资格,太子有资格,但现在的秦王李世民没有资格。

“在下不知朝中大事,但亦读史书。”李善不急不缓的回答。

高士廉饶有兴致的看着李善,“你父祖何人,说不定是老夫旧识。”

显然,面前的少年郎虽鼻青脸肿,但这番话……绝不是个乡野村夫能说得出口的。

高士廉是北齐宗室,又出仕周隋,交游极广,是有说这个话的资格的。

李善只行了一礼,并未开口。

“难道有难言之隐?”宇文士及笑道:“今日之事,因何而起?”

李善松了口气,“在下于酒肆饮酒,醉汉撕闹被店家驱逐,后十余人持棍闯入,不由分说动手。”

长孙无忌皱眉斥道:“若在殿下面前扯谎,可知何罪?”

自从秦王被急召回京,东宫和齐王联手,长安令又落入齐王手中,秦王府子弟向来谨慎小心,而且今日出迎,如此大事,不可能如此胡闹。

“愿当面对质。”李善平静的说:“贵人当面,乡野村夫自当退避三尺,何必自寻烦恼?”

“乡野村夫?”李世民哼了声,“乡野村夫也能读史?乡野村夫能带三四随从完胜数倍敌手?”

显然,李世民不太满意,他向来喜纳豪杰英士,对面这小子却言语遮掩,连根底都不肯吐露。

后面一直充当背景板的周赵终于发挥了作用,“此事因王仁祐而起。”

“王仁祐?”李世民茫然的看向房玄龄。

房玄龄也一脸茫然,“太原王氏子弟?”

在场诸人只有李客师完全看懂了,他拉了拉李世民的衣袖,“太原祁县王氏子弟,随州主管王裕之侄。”

“王裕……是姑姑……”李世民低低自语,回头看向李客师。

李客师犹豫了下,无奈的苦笑着向众人拱手致歉,才附在李世民耳边低语了几句。

“何家子弟?”

“大郎亦不知,只言此人身世坎坷,但颇有才学,亦有手段。”

李世民摩挲着手中的马鞭,摇摇头转身就走,翻身上马离开之前,他冷冷的看了眼还半躺着的是王仁祐。

他不在乎王仁祐,也知道王仁表被同安长公主扫地出门,但王仁祐因一己私仇,惹得秦王府子弟如此狼狈……

李善长长的舒了口气,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好了,东山寺李善这个名字必然会流传开……早知如此,还不如今日留在东山寺呢,反正李德武也不敢撕破脸。

第四十章 被逼的名声鹊起 已近黄昏,屋内燃起星星灯火,聊的兴起的朱氏和南阳公主才告一段落。

朱氏什么都不知晓,但南阳公主是心里有数的,面前的妇人和自己有着同样的厄运,这几年来一直陪伴青灯古佛的她也忍不住敞开心扉,一日的话都比得上前几个月了。

朱氏打量着面带贵气的南阳公主,心里猜测此人来历,她身世飘零,父祖辈多有仇敌,但也曾显赫一时,而对面这位女僧举手抬足,言语之间显露了超人一等的身份。

最关键的是,两人都发现了,对方对前朝旧事非常熟悉。

“孩儿拜见母亲。”

“起来吧。”朱氏示意儿子起身,“这位是吾儿李善,这位是挂单东山寺的……”

朱氏的话戛然而止,面前的儿子鼻青脸肿,左眼眶乌黑,衣衫多处破损,额角包裹着一块隐隐透着血迹的布。

李善的视线落在了南阳公主的身上,他立即想起了李世民身边的那位中年人……难怪插嘴为自己找台阶下,原来是正巧今日将女僧送来了。

“李善拜见禅师。”

“不敢当,日后还要拜托公子。”

南阳公主细细看去,隐隐有当年的李德武的轮廓,虽鼻青脸肿却泰然自若,似乎不是殴斗回来,而是踏青归家。

轻轻叹息一声,南阳公主转动手中佛珠,忍不住又想起死在河北的独子。

李宅一共六栋屋子,前四后二,是以石子路或长廊相连,前三栋是李善的居所、书屋以及周赵的住处,此外还有一处炊房。

李善躺在床上,随手拿过块什么塞在嘴里,示意小蛮动手。

即使嘴巴都堵住了,但嘶嘶的抽冷声还是不停响起,

其他地方还好说,但背脊处被狠狠抽了一鞭子,出血后又凝结在一起,加上衣衫破碎,小蛮拿着把剪刀小心翼翼的剪开,但也不免牵连皮肉。

“杀千刀的!”小蛮一边小声啐骂一边剪开衣衫,看见背脊上黑中透紫,如长蛇一般的伤痕,“郎君,郎君……”

听见身后隐隐抽泣声,李善神色一变,“小伤而已,别哭,千万别哭!”

身为穿越者,李善虽然顺利的融入这个时代,但或许也永远不可能完全融入这个时代,最典型的证据就是,他对待小蛮的态度,和对待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

毕竟是在平康坊混迹了几年,善于察言观色的小蛮很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即使在帷帐中,郎君也从来不会强迫。

呃,那是当然,婚内强行发生关系……那也算枪尖啊!

“郎君,这都是谁干的!”

“别哭,别哭!”李善往边上挪了挪,拜托啊,眼泪含盐,落到伤口上……等于是往伤口上撒盐呢!

“都剪开就算了,让人去烧水,一定要烧开,另外丢两个鸡子进去。”

“鸡子?”小蛮眼角含泪,迟疑道:“郎君,晚饭还热着呢。”

也是无语了,谁想吃鸡蛋?

是拿煮熟的鸡蛋消肿呢!

李善正要解释,突然有马匹嘶鸣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李兄,今日干的好大事!”

还没进门呢,李昭德就高声嚷嚷,“以一敌十,有当年裴守敬之风!”

这也太夸张了,但李昭德就这种人,嘴巴大,什么小事都能说破天。

裴守敬就是裴仁基长子裴行俨,战阵杀戮无敌,屡立功勋,有万人敌之称,也就是演义小说里隋唐十八条好汉排行第三的裴元庆。

后面进来的王仁表咳嗽两声,作揖行礼道:“今日之事,全因为兄而起……”

“孝卿兄……嘶嘶……”

李楷上前看了几眼,皱眉道:“未能尽早涂药,时候长就难办了,还好带了药来。”

“陇西李氏,文武双全,经史、兵法传家,秘传疗伤药,见效最快。”

王仁表亲自上药,李善有点接受不能,但人家非要亲力亲为……药膏一涂上去,能多快见效不清楚,但李善明显感觉到一阵凉意。

“平日里温文儒雅,不料事到临头却如此骁勇。”李楷笑道:“他人不论,程处默倒是挺服气的,据说被你一拳击倒?”

程处默?

李善有些迟疑,秦王府中,姓程的最著名当然是程咬金,自己连程咬金的儿子都放翻了?

“那是秦王府左一马军总管程知节长子。”最后进门的周赵解释了句。

“先生今日也在?”李楷的视线落在周赵被包裹起来的右手上。

“呃……”

“首当其冲,最先晕倒的就是他,一直到事情了结才醒。”李善面无表情的说:“也不知道是真晕还是假晕!”

周赵把包裹起来的右手藏在身后,嘀咕了几声,大意是我是文人,殴斗非我所长,什么叫真晕假晕……

“文人就不能上阵杀敌了?”李昭德嗤之以鼻。

北宋之前,朝中官员是不讲究文官武将这一套的,文武并不泾渭分明,讲究的是上马统军,下马治民。

“今日之事,已然传遍秦王府。”李楷笑道:“李兄饱读经史,胸有才学韬略……”

“呵呵,呵呵。”周赵皮笑肉不笑的哼了哼。

李楷像是没听见,继续说:“本以为李兄迟早一鸣惊人,不料今日先骁勇善战,后于秦王威势下从容镇定,侃侃而谈,李兄必然名声鹊起。”

正在涂药的王仁表手略微停了停才继续,李善知道王仁表是在担心什么。

“德谋兄过奖了。”趴着的李善做了个拱手的姿势,“乡野村夫,不过死里求生而已。”

“乡野村夫?”李昭德大笑道:“此词已然传开,天下何来李兄这等乡野村夫……不过,李兄居于乡野,住宅新建,却缺些奴仆,小弟挑选几房奴婢?”

李楷斥道:“李兄尚要备考明年科考。”

李善还听不懂,一旁的周赵幽幽道:“诸位无需过虑,平日读书,红袖添香,小蛮是从平康坊赎出的美婢。”

“小蛮?”李楷微微皱眉,“倒是记得去年出征河北之前,听闻平康坊有位擅歌舞的小蛮……”

“药上好了。”王仁表突然插嘴道:“德谋,几日能痊愈?”

“药膏留下,三日一换,十日后行动无碍,一个月内必能痊愈。”

“多谢了。”李善下巴磕在枕头上,偏头看了眼周赵,“昭德,可愿帮为兄一件事。”

“李兄说来就是。”

李善下巴朝着周赵努了努,“将这厮扔出去。”

早就不耐烦这厮了,虽然也知道周赵今日第一次晕倒是真的被砸晕了,但若不是这厮,自己会被逼的名声鹊起?

第四十一章 堪为良友 把周赵赶走,屋内四人这才坐定,李善还是趴在榻上,其他三人搬了凳子坐在周围,都来朱家沟好些次,也都习惯了胡凳。

王仁表再次致歉,两个时辰前他听到消息后就去找了李楷,很快锁定了王仁祐。

李善向来待人和善,从不得罪人,温润如玉……这样的老好人,怎么可能主动去招惹秦王府子弟?!

“这等话还说来作甚?”李善苦笑道:“只是没想到,王仁祐如此……简单粗暴,惹出这场风波,对了,今日之事到底缘何而起?”

李楷是最清楚实情的,娓娓道来。

“谭国公奉召入朝?”李善实在想不起来丘和这个名字,“就为了出迎谭国公,秦王府倾巢而出,而且还带上如许多子弟?”

“谭国公次子丘行恭早年便入秦王府,洛阳大战中单骑救主。”李楷叹了口气,“而且谭国公长吏高士廉也是此次入朝。”

“噢噢,高士廉……据说是秦王妃的舅父。”

高士廉这个名字就相对熟悉了,但李楷接下来说出的这个名字,李善更熟悉。

“今日鼻子被打破的那位……即长孙辅机长子长孙冲。”

长孙无忌啊!

李善觉得头痛欲裂,这次算是闹大了,把长孙无忌得罪死了,仔细问了问,果然就是那个最先开口,神色难看的中年人。

再往下听,李善双眼无神,长孙无忌、杜如晦、房玄龄、高士廉再加上之前的程咬金,这基本上就是秦王府的大半班底了,个个都是贞观年间的大佬!

李善都开始考虑,要不要立即离开长安,找个地方苟起来,然后在关键时刻让人送封信给李建成……

喂喂喂,小心玄武门守将常何啊!

“今日丘行恭令其子先行,于酒肆购酒,不料随从贪酒误事,恰巧王仁祐也在长乐坡……”

李楷摊手道:“那厮谋划的倒是好……”

“若是李兄不敌,此事自然盖了过去。”李昭德抢着说:“可惜李兄骁勇,不仅击溃丘家、王家随从奴仆,就连赶来援手的诸多秦王府子弟也不敌,这才闹到了秦王面前。”

“年初征伐河北,秦王跃马扬鞭,威势极重,诸将无不俯首听令,不料李兄侃侃而谈,条理明晰。”李楷笑道:“父亲回府后啧啧称奇,赞李兄胆气非凡。”

王仁表恰到好处的补充道:“今日德谋兄父亲亦在场。”

李善神色微变,略略问了几句,立即判断出,那个附在李世民耳边言语的中年人就是李楷的父亲李客师。

“还请德谋兄代为致谢,待得能起身……”李善话说到一半却突然住了嘴。

一直沉稳的李楷神色终于变了变,按理来说,今日李善在秦王李世民面前镇定自若,堪称了得,而秦王又一向最喜接纳豪杰英士。

在李楷的想象中,李善应该借和自己的关系拜谢父亲李客师,再辗转投入秦王府,一来化敌为友,二来日后出仕也有门路,不至于只有科举入仕一条路。

这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自也愿意成人之美,为何李善却缩足不前?

李楷不信对方看不到这一点,适才话说到一半就住了嘴也证明了他已经想到了此处。

安静了片刻,李善笑着问道:“今日在秦王身边,有一人面阔长须,爵封国公,不知是何人?”

“众所周知,秦王府中,爵封国公的只有两人,其一是秦王府长吏,现任检校黄门侍郎的唐俭,爵封莒国公。”

李善依稀记得这个名字,好像后来贞观年间,李靖攻灭突厥的时候,就是这位唐俭还在孜孜不倦的劝颉利可汗归附……差点死在阵中。

一旁的李昭德补充道:“其长子唐松龄今日也在场,据说……据说被人头槌撞晕……”

李善忍不住低头,将脸埋入枕头中,好吧,就是被自己扑倒撞晕的那位。

“另一位是武德二年投唐的宇文士及,其父是前朝重臣宇文述,其长兄便是宇文化及。”李楷继续说:“此人妹妹入宫为昭仪,为秦王府司马,官至中书侍郎,爵封郢国公。”

李楷看李善若有所思的模样,叹道:“李兄,秦王府子弟颇为抱团,向来同进同退……”

“咳咳。”王仁表咳嗽打断道:“难不成德谋兄……”

李善也笑道:“只可惜今日德谋兄不在。”

“就算在场也未必顶得住,听程处默言,不仅李兄骁勇,身边几位随从也颇为善战。”李楷笑着摇摇头,继续说:“秦王府子弟中,最为要紧的是长孙冲,此人性情倨傲,却深得其姑宠爱。”

李善叹了口气,那是当然,长孙冲嘛!

天下第一绿帽男啊!

长孙冲头上绿帽子不是一顶两顶,但凡穿到贞观年间的……不管长孙冲有没有迎娶长乐公主,绿帽子都是妥妥的!

“今日秦王府子弟议论纷纷,并不服气。”李楷继续说:“大部分秦王府将领都携其长子征伐徐元朗,尚未回京。”

李善知道李楷是什么意思,但自己不可能应下,至少现在不可能……人设不能丢啊!

“看来日后还要再起波澜。”李善淡淡的说了句,向王仁表递去一个眼色,“回想今日之事,实在是横遭祸事,若不是周赵先掷酒碗,也未必会打起来。”

“周赵那厮实在是个惹祸的角色,但身负才学,明年科考还要指望他指点一二,适才失礼……孝卿兄,可能代小弟探视?”

“小事而已。”王仁表起身拉着李昭德一同出门,“昭德,适才是你将周先生扔出去的,一起去。”

看着房门关上,李善苦笑道:“不得已。”

“十二弟那张嘴……”李楷也笑了,“此事李兄再想想,殿下对李兄颇为赏识。”

“小弟知晓德谋兄好意,今日高公亦询父祖,在下避而不答。”李善脸上的苦涩愈发浓了。

李楷眯着眼盯着李善,你是什么身份,惹了什么麻烦,难道天策上将和秦王府都盖不住?

“小弟曾祖申国公。”

李楷略略一想,“申国公……李金才坐罪赐死,宗族覆灭,唯有李德武……”

“李德武?”

“倒是听闻李德武流放岭南,曾娶妻……”

李楷脸色大变,半响后才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如今朝中东宫联手齐王制衡,秦王身为次子,却军功盖世,连圣人都压不下……”李善淡淡道:“若是在下肯厚颜投入秦王府,他日事发,又有何脸面再见德谋兄呢?”

李楷苦笑不已,的确,若是秦王糊里糊涂的将李善收入麾下,他日李善扬名……秦王府就必须面对一门双相的河东裴氏。

裴世矩虽然年迈,却名重天下,虽然在东宫、秦王之间并无侧重,但毕竟兼任太子詹事。

而裴寂更为了得,此人对圣人李渊的影响力一时无二,更兼手段阴狠,当年同为从龙功臣的刘文静就是死在他的手中。

李楷沉默许久,起身行了一礼,叹道:“李兄坦然直言,不谋自身,却不陷友入两难之境,为兄敬服。”

身为被李德武抛弃的儿子,将来必然遭受李德武甚至河东裴氏的打压和迫害,而李善却不肯投入秦王府。

这不是谁都能做得出的选择。

也是从此刻开始,李楷认同王仁表的那句话,此人堪为良友。

第四十二章 还能再苟 清晨的朱家沟笼罩在蒙蒙雨雾之中。

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在耳边回响,雨点砸落在瓦片上的声音如此悦耳而熟悉,令李善回想起前世还住在农村那间豆腐坊后院的日子。

可惜等李善考上大学再回老家,农村里已经很难再找到带瓦的房屋了。

“郎君……”

“嘘。”

推开窗户,小蛮娇笑着附在专心听雨的李善耳边,“郎君这是在听雨辨笛吗?”

“头顶有竹?”还趴着的李善接过鸡蛋在眼眶上滚了滚,“长安历来为各朝古都,听闻秦砖汉瓦可制砚呢。”

“郎君,小蛮做得来。”小蛮抢过鸡蛋,“澄泥砚吗?”

澄泥砚在唐代就有了吗?

李善有些好奇,澄泥砚是四大名砚之一,据说就是由瓦砚发展而来的。

“咳咳。”门外传来咳嗽声。

“夫人。”

“母亲来了。”

“别起来了。”朱氏收起伞,吩咐小蛮出去,才低声道:“这次闹的太大,只怕……”

“那人可是坚称未有子嗣的……即使李善此名大噪,他也不敢站出来。”李善嗤笑了两声,才叹道:“只是不知晓裴世矩是否知晓详情。”

朱氏的脸上也带着深深的愁色,“若是科举中第,裴家也不敢明目张胆,但如今……”

“未必是坏事。”李善哼了声,“裴世矩历经三朝,必然深思熟虑,不会贸贸然,更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李德武就更别说了。”

看母亲神色茫然,李善解释道:“德谋兄、孝卿兄今日会将他三人探视之事放出风声。”

“李昭德之父乃齐王府主簿,李德谋之父乃秦王府统军。”

“朝中皇子夺嫡,长安令易手,如今传出秦王对我欣赏有加的消息……”

“欣赏有加?”朱氏大为疑惑。

“流言,只是流言。”李善咳嗽两声。

昨日,李楷、王仁表又联袂来了一趟,与李善商议许久,名声鹊起已然是瞒不住了,李善这个名字就算不是遍传京中,也必然会落到很多官员耳中。

寄希望李德武或者裴世矩充耳不闻,那是不现实的,只能强行将李善这个名字塞进去……

事实比李善猜测的还要好,而且要好的多。

裴府。

来访的裴寂正笑着和裴世矩说起前日那事,秦王府子弟丢了这么大的脸,仅仅两日,此事已然在京中传开,当然主要关注点在于秦王府子弟丢了脸。

虽未有明确立场,但与李建成相交投契的裴寂是乐见其成的。

对于裴寂这样的从龙功臣来说,稳稳当当,不偏不倚,就能富贵长留,没有必要在东宫和秦王之间抉择。

不过,李世民常年在外征战,而李建成常年在京,裴寂更希望李建成顺理成章的继承大宝……秦王府中,多少幕僚武将只是在天策府任职,并不在朝中任职,若是秦王登基,好位置还不都得让给他们?

下首陪坐的裴宣机笑着问:“听闻此人出身陇西李氏,与李楷、李昭德来往颇密,也不知晓是不是丹阳房子弟。”

裴寂点头道:“理应是丹阳房子弟,丹阳房这一辈有出仕秦王府,有出仕齐王府,亦有不偏不倚者。”

“李药师此人不愧其舅韩擒虎之赞,终成一代名将,不过据说曾入秦王府?”

“武德三年,太子、秦王南征王世充,李药师随军出征,最终无功而返,此后李药师就出了秦王府。”

武德年间,李世民军功太盛,而且一旦出征,基本上都是最高指挥官,朝中武将立功者,无在其麾下听令的少之又少,即使东宫中也有不少是随李世民出征立功的将领。

裴宣机咳嗽两声,“据说前日那一战,长孙无忌长子……秦王府都去宫中请了御医来诊治,但今日听得传闻,秦王对李善颇为赏识。”

“秦王向来喜纳英杰。”裴寂哼了声,“这是想拉拢丹阳房。”

“世家大族无不如此。”裴世矩笑道:“如此少年英杰,堪称文武双全啊,秦王见猎心喜亦是常事。”

裴世矩是知道女婿在岭南有个儿子的,但并不知道李善这个名字。

下首陪坐的李德武悄悄的长舒一口气,端起已经凉了的茶盏抿了口,终于能确定了,绝对不是自己那个儿子。

抛妻弃子,其实这是两件事。

抛妻是一件,弃子是另一件。

李德武在心里对自己说,若不是你文不成武不就,我也不会舍弃!

李善和王仁表、李楷的谋划……呃,不能说没有效果,但至少没能起到李善期盼的效果。

李善本打算即使自己身份泄露,以长安令易手,得秦王欣赏两件事来钳制裴家。

如今夺嫡前景不明,一个与齐王府、秦王府都有瓜葛的人,即使只是个少年郎,裴世矩这等老谋深算的人也不会轻易出手。

但没想到,裴世矩根本不知道李善的名字,而李德武很快判断出,只是同名同姓而已。

裴寂出门归家后,李德武招手叫来吴忠,“去年去东山寺,可曾见过一人,亦姓李名善。”

“未曾见过,当日求经,入寺不久。”吴忠低下头掩饰着闪烁的眼神。

“同名同姓,却如天差地别。”李德武感慨了声。

吴忠送李德武去了内院,转头出去打探消息,辗转听了几个也不知道真假的传闻后,他不由擦拭着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这个时代同名同姓的多了,但正巧在长安,又正巧祖籍陇西郡成纪县,正巧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哪里有那么多巧合啊!

吴忠不太明白,为什么李德武毫无警觉?

当消息传回朱家沟之后,李善笑着对朱氏说:“孩儿真的文不成武不就?”

朱氏神色冷峻,一言不发。

“长安令易手,坏了他如锦前程,新任长安令李乾佑之子李昭德恰巧是孩儿好友,如此还不能有所察觉……”李善摇头道:“资质平庸的紧,当得起一个蠢字,母亲当年看走眼了呢。”

朱氏霍然起身,瞪着儿子,半响后才转身离去。

“发什么火啊。”李善在心里嘀咕,今年还没满三十岁,再嫁也不难啊。

李善早就在打这个主意了,但始终挑选不到什么适合的人,今日只是随口说说,结果朱氏勃然大怒……难不成还想要座牌坊?

那边小蛮捧着饭菜进来,李善一边食不甘味的嚼着,一边在心里想,自己还能暂时再苟一段时日。

好吧,后面除了那座酒楼,其他的都暂且搁置,只管读书。

第四十三章 劝诫 可能没有哪个朝代会像唐朝初年一样,皇宫里住着皇帝妃子,住着东宫太子,就连成年皇子都住进来了。

而且还不是分门别院……李建成倒是住在和太极宫相邻的东宫,而李世民、李元吉都是住在太极宫后殿。

换句话说,史书上李世民私下告密,言李建成淫乱宫闱,与李渊后宫妃子私通……但实际上,李世民作案的成功性更大,毕竟他出门说不定就能撞见,而且李渊也年迈了,而李世民身强力壮。

承乾殿后院。

到处赴宴直到今日才轻松下来的高士廉笑看面前的外甥女,“苦尽甘来啊。”

“还要多谢舅父扶持。”一旁的长孙无忌郑重其事的拜谢。

刚刚回来的秦王李世民笑着扶起大舅子,“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拘礼。”

“殿下说的是。”高士廉看着桌上的菜肴,“均是观音碑亲手所烹?”

秦王妃屈膝行礼,“再见舅父,自要尽孝。”

这句话不算过分,长孙晟过世后,是高士廉收留这对兄妹,抚养成人,又将其嫁给了李世民。

“今日小宴,乃是家宴。”

古往今来都没这样的礼节,唐初的皇帝、皇子之间不是以君臣见礼,而是以父子见礼。

李世民也不过是有样学样而已。

叙过旧情后,上首的李世民笑问:“辅机,为何不携大郎来?”

长孙无忌苦笑道:“大郎这两日羞于见人……也罢,给他个教训。”

“论起来,那李善论武堪称骁勇,论文侃侃而谈,又有胆气。”高士廉摇头晃脑,“如此少年英杰,殿下轻轻放过?”

李世民端起酒盏,“不过藏头露尾之辈而已,虽有胆气,也有些手段,但遮遮掩掩……”

长孙无忌不动声色的轻声问:“那日见李客师殷勤,莫非是陇西李氏子弟?”

“客师只说此人身世坎坷,倒是没提及父祖辈。”李世民一饮而尽,“玄龄倒是有意举荐此人,不过也要过辅机这一关……还有克明、行恭,对了,还有程知节……”

长孙无忌笑谈几句,看似无意的随口道:“昨日听闻,殿下对此人颇为赏识?”

“嗯?”李世民皱皱眉头,“玄龄提过一句,克明也闲叙时提及,外间如何知晓?”

这次长孙无忌没有开口,因为用不着火上浇油了。

高士廉慢悠悠的端着酒杯饮酒,秦王妃不引人瞩目的微微蹙眉,眼角余光扫了扫兄长。

显然,这是个很简单的逻辑判断。

秦王欲夺嫡,府内诸事其他的不敢说,但李世民与房玄龄、杜如晦这等心腹的言语是绝不会流传出去的。

那么,只能是李善的手笔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

最直接的判断就是,秦王府子弟能忍得下这口气吗?

当然忍不下,当然会找个机会报仇。

长孙无忌在心里嗤笑,这样的小把戏……只要秦王今日一句话,明日我就找人打断你的腿,就算有李客师出面也拦不住。

长孙氏在隋朝后期一度没落,但在唐初却是实力强劲,除了长孙无忌和其妹秦王妃之外,还有薛国公长孙顺德,清都郡公长孙无傲。

下面还有几十个子侄辈,比如恒山王李承乾的伴读长孙家庆,功曹长孙祥等等,而这些人中,长孙无忌的长子长孙冲是当之无愧的核心人物……毕竟李承乾今年才三岁呢。

寄予厚望的长子被李善一顿爆锤,鼻子都被打破,而且还意志消沉,羞于见人……这让长孙无忌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虽然知道房玄龄、杜如晦都有意引荐李善入秦王府,但长孙无忌还是忍不下这口气,他让人打听清楚……李善绝非陇西李氏出身,今日筹谋发难。

只要今日李世民说一句话,长孙无忌出了门就会下令,就算有些才学,但也不过是个平民百姓。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长孙无忌是能比裴世矩做的更狠的,因为后者颇多顾忌,而前者是没有的。

就在李世民眯着眼思索之时,温和的女声传来。

“舅父,今日几道菜还有当年之味吗?”

“依稀可辨。”高士廉笑道:“束手调羹,可惜这几年殿下频频出征。”

李世民摇头道:“承乾殿也不设伙房,今日特例……”

顿了下,李世民苦笑道:“或许再过些时日,府内可设伙房。”

长孙无忌的脸色阴了下来,低声对高士廉解释了几句。

前些日子宫中流传,秦王不满居于承乾殿,因为太极宫是隋文帝杨坚在位时修建的,后宫中只有承乾殿是隋炀帝在位时修建,但偏偏就是承乾殿破损最多。

圣人李渊听信流言,斥责次子李世民,而李建成怂恿李渊在城外修建宫殿……二弟,你不是嫌弃承乾殿嘛,那就搬走呗。

高士廉听的连连摇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李世民只觉得胸闷气短,连饮三杯,熏熏然道:“不意为所长而制!”

长孙无忌和秦王妃都默然无语,征伐天下,李世民的军事才华成为唐朝最锐利的长矛,而天下大抵平定后,李世民的累累军功成了他最令人忌惮之处。

等小宴散后,李世民送走高士廉、长孙无忌,斜斜躺在榻上,“虎落平阳,连一小儿亦敢辱我否?!”

“观音碑放心,明日必为长孙冲出这口气!”

诧异的发现没有回答,李世民直起身茫然四顾,好一会儿后他才看见盛装而来的王妃。

“观音碑,何故如此?”

身着正式礼服,必是盛事,李世民记得,上一次妻子身着盛装还是去年自己抵定中原,统兵归京之日。

“听闻去岁洛阳大战,人言尉迟恭欲反,殿下不以为意,引入卧内,赐以金宝,次日殿下身陷重围,尉迟恭击杀敌将,单骑救主。”

“殿下能容得下尉迟恭,为何忍不下李善呢?”

李世民愣了下,哑然失笑,“尉迟恭早有勇名,李善何能与其并列?”

“更何况尉迟恭来投,李善藏头露尾……”

秦王妃口齿清晰,“世人皆知,秦王喜纳英杰,当日容屡屡大败唐军的尉迟恭来投,终有回报之日。”

“李善其人,虽然年幼,思虑不详,却文武双全,堪称英杰,房玄龄、杜克明两公举荐,为何殿下不纳,更深恨之?”

李世民沉默片刻,低声道:“如此流言蜚语,不过儿戏,观音碑未免小题大做。”

“臣妾不为李善,而为殿下。”秦王妃扬声道:“自殿下此次归京,意志消沉,常饮酒大醉,难道雄心不再?”

李世民的酒意已然一扫而空,怔怔半响后挽起下拜的妻子,“吾有贤妻。”

向来温顺的秦王妃这几句话直指李世民的内心。

父亲急召自己回京,而让三弟李元吉总领河北诸军,这让李世民心中有着太多太多的警惕和恐惧。

原因很简单,此次击溃刘黑闼,李世民麾下主要是秦王府将领,以及部分被刘黑闼击败的河北诸将。

李元吉总领诸军……显然,李渊有以李元吉取代李世民的用意,甚至有怂恿李元吉招揽秦王府将领之意。

而秦王府的幕僚将领,是李世民立身之本。

再加上李渊有让他出宫之意,这如何不让李世民意志消沉?

第四十四章 虎威 长时间叙谈,妻子的柔情蜜意和鼓励让李世民重整旗鼓,秦王妃虽然孝敬长辈,妯娌间也关系不错,但却知道丈夫是自己唯一的依靠。

多年前,隋炀帝登基后,远贬李渊,后者不得已留下李世民夫妻坐镇太原,秦王妃主持唐国公府,上下内外皆称道。

“夫君在思虑何事?”秦王妃轻声道:“可是不放心河北诸将?”

“前日接到淮安王叔密信,三胡设宴款待韩良、于志宁、尉迟恭、程知节、李世绩、张士贵、程名振诸人。”李世民幽幽道:“其中程名振、李世绩至今无信来。”

“此乃阳谋。”秦王妃仔细想了想,劝道:“李世绩虽随夫君攻灭宋金刚、窦建德、刘黑闼,但毕竟身为密公旧部,又与魏玄成交好。”

其实李世绩虽然在几次大战中均在李世民麾下,但始终没有入秦王府,而且他投唐是得太子洗马魏征的引荐,处境自然有些尴尬。

看了看李世民的脸色,秦王妃又劝道:“程名振之事,殿下尽知,如何能怪责呢?”

李世民沉默片刻后笑道:“适才非思索河北诸人,实则回想兰陵王。”

秦王妃脸色微变,笑道:“说起来,兰陵王还是舅父的族兄。”

“当年便是从高公处听闻兰陵王故事,才有了秦王破阵乐。”李世民目光闪烁不定,“如此人物,如此人物……”

兰陵王即北齐名将高长恭,其祖就是大名鼎鼎的高欢,其父是倒霉的死在篡位之前的高澄。

高长恭可能是北齐一朝最为出色的名将,而他最著名的无过于他那副面具。

邙山之战中,周军围洛阳,高长恭率五百骑来援,抵达城下无人相识,高长恭摘下面具,人人皆道秀美无双,必兰陵王亲至。

也就是那一战,高长恭威名大震,士卒传唱《兰陵王入阵曲》。

李世民和高长恭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同样是身为宗室,同样是年少领兵,均纵横沙场,从无败绩,得将领归心,士卒拥戴。

一位有《兰陵王入阵曲》,另一位有《秦王破阵乐》。

甚至两人都官居尚书令。

高长恭功高震主,遭受忌妒,收取贿赂以自污,患病都不肯延医,但即使如此,最终还是被赐毒酒而亡。

李世民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或者说,如果结局都是一死,跪着让人砍下头颅,他宁可站着刀刃交加。

秦王妃低声道:“明日臣妾拜见公公,大郎还小……”

如果秦王一大家子被赶出宫,那几乎断绝了登上皇位的可能……至少不可能正常接替帝位。

李世民没有吭声,他心里还有着连自己都不太信的期盼……毕竟,在他之前,是有一个成功案例的。

杨广同样是平陈立功,隐忍数年后取代太子杨勇。

“罢了,河北任由三胡折腾吧。”李世民哼了声,“明日立召秦琼、尉迟恭、程知节等人回京,程名振……程名振,由他去吧。”

李世民征伐河北,除了剿灭刘黑闼之外,下了很大力气笼络河北豪杰,其中为首的就是曾为窦建德麾下大将的程名振。

但李世民也无法指责程程名振可能的疏远,因为其父母均死于刘黑闼之手,刘黑闼北窜草原,李世民未许程名振追击报仇。

“殿下,尚有一事。”

李世民大笑道:“此时不唤夫君而是殿下,何事禀来。”

“兄长……兄长实是量窄。”秦王妃叹道:“舅父亲询李善父祖名讳,其闭口不言,显然有难言之隐,而兄长却以此相逼。”

李世民沉默了会儿,“观音婢太过苛求了。”

李善放出那些流言蜚语,无非是想扯张虎皮作大旗,以李世民来逼退可能的威胁……这是长孙无忌、李世民的想法。

而长孙无忌将流言蜚语安在李善头上,以此引出李世民的怒意,说起来和李善的手段如出一辙。

至少在秦王妃看来是一样的,都是想把李世民当枪使。

“李善身世坎坷,身处险境,使些手段无可厚非。”秦王妃低声道:“但兄长只为私仇,几欲陷殿下于不义。”

“那少年郎颇有手段,与陇西李氏来往颇密,与姑姑之子王仁表交好,又得玄龄、克明两公举荐。”

“若是害于兄长之手,他日还有英杰肯受殿下招揽吗?”

用睚眦必报这个词汇来形容长孙无忌,是不过分的,这也是历史上长孙无忌在贞观一朝始终位高但无法参与朝政的原因。

“身世坎坷,身处险境?”李世民笑吟吟问:“观音婢到底知晓什么?”

“此事正要禀报殿下。”秦王妃也不过二十出头,娇笑道:“此事是昨日听三堂姐提起的。”

“客师?”

“嗯,应该其夫君李客师私下所禀。”秦王妃低声道:“李善乃李德武之子。”

“李德武?”李世民眼神茫然,“是陇西李还是赵郡李?”

“去年十一月,裴世矩之女……”

“噢噢,破镜重圆。”李世民恍然大悟,“难怪了,难怪了!”

“李德武抛妻弃子,李善奉养母亲暂居东山寺。”

“所以那日闭口不言。”李世民点头道:“但这两日放出如此流言?”

“那是李客师四子李楷之举,李客师只怕也推波助澜,毕竟玄龄、克明均在殿下面前举荐。”秦王妃叹道:“若入秦王府,殿下……”

“裴氏一门双相,裴寂得父皇信重,裴世矩兼太子詹事……”李世民眉头大皱。

“所以李善坚拒此事,才将身世全盘托出。”秦王妃叹道:“李客师知晓内情,三堂姐昨日才匆匆入宫。”

李世民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心里盘算,河东裴氏乃是望族,但至今未有一人投入秦王府。

要知道其他五姓七家以及次一等的京兆韦杜,均有族人来投……但裴氏没有。

裴寂在朝政中隐隐靠向东宫,裴世矩更是在东宫任职,还有裴龙虔任太子左卫率。

“如此英杰,乃未入囊中的锥,殿下有澄清四海之志……”

“观音婢倒是看重此人,难不成想招婿?”

“夫君此语太过轻佻。”秦王妃横了一眼,“只是怜此少年郎身负才学而坎坷而已,再说夫君不是看中萧家大郎了吗?”

李世民装模作样的道歉,心里却在想,李善此人,看似无足轻重,倒是有些分量的棋子。

“也罢,孤就借虎威与他一用。”

李善的谋划基本上已经支离破碎,但却意外的抓住了幸运女神的裙角。

秦王夫妇也不过只是看中了李善的身份,这是个或许能影响裴家,至少能判断裴家政治立场的少年郎。

第四十五章 拜帖 “八伯,这怎么好意思……”

“太客气了,回头得被母亲训斥呢。”

一旁的周赵鄙夷的看着虚伪的李善,不好意思你别收啊!

“该多少钱,八伯您算了数,待会儿让十六送过去。”

朱玮笑着挥挥手,“酒楼本就是你的分子,东山寺只是占个名头,你还分润下来,满村老少都要承你的情。”

李善回头吆喝了声,“朱八,去买头羊来。”

“老范,备些碳火,选些好碳!”

周赵凑过来,神色古怪,“如许香料,用在羊肉上?”

“你懂什么!”李善哼了声,“这香料,还真得用在羊肉上!”

朱玮目瞪口呆,你用这些香料做吃的?

在唐朝,香料向来是贵比黄金,就这点香料,朱玮花了不少钱,而且还是托了人才弄到手的。

李善一脸喜色,小心翼翼的打开盒子,孜然啊,李善真没想到,这个时代居然还有孜然。

确认没看错,因为李善前世在读高中的时候,就是靠烤羊肉串赚的生活费,甚至大一时候还干过。

如今类似的香料都是以大茴香、小茴香命名,其实种类繁多,用途不一,前些日子李善和朱玮去了趟已经开张的酒楼,意外的在东山发现了孜然,可惜太少。

朱玮这就上了心,特地去寻了些来,没想到不做香囊,而是做吃的。

“大郎,该吃药了。”

李善愁眉苦脸的看着小和尚又出现了,好熟悉的话啊,那次受的伤基本全都好了,但母亲请了大夫来看过,又开了药方。

一口喝完药汁,李善摸着小和尚光溜溜的脑门,“待会儿来吃羊肉,对了,去找些柳枝来。”

“呃,也不知道关中有没有红柳树……”

中年仆人捧着碳火过来,搓着手说:“郎君怎么能动手烤肉,小的来……”

李善兴致勃勃的挥手,不说大话,论烤羊肉串,自己绝对是天下第一人!

前段时日,事情以李善、李楷难以理解的方式告一段落。

裴家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倒是秦王府这张虎皮算是披在李善身上了,房玄龄两次在公开场合赞誉李善,其中一次长孙无忌还捏着鼻子点头赞同。

为此,秦王府子弟再也没出现在李善面前,甚至李善有一次在东市撞见了依稀脸熟的……也不知道具体是谁,只记得被自己扔出去的什么玩意砸了满脸花,但也没上来找麻烦。

串好了羊肉串,调好了炭火,李善熟练的开始烤羊肉串,小蛮惊奇的看着这一幕,两个仆人紧张的站在一旁,生怕李善被烫着。

前些日子,李楷送来了两房奴仆,都是在县衙备过案的,忠厚老实,呃,原本是三房,但是那一房有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小蛮跳着脚让李善回绝了。

倒不是李善非要摆谱收些奴仆,但如今已然立户,名下有田亩,总不能让自个儿母子加上小蛮下田吧?

这些田亩都是从邻村买来的,可怜见的,几乎家家挂白,之前刘黑闼横扫河北,府兵伤亡惨重,再加上半年前随李世民出征河北的府兵也颇多伤亡。

虽然得赠田,但没人种啊,朱家沟趁机买了不少田地,不过这部分田亩是需要缴税的。

“来,小蛮尝尝……噢噢,得先给八伯。”

“朱八,十二,来尝尝。”

“老范、老刘也来。”

“可惜了,这时候没辣椒粉,总觉得少了点味儿。”

一时间院内热闹非凡,几个住在附近的邻居也来了,都是朱玮安排的村中青壮,武艺精熟,颇有勇力,李善一旦出行,都是随从。

李善向来没什么架子,上上下下都处的好,村中青壮、家中奴婢虽然恭敬,但也亲热。

呃,可能只有周赵除外,这厮还是一副讨人嫌的模样,明明在抽鼻子,但就是不肯去讨串羊肉。

“郎君,有拜帖。”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跑了进来,这是老范的儿子,年纪太小干不了活,只能充为门房。

李善皱眉接过看了眼,“德谋兄……”

有些奇怪,李楷若有事,直接让人招呼一声就是了,自己进城也就一个多时辰,而且如今有了马车,半个多时辰就够了,何至于今日正式送拜帖来。

“见你行止,听你言语,俨然世家子弟,虽经史偏弱,不擅诗文,但也所知杂多,非小门小户所出。”周赵嗤笑道:“偏偏这等小事一无所知,朱娘子……”

瞥见李善的神色,周赵警觉的闭上了嘴,自从那日殴斗之后,李善本就不多的话更少了……呃,只是在周赵面前,不过一旦周赵不敬,用不着朱玮,李善直接动手。

一边的小蛮抹了抹嘴巴的油,小声说:“郎君,这是正式拜帖,明日登门需郑重其事,非私下交情。”

“嗯?”

周赵补充道:“必然要拜见长辈。”

长辈?

李客师吗?

早就说要去拜会李客师谢过那日相援之情,但李善提过两次,李楷都一语带过。

难道李客师真的要替秦王府招揽自己?

李世民不怕事发后,裴氏投向东宫吗?

不对,都快一个月了,李客师都没起意召见,突然让李楷送拜帖来,必然是有事。

“八伯,这些时日,京中有事?”

朱玮吞下最后一块羊肉,满足的咂咂嘴,这才说:“没打听到什么消息,噢噢,对了,秦王府好些将领已然回京。”

李善眼珠子转了转,难不成是李楷怕回京的秦王府子弟找自己麻烦?

想到这,李善忍不住瞪了眼周赵,这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挤进人群,吃的满嘴流油。

要不是这厮当日带自己去了长乐坡,也不至于惹出这么多麻烦!

还想着有朝一日攀上秦王府这条大粗腿,结果人都得罪光了,也不知道程咬金知道长子被打了,会不会发飙……

呃,李善已经选择性遗忘,当日是他自己主动要去长乐坡避开来东山寺的李德武这件事了。

“大郎,为什么这些香料撒上去,羊肉如此味美?”

“因为放了孜然。”李善心不在焉的摸着小和尚的脑袋。

小和尚在这一辈排行十二,父母都早早病故,这才被送上东山寺,不过现在完全没和尚模样,不读佛经也就罢了,鸡鸭鱼肉什么都不禁,天天跟在李善屁股后面问东问西。

“八伯,听说酒楼生意不错?”

“宾客盈门。”朱玮笑道:“已经多收了些黄豆,村中田地也大都改种黄豆,待日后送去磨豆腐。”

小和尚好奇的问:“大郎,不应该是磨黄豆吗?”

“为什么叫磨豆腐?”

李善一怔,正好看见在这方面堪称狐朋狗友的周赵投来的诡异眼神。

第四十六章 长得太帅 “拜见长孙夫人,恭贺夫人寿诞。”

直到被一路引入后院,李善才被告知,今日是李楷母亲长孙氏的五十寿诞。

整数寿诞,夫家、娘家都是名门望族,自然是要操办一番的,不过客人都是在黄昏时分登门,而李善是午时之前抵达。

李善自然知道这是李楷的好意,毕竟黄昏时分客人众多,说不准就会撞上谁。

偏身坐在上首的长孙氏看了眼一旁的少妇,笑着扬手道:“你便是东山寺李善?”

“母亲,这话问的……”李楷笑道:“旁人还以为李兄是个和尚呢。”

少妇掩嘴浅笑,“若不是和尚,何来的东来佛经呢?”

长孙氏也忍不住笑了,她是个知情人,对李善颇有好感。

送上李楷早就为他准备好的贺礼,李善垂目静立,偶尔开口,用词谦逊典雅,口齿清晰,不急不缓,显得气度不凡。

长孙氏招手将李善叫到近处,细细打量,“好俊俏的儿郎。”

“晚辈不敢当。”

李善在心中哀叹一声,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我长得帅!

长得帅就这点不好,在哪儿都是视线焦点,想躲都没地方躲去!

其实李善有病,病名是选择性遗忘症……这时候的他早就忘了当年去医院实习,自己因为长得丑被留到最后的事了。

坐在下首的是李楷几位嫂嫂,定睛看去,这少年郎丰神俊朗,面容秀美也就罢了,最是那从容淡定的气质令人心折。

一位年岁略长的妇人提醒道:“这位是婆婆堂妹,秦王妃。”

李善心头一震,躬身下拜,“拜见秦王妃。”

秦王妃身份贵重,不便黄昏登门,但她和长孙氏是堂姐妹,关系一向亲近,索性就选在中午登门恭贺,恰巧碰到了李善。

“不必多理。”秦王妃笑吟吟道:“果然好儿郎,前日河北诸将回返,殿下设宴,宴中笑谈那日之事,赞你文武双全,少年英杰。”

李二到底想干嘛呢?

好吧,昨晚李善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心想这些日子得老实点,没事就别进城。

“多谢殿下厚爱。”李善听这女声温润,不急不缓,惋惜刚才没看清楚容貌。

适才是不敢当,这番是多谢厚爱,秦王妃眉头一挑,心想还是夫君看人看的准,此人心思深的很。

长孙氏细细问起李善,如同关爱子侄辈的长辈,她娘家是洛阳霹雳堂长孙家,夫君是陇西李氏嫡系,堂妹是秦王妃,自然是不惧河东裴氏的。

抛妻弃子,这种事总是能引起内院女眷同情心,就连秦王妃也插嘴多问了几句。

能得秦王赞誉,能让杜如晦吃瘪,却身世坎坷如此,如何不让人同情呢?

特别是在李善保持镇定自若,看似平淡的外表下。

“三姐姐,殿下赞他文武双全,必然通读经史。”秦王妃若有所思,“李郎君,可是如此?”

李善忍住不去看李楷,尽量保持镇定,“晚辈不过略读《礼记》、《毛诗》、《周礼》、《尚书》、《论语》。”

秦王妃莞尔一笑,不再追问,一旁的长孙氏又问起送去的两房奴仆可还尽力等事。

秦王妃端起茶盏抿了口,静静听着,心里想起前几日秦王的一番话。

李世民四月初才回京,知晓长安令易手,但不知内情,直到前几日听留守长安的秦王妃主簿李玄道说起,裴家曾有意长安令。

李世民一听就起疑了,因为接手长安令的李乾佑之子李昭德是李善的好友,他让杜如晦打听了下,果然裴家曾有意使李德武出仕长安令,甚至东宫都曾一度默许。

那日夜间,李世民随口和妻子笑谈此事,说此子历练后当不让房杜专美于前。

这是个很高的评价了,如今还没有房谋杜断这一说,但秦王府中幕僚众多,各有其长,但论谋略,论辅佐之功,论李世民的重视程度,房玄龄、杜如晦必然占据前两位。

有侍女捧茶盏上来,李楷笑道:“今日咬盏,李兄可以一品。”

看母亲诧异,李楷解释道:“屡次登门造访,朱娘子烹茶必然咬盏,手艺高超,世所罕见。”

长孙氏和秦王妃都没接过话茬,她们都知道这位朱娘子是何人,只是烹茶手艺向来只在高门大户流传,岭南女子也有这等手艺吗?

李善保持脸上的笑容,接过茶盏大大喝了口,“果然好茶,茶沫研磨精细,用水讲究,火候精到。”

麻痹的,这罪受大了,也不知道加了什么玩意,舌头都麻麻的。

虽然李善尚未加冠得以入后院,但也不能长时间停留,长孙氏让侍女取来个盒子,“四郎,黄昏前归家,此前先招待李郎君,不可怠慢。”

“是,母亲。”李楷眼神古怪的看着那盒子。

李善莫名其妙的行礼后出了门。

秦王妃掩嘴笑道乐不可支,下面的几个女眷也纷纷捧腹,门外传来李楷实在忍不住的大笑声。

“如此俊俏儿郎,这些年真是少见。”长孙氏慈眉善目,惋惜道:“只可惜如此漆黑,怕是养不回来了,只能多涂点脂粉一掩了。”

唐朝高门大户,无论男女均以白为美,后世也有一美遮百丑的说法,而且关中血脉混杂,鲜卑一族向来皮肤白皙,容貌俊美。

李楷三兄李器的妻子年纪尚幼,好奇问道:“这李郎君不是关中人氏吧?”

秦王妃笑道:“他祖籍关中,但的确并非生于关中。”

前院,李善面带苦笑的看着盒中的脂粉,他倒是记得,历史上男子盛行涂粉有两个朝代,一是魏晋,另一个就是唐朝。

不过真的不敢涂啊,据说古代化妆品里有铅粉……

将盒子收好,李善没好气的看着还在捧腹的李楷,“往日昭德失礼,德谋兄向来守礼……”

“已为通家之好,自然不必守礼。”李楷忍住笑意,“走,去酒楼!”

“酒楼?”李善有些诧异,“今日伯母寿诞,你不留下?”

“黄昏时在场即刻,他事有三位兄长主持。”

“那也不至于去酒楼。”李善取笑道:“无论是否付钱,小弟都是吃了亏的。”

“十二弟一早就来恭贺母亲寿诞,临走时提到,城外有一牛摔死……”

“走,走,快走!”

长安令管的不仅仅是城内,还有城外大片区域,唐朝严禁屠杀耕牛,一旦摔死、病死,必须报到长安县衙,得允许后才能贩卖,所以李昭德有近水楼台先得月之利。

不是李善嘴馋,来到这个时代大半年了,吃不到玉米棒、烤红薯、炸薯条也就罢了,没辣椒也忍了,但天天看着田间耕牛,偏偏吃不到嘴……实在受不了啊。

第四十七章 忍无可忍 虽然不算太远,只隔了三个坊,但两人还是坐着马车去东市,李楷总能考虑到这些细节,毕竟这是在长安城内,一个不好撞上谁又是一场风波。

“适才秦王妃提到,河北诸将回返京中?”

“嗯,主要是秦王府将领。”李楷低声道:“秦王设宴,席间说起那事……”

李善听的有点头大,李世民那厮笑骂程咬金长子程处默学艺不精,结果激起几个秦王府子弟忿忿不平……这不是给我找事吗?

也不知道李世民到底想干什么,李善隐隐察觉到,可能是信息不对称的缘故,李世民是不知道……裴家和李德武还没察觉到,此李善即彼李善。

听了李善吞吞吐吐几句话,李楷咧咧嘴,“裴家真的没察觉到?”

“至少他没察觉到。”

李楷诧异于李善语气坚决,想了想笑道:“果然手段了得。”

李善并不意外,毕竟这么熟了,他也知道李楷此人心细如发,从这句话里察觉到,自己在李德武身边安插了眼线。

“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孝卿兄第一次去朱家沟时候,正巧碰上旧仆,后来孝卿兄承认,小弟比他要惨……虎毒不食子啊。”

一番话说到最后,隐隐带着愤慨和恨意,李楷颇为感慨,他和父母私下都很是不解,李德武为何如此不智,有如此佳儿,他日家族再起并不是远在天边。

压制住胸口喷涌而出的恨意,李善换了个话题,“听闻酒楼宾客盈门?”

李善前世就这性子,谁都说他是老好人,他也乐意有这副很有迷惑力的面具。

前身遭遇的一切让李善胸中常有恨意,但他强自压制……他只是不希望自己成为仇恨的符号,除了仇恨什么都不去想。

李楷配合的接过话茬,笑道:“的确宾客盈门,原先还有些担忧,但没想到……”

的确出乎李楷、李昭德和王仁表的预料,李善亲自画了图纸,甚至亲自和匠人商量改建、装潢。

完工之日,李昭德还以为自己走错了,这栋酒楼的风格和这个时代的区别太大了。

李善前世虽然不是什么有钱人,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没有如普通饭铺、酒楼一样设雅座,而是全部设包房,任何两间包房之间都有相当的距离以保证隔音。

装潢雅致,颇多绿化,蜿蜒长廊、碎石小路,让人以为这是达官贵人的后院,哪里想得到是个酒楼。

再加上特定的预定餐模式,以及铁锅炒菜的新奇方式,很快得到了欢迎。

李楷的怀疑主要集中在用餐方式上,李善在长时间的考虑后决定用合食制而不是分食制。

唐初大部分高门大户用餐还是分食制,但实际历史上,合食制正是从唐朝开始的。

一直到下了马车进了酒楼,李楷还在啧啧称奇,营业还没一个月,但预定都已经排到一个月之后了,堪称商界奇迹。

“总算来了。”

李昭德早就到了,他父亲李乾佑是齐王心腹,不想黄昏时登门,一早就去恭贺伯母寿诞,然后来这儿等着了。

“七兄暂且歇息,李兄,咱们去看看……”

“走!”李善干脆利索的往伙房走去,他还真怕厨师不会做……毕竟世家子弟都难得吃到牛肉,真没几个厨师会做。

“今儿可是头秦川大黄牛,啧啧,光是牛腩就好些……是称牛腩吧?”

“嗯嗯,牛腩最好是焖炖。”李善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他最喜欢吃西红柿炖牛腩……可惜了,如果是明朝说不定还有可能,这辈子算是吃不上西红柿了。

在伙房忙活了好一阵儿,李善才放下心,看李昭德在那偷吃,他想了想出了门……改建酒楼的时候,他特地设置了厕所。

迎面过来一位青年,急着上厕所的李善没在意,但等他洗完手回来的时候,三个青年堵在了路上。

“东山寺李善?”

李善眯着眼打量着对面三人,左侧是个瘦高个子,右侧是小胖子,中间是个壮实青年,眼中透出凶意,两只粗大的胳膊蓄势待发。

“敢问三位是……”

“他就是李善。”瘦高个子哼了声,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腰间挨的那脚就是面前这厮踹的,疼的自己三天都没下床。

壮实青年二话不说,上前就是一拳,李善迅速退了两步避开,“足下且慢动手。”

对方充耳不闻,追上又是一脚。

“砰!”

这一脚将装饰用的花瓶踢飞,撞在墙壁上碎开,哗啦啦的一片响。

“哗啦。”

不远处的房门被拉开,有人探头出来窥探,看见有殴斗,立即关上了门。

李善两手并拢抵住对方的一拳,心想这厮尚未加冠,却好大的力气。

那壮实青年也有些诧异,没想到这人看似文弱,却力气不小。

李善是真的不想打,虽然不知道面前这人是谁,但也隐隐猜到了对方来历。

但这一架不是李善不想打就能不打的,壮实青年步步紧逼,看起来很有章法的模样,李善很是吃了亏,左肩膀被砸了拳,额角也被对方拳头擦过,火辣辣的疼。

“宝琳!”

赶来的李楷厉声道:“住手!”

瘦高个青年反驳道:“德谋兄此言不妥,你我父辈乃是同僚,却要吃里扒外吗?”

“杜构!”李楷阴着脸喝道:“自身无胆量动手,只会挑唆他人!”

听到杜构这个名字,李善愣了下,如果没记错,这是杜如晦的长子。

说起来,李善最早扬名是因为东山寺查验事件,杜如晦无功而返,杜构早就听说了李善这个名字,一个月前又在酒肆里被踹的……杜构早就在找机会一泄心头怒气了。

“砰!”

分神的李善被壮实青年一拳砸翻,脸颊处立即肿起,青紫一片。

赶来的六七个青年中,一人开口道:“尉迟兄,算了吧。”

这壮实青年就是名将尉迟恭长子尉迟宝琳,随其父征伐河北,前几日才回京。

秦王府子弟以长孙冲为首,而尉迟恭当年屡次大败唐军,身份颇有些尴尬,所以尉迟宝琳向来对长孙冲俯首帖耳,席间被杜构三两句话就挑拨的跳出来出手。

尉迟宝琳回头看了眼,人群中的长孙冲有点不知所措……得,再给一脚好了,毕竟李楷都已经站出来了,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

一脚踹过去,尉迟宝琳心里还在想,不知道长孙冲满不满意,不过能压了程处默一头,也不错。

尉迟恭、程知节同为玄甲军统领,彼此之间也是有竞争的。

就在这时候,忍无可忍的李善猛地缩身,半蹲在地上,左胳膊拦在脸前,挡住了这一脚,然后死死的抓住这只脚,猛地一掀。

在周围人惊呼声中,李善长身而起,右脚狠狠踹在半空中的尉迟宝琳身上。

第四十八章 再分高下 一声闷响,尉迟宝琳被踹的飞起,斜斜的撞在身后的墙壁上。

满场皆静,尉迟宝琳是秦王府子弟中上阵时日最长的,去年洛阳大战初出茅庐,今年洛水大战大显身手。

人群中,长孙冲瞄见那张脸庞,额角微红,脸颊青肿,和那日如出一辙。

那日李善也是如此被逼到角落处,才放手一搏,结果……长孙冲忍不住往后退了步。

“放手!”

尉迟宝琳爬起来,狂吼一声,甩开拉着自己的程处默,又扑了上去。

“尉迟宝琳!”尖锐的嚷嚷声响起,刚刚赶来的李昭德嘴里还在嚼着一块牛腩,大骂连连。

李楷倒是没慌慌张张,也不管那边,只阴着脸盯着杜构。

秦王府子弟都知晓,李善是我李楷好友,这家酒楼是陇西李家丹阳房产业,杜构选在这儿挑拨,让尉迟宝琳出手挑衅,这是在打自己的脸啊。

李善面无表情的盯着扑上来的尉迟宝琳,脚步往后退了两步,突然出手如闪电抓住了对手的手腕。

脸上绯红一片的尉迟宝琳冷笑了声,和我比气力?

尉迟宝琳手腕一弯,正想将这厮反拉过来,冷不丁肋间挨了重重一脚。

后头的程处默打了个寒颤,他当日就是这么被一击而倒的,事后敷药都没效果,三两天后才平复下来。

长孙冲又往后退了步,看着尉迟宝琳疼的正要伸手去摸肋部,李善左手挥拳,却整个身子反扑上来,右手肘高高抬起,随着动作砸在尉迟宝琳的脖颈处。

摇摇晃晃坚持了三秒钟,尉迟宝琳闷哼了声,一头栽倒在地上。

程处默呃了声,刚才席间吹的……结果比我好不到哪儿去,多坚持了一个照面,不过我可没被打晕!

李楷咳嗽两声,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好友出手,这也太利索了吧,会不会太狠了点?

“李兄?”

李善面无表情的俯身检查了下,“抬回去,冷水泼面即可,无后患。”

程处默小心翼翼的问:“真的无后患?”

李善没吭声,心想给我把刀,捅地上这厮十刀八刀都能无后患……不对,得考虑破伤风。

一群人将尉迟宝琳抬回包间,李善倒是没趁机溜走,而是进了包间。

两壶冷水下去,尉迟宝琳茫然的睁开眼,顿了顿,挣扎着伸出手,不知道是去摸肋间还是去摸脖颈。

看尉迟宝琳没什么大碍,李楷这才放下心,要是打出什么好歹,李善和秦王府子弟真要结下解不开的仇怨了。

李善倒是不担心,自己下手是有轻重的,那一记肘击很有分寸,最多晕过去而已。

屋内将近十人,李昭德还在气鼓鼓的,询问清楚后扯着杜构的袖子,两人争个不休。

最先和李善搭话的是程处默,他倒是挺服气的,呃,可能是幸灾乐祸于一直不对眼的尉迟宝琳也栽了跟斗。

李善行了一礼,“不敢当,那日实在抱歉。”

“无碍,无碍。”程处默笑道:“只不过父亲回京听说了此事,严声训斥,督促习武。”

众人中最为年长的是房玄龄长子房遗直,捂着脸颊苦笑道:“那日混乱不堪,在下也挨了两记。”

李昭德嗤笑道:“那日李兄好端端的坐在那饮酒,是谁先行挑衅?”

李善有些意外,看了眼李楷,后者微微摇头。

王仁祐之事并没有传扬出去,一方面是因为毕竟同安长公主是秦王的姑姑,另一方面李楷也不希望这事闹得太大……闹大了对李善不好,对王仁表更糟。

杜构哼了声,“入门只看到丘神勣被摁在地上!”

“所以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动手?”李昭德阴阳怪气的说:“动手也就罢了,偏偏还以多输少!”

这话一出,周围人脸色都挺难看的。

“十二弟!”李楷拉下脸喝了声。

李善苦笑着上前两步,看向站在最中央的长孙冲,“长孙兄,那日之事实乃误会,你我皆受无妄之灾。”

“诸位皆秦王府子弟,父祖辈征战沙场,多立军功,擅沙场杀敌,方寸间拳来交往实是扬短避长。”

李善团团拱手,“当日错手,在下于此致歉。”

“但此事的确因我而起,若诸位心存怨意,在下于东山寺相候,只望不牵涉他人。”

李楷皱眉道:“不过区区小事,何至于此?”

众人左顾右盼,的确是小事,但也的确丢了脸……只是尉迟宝琳都没走几个照面,难不成去找长辈出手?”

房遗直笑道:“殿下夸口,还是算了吧。”

杜构一脸愤愤还要嚷嚷,房遗直递去一个眼色……怎么这么没脑子呢?!

我都说了,秦王都赏识他,你非要再去招惹,而且还是挑衅其他人出手!

再说了,你我父辈都对此人颇为赏识,用得着你出这个头吗?

众人不再说话,视线集中在了长孙冲身上,当日就属长孙冲被揍得最惨,鼻子都破了,脸上满是血迹。

而且秦王府子弟中,长孙冲地位最高,秦王府势力中,也是长孙氏势力最强。

长孙冲今年才十五岁,算不上什么纨绔子弟,只是性情柔弱了点,犹豫了好一会儿,几次嘴唇动了动都没开口。

一旁的小胖子笑着说:“正所谓,不打不相识,既然拳脚输了,不如酒场再分个上下?”

这句话也只有他合适说,此人是高士廉长子高履行,一向和长孙冲形影不离,但他辈分高,是长孙无忌的表弟。

尉迟宝琳一拍桌子,瞪眼看向李昭德,“这酒楼不是你陇西丹阳房的吗?”

“还不去拿酒来!”

“今日输了就输了,明日讨回来就是!”

程处默拍掌笑道:“说的是,说的是,今日酒场分个高下,必要李兄大醉不省人事!”

还是武将比较容易打交道啊……李善心想,杜构这厮挺阴的,记得杜如晦有个儿子造反,也不知道是不是他。

尉迟宝琳抢过送来的酒坛倒了六碗酒,一口气干了三碗。

李善叹了口气,如果是长乐坡那间酒肆,自己还真不敢这么喝,但这等三勒浆……

等李昭德让伙房把已经做好的各式牛肉端上来,李善拿起筷子慢悠悠的挑了两块白切牛肉入腹,才慢悠悠的端起酒碗。

然后,在座众人的表情都从看好戏转为震惊,再到瞠目结舌。

你一碗,我一碗。

你三碗,我三碗。

等李善放下第十五碗酒之后,尉迟宝琳今日第二次轰然倒地。

第四十九章 解释 这种酒真是喝多少都不醉啊,小学时候就时不时陪爷爷小酌几杯村中散酒的李善摇头苦笑,只要憋得住尿,多少都能喝完!

呃,然后,李善就醉了。

“德谋兄,是他说尽管来……”

“昭德你也听到了,是他说车轮战也不怕!”

李楷和李昭德无语的看着这一幕,还好,酒品不错,没大吵大闹,只趴在那儿睡着了,呃,还流口水……

程处默得意的举起酒碗,大笑道:“宝琳不敌,还有程某!”

众人都投去鄙夷的视线,你从头到尾都在摸鱼,现在跳出来说是你灌醉了李善……要脸吗?

一直没怎么吭声的长孙冲忍不住笑了,吩咐人将李善抬到隔壁去歇息,正好和尉迟宝琳做个伴。

正说笑呢,尉迟宝琳脚步踉跄的摸着门进来了,嚷嚷着今儿好不容易有牛肉,却被灌醉了……

李楷让伙房索性再做了份,那头秦川大黄牛基本上全被李昭德给弄来了,据说是摔死的,也不知道真假……反正是李家庄子摔死的。

“说起来,这菜肴真是一绝!”胖乎乎的高履行咂咂嘴,“难不成是你们丹阳房秘制?”

刚上来的炖牛腩被尉迟宝琳一扫而空,就差舔盘子了……他也乐于塑造这样的形象,毕竟秦王府中,真正白衣起家的也就他和侯君集两人。

当然了,刚刚酒醒的尉迟宝琳到底是不是本色出演……这个谁都不知道了。

程处默拍了拍肋间,“上次三天都没能下床,若要揭过此事,日后不得收钱!”

想来吃白食……李楷这等好脾气的都被气笑了。

一旁的李昭德嘴快,“这等事我兄弟二人做不得主,酒楼也有李兄份子。”

程处默眼睛一亮,“那不正好!”

“咳咳!”李楷瞪了李昭德一眼,“李兄与酒楼无关,只是东山寺而已。”

这句话言外之意是,李善日后是要走仕途的。

“懂,懂。”程处默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嚷嚷道:“至少十次,昭德不许,某直接去东山寺找李善!”

李昭德冷笑道:“你去找吧,就怕又是被抬回来!”

这边两人争吵不休,那边房遗直轻声问:“德谋兄,府内尽知,家父有意……不知令尊?”

房玄龄最喜欢举荐人才入秦王府,众人都以为,若是秦王登基,其他不论,吏部尚书一职非房玄龄莫属。

房遗直知晓父亲曾向秦王举荐李善,但似乎并没有下文,而李善和陇西李家丹阳房子弟来往密切,按理来说应该是李客师举荐。

李楷踌躇了会儿,避而不答,提起酒楼布局是李善亲手绘图而成。

虽然不知内情,但李楷知道一点,李世民对李善施恩,但又不将其收入麾下,一定是有所用意的……李楷心有隐忧,只怕和河东裴氏有关。

“琼瑶浆?”长孙冲的话让他人的议论都停了下来。

“对对对,琼瑶浆据说是东山寺僧人秘制。”高履行拍手道:“入口丝滑,若是加入蔗糖……”

“那便是李兄……呃,是东山寺秘制。”李昭德舌头拐了个弯,“原先是孝卿兄门下与东山寺合营,后来王仁祐那厮偷了秘方……”

“偷了秘方?”

“真的假的?”

李昭德气鼓鼓的,骂道:“还不止呢,王仁祐还想拉拢李兄,但李兄以义为先,严词相拒!”

“噢噢噢!”长孙冲这下明白了,“难怪那日丘家大郎入酒肆,恰巧随行的王仁祐……这才将李善卷了进去!”

那日之后,也有人猜得到,自己八成是被人当枪使了……最明显的证据是,一个多月过去了,基本每日都要去平康坊吟诗作赋大出风头的王仁祐一直销声匿迹。

但直到今日,众人才知晓其中缘由。

“王仁祐乃是太原王氏子弟,去偷一份秘方?”杜构嗤笑道:“天方夜谭,以此相诬……”

“闭嘴!”房遗直再也忍不住厉声训斥,“今日之事,必当禀报令尊!”

杜构脸色一白,他是知道自己老子的,那可不是好脾气的,就连身为秦王府兵曹参军事的叔祖杜淹都要俯首。

“此事就此揭过。”李楷朗声道:“他日再行切磋,但请择日,只需不在此地即可。”

“对了,今晚家慈寿诞……”

“正要拜会。”房遗直等人起身,“时辰也差不多了,这就过去。”

李楷拱手道谢,笑道:“履行就不用去了吧?”

高履行本名高文敏,履行是他的字。

“正要拜会表姐。”高履行两眼一翻,“对了,还有表姐夫!”

程处默在一旁起哄,“德谋兄,你该称一声表舅呢!”

从秦王妃那边算起来,李楷的母亲长孙氏算是高履行的表姐。

“隔壁……”

“无碍,李兄午时已然拜会过家慈了。”李楷挥手道:“让他随从送他回家就是。”

高履行拉着长孙冲走在最后面,低声道:“此事不必追问。”

“真是王仁祐?”

“嗯。”高履行朝着前面的房遗直努努嘴,“遗直兄也听出来了,酒楼有王孝卿的份子,同安长公主乃王孝卿嫡母,而王仁祐颇得长公主青睐……”

脑子转了两个圈,长孙冲这才听懂,八成是王仁祐和王仁表斗法,结果连累了李善,而王仁祐一时凑巧,拿自己这帮人当枪使。

“娘的!”长孙冲忍不住骂了句脏话,“王仁祐那厮呢?”

“他是个聪明人,一个多月了,一直躲在长公主府内不出来,你还想冲进去给他一巴掌?”

长孙冲没话说了,同安长公主地位尊崇,太子秦王都要毕恭毕敬,自己又没疯。

走出酒楼,看着四五个身材粗壮的汉子将李善送上马车,高履行啧啧两声,“李善身边随从也颇为不俗,不仅武艺精熟,而且进退有度,俨然阵列。”

长孙冲犹豫了下,低声说:“但父亲私下曾提起,此人……”

“表兄就是想得多……你说不得,我还说不得?”高履行嘿嘿笑道:“李善与陇西丹阳房来往密切,德谋兄之母是秦王妃的堂姐,却未将李善引入秦王府,偏偏殿下两次盛赞……”

高履行身材矮小,还吃的圆滚滚的,实则心细如发……没办法啊,这么多年,虽然有秦王府护佑,但毕竟父亲高士廉远在岭南,一人在关中,自然历练出来了。

高履行在心里想,今日解开过节,但李德谋还是避开了那个话题……李善究竟是何来历?

黄昏时分,宾客盈门,多有陇西李氏族人来贺,当然更多的是李客师在秦王府的同僚,以及秦王府子弟。

尉迟宝琳败北的事,很快就传开了……呃,这个要败程处默所赐。

第五十章 有备无患 隐隐察觉到有人用湿毛巾敷额,李善努力睁开眼,只听见母亲朱氏在那发牢骚。

“如此大醉淋漓,真是好的不学,尽学这些!”

即使头晕脑胀,李善也忍不住想笑,这是在骂周赵呢……那厮在李宅授课,包吃包住,但是不包酒,一个月十贯的薪水全都买酒了,每隔几日就要大醉一场。

那边还在絮絮叨叨,李善手一撑床榻坐了起来,一个不稳又好险栽倒。

“醒了!”朱氏哼了声,“醉酒赋诗,倒是好风采!”

李善呃了声,自己不会说漏了嘴吧,千古名句这么出现……那真是糟蹋了。

“就知道自挂东南枝,自挂东南枝,也不嫌丢人!”

“还东倒西歪的,往哪儿去?”

放下心的李善摇摇摆摆,张头四顾,实在有点站不稳,感觉走个直线能走个圈,只能嚷嚷道:“小蛮,小蛮呢?”

朱氏赶紧扶住儿子,“小蛮在烹茶。”

烹茶解酒?

这是怕我吐不干净是吧?

想想今日在李宅后院喝的那碗茶,李善忍不住呕一声,稀里哗啦……

三勒浆虽是果酒,度数不高,但后劲不小,李善这次算是栽了。

但现在的问题是……李善至少喝了有三四十碗!

“小蛮,小蛮!”

“郎君又吐了……”

“扶着我……走!”李善靠在香软的身躯上,加快了脚步。

三四十碗果酒,真的憋不住了!

一晚上起夜了四五次,毕竟那么多果酒,还加上口干舌燥喝了不少水,第二天一早,李善还无精打采,虽然昨日大醉,但生物钟让他还是早早醒来。

侧头看了眼身边睡得正香的小蛮,李善定睛细看,哎,放在前世,这是个脸蛋精致的软萌妹子啊。

说起来小蛮昨晚有功啊,黑漆漆的夜里还把水龙头挺准的,没让李善弄湿裤子。

怔怔的出神,李善脑海中闪过很多片段,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其那些已经很久远的记忆,可能是因为昨日打了一架,他甚至想起自己在高中打的第一架。

那是个喜欢抢高中生生活费的混混,记得自己被打的不成人形,但还是狠狠咬住混混的耳朵不肯松口,事后班主任说你太傻,只为了那五块钱。

但那时候,自己一周也只有五块钱的。

为了让那些混混心生惧意,自己可以豁出去玩一把狠的。

昨日也一样,当尉迟宝琳动手,当李楷、长孙冲、程处默都赶到之后,李善已经下定决心玩一把狠的了。

不玩一把狠的,不证明自己有些能力,不让自己更有分量一些,日后当危机降临的时候,自己有能力自保吗?

若昨日没有干脆利索的击晕尉迟宝琳,自己能得到那些秦王府子弟的认可吗?

若是昨日被尉迟宝琳羞辱却不敢反抗,秦王府上下会如何看待自己呢?

不说李客师了,李楷、李昭德还会视自己为友吗?

说什么以义为先,说什么合作得利……李善很清楚,这些都是建立在自己个人能力、气质、驳杂学识的基础上,这个时代真正的寒门子弟是无法和李善这样的穿越者相提并论的。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早已大亮,小蛮这才悠悠醒转,“郎君看什么呢?”

“擦擦。”

“啊?”

“擦擦口水。”

小蛮脸腾一下红了,一下子爬起来,捂着脸跳下床。

“小心点……哎哎哎,看看,摔了吧。”

李善在床上笑得乐不可支,看着小蛮跌跌撞撞的跑出去。

好一会儿之后,小蛮端着脸盆毛巾进来服侍李善起身,小脸还红通通的。

“端进来作甚,我出去洗漱就是。”李善嘀咕了句,但还是起身,张开手,任由小蛮服侍穿衣洗漱。

基本上除了刷牙还是自个儿动手之外,其他的李善闭目养神就行了……腐朽的封建地主阶级啊!

“郎君,夫人昨日说要再买个侍女。”

“嗯?”

“是小蛮服侍郎君不周到吗?”

李善随手搂过小蛮腰,调笑道:”母亲说笑而已。”

小蛮嘟着嘴垫着脚,凑在李善耳边小声说:“小蛮读过《孝经》、《论语》,也能服侍郎君读书。”

李善一怔,之前这几个月,虽然知道小蛮通经史,却不愿意她进书房,无非是为了不惹得小蛮回想往事。

“小蛮十岁之前亦读书。”

李善手紧了紧,他听得懂这句话,小蛮应该是十岁才入平康坊的,而平康坊女妓都是罪官女眷。

小蛮今年才十三岁,这说明她的父祖辈应该是李唐建国之后才获罪的。

定了定神,李善笑着说:“勿忧勿忧,如小蛮这般知书达理,通晓经史,红袖添香的侍女,哪里那么容易买来?”

“未必呢。”小蛮哼了声,“这些时日,北边好些大户南下,前几日还听说,有一家被盗匪劫杀,奴仆叛离,只剩下兄妹二人。”

李善一皱眉头,警惕起来,其他的不记得,但他记得刘黑闼闹了两次,第二次是李建成出兵河北,刘黑闼也是死在这一战。

但更让李善警惕的是另一个可能,因为他想起昨日酒楼里听到的一个消息。

就在大半个月前,代州主管定襄郡王李大恩攻苑君璋割据的马邑,但合兵的独孤晟未能在约定时间赶到,李大恩驻守新城,成了孤军。

刘黑闼趁机说动了颉利可汗,调动数万骑兵攻新城,圣人遣派右骁卫大将军李高迁救援,但李大恩因粮尽而被迫趁夜突围,所部大溃,本人亦被擒杀。

如今的唐朝还不是那个威服四海的大唐,其主也不是那个天可汗,突厥那巨大的阴影始终盘旋在李唐的头顶。

“让老范去喊八伯来一趟,还有八伯长子朱奇。”

一刻钟后,抓着朱玮问东问西好久的李善看向了朱奇,这位原先是个货郎,这大半年来一直负责东山寺与酒楼的合作事宜,时常出入东西市。

“呃,的确涨价了。”朱奇迟疑道:“去年斗米四钱,如今斗米五钱,有的粮铺已经涨到六钱。”

李善抿紧了嘴,手指曲起带着节奏一下一下敲击在桌面上,“连续三年攻洛阳,又征伐河北,米价不升,如今却……”

反复思索后,李善看向朱玮,“八伯,可信得过侄儿?”

朱玮毫不迟疑道:“自然信得过,大郎有话直说。”

“遣派人手去买粮,不要在长安城买,分头去各地购粮。”

“购粮?”朱玮愣了下后点头,“我来安排人手,买多少?”

“只要公账上还有,就算只剩下一钱,也要用出去!”

“不一定是米面,多买些粟米,便宜。”

“记得东山寺是有大仓的,要安排人手把守。”

所谓将心比心,朱家沟唾弃以前的李善,尊敬亲近如今的李善,猎户时常送来猎物,妇人时常为李善做几双鞋,每次李善出村,总有青壮自告奋勇担当护卫随从。

在这种时候,哪怕只有一丝可能,李善也试图让朱家沟免于灾难。

反正,在封建时代,多存些粮食,总是不吃亏的。

第五十一章 复起 六月末的长安城,正是盛夏时节,气候炎热难当,垂柳无力,唯闻蝉鸣。

李世民一进承乾殿,就甩开外衣,接过妻子亲自递来湿巾擦了把脸,换了身轻便的,才说:“父皇过两日要去仁智官避暑。”

秦王妃的手顿了顿,才笑道:“殿下久在外征战,正要一表孝心。”

李世民连连点头,夫妻俩都心知肚明,陛下外出避暑,必留东宫坐镇长安。

虽然有让李建成正位的预兆,但对李世民来说,也是难得父子独处的机会……李元吉还在河北呢。

闲聊几句后,李世民看见榻边案上摆着的盒子,诧异道:“观音婢,梳妆物怎的摆在外间?”

秦王妃掩嘴娇笑,如花枝乱颤,“兄长大郎要的。”

“近日习武颇勤,但炎日悬空,他是怕黑了。”

李世民愣了下,“习武颇勤?”

“还不是因为东山寺李善。”秦王妃说着说着又笑起来,“三堂姐那日寿诞,臣妾午时登门,恰巧见了李善,真是个俊俏儿郎,可惜就是太黑了点,三堂姐还送了他一盒脂粉……”

“哈哈哈……”李世民大笑,突然举起光溜溜的右臂,意思是我也不算白啊。

秦王妃伸手拍了拍,“夫君那是征战沙场晒的,李善却是天生的,毕竟生于岭南。”

“其母是岭南女子?”李世民随口道:“此子倒是有些南蛮之像,凶悍的紧,不枉我借他虎威一用。”

秦王妃还在想李楷提起,李善之母朱氏擅于烹茶,每每咬盏,应该不是普通岭南女子,听到这话问:“夫君此话何意?”

“好像就是那日吧。”李世民饶有兴致的说:“这两日才听闻,李善与尉迟恭长子狭路相逢,动起手来,两个照面尉迟宝琳就被击晕倒地。”

秦王妃微微皱眉,“那日所见,温文儒雅,进退有度,谨慎的紧,如此表里不一?”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李世民还算公正,笑道:“咬金昨日提起,李善不肯还手被击倒,但尉迟宝琳还不罢手,被逼得急了,李善两个照面就将尉迟宝琳打昏……”

说到这,李世民忍不住大笑:“观音婢是没看见……咬金说的兴致勃勃,敬德脸如黑炭!”

秦王妃也笑着摇头,她在秦王府内并不是只充当李世民妻子这一个身份,对秦王府幕僚、将领子侄辈均照顾有加,时不时亲自登门拜访长一辈的女眷,对秦王府内的很多事都了然于心。

玄甲军是李世民的杀手锏,人数约莫千余,选高头大马,骑兵均着黑衣玄甲,最早是翟长孙所率,之后分为左右两队,补程咬金、尉迟恭、秦琼三人。

翟长孙和秦琼为正,这两人都沉稳有度,向来寡言少语,两个副手程咬金和尉迟恭互相看不顺眼,常常唇枪舌战。

呃,尉迟恭嘴巴比较会说,也拉的下脸,常常堵得程咬金吃瘪……这次后者算是报了一箭之仇。

“咬金也不嫌丢人!”李世民笑骂道:“被打的三天下不了床,就比被打晕强了?”

秦王妃也笑的乐不可支。

“那李善也算聪明,顺势和长孙冲和解。”李世民啧啧两声,“先行避让,而后反击,立威和解,又有李楷襄助……论心思,此人倒是依稀有弘大之影。”

裴世矩,字弘大。

秦王妃想了想后也点头,“听舅父提过,裴世矩少时便以文武双全,谋定后动而闻名。“

“不过此人太过张狂!”李世民随口道:“夸口饮酒不醉,被群起而攻之……”

“胜负如何?”

李世民大笑,“自然是被抬回去的。”

呃,李世民的信息来源是程咬金和尉迟恭,这两位……儿子已经丢了面子,总要填补点回来吧。

反正程咬金是心安理得的,儿子在他面前拍着胸脯说是他灌醉了李善,尉迟宝琳早就昏睡过去了。

李世民端起侍女送来的汤碗一饮而尽,皱眉道:“宫中少冰,父皇都舍不得用。”

秦王妃摇头道:“是侄儿送来的,父皇以及后宫处均以送去。”

“长孙冲?”李世民笑道:“倒是没听辅机提起。”

秦王妃正要开口,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殿下,陛下急召,两仪殿议事。”

太极宫前朝最重要的是太极殿,那是听政视朝之处,各种册封、大典、宴请均在此处,但并不常用,而两仪殿是皇帝以及太子、重臣主要议事之地。

李世民霍然起身,目光闪烁,他虽然名为尚书令,也实际参与朝政,但李渊主要和勋贵重臣以及太子议事,李世民的分量不算太重。

如此急召,必是兵事。

一刻钟后,李世民的猜测得到了印证。

“刘黑闼复起,如之奈何?”

当今陛下李渊年近一甲子,但仍然头发乌黑,不见银白,虽慈眉善目,但刚刚接到的这个消息让他眉头紧紧皱起,显得脸上沟壑纵横。

李世民无奈起身,“父亲,是孩儿之过。”

洛水大战,刘黑闼溃逃,李世民没有派兵追击,这才有了此次复起……至少在相当一部分人心目中,这个逻辑是成立的。

在座的几位宰相裴寂、陈叔达、萧瑀、裴世矩都默不作声,他们和太子李建成来的早。

之前李渊叹息李世民未能斩草除根,而李建成提起二弟当年

三日不卸甲覆灭刘武周故事。

言外之意很明显,父皇,二郎那是养寇自重啊!

对此,李渊保持了沉默,这也让李建成暗自欣喜,他上前一步,“父亲,为今之计,当出兵河北。”

“三胡如今总领河北诸军,当合军一处,再调关中府兵,挑选良将,尽快擒杀刘黑闼。”

话才说到一半,李渊就已经在摇头了,他抬头看去,发现李世民也在摇头。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撞了撞,李渊有点尴尬,也暗恨长子看不清形势,“二郎,说说看。”

李世民朗声道:“洛水一战后,孩儿当日未下令追,实是事出有因,刘黑闼率千余残部北逃,必附突厥。”

“此番刘黑闼复起,必然往突厥借兵,再加上李大恩阵亡,此番突厥怕会大举南下。”

说到这,李建成也懂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在突厥可能大举南下的情况下,刘黑闼不过是小事。

如果突厥只借兵给刘黑闼扰乱河北还好,但如果突厥攻入关中呢?

而且如今是六月下旬,再过一个月就入秋了,那时候突厥……年年都是要南下入关中劫掠的。

都说李渊是大一统王朝中能力最差劲的开国皇帝,但事实并非如此,他敏锐的察觉到了危机。

如若刘黑闼大闹河北,突厥觅得良机,说不定会以主力南下,到那时候,才建国五年的李唐王朝,不是没有覆灭的可能的。

“二郎,如何应对?”

李世民慨然起身,“不可出兵河北,当整军待发。”

反复思索后,李渊点头道:“召三胡回京,河北诸军……”

“淮阳王弟可当重任。”

李建成暗暗咬牙,淮阳王李道玄是李唐宗室子弟,自十六岁时随李世民上阵,两人关系极为亲密。

但问题是李唐一族打天下,统兵之帅必须是宗室子弟,这也是李世民军功加身的一个重要原因,如今江南战事实际指挥者是李靖,但他仍然是李孝恭的副手。

但李建成手里没有合适的人选来否决李道玄……总不能让三弟留在河北吧?

“可,授道玄河北道行军总管。”李渊顿了顿,补充道:“原国公为其副将。”

李建成松了口气,史万宝是前朝大将史万岁的弟弟,当年辅佐平阳昭公主,得封原国公,后投入东宫,如今检校洛州都督。

第五十二章 今日药丸 东山寺立寺算不上悠久,但也有百多年的历史,占地算不上大,但也算不上小。

走到寺庙最西侧,并没有围墙,而是一面巨大的石壁,李善在朱玮和朱六伯的指引下绕着石壁走了会儿,才发现几个石窟。

朱八等一批年轻的和尚都已经还俗,而六伯等年纪稍大的依旧留在寺庙做和尚,东山寺也是需要些和尚装点门面的。

“前朝募骁果,朱家沟数十青壮随军东征高句丽。”朱六伯笑道:“那时候长白山已经闹起来了,谁也不愿去送死,老八有样学样,杀了头耕牛……”

朱玮摸着脑袋苦笑摇头,“上官杀牛,入狱论罪,但好歹未征辽东……”

“几十条性命差点被你一手拉下黄泉。”朱六伯想起旧事忍不住又骂了句,“上官乃是世家子弟……”

朱玮向李善解释道:“是太原从龙功臣,任国公刘弘基,其父前朝河州刺史刘升。”

朱六伯接着骂道:“若是三郎君在还好说……”

“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朱六伯,朱玮瞪了眼堂哥,才接过话茬往下说:“后我等做了逃兵,但也不敢回朱家沟,怕连累家人,就在山上野居,后得东山寺僧人收留,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就躲入这石窟。”

朱六伯指了指石窟,“不知是何时开凿,三个石窟可容近千人。”

三人随便挑了个石窟往里走去,朱玮点了根火把,李善就这火光隐隐约约的看了一遍,点头道:“倒是干燥的很,正适合做粮仓。”

“买那许多粮米作甚?”朱六伯好奇问。

李善叹道:“有备无患,河北尚未平定,唐军和突厥终有一战,如今多存些粮米,日后或是救命粮。”

朱玮断然道:“此事皆由大郎安排。”

朱六伯有些诧异,他知道自己这位堂弟向来在族中威望极高,说一不二。

“哗啦啦。”

脚边踢到了什么,李善低头看去,从地上捡起一柄长刀,“八伯?”

朱玮无所谓的解释道:“这些年来,关中不宁,自然要备些兵刃,不止长刀,还有弓箭、长枪,铠甲也有。”

李善咂咂嘴,朱家沟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村落,没想到暗地里不比普通的县城豪强差。

“那就这样吧。”李善吩咐道:“粮米陆续运至东山寺,六伯主持,挑选僧人、青壮运至石窟储藏。”

“没问题。”朱六伯点头道:“不过那独轮车要多几辆才行。”

“已经安排木匠打制,来得及,购粮也是需要时日的。”

所谓的独轮车就是鸡公车,李善前世在乡村经常用,记得有次自己生病,爷爷就是推着鸡公车送自己去乡卫生院的。

走出石窟,李善伸手圈了一片,“外间建一栋小屋,将入口挡住,另外寺内需要安排人手看护。”

李善知道,如果历史轨迹没有发生改变,贞观三年,李靖轻骑灭突厥立下不世之功。

但在贞观元年,准确说是玄武门之后不久,突厥骑兵进逼长安,逼的李世民签下渭水之盟。

李善毕竟不是历史专业的,就算是,估摸着也不会知道,突厥骑兵杀到什么位置……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时候的关中,必然缺粮。

朱玮拖着一根长长的玩意,“大郎,这是当年收藏的一根马槊,你使来试试。”

“好长……”

得有五米多长了,光是开锋的槊锋就得半米长。

“矛长丈八谓之槊。”朱玮笑道:“槊杆一丈,柘木所制,刚柔并济,槊锋八尺,无坚不摧。”

李善定睛细细看去,槊锋居然有八个面,显然是专门针对铠甲设计的。

“专为破甲所设。”朱六伯平静的说:“如今哑暗无光,待到上阵时磨一磨就是。”

真是个好玩意,虽然用不上,但李善也高高兴兴的拖着马槊下了山。

“大郎,大郎!”

刚进村子口,小和尚就跌跌撞撞的跑过来,一不小心还摔了跤。

“十六,平地你也能摔一跤……”李善无语了,“又想吃鸡腿了?”

“又有鸡腿吃?”小和尚眼睛一亮。

前几天是李善前世的生日,当年爷爷总会买一斤鸡腿回来,于是李善提前让酒楼买了些鸡,然后把鸡腿都留了下来……

可惜一旁红烧鸡腿,李善也没吃多少,周赵、朱八、小和尚跟饿死鬼投胎似的。

“明年再吃!”李善没好气的问:“什么事叫我?”

“晒场那有人等着呢。”

李善冷笑问:“又是前日那厮?”

“嗯嗯。”小和尚用力点头。

片刻后,晒场上等得不耐烦的尉迟宝琳远远看见李善,吼了声:“李兄,今日再不相让!”

李善走到近处,一旁的程处默阴阳怪气的说:“这话前日说过,十日前也说过,半个月前还说过!”

尉迟宝琳怒目而视,程处默只顾嬉笑……和他们老子正好换了个边,程咬金倒是常常被尉迟恭挤兑的下不来台。

自从大半个月前那次酒楼殴斗之后,秦王府子弟频频来朱家沟串门,最早是尉迟宝琳……在晒场上被李善干倒了,之后在酒场上被周赵灌得吐了个稀里哗啦。

第二次来,程处默特地跑来看笑话,尉迟宝琳声称绝不相让,然后又被干趴下,程处默倒是聪明,不肯下场。

之后李楷、王仁表还带着房遗直、高履行等人登门造访,看尉迟宝琳如何被一次次干趴下,还能品一品基本每碗都能咬盏的好茶。

李善前世没学过武,只不过打架次数多了些,再加上身为医生……而且长期在急诊科轮班,练出了一身能耐,而且前身在岭南也是习武的,很有把力气。

呃,主要还是李善力大手快,而且他又是个骨科医生,知道打哪儿效果好,打哪儿比较疼……

晒场上尘土飞扬,尉迟宝琳几次近身都被李善闪开,反而被后者一个勾脚差点摔倒。

一声闷响,倒霉的尉迟宝琳捂着腹部趴在地上干呕,程处默一边朝李善竖起大拇指,一边笑得前仰后合。

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尉迟宝琳盯着程处默,鄙夷骂道:“他日敌强我弱,莫非要临阵逃脱?!”

程处默一滞,这话说的有点毒,也有点狠,传扬出去自己肯定会被父亲大骂……想都不用想,这厮肯定会传扬出去!

正在这时候,费力拖着马槊的小和尚终于走到晒场边了,“大郎,这长杆好重!”

程处默眼睛大亮,抢过马槊仔细看了看,惊叹道:“好一根马槊!”

尉迟宝琳凑过来抹了把,肯定的说:“柘木所制,生漆、葛布、麻绳,上号马槊。”

程处默的眼神有些古怪,在隋唐时期,小门小户出身的子弟,就算武艺超群,也使不来马槊。

因为马槊这玩意制作太难,耗时太久,三年时光,成功率也不到三成,而且还要配合战马练习,非高门大户不能。

不过这不是紧要事。

现在的紧要事是……程处默高声道:“取两根长棍来,今日要领教李兄槊技!”

李善脸颊动了动,“无马……”

看出端倪的尉迟宝琳高呼道:“快,将马牵来!”

今日药丸啊……李善瞪着还一脸茫然的小和尚,太不懂事了!

第五十三章 考证 朱家沟,晒场边,一大群吃瓜众在拍掌叫好,声音最响亮是高履行,这小胖子曾经被李善一脚踹中膝盖,要不是躲得快,脸就得和李善的膝盖打个照面了。

“今日还不错。”向来儒雅的房遗直点头赞道:“至少没从马上摔下来。”

一旁的长孙冲还是第一次来,咧着嘴笑道:“据说前日一个照面就被宝琳挑下马了?”

“半个照面吧。”尉迟宝琳嘿嘿笑了,冲着晒场上吼道:“小娘子绣花呢?!”

李善听的满头黑线,对面的程处默递来一个歉意的眼神,手中长棍一探一缩,引得李善伸出长棍。

程处默两腿用力,趋马加速,手中棍如毒蛇一般猛地探出,棍头点在李善的肩头,将其戳落下马。

李善倒也不沮丧,对方家学渊源,不说槊术,这本就快马奔驰,还能瞬间趋马再加速,就不是普通士卒能掌握的。

战阵上,骑兵冲阵,很多时候,加速、减速、转向就能决定胜负生死。

“李兄勿需气馁。”尉迟宝琳高声道:“他是胜之不武,居然还手持长棍!”

李善气得将刚捡起来的长棍摔过去,程处默还算厚道,而尉迟宝琳就有点……

前几日,尉迟宝琳夸口空手对阵,两三下就将李善手中长棍给夺了去,引得众人啧啧称赞,都说尉迟宝琳得其父真传。

去年洛阳大战,李元吉三次被尉迟恭空手夺槊……呃,李楷私下说,为此齐王引以为耻,愤恨秦王,这可能也是齐王依附东宫的一个原因。

“至少未有坠马,五个照面才被打落。”李楷安慰道:“大半个月进展神速……只可惜了那根好马槊。”

“德谋兄这是夸还是贬?”李善没好气的说:“这许多人,都是来看热闹的?”

大半个月前,李善被尉迟宝琳、程处默发现……这厮不会使兵刃,还不会骑马,然后就开始使劲儿欺负李善。

其实李善是会使兵刃的……呃,手术刀算吗?

隋唐时期世家子弟若论武,大都指的是马上冲阵杀敌的武艺,所谓的江湖武艺,那要等到宋时了……从北宋开始,中原王朝就很难组织成规模的骑兵军队了。

所以平地较量,李善身高力强并不吃亏,但在马上较量……这技术难度非常高,别说一两个月,七八年都难出师。

偏偏尉迟宝琳的父亲尉迟恭,程处默的父亲程知节,是秦王府中公认的使槊好手,能和他们俩相提并论的也只有秦琼一人。

李善被欺负也正常,他刚开始连马都不会骑呢……不过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那些秦王府子弟时不时就要来窜门,而且都是携马带棍。

来得多的是尉迟宝琳,这厮连十一岁的弟弟尉迟宝琪都带来了……结果李善在后者手下也只坚持了三个回合。

程处默比较厚道,教授李善趋马和一些简单的使槊技艺,可惜时日太短,李善基本上是……谁都能欺负。

悻悻的转头四顾,李善诧异的看到了长孙冲,“长孙兄也来了。”

长孙冲笑了笑,接过高履行递来的长棍,“李兄,你我较量一二如何?”

“今日疲累,改日吧。”李善立即摇头,“再说了,长孙兄名门贵子,不敢得罪。”

“表侄也是好意。”高履行忍笑解释,“李兄技艺不熟,需得时常对练,才能有所进益。”

“说的是,说的是。”房遗直点头道:“学槊谁当年不是时常坠马?”

七嘴八舌的怂恿声中,李善铁青着脸看向了李楷,这是唯一的指望了。

“呃……”李楷呃了半响才说:“李兄……诸人之语也算在理……”

哄然大笑声中,长孙冲手持长棍利索的翻身上马,而李善是在程处默的帮忙下才踩着马镫爬上高高的马背,然后接过李楷递来的长棍,慢慢悠悠的趋马进了晒场。

“十个照面?”

“五个照面足矣!”

李善马术不是不精……而是只能做些最基本的,趋马往前冲还行,但减速勒马不太行,所以也不太敢加速,怕收不住……这交通工具又不能踩刹车。

至于转向……关键时刻,李善方向盘总打错,在马上,往左转应该是往右拨转马头。

不过李善是下了决心一定要考过……不,是通过考核,虽然没证。

长孙冲意气风发,趋马加速,缓缓平抬长棍,对准了李善。

而李善只使马匹小步往前,待得两马交错之前,猛地两腿一夹,胯下马突然加速,使长孙冲的长棍落在空处。

“虽是初学,但实在聪慧。”李楷笑道。

尉迟宝琳没吭声,但其他几人都纷纷点头,马上对阵,分出胜负最主要的因素不是马槊,而是马术。

马匹奔跑的速度、加速减速能尽量扰乱对手的出手时机,也会给自己带来更合适的出手时机。

但下一刻,众人有点不忍目睹。

刚刚被夸了句的李善收不住加速的马,还好险从马背上摔下来……

拨转马头的长孙冲有点不知所措,对面的李善趴在马背上控制不住还在奔驰的马匹,手中的长棍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大笑声中,高履行高声道:“都猜错了,一个照面而已!”

尉迟宝琳反驳道:“说不定是要使空手夺槊!”

听得这话,长孙冲笑得手中长棍都拿不稳了。

还是程处默厚道,趋马赶上去牵住还在奔驰的马匹,“啧啧,这马算是温顺的了……”

李善倒不觉得难堪,初学乍练,出点丑也是常事,当年第一次上手术台惊慌失措被导师骂成狗。

一行人回了李宅,几十个奴仆正在那烤羊,众人在一旁坐定闲聊,嘴快的高履行提出要品茶,长孙冲却委婉相拒。

这个举动让李善对其刮目相看,这位绿帽子王品行还真不错。

烹茶待客,高门大户女眷有之,以示茶艺精湛,且关系亲近,但随意指使,难免有将其视为茶仆的嫌疑,长孙冲相拒,自然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尉迟宝琳咬了口羊肉串,嘀咕了声,“可惜无酒。”

李善偏头朝大快朵颐的周赵指了指,“日日大醉,哪里存得住酒。”

“前几日倒是听周先生提起……”程处默随口道:“长乐坡那家酒肆……呃,就是那家,存有美酒。”

周赵高声道:“必为绝世美酒,劲道远迈三勒浆!”

看众人蠢蠢欲动,李善皱眉道:“那次就是你非要去长乐坡,结果惹出好大风波……”

“是我非要去长乐坡饮酒?”周赵猛地跳起来,怒目而视。

李善平静以对,“某虽擅饮酒,但不喜酒浆,德谋兄是知晓的。”

李楷也是无语了,他记得那日黄昏,自己和王仁表、李昭德赶来,李善说起……因为李德武要来东山寺,他才会外出相避。

第五十四章 冲阵 沿着泾河放马奔驰,落在最后面的李善有点紧张,毕竟这不是平坦的晒场,也不是舒适的草地。

“别紧张,两腿不要太用力。”

一旁的大汉笑着提点,“全身紧绷绷的,马儿也难安。”

“多谢郭叔指点。”李善勉强露出个笑容。

郭朴是李府的家将,随李客师征战南北,几番出生入死,又受命教导李楷几兄弟武艺,很得李楷敬重。

郭朴靠了过来,伸手带了带李善胯下马的缰绳,耐心指点,“四郎胯下马乘骑年许,才能自如随意,郎君最好还是买匹口齿轻的健马……”

李善仔细听着,一点点适应,情况比之前好了些,心想考证难度还真挺大的,前世再难也就三个月,这一世三年都够呛,最多只是摔不下来而已。

“烟柱?”

李善抬头看去,远处的天空中有大大小小三个烟柱,在蔚蓝如洗的空中显得格外刺眼。

前面众人也勒住马匹,议论纷纷,李善听见尉迟宝琳在高声呼喊,让随从前去打探。

均是秦王府子弟,父祖辈都历经战事,甚至还有如尉迟宝琳、李楷这等已经上阵杀敌的人物,身边随从虽然未能携带马槊,但也带了些长刀、弓弩,以及比试用的长木棍。

“长乐坡出事了?”李善跳下马,“不可能是外敌来袭,怕是有贼匪作乱。”

李楷点头赞同,“月余前刘黑闼复起,河北道行军主管淮阳王并史万宝留驻河北,齐王率军回关中,不可能是外敌来袭。”

这是很简单的判断,长乐坡距离长安也就二三十里,不可能外敌来袭,长乐坡失陷,京城还不知情。

长孙冲突然开口道:“听闻刘黑闼已破定州、瀛州。”

去年李世民被闲置,除了还在经略江南、岭南的李孝恭、李靖之外,李渊、李建成使劲了浑身解数,派出了除了秦王府之外几乎所有的成名将领,结果无一胜绩。

周围人都沉默下来,在天下大抵平定的如今,刘黑闼像一根毒刺,偏偏就扎在李唐的背脊,令人坐立难安。

李善慢吞吞的说:“两个多月前,李大恩兵败身亡……”

“嗯?”高履行神色一紧,“李兄何意?”

“斥候回来了。”李善努努嘴。

尉迟宝琳派出四个斥候都是历经沙场的精锐,居然有两个带了伤回来,骂骂咧咧的在那包裹伤口。

众人将为首的斥候围在中间,李善没有凑上去,而是静静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难民作乱而已,如今八月初,正是突厥南下侵扰边境之时。”尉迟宝琳高声道:“虽未携马槊,但快马利刃,杀散难民,轻而易举。”

“不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房遗直摇头道:“我等均有坐骑,立即回程告知长安令才是正理。”

虽然隋唐时期文武不分家,但程咬金、尉迟恭都是沙场冲阵的勇将,而高士廉、房玄龄虽然也历战阵,但毕竟只是出谋划策之辈,家中子弟自然也是跟循父辈。

长孙冲犹豫半响,看了看高履行,再看看李楷,回头竟然看了眼李善。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六尺之躯立须知命。”李善淡然道:“但想走也走不了。”

外围的斥候喊声正此刻响起,“郎君,镇子有数十骑往这边来。”

李楷跳上马,在随从的搀扶下站在马背上眺望,阴着脸喝道:“备战。”

程处默低声向李善解释,“纵使快马,但背后追兵……”

“勿需多言。”李善整理了下马匹,他也明白这个道理,冲阵未必会输,逃遁……万一被追上,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周围随从均是秦王府精锐士卒,其中还有几个是玄甲军出身,高声指挥众人排阵。

长孙冲、高履行和李善被安排在最中央的位置,前两者是因为身份贵重,而李善是因为他的弱鸡。

李善握住郭朴塞来的腰刀,心想早知道应该把周赵给带上……

前头是尉迟宝琳、程处默两人率随从打头阵,李楷坐镇中路。

随着李楷的指挥声,五十多骑缓缓向前,不多时就能看见前方压来的数十骑。

李善眯着眼细看,人影模糊的很,手舞长刀,作势恐吓,依稀看得见一匹白马上沾染的大块血迹。

“无马槊!”尉迟宝琳高呼道:“弓箭来一轮!”

一旁的郭朴手一松,丢开李善胯下马的缰绳,从坐骑侧面取下长弓,弯弓搭箭。

随着李楷的指挥声,数十支羽箭划破长空向前方撒去。

李善耳边传来嗡嗡的弓弦反弹声响,也不知道这轮箭能起到什么效果,只听见前方有人高呼,“长矛、长棍预备,加速!”

“郭叔,护住李兄。”李楷忙中偷闲吩咐了句,双腿用力,手持长矛趋马加速。

有一种古怪的感受漫上李善的心扉,像是高中第一次打架,又好像是在医院第一次独立做手术,或者在急诊室第一次接待病患……

无数画面从脑海中闪过,似乎能听见耳边的风声,似乎已经听见前方兵刃交加的脆想,等李善回过神来,伏低身子趴在马背上,耳边传来几声惨叫,也传来坠马落地的闷响。

秦王府精锐名不虚传,一个照面下来,三十多敌骑被打落了一小半,而这边只损失了两人,尉迟恭满意的勒住马,回头看去,脸色剧变。

骑兵冲阵,要么讲究的是一往无前,要么讲究的是飘忽千里,而前者有一个很重要的前提,骑兵必须有出色的骑术,一旦遇到障碍物能从容绕过。

所以李世民率玄甲军冲阵,也不会一股脑将手中牌全都砸下去,而是分左右两军,前后接应,一方面能迅速扩大战果,另一方面也能不使自身陷入停滞的状态。

此次冲阵亦如此,尉迟恭将这五十多骑分为前后两部,李善被留在后面中央,李楷特地让郭朴照顾,为的就是怕冲阵后,那些坠地的骑士、马匹让李善应付不来。

但没想到,李善倒是没问题,但长孙冲却坠马,加速冲阵时不慎撞上了前阵漏过来的一匹无人骑乘的马匹。

毕竟只有十五岁,错逢险事,惊慌失措的长孙冲被甩在地上,一时不知如何才好。

就在这时候,落在最后的马匹上的骑士伏低身子,伸出了手。

“伸手!”

“上来!”

远方的尉迟宝琳、程处默欣喜的看见,长孙冲条件反射的死死拽住对方伸来的手掌。

下一刻,马背上空空如也。

被长孙冲拽下马的李善面无表情的抽出了腰刀,盯着围上来的几个汉子。

第五十五章 反差 灰头土脸的从地上爬起来,长孙冲还没来得四处张望,手中已经被硬塞进一把腰刀。

“拿稳了。”

李善从地上捡起一把腰刀,想了想挂在腰间,上前两步,面色严峻,直视逼上来的三个大汉。

刻意的将腰刀挂起来,而不是拔刀出鞘……原因很简单,李善只学了马槊如何用,没学过刀,就连应该怎么拿都不清楚。

战场冲阵,其实所谓的马槊最主要的作用在于破甲,长矛、长棍也能冲阵,即使是玄甲军的士卒主要也是使用长矛。

战阵中,一旦被长棍捅落马,很难再有站起来的机会,毕竟群马奔驰,马蹄踩落,甚至有可能被自家士卒硬生生踩死。

但今日,不是在万军从中,被捅落下马的七八人中,三条大汉活动手脚,手持利刃,目露凶光。

前世从幼年起,李善就知道自己无父无母,什么都要靠自己,从小到大,他最被人夸赞的就是他的冷静。

就算遇到危险,就算陷入绝境,冷静未必能翻盘,但不冷静肯定不能翻盘。

“吾乃……”

长孙冲的话刚出口,李善就轻声断然的打断,“闭嘴!”

这种情况下,你还指望用世家子弟的身份吓退他们?

难道他们能相信,放过你,你不会反手追杀?

小孩子都不会信啊!

“诸位,长乐坡出了何事?”李善扬声道:“数十匹马,是何校府兵?”

对面三条大汉并不作答,但脚步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

一番冲阵之后,长长的道路两头,骑兵们正在整队,程处默、尉迟宝琳已经催马赶来,但周围百米只有六人还站着。

三条手持利刃的大汉,李善、长孙冲,以及不远处正弃马步行摸来的郭朴。

李善不急不缓的话语似乎没起到什么效果,三条大汉越来越近,他能听见身边长孙冲不自觉的牙齿打架的声响,浓重的呼吸声,甚至看到对面大汉露出的鄙夷眼色。

“三位真的……”李善话语一顿,突然拔出腰刀。

对面中间那条大汉脚步一慢,耳边传来一声爆喝,侧头看去,一条长棍猛地掷来,正中身边同伙的脸颊。

一声闷哼,那人眼冒金星,头痛欲裂的趴下,郭朴拔出长刀狂扑上来,“受死!”

金铁交加的声音猛地响起,郭朴不顾及自身,手中长刀招招紧逼,两个照面就划过对手大腿,但自身肩头也被另一人手中腰刀擦过,登时血光四溅。

“走,走……”长孙冲拔腿就想逃,顿了顿拉了把还没动弹的李善。

看了眼正加速赶来的程处默、尉迟宝琳、李楷,再转头看看已经往西侧逃去的贼骑,李善反手拉住了长孙冲,“此刻逃遁,长孙氏威名何在?”

还没等长孙冲反应过来,李善颠了颠手中的腰刀,心想这玩意有点重,到底应该怎么使……

“走,走啊!”

这声呼喊是还在搏命的郭朴喝出的,他眼角余光扫见那两少年郎孩还怔怔的站在那,不说李善是家中四郎的至交好友,若是长孙冲出了意外,真不知道该怎么交代。

但下一刻,郭朴眼睁睁的看见,刚刚被自己长棍掷中的那汉子在同伴的呼喝声中努力爬起身,但雪亮的刀锋突然在他的颈侧轻轻一划。

似乎能听见血液喷涌而出的那种声音,李善费力的转了转腰刀,心想太失败了,没能躲开。

大汉似乎想说什么,呢喃了几声,试图想伸手去捂住伤口,但手伸到一半就没了气力,颓然倒地。

长孙冲目瞪口呆的看着狂喷出来的血撒得李善一脸,而郭朴精神大振,高呼几声,手中不禁加力。

在摸上来之前郭朴就盘算过了,以一对二,问题不大,但以一对三,胜算寥寥,所以才先投掷长棍,然后再缠住两人,为的就是给李善、长孙冲争取逃窜的时间。

抹了把脸,李善定睛看向还在缠斗的三人,马蹄声已经隐隐接近,两条大汉知道命在旦夕,也发起狠来,郭朴身上多了几道血痕。

看了眼脸色惨白的长孙冲,李善笑道:“看吧,一个时辰之前就说过,别来长乐坡,果然又出了事!”

长孙冲别过脸去都不敢看,手中的腰刀都掉在地上了。

那边郭朴后退一步,左侧的大汉作势追击,却猛地止步向后狂奔,右侧的大汉睚眦欲裂,被郭朴逮着机会一脚踹飞。

“郭叔,你追!”

李善喊了声,一个箭步窜过去,手中腰刀不管不顾的劈向倒地的汉子。

那汉子本就被郭朴或砍或划出几道伤口,难以起身,李善这一刀偏偏又不像其他人一般直劈下来,而是斜向如使长剑一般刺下。

刀锋入肉,阻力有点大,又没助手帮忙拉钩,李善将身子压了下去,直直将刀尖全送入胸膛。

又是一股血喷在脸上,李善闭上眼甩了甩头,直起身子,看见追上去的郭朴将逃走的大汉从马上掀下来。

这时候,狂奔而来的骑兵终于到了,尉迟宝琳、高履行、程处默几乎是扑下来,仔细检查长孙冲有没有受伤。

“李兄!”身后传来李楷的呼声。

李善松开刀柄,转头看去,满是血污的脸庞让李楷脚步一顿。

“呕……”

弯腰狂呕的是刘弘基的长子刘仁实,向来和李楷交好,跟在后面疾步而来,却看见浑身是血的李善,血腥味扑面而来……

正在被嘘寒问暖的长孙冲听见外围的呕吐声,脸色一变,喉结动了动,猛的推开众人,“呕……”

在场的秦王府子弟也就尉迟宝琳、李楷上过战阵,还能保持常态,几个年纪不大的眼见满地血污,被刘仁实、长孙冲带得都纷纷俯身……懂的,这玩意很容易传染人。

尉迟宝琳偏头看见李善,笑着走过去,“这次可承你的情了。”

“电光火石间,李兄援手,果然以义为先,德谋所言不虚。”房遗直作揖相谢。

李善接过一块粗布擦了擦脸,“若是先想清利益得失,哪里还来得及。”

高履行那小胖子一边狂呕还一边在向李善拱手,今日就是他鼓动长孙冲来朱家沟的,如果出了事,自己这身皮都得被扒了。

用粗布擦拭了下,却眉毛微红,嘴唇带血,脸庞更显得血腥几分,尉迟宝琳和李楷对视一眼,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如此血腥场景,他们在战阵中也见过。

但如此血腥,李善却显得如此平静,甚至神色中带着几分不以为意的冷酷,如此强烈的反差,让他们心中有极为怪异的感受。

整理了下衣着,李善郑重其事的向郭朴致谢,说到底,自己援手长孙冲,只是条件反射而已。

若不是郭朴舍命相救,今日就要……不管他是为了谁,李善也会真心致谢。

“李郎君客气了。”适才勇猛善战的郭朴有点手足无措。

李善不管他人,自顾自的给郭朴包扎伤口,不夸口,这方面李善比陇西李氏丹阳房这等家族更擅长。

第五十七章 惨状 满地血污中,李善还在忙个不停。

此次冲阵,己方两人落马,一人胳膊折了,一人腿断了,李善让人砍来树枝,止血后用药,包扎起来用树枝做固定。

对方十二人落马,其中六人当场毙命,三人重伤断腿断胳膊,三人被郭朴、李善联手或杀或擒。

李善想了想也没不管不顾,虽然未用药,但也止血包扎。

一旁的尉迟宝琳神色古怪的很,手法这么利索?

“李兄曾学医。”李楷勉强解释了句。但其实这并不能解释……

这个时代,战场受伤包扎处置其实是不在学医主要范畴之中的,这方面倒是那些兵家传承的世家更擅长。

“李兄!”远远传来程处默的高呼声,“如此良驹,李兄试试。”

李善直起腰笑着看被牵来的高头大马,这是匹浑身无暇的白马,就是胸前沾染了大片的血迹,记得冲阵之前看了眼。

“适才试了下,温顺的很,口齿也轻。”程处默笑道:“正适合李兄。”

李善正要答谢,一旁的尉迟宝琳冷笑骂道:“一点脸都不要了!”

程处默脸红脖子粗的反驳,“反正李兄又不上阵!”

“眼瞎了吗?”尉迟宝琳嗤笑道:“那般精良马槊,你说他日后会不会上阵?”

李善听了会儿才明白,这个时代将领上阵,从不骑白马,无非是为了避免成为众矢之的。

高履行在一旁嘀咕道:“就李兄这骑术……那槊术……上阵也无所谓什么马了……”

李善无语的瞪了眼过去,已经恢复过来的长孙冲偷笑拉了把高履行。

“又没说错……”

“好了!”李善接过缰绳,“数百年前,天下三分,刘昭烈败走长坂坡,赵子龙白马银枪,杀透重围,携幼主单骑突围,前后斩杀敌将五十员……”

周围人都跟听天书似的,高履行结结巴巴的问:“《三国志》有载?”

李善不理会这厮,只顾着继续说……主要说的就是身骑白马万人中,太帅了!

一直说到赵子龙夺走宝剑青虹,李善才住了嘴,长孙冲还要继续听,却听见马蹄声响。

冲阵之前,李楷就已经派随从回京,此刻滚滚而来数百骑,为首者身材高大,高鼻阔脸,长须飘飘。

长孙冲上前行礼,“拜见三叔祖。”

众人在后行礼,“晚辈拜见薛国公。”

李楷在后头轻声向李善介绍,此人是长孙顺德,虽不在秦王府任职,但是公认的秦王一脉,长孙无忌、秦王妃的族叔,与圣人李渊也极有交情。

而且长孙顺德是太原元谋功臣,排名第四,仅次于秦王李世民、裴寂和刘文静,攻打长安生擒主将屈突通,爵封薛国公。

长孙顺德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长孙冲,又看向众人,“可有人受伤?”

“只两随从折腿、胳膊,已经安置妥当,待会儿寻来马车运送回京。”房遗直躬身应道:“贼子从长乐坡窜出,只怕……”

长孙顺德颇有怜悯之心,略一思索,指挥骑兵进逼长乐坡,驱逐贼匪,毕竟距离长安城才二三十里,居然闹成这样。

“长安令也已经出城了,唯恐赶不及,老夫先率数家亲卫先行来援。”长孙顺德看了眼地上的尸首,笑道:“也就宝琳、德谋历经战阵,没想到能一击而胜,没丢了秦王府的名声。”

“前几日听闻,秦王府子弟名不符实,屡屡受挫,今日可扬名矣。”

周围人脸色都有点古怪,房遗直、李楷几个年纪略长的还好,如长孙冲、高履行、刘仁实等人都不由自主的看向了李善。

顺着众人的视线,长孙顺德也看见了李善,“你是何家子弟?”

李善躬身下拜,“小子拜见薛国公。”

一旁的李楷上前一步,“这位是晚辈好友,擅医……”

长孙顺德略略点头不再理会李善,指了指李楷笑骂道:“都说你李德谋吃里扒外?”

李楷本人还好,周围其他人又是一阵牙疼。

长孙顺德不太理会朝政,但性情豪爽,又爱与小辈来往,在秦王府子弟心目中颇为亲近,众人说笑间进了长乐坡,气氛登时一变。

虽然已经扑灭大火,但仍然处处可见残砖断瓦,横死街上的尸首无人理会,哭嚎声在角落处响起,沿街而去,两边多有被砍伤的平民。

都是少年人,谁不心中忿忿,程处默、尉迟恭用力挥舞马鞭,大骂乱匪可恶,暗恨适才没有追击残盗。

随行的士卒保持警惕,但也分出人手收敛尸体,给平民裹伤。

李善下马帮忙,看了看被劈了刀的汉子,摇摇头转身就走,给一个肩头被戳了一枪的商人裹伤。

一片惨淡愁云中,李楷侧头看去,忙碌的李善依旧保持着近乎冷酷的平静。

察觉到李楷投来的视线,李善苦笑两声,虽然如此惨状,但实在难以勾动心绪,或许夜深人静之时,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但现在……

前世在医院里,见多了这一幕,等死的、绝望的、疯狂的、可怜的……每天都在医院上演。

不是医生铁石心肠,而是如果不装作铁石心肠,是做不了医生的,李善好些大学同学都没进医院,主要原因就是承受不了那样的心理压力。

看看左右,发现好像就是那间酒肆附近,李善诧异的看了又看,才走进已经被烧毁的残屋。

地上躺着的是一个青年汉子,李善弯腰探了探,摇摇头,已经凉了。

那日见过的掌柜缩在角落处,投来无助的视线,这是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老头儿,头发依稀花白,一旁的年轻女子衣衫被扯破,脸上满是泪痕。

不用去猜就能想象得到事情的经过,李善来回走了几步,随口道:“已然毁于一旦,可愿随某而去?”

可怜人多了,李善自己在知情人眼里都够可怜的,但可怜人靠可怜是无法爬起来的,自身的分量并不取决于可怜程度,而是取决于能力。

而这位掌柜,在李善看来,还是有能力的。

半刻钟后,李善走出残屋,身后跟着名为刘冬的掌柜与其女儿。

李善招手叫来一个面熟的家将,小声交代了几句,“尸首就留在这,待会儿让人来收敛。”

“五叔已经到了,后面交给长安县衙处置。”走过来的李楷低声说:“是难民作乱。”

“嗯,也猜得到。”李善犹豫了下问:“官府不赈灾吗?”

“理应赈灾,但如今战事吃紧……”李楷苦笑摇头,“已然审问过,是从河东逃来的难民。”

李善在脑海中翻译了下,河东和关中是相联的,放在后世大约是山西境内。

“回吧。”李楷深深叹了口气,“这些日子让朱家沟留点神,别被难民冲乱。”

顿了顿,李楷低声道:“要不请叔母入城避避?”

不可能啊,老娘做不出那种事,除非整个朱家沟都入城避避,李善在心里估量东山寺的粮仓够不够……已经大半个月过去了。

“德谋兄,能否借些器械……”李善试探问。

“弓箭难以相借,长矛、长刀可以匀些出来,再配十副铠甲。”

“够了,够了。”

第五十八章 黑脸 看着李楷一行人趋马回京的背影,李善在心里琢磨,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他隐隐猜到,难民作乱,还是因为战争导致的。

李善的猜测主要来源于两点,一方面是李楷说战事吃紧,官府一时难以赈灾,另一方面朱玮派人在各地收购粮米,价格已经攀升到将近十钱一斗了。

如今天下大抵平定,刘黑闼复起也只是在河北,折腾不到关中来,而且李楷也说了,难民来自河东。

所以,只可能是突厥南下。

李善倒是不担心突厥打到长安来,因为历史上,突厥进逼长安只有一次,渭水之盟。

但即使如此,只是难民作乱,小小风波,也有可能倾覆朱家沟这个小小村落。

满怀心事的李善催马慢慢回村,身后的一对父女牵着另一匹马,马上扛着被褥,其他的……要么被抢了,要么被烧了,被杀的那个青年是掌柜刘冬的女婿。

刘冬无子,只有一个女儿,招了个上门女婿……可惜这位赘婿还没起飞就坠落了。

“老范,安排一下,就住在西边。”李善交代了句,回头对刘冬说:“想必你也猜得到,不过也不会亏待你,放心住下就是。”

小老儿缩着身子抖了抖,李善的视线落在被褥里,他猜得到那里面装了些器具,应该是酿酒所用的。

“大郎,大郎!”

外面传来小和尚的喊声,跌跌撞撞的跑来一把拽住李善的袖口,“七伯,七伯……”

“急什么!”李善随手摸着光溜溜的脑袋,“适才路上见到七伯了。”

小和尚跳了起来,“七伯要打人呐!”

“打人?”

一炷香后,李善纳闷的站在晒场边,看着朱玮手持藤条厉声呵斥身前跪着的八个青壮,其中最显眼的就是朱八,这厮已经还俗,但头发还没长全。

“七伯……”李善看朱玮真要动手,赶上去劝道:“小辈胡闹,训斥几句也就罢了,罚跪还要罚鞭,过了,过了。”

朱玮转头定定的看着李善,一声不吭。

“呃,侄儿是外人,不该插嘴?”

朱玮气极反笑,一鞭子抽下去。

“啊!”

朱八条件反射的惨叫一声,惹得李善虚虚踹了脚过来,鞭子都被老子挡下来了,你叫个屁啊!

“七伯。”李善扶住朱玮,“到底出何事了?”

“几个月前就交代过了,若你出村,身边至少四个随从……”

“嗨,今日那许多人,无此必要。”李善笑道:“起来吧,这晒场硬的很,跪的膝盖生疼。”

最听李善话的朱八就要起身,朱玮狠狠瞪了眼过去,“跪着!”

在后世,社会上讲究个男儿膝下有黄金,但在这个时代,跪礼是正常的礼节……朱玮是一族之长,让他们跪到明日,他们夜间都不敢偷懒起来。

朱玮挥舞着藤鞭,点着其中的四人,“你们四人均蓄发还俗,无屋无田,是谁替你们出钱购田置地的?!”

以朱八为首的四人都垂下头,他们都是幼时家里实在养不活,或者父母双亡才被送去寺庙的,还俗后虽是族人,但的确无屋无田。

是朱氏替他们置地建屋,当然了,名义上都归功于李善。

“你们四人,家中田地无需纳税,更不用服徭役。”朱玮厉声训斥,“每月还能从东山寺领一份月钱,难道不知道东山寺银钱是从何而来吗?”

李善挠了挠头,说实话,自己出秘方,村中青壮出力,又是以东山寺出面,更别说对方已经知晓大部分豆制品的制作方法……领一份月钱真的不过分。

换成后世,人家不甩开你单干就算厚道了……而在这个时代,评判标准自然不是看银钱利益得失。

而且李善是从自己那一份中拿钱给这八人发月钱的……他只是想有多劳多得,毕竟自己出行,都是这八人充当随从。

“郎君,郎君!”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小蛮扑上来,拽着李善上上下下打量,哽咽问:“好多血,哪儿受伤了?”

“没受伤,他人的血。”李善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才搂住小蛮的肩膀。

朱玮之前已经见过李善,知道没什么大碍,但看小蛮如此,忍不住一鞭抽在跪着的朱八身上。

“七伯。”李善上前劝道:“上次在长乐坡,若不是朱八他们出手,小侄得头破血流……”

朱玮还没来得及反驳,小蛮已经跺着脚娇嗔,“这次又出了事,换成他家,还不将他们赶出去……”

“闭嘴!”李善瞪了眼。

小蛮私下曾经说过,这些青壮充当李善随从,家中又受李善母子恩惠,其实已经算是投入李家门下,只不过没有卖身为奴而已。

既然收归门下,就不能太过随意,条条框框得立起来。

朱玮显然和小蛮想到一个地方去了,挥舞着藤鞭打断道:“大郎待尔等亲善,你们竟然如此不尽心!”

“今日长乐坡,难民作乱,盗匪掠夺,整个镇子化为焦土,就算大郎皮肉擦破,也必将你们赶出朱家沟!”

小蛮的视线落在李善身上,手脚、脖颈处均有擦伤,原本青色的衣衫因为沾染血迹变成墨绿色,有浓重的血腥味传来。

李善对这一套还真不太适应,作为一个医生,阶级这玩意在特定的时候是没有用的。

到现在他还记得,一场车祸里,同时送来了两个受伤者,一个略轻是领导,一个重伤是司机……结果医院选择了先给司机动手术。

等怒气冲冲的朱玮发泄训斥完毕,李善才将八人一个个拉起来,“其实今日这事儿真不怪你们,同行的好几十人呢。”

“再说了,都是骑马,你们也跟不上。”

“谁说跟不上?”小蛮在后面嚷嚷,“马车那两匹马不能用?又不远,就算步行也能勉强跟上。”

“闭嘴!”李善弯腰给朱八揉了揉膝盖,小声问:“跪了多久了?”

朱八没吭声,一个性子跳脱的青年嘀咕道:“一个多时辰了……”

“就你话多!”朱八骂了句,“今日理应受罚,郎君无需在意。”

后面的小蛮气鼓鼓的,而朱玮若有所思的看着这一幕,心想大郎父族母族当年都是以征战闻名,这一套倒是无师自通,不枉我扮黑脸。

好一会儿之后,诸人都能走动了,一辆马车驶来,车夫是李楷的亲卫随从,招呼了声,掀开车帘。

“三十根长矛,二十柄长矛,十副铁甲。”

李善上前寒暄几句,将人送走后拉着朱玮低声说:“难民作乱,只怕会肆意妄为,七伯当挑选村中青壮……”

李善不知道短时间内靠这些能不能护佑这座小小村落,但来到这个时代大半年了,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与朱家沟分割。

那么,就需要做最坏的打算。

第五十九章 战耶?和耶? 先秦左丘明《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聘于郑,见子产,如旧相识。”

六年前,李渊举旗起兵,十八岁即中进士的房玄龄抛弃官职投奔秦王李世民,两人相见恨晚,李世民曾言:“如左传所言,吾与玄龄一见如故。”

这就是一见如故的由来,长孙无忌对此非常了解,但他此刻脑子里在想,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自己就看李善不顺眼,那叫什么?

虽然知道自己的心态有问题,毕竟是人家救了自己长子,但长孙无忌还是忍不住骂道:“若不是你要出城,何至于此?!”

不能骂李善,那我骂自己儿子总行吧?!

长孙冲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父亲训斥。

“只是访友而已,辅机勿要苛责。”高士廉打圆场笑道:“那李善真是不凡,行义举,有仁心,更有霹雳手段。”

长孙顺德眼见李善给平民裹伤,而跟着长孙冲的随从也将事情经过详细叙述了一遍。

一旁的高履行忍不住奔出屋外,又是呕的一声。

长孙冲脸色也微微变白,赶紧端起茶盏饮了几口才压下去,勉强露出个笑脸,“父亲、舅祖,今日难民作乱,到底为何?”

高士廉叹了口气,“突厥大举南下。”

“什么?!”

“什么?!”

长孙冲和刚回来的高履行异口同声,神色大震。

突厥基本上每年都会南下,但大举南下……这个词是不能随便用的,这至少说明了一点,突厥颉利可汗必然亲自领兵。

颉利可汗比他哥哥处罗可汗能闹腾多了。

武德四年三月亲自领兵攻打雁门,生擒太常卿郑元璹,连长孙顺德都被俘虏了,直到今年初才放回。

当年,颉利可汗败行军总管王孝基,略取河东,侵犯原州,穿越延州要塞。

今年四月颉利可汗又亲自领兵围攻新城,击杀李大恩,遣派万骑随刘黑闼祸乱河北。

如今又亲自领兵南下,如何不让人惊骇。

高士廉、长孙无忌都是秦王府幕僚中的佼佼者,对情势很是了解,也不想和子侄辈多说,只略略交代了几句。

“此事不要外传,以免引得民间骚乱。”高士廉吩咐道:“这些时日不要出城,难民无粮……只怕还要生乱。”

长孙冲脱口而出,“不行,得告知李兄!”

“让李兄进城吧。”高履行也附和道:“这次总能讨碗茶喝了吧?”

“别急,德谋兄一定会想办法,他们交情最笃。”

“说得对,去找德谋兄……”

长孙无忌忍不可忍,厉喝道:“住嘴!”

“军国大事,岂能随意泄露,万一引起骚乱,你二人背得起吗?”

长孙冲缩着脑袋战战兢兢,但还是壮着胆子开口,“父亲,李兄为人谨慎,不会……”

“他为人谨慎,为人谨慎会一拳打破你鼻子?!”

“父亲,孩儿落马之时,他居然不假思索伸手来救……的确不够谨慎!”

长孙无忌被气得七窍生烟,自己和李善相看两生厌,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儿子被揍了,自己想出手找事被拦了下来……现在儿子居然和凶手搅到一起。

“唰!”长孙无忌不知道从哪儿找出了条藤鞭,阴着脸盯着儿子。

长孙无忌也不太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只隐隐觉得有点不太对,一旁的高士廉皱眉轻声道:“为友解困,义之所在,辅机为何大怒?”

长孙无忌僵在原地,毕竟李善救了大郎,双方应该就势和解才对,而且妹夫李世民对李善颇为赏识。

好一会儿后他终于想明白了……为了李善,大郎居然敢跟自己顶嘴!

呃,但这种心态,好像和婆媳关系有点像,长孙无忌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绿的。

正僵持间,外间有随从来禀,“郎君,秦王急召!”

“回头再跟你算账!”长孙无忌丢下软绵无力的训斥后转身而去。

高士廉笑着说:“如若出城,多带些随从,不可距离太远,一旦生乱,快马回城。”

长孙冲、高履行商量了下,出门去寻李楷,长孙无忌、高士廉骑马疾驰入宫,直入承乾殿。

“高公,辅机到了。”李世民起身相迎,身后众人均行礼,倒不是因为长孙冲,而是因为高士廉。

这货的辈分太高,他的爷爷是高欢的堂弟,与高士廉同辈的要么埋土里,要么土也已经埋到脖子了。

在场的都是李世民的嫡系心腹,除了高士廉、长孙无忌之外,还有房玄龄、杜如晦、宇文士及、虞世南、薛收。

“大举南下,颉利可汗亲自统兵,铺天盖地,声势浩大,兵锋直指河东,已过雁门。”

高士廉轻声问:“兵力几何?”

宇文士及答道:“分兵两处,不计河北,颉利可汗麾下至少十万。”

殿内都安静了下来,从前朝开始,突厥这个庞然大物就和中原战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北边起兵的薛家父子、刘武周、宋金刚、窦建德、刘黑闼,甚至李渊,背后都影影绰绰看得见突厥的影子。

在以颉利可汗为首的阿史那家族子弟还没有在太极宫持戈站岗的时候,唐朝上至皇帝,下至平民,都对突厥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

毕竟,这是个号称控弦四十万的恐怖所在。

难民作乱,突厥南下,不知数目,逾五万骑攻入河东,关中也频受骚扰,当立即备战。

唐初,上至皇帝,下至平民,对突厥都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控弦四十万,这给了李唐太大的压力。

是战是和?

关键是这次突厥大局南下,侵入河东,有覆灭李唐之态。

“战耶?和耶?”

李世民的询问打破了平静,众人都互相对视,试图从眼神中分析判读对方的想法。

若要战,能打得过吗?

年初洛水大捷,李世民未许追击北窜的刘黑闼,无非就是怕和突厥发生摩擦。

要知道颉利可汗率大军南下箭指关中,刘黑闼借兵祸乱河北,一个不好,才建国五年的李唐王朝不是没有覆灭可能的。

“忍一时之气,再图后计。”宇文士及艰难开口道:“太常卿郑元璹请命出使说和……”

“去年就是他去说和,结果被突厥所俘。”杜如晦哼了声。

李世民面无表情的坐在上首,看着议论纷纷的幕僚,他年少征战沙场,向来一往无前,犀利无双,实在不想忍。

但李世民也知道,若是开战,自己必然上阵,关键时刻,父亲不会闲置自己。

但是否开战,这一点上,李世民并没有决断权,甚至没有建议权。

东宫那边正在竭力劝说李渊,当议和使突厥退兵。

第六十章 我醉欲眠君且去 虽然还不知道是否开战,但长安城的气氛立即紧张起来,秦王府左右六护军府均清点士卒,整顿军务,积极备战。

“若只是秦王府出战,粮草无虞。”长孙无忌看着账册摇头,“但若抽调府兵,缺额不少。”

“仲谧那边是否能抽调粮草?”薛收皱眉苦思,“他是陕东道大行台度支郎中,检校左丞。”

仲谧指的是于志宁,兼任秦王府从事中郎。

长孙无忌不置可否,叹道:“可惜郧国公已逝。”

郧国公即殷开山,曾任李世民长吏,随其平薛仁杲、王世充和窦建德,向来为李世民副手,可惜年初征伐河北,病逝途中。

殷开山时任陕东道大行台吏部尚书,很有实权,病逝后东宫得手,如今陕东道大行台内部乱的很,秦王府代表屈突通、于志宁都不得势。

一日忙碌下来,长孙无忌伸了个懒腰,起身准备回府,心里还在盘算,突厥已攻入并州,分兵攻打原州、灵州,这已经隶属于关内道了。

是战是和,总应该出个结论了吧。

“辅机。”

长孙无忌脚步一顿,笑着拱手:“客师兄。”

李客师的妻子长孙氏是长孙无忌的堂姐,两家一向来往频繁。

两人客套了几句,踱过来的高士廉笑着说:“听说给李善下了帖子?”

“呃……”长孙无忌脸一黑,勉强笑道:“大郎下的帖子……”

落马援手,这是过命的交情,长孙冲已经正式登门致谢,回头又下了帖子请李善赴宴……长孙无忌也挑不出错来。

想想就堵得慌,长孙无忌觉得还是迟点回去的好.

而李客师想了想……加快了脚步,一出门就吩咐随从,“告诉四郎,李善今日赴宴长孙家。”

等李楷火急火燎的赶到长孙家的时候,正巧看见隔壁人家的下人忙的不可开交。

“李郎君请。”长孙家的门房一边带路,一边解释道:“隔壁是裴相府,不知为何,午后就闹腾起来了。”

李楷咳嗽两声,“宾客已至?”

“宾客已至一刻。”门房不动声色,心想好像这位是不请自来的。

还是晚了一步……李楷耐心的刺探了几句后松了口气,他真怕李善赴宴,还没进门就撞见了隔壁的李德武。

李楷嘴角动了动,正要往里去,突然听见喧闹声传来,侧头看去,隔壁裴府一位下人神色欣喜,正在发放赏钱。

隐隐听见弄璋之喜的恭贺声,李楷加快了脚步,一直走到正堂处,笑着拱手道:“今日不请自来,唐突了。”

在场的除了李善之外,都是长孙家、高家子弟,长孙冲笑着致歉,“是小弟疏忽,忘了德谋兄,还请勿怪。”

请李楷是理所应当,因为他是李善和秦王府之间的媒介,但不请也说得过去,今日在场的都是长孙家、高家子弟。

寒暄几句坐下,李楷就在李善身边坐下,心想今日的确要怪长孙冲,不然李善也不会尴尬至此。

李善举起酒盏看向李楷,“德谋兄,勿需多言,小弟记下了。”

两人对视了眼,一饮而尽。

生怕自己撞上李德武而身份泄露,因此急急赶来,李楷堪为良友……李善心里百感交集,他也没想到,下了马车后,侧头就看见裴府大门,甚至还和吴忠对了下眼,欣赏了下那厮惊骇欲呼的神色。

虽然李善今日为宾客,但并不喧宾夺主,少有开口,只静静倾听。

在座的长孙某、长孙嘉庆、长孙祥、长孙冲、高履行、高至行等人高谈阔论,都是秦王府一脉,自然讨论的是当今最急切的话题。

突厥南下,是战是和?

这个话题在外间、民间并没有传播开,毕竟每年突厥都要南下,但这个话题在高门大户子弟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很让李善意外,基本都是选择求和,秦王府子弟都这么孱弱吗?

但听得久了,李善也懂了,人家突厥号称控弦四十万,随随便便就能组织起十万大军南下,每年至少两三次,而且还扶持了刘黑闼、苑君璋之类的军阀。

总之一句话,此刻的李唐还处于蹲着抱头挨揍的处境。

“李兄如何看?”

听高履行如此问,众人都看了过来,李善推辞道:“军国大事,有幸聆听,怎敢妄言。”

长孙某是长孙顺德的长子,向来倨傲,而且又比长孙冲等人长了一辈,嘲讽道:“东山寺向来精修闭口禅。”

长孙冲、高履行均面有不渝之色,这件事在秦王府不是秘密,多有人知晓。

李善只笑了笑,并没有接口……自己这段时日露脸露的够多了,没必要再发光发彩,难不成还怕隔壁察觉不到?

长孙某还要开口,外间有下人禀报,“适才来报,隔壁裴家娘子有弄璋之喜。”

“裴相孙子……不不,是外孙。”

“不容易啊。”

七嘴八舌的讨论声中,长孙冲摘下腰间玉佩递过去,笑道:“待得满月,必上门恭贺,这块玉佩送过去吧。”

所谓弄璋之喜,本就是指玉器。

“倒是没听说过如此报喜……”李善低低笑道。

隔壁座的李楷担忧的看了眼过来,一般来说,报喜都是以夫家为主,而今日却是以女方为主。

李善举杯笑道:“德谋兄,且尽饮……裴家娘子,裴家娘子……想必他日子也不好过。”

李楷陪了一杯,默不作声,按道理来说,应该是李家裴氏,裴家娘子是未出阁的称呼,这隐隐有贬低李德武的意味。

去年破镜重圆也是长安高门大户议论的重点话题,一番议论后,长孙某看向了李善,“李兄还要修闭口禅?”

李善冷笑两声,摇了摇案上的空酒坛,“长孙兄,酒可尽饮否?”

下人立即送来了一坛酒,李善自斟自饮,又是三碗酒下肚,脸颊微红,手撑着席榻起身,踉跄几步,似倒非倒。

“是战是和,此为军国大事,何能一言决之?”

“但此等大事,谋划已久,如今倒是能窥一斑而知全豹。”

李善俯身端起酒碗,脚步摇晃,“突厥年年南下,为何今岁大举入寇?”

“可是因为河北刘黑闼复起?”高履行高声问。

“正是如此。”李善晃晃悠悠走到长孙某席前,“刘黑闼复起已近两月,但关中并无出兵之意,且圣人调齐王回关中,此为何意?”

“洛水大战,刘黑闼率千余残部北逃,如今复起,必有突厥插手。”

李善一口饮尽碗中三勒浆,李楷脱口而出,“突厥万骑入河北……两个月前,已窥突厥有大举南下之意。”

“秋风未动蝉先觉……”李善又倒了碗酒,“贵人早已窥见此时,所以按兵不动,收敛兵力,以备突厥。”

“去岁末购粮,四钱斗米,而两个月前,斗米涨至六钱,如今已至八九钱。”

高履行一拍桌案,醒悟道:“必是朝中储粮以备战。”

“还记得上次在酒楼,何人提起……李大恩……”李善已然有些口齿不清了。

“李大恩?”长孙冲听得懵里懵懂。

“定襄郡王李大恩,上奏突厥饥荒,可击苑君璋,可惜败北身亡。”李楷朗声道:“所以,今岁秋时突厥大举南下,乃必然之事。”

厅内一时寂静下来,在座的虽然都是年轻一辈,但都是世家子弟,知道李善虽然酒醉,但说出的话前后条理明晰,逻辑无错。

高履行暗暗心惊,如此人物,真不愧秦王赞许。

长孙某呆呆的想了半天,突然问:“是战是和?”

“噗通。”

李善终于支持不住坐倒在地上,勉强睁开朦胧睡眼,“能战方能和,以战迫和……”

“李兄,李兄?”

李楷疾步赶过去正要扶起李善,后者已然睡倒,喃喃道:“我醉欲眠君且去……”

第六十一章 怎么哪儿都有你? 承乾殿。

刚刚从两仪殿议事回来的李世民,用古怪的眼神看着面前侃侃而谈的长孙无忌。

“突厥自恃兵强马壮,有轻中国之意,若不战而和,示之以弱,明年复来,如之奈何?”

“而今之计,不如击之,胜而后和,以战迫和,则恩威兼著矣。”

一旁的高士廉强忍笑意,而房玄龄、杜如晦两人均点头大赞。

“此举既彰武力,又无倾覆之危。”杜如晦拱手道:“辅机此策得当,还请殿下细思。”

以战迫和,在后世不是什么新奇的招数,即使在古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策略。

但在突厥大举南下,朝中文武瑟瑟发抖的时候,选择以战迫和,是需要敏锐的眼力和惊人的判断力的。

说到底,李善是在嘴炮……当然了,他也是根据历史实情分析后嘴炮的。

毕竟历史上再过几年还有个渭水之盟,而李唐也坚持到了那个时候,而且还擒杀刘黑闼,显然突厥这次未能攻灭李唐,但也没实力大损,很可能是以和罢战。

李世民的眼神更古怪了,踌躇半响才笑道:“若不是孤脚步不停从两仪殿回来,还以为你们能私通起居。”

起居就是起居官,皇帝干什么,起居官都会在场……今日议军国大事,起居官自然必不可少。

安静了片刻后,房玄龄难得不顾仪态的咧嘴问:“今日议事亦如此?”

李世民忍笑点头,“几乎一模一样。”

“辅机,为何前几日不言?”

“为何今日突然提议?”

长孙无忌有点难堪,脸色发黑闭嘴不言,一旁的高士廉咳嗽两声,“不过小辈胡言乱语,偶尔中靶,殿下见笑了。”

“小辈?”李世民饶有兴致的问:“长孙冲?高履行?”

高士廉看了眼脸色愈发黑的外甥,视线移开才轻声道:“昨日东山寺李善赴宴长孙府,席间……”

“辅机?”李世民诧异的看着长孙无忌,他很清楚大舅子对李善的态度。

房玄龄低声将前几日那事说了一遍,笑道:“殿下赞其文武双全,这也罢了,但如此义举,必能传世。”

李世民对长孙冲也颇为重视,责备道:“此事孤居然不知晓,为何隐瞒?”

“如今国事为重,辅机何以敢以私事烦扰殿下。”高士廉笑道:“大郎登门致谢,昨日又请李善赴宴,已然冰释前嫌。”

杜如晦听得不耐烦,将话题拉回来,“昨日席间,何人之言?”

沉默了片刻,看了看神色诡异的舅父,长孙无忌闭上眼,“李善。”

李世民哑然失笑,细细问起。

看外甥实在不想开口,高士廉笑着将经过讲述了一遍,“不过醉酒乱言,不料恰中上意。”

“的确醉酒,但绝非乱言。”杜如晦断然道:“此子心思深沉,若不醉酒,这番话难以出口。”

房玄龄点头道:“仅因粮价升腾,未出兵河北,召齐王率军回关中……便断定朝中早有备战之意,此子果然胸有韬略。”

高士廉笑道:“昨日其醉酒而言,秋风未动蝉先觉。”

“秋风未动蝉先觉?”李世民品味良久,点头道:“未闻李善有此诗才。”

房玄龄和杜如晦对视了眼,前者郑重其事道:“殿下,李善其人,虽然年幼,尚需磨砺,但心细如发,见事明利,还请殿下屈尊收纳。”

“虽然此人曾背后言人是非,但杜某非气量狭窄之辈。”杜如晦慨然道:“殿下最喜结交英杰,如此人物,纵观天下亦少。”

李世民也是无语了,自己只是放点风声出去,希望日后通过李善来判断河东裴氏的态度而已。

没想到,李善和秦王府子弟打的那么狠,居然现在结交的那么深,而且还一直捅到自己面前来。

你也太能折腾了吧。

李世民在战场上最喜亲身犯险,骁勇无双,统兵作战向来勇往直前,但即使本性如此,面对一门双相的裴家,也不得不谨慎行事。

犹豫了会儿,迟疑了会儿……李世民一时半会儿居然找不到回绝的理由,干脆简单粗暴的直接将话题扯开。

“今日议事,明日下旨,两军并行。”李世民哼了声,“东宫出豳州道。”

长孙无忌实在不想再听到那个名字,赶紧接了句,“那殿下是出蒲州道?”

房玄龄和杜如晦也没再继续掰扯,而是开始讨论接下来的作战方针。

颉利可汗率十万骑兵在河东横冲直撞,过雁门,攻并州,经介休,穿过雀鼠谷,打到了晋州,几乎打穿了河东地区。

而在灵州、原州之间来回转悠的突厥偏师只不过数千人。

圣人李渊的心思非常明显,也让李世民极为郁闷。

因为蒲州道归属河东,而豳州道隶属关中。

也就是说,李渊让李世民去正面抗衡率十万大军的颉利可汗,这点无可厚非,毕竟能扛得起这副重担的也就是李世民了。

但问题是,李渊同时让太子李建成出兵豳州道对付只有数千人的突厥偏师。

数千偏师……不说秦王府内的诸多名将,即使是李神通、李神符这样的宗室将领也足以担当。

李渊这明摆着是让李建成去捞军功的,而且还是在关中,最大限度的保证了李建成的安全。

“并州总管襄邑郡王李神符,汾州刺史萧顗,此二人可率军出击。”杜如晦盘算了下,“殿下再率左右六护军赶至蒲州布防,胜上两场,以此迫和,倒不是难事。”

李世民有点无精打采,自从刘黑闼复起,为了突厥南下,已经准备两个月了,只要突厥不是打定主意入主中原,结束这场战事不会有太多的障碍。

李世民烦心的是老大……他几乎能肯定,李建成率大军出征,十有八九能大胜而归。

到时候,至少在父皇心目中,东宫太子德才兼备,也不缺军功……至于含金量,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了。

李世民索性将事都交给幕僚处置,自己出宫,骑乘那匹丑的卷毛的良驹,叫上尉迟恭、秦琼、程咬金,还有刚刚来投的张公瑾。

张公瑾是得尉迟恭、李世绩引荐投入秦王府的。

出了芳林门,在禁苑放马奔驰,李世民搭弓放箭,射中一只在林间穿梭的小鹿。

“殿下好箭法。”

“何时学会恭维?”李世民大笑道:“敬德箭法不弱于孤。”

尉迟恭放箭也射中了两只猎物,看着亲卫趋马上前,他笑着说:“殿下,此次出征,可能召一人随军?”

“何人得敬德青睐?”

“此人虽不通战阵之道,但精于医术,擅长包扎止血,若能随军,必有裨益!”

看李世民神情松动,尉迟恭笑道:“其实此人殿下亦知,东山寺李善。”

李世民呆了呆,神色一滞,手中的长弓都差点掉了。

怎么又是你?

怎么哪儿都有你?

你也太能折腾,太能跳了吧!

第六十二章 筹备(上) “秋风未动蝉先觉……”

“还有那句,我醉欲眠君且去。”

看着面前李楷、长孙冲、高履行等人,李善觉得有点头痛,醉酒误事,醉酒误事啊!

自己日后真的小心了……不过也不能怪我,李善还挺委屈的。

谁让这具身体的酒精分解酶太不给力呢,如果是前世,这点酒还不够漱口的呢!

前日在长孙府喝得伶仃大醉,一不小心又发光发热了……都快把旁观者的眼睛都晃瞎了。

刚开始还只是半信半疑,结果这些秦王府子弟第二日就知道了……一语中的,全都说对了。

所以,今日一群人来朱家沟登门造访,也不知道是谁突然提起,前日李善醉酒后的那两句残诗……

“不瞒诸位,在下不擅诗文。”李善诚恳的说:“当年老师授课,在下求教,老师醉酒而言,我醉欲眠君且去……”

旁人也就罢了,李楷看过来的眼神颇为怪异……他不太信这句话。

来往也有半年多了,李楷早就发现,这位同姓好友所学极为驳杂,所知也极为广博,不管说到哪儿,他都能接的下去,而且对史书也非常熟悉。

反而是一些常识不太清楚,很有点终南山隐士出世的味道。

李善也是没辙啊,自己记得的诗文多了,但这两句残诗的全篇……还真不太记得!

怕众人还要追问,李善赶紧将话题转开,“今日长孙兄也来了。”

“理应登门拜会。”长孙某作揖行礼,他向来倨傲非常,但今日长孙冲开口相邀,他毫不犹豫的应下。

寒暄几句后,李善的视线落在后面一位少年郎身上,此人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脸型瘦长,皮肤白皙,正好奇的打量周围,李宅的房屋设计、室内装潢和这个时代差别还是挺大的。

“这位是杜学士次子杜荷。”房遗直介绍道:“今日出行,邀其同来。”

秦王府幕僚中,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三人最受李世民厚待亲近,子嗣也颇为亲近。

而杜如晦长子杜构和李善不对付,这一两个月来,秦王府子弟常来朱家沟,杜构从未来过。

李善和杜荷相对行礼,心里却在想,依附太子李承乾造反连累杜家的……好像是这位?

又是一阵寒暄后,长孙某拱手道:“登门造访,当拜见令慈。”

正堂中,李善和李楷向朱氏介绍在座各位。

让众人惊奇的是,虽布衣木钗,但朱氏谈笑无忌,从容自如,对典故了如指掌。

朱氏口齿清晰的说起一箭双雕的长孙晟,聊起当年十八岁中进士而名扬天下的房玄龄,说起历任魏周隋的京兆杜氏的杜整,一直介绍到高履行,她突然微微蹙眉。

“北齐宗室?”

“正是。”李楷点头道:“履行曾祖乃北齐神武皇帝堂弟。”

朱氏微微点头,她知道神武皇帝即北齐的奠基人高欢。

李善侧头细细观察朱氏的神色,他觉得刚才那刻,母亲看似只是随口问了句,实则情绪有极其剧烈的波动。

长孙冲上前两步,行礼道:“叔母,消息已然传开,突厥大举南下,颉利可汗率军十余万进逼河东,遣派偏师袭扰关内,今日晨间急报入京,大震关失守。”

“大震关失守?”朱氏一怔,看了眼身边的儿子,解释道:“大震关乃是关中重镇,距离长安只有五百里。”

李善眨眨眼,五百里,听起来挺远,如果是高铁,两个小时之内,这时代骑马要多少时间?

“《魏书》有载,典军校尉夏侯渊,三日五百,六日一千。”

听了李楷这句话,李善呃了声,三日五百,六日一千……那也就是说,算上军报传递时间,突厥大军随时都可能杀到长安!

历史上有这么一遭吗?

长孙冲安慰道:“不过天策府、东宫均已出兵,攻入关中的只是突厥偏师。”

“但毕竟大震关被攻破,只怕这些时日城外杂乱无序,还请叔母入城一避。”

“入城相避?”朱氏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转头看向儿子,“大郎何意?”

真是误会,真不是我想入城避避……李善艰难的笑笑,转头向李楷投去幽怨的眼神,那日都说了不进城了!

“某与母亲借住朱家沟大半年,受惠实多,此时弃村民而去,非是义举。”李善诚恳的说:“大唐立国不久,但兵锋锐利,少有人敌,既然秦王已然出兵,想必无忧。”

众人都有些不以为然,虽然他们视李善为友,但都是世家子弟,朱家沟的村民在他们眼中实在没什么分量。

只有来朱家沟次数最频繁的李楷隐隐约约猜得到,朱家沟以朱姓为主,而朱氏也姓朱,李善母子北上落脚此处,只怕是刻意为之。

而且朱家沟的族长朱玮对李善极为关照,前几日长乐坡遇袭,李善未携随从,事后均被责罚。

朱氏微微点头赞许,给了李善一个满意的眼神,不再说起此事,不多时就回了后院。

李善拱手相谢,“放心就是,朝廷已然出兵,突厥必不至骚扰京兆。”

“倒不是怕突厥会侵扰京兆,而是粮草不济,一时间难以赈灾,只怕难民骚乱难制。”李楷想了想,“回头再送些兵器来吧,另外让郭叔留下。”

郭朴是李家的家将,是李客师的亲卫头领,曾授艺李楷以及其三位兄长。

此次秦王府出征,李客师未随军,郭朴正好来助朱家沟一臂之力。

长孙某许诺弄些兵器来,高履行说能弄副明光铠来,李善谢了又谢后说:“诸位还是尽早回程,以防不测。”

就在众人即将出门的时候,小蛮捧着茶盘进来。

只有四碗茶,厅内七八人,小蛮正不知所措,李善笑道:“长孙兄、杜兄都是初次登门,还请一品。”

杜荷脸色微变,“两碗均咬盏!”

“早听大郎、履行提过,如此技艺,神乎其技。”长孙某啧啧称奇,惋惜道:“可惜茶具粗鄙,明日让人送了一套茶具来。”

将一行人送走,李善搂着郭朴的肩膀,“郭叔,这次就劝仰仗你了。”

郭朴有些不自在,往后退了半步,躬身道:“当竭尽全力。”

第六十三章 筹备(下) 朱家沟这处村落历史并不悠久,约莫五六十年前,朱家先祖才迁居至此。

村落并不大,周围少有水源,又依山而立,周围少有平整田地,其实并不适宜建村。

好在这些年有东山寺护佑,无需缴纳税钱,又不用服徭役,村民日子勉强能过得下去,再到去年李善落脚此处,村中日子越来越好,即使不是年节时分,饭桌上也能看得到荤腥。

朱玮、李善陪着郭朴在村子外围走了一圈,倒是意外的发现,朱家沟这村落过日子有点难,但防御起来倒是不太难。

一般来说,村落都是四通八达,依水而建,防御起来很是费事,如果是县级的豪强,还能建壕墙立寨,普通的村落基本没什么太强的防御力。

半山腰上,居高临下俯视村落,李善拿了块木炭在地上画着,“西边是泾河,过来只有一条路。”

“东边和北边都是山,那边据说没村落?”

朱玮点头道:“北边要翻三座山才有人烟,东边……翻山过去就是禁苑,自然是人迹罕见。”

“所以防御主要是南边……这一大片都是平整田地,还是从隔壁村里买来的。”李善继续画图,“大致就是这样了,如何设置还要郭叔主持。”

郭朴看了眼李善,神色有些犹疑。

一旁的周赵捡了根树枝,好奇的点了点图中的标志,“这个符号是?”

“山脉,难以逾越。”

“这是?”

“泾河,那边是邻村的小溪。”

饶有兴致的听了半响,郭朴才啧啧道:“未满弱冠,随手绘制图形,在下祖孙三代均为丹阳房亲卫,从未见过……噢噢,也就当年的二郎君能为之。”

“雕虫小技,雕虫小技。”李善抹了把头上的汗,“他人不知,郭叔还不知晓吗……骑马、使槊无一能……”

由不得李善连连推辞,郭朴所说的二郎君就是李靖。

人家是能和韩信、卫青、霍去病齐名的名将,穿越者也摆不出谱来啊。

郭朴蹲下来细细看着地图,时不时用手比划下,又低头去看山下村落的布局,嘴里随口道:“骁勇善战,长于冲阵,不过逞勇而已。”

“论马术、槊术,二郎君在丹阳房并不出挑,但前朝寿光县公却言,唯二郎君可论孙吴之道。”

这个典故李善倒是听过,所谓的寿光县公指的应该是隋朝名将,李靖的舅舅韩擒虎。

向来没个正经的周赵点头赞同,“古往今来善战者莫过于西楚霸王,但也知习兵法而为万人敌。”

“正是此理。”郭朴也捡了根树枝,“村中青壮共计两百有余,加上寺中僧人,约莫两百五十人。”

“人手倒是够,但兵械少了些……”

“兵械足够。”朱玮咳嗽两声,“多年前关中大乱,在河边捡了些兵械……”

郭朴看了眼李善主动递来的长刀,“倒是好刀,看制式应是开皇年间所制,只是年久,已然生锈。”

朱玮和李善对视了眼,都没吭声,这些兵械大都是当年隋炀帝征伐高句丽时,朱玮率族人做逃兵时带回来的。

周赵也没吭声,他时常见村中青壮操练,平日跟着李善的几个随从均勇武善战,武艺精熟。

“往东的村口不用管,往西边泾河的村口,只有一条道,分三十青壮足矣。”

郭朴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划划,“主要是南边,都是平整田地,至少要七十青壮看管。”

“再分出五十青壮,就在这儿。”郭朴点了点地图上的一个点,“记得这是祠堂?”

朱玮点点头,“不错,五十青壮驻扎此处,往西往南都可迅速抵达,如今刚刚入秋,备两件被褥就可。”

郭朴起身丢开树枝,“村中青壮分派,需挑选三个头目……”

“日常操练,本就有领头。”朱玮解释道:“除了去砍树的,其余青壮已然在晒场集合。”

“郎君可不像未历战阵之人。”郭朴笑着对李善说:“不说西边那条路,就算南边大片缺口,以巨木堵塞街巷,也足以抵达侵袭。”

李善没吭声,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山上,朱八正带着几十人正在伐木,坎坷的小路上,七八个青壮正扛着巨木下山。

这帮憨货,这木头直接从坡上滚下来不就行了吗?

接下来,李善看着郭朴高声指挥,先让人将巨木砍开,在西面的路上做了个粗陋的栅栏,在南边的三条小巷里做了布置。

村中青壮被分成了四队,郭朴亲自坐镇南边,另两队分别驻守西面、祠堂,剩下的一队作为轮换。

李善在一旁默默听着,心想古代打战还真是个麻烦事,需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只不过小小村落防御,方方面面都需要安排。

郭朴又分出两个小队,一队专门负责做斥候,一队专门负责做通信兵。

诸事都安排妥当后,郭朴、李善、朱玮才回了李宅。

“若是来袭的难民不超过千人,足以护卫村落。”郭朴的声音有点嘶哑,“村中存粮可够?”

李善倒了碗水递过去,“勉强能支撑一段时日。”

顿了顿,李善又说:“七伯,,这段时日,青壮口粮均由李家负责。”

“何至于此?”朱玮大力摇头,“护佑乡梓,应尽之责,东山寺公账拨出就是。”

“不是一两日,村民每日需操练,不能看管田地。”李善想了想,“口粮公出,待会儿让老范去采买十头猪,两口羊。”

李善觉得自己插不上手,但他也知道,后勤对士气的激励程度。

记得前世还小的时候,两村争水,隔壁村大胜,就是因为他们村长杀了自家四头猪……

“也要买些酒水……”

“军中禁酒,大胜亦不能畅饮。”

李善瞪着周赵,朱玮直接开口威胁,“那日诱大郎往长乐坡,险些出事,还没跟你计较呢!”

周赵缩缩脖子不吭声了。

“郎君,试试吧。”小蛮捧着明光铠过来,“可能略大了些。”

这是高履行派人刚送来的,李善饶有兴致的摸了几把,甲片光亮非常,不愧明光之名。

小蛮熟练的替李善穿戴上铠甲,头戴头盔,有护颈和护耳,身甲前部分成左右两片,每片中心有一小型圆甲片,背部则是整块大甲板。

胸甲和背甲在两肩上用带扣联,腰带下左右各一片膝裙。两肩的披膊作虎头状,气势不凡。

李善试着跳了跳,感觉稍微有点重。

“果然略微大了点。”

郭朴听了这话不禁瞥了小蛮一眼,还没穿戴就觉得可能略大,而且穿戴熟练……这不是普通人家婢女能做得到的事。

第六十四章 安定人心 秋风高爽,层林尽染。

李善踱步在巷子里,远远眺望远处的山头,也不知道是不是枫树,已然是一片艳红之色。

中秋已过了好些日子了,李善都给弄忘了,毕竟他这种职业,别说中秋、端午,就连国庆、春节都未必能休息。

事后李善打听了下,这个时代北方民间已经有了八月十五中秋赏月的习俗,倒是月饼还没出现。

今年中秋,恰逢突厥南下,大量难民涌入京兆,自然是没有赏月、拜月神之类的活动了。

出了巷子口,再往西就是木栅栏了,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李善皱眉看去,怀里抱着个婴儿的女子正蹒跚而来,下面还有个五六岁的孩子扒着她的裤脚,后面跟了个背着箱子的汉子。

“好像是村东头柳婶的闺女?”

“嫁出去的?”李善有点警惕,“嫁到哪儿去的?”

一旁的青壮急的吼了几句,让人把栅栏打开放人进来,才说:“小柳村,嫁过去也就两三年。”

“多远?”

“呃,三十来里路吧。”

李善舔了舔舌头,三十多里路,不算太远,看看这对夫妻的惨状,听听这哭声,显然不是回娘家探亲的。

八成是遭了难,又是难民作乱吗?

李善想起昨日李楷派人传信,唐军于河东、关内道连战连胜,突厥已有退兵之意,官府即将开仓放粮赈灾……也就是说,到现在还没开始赈灾呢。

反复思索后,李善转头看向已经听到消息赶来的朱玮、郭朴。

很快,路口聚集起了百来人,消息也乱糟糟的传开了。

小柳村被攻破,村民死伤惨重,被洗劫一空,大部分房屋都被毁之一炬,柳婶的女婿、闺女侥幸逃得一命,只能来投靠岳家。

“突厥兵?”郭朴不可置信的摇摇头,“大军启程十余天了,突厥怎么可能还能打到京兆府来!”

仔细问了问柳婶的女婿,郭朴立即判断出,不是突厥兵,应该是难民作乱,顶多是几十匹马而已。

“虽是难民,但小柳村共五百多户……”朱玮揉着眉头。

这十多天,已经有两拨难民来朱家沟觅食,但很直接的被赶走,没引起什么骚乱,但小柳村规模比朱家沟大,后者一共也就不到三百户。

更要命的是,柳婶女婿、闺女乱嚷嚷,突厥打到京兆府的流言蜚语已经传开,村中青壮均面有惊惶,事实上类似的流言已经流传了好些日子了。

“甜滋滋的,含在嘴里。”

那边哭声一片,李善……呃,不是他铁石心肠无动于衷,实在是习惯了,蹲下来拿出蔗糖逗着柳婶那个外孙女。

五六岁的年纪,怯生生的,脸上身上到处是灰,都不敢抬头看人。

李善笑着将糖块塞进孩子嘴里,“含着,别咽下去。”

只一瞬间,孩子的舌头就品尝到了那股甜味,黑漆漆的眼珠子里有着惊奇,也有着躲闪。

“大郎……”

李善回头瞄了眼,小和尚委屈巴巴的蹲在一边,用眼神声讨李善……新人换旧人啊,这样的待遇以前只有我有。

“没了,真的没了。”李善翻了翻袖子,“刚才最后一颗了。”

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李善没心没肺的正要再逗几句,那边母亲喊了声,“大郎。”

“母亲也来了。”李善快步过去,“放心吧,长孙兄、德谋兄都传来消息,秦王两战皆胜,小有斩获,突厥已有言和之意,太常卿已然启程。”

“但官府至今尚未出面赈灾,关中难民骚乱数起,连小柳村都……”朱玮看向朱氏,“你母子还是入城避避吧。”

都在这儿熬了十多天了,这时候溜之大吉……李善想都不想就否决了,不说其他的,这也违背了李善的底线。

再说若是入城避灾,朱家沟这个落脚点算是彻底废了,而且秦王府子弟会如何看待自己?

见李善不肯入城,郭朴、朱玮也不再劝说,挑选人手出去打探详情,如果真是突厥打到京兆府,无论如何也要将这对母子送入城内。

“大郎,真的是突厥南下?”

“突厥会攻长安吗?”

李善还想逗逗小和尚和女娃娃,周围青壮一股脑的涌了上来。

“听说大震关早就被攻破了?”

“大军是不是已败给突厥了?”

“据说突厥可汗亲自领兵……”

李善放眼望去,一张张惊恐的面孔,紧张而恐惧的气氛弥漫开来。

“你是南边老赵家的二郎?”李善跳上一块大石,指了指一个汉子,“年初还背地里嘀咕,嫌我坏了事,如今却没了胆子?”

那汉子脸登时红扑扑的,低着头不吭声,心里直嘀咕,年初是打刘黑闼,现在是突厥南下,这能比吗?

“秦王出兵河东,连战连胜,突厥已有撤兵北还之意,如何还会攻至京兆?”

“只是难民作乱而已。”

李善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摊开挥了挥,“昨日军报,并州总管出兵战于汾水东,斩首五千级,虏其马二千匹,后转战于沙河之北,再败突厥。”

“汾州刺史萧顗,伏击大破突厥,斩首五万余级。”

外围的朱玮听得龇牙咧嘴,明明是五百级和五千级,一下子加了十倍!

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周赵更是龇牙咧嘴,他看的清清楚楚,记得明明白白,李善手里那张纸明明是废纸,特地揉软了用来……

周围安静了下来,李善环顾四周,神色平淡,半响后才继续说:“适才七伯相询,在下已然明言,绝不入城相避。”

周围一阵骚动,其实李善避入城内,村民虽然羡慕,但大抵不会嫉妒,更谈不上恨。

但李善这番话让周围人立即定下心来,这是很简单的判断,如果真的是突厥南下,李善这种贵人不可能不入城的。

朱玮、郭朴费了多少嘴皮子,嗓子都哑了,也没起到多少作用,而李善轻描淡写的安定人心。

不是因为李善能言善辩,而是他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了自己。

郭朴低声道:“真英杰之士。”

朱玮捋捋长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当年刘武周肆虐河东,王师败北,死伤惨重。”

郭朴加重了语气,“秦王欲力挽狂澜,阵前高呼,不退一步,军心立稳,士卒用死,终覆灭敌军。”

第六十五章 示警 长安,裴府。

前些日子喜获麟儿的李德武最近是走路乘风,笑容似乎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能挂在脸上。

的确,应该高兴。

河东裴氏这条大粗腿,自己算是彻底攀上了。

最重要的事完成了,无论如何,自己再也不会夜间猛然惊醒,生怕自己被赶出门了。

仕途、家业、爵位,太多太多的东西,都建立在那个才出生不到一个月的婴儿身上。

走进内室,温柔的看着妻子怀中的婴儿,李德武在心里盘算,长安令没能得手,如今孩子都出生了,总应该给我点补偿了吧。

“都看傻了?”裴氏笑着说:“再过几日就满月了,要操办一番吗?”

类似的事情,裴氏从不自行决定,总会询问夫君……毕竟她知道,李德武如今处境颇为难堪。

李德武脸色一丝都没变,只说:“你做主就是。”

裴氏想了想,“听闻战事未停,略为推迟可妥?”

“也好。”李德武瞄见枕边一块精美玉佩,伸手摸了把,“温润滑手,真是块好玉。”

“东宫送来的贺礼。”裴氏低头眼睛不眨的看着怀中婴儿,“我儿既嫡又长,他日必能助夫君支撑门庭,重振家业。”

李德武的脸色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既嫡又长……现在想想还是手软了,竟然留下那个后患。

如果让妻子知道,既非嫡又非长,那今日自己的一切,还有日后可能的一切,全都会化为泡影。

虽然当年成亲数月就分离,但李德武知道裴淑英性情刚烈无双,为守节而持刀相逼,若是事情败落,刀锋转向何处……也不难猜测。

裴氏没发现丈夫那怪异的神情,轻声道:“最近国事繁多,夫君若有闲暇,可否陪父亲小坐?”

李德武神色一动,小意说话陪了妻子片刻后才离去。

一刻钟后,裴世矩端起茶盏,轻描淡写的说:“并州大总管李神符小有斩获,汾州刺史萧顗斩首五千级,圣人令太常卿郑元璹再行言和,今日回报,颉利可汗已然许诺罢手言和,即刻退兵。”

李德武有点摸不着头脑,想了会儿才开口,“李神符、萧顗均在河东,秦王战功累累,不知东宫……”

“小胜两场而已。”裴世矩叹道:“老夫历经四朝,齐、周、隋、唐……秦王之威,兰陵王亦不及。”

“岳父的意思是……”

“可遍翻史册,可有皇子军功盖世?”裴世矩摇摇头,“可惜了,可惜了。”

李德武没有接过话茬,低着头在心里快速思索,今天这番话是不是证明了裴氏的立场呢?

毕竟岳父兼任太子詹事,而且裴寂向来和东宫走的近。

“罢了,罢了。”裴世矩回过神来,“之前整军备战,粮草军用,如今突厥退兵,长安令李乾佑请命赈灾平民,圣人已然许可”

“长安附近最近不太安宁,难民无粮,数度哄抢镇市,甚至几个村落都被席卷一空。”

“长安县衙还缺个县尉,你补上吧。”

丢了个长安令,不说补偿,却丢了个县尉过来,低着头的李德武暗暗咬牙,但他立即抬起头,郑重其事的拜倒在地,“多谢岳父提携。”

……

晒场上,郭朴正在操练行伍,不远处的空地上,几个汉子正在磨刀。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已经被捆好的三头猪开始死命的挣扎嚎叫起来,引得一堆孩童围观,不时传来郭朴的高声喝骂……显然晒场上那帮家伙已经心不在焉了。

“磨刀霍霍向猪羊。”李善嘀咕了句,埋怨道:“七伯,还有比这更能鼓舞士气的?”

“买了十头猪,到现在一头都没杀,看得着吃不进嘴,还不如不买呢!”

“太伤士气了!”

朱玮拉着脸没吭声,他向来节省惯了,只觉得村民护卫乡梓,是应有之义,村里供口粮已经不错了,吃肉……太奢侈了!

饶是李善劝了又劝,最后朱玮也只同意杀三头猪,那两口羊压根就没买。

虽然猪出肉比羊多,但两者价格相差很大,十头猪才十六贯钱,而两只羊就十九贯钱了。

村里专门杀猪斩羊的屠户笑呵呵的说:“大郎,走远点,别被吓着。”

不好意思,高中时候开始,每年过年在村子里,我都是要帮忙的……李善笑了笑,往边上走了几步,盯着案板上的那头猪。

看了没一会儿,李善就叹了口气,瘦,太瘦了,没什么肥肉。

李善出身乡下,家里穷,饭菜油水少,所以最喜欢过年,帮忙捆猪杀猪都是能被招待吃杀猪菜的,特别是红烧肉,大块大块的肥肉颤颤巍巍,特别解馋。

不知道是季节不对,还是猪种的问题,瘦肉多,肥肉少,不过李善没感觉到骚味,应该都是阉割了的。

不多一会儿,三头猪就被分的干干净净,各家各户都分了几斤,李善也踱步回了家。

“买什么猪!”朱氏看老范拎着猪肉进来就皱眉,“要么多花点钱买羊,要么就买鸡。”

烧红烧肉,不放糖也是能做的,别有风味,不过得用酒除腥。

“猪肉要做的好吃,得配酒……最好是黄酒。”李善嘀咕了几声,可这时候总不能为了烧红烧肉让人冒险出去买酒吧?

“郎君?”小蛮眼珠子滴溜溜的乱转,一溜烟没影了。

李善还在想好想七伯家有黄酒,可惜就是不纯,小蛮突然拎着个酒坛小跑过来,“郎君,河东上好的黄关酒!”

还没等李善问个究竟,气急败坏的周赵跳着脚追出来,那是他好不容易留到现在的。

“小蛮,干的好。”李善接过酒坛,指了指周赵的鼻子,“不还酒,可分肉。”

周赵心不甘情不愿,都大半年了,他当然知道面前这厮说话的风格……若是上来吵闹,酒肯定是没了,肉也没了。

“以酒烧肉,又是岭南秘诀?”周赵看了眼案板,立即捏着鼻子,“居然是猪肉!”

李善面无表情的指挥老范动手,你是上等人,只吃鱼羊鸡。

当一锅红烧肉出锅后,呃,还没出锅呢,周赵操起筷子,出手如电……

李善冷冷的看着周赵大嚼特嚼,小蛮在一旁跳脚,“都让你吃。”

“当真是岭南秘技?”周赵嘴巴一鼓一鼓的,“不料如此味美!”

“咚咚咚咚咚……”

急促的敲锣声突然在耳边响起,李善脸色一变,这是示警的信号。

“小蛮!”

片刻后,李善在小蛮的帮助下穿戴上明光铠,手持长刀迈步出门。

身后的小蛮拜倒在地,“望郎君得胜而归。”

李善脚步顿了顿,向小蛮露出个安慰的笑容,然后看向了周赵,“老范,这锅肉让他全都吃了,一块都不能剩!”

“吃不下,就塞进去!”

加快脚步往南边奔去,李善在心里恶意揣测周赵的下场。

记得前世三叔不吃肉,后来才知道,一次杀年猪,三叔催着吃肉,结果……被他催的火大的老娘让儿子将一锅肉都吃了。

从那之后,三叔就改吃素了。

第六十六章 杀鸡儆猴 刚走到近处,李善就听见了朱玮的怒喝声。

“猪大肠,有胆子你就试试!”

这是名字还是外号,李善嘴角动了动,身边的朱八已经呕了声……杀完猪,就是他负责处理那些下水的。

旁边一个青壮小声说:“朱昌,据说以前做过盗匪,住在泾河对面的村子里,心黑手狠,名声糟的很,所以……”

李善点点头,往前几步,找了个好位置细细看去,不由眉头大皱。

朱玮站在巷子口,身前摆着杂乱的木桩,身后是十几个手持长棍的青壮。

对面那位猪大肠膘肥体壮,身边围绕着十几个大汉,后面还站着一大群人,大部分人手中都持有兵刃,再往后……密密麻麻的一大片,李善看的有点眼花。

“约莫千人。”不知道何时出现的郭朴小声说:“前面不到百人均身强体壮,看模样是见过血的,后面数百人面黄肌瘦,不过难民而已。”

李善仔细看了几眼,不仅面黄肌瘦,而且还有好些孩子、妇孺,甚至有几个都站不稳了只能坐在地上。

正在想着,李善突然一个激灵,“不对,不对。”

“怎么了?”

“若是难民来侵扰,说得过去。”李善慢慢说:“但这猪大肠带着百人,身强体壮,手持兵刃……”

郭朴脱口而出,“他们就是特地来找朱家沟的!”

“不是朱家沟。”李善脸色有点难看,“是东山寺。”

难民作乱,只是求生,而盗匪来袭,却是求财……猪大肠就住在泾河对岸,一定是听闻东山寺在东市获利颇丰,才会带着盗匪上门的。

“大郎,怎么办?”朱八咬咬牙,“已经调人过来了,不怕打不过!”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李善叹了口气,“一日防贼,难道千日防贼?”

“郎君是不想留下后患?”郭朴皱眉道:“村中青壮不到两百,若是合力出击,破之不难,但想一个不漏……”

李善眯着眼听着猪大肠在那高声威胁,朱玮毫无惧色的破口大骂,后面的盗匪都有点等的不耐烦了,难民那边隐隐听得见哭泣声。

“郭叔,你听听如此可行?”李善低声快速的说了几句。

郭朴沉默片刻后微微点头,补充了几句,朱八小跑过去附在朱玮耳边。

“行得通吗?”

事到临头,李善有些惴惴不安,反而是郭朴安慰道:“若想一劳永逸,可以一试。”

说完,郭朴悄然后退,身影消失在巷子里。

“一千贯?”

“一千贯,红口白牙,绝不反悔!”朱玮高声道:“但不得侵扰村落,不得侵扰寺庙。”

“不怕告诉你,东山寺主持乌巢禅师在长安都赫赫有名,一状告上去……”

“废话这么多!”猪大肠不耐烦的打断,心想自己拿了钱就和兄弟们上山逃遁,实在不行就去河北,还怕官府缉拿?

朱玮啰啰嗦嗦的又提了几个条件,后面郭朴还要布置,需要争取时间。

“一千贯钱你见过?”

“知道多重?”

“自己去寺庙搬去。”

李善有点担心,这么简单的计策,对方未必会上当。

但没想到,猪大肠和周围人商议了几句就应下了,几十条大汉手持兵刃缓缓上前。

为什么猪大肠肯入瓮?

原因很简单,朱家沟是个小村落,全村不超过两百户,青壮顶多两百人,而猪大肠带了将近百名盗匪,个个手持兵刃,而且还有弓箭。

说到底,武力决定了一切,武力给了猪大肠敢入村的胆子。

而且李善也没有猜错,猪大肠就是冲着东山寺来的,早就听说东山寺在东市赚的盆满钵满,已经垂涎许久,这次难得有机会,自然是要来捞一把的。

李善缓缓后退,一直避到隔壁巷子里,找了个高处眺望,心想也不知道郭朴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

巷子口的木头已经被搬开,朱玮带着村民往后退去,猪大肠带着手下警惕的往前走。

抽了抽鼻子,猪大肠闻到一股肉香,不由骂了句,娘的这么有钱,一千贯怎么够?!

朱玮已经消失在巷子里,猪大肠加快了脚步,就在这时候,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整齐的队列堵在了巷子口,出现在猪大肠眼帘的是五枚雪亮的矛尖,接着一根又一根长矛接踵而出,面目狰狞的青壮一声不吭,脚步整齐,不急不缓而来。

这么多长矛?

猪大肠心里一个激灵,还没等他发号施令,后面几声闷响,不算矮的墙壁被强行推倒,身披铠甲的郭朴手持长刀跃入小巷,手起刀落,周围三四人凄厉惨叫哀嚎倒地。

高处的李善有点着急,郭朴是李家的亲卫,行事向来谨慎,怎么如此冒险。

但接下来,几个也身披铠甲的青壮越过倒地的墙砖,手持长刀冲进巷子,彻底将贼匪队列搅乱。

又是两声闷响,又有两面墙壁被推倒,冲出来的青壮迅速将准备好的巨木斜斜堵在巷子里,彻底堵住了对方的退路。

李善嘀咕了声,“还好向德谋兄多借了几副铁甲。”

在冷兵器时代,民间不会禁刀枪棍棒,甚至不会禁弓,但一定会禁甲。

一个普通的士卒披上铁甲,只要不失胆气,立为精锐。

巷子里喊杀声震天,血腥味渐渐浓重起来,李善瞪了眼身边几个随从,“还不去帮忙。”

“但是……”

“这儿安全的很,你们不去,说不定明日就要多一家挂白!”

其他七人只看着朱八,后者犹豫半响后拔刀跳了下去,踢开一家的门,只要绕两圈就能过去,诸人跟着朱八兴奋的拔刀冲入巷子。

猪大肠架住对面劈来的一刀,虎口发麻也就罢了,但刀身为什么只剩下一半了?

猪大肠悲哀而愤恨,这是不讲道理啊!

太欺负人了!

根本没法打!

自己这伙人手中的兵刃对付平民自然是利器,所以猪大肠才敢带着不到一百手下入村,但没想到却一头撞得头破血流。

李楷等秦王府子弟送来的都是上好的军械,朱玮藏在东山寺的军械质量更好,两刀对撞,往往是盗匪的刀崩出口子或者直接断裂。

甚至盗匪一刀劈在甲士身上,对方吃痛却其实安然无恙。

更别说朱玮这一年来时常操练村中青壮,郭朴这十几天还特地以军法勒之,让这不到两百人的青壮隐隐有军中精锐之像。

人数差不多,兵器相差太大,一方只为求财,一方却为护卫乡梓。

而且还是有心算无心,两头被堵住,中间还有郭朴这样的军中骁将披甲乱阵。

猪大肠是个聪明人,早早的弃械跪在地上,斜眼看过去,不肯投降的还有十多人……被三十多根长矛围在中间,不多时就纷纷被戳倒在地。

“你就是朱昌?”

抬头看见一位神色平淡的少年郎,猪大肠愣了下,来人一身明光铠,摘下头盔,面容秀美,毫不顾忌脚下血污。

还没等他说话呢,李善就饶有兴致的说:“官府尚未赈灾,河东、关内道遭突厥洗劫,京兆多有难民作乱,此人裹挟难民,趁乱直取东山寺。”

“七伯,此人不仅有些胆量,亦有些谋略呢。”

猪大肠心中一喜,又是几个响亮的头磕下去,“小人愿卖身为奴,请郎君……”

“要你来作甚?”李善无聊的看着周围的尸体,“郭叔,伤亡如何?”

“两人重伤,二十余人轻伤。”

李善哼了声,“盗匪可有遗漏?”

“点过数了,九十二人,三十六死,五十二伤,余者跪地弃械。”

抬着重伤员的门板正好路过,骨科医生李善只看了两眼就放弃了,一个眼看着就要断气,另一个……即使在前世,也需要几个科室的大主任联手才能救回来。

朱玮黑着脸狠狠一脚将猪大肠踢翻还不解恨,操起长矛狠狠抽下去。

“七伯。”李善淡淡道:“只是揍一顿了事?”

郭朴隐隐听出了言外之意,诧异的看着李善,他早就发现了这位少年郎对人命有着复杂的情绪,既不在乎也很在乎。

似乎很习惯血腥,并不将生死放在眼中,但看到伤员总会援手。

朱玮犹豫了下,“大郎,杀俘不详。”

“有俘虏吗?”李善盯着朱玮的双眼,“东山寺广有财源,难免日后被他人觊觎,正好有只鸡撞上来,自然要杀鸡儆猴。”

第六十七章 入土为安 蹄声如雷,百多骑旋风般驶出长安,沿泾河而去,径直转向朱家沟方向。

宇文士及一马当先,脸上焦急之色溢于言表,身边亲卫披甲跨马,持刀拿枪,紧紧跟随。

看到挡在路当中的木栅栏,宇文士及勒住马,定睛看见有持长矛的村民护卫,再细看村中并无烟柱,长长的舒了口气。

亲卫上前通报,恰巧郭朴正在巡视,立即让青壮搬开了木栅栏。

“拜见郢国公。”

宇文士及盯着穿着铁甲的郭朴,犹疑问:“你是……”

“小人家主陇西丹阳房,奉四郎君之命至此,已有十余日。”

“是客师兄?”

宇文士及虽然在秦王府幕僚将领中分量不算太重,但毕竟是明面上官职最高者,也不缺消息渠道,知道李善和李楷等秦王府子弟有交情。

但李楷让家将护佑朱家沟,还是出乎宇文士及的预料之外。

宇文士及翻身下马,大步入内,“听闻有难民作乱?”

“非难民作乱。”郭朴恭敬禀报,“百余贼匪持刀使矛,裹挟难民。”

宇文士及脚步顿了顿,“已然击退?”

郭朴犹豫了下,他不太清楚为什么宇文士及会来这儿,“李郎君定计,诱贼匪入村,前后夹击,贼匪或死或降,无一人逃脱。”

随着郭朴的叙述,宇文士及的脸色先是变得铁青,听到最后哼了声,“惯于弄险,非是正道。”

穿过几条小巷子,宇文士及看着被推到的围墙,又见地上还没来得及清扫的残破兵刃和大片的血迹。

走出巷子,大片的难民坐在地上,几十个手持兵刃的青壮正在看管,略略一算,至少六七百人。

临时搭建的灶台边,几十个妇孺正在煮粥,宇文士及上前看了两眼,粥中居然夹杂着肉沫。

东边一个小小山丘上,身着明光铠的李善正无聊的坐在胡凳上往下看,身边围绕着八个手持腰刀的随从。

李善偏头看了眼,笑道:“受不了就回去歇着吧。”

朱八强忍住恶心,“郎君,我等实在不想再被罚跪了……”

一旁的赵达也是最早跟着李善的随从,“适才要不是郎君劝说,七公都要将我们赶出村子了。”

“再说郭叔已然下了军令,若是再擅离职守,皆斩。”朱八半转身侧头不去看坡下。

李善干笑几声没再说什么,今日最后时刻,朱八带着人下去厮杀,将李善撇下……郭朴、朱玮都大发雷霆,军中主将阵亡,未死亲卫皆斩。

朱八他们也挺委屈,还不能说是李善非要他们去的。

“郎君,郭叔来了……”朱八呃了声,“还带了人来……”

李善回头看了眼,起身浅笑拱手,“晚辈拜见郢国公。”

宇文士及皱眉道:“为何不使人报信?”

李善知道自己的身份,遇见险情却没有求援……宇文士及对此相当不满,当然,他担心的主要不是李善的安危。

“母亲今日入东山寺礼佛,一切如常。”

李善自然知道,宇文士及是因为前妻南阳公主而来,这句话是告诉他,南阳公主平安无事。

看宇文士及神色放松下来,李善在心里嘀咕,都是渣男,谁也不说谁。

但在李善看来,宇文士及还稍稍有那么点些人味儿。

一方面是因为今天宇文士及的来援,另一方面是……前些日子李善亲自见了吴忠一面,听那意思,李德武有点后悔放朱氏母子离去。

李善又不傻,自然猜得到……李德武生了儿子,现在后悔手软没斩草除根了。

“若只是难民作乱,村中青壮,友人赠械,又有郭叔主持,必然无恙,谁想得到此次盗匪欲劫掠东山寺。”李善轻笑道:“侥幸得手,无一逃脱,当无后患。”

宇文士及微微点头,算是认可了李善的决定,毕竟盗匪为东山寺而来,不留后患是最重要的。

还是那句话,不怕贼偷,还不怕贼惦记吗?

“喏,都在下面了。”

宇文士及往前走了几步,往坡下看了眼,眼角动了动,下面已经挖出了一个大坑,百多人正在忙碌,两人搬着一具尸体往坑里丢。

尸体在坑里横七竖八的叠放,紫黑色的血迹随处可见,侧头看见李善淡然神色,饶是宇文士及久历战阵,也不禁心惊。

“九十二人。”李善努努嘴,“虽是盗匪,但也要入土为安。”

宇文士及有点不想说话,入土为安……记得之前郭朴也说过无一逃脱,但却是或死或降。

最早,宇文士及是从杜如晦的描绘中,以及自己去东山寺求经相遇来判断李善这个人,有心计手段,胸有韬略,后来陆续听闻李善精于医术,好急义公,以义为先。

今日所见,没想到如此手辣。

古往今来,杀俘从来是个很容易引得他人忌惮的事件,宇文士及眯着眼打量面前的少年郎,不见一丝拘束,亦不见一丝嗜血,似乎对此有着无所谓的态度。

似乎察觉到宇文士及的窥探视线,李善笑道:“已然有人认出,当日正是这股盗匪劫掠长乐坡。”

“便是那日?”

“记得长安令上报,死三百余人,伤以千计,房屋被毁百多间,血流成河。”李善轻描淡写道:“如此惨状,只怕亡者阴间忿忿,原尔等人千刀万剐呢。”

宇文士及轻叹一声,沉默许久后道:“听闻你攻读经书,欲明年科举入仕?”

“只是一试,国公官居中书侍郎,可否容晚辈投卷?”

“明经科,无需投卷。”

这话说的也在理,李善低头笑道:“即使中第,吏部选官也是难事。”

“先过长安县衙那一关吧。”宇文士及突然展颜一笑,“若能中第,有秦王赏识,陇西李氏丹阳房斡旋,吏部选官理应不难。”

“若是在京出仕,便增你一栋宅子。”

“不敢当国公厚赠。”

李善微微蹙眉……先过长安县衙那一关,他觉得宇文士及这句话似乎特有所指。

“当得起。”宇文士及轻声道:“那宅子本是你家的,落入你手……总比落入他人之手好。”

一直侧身的李善缓缓转身,眯着眼直面宇文士及。

山丘上两人都没开口,沉默许久后,宇文士及转身离去。

一直以来的疑团得到了解答,一直以来的揣测也得到了印证,李善久久站在山丘上,盯着渐渐模糊的背影。

为什么宇文士及会将前妻南阳公主送到东山寺修行,为什么宇文士及在长乐坡会为自己说情……李善一直有所猜测。

现在可以确定了,虽然不知道宇文士及是怎么想的,但他很早就发现了自己的身份,应该是东山寺那次见面……而同样抛妻弃子的举动成为他做这一切的理由。

李善暗想,按照心理学来解释,宇文士及是在代入,将自己和南阳公主,代入了李德武和朱氏。

宇文士及想将那栋宅子送给李善,自然是希望李善扬名,若能逼的李德武身败名裂……或许是宇文士及期盼看到的。

想了很久,李善突然想到,宇文士及特地提起要过长安令那一关。

虽然因为和秦王府子弟来往密切,这段时日李昭德来朱家沟次数不多,但毕竟关系匪浅,长安令李乾佑理应不会设碍。

不对,宇文士及说的是……长安县衙那一关。

李善记得李楷、王仁表提过,参加科考,需长安令推荐,但必须通过县衙考核,而负责考核的是县尉。

沉默良久后,李善一脚踢翻了胡凳,宇文士及不会无缘无故提到这件事,特别是他提到自己和陇西李氏关系匪浅,而且之后又提起了那栋宅子。

只可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没得手长安令的李德武很可能出任长安县尉。

第六十八章 来探 泾河边,跨坐在健马上的李乾佑看着空无一船的江面,身后数十骑兵静然肃立。

上任长安令已经将近半年了,李乾佑其实干的还不赖,毕竟身为陇西李氏子弟,又是齐王李元吉的心腹,纵使是秦王府也不会随意招惹。

不过这段时日,李乾佑日子有点难熬,难民作乱,盗匪出没,祸乱京兆,只可能是他这个长安令的责任。

不然呢?

难道让圣人或者东宫、秦王还是那几位宰辅去背这个锅?

李乾佑也是有苦吐不出,朝廷倾尽所有的资源,来应付立朝以来突厥第一次大举南侵,为此都可以容忍刘黑闼祸乱河北,在这种情况下,对作乱的难民,实在是无可奈何。

不是因为真的没有办法,而是朝中上下都心知肚明,难民作乱,是因为无粮……只有先和突厥言和,才能腾出手来赈灾。

好不容易突厥渐退,李乾佑上书请赈灾难民,圣人、宰辅均许可,但李乾佑没想到的是,在赈灾的同时,圣人命右卫大将军、酂国公窦轨率兵平乱。

窦轨是扶风窦氏子弟,其堂姐就是李渊的妻子窦皇后,此人骁勇善战,领兵有方,但性情严酷,杀戮甚多,这几日下来,京兆难民至少少了三成。

等了好久,远方烟尘弥漫,数百骑兵由远而近,骑兵大队并不停歇,只分出数十人驰向河边。

“拜见酂国公。”

领头的中年人紧抿嘴,脸上无一丝笑容,“京兆作乱者大抵平定,剩下的还需乾佑费心。”

“此乃下官应尽之责。”

略略寒暄几句,窦轨正要回城,有亲卫来报。

“千余难民?”窦轨有些诧异,“村落无毁?”

“村落无虞。”亲卫摸着脑袋,“若不是上前打探,也不知道居然是难民。”

“是何村落?”

“朱家沟。”

李乾佑眉头挑了挑,“可是东山寺朱家沟?”

“乾佑知晓?”

“倒是听家中大郎,还有三兄家的七郎提起过。”

李乾佑随口说了几句后,数十骑转入岔道,向朱家沟驰去。

初入村落,众人就看见远处几十条汉子挥舞锄头正在挖土,十几辆单人使用的小车来往穿梭,车上载的挖出的土,以及运送来的石块。

“这是作甚?”

赶来的朱玮小心翼翼的解释道:“虽近泾河,但村落周边无溪,正欲修建一条引水渠,从东山而下,从村中穿插而过。”

李乾佑驻足看了会儿,“石块是埋在下面?”

“是,洗衣取水,若是无石块铺底,水质混浊。”

“都是难民?”窦轨盯着那几十条汉子。

“均是难民,以此求食。”朱玮尽量简短的回答。

沿着水渠在村落中弯弯绕绕的走了一圈,窦轨也来了兴致,“倒是有点像南乡布局。”

“的确如此。”李乾佑看似无意的提起,“此间有一少年郎,乃是由岭南而来。”

看窦轨也不发问,李乾佑只能主动说:“想必窦公也听闻李善之名。”

“嗯?”窦轨脚步一顿,神色微动,“就是在长乐坡闹了一场的那人?”

“闹了两场呢,不知窦公指的是哪一次?”李乾佑正要细说,已经走到了巷口处。

外间已是村外,黑压压的数百难民正分成数队,有条不紊,挖土挑担,远处有火光升腾,显然是在烧山取石,如蚂蚁般大小的汉子背负重石下山。

“考虑的倒是周祥。”窦轨随口道:“挖湖蓄水,若不围坝,日后只怕泛滥成灾。”

“这是村东头,西面理应还有一湖。”李乾佑笑道:“村中不过三百户,青壮当两三百人,能驱使几倍难民,倒是有些手段。”

正随口聊着,听见朱玮的呼喊声,两人侧头看去,山丘上,一位衣衫被劲风吹的猎猎作响的少年郎转身看来。

“果然丰神俊朗,玉树临风。”李乾佑笑道:“果然也肤色黝黑。”

“嗯?”

“此子曾得七郎引荐,拜会三嫂,得赠脂粉。”

饶是窦轨不苟言笑,板着的脸上也忍不住露出几丝笑意,“客师兄当年善谑,正所谓近朱者赤……”

“只怕是近墨者黑。”李乾佑嘿嘿笑了笑,向疾步而来的李善招手,“这是右卫大将军、酂国公,太子、秦王、齐王均呼舅父。”

李善恭敬行礼,“小子拜见窦公。”

“拜见李县令。”

“你如何称德谋之父?”

李善怔了怔,重新行礼道:“拜见李叔父。”

窦轨意外的转头看了眼李乾佑,隐隐猜到了什么,毕竟朝中尽知,陇西丹阳房分侍圣人东宫、秦王、齐王。

不过窦轨不在乎这些,将来不管是太子登基,还是秦王夺嫡,就算是齐王上位,扶风窦氏都是他们的母族,只要不掺和进去,富贵荣华不散。

“适才得报,有盗匪裹挟难民来袭?”

“五日前,百余盗匪裹挟数百难民而来。”李善口齿清晰的讲述了一遍,“盗匪死不足惜,但难民无辜。”

“盗匪逃遁?”

李善沉默了下,瞄了眼窦轨那张死人脸,咳嗽两声,“村中无医者,救治不及,盗匪均伤重身亡。”

李乾佑侧过头去,如果没记错,面前这少年郎身怀医术。

窦轨突然微微展颜,“祸乱京兆,理应斩尽杀绝。”

窦轨此人向来心细,穿过村子的时候就仔细观察过,村中只有两户挂白,说明来犯的盗匪几乎没给村子造成什么伤亡,而李善提到盗匪均伤重身亡,那只能是被斩尽杀绝了。

一行人绕过村落,往南边行去,不多时就看见密密麻麻的人群,大都是老弱妇孺,稍好些的搭了个草棚,但更多的是席地而坐。

李乾佑看了会儿,低声问:“每日给食?”

虽然只五六日,但村中每日给食,难民虽然还是面黄肌瘦,但明显不是垂垂欲死的状态,比其他地方的难民状态好得多,李乾佑一眼就看出来了。

李善点头承认,“早晚每人两碗粥,但出工青壮一日三餐,均能饱食,隔日有肉食。”

李乾佑微微皱眉,这也太大方了,“难民几许?”

“陆续共计一千三百四十六人,先后十六人病故,还剩一千三百三十人。”

“其中青壮六百三十八人,老弱妇人四百七十二人,孩童二百二十人。”

“老弱妇孺,每日熬粥费粮米、粟米二石半,青壮每日费六石。”

李乾佑神情诧异的听着李善噼里啪啦的报出数据,心想即使是提前算好的数据也不是易事,忍不住笑道:“你是想考明算科?”

“呃……”李善呃了半天避而不答,苦笑行礼,“还请叔父援手。”

李乾佑哑然失笑,“东山酒楼获利颇丰,还不够吗?”

“赈灾难民,官府之责,乡野村夫,怎敢妄自处置?”

这句话说得有点赖皮,的确,修路搭桥,赈济灾民,这是官府的责任,世家大户能为之,也需要谨慎行事,毕竟陈氏代齐,前车之鉴,但李善不过乡野小民……

心有计较的李乾佑也没在意,只说每日遣人送些粮米来。

李善松了口气,其实东山寺粮仓存粮还多,但能不暴露还是不暴露的好。

这时候正是黄昏时分,隐隐有锣声响起,难民纷纷起身,期盼的看向那数十口冒着热气的大锅。

远方出工的青壮也渐渐聚拢,在村民的指挥下排成队列,虽无欢声笑意,却绝无死寂沉沉。

和其他地方截然相反的情景让窦轨、李乾佑都心有感触。

第六十九章 善意 袅袅炊烟不在村中,而在村外,数以千计的难民有条不紊,炉灶后方,约莫五十青壮手持长矛默然肃立。

窦轨看了片刻后,皱眉问:“只几十青壮看守?”

“窦公请看。”李善轻声说:“难民青壮出工,以五十人为一队,村中出青壮两人为首。”

顿了顿后,李善轻声解释,“若难民作乱,必然暗通,村中青壮在侧,无暗通,难以作乱。”

窦轨嗤笑摇头,“也难保万一。”

一旁的李乾佑笑道:“有何布置,尽皆道来。”

“难民青壮每日出工,颇为劳累,一日三餐,实则只有早、中两餐饱腹。”李善轻声道:“晚上亦只是粥米充饥。”

这句话意思很明显,难民青壮吃不饱那是不行的,干不了活,但白天吃得饱能干活,晚上那一顿吃不饱,加上疲累,必然是早早入眠,很大程度上降低了难民青壮对朱家沟可能的威胁。

“难民五十人为一队,每日选出两人,一碗肉食。”

“夜间严谨喧哗,若是骚乱,立时驱逐。”

李善慢条斯理的一条条叙述,每一条都很有针对性,每一条都言之有物。

窦轨轻笑道:“以小见大,倒是不愧秦王赞誉有加。”

“但理应不止如此,均说来听听。”

李善犹豫了下,咳嗽两声,“村中族老仁德,容难民在村外容身,更收容孩童入村。”

窦轨一怔,转头看了眼李乾佑,视线对撞,登时都了然于心。

难民都是河东、关内道逃来的,这些日子官府少有赈灾,即使世家大族赈灾也是量力而行,而这些难民一直将孩童带在身边,不离不弃,自然是非常重视。

李善将那些孩童送入村中,说得好听点那是有仁德,说的难听点那是将其扣作人质。

李乾佑对此并不在乎,倒是更看重李善小小年纪,处事得当,考虑周详。

而窦轨是对李善此举大为赞赏,笑着问:“如此仁德,难怪有高僧落脚东山寺。”

李善眯着眼回道:“菩萨有好生之德,但若遇不轨,亦行霹雳手段。”

其实这些难民管理起来非常轻松,李善立好规矩,第一日亲手带着随从将流程走了一遍,到第四日就基本丢开不管了。

一方面,难民作乱,主要是盗匪领头,难民本身只是求活。

另一方面,李善杀鸡儆猴,那些难民就是那些猴子中的一只,九十二名盗匪,三十六死,余者不论伤降,均斩。

挖坑的,搬运尸体的,埋土的,都是这些难民,早就瑟瑟发抖了。

目送窦轨、李乾佑离去,李善沉默的低着头在荒草间来回踱步,他明显感觉到李乾佑对自己的善意,但为什么?

论关系亲近,李楷和自己更亲近,李昭德至今都不知晓自己的身份。

而李乾佑是齐王麾下,自己与秦王府子弟来往密切,而且还得李世民赞誉有加。

摸了摸鼻子,李善苦笑摇头,无论如何,长安县衙这一关是自己必须要过的。

朱玮这两日也曾去打听过,朱八昨日也和吴忠见过一面,没听说李德武就任长安县尉的消息,但却打听到了,长安县衙的确出缺。

如果真的是李德武出任长安县尉,那自己想科举入仕,李乾佑这条线是不能断的。

心事重重的回了家,李善还在苦思,娇蛮的呵斥声在里间响起。

“嗯?”李善皱眉看去,小蛮正叉着腰训斥两个八九岁的小丫头。

“郎君回来了。”小蛮上前帮着李善宽衣,嘴里还不依不饶,“粗手粗脚,适才将砚台摔了。”

李善没吭声,看了眼那两个小丫头,穿着粗布衣衫,神情畏缩,脸上还挂着泪痕,头发微微发黄,看起来瘦的很,不过倒是眉清目秀。

村外难民带了两百多孩子,其中不少都是孤儿,朱玮今日特地从中挑了四个送来服侍,李善是真的不想要……但礼法在先,长者赐不敢辞啊。

“如何安排的?”

“其中一个识字,安排在书房。”

“还有识字的?”李善有点意外,这个时代女子识字,不可能是寒门出身。

“河东道汾洲人氏,十四岁,遭突厥破家,其母携其与幼子南逃。”小蛮气鼓鼓的说:“七伯可没挑中她,自个儿跳出来的。”

李善瞥了眼小蛮,还挺有危机意识的,那今晚是不是可以换个芝士?

“不是挑了四个吗?”

“其余三个……还没灶台高,总不能去炊房吧。”

“那就你管着吧。”李善懒得管这些小事,“摆饭。”

不多时,两个仆妇捧着各式菜肴进来,仆人也去请了周赵来。

周赵此人,其他不论,确有才学,而且有理事之能,李善定下规矩,周超查漏补缺并指点村民,这几日也很是辛苦。

当然了,那张嘴还是那鸟样,一进门,周赵就皱眉,“某月钱十贯授经,这几日疲累至此,居然无酒?”

李善面无表情的冲着桌上努努下巴,简洁明了的说:“有红烧猪肉。”

周赵脸色登时惨白,瞥了眼就扭过头去,忍了又忍还是呕的一声……

那日盗匪来袭,李善随口一言,老范还真的将一锅猪肉都塞进周赵嘴里了。

然后……然后周赵好不容易缓过来,出了门正好撞见村中青壮正在斩杀俘虏,吐得是昏天黑地。

此时此刻,长安令李乾佑已经回了县衙,翻身下马进了门,一位中年人疾步而出,行礼道:“拜见上官。”

“你就是裴相快婿李德武?”李乾佑点头笑道:“县尉一职出缺已有两月,既然补上,当尽力而为。”

“上官主持,属下遵而行之。”李德武恭恭敬敬的又行了一礼,嘴里歌功颂德,他是个明白人,陇西李氏丹阳房,即使是前朝,也是自家够不上的门阀。

李乾佑心里有事,只寒暄了几句将人打发走,自己进了后院,“大郎,这些时日没去过朱家沟?”

李昭德这些天都在县衙帮忙,这也是世家子弟出仕后大都能有所作为的原因之一,听了这话纳闷道:“这些时日父亲忙碌,孩儿哪有空暇?”

看李乾佑不吭声,李昭德想了想,“城外难民作乱之前去过几次,有时候是和七兄一起,有时候是和孝卿兄一起,不过后来……”

后来李善和秦王府子弟打得火热,李楷是无所谓,但李昭德毕竟是齐王府子弟,自然是不好凑到一起的。

李乾佑沉默片刻后,低声吩咐,“五日后是你生辰,当请好友一聚。”

古今一致,生日自然是要请好友聚会的,但李乾佑特地点出来,李昭德当然知道这是在指李善。

想了想,李昭德躬身应是,补充道:“还请父亲示下。”

第七十章 招揽 书桌上整理的颇为整洁,几本经书被放在左侧,杂乱的草稿被叠放在一旁。

几日下来,李善明显察觉到这个十四岁的婢女对书房有诸多了解,笔墨纸砚放得恰到好处,让人使用起来相当的顺手。

砚滴磨墨、笔架分支、洗笔用纸,这些都是李善半懂不懂的,毕竟前世没经历过,而小蛮就别说了……歌舞堪称绝妙,这方面也是一窍不通,而这位十四岁的婢女处置的妥妥当当。

外间传来嘈杂声,李善放下书,叹了口气,“一群憨货。”

李宅本就在村子东头,位处水渠上游,离东潭不远,昨日李善提起日后取水烧水洗澡方便,朱玮立即让朱八领着难民将这一段水渠全都用青石砖砌起来。

其实没有太大的必要,东潭纳水,一方面在于调控水量,另一方面也有过滤的功能,李宅门口的水渠位处上游,水质不会差。

抬头看了眼垂手肃立的婢女,李善笑道:“倒是大家闺秀的模样。”

“奴婢不敢当。”声音略有些沙哑。

这张脸倒是没有小蛮那般美貌,只是清秀而已,不过言行举止很有分寸。

“有什么不敢当的。”李善轻笑道:“你家在汾洲也是富户,田地数百亩,高屋大宅,如今却……”

李善住了嘴,侧耳细听,果然听见那喘息声隐隐加重,朱玮送了四个丫头来,朱氏虽然都收下了,但细细问过后很果断的让她们签卖身契。

其中一个女孩不肯……立即被送出村外,其余三个都签了卖身契,这个婢女是最早签的,而且还不是手印而是签名。

“小红……这个名不好听,既然在书房,以后就叫墨香吧。”李善随口吩咐了声,心思却飘到别处。

五日前,李乾佑来了趟朱家沟,第二日,李昭德就送来帖子,邀自己入城一聚。

李善相信,李昭德相邀肯定是李乾佑的意思,毕竟自己和秦王府子弟来往密切后,李昭德就不再频频来朱家沟了,但他想不通为什么?

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李乾佑看重吗?

李乾佑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会不会是李客师告知的?

明日李楷也在场,要不要找个机会问个清楚?

“郎君,该启程了。”小蛮端着盘子进来,“炊房熬了鸡汤,吃完再出发吧。”

李善苦笑点头,几次入城都是大醉,实在有点怕了,这次提前就让炊房炖了只鸡,空腹饮酒实在有点吃不消。

喝了两碗鸡汤,吃了两只鸡腿,两只鸡翅,打了个饱嗝,李善再起身更衣,小蛮一个人忙前忙后,墨香老老实实的站在一旁不敢插手。

不过今日李善是多虑了,李昭德生辰设宴,除了李善,只有李楷、王仁表两人。

“这次实在要谢过德谋兄。”李善作揖笑道:“若不是郭叔骁勇,不说胜败,至少村中多有挂白。”

“郭叔盛赞李兄胸有韬略。”李楷大笑,难民之乱平息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碰面。

“这是给昭德的贺礼。”李善从身后取过一个盒子递过去。

李昭德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副大弓,不禁泄气,“这送给七兄倒是合适……”

李楷拿起大弓试了试,“真是副好弓,十二弟不喜……那就转赠为兄好了。”

“这是李兄给我的生辰礼,七兄太过分了!”

不理会那边兄弟相争,李善从怀中取出个小盒子递给王仁表,“这些日子实在无暇入城。”

“不碍事。”王仁表打开盒子,讶然道:“太破费了吧?”

一块纯白无瑕的玉牌,寥寥几笔雕琢出若有若无的山峰,上面还能隐隐看见有鸟儿出没,道士登山。

王仁表的妻子李氏二十日前产子,这是李善特地挑选好的贺礼。

“若无孝卿兄,小弟此时理应在回岭南途中。”李善情真意切的说:“只望当日之交能一始而终,通家之好。”

这句话意有所指,李楷轻声相劝,王仁表声称愧收,李昭德却脸色微变。

王仁表收起玉牌,笑道:“父亲已然来信,取名方翼。”

“只怕那王仁祐气急败坏。”李昭德嗤笑两声。

李楷虽未附和,也不禁点头赞同。

王仁表有子,直接断绝了王仁祐可能的企图。

“王方翼,王方翼……”李善低低呢喃了两声,他依稀记得这个名字,好像有点名气。

的确如此,历史上的王方翼堪称名将,大名鼎鼎的碎叶城就是他修筑的,后来被王仁祐牵连得罪了武则天……王仁祐的女儿王皇后是武则天的死对头。

闲聊了一阵后,李昭德突然笑着说:“听说李兄精于算术?”

李善眯着眼端起茶盏放到嘴边,嘴唇只蘸了蘸,“小道而已,不敢言精通。”

“七兄不知,前几日父亲去了朱家沟,千余难民,被李兄管的条理分明,丝毫不乱。”

“通医术,晓佛学,熟知典故,通经史子集,居然还精通算术?”王仁表啧啧道:“李兄还学了什么,一并说了吧。”

李善说不敢言精通……这话外面说说也就罢了,这三位是决然不信的。

几个月前,李善自称不通拳脚,结果长孙冲、程处默等十多人鼻青脸肿。

之后李善自称粗通拳脚,结果……尉迟宝琳更惨!

李昭德笑着说:“这些日子京兆难民作乱,父亲几位幕僚均不擅算术,敢请李兄襄助。”

屋内安静下来,王仁表低下头不吭声,李昭德满怀希望的看着李善。

李善还在用茶盏挡着脸,而李楷阴着脸盯着李昭德。

“李兄不是想明年科举入仕吗?”李昭德劝道:“参加科考,必州县相荐,若是……”

“住口!”李楷一拍桌案,厉声道:“以此相迫,这是陇西李氏丹阳房的做派?!”

“七兄,小弟如何相迫?”李昭德委屈道:“两厢合宜之事……”

怪不得李楷如此愤怒,自从长乐坡初遇后,李善因秦王赞誉有加而名声鹊起,再经历了第二次长乐坡事后,李善和秦王府子弟相交已深。

虽然至今李善还没投入李世民麾下,但李善身上带着很多秦王府的印记……而李昭德是替其父李乾佑招揽吗?

李楷觉得,是替齐王招揽。

“一始而终,一始而终……”王仁表幽幽道:“昭德此举何意?”

李昭德也挺委屈的,“父亲说了,此事与齐王无关。”

“与齐王无关?”李楷盯着李昭德,喝道:“明日为兄亲询五叔!”

“真的。”李昭德用力点头,“若是小弟扯谎,任由七兄发落。”

李楷、王仁表都闭上嘴,视线集中在还在用茶盏挡着脸的李善。

东山寺拆撤一事,自己已经差点被卷进去,好不容易和秦王府搭上了门路,现在好了……又掉进这个漩涡了。

李善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丢人现眼啊,这个坑居然还是自己挖的,李乾佑出任长安令的背后,自己也是推了把力的。

但今日刚刚入城,李楷特地前来相迎,告知李德武出任长安县尉。

这么说来,自己其实是没有其他选择的。

对此,李善并没有什么沮丧,任由摆布、随波逐流的心理活动,类似的事上辈子经历的多了,尽可能的加重自己的分量,是唯一需要做的。

长时间的沉默后,李善放下了茶盏,实在是手酸啊,毕竟一口都没喝。

“昭德,若他日寻衅,只怕连累令尊……”

“谁?”李昭德自以为是的看了眼李楷,“七兄,秦王府子弟不至于如此无量吧?”

李楷面无表情的看过去,看得李昭德偏头,才看向李善,微微摇头,“李兄与人为善,广有人缘,只是怕他人嫉妒生恨……”

这是在说,李乾佑并不知道你李善的身份,更不知道你和李德武、河东裴氏之间的那些事。

“德谋兄?”

李楷点头再次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李善松了口气,这是他最为担心的一件事。

如果李乾佑知晓自己的身份,在李德武已然出任县尉的情况下,却招揽李善为其所用,更为齐王所用,只能说明李乾佑绝无善意。

静下心想了想,五日前李乾佑在朱家沟颇为友善,今日李昭德又一再强调此事与齐王无关……如此推断,李乾佑理应是不知晓自己的身份的。

“与齐王无关?”

“绝无干系。”

李善露出个苦笑,“多谢叔父赏识。”

第七十一章 齐王 太极宫后院,除了圣人嫔妃、未成年皇子,只有李世民、李元吉两位成年皇子有资格居住。

李世民住在承乾殿,李元吉住在武德殿,东宫在太极宫侧面,在李建成、李世民还没有统军回京的时候,从河北返回的李元吉几乎日夜承欢父亲李渊膝下。

在武德五年这个时间点。

对于长子李建成,李渊更多的是倚重,对于次子李世民,李渊更多的是忌惮,唯独对四子李元吉,李渊宠爱有加。

的确宠爱有加,李元吉成年后不止一两次闹出事,甚至在刘武周南下的时候丢了并州,连太原都丢了,但也不过只被训斥几句。

今年才二十岁的李元吉身量极高,相貌英武,双目狭长,习惯性的眯着眼睛,手中把玩着一条精美的马鞭。

如此天气,在皇宫内院,李元吉依旧身着软甲,腰间携剑,墙上悬挂大弓,长长的桌案上摆着一根硕长的马槊。

“殿下身为皇子,关注此等小事作甚?”李思行有些诧异,“李善其人,与秦王府子弟来往过密,想必……”

“但并未投入二哥麾下。”李元吉的声音有些尖锐,带着少年郎未脱的特质,“乾佑?”

“秦王对其颇为赏识,但的确未入秦王府。”李乾佑低声道:“虽尚未弱冠,但其人颇有心机,亦有手段。”

“如何?”

“此人尚不知来历,据说身世坎坷。”李乾佑轻声道:“殿下不宜亲自出面,待某先试探一二。”

“不知来历?”李元吉想了想,“二哥颇为赏识,却未收入麾下?”

“天下皆闻,二哥最喜纳豪杰英才……”

“尉迟恭、程知节、秦叔宝、翟长孙……”

“若无这些英杰,何至于……”

毕竟是个才二十岁的青年,虽然身为皇子,但心思还是太浅,李思行和李乾佑都是人精,都能从这些话里听得出李元吉心里的羡慕、嫉妒,以及隐隐约约的恨意。

在李元吉看来,二哥李世民没什么了不起的,要不是手下有太多谋士豪杰,哪里来的今日军威。

换句话说,李元吉认为,秦王府上下那么多牛人,即使是在主位上栓一只狗,刘武周、宋金刚、窦建德、王世充、刘黑闼也肯定是纷纷败北。

“已然将其召入县衙,此人善算学。”李乾佑劝道:“再等一段时日,待其投入殿下麾下……”

“再等?”李元吉两眼一翻,“二哥很快就要回京了!”

李思行手捋长须,“半年之久,都未收入麾下。”

“的确如此,殿下勿急。”李乾佑顿了顿,劝道:“秦王赏识,未召入麾下,此事有些诡异……”

“殿下还是留心的好。”李思行也摇头道:“未必要选此人。”

李元吉有些气急,但忍了又忍,挥袖道:“便如此了。”

目送这位年轻而任性的皇子往后院去,李乾佑和李思行对视了眼,都苦笑摇头。

“毕竟是首次招揽豪杰……”

“但也要谨慎而为。”李乾佑叹了口气,“天下豪杰英士,何必非要选李善。”

“难道乾佑不知?”

李乾佑又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太子李建成三十多岁了,早就组建班底,秦王李世民早有收纳豪杰之名,麾下多有文武俊才。

而齐王李元吉早年浪荡,直到去年随秦王攻略洛阳才正式组建绑定,而且都是其父李渊指定,李思行、李乾佑都是如此入齐王府的。

李善,是李元吉从朝廷在任官员之外第一个招揽的人选。

为什么选择李善?

李思行、李乾佑都猜得到,无非是因为秦王李世民对李善颇为赏识,李元吉这是故意为之。

这才是李乾佑对李善展示善意,并使其子李昭德招揽李善的原因。

的确,这次招揽和齐王无关。

但将来就不好说了。

不过,那日朱家沟一行之后,李乾佑也的确很赏识李善,他也通过李客师、李楷确认,李善是打算科举入仕,那就绕不过自己这个长安令。

但依旧有疑惑盘旋在李乾佑的脑海中,为什么秦王会公然放话赏识李善,那时候李善和秦王府子弟还是对头。

为什么秦王赏识李善,却没有将其召入麾下?

听说最擅识人的房玄龄曾经在秦王面前一力举荐。

带着这些疑惑,李乾佑出了太极宫,径直回了县衙。

长安令虽名为县令,但权责不小,各种乱七八糟的事也多,李乾佑处置完已近黄昏,回了后院正看见李昭德在那兴致勃勃的念着一连串的数字,又听见噼里啪啦的古怪声响。

“长安城西五十里外,难民两千五百人,青壮千人……”

李乾佑定睛看着坐在两张桌边的两人,背着自己的李昭德还在那念着各种数据,似乎是十日内的难民粮米供给。

一个是李善,漫不经心的拨着一个木具,手上利索的很,时而停手提笔在一旁的纸上写上几笔,还有闲暇抬头看来,拱手略略行礼。

另一个是自己在齐王府的同僚,记室参军荣九思,以谋略、诗才闻名,不过李乾佑和此人来往颇多,知道对方精于算术。

荣九思四十多岁年龄,正当壮年,如今却满头是汗,面前的桌子都不够用了,地上也摆着密密麻麻的算筹。

“好了,就这么多。”李昭德念得嘴巴都干了,“慢慢来,不急不急,别算错了。”

噼里啪啦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停下的,李善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个数字,伸了个懒腰,起身行礼,“拜见叔父。”

一旁的荣九思身子一僵,侧头看了眼,脸庞涨得通红,咬了咬牙没吭声,继续去摆满地都是的算筹了。

“这是……”

“父亲,适才孩儿开玩笑让李兄明年考明算科,正巧今日荣参军……”

李乾佑捂着头觉得有点头痛。

将李善召来帮忙,自然是要侵占其他幕僚利益、地位的,但李乾佑没想到,自己身边的几个幕僚没跳出来,倒是齐王府的同僚跳出来了……看这模样,还是自取其辱。

李善一本正经的说:“小侄微末之术,何敢言考明算科。”

李乾佑咽了口唾沫,也不说话只默默等着。

这一等,等了两刻钟,荣九思终于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串数字,他犹豫了下走了几步探头看了看隔壁桌案上白纸的数字,脸色登时白了白。

李昭德啧啧两声,“记得那日,李兄情真意切,自称只是粗通算学。”

第七十二章 算盘 裴府小院。

裴淑英怜惜的看着咿咿呀呀努力伸展手脚的婴儿,俯身亲了口,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

但这笑容却让她脸上的皱纹显露无疑,在刚进门的李德武眼中……有些刺眼。

“夫君回来了。”

“大郎今日可乖?”

“乖的很,只哭了两回呢。”裴淑英上前替丈夫更衣,“今日县衙还是那般忙?”

“每日都要出城,清点难民数目,统计粮米供给,千头万绪,繁杂的很。”李德武伸了个懒腰,“不过闲散十余年,也愿意动弹。”

裴淑英命侍女去烹茶,又笑道:“长安令李乾佑乃陇西李氏丹阳房子弟,夫君与其相处如何?”

“还算友善。”李德武侧过头不想去看妻子脸上的皱纹,“对了,可知此为何物?”

裴淑英好奇的看着桌上的木具,试着拨了拨上面的木珠,“从未见过。”

“此为算盘。”李德武得意的拨了拨,“往日用算筹计数,颇为繁杂,用此物,极为快捷。”

裴淑英对这些并没有什么兴趣,只随口问:“何人所制?”

“李乾佑手笔。”李德武觉得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想必是陇西李氏秘术,不知为何公诸于众。”

其实李德武算是消息不灵通的了,半个月内,算盘虽然还没流入民间,但也不是什么秘密,已然风靡长安了。

承乾殿。

李世民试着用了用,笑道:“的确便捷的多,真的是李善所创?”

长孙无忌沉闷的点点头,却一声不吭。

“小小年纪,未至弱冠,所知倒是驳杂的很。”李世民琢磨了下,“让子侄辈试一试,他日处理政务,核算粮草,颇为有用。”

今日在场的除了长孙无忌,还有房玄龄和杜如晦,两人对视了眼,后者加重语气道:“殿下为何不肯召李善入秦王府?”

李世民避而不答,笑道:“难道李善如此吝啬,不肯传授?”

“半个月前,长安令李乾佑赞李善算学精深,召其入县衙核算粮米。”房玄龄叹道:“其子李昭德与李善相熟。”

“孤记得李乾佑是三胡府中主簿?”

李世民觉得有点好笑,他能肯定,四弟肯定不知道李善的身份。

毕竟裴寂亲近东宫,而裴世矩又兼太子詹事,四弟若是知晓实情,绝不招揽李善。

沉默片刻后,长孙无忌缓缓开口,“李善其人,虽有才略,但当下难以大用,何以因此事屡屡进言?”

“辅机以为某是为了李善小儿?!”杜如晦突然霍然起身,“世人皆知,殿下喜纳豪杰英才,但近年却为何闭门不纳?”

“李善其人,屡得殿下赞誉,却不肯招入麾下。”房玄龄也起身叹道:“多有人疑殿下胸襟。”

李世民的脸色阴了下来,却没开口训斥。

杜如晦言辞更加激烈,“昔日,为一妾,平原君门客皆去,难道殿下要重蹈覆辙?”

平原君赵胜是战国四大公子之一,门客三千,其小妾嘲讽躄者,赵胜不以为意,门客渐渐散去,后赵胜斩小妾头颅,才得门客重归。

这个比喻并不恰当,但也能看得出杜如晦、房玄龄对李世民的选择的不满和失望。

长孙无忌打圆场道:“既然已为齐王招揽,此事还是……”

“尚未被齐王招揽。”房玄龄难得的开口打断,解释道:“李客师亲口所言,李善只是以算学襄助账目,并无投入齐王府一说。”

长孙无忌也没话说了,转头看向妹夫,自从长子长孙冲和李善和解并结交后,虽然至今还是忿忿,但也并不希望李善投入齐王府。

“诸家儿郎可有不满?”李世民轻声问:“难道李客师之子……李……”

“是他家四郎李楷,字德谋。”

“李楷没劝他几句?”李世民笑道:“程处默还好,尉迟宝琳只怕……”

房玄龄苦笑道:“要不是程处默拽着,尉迟家大郎都要去找李善撕闹了。”

李世民嘴角挂起若有若无的笑意,“别去管尉迟宝琳,让李楷、长孙冲,还有高家的,对了,还有玄龄、克明你们家儿郎……别断了联系就是。”

看杜如晦眉头一挑,李世民补充道:“李善此人,孤另有打算,此事不急于一时。”

“殿下考虑周详就是。”房玄龄主动换了个话题,“今日议河北事,刘黑闼已然攻陷数洲,陛下可有意使殿下出征?”

李世民一时没有开口,脸上渐渐带出讥笑,半响后才道:“东宫太子率精兵三万,横扫关内道四千突厥,斩首三百,可称大胜。”

昨日两仪殿议事,李世民几乎被气得吐血,河东道三战三胜,共斩首近七千,俘虏战马三千余匹,却被李渊斥太过冒进。

而李建成只斩首三百,却被李渊大赞……早知东宫亦有帅才。

李世民就想不明白了,难道突厥肯罢手言和,是因为被李建成击败斩首三百?

裴寂那厮还在边上火上添油,话里话外都在说,李世民还没到蒲州呢,汾州刺史萧顗就击破突厥……言外之意是,这战功怎么也算不到你李世民头上。

倒是李建成是亲自上阵,率军大破突厥,亲身陷阵,斩杀突厥兵将数人。

这让李世民如何不吐血?

自己奉命出征河东道,虽然没亲自领兵,但汾州刺史萧顗却是自己正儿八经的下属,居然战功和自己没关系?

他李建成亲身陷阵,结果三万精兵对阵四千突厥,只斩首三百……居然比我强?

李世民内心都凉透了,想起去年洛阳大战,自己两次被郑军围困,冲阵而出,亲手斩杀士卒逾百,之后虎牢关一战,自己亲自率玄甲军冲阵,透阵而出。

想到这儿,李世民猛地一拍桌案,“绝不能让东宫出兵河北!”

长孙无忌等三人都点头称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秦王府的优势就在于军功,在于对军中的渗透。

如果让太子出征河北,只要不败……呃,只要不大败,圣人必然默许东宫的手伸入军中,这等于是在断秦王府的根基。

这是他们无论如何都忍不了的。

第七十三章 赴宴 从进入县衙的第一天起,李善就是个独特的存在,他名义上只是来帮忙的,从不侵夺县衙任何人的职责权力,只在李乾佑的指点下进行数据统计。

换句话说,李善每天都是在县衙后院,就连吃饭都不肯出去,李乾佑到也不在乎,自顾自带着李德武天天在外面忙。

其实李善是无所谓的,只是不想横生枝节而已,理论上分析,自己就算遇上了李德武,对方也不敢怎么样。

在李善这个名字在长安扬名之后,河东裴家没有任何反应,李善猜测裴世矩未必知道这个名字,但李德武至今还没反应过来。

李善通过吴忠,隐隐察觉得到,李德武对自己这个前身颇为鄙夷……可能是极大的反差让李德武失去了警惕。

如果在县衙撞见,会发生什么?

李善能肯定,不论其他,首先一点,李德武肯定会捂住这件事。

所以,畏惧相遇的应该不是我。

李善正有滋有味的喝着白开水,啧啧,前世就没发现白开水这么好喝呢……特别是在茶汁的对比下。

“李兄今日得闲?”

听见门外来人,李善脸一垮,这厮都四十岁了,怎么就这么拉的下脸?!

来的是前些日子大败的荣九思,这位在朝野因算学、诗才闻名,倒是没记恨李善,反而时常上门讨教,甚至口称李兄……

李善打听过了,这位荣九思在齐王府担任记室参军,实在不想来往,可惜这厮脸皮太厚……

“乾佑兄太过吝啬……呃,太过忙碌,只能请李兄指点一二。”荣九思笑吟吟道:“听闻李兄祖籍陇西郡成纪县?”

李善努力支撑着一张笑脸,外间传闻算盘是陇西李氏丹阳房秘技,他就是用这个理由将荣九思堵回去的。

荣九思脸上笑容不绝,“今日听闻,明岁明算科,有可能会考算盘。”

科考,考打算盘?

李善好险笑出声来,但转念一想,沉思了会儿后,提笔在纸上一挥而就,“晚辈其实也只是略懂算术而已,并不精通算学,已经竭尽所有,其余的还请荣参军详询叔父。”

看着荣九思如获至宝的模样,李善笑着在心里想,此人特地提到了明年科考……看来李乾佑所说的与齐王无关,难说真假。

武德年间夺嫡之争,太子李建成最有优势,秦王李世民底气最足,而齐王李元吉……

李善都想不通李元吉为什么非要卷进去?

身为嫡子,两位兄长无论谁胜谁败,都不会亏待李元吉。

最关键的是,李元吉掺和进这场夺嫡之争,就算站在胜利者一边,也不会得到更多的东西,本就是亲王,难道还能更上一层楼?

但如果李元吉站在输家的那一边,下场堪忧……历史上李元吉自个儿死了不算,儿子被杀了个干干净净不算,李世民还往他的头上塞了顶名流千古的绿帽子。

唯一的解释是,李元吉本人有夺嫡之心,毕竟李渊只有三个嫡子,也只有这三个儿子有继承大宝的可能。

难道是李元吉想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但这种可能性太低太低了。

三十五岁的李建成身为东宫太子,根脚极深,关键是为嫡为长,深得李渊信重,朝中重臣对其都持支持,至少是不反对的态度。

二十四岁的李世民因军功而显威朝野,天策府内谋士如云,名将迭出,本人更是威盖父兄。

而李元吉呢?

少年时任并州总管,恰逢刘武周来袭,居然携妻妾窜离,洛阳大战只是充数而已,征伐河北少有战功,处置战后河北事不利,以至于刘黑闼复起后,多有其旧部杀官献城。

这样的人物有资格和李建成、李世民争位吗?

李善实在有点想不通,但事实是摆在面前的,因为就在前几天,他得李楷告知,齐王招太原王氏、清河崔氏数人入齐王府为官,这显然是李元吉在扩充实力。

出门看了看日头,算算时间,李善收拾了下,出门往东山酒楼而去,今日是长孙冲设宴相邀。

“李兄来了。”胖乎乎的高履行笑着招手,“据闻县衙里忙的很?”

“不忙,非常非常闲。”李善加重语气。

一边说着,李善一边转头四顾,来的都是秦王府子弟,而且都是和自己关系不错的,除了长孙冲、高履行之外,还有李楷、房遗直。

寒暄了一阵,李善抿了口三勒浆,笑着问起尉迟宝琳和程处默。

长孙冲干笑着摸了摸鼻子,尉迟宝琳早就暴跳如雷,程处默都劝不住,要不是尉迟恭压着,这厮都已经杀到朱家沟去闹事了。

高履行突然说:“昨日两仪殿圣人召重臣议事,提到了李兄。”

正举杯饮酒的李善被呛了个正着,“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后,满脸通红的李善不可置信的支支吾吾,“两仪殿议事,为何会提到李某?”

“因为算盘。”高履行瞥了眼长孙冲,“今日议征刘黑闼事,闲暇时齐王取出算盘……”

“圣人一试赞此虽为小道,却于国有益。”长孙冲接口道:“之后秦王提起了李兄,言辞中颇为赏识。”

李善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娘的李二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元吉有意通过李乾佑招揽李善,就是受到李世民盛赞李善的影响。

李善心里也有数,李世民……至少现在的李世民是没有将自己召入秦王府的打算的,几次盛赞很可能是源自于自己和李德武、河东裴氏之间的恩怨。

但在这时候,李世民却刻意在李元吉面前再次盛赞李善。

乱七八糟的各种猜测在李善脑海中飞速的掠过,良久之后他举起酒盏一饮而尽,“圣人使齐王征伐河北。”

“不错。”李楷点点头,“正是齐王。”

李善眨眨眼,好像和记忆不太一样,历史上不是李建成出征河北,擒杀刘黑闼的吗?

“突厥已然罢兵言和,刘黑闼不过一犬,何人出征都能……”高履行说到一半住了嘴,言辞中颇为不满。

房遗直、李楷还好,长孙冲却反驳道:“未必如此,刘黑闼自号汉东王,颇有谋略,若再败师丧地,到最后还不是殿下收拾惨剧!”

呃,差不多一个意思。

李楷突然说:“年初秦王征伐河北,长安令王绪率府兵三千,不知此次长安令是否要随军,五叔可从未历经战阵。”

“理应如此,不过应无大战了。”高履行随口说了句。

一旁的李善眯眼瞥了瞥李楷,笑着将话题扯开,“算盘都递到圣人面前了,诸位可都学会了?”

“据说明年的明算科可能要考算盘呢?”

“虽然在下只是略懂,诸位也尽可相询。”

房遗直有君子之风,也忍不住投去白眼,“略懂略懂,李兄略懂之事还真不少!”

第七十四章 雨打浮萍 一顿酒菜下来,高履行骂骂咧咧的叫来随从付钱,“也就表侄心实,下次除非是德谋兄、李兄设宴,决计不能选在东山酒楼……小弟半个月的花销都没了!”

“以后给你算便宜点。”李善笑嘻嘻道:“每一贯让你一钱。”

说笑间,几人起身准备离去,李善叫住了李楷,“诸位先走,今日在下要和德谋兄盘账,正好让德谋兄学学算盘。”

“这不是丹阳房秘技吗?”

“德谋兄还用学?”

李楷笑骂几句回到包间内,缓缓坐下,“向来是十日一盘账,还没到时日呢。”

“只是找个借口罢了。”李善让伙计倒了两杯白水来,漱了漱口问道:“适才德谋兄提到令叔会随齐王出征。”

李楷指着李善笑道:“真是玲珑心思,的确如此,五叔家里已经开始准备了,可能会召你随行。”

李善没有问“能不去吗?”这种蠢话,而是问道:“令叔可知我与李德武内情?”

“决计不知。”李楷摇头道:“已然问过了父亲、母亲,就连几位兄长都不知情,为兄暗中试探过,房兄、长孙大郎、高家大郎都不知情,理应只有秦王并秦王妃知晓。”

“李德武身为县尉,理应随行。”李善叹了口气,“还是要碰面。”

李楷摸了摸鼻子,“母亲倒是挺喜欢你的,特地今日入宫见了秦王妃。”

李善眼睛一亮,长得帅,就是有好处。

看了眼满脸希翼的李善,李楷苦笑摇头却没吭声。

李善心态炸裂,自己想法设法去攀李世民这条大腿,但人家并不领情。

不领情也就算了,还非要将我往齐王府里塞。

李善心头火气,但却没有任性的去想……老子是穿越者,信不信辅佐齐王干趴你?!

这种想法那是脑子进水了的,如果是李唐建国之前还有一丝可能。

武德五年,除非李善带了一个现代化的满编师,还得配备了充足的弹药库……

“难不成想用间?”

“怎么可能!”李楷噗嗤笑了,“你和秦王府子弟来往过密,殿下就算要用间,也不会选你!”

李善却若有所思,缓缓道:“河东裴氏尚不知情,就连李德武至今还被蒙在鼓中,若是李某在齐王麾下……甚至在太子麾下大展拳脚……”

李善的言外之意是,到时候李世民将消息透出去……东宫和裴氏会不会出现裂痕?

有可能。

只是有可能而已,也足以让李世民动手了,毕竟做这番手脚的成本太低太低了。

最悲惨的结局是,如若李善在太子麾下大展拳脚,李世民放出消息……太子很可能会处置李善,来缓解河东裴氏的不满情绪。

至于李善本人,或许苟延残喘,或许死了……谁知道呢?

谁关心呢?

李善不知道自己的猜测距离真相有多远,但这是他脑海中第一个冒出的念头。

好阴险啊!

但接下来,李楷无情的打断了李善的遐想,“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

“你一定能得齐王、太子重用?”李楷笑道:“若不得重用,就算事泄,东宫和裴家也不会起隙。”

“五叔昨晚提起,只是召你随行打理账目而已,陕东道大行台自从郧国公病逝后,账目乱的很。”

“压根和齐王无甚干系。”

李楷咳嗽两声,“这些日子,齐王府广纳名士,有清河崔氏,有太原王氏,有……”

“咳咳咳。”李善咳嗽几声打断,投去幽怨的眼神。

既然不涉及太深的东西,李善抱着万一的希望,最后问了句,“能不去吗?”

“当然能。”李楷直截了当的说:“将内情告知五叔即可。”

李善脱口而出,“如此战阵,正要大开眼界,理应随军!”

开玩笑,李乾佑是齐王心腹,真的将什么都说了,说不定第二天裴世矩都知道了。

到时候河东裴氏出手,李世民会替自己扛着?

自己在长安无立足之地都算是轻的了。

离开酒楼,李善径直回了朱家沟,坐在车厢内,他脸色阴沉的很。

随波逐流,雨打浮萍。

李善知道,对比起来,自己的分量太轻,只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但李善依旧不甘心,总有办法的,总有办法的。

虽然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但李善觉得,自己可以先动手,不论好坏,至少不会跟着命运的指挥棒起舞。

身为一个穿越者,李善有这样的资格,也有这样的信心。

当然,这需要一个契机。

此时此刻的承乾殿。

李世民懒懒的靠在榻上,四岁的长子李承乾在榻边走来走去,两岁的次子李泰在榻上缓缓爬动。

察觉到丈夫心情不悦,秦王妃抱起李泰,轻声道:“夫君为河北事烦心?”

李世民目光游离,随口道:“三胡外勇内怯,未必能扫平河北。”

“可怜关中府兵,只怕还要夫君力挽狂澜。”秦王妃劝慰了几句,话题一转,“今日三堂姐入宫,提到了东山寺李善。”

李世民回过神来,笑道:“任由三胡折腾去。”

“李善其人,看似谦逊,实有傲气,三胡哪里能降服!”

“再说裴寂那老匹夫……”

围绕着征伐刘黑闼一事已经持续了小半个月的讨论,裴寂和李建成一唱一和,李渊顺水推舟,将主帅一职交给了李元吉。

看了眼妻子,李世民坐起身子,“此人必入孤麾下,只是此时不妥。”

“当年道玄年幼,孤身在太原,都是你我照料,如今是河北道行军总管……”

“你写封信给道玄,让李善带去。”

看妻子去写信,李世民又开始神思不属,对于李善这颗棋子,他最早是试图以此来判断河东裴氏的政治立场。

没想到,河东裴氏居然一无所知,李世民有些失望,他的确很赏识李善,但一直顾忌一门双相的裴家,没有将李善收归门下。

但此次出征归来,李世民的想法渐渐发生了变化。

一年多了,李世民始终没有放弃通过合法合规的正常手段入主东宫的希望,但他没想到的是,朝中重臣大都不希望看到东宫易主。

其中,陈叔达和萧瑀持身公正,封德彝一意媚上,宇文士及分量太轻,最针对李世民的就是如今的首相裴寂。

李世民在心里想,如今的李善虽名声鹊起,但还太过稚嫩,想将其召入麾下,至少也要等明年。

因为李世民知道,李善欲以科举入仕……虽然小有名气,但毕竟不是世家子弟,至少明面上不是,李善只有科举入仕这一条路可以走。

李世民并不担心李善会被李元吉、李建成招揽。

裴寂和李建成来往密切,裴世矩是太子詹事,李善不可能不知道,靠向秦王府是唯一的路。

李世民隐隐能察觉到,自己和李善之间是有默契的。

第七十五章 准备 “郎君,试一下嘛。”

李善无比坚决的拒绝了撒娇的小蛮,开玩笑,穿这种石榴红的衣衫,配上我这张脸,出去还不让别人雌雄难辨啊。

再说了,随军出征,虽然说只是整理账目,但万一碰上什么……大红衣裳,配上胯下的纯白马匹,妥妥的第一目标啊。

让李善意外的是,随军出征,居然得到了朱玮和母亲的一致赞同。

仔细想想也能理解,李善早就发现了,朱玮背后应该和东宫有些关联,应该不是明面上的,而是私人关系。

“没必要吧?”李善看了眼门外,“顶多带上朱八他们。”

“大军出征,身边如何不携亲卫。”朱玮一脸严肃,“共计三十人,均是郭朴调教过的,都懂骑术,携刀剑弓弩并铁甲,理应能护你周全。”

“朱八,进来!”

朱玮指着朱八的鼻子,“若大郎……”

“郭叔说过,主将战死,亲卫尽斩……哎呦!”

朱八话还没说完,脑袋就被黑着脸的朱玮扇了一巴掌,太不会说话了。

李善的视线掠过朱八垂下的脑袋,落在院子里的那些青壮身上,除了比较熟悉的几个随从,其余的有的面熟,有的挺陌生。

虽然关系紧密,甚至自己对朱家沟有恩,但三十青壮充为亲卫随自己从军,这不是件小事。

李善转头看了眼母亲,朱氏对此似乎并无异议,他心里隐隐有了些模糊的猜测。

“诸位真的愿随某从军?”

“刀砍斧琢,利刃加身,若是家中独子,若是未有子嗣,还请退出。”

面前的三十条大汉默不作声,引得屋内众人都安静下来。

李善沉默良久,转头看向朱玮,“还请七伯相助,这三十人父母妻儿,皆由李家所养。”

站在最前头的朱八突然跪下,磕了个头,后面众人纷纷拜倒。

“无需记挂家中,只需戳命向前。”朱氏朗声道:“大郎初次随军,安然归来,每户得田十五亩,免五年税赋。”

李善不自然偏偏头,这话说的有点大……咱家有那么多地吗?

从此,这三十条汉子连同家人,算是彻底投入李家门下,对于普通村民来说,这不是羞辱,而是难得的机遇。

明日就要出发了,李善久久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有一句没一句的和朱玮、朱氏聊着。

“已近深秋,难民即使返乡,也熬不过这个冬,东山寺存粮足够,长安县衙每十日送一批米面粟过来,先将这个冬日熬过去,可惜看不到水渠相通之景。”

“东山酒楼那边已然问过,一切如常,七伯盯着点,若有事可去寻孝卿兄。”

“只怕这次随军出征时日不会太短,如若冬日未回……七伯可以试一试,从难民中挑选些本分的,看看能不能留下来。”

“对了,如若有孤儿,都送到东山寺去。”

朱玮迟疑了会儿,“周赵此人游历天下,对河北颇为熟悉,主动请缨……”

“七伯,此人到底是何来历,如今还不能说吗?”

“没什么不能说的,当日……是怕吓到你。”朱玮啧啧道:“但这半年来,大郎交游广济……”

一旁的朱氏解释道:“此人是他人举荐而来,只是提过颇有才学,但和清河崔氏有仇。”

李善想了想,问:“周赵是真名吗?”

“不是,此人姓马,不知其名。”

李善神色一动,他想到了一个人,马姓来源有二,一是胡姓而来,二是战国时期的马服君,而这位马服君本姓为赵,即纸上谈兵的赵括的父亲赵奢。

“带上他吧。”李善笑了笑,心想正好有个借口能带上酒水,刚才还说不出口呢。

这时候,三人听见沉雷一般的马蹄声,杂乱的马嘶声就在大门外响起。

李善惊诧的看见,李楷、长孙冲、高履行、房遗直、程处默、杜荷、长孙某等熟悉的秦王府子弟齐至,就连这些日子很想抽李善的尉迟宝琳都来了。

“都准备好了?”

面对李楷的询问,李善露出个苦笑,“再问一次,能不去吗?”

长孙冲安慰道:“刘黑闼如今已然势颓,必然一击而溃,李兄随军见见世面而已,绝无危险。”

“就算不顺利,也理应来得及。”房遗直笑着说:“不会拖到明年开春的,赶得上。”

这是在指明年的科考。

面前的这些青年的父辈都是李世民的心腹,他们不知道为什么秦王不肯将李善收入麾下,但却发现,在长孙冲、李楷聚集众人相送的时候,父辈们并没有反对。

李楷是有理由相送的,他和李善关系最深,长孙冲也是有理由的,毕竟是救命之恩,但其他人并不是一定要来相送……但是在这时候,房玄龄、杜如晦都让家中子弟随行来此。

高履行递过一个包裹,“软甲,贴身穿着,外头罩一件绸衣,战阵难当大用,但能防冷箭。”

“李兄此去河北,还请为家父带封信,是给定州主管双士洛。”程处默轻声道:“原秦王府右二护军。”

“家父亦如此。”房遗直也递了封信过来,“是给原秦王府右四统军,现任魏洲主管田留安。”

李善怔了半响,长长作揖拜谢,“多谢诸公,亦谢过诸位。”

很显然,这是李世民的安排,因为李善两天前接到帖子,受邀拜见李楷母亲长孙氏,拿到了秦王妃给河北道行军总管李道玄的一封信。

“对了,宝琳还特地带来四十多匹战马来,都是上次在蒲州道缴获的……”

“花拳绣腿,难当战场搏杀。”尉迟宝琳瓮声瓮气道:“刘黑闼军中多有突厥骑兵,若是无马,只怕逃都逃不掉!”

顿了顿,尉迟宝琳圆瞪双目,盯着李善,“待你回来,再好好算账!”

李善挑挑眉头给了个挑衅的神情。

夜间,李善搂着小蛮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只是李善,小蛮还在嘀嘀咕咕的说着什么。

此次随军征伐河北,从明面上来看,李善不得不去,是因为李乾佑把控明年科考的举荐名额,也因为齐王通过李乾佑可能的招揽。

但实际上促使李善此行的原因在于,没能顺利投入秦王府的李善没有资格拒绝。

实力才是根本,即使只是枚棋子,也要做一枚有分量的棋子。

如今的李善虽然在大半年内名声鹊起,还不够分量。

李善的手不自觉的顺着衣衫探了进去,耳边小蛮的嘀咕声登时消失,倒是喘息声浓重起来。

可惜李善脑海中还在飞速的思索,李世民几番赞许,却不招揽自己,这是可以理解的。

但为什么此次自己随军征伐河北,李世民却让妻子、下属送来信件?

李善不太弄的清李世民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他有着自己的思路,对这次征伐河北也有着自己的考虑。

第七十六章 落马 长安城外,雄伟的骑兵大队缓慢而有序的开拔,飘扬的旗帜遮天蔽日,闪亮的矛尖、陌刀令人胆寒,虽然只是数千骑兵,却气势非凡。

圣人加齐王李元吉领军大将军,并州大总管,率河东府兵征伐河北,所以大部分兵力都是从河东南调,关内道和京兆出兵并不多。

李德武稳稳坐在马背上,脑海中浮想联翩,他没想到自己运气这么好,上任长安县衙才半个月,就能随军征伐河北刘黑闼。

不枉我对岳父始终毕恭毕敬,不枉我去年夜夜辛劳耕地播种,不枉我今日此行对裴氏的柔情蜜语。

刘黑闼已然不堪一击,此战必然大胜而归,有岳父在朝中,再加上首相裴寂,自己怎么可能无法分润军功?

想起今日抱着儿子泪眼盈盈相送的妻子,李德武心想总算挣脱樊笼……虽然是暂时的,河北战场,混乱不堪,自己寻几个婢女侍候,应该是说得过去的。

眼见灞桥在前,李德武手上微微用力勒住缰绳,回首眺望长安城墙……长安县尉是自己仕途的起点,而这次征伐河北必定是自己青云之路的开始。

侧头看见李乾佑率几个随从在路侧,李德武催马过去,“乾佑兄,这是……”

李乾佑微微点头示意,却没开口,一旁的荣九思好心的解释道:“等一位幕僚呢。”

“何等人物,需乾佑兄等候?”李德武有点惊讶。

半个月的相处,李乾佑不太喜欢这位下属,虽然勤勉,但却是个很会钻营的人物,特别是时不时就要将河东裴氏挂在嘴边,恨不得旁人不知道他是裴相快婿。

“此人虽然年轻,却颇富盛名。”荣九思解释道:“不论其他,算学一道,天下少有人及,此次殿下征伐河北,需陕东道大行台供给粮草,所以乾佑调此人整理账目。”

李德武笑吟吟的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心里却很不耐烦。

京中传闻,刘黑闼如今为一犬,此番出战必然大胜,如李德武这样的人物,自然早就开始盘算利益了。

最可能的收益……年初秦王洛水大战后,麾下多位将领出任河北道诸洲主管,长安令王绪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长安县尉升迁一洲主管有点难,但升迁长吏之类的佐官不难。

不过李德武早就想过了,决不在河北任职。

一方面距离权力中心太远,另一方面李德武有点看不上李元吉。

面带笑容听着荣九思的絮叨,李德武心里暗叹,齐王虽然得圣人宠爱,但论地位,如何能与东宫太子、秦王相提并论呢?

这时候,荣九思的话突然一停,“来了吗?”

李德武转头看去,数十骑正从侧面不急不缓驶来。

因马蹄而弥漫的烟尘散开后,深秋墨绿色的垂柳边,前头七八骑拨转马头分开,一骑缓步上前,马上的青年身材挺拔,面如冠玉,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

“叔父,侄儿来迟了。”

“不迟。”李乾佑笑着点头,指了指李善身后,“三兄倒是舍得,居然让郭朴跟了来。”

今日早晨李客师命郭朴率四名亲卫护卫李善,这是份好大的人情,也难怪李乾佑如此惊讶。

李德武呆呆的看着被众人簇拥的青年,用力晃了晃脑袋,再定睛看去,脸色不禁惨白。

那容貌如此熟悉,但又如此陌生。

那声音如此熟悉,但也如此陌生。

与李乾佑叔侄互称的关系,那从容不迫的神态,身边携带马槊的精悍锐士,让李德武目光呆滞,浑不知身在何处。

“荣公。”李善一一打过招呼,最后才看向李德武,“这位是……”

“这位是长安县尉李德武,之前一直忙于料理难民诸事,少回县衙,你一直没见过。”李乾佑随口介绍。

荣九思在一旁道:“这位就是今年名声鹊起的东山寺李善,德武理应听闻。”

“见过李县尉。”李善笑着点头,“荣公说笑了,在下不过略懂,何敢言名声鹊起。”

李乾佑忍不住笑了,略懂略懂,前些日子他从李昭德和李楷,甚至三兄李客师嘴里经常听到这个词。

一个劲儿的谦逊自称略懂,绝非精通……好脾气的人都要被逼的翻白眼了。

“对了,明年还要拜托李县尉呢,这里先行谢过。”

“哈哈,如此人物,如此才学,德武就算想拦着只怕也不能。”荣九思大笑连连,向李德武解释,“明岁科考,非洲学县学,必先历考核,由县尉主持。”

隋朝和唐朝的科考有着很大的不同,李德武并不清楚,他懵懂的抬头看去。

对面马上的青年脸上笑容依旧温和,神态依旧从容不迫,却目光清冷,微微一笑,从密集柳枝中透过的光线正射在那森森白齿上,泛起一丝寒光。

到现在还没彻底醒悟过来的李德武只觉得脑子有点晕眩,身子晃了晃,一跤摔落马下。

“德武?”荣九思大惊失色,身边随从立即下马将李德武扶起来。

李乾佑心思缜密,疑惑的看了眼面无人色的李德武,又转头看了看略微张大嘴巴,一脸惊诧神色的李善。

似乎是疼痛让他醒转,李德武苦笑拱手,“北人擅马,南人行舟,在下居岭南多年……见笑了。”

“那德武此次出征,需万分小心。”荣九思真是个老好人。

李乾佑没那么容易被糊弄,之前半个月,县尉李德武率吏员、衙役屡屡奔波京兆各处,也没听说落马之事。

但这时候也不管这么多,李乾佑挥鞭道:“河东府兵已经启程三日,齐王殿下下令急行,启程吧。”

一行人归入蜿蜒的行军队伍中,李德武偏头看去,远远落在后面的李善正投来鄙夷讥讽的笑容,那笑容中蕴藏着李德武能清晰感受到的丝丝恨意。

“那县尉何人?”

“关你何事!”李善偏头看了眼多嘴的周赵。

周赵也不以为意,嘀咕道:“小小年纪,相交倒是驳杂的很,什么样的人都能结交!”

“提醒你一句,那人是裴相东门快婿,不是你惹得起的!”

李善面无表情的回道:“你还是小心点。”

“什么?”

“如果让某发现你偷酒喝,立三十鞭子!”

“带了酒不就是喝的吗?!”

李善不再吭声,目光直直盯着前面李德武的后背,强自摁耐下前身留下的浓重恨意。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李德武又回头看了眼,身子晃了晃,好悬再次落马。

李善收回了目光,在心里想,这厮的心理素质不行啊!

适才居然以南人行舟,北人擅马来搪塞落马之事,显然这不是个好借口……很容易让人想起他在岭南的经历。

如果不是李乾佑,而是换个对李善非常熟悉的秦王府子弟如高履行、房遗直,很容易将李德武和李善联系到一起。

李善相信,李德武不会张扬此事,他比自己更怕此事泄露。

但就这样的心理素质,难保不泄露啊。

第七十七章 老母鸡变鸭 两千多骑兵大队从长安出发,越关内道,斜向插入河东道,与河东府兵汇合,由太行陉越过太行山。

太行山延袤千里,百岭互连,千峰耸立,万壑沟深,自古以来就是河北、中原与关内的天然隔断。

从太行山取道出关,一共有八条路,共称“太行八径”,其中太行陉形势雄峻,素称天险,是关中逐鹿中原的主要通道。

这些……前世出生中原,在上海打拼的李善自然是一窍不通,正兴致勃勃的听着郭朴指着地上简易地图的解说。

“明日出河东道,入陕东道,再北上就是卫洲、魏洲、相州。”

“刘黑闼据说还盘踞河北道北部……”李善嘀咕了声,“似乎有点远?”

郭朴轻轻咳嗽了两声,的确如此,至少军报中,刘黑闼还在定州附近,距离卫洲、相州都有近千里了。

李善神态微妙的笑了笑,李元吉这显然是有意为之,目的可能还不止一两个……说不定最大的目的就在明日即将抵达的陕东道。

其实唐朝只有武德年间有所谓的陕东道,那是针对洛阳王世充所设,由太尉秦王李世民兼任陕东道尚书令,贞观元年就撤销了,分拆为都畿道、河南道、山南道。

用李善的眼光来看,差不多是后世的河南、山东、湖北以及湖南一部分……啧啧,真不能怪东宫忌惮提防,太夸张了。

换句话说,除了还没完全平定下的江南、岭南,以及基本盘河东、关中和刘黑闼正在攻打的河北道,唐朝其他的区域基本上都是由陕东道管辖的。

而陕东道是公认的李世民的基本盘……李善依稀记得,后来夺嫡白热化,李世民曾经请求就藩洛阳,结果没得逞。

一旁的周赵正趴在地上,辛苦的用毛笔在一张羊皮上描绘地图,时不时还要问郭朴、李善几句。

周赵虽然自称游历天下,数知地理,但在这方面不能和郭朴、李善相比,前者是陇西李氏家将,后者虽然没有精研地理,但大致的方位还是知道的,只不过要在脑海中进行名词的对换。

“总算画完了。”周赵锤了捶老腰,用力咳嗽两声。

李善笑吟吟的转过头看了眼,“要不某给先生捶捶腰?”

“何至于此,只需……哎,别走啊,两口就行!”

那位曾经在长乐坡开酒肆的掌柜在朱家沟落脚后,很快酿出了所谓的烧春,李善做了个简易的提纯设备,弄出了些白酒,这次带上是为了可能用得上的消毒。

虽然不知道能起到多少作用……但李善心想,有的用总比没的用好,只会更好,不会更坏。

不急不缓的踱步离开,李善在脑海中回忆,他有点怀疑这位到底是不是历史上那位白衣卿相马周了……

对于马周这个人,李善记不起太多,只记得两点,一个是白衣卿相,另一个是马周是由常何举荐给李世民的。

脚步顿了下,李善脸上的肌肉有点僵硬,这难道是巧合吗?

玄武门之变,常何是个关键人物,事后府中幕僚被李世民赏识,一跃而居相位……类似的例子,李善只想得到百里奚。

想到这,李善有点忐忑不安,历史上的马周会不会就是这时候被李世民注意到,之后成为常何的幕僚呢?

会不会是自己的穿越导致马周的人生轨迹发生了变化呢?

自从和秦王府子弟相熟之后,李善会选择合适的时机打探某些特定的人。

比如之前还没投入秦王府的张公瑾,记得历史上这位一人关闭玄武门,勇力可比西楚霸王。

比如常何……李善清晰的记得,两个多月前,程处默提到过常何。

此人原是瓦岗寨李密部下,归降王世充后投唐,和程咬金、秦琼一个路数,曾随李世民东征洛阳,讨伐刘黑闼。

但这不能代表什么,唐初将领,但凡立下赫赫战功的,很少能和李世民不扯上关系的……至少从现在来看,常何不算李世民的嫡系。

李善呆呆的站在那儿,远处的李德武瞥了眼,将水囊递给荣九思,“九思兄,算盘真的是东山寺李善所制?”

李德武很有耐心,十日前重逢,直到此时才向荣九思问起李善。

“未必是他所制,但却是他授予众人。”荣九思灌了几口水,“其人谦逊,自称略懂,但几次讨教,实则精通算学。”

李德武的腮帮子都在动,谦逊……我还不知道他?

还没学会走,就自称会飞了,这叫谦逊?

精通算学……九章都没读完,也有脸说一句精通算学?

“此人曾使秦王府十八学士之首的杜克明受挫,后与陇西李氏数位子弟交好,乾佑家大郎李昭德就是他的好友……”

李德武的脸有点僵,他听见李善对李乾佑口称叔父,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关系了,自己称呼一声乾佑兄,对方还爱答不理。

虽然回长安也就一年,但李德武也久闻杜如晦大名,京兆杜氏子弟,秦王府第一幕僚,十八学士之首,坊间均赞其乃王佐之才。

这样的人物在李善手中遇挫……李德武强忍着没回头去看还在那苦苦思索的李善。

前头有将校高声招呼,一个时辰的休息之后,又要启程了,虽然是骑兵大队,但实际上,大部分时候都是牵着马步行。

虽然郭朴再三强调,上阵杀敌,胯下马是骑士的半条命,除非是长途奔袭,不然一日骑乘时辰不能太长,而且平日还要详加照料,饮水、用料都要细心,甚至半夜还要起来喂两次马。

但李善还是心里不爽的很,好不容易考了驾照,虽然是C级驾照,但居然舍得用油都不能开?!

“此人后来与秦王府交恶,一人力敌十余秦王府子弟,就连尉迟恭长子尉迟宝琳都撑不过三个照面。”

听见荣九思如此说,李德武咽了口唾沫,他听过这个名字,尉迟恭是天下有数的悍将,战阵冲杀悍勇无双。

和秦王府交恶……

李德武脑海中刚转过这个念头,荣九思继续说:“此人心思颇深,又有手段,后来化敌为友……他身上那件软甲,就是高士廉长子高履行所赠。”

“对了,曾听闻,李善还擅医术。”

李德武终于忍不住转头看向已经启程的李善背影,自己是不是应该上去试探一二……总觉得不对。

俗话说三岁望到大,十岁看到老……文不成武不就,什么心思都摆在脸上,一转头老母鸡变鸭了?

居然还会医术?

谁教你的?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牵着马的李善回头看来,脸上浮现温和的笑容。

老眼昏花的荣九思笑道:“昭德曾提起,李善人如其名,与人为善。”

李德武没吭声,他敏感的从那温和笑容中感觉到丝丝寒意。

牵着马融入队伍,李德武在心里想,此次征伐河北,自己要不要做些什么?

走在前头的李善在心里想,此次征伐河北,自己几度挑衅,李德武会不会做些什么?

第七十八章 不动 滚滚江水转向东北方向而去,声势浩大,有着后世少见的粗狂美感,第一次亲临黄河边的李善有些震撼。

这个时代的黄河还不像之后数千年那么令统治者心惊胆战,围绕着这条河,过去、现在、将来会发生无数令人振奋,令人叹息的传奇。

就如郭朴现在这样,这位向来冷静自如的汉子正指着西南方向,“那边就是虎牢。”

一旁的周赵好奇的问:“去年虎牢大战,老郭你也在场?”

“那当然!”郭朴感慨道:“秦王只率三千余骑赶至虎牢迎击窦建德,殿下只率尉迟恭并四名亲卫离阵数十里行挑衅之事。”

李善呃了声,如果没记错,在那之前的洛阳大战中,李世民两次身陷重围,要不是尉迟恭、丘行恭,早就挂了!

“殿下大呼,秦王在此,夏军惊惧,以数千骑追击。”郭朴兴致勃勃的说:“殿下并尉迟恭留后,弯弓射箭,立毙数十追兵,夏军惶然不敢再追。”

“胆气无双。”周赵偏头看了眼李善,两人曾经对李世民这种行为有过讨论,有褒有贬,他记得李善的评价是,真是能作死啊!

“相持月许,后殿下诱窦建德发兵,亲率玄甲军破阵,其中淮阳王年方十七,冲锋陷阵,三度往返,身着长箭如同刺猬。”

“也正是淮阳王在阵后竖起大旗,使夏军全盘崩溃。”

李善听得懂这句话,这是在说李道玄在李世民麾下的地位和能力,别看人家今年才十九岁,却是参加过洛阳、虎牢大战的老手。

淮南王李道玄,将是李善此行最大的依赖。

周赵突然叹道:“上天如此青睐,真是异事!”

自衣冠南渡之后,无论南北,多有权臣篡位之举,南边的宋齐梁陈,北边的齐周隋,无不如此。

所以李唐初建,李渊刻意以族人领兵,但谁能想得到,这一族中出了如此多的人杰。

李世民、李孝恭均堪称名将之流,李建成在关中数战中也有不俗表现,李神通、李神符、李道玄也都非庸碌之辈。

的确是得上天青睐有加啊。

远远看见有船只驶来,缓缓靠在岸边,数位高冠博带的士人出现在甲板上,郭朴手搭凉棚看了几眼,“是天策府从事韩先生,蒋国公未至,噢噢,还有于学士。”

齐王一行人率兵入陕东道,驻扎武陵已有三日,而陕东道大行台官员到这时候才来……显然心里忿忿。

这是当然的,在所有人看来,齐王就是来抢功的,或许还想向陕东道伸手……为此,以右仆射执掌陕东道的蒋国公屈突通都没露面。

转头看向码头,李善撇撇嘴,齐王也没出来相迎,只让李思行、李乾佑出面,这是在赌气?

毕竟是个才二十岁的小毛头。

其实李元吉和屈突通还是有交情的,去年李世民率军阻击窦建德,围困洛阳的就是李元吉和屈突通。

“咱们不去凑这个热闹。”李善轻笑一声,刻意引开话题,指着对岸隐隐约约的建筑,“那是何处?”

“那是河阴。”周赵沉声道:“当年河阴剧变,尔朱荣杀太后幼帝,屠王公百官两千余人,虽已近百年,但依旧难忘,尔朱荣之名在河南、山东可止小儿夜啼。”

“多有人愤愤至今。”郭朴点头道:“秦王府主簿李玄道学士乃陇西李氏姑臧房子弟,其祖、叔祖就是亡于河阴,为此迁居郑州,数十载未返故土。”

周赵虽是寒门子弟,但对典故人物并不陌生,娓娓道来如数家珍,而郭朴身为陇西李氏家将头领,更是熟悉,李善听的兴致勃勃。

这时候,数十艘船只出现在江面上,顺河而下。

“应该是输河北道的粮草。”郭朴低声道:“三月末,秦王被召回京中,齐王处置河北,搜杀窦建德、刘黑闼旧部,据说乡间频发乱事,粮草不济。”

来到此地已有三日,李善已经看过附近的地图,也询问过当地吏员,“顺河而下,理应是去黎阳吧?”

周赵点点头,“炀帝迁都洛阳,于周边设粮仓,规模最大也最近的有两处,一是巩县的洛口仓,另一个就是卫洲的黎阳仓。”

“记得黎阳就在卫洲、滑洲交界处?”李善展开地图细看,“也正好是河北道和陕东道的交界处。”

“不错,若非黎阳仓,瓦岗亦难以起势。”周赵笑道。

瓦岗寨就在滑洲,最早就是靠黎阳仓起势,之后李密加入,才攻占洛口仓。

瓦岗寨在唐初的影响力非常大,不是因为李密多牛逼,而是因为李密培养出了无数牛逼的将领。

最为人熟知的自然是秦琼、程知节、李世绩,但实际上这份名单很长很长……如今祸乱河北的刘黑闼最早也是瓦岗寨一员。

一旁的周赵和郭朴说起年初战死河北的罗士信,那也是瓦岗寨旧将,而李善盯着手中的地图,视线落在了一个地名上。

白马。

百年前,对岸的河阴,尔朱荣杀戮两千余官吏,让显赫一时的北魏崩塌。

两百年后,距离河阴不远的白马,发生了一场规模相等的杀戮,不仅肢解了这个帝国,也让高高在上的世家门阀从此成为历史。

李善在心里想,但是在唐初,世家门阀虽然不是如日中天,但也绝不是夕阳,自己想有所图,还是离不开门阀这个圈子。

说到底,李善能从一介乡野村夫到如今有些许影响力,主要还是靠和陇西李氏的关联。

世家门阀这个庞然大物生命力过于旺盛,只可能以底层由下而上的彻底杀戮来终结……李善并不想挑战历史的规则,只希望利用历史的必然性。

又闲聊一阵,心想里面应该差不多结束了,李善才回了武陵,但刚进县城,他立即感觉到了紧绷的气氛。

县衙大院里吵闹的声音极为糟杂,李善凑到外围听了好一会儿也没弄明白,一个发髻微白的官员面对李元吉的呵斥声,昂首挺胸,言辞激烈,指责齐王畏缩不前。

“那是陕东道大行台尚书左丞兼吏部尚书,天策府从事韩良。”

李善侧头看见走过来的荣九思,笑了笑,“这是出了何事?”

荣九思脸上没有一丝笑容,阴着脸低声道:“刚刚传来河北战报,刘黑闼攻破定州,率兵南下,兵锋锐利。”

李善吃了一惊,刘黑闼七月份就起兵了,但一直都在定州、易洲折腾,也没闹出什么大动静,这也是大部分朝臣认为刘黑闼不堪一击,用不着秦王,齐王足以平定的理由。

没想到等李元吉率兵进击的关口,刘黑闼却攻破了定州。

第七十九章 说曹操 随军征伐河北,李善自然是要做些准备的,为此他带上了对河北道相对熟悉的周赵,也向李楷、房遗直等人讨教。

定州主管双士洛原是秦王府右二护军,是李世民年初征伐河北时留下的,这两个月来一直坚守定州,没想到最终还是败北。

定州往北是突厥的势力范围,东侧是易洲,已经在八月份被刘黑闼攻破,再往东北方向则是幽州。

刚想到这,李善就听见更熟悉战局的郭朴小声问:“幽州军未动?”

“自然未动。”身后传来李乾佑幽幽叹息。

郭朴立即不吭声了,垂头肃立装作木桩子。

这是有原因的,李客师入秦王府之前,就是在幽州主管罗艺麾下担任兵曹。

武德三年,罗艺投唐,但始终占据幽州,并不入朝,虽然算不上割据一方,但也自成一派。

刘黑闼在距离幽州不远处的易洲、定州大动干戈,而罗艺始终没有出兵。

显然,刘黑闼也看出了这一点,在攻破易洲后,刻意的转向攻打定州,只不过定州主管双士洛太能守了,足足守了一个多月……如今定州失陷,应该是刘黑闼得知齐王率河东府兵来援的消息。

不用李乾佑继续分说,李善立即弄懂了里面李元吉和韩良几乎对骂的原因了。

李世民前一次征伐河北,留下了不少旧部,韩良身为天策府从事,自然是希望李元吉尽快率兵北上。

而韩良的理由,就是李元吉不动的理由。

打吧,打吧,最好全都被打死,或者两败俱伤……我再去捡便宜。

“河东府兵南下经太行陉,由陕东道入河北道,此心路人皆知……”

“住口!”

这还是李善第一次听见李元吉的声音,有些尖锐,他头转了转,从人缝中瞄见,李元吉已经抽刀在手了。

韩良毫不畏惧,反而向前走了一步,显然是在说……有本事你就一刀砍过来!

李元吉目光闪烁不定,如果放在几年前,他管你是谁,说不定真的会一刀砍下去……但在经历了洛阳大战之后,他也学会了管束自己的脾气。

“仲良此言大谬。”齐王府最受李元吉重视的李思行出列道:“经太行陉南下,乃是圣人所命。”

韩良脸色难看的很,咬着牙盯着李元吉,片刻后突然转身就走。

李善快走两步避开,心里在想韩良刚才那句话。

的确如此,刘黑闼一直盘踞易洲、定州,李元吉真的想快速平乱,应该走飞狐口越太行山,直接杀入定州。

“走。”李善小声说了句,带着郭朴、周赵和随从迅速消失……这些麻烦就由那些大人物烦恼吧。

真是狗咬狗,一嘴毛。

和突厥言和后差不多半个月内,东宫、秦王两方为了刘黑闼闹的不可开交,最后李渊命李元吉出兵……结果人家刘黑闼攻陷定州,接下来一马平川。

看似是为了刘黑闼,实则这场战事是李建成、李世民夺嫡之争的战场。

陕东道是李世民的大本营,又是河北道唐军的粮草来源地,必然排斥来抢功但又袖手旁观的李元吉……

一个字,乱。

太乱了。

眼看到午时了,李善并不住在军营,而是被安排在县城西侧的一栋宅子里,地方相当不小,不过不能开伙。

径直去军营弄了点吃的,李善并不挑剔,带着众人在城墙上来回转悠,在心里盘算,难怪后来是李建成统兵攻灭刘黑闼,李元吉的能力相对来说实在有点……

定州被攻陷,不想着立即发兵北上,却坐拥重兵不动,这是傻子才干得出来的事!

想削弱李世民的威望,没办法让他打败战,那就要让自己打胜战,来缩短差距啊。

当然了,也有可能是因为李元吉没有信心。

毕竟前两个月的刘黑闼像只被拔了牙齿、爪子的老虎,而攻陷定州后,李元吉猛然醒悟,去年的刘黑闼可是声势浩大,席卷河北,几乎击败了除了秦王一脉之外的所有将领。

李善并不关心李元吉的进退,但很关心这场战事能给自己带来什么?

李善没有完整的计划,他也不擅长做计划,前世他手中向来没什么筹码,而这一世,他依旧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筹码……但能力是有可能改变这一切的。

至少医术是有用的,算盘是有用的,或许还有其他……

就在这时候,李善脚步一顿,鼻子动了动,回头张嘴就要骂。

但有人抢在了他前面。

“好大的胆子,竟敢军中饮酒!”

李善脸上一黑,转头看见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文士出现在侧面,厉声道:“尔等何人麾下?!”

场面一时寂静,周赵手里还拎着那个酒曩,阵阵酒味顺风吹来。

之前行军途中倒是见过,常与李思行在一起,但这到底是谁……李善侧头瞥了眼,郭朴也是一脸茫然。

李善硬着头皮上前行礼,“此非酒……”

对面文士用嘲讽的笑声打断了李善……周赵突然打了个酒嗝。

好委屈,医院的酒精真的不能喝……呃,虽然那酒曩里的算不上酒精。

见面前众人默不作声,中年文士大怒,挥手斥道:“尔等……”

刚说出两字,声音戛然而止,中年文士脸上闪过两丝晕红,随后变得一片惨白,身子摇摇晃晃。

然后……然后李善无语的搂着这中年人,好吧,刚才还在想自己哪一项能力能起到作用,最后还是要靠专业。

两刻钟后,补充了些食物的中年文士彻底恢复了清醒,转头四顾,这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内室,虽然并不豪奢,但肯定是在县城内。

“醒了?”李善松了口气,出去端了一碗粥进来,“喝完再说话。”

看中年文士迟疑,李善补充道:“在下行医,足下这病不能短食,否则会昏厥。”

“不错。”中年文士缓缓道:“此何病?”

“糖尿……呃,消渴症的一种,足下应该喜食甜食。”

中年文士点头承认,端起了碗。

其实李善也不能确定,但这是最可能的一种,糖尿病人一旦控制饮食,很容易导致低血糖产生昏眩感。

“那虽然是酒,但真的不是用来喝的。”李善在一旁坐下,耐心的解释,“在下行医,此次随军出征,用精炼酒水冲洗伤口,能使伤口不烂。”

中年文士只听着,一直到一碗粥喝完,才缓声道:“尔乃何人?”

“李善。”

李善干脆利索,迟疑了下没有开口问对方的姓名。

历史上秦王府的官员,相当一部分李善耳熟能详,就算是东宫官员,也有部分知晓姓名。

所以这次随军,李善和其他人不怎么打交道,如果是魏征倒是有这个兴趣,但齐王府的官员……抱歉,在下脑容量不大。

不过李善不肯问,对方却非要自我介绍。

“老夫下曲阳县魏氏,单名征,字玄成。”

李善咽了口唾沫,这是说曹操,曹操到吗?

第八十章 挑衅 三万河东府兵,并数千精骑在武陵县已经停留了半个月了。

官至陕东道大行台尚书左丞的韩良再三催促,甚至右仆射屈突通都来了一趟,但齐王李元吉始终按兵不动。

李元吉公然放话,孤都没出去打猎,你们还有什么可埋怨的?!

啧啧,这话说的真有底气。

在出征洛阳之前,李元吉出任并州主管,声称可以三日不食,但不可一日不打猎,然后并州失陷……但一个月后李元吉就没事了。

屈突通、韩良如此亟不可待,是因为这十多天内,源源不断的坏消息传来。

定州主管双士洛生死不知。

瀛州失陷,瀛州马匡武被杀。

刘黑闼遣部将高开道为先锋,三日之内攻克博野县,蠡州失陷。

刘黑闼弟弟刘十善攻占莫洲,自主管以下均被斩首。

刘黑闼旧部崔元逊起兵响应,献上深州。

窦建德旧将马君德、刘会均聚兵反叛,分别占据盐洲、观洲……这两个区域后来被合为沧州。

兵锋如此锐利,令人胆寒,整个河北道已经有一半地盘落入刘黑闼手中了。

李善无聊的坐在县衙后院的书房里,看着缴纳来的粮草账册,时不时拨几下算盘,提笔记下数字。

齐王李元吉是以粮草不济为借口推脱出兵的,最近七八天内,陕东道大行台连续调拨粮草,这方面的事务主要由李乾佑、荣九思负责,李善自然是要出力的。

一边做事,李善一边在心里想,刘黑闼还是挺牛的,十多天内拿下了半个河北,这下好了,李元吉那厮更不肯出头了。

“李县尉。”

“李县尉。”

李善眉头微皱,但很快就平复下来,像是没有听见似的只顾着低头,直到脚步声在身边停下,他才抬起头,平静的看着神色复杂的李德武,“县尉大人有事吩咐?”

听到这个称呼,李德武的神色也很平静,视线落在了算盘上,“听闻此乃岭南所出?”

李善咧咧嘴,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坊间传闻,此乃陇西李氏丹阳房秘传。”

李德武避开了对方的视线,觉得脸颊微微发热,就在一个月前,自己还在裴氏面前夸口赞许算盘。

这也是李德武最难想通的,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

“听闻你借住东山寺?”

“是。”李善顿了顿,“前几日听闻,县尉大人是裴相快婿,不知居所何处?”

李德武脸一黑,他不信李善不知道自己还住在裴府,这是在嘲讽自己是个赘婿呢!

“对了,听说县尉大人前不久喜得麟儿,东山寺香火鼎盛,多有达官贵人为子女祈福,在寺内点长明灯。”

这次,两人的视线撞了撞才互相避开。

李德武的话意思很明显,你借住在东山寺,想必朱氏也在那儿吧!

而李善的回复带着毫不客气的狠劲,你拿我老娘威胁我,我就拿你儿子威胁你。

李德武面容僵硬的笑了笑,“等回京吧,若有闲暇当去东山寺礼佛。”

“不敢当,县尉大人客气了,回京后自然是小子先登门拜会。”李善笑容可掬,温和亲切。

旁边的书吏都听得莫名其妙,感觉到了什么,但也没发现什么。

县衙大院门口处。

“这么快?”于志宁看着手上已经签字画押的公文,诧异问:“才一个时辰就点验完毕?”

荣九思笑道:“粮草每车入库,均非定量,分数队清点入库,计算总量,十抽一查验,无差漏者赏,误者全队皆罚。”

于志宁在心里复盘了下,笑道:“久闻九思兄精于算学,名不虚传。”

粮草入库,每一车数量都是不同的,如果想当场清点入库,就需要一个精于算学而且心思敏捷的人在场。

荣九思脸稍微红了点,他虽然已经学了算盘,但打起来还是磕磕绊绊的,今日其实是李善操作,算盘都打得飞起来了。

这时候,李善正好出门,行礼道:“于学士,荣主簿。”

荣九思略略点头,“今日事毕了?”

“各式账册均清点完毕,按三万河东府兵,三千骑兵计,粮草尚能供给二十日。”

于志宁眯着眼打量着面前这个青年,他任职陕东道大行台度支郎中,虽然位置不算高,但权柄很重。

从去年到今年,从秦王到齐王,河北道唐军粮草供给都是陕东道提供的,于志宁就是实际的操作者,自然也精通算学。

计算出粮草供给时日,这并不难,但这是在粮草刚刚清点入库之后,短短一个时辰内完成这么多工作,难度就有点大了。

“九思兄,这位是令徒?”

荣九思的脸更红了,强撑着笑道:“这位是随军书吏,对了,仲谧兄,今日可有军报?”

于志宁又看了眼李善,才说:“赵州失守,主管周丰行战死。”

荣九思脸上神色有些复杂,赵州主管周丰行是太原老人,虽随秦王参加洛阳大战,但并未入秦王府,没想到此时战死河北。

于志宁小声和荣九思聊了几句河北战局,眼角余光扫见李善悄无声息的走出门去。

荣九思刚才的态度很有点令人费解,那位青年只观其言行举止,就知道非寒门出身,但对其姓名来历荣九思却避而不答……于志宁更疑惑的是,李善默不作声的离去,显示出他并不是荣九思的下属。

于志宁在县衙里兜了一圈,拜见齐王,毫不意外的得到粮草不济,难以出兵的回复,之后他找人打听了下,记下了李善这个名字。

此时的李善已经回了宅子,也毫不意外的在院子里看见了捋着山羊胡子的魏征。

“都说东山寺李善胸有韬略,颇有手段,又勇武善战,不料还精于算学,就连郑家也甘拜下风。”

李善挠挠头没说话,坐下接过朱八递来的一杯水喝了几口。

就在昨日,李元吉招揽来的荥阳郑家子弟巡视粮仓,李乾佑带着李善、荣九思相陪。

五姓七家各有所长,或长于兵事,或长于经义,但不管哪一家,算学都是基本学科,族内子弟但凡想建功立业的,就没有不学的。

荣九思也不知道是不是和那郑家子弟有恩怨,后者几度挑刺,最后荣九思将李善给推了出来……徒弟不行,只能师傅上了。

结果毫无悬念,李善轻松的答出了对方提的问题,而郑家子弟折腾了一个时辰,对二元二次方程毫无头绪。

魏征笑道:“那算盘老夫也用过,正要请你指点一二。”

李善一屁股坐下,斜了这厮一眼,“魏先生不去忙正事,频频来此作甚?”

“噢噢,想必是魏先生如今也没正事忙啊。”

只两句话,魏征就脸色微变。

第八十一章 两只狐狸 此次魏征随齐王出征,不是为李元吉出谋划策的,而是来为东宫收纳河北、山东豪杰名士。

如今大军还在陕东道境内,魏征自然是无事可做。

“何出此言?”

“难道先生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魏征怔了怔,“如此见微知著……”

作为对历史有不少了解的穿越者,李善很容易判断出魏征此行的目的。

岭南、江南、巴蜀如今还没完全平定下来,李唐彻底掌握的地盘中,关中道、河东道、京兆那是基本盘,李建成是不能大幅度染指的,怕犯了李渊的忌讳。

剩下的只有陕东道和河北道了,前者是李世民的基本盘,而李建成显然希望将后者打造成东宫的基本盘。

而魏征是最合适的人选。

因为魏征就是河北人,先在魏洲主管元宝藏账下为官,后来投瓦岗寨李密,再之后投唐,但旋即被窦建德俘虏,并被任命为起居舍人,直到虎牢关一战之后才再次投唐,进了东宫官居太子洗马。

本人就是河北名士,又长期在河北打转,并且在辅佐窦建德时期与诸多河北、山东世族来往,自然是李建成派到河北的第一人选。

李善瞥了眼看似平静实则跃跃的魏征,他对后者此次之行不太看好,也不知道历史上李建成是什么时候出兵的……

“前日所说,不再细思吗?”

“不了,已定明年科考,否则也不至于随军至此。”

魏征笑了笑,绝无历史上那等吹胡子瞪眼的形象,反而显得温文儒雅,“明算科取中,也不过为小吏,再想想吧。”

李善作势迟疑,顿了顿却将话题扯开,“适才听闻赵州失陷。”

“以翼洲为界,北边已然全都陷落。”魏征眉头大皱,“刘黑闼其人,狡诈多谋,蛮横骁勇……”

顿了顿,魏征看向李善,“以你观之,齐王可会出兵?”

出个姥姥!

李善心里骂了句,沉思片刻小心翼翼的问:“今日听闻洛洲总管庐江王求援?”

魏征抿着嘴没说话,庐江王李瑗是李渊的堂侄,先后历任刑部侍郎、信州总管,后随李孝恭攻打萧铣,却未立下军功,得东宫太子李建成的举荐出任洛洲总管。

看魏征一直没吭声,李善随口道:“不过也不打紧,还有翼洲呢。”

一声长长的叹息后,魏征摇头道:“齐王年幼,此举太过轻佻。”

“足下此语也甚是轻佻。”李善黑着脸说:“某与秦王府子弟多有来往。”

魏征哑然失笑,“而且还频得秦王赞誉有加。”

洛洲是窦建德所建夏国的都城,去年刘黑闼起兵席卷河北,也是在洛城称王,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刘黑闼必全力攻打洛洲。

但想攻打洛洲,就必须先攻克洛洲北面的翼洲和刑洲。

翼洲主管王绪是李世民年初征伐河北的部将,刑洲主管齐善行是秦王府左二护军。

驻守刑洲、翼洲的唐军都归河北道行军主管淮阳王李道玄统率,而李道玄又是李世民的铁杆亲信。

剩下的几个还没失陷的府洲,沧州、德州偏离战场,贝州总管许善护、魏洲总管田留安等均是秦王府一脉。

在这种情况下,李元吉怎么可能为李世民的亲信火中取栗?

或者说,这种情况是李元吉最想看到的……李世民年初征伐河北后,将部将留下以掌控河北,他能做的事,我也能做。

从李建成、李元吉的角度来说,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不仅能削弱李世民的实力和威望,也能增长己方的实力……但李善和魏征有共同的观点,这么做,损失的是自己的人望。

想抢夺军功,局势危急却顿足不前,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至少显示出,胆气不足。

李世民之所以在军中有如此的威望,一方面在于他军功盖世,另一方面来自于他的胆气。

古往今来的名将多了,但如李世民这般经常带小股部队甚至几个人就敢去作死的名将就少了……类似的举动,李善只记得后来的朱棣,不过人家永乐大帝是穿了侄儿朱允炆亲手送出的防弹背心的!

两相比较,再加上李元吉顿足不前……李善瞄了眼对面的魏征,心想这厮堪为名臣,其实真不是个好鸟。

如今的局势摆在这儿了,刘黑闼席卷半个河北,兵锋锐利,秦王府一脉若无援军,只怕也只能勉强据城而守,齐王顿足不前,很可能是给太子李建成出兵的借口。

李善的判断是来自于如今的局势,也是来自史书上的事实,毕竟刘黑闼就是死在李建成手中的。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碰了碰,随即各自移开。

老狐狸在心里想,这厮虽然年幼,但见微知著,眼光锐利,真不愧得秦王赞誉,若是真的投入齐王府,倒不一定是坏事。

小狐狸在心里想,刘黑闼攻陷定州南下,这消息是大军入陕东道之后才传来的,会不会就是魏征这厮劝说齐王顿足?

一直到吃过晚饭,魏征才起身告辞,李善一路将其送出门。

这十多天来,魏征这是第六次登门了,从最开始的随口招揽,到探听李善消息后的屡屡试探,李善始终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态度。

就算必须给个态度,也不能在这时候。

李善在心里早就否定了投入东宫的念头,不说其他的,如今的突厥虽然不如之前几十年如日中天,但也还没走到末路,他日突厥南下,难道指望李建成、李元吉这些更擅长勾心斗角的人去抵御吗?

他在前世论坛上也曾经看到过类似的帖子,李二黑粉声称,如果李建成登基称帝,未必不如李世民。

但这种可能性……放在这个时代,放在李善这个穿越者身上,那是要用人命去赌的!

李善不敢去赌,若是李世民挂了,李建成、李元吉甚至李渊有能力完全掌握军中以应付突厥的入侵吗?

“杀兄弑弟,逼父退位……”李善微微张口,无声的说:“的确不是好人。”

“但好人是做不了皇帝的,至少做不了一个好皇帝。”

李善正要回房,突然朱八大步走了过来。

“嗯?”

短暂的沉默后,李善低声道:“带路。”

悠长的巷子里,刚刚离去的魏征正在慢悠悠的踱步,一个中年人毕恭毕敬的在魏征身后一步处跟着。

皎洁的月光洒下,李善小心翼翼的探出脑袋,只一瞬间,就确认了朱八的猜测。

的确是李德武。

第八十二章 帮你一臂之力(待修改) 照常一早吃了碗汤饼,李善优哉游哉的往县衙去,很满意今天早上这碗……呃,应该算面条吧。

其他的都还好说,但大块的红烧羊肉的浇头实在令人垂涎。

所以,李善心情还不错,即使已经确认,李德武正在费尽全身力气去扒回到关中后的第二条粗腿。

不过,李善内心非常鄙夷,可能是扒第一条大腿带来的好处太多,从而影响了李德武的行为方式,也让李德武忘记了……能不能扒上,关键在于自己有没有用处!

对于裴世矩来说,李德武能让守寡十多年的独女重获新生。

但对于东宫来说,仅仅是裴世矩的女婿,这个分量太轻了,除非李德武能代表裴世矩,或者有让人刮目相看的能力。

“世叔。”

“荣公。”

李善恭敬而和善的与众人一一打过招呼,才走进内厅,这是一处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厅,堆满了各式账册,供包括李善在内的十余名书吏、文员办公所用。

一直走到最后面才坐下,这是李善特地选的位置,他总喜欢站的远一些,去看待纷纷扰扰的人群。

不得不说,前世的人生履历给他留下了很多今生不可能更改的性格特点、行事手段以及思维模式。

就这次征伐河北来说,李善有自己的打算,但没有计划表,或者说那张表上没有时间,也没有思路,但有着明确的目的。

这显示了李善的思维模式,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达到目的。

比如前世的李善,在高中可算不上什么品行兼优的好好学生,为了生存,也曾经在灰色地带游走……

但他从进入高中的第一刻开始,就确认了,想跳出去,高考是最有可能,前景最好的一条路。

而三年下来,李善也的确做到了。

厅内人渐渐多了起来,书吏文员有的是本地人,有的是随军而来,也有的是大人物的幕僚,而在这其中,李善是身份最独特的一位。

不仅仅是李善见识广博,算学挫败郑家子弟,更因其人脉之广。

刚开始只是李乾佑、荣九思、李德武的关注,之后渐渐多有人口口相询,几日前魏征的来访让李善在这小小县城内也名声鹊起。

即使是武德年间,即使不是在贞观年间,魏征的名气也相当大了,不然第二次投唐后也不会被李建成刻意以太子洗马来笼络。

不过,这对于李善来说,不是件好事。

本身就是多重因素相逼,以至于随军征伐河北……这总还能以长安令手握明年科举举荐名额来搪塞。

但如果和魏征走得太近……李善依稀记得,武德年间夺嫡,魏征力劝李建成下手剁了李世民……

李善一直以明年科考入仕搪塞,他即使不投入秦王府,但至少不会选择东宫或者齐王府,但魏征、李乾佑屡屡如此……

今日又是一批粮草到了,李善轻车熟路,派了人出去清点数目,每个环节都专人负责,并签字画押,自己只管着统计总数。

“自个儿都留神。”李善笑着提点道:“再三确认了再签字画押,否则查到谁……若是出入不大,在下一力承担,若是出入太大……”

书吏文员们也跟着李善做了好些次,都明白其中关卡,纷纷拿着算盘、纸笔竹筒而去。

“太过柔弱!”

李善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看向正进门的魏征。

“如此手段,令人赞叹,但如此心软,令人叹息。”

魏征缓步入门,摇头道:“出入不大,你就能一力当之?”

“那签字画押,又有何用呢?”

昏蒙蒙的阳光从门外天井斜斜射下,似乎在空中映照出大片的痕迹,一个人影突然走过天井,让正在观察的李善有些惋惜。

来人是李德武。

“玄成兄……”

魏征正要侧身打个招呼,突然醒转过来,大怒拍案,“好大的胆子!”

呃,因为这声“玄成兄”是李善喊的。

李善慢条斯理的说:“前几日叙谈,记得先生提过,族侄女嫁入陇西李氏丹阳房,乃昭德的堂侄。”

“昭德视某为兄,你我如此称呼,有何不妥?”

魏征被这话堵的心塞,暗暗呸了一口,世家子弟联姻,经常出现类似的情况,这厮非要拎出来说。

他还算好的了,刚刚出现的李德武干笑两声,已经转身往侧门走去……好像是路过的。

原因很简单,李德武和魏征能攀上些许交情,主要是因为魏征的妻子也出身河东裴氏,虽然不是嫡系,但毕竟天下裴姓均出自闻喜。

按辈分算呢,魏征高一辈,李德武低一辈。

所以,如果李善和魏征称兄道弟,李德武要管李善叫叔。

看李德武走了,魏征吹胡子瞪眼训了李善一通,后者懒洋洋的都不大吭声。

来到这个时代一年了,最早通过朱炜、朱氏,之后通过王仁表、李楷、李昭德,之后通过诸多秦王府子弟,再到这十多天通过魏征、李乾佑、荣九思……

李善深刻的感受到李世民的实力是如何的庞大,也深刻的感受到李世民为什么要以血腥的方式登上帝位。

李善深刻的感受到李世民的实力是如何的庞大,也深刻的感受到李世民为什么要以血腥的方式登上帝位。

一切都来源于李世民的影响力,也来自于圣人李渊看似成熟稳重,实则难以控制大局的政治手腕。

自古以来,开国之战,就没有如此善战,军功盖世的皇子。

从这个角度来说,入主长安后基本就没挪过窝的圣人李渊,以及被弟弟衬托的暗淡无光的太子李建成……真的挺倒霉的。

问题的关键其实不在于李世民对东宫施加了多大的压力,对东宫有多大的威胁,而在于对李渊的威胁。

对李渊的威胁,并不是指对李渊本人的威胁,而是指盘踞在李渊身边的大量旧臣,这些旧臣大都年岁和李渊相仿,大都是前朝旧臣,势力盘根错节,是保证李渊执政的关键。

李世民频立下大功,李渊宁可捣鼓出个天策府,也不愿意秦王府的官员进入朝堂之。

这等于是挖了李世民的根基……如果李世民不能登基,那无数只在秦王府、天策府任职的文武官员怎么办?

房玄龄、杜如晦、尉迟恭、秦琼、程咬金……这些名臣名将都是盘踞在李世民周边,并没有在地方任职。

如果李世民登基,他们必定取代李渊身边的那些重臣,这也是为什么李世民军功盖世,但朝中重臣并不十分支持他入主东宫的一大原因。

所以,武德年间的这场夺嫡之争,关键不仅是兄弟,还是父子,不可能不沾染血迹。

如果要以刀剑见生死,李善怎么可能站在李建成这边呢?

又是一阵堂而皇之的话将魏征搪塞过去,李善无奈的将其一直送出县衙。

侧门处,一个人影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天井边停留半响后,悄然走入空无一人的厅。

第八十三章 求援 武德三年,圣人李渊令秦王李世民率军讨伐王世充,设陕东道大行台,以尚书省统之,李世民兼任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

虽然知晓自己这个次子有着极高的军事天赋,但毕竟才二十出头,而且和之前不同,这是一次双方兵力超过三十万的大战……在虎牢关一战之后,李渊肯定很后悔自己的嘴贱。

因为在李世民统军南下之前,李渊如此说……黄河之南皆为陕东道。

谁能想得到李世民只花费了不到一年时间,从容击败郑夏联军,生擒窦建德、王世充。

所以,李渊才会急匆匆的将李世民召回长安,并让李孝恭统军经略江南、剑南、岭南。

不能让老二再打下去了,否则朕屁股下面这个皇位都坐不稳了……这应该是藏在李渊内心深处的实话。

自那之后,李渊下定决心闲置次子……可惜刘黑闼太猛了,从这个角度来说,李世民没追击刘黑闼……算是有心了。

但年初洛水大捷之后,圣人立召李世民回京,再到刘黑闼复起,却只肯用齐王李元吉。

原因很简单,李世民在年初征伐河北之后,刻意的将麾下多位将领留在了河北道各州为总管,除了北边的定州总管双士洛之外,其余的都靠近南侧。

换句话说,基本都在黄河边……连成了一大片,紧紧靠住了陕东道。

陕东道以卫州、相州、魏州为跳板,秦王一脉渐渐将势力范围拓展到了河北道。

这就是齐王李元吉顿足不前的原因,对此,陕东道大行台的官员自然是心里有数。

洛阳城内。

因事务繁杂而劳累过度屈突通两鬓花白,眉头紧锁,他虽是前隋重将,但降唐之后颇受重用,几次大战都是李世民的副手,洛阳大战后他奉命留守洛阳,后以右仆射之名执掌陕东道。

“回来了。”屈突通看见于志宁进门,笑着招呼了声,“齐王依旧不动?”

“那是自然。”一旁的韩良用嘲讽的口吻说:“河北道尚未全数沦陷,齐王何以发兵?”

这显然是在说河北道还没沦陷的那几个州府……都是秦王一脉。

于志宁看似温文儒雅,实则很是尖酸刻薄,“若是河北道全数沦陷,齐王当据关而守。”

屈突通忍不住笑了笑,这是很可能发生的事,若是河北全境沦陷,齐王绝对不敢出兵,又不能灰溜溜回关中,那只能据关而守……守着虎牢关。

茶童奉茶上来,三人分席而坐,随口聊起这些时日各事。

陕东道依制设尚书令一人,是李世民兼任,仆射一人,即屈突通。

年初吏部尚书殷开山病逝,导致东宫突然向陕东道发难,将郑守义塞进了陕东道任吏部尚书,又试图升任尚书左丞。

为此,李世民先将天策府十八学士之一的于志宁送去了陕东道,本职是度支郎中,却兼任尚书右丞。

不久前,突厥罢兵言和,李世民立即将麾下心腹幕僚韩良送到了陕东道,任户部尚书兼尚书右丞。

屈突通、韩良、于志宁都是李世民的绝对铁杆,也是李世民在地方上的最重要棋子,三人都是秦王府出身,私交本就不错,如今共襄大业,更是精诚合作。

“说起来,此次去武陵,倒是遇见一人。”于志宁突然想起前日那事,笑道:“此人算学精深,曾挫败郑家子弟,料理粮草诸事,奇思妙想,环环相扣,颇有手段。”

“武陵?”韩良犹豫道:“齐王府?东宫?”

“非齐王府,亦非东宫。”于志宁手捋长须,“已然探问过了,此人祖籍陇西郡成纪县,尚未满弱冠之年,称长安令李乾佑为世叔,随其从军打理账目而已。”

“李乾佑……齐王府主簿。”韩良对世家子弟关系极为熟悉,“陇西李氏丹阳房子弟?”

“对了,李乾佑兄长李客师随殿下多年。”

“李药师还在抚平江南。”

“殿下使吾等坐镇洛阳,无非是接纳四方英杰,襄助殿下。”屈突通突然道:“如此人物,理应笼络。”

于志宁轻笑一声,他自然明白其中关卡。

如今河北那边打的天崩地裂,陕东道这边风平浪静……但也是一封信一封信去京城,两边已经斗成乌鸡眼了。

屈突通对齐王的不满已经臻至顶峰,自己是两朝老臣,功勋卓著,即使是秦王也礼遇有加,而齐王……去年洛阳大战,名义上是齐王围困洛阳,但实际上是屈突通领军,但李元吉自作主张,结果导致大将卢君愕战死。

这次更过分,刘黑闼大军压境,屈突通两次去信,李元吉连回信都没有。

在这种情况下,屈突通自然看齐王很不顺眼,想了想后他有点不放心,“此人姓甚名谁,确有才干?”

这是怕李元吉感觉不到痛呢,于志宁翻了个白眼,“确有才华,李善。”

“李善?”韩良脱口而出,“东山寺李善?”

“什么东山寺?”

“噢噢,对了,前几日客师来信,李善的确是随长安令入军打理账目。”韩良啧啧道:“此人虽祖籍陇西成纪,但非陇西李氏,不过和丹阳房来往过密。”

“此人去岁曾挫败杜克明,几度得殿下盛赞,辅机言此人如未入囊中的锥。”

“心思颇深,又有手腕,更兼文武双全,尉迟敬德家大郎在他面前走不过三个照面。”

屈突通和于志宁听得面面相觑,一时都说不出话来,论在秦王府的地位,论与秦王的亲疏远近,他们都无法和长孙无忌、杜如晦相提并论。

韩良是一个月前才由天策府从事郎转任陕东道尚书右丞,他也是李世民心腹,李善的传闻早就听得满耳朵了。

“不到一年,名声鹊起……”于志宁啧啧两声,“真能折腾啊!”

这个时代,早早扬名的世家子弟多了,但要么是勤学苦练,要么是以孝道、义举扬名,只要大人物出口一赞……这就算是年少成名了。

这也是世家大族扬名的主要手段,如越国公杨素赞过两人,一个李密,一个李靖,都算是名扬天下,但实际上杨素赞过的世家子弟多呢!

但像李善这种……不是靠互相吹捧,而是实实在在以行事做派打出名声的就少了。

所以于志宁才有了那句“真能折腾啊。”

“殿下赞许,为何未入秦王府,反而……”

屈突通久历宦海,缓缓道:“此人到底是何来历?”

顿了顿,屈突通补充道:“殿下必然知晓,先不管此人……”

“对了,昨日辅机来信,信中提及,河北战事不利,殿下忧心忡忡,还曾经提到过李善。”

屈突通摸了摸嘴边浓密的胡须,心想倒是要找个机会见识一二。

这时候,外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有亲卫在门外高呼,“邢州来信。”

于志宁霍然起身,抢过信件,查看火漆后拆开,一目十行,“淮阳王、史万宝联名,邢州、翼州粮草不济。”

韩良拍案而起,“齐王在弄什么鬼?!”

第八十四章 帮忙 武陵县东的一栋庄园中,人来人往,马蹄声、叱骂声在大门处不时响起,但越往里越是安静,大厅内或坐或立数十人,但鸦雀无声,盘腿坐在上首位的李元吉目光阴沉,一脸晦气。

陕东道大行台刚刚送来消息,翼洲首府失陷,沧州全境皆叛,李道玄、史万宝联名求援……不是求援军,而是粮草不济。

这是谁都没想到的情况,李道玄是李世民的铁杆,曾随其虎牢关冲阵,而史万宝被东宫太子招揽,视为嫡系,居然会联名求援。

其中原因也很简单,刘黑闼复起后长时间盘踞在河北道北部,就整个河北道而言,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

而刘黑闼攻陷定州后大举南下,兵锋锐利,席卷大半个河北,唐军不仅兵力吃紧,而且后勤也跟不上了。

偏偏圣人李渊命齐王征伐河北时,特地下令,河东道援军粮草由陕东道负责,而齐王又是以粮草不济拒绝立即发兵,这也是度支郎中于志宁长时间逗留在武陵县的原因。

换句话说,驻扎在河阴、武陵左右的齐王,不仅掌握了大量的粮草,而且还握住了粮草援河北的粮道,不靠这条黄河……鬼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将粮草输入河北道。

李元吉瞄了眼坐的稍远的魏征,心里犹豫不决,他和李道玄年纪相仿,向来不合,而史万宝是东宫嫡系,他不在乎……但魏征未必不在乎。

“淮阳王麾下三万精兵,其中五千精骑。”齐王府第一人李思行站了出来,“而刘黑闼南下,分兵沧州,麾下也不过三四万人,兵力并不吃紧,只是粮草不济,军心难稳。”

李元吉听得懂这话,运些粮草过去敷衍了事,不需要出兵相援。

按照李元吉的想法,最好是李道玄、史万宝和刘黑闼拼个两败俱伤……呃,还是刘黑闼惨胜的好,再接着攻下翼洲、魏洲、相州,让秦王府一脉损失惨重。

最后,自己才出面去摘桃子,就算打不赢,自己守住虎牢关,还怕河北来人咬我?

这种思路的关键在于,李元吉并不将自己视为李建成的下属,只是盟友而已。

但偏偏这种思路得到了齐王府上下幕僚的认可,甚至魏征都没有出言反驳……只是在心里嘀咕,真是崽儿卖爷田不心疼啊。

魏征起身踱步上前,拱手行礼,“殿下,先使偏将输粮草往刑洲、翼洲,再以信使回京。”

言下之意是,这事儿你李元吉做不了主,要不要出兵相援,还是要问过太子。

李元吉勉强点头,笑道:“玄成兄执笔,孤派人回京。”

魏征目光闪烁,他倒不是在打腹稿,这些日子早有定计,只需要一挥而就,不过倒是可以借势送出一份人情……不说其他的,这些天和那青年的几番叙谈也颇有所得,定计也有其一份功劳。

魏征突然转头看向了李乾佑,“可否借用乾佑麾下?”

李乾佑吃了一惊,看了眼同样有些意外的齐王,出列笑道:“但请玄成兄吩咐。”

魏征微微颔首,正要开口,突然一人从李乾佑身后闪出,朗声道:“下官愿快马入京。”

“你是……”李元吉看这人身材挺拔,面孔依稀熟悉,但想不起姓甚名谁。

“这是长安县尉李德武。”李思行附在李元吉耳边轻声道:“安邑县公快婿。”

魏征开口向李乾佑借人,而厅内算是李乾佑下属的也只有长安县尉李德武一人,主动请缨也算不上逾越本分。

李元吉恍然大悟,他也知道去年破镜重圆之事,在心里琢磨了下,点头道:“那就有劳了。”

魏征嘴唇微启,想说什么,但想了又想还是闭上了嘴。

河东裴氏,一门双相,东宫、齐王府都有裴家子弟,李德武的身份让齐王和魏征都难以拒绝……毕竟只是送信而已。

而且李德武身为太子詹事裴世矩的女婿,上司又是齐王府主簿,这样的身份也合适。

李德武是个懂得抓住机遇的人,其他的不说,这次以信使身份回京,至少能面见太子,或许还能得到更多。

魏征在心里叹了口气,出了庄园,径直去了县衙,找到李善,低声将事情说了一遍,惋惜道:“以你见识,加上口才,面见太子,加上老夫在信中略提几句,必能以举荐出仕……”

李善低着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表情……我救了你的命,你却非要拉我下水?

老匹夫,老王八蛋!

再过几年,李二上位,你还是名垂千古的名臣,我说不定……坟头都长草了!

“那人倒是个会见缝插针的。”魏征忿忿了几句,又说:“不过此人乃前朝闻喜县公之婿,齐王也不好回绝……”

李善第一次深深的感激李德武……居然有人抢在自己前面跳坑,而且居然还是他!

“有劳玄成兄了。”

“无礼!”

看着拂袖而去的魏征,李善的眼神有些古怪,他招手叫来朱八,低声问:“前日确认那人进去了?”

“真的进去了。”朱八两天内第十二次给出肯定的回复,“做过的标记都动了,必然看过那封信。”

跟着李善出征的三十多人中,只有朱八一人是知晓内情的。

李善打发走朱八,忍不住嘴角挂起一丝诡异的笑容……这个坑,在自己看来是个坑,但在别人看来是条通天大道,还真不能怪李德武蠢呢。

在选择继位者这件事上,圣人李渊和朝中重臣的倾向性是很明显的,虽然东宫承受很大的压力,但李渊也同样给秦王府很大的压力。

抛却兵变上位的可能性,太子李建成的地位很难被动摇。

前些日子,李德武频频和魏征接触,可惜后者并不感冒……李善都替前者心急。

所以,李善想尽了办法帮……李德武,你想扒上东宫这条大腿,那就要有些分量。

摆在屋内的那封信,显然给了李德武不小的信心。

只要李德武顺利的扒上东宫这条大腿……接下来的事就有意思了,在知晓内情的那些人眼中,自己决计是不可能再投入东宫麾下,若想有所作为,除了秦王府,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而裴寂和太子交好,裴世矩身为太子詹事,女婿也投入东宫麾下……李世民难道还会对河东裴氏抱有什么期望吗?

李善笑着回屋,只有李德武有足够的魄力,再加上不错的口才,很有可能给太子留下深刻的印象,投入东宫,理应是顺理成章。

即使是裴世矩也拦不住……能抛妻弃子扒上河东裴氏这条大腿,足以证明,李德武在仕途上的野心是谁也拦不住的。

李善还在反复盘算,……突然门口处一暗,一位身披软甲的大汉大步走进屋子。

“宇文护军。”

“宇文护军。”

李善跟着众人起身行礼,偷偷瞄了眼,没什么印象。

“粮草统计账目均是尔等之责,此处何人算学最精?”

十余人都半转过身,目光聚集在站在最后面的李善身上。

“便是你了。”宇文护军声音略微嘶哑,但口气颇为不善,“跟某走!”

第八十五章 分量 大厅内,李德武郑重其事的上前,双手平举,从齐王手中接过信件。

从入仕第一日开始,李德武就在想方设法的再攀上一条粗腿。

随军出发离开长安的那一日开始,李德武就选中了东宫。

他绞尽脑汁的和魏征攀交情,无非就是想借一把力,但他也没想到,还没等他攀上魏征,就得到了这样的机遇。

已然是午后了,即将出发,李德武团团作揖,正要离去,突然外间一人大步而来,“魏玄成身为东宫太子洗马,调用人手,亦要提前招呼,宇文兄是鄙夷某陇西李氏丹阳房吗?!”

齐王愕然转头,怒气勃发的李乾佑正盯着齐王府护军宇文宝。

“在下不敢。”宇文宝没想到李乾佑会在齐王面前提到此事,顿了顿平静的说:“本朝押送粮草,向来需通算学吏员随军,在下只是在随军吏员中挑选精于算学之人而已。”

论家世,宇文自然是不能和陇西李氏相比,但宇文宝并不畏惧,一来站得住理,二来宇文毕竟是鲜卑大族,在朝中也根深蒂固。

李德武悄悄的瞄了眼宇文宝,他悄然往后退了几步,却没有离开。

宇文宝拱手道:“乾佑兄,在下只是相询,何人算学最精,众人公推李善……”

“李善!?”略微尖锐的声音突然响起。

眉头紧皱的魏征霍然起身,盯着宇文宝喝道:“李善只是随军打理账目,并非长安县衙吏员,亦非齐王府、并州总管府属下,何能冒险前往河北?”

宇文宝愣了下,转头看向李乾佑,那人是长安县衙的人,居然不是吏员、文员吗?

“的确不是。”李乾佑阴着脸道:“一个月前,难民作乱京兆,此人精通算学,某延请襄助而已,殿下亦知此事。”

李元吉挠了挠下巴,“呃,就是那个李善?”

“不错,此人才学非仅算学。”一旁的齐王府记室参军荣九思神色不善的看着宇文宝,“宇文兄太过孟浪。”

站在门边竖着耳朵的李德武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但右手不自觉的将刚刚还视若珍宝的信都捏成一团了。

不过只是运送粮草而已,又不是十成十的送死,没想到李乾佑、魏征、荣九思一个个跳出来怼上宇文宝,甚至齐王都颇有微词。

凭什么?

凭什么?

我父祖均闻名天下,我岳家是河东裴氏,他有什么?

虽然行军途中,李德武几次找机会从荣九思那打听到了一些事迹,但他总习惯性的选择鄙夷……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被自己毫不留情舍弃的长子,居然有着这样的分量。

看了眼被数人怒目而视的宇文宝,李德武准备离开,他不怕宇文宝将自己扯出来……我只不过随口说起押送粮草需通算学的吏员,而长安县衙此次随军的吏员中,听闻有人精通算学。

就在李德武准备悄无声息离开的时候,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诸位所说的可是东山寺李善?”

李德武脚步一顿,他认得这位,虽然在朝中名声不显,但却是秦王一脉在陕东道的三大巨头之一,陕东道大行台尚书左丞兼户部尚书韩良。

李德武心里简直了!

他有什么好?

居然惹得齐王府、东宫幕僚将事情捅到齐王面前还不够,秦王府的下属也要跳出来?

韩良笑吟吟的上前几步,“早听闻东山寺李善之名,没想到居然随军至此,在京中名声鹊起,秦王殿下亦几度赞誉……”

听了韩良这几句话,齐王的脸色阴了下来,他不在乎李善的死活,但这是他从二哥手里抢来的,就算死,也得死在齐王府中……呃,这只是李元吉自己的想法。

魏征盯着宇文宝,“何时启程的?”

“立即派人追回。”

“两个时辰前上船往白马去……”

“两个时辰,黄河之上,快逾奔马,怕是追不上了。”齐王断然道:“不过运送粮草罢了,道玄、史万宝率大军驻守翼洲、刑洲,必然不会出事。”

李德武听了这几句,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悄然退出大厅。

“既然随军,就需听令行事。”齐王不耐烦喝道:“此事无需再议。”

魏征闷哼一声,第一个挥袖离去,本想着将人引入东宫,没想到先是跳出个李德武,之后又被齐王逼着去了河北道……他和李善曾经讨论过,齐王不肯援手,接下来河北战事有可能糜烂不堪。

第二个阴着脸离去的是李乾佑,这一个多月来,他对李善的态度是由疏离渐渐转为亲厚,但这不是他怒气勃发的原因。

同为陇西李氏丹阳房子弟,比起李靖、李客师,李乾佑更为圆滑,他知道齐王看中李善只是因为秦王几度盛赞,并不是真的重视李善其人。

李乾佑也知道,李善得三兄李客师看重,甚至被引入后院恭贺其妻寿诞,而且那日还得秦王妃青睐有加。

李乾佑是个精细人,他从李客师、李楷等人对李善的态度中察觉到了什么,也从秦王几度盛赞却没有将李善召入秦王府的举动中察觉到了什么。

虽然不知晓内情,但李乾佑敏锐的察觉到了一点,李客师、秦王都是知情人,李善将来必然是一颗分量不轻的棋子。

所以,李乾佑和了把稀泥,此次随军带上了李善,却明言并非替齐王招揽。

离开大厅之前,李乾佑瞪了眼韩良,心想都说秦王麾下尽皆英杰,今日看来却也未必。

那边的韩良也反应过来了,齐王是知道李善这个人的,而自己提到李善得秦王赞誉……显然自己是帮了倒忙。

若是李善战死河北,不说其他的,长孙家那边就交代不过去,人家可是救了长孙无忌长子的。

此时此刻,浑浊的黄河上,甲板上的李善迎风而立,远远眺望早已经看不清的武陵县城。

有些懊悔,也有些庆幸。

李善懊悔于没有提前和于志宁搭上关系,李客师写给于志宁的那封信还在包裹里,至今没有给于志宁。

之所以将信留在手里,一方面在于李善希望留些后手,另一方面在于齐王和陕东道大行台尖锐的矛盾,他不希望自己被卷进去。

庆幸是在于,很可能由于和魏征的交好,导致李德武没有直截了当的下手,而是辗转将自己送到四战之地……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李善觉得,自由心证已经足够了。

而且既然李德武有了这心思,李善觉得,去河北比留在陕东道要合适。

留在陕东道,除非直接找到于志宁躲入洛阳,否则难说安全与否,但那样的话,不说齐王,即使是李乾佑只怕也要和自己翻脸。

去河北道虽然有战阵危险,但手中有秦王妃写给淮阳王李道玄的那封信,自己反而会安全系数大大增加。

第八十六章 名将风范 北地寒风,虽是初冬,但也让行伍中的李善忍不住频频缩脖子,他前世是中原人氏,大学在江浙一带,还没体会过北地刺骨钢刀一般寒意。

七日前,船队由黄河蜿蜒向东北,在滑洲白马上岸,在黎阳仓转为陆行,运粮大队除了千余民夫之外,还有三百士卒押送。

一路北上,过卫洲、相州、洛洲,抵达刑洲,缴纳粮米,一切都还算顺利,不过淮阳王李道玄并不在刑洲,而是在翼洲。

人生地不熟的李善犹豫良久后,在郭朴的建议下前往冀州,在刘黑闼席卷半个河北的状况下,大军之中反而更安全。

但李善主要考虑的是另一个问题,刑洲总管齐善行虽然是秦王府左二护军出身,但最早是窦建德旧部,是虎牢关一战后才投唐的。

刘黑闼两次起兵,河北诸洲都有窦建德旧部聚众相应,不乏身为一洲总管,举洲依附,就在半个月前,观洲总管刘会举城反叛。

远远看见高大的城池轮廓,郭朴回头吼了几句,趋马驰到李善身边,“李郎君,且歇一歇吧,再有一个时辰就能到了。”

李善的脸都麻木了,只僵硬的点点头却一动不动,一旁的朱八带着两人抱着李善下了马……

之前一路上还好,毕竟有马车,李善还能躲在车上……但等缴纳了粮米再来翼洲,李善只能骑马。

以李善的骑术,快马奔驰不掉下来已经算是进展神速了,长时间坐在马鞍上……那感觉,谁骑谁知道。

郭朴忍笑看着两条腿一拐一拐的李善,小声说:“再熬上半个月,茧子出来就好了。”

李善回复了个恶狠狠的表情,两条腿尽量张开,恨不得扎个马步……这年头没棉布,内裤的材质,一言难尽啊!

郭朴终于忍不住笑了,前几日李善还偷偷摸摸问……陇西李氏丹阳房以兵法传家,有没有药膏……郭朴很诚实的说没有,不管是族人还是依附的兵将,都得磨出一层茧子。

“忍忍吧……”郭朴一边扶着李善活动了下手脚,一边盯着朱八等人布置。

虽然只三四十人,但自刑洲启程,每次歇息、借宿,郭朴都提点朱八等人,放出斥候,设置暗哨,马匹、军械摆放位置都有讲究。

“都是陇西李氏不传之秘吧?”

“不过小道而已,其实村中青壮好像也学过……”郭朴顿了顿,若有所思道:“三十青壮,其中四人擅弓箭,可见不是随随便便挑出来的。”

看李善懵懂模样,郭朴笑道:“军中主将亲卫,一般就是三十人为一队,其中四人使弓箭……”

李善眯着眼想了会儿,低声问:“若是碰上叛军?”

“冀洲尚未失守,不会碰上叛军。”

一旁的朱八笑道:“只要不碰到突厥精骑,逃遁无虞,大郎放心就是……”

话还没说完,远处一骑急速奔来。

“是赵大。”李善心里一个激灵。

“突……突厥人!”赵大气喘吁吁的说:“百多骑,追过来了!”

李善气得都不顾大腿根的酸麻,一脚揣在朱八的屁股上,“你个乌鸦嘴!”

“快,快!”

“别收拾了,上马,都上马!”

一百多突厥骑兵,对阵三四十个……其中大部分只是粗通骑术的……呃,还不能算士卒,都是没上过阵的菜鸟。

李善又没带机关枪,不赶紧逃命还能咋地。

两腿紧紧夹着马腹,拼命趋马向着城池方向奔去,李善回头看了眼,手中持刀挥舞,口中还吆喝什么的百余突厥骑兵不依不饶的追来。

郭朴这次不是一个人来的,带了四个李家亲卫,五人团团将李善围在中间,生怕李善落马。

“别慌,追不上的。”郭朴是战场老卒,粗粗打量了下距离就明了,“两腿别夹的太紧,身子往前微倾。”

还有心思指点骑术……李善松了口气,突然想到,都感觉不到大腿根的酸麻了。

前面一片密林,数十骑拐了个难度不小的弯……李善实在操作不来,还是郭朴靠过来拿着缰绳帮的忙。

刚转过去,李善目光一凝,黑压压的一片骑兵正缓缓而来。

还没等有些惊慌失措的李善镇定下来,郭朴已然放开缰绳,加速奔出阵列,高声呼和。

一旁的李家亲卫低声说:“自己人。”

只片刻间,前方两百骑兵分出两列,一列停留在转弯处盯着李善一行人,另百余骑兵开始加速,他们的前方,轻松趋马转过弯的突厥骑兵已经出现。

这是李善第一次见识到这个时代的骑兵冲阵。

原本缓缓加速的骑兵在看见突厥人出现后,不用指挥,最前方的骑兵同时突然猛地加速,并调节马速,形成了一个略不齐整的三角锥阵列。

后方的骑兵却没有猛地加速,而是维持原本的马速,与前方相隔一段距离。

“好像是淮阳王!”

耳边传来李家亲卫的话语,李善凝神看去,三角锥阵列中,一员身量颇高的将领身穿明光铠,压低头盔帽檐看不清面孔,手中的马槊正渐渐探出。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突厥骑兵手持弯刀,别说马槊,即使是长矛长枪也不多,又正巧在拐弯处,无法做出趋避的动作。

几乎是一瞬间,尖锐的阵列将突厥骑兵的前阵撕裂,随着凄厉的嘶吼,兵刃交加的碰撞声,十余名突厥骑兵被刺落下马。

李善看的真切,淮阳王的马槊如毒蛇一般探出,连续捅翻了三个突厥骑兵。

只三四十骑,将百余突厥骑队彻底搅乱,唐军后续而来的数十骑兵完美的捕捉到战机,没有给突厥人任何喘息的时机,发动了第二次冲阵。

这一场冲阵让李善看的目眩神迷,但从头到尾不超过十分钟,立见生死,残余的二十几个突厥骑兵四散奔逃,只损失了几人的唐军已经开始打扫战场,

李家亲卫笑道:“淮阳王从军后,每随秦王上阵,均冲锋陷阵,颇有秦王风范,日后必为名将。”

听到这句话,李善情不自禁的和周赵对视一眼。

领大军出征,独率少量骑兵纵横战场,窥探敌情,遇敌不退,骁勇善战,的确有秦王风范。

但这真的不是名将风范。

古往今来的名将……如李世民这样作死可就是不死的,不管是熟读史书的周赵,还是身为穿越者的李善,都想不到第二个。

第八十七章 漩涡(上) 冀州下博县。

此地西汉置县,直到西晋归属冀州,武德年间先后受深州、冀州管辖,是冀州北面最重要的军事要地。

站在城外的山丘上,李善放眼北眺,皱眉问:“真的是连战连胜?”

“的确如此。”去找军中旧友打探军情的郭朴神色轻松,“冀州首府半个月前失陷,淮阳王率精骑三千突袭,一战收复首府,二战击败刘黑闼之弟刘十善,后遣右武候将军桑显和追击,于深州晏城再败刘黑闼。”

深州位于冀州正北方,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失陷,唐军居然能从冀州反攻,一路攻到深州,而且还击败刘黑闼……李善有点不太信。

刘黑闼这么不堪一击吗?

无论是从在陕东道看到的战报,还是从不多的历史记忆来看,李善都有足够的理由产生疑惑。

如果李道玄能扑灭,至少能遏制刘黑闼的南下,距离河北道不远处有齐王李元吉所率数万大军,还用得着太子李建成亲征吗?

总不能是太子李建成那么不要脸,硬生生跑来抢了李道玄的功劳吧?

而且李善虽然不是历史专业,但对贞观年间有名气的将领大都听过些名字,他记得李唐宗室中有李孝恭、李道宗、李神通,但却没听说过淮阳王李道玄。

能随李世民虎牢关冲锋陷阵,又独领大军征伐河北,如若能平定刘黑闼,史书上必定会记录的非常详细。

更何况李二登基后,连他老子的史实都敢篡改,却没改动李建成平定刘黑闼这一段?

李善心里琢磨不定,换了个方向看向山丘另一侧的军营。

连绵十余里的军营,虽然简陋,却气势非凡,虽然距离尚远,但似乎人呼马嘶的声音近在耳边,这儿驻扎着三万唐军,其中有近五千骑兵。

这时候,一骑从军营左右驶出,驰向山丘,骑士高声呼和几句,山丘上的郭朴挥手示意后说:“淮阳王召见,下去吧。”

郭朴虽然不过是李家的亲卫家将,但随李客师在秦王麾下参与了数场大战,又依赖陇西李氏丹阳房的威名,在军中中下层人脉甚广。

李善下了山丘翻身上马,心想这次若不是李客师将郭朴借来,还真是麻烦事。

几个时辰之前,李善一行人遭突厥游骑追击,被外出查探军情的唐军救下,为首的大军主帅淮阳王李道玄是认得郭朴的,之后郭朴又找到军中好友,细细问过这段时日的军情。

经过三道检验,李善一人站在偌大的营帐外,平心静气……脑子里却无来由的想到前世舍友讲述的面试场景。

里面传来几句听不清楚的话,十余将领鱼贯而出,一名亲卫将李善引入大帐。

“拜见淮阳王。”

“拜见原国公。”

视线之内,李善看到主位上的李玄道全无沙场杀戮的模样,容貌清俊,举止文雅,唯有那还没成型的胡须显示出十八九岁的年纪。

坐在左边的是一位发鬓染白的老者,他就是原国公史万宝,身量本就不高,坐在那又塌着肩膀缩成一团,全无其兄隋朝名将史万岁的风采。

李善的视线只一扫而过,心中有些诧异,史万宝的容貌不太像汉人,也不太像鲜卑人,倒是有点像新疆人,而且胡须带黄。

“齐王殿下命输粮草入河北道,以供大军,已运至刑洲,经刑洲总管齐大人点验。”李善朗声道:“齐总管交代,文书需淮阳王签收。”

李道玄默不作声的接过账册,一页页的翻看,其实刑洲总管齐善行说了,使亲卫往冀州即可,但李善想了又想还是亲自跑一趟……虽然现在已经隐隐有些悔意。

看了眼没有一丝表情的李道玄,史万宝笑着问:“齐王殿下还驻扎在武陵县?”

“是。”

“听闻粮草不济,难以出兵?”

“是。”

史万宝满意的点点头,他是李建成的嫡系,自然是不希望齐王来抢功的。

在史万宝看来,刘黑闼虽然气势嚣张,但实力比去年弱了不少,此番出军,三战皆胜。

至于上首这位秦王铁杆淮阳王,史万宝自有打算。

毕竟齐王依附东宫,史万宝对李善态度很是不错,笑着问起武陵县诸事,又提到了太子洗马魏征。

好一会儿之后,李道玄面无表情的将账册递给了史万宝。

“能得魏玄成之赞……不用看了。”史万宝随便翻了翻,笑问道:“对了,你隶属长安县衙,又未正式出仕……陇西成纪,是乾佑兄的侄儿?”

还没等李善开口,李道玄突然道:“如今突厥游骑时常劫掠乡野,既然来了,不用急着走。”

顿了顿后,李道玄补充道:“李德谋乃孤至交,不必见外。”

李道玄对李善的态度让史万宝一怔,后面这句话更是让他脸色一变。

年初秦王征伐河北,陇西李氏的李楷第一次上阵,表现颇为不俗,虽然在军中尚无多响的名声,但军中高层却是知道这个人的。

李楷之父李客师是秦王嫡系,李乾佑是其叔父,史万宝暗想,难道此人也是丹阳房出身?

刚才李善自称祖籍陇西成纪,却没说是陇西李氏哪一房的。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李德谋、李奉诫、尉迟宝琳、程处默、房遗直均是年轻一代翘楚,想必足下亦为英杰。”李道玄不急不缓的说:“此番大战,还要借重足下。”

之前郭朴已经将李善和秦王府子弟结交的事私下说了一遍,否则一个运送粮草的文员,是不可能得淮阳王接见的。

李善垂首连称不敢,低着的脸正在龇牙咧嘴……逃出了陕东道、齐王争执的漩涡,没想到河北道这边也好不到哪儿去。

手握三万大军,哪里需要借重李善……虽然李善不知道这句话由何而来,但显然是另有所指。

史万宝的脸色彻底阴了下来,齐王怎么弄了个和秦王府有瓜葛的人来?

李奉诫是安州刺史李大亮之子,李大亮是秦王李世民的嫡系,得房玄龄举荐入秦王府。

李大亮和李楷的父亲李客师都是陇西李氏子弟,只是后者是丹阳房,而前者是武阳房。

如果说李大亮、李客师是五姓七家,还不足以证明的话,那之后几个人,尉迟宝琳、程处默、房遗直,他们的父亲是秦王李世民的绝对心腹。

也就是说,李善即使不是秦王府的人,也必定和秦王府有很深的瓜葛。

李善苦着脸站在那儿,看着史万宝重新拿起账册,一页页的仔细翻开。

第八十八章 漩涡(下) 之前李道玄仔仔细细查验账册,史万宝慷慨的说不用查了。

仅仅片刻之后,史万宝开始一页一页的翻看账册……李善也是无语了,只能站在那听着李道玄慢悠悠但从未停歇的话语。

“二哥尚是总角之龄,助圣人平定关中……”

“年方弱冠,浅水原一战而定天下根基……”

“虎牢关透阵而出……”

好吧,李善算是听出来了,话里话外都在说,年轻好,年轻棒,年轻呱呱叫!

这是恨不得写一篇《大唐少年造》啊!

李善偏头看了眼,还在看账册的史万宝脸色越来越难看,黄色的胡须都在微微颤抖。

一个还没满二十岁,另一个已经是须发染白,年近六旬了。

李道玄哪里是在赞秦王李世民啊,明明是在骂史万宝老迈不堪!

这两人有多大的仇啊?

李善在心里苦笑不已,绝不仅仅是因为一个是秦王一脉,一个是东宫嫡系。

一直到李道玄说的口干舌燥,端起茶盏润口的时候,史万宝丢下账册,“李善,你可知晓,账册有误,需斩首示众!”

“本王翻开良久,并无疏漏。”李道玄冷笑道:“只这一会儿,你却看出疏漏,说来听听。”

史万宝拱手略略行礼,“此人年方十九,嘴上无毛,账册有误,亦是寻常。”

李善真是恨不得长双翅膀扑哧扑哧飞走……刚才说的清清楚楚,老子今年十八,是十八岁!

你史万宝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了吗?

显然不是,因为主位上双目喷火,再无雅状的李道玄是十九岁。

沉重的呼吸声在大帐内响起,呃,李善低着头不吭声,史万宝看起来平静如水实则得意,喘息声自然全是李道玄一个人的。

好一会儿之后,勉强控制住情绪的李道玄手摁着桌案,冷笑道:“久闻史家迭出名将,令兄屈死前朝,但为一时名将,令弟官居左领军大将军。”

刚才还占着上风的史万宝脸黑如锅底,一家三兄弟,的确就属他不争气。

其兄史万岁是隋朝名将,南征北讨,战功累累,爵封县公,至今仍有名望。

其弟史万寿精于骑射,曾统率大军出塞,击突厥有功。

而史万宝……在投唐之前,一官半职都没混上。

李道玄看了眼呆若木鸡的李善,“你还不知道吧?”

“原国公当年大名鼎鼎,乃京兆大侠,没想到竟然也精通算学?”

“淮阳小儿,敢尔!”史万宝大怒起身,戟指骂道:“老夫迎圣人有功,爵封国公……”

“不错,你与鄠县起兵,迎圣人入京。”李道玄冷笑道:“记得是会同平阳公主吧?”

李善往后退了几步,都快退到大帐外了,这几句话他是听得懂的。

平阳公主在历史上颇具传奇色彩,只带着几个随从在京兆闹出好大动静,收编了数万义军,几次击败隋朝名将屈突通……要知道屈突通后来一直担任李世民副手,如今执掌陕东道大行台。

而李道玄特地点出这句话,是因为平阳公主收编的那些所谓的义军……其实基本上都是盗匪,史万宝就是其中的一支。

李善的脸僵的都不会动了,心里叹息……打人不打脸啊!

这个时代所谓的大侠……可不是两汉时期以义扬名的侠,特别是在隋唐之交的乱世,说得不好听点,那就是打家劫舍的盗匪。

史万宝气得睚眦欲裂,他当然知道……李道玄平日称呼李世民为二哥,称呼平阳公主三姐,今天特地以平阳公主称呼,那是在李善面前掀自己的老底。

片刻间,和刚才反过来了,史万宝气急败坏……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老子只会战场搏杀,字都没认全!

而李道玄温文儒雅,不理会史万宝,看向李善,笑道:“听闻你精于算学,连荥阳郑氏子弟都败于你手,不如由你替其分说账册?”

李善只觉得,头好痛。

刚开始,两人都在那指桑骂槐,一个骂嘴上没毛,屁事不懂,一个骂倚老卖老,老而不死。

现在呢?

如果今天真的是一场面试……好吧,自己的表现完全没有意义,两个主考官都快打起来了!

最终,史万宝怒气冲冲的离开,李道玄恢复平静,伸手请李善坐下叙话。

“三胡不肯出兵,陕东道如何?”李道玄第一句话就问到了关键处。

李善小心翼翼的说:“之前见过尚书右丞韩先生,尚书左丞于学士……”

李道玄虽然年纪和李善相仿,但毕竟生于权贵家族,如今又是宗室子弟,心思灵敏的很,点头道:“蒋国公和三胡素有旧怨。”

按道理来说,齐王率军征伐河北,驻军陕东道,蒋国公屈突通理应出面,但李善只提到韩良、于志宁两位副手,留白屈突通。

显然,李道玄也知道齐王驻军武陵,是有向陕东道伸手的意图的,但屈突通压根不理会,连面都不见。

“适才听闻,你与魏玄成交情甚笃?”

李善想了想,直接从怀中取出书信递过去……厚厚一叠。

李道玄接过来看了几眼,愕然发现最上面的那封居然是二嫂长孙氏,下面分边是李客师、李楷、房遗直、杜荷、长孙冲……

只看了第一封信,李道玄的神色已经完全放松下来,笑道:“适才听郭朴提过……你见过二嫂?”

“之前李德谋母亲寿诞,在下受邀登门,于内院拜寿,恰逢秦王妃。”

看李善还是小心翼翼模样,李道玄挥袖道:“史万宝那老匹夫倚老卖老,太不安分,若不强势,军中难稳。”

李善没吭声,人家骂你淮阳小儿,你骂人家老匹夫……和副手斗得这般如火如荼,军中就能稳当了?

虽然猜测史万宝和李道玄斗得这么厉害,应该不仅仅是立场不同,但李善也没问出口,交浅言深不是什么好选择。

之后李道玄也没多说什么,只吩咐了几句,让人在下博县城安排住处。

出了大帐,离开一段距离,李善习惯性挂在脸上的笑容消失的无影无踪,暗骂自己真是作死!

呆在刑洲不香吗?

齐善行虽然是窦建德旧部,也未必会反叛投敌,自己跑到下博来干毛!

完全就是个工具人!

噢噢,都不能算人了,只是棵树,还是棵桑树!

第八十九章 攀爬 无论什么事,永远不会在低谷,也永远不会维持在峰顶,总会呈现出波浪形的起伏。

穿越者的金手指就在这儿,在历史长河中,李善能凭空跃起,清晰的看见河流的走向。

虽然穿越者会扇动蝴蝶的翅膀,但有的东西是扇不动的。

至少在武德五年,李世民势力已成,已经开始和东宫太子呈现夺嫡之势的时候。

李善选择暂时蛰伏在谷底,这不仅仅是由他穿越者的身份决定的,也不仅仅是因为河东裴氏,更是因为他习惯性苟一苟的性格特点。

不过,李善也不仅仅只是蛰伏,他正努力的将拼命往顶峰攀爬的李德武往上脱。

回到长安已经三天了,李德武将齐王、魏征的信送去东宫,却没能得到太子的召见,这已经是第四天了。

虽然已然返京,但三日之内,李德武只在放衙后归家,其他时候都在县衙理事,当然了,这是有原因的。

李乾佑随军出征未回,如今的长安县衙自然是由李德武做主。

“哗哗哗,哗哗哗……”

纸张翻动,竹简搬动的声响一直没有停歇,外间的小吏忍不住探头进去,诧异李德武身为县尉,为什么连着三天查看户籍册。

终于找到了,李德武的手停了下来,视线落在书册上,神情中带着一丝愤恨,一丝难堪。

李善,落户京兆长安朱家沟,十八岁,其母朱氏……

其祖这一栏是空的,甚至连祖籍那一栏都是空的,不过其父那一栏并不是空的,而是勾了起来。

意思是,其父已亡。

李德武缓缓丢下书册,心里五味杂陈,他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更不后悔十日前在武陵县使李善奔赴河北道,却后悔自己没能斩草除根,当年叔父私下言太过心软,果然如此。

一个爱憎分明,性如烈火的前妻,一个如今渐有名望,颇具分量的弃子,李德武右手不自觉的攥成拳头……指望他们安分守己,这基本上是天方夜谭。

“郎君……”

门外传来低低的呼声,李德武猛地转头看去,锐利而凶恶的视线让吴忠浑身发冷。

“查到了?”

“未见到朱娘子,但打探过了,确有其事。”吴忠背着他和朱玮商量好的台词,“之前落脚东山寺,后落户朱家沟。”

李德武缓缓起身,“听闻他和李乾佑独子李昭德来往甚密?”

“是。”吴忠低下头,“已然问过县内文员,加上李昭德堂兄李楷,还有一位太原王氏子弟,四人在东市开设酒楼……东山酒楼。”

外间有小吏通报声,吴忠匆匆赶去,李德武低下头再次看了眼那本户籍册,视线落在了落户的日期上。

如果没记错,那时候自己远赴洛阳安葬罗士信尸骨,还在返京的途中。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李德武差不多能确定一件事,长安令易手……很可能有李善的手笔。

正好是自己即将接任长安令的当口。

正好抢走长安令的李乾佑独子李昭德和李善交好。

正好是李乾佑正式上任长安令的当日,李善落户长安。

不会那么巧,不可能那么巧。

李德武心生寒意,他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普通人,也曾经见识过诡秘莫测的朝局争斗,但如此年轻却富有心机,偏偏还能施展手段的人物,真的不多。

李德武记起荣九思曾经提到过,李善有意参加明年科考以入仕。

要阻拦吗?

李德武来回踱了几步,从此次出征一路来看,李善并没有撕破脸的打算,这也是理所应当的。

一旦撕破脸,虽然李德武轻则家宅难宁,重则仕途断绝,但李善也要直面气急败坏的河东裴氏。

李德武有点后悔,自己在武陵时,因为恰巧看到了那封信,以至于满心想着将李善送去险情连连的河北战场,但如若那厮能活着回京,未必不会撕破脸。

“郎君!”吴忠大步赶来,“郎君,东宫相召!”

李德武猛地转身,强自抑制内心涌出的喜悦,“更衣!”

吴忠手忙脚乱的拿来衣帽,李德武眼珠子转了转,很快明白了为什么今天才得到东宫召见。

因为就在昨天黄昏时分,河北战报入京。

淮阳王李道玄率兵进击,十日之内,先收复冀州首府,后野战击败刘黑闼之弟刘十善,再遣右武候将军桑显和向北追击,于深州晏城击败刘黑闼亲率大军。

朝中上下皆知,唐初宗室子弟中,李道玄是李世民的铁杆。

宗室子弟中,太子李建成和秦王李世民是两头,后者收拢的基本都是战将,如李道玄、李神通、李神符,以及后来的江夏王李道宗。

而东宫收拢的大都是……不能说都是不学无术,但大抵平庸,也就庐江郡王李瑗算是个人物。

而这位庐江郡王李瑗如今也在河北道,现任洛洲总管,是尚未失陷府洲中,东宫麾下仅有的一人。

至于正在抚平江南的李孝恭……他就是被李渊特地代替李世民的,手掌重兵的他如今哪边都不敢靠。

李道玄三战三胜的战绩传入京中,多有人为其表功,东宫那边自然有点坐不住,这才召见李德武。

李德武恭恭敬敬的进入东宫,大礼拜见,太子李建成问出的第一个问题是,“陕东道可会出兵?”

李德武从容起身,坦然道:“启禀太子,齐王驻扎武陵,分兵河阴至白马。”

简单的一句话让一旁的王珪点头,低声道:“齐王殿下手握河段,蒋国公难以北上。”

理论上河北道战事,陕东道是无权参与的。

但一方面如今天下未定,各地统帅有一定的自主权,而且陕东道是秦王李世民的基本盘。

另一方面齐王李元吉率大军征伐河北,却大半个月停驻陕东道不肯北上。

在这种情况下,如若淮阳王李道玄击溃刘黑闼主力,召陕东道兵力补充,蒋国公屈突通未必不敢出兵。

如果这一切成真,也意味着东宫谋划河北道一事将成为泡影。

李德武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齐王将会卡住黄河段,使陕东道兵力不能大局北上。

顿了顿,李德武补充道:“齐王殿下驻守武陵近月,尚未与陕东道大行台仆射蒋国公会面。”

今日召见李德武,除了李建成、王珪之外,还有韦挺和太子舍人徐师谟。

徐师谟是前朝旧臣,隋末依附燕王高开道,劝其投唐,不过就在今年,高开道再叛,依附刘黑闼。

听了李德武这句话,徐师谟笑着低声对李建成说:“此人心思倒是精细。”

李建成微微颔首,在心里盘算着什么,而李德武突然再次行礼,朗声道:“今日有幸入东宫,拜见太子,臣有一言不吐不快。”

李建成诧异的看向面容坚毅的李德武,眯着眼延手道:“但请道来。”

第九十章 乌鸦嘴 在古代,才能是重要的,出身也是重要的,但容貌同样重要。

魏晋时期评定品级,容貌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环,明清时期考中了进士,吏部选官,也是要评定容貌的。

隋唐时期,考中进士,吏部铨选,更是要看风仪。

李德武一表人才,口齿清晰,侃侃而谈,将陕东道、齐王、河北道的局势一一说来,听起来浅显易懂,令人印象深刻。

“齐王殿下驻守虎牢左右,虽欲北上,奈何陕东道输粮草不济,又缺船只,军有战意,但实难以出战。”

太子和王珪对视了一眼,李德武这句话的意思挺明显的,李元吉至今未入河北道,其实是东宫的意思。

李德武用似是而非的理由解释齐王不出兵……实际上是屁股坐在了东宫这边。

都是成精的人物,在座的几人都看得出来,李德武这是有投靠东宫之意,太子闭口不言,只听李德武继续说。

“刘黑闼兵锋锐利,席卷大半个河北道,淮阳王虽有小胜,但无关大局。”

韦挺好奇的问:“淮阳王三战皆胜,平定冀州、深州,何以无关大局?”

徐师谟早年在高开道麾下,主要就是在幽州以北的地域,和突厥接壤,倒是听出了点味道:“何为大局?”

李德武拱手道:“数月前突厥大局南下,太子亲自出征,先战而后合,逼退突厥,此为大局。

但数月以来,难以顾及河北道,是以河北唐军只能先败而后胜,此亦为大局。”

在这儿稍微停顿片刻,就在诸人还在思索之时,李德武躬身行礼,“下官冒犯,虽万金之体,但请太子亲征河北。”

此言一出,室内寂静无声,年迈的王珪、徐师谟还好,还算年轻的韦挺用极为诧异的眼神打量着李德武,又转头去看同样诧异的李建成。

其实李德武滔滔不绝的话主要包括两个方面。

其一,齐王是肯定不会出兵的,而李道玄是肯定赢不了的。

为什么?

刘黑闼南下是在河东道、关中的突厥兵开始后撤的时候,在这种情况下,刘黑闼大举南下,显然是有突厥兵撑腰的。

在这种情况下,李道玄很难取得完胜,甚至有溃败的可能。

其二,刘黑闼复起自然不是为了突厥,而是为了自己。

但突厥兵不可能始终留在河北,他们是要回老家的。

而东宫太子李建成此时亲征河北,擒杀刘黑闼这条死蛇将会非常轻松,之后自然能顺利的将手伸入河北,以此制衡陕东道。

王珪饶有兴致的看着李德武,心想当年父亲北上入隋,亲眼所见两任申国公李穆、李浑均非常人,不料这一支又冒出个人杰。

韦挺试探问道:“足下在武陵近月,与魏玄成相熟?”

那封信来自于李善,而李善和魏征交情甚笃……李德武心中一紧,“因妻族有些来往,但只泛泛之交,不敢高攀。”

韦挺点头向太子低声解释,“玄成兄之妻亦河东闻喜裴氏。”

太子知道韦挺问这句话的意思,因为李德武这一番话和魏征陆续秘密传回京的信中大致相仿。

如果李德武所思所想不是来自于魏征,那说明此人谋略不比魏征差太多。

眯着眼定定看着李德武,太子挥手让其退下,才笑着说:“虽有漏处,有些想当然,但却歪打正着。”

王珪捋须摇头,“此人随军出征,月余后返京,才有此言,虽是欲攀附殿下,但实有才情。”

自然是有漏处的……李善在那封信里只是根据当前局势和史书中的印象来推测,试图让李德武牢牢的扒上东宫太子这条大腿。

但实际上,身为东宫太子,李建成可以不出证,但如果要出征,就必须胜……否则对他的威望打击就太大了。

东宫谋划征伐河北道,其实是从几个月之前就开始着手了,魏征随军出发,也是为了尽可能探查军情,确定李建成需不需要亲征。

齐王顿足不前有很多理由,但最主要的理由是……攻入河北道的突厥骑兵一直没有退走。

齐王是入河东道,南下入陕东道,再北上入河北道的,但战报传递,信件往来并不是走这条路。

东宫一直在注意河北道的消息,直到这几日尚有战报传来,定州总管双士洛率残军几度遭遇突厥骑兵……显然,随刘黑闼攻入河北道的突厥骑兵并没有退走。

如今河北道唐军主力是在淮阳王李道玄麾下,副将史万宝却是东宫嫡系,几乎每两日都有信件入京,其中着重提到了这一点,三战皆胜,但始终未见突厥骑兵……但刘黑闼向来以狡诈著称。

长时间的讨论后,王珪轻声道:“再等等吧,史万宝来信,淮阳王欲北上迎战刘黑闼主力,若胜,使齐王北上,若败,殿下立时上书请战。”

韦挺也赞同,“殿下稳居东宫,当谨慎行事。”

李建成微微点头,笑道:“李德武此人……有些才情,又是裴相快婿,记得之前长安令被三胡府中所夺,这番……”

韦挺建议道:“李德武如今乃长安县尉,不如兼东宫太子千牛备身?”

这个消息当日就传出东宫,太子千牛备身,只是个从七品的小官,但非青年才俊不能当,非太子近臣不能当。

待得太子登基,李德武这个太子千牛备身必定扶摇直上九万里。

当天晚上,李德武抱着还在酣睡的婴儿在室内想着心事,突然噗嗤一笑。

“夫君何事发笑?”

李德武摇摇头,他是在想……如果李善没有死在河北,听到这个消息会有什么反应?

“岳父如何说?”

“倒是未说什么。”

李德武温和一笑,心里却在想,这位泰山大人在前朝就是个滑不留手的,虽兼任太子詹事,但始终摇摆不定,知道自己入东宫为千牛备身,未必高兴。

裴氏接过婴儿放在床上,“夫君虽历磨难,但才情不减当年,父兄也颇为欣慰。”

李德武脸色微变,他觉得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刺耳……心想那厮还是死在河北比较合适。

此时此刻的河北道冀州下博,李善惊奇而恐惧的发现,自己那封信里瞎扯的事成为了事实。

“之前三战真的没突厥兵?”李善揪住朱八的衣领。

“真没有!”郭朴在一旁说:“问的很仔细,前日遇上的那百余突厥骑兵,还是第一次在冀州露面。”

李善龇牙咧嘴的指着不远处的伤兵,“那现在呢?”

郭朴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昨日、今日,淮阳王命骑兵以数百骑轮番出击,已然十余战,几乎每战都遇上突厥骑兵。”

李善愣了会儿,真想给自己一个大巴掌,说人家朱八是乌鸦嘴,其实自己才是乌鸦嘴!

他只不过是根据史书推测,最终是太子李建成平定刘黑闼,拼凑了些理由让李德武攀附东宫而已。

现在看来,淮阳王李道玄三战三胜,显然比起去年,刘黑闼实力下降了很多。

在这种情况下,最终是李建成亲征,只可能是突厥兵影响了战局。

只是不知道,之前突厥兵未参战,是刘黑闼刻意为之,还是其不愿突厥兵劫掠乡梓。

但无论如何,李善可以确定一件事,接下来李道玄这一战,必败。

第九十一章 伤兵营 冀州下博城外大营。

虽然身材矮小,虽然已然年迈,但大步而来的史万宝在军中的威望并不低,特别是在河北道唐军。

史万宝早年因迎李渊入关中,爵封原国公,虽然唐初国公多了去,但史万宝是很特殊的。

因为史万宝是原州高平人氏,以祖籍洲名封爵,显示出圣人李渊对其的宠幸,这其中也包括了李渊在前朝和史万岁的交情。

这也是史万宝的底气所在,李道玄虽说是宗室子弟,但并不得李渊重视,以其出任河北道行军总管,一方面源于宗室子弟,另一方面主要是李世民的举荐。

武德元年,史万宝随太子、秦王攻洛阳,无功而返,也就是那次他投入了东宫麾下。

武德四年,秦王两战抵定天下,圣人召其回京,河北窦建德残部决意降唐,最早率唐军接收河北道的就是史万宝。

自那之后,史万宝再也没有离开过河北道,从刑洲总管到河北道行军副总管,他成为了东宫安插在河北道最深的一颗钉子。

每个将领无论是作战策略、行事风格、抚养军士都有自己特点,淮阳王李道玄学的是李世民,讲究身先士卒,而史万宝学的是东宫,讲究恩养军士。

此时此刻,刚刚回营的史万宝来不及歇息,第一时间前往设在大营后方的伤兵营地。

“咦。”还没进门,史万宝就诧异的停下脚步。

史万宝祖上以军功起家,其父其兄都纵横沙场,他年少时也不缺战阵经历,后又聚拢盗匪起兵,对军中伤兵这一块并不陌生。

但眼前所见,似乎和他的记忆完全不同……史万宝启步进门,左顾右盼,有序的营帐布置,正在活动身体的伤兵,似乎也没有太多的诧异。

史万宝再次停下脚步,皱眉想了会儿,视线落在路旁行礼的几个士卒脸上,突然恍然大悟。

以往的伤兵营地尽皆死气沉沉,这是难以避免的,上阵杀敌,若是战死还算一了百了,但如若被送回伤兵营……

而史万宝放眼望去,虽无欢声笑语,但也不见死气沉沉,似乎蕴藏着即将迸发的生机。

一路往里走去,史万宝挑了两个营帐进去看了看,床榻或者门板上,躺着的伤兵们正互相开着玩笑。

一名伤兵半靠着床榻,左腿被裹得严严实实,看起来有些有气无力,但侧头见到史万宝,一个激灵直起身子,“史将军……”

史万宝笑着指了指伤兵的左腿,“这是……”

“昨日出战,被突厥狗砍了两刀……”

负责伤兵营的偏将匆匆赶来,低声说:“昨日送回来血流如注,昏眩不行,但以为救不下,李先生真是好手段,出手止血,包扎精细,今日晨间就醒了。”

“李先生?”

“是淮阳王安排的。”偏将解释道:“虽然年少,但极擅医术,不过三五天……”

史万宝脸略略有些发黑,只点点头转身出了营帐,“怎地都看不到血迹?”

这是他刚刚发现的,别说营帐内,就是外面都看不到什么血迹,地上似乎是用细砂铺过。

“都洗去了,染血的布匹也都送去城内洗涤。”

“刚送来的本帅亲兵呢?”

偏将指了指南边,“但凡送来的伤兵,都是先送到那……”

史万宝大步走去,通过一处简易设置的木闸,遍地都是血迹,有随军民夫端着装满或血水或清水的木盆来回奔走,营帐内传来凄厉的惨叫。

“蠢!”

“拿块布堵着他的嘴!”

“万一咬掉舌头怎么办?”

史万宝掀开营帐瞄了眼,拼起来的桌案上躺着个伤兵,三个大汉六只手牢牢的将其摁住,脸上带着奇形怪状玩意的李善正手抄一柄匕首,慢条斯理的落在伤兵小腹上。

血腥味太浓了,饶是史万宝久历战阵也有些不自在,他踮起脚尖看了眼,身子不禁晃了晃。

“古闻神医能开膛破腹,活死人医白骨。”一旁的偏将啧啧道:“这位李先生手段也不差,昨日就见识过了,居然真的救回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史万宝还没琢磨出味儿,那边李善已经完工了……没办法,虽然手术器械不趁手,但太多的手法没法用。

“还有几个?”

“刚刚送来三个。”

李善心无旁骛,压根就没发现门口的史万宝,走到一旁查看。

刚刚入伤兵营几天,李善指挥不动那些士卒,甚至连民夫都不太指挥得动,只能让跟来的随从打下手。

此次随军征伐河北,一路上李善也特地将一些常见的止血、治疗骨折的急救措施授给随从。

所以伤兵送来,首先是接受李善身边随从的止血等急救,之后才送到这儿来,由李善处置。

第一个是肩部中箭,右手三根手指被削断。

第二个是左腿被砍断。

第三个是腰腹被戳了一枪,血肉模糊。

李善一一查验,指挥人将第一个和第二个伤兵抬上桌案,而伤势最重的第三个伤兵置之不理。

“先救他!”

门口传来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史万宝大步走进来,却没去看李善的神色……海拔差的有点多,他不太想仰着头。

周围随从和几个民夫都怔住了,而李善低着头,都没看史万宝一眼,平静的说:“不用换。”

“好大的胆子!”一旁的亲卫厉声喝道:“军中抗令,当……”

狠话还没放完,马嘶声在营帐外突然响起,片刻后脸上带着血迹的李道玄大步入内,“快,块抬进来!”

三两个亲卫手忙脚乱的将一个伤员抬进,这人也看不清是哪儿受了伤,但浑身上下都是血,堪称血人。

“朱八,你去。”

李善手上不停,嘴上指挥,片刻间就将之前两个伤员处置完毕。

第一个伤员是肩部中箭,清创包扎好就完了,而第二个腿都被砍断了,虽然已经止血,但李善也没有更多的手段。

“水。”李善洗了洗手,走过去看了几眼,拨开朱八亲自止血,还在喷涌的血液很快停了下来。

“抬上去。”李善抄起匕首做了个简单的手术,肋部被刺穿,比腹部、胸膛刺穿稍微好点,运气好能活下来。

两刻钟后,李善疲惫的坐下,“三日内苏醒,十日内不死,或许能活。”

李道玄倒没什么沮丧的神色,只点点头,“辛苦了。”

一直站在一旁的史万宝终于忍不住了,指着腰腹被戳了一枪的亲卫,“李善,你……”

“活不了。”李善干脆利索的说:“没必要。”

冷漠而淡然的口吻让史万宝先是一怔,然后大怒,死死盯了眼李善突然转身离去。

李善也没解释什么,立场不同,解释再多又有什么意义?

在史万宝看来,终归是李道玄的亲卫说不定能活,而他自己的亲卫因为李善不肯出手而死了。

第九十二章 难胜?当败? 虽未入夜,但夕阳已然隐入群山之间,只留下淡淡余晖,不大的营帐内,李道玄和李善两人相对而坐。

看李善脸上颇有忧色,李道玄笑道:“此事有某在,他史万宝翻不起什么浪来,放心就是。”

今日李道玄又率骑兵去作死,斩首百余骑,送亲卫来伤兵营,正好给李善撑腰。

李善有些无语,他只是遵循职业习惯而已,都是伤兵,是去救伤势轻的,还是去就基本已经没救了的,对于医生来说,这是个简单的选择题。

从京城带来的提纯白酒,经过实验,的确有一定的消毒作用,有限的医疗资源应该用在应该用的目标上,救更多的人,这是基本原则。

在这个时代,伤兵营从来不是一支军队的正式组成,就像粮草辎重往往是由地方负责一样。

一旦战阵受伤,如若是军中将校,还能延请大夫,如若是普通士卒,用药都是奢求,顶多是民夫略微照料。

所以,伤兵营的地点往往是在随军民夫驻地旁边。

而李善虽然只负责了六七天,但他的所作所为,是李道玄亲眼目睹的,伤兵营消除了死气沉沉的气氛,对军心士气都起到了正面作用。

而这六七天的时间,李善和李道玄的关系也拉近了很多,特别是李道玄那日听李善讲述拜见秦王妃一事后……呃,以及听李善仔细叙述了尉迟宝琳如何被击晕之后。

“当年圣人北去,太原府只留下二哥二嫂,若不是二嫂照料……”

李善默不作声,听着李道玄的嘀咕,这位淮阳王看起来温文儒雅,上阵时勇武过人,没想到却是个话痨。

从秦王妃说到秦王,从洛水大战说到虎牢关,从天策府说到陕东道大行台……李善低头看了眼,桌上的酒盏里的确是清水,不是白酒啊。

不过耐心听了这么多,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李善由此知道了很多秘闻……至少放在后世论坛上绝对是秘闻。

有时候,人和人之间的来往是要讲缘分的,李善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了,平辈交往的众人中,有不打不相识的秦王府子弟,有同病相怜的王仁表,有一见如故的李楷。

但论感觉,还是和李道玄最谈得来。

原因很简单,李道玄所说的那些所谓秘闻,基本都是八卦。

而李善……前世今生都对这些八卦有着极为浓厚的兴趣。

比如秦王妃曾经替丈夫求弘农杨氏女为侧王妃,可惜人家弘农杨氏不肯,但第二年就许给了齐王为王妃。

噢噢噢,李善立即联想到那件事了……难怪了!

后世曾有人替李二强行洗地,强纳弟妹,那是为了稳固弘农杨氏……真够扯淡的,难道五姓七家的太原王氏就那么没排位?

恐怕是人家太子妃都快四十岁了,这样的老女人……李世民牙口不太好。

这个时代,女人过了三十都能自称老身了!

所以,玄武门之后,李世民才报仇雪恨……你不肯为妾,那就让你入宫都没个牌位!

那位“杨妃”到死都没得到册封。

李道玄还用飘渺的口吻提到,为什么去年洛阳大战期间,李世民刻意让尉迟恭羞辱李元吉……万人亲见,三度被对手空手夺槊,李元吉都被气得七窍生烟了。

李善也随口问起一些他感兴趣,但在京城没看出什么端倪的事。

比如房玄龄真的畏妻如虎吗?

李善曾经旁敲侧击过,反正房遗直那边一点异样都没有,也不知道吃醋的典故是不是杜撰。

比如武则天老娘真的是四十多才出嫁吗?

四十多岁的女人,在这个时代都有孙子孙女了!

比如那位长乐公主今年多大了?

聊了好久,李善才转回正题,“淮阳王……”

“嗯?”

“道玄兄。”李善笑道:“你和原国公……”

李道玄哼了声,“那老匹夫欺人太甚!”

年初李世民征伐河北,洛水大战之后被急召回京,李道玄出任洛洲总管。

这是个非常特殊的职位,窦建德、刘黑闼都是将洛洲作为都城,又因为依靠洛水,交通便利,是兵家必争之地。

又因为河北道是不设置大行台,洛洲总管能直接管辖至少半个河北道,而李世民留下的如双士洛、齐善行、王绪、田留安等诸多秦王一脉的将官也能保证李道玄的执政。

但李世民被急召回京,由李元吉暂时统率河北道诸军,史万宝在洛洲搜捕刘黑闼余党,手段酷烈,而李道玄遵循李世民的嘱咐欲以怀柔,结果两人彻底闹翻。

最终年少气盛的李道玄吃了亏,洛洲总管被庐江郡王李瑗抢了去,这位和史万宝一样是东宫嫡系。

但没想到,转眼间刘黑闼复起,因为李世民举荐,李道玄升任河北道行军总管,而史万宝只是副手。

在这种情况下,李道玄怎么可能不一泄之前的恨意,史万宝被折腾的相当够呛。

不说其他的,袭冀州、败刘十善,北上击深州,三战史万宝都没捞到任何好处。

李道玄还挺占理的,三战均是野战,需骑兵突袭,你史万宝带的都是步兵,派不上用场啊。

史万宝被气得要吐血,他手下是有两千骑兵的,但之前被李道玄强行拨走,调给了右武候将军桑显和。

也就是说,右武候将军桑显和在深州击败刘黑闼,用的大都是史万宝的旧部。

李道玄漫不经心的说完,笑道:“如今刘黑闼已然整合兵力南下,某已然令桑显和退兵,就在冀州、深州交界处开战。”

“与去年大不相同,刘黑闼已然气泄,此战必能大胜。”

李善沉默了会儿,轻声道:“若是开战,在下无用武之地,可能返陕东道交令?”

“嗯?”李道玄大为惊诧,“这时候回去作甚?”

“治理伤兵营,虽不算军功,但激励士气,亦能扬名,某在报捷文书中提一笔就是。”

对面的李善始终没有说话,察觉到异常的李道玄闭上了嘴。

又是一阵沉默后,李道玄脸色略微铁青,“你觉得本王此战难胜?”

毕竟是个还没满二十岁的青年,第一次独当一面,自然不被人看好,但史万宝不看好是正常的,而刚刚结交的友人却也不看好……李道玄脸色有些难看。

李善微微垂头,“淮阳王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如何?”

“此战难胜。”

李道玄一愣,随即又问:“真话呢?”

“此战当败。”

第九十三章 劝诫 李善向来是个头脑清楚的人,他从不妄自菲薄,也从不自视甚高,换句话说,他有自知之明。

即使身为这个时代最特殊的穿越者,但李善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人的天赋,比如在军事上。

别说和李世民这等中国漫长历史上数得出的牛人相比,即使只是十九岁的李道玄也比他强得多。

但问题是,穿越者的身份让李善非常确定接下来这场战事的胜负,只需要简单的逻辑推理就行了。

难胜,不一定是败,也可以是打个平手。

如果此战李道玄胜,刘黑闼北窜,或许打平,双方相持……这两种情况,身为太子的李建成是不会贸然亲征的。

只可能是李道玄败北,甚至可能是大败,京城喧然,为了压制秦王李世民,太子李建成这才自请亲征河北。

历史上,正是李建成亲征河北,斩杀刘黑闼……这也成了后世无数人认为太子不弱于李世民的理由。

李善有一种独特的感觉,就像是当年从镇初中考到县高中,刚开始做题目都觉得难,但如果翻到后面看了答案,再倒推回去……噢噢,原来是这样。

倒推过程中即使碰上什么关卡,也不用花费太多的精力就能解决……知道了答案,再去找理由,难度自然会下降。

现在的问题是,李善看过答案,但李道玄没有,他还在按部就班的解题。

此刻,李善需要做的是,以正常的步骤替面前这个十九岁的青年解答这道题目。

拾起酒盏抿了口清水,李善深吸了口气,侃侃而谈。

“足下身为宗室子弟,爵封亲王,沙场逞威,战功累累。”

“在下由岭南北上至长安,多遭磨难,幸得德谋兄为友,后与秦王府子弟结交,厚颜得秦王殿下赞誉,但终究不过一介草民。”

“你我二人,身份天差地别,更别说七日前,遭突厥追袭,在下得援方能无恙。”

“若无缘由,在下何敢出此狂言?”

“但今日之言,必然令足下不悦,但在下亦愿一吐。”

李道玄挑挑眉,正襟危坐,延手道:“君尽可畅言。”

李善直了直身子,朗声道:“《孙子兵法》开篇明义,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东汉末年,天下三分,人皆道,曹魏得天时,孙吴得地利,蜀汉得人和。”

“今日河北道,天时、地利、人和,足下能得几分?”

李善早已打好腹稿,缓缓道:“自七日前突厥兵露踪,之后突厥骑兵在冀州、深州边界处往来纵横。

大战未起,送至伤兵营的伤兵大都是与突厥小股骑兵交战受伤,但似乎之前冀州、深州三战,突厥骑兵均并未出现。”

“五千精骑,能抗衡数万突厥骑兵吗?”

“若突厥骑兵如此不堪一击,何以关中、河东数月不发援兵往河北道呢?”

“这便是你说的天时?”李道玄微微一笑,做了个继续的手势。

这镇定自若的模样……真恨不得给你一拳啊,李善心里吐槽,继续说:“下博城往北,少有丘陵、山谷,大片平地,适合骑兵冲阵,所以足下才选定于此迎战。”

看李道玄颔首,李善叹道:“但这七日内,五日均有雨,郭叔昨日告知,下博城北,处处泥泞,大军若动,必陷泥溺。”

李道玄脸上的笑意略减,“这是地利。”

“人和就不用在下说了吧?”李善轻声道:“原国公心怀愤恨……”

李道玄微眯双眼,眉头不自觉的蹙起。

停下嘴的李善又抿了口清水,心想自己看了答案,胡诌出天时地利人和三条,不知道劝不劝得动……呃,也不算胡诌了。

长篇累赘的一段话,虽然不见得有实际效果,但李道玄对李善的怒气却渐渐消失。

不过,李道玄并不认同。

“先说天时。”李道玄敲了敲案面,“贤弟久居岭南,不知北方气候,此时已然入冬,突厥必然思归。

自去年起,草原风雪频频,多有饥荒,部落若不迁移寻地,难以度冬,难道那些突厥兵就不怕部落被侵吞吗?”

“此战若能冲破敌阵,突厥兵当不会死战,刘黑闼不过是颉利可汗养的狗罢了,难道还会为其竭尽所能?”

李善脱口而出,“刘黑闼此前三战三败,均未有突厥骑兵,只可能是两种情况。

其一,刘黑闼约束突厥兵,不使其劫掠乡梓,但足下亦言,刘黑闼是突厥养的一条狗,必然难以约束突厥兵。

其二,刘黑闼刻意使突厥兵殿后,使本部示敌以弱。”

“刘黑闼惯以狡诈闻名,唐军三战皆胜,士气正盛,难道接下来要据城而守?”李善顿了顿,继续说:“此人示敌以弱,退避三舍,引蛇出洞,欲一战功成,彻底覆灭河北道唐军主力。”

李道玄微微张嘴,片刻后摇头道:“贤弟真是奇思妙想。”

看李善一脸的郁闷,李道玄接着往下说:“再说地利,虽近日有雨,下博城北大片泥泞,但双方均以骑兵为先锋……”

话未说完,李善就打断道:“虽均是骑兵,但突厥人乃是轻骑,散漫遍野,骑射为主,但在下听秦王府子弟、郭叔所述,秦王殿下亦以骑兵称雄,但每战必冲阵破敌,一旦陷入泥泞,必然威势大减。”

“突厥兵一旦散开,不成队列,我部盯着刘黑闼主力踩踏,大军鼓噪前行,必能克敌!”

“逾三万突厥骑兵,刘黑闼本部亦至少三万,五千精骑能踩踏破阵?”

“本王率精骑冲阵,再令两万步卒持械随行,必能破阵!”

好吧,李道玄的自称又变成本王了……怒气值看来又在急速上升。

李善也有点上头,伸手一指营帐侧面,“身为大军主帅,亲自冲锋陷阵,若是史万宝那厮顿足不前,如之奈何?!”

李道玄霍然起身,“原国公虽与本王多有间隙,但如此大战,何敢因私废公?”

“何为公?何为私?”李善冷笑道:“若淮阳王大败,即使史万宝不胜,东宫也必然欣喜!”

激烈的争辩声戛然而止,李道玄紧缩双眉,“即使本王与二哥亲近,但如若兵败,东宫为何欣喜?”

第九十四章 头铁 说到底,还是夺嫡之争。

从京中的东宫与秦王府,从陕东道大行台和顿足不前的齐王,再到河北道唐军主帅副帅的不合,都是源自于夺嫡之争。

李道玄很清楚自己和史万宝立场不同,但却没有看破这一战胜负对京中夺嫡之争的影响。

“齐王顿足不前,太子洗马魏征随军而来,所思所盼,不过是河北兵败。”李善耐心的解释道:“如此一来,举荐道玄兄的秦王亦颜面扫地……太子当会亲征河北。”

“不可能!”李道玄嗤笑道:“若是本王兵败,除了二哥,还有谁能平定刘黑闼?!”

李善幽幽道:“若是道玄兄兵败,待得关中出兵……已然深冬,突厥兵也该撤了。”

“正如适才道玄兄所言,突厥兵在河北不会恋栈不去。”

“但刘黑闼不同,从突厥借兵是欲恢复河北基业,更欲以此逐鹿中原,他不会北返草原。”

这个时代,不可能有人比李善更能描绘出接下来发生的那一切,即使是太子李建成、太子洗马魏征也不能。

“所以,道玄兄兵败,消息传回京中,秦王当遭圣人训斥,东宫当自请亲征河北。”

“到那时候,突厥已然北撤,太子携大军征伐河北,刘黑闼还能抵……”

“不用说了!”李道玄猛地挥袖,厉声喝道:“本王亲率精骑冲阵,原国公敢让本王死于阵中?”

“本王随二兄历经洛阳、虎牢大战……”

李善气急败坏的打断,“秦王看似轻佻,实则稳重,或五天四夜不下马追击敌军,或大胜之余勒令不得追击,或铁甲冲锋透阵而出,所谓兵无常势……”

“只要五千精骑能扰乱敌阵,突厥兵必然不敢实战,史万宝率两万步卒接应,必能大破……”

“你只看得到冲阵,冲阵,冲阵?”李善觉得对面这厮是个榆木脑袋,“虎牢关一战,前后历经两月有余,秦王百般设计,使夏军气势渐衰。

即使冲阵当日,秦王亦不敢贸然出兵,几番试探,待得夏军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之后,才一战功成。”

“如今刘黑闼大军南下,你可知敌军内情?可知敌军士气?可知敌军粮草供应?可知突厥兵占了几分?”

“只需要坚守月余,便能立于不败之地,却如此贸然浪战,何苦来由?!”

“秦王率三千精骑赶赴虎牢,但也留下了蒋国公屈突通制衡齐王,而你呢?”

“你身边只有史万宝!”

“欲效仿秦王,不过东施效颦!”

李善说到这住了嘴,因为脸色铁青的李道玄呵斥亲卫将他赶了出去。

李善还真不是那种言语尖酸刻薄的人,与人为善才是他的面孔,但饶是如此,也不禁跳脚,还补充了句,“竖子不足与谋!”

这下好了,刚才还只是赶出大帐,现在人家将李善并郭朴一行人都赶出军营了!

吹着冷风摸黑进了下博城,还好在城内有个落脚点,李善被气得在屋子里来回转个不停。

看看正在打瞌睡的周赵,李善忍了又忍才没一脚踹过去!

自己从来与人为善,为什么今儿却大失常态?

肯定是被这厮带坏了……对了,东施效颦这个词就是之前聊起李道玄时候,周赵提起的。

本以为来河北道是最安全的,现在好了,还不如早早回了武陵县……李德武就算已经回去了,自己大不了厚着脸皮扒上魏征嘛。

李善心里有着不详的预感,初唐军功赫赫的亲王、郡王,身为秦王铁杆,又参与了虎牢关冲阵,浑身上下插满了箭跟刺猬似的……这样的人物却在史书上默默无闻。

别是死在了这一战……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越想越觉得自己这次要糟。

关键是越想越憋屈!

李善原本还挺得意的,用一封信将李德武送回长安,说不定已经攀上东宫这条大腿,虽然自己也中了招被撵到河北,但有秦王妃、李楷等人的引荐信,自己是能得到淮阳王庇护的。

但情势如此急转直下……换句话说,李善几乎是自己挖了个坑,然后义无反顾的跳了进去。

凑合着随便找了个床榻合衣眯了会儿,似乎还没睡一会儿,外间就有人在用力敲门。

“大郎,范老三来了,带了十人。”朱八揉着朦胧睡眼过来禀报。

李善接过赵大递来的湿毛巾擦了擦脸,“这是连下博县城都不让住了吗?”

一个中年汉子大步走近,左臂吊起,“奉淮阳王命,护送李郎君一行返回陕东道。”

李善擦脸的手顿住了……李道玄虽然年少气盛,但还真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啊。

八日前李道玄率军救下了李善一行人,范老三左臂受伤被丢进伤兵营,是李善第二天给他做了个小手术,管理伤兵营也多赖其力。

范老三是关中府兵,曾经入过秦王府玄甲军,带着的十个士卒也都是他的族人,让他们护送李善……李道玄是考虑到突厥游骑可能的突袭。

“道玄兄何在?”李善的语气中带着希翼。

“淮阳王率兵北上。”

李善刚刚转为多云的脸色立即又是乌云密布,都说到那个份上了,刘黑闼明显将大队突厥兵调来了,你李道玄是不是真觉得自己头铁?!

呆呆的坐在那好久,李善猛地将手中毛巾掷在地上,“立即启程!”

朱八、赵大等人立即出去叫人,郭朴问:“原路返回?”

“决计不行!”睡足了的周赵高声道:“如若真的大战将起,唐军如若不能大胜,刘黑闼必攻刑洲。”

李善愣了下,听一旁恍然大悟的郭朴解释了几句才明白过来。

给周赵递去一个满意的眼神,李善心想这厮总算有点用处……其实一路上周赵帮了不少忙,即使是管理伤兵营也出力不少,只是李善最烦他喜欢偷酒喝。

的确不能走原路返回刑洲,因为如若李道玄兵败,冀州失守,刘黑闼必定先攻刑洲,因为刑洲南边就是洛洲。

窦建德、刘黑闼都是以洛洲为都城,光复洛洲对刘黑闼来说意义非凡。

“去贝洲?”

“贝洲总管是?”

“许善护。”

无论是前世今生都没听说过啊,李善琢磨了会儿,摸了摸怀里仅剩的一封信,咬咬牙道:“去魏洲最快的路程如何走?”

“陆路走武邑,南下入贝洲,转西南过临清,再转南下就是魏洲。”周赵如数家珍道:“但最快是水路,过武邑后入贝洲,等济水径直南下可抵馆陶、魏洲。”

不能再耽搁了,李道玄那厮都领兵北上了,鬼知道自己还有多少逃命的时间。

但李善趋马离开下博县,回身看了眼已然模糊的军营,明明尚未午时,却觉得残阳如血。

第九十五章 忍无可忍 就在李善回首眺望的时候,已然领兵北上的李道玄也在马上回首眺望。

虽然年轻,虽然自持有胜算,但李道玄也知道,那位只结交了不到十日的友人是为了自己考虑。

“殿下,又两股突厥游骑绕过去了。”

来禀报的是护军柳濬,京兆府柳氏子弟。

李道玄皱眉眺望,侧翼远处的确有些烟尘,“多少人马?”

“不过两三百骑。”

李道玄沉思片刻,嘱咐道:“出兵驱赶,不用追击,多派斥候前探。”

按照计划,今日行军,明日开战,但李道玄发现昨晚李善说的有一点是事实。

突厥兵并未北归,而是大举随刘黑闼南下,并派出大量游骑,几乎遮蔽战场,不少游骑绕过唐军主力往西往东,甚至往南,使得唐军斥候难以查探刘黑闼主力详情。

李道玄又回头看了眼,心想不知道李善走哪一条路,若是往刑洲,只怕要碰到突厥骑兵。

毕竟是第一次独当一面领军作战,李道玄看似镇定自若,也有全盘计划,但总觉得心里有些不托底,开始回忆二哥指挥战事的详情。

的确,就如李善所言,二哥常常率数百骑纵横战场,查探军情,但的确也不会随随便便立起大战,而是尽量知己知彼,虎牢关、洛水两场大捷,战前都经历长达一两个月的相持。

一日的行军,李道玄始终不急不缓,时而趋马奔驰,时而亲自牵马步行,让麾下处于不过于紧绷也不过于松动的状态,这是他跟在李世民身边所学。

一直到黄昏时分,李道玄在临时搭建的营帐内召见诸将,商议战略。

李善昨晚所说的那句话在李道玄心中是一根刺……你亲领精骑冲阵,若史万宝顿足不前,如之奈何?

李道玄不太信……虽然史万宝得圣人宠信,其兄史万岁曾是圣人旧友,但自己身为亲王,史万宝敢让自己陷入险地吗?

当李道玄目光闪烁的看过来的时候,史万宝阴着脸道:“殿下虽历虎牢冲阵,但明日对阵乃是突厥骑兵,不如老夫领精骑冲阵,殿下领步卒随后。”

“前朝太平县公精于骑射,名震北夷,但……”李道玄断然回绝,“原国公且细看敌阵,若阵脚松动,立领兵前趋。”

史万宝低下的眸子里闪过恶毒的光,“皆听殿下吩咐,待殿下率精骑冲阵,老夫当督军继进。”

所谓的前朝太平县公指的就是史万宝的长兄史万岁,不仅是隋朝名将,即使在草原上也是名声赫赫。

待得诸将领命离开,李道玄轻声吩咐亲卫,片刻后一位中年将领悄无声息的入帐。

“殿下?”

“薛兄。”李道玄眯着眼低声道:“明日本王领精骑冲阵,你留在后方。”

这位中年将领是李道玄的行军长吏薛忠,躬身道:“殿下冲阵,下官留后……”

“盯着点原国公。”李道玄面无表情的如此嘱咐,心想自己不会那么倒霉吧?

同一片天空下,下博县东南方向百里外,李善暗暗咬牙,心想自己怎么这么倒霉!

从下博县出发,一天下来都没出什么意外,但黄昏时分想找个村子借宿,却撞上了突厥兵。

不过运气不错,郭朴和范老三是行军老手,派了斥候在前面探路,发现突厥兵后没有惊动。

爬上小小山丘,李善手搭凉棚,努力睁眼细看,一旁的郭朴正在解说。

“村落百余间屋子,没有碉堡壕墙,只二三十个突厥兵,里面似乎还有些……范十一?”

一旁的斥候范十一手舞足蹈的说:“突厥人骑乘的马和本地马不同,装饰也不同,顶多三十匹,已经进了村落,只留了两人在外面看管马匹。”

范老三舔舔嘴唇,“二三十个突厥兵,若能将马匹驱散……能杀!”

这般杀才……现在是跑路,要尽量息事宁人,居然还想去砍人……李善咳嗽两声,“能忍则忍。”

范老三翻了个白眼,嘴里嘟囔了几句,也没再说什么。

“和突厥人有关……只怕不好借宿。”郭朴换了个话题,为难道:“但如今入冬,气候寒冷,露宿……只怕郎君吃不消。”

李善跺跺脚,想了会儿问:“这儿距离武邑县城多远?”

“至少六七十里。”一旁的周赵摇头道:“除非牵马步行,否则不可能到。”

这个时代,有匹马自然是机动性强,速度快,行程远,但也有很多限制。

比如连续使用马匹是需要精细侍候的,不能只让马匹吃草,需要特定的粮草,还得半夜喂食,此外夜间不能骑马,否则一个不好摔死都正常。

李善无语了,也就是说,只能落脚这个村落了?

至于为什么找不到其他地方落脚,那就要问自称对河北各府地形烂熟于心的周赵了。

“好像里面打起来了?”范十一眼睛最尖,也是因为这个特点他才被派出去做斥候。

“哪儿?”李善这一世眼睛不太好使,一边努力睁眼一边心想回头试试能不能做个单筒望远镜。

很快,不用努力寻找,骚乱已经在村落中蔓延开了,升上空中的烟柱并不是炊烟,因为两栋房屋被点着,似乎有尖锐而凄厉的呼救声在耳边回响。

李善用力握着手中的刀柄,咬着牙蹲下身低着头,低声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这一小股突厥兵无所谓,但万一被缠住,回头哭都没眼泪!

隐隐能听见孩童的嚎啕大哭声,李善猛地抬头看去,村外守候的一个突厥兵翻身上马,快如闪电的驰去,俯身捞起一个小小黑影。

“这是……”

李善的话戛然而止,只定定的看着那孩童被突厥兵掷出,正正撞在一棵大树上。

身后传来一阵骚动,李善只觉得口舌间有些甜,伸手一摸,才发现不知何时咬破了嘴唇。

“忍……”

李善猛地跳起,用别扭的动作抽刀在手,喝道:“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忍个屁!”

“艹他们娘的!”

“剁了他们!”

只一秒钟的沉默,范老三粗豪的吆喝声,范十一尖锐的应和声,朱八、赵大等人的高声呼应。

短暂的混乱呼和后,只剩下一个“艹”字。

只有郭朴一声不吭,不知何时也已然抽刀在手。

第九十六章 战 “何至于此?!”

愤怒而暴烈的呐喊声在村中响起,苏大郎手持长槊将前方十余人隔开,“范兄,某有何对不起汉东王之处?!”

对面一位年纪不大,头发微黄的青年笑道:“年初苏兄弃汉东王而去,如今汉东王复起,深知苏兄之才,使人多加打探,若不是今日巧逢,还真不知道苏兄隐于乡野。”

“如今大军南下,席卷河北、山东,若得苏兄之助,汉东王必然欣喜。”

“如若苏兄不肯出山,那小弟也没办法了。”

苏大郎深吸了口气,手中长槊笔直指向对面,“去岁夏王惨死长安,李唐不仁,某愿随汉东王起兵。

但洛水一败,汉东王北窜草原,借突厥兵复起,如今劫掠乡梓,此为义父生前深恨。”

“给脸不要!”青年脸色冷了下来,“你可知晓,一声令下,村中数百人均性命不保!”

“那你动手吧。”苏大郎厉声喝道:“此村落少有青壮,均是老弱妇孺,从何处迁居而来,难道你还想不到吗?”

青年脸色一变,转头看向苏大郎身后那些沉默的老者,依稀觉得脸熟,身后有人低声道:“应该都是当年洛城旧部亲眷。”

洛城是窦建德、刘黑闼都城,这些老弱妇孺都是两人惨败李世民后河北诸将的家眷,青年还真不敢动手。

但后面那二十多个突厥人却不在乎,刘黑闼都是突厥养的狗,哪里在乎这小小村落。

站在最中间的一个突厥青年衣着华美,随手弯弓搭箭,随意射去,苏大郎身后一位老者闷声倒地,血流如注。

苏大郎不敢回头,咬牙切齿骂道:“这就是汉东王的做派!”

原本还想着委曲求全,再谋脱身,但此箭一发,再无退路了。

在这个时代,还没有特别明显的民族主义思潮,但突厥长期对中原王朝的压迫、欺凌,导致河东、关中、河北等与草原接壤的地区,民间有很强的对抗突厥的意识。

迟疑片刻,青年脸上狠色大作,“姓苏的,若不肯缴械,就别怪兄弟不留情面了!”

苏大郎缓步后退,半个身子缩在门板后,冷笑道:“不肯为人,只愿做狗!”

话刚说完,只听得外面马蹄声响,有嗖嗖箭声,奋力呐喊声,也有留守看管马队的突厥人的高呼声。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那些突厥人,纷纷抽刀冲向村外,黄毛青年惊恐高呼,“有人抢马!”

“快,快!”

就在这时候,苏大郎突然从门板后疾步而出,瞠目大喝,手中长槊左右挥动隔开对方长枪,单刀直入,直取黄发青年。

苏大郎很清楚,面前这人乃是刘黑闼帐下第一人,左仆射范愿长子,只要生擒此人,就能度过这一关。

虽然早知这位曾经的友人骁勇无畏,但也没想到对方敢独身冲阵,黄发青年还没反应过来,寒星一般的槊锋已然近在眼前。

侧过手腕,槊锋在黄发青年的脖颈边划过,随后苏大郎手腕一抖,槊杆将对方硬生生砸翻。

左手抽出腰间长刀将身边几人逼退,右手居然单手使槊隔开对方刺来的长矛。

面前十余人虽惊慌失措,但也知道丢了左仆射范愿长子,自己这些人性命不保,立即扑了上来。

苏大郎冷笑两声,左手长刀猛地掷出,正中一人胸膛,双手挥舞长槊,三退三进间,已然捅翻四人,还不忘一脚将地上的黄发青年踢到后方。

“绑起来!”

苏大郎一声厉喝,但却没人上前,因为连绵不绝的惨叫声在村落外响起,只听那混杂的口音,就知道是那些突厥人。

其实这些突厥人比村内那些刘黑闼所部还要惨,刚刚冲出村落,看见已经被驱散的马屁,劈面而来的是精准的羽箭。

范老三带的都是军中精锐,郭朴手下四人都是李客师的亲卫,但借着余晖看的仔细的李善发现,箭法最了得的却是村中的朱石头,也就是去年李善刚刚穿越来时救的那个猎户。

一连五箭,每箭必中要害。

呃,其实这是李善不懂,石头虽然箭法了得,但他是站在那不动的,而郭朴、范老三是一边骑马奔驰一边放箭,骑射和步射是完全两个概念。

不过,二三十个突厥人已经倒了八九个了,郭朴收起弓箭,拿起马槊,呼和数声,四十多个骑兵分成两拨,齐齐加速,毫无悬念的击溃残余突厥人的抵抗。

有心算无心,而突厥人又没了最重要的马屁,果然像范老三所说的那般,能杀!

“三人一队!”范老三吆喝道:“一个都别放跑了!”

没了马,如今还没完全天黑,逃窜的突厥人决计跑不掉,剩下的几个被郭朴带人绑了起来。

但李善不去管这些,快步奔到村口大树下,扶起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万幸不是头撞上大树,而是肩膀和背脊,李善松了口气,正要让人去马上包裹取伤药来,却见旁边众人眼神古怪。

李善咳嗽两声,若无其事的站起身,但随即又蹲下……将小女孩被解开的衣衫穿上。

呃,好吧,都已经穿不上了,为了尽快查看伤口,李善习惯性的用剪子将衣衫剪开……

“你们知道的,某是医者,是大夫,眼中无男女老幼……”

“郎君,里面还没停歇呢。”郭朴无语的提醒。

李善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村子,先行探路的范十一小跑着过来,“那汉子倒是了得,一人一槊,独挡十余人不败。”

郭朴正要开口,不远处传来凄厉的惨呼、哭嚎声。

李善定睛看去,夕阳的映射下,一条大汉手持长槊,势若猛虎,不顾己身,招招进逼,片刻间就捅翻了两三人,脸上满是飞溅的血污。

二十多个手持兵械的汉子闯入村落,理应引起极大的关注。

但事实上,一旁的几十个中年人、老者围成一圈,有的正在高呼,有的却在哭嚎。

而那位手持长槊的汉子像是疯了一样,身上被劈了两刀都不呼痛,只顾着杀敌。

反倒是被逼到角落处的那几个人目光闪烁的看过来,一人高呼道:“某等乃汉东王亲卫……”

这句话一出,原本犹豫不定的李善终于松了口气,挥手道:“不能生擒,就都杀了。”

第九十七章 (求首订)全面撒网 重点扑捞 赵大带着十几个人等人围上去,石头手持弓箭站在外围,抽冷子放箭。

郭朴看了会儿,捡起一块盾牌,盾牌不是为了抵挡那些汉东王亲卫,而是为了那条已经状如恶鬼,不分敌我的大汉。

“嗡……”

一声钝响,槊头狠狠击打在盾牌上,双手持盾的郭朴自以为已经够谨慎了,却没想到,一股巨力将他击得脚步踉跄,要不是旁边的范十一扶了把,一个不好要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厮好大的力道!”周赵啧啧惊叹,“如此悍勇,世间罕见!”

李善对这个……呃,不太懂,个人武力在后世基本已无用武之地了,他从小到大打战……不,打架靠的也不是力气大,而是下手狠。

不过两个多月前在朱家沟,郭朴带甲持刀在巷子里搏杀,手刃九贼是李善亲眼目睹的,只对比一下就知道这汉子的能耐了。

不多时,刘黑闼的那些亲卫要么被砍翻,要么弃械跪地,而那汉子也不知道是杀的疯魔了,还是血糊了眼,还在持槊进击,郭朴连连呵斥都没效果。

这时候,人群中传来一个女子的高呼声,“大郎,大郎,你娘她……”

持槊下劈的苏大郎僵在当地,范十一没收住手,只勉强转向,刀刃在对方肩头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似乎感觉不到疼,苏大郎一下子清醒过来,一手抹去脸上的血,狂奔向聚拢的人群。

“娘,娘……”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陡然响起,郭朴等人收起刀,默然无语。

一位老者步履蹒跚的走过来,行礼道:“谢过诸位救命之恩。”

“刘黑闼引突厥寇河北,祸乱乡梓。”和其他人不同,李善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同情,只淡淡道:“我等只是路过借宿,恰逢其事罢了。”

老者掀起衣袖擦拭着脸上的泪痕,举止颇为雅致,“这番更要多谢,还请尊客暂歇,明日一早……”

说到这,那边苏大郎愤怒的拖着被捆着的黄发青年,吼道:“今日若母亲不幸,某亲手取你心肝为祭!”

黄发青年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只知道胡乱道:“我父,我父……”

走到近处的李善瞄了眼地上的妇人,胸口中箭,衣衫上满是紫黑色的血迹,涂上去的药粉药膏似乎起不到什么效果,看这模样,十之八九一命呜呼。

一旁的郭朴、范老三听了几句,前者凑到李善耳边,“提到了左仆射,好像是刘黑闼左仆射范愿。”

李善迷茫的眨眨眼。

范愿?

那是谁?

“窦建德旧部,去年便是此人为首,拥刘黑闼上位,沐猴而冠为左仆射,洛水大战后随窜突厥。”范老三解释道:“地上那厮似乎是范愿长子。”

李善有点意外,但只随意点点头,反正不关咱们的事,借住一宿,明儿一早继续跑路……而且范愿长子失踪,说不定会派人马来搜这一片。

这时候,外头朱八、赵大等人都已经回程,三个突厥人被绑着丢在地上,朱八抱着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交给村民,低头看了眼垂死的妇人,不由惊呼一声,“胸口中箭,大郎,快来救……”

“住口!”

低声呵斥朱八的是周赵,他脸色惨白的一巴掌扇在这厮的脑门上。

周赵其实在朱家沟地位不高,朱八眼睛一瞪正要发火,眼角余光却扫见了面无表情的李善。

地上这妇人眼看着进气少,出气多了,要不了多久就要一命归西……虽然按理说,若有人诊治,即使救不回来也不至于被埋怨,但事实上……

周赵是个明白人,只看李善一直袖手旁观就知道他如何想,所以一直也没吭声,但没想到朱八突然跳了出来。

朱八还挺委屈呢,指着不远处的一条汉子说:“石头也是胸口被木棍刺穿,大郎出手,现在不也……”

李善真是恨不得一脚踹在这厮的嘴上,如果能回长安,还是把朱八丢回东山寺做和尚吧,而且还得跟着哑叔学闭口禅!

救人不成,反遭责难,最后演变成一场医闹……类似的事情李善在学校时候就听了满耳朵,后来实习时也碰到不是一两桩。

都是签了字的,甚至都有视频作证,但失去亲人的家属只会记得,人是死在你手中的。

地上那妇人胸口中箭,动手术救回来的几率实在不高,李善愿意救助那个小女孩,但不愿意招惹这样的麻烦……这是医生这个职业给他带来的冷漠和判断力。

但事情不会以李善的拒绝而结束。

似乎只寂静了瞬间,正拎着刀对着黄发青年的苏大郎猛地转过身,大步走来。

“呛!”

郭朴、范十一等人立即抽出了刀,隐隐将李善护在身后。

苏大郎脚步不停,将手中刀远远扔开,一个响头磕了下去,“今日满村性命皆足下所救,若能出手相救在下母亲,苏某愿为足下之奴。”

李善冷淡的说:“若是出手,救不回来,收留阁下,某岂不是日日夜夜都要担惊受怕。”

“砰,砰,砰!”

又是三个响头,这实诚劲儿,听得一旁的周赵都龇牙。

“即使伤重难治,亦属天意,足下亦有恩与某,苏烈大好男儿,何能以怨报德?!”

在前世医院见多了磕头,李善哪里有那么容易被打动,他无所谓今日杀贼施恩,却不愿意惹上这种破事。

再说了,明日跑路……那左仆射范愿长子十有八九是要被割腹取心肝的,这苏大郎明日也得跑路,李善也不怕被阴了。

“如此重伤,某也实在无能为力。”李善神色更是淡漠,但随即一怔,“你叫什么?”

那边在用布擦拭血的年轻妇人扬声道:“某家大郎苏烈,言出必行,绝不毁诺!”

一旁的老者眼睛一眯,“这是吾家侄儿苏烈,字定方……”

“快,将白布取来!”李善回头喝道:“刀、酒曩……算了,全都拿来!”

“松手,我来!”李善蹲下拨开年轻妇人。

毕竟李善在急诊室轮过值的,而且还不是一轮,出血量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

“找一间屋子,准备好床榻或者门板。”

“多找些蜡烛,油灯也行,越多越好好。”

“煮水,煮开加盐,放凉,多准备点。”

“再去找几个妇人,年轻点,胆子要大,最好是上过战阵的,手要稳当!”

对于苏定方的品行,李善心里完全没底,他只知道,历史上不久的将来,苏定方随李靖北伐突厥,踏破王帐,夜逐单于,是开国将领之后的名将。

这样的人物,这样的分量,李善愿意赌一把。

毕竟李道玄十有八九得嗝屁,自己需要全面撒网,重点扑捞。

第九十八章 乖乖来碗里吧 冬夜的寒风刮过辽阔的河北平原,月儿悄悄躲进厚厚的云层中,吝于将皎洁的月光投射在这小小村落中。

黑漆漆的村落里,只三两根火把让人勉强视目,十几人或坐或立在一栋房屋周围,有的默不作声,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坐立难安,还传来低低的哭泣声。

苏定方不停的来回踱步,脸上夹杂着期待、恐惧的神色,时不时抬头看向前方村落中唯一灯火通明的房屋。

一盆盆清水端进去,一盆盆血水端出来,七八个能骑马持械的健妇……一个接一个,脸色惨白的捂嘴出门,呕吐不止。

“苏烈,苏烈,苏定方?”坐在外围的周赵喃喃念叨着这个名字,“某在河北、山东多年,未曾听过此名……此乃何人?”

郭朴和范老三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

周赵紧紧皱眉,实在想不通其中缘由,为什么李善听到这个名字,突然态度掉了个头,立即出手相援,而且是冒着那妇人很可能救不回来的危险。

大半年的相处,周赵原本觉得自己足够了解李善,这是个很特殊的青年郎,有城府,有心机,有手段,除了才学稍逊,周赵觉得李善是能有所作为的。

最关键的是,周赵敏锐的察觉到,李善似乎对局势判断很有心得,有点未卜先知的味道,而且往往一语中的,对朝中局势,河北战事、京中夺嫡都有着深刻的认知。

但有的时候,周赵觉得自己看不懂李善。

群盗袭村的时候,李善能心硬如铁,任凭那些俘虏如何哀求,一律处死,堪称狠辣。

但在长乐坡遇袭之后,李善不仅对受伤的难民施以援手,甚至还替受伤的盗匪包扎伤口,心肠之软令人瞠目结舌。

而今天,李善前后截然相反的举止让周赵疑惑,更别提李善还私下写了一个……用李善的话说,写了个剧本。

“磕了那么多响头都没用,结果片刻后就出手相援……”

听到周赵的嘀咕声,一旁的朱八歪着脑袋想了会儿,“记得郎君之前说过,之前拒绝,之后主动……真香?”

“真香?”周赵听得一脸的迷茫,第一反应是自己学识不够渊博……类似的事情在他和李善聊起史实的时候发生过。

“喀嚓。”

一声轻响,让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过来,李善摘下口罩,疲惫的走出门,做了个OK的手势。

“如……如何?”苏定方自然看不懂这手势,问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接过盐水喝了几口,李善低声嘱咐一旁的年轻妇人待会儿给伤者灌点盐水,才对苏定方说:“勉强处置,但能不能撑过去,要看她体质。”

苏定方虎眼含泪,虽然不懂“体质”这个词,但他听得懂这句话的意思,母亲怕是……

看了眼苏定方,李善补充道:“如此重伤,身体强壮的说不定撑不过去,但身子孱弱的也未必会撑不住。”

“如此说来……”苏定方扯着李善的衣衫,“有可能……”

“恩,五成几率能活。”

听着苏定方以及身边众人的长长喘息声,李善面无表情,类似的事他做过很多次了,类似的话他都说的厌烦了。

五成几率能活……也就是说要么死,要么活。

胸口中箭,虽然没伤到主动脉,也避开了心脏和其他主要器官,甚至箭支入体也不深,但这伤势也不是那么容易处理的。

不过最让李善担忧的事没发生,箭头雪亮,没有生锈,如果生锈,那真是……咱又没带破伤风来。

只大致处理了下后包扎缝合,李善在心里预估,如果三日之内能醒,说不定还真能撑得下去,但希望似乎有点渺茫啊。

“现在流食也不行,多灌些盐水……”李善交代了一遍,迟疑片刻挥手让郭朴等人退开,只留下了周赵。

苏定方很知趣的也让村民退开,只自己和之前一直陪着李善在屋内的年轻妇人留下。

李善的神色有些捉摸不定,“不能频繁移动,否则伤口崩裂。”

年轻妇人脱口而出,“那这段时日,和刘叔的屋子换一下就是了。”

但苏定方的脸色沉了下来,一旁的周赵也默然无语。

沉默片刻后,周赵轻声问:“那范家子如何处置?”

“若是放走,你能保证他不会卷土重来,就算他不来,突厥人呢?”

“二十八个突厥人,二十五死,三被俘,若是得知此事,突厥人只怕要洗了这村落。”

顿了顿,周赵又补充道:“被生擒的突厥人中,有一人衣着华美,看似不是寻常人。”

这是理所应当的,范家子是范愿的长子,陪着的突厥贵人自然身份不凡。

“如若一刀杀了……”苏定方低声道:“只怕明日范愿就要派人来搜这一带了,瞒不住的。”

周赵咳嗽两声,朝李善使了个眼色……总不能让我一个人把戏从头演到尾吧!

看李善还在那装死,周赵不干了,这剧本是你写的,凭什么只我一个人上台?

“贤弟,何日开战?”

苏定方眉头一皱,视线转向了李善。

听到“贤弟”这个词,李善浑身一哆嗦,周赵这厮不要脸起来也挺不要脸的!

“明日,或后日。”李善仰头看了看夜空,“如若有雨,可能还要延迟。”

“是唐军与汉东王之战?”苏定方的声音有些沙哑,和之前村口搏命时的怒吼声截然不同。

李善平静的轻声道:“苏兄理应早就知晓。”

苏定方微微点头,他不仅仅是在问战事,而是在问李善一行人的身份。

不过之前那些人高呼乃汉东王亲卫,李善立即下令捕杀,显然,这一行人是唐军。

但苏定方也听得出来,能知晓唐军和刘黑闼大战的大略日期,面前这个叫李善的青年应该不是个普通医者。

李善眼角余光扫了扫周赵,轮到你了!

李善是真的不想给苏定方留下什么坏印象……毕竟之前自己一力拒绝救人家的老娘。

周赵叹了口气,“大战将起,唐军主力三万,尽皆精锐,刘黑闼必汇集兵力,此地距离冀州、深州交界处足有数百里,刘黑闼所部未必会立即搜罗这一带。”

“如此一算,当至少有两日……”

不再犹豫,苏定方咬着牙道:“走,只能走!”

其实这是顺理成章的事,范愿长子、突厥贵人在这一块莫名其妙的失踪,如今大战在即,刘黑闼那边未必会关注,但一旦战事了解,必然会搜罗这一带。

已然决定,苏定方没有任何迟疑,“村里有马,也有马车。”

“马车上多铺几层被褥。”李善补充道,心里却在想,这下乖乖的到我碗里来了吧。

但下一刻,李善身子一僵,好悬没咬着舌头。

因为苏定方掐着手指在那算,“虽多有老弱妇孺,但大都能骑马,正好突厥人留下那匹马,足够用了。”

第九十九章 冒险的选择 看苏定方在那扳手指头,李善有点想吐血,开什么玩笑,带那么多老弱妇孺,速度慢的不行,被追上怎么办?

咱本来就是跑路的,结果救了人之后,腿上被绑了两个重重的沙袋!

完蛋了,这买卖好像是铁定要亏啊!

“你们先走。”苏定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干脆利索的躬身行礼,“足下两度施恩,若苏烈侥幸不死,必然投于贵门为奴,还请足下示名。”

李善笑吟吟的扶起苏定方,“苏兄此言太过,在下乃是医者……”

说到这,李善有点说不下去了……你是医者,医者父母心啊!

但刚才患者家属磕头磕的脑门都青了,你也不理不睬呢!

一旁的周赵咳嗽两声,“苏兄无需担忧,此行并无危险。”

李善递去一个干的不错的眼神,这话说的及时,自己的人设不能塌啊……呃,好像已经塌了,但自己这不是忙着重新砌起来嘛。

“若是唐军大胜,自然一切勿忧,若是两军相持,我等一行也已然走远。”

“若是唐军败北……适才听闻苏兄是夏王、刘黑闼旧部,你觉得刘黑闼会东向吗?”

苏定方断然道:“不会,必然西进攻刑洲,以打通至洛洲通道。”

去年刘黑闼起事,席卷整个山东,最后攻占洛城才自号“汉东王”,苏定方自然知道刘黑闼必然选择西进。

顿了下,苏定方试探问道:“你们想去贝洲?”

周赵饶有兴致的问:“何以见得?”

“冀州东侧乃是德州,虽未陷落,但也惶恐难安,更别说再东侧的盐洲、弓洲、沧州均已失陷,你们只能南下。”

李善也来了兴致,“听闻贝洲总管许善护乃山东人,可能守得住贝洲?”

苏定方的双眼眯成一条缝,仔细打量着李善,半响后才道:“许善护乃山东世族出身,其人擅诗文,晓音律,亦长于理政,但兵戈之事非其所长。”

“若唐军失冀州,汉东王遣偏师南下,立破贝洲。”

李善知道自己失口,周赵不由自主的翻了个白眼……问这种问题,显然是脑子不好使,明摆着不看好唐军能击败刘黑闼啊。

李善随口道:“苏兄先去忙吧,今晚还有很多事。”

苏定方拱拱手,“足下所部均已安置,阁下二人……”

“就在这儿吧。”李善摆摆手。

一旁始终沉默不语的年轻妇人接口道:“我这就去收拾。”

“谢过嫂夫人。”

气氛似乎凝固了一般,就连时间似乎都凝固了,片刻之后,妇人疾步入屋,苏定方小声说:“那是某的义母。”

李善瞪大了眼睛,看起来比你还年轻呢,居然是你干妈?!

看苏定方离开,郭朴这才凑过来,“郎君,已然放了斥候出去,你先安歇吧,明日还要赶路。”

“不急。”周赵懒洋洋的说:“一村老小都要跟着呢。”

郭朴一怔随即醒悟,皱眉道:“若真如郎君所料,淮阳王兵败,只怕贝洲也拦不住,不快马加鞭,只怕赶不到魏洲。”

李善也在心里权衡,这个险值不值得冒,若真的被突厥兵或刘黑闼所部赶上,只怕要糟,即使是偏师,自个儿一行加上村中青壮也不过百来人,肯定是挡不住的。

虽然记得苏定方在历史上一直活到唐高宗年间,但有自己这个穿越者在其中,历史轨迹也未必作准。

“拿地图来。”

李善举着油灯仔细看着地图,一旁的周赵和郭朴不时小声解说。

“若淮阳王兵败,刘黑闼南下,主力必扑刑洲,即使以偏师攻贝洲,理应攻贝洲西北角。”

李善点点头,比划着地图说:“贝洲西北角和洛洲相连,洛水也是由此而过,许善护不敢不于此布兵,否则洛洲将遭两面夹击。”

“咱们从冀州东南处南下,不走济水,绕行往魏洲,理应不会被追袭。”周赵迟疑了下,“但那突厥贵人……审了又审,坚不吐实,不知是何身份。”

郭朴解说道:“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颇有勇力,若是来历不凡,只怕要惹麻烦。”

“带上就是。”李善抓了抓发痒的脸颊,突然转头问:“你居然会突厥语?”

周赵傲然道:“不过小道而已。”

“这不是小道。”李善义正言辞,然后嘴皮子上下翻飞,噼里啪啦说了一连串让周赵、郭朴目瞪口呆的鸟语。

“这是……”

李善拿起衣衫去洗澡了,他手术刚忘就让人去烧水了,心里还在想穿越前完工的那篇博士论文,可怜见的,前世被英语折磨的够呛。

来到这个时代已经一年多,李善的生物钟也渐渐调整过来了,但今天,经历了一场手术,他脑子里的弦不自觉的又绷紧了。

一丁点儿的风吹草动都让他难以入眠,虽然有苏定方那位义母照料,但李善还是过一会儿就来查看情况,这也是他为什么住在这儿的原因。

真是没辙啊,李善每次查验,首先都要伸手去探探,人是死的还是活的。

都说西医没了仪器就不会看病……李善一直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但在这个什么仪器都没有的时代,他不得不悲哀的承认这一点。

“醒过一次?”李善惊奇的问,这时代的人生命力这么顽强吗?

苏定方的义母垂着头,低声说:“似乎还不太清醒,要喝水,喂了点盐水又睡过去了。”

未必是睡过去……李善在心里嘀咕了句,点点头说:“明日马车行驶要尽量平整,不要颠簸。”

“是,大郎说了要亲自驾车。”

李善试探问:“村里大都是……似乎少有青壮?”

少妇微微点头却不吭声。

“都会骑马吗?”

少妇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还是只点头不说话。

李善也不再问了,低头再查看了患者,心想若是三日内能清醒过来,应该能撑过去……前提是没有并发症。

窗外,不知何时出现的苏定方凝神看来,他一直在忙碌,忙着劝村民或迁居,或跟着南下,清点人数,收拾细软,但也放心不下这边,时不时过来看几眼。

但小半夜过去了,苏定方来了五次,其中四次都看见里面李善在照料母亲。

不知不觉中,心中的丝丝埋怨终于消散。

之前李善的冷漠,如何不让苏定方恼怒?

之后李善的刻意,苏定方如何不知道是对方的招揽?

虽然不知道这位青年到底是什么来路,但苏定方知道,只凭今日李善所部救下满村性命,只凭着今夜李善出手相援,又时时照料,自己算是跳不出去了。

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苏定方推门进去,躬身行礼,“请主家示名。”

第一百章 我信你,真的信你啊! 不大的桌案,两人相对而坐,浅浅的烛光映射下,李善抬头看去,对面的苏定方面孔模糊,但神色平静。

少妇捧着小小酒坛给两人斟酒后悄然退下,李善端起碗抿了口,“此事无需再提,在下祖籍陇西成纪。”

“陇西李?”

“只怕让苏兄失望了,在下虽祖籍陇西成纪,却非陇西李氏族人。”

“某生于岭南,得老师授医术,后老师行医乡野,遇见病患,出手诊治,但伤重难返,老师被乡人殴至重伤,数月后不治。”

苏定方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青年神情中带着丝丝冷意。

这是事实,是李善亲身经历的事实,虽然是隔壁科室的医生,虽然被殴打至伤并没有死。

“听闻苏烈之名,方才出手,自然是有缘由的。”李善轻声道:“年初秦王征伐河北,友人李德谋随父初次上阵,亲眼所见足下威势,勇不可当。”

苏定方默默点头,这是个合理的解释,对之前冷漠,之后毅然出手的合理解释。

老师曾救人不成被殴死,所以没有出手,之后听闻苏烈这个名字才冒险出手。

苏定方这个名字在河北军中其实小有名气,而周赵虽然出身寒门,但却埋头书牍,郭朴年初是第一次来河北,也没听过苏烈这个名字。

李善瞄了眼苏定方的神色,心想也不知道能不能糊弄过去。

这是他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搪塞之词,不说周赵睡前还在追问,只怕苏定方也心里疑惑不已。

不过……回了长安,得先和李楷对对口供……不,对对词。

“足下先救满村性命,后诊治母亲,此恩永世不忘。”苏定方叹道:“更别说足下见突厥人投掷孩童取乐,义愤填膺,杀人救人,此乃义举……”

苏定方是个精细人,一方面担忧母亲伤情,一方面连夜准备明日启程,私下还派人打探了李善这股人突然出手的原因。

很快,他就打探清楚,是因为那个被突厥人投掷中树的小女孩,他甚至打探到了李善那句话。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这样的义举,苏定方还能说什么呢?

更别说满村叔伯性命,更别说之前已然奄奄一息的母亲,这样的恩情,苏定方是没有其他的选择的,他也做好了投入李家门下为奴的准备。

就在苏定方开口的时候,李善微微蹙眉,曲起手指敲了敲桌案,“适才已然说过,此事无需再提。”

看苏定方扬眉,李善补充道:“你若认某为主,那就要听话,若不听话,某还能收你入门吗?”

饶是苏定方少年老成,又历经战场、官场多年,也不禁脑子一乱。

卖身为奴,自然是要听话的,所以不得卖身李家为奴。

如果不听话,非要卖身李家为奴……都不听话了,人家为什么还收你入门?

“挟恩图报,这种事某真的做不出来。”李善神情诚恳,恨不得将黄昏时分那段记忆从苏定方脑海中删除。

苏定方迟疑片刻后神情转为坚定,“某已然许诺,足下难道让某言出无信吗?”

李善无所谓的耸耸肩,“你许诺,但某并没有应诺,对吧?”

苏定方一呆,还真是如此啊……自己磕头许诺,但对方真的没应下,只听到自己名字后就出手诊治了。

“某不想要,你非要塞给我,这叫什么?”

“这叫欺行霸市,这叫强买强卖。”

苏定方彻底无语了,呆滞了半响后一捶桌面。

“砰!”

隔壁周赵的打呼声顿时一歇。

“幼时少读书,勤习武,但也知道义之所在。”苏定方咬着牙道:“如此大恩,何能不报?!”

“足下是担心某是夏王、汉东王旧部吗?”

“如若没有猜错,足下一行此行目的地并不是贝洲,而是魏洲。”

“田留安乃王世充旧部,后投唐入秦王府,年初秦王征伐河北,洛水大战,田留安立下战功,战后任魏洲总管。”

“河北道行军总管李道玄,乃宗室子弟,乃秦王嫡系,虎牢关一战,某亲见此人冲锋陷阵,身披百箭,破阵扬旗,使大军溃败。”

“足下乃秦王麾下。”

李善脸上的笑容渐渐消逝,真是人的名树的影啊,能在历史上留下痕迹的人物,任哪个都不是普通货色。

李善觉得自己并没有泄露太多讯息,而苏定方今年也不过二十出头,却能剥茧抽丝,准确的判断出自己的政治倾向。

“虎牢关、洛水两战,夏王、汉东王均败于秦王之手,足下是秦王麾下,所以才一力相拒。”

李善恢复了冷淡的神色,微微摇头道:“其一,某和淮阳王交好,亦得秦王赞誉,但并未入秦王府。

其二,秦王虽败夏王、刘黑闼,但也收容河北、山东豪杰,刑洲总管齐善行、相州总管程务挺,均是夏王旧部。”

苏定方显然不信,哪一条都不信。

原因很简单,齐善行、程务挺都是虎牢关一战之后投唐的,而洛水大战之后,李世民没有收容刘黑闼任何一名有分量的部下。

窦建德和刘黑闼,看似都是依仗河北、山东而起,但实际上两人有着相当大的区别。

在苏定方看来,李善是秦王一脉,怕收自己入门下惹秦王不快,更怕自己有怨恨之心,甚至成为刘黑闼第二。

苏定方沉吟片刻后问:“要某如何做,足下才肯接纳?”

幽幽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随着推门声,揉着朦胧睡眼的周赵笑道:“杀了范愿长子就是。”

“滚回去!”李善这才反应过来,隔壁的打呼声已经好一会儿没响起来。

苏定方眼睛一亮,长身而起,右手已经去摸腰间的匕首了……的确如此,范愿是刘黑闼帐下第一人,自己亲手杀了其长子,这分量总够了吧?

“停停停,住手!”李善几乎是从原地弹起来,长时间盘腿坐着,一个踉跄还好险摔一跤。

“无需如此,无需如此!”

李善揪住苏定方的手,“别急,别急,先听我说!”

苏定方另一只手已经握着匕首了,只定定的看着李善等他说话。

怎么会闹成这模样?

李善真是想狠狠给一旁看热闹的周赵一个大嘴巴子!

“苏兄生擒范家子,显然和刘黑闼不合,在下如何信不过苏兄?”

这个理由太苍白无力了,周赵在一旁都忍不住偷笑。

但李善还是死死拽住苏定方不肯松手,我是真的信,真的信你啊!

玄武门之变后,突厥大军南下,李世民签下渭水之盟,开始准备复仇,仅仅三年后,苏定方随李靖北伐,率两百骑兵为先锋,踏破王帐。

显然,苏定方对唐朝并没有怨恨之心。

但这理由……说不出口啊!

李善深深感觉到,有时候看了答案也没用,这道题还是不会解。

第一百零一章 夜谈 在李善的坚持下,苏定方总算放下匕首,重新坐下。

“你滚回去……算了。”李善嫌弃的看了眼自顾自坐下来的周赵,“坐远点!”

想什么了,让苏定方去交投名状?

李善可没忘记,林冲交了投名状才被允许上梁山,然后……然后白衣秀士王伦高声哀嚎,我的心腹在哪里?

在这个时代,让人交投名状,是相当愚蠢的做法,如果苏定方真的杀了范愿长子,就算李善再如何怀柔,和苏定方的关系也必有间隙。

“苏兄如何能轻信他人之言?”李善的模样看起来痛心疾首,“此人惯会胡言乱语……”

李善说了好一会儿,苏定方一直默默听着,直到对方没话说了,才轻声道:“洛水一战之前,汉东王败象已露,欲北窜草原,依附突厥,唯独义父断然回绝。”

“义父之父兄均亡于突厥之手,自然……”苏定方悄然叹息,“次日出战败北,亲信余部均被范愿所吞。”

顿了顿,苏定方解释道:“义父姓高,曾为汉东王麾下右仆射。”

“高雅贤?”周赵脱口而出,直起身子瞪大了眼睛。

一旁的李善听的懵里懵懂,只隐隐听得出来,苏定方这是在解释义父和刘黑闼不合。

周赵凑近低声解释了几句,李善这才知道,去年窦建德旧部推刘黑闼上位,以范愿为首,其次就是高雅贤,前者是左仆射,后者是右仆射。

“义父亡于阵中,某亲自上阵,斩杀唐将复仇,一了百了。”苏定方平静的说:“但绝不会随汉东王依附突厥……”

苏定方双目微红,似乎回到了大半年前,似乎回到了洛水旁,唐骑动如雷霆,“李”字大旗下,一员将领持马槊将义父挑落下马。

自己冒死抢出义父,但尚未归营,义父已然……苏定方犹记得,自己第二日出战,生擒那员名叫“潘毛”的唐将,但等自己归营,不仅义父余部,就连亲卫也大都被范愿所夺。

“如今,汉东王引突厥寇乡梓,某如何能同流合污?”

李善听的兴致勃勃,“之后你就归隐乡野?”

苏定方摇摇头,“汉东王北窜草原,某留在了洛洲,将母亲、义母并同僚亲眷一一接走,因唐军搜捕甚严,不得已落脚此处。”

“此地乃是苏家庄园,多年前废弃……”

“武邑苏家!”周赵突然问:“苏邕乃你何人?”

“那是家父。”

周赵咧咧嘴,凑到李善耳边道:“前朝末年,贼寇纷起,苏邕率乡兵御贼,颇有威名,其子……应就是此人,子承父志,曾率兵败张金称、杨公卿。”

这句话分量不低,张金称、杨公卿都曾经是河北巨盗,颇有名气……但李善完全没听说过,只笑着说:“苏兄早有威名,坚拒突厥,这也罢了,但收容同僚亲眷……此举堪称仁心义骨。”

苏定方苦笑了声,“汉东王与夏王不同,程务挺旧事在先,实在不敢冒险行事。”

这次不用周赵解释,李善就听懂了,年初大战,身为窦建德旧部的程务挺奉秦王之命截断洛水,断了刘黑闼的粮道。

结果呢,刘黑闼将程务挺一家老小,父母妻儿杀了个干干净净。

此次苏定方生擒范家子,击杀多位刘黑闼亲卫,还杀了几十个突厥人……一旦事泄,整个村子都要面临灭顶之灾。

所以,一村人都得跑路,不得不跑路。

“苏兄之事日后再说,此行南下往魏洲,路上还要苏兄费心。”李善斜眼瞥了瞥周赵,“这位自称河北人氏,足迹遍布山东,但却是个路痴。”

苏定方迟疑了下才开口问:“的确是去魏洲?”

“听闻淮阳王三战三捷……”

“苏兄消息倒是灵通。”李善苦笑道:“之前三战,刘黑闼军中均无突厥兵,而此次大战,突厥骑兵滚滚而来,其势甚嚣。”

“此次于此相逢,也算有缘……”

李善脸上苦色愈浓,坦然直言,将自己和李道玄的争执大致讲述了一遍。

苏定方摇着头道:“突厥兵尚未北归,冀州、深州交界处泥泞满地……”

李善闭上了嘴,但周赵插了一句,“而且淮阳王与副帅原国公不合。”

“天时地利人和,无一在手,贸然浪战,此战必败。”苏定方立即做出了判断,“其实此战并不难打。”

“只需坚守冀州二十日,待敌军士气锐减,风传幽州军出境断其后路,再加上深冬时节,突厥必然北归,再行出击,稳操胜券。”

这一番话下来,李善算是死了心,如果说之前只是自己这个看了答案的穿越者的揣测,那堪称名将苏定方这一番话算是盖棺定论。

只是不知道李道玄逃不逃得了这条性命……

“咚咚咚。”

外间有敲门声,被踢了脚的周赵不情不愿的打开门,外间天色犹黑,昨日黄昏所见的那位老者手持蜡烛站在门边,“大郎,都收拾好了。”

“侄儿驾车,还请凌伯管束。”苏定方深吸了口气,转头看向李善,嘴唇微启却没开口。

“若不嫌弃,称一声李兄,已然说定,此事日后再说。”

不等苏定方开口,李善起身去了内室。

苏定方无奈的叹了口气,低声和凌伯商议启程诸事,最重要的是带上干粮、水囊、武器、被褥,再带上部分细软,铜钱都太重只能大部分舍弃。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跟着南下的,也有小部分人准备去德州暂避,苏定方也不能逼着别人跟着自己跑路。

“水囊装好水,每家的盐都撒进去。”周赵提醒了句。

“谢过先生。”苏定方点点头,他虽然不知道盐水有什么用,但知道李善一直叮嘱人给母亲灌盐水。

李善从内室出来,“还不错,让人将马车赶来,多铺点被褥,再小心抬上去,路上尽量不要颠簸,某就守在车外。”

苏定方长长作揖,九十度了,“昨日之诺,绝不更改。”

“某也说过了,挟恩图报,非义也。”李善郑重其事的说:“此事日后再议。”

苏定方不再说话,大步出门。

周赵懒洋洋的靠在案边,半闭着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凌伯仔细打量着这个青年,猜测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李善自以为给出了合情合理的解释,但无论是苏定方、凌伯还是周赵都只是半信半疑。

一个乡豪之子,即使小有名气,即使力挫巨盗,即使武艺高强,但总归在窦建德、刘黑闼手下都没冒出头。

而这位青年只听到“苏定方”三个字,就突然态度大变,绝不可能只是听过这个名字这么简单。

第一百零二章 启程、名士 已近午时了,寒风呼啸而过,路旁的已无树叶遮体的大小树木被吹的瑟瑟发抖,正在努力控制胯下白马的李善也在瑟瑟发抖。

实在有点冷,冷的手都僵住了,似乎高悬空中的太阳不能带来一丝丝的温度。

被冻的有点受不了的李善正琢磨要不要找个借口歇一歇,至少也要煮点热汤暖暖身子。

要不干脆就进马车吧……身为医者,照料伤员,天经地义啊!

突然一件冬衣从马车前头掷来,正罩在白马头上。

“穿上吧。”

“谢过苏兄……哎哎哎……”

李善拱手称谢,胯下这畜生脑袋被罩住了,四根蹄子往侧面偏去,坐在马车前方的苏定方身子一长,抓住缰绳轻轻一带,白马一声嘶鸣回到道上。

“呵呵,呵呵。”

都不知道是第几次了,李善除了干笑几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之前一直是郭朴陪着李善,但此行不知前方凶吉,郭朴需要上前探路,李善那蹩脚的骑术……

刚启程的时候天还黑着,要不是苏定方照料,李善得摔好几次……这样的高度摔下去,加上往前的劲道,一个不好就要摔断脖子。

苏定方回了个也不知道是笑还是哭的表情……一夜深谈,这位青年虽然尚未弱冠,但观其言谈举止,凤仪气度,苏定方很确定对方身份不凡,但没想到不会骑马,难道是因为生于岭南?

这个时代,别说世家子弟了,就是普通乡豪,那都是会骑马的,就像后世年轻人就没有不会开车的。

骑术好的都能在马上给你表演托马斯全旋……上午歇息时候,李善亲眼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玩了这么一套动作,虽然不够标准,但足够流畅。

通医道,与淮阳王交好,但却不懂骑术,苏定方瞥了眼一旁的凌伯,后者几次试探打听李善的来历,但苏定方自己并不是很在乎这些。

几度受恩,苏定方有自己的为人处世的标准,他知道自己是跳不出去的,即使对方不收下那张卖身契,自己也欠下了可能一生都还不清的人情。

“驾,驾驾。”

清脆的呼喝声,四五匹马从侧面越过马车,最后一骑回头看了眼李善,留下一串笑声……后者有点脸红,冲他笑的那人看模样也就十二三岁,还是个小姑娘!

“小心点!”李善扯着嗓子号了声,“别摔着了!”

身后的朱八嘿嘿一笑,“郎君……呃,你别摔着了。”

“滚蛋!”李善骂道:“说定了,回京让你去陪着哑叔,修炼闭口禅!”

昨晚李善还在权衡……权衡苏定方带上村民,太拖累行程速度了,但直到上了路,他才发现,拖累大家的是自己……弄了半天,小丑竟然是我自己?

村中都是苏定方接来的同僚亲眷,基本上人人都会骑马,跟着苏定方南下的一共八十七人,年过五旬的只有三人,马车另一侧的凌伯就是一个,李善偷空瞄了眼,那老头一边骑马一边发呆呢。

十岁以下的孩童十二人,剩下的都是少年、青年、中年人,都能趋马奔驰,哪个都比李善强得多。

苏定方只管驾车,他熟悉地形,选择的路大都平坦,速度也不慢。

所以,最慢的,拖累大家的,是李善。

不过,只一个上午,歇息了两次,李善成功打造出了平易近人的人设,和村民说说笑笑,和那些孩童更是亲密……呃,就是那个被他剪了衣衫的女童不肯听他讲故事。

苏定方只顾驾车,村中青壮都让郭朴、范老三统率。

郭朴安排人手,亲自带队上前探路,范老三带着族人殿后,只朱八、赵大、石头几个老人跟着李善。

对这些,李善啥都不懂,不敢瞎指挥,只能用人不疑了。

“大郎,娘子醒了!”

车内传来惊喜的呼声,苏定方立即勒住马,回身钻入车厢,李善也很是惊喜,终于能歇息了。

“娘,娘……”

费劲爬下马,李善曲了曲腿,爬上马车,劈头就是一句训斥,“闭嘴!”

苏定方立即闭气息声……老听话了。

李善简单的检查了下,伤口并无崩裂,额头也不发热,不过到底有没有并发症,还要再观察几天。

“先歇息片刻,换药,重新包扎。”

“苏兄,叫几个气力大的妇人来,待会儿会很疼。”

躺在被褥上的妇人四十左右的年纪,额角处有清晰的鱼尾纹,双目无神,但显然已经清醒过来,看到向来稳重的独子手忙脚乱,被训斥也不敢吭声,不禁嘴角微微抿起,似乎是在笑。

一阵忙碌后,李善才出了马车,不想浪费盐水洗手,干脆就着白马的马毛一阵猛搓。

“怎么样?”苏定方一边问,一边心里嘀咕,这人也十七八岁了,怎么还这么孩子气。

“还行,恢复的不错,如果这几日不发烧……呃,额头不发烫,等到了魏洲再多用些补药……”

李善正说着,前面探路的郭朴带着几个斥候趋马奔来。

“碰上突厥兵了。”郭朴快步过来,低声说:“约莫两三百兵,看模样昨夜洗了个庄子,打了个照面,没追过来。”

“放心,不会追过来的。”周赵非常肯定的说:“咱们是南下去枣强,路线极偏,突厥兵应该是往西北方向。”

李善在心里默念,要么是今日,要么是明日,大战将起,突厥兵四散劫掠,此时自然是要往下博方向赶去,集中兵力,当不会顾及小鱼小虾。

“不错,的确是西北方向。”郭朴叹道:“刘黑闼本是河北人,引狼入室,祸乱乡梓,秦王曾言,此僚忘祖……”

“若不是唐军欺人太甚,也不至此。”一直沉默的凌伯突然说:“王世充流放,夏王却被斩首,甚至妻儿都难保性命,若非如此,去年刘黑闼如何能席卷河北?”

“你这老儿说甚浑话?!”范老三左胳膊动不了,但右手已经握住刀柄,恶狠狠骂道:“刘黑闼引突厥入寇,还占着理了?!”

苏定方上前一步却没吭声,凌伯却推开苏定方,“若不是诸多同僚被唐军搜捕,苏家大郎何至于将我等老弱妇孺藏于乡野呢?”

“听闻世人称颂秦王虽战功盖世,然行仁义之道……嘿嘿,嘿嘿……”

范老三是关中府兵出身,后因悍勇被选入玄甲军,对秦王敬若天神,听了这话立即拔出利刃。

“住手!”

“住手!”

前一句是苏定方,范老三置若罔闻,反而上前一步。

后一句是李善,范老三立即停下脚步,咬咬牙退了一步。

“还不收起来。”

李善的话轻描淡写,而范老三虽然双目喷火,但还是归刀入鞘。

苏定方偏头看了眼李善,一路上这位青年待下随和,与下人说笑无忌,甚至村内孩童取笑骑术,都被其一笑了之,但没想到如此令行禁止。

苏定方一路上不是只顾着驾车的,他看的很清楚,郭朴、朱八一行人是李善部曲,而范老三一行人却是穿着唐军制式服装,显然是军中精锐。

李善能呵斥自己的部曲,这不奇怪,但能呵斥唐军精卒,就显得有点奇特了……苏定方本就是军中中下层将校出身,知道这样的威势不是靠世家子弟的地位就能得来的。

“不过闲聊几句而已,难道秦王需要你拔刀威逼老者,逼认殿下仁义?”李善温和一笑,双手用力搓着取暖,“这憨货……凌伯勿怪。”

“不敢当此称。”

李善瞄了眼,这老头脸上神色硬邦邦的,显然脾气有点硬。

“当得起,当得起。”一直在看热闹的周赵笑道:“当日一言险些令秦王铩羽而归,这般人物,自然当得起。”

凌伯凝神看向周赵,“你乃何人?”

李善好笑的看着周赵,让你用假名,这下看你怎么混过去。

“贝洲后学末进……拜见祭酒。”周赵含糊带过。

“本地人还路痴……”李善嘀咕了句,又问:“什么祭酒?”

周赵低声向李善解释了几句,他毕竟是河北人氏,对窦建德麾下部将知道的不多,但对那几位名气颇大的名士很是关注。

也是昨晚知晓村民都是窦建德旧部亲眷后,周赵才细细观察,适才出言试探,终于确认了这位凌伯的身份。

毕竟窦建德起于草莽,能招揽的名士不多,凌姓本就是小姓,很容易猜到。

这位凌伯名为凌敬,本为山东名士,后被窦建德招揽,官居国子祭酒,是窦建德麾下最重要的谋士之一。

抵定天下大局的虎牢关一战,窦建德受阻月余,就在李世民即将动手之前,凌敬向窦建德献计,渡黄河,转攻河阳,以重兵坚守,再遣大军翻越太行山攻入河东道,入上党,攻略汾州、晋州。

战后曾有人如此评价,若夏王采纳此策,夏军未必能攻入河东道,但秦王也未必能扫平中原。

这么牛……李善在心里复盘,还真有可能,关中、河东是李唐的基本盘,李世民率大部分兵力出关,河东道留守的兵力应该不多。

如果窦建德挥军攻河东道,只靠李世民带到虎牢关的三千骑兵,显然是拦不住的……如果调配兵力,那洛阳之围就是一句空话了,王世充也不至于白衣出降。

典型的围魏救赵。

一旁的苏定方也走过来,低声道:“凌伯与义父交好,但和汉东王不和,虎牢关一战后就归隐乡野,去年汉东王起兵,强行召其入帐,洛水大战后某将凌伯接去冀州。”

李善饶有兴致的看着凌敬,行礼道:“小子孤陋寡闻,不知凌伯大名,适才失礼了。”

“但凌伯未至关中,不知内情,大发厥词……失言失言,凌伯勿怪。”

“当然了,正所谓,不知者不罪。”

凌伯眯着眼盯着李善,“听大郎所言,足下乃是秦王麾下英杰?”

“小子虽得秦王赞誉,但未入秦王府,今日坦然直言,还请凌伯指点。”李善接过郭朴递来刚煮的热汤暖手,“去岁,秦王扫荡中原,攻灭郑夏,生擒夏王并王世充,力劝圣人怀柔,可惜……”

“当然了,此事众说纷纭,不可断定,但自那之后,陕东道风平浪静,而河北道纷乱频频。”

顿了顿,李善抢在凌伯之前补充道:“年初秦王征伐河北之前,遭闲置数月。”

凌伯一怔,片刻后点头道:“是了,秦王军功盖世,却偏偏是次子……否则也不至于刘黑闼纵横河北半年,唐军丧尽,才让秦王出征河北……”

“陕东道……乃秦王心腹掌之?”

啧啧,李善有点佩服,这人心思转的好快,“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乃秦王亲领,仆射乃蒋国公,尚书左丞于学士兼秦王府从事中郎,尚书右丞韩先生亦兼秦王府从事中郎。”

一旁的郭朴听不懂,但苏定方、周赵略一思索就明白了。

陕东道风平浪静,显然是官员奉李世民之命怀柔,而河北道……不归属李世民的势力范围,窦建德又曾经屡次大败唐军,圣人李渊下令斩首,又搜捕窦建德余部,这才惹出了刘黑闼起事。

“王世充流放,偏偏夏王……”凌敬言语间犹有怨恨,“同安夫妇、徐世绩徐盖、李神通……”

这些人都是被窦建德俘虏但最后送回长安,甚至李世绩逃窜,窦建德都没杀了其父徐盖,堪称仁义……这事儿的确是李渊不地道。

不过李善今天不是为李渊,而是为李世民,这些话也是说给郭朴听的。

“洛水大捷战报入京,圣人立召秦王归京,使齐王统率河北诸军,搜捕刘黑闼余党,手段酷烈。”

李善叹道:“淮阳王道玄兄时任洛洲总管,为此和原国公史万宝起隙,最终东宫出手,太子嫡系庐江郡王接任洛洲总管。”

“淮阳王与史万宝不合?”凌敬眉头一皱,转头看向苏定方,“记得淮阳王乃河北道行军总管,史万宝副之。”

李善苦笑道:“这也是小子为何急行南下的缘由啊。”

凌敬年纪大,但心思真够快的,立即指着马车,“大郎去问问,若能支撑,速速启程。”

显然,凌敬察觉到,接下来去魏洲的这一段路程,绝不会风平浪静。

李善默默的爬上马背,心想也不知道刚才郭朴记下了多少,回京后会不会禀报李客师或者李楷,最后这些信息会不会转到李世民那儿。

在知道凌敬的身份后,李善心里就有了个模糊的念头,这老头是很有用的。

惭愧,惭愧,虽然朱氏始终要给儿子树立以义为先的人设,可李善前世的坎坷经历让他往往以有用,还是没用来作为判断标准。

第一百零三章 晕眩 百多人经过一日路程,抵达冀州和贝洲的交界处,枣强。

刘黑闼两次起兵,大致的路线都是由北而南,攻破定州、深州、冀州、刑洲,最终以攻占洛城为目的。

德州、沧州一带往往是旧部起兵响应,并不是刘黑闼主力盘踞的区域。

所以,枣强虽然还隶属冀州,但却在冀州的东南角,距离德州不远,少有战事,还算安宁。

在城外寻了个庄子落脚,苏定方是本地人,自然有这种渠道,李善主动提出让人去城内请了个名气不小的大夫。

最终……苏定方无语的看着那大夫郑重其事的向李善行礼,口口声声言此为活死人医白骨的神技,支支吾吾的露出口风想拜李善为师。

李善很满意的送走了那大夫……多好的人啊,通过他,苏定方会清楚这份人情到底有多重。

一夜无话,第二日众人继续启程南下,越过两洲边界,向西南方向行去。

“你个皮猴小心点……”李善稀奇的指了指范十一,“咦,衣服补好了?”

范十一是军中斥候,这些日子一直在郭朴手下,昨日遭遇突厥,逃窜时候被射了两箭,还好跑得快,距离远,只是略略入肉,不过衣衫被刺出个大口子。

“昨晚有人替他补的。”一旁的朱八用羡慕嫉妒的口吻说:“心灵手巧呢……”

李善嘿嘿笑道:“记得你个皮猴还没成亲……倒是好福气。”

一边说着,李善一边回头张望,此次随苏定方南下八十多人中,有二十多个女眷,其中有八九个未出阁的小娘子,也不知道是哪个?

一旁在马车上挥鞭的苏定方笑问:“李兄,为何称他皮猴,有何典故?”

昨日大夫诊治,母亲再无性命之忧,只需静养多日就能痊愈,苏定方心情不错,事实上他今年才二十三岁,虽性情稳重,但并不沉默寡言。

李善呃了声,范十一特别好动,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动弹……有点像李善小时候,记得前世爷爷就是骂皮猴。

想了想,李善一本正经的说:“某生于岭南,曾见过山中猿猴,中箭不倒,仍攀跃如飞,后以渔网捕之,其皮极厚,寻常箭头难入,山人称其皮猴。”

“昨日见范十一中箭不倒,某这才脱口而出。”

苏定方总归还是个年轻人,半信半疑,“世间还有此等奇物,难道是如《山海经》描述的那等异兽?”

马车另一侧的凌伯是个人精,瞄了眼忍笑的李善,放声道:“犹记得虎牢关一战,玄甲军骑兵破阵,淮阳王身披百箭,那当是皮猴之王了?”

麻痹这老头真讨厌,自从昨日言语吃瘪之后,总想方设法给老子添堵……李善斜了一眼过去,心里却不禁惦记起李道玄。

此时此刻。

冀州、深州交界处,身着明光铠的李道玄手持马槊催马缓缓出阵,在他身后是五千蓄势待发的精锐骑兵。

以李世民为偶像,为榜样的李道玄从来没有想过让其他人领骑兵冲阵,他回头看了眼后方,虽然看不见,但他知道,行军长吏薛忠应该就在史万宝身侧。

深深吸了口气,李道玄不再回顾。

对面看不到刘黑闼的大旗,前阵尽皆突厥骑兵,阵列松散,但李道玄相信,击破前阵,必能见刘黑闼主力,突厥骑兵不会死战。

李道玄高高举起马槊,阵后有人高声传令,赤裸上身的大汉双手击鼓,唐军精骑缓缓向前。

是逆风,李道玄心里无来由的如此想,而且昨日有雨,地上处处可见泥泞。

天时,地利,人和……

李道玄拼命将那些念头丢出脑海……

虽然年轻,但李道玄冲阵经验丰富,估算距离后低下头,放下面罩,双腿用力夹了夹马腹。

对面突厥人毫不意外的洒出一蓬箭雨,但唐军精骑前阵的骑兵都身穿如明光铠、山文甲的铁甲,骑士头顶都有铁制头盔遮掩。

李道玄默默在心里计算,偶尔抬头看一眼确认距离,耳边传来杂乱的各种击打声。

清脆的,那是铁制箭头;沉钝的,那是骨制箭头。

声音略响的,那是箭支射中了头盔;声音短促的,那是射在了明光铠的甲板上。

加速,加速!

快了,再加速!

一声霹雳大喝猛然炸响,李道玄胯下健马再次加速,迅如闪电的窜出,马槊如毒龙一般的猛然探出,戳入一名突厥骑兵的胸膛。

马速不减,李道玄双手持槊加力,槊头顶着一具尸体将后方几个突厥骑兵撞下马来,这才将尸体高高挑起。

周围一片大哗,只听得弓如霹雳声响,数十支羽箭射来,李道玄凛然不惧,只以带有护臂的手臂略略挡开,另一只手放平马槊,双腿用力,趋马狂冲。

似乎只一瞬间,淮阳王李道玄已然破阵,身后的亲卫放声大呼,加速赶上护住两翼。

第一波骑兵分为两支,一支跟着李道玄纵向穿刺,另一只保持大致的方向,将不大的缺口横向撕裂。

第二波骑兵是由护军柳濬统率,顺着第一波骑兵撕开的口子顺利的杀入阵中。

远远站在山丘上刘黑闼冷笑一声,心里不无得意,三战三败,果然引出了唐军主力,只要一举败敌,山东之地尽在手中。

刘黑闼惯以狡诈闻名,此番设计也是费了好大工夫才说服了那些一心要去劫掠的突厥人,才能成功的诱出唐军主力。

而且刘黑闼此次排兵布阵也吸取了洛水、虎牢关两战的教训,虽然兵力雄厚,却没有将兵力横向展开,而是在中路布置了重兵,只要唐军无法透阵而出,必然被锁死阵中。

“娘的!”刘黑闼身材魁梧,眼力也好,看见前方突厥骑兵四散避让。

突厥骑兵肯打前阵,那是因为刘黑闼答应了很苛刻的条件,但谁想得到,这帮突厥人不肯卖死力。

李道玄也敏锐的发现了这一点,当他连续杀透两阵之后,突厥骑兵已经不正面相抗,而是向两边散开,动作迅速,让李道玄追之不及。

这是个好征兆,这意味着突厥兵的确不会竭尽全力相帮刘黑闼。

当前方百余突厥骑兵四散之后,显露在李道玄眼前的是,密密麻麻的大批士卒,有骑兵,有步兵,阵中高高飘扬着“刘”字大旗。

一声厉喝,身上密密麻麻插着数十支羽箭的李道玄毫无畏惧跃马入阵,手中马槊早已染满血迹,身后的数千唐军精骑齐齐加速,如闷雷一般的马蹄声令人心惊胆战。

但很快,很快,李道玄就发现有点不对劲,马速渐渐慢了下来,锋锐的冲势渐渐钝了下来。

面前的敌军士卒太过密集,杀不胜杀,而且地上泥泞太厚,非常影响马速,最重要的是敌军一个个小阵间,摆设着巨木、简易栅栏各式阻拦物。

在百余亲卫环绕中,李道玄稍稍勒马,环顾四周,两支骑兵正从两翼包抄而来,后方的突厥骑兵渐渐聚拢,如果不能迅速破阵,必然被对方包围。

李道玄一个激灵,回头怒视,理应早已出发的两万唐军步卒呢?

如若步卒顺势入阵,不愿死战的突厥兵必然不会冲阵,刘黑闼麾下的两支骑兵也不敢如此毫无顾忌的从两翼包抄。

难道真如李善所言,他史万宝敢让一个亲王亡于阵中?

“殿下,殿下!”

听见右边柳濬焦急的呼喊声,李道玄侧头看去,却被阳光晃了眼。

明明是令人觉得温暖冬日,却如酷夏烈日一般,让李道玄顿生晕眩感。

第一百零四章 冲动和愚蠢 当年仅十九岁的淮阳王李道玄跃马冲阵……不,事实上,李道玄还没破阵,只在激昂鼓声中趋马加速的时候,后方唐军大阵中,已经出了幺蛾子。

行军长吏薛忠不安的看着聚拢而来的诸多将校,忍不住高声问道:“原国公,主帅冲阵,当使将校归位,督军向前。”

这是说给史万宝听的,也是说给那些将校听的,史万宝是副帅,淮阳王才是主帅。

主帅冒死冲阵,副帅却召集众将,显然是有异动。

但史万宝像是没听见似的,眯着眼看着正在冲锋的唐军精骑,似乎试图看清最前方那个让自己忍气吞声许久的青年郎。

这口气已经憋了好几个月,终于到了解的时刻了。

在激荡的鼓声中,前方传来隐隐的欢呼声,诸人均向北眺望,在场的都久历战阵,当然知道,这意味着,自领精骑的主帅淮阳王已然破阵而入。

史万宝轻笑一声,笑声中颇有些鄙夷意味,“霸王之勇,也不过自刎乌江。”

“原国公,当督军向前!”薛忠猛地扑在史万宝身侧,一把扯住对方的衣袖,高吼道:“突厥四散,不愿死战,主帅破阵而入,步卒补之,必能大胜!”

周围将校颇为蠢蠢欲动,如今天下大抵平定,中原、北部,刘黑闼是仅有的几个还在蹦跶的叛军中最强的一个。

开国军功的机会不多了,谁不想要?

向来缩着身子的史万宝突然在马上长身而起,像是长了一截似的,一脚将薛忠踢开,右手从怀里取出一张叠起来的丝帛,厉喝道:“圣人手诏在此!”

万军从中,人呼马嘶,猛然听见这石破天惊的厉喝声,登时寂静非常,似乎连鼓声都听不见了。

“老夫奉圣人手诏,淮阳小儿虽名为主将,而大军之进止皆委于老夫!”

被踢开的薛忠如坠冰窟,不可置信的看着史万宝,他奉命留守,就是为了督史万宝率步卒前行,没想到对方居然拿出了圣人手诏。

“不,不……”

史万宝的视线带着得意、狠辣,但更多是快意,“不信?”

“是圣人手诏抵不过天策府之令?”

“此乃河北道,非陕东道!”

周围一阵沉默,史万宝向北戟指,“淮阳小儿自持勇武,却不知兵法,不知进退,视军国大事为儿戏!”

薛忠喘了几口粗气,高声道:“敢问原国公,何时得圣人手诏?!”

这是个很容易被人诟病的关键,史万宝上任河北道行军副总管已经两个月了,之前一直隐忍不发,甚至麾下精骑被淮阳王拨走也不吭声。

直到身为河北道行军总管的淮阳王破敌前阵,身陷阵中,史万宝才翻出底牌……显然,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一旁的将校中,有根脚的已经想到史万宝是东宫嫡系,而李道玄向来和秦王亲厚了。

消息灵通的更知道,秦王自扫荡中原后颇遭闲置,在这一点上,圣人和东宫是站在同一立场上的。

“原国公。”一员偏将扬声问:“如今淮阳王陷阵,今日战事如何处之?”

史万宝捋须笑道:“刘黑闼惯以狡诈闻名,淮阳小儿轻脱妄进,若此事步卒向前,必然败北。”

“今淮阳小儿陷阵,待其败退,敌军南追,只需坚陈以待之,破之必矣!”

几员偏将对视了一眼,如今军中大都步卒,若是淮阳王败退,突厥大军南追,能挡得住吗?

但谁都没跳出来……人家拿出圣人手诏,意味着已经将刀高高举起,谁会主动将脖颈送上去让史万宝砍?

“蠢不可及!”

“蠢不可及!”

扯着嗓子大骂史万宝的薛忠出身名门,晓军略,通兵法。

其族兄薛收是秦王府的记室参军,精通兵法,去年扫荡中原,就是薛收建言,分兵虎牢关,一战擒两王。

眼见将校归位,眼见淮阳王陷阵难出,绝望的薛忠放声大哭,“太平县公惯以骑射破敌,如今却有人欲以步卒败骑!”

史万宝脸色难看到了极点,这是薛忠在骂自己不懂兵法呢……太平县公就是其兄史万岁,是前朝公认最擅率骑兵的名将。

此时此刻,鼓声早歇,两万有余的唐军大阵多有骚乱,却一步都未上前。

不仅是陷入阵中正在奋力搏杀的李道玄发现了,那数千唐骑都发现了。

恐惧的情绪在蔓延,李道玄远远眺望,山丘上正有人指手画脚,想必就是刘黑闼了。

但山丘下密密麻麻排列着数个方阵,左右两侧还有大股骑兵护佑,已经没了速度的唐骑不可能冲得过去。

“殿下!”柳濬手中马槊都丢了,只抡着不知从哪抢来的半截枪杆乱劈,“殿下,退,退吧!”

“悔不听劝诫。”李道玄下嘴唇被咬的一片殷红,脑海中飞快的闪过李善那晚的殷切言语、详尽剖析以及最后那句“竖子不足与谋”。

虽然不知道后方发生了什么变故,但能确定,是史万宝,是史万宝,只可能是史万宝!

在这种情况下,李道玄如何敢回阵,今日必败,但若溃兵反破己阵,他可以想得到战后会发生什么……

“你率兵往东,冲出去,绕过下博南下!”

“去深州……不,去魏洲!”

“殿下!”柳濬急促的呼喊了两声,却见李道玄放声呼喊亲卫,强行加速,高举马槊,聚拢残部,向西杀去。

一根突然飞来的冷箭让柳濬来不及想更多,只能返身向东,率已然不多的余部向东冲去。

唐军精骑突然一分为二,一支向东,一支向西,山丘上的刘黑闼看的真真切切。

“追哪一支?”一旁的中年将领高声道:“往西去赵州、刑洲,不用管,追往东的那支?”

刘黑闼微微一笑,“尚有余勇可嘉,何以择一弃一?”

中年将领咧咧嘴,只指了指正面战场。

“娘的!”刘黑闼又不禁骂了句。

李道玄冲阵勇猛,突厥骑兵四散相避,而现在唐军逃窜……刘黑闼正要传令让突厥兵追击逃骑,这差事伤亡小,想必突厥人乐意。

但事实上,散在战场的突厥骑兵在号角的指挥下径直南下,直扑顿足不前的唐军大阵。

刘黑闼一声哀叹,这帮突厥人真是大爷啊。

想让他们往东,他们偏往西。

想让他们赶狗,他们偏要撵鸡。

突厥兵直扑大阵,无非是为了刘黑闼之前的许诺,败唐军,下博城任尔等处置。

显然,突厥人绝不想看到,等他们追击敌骑回来,结果下博城已然被攻破。

想了又想,刘黑闼咬着牙也没说什么,一来不敢,二来……他是贝洲人氏,冀州一破,不将下博城喂给突厥人,说不定突厥兵大掠贝洲。

虽然已经引突厥入寇河北,但总不能让突厥人连贝洲都不放过吧?

“王小胡!”刘黑闼黑着脸骂了句,“骑兵都带去,追往……”

“往西的那支。”一旁的中年文士手指西侧,“适才见淮阳王高举马槊,向西而去。”

看着大队骑兵向西追去,刘黑闼才凝神眺望正面战场,五千唐骑已经四分五裂,部分随李道玄、柳濬左右逃窜,剩下的只能各自为战。

但骑兵,特别是这种用以冲阵的骑兵,没了速度,只能任人宰割。

眺望远处,突厥骑兵已经快速聚拢,从两翼包抄似乎打算原地固守的数万唐军步卒。

只一波箭雨,唐军阵脚已然松动,主帅副帅不合,数千精骑全军覆没,士气大沮,军无战心,兵无战意。

面对突厥人如此攻势,试图固守的史万宝绝望的发现,就连身边的亲卫都有崩盘的迹象。

史万宝自以为一切都谋划好了,但事实上,史万岁堪称名将,史万寿亦是不凡,而三兄弟中唯一没有在前朝出仕的史万宝,的确没有军事天赋。

勾心斗角,背后出枪,在朝中或许有用,甚至能以此上位,但在战场上,这些都是至败的关键。

只一刻钟不到,看似庞大的唐军大阵就在突厥人的攻势下解体,有的向后逃窜,有的聚众搏命,也有跪地求饶。

史万宝带着不到百人的亲卫,趋马向南狂奔而去,在他身后,刚刚竖起的“史”字大旗颓然落下。

志得意满的刘黑闼下了山丘,乘马向前,笑道:“此战之后,当复河北。”

身侧的中年文士是刘黑闼麾下第一心腹范愿,指着西侧,“回来了。”

刘黑闼转头看去,数百骑兵滚滚而来,为首的王小胡手持马槊,也不下马,一脚将身侧马上绑着的唐将踢下马。

“淮阳王啊。”

都是亲身经历虎牢关一战的老人,谁都认得这个年仅十九岁率先透阵,竖起大旗的李道玄。

生擒主帅,驱逐副帅,三万唐军精锐,除了向东侧逃窜数百骑之外,几近全军覆没。

换句话说,整个河北道,除了尚未失陷的各州留守兵力外,唐军已经无能为力。

李道玄的冲动,史万宝的愚蠢,让唐军损失了在河北道几乎所有的机动力量。

经过将近一个月的谋划、隐忍,刘黑闼完美的达到了作战目的,几乎拿到了他想拿到的一切。

接下来,刘黑闼只需要各个击破,短时间内必能席卷河北。

第一百零五章 错的反正不是我 距离枣强百里外,已是贝洲境内,路旁空地上,百多马匹被缰绳捆在树干上,十几个半大孩子正拿着草料喂马。

“用力点,用力点!”

李善趴在草席上,范十一嬉笑着的在他背上用力按摩。

受冻挨饿也就罢了,两胯都被磨的血淋淋的也就罢了,腰酸背痛实在让李善难以忍受,开车还能有个靠背,但骑马……

于是,李善只能忍痛授范十一这套按摩秘术。

原本李善想将秘术传与苏定方那位义母……可惜人家不肯学,真是不上进啊!

周氏,十九岁,虽粗衣木钗,却千娇百媚,去年刘黑闼席卷河北后,高雅贤今年初才娶进门的,可惜现在成了寡妇。

一想到这儿,李善的视线不由自主的投向马车边的周氏,也不知怎么滴突然想起了一句台词……

她已经成了寡妇了,那就不能再让她守活寡!

还在胡思乱想呢,殿后的范老三大步走来,蹲下身子,“李郎君。”

“蹲这边。”李善眉头一皱。

“呃……李郎君,好像路走偏了。”

“嗯。”

“由枣强南下入贝洲,理应往西南方向,但一直是往东南方向。”范老三伸手指着东侧,“都快到德州境内了。”

“嗯……嗯?”李善懒洋洋的说:“知道了……”

看范老三还不滚蛋,李善半趴起来,解释道:“往东南方向,绕过漳南县嘛。”

“为什么要绕过漳南县?”

“刘黑闼那厮就是漳南县人,老苏去年跟着去过好几次,他义父当时是右仆射嘛。”

范老三有点不爽,他和郭朴不同,府兵出身,看苏定方、凌伯一直不顺眼。

呃,其实主要是凌伯那张嘴有点毒……刚才还在说,若是去年夏王纳谏,不仅秦王无功而返,而且洛阳之围也能解。

这时候也休息的差不多了,郭朴、苏定方吆喝着准备上路,几个人凑过来,正听见李善在那扯淡。

“其实绕过漳南县也是有好处的,不仅因为那是刘黑闼乡梓。”李善一边起身一边说:“德州尚未失陷,再东侧的沧州、盐洲、弓洲不会发兵西向……对吧?”

周赵大力点头,“沧州、盐洲均是刘黑闼旧部聚众起事,弓洲总管刘会乃窦建德旧部,举城而降,理应都固守境内,不会西进。”

李善满意的点点头,“所以,我等南下途中,无需担忧东侧,路线略略偏东,更为稳妥。”

话音刚落,急促的马蹄声骤然响起,众人转头看去,是朱石头趋马而来。

“大……大郎,郭叔,遇见一股人马……”

“喘口气再说,说仔细。”郭朴递去水囊,仔细问了几句。

朱石头是跟着范家几个士卒去前方探路,遇见百余骑兵正在追杀数十骑……呃,被追杀的骑兵是唐军士卒。

苏定方牵着马轻声问:“什么方向?”

“从东边来的,范老九还在盯着,让我回来报信。”

安静下来了。

气氛有些古怪。

依旧面带笑容的李善若无其事的问:“百余骑追杀……如何处置?”

周赵细细打量……呃,这厮脸皮好厚,居然都不红。

不过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苏定方并没有开口,只转头去看马车,显然是在避嫌,将李善、郭朴、范老三等人决定。

“不过百多骑而已,如若择机突袭,破敌不难。”范老三最先说话,他是府兵出身,听到同僚被追杀,自然有袍泽之情。

郭朴看了眼李善的神色,才说:“这边朱家沟青壮三十人,加上老范、李家亲卫,约莫半百,不知苏兄那边……”

苏定方面无表情,“青壮皆出,四十余人,均能驰马冲阵。”

“人数大致相等,但朱家沟青壮不擅马战。”李善琢磨了下,“来不及了,留十人护佑老弱妇孺,朱八你也留下,盯着那个突厥人,余者均带去。”

“走!”

朱石头在前引路,不过一刻钟就到了,李善小心的拨开拦着的树枝向下看去,这是一块不大的盆地。

百余骑持长矛正沿路追杀不远处的唐兵,李善细细看了眼,“就这几个人了?”

“之前查探时还有二十多人,现在就这七八人了……”

“能打吗?”

李善选择尊重专业者的能力,这句话是问苏定方的,但范老三抢在前面低喝道:“能杀。”

好吧,又是一句能杀。

不过那日遇见突厥兵,范老三说能杀,也的确杀了个干净,李善回头看了眼,眨眼工夫,又两人被射落马了。

咬咬牙,李善挥手道:“去吧,如何出击,何时出击,均由苏兄做主。”

“什么?”范老三音调一响。

苏定方也推辞道:“在下何德何能……”

郭朴站在一旁不吭声,李善也不吭声,只听着范老三的反驳,苏定方的谦让。

回头又看了眼,李善摆手道:“算了,不救了。”

范老三的声音又尖锐起来,“为什么?”

“来不及了。”李善面无表情的说:“等你们说到喉咙干,人早就死完了,只怕血都流干了。”

范老三愤恨的踹了一旁大树一脚,“某打头阵!”

苏定方瞥了眼李善,“将为军胆,还请范三哥护佑李兄。”

“老范留下,郭叔跟去。”

目送苏定方、郭朴离开,李善看了眼范老三,眼神淡然,但有着说不出的意味。

范老三咽了口唾沫,“李郎君……”

“嗯?”

“适才失礼……”

“不失礼。”李善笑道:“你非某部曲,只是奉命护送而已,待得到了魏洲,或回京后,再不相见。”

范老三急的脑门子上都是汗,“十一说……郎君愿收我等入门下。”

范老三从军多年,家中已经无人,就连村落都被突厥洗掠,分的田地都在京兆,早就想找个地方落脚,也要找个主家为依仗。

李善轻描淡写的说:“说笑而已,尔等军中勇士,惯以抗上,某可使不动。”

不再理会范老三,李善回头继续看战局,眼角余光扫了扫一直不作声的凌伯,随口问:“苏兄平日也这般谦逊?”

“定方少有豪气,胆气超群,十四岁随父陷阵,后统领乡兵,赏罚分明。”凌伯嗤笑道:“只是顾及你而已……”

周赵笑呵呵道:“欠下如此人情,自然要谦逊一二。”

顿了顿,周赵补充道:“晚辈可不是只指救母一事。”

看凌伯脸色不对,周赵赶紧再次补充,“也不是救令孙女之事。”

看热闹的李善忍不住噗嗤笑出来了,他是今日才知道,凌伯对自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态度是因为……那个被自己剪了衣衫的女童是凌伯的孙女。

黑着脸的凌伯低声骂道:“就算刘黑闼那厮当面,他难道还敢将老夫如何?!”

凌伯当然知道周赵指的是李善救下满村性命这个人情。

周赵的嘴巴也挺尖酸的,足以和凌伯分庭抗礼,随口道:“早知如此,那也不必将范愿长子的尸首掩埋了,凌伯直接背着去见汉东王就是。”

说话间,盆地里逃窜的八人已经变成六人,变成五人,变成四人了……

李善低喝一声,“闭嘴,来了!”

不得不说,范老三、郭朴都是军中悍勇之士,但在战机选择上远远比不上苏定方。

真是人的名树的影啊,从这场小小的战事也能以小见大。

当苏定方催马加速,率兵冲阵的时候,敌军百余骑几乎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不是不想做出反应,而是没办法。

苏定方选择的时机太贼了,当他从高地俯冲而下露出身形的时候,敌军百余骑已经接近,最前面几骑甚至都已经越过。

敌军没有减速的机会,没有转向的机会,他们几乎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当苏定方跃马而下,手持马槊冲入敌军侧面,率数十骑兵将百余骑截断的时候,胜负已分。

李善向前几步,扶着大树细看。

在这个还是骑将逞威的时代,武将强大的武力能带来什么……苏定方告诉了李善。

沉重的马槊似乎像根火柴棍一般在苏定方手里被随意摆弄,左劈右刺,血光连连,面前无一合之将。

只见苏定方突然放平马槊,右臂一挥,横扫千军如卷席,将五六个敌兵扫落下马,左手顺势抽出长刀,只斜斜伸出,借助马速让两三个敌兵身上血花四溅。

有如此勇将为先锋,数十骑非常轻易的杀透敌阵,敌军至少四五十人被打落马下。

还剩的几十名骑兵似乎还不想离去,苏定方催马上前,放下马槊,取出弓箭,连放六箭,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见身边惨叫连连,立即丧魂落魄的四散逃窜。

凌伯侧头看了眼范老三,“骁勇如此,可弱于尉迟恭?”

范老三这些天老是吹嘘当年在玄甲军中,眼见尉迟恭战场逞威,勇猛无比。

这会儿的范老三还在满心惴惴,像焉了的茄子无精打采。

李善叹道:“未见尉迟之威,却见定方之勇。”

下面已经在打扫战场了,好不容易逃了条命的四人毫无仪态的瘫坐在地上。

李善一行人下了山,凌伯突然一怔,“玄素……”

坐在地上的一位中年人仰头看来,神情诧异,“你……凌敬!”

等李善弄清楚这股追兵来历,和这位中年人来历后,长叹一声,“东侧敌军,实是意外。”

错的……任谁谁,反正不是我!

第一百零六章 这次不会错了 这是李善第二次见识到骑兵小规模冲阵,前一次李道玄整军肃然,有军阵之风,而这一次,很大程度上依仗苏定方选择出击的时机,以及个人武力带来的震慑。

不过相同的是,伤者很少,此次冲阵,只有两名朱家沟青壮受了轻伤,李善熟练的清创、上药、包扎。

等李善走到凌伯身边,只听见他用那种带着嘲讽但也感慨的口吻在说:“旧主未亡,不侍新主,玄素倒是有始有终。”

那位中年人面色清冷,虽然狼狈却有凛然气范,听了这话也没动怒,抬头看了眼李善,“未曾受伤,无需医者。”

“咳咳。”凌伯咳嗽两声,努努嘴道:“河东蒲州人氏,张玄素,景城录事参军。”

张玄素?

这个名字好像有点印象……李善怔了怔,但一时想不起更多的事。

李善适才已经打听了下,这位是从观洲逃出来的,只问道:“先生西来,为何有追兵穷追不舍?”

“可还会有追兵西来?”

张玄素这才仔细打量了眼李善,原本以为是个医者。

“不会。”张玄素断然道:“某与刘会有公恨,但其遣兵追杀,却为私仇,那百多骑是刘会亲兵。”

李善不太放心,继续追问,张玄素叹息着将事情缘由一一道来。

刘黑闼攻破定州大举南下,使人说动观洲总管刘会起兵响应,刘会是窦建德旧部。

景城录事参军张玄素当机立断,居然将刘会给扣下来了,可惜这位弓洲总管武艺娴熟,居然硬生生杀了出去,举兵反叛,但留在城内的妻儿死于乱战之中。

这下子,公恨变成私仇了,也难怪刘会派出亲兵穷追不舍,都过了德州追到贝洲境内了。

李善懒得管这位的悲伤春秋,吆喝着准备上路,接下来的路程还不知道会如何呢。

但等他上马后,突然一个激灵,噢噢噢,原来是张玄素啊!

李善对初唐历史知道的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大致记得些事件、人名,但的确记得张玄素这个名字。

不过只记得一件事,这位张玄素后来是贞观年间东宫属官,多次劝诫太子李承乾,可能嘴炮很过瘾。

然后……然后李承乾听烦了,命刺客行刺张玄素。

李善绞尽脑汁的回想……上下五千年,有这么倒霉的东宫属官吗?

“去魏洲?”张玄素看了眼路旁的几辆马车以及女眷,甚至还有孩童,“这是……”

“均是当年旧人家眷,得定方收留,此时南下实有难言之隐。”凌伯也没说太多,“魏洲总管田留安是秦王一脉。”

张玄素点点头,“多谢凌兄。”

年初秦王征伐河北,大败刘黑闼,战后命张玄素任景城录事参军,所以他也算是秦王一脉,自然也希望南下去魏洲。

“谢某做甚。”凌伯扫了眼李善,“做主的又不是某。”

“那少年郎是……”

凌伯没吭声,他多次打探,旁敲侧击,至今只知道李善祖籍陇西成纪,生于岭南,现居于长安,但并不是陇西李氏族人。

张玄素这才确认,李善才是主事者。

救命之恩,尚未当年致谢,张玄素牵着马走近,镇听见李善骂道:“朱八你个憨货,让你盯着……看看!”

朱八绕到突厥青年身后仔细看了看,不由惊呼一声,拔刀在手,一脚将面目狰狞的突厥青年踢倒。

“居然差点被他挣出来。”周赵过来看了眼,“这厮好大的气力。”

“不是气力大就能挣脱的。”

“难道有经验?”

那日村落事变后,李善只留下了这个不肯开口但显然身份不凡的突厥青年,剩下的人包括范愿长子全都宰了。

这几日,突厥青年一直是被麻绳捆着双手骑在马上,纯用双腿驾马,居然也能跟得上……当然了,跟不上只能一刀杀了。

没想到今日大部分人出击,这突厥青年靠着树干一点点的磨,差点就挣脱出来。

劈头骂了朱八一顿,李善看即将启程,干脆利索的拔出匕首,地上的突厥青年面露惨色。

“放心,不杀你。”李善温和的笑了笑,让人重新将突厥青年双手背在身后绑好,然后用匕首在他双臂上划出长长的口子,鲜艳的血液登时涌出,滴滴落在地上。

“放点血,他就没气力了。”

“不包扎,多流点。”

李善将匕首递给朱八,“每天来个两三次,绝不会再有力气闹事。”

站在近处的张玄素清晰的看见突厥青年眼中的恐惧,那神色和李善犹温和的笑意呈现强烈的对比。

李善笑着说:“其实放放血,有好处,真的。”

突厥青年咬牙切齿,周围众人鸦雀无声……李善有点委屈,真的,定期放血真的对人体有好处,西方世界还长期将放血作为正规医疗手段呢。

当然了,一天两三次……这个频率稍微有点高。

果然,接下来一路上那突厥青年再也没闹什么幺蛾子,也不知道是不敢做鬼还是真的没了气力。

不过,一行人整体速度也慢了下来。

原本只是苏定方母亲乘坐一辆马车,但几次接战,几人负伤,再加上张玄素身边四五个后来救治的伤员。

再加上接下来的路途并不平坦,马车行驶速度不快,整体速度自然下降了不少。

当晚在一处村落借宿,李善不得已出高价又买了三辆马车,用以装载伤兵,还有好些被褥……还好马匹还有的多。

第二日清晨,一行人再次启程,周赵是贝洲本地人,这次是以他为向导,众人转向西南方向。

经过多日历练,李善骑在马上……虽然还不熟练,但也不会摔落,甚至还能聊上几句。

“昨日那是意外……不过某说的也没错,观洲总管刘会遣亲卫追杀张先生,也证明观洲叛军并无西来之意。”李善挥着马鞭说:“昨夜细看地图,只要绕过漳南县,接下来必然一帆风顺。”

马车边的凌伯和张玄素都不吭声,倒是苏定方接口笑道:“李兄细细说来。”

“漳南县乃是刘黑闼乡梓,说不定还有其旧部,之前是怕撞上了苏兄,如今已然绕过,自然无碍。”

“之前说过了,刘黑闼如今心心所念,必然是再复洛洲,哪里会管贝洲?”

“顶多遣派偏师击贝洲,主力必攻刑洲、洛洲。”

张玄素微微点头,“此言在理。”

这老头比凌伯可爱多了,李善笑着说:“更何况,贝洲人杰地灵,多有大族,刘黑闼所部必然不敢遣重兵攻城。”

“刘黑闼若能攻下刑洲、洛洲,贝洲说不定举城而降……”

“不错,贝洲的确人杰地灵。”

“不是说你。”李善咳嗽两声,“好像清河崔氏就在贝洲?”

周赵脸一黑。

“不错,再过去百里就是清河,上游便是清河县。”张玄素解释道:“贝洲在隋之前为清河郡,崔氏为清河郡第一大族,其次乃是武城张氏,均是传承数百年的世族。”

李善挥手道:“所以,刘黑闼即使遣偏师攻贝洲,也当不会越清河县东进。”

“所以,即使行程稍慢,也必然无碍。”

看众人都一脸赞同的神色,李善松了口气,昨日丢了脸……这次应该不会错了。

张玄素迟疑片刻,趋马向着李善方向靠近,“淮阳王……”

这是盘桓在张玄素心里好一会儿的疑问,如若刘黑闼攻刑洲、贝洲、洛洲,那必然先克冀州。

但前些日子还听闻,淮阳王李道玄领兵北上,三战三胜,复翼洲,击深州。

“淮阳王李道玄领唐军主力在下博城北,对阵刘黑闼并数万突厥骑兵。”凌伯似笑非笑道:“若按这位李郎君所说,唐军必败。”

张玄素脱口而出,“淮阳王乃秦王嫡系!”

意思很明显,李道玄是秦王李世民的人,你李善和李道玄不合,还没打就断定人家输定了,怎么还敢去魏洲投奔秦王府出身的田留安?

一旁的周赵解释了几句……李善和淮阳王虽相识不久,但颇为投机。

“臣下劝诫,主君弃之。”张玄素声如洪钟,厉声道:“难道主君弃之,臣下就能远而避之吗?”

李善对这厮的观感立即掉了个头,特么这是初唐啊,又不是明清,你这思维模式是有毒吧?

事实上,张玄素就是这种人,他是隋朝景城户曹,窦建德席卷河北,招揽张玄素,这老头始终不肯,直到隋炀帝死在江都,才出任黄门侍郎。

之后也一样,虎牢关一战后,唐朝整顿河北,张玄素隐居不出,直到窦建德在长安被杀,他才在洛水一战后受李世民招揽,出任景城录事参军。

听凌伯解释后,李善是这么想的……这位是个喜欢立牌坊的。

“咳咳,某非秦王麾下。”李善只丢了这么一句,也不管张玄素怎么想,转头去问:“苏兄,稍作歇息,待小弟查看伯母伤势。”

苏定方颔首正要说话,远处传来长长的吆喝声,上前探路的斥候趋马如飞,狂奔而来。

“郎君,前方有叛军!”

众人神色大变,李善咬着牙问:“从哪边来的?!”

“西面而来!”

第一百零七章 求求你别说了 跑路绝对是个技巧活。

首先,需要很强的方向感,你得能根据天上星星以及用各种方式来判断方向。

想往南跑路,结果迎面撞上由北而下的追兵,这是会让双方都懵逼的。

其次,需要很出色的地理知识,至少你得对周边的地形环境足够熟悉。

有时候山间一条小路能过,你偏偏要走大路,说不定就被追兵撵上屁股了。

如果追兵追的太紧,熟悉周围环境的,说不定你能找个山洞猫一夜,和追兵玩玩躲猫猫。

第三,需要学会使用各种交通工具。

跑路跑到一半,看到辆有油没拔钥匙的摩托车,你说你只会骑自行车,上帝都能被你气死……不过,这样或许没人问你追要西服了。

第四,需要出色的行动能力。

一旦有了决定,就不能拖拉,需要想到做到,在跑路的时候,拖拖拉拉那是对自己生命的不尊重。

有些幽静,也有些喧闹的山谷中,李善在心里想,可能还有第五,如果是多人跑路,那首领必须拥有下属的绝对信任。

悲哀的心里复盘了一遍,李善不得不承认,前四条自己大都不符合。

自己没有手机就是路痴,只知道前后左右,弄不清东南西北。

河北这地界……别说今生了,就是前世也没来过,而且沧海桑田,河流改道,地名易名,更让自己一头雾水。

交通工具……经过多日磨练,自己那马术,也最多是跟得上大队,这还是在整体速度下降的前提下。

行动能力……自己指挥基本靠嘴,这能力应该不能归属到行动能力这一栏吧?

至于第五条……信任感,李善叹了口气,摸了摸脸,有点疼。

这两天左一个耳光,右一个耳光,被打的啪啪响。

昨天说东边绝对无碍,结果撞上了张玄素被追杀。

好吧,那是意外,但今天信誓旦旦的说叛军不过清河,结果斥候撞上了五六百从西面驰来的叛军,而且斥候首领范十一还被生擒。

李善完美的用啪啪啪被打脸的方式,让自己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和信任感毁之一旦。

“李兄。”

终于回来的苏定方将马槊架在树干上,身上犹有血迹,身后的郭朴推着一个被堵住嘴巴的俘虏过来。

“回来了。”李善干笑几声,“还逮了回来,问了口供了?”

苏定方正要说话,那边凌伯喊了声,“大郎!”

苏定方转头看了眼,张玄素、凌伯、周赵等人都在,这是要议事的架势,他想了想低声说了几句,李善有点不想过去……那几个都是嘴巴比较毒的,之前已经被数落过了。

郭朴忍笑拉着讪讪的李善一起过去。

听闻范十一被生擒,苏定方果断的立即转移地点,他对周围地形非常熟悉,找了一处僻静的山谷,虽然地方不宽敞,但毕竟也就百多人,挤一挤还是能躲进来的。

之后苏定方又带了几个斥候回去探看,果然看到了数百叛军,还出手擒下一个俘虏。

“已然问过了。”苏定方低声说:“贝洲总管许善护领兵北上,于经城县外遇敌,领兵者乃汉东王胞弟刘十善,许善护兵败身死。”

“经城乃贝洲西北角,距离刑洲巨鹿不远,南侧就是洛洲曲周县。”凌伯瞥了眼李善,“李郎君料事如神。”

李善脸一黑,起身就要走人。

周赵一把拽住李善,“至少这次没错嘛。”

之前李善纵论战局,断言刘黑闼若能击溃李道玄所率唐军主力,必然东进攻刑洲,遣派偏师攻贝洲,然后合击洛洲。

所以,贝洲战事必然在刑洲、贝洲、洛洲三地交界处发生。

从这点来看,李善有着准确的判断。

但接下来,李善猜错了……刘十善转向攻入刑洲,但分兵两千东进,别说越清河县了,都到了武城、历亭了。

贝洲下辖诸县,经城在西北角,清河、清阳居中,武城、漳南、历亭三县都在东北角。

李善铺开地图,“苏兄,咱们如今在哪儿?”

苏定方伸手一指,李善估算了下,大约在漳南以南,历亭以北,历亭往西就是武城。

“如之奈何?”苏定方低声问。

“若是……”刚起了个头,李善就察觉到几道警惕的视线投来,悻悻闭上了嘴。

凌伯哼了声,“大郎,还知道什么?”

“只知道历亭县令今日举城而降。”苏定方想了想,“两千叛军便是驻守历亭,不过无突厥人。”

李善忍不住说:“清河崔氏,武城张氏,再加上漳南乃刘黑闼乡梓,定然不会让突厥……”

“闭嘴啊!”凌伯黑着脸呵斥。

周赵拽着李善的衣袖,苦苦哀求,“求你别说了。”

李善无语的一屁股坐下,自己有说错吗?

清河崔,武城张,还有漳南故土,刘黑闼疯了才会让突厥兵洗劫贝洲!

沉默了会儿,凌伯缓缓道:“不知外界情形,贸然动身南下,福祸难料……”

苏定方点头赞同,“马车行速难比良驹,而且是四辆马车,一旦被盯上,难以脱身。”

立即启程南下是决计不可能的了,贝洲总管兵败身死,历亭知县举城而降……历亭位于贝洲东侧,这意味着贝洲基本上已经被刘黑闼所部拿下了。

一旦启程南下,很容易泄露行踪……两千叛军就在历亭左右,按照苏定方的说法,因为水泽、山谷,从东侧是绕不过去。

从西侧绕……那是脑子瓦特了,怕对方发现不了?

一旦泄露行踪,即使不面对那两千叛军,只是些乡兵,这百来青壮……苏定方再勇猛也杀不出去。

周赵苦恼道:“但如今寒冬,山谷只能暂时栖身,青壮还能撑一两日,但孩童只怕……”

似乎已经陷入绝地,李善在琢磨,自己这会儿能不能开口……悲哀啊,身为首领,还需要考虑这种问题。

一直保持沉默的张玄素突然说:“淮阳王真的兵败?”

老头儿的声音颤颤巍巍,似乎还不敢相信。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若不是淮阳王兵败,冀州失守,徐十善能领兵杀到贝洲,击溃许善护所部吗?

更何况还有历亭县令举城而降。

郭朴和刚刚凑过来的范老三都垂下头,之前他们对李善的判断都是半信半疑,但没想到,淮阳王真的兵败。

李善轻轻叹了口气,他无比确定自己的判断没错,现在他只希望,李道玄能逃得一命……虽然根据历史判断,李道玄死在这一战的可能性不小。

“清河崔氏?”张玄素打起精神,“老夫和崔氏有些渊源,若是……”

苏定方听了片刻后才简短的说:“清河无战事。”

“清河崔氏,名望响彻海内,如此大族,自然明哲保身。”周赵的言语中带着嘲讽,“窦……夏王、刘黑闼,再早些的孙安祖、张金秤,劫掠为生,但谁会劫掠清河崔?”

“那武城张氏如何?”

李善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一行不过百多人,多有妇孺,一旦显露行迹……”

周赵摇头道:“若是那夜之事尚未泄露……”

李善厉声道:“若是清河崔氏、武城张氏首鼠两端呢?”

“有唐军锐士,有景城录事参军,有苏兄、凌伯等夏王旧部,若清河崔氏、武城张氏告知他人呢?”

“更何况,你以为刘黑闼麾下均是取之有道的爱财君子?”

“若是对方下手劫掠,甚至要掳掠妇女呢?”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见众人都看过来,李善觉得终于掌握住了局面,赢得了大家的信任,才放低声音,信心十足的说:“此地不可久留,不如绕行德州。”

苏定方眉头一皱,“博州尚未失守……不错,只能取道德州再南下。”

“虽然路程长,总比继续南下好吧。”李善在地图上比划,“继续南下去魏洲、博州……距离太远,很容易被叛军发现,对方守着历亭呢。

但若是向东北方向,半日可入德州,再南下绕行博州至魏洲。”

周赵、郭朴都点头赞同,这次就连凌伯点头了,按照现在的局势来说,这的确是最切实的一条路了。

“虽刘十善分兵两千东向。”李善长身而起,“但贝洲总管兵败身死,诸县献城而降,若无意外,贝洲再无战事……”

这时候,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众人转头看去,是范老三的族弟,之前随苏定方查探军情,一直在谷外放哨。

“三兄……李郎君,北边烟尘弥漫,似有战事。”

李善倒吸一口凉气,自己费尽周折,使尽手段,说的喉咙都发痒了,终于挽回自己在众人心目中的形象,也挽回了信任。

转头看看,周赵目瞪狗呆,凌伯仰头看天,张玄素盯着地面,郭朴不停来回抽插腰间长刀,苏定方盯着李善的双眼……

大型社死现场啊。

“没道理啊。”

“没道理啊。”

“真没道理啊!”

整整一刻钟,李善反反复复的嘀咕着,要不是周赵拉着,他都不肯来看看情况。

“只分兵两千东进,居然还北上……冀州已然失陷,难道是想攻德州?”

前面苏定方、郭朴、范老三、凌伯脚步一顿。

身后的周赵欲哭无泪,死死的攥着李善的胳膊,“求你别说了,别说了!”

第一百零八章 神机妙算 古代战场,没有望远镜,查探军情,往往只能登高望远,十余人攀爬了一刻钟才找了个能眺望战场的地方。

李善一边想着回头一定要弄个望远镜出来,一边问:“看得清吗?”

“是唐军。”苏定方断然道:“两三百骑兵,另一方……没有突厥兵,理应是汉东王麾下,也约莫两三百骑兵。”

范老三舔着发干的嘴唇,“郎君?”

这厮倒是学乖了,不再自作主张,李善想了想才问:“胜负如何?”

“唐军不敌。”苏定方眼力足够好。

李善迟疑了会儿,不救那是很容易做出的选择,山谷中也不过百多青壮而已,善骑兵冲阵的不超过五十人,施以援手也未必能赢,说不定还会将自己拖下水。

而且苏定方老娘、义母以及那些孩童都在身后,李善觉得即使自己想出手相援,苏定方也会拒绝。

但下一刻,苏定方回头吩咐,“清点人数,准备出击。”

一旁的周赵、郭朴都愕然,而凌伯哼了声,看着李善,“拜足下所赐,唐军、追兵南下,若不查探,如何放心……若是德州……”

说到这,凌伯冷笑两声,“足下神机妙算,实在令人生惧。”

李善听得懂这句话,北方有战事,走德州这条路也未必保险……自己刚才还预言了一波,说不定德州已经失陷了。

若是其他人随口说说也就罢了,而李善这两日的预言……显然把凌伯这种老狐狸都镇住了。

所以,如今最重要的是探明外界局势,救下这股唐军,或许还能抓几个俘虏,探明局势,再选择最合适的一条路。

不过李善还是挺不满的,追兵南下,德州可能失陷……难道是我干的?

什么叫拜我所赐!

完全是胡说八道!

黑着脸的李善无语的低头看了眼,陡峭的悬崖下,是一条不算宽的山路。

“郎君小心。”朱八拉了把李善。

“得有十多层楼那么高呢。”李善低低自语了句。

那边苏定方已经安排妥当,只率本部及郭朴、范老三所部出击,朱家沟青壮不擅马战,就没带上。

“朱八。”李善低声道:“将人都领过来。”

“苏兄,有件事还请足下一听。”

……

李善一向将骑马比作开车,自己的骑术大概属于被教练痛斥的节奏,毕竟时不时会歇火,甚至还会作死的从窗户探出身子往下跳。

郭朴、范老三大概是老司机了,能在马上杂耍,玩个托马斯全旋都是小儿科……这是李善亲眼见识的。

但今天李善见识到了专业赛车手的水准。

和昨日完美选择出击时机,以及伏击的方式不同,苏定方手持马槊压着马速缓缓上前,对方也不傻,立即分出了几十骑过来。

但等双方开始加速准备冲阵的时候,苏定方一提缰绳,胯下马如行云流水一般转向,绕出一个弧度,从侧面杀入敌阵。

站在山崖上的李善啧啧称奇,眼见苏定方杀入敌阵,立即引起一阵骚乱,这厮连马槊都懒得用了,手持长刀左劈右砍,登时数骑落马,周围敌骑慌忙避让,阵型登时大乱。

苏定方敢如此单骑入阵,一方面有强大武力为后盾,另一方面是因为李善将明光铠借给了他。

这幅明光铠还是李楷所赠,极为精良,穿戴上即使万军从中也能纵横驰骋,如李道玄虎牢关一战,被射成刺猬都没事,足以证明铠甲的防御力之强。

阵中有个猛人在大杀特杀,对面数十骑已然逼近,郭朴等人手持大弓,几箭射落敌骑,敌军终于承受不了,四散避开。

“将军,有援兵!”

声嘶力竭的吼声让柳濬精神一振,抹了把糊在脸上的血,他转头看去,侧面杀来援兵只数十骑,衣着混乱,其中只有十余人身穿唐军制服。

自下博城北兵败,柳濬率数百骑向东面逃窜,在收容逃兵之后知晓那日兵败实情,灰心丧气之下试图南下,所过之处无一人援手,几乎所有的城池都投向刘黑闼一方,甚至就连村寨看见柳濬衣着都不肯接纳。

今日竟然就在距离窦建德、刘黑闼家乡不远处见到援兵……虽然只有数十骑。

分出的数十骑被毫无悬念的击溃,敌军也聚拢起来,任由柳濬领兵和苏定方汇合。

“柳护军!”范老三催马赶来,高呼道:“殿下呢?”

柳濬面如死灰,痛苦的摇摇头。

“走,快走!”苏定方喝道:“老范你领路,走飞龙峡。”

山崖上的李善眯着眼细看,苏定方领着数十骑压阵,范老三一马当先,带着唐军向这边狂奔。

看着缓缓压过来的敌军,苏定方拨转马头,正面迎敌,放下马槊,手持大弓,连续放箭,只听得几声惨叫。

在优势兵力下退缩是愚蠢的,敌军毫不意外的提速奔来,苏定方不慌不忙的又放了几箭,这才催马退走。

“没有伏兵?”

过了飞龙峡,柳濬忍不住问道:“追兵怎么办?”

就在这时候,后方传出凄厉的惨叫声,柳濬回头看去,数不清的黑点从天而降,正在通过飞龙峡的敌军一阵大乱。

苏定方勒了勒缰绳停下马,回头看去,敌军前阵只是骚乱,惨叫声都是中后段传来。

只是小小石子,居然有如此威力?

苏定方疑惑的仰头看去,正看见山崖上李善迎风而立。

这些日子,苏定方也在观察李善,在他看来,这位青年广有才学,精于医术,胸有沟壑,亦有韬略,对战局分析也很有一套。

虽然凌伯、张玄素、周赵对李善的乌鸦嘴深恶痛绝,但苏定方知道,李善的分析还是很有道理的,每次判断也合理……只是运气不太好。

不过苏定方也发现,李善不善战事,所以这次冲阵,他是有自己打算的,并没有将希望寄托在李善说的那些石子上。

但没想到,这些石子如此轻易的瓦解敌军的追击。

站在山崖上的李善看似镇定,实则惴惴不安,但等他隐隐看见下面那些倒霉鬼头破血流,听见那些凄厉的惨叫声,甚至还有战马哀鸣声,这才放下心。

前世刚刚到骨科的时候,李善曾经见过一个患者……被八楼住户丢下的麻将砸中,锁骨被砸断。

事实上,在前世,高空掷物已经入刑法定罪,一颗普通的鸡蛋从二十五楼扔下,足以让一个成年人丧命。

这片山崖李善大约估算下,至少十七八层楼,这样的高度……不需要扔什么大石头,碎石的威胁更大,性价比也更高。

所以,李善让朱八将人全都叫了来,将山崖上能找到的碎石全都搬过来。

之所以有些不放心,主要还是怕石子不够多,覆盖面不够广,给敌军造成的杀伤力不够强。

还好峡谷比较窄,石子覆盖面还行,敌军后半截几乎已经残了……谁能想得到,小小碎石能有这样的威力呢。

李善小心的探头看了眼,前面几十骑进要面对苏定方、郭朴的利箭,退要面对从天而降的碎石。

从侧面下山,绕路进了飞龙峡,一进去就闻见浓郁的血腥味,李善倒是无所谓,身后的朱八、石头虽然都上过阵,也忍不住哇一声呕吐不止。

“筋断骨折,连战马都……”苏定方脸上浮现异色,“约莫数十骑逃走。”

“查查看,找几个伤势轻的带回去审一审。”

“不用,有几个俘虏。”

“那就好。”李善随口应付几句,瞄了几眼,“可惜了……”

“什么?”

“浪费啊。”李善是真的觉得浪费了,当年实习的时候,天天等着患者,眼前这么多材料……

时间紧迫,也不打扫战场了,只派人将不多的没受伤的战马牵走,众人回了山谷。

“真的兵败?”

一坐下,周赵就忍不住问了这句,柳濬沉默的点点头。

“废话不用多说。”李善推开周赵坐下,“外间形式如何?”

“不知道。”柳濬疲惫的说:“自下博南下,衡水、信都、南宫均以改换旗号,就连小镇都举兵以抗,不知贝洲……”

“贝洲总管领兵北上,在经城被击溃,许善护兵败身死。”

“难怪……”柳濬点头道:“漳南已然陷落。”

李善眉头一皱,“你不是被追兵一路追杀,而是在漳南遇敌?”

“嗯,漳南北侧故城遇敌,一路南逃,原本约莫五百多弟兄,现在只剩下这两百多了……”

凌伯也听出了问题,“在冀州未遭追击?”

“没有。”柳濬叹道:“刘黑闼必西向攻刑洲。”

周赵脸上颇有喜色,“也就是说,刘黑闼未东向攻德州!”

这意味着,李善之前提出的路线是可行的,往东去德州,再南下经过博州抵达魏洲。

只要到了博州或魏洲,一切都好办了,实在不行干脆渡过黄河去陕东道,刘黑闼还能飞过去?

但下一刻,周赵愕然看着眉头紧锁的李善,再转头看看,苏定方、凌伯也是眉头大皱。

李善勉强一笑,“凌伯真是神机妙算。”

凌伯脸一黑,“即刻启程吧。”

“不行。”苏定方沉着脸说:“夜间行路,不举火难以行路,举火……那就是箭靶。”

第一百零九章 能不能杀?! 漳南距离历亭并不远,两千兵马东来,驻守历亭,数百骑兵追击唐军,几近全军覆没。

三百多骑兵,都已经占了两千兵马的十分之一还要多了,而且还是从漳南一路纠缠南下,经过武城,之前也有损失。

这样的战报……敌军如何会不重视?

李善都有点痛恨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起那个锁骨被麻将牌砸断的患者……早知如此,还不如救出来之后一路往南逃窜,自己这一行人反向北上入德州,正好安全。

现在好了,都不用去猜了,明日敌军必然出动,就算不是大举进击,为了安全也至少会派出兵马搜索这一带。

所以,李善才嘲讽凌伯神机妙算……救出这支唐军,却掐死了咱们很可能唯一的生路。

所以,凌伯才会建议即刻启程,如今已快至黄昏,还有时间跑路。

但夜间跑路,难度太大,一旦举火照明,很容易被发现,苏定方并不赞同……还有苏母以及那些伤兵,马车在夜间更难行驶。

总而言之,现在想顺利的脱身离开贝洲,寻找最安全的方式南下……已经不太可能了。

苏定方迟疑了会儿,看了眼李善,“李兄不如先走一步……”

“嗯?”李善呃了声才反应过来,“苏兄是想陷小弟于不义。”

周赵张了张嘴,但最后什么都没说。

凌伯瞥了眼李善,沉默的低下头。

其实并不是没办法……至少,对于李善来说。

丢下妇孺,也不去管那些马车上的伤兵,甚至不管苏母,李善立即启程,带着郭朴、范老三和朱家沟青壮。

趁着天还没黑,快马向东北方向,能跑多远跑多远,天黑了找个地方熬一夜,第二天进了德州就能脱险。

但李善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方案,他的冷漠、无情带着很强的职业性和针对性,那并不是他的本性。

一个医生能在医院里面对下跪痛哭的病患家属面无表情,但也会在家里面对病重的家人痛哭流涕。

不过李善也早就预料,这一趟旅程不可能是骑着马,看着风景,优哉游哉……现在,最艰苦的一刻到了。

沉默良久后,审问俘虏的郭朴过来了。

“问清楚了,就是东进的那两千兵马。”郭朴低声说:“刘黑闼军中似乎粮草不济,此次分兵东进是为了筹集粮草。”

“这也说得通。”凌伯随口道:“贝洲富饶,水陆便捷,而且前朝在河北立粮仓,为首黎阳,其次就是贝洲。”

“年初秦王征伐河北,便是分兵先断洛水,后使程务挺北上截断贝洲至洛洲的粮道,逼迫刘黑闼决战。”

李善突然问:“东进两千兵马驻守历亭?”

“是,历亭城外立营。”

“粮草呢?”

“……”

“去问。”

片刻后,郭朴回来低声说:“也在历亭城外营地,两千兵马就是为督运粮草而来,大营立在清河北侧。”

贝洲原名清河郡,所谓的清河崔氏就是由此而来。

李善起身来回踱步,腮帮子一鼓一鼓,这次被送上河北战场,在察觉危险之后,虽然自己想法设法提前逃离,没想到最终还是落到如此境地。

一个个都在逼我!

前世的我学习成绩优异,但从来不是老师、同学眼中的好学生……从来没被评为三好学生。

李善是个能审时度势的人,是个头脑冷静的人,是个能准确判断利弊得失的人。

但被逼到墙角的时候,当无路可退的时候,他也有光脚不怕穿鞋的光棍一面。

前一世,我没什么可以失去,任何东西都需要我用双手挣来,所以我没什么可怕。

这一世,难道我怕了?

难道我提不动那把刀了?

凌伯察觉到气氛的异常,皱眉轻问:“你想做甚?”

“呵呵,呵呵。”李善低沉的笑了笑,“两千人……不,只剩下一千六七百人,能不能杀?!”

似乎是疑问句,但带着非常肯定的语气。

周围一片寂静,只隐隐听见吞咽唾沫的声音。

向来自认悍勇的范老三目瞪口呆,周赵、郭朴、柳濬等人均呆若木鸡。

谁都没想到,如此绝境,李善做出了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选择,这是一个置于死地……却很可能没有后生的选择。

凌伯眉头一挑,“三百对阵千余敌军,兵力如此悬殊,即使定方主持,也难取胜。“

这是事实,两百多被一路追杀的唐军士卒,加上朱家沟三十青壮,范老三、郭朴十多人,就算加上苏定方所部,加起来可能还没到三百。

而叛军大营内至少还有一千五百士卒,五倍的兵力差距……别说苏定方了,李靖来也打不赢。

但凌伯话音刚落,李善就劈头发问,“不能杀?”

“不想杀?”

“还是不敢杀?”

李善尖锐的反问针对的不是凌伯,而是苏定方。

下一刻,苏定方霍然起身,“火中取栗,实是冒险,但若不连夜启程东行,此为唯一之策。”

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对方屡屡施恩,就算如今陷入绝境也没有一走了之,苏定方其实没有其他的选择。

苏定方盯着李善,“某愿冲锋在前,还请李兄筹谋。”

这一刻,苏定方不再掩藏自己,血战沙场的气势,不让人后的气概展露无遗……若要杀敌,必是自己领军。

李善脸上显露出一丝兴奋,一丝狂热。

自己来到这个时代,从没有想过默默无闻的度过此生,但挡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块无比巨大的拦路石,河东裴氏。

虽然至今河东裴氏都没有出手,甚至裴寂、裴世矩都不知道李善这个名字,但李善已经感受到对方带来的压迫。

有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李客师的举荐,但李世民始终没有将李善收入麾下,这就是明证。

想杀出一条血路,让那位渣爹和河东裴氏有所忌惮,李善就必须扬名立万……说的简单点,就必须有些分量。

即使是做一颗棋子,也要做一颗有分量的棋子。

苏定方、凌伯、张玄素以及那些窦建德旧部亲眷的村民,李善如此刻意笼络,目的无非在于看重他们能给自己这颗棋子增添分量。

这些人会发挥什么作用……李善都已经有所谋划。

但这一切,都需要回到长安,而且不能狼狈的回到长安。

那么,就从这一刻开始吧!

第一百一十章 出击 尚是黄昏时分,夕阳斜斜,将最后的余晖洒在山谷中的众人身上。

主动坐成一个圈的诸人凝神静听,不自觉的向李善靠拢。

强行抑制住内心深处兴奋的李善放低声音,“今日之战,十余骑逃离,叛军必然警觉,明日必然查探,所以,若要出击,只能是今晚。”

“如今寒冬,山间阴冷,就算叛军找不到,再过一日,只怕也拎不动刀了。”

“对阵五倍之敌,自然难以相抗,但若是夜袭呢?”

不等凌伯皱眉发问,李善继续说:“叛军大营立于清河北侧,营中多有存粮,以便运输,若是夜袭放火呢?”

“以俘虏口供来看,刘十善分兵两千东进,是为了筹集粮草。”

“事实上,刘黑闼去岁今年两次起事,去岁夏王起大军南下,年初秦王率重兵征伐山东,两年多来,河北山东战事连连,诸洲田地荒芜甚多,河北道存粮不足,一直是陕东道补之。”

“而且刘黑闼不过突厥养的一条狗……粮草必然先供突厥兵,之后才轮到刘黑闼所部。”

“所以,粮草乃是刘黑闼当务之急,只要能杀入营内,点一把火……”

李善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凌伯点头道:“只要火起,叛军必然大乱,的确有机可乘。”

周赵补充道:“而且叛军必然不会追击,只会先行灭火。”

李善看似镇定的盯着苏定方,这个谋划到底有没有施行的可能性……还需要这位在史册上留名的名将来判断。

苏定方思索片刻,轻声道:“若能以俘虏诱开营门,当能一试。”

李善长长的松了口气,“柳护军,尚能出兵多少?”

“约莫两百。”柳濬迟疑道:“但人困马乏……”

凌伯打断道:“大郎,让人将所有干粮、被褥都拿出来,让人点火取暖,让他们先行歇息。”

很快,两百余唐兵在吃饱喝足后,躺在直接铺在地上的被褥睡去,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火堆用以取暖。

查探了伤兵的伤势后,李善沉默的坐在最外侧的一个火堆边,双手伸开前伸,食指感觉到微微的烫意。

一个身影缓缓走来,在李善身边坐下,“如此筹划,若淮阳王听足下劝诫,未必会一败涂地。”

“各有各命……不过死里求活罢了。”李善偏头看了眼凌伯,“去岁凌伯献策,夏王不也弃之吗?”

凌伯微微叹息,“足下如此高义,想必定方是难以脱身了。”

“难道凌伯要弃我而去?”李善似笑非笑,“凌伯如此人物,自然看得出来……若众人随某回长安,或许均难以脱身。”

凌敬这等人物,眼光犀利,心思又深,早就看出了些端倪,身边这青年与淮阳王交好,又不在秦王麾下,身边却有陇西李家丹阳房的家将护佑,偏偏又随齐王而来。

最让他起疑的是,李善至今没有说明来历。

看其言谈举止,听其分析时局,这样的青年才俊,放在世家大族里也是拔尖的,却不说明来历,未提及父祖,在这个时代……如此做派带着太多的诡秘。

而李善适才几句话也显示,他招揽苏定方以及那些窦建德旧部,显然是别有用意。

凌敬很清楚苏定方的性子,受李善如此大恩,必会追随,但自己呢?

还有那些同僚家眷呢?

去年虎牢关一败,曾经的豪情壮志早已消逝在风中,凌敬也不在乎自己,但却要考虑那些同僚家眷……甚至自己两个儿子、三个孙子、孙女都在其中。

凌伯淡淡道:“某不过寒门子弟,夏王已去,又与刘黑闼不合,难道还有用武之地?”

李善收起笑意,“凌伯心思敏捷,常人所不及,若凌伯要走,某也不会阻拦。”

回应李善的是一阵沉默。

片刻后,李善轻声问:“以凌伯观之,秦王可堪辅佐?”

又是一阵沉默。

等了会儿,李善才轻声道:“一路南下,多有磨难,虽份属两方,却有袍泽之情,任凭凌伯择之。”

凌伯咬着牙低声问:“秦王欲夺嫡,其父必不许秦王再伐河北。”

显然,凌敬看穿了李善的心思,其实这也并不难猜。

“自李唐立国,四处出击,少有败绩,唯独河北……东宫、齐王甚至圣人待之以苛,唯独秦王欲以怀柔。”李善迅速回道:“听苏兄说,凌伯亦是河北人氏,难道不愿为乡梓献策?”

“献策?”凌伯冷笑道:“向秦王献策?何人之策?”

“便是某又如何?”李善转头盯着火堆,丢了两根木头进去,低低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丢进火堆的木头被火舌舔上,发出轻微的噼里啪啦的声响,李善专注的听着,一旁的凌伯若有所思的盯着火堆,好似也专注的听着。

距离火堆不远处,周赵揉着朦胧睡眼,“二十亩良田还不够?”

“那好,每人再加二十贯钱。”

或坐或躺在地上的七八个俘虏互相对视一眼,有的人似有意动,也有的人眼神凶狠,但最终无人开口。

郭朴不耐烦的抽出刀,“骗开营门,无需这么多人,留两三个就行了,剩下的都杀了。”

周赵惋惜的蹲下来,“活着不好吗?”

“二十亩关中良田足以过活,二十贯钱都够娶个媳妇了。”

郭朴嗤笑道:“刘黑闼所部,去岁席卷河北,今年又引突厥入寇,哪里看得上二十贯钱?!”

周赵摇头道:“未必,未必……你们还不知情,虽刘黑闼败淮阳王,但齐王率三万精兵已入卫洲,陕东道亦调兵数万在黄河南岸。”

“汉东王如今之势相比去岁如何?”

“再不济,圣人只能命秦王再伐河北。”

几番话下来,两个俘虏已然嘴唇微启。

毕竟就在去年,显赫一时的夏国被李世民三千铁骑覆灭的,席卷河北的刘黑闼击败了几乎所有的唐军统帅,就连李世绩都仅以身免,但最终却毫无悬念的被李世民在洛水一战中击溃。

对于这些俘虏来说,秦王李世民是他们内心恐惧缩在。

正在这时候,亲自外出查探的苏定方已经回来了。

“苏校尉?!”

“苏烈!?”

“是苏定方!”

低低的嘈杂声传来,引得李善侧头看过来。

下午苏定方出击,身穿明光铠,头戴铁帽,就连脸上都有面具遮挡,直到此时,俘虏才发现居然是苏定方。

苏定方当年在夏军中不算什么出彩人物,只是个校尉,但武力超群,精于马槊,中下层军士多有人认识。

一个身材瘦削的俘虏小心翼翼的问:“苏校尉,你投了唐军?”

苏定方一时无语,自己还真没投唐军……那怎么解释之前援救唐军呢?

一个清幽的声音突然响起。

“苏兄从无对不起夏王的地方,倒是刘黑闼对不起苏兄。”李善轻笑道:“苏兄,可有旧识?”

苏定方微微点头,目光落在那个适才说话的俘虏身上。

李善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明月,慢悠悠的踱步过去,蹲下温和道:“苏定方何许人物,若不是某出手救下其母,他也不会随我南下。”

凌伯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站在苏定方身侧,默默的看着李善将那日情形一一道来。

众人正纳闷的时候,李善转头笑道:“苏兄,以你观之,在下医术如何?”

苏定方立即回道:“世所罕见。”

周赵笑道:“那日在枣城,名医不是还想拜你为师吗?”

“无人能无师自通。”李善失笑道:“在下师承药王。”

看这几个俘虏懵里懵懂的模样,李善只能解释道:“吾师孙姓,讳思邈。”

“孙思邈?”凌伯脱口而出,“难怪有如此医术!”

孙思邈这个名字……可能世家大族不太看得上,但在民间,特别是在北方,名气相当大。

呃,不过药王这个外号……是后人封的。

“老师有神农之向,遍识百草,以药救人,在下随其学医,亦以药救人,但也以药杀人。”李善摸出几颗药丸。

周赵听得一头雾水……你不是在岭南学医的吗?

孙思邈一直在河北、河东、关中行医修道,什么时候跑到岭南去了?

凌伯面无表情的低头看着地面……刚才他亲眼看见李善挖了块泥,慢慢的搓成圆球。

“解开。”李善不回头吩咐。

等朱八将这身材瘦削的俘虏松绑,李善摸了摸对方的腰侧,按了按,“疼吗?”

“疼,疼疼疼!”

“自己按按,对,这儿。”

“疼……”

李善满意的点点头,“十日之内,若无解药,七窍流血而亡。”

这套说辞放在后世……鬼都骗不了,即使在这个时代,稍有见识的人也大都不信。

但这俘虏已经被吓得抖似筛糠,突然扑向苏定方,“苏校尉,没有营门,根本没有营门!”

“说清楚。”

“此次东向只是来运送粮草,就在清河边,这几日就要装船送到洛洲去。”俘虏高声喊道:“大队人马就驻扎在历亭城外,没有营门,入营往南就是粮仓。”

“刑洲已然失陷?”周赵一个激灵。

那边一个身材高大的俘虏抢在前面喊道:“听说刑洲兵马都撤了!”

接下来俘虏们一个个吃下“毒药”后七嘴八舌的将底子吐了个一干二净。

苏定方冷静的听着,时不时问上几句,李善双手笼在袖子里,转头吩咐朱八去挑一匹温顺点的马匹。

“夜间骑马……以你的骑术……还是不要去添乱的好。”

李善瞄了眼凌伯,“是在下筹谋夜袭,虽无力亲自领军上阵,但龟缩谷中静候,实非我所能为之。”

那边朱八牵了匹白马过来,李善黑着脸骂了几句,让你换匹马,就是因为白马在夜间太惹人注意了。

凌伯幽幽道:“既然不亲自上阵,只是壮众人士气而已,白马露迹倒也合适。”

李善也是无语了,这老头真不是什么好鸟,一点亏都不肯吃……是那种被人家腹诽都要腹诽回来的人。

那边苏定方已经问完了,扬声道:“时辰差不多了,人衔枚,马勒口,即刻出发。”

一声令下,已经睡了四个多时辰的唐军士卒被叫醒,一片人喊叫马嘶声后,约莫三百骑兵绕行出了山谷,悄悄往东侧行去。

浓浓的夜色中,李善牵着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让人意外的是,他比大部分唐兵士卒都更适合夜晚。

这并不奇怪,所谓的雀蒙眼,是因为人体缺乏维生素A,食用动物内脏能大幅度缓解,李善在朱家沟常吃猪下水就是为了今日……绝不是因为他喜欢吃猪肝。

左侧就是清河,李善在心里估算了下,现在约莫是凌晨三四点钟,已经或骑或步行了将近一个时辰了,应该快到了。

一旁的苏定方牵着一匹棕黑色的高头大马,偏头看了眼李善那匹白马,“快到了……待会儿留五人给你,避远一些。”

“嗯。”

李善抬头也看见了前方有黑影快速移动,是上前探路的郭朴回来了。

“的确无营门,几乎没有防备。”郭朴的声音里带着兴奋,“摸到近处看过了,营外没暗哨,夜间巡视的士卒都在瞌睡。”

身后有浓重的喘息声,李善回头看见表情狰狞的柳濬,皱眉轻声道:“柳兄?”

柳濬勉强控制住情绪,“某知道轻重,均听苏兄吩咐。”

早在下博的时候,李善就和柳濬相熟,此人曾随李世民参与洛阳大战、虎牢关一战,年初又随李世民征伐河北,之后留下辅佐李道玄。

多年征战,柳濬从未见过下博一战那样离奇的大败,更难以接受可能的李道玄身死的下场。

今日,是洗刷身上耻辱的时刻。

李善带着朱八往右侧行去,在一个小小山丘上细看,苏定方领军继续前行,一直到隐隐看见军营的时候,翻身上马,手中马槊高举过顶,身后三百骑兵点着手中火把。

刚开始没有太大的声响,过了一会儿,李善才听见马蹄声,从渺不可闻到渐渐响起,最终如重鼓一般击破了深夜的寂静。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大胜 “放箭!”

苏定方厉喝一声,双腿一夹,猛然加速,胯下健马如离弦利箭一般射出。

左右郭朴等几人搭弓放箭,将营门附近几个已经发现敌踪的士卒射翻。

一声大喝,单兵突前的苏定方手中马槊一挑,硬生生将敌军士卒刚刚搬来的拦马挑飞。

只是摆设的营门大开,再无任何障碍,三百骑兵手持火把顺利杀入营地。

三百骑兵夜袭至少五倍于己的敌军,即使是如此深夜,也是非常冒险的事,其实无论敌军营内有没有储备大量粮草,放火烧营都是唯一的选择。

此时此刻,中军大帐内,睡得正熟的董康还搂着小妾在做着美梦,他是最早跟随窦建德的将领,颇受器重,之后他也是最早拥刘黑闼起兵的那批人,同样很受器重。

年初洛水大战后,董康并没有北窜突厥,而是躲了起来……很自然的,多年的积蓄以及十多位妻妾都没了。

不过,很快刘黑闼就杀了回来,短短几个月内,董康又纳了三个小妾。

“将军,将军。”

“嗯?”被小妾推搡醒来的董康勉强睁开朦胧的睡眼,正要不耐烦训斥几句,但随即传来的是猛然在耳边炸响的狂呼声。

“将军,将军,走水了!”外面是亲卫惊呼声。

当董康披上衣衫,手持长刀冲出营帐的时候,第一时间就如坠冰窟。

他惊恐的看见南侧清河岸边的熊熊火焰,那是粮草存放的仓库,原本后日就要装船送往洛洲。

“救火,快去救火……”

董康的高呼声突然戛然而止,几支火把不知从何处掷来,将周围营帐点着。

一支冷箭就从董康的脸颊边划过,带起几缕血丝,正正钉在营帐上。

现在,董康已经顾不上粮草被烧了。

董康侧头看去,数名骑士不慌不忙的弯弓搭箭,将从营帐中冲出的士卒射倒。

之后出现在董康视线中的是数以百计的骑兵,放声大呼,纵火烧帐,将匆忙跑出营帐的士卒往营地后方驱赶。

董康当然知道对方想做什么,这是想彻底扰乱营地,使军中骚乱,互相踩踏……不过,这也说明来袭的敌军数量并不多。

炙热而明亮的火光的映射下,董康抢过一柄长刀,高声呼和聚拢亲卫,未必会败,未必会败!

这个念头刚刚在脑海中闪过,一阵凄厉而熟悉的惨叫声就在不远处响起,董康定睛看去,一员身材高大的雄壮骑士手持马槊,趋马出列,槊尖轻而易举的划过数名士卒的胸膛。

“往后赶,将败兵往后赶!”

“左侧无需去管,跟着我,若有士卒聚集,高声呼和!”

雄壮骑士掀开面具,高声指挥,被烧着的营帐上的火焰随风飘动,正映射出那骑士的面庞。

“苏定方,是苏定方……”

“怎么会是苏定方?!”

董康目瞪口呆的看着苏定方挥舞马槊将士卒向后阵驱赶,来回飞驰,阵间无一合之敌人。

身为夏军大将,董康自然认得曾经的左仆射高雅贤义子苏定方。

“将军,将军……”身后小妾的哭喊声响起。

似乎听到了女人的声音,苏定方猛然转头,单手持槊,槊尖笔直的指向了董康。

没有哪怕一丝的迟疑,董康立即向营地后方逃窜而去,他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苏定方虽资历不深,不受窦建德、刘黑闼重视,却是河北少有的勇将,至少自己绝非敌手。

但问题是,身为主将的董康逃窜,十几个亲卫也跟着逃窜。

于是,无数刚刚冲出营帐,正渐渐向董康聚集的那些士卒……也毫不犹豫的跟在董康身后。

没有人试图去阻止唐军的大砍大杀,没有人试图去阻止唐军的放火烧营。

董康的逃窜……就相当于一个女人被扒了衣服裤子,还没等男人动手,她自个儿就把最后点玩意潇洒的一扔,来吧!

火势迅速在营地内蔓延,哭嚎声、惨叫声连绵不绝,唐军肆无忌惮的放火,大砍大杀。

唐军的每一步都在苏定方的指挥下进行,从杀入敌营,到粮仓率先起火,再领军突袭中军大帐,将还没有完全聚集在范愿身边的士卒驱散。

苏定方领兵不慌不忙的跟在范愿后面,时不时放箭、冲锋之后,无法抑制的混乱蔓延到整座大营内。

这时候就能看出苏定方的名将之姿,如此混乱的战局中,他居然还能玩微操。

苏定方一边亲率百骑,或趋马驱赶,或搭弓放箭,或亲自杀散小股敌军,让逃窜的士卒将营地后阵冲乱,一边分析战局,分兵让柳濬从右侧绕行突袭。

董康咬着牙盯着远处那熟悉的身影,抢过一匹战马骑上,手持长刀高吼道:“都别乱,拿长矛的往前,其余人往……”

话未说完,在明亮的火焰照射中,一条似有似无的淡影划破长空。

下一刻,曾被窦建德、刘黑闼所倚重的大将董康的胸膛突兀的出现一根长箭,身子晃了晃,让周围士卒看得清清楚楚之后才颓然摔落。

远在大营外山丘上的李善都能隐隐听见轰然的炸响,营地后阵完全散乱,几个试图站出来整顿的将校要么被苏定方的利箭取走性命,要么被急于逃命的士卒拉下马。

董康的阵亡让还准备抵抗的士卒再无战心,哄闹逃窜的大批士卒也彻底让营地后阵原本已经开始聚集的阵列彻底崩溃。

大量士卒向东侧逃窜,手中的长刀不再挥向敌人,而是砍向任何敢拦住自己的同伴。

此时,绕行的柳濬正领着百多唐骑从右侧杀来。

几乎不顾及自己的疯狂马速,手中雪亮的钢刀,闪亮的马槊,以及在阴暗火光中一闪而过的狰狞面容。

“是唐军,是唐军来了!”

逃命成了敌军士卒唯一的选择。

恐惧的喊声,闷雷一般的马蹄声,

这一切让还试图抱团逃窜的数百敌军崩盘,百多唐骑毫不费力的凿穿敌阵,绕了个圈子再次冲阵。

柳濬已然虎口崩裂,索性丢开马槊,拔出李善送的那柄弯刀,四处砍杀。

这下子,那些士卒的下场就有点惨了。

营地东侧的山丘上,李善借着火光隐隐的看见,被骑兵冲阵逼着疯狂逃窜的士卒,不得已窜入正在熊熊燃烧的火中,几个浑身冒火的人影在摇摇摆摆,或被逼着干脆跳入寒可刺骨的清河水中。

这就是古代战场,无数人命被视作草芥的古代战场……李善在心里无声的说,无关对错,只有胜负生死。

半个时辰后,李善骑着白马在五个随从的陪伴下入营,远远的就闻到一股古怪的味道,好像是什么肉被烤熟了……或者是烤焦了?

“刚问过俘虏,此人乃是刘黑闼帐下大将董康。”柳濬指着一具尸体,“看来刘黑闼军中真的粮草不济,否则不会让董康督办粮草。”

李善瞥了眼就不再理会,只问伤亡。

苏定方轻声道:“朱石头带人去烧粮仓,只三四人受伤。”

一路相伴,苏定方早就弄得清清楚楚了,郭朴等五人是陇西李氏丹阳房的家将,朱八、朱石头、赵大等人是李善门下。

“战死近二十人。”柳濬手持长刀将董康的首级割下。

柳濬率五百余骑逃离下博,一路南下入贝洲,到被李善救下的时候,只剩下两百余骑,如今又战死近二十人,但这次性价比极高。

其实原本没有这么多伤亡,苏定方的指挥无可挑剔,个人武力、调遣兵力都臻于完美。

但柳濬所率唐军心中愤恨,积累的情绪需要一次猛烈的发泄,在敌军已经逃窜崩盘之后,还不依不饶要赶尽杀绝,才多了些伤亡。

不过无论如何,三百骑突袭五倍敌军,大败之,斩杀大将董康,尽焚粮草,这是一场大胜,也是一场完美的夜袭。

几乎没有俘虏,要么沿着清河向东侧逃窜,要么坠入火窟被烈火焚身,再要么就跳进清河……这样的气温,几乎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那些跪地投降的……被柳濬麾下唐兵一一砍翻,割下首级。

李善此次随军而来,没带任何兵器,只带了些药和布匹,立即替伤者上药包扎。

手里干着活,李善一心两用,心想这一战会带来什么影响,继续南下应该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吧?

有心想站出来保证一句,但李善自己都有点怕了……还是闭嘴比较好。

虽然几次都是意外,也都和李善没关系……但老为这事儿受周赵、凌伯嘲讽,真不好受。

适才在审问俘虏的郭朴突然抢过来,“郎君,叛军在武城还有数百兵。”

“武城?”李善奇怪的问:“那在历亭之北……”

范老三阴着脸走过来,“范十一被关在武城。”

李善一怔,你什么意思?

但下一刻,李善敏锐的察觉到范老三神色不对,周围几个唐军士卒脸上也神情复杂,带着期盼,也带着疑问。

“不抛弃,不放弃!”

李善长身而起,重复道:“不抛弃,不放弃!”

看范老三神色缓和,李善招手叫来苏定方,“武城还有数百骑兵,若是我等南下,只怕难逃追兵。”

苏定方倒是镇定,只问:“李兄的意思是……”

“那个俘虏……康什么?”

“康定。”

“对,康定,还老实吧?”李善咳嗽两声,“让他带几个俘虏,以大营被袭,粮草被焚的名义骗开城门……”

看苏定方迟疑,李善凑近低声道:“范十一被关在武城。”

苏定方后退两步,眼角余光扫了扫范老三,拱手道:“均听李兄指派。”

李善有点不放心,“是否可行?”

“营地遇袭,急行报信,只要骗开城门,理应顺利。”

苏定方的执行力足够强,很快就聚拢骑兵向北而去,不过将朱家沟三十青壮都留给了李善。

李善看着骑队消失在黑暗中,幽幽叹道:“朱八,你说……我是不是对苏定方太过优容了?”

朱八摸了摸脑袋,“郎君慧眼,苏家大郎的确了得,郭叔也赞不绝口。”

和范老三不同,郭朴身为陇西李氏家将,是李客师的亲卫首领,见识过诸多战事,颇有见识。

之前几战还能说苏定方武力超群占了主要作用,但今日夜袭,苏定方的完美演绎让郭朴也叹为观止。

李善又叹了口气,自从那日相逢之后,自己对苏定方的重视……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

不仅突然真香出手救回苏母,不仅任由苏定方带上老弱妇孺拖累速度,走哪条路也由苏定方决定,甚至几次出击,都让苏定方做主。

李善对苏定方的重视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史书的记载,这可是灭三国的名将……但对于范老三这些唐军锐士来说,他们并不理解。

在范老三他们看来,苏定方就算武艺绝伦,但毕竟曾是窦建德、刘黑闼麾下将领。

一路上,范老三和苏定方之间的矛盾早就显露,只是被李善强行压下而已,但如果这次李善不肯出兵相救范十一……只怕这小小队伍就要分崩离析了。

毕竟之前范老三只十来人,而现在唐军两百多士卒……难保不起乱子。

不过,李善也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前世一个被爷爷奶奶养大的农村娃,一步一步从村办小学到镇中学,再到县中学,最后鱼跃龙门考入重点大学。

拼命活着,拼命学习,花费无数精力和心思,为了留在上海那座著名的三甲医院。

这样的人,能被评价为没有野心吗?

来到这个时代,李善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要在这儿活出自己的精彩。

野心从来都埋藏在这个男人的心底。

这次出击,一方面是为了解决目前的困境,但另一方面也是李善增加自己分量的手段。

既然想多些分量,那么一次成功的夜袭之后,偷袭武城并不是让人难以接受的选择。

在尚是一片漆黑的平原上,李善牵着马缓缓前行,心想这一场夜袭能给自己带来什么?

刑洲已然失陷,曾经身为窦建德部将的齐善行并没有投降,而是领兵南撤至洛洲。

但洛洲总管是庐江郡王李瑗,此人是东宫嫡系,他会领兵固守吗?

距离李道玄兵败已有两日,战报很快就会送入京中,太子李建成会选择什么时候自请领兵出征?

第一百一十二章 范愿 武城县衙内,鸠占鹊巢的范愿突然惊醒,摸了摸额头,手上满是冷汗。

略微梳洗了下,范愿走出卧室,眺望刚刚泛白的天空,心里还在回想昨夜做的那个梦,已经记不清内容了,但似乎预兆的不是什么好事。

回想这两日,范愿心里有着不好的预感。

一方面是因为昨日有唐军出没,范愿命董康遣数百骑捕杀唐军,他猜测这应该是从下博城逃窜的唐军残部,毕竟许善护兵败身死后,贝洲均倒戈相向。

但董康昨日黄昏命人来报,四百骑兵几乎全军覆没,只十多骑逃窜回营。

能近乎全歼四百骑兵,这股唐军残部有多少人?

范愿不太相信董康的说法,只两三百骑,就能全歼四百骑兵?

昨日黄昏已经传信让董康今日查探,会不会是魏洲、博州出兵北上,若是那般,留在贝洲的兵力加上乡兵也不过三四千人,只怕应付不来。

范愿另一方面还在担忧长子范兴,下博一战之前,军中骑兵随突厥骑兵散开,查探军情,范兴也随之南下,来贝洲联络夏王、汉东王旧部举兵起事。

事情办的很顺利,贝洲总管许善护兵败后,诸县均倒戈相向,但范愿没想到,长子范兴一去不返,再无踪迹。

范家就是贝洲武城人氏,范愿主动请缨东行来贝洲督办粮草,也是想查探长子下落。

范愿已然查清,长子在贝洲陆续去过青阳、漳南、武城,最终是在武城县外遭唐军追捕,败北后向北逃窜,但接下来就渺无音讯了。

有可能是死了……范愿心里隐隐有着不好的征兆,但他不得不考虑另一个问题,当日随范兴南下的还有一股突厥游骑,身份贵重,如果也随之阵亡,那汉东王和突厥之间就难以相处了。

“那几个突厥人走了?”

“昨日黄昏前离开。”一旁的随从小声说:“临走时,在城东还闹出点事来……”

“张家?”

“嗯。”

“给他们点教训。”范愿冷冷道:“去将那小子提来。”

一刻钟后,范愿盯着被押来的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可想好了?”

少年郎昂首挺胸,只淡淡道:“清河张氏,留候后裔,从无附贼者。”

范愿脸有点黑,“夏王仁义,为李唐所害,汉东王如今席卷山东,若武城张氏不肯举族归附……”

清河张氏,乃汉初三杰的留候张良之后,南北朝期间出仕南燕、北魏、北齐、北周、隋,多有刺史高官,是贝洲仅次于崔氏的大族。

范愿咬着牙阴测测的继续说:“河阴故事未必不会重现。”

这位少年郎名为张文瓘,听到这句话神色微变,却闭上眼睛沉默不语。

当年河阴之变,多少世族子弟被屠,陇西李、赵郡李、太原王、荥阳郑均有多名子弟遇难,次一级的世家子弟更是数不胜数。

范愿以此相胁,可以说是撕破脸了。

但张文瓘还是不肯点头应下,自武城县倒戈相向后,武城张氏被逼着供给粮草,被逼着出人出力,这都算了,但投入刘黑闼麾下……这是可能使全族衰落的。

清河张氏祖上多有高官,但在隋末唐初的时刻,只有张文瓘的父亲张虔雄出仕,任阳城县令。

阳城,隶属关内道泽州,是李唐的基本盘……这也是范愿选择张文瓘的一个原因。

范愿早年在武城县衙任小吏,后跟随窦建德,又推举刘黑闼上位,他认为窦建德的失望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没有拉拢那些世家大族。

当然了,窦建德出身太低,实在拉不动……不过范愿认为,窦建德手段太过优容,太讲究仁义,如果手段狠一点,未必不行。

范愿不敢去招惹五姓七家的清河崔氏,所以选择了武城张氏,张文瓘的父亲是阳城县令,出仕李唐,正是个杀鸡儆猴的合适目标。

而张文瓘虽然年幼,却很是跳脱,去年虎牢关一战后,唐军入河北,张文瓘欢呼雀跃……

当然了,除此之外,范愿还有个理由……武城唐军捕杀范兴一行,就是张文瓘怂恿的。

几日前,范愿抵达武城,查探详情,第一件事就是搜捕张文瓘,试图以此人为突破口,让清河张氏举族归附。

就算不能成功,张文瓘之死,也能震慑那些首鼠两端的各州世族。

长时间的沉默,天色已然渐渐微亮,任凭范愿威逼利诱,张文瓘始终一言不发。

范愿终于不耐烦了,“当年夏王经略山东,对清河张氏多有优容,去年虎牢关一战后,张虔雄立投李唐。”

“九泉之下,要怪就怪你父……”

话未说完,外间有人高声传报,声音带着惊恐和焦急。

一个随从慌慌张张的跑来,还不小心摔了一跤,连滚带爬。

“何事慌张?”

“经亭大营被袭,粮草……”

“粮草如何了?”范愿瞳孔微缩,他东向入贝洲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筹集粮草。

下博一战之前,刘黑闼旧部就在筹备此事,等许善护兵败身死,诸县倒戈相向,分兵东进,就是为了将粮草及时运往洛洲。

“被烧了,都被烧了。”随从哭丧着脸,“董将军身边亲卫来报……”

“董康这个废物!”范愿骂了句突然一怔,“董康没来?”

看随从茫然摇头,范愿脸色剧变,若是粮草被焚,董康肯定会亲自来,只派几个亲卫来报……

再联想到昨日四百骑兵全军覆没,范愿可以确定,定是唐军袭营,那来报的董康亲卫……

几个念头飞速的在脑海中闪过,范愿小跑着向外奔去,还没出内院,厮杀喊叫声已陡然响起。

“走,快走!”

“去马栏!”

满心赴死的张文瓘茫然四顾,适才阴风阵阵的院子里已经空无一人。

范愿的反应很快,但可惜来不及了。

以俘虏骗开城门后,苏定方、柳濬率两百骑兵急行赶往校场,轻而易举的将还没起床的数百敌军击溃,另使范老三率数十骑径直杀入县衙。

但范愿趋马试图逃窜的时候,正撞上了范老三一行,一方刀上血迹未干,一方心心所念逃之夭夭,胜负根本没什么悬念。

县衙门口满是血迹,苏定方先看了眼遍体鳞伤的范十一,才转头盯着被踢倒在地上的范愿。

“苏定方?”

“苏定方!”

范愿不可置信的盯着苏定方,突然扯着嗓子厉声问:“武城北上就是枣强、武邑,大郎……大郎是你……”

苏定方乃是窦建德、刘黑闼旧部,即使因为义父高雅贤所部被夺,也绝不会无缘无故的突然投唐,范愿立即将苏定方和长子范兴失踪联系在一起。

苏定方沉默片刻,突然拔出手中长刀。

郭朴上前拦了拦,但苏定方缓缓而坚决的摇头,上前一步,手腕一送,刀尖已然戳入范愿的咽喉。

第一百一十三章 泡影 山谷里,几十口大锅正散发出诱人的肉香,引得已经多日啃干粮的李善频频抽动鼻子。

“都是刚刚宰杀的肥羊。”范老三咽了口唾沫,“张家可真有钱。”

李善瞄了眼正在和张玄素叙礼的张文瓘,“救命之恩,几十只肥羊算得了什么。”

张文瓘倒是个爽快人,脱险后将事情经过向苏定方、郭朴和盘托出,并让人宰杀几十只肥羊,亲自随唐军一起南下来了山谷。

“好了,好了,别急,都有都有,待会儿还有一锅!”

大伙儿都没碗筷,就连大锅都是张文瓘带来的,只能弄两根树枝做筷子,从锅里直接捞肉。

李善早就准备好了,朱八举着剥了树皮洗干净的树枝挤出人群,上面串了几块羊肉。

这些天实在是难熬,李善虽然不娇生惯养,但在冬天啃着硬的能崩掉孩童牙齿的干粮,实在是……还真不是形容词,李善亲眼看见几个七八岁的孩童哭丧着脸,门牙都被干粮崩掉了。

一阵狼吞虎咽,李善一口气足足干掉了三串才歇了口气,瞥了眼一旁的垂诞欲滴的范十一,“你刚受过伤,喝几口汤就行。”

范十一在牢里受了不轻的伤,不过主要是上身,左臂被打折了,倒是不影响骑马。

正准备歇一歇再继续,那边张玄素带着张文瓘过来,介绍道:“李郎君,这位便是清河张氏的张文瓘,其父乃泽州阳城县令。”

张文瓘深深一礼,“足下筹谋,三百骑大破敌军,尽焚粮草,连夜奔袭武城,实是人杰。”

张玄素也频频点头,他身为景城录事参军,对兵事并不陌生,亲眼所见李善于绝境中奋起,突发奇谋,夜袭大营,转危为安。

如今在贝洲,不计算各县乡兵,刘黑闼所部已然是所剩无几,两千兵马几乎全军覆没。

若不是兵力太少,李善都能重新拿下贝洲,举兵西向,解洛洲之围了。

“不敢当。”李善突然打了个饱嗝,干笑几声,“无奈之举,死里求活罢了。”

张玄素笑道:“稚圭今年十五岁,称一句李兄就是。”

“李兄。”

李善挽起张文瓘,“还要谢过稚圭送来肉食,多日未能饱腹了。”

“分内之事。”张文瓘直起身,轻声道:“适才听世叔所言,李兄欲南下魏洲?”

张玄素和张文瓘的父亲是故交,两家虽然非同族,却是同宗。

“嗝……呃,的确如此。”李善行礼道:“还要多谢稚圭收留。”

郭朴一回来就告诉了李善,张文瓘许诺张家收留那些受伤无法行动的伤兵,如此一来,南下的速度能大大加快。

张文瓘迟疑了会儿,转头看了眼张玄素。

“稚圭欲随军南下魏洲。”张玄素低声道:“此次若不是苏定方恰巧破城,稚圭必为范愿所杀。”

“范愿?”李善吃惊道:“他敢杀清河张氏子弟?”

张文瓘坦然直言,“多日前,突厥游骑途经武城,小弟认出了范愿长子,力劝守将率军出击……”

李善眼睛眯了眯,突然开口打断道:“须发黄色?”

“不错。”张文瓘一怔,“李兄如何知晓?”

是那个被自己割断喉咙的黄发青年,李善舔了舔嘴唇,顺手接过石头递来的一串羊肉,难怪苏定方亲手斩杀范愿。

一直在旁边喝酒的周赵突然转头发问:“当日战况如何?”

“突厥游骑多少人?”

“最后范愿长子往何处逃窜?”

李善古怪的神情,周赵连续的发问让张文瓘察觉到了异样,他仔细回想了会儿,才开口说:“约莫两百骑,当日唐军设伏大胜,领兵者乃武城兵曹。

斩首七十有余,俘虏十余人,残兵分为两部,向西逃窜者被追击斩杀殆尽,余下数十人向北逃窜,范愿长子便在其中。”

李善和周赵对视一眼,低声问:“范愿可是追问其长子去向?”

“不错。”张文瓘顿了顿,补充道:“还追问俘虏下落,而且此次范愿来武城,还带了几个突厥人。”

“突厥人?!”李善砸了咂嘴,“你确定?”

周赵抓了抓头上的发髻,“情理之中……范愿乃刘黑闼之下第一人……”

所谓物以类人以群分,和范愿长子混在一起的,自然不会是普通人……这也早在李善的预料之内,所以他一直将那突厥青年带着,没有一刀了结。

但范愿带着突厥人来武城查探,这说明突厥青年的身份可能会很高很高……

“苏兄!”李善扯着嗓子吼了声,“伤兵送到张家庄子去,咱们立即启程南下。”

苏定方正要发问,李善指了指周赵,“你去解释。”

“稚圭,你就是为此事要南下相避。”李善拍了拍张文瓘的肩膀,“但若是跟着我们……未必是好事。”

张文瓘轻声道:“小弟率家兵百人相随,均能趋马冲阵。”

李善不再多说,赶紧去安排启程事宜。

看着忙碌的李善一边大声吆喝,一边安慰会被留下的伤兵,张文瓘小声说:“这位李兄的确不同凡响,颇具仁心,之前见他亲手替伤兵裹伤。”

张玄素闷哼一声,胡乱点头,过了会儿才说:“他精于医术……”

张玄素没继续说下去,他倒是看得清楚,李善的仁心是有针对性的,当日他被李善救出,追兵被俘虏者,李善下令一律处死。

张文瓘饶有兴致的跟过去,结果看见李善手持匕首,有条不紊的在一个突厥人的胳膊上割出几道口子,嘴里还在安慰,“放点血有好处,这是第几次了?”

一旁的朱八想了想,“第六次了。”

众人从山谷出发南下的时候,李善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目标是越来越大了。

最初只是三四十人,之后遇上苏定方,变成百余人,再救出柳濬,变成三百余人,再加上张文瓘所率家兵,已经快五百人了。

一行人迅速通过历亭,转向西南方向,试图以最快的速度进入魏洲,虽然人数多,但马匹够用,只有苏母一辆马车,如果顺利抵达魏洲,那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就算刘黑闼攻陷洛洲大举南下,大不了渡河去陕东道,刘黑闼还能长了翅膀飞过黄河?

……

已然失陷的刑洲中,身材高大的刘黑闼站在一片焦土边,咬着牙狠狠挥了挥手中的马鞭。

下博一战,刘黑闼三次示弱诱出了唐军主力,一举覆灭,生擒淮阳王李道玄,然后立即启程南下,以刘十善率偏师击溃贝洲总管许善护,自己亲率主力和突厥骑兵急袭刑洲。

对刘黑闼来说,至少对现在的刘黑闼来说,刑洲的重要性不比洛洲差。

原因很简单,刘黑闼自己就是河北人,很清楚多年征战,田地荒芜,河北道存粮不足,而且突厥人四处劫掠……民间都没什么存粮了。

刘黑闼事先是有准备的,使亲信绕行入贝洲,在漳南、武城、历亭、青阳各处召集旧部,筹备粮草。

但在下博一战后,刘黑闼审问俘虏,得知陕东道刚刚运送了一批粮草到刑洲……简直就是口渴了,就看见大河啊!

所以刘黑闼才亲率主力急袭刑洲,还试图劝降刑洲总管齐善行……毕竟当年大家都是哥们,现在我老刘杀回来了,还不乖乖的来投!

但最终,刘黑闼发现,自己的确口渴,但摆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大河,而是一片梅林。

刑洲总管齐善行在得知下博一战的战报之后,第一时间召集麾下千余唐兵,果断的南撤去了洛洲。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齐善行临走时候放了把火,将刚刚送来半个月的粮草全都烧了个干干净净,连渣都没留给老战友。

这如何不让刘黑闼气急败坏……你齐善行入了秦王府,还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啊!

“王爷,突厥人又在闹。”心腹将领王小胡低声对刘黑闼说:“只怕弹压不住了。”

“弹压?”刘黑闼嗤笑道:“谁会去弹压那些突厥兵?”

“那……”

刘黑闼沉默片刻,无奈的挥挥手表示默许……突厥人也不傻,大批粮草被烧,怎么可能不知道?

如今气候越来越冷了,突厥人南下可不是为刘黑闼打生打死的,而是来抢东西的,既然粮草被烧干净了,那倒霉的只能是民间百姓,以及那些县乡豪族了。

缓缓打马回了府衙,刘黑闼很快重新振作起来,还好之前就使人联络贝洲旧部,还让范愿、董康两人去督办粮草。

如今的河北道,北边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中部、东西部只有两个地方还有大批粮草,一个是向来富饶的贝洲,另一个是齐善行刚刚南撤至的洛洲。

隋文帝在位期间,于河北道修建了三个大型粮仓,一个在贝洲,一个在刑洲,还有个在卫洲的黎阳。

换一句话说,刑洲粮仓被齐善行一把火烧了,而卫洲的黎阳仓……刘黑闼也指望不上。

卫洲是河北道所有州府中最靠南的一个,和陕东道的滑洲接壤,就在黄河岸边……若是刘黑闼能杀到卫洲,陕东道能坐得住吗?

而洛洲是因为水路便捷,又曾经是窦建德、刘黑闼两人的都城,才会大量储备粮草……不过刘黑闼对洛洲已经不太指望了。

齐善行能一把火将刑洲粮仓烧个干干净净,如若他要坚守洛洲也就罢了,如若再次南撤,肯定会一把火将洛洲粮仓也烧了。

所以,刘黑闼如今短时间内唯一的指望就是贝洲。

没有粮草,刘黑闼所部必然不稳,就连突厥兵只怕也要惹出大乱子。

虽然有从冀州缴获的粮草,但也撑不了多久。

听见外间亲卫传报,刘黑闼揉着太阳穴喊了声,“进来说话。”

亲卫身后是一个垂着头的中年将领,进了门就单膝跪在地上,口齿不清的说:“历亭遇袭……”

“历亭遇袭?”刘黑闼重复了遍,猛地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董康呢?!”

“粮草可有损?”

中年将领抬起头,脸上一片漆黑,不是因为他皮肤黑,而是被火灼烟熏的,甚至发角都被火撩而卷起。

“唐军夜袭营地,放火烧粮,董将军阵亡,两千兵马全军覆没,末将跳进清河才侥幸逃生。”

“唐军多少兵马?”

中年将领羞愧难当,支支吾吾了会儿才说:“约莫数百骑兵。”

刘黑闼脑子一晕,身子晃了晃,手撑着桌案强行保持冷静,“范愿呢?”

“昨日范愿还遣人回报,贝洲无事,筹集粮草顺利……”

中年将领嘴唇动了动,低声说:“途中得知,唐军连夜偷袭,武城被攻破……”

刘黑闼终于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胡凳上,唯一的希望化为泡影,筹集的粮草化为乌有,而且大将董康阵亡,仆射范愿很可能也被擒杀。

仅仅三日之前,击溃唐军主力,似乎席卷河北已是必然。

而如今,看似势大,但粮草短缺,又损失重臣大将。

刘黑闼咬着牙高声喝道:“召集众将,即刻启程,兵发洛洲!”

这时候再去想贝洲那些粮草已经没有意义了,为今之计,只有攻下洛洲,而且必须缴获大批粮草。

没有那些粮草,别说有奶就是娘的突厥兵,刘黑闼甚至都没把握能控制住手下嫡系。

但还没等刘黑闼率兵出城,就听见一个让他大怒的消息。

数千突厥兵突然拔营东去,突厥主将召集散乱的兵马,也准备东向。

“弯刀?”

“什么弯刀?”

刘黑闼咬着牙破口大骂,这些突厥人真是胡闹!

刑洲的东边是贝洲,刘黑闼执意让刘十善率偏师攻略贝洲,就是怕突厥人祸乱贝洲。

一方面贝洲是刘黑闼的乡梓,也是窦建德的乡梓,军中相当一部分人都是贝洲人,自然不希望突厥寇贝洲。

另一方面贝洲多有世家大族,还不是那种郡中传名的世家,而是盛名遍传海内的大族,清河崔氏,清河张氏。

如果清河崔氏被突厥人劫掠……刘黑闼都难以想象,突厥人可以无所谓,但自己能无所谓吗?

但清河县恰恰位于贝洲中央,以突厥人的速度很快就能杀到城下,他们会放过崔氏吗?

强忍住想把突厥主帅溺死在马桶里的冲动,刘黑闼趋马加速,高吼道:“去洛洲,去洛洲!”

第一百一十四章 好机会 一个多月前,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在关内道、河东道抵御南犯突厥,小有斩获,以战迫和,使突厥退兵。

后圣人诏令齐王以并州大总管讨伐刘黑闼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事。

毕竟当时的刘黑闼还没攻陷定州,出身秦王府的定洲总管双士洛还在拼死抵抗。

但谁也没想到,齐王李元吉没有选择东出太行山,直接杀入赵州、定州相援,而是选择南下陕东道,试图再领军北上。

时间的耽搁让战局急转直下,齐王顿足不前,刘黑闼终于攻破定州,旧部纷起,并数万突厥兵大举南下。

易洲、定州、莫洲、瀛洲、深州、赵州在短时间内被陆续攻破,窦建德、刘黑闼旧部举兵反叛,连下盐洲、沧州、观洲,河北道已然失陷大半。

当下博大败的战报传入京中后,已然满城哗然,三万唐军精锐全军覆没,主帅河北道行军总管淮阳王李道玄、行军副总管原国公史万宝生死不知。

这让无数人回忆起去年刘黑闼纵横河北山东的战绩。

朝中官员中,也有在大骂李道玄、史万宝丧师失地的……这基本上属于珍稀动物了。

半懂不懂的去看秦王李世民,毕竟李道玄向来和李世民亲近,甚至是后者一手带出来的。

真正内行的去看太子李建成……毫无疑问,虽然战场在河北,但却是东宫、秦王府夺嫡之争的一部分。

就在战报传来的当日,魏征风尘仆仆的赶回了长安,虽然也常历战场,但如此趋马急行,让魏征看起来颇为疲惫。

“玄成此行辛苦了,不过也来的正好。”东宫太子之下第一人的王珪亲自出迎,扶着脚步蹒跚的魏征进了东宫。

不仅仅是王珪,明德殿外,太子李建成亲自等候,礼贤下士的态度无可挑剔。

“不急,不急,先上茶水。”韦挺扶着魏征在软榻坐下,让仆役端来茶盏,“玄成兄,慢点喝。”

一番手忙脚乱后,韦挺将闲杂人等都赶出去,殿内只剩下太子、王珪、韦挺和魏征。

“玄成兄,淮阳王兵败战报已传入京中,还有其他战报吗?”

魏征舔了舔已然发裂的嘴唇,“临行前接到战报,贝洲总管许善护兵败身死。”

王珪眉头一挑,“淮阳王、原国公可有消息?”

魏征疲惫的摇摇头,“刘黑闼兵锋锐利,遣偏师破许善护,亲率主力攻刑洲,如今尚不知胜负。”

“刑洲总管齐善行乃窦建德旧部……”韦挺突然补上一句,“若是他举城而降……”

齐善行的确是窦建德旧部,但在出任刑洲总管之前,是秦王府左二护军,韦挺这句话显然是在幸灾乐祸。

“咳咳。”太子瞥了眼过去,提醒道:“未必会败。”

“呃?”

王珪哼了声,“未闻庐江郡王长于军略。”

如果齐善行兵败,那下一个倒霉的是洛洲,洛洲总管庐江郡王李瑗是太子好友,洛洲也是河北道唯一握在东宫手里的州府。

韦挺吃了个排头,缩着脑袋不吭声了,李建成细细问了几句,沉吟片刻才问:“玄成,以你观之,出兵河北是否妥当?”

“此乃太子建功立业之机,绝不可错过。”魏征的声音虽然沙哑,但激昂有力,“首要不可使秦王领兵,其次殿下不可即刻请战。”

“这是为何?”

魏征细细解释,“下博之战,有数万突厥骑兵参战……”

李建成立即打消了马上请命出征的念头,这也是魏征急行回京的原因。

李建成不傻,对兵事也不陌生,曾经数度领军上阵,也曾经独当一面,他很清楚,征伐河北,刘黑闼已然够棘手了,如果再加上数万突厥骑兵……败多胜少。

“曾有人献策……”李建成轻声道:“若要十全把握,需待寒冬之日,突厥人终会北返。”

王珪轻笑道:“玄成此行为观河北战事,为殿下召山东英杰,不料未入山东,便送来英杰……长安县尉李德武,此人颇有见识。”

“是他?”魏征一愣,他在武陵县和李德武有过几次交谈,还真没看出来。

东宫对河北战事关注不是一两日了,王珪早有算计,转头道:“殿下首要劝诫圣人,其次召集将领……”

李建成还没听完就在点头,这一条和魏征说的一样,首要就是不能让二弟领军。

这一点李建成是有信心的,二弟战功盖世,即使是父皇也不愿意再看到其再立新功……年初以二弟征伐河北,那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即使如此,二弟洛水大捷,父皇立召其回京。

王珪继续说:“河北道连年征战,田地荒芜,粮草不济,下博一战,尽损三万大军,殿下当建言调陕东道粮草、兵力。”

“王师说的极是!”李建成轻轻拍了拍桌案,语气颇为雀跃。

王珪的提议看起来是顺理成章,事实上去年、今年河北战事,陕东道一直出粮出兵,但实际上是在说……殿下,现在是对陕东道下手的好机会。

李建成眼睛都在放光,忍不住起身来回踱步,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时机。

秦王李世民任职颇多,在朝中任天策上将、尚书令,封上柱国等等,但在长安之外,还有不少职务,比如雍州牧,凉州总管。

但其中最重要的是两个职务,一个是益州道行台尚书令,一个是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

也就是说,益州道、陕东道这两个区域,他李世民都是一把手。

益州道是蜀地,太远,而且主要是李孝恭、李靖攻伐,益州道行台的官员也不算李世民的心腹,顶多是随其征战。

但陕东道就不同了,也太重要了,几乎囊括中原膏华,陕东道大行台的主要官员要么是李世民的心腹,要么干脆就是秦王府出身。

李世民手掌陕东道,李建成在东宫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如今有机会对陕东道下手,如何不让他蠢蠢欲动?

李建成努力控制脸色的神色,看向魏征,“玄成以为如何?”

魏征拱手道:“禹玉兄大才,下官远不及。”

“此言差矣,若无玄成千里奔波,苦心谋划……”

魏征和王珪互相谦虚……或者说相互吹捧,听得李建成胡子都翘起来了。

“那边如此,孤即刻去太极宫拜见父皇。”

“玄成不急归家,稍后设宴。”

第一百一十五章 九泉之下勿喊冤 明德殿内,魏征疲惫的躺在软榻上,强打精神有一句没一句的和王珪、韦挺说起这段时日在武陵县所见所闻。

太子李建成已经赶往太极宫了……生怕李世民抢在前头。

“齐王必然不会出兵北上。”魏征摇头道:“如若说之前是因太子嘱咐,那如今……下博一战,河北大震,洛阳附近都人心摇动。”

韦挺和太子李建成在年少时就是好友,与李世民、李元吉也相熟,点头赞同……李元吉此人,外勇内怯。

“对了,之前劝殿下不得立即自请出征,尚有缘故。”魏征突然说:“半个多月前,齐王不得已输大批粮草入河北,均送至刑洲,交付刑洲总管齐善行。”

虽然李善没回去,但押送粮草的小队是回去了的。

王珪眨了眨绿豆大的眼睛,“若是齐善行投敌,或兵败……刘黑闼尽得粮草。”

若是刑洲失陷,有大批粮草支撑,刘黑闼可能会继续南下,突厥兵可能不会那么快北返,这也是魏征力劝李建成稍微缓出兵的原因。

现在是十月中旬,再熬上半个月……都深冬了,都下雪了,不信那些突厥人还要在河北过个春节!

王珪和魏征、韦挺细细商议,这半个月的时间,正好劝说圣人对陕东道大行台动手一事。

而且这种事不是圣人点头就行了的,必然遭到秦王府一脉的强烈反对,这是需要朝中博弈后才能确定的。

不过优势还是在东宫这边的,毕竟太子不需要彻底掌控陕东道,只是希望掺沙子,使秦王无法再对陕东道如臂所指。

韦挺鬼点子比较多,小声说:“此次太子亲征,必拥大军,当调朝中能战之将……”

“秦王府左右六护军府诸将?”王珪迟疑了会儿,摇头道:“只怕没那么简单。”

韦挺笑道:“但若只是秦王一脉……以圣人名义调动,随太子征伐刘黑闼,也算名正言顺。”

王珪笑着指了指韦挺,“机巧百出,颇有世冲兄遗风。”

所谓的世冲,指的是韦挺的父亲,隋朝民部尚书韦冲,虽心性宽厚,但也机变百出,招纳靺辐、契丹,均能得其死力。

黄昏时分,长安县衙。

长安令李乾佑尚随齐王驻军武陵,县衙内均由县尉李德武做主。

半个月前兼太子千牛备身,又得太子青睐,时常出入东宫,李德武已然是水涨船高,至少在县衙内无人胆敢轻视。

李德武每日上午至县衙处理公务,下午去东宫随侍太子,但今日却没有去。

因为他得知,太子洗马魏征急行归京。

在武陵县的时候,李德武常常看见魏征和李善谈论河北战事,也曾经听到过只言片语。

当日洋洋洒洒一番话成为李德武被太子重视的原因,但随后他就被韦挺告知……英雄所见略同,魏征给太子的信中也提到了那些。

也就是说,那日自己偷看到的那封信的内容,是魏征和李善私下议论后的产物。

在这种情况下,李德武有些胆怯,不敢去见魏征。

“郎君,东宫来人,请郎君赴宴。”

“赴宴?”

吴忠小心翼翼的看着李德武阴沉的脸色,“是,东宫侍卫口信。”

李德武沉默片刻才起身,看似沉稳,实则惴惴。

他知道,魏征不会知道自己曾经偷看过那封信,但做了贼的人啊,总是心虚。

他不由自主的想,也不知道李善押运粮草去了河北哪个州府,如果是冀州就好了。

淮阳王李道玄兵败,三万大军全军覆没,你总该逃不出来了吧?

当李德武进了东宫,心里既有些激动又有些疑惑,因为今日只是小宴,在场的大都是东宫署官并太子心腹。

自己有份在场自然是好事,但为什么自己能在场?

除了王珪、魏征、韦挺之外,还有太子舍人徐师谟、东宫左二护军薛万彻、太子千牛李志安、东宫詹事主本赵弘智,詹事主簿赵弘智以及李德武还算熟悉的裴龙虔。

裴龙虔也是河东裴氏,首相裴寂的侄儿,任太子左卫率。

剩下的几人大都是熟脸,不过李德武叫不出名字。

毕竟今日得报下博大败,而且宗室子弟李道玄生死未卜,宴席间倒是没有歌舞,只随意饮酒畅谈。

诸人陆续向归京的魏征敬酒,李德武排在最后。

“玄成此行,为殿下观山东俊杰,不料未入河北,已然替殿下引荐英杰。”韦挺笑道:“李兄献策,颇得殿下欢心。”

魏征疑惑的看着面前的李德武,也没多想,只略略点头。

李德武强行压抑心中的不安,先向太子行礼,才对韦挺说:“若不是太子虚怀如谷,礼贤下士,在下又如何会贸然进言呢?”

韦挺大笑点头,上首的李建成也微微颔首。

人生在世,都是要立人设的。

李世民的人设是大唐战神,浅水原、洛阳、虎牢关、洛水四场大捷,或稳固关中,或扫荡中原,或平定河北,这让李世民在军中的威望无人可及。

而且李世民还是个特别喜欢作死的……经常闹出被敌军重重包围,却能力敌千军,杀出重围的传奇。

除了浅水原一战之外,洛阳两次,虎牢关一次,洛水一次……李世民完美的树立了自己的人设。

这方面李建成是难以比拟的,他的人设专注于处理政务、礼贤下士。

这也是李建成和李世民兄弟从去年开始就频频明枪暗箭的原因之一,虽然知道根源在于夺嫡,但李建成还是不爽啊。

老二你军功捞够了,现在也摆出礼贤下士、虚怀若谷的做派,还弄出个十八学士来,显然是要来抢我的饭碗啊。

不得不说,李德武拍马屁挺有一手的。

王珪看向魏征,“玄成虽未入河北,但本为山东人氏,还请为殿下引荐。”

魏征如数家珍报出一连串的名字,其中有世家子弟,有寒门士子,也有当年窦建德旧部,其中就提到了景城录事参军张玄素。

张玄素虽然在隋唐两朝都官位不高,但在河北极有名望,当年窦建德攻陷观洲,欲杀景城户曹张玄素,千余人愿代其赴死,此事哄传山东。

“卫洲总管程名振,虽是窦建德旧部,但其人允文允武,年初率军攻冀州、贝洲,尽毁舟船车马,断刘黑闼粮道,立下大功。”

看李建成眉头微蹙,魏征解释道:“程名振父母妻儿均被刘黑闼所害,洛水大战后,刘黑闼北窜,其执意追击,未得秦王许可。”

李建成这才释然,显然,程名振并不是二弟的嫡系,这是个可以笼络的目标。

顿了顿,魏征又开口道:“之前随齐王顿足武陵,倒是见过一位少年郎,虽未加冠,却是第一等的人物。”

李德武心一提,右手狠命掐了下大腿,才保持仪态,面带微笑,似乎在侧耳静听。

“第一等人物?”韦挺大笑道:“难道是王羲之再世?”

自魏晋开始盛行九品取官制,能被评为第一等都是世家俊杰,但实际上,被评为第一等的最终青史留名的并不多,其中最有名气的就是书圣王羲之。

王珪嗤笑道:“书圣再生,于殿下大业有何益处……还请玄成细细道来。”

“此人名为李善,祖籍陇西成纪,书法不值一提,但胸有韬略,腹藏良谋,兼目光精准,擅识人断人。”魏征叹道:“更难得的是,此人剖析时局如庖丁解牛,历历在目,给殿下信中之言,多是某与其商议而定。”

李建成背脊一挺,他知道魏征信中对时局的描绘有多精准。

“若非亲耳所听,绝难相信……”魏征摇头道:“大半个月前,刘黑闼破定州南下,李善便断言刘黑闼必败唐军,只能坚守城池以待寒冬,再发兵败敌……”

这几句话说的隐晦,但在场的都是太子心腹,很清楚魏征所说的寒冬是针对突厥人。

王珪眉头一挑,虽然只寥寥数语,但基本上和东宫谋略大差不离,但问题是今日才最终定策……而那少年郎在大半个月前就如此断言。

太子舍人徐师谟听魏征细细说了一段,忍不住转头瞥了眼李德武,好像和这人那日建言差不多啊。

“此人所学驳杂,因精于算学,受长安令李乾佑之邀随军打理账目,又通医术,某与其相识就是受其援手诊治,那日……”

“噢噢噢,想起来了,是东山寺的李善……精于算学,长安令李乾佑是齐王府主簿,对了,其子李昭德与李善相熟。”

开口的是韦挺,他饶有兴致的说:“殿下可还记得去年末东山寺一事?”

看李建成蹙眉,韦挺补充道:“就是让杜克明铩羽而归……”

“原来是那少年郎。”李建成眉头一展,笑道:“他入了齐王府?”

魏征迟疑了下,摇头道:“理应未入齐王府。”

当然了,如果入了齐王府,怎么会被打发押送粮草去河北道呢?

韦挺是东宫嫡系,但他本人能成为李建成心腹,一方面是因为出身京兆韦氏,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幼年就是李建成密友,其本人并没有出众的能力,所以对散布的信息反而更敏感。

只随口提了几句,众人就恍然大悟,他们未必知道李善,但却是听说过李善惹出来的那些事。

“尝过东市琼瑶浆,不愧琼瑶之名……”

“东山酒楼……滋味鲜美,颇有新意,就是价太过高。”

太子千牛李志安笑道:“听说过长乐坡一事,据说秦王府子弟被打得落花流水,刚刚入京的谭国公丘公之孙,高士廉长子都鼻青脸肿。”

薛万彻瓮声补充道:“其他不知,不过听闻尉迟恭长子曾被人两个照面击晕,好像就是李善这个名字。”

李建成越听越感兴趣,连连追问,依稀记得齐王在京的时候曾经提过一嘴……全然没发现坐的最远的李德武强颜欢笑,脸上的表情都快维持不住了。

詹事主本赵弘智瞄了眼魏征,“之前听闻算盘乃是陇西李氏丹阳房秘术……居然是李善所传?”

让人意外的是,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提起这个话题的魏征一直默然无语。

王珪笑道:“如此少年英杰,玄成必要引荐于殿下。”

李建成连连点头,“祖籍陇西成纪,又与丹阳房子弟来往颇密,难道也是陇西李氏?”

魏征微微摇头,沉默片刻后道:“齐王遣五百士卒押送粮草入河北道,李善因精于算学随行,但并未回程,似乎留在了刑洲。”

“那日齐王传信回京,某本欲使其携信回京,不料……”

几个知情人不约而同的看了眼李德武,也就是说本来是李善回京,但最终却是李德武回京,李善押运粮草去了河北。

李德武一副讶然的神情……演技不错。

李建成失望的摇摇头,不再追问,韦挺赶紧换了个话题。

无人发现,李德武身子在微微发颤,他居然没有回陕东道,而是留在了河北。

留在刑洲……怕是凶多吉少了。

刘黑闼率主力攻刑洲,而且还有数万突厥兵随行……齐善行很难守得住……说不定都已经投敌了。

李德武满心欢喜却不敢表露出来……一直到小宴散场,在马车上,他才无声大笑。

“夫君为何而喜?”裴氏诧异的看见李德武脸上毫无掩饰的笑容。

李德武温柔的搂着妻子,低头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婴儿,“今日太子设宴,为夫与内兄都受邀。”

“是三兄吗?”裴氏也知道裴龙虔任太子左卫率。

“嗯。”李德武小声问:“听闻裴相今日登门?”

裴氏点点头,“四叔午后来的,与父亲商谈良久,直到用了晚饭才走。”

进入东宫半个月了,李德武也渐渐摸清楚河东裴氏的底子,裴寂极得圣人宠信,甚至被赐予铸币权。

裴寂立场偏向东宫,和秦王一脉虽未撕破脸,但向来无往来,而且其嫡亲侄子裴龙虔在武德元年就入东宫任太子左卫率。

而岳父裴世矩虽然兼太子詹事,其实却摇摆不定,至少在明面上并未偏向东宫……当然了,也没有偏向秦王。

如今,李德武出任东宫太子千牛备身,却让裴世矩有了一定的倾向性……至少在外人看来是如此。

李德武在心里琢磨了会儿,裴寂登门,很可能是和今日战报,以及不久的太子自请出征有关……甚至可能是代表东宫试探岳父的态度。

一直到夜深,身边妻子早已入眠,李德武毫无睡意,两眼直勾勾的瞪着漆黑一片的上方。

很久之后,李德武终于闭上眼睛。

这就不能怪我了,押送粮草的小队都能回陕东道,是你自己不肯回来!

九泉之下勿喊冤!

第一百一十六章 吉人自有天相 清晨的朱家沟。

小蛮轻手轻脚的走到房门外,小声问:“昨晚又没睡?”

之前和小蛮特别不对付的墨香一脸的疲惫,都有黑眼圈了。

“夫人,夫人……”

“进来吧。”

小蛮推门进去,朱氏已然起床,眼神呆滞的盯着窗外。

自从李善离京,朱氏就常常彻夜难眠,等到河北诸州大半沦陷的战报传来,朱氏更是忧心忡忡。

昨日淮阳王李道玄下博兵败,朱氏正巧去王仁表那边打探消息,回村后忧心许久方才入睡,但没多久就被一场噩梦惊醒,额头上满是冷汗,再也无法入眠。

明面上,朱氏并不反对甚至鼓励儿子以军功出仕,但又有哪个母亲不担忧上战场的儿子呢?

外间有脚步声响起,朱玮神色复杂的进门,还没开口,朱氏就突然问:“有消息了?”

“昨日就说了,齐王顿足不前,至今未入河北道。”朱玮勉强笑着说:“大郎必然无恙。”

“你昨夜直到深夜尚未归村。”朱氏的视线像针一般刺在朱玮的脸上,“今日一早登门,就为了说这些?”

朱玮咳嗽两声,他这一夜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天还没亮就起了床,不知不觉就走到这儿来了。

“好,你不说。”朱氏厉声道:“那我去问问大兄!”

“大郎君也想见见你……”朱玮有点急了,低声说:“其实往日旧事已然无碍,只是你怕河东裴氏对大郎君……但此时不宜见面,我说于你听便是。”

“说!”朱氏柳眉倒竖,她只是臆测而已,没想到朱玮真的打探到了消息。

朱玮轻声道:“月初陕东道押运粮草去河北,大郎因精于算学随军北上,之后未回陕东道。”

朱氏头一晕,身子晃了晃,扶着一旁的衣架勉强没有摔倒,朱玮赶紧让门外的墨香、小蛮进来扶着。

“去备车!”朱氏推开墨香。

“你要去哪?”

“进城!”

“现在不宜见面……”

“去王家……”朱氏强打精神,“不行,王孝卿虽是太原王氏子弟,但消息并不灵通,去李家!”

“小蛮,将大郎的帖子拿来!”

朱玮实在拦不住,只能让人准备,私下叮嘱不可让朱氏在城内随意露面。

朱玮心里有数,李善是跟着李乾佑随军的,而李德武身为县尉,很可能已经和李善见过面了。

李德武入东宫为太子千牛备身,这消息朱玮第二天就知晓了,但一直没有告知朱氏。

自从李德武回京后,朱玮这半个月来一直警惕,村内村外,白日夜间,均有暗哨。

被夫君无情抛弃,仅有的独子一去难返……这样的剧情,让李客师的妻子长孙氏也险些垂泪。

“四郎回来了。”长孙氏看见外间人影闪动,似乎是四儿子李楷。

一回来就被叫到后院,李楷懵懵懂懂的进门,立即看到了颇为憔悴的朱氏。

“拜见叔母。”李楷行了一礼,迟疑着没有开口。

长孙氏轻声细语,“此次随军出征,李郎君既不是军中将士,也未出仕,理应无恙吧?”

昨晚东宫明德殿内宴席时的谈话……早就泄露出去了,也没引起什么波澜,但有心人却打探到了李善这个名字。

比如朱玮,比如李楷。

李楷小心翼翼的试探,“叔母,听闻齐王顿足陕东道武陵,尚未入河北呢。”

“朱娘子已知李善押运粮草去了河北,前来问个究竟。”长孙氏只能这样称呼朱氏。

听到母亲的话,李楷眉头一皱,随即舒展,“刑洲尚未失守!”

朱氏神色毫无变化,“刑洲总管齐善行,听闻乃是窦建德旧部?”

“齐总管虽是窦建德旧部,但虎牢关一战后投唐,得秦王殿下看重,年初征伐河北之前乃秦王府左二护军。”李楷刻意声音清亮,显得信心十足,“绝不会投刘黑闼!”

长孙氏虽然后院妇人,却出身洛阳霹雳堂,并不是没有见识的寻常妇人,想了想劝道:“刘黑闼破深州、冀州后,也未必会攻刑洲……”

“不,必攻刑洲!”朱氏断然道:“不说刚刚有大批粮草运至刑洲,前朝在河北设置粮仓,首为黎阳仓,其次就在刑洲。”

“而且刑洲就在洛洲之北,刘黑闼不取刑洲,难道要绕行攻打洛洲吗?”

长孙氏微微叹息之余也有点惊讶,虽然早就从儿子嘴里听说这朱娘子颇有见识,但对军阵熟悉,通晓地理,甚至对前朝粮仓分布都一清二楚……

“叔母真的不必担忧。”李楷笑道:“临行前,在下以及长孙大郎、高家大郎都托其带信,其中有给陕东道大行台尚书左丞于学士,有给定州双总管,还有给魏洲田总管……”

“于学士在洛阳,双士洛总管远在定州,如若李兄未回陕东道,那必是去了魏洲。”

长孙氏解释道:“于学士、双士洛、田留安均是秦王府麾下。”

朱氏神色渐渐放松下来,随即又蹙眉低语,“大郎为何不肯回陕东道?”

长孙氏和李楷对视了一眼,前者起身扶起朱氏坐在榻上,低声道:“月余前,李德武出仕,任长安县尉,后随军南下……”

“什么?!”朱氏猛地抬头,“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李德武很可能和李善已经碰过面了,这种可能性非常大,李德武是李乾佑的下属,而李善又是被李乾佑召去随军的。

换句话说,很可能是因为李德武在,李善才不愿意回陕东道,执意留在了河北。

朱氏的面孔瞬间变得狰狞起来,手脚都在发抖,恨不得提着刀直接杀上门去。

“朱娘子。”长孙氏握住朱氏的手,“李德武半月前返京,得太子青睐,为太子千牛备身。”

这是在提醒朱氏不要做傻事。

“李郎君必然是去了魏洲,田留安颇得秦王看重,而魏洲又在黄河岸边,即使不低,有引荐书信在,必能渡河而走。”

李楷低着头一直没说话,他心里隐隐有着不好的猜测,虽然没有任何证据……

半个月前,李德武突然返京,入东宫为太子千牛备身。

同样也是半个月前,理应在后方打理账目的李善突然被指派押运粮草北上入河北道。

虽然很难联系在一起,但李楷总觉得有些古怪。

好一会儿之后,朱氏才控制住情绪,长孙氏亲自将其送出内院。

“母亲,李兄他……”

“吉人自有天相。”长孙氏长长的叹息,“都视刘黑闼土鸡瓦犬,谁能想得到淮阳王如此不堪一击……”

李楷的神色有些痛苦,因为就是他亲手将秦王妃写给李道玄的那封信送到李善手中的。

毕竟李道玄一直驻军刑洲、冀州两地,李善押运粮草至刑洲,没有返回陕东道,最可能的是去投拥兵三万的李道玄,而不是隔着好几个州的魏洲田留安。

第一百一十七章 同病相怜 玄武门外,乃是西内苑,往被乃是禁苑,西侧是芳林苑,再往西虽然景色可堪一观,却颇为荒凉。

秦王李世民趋马急奔,弯弓搭箭,箭如流星,却钉在了树干上,冬日里难得一见的野兔嗖嗖跑远。

“殿下,殿下。”

后头跟上来的是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三人,李世民这才勒住缰绳,放缓马速,往日里随他打猎的都是秦琼、程知节、尉迟恭等武将。

勉强露出个笑脸,李世民挥了挥手中大弓,“疏于战阵,今日见笑了。”

房玄龄等三人都是一头雾水,他们本在承乾殿与李世民议河北战事,而圣人突然召见,李世民回来之后脸色阴沉,径直骑马来了猎场。

长孙无忌深知这位妹夫的性子,向来沉稳有度,但今日虽然未出恶语,实则勃然大怒。

四人骑着马一路向北,外围有百名亲卫护佑,李世民突然手持马鞭指了指西侧,“辅机可知那是何处?”

长孙无忌眯着眼看见山间似有楼角飞檐,“何时于此修筑宫殿?”

房玄龄小心翼翼的看了眼李世民的脸色,才试探道:“似是初初营建。”

“去岁返京,圣人言孤多年征战,当卸甲修养,命人营建此宫。”李世民面无表情的说:“但去年末,圣人下令暂停修建,直到两个月前,再次命工部动工。”

周围三人都闭气凝神不敢开口,他们都是李世民的心腹,自然听得懂这番话。

去年洛阳、虎牢关两战抵定中原,秦王回京后即遭闲置,圣人以修养为名命工部修建宫殿……这很难不让他们将此事和东宫试图将秦王驱逐出皇城联系在一起。

去年末突然暂停,那自然是因为河北大败,诸军束手,圣人不得已让李世民再次领军。

两个月前又突然动工,那是因为突厥已然言和退兵……东宫又开始打这个念头了。

长孙无忌他们不敢开口说话,还因为李世民的那个称呼……圣人。

立国已有五年多了,但李唐皇室和古往今来的皇室都有所不同,除了正式场合之外,都以父子、兄弟称呼,也就是说,父子多于君臣。

而今日李世民却言圣人。

李世民久久凝视那座宫殿,突然笑道:“今日圣人相询,命名弘义宫是否合适……”

真要被赶出皇城啊……长孙无忌的心剧烈的颤抖起来。

长孙一族都依附李世民,如若真的被阖家赶出皇城,那长孙一族的未来会如何……长孙无忌都不敢想象。

回头看了眼脸色惨白的长孙无忌,又看了看镇定的杜如晦、房玄龄,李世民轻声道:“今日圣人相询陕东道……”

杜如晦、房玄龄对视一眼,前者问道:“殿下,何事相询?”

李世民沉默片刻后低声道:“东宫似有亲征之意。”

杜如晦脱口而出,“东宫亲征河北,欲节制陕东道大行台!”

陕东道大行台是李世民的基本盘,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主要官员如韩良、于志宁甚至都在秦王府内兼职,东宫几次想插手都被李世民坚决的堵了回去,甚至两次手都被打断。

如果东宫以亲征河北的名义暂时节制陕东道大行台,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如果战事连绵,如果李建成对陕东道大行台官员下手?

如果任由陕东道就这么被夺走,再加上东宫亲征河北道……李世民在长安以外的优势将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昨日李道玄兵败战报入京,李世民猜测父亲未必许自己再次领兵,但他没想到,东宫居然插了一手进来。

房玄龄思索片刻,“蒋国公、于学士、韩从事均是殿下心腹,麾下大半是殿下旧部,太子亲征河北,时日不会太久,殿下小心提防,理应无妨。”

这分析还算在理,陕东道是李世民的基本盘,从武德三年始攻略中原,到现在已经两年多了,李世民费了无数心血,安插了无数亲信,这样的控制力……不是东宫伸手进去就能摧毁的。

“殿下……”

杜如晦的话刚出口,李世民突然问:“李善如今还在陕东道?”

三人面面相觑,杜如晦身为京兆杜氏子弟,消息灵通,“昨日东宫设宴,随齐王南下的太子洗马魏征曾提起李善,赞其腹有韬略,不过李善押运粮草北上去了刑洲,尚未回返。”

李世民微微叹息,他记得前几日宇文士及提起,长安县尉李德武入东宫为太子千牛备身。

当日自己还在盘算裴世矩那只老狐狸的立场,但今日李世民不再去想那些了。

此时此刻,李世民对李善有着深深的同情。

同病相怜。

感同身受。

李善腹有韬略,允文允武,折服如许世家子弟,还不够出色吗?

这是能振兴家族的麒麟子,但为什么却遭到李德武无情的抛弃?

我李世民统军不败,平定关中,扫荡中原,降服河北,还不够出色吗?

但为何登上帝位的父亲却心心所念,欲以绳索缚虎呢?

长久的沉默后,李世民的神色转为冰凉,负手道:“克明,如何应对?”

杜如晦已然思索多时,开口道:“其一,殿下当不宜自请领兵再伐河北。”

这是理所应当的,刘黑闼虽然在河北闹得凶,但和去年比起来要差得远了,如果李世民自请领兵,圣人不仅不会同意,更会愈发猜忌。

“其二,陕东道大行台受太子节制……此事殿下无法推脱,不如主动提出。”

房玄龄眼睛一亮,“克明此策,攻心为上!”

李世民也微微颔首,太子是以自请征伐刘黑闼来要求节制陕东道大行台的,如果秦王府这边主动退让的话,很可能造成东宫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结局。

一旦太子击败刘黑闼,必然在河北安插亲信……一位东宫太子左手握着陕东道,右手捏着河北山东,遭到圣人猜忌的恐怕是太子了。

杜如晦颇有自得之色,捋须道:“其三,当催促太子即刻出兵。”

李世民在军中的威望极高,亲信数不胜数,关于下博一战,他手里的战报比圣人、东宫、兵部都要详细的多。

下博一战,首在李道玄冒进,次在史万宝顿足不前,但数万突厥骑兵的存在显然也是个重要因素。

如若秦王府这边干脆利索的许诺让东宫暂时节制陕东道大行台,催促太子即刻发兵……说不定还赶得上和数万突厥大军打个照面呢。

李世民咬咬牙,心想如果太子在突厥手里吃个败战……还会有人再言,太子亦有帅才吗?

这句话,是一个月前太子率数万府兵击退攻入关中数千突厥兵后,李渊说的。

第一百一十八章 力劝 这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虽然仍有带着寒意的微风拂过,但高悬的太阳给大地带来久违的暖意。

懒洋洋的李善毫无仪态的坐在一块石头上晒太阳,两条腿叉开,恨不得劈个叉。

从历亭以北出发南下已经是第二日了,没有伤兵的拖累,速度快了很多,苏母伤势虽然距离痊愈还早得很,但苏定方执意亲自带上,两人一马,每隔一段时间李善和周氏检查伤势,情况还算不错。

所以,李善这几日难熬的很……之前南下速度还不算快,李善勉强跟得上,但速度一提,大腿内侧又是血淋淋的一片,现在上下马都要人搀扶。

郭朴坐在一边,忍笑说:“个把月哪里磨得出茧子,至少半年吧。”

李善唉声叹气,一旁的凌伯嗤笑不已……昨天李善突发奇想,将一床被褥铺在马鞍上,结果要不是郭朴手快,李善得摔个半死。

“前面就是永济县了。”张文瓘指着前方,“过了永济县便入魏洲境内,距离馆陶不过数十里。”

李善递去一个赞赏的眼神,脚尖踢了踢一旁的周赵,“你也算贝洲人氏?”

周赵面无表情的拍了拍衣衫,嫌弃的移开几步。

张玄素指着西侧,“那便是永济渠。”

李善忍不住起身眺望,永济渠是隋炀帝所谓的隋唐大运河的重要一部分,不过和其他几条河道不同,永济渠主要的作用是运输军粮……是隋朝向辽东用兵的主要交通干线。

如果没有这条永济渠,可能历史就不会变成那样……明清立都北京,以漕运维持京城以及东北防线,主要就是因为那条南北运河,而永济渠是最关键的一段。

张玄素轻声道:“大业四年,隋帝诏发河北诸郡百万余民众开永济渠,引沁水,南达于河,北通涿郡。”

“数年来,山东连年征战,再无百舸争流,千帆竞渡之态。”

李善凝神看了一阵,突然问:“若是有敌自西来犯……永济渠可有桥?”

张文瓘扬声道:“自然有桥,不过距离这儿尚远。”

“有敌自西来犯?”凌伯盯着李善。

李善摆摆手,“放心吧,再南下就是永济县,过了永济县就是魏洲……如今刘黑闼必然在攻打洛洲……”

说到一半,在众人怒视的眼神中,李善讪讪的住了嘴。

张文瓘好奇的左顾右盼,有点不能理解,他随手指了指被捆着的突厥青年,“之前听周先生所言,此人身份不凡……不会有突厥兵追来吧?”

“武城县内,范愿追问此人去向,自然身份不凡。”李善想了会儿才说:“不过刘黑闼理应不会让突厥兵犯贝洲。”

“你想啊,若是突厥人发了性子,在清河乱杀一通,那刘黑闼必为万夫所指。”

“刘黑闼若能破洛洲,必然要攻相州、魏洲,到时候这突厥人说不定派的上用场。”

只几句话,周围人已经四处散开,昨日小腿受了伤的周赵连蹦跳跳,张玄素和凌伯脚步飞快,就连郭朴和苏定方都边聊着边走远。

“呃……这是……”

李善干笑几声,个个就差捂着耳朵一边跑一边喊……我不听我不听!

难道你们走远了没听见,就代表我没说吗?

不对!

应该是,难道我说了,就代表突厥人会追来吗?

休息了小半个时辰,一行人再次启程,很快就过了永济县。

毕竟还没入魏洲,众人商议不停歇,先入魏洲境内,还没走多远,前方就有斥候飞马而回。

带着伤坚持上前探路的范十一脸上颇有喜色,勒马高呼道:“魏洲总管亲率大军,就在前方驻扎。”

长吁短叹声在周围响起,漫长的历程终于结束了。

从下博出发,历经三州,大小十余战,更有夜袭敌军营帐,奔袭破城的壮举……李善在心里想,这也算不大不小的一次传奇。

马蹄声越来越近,李善眯眼细看,百余骑飞驰而来,为首者身穿明光铠,身材挺拔,掀开头盔,是一个面宽鼻挺的中年人。

“田兄!”柳濬趋马出列,他和田留安是旧日同僚,均随李世民攻伐洛阳,兼击窦建德。

“柳兄。”田留安翻身下马,“淮阳王安在?”

柳濬惨然一笑,“下博一战,淮阳王率精骑破阵,史万宝顿足不前,身陷重围,淮阳王命某率兵向东,自行向西,两路突围。”

“向西……”田留安的腮帮子动了动,“齐善行率兵南撤至洛洲。”

“赵州早已失陷,贝洲总管许善行兵败身死。”

也就是说,李道玄想杀出重围逃生的几率几乎不存在,而且已经好几天了,若是杀出来,也该到洛洲、魏洲了。

田留安叹了口气,他是秦王府右四统军出身,和李道玄颇为相熟,很清楚秦王对其的看重。

看了眼队列,田留安微微蹙眉,虽然都是骑兵,但居然好些妇女,甚至还有孩童,“他们是……”

“噢噢,容小弟分说。”柳濬一个个介绍过去。

景城录事参军张玄素自然是久闻大名,清河张氏子弟张文瓘居然也听说过,那是因为张文瓘虽是贝洲人氏,但其实他生于魏洲,长于魏洲,直到前年才返回贝洲,而且和多位唐军将领相熟。

“苏定方?”田留安感觉好像在哪儿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位是夏王麾下国子祭酒凌先生。”

田留安脸色微变,施礼道:“虎牢关一战后,秦王殿下曾询先生下落。”

李世民在擒获窦建德之后,审问俘虏,被凌敬的献策惊出一身冷汗。

凌伯还是那副脾气,“秦王欲赶尽杀绝否?”

“说笑了,先生之才,殿下久闻。”

张玄素打圆场道:“山东凌敬,素有大志,足智多谋,如此人物,秦王不收归门下,却要赶尽杀绝?”

凌伯还想反唇相讥,身后的李善用力咳嗽两声,老头儿才悻悻住了嘴。

田留安视线落在李善身上,但身前的张玄素低声道:“洛洲战况如何?”

田留安往边上走了几步,苏定方、凌伯都向反方向踱步,避过身去。

“下博兵败,刑洲总管齐善行领军后撤至洛洲。”

“昨日军报,刘黑闼猛攻洛洲,庐江郡王召相州总管北上,兵败身死。”

顿了顿,田留安才继续说下去,“今日战报,庐江郡王弃城难逃,齐善行收拢大军南撤。”

张玄素、柳濬脸色大变,攻占洛洲对于刘黑闼来说,意义非凡,这代表着一面旗帜,也代表着河北山东从此不再是李唐国土。

“撤吧,渡河去陕东道。”张玄素建议道:“刘黑闼兵锋锐利,兼数万突厥骑兵,……”

“绝不能退!”张文瓘脸都涨红了。

“齐王率大军顿足不前,冷眼旁观,魏洲、相州独力难支。”张玄素厉声道:“难道让三州唐军全军覆没?”

“今日不退,又怎能他日卷土重来?!”

“如今寒冬,突厥必会北返……”

两人争论不休,田留安也犹豫不定,转头看了眼柳濬。

柳濬想了想,低声道:“适才还有一人未为田兄引荐,此人虽然未加冠,却实是英杰,小弟难逃遭敌军追击,本该一死,便是得其援手。”

“何人?”

柳濬领着田留安走向李善。

田留安有些惊讶,自己身为魏洲总管,柳濬为自己引荐,居然不是将人领过来,而是将自己领过去……这里面的分寸,也不知道是柳濬有意还是无意。

脚步微微停顿了下,田留安突然察觉到,身后争论不休的声音消失了,他转头看了眼,张玄素和张文瓘居然也跟了过来。

这代表了什么?

“李善,陇西成纪人氏,当日在下博与淮阳王一见如故,曾力劝殿下勿要浪战,可惜……”

李善行了一礼,“天时地利人和,道玄兄未得其一,贸然出击,终至兵败,此当痛心疾首,何能以此夸口?”

田留安神色一缓,点头道:“今河北道,魏洲、相州以北,均已沦陷……”

柳濬附耳低声说了几句,李善面不改色,“在下随齐王南下至陕东道,后押运粮草至刑洲,东行至下博与道玄兄相见。”

田留安眉头大皱,居然是随齐王来的。

李善也没多说,只伸手取出两封信递了过去。

一封是李客师写的,一封是房玄龄写的。

李客师虽然在秦王府中地位不算多高,但却是陇西李氏丹阳房出身,其兄李靖正在抚平江南,而且李客师的妻子是长孙氏,是秦王妃的堂姐。

房玄龄就不用说了,是秦王一等一的心腹幕僚,最重要的是田留安和李君羡是武德二年投唐,就是得房玄龄引荐才入秦王府的。

两封信看完,田留安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能得殿下赞誉,房公举荐,必是英杰。”

李善这才说起正题,“下博战报,必然已入长安,足下以为,圣人会命秦王再伐河北吗?”

田留安迟疑了会儿,“刘黑闼兵锋锐利,诸军难挡,席卷河北,若不是秦王领兵,还能有谁?”

“绝不会是秦王领兵。”李善神色淡漠,“就算失河北全境,秦王也难出京!”

“东宫?”

“不仅是东宫,还有圣人。”李善的话堪称肆无忌惮,“如今河北道尚有相州、魏洲、卫洲,齐总管南下相州,田总管护卫魏洲,程名振守卫洲,其中两人出身秦王府,程名振年初亦在秦王麾下效力。”

李善盯着田留安的双眼,“齐王月许顿足不前,如今更不会领兵北上。”

“那……”

“东宫意欲亲征河北。”看过答案的李善断然道:“东宫窥探山东已非一日,齐王率军南下陕东道,太子洗马魏玄成随军而来,打探军情。”

“但是……”

李善不理会张玄素的插嘴,打断道:“若非东宫亲征,还有谁压得住秦王?”

“再过半月即是寒冬,突厥人必然北返,刘黑闼便是一条死蛇。”

“若此时南撤渡河,任由刘黑闼占魏洲,东宫必然雀跃,秦王必然势衰。”

田留安怔怔道:“的确如此……淮阳王兵败,齐善行舍弃刑洲,若某渡河南撤……”

一旁的张玄素张嘴欲说,但想了想还是闭上了嘴。

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你说秦王难再次伐河北,这还算有理有据……但凭什么断定东宫会亲征河北?

但随着李善的剖析,张玄素开始半信半疑。

的确,河北道行军总管兵败,若是再从关内调兵遣将,想压得住秦王的,只有太子……圣人立国后就没出过京兆。

这里面有个大家心知肚明却说不出口的原因,李唐立国,征战四方,基本上都是以宗室子弟为统帅,李道玄也是这个原因才能统帅河北唐军。

但李孝恭还在江南,李神通在河北几度败在窦建德、刘黑闼手中,李道宗是李世民的嫡系铁杆,甚至李神通也偏向秦王。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太子亲征,才能压得住秦王一脉,总不能指望弃洛洲而逃窜的庐江郡王李瑗吧?

说到底,河北战场是唐军和刘黑闼的战场,同时也是东宫和秦王府的战场……后者的比例还要更重一些。

李善几乎将事情揉碎了娓娓道来,田留安终于下定决心,坚守魏洲。

只要你不跑,那就行……李善终于放下心。

李善在出征前有着大致的谋划,最终他选择将李德武推入东宫,不过现在他也不知道有没有成功。

其次是秦王府,李善即使不能进入秦王府,也要受秦王庇护……不是他想舔李二,这都是环环相扣的。

裴寂本就偏向东宫,裴世矩本就是太子詹事,李善又试图将李德武推入东宫……那能庇护他的,也只有秦王了。

但如今李道玄下博兵败,而且很可能身死……而李善却在断言李道玄必败之后提前离开下博,李世民的态度就难说了。

已经跑了第一次,那就不能再跑第二次……李善在心里想,也不知道自己劝田留安坚守魏洲能捞回多少分数。

就在这时候,苍凉的号角声隐隐传来,苏定方神色大变,“突厥人来了!”

除了田留安和张文瓘之外,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李善身上。

好像就在刚才歇息的时候,你断言突厥人必然不会出现在贝洲?!

李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有些绝望,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感在顷刻间荡然无存。

第一百一十九章 再战 李善有点委屈,你们不是捂着耳朵一边跑一边喊……我不听我不听吗?

感情都听到了啊!

不然干嘛个个冲着我吹胡子瞪眼睛?

李善瞄了眼那个脸上喜色一闪而逝的突厥青年,取走他头上那顶乌黑的皮帽,才走回来。

“诸位勿要忧心,定是偏师。”李善试图松弛下大家太过紧绷的情绪,“清河崔氏在贝洲,窦建德、刘黑闼乡梓也在贝洲,无论如何,也不会让突厥人大举南下……”

“闭嘴!”

异口同声的呵斥声同时响起,这次就连张玄素都放声大喝,吓了正在询问斥候的田留安一大跳。

李善神色不善的闭上嘴,之前每次分析都头头是道,但每次都丢人,这次我真的是胡说八道,只是想缓解你们情绪而已……你们居然还让我闭嘴!

田留安大步走过来,“两千突厥轻骑。”

李善目瞪狗呆……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柳濬立即问:“田兄此次北上兵力多少?”

“五百骑兵,五百步兵。”田留安翻身上马,那边苏定方已经指挥众人上马,加速南下。

“不能跑,也跑不了!”

“不错,此去馆陶至少一个时辰,五百步兵无处可逃。”田留安放声道:“即使是骑兵也未必跑得掉。”

一个时辰的路程,放马狂奔……唐军是肯定不能先到,而且突厥人行军往往不会只带一匹马,马力比唐军充足的多。

一旦被追上,那几乎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所以,只有一个选择。

隐隐看见前方唐军,苏定方高声道:“某愿率兵为饵!”

柳濬趋马靠近田留安,“此人精通兵法,两日前夜袭敌营,三百破两千!”

“只求田总管将老母、孩童先送回城。”

这一句接着一句的,李善的脑子还没转过来呢。

但田留安久经战阵,知道时间宝贵,容不得耽搁,当机立断道:“你率这数百骑诱敌,某亲率五百精骑伏于东侧。”

在这种情况下,设伏是唯一的可能,不然马力充足,兵力占优的突厥兵缠着唐军,后者基本没有胜算。

田留安、柳濬、苏定方都是战阵熟手,迅速制定出一个大概的战略,直到苏定方翻身上马,率歇息了小半个时辰的唐军残军向北奔去的时候,李善才反应过来。

“苏兄,苏兄!”李善狂奔过去,将手中皮帽丢给苏定方。

“这是……”

“那突厥人的皮帽,突厥兵或是为他而来。”

苏定方收起皮帽,挥舞马槊,突然转头道:“若事有不协,某必尽全力,老母还请李兄代为照料。”

李善语速极快的回道:“若事有不协,拿出皮帽,和盘托出,以人换人!”

苏定方深深吸了口气,高呼一声,手中马槊笔直朝天,两百余唐军骑兵趋马跟上。

转头看见田留安正要走,李善又狂奔回去,“田总管!”

“妇人、孩童均送去馆陶……”

“还有这厮!”李善一脚踹倒那个突厥青年,“真该一刀宰了你!”

“现在还说这些作甚!”凌伯怒喝道:“让人将他送去馆陶,你带着人跟上!”

两日前,李善在知道范愿在武城县追查范兴、突厥人行踪的时候,就察觉到了异常。

这个突厥人的身份可能不是不凡,而是很高。

原本虽然有范愿长子陪伴,但毕竟就几十个突厥兵在,李善以为身份再高也高不到哪儿去。

但直到询问了张文瓘才知道,原本是不止几十个突厥兵的,好几百人呢,只不过在武城附近被唐军伏击,损失惨重而已。

李善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突厥人从哪儿发现了线索追上来,但除了这个突厥青年,突厥兵还有什么理由突然南下,越贝洲攻入魏洲境内呢?

早知如此,真该杀了他!

片刻间,赵大等八人已经押着突厥青年打马往南奔去,五百唐军步卒藏在永济渠边一处山林侧面,田留安亲率五百精骑往东,绕行到一处山谷隐下。

努力向北眺望,李善什么都没能看到,苏定方都不知道跑出多远了。

手心全是冷汗,李善突然想起刚刚进医院实习时候观摩的一次手术,都以为大功告成,都以为手术完美无缺,都已经开始缝合了……患者一口血直接上了房。

本以为入了魏洲境内再无追兵,本以为自己劝得田留安坚守魏洲可以挽回些分数……但两千突厥骑兵很可能将这些彻底撕裂。

若此次伏击失败,田留安兵败身死,自己还能像前段时日那样逃出生天吗?

李善还想到了更坏的一层,若是苏定方这只诱饵被突厥兵一口吞下,而田留安顿足不前……

他忍不住看了眼一旁的凌伯,那样的话……就算凌伯这些窦建德旧部跟着自己回长安,只怕也毫无用处了。

这时候,后阵传来一阵喧哗声。

李善猛地回头看去,田留安身边,一个颇为狼狈却趾高气昂的士卒正手持一块牌子嚷嚷。

又是什么狗屁事!

凌伯低声呵斥道:“大战在即,后阵生乱,秦王就是如此带兵的?”

李善骂了几句,快步过去听了几句,脸色登时阴沉下来。

“原国公已至馆陶,严令退兵!”

“尔等欲抗命?”

李道玄至今不知生死,他史万宝居然逃出来了!

真是没天理……李善咬着牙暗骂,已经害的三万唐军全军覆没,现在又来魏洲搞风搞雨!

田留安脸色同样不好看,不说立场,不说他史万宝败军之将,只说现在的局势,他也不能应下。

两千突厥轻骑南下,苏定方、柳濬冒险诱敌,有那两百骑兵相阻,田留安抛下五百步卒,即刻南窜,或许能逃回馆陶,但那时候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去见昔日同僚?

但名义上,如今河北道行军总管淮阳王李道玄不知所踪,那行军副总管史万宝按理来说应该是河北诸军的统帅。

其实下博兵败那三万唐军,也有一部分是从各个府洲驻军中抽调出来的。

田留安虽性情坚毅,长于战阵,但并不是那种有捷才的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推脱。

那士卒是史万宝亲卫,环顾四周,高声道:“原国公身怀圣人诏令,河北道诸军均受指派……”

田留安脸色一变……圣人诏令?

话音未落,厉喝声突然响起。

“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

田留安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面前的史万宝亲卫双目圆瞪,胸膛处露出明晃晃的刀尖,心头血顺着刀尖猛地喷出。

那亲卫身子一软,缓缓倒下,露出了身后面若冰霜的李善。

毫不在意的拔出长刀,李善拱手道:“些许小事,愿代为总管为之。”

饶是田留安久经沙场,也没见过如此情形,面前的少年郎两刻钟之前剖析时局,清晰明了,温文儒雅,好似有道君子,转眼间手刃史万宝亲卫,霹雳手段。

倒下地上的亲卫流淌的鲜血,和李善脸上平静的神情,形成极具冲击力的对比。

田留安深吸了口气,大步向前走去。

此时此刻,苏定方已然和突厥兵接战……其实突厥兵并不打算接战,放缓马速,分出一小队人马上前高声吆喝了几声。

但苏定方不讲武德,反而加快了马速,仗着身穿明光铠,硬挨了两箭冲入敌军中,手中马槊连续捅翻了三个突厥人。

随后跟上的柳濬率两百唐骑轻而易举的将剩下的数十突厥人杀散,不远处的突厥大队登时大哗。

顶多两百骑兵,主动向两千骑兵挑衅……简直就像一只狗挑衅一群饿狼。

这谁能忍?

第一时间,只听得一阵嗡嗡弦响,一蓬箭雨落在了唐军头顶,纵然有从前日夜袭大胜缴获的铠甲护身,也有十余人被射落下马。

身上已经插了七八支羽箭的苏定方挥舞马槊,率军绕出一个弧度,从侧翼凿入突厥骑阵。

总的来说,唐军、突厥交战,前者因铠甲、兵刃优良善于冲阵,而后者的长处是骑术精湛、马力充足、长于奔袭,而且人人擅射,毕竟号称控弦。

突厥兵放缓马速,唐军加速冲阵,看起来优势应该在唐军这边,杀入阵中的苏定方面前无一合之敌,眨眼间就扫出一片空间,让身后的骑兵顺势破阵。

但实际上,在苏定方破阵之前,突厥骑兵如行云流水一般四散开来,胯下马匹似乎像是他们的手指一样,轻而易举的散开,却没有造成什么拥挤堵塞。

所以,看似唐军凿入敌阵,但实际上杀伤效果并不大,苏定方也没失望,在未入窦建德麾下,他也曾经与突厥兵交战,清楚对方的战法。

探出身子,手腕用力,长长的马槊将两个突厥兵扫落马下,苏定方高呼一声,正引军向东侧遁去,却见数十突厥兵大吼大叫,围住了柳濬。

柳濬的马槊早就不知去了哪儿,抢来的长矛也被砍断,只能抽出一把弯刀四处砍杀。

周围几十个突厥兵将柳濬和七八个唐兵围在中央,利箭纷纷,长矛戳刺,柳濬身边的亲卫很快伤亡殆尽。

就在柳濬绝望的时候,一匹褐色大马横冲直撞而来,苏定方单手持槊横扫,右手抽出长刀顺势逼开数名突厥兵,“走,走走!”

吼声如雷,长刀被苏定方随手一掷,正正没入对面试图阻拦的突厥兵胸膛。

十几个突厥兵只微微迟疑,苏定方已经率先杀将出去,柳濬和仅存的两个亲卫紧随其后。

只逃出去一小段距离,苏定方转头看了眼,猛地勒住了缰绳……因为突厥兵虽然蠢蠢欲动,但并没有追来。

苏定方咬着牙,放下马槊,手持大弓放了一箭,随后将头盔取下,从怀中取出那顶皮帽戴上。

最开始是几声听不懂的惊呼声,随后喧哗声猛然大作……苏定方心里一定,吆喝了几句,带着残余的百名唐骑往东侧驶去。

那个突厥青年的身份的确不凡,地位很高,是阿史那王族中人,类似的人物在可以骑马射箭的时候,就开始拥有自己的嫡系,而这两千轻骑就是他的嫡系。

三日前的夜袭一战,被李善随手送给柳濬的那柄弯刀让突厥人发现了一丝线索,再看到这顶熟悉的皮帽,两千轻骑再也忍耐不住,终于放马追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田留安已然安排亲卫传令准备出击,而李善紧张的看着不停坠落的唐骑,约莫两百骑兵出击,现在剩下已经不到百人了。

苏定方瞄了眼挥舞旗帜的士卒,再次加速,在伏击地点不远处绕出了一个弧线。

而这时候,伏击战已经正式打响。

最早招呼的数百唐军步卒手中的弓箭,步弓对阵骑弓,不管是准确度还是射程,本就占据优势,而且唐军在一处山丘上,居高临下,抛射导致射程更远,而且也不畏惧突厥骑兵仰攻。

当然不畏惧突厥骑兵仰攻的主要原因在另一方面,就在数百支寒光闪闪的羽箭从天而降,引得突厥轻骑一阵骚乱的同时,田留安已经率五百精骑从东侧拐弯角绕出。

田留安是沙场老将,选择出击的时机恰到好处,五百精骑将突厥大队从中截断。

站在高处的李善搓着手低声问:“如何,如何?”

张玄素已经回城,留下的张文瓘也不太弄得清楚,虽然成功伏击,但毕竟兵力太少,能不能赢还真不好说。

凌伯倒是看得懂,不过眉头紧皱,压根就不理会李善。

长蛇一般的突厥大队被从中截断后,自然是一片大乱,前面的蛇头回首咬向来敌,而后方的蛇尾在拼命绕起,试图将来敌牢牢卷住。

阵中的田留安不顾漫天飞舞的流箭,高声呼和,指挥骑兵戳力向前,横向凿穿敌阵后,迎面猛击回军的突厥前阵。

居高临下的唐军步卒拼命的向下放箭,试图阻止源源不断向前冲刺的突厥骑兵。

和中原大战不同,对阵突厥,即使重甲骑兵破阵,突厥兵也能凭借精湛的马术四散避开,不会因为小规模的溃败而影响全局。

就在这时候,凌伯用力一拍身下大石,似乎都感觉不到疼痛,“大局已定!”

顺着凌伯的视线,李善看见,苏定方率不到一百的骑兵不知道什么时候绕行到了突厥后阵的侧面。

当苏定方趋马冲入阵中,手中马槊横扫的那一刻起,还保留反败为胜希望的突厥兵终于崩溃了。

第一百二十章 真正的绝境 虽然只有百名唐兵,但有苏定方这等猛将,突厥骑兵急着上前支援前阵,并不能四散相避。

当苏定方手中的马槊将一名身着铠甲的突厥将领高高挑飞的时候,突厥后阵的混乱已经不可抑制。

山丘上的唐军还在拼命放箭,前阵的突厥军被田留安顺利的击溃。

两千突厥轻骑终于开始溃逃,李善提着的心也终于放回肚子里了。

这种情形,田留安自然不会追击,下令打扫战场,搜寻伤员、俘虏。

看了眼远远的苏定方,田留安赞道:“力拔千钧、勇猛善战也就罢了,但乱军之中尚能镇定自若,绕行破敌侧翼,此子堪为名将。”

肩部中了一箭,背脊被劈了一刀的柳濬笑道:“不过牛刀小试,前日夜袭,此人战前部署明了,冲阵无双,弓马娴熟,更指挥麾下如臂所指……”

田留安摸了摸胡子,小声嘀咕了几句,这战法倒是有点眼熟。

的确,李世民最喜欢玩这一手,正面迎敌,另遣偏师甚至亲自领兵,率精骑绕行侧翼、后阵突袭,前后夹攻。

当年浅水原一战,李世民只带了几十个骑兵从侧翼杀入敌军,配合正面攻势,一战扫平西秦,定关中大局。

田留安和柳濬还在闲聊,李善健步如飞跑来,“带上伤兵,快走,快走!”

柳濬侧头看见李善脸上的表情有点惊慌失措,不由大为惊讶,就算那日陷入绝境,李善还能保持冷静呢。

“适才周赵问了个俘虏,送回去的那突厥人……是阿史那子弟!”

田留安大惊,阿史那这个姓氏是突厥王族。

“那两千轻骑真是为那俘虏而来的?!”

李善急的跳脚,“不管是不是,都得快走,入城再说!”

“未必……”

“肯定还有突厥骑兵,快走,快走!”李善顿了顿补充了句,“若是突厥来袭,如今馆陶城内有原国公!”

这句话显然有些分量,现在谁不知道是史万宝顿足不前,使淮阳王李道玄全军覆没。

若是真的遇敌,史万宝肯定是不会来救的……他巴不得秦王府出身的田留安挂了。

田留安一跃而起,还没等他说什么,已经感觉到地面在微微颤动……显然是有大股骑兵逼近。

凌伯瞪了眼李善,“老夫若死,就是死在你这张嘴上的!”

正在往马背上爬的李善也是无语了,这次明明猜对了,你怎么还骂我?!

都不用派斥候去查探了,只听听这动静就知道打不过……就算只是再来两千突厥轻骑,那也完全没办法打。

不再收拾战场了,只带上还能动弹的伤兵,千余唐军趋马狂奔,但后方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苍凉的号角声似乎就在李善耳边回响。

还没体会过这样狂飙突进的速度,李善伏低身子,抱着马颈,只能保证不会掉下去,至于方向……那只能让边上的苏定方、郭朴帮忙了。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只是一小会儿,但也似乎很久很久,马速渐渐放缓。

安全了?

李善欣喜的直起身,看见已经近在眼前的城墙,然后视线内出现在前方游走的突厥游骑。

娘的,不是安全了,而是被围住了……李善咧咧嘴,侧头看了看,不断有突厥小队游骑从侧面越过,听不懂的突厥话震耳欲聋。

凌伯冷笑道:“你不是说,必是偏师,突厥大军绝不会南下吗?”

李善都要哭了……这时候再算这些旧账,有意思吗?

我认真分析局势,次次被打脸。

随口胡咧咧,虽然先给了个小枣子,但最终是一个大耳光……我上哪儿说理去?

感情,我说什么都是错?

看了正确答案,最终还是摸不出解题思路?

李善隐隐感觉得到,这次突厥大军南下,应该是自己这个穿越者引起的连锁反应。

还想着之前在历亭陷入绝境……其实那不叫陷入绝境,现在才是。

李善回头看了眼,漫山遍野的突厥骑兵正滚滚而来。

这是多少……反正人山人海数不清。

李善叹了口气,颇有歉意,是他决定杀了范兴,将那个突厥青年带上路的。

凌伯瞥了眼李善,“不关你的事……若当日不施义举,自然没那些麻烦。”

苏定方没有说话,但也默默点头。

前面的田留安已经指挥骑兵布阵,看起来似乎是想放手一搏……投降,那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田总管,那突厥青年就在城内。”张文瓘喊了句,意思很明显,用俘虏交换。

田留安恍然醒悟,的确如此,如果之前审问俘虏无差,一个能让突厥大军追来的阿史那王族子弟,理应能让突厥人退兵。

毕竟,突厥人是南下抢东西的,不是来攻城略地的。

但接下来的问题是,谁去?

不可能就这样立即让人去将突厥青年提出来,唐军距离馆陶还有四五里路,突厥兵不退,唐军不敢入城,万一被突厥兵抓住机会破城,那就一切皆休了。

必须先以交出突厥青年为条件,和突厥人谈妥,来保证唐军的安全撤回城中。

所以,必须有一个人前去和突厥首领相商。

很短暂的沉默后,几道视线都落在李善身上……论分析时局,论明利害得失,李善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凌伯倒是也合适,但田留安不太放心,张文瓘就更别提了。

李善苦笑着趋马出列,很多时候,一个穿越者绽放的光芒让他成为核心,成为英杰,也成为众矢之的。

“拜托了。”田留安伸出手紧紧握住李善的胳膊。

苏定方双腿一夹,趋马上前,在他看来,这是自己的义务。

但李善的视线在苏定方脸上扫了扫后,落在了周赵身上,“你不是懂突厥语吗?”

周赵的笑容有些僵硬,但毫不犹豫的上前,“自当相随。”

“苏兄就别去了。”李善锤了苏定方一拳,“若事有不协,老母如今在长安城外朱家沟。”

苏定方眉头一皱,正要说话,苍凉的号角声响起,众人抬头看去,突厥骑兵如波浪一般散开,一杆大旗由远而近。

“除了翻译,你就是哑巴!”

李善丢下最后一句话,手持马鞭,跃马出列。

第一百二十一章 谈判 被围住的千余唐军摆出了防御阵型,田留安眯着眼打量着渐渐远去的李善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

满怀希望的柳濬低声道:“淮阳王曾言,此人观察入微,又有捷才,必能……”

话说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柳濬只能呃了声,就差抬手捂着脸了。

千余唐军,万余突厥人,众目睽睽之下,跨着白马的李善骑着骑着,身子有点歪,一不留神噗通摔落马下。

苏定方刚开始还以为是突厥兵放箭……但随即就看见李善在地上打了滚迅速爬起来,试图以极为难看的姿势爬上马背。

但现在没郭朴、苏定方在身边,李善试了两次都没爬上去,两条大腿内侧还火辣辣的呢。

最终,李善目瞪口呆的看着白马嘶鸣一声,居然跑了!

两军对垒,你死我活,紧张的气氛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几万双眼睛都在看着,看着李善伸着手狂奔着去追那匹越跑越快的白马。

当李善和周赵合骑一匹马来到突厥阵前的时候,看见好些突厥兵都忍不住在笑……

这气氛对谈判是有利的……李善只能这么劝说自己,如果有可能,真希望气氛保持剑拔弩张啊,至少自己不会那么丢人。

但李善还是保持着冷静的思维,行了一礼,迅速瞟了眼最前方的突厥人,此人站在大旗下,理应就是突厥首领,看起来很年轻,虽然满脸胡子,也不过二十多岁。

一旁的周赵佩服的看了眼李善,也不知道是佩服他临危不乱还是佩服他的脸皮厚度。

突厥首领看了看送上来的皮帽和弯刀,微微颔首,说了几句话。

周赵凝神细听,低声翻译,“交出那人,任由离去。”

“人在馆陶城内。”李善干脆利索的说:“他们要先进城。”

几个突厥将领叽哩哇啦说了一大堆,李善侧头一看,周赵摇摇头,“骂你呢,要听吗?”

“不用了。”

突厥首领手一抬,杂声顿消,他指了指李善。

“问你是何人。”

李善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李善,岭南人氏,三年前迁居冀州枣城,行医为生,十日前被唐军裹挟南下。”

这次用不着周赵翻译,一个中年将领走到突厥首领身边低声翻译,衣着打扮和发髻都显示这是个汉人。

特地选了这个身份,理由很简单……海商不敢残害僧人,草原部落不愿杀戮医者。

那位中年将领笑了笑,“既然是医者,可认得枣城名医张吉行?”

李善神情肃穆,“吾师乃枣城名医齐吉行。”

中年将领神情一松,而周赵暗暗腹诽……那齐吉行拜师你不收,非要给人家当徒弟?!

突厥首领眯着眼打量着李善,突然低语几句,挥手让人抬出两个伤者。

李善也是无语,咱们是来谈判的,你盯着我作甚?

趁着众人看着伤者,李善也打量了眼那突厥首领,二十多岁的年纪,虽然是典型的突厥人打扮,但细细看去,并没有寻常蛮横草原人的气质。

周赵倒是隐隐猜到了点什么……有几个人能在数万突厥大军之前如此镇定自若?

不过,接下来,周赵已经顾不得那些了,他瞄了眼第一个伤者,登时脸色一白。

正是被自己审问,临走时又让士卒劈了一刀的那个俘虏……

李善自然也发现了,他咳嗽两声,从被突厥人捞回来的白马上取下包袱,从中取出匕首、布条、药粉等物,再摇了摇酒曩,还剩了点。

那伤者显然也发现了,这不就是审问自己的那两人吗?

躺在地上身子都在抽搐,伤者双眼死死的盯着李善,右手努力抬起,嘴角泛起血沫。

李善向突厥首领温和的笑了笑,蹲下身子,用匕首将伤者胸膛的伤处割开,手微微一歪……不好意思,割断动脉了。

周赵脸色愈发苍白,你还真敢动手啊,是真不怕死啊?

“放点血有好处……”李善探了探脖颈处,嗯,肯定没救了。

中年将领呵斥道:“你真是医者?”

李善没吭声,迅速移步到第二个伤者身边,这是个肋部被戳了一枪的倒霉鬼,肩部还中了一箭。

这次李善运刀如飞,先以极快的手法割开皮肉,将箭头取出,取出不多的酒液清洗,上药包扎,再处理肋部伤势……只要没伤到主要器官,治疗起来难度不大。

“还真是医者。”上前查看的中年将领嘟囔了几句,“唐军为何带上你?”

“唐军中有个突厥……突厥贵人,受了伤,就把在下掳走。”李善一摊手,“适才唐军首领给了在下那顶皮帽,让我传话……”

“那这人是谁?”

李善茫然摇头,“不认识。”

周赵心里破口大骂,“在下周赵,博州人氏,定居馆陶,因精于算学,被唐军征召,因懂些突厥语,所以陪这位医者前来。”

中年将领回头问了几句,转头再问李善,突厥青年长相如何,伤势如何等等。

“大军后撤三十里,容尔等入城,人交出来。”

周赵心神一松,但李善很为难的搓搓手,“这位将军,在下是做不了主的,唐军那边……”

“嗯?”

“他们要换人……将军,在下只是传话,勿要迁怒。”李善苦着脸说:“他们说要……要……”

“换人?”中年将领冷笑道:“换谁?”

周赵已经气急败坏了,后撤三十里再交人,还不够吗?

你非要自作主张添戏?

李善一低头,喃喃道:“他们要换刘……呃,汉东王。”

周赵都无语了,你李善什么时候这么天真了?

用一个突厥贵人交换刘黑闼?

就算突厥人肯,刘黑闼也不肯啊!

都说刘黑闼是突厥人养的狗……但都要做狗肉火锅了,你以为你养的,它就不敢咬你了?

二话不说,那中年将领抽出刀就砍过来,开什么玩笑呢!

“啷!”

一声脆响,一个突厥将领拔刀将中年将领的刀隔开,李善心中大定。

这证明了他的推断没错,那位突厥青年的身份肯定是非常非常的不一般……能让数万突厥兵南下越贝洲杀到魏洲来抢人,自然是身份不凡,要知道刘黑闼是肯定不想看到这一幕的。

提出刘黑闼只不过是试探而已,当然了,也是为了下一步做铺垫……交换刘黑闼这个要求可能比较过分,那换个不太过分的总行了吧?

李善在琢磨,也不知道淮阳王李道玄是阵亡还是被俘……这句话自己这个医者好像不太合适问啊。

但这时候,那突厥首领突然扬手,中年将领悻悻走开。

“此人乃汉东王胞弟刘十善。”

李善呃了声,你特么会说汉语啊……刚才还装模作样,演的挺像一回事!

突厥首领踱步过来,“汉东王自然不行,他们想要的是……不,你想要的是,淮阳王。”

李善深吸了口气,抬头看去,视线正和那突厥首领撞了个正着。

沉默片刻后,李善轻声道:“在下确为医者……”

“却敢擅自做主?”突厥首领轻笑一声,“阁下如此风仪,言谈举止均有世家风范,实在难信只是个医者。”

李善有些懊悔,自己察觉到对方的心思,觉得那位突厥青年奇货可居,才临时提出了交换人质的条件……没想到却漏了自己的底。

对面这突厥首领之前只说突厥语已然气质不凡,换成汉语更是显出卓然气度,更兼心思细腻,观察入微……绝不是普通将领。

李善在心里猜测,会不会是后来参与渭水之盟的那位突利可汗。

“就此说定。”突厥首领朗声道:“后撤五十里,一个时辰后,三百骑兵,以淮阳王换人。”

“好。”

李善第一个反应不是李道玄真的没死,而是一个时辰……这证明突厥人居然携李道玄在军中。

突厥大军南下,从冀州到刑洲,再入贝洲、魏洲,居然将李道玄带在身边……

应该是那晚夜袭,或者袭武城县露出的马脚……或许对方还查问了沿途庄园、村落,所以才会将李道玄带上,一旦没能抢到人,就以李道玄交换人质。

其实这是李善不知情而已。

突厥和李唐的关系相当的复杂,前期李渊起兵,对突厥怀柔,赠以珠宝。

之后李唐立国,突厥兵时常南下劫掠,并在背后支持刘武周、苑君璋、刘黑闼。

或战或和,几乎每年都要轮上一两次,所以突厥和李唐时常交换人质,这一套流程……两边都熟的很。

武德四年,颉利可汗率兵攻打雁门不果,扣押了唐朝使者汉阳公苏瑰、太常卿郑元璹、左骁卫大将军长孙顺德。

而唐朝同样扣押了突厥特勒热寒等相当数量的使者,最终罢兵言和,交换人质。

颉利可汗献鱼胶为礼,说是用来黏固两国的和好,而李渊也赠以厚礼。

所以,李善觉得有点奇怪,但对突厥首领来说,正常操作而已。

一声令下,突厥兵滚滚向北撤去,突厥首领定睛看着那两骑缓缓逆向往南,叹道:“大军之中,镇定自若,中原实是地灵人杰,人才辈出。”

话音刚落,突厥首领就发现自己这赞誉说的早了点……倒霉的李善又一头栽倒马下。

明明是不会骑马,哪里是镇定自若!

第一百二十二章 杀进去! 田留安、苏定方、凌伯都还稳得住,只有柳濬一人火急火燎的迎上来。

“放心,都谈妥了。”李善将胳膊搭在周赵的肩膀上,“突厥军后撤五十里,唐军入城,一个时辰后交人。”

“还有……”

“咳咳,咳咳。”李善猛烈咳嗽了几声打断了周赵的补充,指着又跑远的白马,“劳烦柳护军。”

数万大军阵前,乃是立尸之所,刀剑相向,生死之际,侃侃而谈,言语交锋,饶是李善自认心理素质足够强,也有点撑不住。

不是第一次见识古代战场了,但如此阵势李善还是第一次见,三番两次落马还能用骑术为借口,腿软还真没借口……总不能说我不善行走吧?

松了口气的柳濬回头吆喝了两声,趋马赶过去将白马牵回阵中。

同时,李善低头斥道:“带着你一点用处都没有,回来还差点说漏嘴!”

周赵有点不服气了,“退军即可,你还狂言要汉东王人头,若不是……”

“不要刘黑闼,哪里换的来淮阳王?”李善都被气笑了,绕过去的手恨不得给这厮两巴掌。

“柳护军是淮阳王嫡系,为何……”

李善看着已经不远的田留安诸人,低声道:“尚未成行,不要多嘴,不是谁都想看到淮阳王安然而归……”

周赵一个激灵,谁不想看到李道玄安然归来?

当然是原国公史万宝,而这位河北道行军副总管如今正在馆陶城内。

李善松开胳膊,笑着握住田留安伸来的双手……和后世不同,这个时代的握手礼,代表着极为亲近的涵义。

“万军从中,言辞退兵,实有苏秦张仪之才。”田留安扶着李善,“如此少年英杰,难怪房公、客师信中言殿下屡屡赞誉。”

“田总管谬赞,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李善谦虚了几句,惹得凌伯又冷嘲热讽……事实就是你力挽狂澜,非要推功,这是装模作样!

还好凌伯嘴巴还算有门,没说出……都是你李善那张嘴把突厥兵惹来的,本来就是你的事。

“一个时辰后,三百骑兵城外五里处交人。”

田留安细细问了一遍,“刘十善也在……”

“不可不防,即刻使斥候、探马四处查探。”

“先回城再说。”

李善靠近田留安,低声说了几句,后者已经轻松下来的神色又凝重起来。

突厥兵退,城中守军已经打开城门,田留安、李善众人迅速进城,接下来还有的忙呢。

“大郎,大郎!”

刚进城,李善就侧头看见不远处的赵大一脸焦急,正在用力招手。

示意放人,赵大狂奔过来,“那突厥人被抢去了……”

只听了这一句话,李善就明白了,不用问,肯定是被史万宝抢了去!

最不想看到的一幕发生了,李善之所以不让周赵将交换李道玄之事说出来,就是怕看到这一幕。

史万宝,史万宝啊……这可真是根搅屎棍啊!

李善笑着问:“其余人呢?”

“已然安顿下来了。”

“呵呵,呵呵。”李善笑吟吟问:“那突厥人在哪儿?”

“被抢到县衙去……”

李善脸上笑意愈浓,“田总管,馆陶县令何许人也?”

一旁的周赵偷眼看去,只觉得李善脸上笑容渗透着丝丝寒意……他当然知道,能交换来李道玄的突厥贵人,决不允许握在史万宝手中。

“馆陶县令崔忻,清河崔氏族人,年初上任,理政颇有盛名。”

“烦请田总管引路。”

清河崔氏是名望响彻海内的大族,五姓七家中只比陇西李、荥阳郑略低,但这种略低是指在朝中分量,而不是在外地。

魏洲临近贝洲,勉强算是清河崔氏的自留地,县令级别的官员大部分都和清河崔氏有关系。

县衙外,两三个门子上前拜见田留安,另两个身着铁甲的士卒伸手拦住一行人。

“原国公设辕此地,何人胆敢乱闯!”

田留安心头大怒,正要开口训斥,一个士卒改口道:“国公有令,许魏洲总管入内,余者……”

“苏定方!”一声厉喝将士卒的话打断。

李善从来没有直呼苏定方的名字,向来称呼一声苏兄,这还是第一次。

苏定方上前一步,高声应和。

脸上犹有清冷笑意的李善慢条斯理的拔出长刀,缓缓而坚定的举起,刀尖直指县衙大门。

“杀进去!”

田留安还没反应过来,苏定方大步上前,一抹刀光从腰间飞起,面前的士卒已是血光四溅。

此时此刻,县衙后院中,暖洋洋的阳光照射下,突厥青年斜靠着软榻,手持精致酒盏,一饮而尽后冷笑道:“数万大军压境,还有胆子讨价还价?”

身材矮小的史万宝在经历下博大败后向来萎靡不振,但此刻却精神焕发,笑道:“此言大谬,若不退兵,魏洲失陷,在下难逃罪责,只是两厢得意而已。”

突厥青年丢开酒盏,不小心碰到手臂上的伤口,忍不住咧了咧嘴,“好,此事某一力作保。”

史万宝放下心来,亲自端起酒壶斟酒,他是东宫嫡系,又是河北道行军副总管,很早就知道东宫有亲征之意。

如今下博大败,三万精锐全军覆没,这个罪责还能推到李道玄那兔崽子头上,但若是自己无所作为,只怕在太子心目中的分量会越来越低。

但如若是自己能以面前这位突厥贵人劝突厥大军北返,那接下来太子亲征就轻松多了……就算下博大败自己也被贬官,他日太子登基,必然加官进爵!

史万宝轻轻叹息,心想自己还真是好运气,今日一早进城,听闻突厥来袭,欲召魏洲总管田留安回师,没想到却突然看到了这个突厥青年。

史万宝虽生于中原,但却是胡人出身,通晓突厥语,追问了两句立即发现对方身份不凡,当机立断将人扣了下来。

不多时,突厥青年已然半醉,随手撕开一只肥鸡大嚼,心里却在想,一旦脱身,必要屠尽此城。

在草原上,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过之处,万众俯首,如今却沦为汉人的筹码!

“下博一战,听闻淮阳王被擒……”史万宝突然轻声说:“若贵人安然北返……”

“给你!”

史万宝抿着嘴挤出一句话,“当年夏王窦建德屡送唐国宗室大臣回长安,最终却遭处斩,前车之鉴不远,今日汉东王只怕不会再心慈手软……”

突厥青年愣了下,嘴里的鸡肉都忘了嚼,这老头的话虽然说得隐晦,但意思很明显。

如果淮阳王李道玄没死……麻烦你回去补一刀。

史万宝神态自若,反倒是突厥青年有点不太适应,他记得之前河北道唐军以淮阳王李道玄为首,面前这个老头儿为副。

嘴巴嚼了嚼,将鸡肉吞下肚,突厥青年哼了声,“那需得将那人交出来!”

“便是那个李善?”史万宝咂咂嘴,心想那青年还真能折腾,居然擒来这突厥人……不过也幸亏他擒来这突厥人。

史万宝笑了笑,“适才已然下令,城外唐军覆灭,只要……”

话说到一半,史万宝住了嘴,疑惑的看着对面目瞪口呆的突厥青年。

“什么人?!”

史万宝猛地回头,只见刀光闪烁,叱喝的亲卫勉强抽刀挡住劈来的长刀,但随即被一脚踹成滚地葫芦。

一条大汉手持长刀从拐角处出现,随即是十几个持刀拿枪的青壮,在众人身后,面露讥讽之色的青年缓步而来。

死死盯着李善,史万宝如坠冰窟,明明在城外被突厥大军团团包围,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儿?

不是史万宝太过轻敌,也不是他太过天真,千余唐军对阵数万突厥骑兵,几乎没有胜算。

史万宝就等着外面唐军全军覆没,自己献出人质以换取突厥退兵,但没想到李善一番口舌说服突厥后撤,之后田留安迅速入城,以亲卫控制要道……史万宝到现在都不知道突厥已然后撤。

当然了,这和史万宝一路南逃,身边只剩下十几个亲卫有很大关系……人手不足。

“有鸡,有鸭,有鱼,有羊,居然还有酒。”李善的视线在突厥青年脸上打了个转,才看向史万宝,“突厥寇河北山东,杀戮无数,下博一战数万府兵战死,魂魄难归故里,不料原国公视为贵宾。”

史万宝颤颤巍巍的站起身,盯着出现在李善身后的田留安,“老夫奉圣人诏令……”

“圣人诏令?”李善大笑道:“是圣人命你顿足不前,陷淮阳王于阵中?”

“是圣人命你尽摧三万精锐,使全军覆没?”

“是圣人命你兵败,连失四州?”

冰冷的视线让史万宝额头上冒出一阵冷汗,他想出口辩解,却最终没有说出口,只能在心里发狠,待得日后……

“今日在场诸人,有淮阳王旧部柳护军,有秦王嫡系田总管,余者皆某亲信。”

李善慢条斯理的将一柄长刀丢在史万宝脚边,“猜猜,今日某会不会杀了你……”

后头的凌伯嗤笑道:“已然查问,只十六名亲卫,或死或降。”

史万宝瘦小的身躯猛地颤抖起来,花白的鬓角因为汗水紧紧贴在额边,他不敢信对方真的敢杀了自己……但自己能陷李道玄兵败身死,对方真的不敢吗?

院子里的气氛极为压抑,也极为寂静,唯有史万宝浓重的喘息声时不时响起。

片刻后,李善突然展颜一笑,“别怕。”

“某当然不会杀了你,你是原国公嘛。”

第一百二十三章 相见 “走吧。”

李善用眼神唰着突厥青年,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听得懂。”

突厥青年脸色有点难看,“去哪?”

还真听得懂啊……耍诈的李善没吭声,大步走出县衙,忍不住咬了咬嘴唇,在心里回想这一路上有没有将自己的具体身份泄露出去。

这货有点贼啊,一直装着听不懂汉语,所以李善南下途中看的紧但不怎么避讳。

“方圆三十里内,无突厥行踪。”田留安指了指东北方向,“他们已然来了。”

迟疑了下,田留安走近几步,低声道:“何必亲身前去?”

李善眯着眼眺望东北方向,实在看不清有没有李道玄,“田总管放心,若是事有不协,紧闭城门就是。”

田留安一皱眉头……对李善擅自做主,命苏定方杀入县衙一事,他有些许不满。

但这种不满,还在范围之内,史万宝贵为国公,被李善利刃相胁……田留安主要担心的是,这种事传出去,他日李善怕有麻烦。

迟疑片刻,田留安低声又劝了几句,言下之意无非是……你那骑术,就别去添麻烦了。

但李善不为所动……我种下的恶果,自然要亲手弥补!

呃,换个说法……我种的粮食,现在丰收了,当然得亲自去收获!

“对了,适才收到相州送来的消息。”田留安低声道:“刑州总管齐善行,率军南下之前,一把火尽焚刑州粮仓。”

李善微微点头,目光闪烁不定,这对他接下来的计划来说,是一个不能再好用的催化剂。

田留安身为魏洲总管,需坐镇城内,此次交换人质,柳濬率三百骑兵出城,李善只带苏定方、郭朴两人,周赵死皮赖脸一定要跟上。

目送三百骑兵出城,站在城墙上的田留安心里有着诸多不解,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将那突厥青年放出城就是了,为何还要去接交?

“此子虽然尚未加冠,但确胸有韬略……而且心思颇深。”一旁的凌伯笑了笑,他对李善、周赵之外的其他人态度一向不错,“既然冒险出城,想必另有他事。”

田留安苦笑了几声,“久闻先生眼高于顶,不料却对李郎君青睐有加。”

凌伯的脸色黑了黑,什么叫我对他青睐有加?!

什么叫我眼高于顶……当年凌敬极得窦建德重视,所以很遭到其他夏国臣子的排斥,这也是他最后献策被窦建德弃用的原因之一,几乎每个人都持反对意见。

“虽然那张嘴……”张玄素提心吊胆的看着骑兵往东北方向驶去,“但此人通晓大局,长于谋略……就是骑术有点看不下去。”

张文瓘仔细盯着骑兵阵中的李善,真是放心不下,随口道:“李兄虽然骑术不佳,但陷入绝境,丝毫不乱,筹谋夜袭,又连夜急袭武城,论军略,论胆略……”

今日从相遇到两次遇突厥来袭,再到城内变故,连番事变,田留安还不太清楚李善一行人南下的细节。

但田留安看得见,南下五百人中,一半以上都是唐军,为首者却是这个二十岁不到的李善。

在这种情况下,被公推为首……绝不可能只靠名声,也不可能只是李善曾断定李道玄必败就能为首的。

谁能给他们希望,他们才会听谁的……更别说久经沙场的柳濬对李善如此俯首帖耳。

不仅仅是柳濬,名闻山东的名士张玄素,张文瓘是清河张氏子弟,凌敬当年曾险些一语而解洛阳之围……尽皆俯首帖耳。

现在田留安似乎知道为什么了,他一边凝神盯着城外,一边随口询问。

张玄素、张文瓘有些紧张,凌伯久历战事,倒是还有闲心思扯淡,用着尖酸口吻一一道来,虽然颇多对李善判断的鄙夷,但也不乏隐晦的盛赞。

田留安略略心惊,如此绝境,敢破釜沉舟,夜袭破营,的确不是普通人干得出来的,的确颇有胆略。

城外五里处,两支数百骑兵相向而立。

不知何时,天上的太阳已然躲入厚厚的云层,冷冽的寒风刮来,李善打了个哆嗦,瞄了眼身边双手还被绑的牢牢的突厥青年,“下次别再撞在某手中。”

远远看见对面的兄长,突厥青年不再隐忍,恶狠狠的盯着李善,用流利的汉语说:“必有再见之日!”

李善付之一笑,“还不傻嘛。”

“倒是记得还没脱身,居然没说……稍后即领大军破城,将某千刀万剐。”

突厥青年脸色一白,好似心事被戳穿了。

李善也没在意,突厥大军什么时候北返……很难说,就算明日突厥大军攻城,那也是有可能的。

但李善已经问过了,田留安、凌伯都断言,馆陶城内不缺粮草,兵力充足,别说是不擅攻城的突厥人,就是刘黑闼亲率主力来攻,也必定是旷日持久。

太子亲征,就算想等到突厥人北返,总不会等上一个多月,过完春节再出兵吧?

“去吧。”李善推了把突厥青年,转头吩咐,“还请苏兄、郭叔上前。”

苏定方和郭朴手持马槊,趋马出列,押着突厥青年步行向北,同时一行人从对面突厥军中出列,缓步而来。

气氛有些凝重,突厥青年斜眼盯着擦身而过的那些人,翻身上马,向突厥军中驶去。

突然一骑从唐军阵中驶出。

“殿下!”柳濬不等战马停下,就纵身而下,脸上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李道玄身量颇高,闲时儒雅,上阵英武,但被俘多日,此时面色蜡黄,颇有憔悴之色。

“你……”

“殿下,上马!”

李道玄嘴唇嚅动了下,随即摇头,只肯步行,甚至话都不肯多说。

渐渐的,渐渐的,李道玄的脚步越来越慢,因为他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让他不愿再见的人。

“他……”李道玄突然偏头问。

柳濬低声道:“属下西窜,自下博南下,诸县均已易帜,入贝洲遭叛军追击,幸有李郎君出手相援,又夜袭敌营,攻破武城,一路南下得魏洲总管田留安接应。”

顿了顿,柳濬补充道:“那突厥人是在冀州被李郎君生擒。”

李道玄咬了咬牙,如果说之前是不想再见,此刻只能说是羞愧难当。

被俘多日,李道玄无数次的想起开战前李善的那些话,对战局的剖析,对史万宝的提防,以及最后李善大失所望后尖酸话语。

不听劝诫,以至兵败被俘,最后还是对方出手相救,复杂的情绪在内心深处翻涌,李道玄不禁停住了脚步。

李善倒是没那么多情绪,这是收获的季节……虽然被突厥人撵着屁股,但终究有惊无险。

李道玄的生还,必然会让李善这颗棋子的分量加重很多。

细细看了看已经不远的众人后,李善笑着远远眺望,随口道:“你说那位突厥首领是个可汗?”

周赵点头道:“听称呼是一位可汗,不过草原颇为混乱,大小可汗甚多,不知道是哪一位。”

“无论是谁,倒是个厚道人。”李善如此点评,脑海中回忆,突利可汗后来投唐,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位。

的确是个厚道人,不仅送回了李道玄,就连行军长吏薛忠也被送了回来,还附送了数十个人,李善扫了几眼,有的是李道玄的亲卫,有的是李道玄麾下将校。

这是买一送一之后还打了个大折扣啊,如何不是厚道人?

一旁的周赵捅了捅李善,朝前面努了努嘴,李善这才发现……李道玄停住了脚步。

这是死要脸啊!

“道玄兄。”李善出列上前,行了一礼,温和的说:“胜败不过兵家常事,若是道玄兄因此一蹶不振,再无往日风采……”

“别说了!”李道玄的声音尖锐而急促。

李善微微叹息,下博之败给李道玄的打击太过沉重,让这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脸上满是颓废灰败之色。

“已然听柳兄叙述下博一战,此战之败,罪在史万宝顿足不前,以至于道玄兄破阵后陷入重围。”李善轻声道:“若非如此,道玄兄此战即使难胜,亦不至败北。”

李道玄脸色略微好看了点……李善自然而然的将火力引到了史万宝的身上。

这是理所应当的,若不是史万宝闹幺蛾子,李道玄自认即使败,也不会全军覆没。

“当日离城南下,若不是道玄兄以精锐亲卫护送,小弟也难以生擒那突厥人。”李善轻笑道:“一饮一啄,系之于分。”

看李道玄还是闭口不言,李善叹道:“离城南下,是小弟做了逃兵,道玄兄是不肯相谅吗?”

李道玄突然后退一步,长长一揖,“此生不敢或忘。”

“过了,过了。”李善扶起李道玄,“当日初遇,一见如故,道玄兄不鄙小弟粗陋,视之为友,此生愿相扶前行,自始而终。”

刚说出口,李善就觉得有点不对……说错话了!

换成凌伯那种老狐狸,怕是要怀疑李善这是在说……救命之恩啊,这人情一辈子都还不完!

还好李道玄此刻心神大乱,年纪又轻,没想歪。

“咳咳,咳咳!”

李善还想再补充几句渲染气氛,却被周赵的咳嗽声打断了思绪。

“李兄,那边来人了。”苏定方抢到近处,指着北面。

五六个突厥人正趋马而来,停留在两军中间,其中一骑驶近,放声高呼道:“请医者一见!”

“请医者一见!”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三寸不烂(上) 唐军这边众人听得懵里懵懂,此次随柳濬出城的三百骑兵都是田留安麾下,但周赵一听就明白了,苏定方也看了过来。

李善眯着眼想了想,“这次要拜托苏兄护佑了。”

“分内之事,必保李兄无恙。”

李道玄突然道:“某也去!”

李善迟疑了下,看了看李道玄神色,勉强点头应下,又点了郭朴、范老三、朱石头和周赵一起上前。

到了近处,李善瞥了眼那个突厥青年,居然也跟了来,一脸阴沉,眼中满是怨毒之色。

一个多时辰前相见的突厥首领趋马上前,拱手道:“阁下夜袭破敌,擒斩汉东王麾下重臣大将,尚未请教名讳。”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本名李善,并非假名。”李善哈哈一笑,眼角余光扫见刘十善那厮怒气勃发。

刘十善虽然是刘黑闼胞弟,但在军中地位其实是不如范愿、董康的,两人均被擒杀,刘黑闼痛心疾首。

而联络贝洲旧部,事先筹集粮草诸事就是刘十善负责的,适才已经从突厥青年嘴里确认,就是面前这人筹谋夜袭,尽焚贝洲粮草,如何不恨之入骨。

“阁下精于医术,却绝非医者,这位……”

李善瞥了眼周赵,“此为贝洲名士马周,曾为博州助教,后游历关中。”

马周腮帮子动了动,勉强露出个笑脸。

李善饶有兴致的看着突厥首领,此人行事做派和传说中的突厥人相差很大,“不知是哪位可汗当面?”

突厥首领摇头道:“不敢妄称可汗。”

身后的李道玄向前两步,低声道:“此人乃处罗可汗次子,阿史那社尔,身至拓设,建牙碛北。”

周赵解释道:“所谓拓设,乃部落首领,亦可为小可汗。”

阿史那社尔上前两步,“阁下乃李唐宗室子弟?”

“在下虽视淮阳王为兄,但却非宗室子弟。”李善顿了下补充道:“亦非陇西李、赵郡李。”

居然不是世家子弟,阿史那社尔神色诧异,“中原实是人才济济,听闻阁下战前断言,唐军必败。”

李善忍住没转头去看李道玄的脸色,笑道:“下博一战,若唐军步卒未顿足不前,胜负难料,刘黑闼实是好运道。”

刘十善喝骂道:“汉东王纵横河北山东,轮得到你来……”

“刘黑闼惯以狡诈,三战三退,诱唐军主力出击,又事先劝突厥大军收敛行踪,未至冀州。”李善毫不客气的打断,“这番谋划,只要不是盲者都看得出来,若非史万宝顿足,刘黑闼何能覆灭三万精锐!”

刘十善被气得脸色铁青,但也不由心惊,对方将长兄的谋划说的清清楚楚,就好像如在眼前……而且并不是战后分析,而是战前就断定唐军必败。

阿史那社尔不顾刘十善难看的脸色,思索片刻后点头道:“淮阳王率精骑冲阵,犀利无双,若是补之步卒,纵然难胜,亦不至于全军覆没。”

李善一边附和,一边在心里回想……阿史那社尔,这是谁?

后来东西突厥陆续覆灭,不少突厥王族内附,也出过好几位阿史那姓氏的唐朝名将,这位到底是谁?

是后来被唐军擒杀俘虏的?

还是后来内附甚至成为唐朝将领的?

完全没有头绪,李善瞥了眼突厥青年,“尚未请教,这位是……”

“这位是王叔长子,汉人称之,欲谷设。”

李道玄低声解释道:“颉利可汗独此一子。”

李善这才明白过来,难怪数万突厥大军南下杀到魏洲来,难怪阿史那社尔不仅容唐军入城,还肯交换李道玄、薛忠等数十人,原来是颉利可汗的独子。

这样的人物,的确够分量。

李善瞥了眼苏定方,不禁浮想联翩。

原本的历史上没有自己,那晚苏定方很可能被迫再次投入刘黑闼帐下,也不会再有什么夜袭营地,尽焚粮草的战事。

之后刘黑闼被擒杀,苏定方再次隐于乡野,直到贞观年间才出山……再之后,苏定方踏破东突厥王帐,举兵覆灭西突厥。

也就是说,面前这两位阿史那王族……十有八九是和苏定方打过交道的。

那历史上的李道玄理应是死在了河北,柳濬、薛忠以及那些将校估计也难以幸免。

虽然如今是冬季,李善却觉得应该是秋季……放眼看去,一片金黄,都是弯着腰的稻谷。

收获的季节啊!

李道玄是宗室子弟,和李世民极为亲近,柳濬曾随李世民参加过洛阳、虎牢关两战,薛忠的族叔薛收是秦王府的记室参军,李世民的心腹幕僚。

那边阿史那社尔正要离去,接下来是突厥大军是要攻打魏洲,还是去洛洲和刘黑闼汇合,甚至是拔营北归,都是未知数,而李善却上前几步,“在下尚有几句絮叨,不知足下可愿一听?”

阿史那社尔笑道:“虽两军对垒,但亦愿听足下一叙。”

城墙上的田留安、张玄素等人面面相觑,虽然看不清楚,但也发现双方交换人质,毕竟跟着李道玄过来的有好几十人。

但接下来田留安怔怔的看着李善、苏定方等人与突厥人相谈……说了好一会儿后,居然下马席地而坐,看起来相谈甚欢。

“斥候可有回报?”

一旁的偏将点头道:“斥候均已回报,五十里内无突厥兵行踪。”

田留安抓了抓发痒的脖颈,想询问张玄素、凌敬几句,但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足下不必讳言。”李善盘腿坐在草地上谈笑风生,“因叔父乃长安令,在下曾细细查询历年县志,又询县衙吏员,后有难民南下,在下收容难民,也曾细询。”

“自武德元年起,气候一年寒过一年,关中尚勉强支撑,但河东北部粮食多有减产。”

“但自武德二年起,草原部落南下劫掠的次数一年比一年高,武德三年,处罗可汗过世,颉利可汗继位,几乎每年都要统兵南下攻略河东。”

李善叹道:“若在下没有猜错,自武德元年起,草原上一日比一日难熬,每逢寒冬,天气愈冷,牛羊难以度冬。”

周赵偷眼细看,阿史那社尔神色不变,但一旁的欲谷设的神情一变再变,显然李善并不是在胡说八道。

呃,李善其实就是在胡说八道,中国历史上公认的小冰河时期有四次,殷商末期、三国西晋、唐末五代以及明朝末年……唐初并不在其中。

“在下常读史书,类似情形每隔数百年都会发生一次,持续数十年,草原寒冬凛冽,大批牛羊冻毙,多少部落灰飞烟灭……”

欲谷设突然怒喝一声,“你说这些作甚?!”

“且听在下细说。”李善收敛脸上笑容,看向阿史那社尔,“上一次约莫在东汉末年到西晋末年。”

阿史那社尔反而笑了,“阁下之意是衣冠南渡?”

“哈哈哈,说的是!”李善大笑道:“草原日子过不下去了,自然是往南方迁移,偏偏那时三国大战,中原人口锐减,西晋天生不足,难以抵挡,于是才有了衣冠南渡。”

在场众人不管是唐朝一方,还是突厥一方都有心生古怪,李善这番话……听着苗头不对啊。

阿史那社尔笑容愈盛,“在下虽是化外之民,也知晓三国乱战,便如隋末群雄。”

“此一时彼一时,足下且听。”李善看似谈意愈浓,“东汉末年,昏君当国,权臣当道,群雄并起,看似极像前隋,但实则不同。”

“东汉末年,中原人口八千万,到西晋初年,已然不足千万。”

“但东汉末年至西晋,将近九十年。”李善细细分析,“而前隋自大业七年王薄率先起兵,天下大乱至今只有十二年。”

“十二年间,中原群雄并起,但李唐立国,先定关中,后扫荡中原、河北,攻破益州,抚平江南、岭南……天下除却刘黑闼外,已然一统。”

“十二年间,中原一统,何惧外敌?”

“足下别忘了,东汉末年虽然天下大乱,但仍能远征,魏武帝扬鞭乌桓,草原无族不惧。”

“如今看似突厥势大,但唐国已近一统天下,如此寒冷气候还会维持数十年,草原部落愈发衰落……”

说到这,阿史那社尔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而马周斜眼瞥了瞥李善……他怀疑这厮在瞎扯淡。

好吧,李善的确在瞎扯淡……不过也不完全是扯淡,他是通过前世今生的各种信息汇总推断出的。

之前李大恩欲攻略马邑,曾经上书请战,理由之一就是突厥饥荒。

而李善记得很清楚,后来李世民诏令李靖等将领攻灭东突厥,也是因为寒冷的气候以及东突厥的饥荒、粮草不济。

这时候,欲谷设厉声喝道:“我父麾下控弦五十万,攻破长安易如反掌!”

李善温柔的看着发狠的欲谷设,脸上笑意不退,一直到对方发完狠,才温和的说:“别忘了,气候寒冷,难以度冬,牛羊冻毙……”

欲谷设嗤笑道:“如此正好,草原部落齐齐南下,控弦之士必逾百万!”

李善长长叹息一声,才说出最关键的一句话。

“一场寒冬,牛羊冻毙,人口锐减,足下愿南下劫掠,但其他部落呢?”

在场众人均脸色剧变,所有人都听懂了这句话。

若是真的如李善所言,草原寒冬难渡,实力锐减,大量的部落更可能做的是……去劫掠其他部落来弥补,而不是南下来碰已经一统天下的唐朝这块硬石头。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三寸不烂(下) 作为一个看过答案的穿越者,李善相信,自己这只蝴蝶再如何努力扇动翅膀,也不足以影响那些历史大事件。

至少在这个时刻。

李世民在玄武门之变后遭受渭水之盟的耻辱,短短四年后干脆利索的覆灭了东突厥,一雪前耻。

的确,李靖、李世绩均堪称名将,但东突厥数十万控弦之士真的那么不堪一击吗?

当然不是。

看过答案的李善在很长时间内都在思考这个问题的解题思路,直到他来到河北。

北方气温的急剧下降,粮食的减产,大批牲畜的暴毙,都是原因……但李善很确定,更重要的原因是,东突厥内部不稳。

环境的变化,部落的兴衰,导致了东突厥内部自相残杀……因为李善一再询问诸多对草原熟悉的将领,确认如今草原上并没有一个叫薛延陀的汗国。

而李善记得很清楚,贞观四年,唐军覆灭东突厥,薛延陀出兵相助导致颉利可汗腹背受敌。

也就是说,在未来十年内的某个时刻,薛延陀必然叛离东突厥。

至于原因,或许是因为部落的兴衰,或许是因为首领的野心,或许是因为唐朝某些阴私手段,当然了,也有可能是因为环境变换导致薛延陀自立……李善之前铺垫的所谓小冰河时期,也就是这个环境变化。

阿史那社尔还能保持镇静,而其他几个突厥人眼神慌乱……他们虽然知道对面那个汉人只是臆测,但他们自己也认为,如果草原保持现在的状态,那些非常有可能成为现实。

长途跋涉去唐国打秋风,还不如吞并几个小部落来的轻松自在。

“数十年前,裴世矩一语裂突厥,今日足下不让其专美于前。”阿史那社尔叹道:“足下所念,在下亦知……”

抬头直视李善双眼,阿史那社尔轻笑摇头。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李善的企图……你们突厥人再不滚蛋,小心老家都被人抄了,就算没被抄了,估摸着也要打成一团浆糊!

如果突厥人滚蛋,那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就算刘黑闼不肯跟着突厥人去草原过春节,魏洲、相州、卫洲这三个还没有失陷的府洲的压力也会小很多很多,他日唐军反击的难度也会大幅度降低。

李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其实在下是随援军从关中南下陕东道,如今四万唐军驻扎洛阳北侧。”

“听说了,据说也是宗室子弟领兵,已然一个月了都未北上入境。”

“的确如此,但河北道数年来战事连绵不绝,田地荒芜,粮草不济,在下领命押运粮草北上。”李善顿了顿,“粮草均交付刑洲总管齐善行,如今不是已经付之一炬了吗?”

不等对方回话,李善迅速道:“贝洲富饶,刘黑闼使旧部在下博一战之前便筹集粮草,但四日前,在下筹谋,三百骑夜袭营地,斩杀董康,尽焚粮草。”

“当然了,这两件事尔等均知。”

“似乎并不需要担忧,因为庐江郡王李瑗弃城而逃,刘黑闼不战而胜,占据洛洲。”

“洛洲富饶不让贝洲,水陆便捷,向来是粮草汇集之地。”李善叹道:“但适才在下已然说了,河北道连年大战,几乎就没消停过,别说军粮了,多个府洲的存粮都是依仗陕东道相输。”

“若是足下指望洛洲粮草充盈……只怕要大失所望。”

“河北道粮草充盈只有三处,一是贝洲,二是刑洲,三是卫洲,前两者粮草被焚,而卫洲黎阳仓……”

李善笑着看向了刘十善,“卫洲总管乃是程名振,此人老母妻儿均是死在刘黑闼手中,就算卫洲失陷,程名振也必然效仿齐善行,将黎阳仓付之一炬。”

阿史那社尔一怔,这条信息他倒是真的不知道,不由转头看了眼刘十善……后者的沉默给出了证明,程名振老母妻子被刘黑闼所杀并不是什么隐秘。

李善循循劝导,好似是在替阿史那社尔分析利弊得失,“河北道粮草本就不济,依赖陕东道相输,三处粮仓刘黑闼均未得手,其手中只剩下洛洲。”

“难道足下欲就食洛洲?”

“洛洲水陆便捷,夏王窦建德、汉东王刘黑闼都以此为都城,苦心经营多年,去岁刘黑闼攻占洛洲,重立大旗,此次也必然如此。”

“虽都言刘黑闼是突厥人养的一条狗……”

话音未落,刘十善怒喝一声,抽出长刀砍来……我兄长是条狗,那我是条小狗?

金铁交加的声音引得两军骚动不安,苏定方手持长刀,只三两个呼吸就打的刘十善难以招架,要不是不想惹出乱子,苏定方早就劈死这家伙了。

李善只稍微顿了顿,像是没看见似的,继续说:“就算是条狗,只怕也忍受不了突厥乱洛洲吧?”

阿史那社尔的脸色终于阴沉下来,明明占据着绝对的优势,但对面青年用犀利的言语几乎将优势完全肢解。

欲谷设并没有听懂,只嗤笑道:“刘黑闼那厮,问他要粮草,难道他敢不给?!”

“无论如何,突厥大军必然北返,总不会在河北过春节吧?”李善轻笑道:“倒是不知道草原上有没有过年一说……但突厥军北返,刘黑闼必然不会北返!”

欲谷设一怔,转头看了眼堂兄阿史那社尔,隐隐约约明白过来。

刘黑闼从突厥借兵南下攻伐河北山东,并不是为了来劫掠财物、人口,而是欲重新扎根此地,更要借此和李唐一争雌雄。

在粮草有限的前提下,在突厥兵总是要北返的前提下,有意天下的刘黑闼会将粮草拱手相让给突厥人?

给了,那刘黑闼在河北还能维持如今数万大军的规模吗?

接下来刘黑闼能抵挡李唐即将而来的援军吗?

但是不给……如果突厥兵一定要就食洛洲,只怕会和刘黑闼所部产生摩擦,甚至反戈相向。

李善耐心的等着,侧头看了眼,已经住了手,刘十善气喘吁吁,头上白雾升腾,而苏定方气定神闲,从容归刀入鞘。

“他居然不认识你?”

“汉东王当年先入瓦岗寨,后投夏王,而其弟不过乡间无赖。”苏定方面无表情的说:“去岁汉东王聚众起事,才来相投,能独领偏师,不过依仗其兄而已。”

李善笑了笑,不再理会,只看向对面,“足下可想好了?”

“三寸不烂,巧舌如簧。”阿史那社尔眯着细长的眼睛,“阁下所图,在下尽知,还有其他理由吗?”

李善长笑道:“自然有!”

“两月之前,颉利可汗率十五万大军南下攻伐河东,秦王领兵北上,两军交战,各有胜负,圣人以太常卿面见可汗,罢兵言和,重修两国之好。”

阿史那社尔忍不住呵呵笑出声来,这个理由真是让人好笑……对面这青年显然是在戏语。

这么多年来,但凡和李唐打生打死的……从刘武周、薛家父子、窦建德、刘黑闼,就连洛阳王世充的身后都有突厥人的阴影出没。

修两国之好?

李唐立国五年,已经和突厥重修了好几次两国之好了!

说到这儿,能说的都已经说完了,李善起身行礼,“多谢足下倾听,就此拜别。”

阿史那社尔起身回礼,叹道:“听阁下一席长谈,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若真如李善所言,草原后面几十年都将持续现在的气候,阿史那社尔能提前布置,妥当的话不会吃太多的亏……这是好事。

但真如李善所言,不说草原上的部落会不会出问题,留在河北只怕因粮草与刘黑闼所部起隙,那突厥大军需即刻启程北返……这当然是坏事。

刚刚回到营地,欲谷设就忍不住喝道:“就算要北返,也要先攻破此城,一雪前耻!”

“你可知多少马匹掉膘?”阿史那社尔眉头大皱,“河北各地荒芜的很,实在找不到太多水草之地。”

“攻破此城,要不了几日!”

“你去攻城?”

欲谷设一滞,草原上的骑兵不骑马去攻城,那是扬短避长,但他随即道:“让刘黑闼那厮来攻城!”

阿史那社尔神色阴沉,挥手让周围亲卫退开,低声道:“李善其人,所言未必是虚。”

“若是草原难以度冬,数万控弦之士留滞河北,铁勒、回纥会不会……”

“王叔以你我二人于碛北建牙,压制铁勒、回纥、同罗,但这些年王叔数度领军南下,铁勒、回纥两族均……”

欲谷设迟疑道:“铁勒、回纥有异心?”

阿史那社尔嗤笑道:“若无异心,王叔何必以你我二人建牙碛北?”

“你可记得乙失钵?”

“还有契苾歌楞?”

欲谷设摇摇头,“是铁勒族人?”

“嗯,父汗在位期间,征税无度,诛杀铁勒酋长百多人,此二人得铁勒族人拥护称汗。”阿史那社尔来回踱步,“乙失钵之孙夷男初为薛族,数年前吞并延陀族,势力渐强,麾下已有三万余户。”

如果李善在这儿,立即就能判断出……这位夷男就是薛延陀汗国的创立者,曾经击败颉利可汗,并与唐朝合力覆灭东突厥。

欲谷设沉默半响,那边刘十善突然大步走来,“适才得报,汉东王已率军东向,欲攻魏洲!”

第一百二十六章 完美借口 “史万宝!”

暴喝声在县衙后院响起,借酒消愁的史万宝一个激灵,转头看去,登时魂飞魄散。

“史万宝!”

“史万宝!!”

“史……万……宝!!!”

虽然只是叫着名字,反反复复的重复这个名字,但语气中的怨毒之意令史万宝心生寒意,他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剧情。

仅仅两个时辰之前,自己还在筹谋让那位突厥贵人回去补一刀,而现在淮阳小儿举刀而来……

“呛!”

利刃出鞘的微响传来,看起来垂垂老矣的史万宝拔腿就跑!

但是,下一刻,只见刀光闪烁,一只残破的手掌冲天而起。

凄厉的惨呼声在后院回响,刚刚赶到的李善无聊的上前两步,两只手插在袖筒里,看了眼摔落在脚边的那半只手掌。

用什么挡刀不好,非要用手……

咬牙切齿的李道玄手中长刀微微向下倾斜,几滴血在刀尖凝结缓缓滴落。

在知道史万宝就在馆陶城内之后,李道玄让人意外的始终保持着镇定和冷静,只询问了柳濬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

但是入城后,李道玄没有和众人寒暄,没有去洗澡更衣,甚至没有吃一口饭,喝一口水,而是领着薛忠、柳濬直奔县衙后院。

对此,一路追赶的李善唯一感慨是,这小子太够意思了!

自己是不能杀了史万宝,这事儿有点犯忌讳,毕竟是个国公,而自己无一官半职,下克上总是容易遭人指责和忌惮。

但身为宗室子弟,爵封亲王,官居河北道行军总管,刚刚被史万宝陷害的险些身死的李道玄自然是能的。

不仅敢杀,能杀,而且很有理由杀。

于公,史万宝命大军顿足,使三万唐军精锐全军覆没,一战尽丧唐军在河北的主力,并连续丢掉了冀州、刑洲、贝洲、洛洲。

这样的败绩,足以除爵罢官。

于私,史万宝硬生生坑的李道玄被生擒活捉,要不是李善,李道玄算是彻底栽了。

一想起自己在阵中拼死搏杀,五千精骑全军覆没,而史万宝率数万大军冷眼旁观,李道玄就满腔恨意,恨不得将史万宝千刀万剐。

当然了,还有个原因。

史万宝是东宫嫡系,又极得圣人信重,其兄史万岁当年和圣人有旧,封爵原国公就证明了这一点。

史万宝祖籍原州,以祖籍地为封号的,在前朝多见,但在初唐极为少见。

比如裴世矩在隋朝,爵封闻喜县公,但投唐后爵封安邑县公。

史万宝能被封为原国公,这样的待遇满朝少有。

李道玄从柳濬处知晓,是李善杀入县衙,硬生生的将欲谷设从史万宝手里抢回来的。

也就是说,史万宝和李善结下了一份死仇……而史万宝即使因为下博大败而除爵罢官,他日也很可能依仗东宫、圣人信重而复起。

类似的事在初唐时有发生,比如刘文静曾大败于薛举,被圣人除爵罢官,但很快就得以复起。

即使是为了李善,李道玄也下定决心,今日必杀史万宝。

这也是李善为什么心里大赞李道玄够意思的原因。

地上的史万宝还在凄厉的惨呼,左手掌从虎口位置被斜向砍断,大股的血液迅速将地上染成一片紫黑色。

李道玄手腕抖动,将刀尖上的血珠甩飞,死死盯着两眼无神的史万宝,手中长刀已然高高举起。

“圣人诏令,老夫有圣人诏令!”史万宝突然如此大喊,反反复复就这一句话。

薛忠冷笑道:“圣人诏令,命你史万宝陷淮阳王入重围不救,圣人诏令命你史万宝尽丧三万大军?!”

李善忍不住噗嗤笑出来了,这句话和自己两个多时辰前说的几乎一模一样。

“身怀圣人手诏,你今日也难逃一死!”

李道玄身上衣衫破旧,发髻凌乱,脸上还有土迹,看似憔悴,但握着刀柄的双手青筋毕露。

李善轻描淡写的说:“本朝沿袭前隋,中书取诏,门下审驳,尚书奉而行之,如今哪位宰辅执掌门下省?”

“门下省侍中两人,以江国公为首。”薛忠轻声道。

“江国公?”李善笑道:“可是前陈后主之弟陈子聪?”

“是。”

“薛长吏,在下乡野村夫,不识朝中贵人,江国公秉性如何?”

薛忠扬声道:“江国公才学明辩,持身公正,常慷慨进言。”

这是在婉转的说,陈叔达性情火爆,但在东宫、秦王之间没有什么偏向。

李善一脸的人畜无害,上前几步,笑着看向史万宝,“原来原国公是矫旨啊。”

一旁的李道玄、薛忠都是眼睛一亮,而史万宝一怔后似乎都忘了还在流血的残掌,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没有经过门下高官官侍中审核的圣人诏令,理论上的确是可以算不算数的……史万宝所说的圣人诏令,肯定没有经过门下省。

换句话说,即使真的李渊诏令,大军之进止皆委于史万宝……那这份诏令也绝对不是明面上的。

李道玄只隐隐猜出了几分,而薛忠和李善就看的清楚了……前者是李世民心腹薛收的侄儿,后者是看过答案的穿越者。

两个月前,李世民举荐淮阳王李道玄出任河北道行军总管,圣人命东宫嫡系史万宝出任副手。

或许是圣人还是东宫都不希望看到秦王府一脉再立新功,也或许是后来和突厥言和罢兵后,东宫有亲征之意。

总之,很可能是东宫太子李建成私下向圣人求来的这份圣人诏令,使史万宝在河北战场不被淮阳王李道玄压制。

不然,身为尚书令的李世民绝不会不知情,绝不会不告知李道玄,而李道玄也绝不会放心自领精骑冲阵,而留史万宝掌军。

换一句话说,史万宝可以在两军对垒的关键时刻以圣人手诏约束大军顿足不前。

史万宝也可以在李道玄兵败身死,而自己力挽狂澜之后,拿出这份圣人手诏来确认自己的举动名正言顺。

可惜,李道玄兵败,而史万宝数万大军被突厥兵毫无悬念的击溃,三万精锐全军覆没。

在这种情况下,圣人手诏……李渊都未必肯认这笔账呢。

所以,李善才脱口而出,必是矫旨。

这个罪名能隐藏下博一战中的那些隐秘,至少在明面上……只是要牺牲史万宝。

下博一战,河北几乎全境皆失,刘黑闼再复洛洲,长安必定满城皆惊。

难道圣人、东宫会站出来告诉大家……史万宝身怀圣人手诏,所以顿足不前,使淮阳王身陷重围,使三万唐军全军覆没,使洛洲失陷,使河北沦陷?

雪亮的刀光一闪而过,瘦干矮小的身躯无力的倒在地上,大好头颅已然飞起。

李道玄丢下长刀,恨道:“夺嫡,夺嫡,便可如此行事?!”

身后的李善和薛忠对视了眼,李道玄虽然一解心头怒意,但也必然遭东宫暗恨,可能还会遭圣人冷眼……但同时,也被牢牢的绑在了秦王府这条船上,

县衙外,田留安苦笑着说:“还是凌先生看的准,李郎君亲自出城,果然另有所图。”

“之前你还替他担忧,得罪了史万宝……”凌伯嘿了声,“他早就准备好了。”

“淮阳王随秦王殿下扫荡中原,多立功勋,此番生还,李郎君实是有功。”田留安笑道:“今日本以为能回城就是万幸,不料李郎君还能换回淮阳王、薛长吏并数十将校。”

听到扫荡中原这个词……凌敬哼了声,当日虎牢关一战,他亲眼所见李道玄透阵而出,在大军阵后扬旗,以至于十余万大军溃败。

唯一从头到尾都心知肚明的马周站在一旁,在心里盘算李善今日从突厥轻骑出现后的一举一动。

几乎每个步骤都让人意外。

大战之前斩杀史万宝亲卫,毫不犹豫的杀入县衙从史万宝手中抢走欲谷设。

亲自上阵从突厥军中换回淮阳王,再到淮阳王直奔县衙,还没进门就已经拔刀在手……

当机立断,但也顺理成章,环环相扣,看似运道,实则严谨。

若不是有把握,李善如何肯在被突厥大军围困的时候前去谈判,而且还绕着弯子和阿史那社尔确认了交换人质的条件。

那时候,李善应该是通过阿史那社尔的态度,对欲谷设的身份有所猜测,同时那时候他也已经知道了史万宝已然在馆陶城内。

若不是有把握,李善如何会毫不犹豫的命苏定方杀入县衙,将欲谷设抢回来,并且那般羞辱史万宝?

那时候,李善已经确认有很大的机会救回淮阳王,而李善也确认李道玄对史万宝的满腔恨意。

那么,接下来呢?

马周正在猜测,门已经打开了,李道玄两手空空,脸上有着不正常的红晕。

随之而来的是李善,他用一种随意的口吻道:“还请田总管急报京中,原国公史万宝矫拟圣人诏令,以至下博大败,惭愧难当,羞愧自尽。”

这种鬼话……那是鬼都不信啊。

县衙门口一片寂静。

马周嘴角扯了扯,好吧,李善给出了一个让李道玄斩杀史万宝的完美借口。

一个让所有人,包括长安城内的所有人都难以辩驳的借口。

还真是算无遗策啊。

马周不由联想,一个多时辰前,李善对阿史那社尔说的那些话……能起到作用吗?

突厥大军会北返吗?

第一百二十七章 还是你毒啊! “多谢李兄。”

苏定方虽然年轻,但向来沉默寡言,仔细倾听了李善的叙述和一旁城内医者的讲解后,只说了这一句。

那夜手术之后一直坐在马车上南下,苏母恢复的还算不错,但最后两日弃车乘马,伤口再行崩裂,李善检查了一番,指挥周氏重新敷药包扎。

李善倒是没有某些医生的脾气,让朱八去请来城内大夫,一番诊断后给苏母开了几副药。

“相互扶持南下,多赖苏兄之力。”李善摆手,看了眼苏定方的神色,轻声道:“前事不必再提。”

这是实话,李善从来没想过手下苏定方手书的那份卖身契。

那边周氏已经煎好药,服侍苏母服下,后者是个头发银白的老妇人,看模样约莫五六十岁,慈眉善目,脸若银盆。

这时候马周突然出现在门外,“田总管那边传信,刘黑闼大军东来。”

李善眯着眼想了会儿,“这么快……突厥人呢?”

“突厥大军仍驻扎五十里外,按兵不动。”

李善看了眼苏定方,“守得住吧?”

“守得住。”苏定方斩钉截铁道:“粮草、军械、兵力都不缺,至少能守到十二月底。”

十二月底……意思是能守到明年了,就算李建成非要在长安过个春节,李渊也难以忍受河北山东沦陷这么长时间。

门外马周追问道:“突厥军真的会北返?”

“某真的不知。”李善翻了个白眼,“要不……你出城去问问那位阿史那社尔?”

马周悻悻离去,苏定方突然单膝跪在母亲身前,“山东河北连年大战,民不聊生,汉东王几度起事,孩儿欲迁居关中。”

苏母迟疑的盯着儿子,又抬头看了看李善,“关中何处?”

“长安城外,东山脚边,景色雅致,适宜久居,山上又有名寺。”

李善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赞成迁居……显得李善有那么点挟恩图报。

拒绝……显得李善太过虚伪了。

一路南下,李善几乎事事都对苏定方明言,而且无论兵力几何,都以苏定方为首。

救母之恩,信任备至,苏定方不觉得自己一个窦建德、刘黑闼旧部,还有更好的选择。

苏母早在历亭左右就完全清醒过来,已经听周氏将事情经过仔细叙述过,面对儿子这个请求,只能轻叹一声,“那就要烦扰李郎君了。”

李善登时松了口气,整理衣着,正式行礼,“还请伯母宽心,侄儿当视定方为兄,愿不离不弃,此生携手。”

一路南下,一小半的时间这位老妇人都是清醒的,但对儿子许诺投身为奴一事,一直闭口不言……李善还真怕对方不肯去长安呢。

李善转身再次向苏定方行礼,“日后还望苏兄多多提点。”

苏定方露出个坦诚的笑容,正摇头间,李善笑道:“此番守城,还需苏兄襄助,他日西返关中,亦需苏兄护佑。”

“想必苏兄早就想探问小弟身世……凌伯几次旁敲侧击,只是苏兄不肯开口相询而已。”

“小弟身世的确坎坷离奇,少有人知,待得战事之后,再与苏兄长谈。”

那边周氏扶着苏母进了内室,凌伯才踱步进来,瞥了李善一眼,“已然定了?”

苏定方不声不响的出门,将两人留在里面。

“伯母和苏兄自然是要去长安……”

“伯母?”凌伯嗤笑道:“改口倒是快的很。”

李善老脸一红,瞪了眼问:“凌先生还没下决心吗?”

“现在不叫凌伯了?”

李善压低声音,“称苏兄之母为伯母,再称凌先生为伯?”

“你……”凌伯被气了个倒仰,骂道:“真该让定方看看你这嘴脸!”

李善无所谓的盘腿坐下,“洛水大战之后,苏兄甘冒奇险,将同僚家眷从唐军眼皮子底下接走,实是侠肝义胆……”

这是在说,你凌敬欠了苏定方好大人情呢!

现在苏定方要随我去长安,你难道要弃苏定方而去?

“闭嘴!”凌伯指着李善的鼻子,发狠道:“再说这些,老夫定要老死山东!”

李善大喜,起身扶着凌伯坐下,殷勤倒了杯水,“从此闭嘴,先生想听什么,在下就说什么。”

凌伯都被气笑了,甩开李善的手,“老夫想听听你的身世。”

“适才已然和苏兄提过,待得战后,回关中途中,必然坦诚相告。”李善一本正经的说:“先生放心,在下身世清白……”

“身世清白?!”凌伯冷笑道:“身世清白却生于岭南?”

岭南向来是前朝流放罪犯的固定地点,凌伯显然是有所指。

“你李善祖籍陇西成纪,却非陇西李氏,非赵郡李氏,亦非李唐宗室,由岭南北上,定居长安城外。”

“精于医术、算学,亦通经义,更明晰纷乱朝局,对朝中夺嫡之争洞若观火。”

“虽骑术糟糕,却通晓军略,更有胆略。”

“如此人物,非小门小户之后,绝不逊色陇西李氏子弟。”

凌伯若有所思的曲起手指敲了敲杯口,“他日抵达长安,只需打探自你定居长安的时日,再打探城内可有非陇西李、赵郡李的李姓人物前朝流放岭南,又在去岁自岭南归来……”

李善的脸色都变了,凌敬的几句推论……看似不可能,却逻辑严密,真相似乎已经触手可得。

看李善那紧张的神色,凌伯得意的捋着长须,“说吧,你父祖辈何人,与秦王到底是何关系?”

李善陷入长久的思索,面前这位老人实在心思敏捷,狡猾的像只老狐狸,只怕自己是瞒不过去的。

但问题在于,凌敬值得信任吗?

似乎察觉到了李善的忧处,凌伯轻叹道:“去岁夏王不纳劝诫,终至兵败身死,老夫本欲就此归隐乡野,不料纷乱不歇。”

“定方之母得你援手存活,老夫及百多村民亦是得你援手,若不是你义愤出手,不论其他,老夫孙女难以活命。”

李善眯着眼盯着凌伯的双眼,一阵沉默之后才低声道:“在下的确未入秦王府。”

身世……李善是真的不敢说,但李世民那边可以透露一些。

“但你愿投入秦王麾下,而且之前田留安亦言,信中提到秦王对你颇多赞誉。”凌伯轻声道:“若非如此,何以力劝淮阳王,又冒险从突厥人手中将其换回。”

“如此说来,你仇家是太子……不对,理应是东宫麾下,不然你不会怂恿淮阳王以矫旨的罪名斩杀史万宝。”

“齐王率数万唐军顿足陕东道,至今不肯北上,显然是东宫盟友……至少非秦王盟友。”

“但你为何却随齐王南下?”

李善头痛欲裂,这老头实在是个人精,只凭着自己一句话就噼里啪啦说出这么一大串……而且还猜的八九不离十。

“屋内有点闷……”李善起身道:“出去走走吧。”

凌伯似笑非笑的踱出门去,这儿是馆陶县城西侧,田留安特地空出了几栋宅子供李善、苏定方一行人居住,面积还不算小。

一阵寒风吹来,李善精神一振后拢了拢衣衫,“愈发冷了。”

“突厥兵北返之日理应不远了。”凌伯随口道:“如你所言,若是东宫亲征河北,理应功成,秦王以后的日子愈发难熬。”

“所以,凌先生的意思是……”李善笑了笑,“怕被秦王连累?”

凌伯冷笑道:“若无手段,秦王想一举翻身,实在是难上加难。”

“若你是东宫麾下,老夫倒是有些手段能用,只需在京城散布秦王类晋王的消息……”

的确,李世民和杨广在很多地方挺像的,都是嫡次子,都曾经率军出征……虽然杨广在这方面比李世民要差劲不少。

都野心勃勃,但上头都有个嫡长子压着……若凌敬这几句话传回长安,很容易让人往歪处想。

如果圣人李渊最终废太子李建成,改立次子李世民,后者会不会和杨广一样……大兴土木、远征高丽、近谗喜奸、刚愎自用,以至于偌大帝国在短时间内土崩瓦解?

若是这流言传的长安满城皆闻,那太子李建成自然是喜上眉梢,而圣人李渊更是心安理得的借坡下驴了……

凌敬这一计倒是狠!

李善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还好凌敬没投东宫,这是个类贾文和一般的毒士啊!

李善和凌敬的视线撞了撞,前者心想,你还是这么毒啊。

当年险些一言左右中原战局,使李世民首尾不能相顾,今日一言若是传开……李世民那真是要头大。

不过这说法在穿越者看来自然是有问题的,李世民的确很像杨广一样,上位之后东一拳西一脚,闹腾劲儿不比杨广差劲,而且也大兴土木,还曾经南游东都洛阳。

但不同的是,李世民东一拳西一脚都打到了对方的要害,踢的对方惨叫……天可汗嘛。

凌敬瞄着李善的脸色,笑道:“你年纪不大,心思却深,看似以义为先,实则谨慎的紧,事事提防他人……”

“先生这话……不对吧,在下对苏兄还不够信任?”

“那实是异数,到现在老夫也不知你为何如此信重定方。”凌敬摇头道:“换回淮阳王,一直秘而不宣,田留安还担忧你日后被史万宝报复呢。”

一直到李道玄入了城,田留安等人才明白为什么李善完全不怕史万宝日后的报复。

李善讪讪的笑了笑,视线落在不远处,苏定方、郭朴正在整顿李善的亲卫队。

一路南下,朱家沟青壮一直是郭朴领队,虽然每次出战,李善都是点名苏定方领兵,但后者从不插手。

直到今日,苏定方交了底,出门后立即召集朱家沟青壮,又将自己所部的青壮掺和进去,混合整编。

换句话说,苏定方已经自视为李善亲卫首领,郭朴毕竟是陇西李氏的家将,很配合苏定方。

而苏定方南下数战,每战必先,早已折服众人,就连范老三在夜袭一战后也俯首听令。

“当日村中约莫两百多人,而且散落的还有好些。”凌伯突然说:“你有那么多地方?”

这算是正式应下了,李善展颜一笑,“凌先生不怕被卷进去?”

“只怕已经卷进去了。”凌伯叹了口气,“定方随你入京,还带上多家子弟,难道老夫孑然一身,孤苦伶仃的在河北?”

“先生放心。”

凌伯朝那边努努嘴,“左侧第三人,乃王伏宝的侄儿王君昊,冲阵犀利不弱定方。”

李善定睛看了看,满脸的络腮胡子,“王伏宝……好像听过。”

“当年夏王麾下第一大将,东征西讨,勇冠三军,功绩在诸将之上,后遭夏王诛杀。”凌伯叹道:“自从王伏宝一去,夏王征战少有胜绩。”

李善点点头,听着凌伯将百多人以及没有跟着南下的村民的身份、渊源一一说明……显然,凌敬猜得到李善想做什么。

好一会儿之后,李善突然转头笑问:“听闻前隋文帝死于太子之手?”

凌敬目瞪口呆的看着李善,后者一脸的无辜……史书上就是这么写的啊,杨坚病重,太子杨广无礼欺凌庶母宣华夫人,杨坚大怒准备找回被废的长子杨勇,之后杨广调兵围困寝宫,杀父夺位。

关于这一段的野史传说数不胜数……杨广被定性为古往今来排名前列的昏君,这段经历可是给他加了不少分的。

凌敬的眼神渐渐发生了变化,从惊诧转为疑惑,随即转为深思,最终视线如针一般刻在李善的脸上。

“从未听闻!”

李善愣住了,如果这个时刻还没类似的传闻出现,那……

秦王类晋王,杨广弑父夺位,所以李世民也有可能……李善一个激灵,咽了口唾沫连声道:“失言,失言,是去岁从岭南北上途中听说的……”

事实上,类似的传闻是从贞观一朝之后才开始出现的,关于杨广欺凌宣华夫人的说法是出自魏征编纂的那本《隋书》。

凌敬显然不信,“在哪儿听说的?”

“此等密事,绝不可能随处听闻……老夫就从未听闻!”

“可惜了,可惜了!”

“若你投入东宫……秦王无翻身之地!”

李善欲哭无泪,连连拱手,“凌先生……呃,凌伯,不敢再言此事。”

凌敬摇头叹道:“当日初见,你冷然相拒,后突然转向救回定方之母,老夫以为你是个医者。”

“后听你纵谈古今,精于算学,分析朝局,论下博一战,老夫以为你是世家才俊。”

“今日方知……”

若是杨广弑父夺位的流言蜚语在长安城内流传开……李世民都不是头大了,必要将主谋碎尸万段。

两人的视线再次撞了撞,李善知道凌敬没说出口的那些……

还是你毒啊!

第一百二十八章 惺惺相惜 冬日白昼短,夕阳已然在遥远的山峰处半隐半现,又是一天过去了,城外不时传来号角声,轻骑在城外数里外游走不定,监视着城内的唐军。

城墙上,田留安冷笑一声,“装模作样!”

的确是装模作样,号角声是突厥军中点兵遣将所用,但一日下来,城内骑兵出击两次,分批派遣斥候查探……城外的轻骑并不是突厥人。

显然,刘黑闼没什么太强的信心,紧急打制攻城器械,甚至没有足够的把握压制馆陶城内的唐军骑兵的骚扰。

“无奈之举。”李善评价道:“不过刘黑闼必攻魏洲。”

马周点头赞同,“总不能去攻打相州吧……若是攻相州,突厥大军很可能会乱洛洲,当然了,也是因为突厥大军入魏洲,刘黑闼才会东向攻魏洲。”

众人议论纷纷了好一会儿后,田留安看向凌敬,“先生如何看?”

凌敬薄薄的嘴唇抿了抿,才沉声道:“刘黑闼其实不善攻城,两次席卷河北山东,要么是总管刺史举城而降,要么是旧部起兵破城、献城,大都野战破敌,少有大军攻城之举。”

“年初李去惑据洛水县城投唐,王君廓、罗士信先后率千人守城,刘黑闼主力猛攻二十余日,直到城内木石均尽,得旧部阵前反戈一击,方能破城。”

在场众人都知道凌敬说的是洛水大捷之前的那场战事,罗士信就是此战阵亡,但洛水县城失陷后仅仅数日,刘黑闼无奈弃城而走,最终在洛水旁被李世民击溃。

田留安准确的捕捉到凌敬这番话的重点,“旧部阵前反戈一击?”

凌敬点点头,“去岁魏洲亦失陷,谁知道馆陶城内可有刘黑闼旧部?”

薛忠补充了句,“亦或有窦建……夏王旧部,不可不防。”

张玄素立即建议,“当严禁城内走动,以防敌军里应外合。”

“搜捕刘黑闼旧部……许县人举告!”柳濬恶狠狠的高声道。

李善看了眼沉思不语的田留安,问了问一旁的馆陶令崔忻,“崔明府,城内可有刘黑闼旧部……稍有名声的那种。”

崔忻迟疑着点头,“有一人,苑竹林,曾为刘黑闼麾下偏将,魏洲人氏,据闻与刘黑闼有私交,此人在馆陶颇有名声。”

柳濬厉声喝道:“立时下狱!”

“此等人物,当立即搜捕。”张文瓘有点焦急。

崔忻犹豫不定的看向还在沉默盯着城外的田留安,耳边传来几声咳嗽,马周、柳濬、薛忠、张文瓘的催促突然戛然而止。

崔忻诧异的看向李善,从昨日到今日,他身为馆陶县令,但至今还不知道这位的身份,但仅仅几声咳嗽,就让众人闭嘴。

田留安此人虽无捷才,但久经沙场,坚毅沉稳,绝非庸才,半响后才收回目光,“领苑竹林来此。”

这是个肤色黝黑的大汉,身强体壮,面容略带苦相,躬身下拜,视线游走,目光闪烁。

“听闻你乃汉东王旧友?”田留安的语气说不上严厉,也说不上怀柔。

“小人误交匪友,已然割袍断义。”苑竹林低着头。

张文瓘喝道:“胡说,去岁你于贝洲聚众起事,依附刘黑闼!”

“闭嘴!”

张文瓘转头看见李善投来冷然的眼神,只得悻悻住嘴。

田留安向李善微微点头示意,继续问:“如今赋闲在家?”

“是。”

“听闻你在馆陶城内颇有名声?”

“不敢。”

田留安没有再问,挥手道:“某身边亲卫百人,首领年初于洛水阵亡,足下可愿担此重任?”

一直保持沉默的李道玄都惊诧的转头看来,亲卫是一名将领最可靠的依仗,亲卫首领非信重之人,非敢死之士不能当之。

田留安居然让这个刘黑闼旧友担任亲卫首领……太冒险了。

苑竹林惊疑不定的抬起头,“小人……”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田留安看向身后的亲卫,后者迟疑了下,从腰间解下一串钥匙递给了苑竹林。

张玄素、柳濬都大惊失色,就连向来沉稳的薛忠也不禁变色,一串钥匙全都给了苑竹林……其中有金库的钥匙,有仓库的钥匙,甚至他们都看见了,半个时辰前,县尉亲手将城防的钥匙都串了上去。

苑竹林捧着那串钥匙,呆若木鸡的站在那儿。

田留安不再理会,眯着眼继续观察城外。

很快,天色渐暗,游骑已然归营,众人讨论了一番后各人回各家,田留安大步走出几步,突然顿足回头喝道:“愣着做甚?”

苑竹林身子一震,抓着钥匙串,眼神迷茫的跟了上去。

半个时辰后,李善亲自做了一锅红烧肉……今日下午杀了好几头猪,朱八去抢了几大块回来。

马周脸色有些难看,做什么不好做红烧肉……两个月前盗匪袭村,他被李善逼着吃了一大锅,现在是看着就想吐。

在场的除了李善、马周外,还有李道玄、薛忠、凌敬。

柳濬住在军营,苏定方如今自视为亲卫首领,与众亲卫同食。

“今日田总管此举有些冒险,但也颇有胆略。”薛忠赞道:“如此义举必能使此人感化。”

“哼!”

“嘿嘿!”

两声异声同时响起,李善和凌敬对视一眼,一大一小两只狐狸都眼神诡异,他们俩都是那种心理比较阴暗的人。

食不甘味的李道玄随口问:“李兄?”

李善嚼着一块肉,笑道:“窦建德、刘黑闼据河北山东多年,田总管这是千金买马骨呢。”

凌敬嗤之以鼻,“听闻你与淮阳王交好,今日看来也不过如此!”

昨日叙谈,你都能想到杨广弑父夺位……如此毒辣,心思如此之深,如何想不到今日田留安此举深意?

李道玄一愣,转头盯着李善。

“侄儿只想到此处……”

李善的话说到一半就住了嘴……对面的凌敬用眼神在说,你可真不要脸,自称侄儿了!

李善讪笑几声,说实话……他自己都有点想吐。

想了想,李善放下筷子,轻声道:“苑竹林颇有名声,能一呼百应,又是刘黑闼旧友,非普通夏王、刘黑闼旧部。”

“若是苑竹林真的要里应外合破城,必要联络旧部,聚众起事,但田总管以此人担任亲卫首领……自然是时时刻刻都要带在身边。”

凌伯专心的在盘里捡着肥肉,老了……瘦肉咬不动,随口道:“还有呢?”

李善咳嗽两声:“今日之事,若城内还有夏王、刘黑闼旧部,久不见苑竹林,必以为投唐,就算之前想起事,只怕也要偃旗息鼓了。”

听完李善这番话,李道玄和薛忠对视一眼,均眼神迷茫,都有点怀疑人生。

这明明是慷慨大度的义举,怎么经过李善的剖析,完全变了个模样?

而专心吃肉的李善和凌敬……虽然没说话,但很有点惺惺相惜。

呃,也可以换个词,臭味相投啊。

第一百二十九章 守城 虽然连续一个月奔波劳顿,虽然一直保持着极为紧张的情绪,但李善的生活作息基本没有发生变化。

天才蒙蒙亮,李善已然起床,就着冷水洗了把脸,被冻得脸都僵住了。

对门的周氏默不作声的捧了盆热水过来,李善笑着想打声招呼……但又不知道用什么称呼。

十八九岁的年纪,如花似玉,身段婀娜,偏偏是苏定方的义母……自己总不能跟着叫声伯母吧?

“多谢周娘子。”

绞尽脑汁想出来的称呼让周氏一怔,随即脸一红,脚步匆匆的离去……这个称呼向来是对未出阁的女子使用的。

李善对这些不太懂,他只记得有人如此称呼母亲朱氏……全然没想到母亲的特殊身份。

一个是被丈夫抛弃,一个是丈夫已然身死……这能一样吗?

按规矩,李善应该称呼一声“周夫人”。

洗脸刷牙吃了早饭,李善正要出门去看看情况,一个虎头虎脑的小胖墩儿跑过来抱住他的腿,这是凌敬的长孙,小名六昊。

“六昊,你爷爷起来了没?”李善笑着抱起来,“啧啧,又重了啊。”

小胖墩儿嘻嘻笑着,奶声奶气的说:“爷爷叫你呢,姐姐不肯来……”

说的乱七八糟,但李善一听就懂了,凌敬的孙女六女害羞呢,男女八岁不同席……但她都被李善……也不算看光,最多只看了关键部位。

不过,李善也发现了,一路南下……他和孩童们相处的好,六女不太凑上去,但老是站在一旁用眼神唰唰唰。

抱着六昊出门转了个弯就是凌敬的屋子,刚和凌敬打了声招呼,李善视线一扫,正在喝粥的六女果然又拿眼神唰他。

李善打了个寒颤,凌敬这老头最终决定去长安,不会是想打歪主意吧?

这个才八岁,怕是要直接吃花生米的节奏……

“大郎,刘黑闼攻城了!”

外间传来朱八的嚷嚷声,正准备出门的李善和凌敬都是一怔,刘黑闼前日才抵达魏洲向,昨日打制器械,今日就要攻城,如此迫不及待吗?

一路急行到城墙附近,攻城战已经正式开始,李善和凌敬等了好一会儿,告一段落后才找了个机会上了城墙。

高声指挥麾下将校的田留安转头看了眼,摇头道:“无甚威胁,或许是试探一二。”

“未必。”李善探头看了眼城墙外地上的敌军尸体,“欲谷设那厮恨我入骨……”

身穿铠甲的薛忠就站在一旁,“有道理,刘黑闼不过是突厥人养的狗而已,若是欲谷设相逼,刘黑闼也只能勉力攻城。”

远处如潮水退去的敌军像蚂蚁群一般密密麻麻,随着鼓声,几十辆撞城车被推出,步卒抬着云梯又开始蠢蠢欲动。

凌敬嗤笑道:“两军对垒,攻城最下,耗时最久,准备的器械也最多……只一日打制器械就起兵攻城,太过仓促。”

“即使突厥人逼刘黑闼举重兵狂攻不止,也难以破城。”

田留安点头微笑,“刘黑闼岂不闻,欲速则不达!”

接下来就是常规守城模式了,李善饶有兴致的想看个仔细,却被郭朴、范老三拉下了城墙。

大军攻城,先填壕沟、护城河,必然要压制城头弓弩手,鬼知道什么地方会射出一支冷箭,李善连明光铠都借给苏定方了。

琢磨了下,李善也索性不上去添乱,身边留了郭朴等十个亲卫,其他人由苏定方带队,都交给李道玄。

下了城墙,李善有点无所事事,正看见不远处一群人正在砸墙拆屋。

数十个百姓被县衙的杂役推在一边,几个女眷和孩童正在放声大哭……显然是因为自家的房子被拆了。

馆陶令崔忻快步走过去,厉声呵斥了几句,女眷不敢再发声,但几个孩童还在大哭不止。

凌敬双手负在背后站在一旁指指点点,对这一切是司空见惯。

“攻城需专门打制器械,守城就轻松多了,一块砖瓦,一根木头都能派的上用场。”

马周突然高声道:“一砖一木皆有所用,县衙乃是公器,但明府不以身作则,却要先拆民居?!”

崔忻讶然回首,脸色颇为难看……都不用去想,那马周必然是刻意挑衅。

“你和清河崔氏到底有什么仇?”李善好奇的问。

看马周还要上去争辩,李善一把拽住他,“少给我找麻烦……想挑刺……也要找个像样点的理由。”

马周这才悻悻作罢,他是贝洲人氏,游历山东河北、中原多年,若不是万不得已也不至于去关中……李善只知道他和清河崔氏有些过节,但也没细问过。

在旁边看了会儿,李善觉得有些无聊,心想要不要去伤兵营转转,朱家沟青壮以及苏定方那边的村民这两日一直在整理床铺、搜集布匹、药物等等,就等着李善大展身手。

不过,之前几战,返回城中的唐军,受伤的士卒基本没有……两度遭突厥追击,伤势不轻的基本上都没能回来。

这时候,身边的李道玄突然低声问:“突厥兵近日应该会北返?”

城内唐军虽然以李道玄官职最高,爵位最高,但上博一战兵败的阴影一直缠绕着这个十九岁的青年,李道玄将守城重责尽托付田留安,自己不肯插手。

“欲一雪前耻,需静待时机。”李善笑道:“如今是那欲谷设想一雪前耻呢,总要给他这个机会。”

李道玄沉默下来,凌伯回头看了眼,正要说什么,突然震耳欲聋的高呼声在耳边炸响,正在拆墙的民夫都住了手,惊疑不定的看向城墙。

好一会儿后,高呼声才缓缓停歇,又有阵阵鼓声传来,又一次攻城战拉开了序幕。

凌敬摇着头点评道:“看似先声夺人,但只要城内无隐患,其实并无大用,刘黑闼此人惯以狡诈闻名。”

李善驻足抬头看着城墙上的守军,田留安站在高处,身边亲卫以盾牌簇拥,不停有士卒来回奔波,将各处战况汇总而来,传递军令。

大桶大捅的火油被倾倒下去,再丢下去几只火把,很快就火焰大炙,凄厉的惨叫声就在城门的另一侧响起,甚至还有隐隐的肉香飘来。

城墙下各支编排好的小队士卒,盯着城头旗号,或坐在地上歇息,或手持兵刃快速上城墙替换。

喊杀声一直持续了将近一个半时辰,凌敬、李道玄都有些惊诧,找了个受了轻伤的偏将问了几句。

李善手持匕首,熟练的挖出箭头,可惜酒曩已经空了,只能以清水洗洗,撒上药粉,牢牢的包裹起来。

这偏将约莫三旬,抽着冷气闷哼几声,头上泌出大滴汗珠,断断续续的回答凌敬、李道玄的提问。

“刘黑闼是疯了吧!”

“快两个时辰了!”

“至少死了千人了,还不肯撤军!”

按理来说,这不是攻城战的节奏,大军攻城,往往会先行试探,找出守军的薄弱点,如果无法撞破城门,那只能以精锐突袭,攀爬云梯在城头占据据点,后来者源源不绝,继而破城。

说起来几句话,但实际上攻城战如果不是一鼓而下,往往旷日持久,仅仅试探城门、城墙各处守军,寻找薄弱点就需要耗费不少时日。

但今日大战刚刚拉开序幕,敌军就全面猛攻,数以万计的步卒扛着云梯企图蚁附登城,一举破城。

而且刘黑闼所部至今都没有登上城头,但敌军居然如此毫不停顿的狂攻不止,连口气都不喘,这对于兵力的损耗、军中士气都是有很大影响的。

李道玄和凌敬都是战阵熟手,自然懂这个道理,所以都有些不解。

“城内或真有刘黑闼旧部……”李道玄猜测,“无需打开城门,反戈一击,只需在城内制造一两起混乱,或放一把火……刘黑闼数万步卒狂攻,的确有可能破城。”

薛忠却有其他的猜测,“年初洛水县城一战,王君廓、罗士信守城,刘黑闼数万大军猛攻难克,直到最后守军死伤殆尽,城内豪族才反戈一击……但今日不同,这才第一日攻城。”

凌敬眯着眼指着城墙上田留安身边的一人,“那是苑竹林?”

“是。”薛忠咳嗽两声,“昨晚田总管安寝,使苑竹林在侧守夜。”

凌敬啧啧了两声,“田总管真是有胆有识!”

李善瞥了眼过来,昨晚你好像不是这么评价的。

凌敬这老头儿眼神好,又有点敏感,阴阳怪气的问:“李郎君有何见解?”

“道玄兄,阿史那社尔和欲谷设,谁为主将?”

李善的问题让众人一怔,凌敬若有所思的皱起眉头。

李道玄回想了下才说:“阿史那社尔已然建牙,欲谷设虽是颉利可汗独子,但却尚未建牙。”

一旁的马周解释道:“所谓建牙,约莫……呃,大抵和天策府有点像。”

也就是说,阿史那社尔虽然是突厥王族,也依附颉利可汗,但也是有很强自主权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此番入侵河北山东的突厥大军,理应是以阿史那社尔为主……李善心想,如果是欲谷设为主,主将也不会贸然出行,以至于被自己生擒。

盘算了会儿,李善正要开口,马周抢在前面恍然道:“适才城墙上已言,刘黑闼打制器械一日便大举攻城,怕是被突厥人所迫!”

“我等生擒欲谷设,必是此人逼刘黑闼戳力攻城,不许退兵!”

“突厥人已有北返之意!”

顿了顿,马周看向李善,用眼神示意……我这次推测的没错吧?

李善拉着脸,皮笑肉不笑的哼哼,“这么会说,那你接着说……突厥人何日北返?”

“要不你现在出城,去问问那位阿史那社尔?”

马周讪讪的住了嘴,李道玄神色微动,仔细打量着李善……显然,他更相信李善的判断。

不信不行啊!

半个月前不信,结果三万大军全军覆没,自己还被生擒活捉。

这时候,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的攻城战终于告一段落,城墙上的将校高声吆喝,补充箭支、金汁、叉杆等守城器械,又要抬伤兵下城墙,搬运砖瓦木头,又有伙夫挑着干粮往上送,登时一片混乱。

崔忻手上的县衙的吏员根本不够用,城墙上下都被堵住了……直接导致李善气得跳脚。

“先把伤兵抬下来!”李善瞪了眼崔忻,喝道:“上面还熬着金汁,居然把干粮往上送……亏你想得出来!”

“将人都赶下来,快快!”

站在城头上的田留安眯着眼看着离去的敌军,在心里盘算了下。

一个上午,刘黑闼所部出动了至少两万步卒,轮番蚁附登城,但连攀上城头的次数都不多,就算攀上城头也很快被清扫一空,压根就没可能在城头占据据点,以待后援。

“大人,战死百人,另有百余伤员。”

田留安微微颔首,叛军至少阵亡两千人,这样的战损比例是可以接受的。

如若刘黑闼持续这样的攻势,馆陶城也能至少守上大半个月……更何况这样猛烈的攻势,刘黑闼很难维持下去。

突然听得嘈杂声,田留安转头看去,城墙上下一片混乱,正要出声呵斥馆陶令崔忻……却看见身穿青衫的李善在指手画脚。

田留安犹豫要不要指点一二,却见城梯上的人流渐渐流畅起来。

左边的城梯,数十个青壮并士卒用担架、门板将伤兵抬下城头,有的立即止血治疗,有的径直送去伤兵营。

右边的城梯,民夫将箭支各类的守城器械往上送,还有砖瓦、木头等杂物。

田留安笑了笑,“左边唯下,右边唯上,虽是小计,却用的恰到好处。”

在亲兵的簇拥下,田留安从左边的城梯下去,站在一旁听着李善声嘶力竭的指挥和安排。

“民夫这么多,不以专人管制,任城头哪个将校喝一声,就送什么上去,岂不是一片混乱?”

“分为五队,以县衙吏员专管,一队运送伤兵,二队送箭支等器械,三队送砖瓦、木头、金汁,四队送饭菜、清水。

“五队?”

“当然是留在你身边,哪儿缺人立即补上。”

“每次停战,首送伤兵从左侧城梯下城,再送各式器械从右侧上城。”

“左右分明,口子上都安排好人手……饭菜能在城头吃?”

“城头还有金汁呢……田总管?”

田留安看了眼崔忻,笑道:“李郎君多得秦王殿下赞誉,乃是少年英杰。”

崔忻倒是没生气,颇有风度,拱手道:“久闻秦王府内人才济济,今日多谢李郎君指点迷津。”

田留安笑了笑,“虽城头布置金汁,但也能用饭,让伙夫挑上去……当然了,需走右侧城梯。”

崔忻赶紧去安排,田留安转了个头却只看见李善的背影。

李道玄轻声道:“他赶去伤兵营了。”

第一百三十章 脑补 李善从来没有过如此幸福的时刻,作为一个实习医生,居然也有做手术做到吐的一天。

呃,需要强调一下,这种呕吐不是生理因素,而是心理因素。

大学里将近十年,除了观摩大体老师,能亲眼目睹肉体的机会……少之又少,进了医院实习,顶多做个助手,主刀那是想都不要想。

一台接着一台手术,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李善从兴致勃勃到手脚都发麻,不过速度倒是挺快的,毕竟器械不顺手,所以很多手术都没法做。

骨科医生嘛,刀砍斧剁那是常事,关键是砍下去,以现在的医疗条件,很多时候没办法止血。

所以,李善处理的速度还算比较快,不过心情也算不上好……放在前世,好些伤兵都是能完全恢复的,而现在,能不能活下来都要看运气和自身的意志力。

“还有几个?”李善抽空问了句。

“还有……两个。”回答的是凌敬。

老胳膊老腿的,凌敬也没去前面凑热闹,而是跟着李善来伤兵营帮忙。

虽然在窦建德麾下是个谋士,但凌敬也有很出色的理事能力,并不是那种只会帅嘴皮子的文人,诸般事安排的井井有条。

让人去城墙各处蹲守,接应伤兵,送到手术室外面等着,再让人将包扎好但无法行动的送去安置,那些李善也难以处理的伤兵另外选地方安排。

“只剩两个?”李善有点意外,顿了顿问道:“前面停了?”

“留人在前面蹲守,若是停战,立即来报……”凌敬摇摇头,“尚未来报。”

李善的脸色变幻莫测,如此说来只有两种可能了,要么是敌军攻城不利,毫无作为,士气大沮,唐军士卒受伤人数大幅度降低。

要么是战况惨烈,所以送来的伤兵少了,因为阵亡者多了。

凌敬瞄见李善的神色,笑道:“杞人忧天,若战况不利,其他人不言,定方早就来报了。”

李善闷哼一声回了手术室,将最后两个伤兵料理完,一个是脚腕被砍断,一个是腰部被戳了个口子。

前者处置起来还不麻烦,止血就行了,后者就麻烦多了,一个不好就要一命呜呼。

但如果后者能活过来,和常人无异,而前者……这辈子都是残疾了。

安慰了几句,李善摘下口罩,洗干净手,随口说:“还好是冬季,若是酷热夏日,伤亡必然增多。”

看凌敬不吭声,李善问了句,“送来共计多少伤兵?”

“前后七十三人,其中二十个人难以医治,都放在东边。”凌敬都不用去扳手指头,“余者能活……都送去西面了。”

顿了下,凌敬补充道:“是你说那些伤兵能活。”

“嗯。”李善甩掉手上的水滴,“去西边看看。”

李善从长安出发后,就敏锐的察觉到,这个时代的军营是没有所谓战地医院这个概念的,顶多只是个伤兵营,军中医者也只是为高层将领服务,并不去管普通士卒,甚至中下级将领的死活。

赤手空拳也就罢了,还是隋唐这个朝代,想置办个战地医院……李善并没有这种奢望。

所以,李善早就想过了,如果想在军中有所建树,自己只能选择伤兵营……准确的说,是选择护理。

所以,李善很早就开始对朱家沟青壮进行相关方面的培训,前几日大战将起,他又让人搜集城内的布匹、各式药物、床榻、门板,还特地挑选了一片地方设置伤兵营。

伤兵营是以范十一、朱石头、赵达等人为首,一条条都是按照李善规定的来,一招一式走的都是南丁格尔的路数。

当然了,男人做护理,总是有点不伦不类,但总不能让女人来吧……后世要不是南丁格尔,其实所谓的护卫也不会是以女人为主。

一行人往西侧走去,这是一条不算小的巷子,连绵十多栋房屋,李善没有先去看伤兵,而是驻足观察周围环境。

这是李善亲自选定的宅子,地方不小,条件很不错,间或还能看得到几株绿植,这对患者都是有好处的。

朱石头从里面跑出来,正看见李善紧锁眉头盯着脚下的青石板。

“这是什么?”

朱石头一个激灵,赶紧让人拎了桶水过来将青石板上的血迹冲洗干净。

李善哼了声,往里走去,推开第一间房门,脸上的表情变得非常……非常专业,带着一丝笑容,也带着一丝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还有一丝不耐烦。

“痛不痛?”

“痛是应该的,不痛反而有问题。”

“安心养着吧,渴了饿了都有人管,饭菜送到面前,水……”

一旁的范十一赶紧说:“水囊就在床边。”

李善点点头,不管是清洗还是饮用,伤兵都是需要充分的供水的,这一点他早就交代过了,这附近有一条小河,这也是李善选择这条巷子的原因。

范十一笑道:“若不是郎君,你们哪有这番福气……”

连绵的称颂声响起,凌敬冷眼旁观,从李善脸上看不出什么。

李善又安慰了几句,起身打量了下这间屋子,约莫二十多个平方,躺着四个伤兵,实在有点拥挤,回头再向那个县令多要几栋宅子。

“皮猴,过来。”李善叫来范十一,指着屋子的南边,“找几个砖瓦匠来,把那儿砸个洞。”

范十一愣了下,“郎君,那不冷?”

“给他们多加点被褥,实在不行晚上再把洞堵上。”李善叮嘱道,“得找砖瓦匠来干,你们别蛮干,小心把宅子都砸塌了……每栋屋子都给砸,这事儿就今天得干好。”

范十一一头雾水的去找砖瓦匠了,李善想了想,解释道:“若是夜间冷,多要被褥,别被冻着,砸个洞是为了通风,若不通风,一来气味难闻,二来伤口难以愈合。”

其实后一条是李善在扯淡,而且中医是不讲究通风这一套的,这是护理学要求的。

一路看过去,李善在每间病房内都受到了无数的感激,田留安麾下士卒不少都参与了去年洛阳大战,都是老兵,但从未见过如此情景。

一个三旬左右的大汉感慨的说起浅水原一战,刘文静大败,伤兵营人满为患,待得秦王大胜归来,伤兵营内那些无法动弹的伤兵伤重而亡都算是幸运的了,不少人是被饿死的。

出了宅子,李善又问了饮食,叮嘱每餐必有肉食,就算分到每人头上少,也必须有。

一旁的凌敬啧啧称奇……在后世的军队里,伤兵那就是应该吃小灶的,但在这个时代,伤兵很可能连吃的都没有。

一行人回了手术室,居然一个伤兵都没有,李善有点忍不住了,说去前头看看情况。

“奇思妙想,另辟蹊径。”凌敬啧啧两声,“倒是有些手段。”

李善奇怪的瞥了眼,脚步不停。

“古往今来,军中最重士气。”凌敬摇头道:“春秋时期,勾践以死士自刎,逼的吴军阵脚大乱,太过阴狠,为后人不取。”

“军中士气,主要以粮草、饮水以及主将以身作则来维持,卒不得饮,则将不饮,卒不得食,则将不食。”

“也有如秦王一般,横槊跃马,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以此激励士气。”

李善隐隐猜出了凌敬的意思,不禁咧咧嘴,这老头心思深,太能脑补了!

“宇文化及逼宫弑帝,领骁果北上,也曾一度威逼中原,最常用的手段就是破城大掠,军中士气大涨,但也会使军心生乱,最终兵败身死。”

“而你选伤兵营着手,实在是巧思秒想。”凌敬越想越觉得李善这一手很有点天马行空的味道。

在这个时代,府兵制使大量士卒不畏战,敢战,但对死亡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如果伤兵能得到妥善的治疗、安置,必然使士卒心里多一层底气。

李善转头,给了凌敬一个面无表情的表情,正想着开口解释几句,身前的朱八突然指着前方,“郎君,你看!”

还没等李善定睛细看,远处的城门突然大开,数百骑兵有条不紊的穿过城门,为首者身穿明光铠,手中马槊笔直指向前方。

同时城头鼓声大作,数十个大汉赤裸上身,手持鼓槌大力击鼓。

李善一个激灵,一路小跑过去,从侧面登上城墙,这一块正好是柳濬、薛忠的防区,李善并未收到阻挠。

只这短短时间,五百唐骑已经开始加速,如一支离弦之箭,毫不费力的将面前的敌军的阻拦撕裂。

李道玄双手摁在城墙上,身子微微颤动,在鼓声中大声喝道:“一日猛攻,毫无建树,黄昏撤军,此时出击,正是时机!”

李善盯着冲在最前面的那人,“是苏兄?”

“嗯,他主动请缨。”

李善有点紧张,突厥军尚未北返,这时候出击是不是太冒险了?

但李善没说出口……苏定方都在城外了,这时候还说这些毫无意义。

不过,显然田留安、李道玄不傻,苏定方也不傻。

出击的时机恰到好处,堪称完美无瑕。

就在刘黑闼眼见黄昏,无奈鸣金收兵的时候。

就在数万士卒被逼轮番攻城难克,伤亡惨重,军中士气大沮的时候。

就在万余步卒已经开始后撤,开始有些许混乱的时候。

已经关闭了好些天的城门突然大开,苏定方率五百骑兵出现在城外。

大军撤退,自然是要留下一支部队提防对方的追击的。

但两千步卒似乎只坚持了一瞬,就在五百骑兵的冲阵下溃败。

击溃当面之敌,苏定方率骑兵拐了一个弯,从侧面突入一支刚刚组织起来的千余步卒阵中。

数百公斤重的高头大马,寒光闪闪的马槊长刀,轻易的凿入阵中,当苏定方手中马槊将对方主将挑落之后,千余步卒轰然溃散。

数以千计的步卒撒丫子往四处逃窜,漫山遍野,城头处的李道玄激动的难以自禁,薛忠惋惜的说:“可惜突厥人还未北返,不然今日一战可定!”

“突厥人来了!”柳濬高声喝道。

众人抬头看去,两支突厥骑兵已经从两翼包抄过来,试图将苏定方留在城外。

就在这时候,一直震耳欲聋的鼓声猛地停下,数里之外的苏定方回头眺望,手舞长槊,率骑兵绕出一个弧线,向着城门方向驰来。

毕竟是个现代人,李善看的有点懵懂,苏定方率数百骑兵出城,将刘黑闼所部赶得四处逃窜,这有意义吗?

出城野战,本就是刘黑闼想要的,更何况突厥骑兵还没走呢?

李善转头想去问凌敬,却见这老头笑吟吟的看着城墙下。

探头看了眼,李善眼睛一亮,数百唐军正拎着桶,将火油泼在被敌军丢下的的那些攻城器械上。

还没等李善定睛细看,远处的城门突然大开,数百骑兵有条不紊的穿过城门,为首者身穿明光铠,手中马槊笔直指向前方。

同时城头鼓声大作,数十个大汉赤裸上身,手持鼓槌大力击鼓。

李善一个激灵,一路小跑过去,从侧面登上城墙,这一块正好是柳濬、薛忠的防区,李善并未收到阻挠。

只这短短时间,五百唐骑已经开始加速,如一支离弦之箭,毫不费力的将面前的敌军的阻拦撕裂。

李道玄双手摁在城墙上,身子微微颤动,在鼓声中大声喝道:“一日猛攻,毫无建树,黄昏撤军,此时出击,正是时机!”

李善盯着冲在最前面的那人,“是苏兄?”

“嗯,他主动请缨。”

李善有点紧张,突厥军尚未北返,这时候出击是不是太冒险了?

但李善没说出口……苏定方都在城外了,这时候还说这些毫无意义。

不过,显然田留安、李道玄不傻,苏定方也不傻。

出击的时机恰到好处,堪称完美无瑕。

就在刘黑闼眼见黄昏,无奈鸣金收兵的时候。

就在数万士卒被逼轮番攻城难克,伤亡惨重,军中士气大沮的时候。

就在万余步卒已经开始后撤,开始有些许混乱的时候。

已经关闭了好些天的城门突然大开,苏定方率五百骑兵出现在城外。

大军撤退,自然是要留下一支部队提防对方的追击的。

第一百三十一章 男神 熊熊燃烧的烈火,被付之一炬的攻城器械,哭爹喊娘漫山遍野的败卒,冲天而起的黑色烟柱在蔚蓝如洗的空中显得格外刺眼。

欲谷设发狠的丢下马鞭,随手弯弓搭箭,羽箭远远的射向正再入城的唐军,他不顾堂兄的劝阻,一力亲自领一路骑兵杀来,就是因为他看见了苏定方。

一路作为俘虏南下,欲谷设装作不动汉语,很是窥探到些什么,至少他知道李善有多重视苏定方。

如果能斩杀此人,至少能讨回点利息。

但他没想到苏定方如此了得,轻易破阵后在战场上横向绕出一个弧度,赶在突厥军抵达战场之前回城、

刘黑闼的万余步卒几乎没起到任何阻拦,甚至被杀的丢盔卸甲,大量攻城器械被付之一炬。

羽箭在距离唐军还有百步的地方就颓然坠落,欲谷设丢开弓箭,面色铁青的听着城墙上唐军用以刀击盾的金戈声为得胜归来的骑兵扬威。

城门再一次关闭,城头上的唐军、乡勇发出阵阵欢呼声,李善终于松了口气,蹲下继续给一位胳膊被砍了两刀的伤兵裹伤。

手中匕首挑开伤口,顺手将伤处拉长,用清水清创,再包扎起来,靠在城头的伤兵疼的闷哼一声,没办法,现在药粉不多,需要省着用。

挺乖巧的,李善有点意外,前面十几个伤兵一边被包扎一边还在关心城外战局,或高声欢呼。

仔细瞄了眼,李善随口道:“是条汉子,不枉田总管重义相托。”

正在巡视城头的田留安刚好在身后,笑着说:“山东之地,多慷慨悲歌,重义轻生之士,否则田某何以生死托付?”

这位伤兵就是刘黑闼旧友苑竹林,在前日被田留安一力简拔为亲卫首领,连续两夜都以此人随侍内室,说一句以生死托付,的确不过分。

也不知道田留安有没有暗中安排人手,但苑竹林两夜守卫,今日城头血战,护卫田留安以至于受伤,也称得上重义轻生。

田留安转头看向城门处,入城的骑兵人人神情激昂,唯独苏定方不言不语,不悲不喜,一派大将风范。

田留安又看了眼还在忙碌的李善,心想这位李郎君到底和秦王是何关系。

反正肯定不是秦王府中人,如此人物,自己以前从未听闻,而且自己今年四月才出任魏洲总管,时常和往日同僚有信件来往,从未听人提起过,而且房公的信里也有类似的暗示。

但不管李善其人,这苏定方的确了得,虽然年轻,但放在秦王府左右六护军府中,论领军才能,论斩将夺旗,足以与任何人相提并论了。

田留安打定主意,此战之后,必要去信,如此人杰,必为殿下笼络。

如果正在给伤兵裹伤的李善知道田留安的想法,必然是欢喜雀跃……自己一力将李德武推入东宫,就是试图让河东裴氏的政治立场表露出来,使自己能和秦王一脉的关系更近。

苏定方的确有才,历史上在贞观初年就得朝廷重视,以先锋率两百骑兵踏破突厥王帐,李靖不会随随便便挑个手下担任前锋的。

但在此时名气还不够大……李善还在想着用什么方法让李世民眼红苏定方,然后自己能顺势捞点什么好处呢。

但李善、田留安两个人都完全没考虑过苏定方的想法。

所以,当苏定方登上城头,田留安换着花样从各种角度赞誉,而前者从头到尾只重复了三个字,“不敢当”。

李善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只笑着问了几句可有受伤之类的话。

凌敬远远眺望,此时城外大火已然熄灭,依稀可见刘黑闼所部正在缓缓向北,“今日攻城头破血流,又遭定方突袭,攻城器械付之一炬,刘黑闼所部必然士气大落,若不整顿,军心难稳。”

田留安也赞同这个观点,“至少三日之内,刘黑闼应该不会再举重兵攻城了。

几人在城头血污处纵谈战局,唯有李善还在料理伤员,渐渐远去,只有苏定方跟在身边打下手。

一直忙到黄昏落下,一片黑暗,李善才捶着腰直起身,虽然基本都是轻伤,但也需要包扎处置……腰实在有点受不了,在医院虽然也累,但主要是两条腿。

回到住处,李善看看桌上的饭菜,只随口扒了几口饭,有点怀念前世的加班……虽然累,但完事后能吃顿好的。

有时候是一顿任你吃到饱的火锅,有时候是色香味美的大餐,有时候是满嘴流油的烤串……

李善努力嚼着口中发干的粟饭,抬头看见对面的苏定方和旁边的马周都大口大口吃的挺香……只能在脑海中拼命回想有一次大抢救之后的烤全羊,那味儿……

有的菜实在是没办法,但火锅似乎可以……虽然没了辣椒的火锅就等于没了灵魂。

李善在心里发狠,等回了长安,一定要去药房多买点调味品,弄个火锅底料出来。

“六昊,吃好了?”李善实在没精力抱着,只能任由这小胖墩儿抱着自己的大腿。

“想吃肉……那实在没办法,我这也没肉。”

“呃,要么让你姐姐揍你一顿?”

“嗯嗯,我说的……被揍一顿就能吃肉!”

李善一边随口敷衍,一边在心里琢磨,这次带出来的手术器械都是让朱玮找铁匠打制的,不算太好用,而且容易钝,回头找李道玄帮忙,让工部大匠打一套……不,得多打几套。

对门的周氏过来收拾桌子……因为李善身边的亲卫都撒出去各司其职了,烧饭做菜以及洗衣之类的杂事都是周氏来料理的。

苏定方起身行礼,马周犹豫了下也起身避开,只有还在想事儿的李善盘腿坐在那儿,周氏伸手去拿他手边的碗筷,纤纤玉手都在发颤,小脸红的……

马周眼神诡异的盯着李善,不确定这家伙是不是故意的……这毛头小子别看年纪不大,却是个花丛老手!

天地良心啊,李善前身因为那张脸,从小到大就没谈过……当然了,他自称是因为家境贫寒,需要专心学业。

倒是后来跟着导师、同事出去洗过几回脚……这也叫花丛老手,顶多只是理论家。

但马周已经认定了这一点,不说其他的,身处乡野,都要从教坊司弄个千娇百媚的美婢来侍候,平日里闲聊颇多“深意,俨然是个老手。

苏定方似乎没发现什么,略为解释了几句后去了对门,晨则省,昏则定,这是规矩。

马周咳嗽两声,身子前倾,“虽容貌秀美,双十妙龄,但却是苏定方的义母!”

李善茫然的抬头,愣了几秒钟才听懂,不禁拍案而起,“一介文人,脑子里全都装了些什么?!”

“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骂了几句,回想了下周氏那张精致小脸,弯弯的桃花眼,以及曼妙的身姿,李善瞄了眼对门,压低声音道:“苏定方有名将之姿,某视之为兄……”

“嗯,倒是记得你几个月前提过一事。”马周不屑道:“岭南故人,欲为妻,后为母。”

李善一时哑然,这是他说的笑话……看中了,谈上了,准备娶过门做老婆,最后成了自己的后妈。

但这次真的不行,我是真的拿苏定方当兄弟看……难道以后让我拿苏定方当儿子看?

就算我看把苏定方当儿子,但苏定方肯拿我当义父?

马周嘿嘿冷笑,“一路南下,每次歇息,你连双腿磨损都不顾,先要去马车查探苏母伤势……实则另有他意!”

“一旦闲暇,总要左顾右盼,似在寻人……你以为旁人都是盲者?”

李善的脸都僵住了,声音都在颤抖,“你,你……他……他们……”

马周忍笑低声说:“周氏,深州人氏,家中颇有资,但也只是小门小户,去岁六月刘黑闼破深州,周氏被高雅贤掳走……”

李善精神一振,两眼放光,也就是说周氏其实是被高雅贤抢走的,这个义母的名义有点虚无啊。

李世民能为了安抚大族,不顾世人讥讽纳弟妹杨氏,我也不能让李二专美啊,为了安抚苏定方这样的名将……这点小小牺牲,我也能承受!

看李善那副精神抖擞的模样,马周忍笑忍得挺辛苦的,刚才还在担心偷窥被人发现,这会儿估摸已经在盘算怎么上手了。

发现对面马周脸上的诡异神色,李善正襟危坐咳嗽几声,“去取灯笼来,陪某去巷子走走。”

负责病房那边的都是生手,虽然李善紧急培训过,但还是有点不放心。

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嚎啕大哭声,小胖墩儿一边哭一边用力拖着凌敬往这边来,周围邻居全都冒出来了,就连苏母都出门了。

凌敬无奈的瞪着李善,“你与某孙儿说些什么浑话?!”

李善怔了下,六昊一边抽着鼻子一边说:“姐姐打……肉……吃肉……”

一旁的中年人是凌敬的次子凌莘,小声解释了几句……李善都无语了,这小胖墩儿了不起啊,执行力这么强?!

李善只不过随口说了句,让你姐姐揍一顿就能吃肉……那意思是伤病号能吃小灶。

结果呢,已经吃完饭的六昊跑回家一把将姐姐六女推倒,后者干脆利索的将弟弟揍了顿……然后六昊就抱着凌敬的大腿非要吃肉。

李善瞄见角落处有人影闪动……好吧,那小女孩不会误会了吧?

看场面尴尬,苏母招手笑道:“六昊,来来,婶婶这儿有肉……还不去抱来。”

周氏红着脸蹲下身子,蹲在李善的两腿之间……没办法,六昊两只手死死拽着李善的衣衫裤子呢。

李善赶紧向苏母拱手道谢,后者还是伤员,是有肉食配额的,这一块儿就苏母一人配肉食,连李善都没这资格……虽然这标准是李善自己定的。

周氏劝了半天都没作用,最后只能回屋取来一个碗,将不多的肉片一点点的喂给六昊,小胖墩子一直吃完了才松开手。

呃,周氏的腿都蹲麻了,被围观的李善都脸红了……倒不是被众人围观,而是发现马周这个不要脸的本来站在侧面,居然眼神诡异的慢慢绕到了李善背后。

也不知道周氏的技术和小蛮比起来……李善甩了甩头,不能想,不能想,那画面一出来,都有反应了!

闹了好一通儿后,李善才脱身去了巷子,马周、凌敬、苏定方都跟着一起去看了看。

侧面的炊房还在忙着,隐隐闻到肉香,惹得马周咽了口唾沫,李善骂了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马周也挺委屈的,要不是你那日拼命将一锅肉塞进我嘴,我至于看到肉就胸口发闷吗?

穿屋绕巷,一间间病房巡视过去,李善理所应当的收到无数感谢……在苏定方、凌敬、马周看来,这是视兵如子的典范,在后两人看来,李善有刻意招揽人心的嫌疑。

不过李善本人倒是没什么感觉,前世每天早上都要巡房,只不过那时候自己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而现在自己是走在最前面。

苏定方提着灯笼走在最前面,黄橙橙的光芒驱散黑暗,李善笑了笑,招呼了声,接过了灯笼。

南丁格尔手提油灯,被称为“提灯女神”,李善心想自己提着灯笼,回头让馆陶县记在地方志上,说不定自己在后世论坛上也能混个男神的名号呢。

迈过门槛,光线的映射下,将自己影子拉长映在了对面的墙壁上,李善突然愣了下。

犹记得在大学时期看南丁格尔的宣传视频,伤病员说每当油灯由远而近,我们都挣扎着亲吻她那浮动在墙壁上的修长身影,然后再满足地躺回枕头上……李善登时打了个寒颤。

“最后一间了。”一旁的朱八笑道:“郎君放心,我们哪里敢不尊郎君吩咐。”

李善正要开口,却听见里面有响动,立即拉开门一个箭步窜了进去。

房间内四张门板,最里面的那个伤兵身子颤抖,口中呜呜作响。

拿过灯笼细看,李善脸色难看的很,伤兵口鼻歪斜,嘴角泛起白沫,手脚在不停抽搐。

“是羊角风?”

李善没吭声,只默默站在那,这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一幕。

如此寒冬,也阻拦不住病毒的蔓延入侵,自己已经尽量用各种方式去降低可能的发作率,运气也不错,前面巡视的将近百名伤兵都运气不错,但这运气显然没有降临在这个伤兵身上。

“救不了?”

李善垂下头,眼神中带着无助,破伤风在这个时代是绝症。

凌敬喝道:“战场乃立尸之所,你尽心尽力,百般筹谋,只能说人力不可胜天,何以如此自哀?”

李善没有回答,只静静的站在那儿,一直到伤兵没了气息被抬出去。

第一百三十二章 怀仁 抬头看了眼,往日的点点繁星大都消失,似乎乌云密布,田留安加快了脚步,走进了箱子。

两日鏖战,刘黑闼在突厥人的逼迫下大举猛攻,虽然一直没能有什么进展,但兵力优势是摆在那儿的,城内唐军的伤亡不少小,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已然入夜,但田留安这等沙场老将也是要在城内转一圈的。

现在,只剩下伤兵营了……田留安心里琢磨,那李善自称懂些医术,又有淮阳王作保,才将这条巷子拿到手,不知道内情究竟如何。

亲卫提着灯笼走在前面,田留安迈进宅子左顾右盼,神色颇为诧异。

田留安出身山东章丘,前朝随军攻高句丽,后聚集乡勇在章丘起事,先后投王世充、李世民,战场经验丰富,见识也算广博,但从未见过这样的伤兵营。

在田留安的印象中,伤兵营多半是偌大的营帐、大厅中,伤员排排相连,极为拥挤,墙壁、土地上到处都是血迹、污渍,臭味熏天,甚至还会有老鼠到处乱窜……一句话,生存条件极为糟糕。

别说伤员了,就是没受伤的士卒都忍不了。

但现在呈现在田留安眼前的是让他从未想到的一幕,院子里干干净净,青石板上别说血迹,就连污渍都没有,横架着的长杆上悬挂着好些衣服、布条。

一路往里走,田留安注意到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口大缸,里面转满了清水。

每个病房大小不一,但最多只有四个伤兵,田留安细细观察,伤兵身上穿着干干净净的衣衫,床榻、门板上铺着厚实的被褥,房间内几乎闻不到异味,而且能隐隐感觉到有微风吹动。

“那儿砸了个洞。”一个伤势较轻的士卒半起身指着南边的墙壁,“李郎君让人砸的,说有好处。”

田留安微微颔首,摁了摁门板上的被褥,“不冷?”

“不冷。”伤员一咧嘴,“李郎君适才也问了呢。”

“李郎君来过?”苑竹林忍不住问了句。

旁边一个伤员答道:“下午来了次,特地叮嘱人饭菜要给肉食,晚饭后又提着灯笼来了次,应该还没走呢。”

田留安呵呵笑道:“听闻李郎君医术不凡,你们这次倒是有运道。”

“将军说的是,小的肚子被捅了刀,本以为没救了……”一个躺着的伤兵勉强露出个笑容,“李郎君说了,只要十日内无碍,必能生返关中。”

苑竹林迟疑了下,“大人,李郎君是医者?”

田留安也迟疑了下,“淮阳王赞其精于医术,但李郎君自称只是略懂……”

门外响起一阵轻笑,田留安转头看去,马周正忍俊不禁。

其他人不知晓,他马周却是知道的,李善自称略懂算术,结果折腾出了算盘;略懂武艺,结果两个照面撂倒了尉迟宝琳;自称略懂行商,结果弄出了个供不应求的东山酒楼。

开膛破肚,活人性命……马周熟读史书,只记得东汉末年名医华佗有此技艺,可惜《青囊经》早已失传。

“马先生。”田留安微微点头示意,“李郎君呢?”

马周侧头看了眼已经走远的凌敬、苏定方,“已然查问了一遍,刚刚离去。”

顿了下,马周补充道:“田总管但凡有令,只需吩咐就是,负责伤兵营的范十一、朱八等人均是李郎君亲卫。”

目送马周离去,田留安正准备继续巡视,身后的伤员赞道:“范十一那小子倒是好命,跟上了李郎君。”

看田留安回头看来,伤员解释道:“范十一、范三哥等人原是淮阳王麾下,奉命送李郎君南下……李郎君已然许他们投入门下。”

上至淮阳王,下至普通军中士卒,如此广结善缘……如果是前几年,田留安只怕要心生警惕了。

但在这个时刻,田留安却对李善之举极为赞赏。

原因也很简单,从走入宅子开始,从环境、饮食、处置,甚至从伤员的状态以及干净的衣衫上,田留安都能清晰的感觉到身边亲兵的情绪发生一次又一次的变化。

田留安很难用言语去描绘这种情绪的变化,但他可以确定,这是好事,这会使城内守军的士气始终维持在一个较高的标准上。

走出宅子,田留安脸上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笑容,对于此次大战,他更有把握了。

此时此刻,李善已然回了屋子,虽然身子疲惫,但却毫无睡意,只斜斜的靠在榻上,双眼盯着外间漆黑一片的夜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凌敬站在门外,用近乎窥探的视线观察着这个青年,好一会儿才转身去了对门的苏家。

凌敬轻笑一声,“看似以义为先,实则行事谨慎,处处均防人一手……为何对你如此推心置腹,真是异数。”

苏定方默默听着,并未答话。

这是一直盘旋在凌敬和苏定方心底的谜团,为什么在听到苏定方这个名字后,李善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弯。

“那日他亲手割断范家子的脖颈,老夫便知此人心性,后数百骑兵袭营,尽焚粮草,尸骨如山,他面不改色,实是冷漠无情。”

沉默了好一阵儿后,苏定方才轻声道:“今日所见,伤卒难治而死,李兄……”

苏定方和凌敬都非常人,看得出来当那个伤兵在榻上抽搐的时候,李善眼中的痛苦和无奈。

凌敬点头道:“不意此子亦有仁心。”

“罢了罢了,这把老骨头就随尔等折腾吧、

凌敬长叹了声,起身随口道:“去看看吧,那小子一直枯坐榻上,怕是魔怔了。”

两人调头进了对门,李善还靠在榻上歪歪斜斜的坐着,似乎在神游物外。

“李兄……”

“噢噢,凌伯,苏兄来了,这么晚了还不去歇息?”

“你小子心思太重,人各有命,药医不死人。”凌敬难得正经的劝道:“今日见你手提匕首,开膛破肚而活人,既能活人,那便是功德。”

“若你执著于此,未免落了下乘。”

“他日再研医术,以避今日之事。”

李善心思一动,破伤风在这个时代的确是无药可医的,但自己是个穿越者,而且还是个经过本科、硕士、博士近十年学习的医学生。

治疗破伤风,最直接的办法就是青霉素,自己要不要试试呢?

反正就算失败了,也没什么损失不是吗?

李善深吸了口气,整理衣着,向着凌敬作揖行礼,“多谢凌伯指点。”

凌敬手捋长须,笑道:“听闻你尚未加冠,若不嫌弃……”

“凌伯名扬山东,何敢嫌弃,请赐字。”

“你名为善,《大学》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今日见你医术精湛,料理伤员精心,更心伤患者身死……怀仁如何?”

李善又行了一礼,眉头微皱,怀仁?

这个字好像在哪儿听说过。

第一百三十三章 我等你! 城内的李善一边回想“怀仁”这这个字以前是在哪儿看到过,一边琢磨试提炼青霉素的可能性。

据说中国古代也是有玻璃的,只不过因为仿制玉器,所以不以透明为贵重……也不知道能不能弄些透明琉璃。

城外大营中,欲谷设正暴跳如雷大骂刘黑闼无用,一旁的阿史那社尔漫不经心的听着……反正刘黑闼不在。

其实,就算在,这两人也不在乎……虽然李善话说的难听,但他们也认可这个观点,刘黑闼不过是突厥养的狗而已。

等得堂弟已经口干舌燥,阿史那社尔才扳着手指头说:“十月十七日攻城,今日已十九日,三日内刘黑闼使麾下四万士卒猛攻馆陶,不可谓不尽力。”

“但结果呢?”欲谷设铁青着脸骂道:“连城头都登不上,近万步卒被数百骑兵撵得抱头鼠窜!”

“难不成你还想以部落勇士犯险?”阿史那社尔冷哼一声,“今日攻城器械付之一炬,而且刘黑闼所部军心涣散。”

“若要再攻,需整顿大军,再打制攻城器械,三四日内绝无可能再大举攻城。”

“城内唐军士气正高,今日领军出击的那人……明明大胜,却不尾随追击,显然不会被诱出城遭我等合围。”

“若要戳力攻破馆陶,必然旷日持久,刘黑闼麾下四万多人,我等骑兵三万有余,粮草够吗?”

“你可知,如今营中已然难以半夜喂马了。”

“更何况,适才已然说了,今日十月十九日,此时动身北返,回碛北已是深冬。”

看了眼发狠的欲谷设,阿史那社尔加重了语气,断然道:“明日启程北返。”

欲谷设难以反驳这些摆在面前的理由,他也知道,短期内绝无破城可能,更何况阿史那社尔这位堂兄对自己……本就亲厚,此次更是宽容。

历史上,薛延陀叛东突厥,击败欲谷设,就是阿史那社尔出兵援救。

甚至后来阿史那社尔趁西突厥内乱,攻占西突厥一半国土,自立都布可汗,还为欲谷设复仇,率大军十余万攻打薛延陀,最终败走高昌。

但当欲谷设低下头,视线落在伤痕斑斑的手臂上,双眼登时如同喷火,七八万大军,居然无法破城,自己居然无法雪耻!

阿史那社尔看出了欲谷设的心思,轻声道:“如此人物……好吧,就算他真的不是宗室子弟,亦非陇西李、赵郡李,也必然名扬天下,此次初见,但绝不会是第一次。”

想报仇雪恨,日后自然有机会!

欲谷设深深吸了口气,发现堂兄眉头微蹙,想了会儿低声问:“那人说的是真是假?”

阿史那社尔笑着摇摇头,随即又点点头,“自称医者必然是假的……与李道玄交好,还能招揽苏定方那等刘黑闼旧部,此人自然不会是什么医者,理应在中原地位不低。”

“但此人言草原日后愈寒,牛羊难以度冬,草原常年饥荒……只怕并非虚言。”

“至少这两年,铁勒、回纥等部落均有不稳的迹象……”

“而且此人说得对……刘黑闼是不会随我们回草原的。”

“罢了,罢了,让他们撕咬去吧。”

第二日一早,李善笑着接过周氏端来的热水,找了个机会聊了几句。

还没开始刷牙呢,外头发髻盘了一半的马周突然闯了进来,居然没有调笑几句,而是面色凝重道:“突厥有异动!”

“退兵了?”李善小心的取出牙刷蘸了温水开始刷牙。

“不好说!”

外头响起了凌敬的嗤笑声,“那小子居然赞你乃山东名士!”

外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李道玄、薛忠闯了进来,“李兄,突厥似有退兵之意!”

马周脱口而出,“不是说突厥大军前压吗?”

“理应是退兵。”对门的苏定方走过来。

李善一边刷牙,一边含含糊糊的嘟囔,“突厥人弃马了?”

“怎么可能!”

“那他们是想骑着马飞上城头?”

马周一滞,登时明白过来了,不管从作战方式赖考虑,还是从突厥人、刘黑闼的强弱地位来考虑,突厥人异动,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绕过馆陶城,南下攻打魏洲其他城池。

但河北唐军主力已然在下博城外全军覆没,魏洲其他城池绝不敢出城野战,只会死守,突厥人南下是很难有太大收获的。

反正突厥人是不会亲身上阵,蚁附登城厮杀的。

所以,只剩下后一种可能,北返草原。

在场的诸人,李道玄、马周、薛忠、苏定方都是那日交换人质时亲耳倾听李善那些看似逻辑严密实则有些扯淡的劝诫的……他们都做出了同样的判断,突厥人应该是真的要滚蛋了。

洗了把脸,李善施施然坐下,看了眼角落处的周氏,“早上吃什么?”

众人一怔,凌敬捋须笑道:“你小子倒是有静气。”

“每逢大事有静气嘛。”李善哈哈一笑,“朱八、赵达、石头全都被某撵去伤兵营了,只能劳烦……”

看众人视线转过来,周氏脸一红,回去捧了碗汤饼来。

李善闻了闻,笑道:“居然是白面,哎呦,用的还是羊汤呢。”

接下来,众人只能哭笑不得的看着李善吃面条……就连田留安派了苑竹林来,李善也只顾埋头。

“李郎君……”苑竹林一路狂奔而来,头顶冒出一阵白雾,“突厥人射来一封信,是给李郎君的。”

众人愕然,凌敬饶有兴致的看着李善,后者手一停,然后捧着汤碗继续喝汤。

毕竟从历亭南下之后就再也没吃过肉了,有碗肉汤喝……已经是托了苏母的福。

等李善吃饱喝足上城头,城内城外已然一片哗然,有自持武勇的突厥骑士在城外纵马飞驰,侧身放箭,引得城头唐军士卒搭弓放箭,结果突厥骑士毫发无损。

李善从田留安手中接过信封,拆开细看,而苏定方突然抢过一张大弓,箭如流星,三个嚣张的突厥骑兵从飞驰的马上摔落,引得城头一片高声叫好。

“啧啧。”凌敬凑过来看了几眼,“赞你有子房之谋,陈平之智。”

马周酸溜溜的说:“有此一信,足以扬名山东了。”

李善叹了口气,自己此来山东,最主要的目的无非是想多些分量……但自己是不是太过火了?

如果回了长安,李世民那厮有缩手之意,那自己可就糟了。

李道玄接过信看了看,“阿史那社尔谢过你送归欲谷设,他日相逢路左,必要重谢……”

众人均脸上显露喜色,这意思很明显……阿史那社尔这是在婉转的说,我们要滚蛋了。

李善无所谓的耸耸肩,“马周,回信。”

“告诉他,某等着他。”

城头上的李善长身而立,衣衫在寒风中猎猎而动,看起来真是好卖相。

而李善心里却在想,也不知道历史上后面几年突厥南下的频率高不高……至少,至少还有个渭水之盟。

欲谷设,我等你!

第一百三十四章 北返南回 “五里内无突厥踪迹。”

“十里内无突厥踪迹。”

外出探查斥候的陆续回报让众人脸色喜色愈浓,突厥人撤兵北返是理所应当的,但还有一种可能性。

昨日苏定方出城大败敌军,这似乎说明刘黑闼所部战力不强,若要击败唐军,最好的方式将唐军诱骗出城,一举围歼。

而突厥人的北返,有可能是个陷阱……田留安虽然打定了主意不出城,但也派出斥候四处打探。

刘黑闼围攻馆陶城,但也没围死,围三厥一,留出了南边。

而就在一个时辰前,刘黑闼所部也跟着北返、西向,撤军而去。

主将田留安反正是打定主意不出城的,其余人还好,唯独凌敬和李善两人疑心最重。

突厥人滚蛋,那是有理由的,很充分的理由的。

而刘黑闼为什么要滚蛋?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刘黑闼都没有滚蛋的充分理由……如今河北道,横在叛军之前的只有相州、魏洲。

比起来,攻打身后有卫洲的相州,显然是攻打身后是黄河的魏洲更容易一些。

城墙正北方向十五里外,刘黑闼叹了口气,挥手斥退众人,只留下了胞弟刘十善。

“范愿、董康便是死在那人手中?”

“是苏定方……”

“扯淡!”刘黑闼阴着脸骂道:“苏烈乃夏王旧部,去岁随某征战,绝不会无缘无故的反戈一击,还掠走欲谷设!”

“虽然苏烈投唐,田留安敢如此接纳,还以其为主将出城邀击?”

“主事者必是那个医者……不,那李善绝不是个医者!”

刘十善垂头丧气,在刘黑闼率军东向之后,他将一切缘由都推到了苏定方这个叛将身上……在贝洲筹集粮草,这是刘十善的责任。

他无非是在表明,不是我犯了错……而是苏定方叛变投唐。

特别是昨日苏定方率骑兵破阵,杀的血流成河,将几乎所有的攻城器械付之一炬……这是苏定方投唐的铁证。

但这一切在今日晨间被戳穿。

阿史那社尔欲北返草原,临行时借刘黑闼帐下小吏写了一封信……刘黑闼这才知晓内幕。

“李善,李善……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刘黑闼远远眺望看不见的馆陶城池,“子房之谋,陈平之智……如此说来,应是此人擒下欲谷设,招揽苏烈……范愿、董康都是死在他手中,贝洲大火……”

刘十善咳嗽两声,“此人在下博开战前两日,力劝李道玄勿要浪战,遭拒绝后立即离城南下……”

听完刘十善断断续续的解说,刘黑闼情不自禁的拢了拢衣衫,不是因为感觉寒冷,而是有种衣不遮体被人看穿的感觉。

从三战三退,到突厥兵绝迹而后露,几乎将刘黑闼的谋划说的毫发毕现,如在眼前。

一直沉默的站在小小山丘上,刘黑闼等了很久很久,麾下主力已经后撤到三十里外了,都已经聚集到永济渠边了,但馆陶城内的唐军依旧龟缩不出,压根就没有追击之意。

一股骑兵从北方驰来,为首的大汉快步攀上山丘,骂道:“还是可汗的儿子呢,没卵子的,已经滚蛋了。”

刘黑闼面无表情,他晨间力劝欲谷设,陆续撤军北返,意图诱出唐军,只要能缠住,只需要两三千突厥轻骑必能围歼。

欲谷设倒是赞同……可惜唐军像是缩在壳子里的乌龟,就是不冒头,欲谷设也只能北返草原了。

“大王,接下来……”这大汉是刘黑闼帐下如今最为骁勇善战的王小胡,咬着牙骂道:“苏烈投唐,亲手杀了董康、范大哥,昨日又……”

一旁的刘十善迟疑了下,“大哥,魏洲实在难啃的紧,要不回洛洲吧。”

王小胡立即反驳道:“必要在年前扫清河北唐军,否则难以立足。”

“齐王李元吉率数万大军就在河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北上!”

“扫清唐军,于魏洲、相州、卫洲布防,大王坐镇洛洲,遥制刑洲,明岁再从突厥借兵胁定州,方能勉强支撑。”

刘十善眼珠子转了转,“大哥,记得之前提过,李元吉似与李世民不合?”

“都驻足一个月了,未必会北上……”

“而且就算要攻,也未必要攻魏洲,回了洛洲,整军攻相州就是了。”

王小胡嗤笑道:“齐善行那厮是铁了心,一把火烧了刑洲粮仓,在洛洲也放了把火,要不是救的急……”

“若是他再退卫洲,临走一把火烧了相州的粮仓呢?”

“李瑗那厮逃窜,相州总管阵亡,如今相州、洛洲、刑洲三地唐军均在齐善行手中!”

刘十善哑口无言,的确,怎么算都是攻魏洲比较合算。

相州、卫洲不缺兵力,虽然主将齐善行、程名振都是窦建德旧部,但却都绝不可能投降……前者一把火烧了刑洲粮仓,后者老母妻儿都是死在刘黑闼手中。

但一旦攻下魏洲,就能从东面同时威胁卫洲、相州,再配合洛洲所部,两相夹击,胜算颇大。

一直沉默的刘黑闼微微颔首,“诸军南返,打制器械。”

重新攻打馆陶,刘黑闼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方面在于战略上,王小胡说的的确不错,破魏洲是最可能扫清河北唐军的捷径。

另一方面在于士气上,苏定方昨日出战,力扫千军,已经被不少中下层将卒认出,不杀此人,士气难振。

而且魏洲总管田留安、河北道行军总管李道玄、副总管史万宝均在城内,只要攻破馆陶,卫洲、相州还有胆量继续支撑吗?

“今日十月二十……命人以船载粮草由永济渠东来,十日之内,必要攻克馆陶!”

顿了顿,刘黑闼轻描淡写的说:“屠城!”

王小胡和刘十善都大惊失色,大家都是河北人,而且乡梓贝洲和魏洲接壤,屠城……这是要坏了规矩的。

“嗯?”

“是。”

“是!”

刘黑闼翻身上马,驰下山丘,心里五味杂陈。

屠城是无奈之举,一方面在于士气,欲谷设逼的自己连续三日猛攻馆陶,死伤无数,再加上昨日苏定方出城横扫,军中已然军心不稳。

洛洲粮草并不充足,若不是突厥北返,军中粮草已然……所以刘黑闼也拿不出什么来激励士气。

屠城,是最可能,也是最直接,甚至是唯一的可能。

另一方面在于程名振……刘黑闼已经开始后悔将对方老母妻儿一并处死了。

粮草不足……而如今河北道,粮草最集中的储存地只有一处,卫洲的黎阳仓。

那是刘黑闼唯一的希望了。

刘黑闼真怕自己攻到卫洲,眼见又是一片断瓦残恒,以及被烧成灰的稻谷、麦子。

以屠城为胁,放出风声,纵然程名振下令,黎阳仓主事者很可能不敢下令放火。

十月二十日,突厥北返草原,刘黑闼率四万大军北返后突然掉头南下,在距离馆陶北侧、南侧、东侧驻扎,打制器械,下定决心要屠尽此城。

第一百三十五章 安心 长安。

这座宏伟的城池正陷入一股诡异的氛围中,有的人惶恐不安,有的人跃跃欲试,有的人冷眼旁观,但也有的人自告奋勇。

自告奋勇的……比如李德武。

长安令李乾佑尚未回京,县尉李德武主持城内巡察﹑禁暴﹑督奸诸事,得东宫支持,甚至太子李建成许其调用长林军。

长林军是太子李建成得韦挺建议后组建的东宫亲军,人数在两千左右,分屯于左右长林门,号长林军。

在回到长安一年多之后,李德武终于名声鹊起,堪称唐朝版的执金吾。

如果还在馆陶城内每日动手术的李善知道这一幕,一定会心神大畅,说不定还会给李德武鼓几声掌呢。

比如今天这件事。

十月初五,淮阳王李道玄兵败下博,十月初八,战报入京,满城大震,均言刘黑闼复卷河北。

朝中气氛诡异,曾有朝臣上书请秦王复击之,但圣人李渊置若罔闻……之后,消息渐渐散了出来,东宫太子李建成有亲征之意。

明面上没人再说什么,但背地里只要脑子没进水都看得出来……显然这已经成了东宫、秦王夺嫡之争的焦点。

秦王战功盖世,但也惹得朝局震动……去年刘黑闼闹得那番凶,若不是诸军均败北,圣人绝不会再用秦王。

这一次,李世民以杜如晦之策,没有自请出征,而是许诺以他人节制陕东道大行台……算是够配合的了,但李建成并没有上书自请领军讨伐河北。

显然,这是在拖时间,拖到天气愈冷,拖到突厥北返。

但问题是,战败丧地的战报一封封的传来,冀州、刑洲、贝洲、沧州、德州陆续失陷,就连洛洲都丢了,圣人大怒,要不是东宫力保,必要责罚庐江郡王李瑗。

这些,李德武都不想去管,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李善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但李德武不能去打探,也不敢去打探……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千万不要活着回京。

李德武都难以想象,若是李善活着回京,得太子洗马魏征、太子密友韦挺举荐入东宫……呃,李善其实是可以保证的,绝不会出现这一幕。

看看时辰,李德武丢下笔,换了套衣衫,出了县衙往东宫去了,今日东宫议事,一早就让人送信来了。

还没到东宫,李德武诧异的停住了脚步,偏头看着人山人海的坊间,“何事聚众?”

随从吴忠上去打量了几眼,回来低声说了几句。

李德武脸色阴沉下来,亲自去看……琵琶如霹雳拨动,羯鼓声大作,十数个大汉手舞足蹈,在放声大唱。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

“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是秦王破阵乐……齐王顿足不前,东宫迟迟未决,在这当口,居然有人在坊间公然传唱秦王破阵乐!

李德武想都没想,立即传令,很快就有几十个长林兵杀了过来,一阵混乱之后,十几个大汉被送去了县衙大牢。

等李德武进了东宫,意外发现,这件事都已经传进东宫了,韦挺正在用嘲讽的语气指责秦王府只会玩这种小手段。

徐师谟、赵弘智、李志安等人纷纷附和,王珪自持身份没有吭声,唯独魏征缓缓摇头,“绝非秦王手笔。”

“玄成兄何以见得?”

“秦王当知,他再难出征。”魏征缓缓道:“更何况,秦王许东宫节制陕东道大行台,再行此等事,只会使圣人侧目。”

这话说的在理,众人都默然,李建成微微颔首,他也不信二弟会干这等蠢事……这只会让父皇更加忌惮。

魏征继续道:“只怕与昨日战报有关,突厥兵犯贝洲……”

“玄成说的有理。”王珪点头道:“纵窦建德、刘黑闼乱河北,也不敢犯贝洲,而且他们都是贝洲人氏……如今突厥乱贝洲,今日之事只怕和清河崔氏有关。”

这次众人纷纷点头,听闻突厥兵杀入贝洲……清河崔氏在京的族人哪个不胆战心惊,说不定再过几日,就有连绵不绝的丧报传来了。

今日之举,很可能是清河崔氏在背后使力……希望朝廷尽早出兵援河北。

李建成有点头痛,关于此事,已经议论了无数次了,但突厥兵尚未北返,他是真的没胆量出兵。

这也不能怪李建军懦弱,换成李世民也好不到哪儿去。

年初洛水大捷,刘黑闼率百骑北窜,要知道洛洲往北,要穿过刑洲、赵州、定州,才能和突厥接壤。

而程名振率兵追击,在定州已经摸到刘黑闼尾巴了……但李世民严令程名振收兵,就是怕惹到突厥人。

看太子投来询问的视线,王珪摇头道:“已然多派长林兵往定州、赵州打探,但突厥兵前几日尚在贝洲,据闻可能南下攻魏洲。”

李建成叹了口气,不让二弟出征,只能自己这个东宫太子亲自上阵,但河北诸洲沦陷,压力越来越大……就连父亲也颇有不悦。

“大军出征,粮草为先。”魏征建言道:“陕东道大行台户部尚书乃尚书右丞韩良兼任,度支郎中乃尚书左丞于志宁兼任……”

李德武一听就懂了,但只坐着没吭声,他很清楚自己的分量,虽然能参与东宫议事,但主要还是因为自己的背后有裴寂、裴世矩这两位大佬。

魏征的话其实很好懂,韩良、于志宁都是秦王府的从事中郎,后者还是十八学士之一,都是李世民的嫡系。

如果李建成以这两个人为由,再拖延段时日,也说得过去……父皇啊,若是儿臣领兵攻伐河北,最终只怕会因粮草不济,以至于功亏一篑!

大略商谈了半个时辰后,李建成起身相送诸人,这方面的礼节他从来不缺。

“对了,辛苦德武,今日之事稍后细询。”

李德武上前领命,心中一动,笑道:“今日县衙账目颇乱,稍后正要回去细算。”

韦挺随口道:“那算盘就是从县衙传出来的,居然还算不清?”

“惭愧,惭愧。”李德武拱手苦笑,“在下不长算学,县衙中擅算学的吏员、幕僚均随军南下,至今未回。”

“噢噢,对了,李善还没……”韦挺侧头问道:“玄成兄,那李善还未回陕东道?”

李德武有点紧张……成功的旁敲侧击,就是想听到这句话。

魏征微微摇头,“齐王府记室参军荣九思与李善交好,已然回信,音讯全无,听闻李善当日往冀州而去。”

李德武心里大喜,淮阳王下博大败,三万唐军都全军覆没,李道玄自己都生死不知,你李善难道能逃得过突厥骑兵的追杀?

总算是安心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头疼 揉着太阳穴的李渊觉得有些头疼,真的头疼。

事实上他已经头疼很久了,自从去年次子扫荡中原,生擒两王,短暂的欣喜之后,就是长时间的头疼。

自古以来,哪个开国帝王有这样军功鼎盛的皇子吗?

而且还不是皇长子!

其实如果是皇长子,李渊更头疼。

今年才五十多岁的李渊有着一个开国帝王的气魄和能力,但他也隐隐感觉到了,自己很可能犯了个错。

去年次子李世民立下如此军功,尚书令不足以酬功,李渊设“天策上将”,许李世民开府建牙。

这也是迫不得已的,难道让李世民继续往南攻,真的让黄河以南全都纳入陕东道?

或许干脆下狱论罪?

天下还没平定呢,就要杀戮功臣,而且还是嫡次子……没这个道理。

而且李渊也下不了这个手……皇宫内院,都是以父子而非君臣相称,李渊显然有着比较特别的期待。

但正是因为李渊的这个决定,正式拉开了武德年间,东宫、天策府的夺嫡之争。

因为在某些人看来,这是李渊默认李世民有资格与李建成一争东宫之位。

李世民回京后,招揽众多才俊,又有十八学士在侧,李建成难以自安。

其实李渊都难以自安……倒不是他感觉到了李世民给他本人带来的威胁,而是天策府正在向朝中伸手,盘踞在李渊、东宫身边的臣子都遭受到了威胁。

但事实上,李渊本人试图玩的是平衡之术,可惜他这位开国帝王……其他方面不好评价,这一方面并不擅长。

比如今日这件事,李渊就觉得头痛难忍,不知该如何处置。

看了眼面前单膝跪地的李世民,李渊揉了揉眉心,起身亲自搀扶起来,“二郎素来刚强,今日怎的如此。”

“父亲……”李世民垂泪叹道:“听闻坊间传唱破阵乐,孩儿不敢强辩,前来请罪。”

“二郎不必忧心,此乃有人欲行离间计。”

李世民心里在点头,说得对啊!

离间计……总不是离间我和老大吧?

“请父亲降罪……”李世民再次跪下,“尉迟恭强闯县衙质问案犯,打伤数人。”

“案犯?”李渊怒道:“坊间传唱《秦王破阵乐》,长安令以何罪下狱?”

“某知尉迟恭,骁勇善战,忠心可嘉,打伤衙役,亦是无罪!”

李世民迟疑了下,低声道:“不是衙役……是长林兵。”

李渊更头痛了,呻吟了声坐倒在榻上,以他看来,东宫迟迟不肯出兵,秦王府近日收敛,坊间传唱《秦王破阵乐》必然不会是秦王府的手笔。

二郎早就言明,愿以陕东道大行台为他人节制,尽快使唐军征伐河北山东。

而且二郎的性子倨傲,也不会行此阴私手段。

反倒是东宫那边……王珪、韦挺、魏征,都有过类似的手段。

李渊所提的离间计……很可能是东宫出手,欲离间他和二郎。

所以李渊才会头痛,他从来没有废长子立次子的想法,但今日李世民显然是要就此事向东宫发难。

虽是父子,但也是君臣,军功盖世的天策上将屡屡下跪,这个跪礼不是那么好受的。

反正这一次,东宫在李渊这儿,是丢了分的。

“父亲,若是大哥容不得……孩儿愿散左右六护军府……”

“住口!”李渊喝道:“此事不必再提,为父做主,当使毗沙门、三胡征伐山东!”

开玩笑,去年刘黑闼闹的那么凶,多少将领都败下阵来,而李世民携秦王府左右六护军府一击而胜。

若真的散去……东宫是招揽还是赶尽杀绝?

多少人都是王世充、窦建德、李密旧部,肯束手就擒吗?

益州道还好,但陕东道呢?

一个不好就是天下大乱!

李渊下定决心,必须让长子尽快出兵,他咬着牙低声说了几个名字,李世民脸色微变,有时颔首,有时垂头。

两刻钟后,回到承乾殿的李世民面色铁青。

“如何?”长孙无忌低声问:“东宫何时出兵?”

李世民看左右都是心腹,不再忍耐,飞起一脚踹飞了拦着路的胡凳。

巧妙的让人传唱《秦王破阵乐》,实在是无奈之举……这是长孙无忌捣鼓出来的,杜如晦、房玄龄都并不赞成。

但李世民也是没办法,已经忍气吞声让出了陕东道大行台节制权,而东宫那边还是左一个要求,右一个要求,就是不肯出兵……长孙无忌此举是试图施加压力,催促东宫出兵。

毕竟突厥人破贝洲,攻魏洲,显然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北返的……李世民就盼着老大去河北吃几场败战。

坊间传唱《秦王破阵乐》,父亲显然是怀疑到东宫头上了,但李世民没想到,父亲居然如此偏心。

东宫居然想从天策府抽调人手,而且还是玄甲军左右头领霍长孙、秦琼,这是李世民难以忍受的……李渊倒是否决了,他也知道这已经触犯了李世民的底线,但他但却提出了另三个人选。

“任国公……”房玄龄迟疑道:“任国公倒是无妨,另两人是?”

任国公即刘弘基,和李世民私人关系极为密切,当年还在晋阳的时候,出则连骑,入同卧起。

李世民冷笑道:“张公瑾、郑仁泰。”

“张公瑾与洧州刺史崔枢为密友,后者是清河崔氏子弟,两人相约投唐。”房玄龄如数家珍道:“崔枢如今正在东宫,任从事中郎。”

“郑仁泰早年随殿下起兵,向来是殿下嫡系,但此人乃荥阳郑氏子弟,其堂妹乃是太子妃。”

杜如晦、长孙无忌、房玄龄三人面面相觑,这三个人都是秦王一脉,但都未在天策府任职,说起来也不是不能随太子征伐河北,但东宫显然是有挖角之意。

刘弘基和李世民交好,但与李建成关系也不差。

张公瑾的好友崔枢是清河崔氏子弟,如今贝洲正受突厥祸乱,而崔枢又是太子心腹。

郑仁泰更是够呛,都勉强算得上太子的小舅子了,而且荥阳郑氏是太子妻族,多有族人投靠东宫。

杜如晦厉声道:“绝不可许之!”

“可一可二便可三,张公瑾得李世绩、尉迟恭举荐而来,郑仁泰随殿下先后破薛家父子、宋金刚、刘武周,平定王世充、窦建德……殿下如何能弃之?!”

李世民微微点头,此事绝不能就这么含糊过去,但东宫显然是在拖延时日,如今已近十一月,已是寒冬,突厥人快要北返了。

突厥北返草原的消息入京,老大才会出征……李世民想到这儿就暗咬银牙,太不公平了!

上一次刘黑闼席卷河北,李世绩所率唐军主力全军覆没,第二日李世民就自请出征。

而这一次,李道玄兵败下博都快一个月了,东宫还在拖延时日。

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来者是秦王府右候车骑将军侯君集。

“殿下,李世绩传信,欲请殿下登门。”

“李世绩?”长孙无忌等人都有些诧异,论起来,李世绩并不在天策府任职,甚至都算不上秦王府一脉。

侯君集身子微微前倾,“殿下,魏洲来人。”

李世民眼睛一亮,长身而起,“年初懋功随孤讨伐刘贼,洛水之侧立下奇功,回京后尚未一聚,正要拜会。”

李世绩身份有点尴尬,先后仕李密、窦建德,入唐后随李世民征战,但偏偏又是太子洗马魏征举荐入唐的,所以向来谨慎,不肯卷入朝局。

第一百三十七章 真够能折腾的 长安城东南角的一处宅院内,神色阴晴不定的中年男子来回走动,此人正是初唐名将,也是不多的得以寿终正寝,全须全尾收场的李世绩。

李世绩轻骠善战,文武双全,善用奇谋,又因李密而投唐被视为忠贞不二。

但实际上,李世绩从入瓦岗寨之后就陷入漩涡中……准确的说是在李密入瓦岗之后。

李密、翟让相争,李世绩险些被当场砍死,后投唐又被迫仕窦建德,连老爹都差点没保住。

所以,在入唐之后,李世绩向来谨慎,不敢有些许逾越,就怕陷入东宫、秦王府的夺嫡之争中。

但今日,旧友相逼,乡梓遇险,李世绩不得不痛苦的做出抉择……问题的关键在于,自己不通风报信,旧友也找得到其他途径,而秦王听闻自己不肯引荐,必然视自己偏向东宫。

听闻门外声响,李世绩亲自打开侧门,迎数人入府。

“拜见殿下。”

“本是旧识,懋功何以行此大礼?”李世民爽朗一笑,亲手扶起李世绩。

李世绩义正言辞,“往日战场,不能全礼,今日京中贸然相邀,自要全礼。”

李世民听得心头舒坦,虽然说的委婉,也没表忠心,但李世绩这个人就是这谨慎小心的性子……毕竟李密都已经死了。

随李世民来的只有杜如晦、长孙无忌两人,四人往后院一边走,李世绩一边低声介绍来人。

“张文瓘,清河张氏子弟,生于魏洲,突厥破贝洲后,此人南下入魏,其祖张晏之,出仕北魏、北齐,其父张虔雄,阳城令。”

长孙无忌眉毛一挑,“某知张晏之,武城子爵,此人文采非凡,兼有武干,短兵相接,亲获首级,乃是清河郡王帐下重将。”

清河郡王即北齐宗室名将高岳,高岳的孙子就是长孙无忌的舅舅高士廉。

绕着弯子论,张文瓘和高士廉扯得上渊源,和高士廉能扯得上,那就和长孙无忌扯得上,那也就能和李世民扯得上了。

“拜见秦王殿下……”

“勿要起身。”李世民急行两步,将要起身的张文瓘摁在榻上,“如此年少,三日不歇,乘马急行,需修养多日。”

十五岁的张文瓘有点拘谨,看了看李世绩,才在李世民的坚持下半靠在榻上,的确累的紧,适才已经睡过去了。

诸人坐定,杜如晦先问了个京中最关注的问题,“突厥兵破贝洲后,举兵何处?”

“南下攻魏洲,约莫三万骑兵,后刘黑闼由洛洲大举东进,合兵一处,猛攻馆陶。”张文瓘愤然道:“在下由魏洲渡河,由陕东道入河东,亲眼所见,齐王拥兵数万,顿足不前!”

众人交换了个眼神,没有东宫的指令,李元吉怎么可能挥兵北上?

更何况如今河北道硕果仅存的三个州府,齐善行、田留安都在秦王府左右六护军府中兼职,程名振年初随李世民击溃刘黑闼,李元吉巴不得刘黑闼攻破这三个府洲呢。

看杜如晦还要追问,李世民咳嗽两声,换了个话题,要知道清河张氏在山东是仅次于五姓七家的世家大族。

“下博一战,淮阳王弟不知所踪,稚圭由山东而来,可知一二?”

“淮阳王如今正在馆陶。”张文瓘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声音略微沙哑,“怀仁兄生擒欲谷设,在馆陶城外换回了淮阳王、行军长吏薛忠等数十将校。”

“阿史那欲谷设?”

“颉利可汗长子?!”

杜如晦、长孙无忌脱口而出,神情都颇为震动,不夸张的说,欲谷设在草原上虽然不是一方霸主,但地位极高,从始毕可汗开始,突厥可汗一直是兄传弟,但很可能就在颉利可汗这一任上,是父传子。

李世民愣了会儿,才说:“淮阳王地得以生还……呃,怀仁乃是何人?”

“噢噢……”张文瓘这才想起来,那是凌敬前不久才取的,“怀仁是李善李兄的字。”

时隔一个多月,突然听到这个名字,杜如晦、长孙无忌都有点愕然,他们都听闻李善得太子洗马魏征赞誉,但也都知道李善押运粮草去河北后再无音讯。

李世民忍不住悄悄撇了撇嘴,这货真够能折腾的啊!

去年入京,几个月下来在长安已经折腾起不小的动静了,闹到自己面前都不是一两次了。

这次去了河北,更是蛟龙入海……使劲儿折腾,居然都能生擒欲谷设。

长孙无忌狐疑问道:“李善也在魏洲?”

“他押运粮草是去刑洲,怎么会转到魏洲?”

张文瓘摇头道:“怀仁兄是从冀州南下的。”

看长孙无忌还要问,李世民咳嗽两声打断了,他现在当然想明白了,李善肯定是去找李道玄……妻子曾经写了封信让李善带给李道玄。

接过李世绩递来的热水,张文瓘灌了几口,才继续说:“下博一战之前,怀仁兄力劝淮阳王,天时地利与人和无一在手,勿要浪战。”

“可惜淮阳王不听劝诫,怀仁兄即刻出城南下,途中遇上突厥游骑,擒获欲谷设。”

李世民神色纹丝不动,而杜如晦却有不渝之色,但也没说什么……毕竟李善不在李道玄的麾下,几番劝诫,之后更是用欲谷设换回了李道玄,已是仁至义尽。

“下博一战,实情如何?”长孙无忌低声问:“听闻史万宝顿足不前?”

张文瓘叹道:“淮阳王率五千精骑破阵而入,原国公声称身怀圣人手诏,坐视淮阳王陷入阵中。”

“后淮阳王兵败被擒,突厥数万骑兵席卷,三万唐军全军覆没……”

随着这几句话,室内陷入一片寂静,李世民等人都面色阴沉,他们自然想得到,身为河北道行军副总管的史万宝凭什么身怀圣人手诏?

大军出征,号令森严,天无二日,军无二主,圣人李渊也惯常征战沙场,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只可能是东宫太子李建成做的手脚,只有他有这个资格求来一道圣人手诏,也只有他有这个理由,以此制衡秦王一脉的李道玄。

李世民深深叹息,他只以为是李道玄妄自出兵,以至兵败,没想到其中还关联着自己和东宫之争。

长孙无忌低着头在心里琢磨,这是不是证明,东宫早已垂涎河北山东……

第一百三十八章 吹捧的有点过了 张文瓘有点懵懂,却看见一旁的李世绩微微蹙眉,丢了个眼色过来。

李世绩今年二十有九,张文瓘才十五岁,但两人却是好友,去年李世绩投唐后统率河北唐军。

年初洛水大捷后,李世绩攻打徐元朗,斩其首级,得以回京升任左监门大将军,张文瓘与两位友人送行。

李世绩临行前将佩刀、玉佩赠与那两位友人,却无一物赠与张文瓘。

张文瓘询之,李世绩回道:“赠以刀,欲其果于断;赠以带,俾其守约束,君无施不可,焉用赠?”

从那之后,李世绩与张文瓘订交,为至交好友。

李世绩连续使了几个眼色,无非是在告诉张文瓘,有的事情没必要说的那么细……难不成你想投入秦王府?

就在这时候,李世民幽幽问道:“史万宝被生擒还是阵亡?”

张文瓘迟疑道:“原国公矫圣人手诏,致三万大军覆灭,惭愧自尽。”

死了?

还是惭愧自尽?

众人愕然,李世民眉头一挑,“史万宝在何处惭愧自尽?”

“呃……在馆陶县城。”

李世民嘿嘿两声,虽然不知道细节,但他隐隐猜到,此事的背后应有李善的身影。

李道玄必然痛恨史万宝,但会不会杀了对方以泄心头恨意,难说的很……但如果李善是有理由杀了东宫心腹史万宝的,因为李德武已经投入东宫麾下。

李德武入东宫,几乎断绝了李善入东宫的可能性,如此一来,能庇护李善的……只可能是圣人李渊,以及秦王李世民。

但是这有一个令人难解的疑团……李善理应不知道李德武已经兼任太子千牛备身,李世民在心里琢磨了下,难道是想以此投名吗?

长孙无忌早年随舅父高士廉居于晋阳,是看着李道玄长大的,又细细问了张文瓘几句。

李世民目光闪烁不定,突然转头问:“克明,李善何时启程北上入河北道?”

杜如晦被问得一头雾水,想了会儿才说:“多日前,陕东道来信,河北缺粮,齐王使李德武回京,又使李善押运粮草北上。”

李世民的视线无意识的在屋内扫动,脸上似乎带着丝丝笑意……虽然不知道细节,但他差不多能确定,李德武投入东宫这件事的背后,很可能有李善的手脚。

这对父子,论能力,子远迈其父,而李善却如此坚定的选择了秦王府而不是东宫……这让本身就和李善同病相怜的李世民心中升腾起一股怪异的情绪。

有些好笑,有些喜悦,还有点同仇敌忾……

杜如晦还在沉思,一边思索李世民为什么突然问起李善,一边思索河北战局,七八万大军猛攻魏洲,田留安能撑得住吗?

而长孙无忌笑着向张文瓘问起李善,同时和李世绩说起此人。

“怀仁兄那日离下博南下,几番遇敌,却屡屡挫敌,生擒欲谷设,后在贝洲力救淮阳王麾下护军柳濬为首的数百唐兵。”

“但也因此暴露行迹,叛军分兵数千东进,于贝洲筹集粮草,正好堵住了怀仁兄一行南下的路径。”

“几陷于绝境,怀仁兄力主一战,筹谋夜袭,一战击溃两千敌军,焚尽敌军大营粮草,又连夜奔袭破武城,在下当日已是命悬一线,若非怀仁兄,此时已一命归西。”

李世绩听得直咧嘴,这就算了……而李世民、长孙无忌一脸的不信!

你以为我们不知道?

那货骑在马上,一个不好就要摔下去,还能领军夜袭?

长孙无忌摇头问:“李善领军夜袭?”

“怀仁兄随军潜行,但领军者乃定方兄。”张文瓘虽然疲累,却神采飞扬,但说到这儿顿了下,“定方兄乃夏王、刘黑闼旧部苏烈,其义父即高雅贤。”

“噢噢……是他!”李世绩哼了声,“殿下,年初洛水大捷,高雅贤遭部将潘毛刺落坠马,伤重而亡,第二日,高雅贤义子出战,斩杀潘毛……应该就是这个苏烈。”

长孙无忌眯着眼问:“苏烈乃窦建德、刘黑闼旧部,却受李善驱使……难道李善也是窦建德旧部?”

“非也非也。”张文瓘摇头道:“苏母伤重,怀仁兄精于医术,施以援手。”

长孙无忌也是无语了,那小子懂得玩意好杂啊,类似的人物他也见过,但那小子尚未弱冠之年,有那么多时间学吗?

是不是吹捧的有点过了?

李世民饶有兴致的问了夜袭敌营,奔袭破城两战的细节,笑道:“此人非斗将、勇将,当为山东英杰。”

“殿下这是又起爱才之心了。”

张文瓘补充道:“两千突厥轻骑南下先至永济,定方兄诱敌深入,使魏洲总管田大人截断敌军,定方兄绕行破其后阵,两千突厥轻骑死伤惨重。”

“不久前,刘黑闼率兵猛攻馆陶,黄昏时定方兄率军出击,五百骑兵大破近万步卒,淮阳王、田总管、凌先生均赞其军略。”

李世绩来了兴致,详细问了馆陶一战的细节,“倒是没想到,刘黑闼旧部中还有如许人物……恭喜殿下了。”

长孙无忌都斜眼瞥着李世民……秦王府的心腹幕僚都曾经举荐过李善,但李世民始终没有将李善收入麾下,苏定方会不会投入秦王府,还真不好说呢。

“凌先生?”杜如晦眉头一皱,“此乃何人?”

“夏王麾下,国子祭酒,凌敬。”

“居然是凌敬!”杜如晦大惊起身,论谋略,放在秦王府中,也是一等一的人物,窦建德身死之后,凌敬就渺无音讯,没想到却和李善混在一起。

李世民也颇为吃惊,细细问了几句,突然双眼一瞪,“你说……苏烈及凌敬身边多为窦建德旧部、家眷?”

“是,听说怀仁兄施恩,众人感激涕零……”张文瓘歪着脑袋想了下,补充道:“似乎有迁居长安之意。”

“殿下!”杜如晦厉声道:“当立即使人前往魏洲接应!”

长孙无忌也反应过来了,“不错,或以陕东道去人……不妥,还是长安派人去比较合适。”

都是千年的狐狸,谁不知道谁啊?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一任由之 人老成精的凌敬早就看出了李善的企图,而李世民、杜如晦、长孙无忌更是身处其中,看的更是清楚。

当年窦建德兵败虎牢关,唐军在河北闹得还不算凶,毕竟当时是李世民主事,安抚民众,使中原平定。

但随后李渊召李世民回京,并处斩窦建德,以至于河北大哗,很快刘黑闼率旧部复起,席卷河北山东,几乎败尽唐军大将,逼的李渊再使李世民出征。

年初洛水大战后,李渊再次急召李世民回京,使齐王李元吉、庐江郡王李瑗主持战后诸事,结果唐军搜捕窦、刘余党,以至于刘黑闼第二次举兵之时,大量府洲举城而降。

在李渊、李世民、李建成以及朝中显贵看来,这次刘黑闼闹得再凶,也不足为惧,但如何处置战后山东河北,才是关键。

这场战事成为李世民、李建成的夺嫡战场……无非就是为了战后如何处置山东。

去年李世民征伐河北,李道玄、双士洛、齐善行、田留安都留在了河北身当重任,而且李世民也招揽了不少山东俊杰。

而李建成欲自请出征,无非也是看中了那些山东俊杰……这就决定了,李建成战后必怀柔地方。

东宫、秦王府都有意怀柔山东诸洲,在这种情况下,凌敬、苏定方等大量窦建德、刘黑闼旧部,将会成为很有用的工具。

特别是凌敬,夏王不听其劝诫以至于兵败,如果李世民能将其揽入怀中……就算李建成击败刘黑闼,战后的利益分配上,李世民也未必会输,就算输,也不会输的太惨。

“不能以秦王府、天策府司职者出行……”杜如晦低声道:“无诏出京,东宫不会轻易放过。”

接下来肯定是太子李建成率兵亲征河北,若秦王府这边想在战后处置上捞足了好处,那就必须将凌敬等人揽入怀中。

不以李世民心腹前去,很难得逞。

但若是秦王府、天策府中人去河北,一旦泄露,东宫必然以此追责,圣人只怕也要恼怒。

李世民轻笑一声,挥手道:“孤记得李善与多位子侄辈交好,与何人交情最好?”

杜如晦恍然道:“殿下明见万里,李善施恩苏定方、凌敬众人……”

话没说完,但大家都懂,不需要李世民派出心腹去接触凌敬,只需要派人传信,许李善入秦王府即可。

李世民内心深处苦笑不已,李善此人,真是心思缜密,难道就这么看好孤这只困于笼中的猛虎吗?

也罢,李德武入东宫……不管是不是你筹谋,如今能庇护你的也只有孤了!

“李客师之子李楷乃李善至交,此次李善随军出征,李家派出五名亲卫护佑。”

“另舅父长子高履行、辅机长子长孙冲、敬德长子尉迟宝琳、程知节长子程处默,均与李善交好。”

李世民微微点头,“便是李楷吧,其母出身长孙氏。”

“首要田留安、齐善行坚守魏洲、相州,其次接应凌敬等人渡河绕道至洛阳,再去信蒋国公、韩学士、于学士之处,妥善安置,以待时机。”

长孙无忌一一记下,随口道:“如今一拖再拖,还不知道东宫何时出征,只怕要等到突厥北返之后……”

几次想插嘴但要么插不进去要么被李世绩用眼神阻止,但听到这话,张文瓘终于忍不住了,“秦王殿下,突厥大军已然北返!”

“什么?!”

“已然北返?!”

众人神色大变,杜如晦上前几步,身子微微前倾,盯着张文瓘的双眼,“说清楚,何时北返?”

李世绩无语了,这小子偏偏把最重要的事放在最后说……脑子在想什么呢?!

当然了,张文瓘并不清楚,河北战事已经成为东宫、秦王府夺嫡之争的重要战场,而突厥大军什么时候北返……将是决定太子自请出征的关键。

“那日用欲谷设换回淮阳王,怀仁兄与阿史那社尔商谈良久,劝其北返,听随行的马先生所言,阿史那社尔颇为意动。”

张文瓘仔细解释道:“刘黑闼使大军攻城三日不克,定方兄率五百骑兵横扫近万大军,焚尽攻城器械,第四日,突厥大军、刘黑闼所部均北返……”

李世绩脱口而出,“未必如此,刘贼狡诈!”

“的确如此,但田总管只使斥候查探,闭门不出。”张文瓘笑道:“当日午后,刘黑闼率兵南来,打制器械,再攻馆陶。”

杜如晦眯着眼低声问:“突厥大军真的北返?”

长孙无忌有点不信,“不会真的是被李善劝走的吧?”

“凌先生曾言,怀仁兄舌厉如刀,如张仪重生。”张文瓘忿忿不平,“阿史那社尔临行前箭书传信,赞怀仁兄有子房之才,陈平之智。”

众人转头看向李世民,后者捋短须片刻微微颔首,“使人去询双士洛,若突厥北返,必过定州。”

定州总管双士洛如今还在打游击呢,惨的很,但也渐渐立住了脚,只是无力反击。

杜如晦瞄了眼李世民一眼,转头又问,“此事……陕东道可知情?”

“突厥大军北返,在下受命以投奔父亲的名义渡河入关,当时陕东道并不知情……齐王麾下大军未动。”张文瓘想了会儿,“刘黑闼攻势甚猛……只怕齐王未必敢北上。”

“早就说过,三胡外勇内怯。”李世民嗤笑道:“有淮阳王弟、田留安,扫清内患,馆陶必然固若金汤,苏定方率五百骑兵就能横扫近万敌军……”

长孙无忌脱口而出,“突厥北返,刑洲、贝洲粮草被齐善行、李善焚尽,刘黑闼已是穷途末路!”

李世民眼神闪烁不定,想起了今日两仪殿与李渊的那番话。

片刻之前,李世民还在忍气吞声,试图以种种手段催促东宫出兵,反正是拦不住的……就盼着老大去河北吃个大亏。

但现在,李世民神采飞扬,某不用亲自出马,麾下心腹亦能为之!

不过,现在要做的是阻止东宫出兵,老大你不是想拖吗?

好,这次某就顺了你的意。

突厥北返这等消息不可能长时间的隐瞒,张文瓘急行三日入京报信,再过几日,东宫理应就能得到消息了……李世民知道,东宫在赵州、定州等地也是有眼线的。

深深吸了口气,李世民转头看去,杜如晦扬声道:“如此局势,殿下不可拘泥。”

长孙无忌笑道:“还需李楷急行去一趟魏洲,或带上尉迟宝琳?”

李世绩嘴里有点发苦,心想自己还是被拖下水了,只能躬身道:“殿下可使陕东道出精兵相援。”

“懋功所言极是。”李世民大笑起身,“命李楷、尉迟宝琳走一趟,再传令蒋国公,挑选良将,秘密领兵渡河。”

“此战……由田留安主持,以淮阳王弟、凌敬……李善为辅,必要击破叛军,平定山东!”

李世民、长孙无忌和杜如晦、李世绩要么是沙场统帅,要么擅于军略都察觉出了张文瓘此行的目的。

不是来求援的,而是来请命覆灭刘黑闼的。

不仅他们,如今馆陶城内的田留安、凌敬或者李善都能看得出来,如今的刘黑闼看似声威赫赫,实则一条死蛇。

这一战不敢说十拿九稳,但的确是值得一试的。

长孙无忌心思细腻,突然问道:“何人使你急行入京报信?”

杜如晦一怔也反应过来了,张文瓘入京报信,让李世民做出的这个选择……很可能会让东宫全盘计划落空,会极大的削弱东宫的威望,无形中秦王府会得到很多的好处。

这是巧合吗?

肯定不会是巧合!

田留安虽然是秦王府护军出身,但绝无此等心机,凌敬倒是有这能力,但他很难弄得清长安局势。

也不会是淮阳王李道玄……

张文瓘呐呐低声道:“怀仁兄……”

果然是他……杜如晦低低道:“此子明晰时局,洞察人心,殿下……”

虽然和李善的第一次相见弄得不太愉快,甚至长子还和李善相看两厌,但杜如晦不止一次在李世民面前举荐李善。

这次更不用说了,人家立下如此大功,已是锥入囊中,难道让这等人物被东宫所夺?

东宫的太子洗马魏玄成可是几度在半公开场合赞誉李善,有意引荐太子。

李世民眯着眼沉默片刻后,挥袖道:“让李楷告知,待其回京,一任由之!”

李世民倒是没有杜如晦的那些担心……李德武已经入了东宫,李善除了秦王府还能托庇何处呢?

但李善救回李道玄、薛忠多人,奇袭破敌,焚尽粮草,堪称力挽狂澜,这样的人物……李世民再也不愿意任其游离在外。

第一百四十章 说动 相州,浚仪,县衙大门敞开,一行人正鱼贯而出,为首者是一位鬓发微白的大汉,肩宽体壮,腰佩长刀,但脸上颇有忧色。

听见喧闹声,大汉转头凝视,街道拐角处,十多个杂役正推搡一位青年文士。

“此人乃贝洲人氏,小有才学,却浪荡成性,为乡人所鄙。”浚仪令崔贤首上前两步,轻声道:“听闻此人昔日与刘黑闼有旧。”

大汉微微蹙眉,哼了声,却没说话。

这位就是卫州总管程名振,早年在窦建德麾下任一县令,但在虎牢关一战之前,程名振就投奔李唐。

洛水大战,程名振在李世民麾下听令,截断刘黑闼粮路,后者不得不放弃刚刚攻占的洛城,列阵以对,最终被李世民击溃。

但他也付出了昂贵的代价,老母妻儿均被刘黑闼所杀。

程名振瞥了眼浚仪令崔贤首,准备转身离去,他曾经在多个地方任县令,理政颇有名声,堪称文武双全,心里有数的很。

那位正被推搡的文士是贝洲人氏,而崔贤首是清河崔氏子弟,说不定有什么龌蹉,这是要借刀杀人。

就在这时候,不远处的青年文士似乎看见了程名振,突然高呼道:“某乃淮阳王遣派面见卫州总管!”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随即而来的简短的训斥,衣衫都被扯坏的马周怒视崔贤首……不用想,肯定是这厮让人拦着的!

原因很简单,崔贤首和马周有仇。

马周去关中,说得好听点那是游历,其实是在河北待不下去了,得罪了清河崔氏,自然是处处遭难。

本欲入京一展抱负,马周挑中了东宫,可惜崔贤首的兄长就在东宫任职,最后不得不借住朱家沟。

程名振打量着马周,“淮阳王如今何处?”

“馆陶城内。”

“有何为凭?”崔贤首冷然道:“刘黑闼大军猛攻馆陶,此贼惯以狡诈闻名,程总管不得不防。”

程名振微微点头,这几日军报,刘黑闼攻馆陶不克,说不定起意诱相州、卫洲出兵,一举围歼。

“自然有所凭证。”马周整理衣衫,冷笑道:“但请程总管斥退左右闲杂人等。”

程名振瞥了眼崔贤首,这句话显然是意有所指……这两人看起来是真的有仇怨。

崔贤首面色铁青,正要训斥,马周抢在前面厉声道:“去岁洛阳大战,王世充向窦建德请援,使者王琬、长孙安世厚贿清河崔氏,使窦建德率大军南下。”

“住口!”崔贤首怒喝道:“清河崔氏,千年望族,如何容你……”

“清河崔氏,千年望族,如何出了你这等首鼠两端之辈!”马周打断道:“你不是还随窦建德南下虎牢吗?如何逃得性命?!”

程名振懒得管这些破事,直接将崔贤首撵回县衙,带着马周去了城外军营。

刚刚坐定,马周就从怀中掏出一块牌子递过去。

程名振接过细看,皱眉道:“淮阳王给你的?”

“下博一战,原国公顿足不前,淮阳王陷入阵中遭擒,六日前唐军生擒颉利可汗长子欲谷设,换回淮阳王。”马周口齿清晰的迅速答道:“如今魏洲田总管亦在馆陶城内。”

程名振微微颔首,去年他在李世民麾下听令,见过几位同僚手中的这块牌子……这是秦王府左右六护军府的将领身份铁牌,比如齐善行手中就有一块。

田留安也是秦王府出身,自然也有一块。

“程总管可知,突厥大军已然北返?”

马周的第一句话就让程名振心头大震,他虽然多派斥候打探魏洲战况,但并不知道这个消息。

“确凿?”

“确凿无疑。”马周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五日前,刘黑闼受突厥所迫,大举攻打馆陶,但始终难克,伤亡惨重,突厥大军不得已北返草原。”

“此等大事,只需多派斥候打探便能得知,在下何必扯谎?”

程名振微微点头,的确如此,思索片刻后低声问:“淮阳王使足下前来,所为何事?”

“出兵。”马周断然道:“非出兵相援馆陶。”

“馆陶城内,兵精粮足,固若金汤,无需相援。”

“淮阳王、田总管欲覆灭刘黑闼,请程总管出兵襄助。”

程名振一惊,条件反射的摇头,“斥候回报,攻馆陶敌军,至少四万兵卒,纵使魏洲、相州、卫洲合力,亦难相抵。”

“五日前,刘黑闼以数万士卒轮番攻城。”马周显然打了一路的草稿,立即回道:“黄昏时,刘黑闼收兵,昔日高雅贤义子苏定方率五百精骑出战,大败近万敌军。”

程名振眉头一挑,他昔日在窦建德麾下地位不高,是听说过苏定方这个名字的。

“半个月前,刑洲总管焚粮仓,苏定方在贝洲将刘十善筹集的粮草付之一炬……”

程名振拍案而起,神色大动,“刘贼军中缺粮!”

马周疲惫的点头道:“不比去年,今岁河北道处处荒芜,极为缺粮,两处大火,无需截断粮道,刘黑闼军中已然缺粮。”

“前后攻打馆陶十日不克,伤亡惨重,军中士气难振,再加上突厥大军北返草原……”

程名振急促的在营帐内走来走去,反复在心里盘算,自己麾下千余骑兵,两千步卒,兵力并不雄厚,但如若加上齐善行所部,的确有可能一战功成。

但首先需要派出斥候打探魏洲战况,要确定突厥大军真的已经北返。

但如果战败,在河北道的唐军就全军覆没了……

似乎察觉到了程名振的疑虑,马周加重语气道:“朝中援军短时间内难以来援,齐王率数万大军顿足月许不肯北上,若是魏洲城破,刘黑闼西向攻卫洲,如之奈何?”

程名振轻笑一声,“适才足下言馆陶城固若金汤。”

“不错。”马周叹道:“若程总管不肯出兵,馆陶只能固守……刘黑闼难破馆陶,理应攻打黎阳仓。”

程名振嗤笑了声,自己如何会将黎阳仓留给刘黑闼?

“若程总管效仿刑洲之行,一把火全都烧了……”

停顿了下,马周继续说:“到那时候,朝中必遣派大将领兵北上……缺粮的刘黑闼自然难以抵挡。”

抬头看了眼程名振,马周说出最后一句话,“那刘黑闼只能再次逃窜草原,依附突厥了。”

“砰!”程名振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桌案。

老母妻儿均亡于刘黑闼之手,此仇不共戴天,程名振如何能容忍刘黑闼逃之夭夭?!

马周缓缓的吐了口气,总算是不负所托,只要卫洲肯出兵,齐善行就算不想出兵……也只能出兵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转折点 十月二十五日,大半年都没动弹过的卫洲总管程名振突然率兵出击,亲率千余骑兵由内黄北上而入相州。

同时,这一个多月来一直在南撤的刑洲总管齐善行亲率千余精骑,并两千步卒由安阳东进。

两军在相州、魏洲的交界处合兵一处,举兵东向,杀入了魏洲境内。

“抓过几个俘虏,馆陶的确固若金汤。”程名振远远眺望江面,“刘黑闼言馆陶城破,三日不封刀,敌军猛攻五日不克,田留安夜间遣派百余勇士袭营,敌营大哗,踩踏而死者数以千计。”

马周笑了笑并没说话,与程名振并肩而立的齐善行大笑道:“田兄能得殿下托付留守魏洲,绝非平庸之辈。”

齐善行是去年虎牢关一战后入秦王府的,与田留安也有些来往,这一个多月来南撤,早就心里憋着火了。

在确定突厥大军北返,刘黑闼军中可能缺粮,攻打馆陶多日难克之后,齐善行果断领军东来。

马周回想了下,不禁心中狐疑,田留安诚然是沙场老将,经验丰富,但这种手段……更像是凌敬、李善的风格。

“田总管乃是秦王殿下麾下重将,自然非庸碌之辈。”崔贤首笑道:“久闻秦王府内尽皆英杰,他日……”

一直不吭声的马周扬声冷笑道:“浚仪令二兄不是正为东宫太子近臣吗?”

“难道阁下却要身入秦王府?”

齐善行咳嗽两声,给了马周一个适可而止的眼神……世家大族,难道不都是这样吗?

的确如此,荥阳郑氏是太子妻族,郑仁泰却是李世民的心腹,类似的事数不胜数,陇西李氏丹阳房李靖、李客师、李乾佑分侍三主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但马周却不肯罢休,曼声道:“齐总管有所不知,此人绝非简单的首鼠两端。”

“前朝末年,此僚已任浚仪令,先投瓦岗寨翟让继任浚仪令,后转投李密再任浚仪令,李密投唐后,此僚投夏王继任浚仪令,虎牢关一战后投唐再任浚仪令,去岁刘黑闼攻占洛洲号汉东王,南下攻打相州、卫洲,此僚大开城门相迎,这是第六次任浚仪令了!”

程名振叹了口气,他本来是想将崔贤首留在卫洲的……马周就是用最后这个理由让他将崔贤首随军。

用马周的话来说,你将崔贤首留在卫洲,说不定明日黎阳仓就打出刘字大旗了!

崔贤首被气得脸色铁青,卫洲是四战之地,自己难不成还硬着脖子不降?

马周这张嘴啊,本就有点毒,这一个多月和凌敬相互切磋明显又长进了不少,“三国吕奉先堪称三姓家奴,今日清河崔氏子弟先后投六家……”

“马宾王!”双目赤红的崔贤首拔出腰间长剑。

马周有条不紊的拔出长刀,“今日你再无仆役相助!”

程名振懒得搭理,齐善行使了个眼色过去,十几个亲卫赶紧上来拦在中间。

前方有斥候回报,一员偏将趋马急奔而来,脸色神色算不上惊惶,但也说不上稳重。

很快,马周就得知了消息。

刘黑闼率部攻馆陶不果,今日绕过馆陶南下,一个时辰攻破元城,纵兵大掠,杀人盈野,元城几乎鸡犬不留。

“屠城……”齐善行愕然张大了嘴。

大家都是本地人,你刘黑闼居然纵兵屠城,祸害乡梓……魏洲和贝洲、洛洲都是接壤的。

齐善行第一反应是,刘黑闼这是自乱阵脚,出了昏招……就算在今年接下来的两个月内席卷整个河北,明年刘黑闼也必败无疑。

屠城不稀奇,在老家屠城……什么样的人干得出这种事?

马周迟疑道:“敌军在馆陶城外连吃两场败战……或许是刘黑闼欲振士气?”

齐善行皱眉道:“名振兄如何看?”

程名振思索片刻后摇头道:“多派斥候渡江打探,守住两处桥梁,暂不过江。”

马周听到此处,脱口而出,“敌军必攻魏县!”

齐善行和程名振都点头赞同,一方面在于魏县是魏洲首府所在,另一方面在于魏县必然存储了大量粮草。

河北粮草存储地点主要受两个因素影响,一是政治因素,比如洛洲、刑洲,另一个是地理、运输因素,比如黎阳、武城、永济、馆陶、魏县等地。

这些城池都是建立在永济渠边上的,他们都曾经是隋炀帝发兵攻打高句丽时,大量粮草存储的地点。

这也是为什么刘十善在贝洲能筹集大量粮草的原因,有永济渠啊,但可惜被李善、苏定方一把火全都烧了。

永济渠边的这些城池,武城已经无粮,永济城小,馆陶难克,如果刘黑闼真的军中缺粮草,那么他一定会攻打魏县。

而魏县就在齐善行、程名振的视线之内,面前的永济渠江水浩浩荡荡向东方方向流淌,规模并不大的魏县就在江对岸。

已经能隐隐看见冬日里黄尘漫天,显然有大队骑兵而来,程名振虽恨不得立即将刘黑闼千刀万剐,但却沉得住气,挥手喝道:“守住两处桥梁,沿江布阵,打出旗号,余者后退五里,安营扎寨。”

马周点头在心里赞许,贸贸然过河乃是浪战,一个不好就要吃败战,毕竟敌军刚破元城,而且屠城提振士气,正是如狼似虎之时。

守住桥梁,在江对岸布阵,打出旗号,刘黑闼所部必然警惕,不会贸贸然全力攻打魏县。

程名振此举看似轻描淡写,但一箭双雕。

接下去的战局果然如此,数以千计的敌军一股股的从各个方向出现,将江边的魏县围的严严实实。

没有哪怕一次的试探,敌军猛攻魏县,城上城下均为立尸之所,一片尸山血海,但让人意外的是,一个时辰之后,敌军迫不得已收兵立营,魏县安好无恙。

江这边有大量的士卒手舞长枪,高声吆喝,与魏县城头的唐军呼和往来。

为什么敌军没能攻破魏县,一方面在于敌军不能全力施展,他们需要警惕江对岸的齐善行、程名振两支唐军,需要封锁两座桥梁,还需要分兵提防唐军突然搭建桥梁渡江。

另一方面……齐善行冷笑道:“河北山东,历战事已有百多年,刘黑闼如此屠城,只会使诸城死守不退!”

元城的例子摆在那了,鸡犬不留……如果能逃自然会逃,但如果逃不掉,只能奋起一搏。

山东历战事百多年,但不畏屠城之举。

其实刘黑闼使用屠城的手段只是无可奈何之举,他不在于魏县因为恐惧而放弃抵抗或更加死命守城,他在乎的是黎阳仓。

“是程名振和齐善行……”王小胡挥着马鞭低声说:“齐善行那厮一直南撤,要不要试着打一打?”

“他们守着桥,怎么打?”刘黑闼没好气的摸着胯下马匹的鬓毛。

连续攻打馆陶县城五日后又被唐军夜袭偷营,刘黑闼彻底放弃了,他当机立断绕过了馆陶,迅速攻克元城。

在众人屠城之时,刘黑闼在心里盘算过了,西进攻克魏县,屠城,放出消息。

再使大军渡江,作势大举攻相州、卫洲,另遣精锐沿永济渠南下,攻占黎阳仓。

大军攻相州、卫洲,齐善行、程名振不管是领军出战,还是固守城市,必定都不会在黎阳仓。

精锐骑兵南下攻黎阳,以元城、魏县等地屠城为胁,很有可能拿下黎阳仓……这是刘黑闼的救命粮。

但这一切都在刘黑闼抵达魏县的时候化为泡影,他没想到,在自己已经席卷绝大部分河北道的情况下,齐善行、程名振居然敢领兵东来,与自己隔江对峙。

这时候遣派精锐骑兵南下偷袭黎阳仓……这几乎已经不可能了,如此大军,斥候范围近百里,攻打黎阳的骑兵不可能逃得过对方斥候的查探。

更何况,面前的魏县还没被攻破,自己遣派精骑南下偷袭黎阳,效果也很难说……难道让人喊话,烧了粮仓,必要屠城?

盯着江对岸的唐军,看着在江风中猎猎飞舞的大旗,一股无力感从刘黑闼内心深处泌出,迅速占领了他的全身。

下博一战,覆灭唐军主力,生擒淮阳王李道玄,大军西进南下,拿下冀州、贝洲、刑洲、洛洲几乎没费什么力气。

但没想到,刑洲总管齐善行连续两次收拢兵力南撤,并放火烧了刑洲粮仓。

那位至今还没见过面的少年郎筹谋夜袭贝洲大营,焚尽粮草,还抓走了阿史那欲谷设。

刘黑闼回想,大约就是从贝洲大营遭夜袭的那个夜晚开始,一切都发生了偏移,一切都脱离了自己的控制范围。

左膀右臂的范愿、董康战死,突厥大军突然东向,被逼着全力攻打馆陶,两度败在苏定方手下……

就这么认命吗?

刘黑闼摸着腰间的刀柄,深吸了口气,挥手叫来部将曹湛。

他不信,不信突厥大军刚刚离去,自己麾下尚有数万大军,齐善行、程名振真的敢出城野战!

他隐隐猜到了点什么……毕竟烧掉刑洲粮仓的齐善行就在对岸,而之前攻打馆陶,大军并没有围死城池。

隔江对岸的山丘上,程名振正在发号施令,多遣派斥候沿江南下北上,甚至渡江查探军情,不可漏过一丝一缕,并派人联络尚在馆陶的李道玄、田留安。

程名振和齐善行都有共同的思路……如果馆陶不出兵,如果刘黑闼所部不乱,我等当不渡江出击。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听到军中有嘈杂的鼓噪声传来,众人大惊,转头看去,正看见十余艘船只逆流南来,停靠在江对岸的码头处,昏黄夕阳的照映下,如蚂蚁一般大小的士卒正攀爬上船……

“程名振眉头大皱,眼角余光已经瞄着马周了。

程名振被说动出兵的原因有两个,其一是突厥北返,其二是刘黑闼军中缺粮。

相州、卫洲合兵一处才两千骑兵,两千步卒……如果刘黑闼军中不缺粮,这点兵力都不够刘黑闼一口吞的。

“船只不算大,但却是永济渠、洛水最常用的运粮船。”崔贤首阴着脸迅速道:“刑洲粮仓被焚,但说不定敌军在贝洲筹集粮草……”

齐善行盯着马周,“武城、历亭边的大营粮草确认被焚尽?”

“绝无虚假。”马周义正言辞,“亲眼所见,董康乃苏定方亲手射杀,范愿在武城县衙外被苏定方斩首。”

“那……”

“必然是从洛洲转运而来。”马周滔滔不绝道:“由洛水转运至贝洲,再从清河转武城,由武城转入永济渠……如此运粮,大费周章,非贝洲望族襄助不能为之!”

齐善行也是无语了,你干脆就说是清河崔氏干的好不好?

崔贤首冷笑道:“夜袭历亭,奔袭武城,何人所知?”

“刘黑闼此僚最喜野战,下博一战覆灭三万大军……”

“贝洲人氏,曾为刘黑闼旧友,马周此人……莫非是死士?!”

“都住嘴!”程名振爆喝一声,“若要动手,一人一刀,死活不论,若不动手,均闭嘴以待!”

终于老实下去了,齐善行低声道:“刑洲大火确凿无疑,贝洲……董康、范愿均死于此战,理应差错不大。”

程名振微微点头,“刘黑闼此僚惯行狡诈之谋,虚实相间,不可妄动……”

“不退兵,不渡江,让斥候撒的远点!”

“多派几支人手去馆陶,必要联络上淮阳王、田留安。”

程名振有六成的把握,对岸的刘黑闼是在唬人,但他并不愿意拆穿这个把戏。

刘黑闼试图将对岸的唐军吓走,而程名振迟疑良久之后选择了暂不退兵,同时联络馆陶县城的唐军。

隔着永济渠,双方的选择成为了这一场战事的转折点。

因为,与此同时,馆陶城内的李善已经揭穿了刘黑闼这套把戏。

事实上,这套把戏,刘黑闼在馆陶城外的永济渠已经用了好几天了。

封闭的房间内,已经完成工作的李善不肯出去,饶有兴致的将十多具尸体玩出各种花样……可惜了了,这么多大体老师待会儿肯定会被他们埋掉!

就在这时候,门被推开了,李善转头惊讶的看见了李楷、尉迟宝琳。

李楷、尉迟宝琳的视线落在了李善面前那些被开膛破肚的尸体上,下一刻,两人夺路而逃。

等李善出去找到人的时候,这两货吐得胆汁都满地都是。

第一百五十二章 确认(上) 李善讪讪的蹲在一旁,看着李楷、尉迟宝琳狼狈不堪的模样,这两位都是上过战场的,但刚才那下也被唬的不轻。

几具尸体被整整齐齐的放在桌上,每具尸体都扒光了衣衫,开膛破肚……李楷甚至能回忆起,每具尸体旁边,都整整齐齐的堆放着……现在想来,应该是心肝脾脏肺什么的。

能毫无拘束的解剖一位大体老师,这是多少医学生的追求……李善还记得前世一位学长为了能多接触尸体,特地去做了法医。

“德谋兄……”

向来稳重的李楷扒着李善的肩头,有气无力,声若游丝。

这一个多月来,李楷日夜长吁短叹,每每想起好友很可能是因为那封信去了冀州,身陷重围,生死不知。

在得知李善在河北的这番折腾后,李楷、尉迟宝琳受秦王之命迅速南下,急行三日至陕东道,渡河来魏洲,好不容易绕路抵达馆陶,一路疲惫但精神焕发,没想到抵达目的地之后却看见这一幕。

李善递上毛巾,戏谑道:“德谋兄放心,小弟不食死人心肝。”

“需从活人身上取心肝,烹煮而食。”

李楷一个没忍住又干呕起来。

李善无语的看着踱步过来的凌敬,转头训斥道:“谁守门的……”

骂到一半,李善只能住了嘴,今日守在门口的是郭朴,人家就是李家的亲卫,自然不会拦着李楷。

一番混乱后,众人这才在县衙后院坐定。

“原国公就是在这儿惭愧自尽?”恢复过来的李楷低声问。

这会儿,大伙儿还在等着田留安,凌敬、苏定方和李道玄、薛忠、柳濬等人正在小声说着什么,尉迟宝琳和李楷站在角落处,李楷顺势扯住了刚刚洗了个澡回来的李善。

“呃……就是在这儿。”李善随口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再三言无颜再见关中父老。”

尉迟宝琳半信半疑,李楷是完全不信……他知道自己这位好友看起来很值得信任,但有时候扯起谎来,都能上天。

“河北战事,大出预料之外。”李楷想了会儿才说:“怀仁此次几遭险情,但都化险为夷,更有军功加身,殿下托为兄带话,他日回京,必设宴以待。”

李善笑着拱了拱手,这是理所应当的,这也是顺理成章的,自己救回了李道玄、薛忠,又在山东搅风搅雨……李世民不会看不见。

但这也是不合理的……李世民真的会为自己去扛日后可能的一门双相的河东裴家吗?

除非是自己大半个月前的筹划完美无缺的达到了目的……

李善偷偷拽了把,走到一旁低声问:“可是入了东宫?”

“果然是怀仁筹谋。”李楷用惊疑不定的眼神打量着好友,

他是事后和父亲李客师商议,从秦王的诸多下令、吩咐中隐隐约约感觉到的。

“和小弟有什么关系?”李善嗤笑道:“只是适才德谋兄言秦王设宴以待……这才想到了。”

“还在陕东道的时候,那人经常和太子洗马魏玄成攀交情……魏玄成之妻亦出身闻喜裴氏。”

李楷恍然大悟,笑道:“怀仁心思倒是转的快,那人已入东宫,为太子千牛备身。”

“难怪。”李善长时间提着的心终于落回到肚子里了,此次回京……就算撕破脸,自己也有……至少不会毫无声息被扫除的把握。

“你小子站在角落,鬼鬼祟祟要作甚?!”

在这屋子里,敢如此训斥李善的,自然只有凌敬这老头……最近看李善很不顺眼,老头宣布举家迁居长安,长子长媳都有点意见,但

唯独孙女不言不语,而且脸上还有难得少见的笑意。

李善笑着走过去,“凌伯可是以为秦王府使者已至,无需再理会某了?”

凌敬脸色一变,张口就要骂,还好李楷赶紧上前行礼,他得李世民吩咐,馆陶城内,最重要的人物不是李善,不是田留安,不是淮阳王,而是这位曾一度力劝窦建德移军攻河东的凌敬。

“陇西李氏丹阳房子弟……”凌敬瞥了眼李善,“你与那小子兄弟相称?”

李楷咳嗽两声,“怀仁既仁且义,小子敬其仁义,结交为友,以兄弟相称。”

魏洲总管田留安大步走进后院,除了李道玄和凌敬之外,余者上前施礼。

“好了,田总管已到。”

李楷有些惊诧,李善只招呼了一声,一直沉默的淮阳王李道玄起身,正在窃窃私语的薛忠、柳濬都住了嘴。

李楷身为秦王遣派的使者,站在上首,面前众人以淮阳王李道玄为首,身后站着的是魏洲总管田留安,但略略比田留安退后半步的居然是李善,行军长吏薛忠是薛举的族侄,居然都毫无怨言的站在李善身后。

“魏洲战事,由田留安主持,以淮阳王为副,还请凌先生并怀仁费心筹谋。”

简单的几句话后,屋内陷入一片寂静,从朝廷官职来说,河北道行军总管李道玄是河北道所有唐军的最高统帅,至少在下博战败之后,朝廷未处罚李道玄之前是这样。

但在秦王府内部,第一次独立领军的李道玄下博大败,显然难以独当一面,李世民更信任田留安这等沙场老将。

“理应如此。”李善用眼神阻止田留安正要开口的推辞,“道玄兄欲报国仇家恨,但欲谷设前车之鉴不远。”

“不错。”凌敬踱步过来,“刘黑闼狡诈非常,如若出击,必要谨慎,不可因怒出兵,秦王以田留安为首主持大局,以淮阳王为副用其锐恨,正合兵法。”

“别啰嗦了。”李善打断道:“齐善行、程名振那边还没消息,德谋兄受秦王遣派,此次必携精兵来援。”

李道玄微微点头,看向李楷,“陕东道何人领兵渡河?”

“王君廓,领五百精骑,五百步卒,从博州武水县渡黄河,绕至冠县外五十里处。”

李善迅速铺开地图,但其实也就他一个人需要看地图,其他人要么是本地人,要么对地名地形烂熟于心。

冠县位于馆陶县东南方向,和元城、魏县是两个方向,一千精锐,如果不闹出什么大动静,理应不会受到太多的关注。

“王君廓?”

后头的薛忠小声介绍道:“并州人氏,瓦岗出身,去岁洛阳大战立功,年初随秦王征伐刘黑闼,战后转入陕东道兵部。”

又一个瓦岗寨出身……李善咂咂嘴,感觉李密练了一门绝世武功,嫁衣神功……然后全都转给了李世民。

李善在心里琢磨良久才转头问:“凌伯,敌军可疲了?”

“久攻馆陶难下,士气大沮,但洗劫元城……如今非出兵之际。”凌敬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最后说:“等斥候回报吧,也不知马周那边如何了!”

就在这时候,外间响起苑竹林的高声传报,“卫洲总管程名振使亲卫来报。

第一百四十三章 确认(下) 信使来报,齐善行、程名振率骑兵两千,步卒两千抵永济渠西岸,与攻打魏县的刘黑闼所部隔江对峙。

李善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听着田留安、薛忠、凌敬、张玄素的讨论声,自个儿将苏定方介绍给李楷、尉迟宝琳……顺便将那个漏洞堵住。

我如何知晓苏烈苏定方的?

就是这位李德谋告知的。

当然了,以李善如今和苏定方的关系,这些都细枝末节,无关紧要了。

“陕东道无人吗?”柳濬低声说:“怎么会让王君廓此人领军?”

李楷、尉迟宝琳都不吭声,柳濬看向李善,“此人品行不端,聚众为盗,四处劫掠。”

柳濬是京兆柳氏子弟,是能和韦氏、杜氏相较的大族,哪里在乎出身平民的王君廓,言语间很不客气。

“早年投唐,后奔瓦岗,再投唐……洛阳、虎牢均立下战功,但去岁便是此人致使罗士信阵亡。”

李善听了半响,也忍不住咂舌,王君廓这个人是个看见好处就要赚,看到吃亏就要溜号的那种人,扛不住压力。

年初洛水县城攻防战,李世民知道王君廓守不住,也不愿意守,才会让罗士信代其守城,结果不幸战死沙场。

李楷苦笑几声,身子微微前倾,小声说:“东宫欲亲征河北,建言圣人,从秦王殿下麾下选将……殿下将人手散开,如今陕东道适合领兵的除了王君廓,只剩下张亮了。”

柳濬一时哑然,半响才说:“那还只能用王君廓了。”

李建成试图从秦王一脉中调拨将领,颇有成效,甚至还企图将手伸入秦王府内,在这种情况下,李世民将麾下几员将领从陕东道调走……就怕李建成领兵南下去陕东道的时候顺手牵羊。

所以,留在陕东道的秦王一脉的大将只有两人,一个是王君廓,另一个是后来凌烟阁二十四功臣榜的张亮。

但张亮这厮……也是瓦岗出身,虎牢关一战后投唐,任相州总管,年初刘黑闼使偏师南下,张亮生性怯懦,弃城逃走。

张亮倒是在秦王府中任骠骑将军,但用张亮,还真不如用王君廓。

事实历史上,李建成亲征河北,就是从陕东道调来了王君廓。

李善一边和几个同龄人闲聊,时不时还笑着打趣几句,一边竖着耳朵听着隔桌那几人对战局的讨论。

其实田留安、凌敬、李道玄、薛忠等人心中都有着古怪的感觉……

从攻打县衙抢回欲谷设,与突厥大军交换人质,等等诸事,李善都是主持者,行事果断。

即使这些天来,守城出战,纵论战局,李善虽然不是决策者,但向来是出谋划策众人中分量最重的一人,每日战后,田留安都要亲自去伤兵营与凌敬、李善商议。

在众人看来,虽然尚未加冠,但李善有着当仁不让的胆魄,更有着不弱他人的才略。

但今日,却和李楷、尉迟宝琳坐在一旁,看起来颇为老实的模样。

如凌敬就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装模作样!

“亲眼目睹贝洲大火,绝无差漏!”

“难道是刑洲粮仓未能焚尽?”

“反正现在永济渠上每日都有运粮船,显然刘黑闼军中并不缺粮。”

众人议论纷纷,即使数万突厥大军北返草原,但如若刘黑闼军中不缺粮草,以魏洲、相州、卫洲三州唐军之力,是很难击溃刘黑闼的。

所以,粮草成了关键中的关键。

齐善行、程名振顿足永济渠,要不要渡江?

田留安、李道玄坚守馆陶,要不要领军南下,夹击刘黑闼?

王君廓领援军在百里之外,要不要使其西进合兵?

刘黑闼绕过馆陶,攻克元城,再攻魏县,会不会是故技重施,诱唐军出城,野战围歼?

这一切都建立在刘黑闼军中是否缺粮的基础上。

说到底,李世民选择放手一搏,秘密遣派李楷、尉迟宝琳、王君廓领军渡江来援,也是建立在这个前提基础上的。

当然了,如果猜错了,李世民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而河北道唐军就有点惨了,很可能兵败身死。

不过,使张文瓘急行入京,自然是有确凿证据的。

田留安、李道玄、薛忠各人的信息,以及李善从阿史那社尔那边打听来的消息,再加上审问俘虏,馆陶城内唐军是有着这样的共识的。

刘黑闼军中缺粮草。

但就在张文瓘离开之后,永济渠上突然每日都会有运粮船驶来,使得唐军大为诧异,也使刘黑闼所部士气大振。

屋内渐渐陷入沉寂,张玄素忍不住转头喝道:“李怀仁,还不过来商讨战局?!”

“诸公在此,小子不敢妄言。”

凌敬嗤笑道:“难道是怕那两人看出你李怀仁的真面目?”

“月余之内,你李怀仁纵横捭阖,筹谋夜袭,擒杀刘黑闼左膀右臂,又生擒欲谷设,力劝阿史那社尔大军北返,今日却默然无语?”

李楷还好,尉迟宝琳的眼睛都瞪圆了,如此大事,你李善居然能插得进嘴?

李楷苦笑叹息,自己这位好友真如殿下所言,太能折腾了。

李善今日倒真的不是装模作样,只是不希望影响自己和李楷之间的关系……他很清楚,不说自己和秦王府之间,是以李客师、李楷父子为媒介,即使仅仅是这对父子知晓李德武之事,就足以让自己谨慎应对了。

“早知怀仁之能,今日为兄洗耳恭听。”李楷笑吟吟的将李善推开。

李善松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丢在桌案上,“刘黑闼军中决然缺粮草,永济渠上的运粮船不过是障眼法而已。”

“何以断定?”

“军中粮草,首重何人?”李善轻笑道:“若粮草不济,首重战马。”

众人均微微点头,这个说法不能说错,但如果战马不缺粮草,不管是战还是逃都能从容的多。

“刘黑闼先后在瓦岗、夏王麾下为将,向来是骑将,不会不懂这个道理。”李善翻开那本册子,“自永济渠江面有运粮船至今已有七日,每日定方均或擒杀或生擒敌军斥候。”

“某开膛破肚,或许战马有食,但骑兵多半少食,至今日战马已然半食。”

换句话说,李善通过解剖尸体的手段,发现刘黑闼军中斥候之前都只能保证战马的饮食,而不能保证自己的口粮。

到今天,斥候已经不能保证战马吃饱了。

斥候向来非军中精锐不能担之,这样的精锐都不能保证口粮。

而刘黑闼是骑将出身,如果战败他必定是需要北窜草原,依附突厥的……那就不能少了战马。

说刘黑闼军中粮草充足,李善是绝对不信的。

古人使计,也要在正常的思维模式之内,比如增灶减灶,但如解剖尸体这样的手段,就跟用煤气灶似的……绝对在古人的思维死角中。

听完李善长篇大论的解释,再细细看过那本册子,凌敬嘴角动了动,“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兵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李善嗤笑道:“自当无所不用其极,胜者为王败者寇!”

田留安沉默片刻后,低声道:“刘黑闼此计用意有二,其一提振军中士气,其二逼退齐善行、程名振所部。”

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李善身上,后者坦然自若,“可能暂时截断永济渠?”

“能。”田留安点头道:“永济县、馆陶县两地多有船只。”

李善挥手道:“刘黑闼此计无非在告知内外诸人,军中粮草充足……”

“所以,放火烧船!”凌敬脱口而出。

张玄素听得莫名其妙,“放火烧船?”

李楷虽然才到馆陶不久,却听懂了,轻声解释道:“放火,烧的是我方的船只。”

第一百四十四章 往日锋锐 虽然早已醒来,但缩着脑袋,躺在温暖的被窝里,这在寒冬是李善难得的习惯。

前世家里穷,一到冬天就犯难,破旧棉衣是旧三年,烂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寒冬腊月,能在温暖的床上多赖一会儿都是好事。

这种习惯一直持续到李善高中、大学的生活工作中,也带到了这个时代。

在初唐这个时代中,御寒是让李善非常头疼的问题,他不怕热,但是怕冷,热了可以乘凉,但冷了……这个时代可是没有棉衣棉裤棉被的。

脑袋微微探出来呼吸了下新鲜而冰冷的空气,李善在心里想,去年让王仁表打听过,没发现棉花……有没有可能现在不叫棉花呢?

如果有了棉花,李善没办法织出棉布,但取了棉籽晒干弹成棉被还是有可能的。

还有,关中大略是后世的山西一带,盛产煤炭,回头试试能不能弄个蜂窝煤,取暖有点够呛,得弄个通风通道,但至少烧水、煮饭会很方便。

脑海中乱七八糟的联想着什么,外面叽叽喳喳的响起一阵嘈杂声,李善侧耳倾听,分辨出瓮声瓮气的是尉迟宝琳,冷言冷语的是凌敬,打圆场的是李楷。

烦人……李善懒洋洋的半起身,找出衣衫慢慢穿戴,出门一看,都懒得搭理。

尉迟宝琳在那吹嘘虎牢关一战,凌敬在旁边冷嘲热讽……言下之意是李世民也就是运气好罢了。

惹得尉迟宝琳非要和苏定方较量下,城内唐军将领如今对苏定方是赞不绝口……苏定方也是一头雾水,偏头看向缩着脑袋的李善。

“没事找揍!”李善冲着对面喊了句,才说:“几个月前两个回合将他击晕,苏兄无需客气。”

“有本事骑在马上……”

“这儿巷子深处,你上哪儿骑马去?”

李善随口斗了几句嘴,看着周氏捧来热水盆,又接过周氏拎了把的毛巾,敷在脸上片刻后才用力搓了搓。

那边还在闹哄哄的,李善自顾自坐下吃饭,只有凌敬进来坐在对面。

“昨日夜间擒获几个俘虏,略为审讯,乃是逃兵。”凌敬轻声道:“刘黑闼看似势大,实则已陷死局。”

李善低着头正在喝汤,周氏用昨晚特地留下来的羊汤做的汤饼,似乎加了什么佐料,感觉有点辣……噢噢,这个时代还没有辣,或者说没有李善所认知的那种辣。

“的确,刘黑闼虽是死蛇,但也可能行最后一搏,齐善行、程名振尚未回信,胜负尚未可知……”

李善似乎没有听见凌敬的话,手捧着碗将汤底都喝干了,心想这一世恐怕无望再品辣味,寻找新大陆……欧洲人是带着强烈的致富因素,而中国人很难产生这样的情绪。

凌敬有点不耐烦了,“以你观之,此次交战,定方可需出战?”

“无所谓。”李善耸耸肩,强调道:“真的无所谓。”

凌敬脸色有点难看,之前他还只是懵懵懂懂,知道个大概,但现在已经一切都明了。

河北战事,已经成为李唐夺嫡之争的战场,东宫、秦王府为了这块地盘费尽各种心思,使尽各种手段……李善对自己这个老头如此礼敬就是个例子。

凌敬知道自己没有猜错,李楷、尉迟宝琳适才对自己言语中的敬重也证明了这一点,秦王府是希望一战功成的。

那么,凌敬很容易猜到,东宫很可能是如李善之前猜测的那样,太子有自请亲征河北之意。

抢在太子亲征之前覆灭刘黑闼……这将是一份分量非常重的见面礼。

但问题在于,一旦功成,苏定方这个名字甚至凌敬本人都有可能成为焦点话题。

一旦功成,东宫必然大怒,但他们有什么理由去找田留安、齐善行、程名振的麻烦呢?

不说他们都是秦王府出身或秦王一脉,仅尽职守土这个借口就已经足够了,但苏定方不行。

夜袭历亭大营,焚尽粮草,奔袭破武城,再到馆陶城下两战,唐军骑兵的每次作战几乎都在苏定方的直接指挥下……仅仅半个月,苏定方这个名字已经传遍河北山东。

昨日议事,田留安对出兵一事不置可否,但首先确定了一件事,若要出兵,必是骑兵,领军者为苏定方。

李唐已经基本上一统天下了,太子、秦王夺嫡,这么复杂而危险的局面,仅仅一个碰撞就足以让苏定方、凌敬等人尸骨无存。

凌敬的想法很简单,如若出兵,很可能会击溃刘黑闼,战后论功,苏定方这个名字太显眼了,偏偏又没什么背景,很可能成为太子发泄怒气的目标。

“还说我想得太多……凌伯才想得多呢。“李善嘿嘿笑道:“若是定方兄领军出战,大胜敌军,某也能请秦王庇护之。”

凌敬嗤笑道:“若是太子一力追讨,秦王会一直庇护?”

“这倒是,要不要一直庇护,无非是权衡利弊得失而已。”李善轻描淡写的说:“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薛忠大步而来,看看周围才低声说:“卫洲总管程名振回信,已安排妥当。”

跟着进屋的李楷问:“王君廓呢?”

“已然传信,命其领精骑西进,步卒北上援馆陶。”

“如此说来,大战将起!”尉迟宝琳摩拳擦掌,“某必要……”

“你不许去。”李善打断道:“田总管亲自领兵?”

薛忠微微点头,“四百精骑,七百步卒,田总管亲自领兵。”

李善毕竟在军中混迹了几个月,知道这个亲自领兵是整体性的,四百精骑是需要另一个直接指挥的将领,如果按照这些日子的指挥来看,苏定方是最合适的人选。

没理会一旁凌敬的眼神,李善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人群外的李道玄,“道玄兄,战后得胜,当以此夸功。”

李道玄接过信,发现信都没有封口,试探着打开看了几眼,不由一怔,脸色大变,“此为何意?!”

“自从突厥军中而返,道玄兄再无往日锋锐,暮气沉沉,极似活死人。”

凌敬无语的转过头去,难怪说无所谓苏定方会不会领骑兵出战呢,这厮居然把主意打到了李道玄身上……这段时日,薛忠、柳濬尽力死战,但李道玄一直有些沉默,还特地躲开单独领兵的机会。

李善面色微冷,“道玄兄只不过马前失蹄,却意气消沉至此,尚不如阿史那欲谷设。”

“你……”

“河北山东,自前朝末年起战事延绵,盗匪纷起,田地荒芜,民不聊生。”李善直视李道玄的双眼,“庐江郡王逃窜,淮阳王意气消沉,再无往日风采,道玄兄以为战后当以何人安抚山东?”

李道玄身子在微微颤抖,作为人质交换回来已经半个月了,但这个十九岁的青年始终陷入前方的迷雾中。

不是不能接受这场战事,不是突然贪生怕死,而是李道玄对自己的未来,对自己的能力没有了信心。

现在李善告诉他,战后安抚山东,必是宗室子弟……庐江郡王李瑗已然逃窜,而你淮阳王李道玄虽遭生擒,但若此次出战击败刘黑闼,那战后诸事,圣人没有道理另选他人!

凌敬无聊的抬头看着有些阴暗的天色,的确,李道玄出头,苏定方这等小角色,的确无所谓。

看着眼神渐渐明亮起来的李道玄,李善松了口气,高呼道:“取某马槊来!”

朱八、石头扛着长长的马槊出现在门口,李善艰难的双手持槊,情真意切,“道玄兄,可能复往日锋锐?!”

第一百四十五章 开端 十月二十九日,阴,无风。

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所有的细节都已经考虑周详……虽然认为刘黑闼败局已定,但正如李善前日所言,兵者,国之大事,必无所不用其极。

田留安笑着看向李善,这位少年郎所学极为驳杂,所学也颇有疏漏,所思所想往往发前人所未想,但也常常不见众所周知之处。

田留安、凌敬、苏定方能通过刘黑闼所部逃兵,以及运粮船只的载重量等等来推算,但李善却提前通过解剖尸体来确定刘黑闼所部的确缺粮。

虽然只短短三四日,但这已经决定了刘黑闼的命运。

站在城头上,李善面色凝重的看着大军远去的背影……其实他心里颇为不爽,洛阳虎牢大战,自己穿的晚了几个月。

下博一战,唐军必败,自己急赤白脸的跑路,什么都没看到。

这一次,不敢说有太大的把握,但如果在永济渠中的船只上,应该能安全的观看此次大战……数万大军的野战,李善对此非常有兴趣。

但可惜李善那骑术……就算是在船上,大家伙儿都不放心,万一出个什么纰漏,能骑马狂奔还能逃得掉,但你李善就难说了,一个不好说不定坠马而亡。

为了保险起见,从田留安到苏定方,从李道玄到李楷,全都无比坚定的将李善留在了馆陶城内。

“近千骑兵,六百步卒。”凌敬轻声道:“若时机不差,足以破敌。”

此次出战,李道玄、苏定方、柳濬领四百骑兵在前,田留安、薛忠等人率六百步卒在后,另传令王君廓率五百精骑西进汇合。

总共算起来,南下的兵力没有超过两千人,就算加上程名振、齐善行,也没超过五千人,而刘黑闼所部兵力应该在三万左右。

但古今中外,战场上的胜负,从来不是以兵力多寡来决定的。

“秦王府左右六护军府中,以田留安最为稳重,从不轻易出兵,但一旦出兵,多半大胜。”一旁的李楷轻声劝慰。

李善微微点头,这段时日他也看得出来,“田总管缺了些锐气,但谋定战,不浪战,正合该与道玄兄搭档。”

李楷不再说话,默默看着远去的唐军,偶尔用眼角余光扫视着站在一旁的李善。

一别数月,再次重逢,李楷对李善有了全新的认知,他感觉,这一次山东之行,让李善这块蒙尘已久的玉石被清泉缓缓洗涤,终于在世人面前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听见下面有嘈杂声,李楷低头看了眼,想出城的尉迟宝琳被几个士卒拽住马……李善说了不许他出战,结果这厮连城门都出不去。

李善哼了声,一个多时辰前,自己还想着随军南下,被尉迟宝琳一阵抢白……我去不了,但也能让你也去不了。

真是可惜了,其实馆陶距离魏县不算远,李善的思绪突然放飞,都飞的漫无边际了。

去年穿越来就应该开始科技种田,非要苟着苟着……不然现在至少能弄出个望远镜吧?

说不定青霉素都能弄出来了!

说到底,都怪李德武那个王八蛋……要不是这货,自己需要苟吗?

这次回了长安,第一件事去秦王府……李德武那厮能使手段让我来河北道,说不定后面手段更狠。

李善在心里琢磨,第二件事就应该是科技种田了,寻找棉花,弄个望远镜,马蹄铁可以等等,但可以试试青霉素……

李善身子抖了抖,他仔仔细细的想过了,弄出青霉素,有难度,但不是不可能……问题在于,怎么确认是青霉素?

制作青霉素,很容易得到副产品展青霉素,两种霉素非常像,只是展青霉素是剧毒。

不管是青霉素还是展青霉素,不讲剂量讲效果,那就是耍流氓……但剂量上去了,好吧,生死立见分晓!

这实在是有点难搞啊。

“看,那是永济县的船只。”

凌敬的提醒打断了李善的思绪,他转头看去,正看见十几艘运粮船沿着永济渠向西南方向驶去。

李善歪着脑袋盯着永济渠,想了好一会儿招手叫来尉迟宝琳,“想出城也行,交给你一件事。”

……

最先感觉到不对劲的是刘黑闼。

自小狡诈蛮横,嗜酒好赌,先投瓦岗,后附夏王,刘黑闼心思机巧,往往能通过一些大家都知道的信息作出众人都想不到的判断。

已经是第三天了,大军围困魏县,每日运粮船沿着永济渠南下,但河对岸的齐善行、程名振两部始终没有退却,对桥梁、渡口的封锁更加严密。

这让刘黑闼惴惴不安,程名振还好说,但齐善行向来以谨慎闻名……偏偏又突然接到斥候回报,馆陶城内唐军出击,数百骑兵率先南下。

刘黑闼想破了脑袋都想不通,之前大举攻城,馆陶城内唐军,两次出击大有斩获,之后自己几度诱敌,试图野战取胜,而唐军严防死守,始终不肯出兵。

为什么在如此关键的时刻,馆陶城出兵南下?

为什么偏偏是自己和齐善行、程名振两部对峙的时候?

而且偏偏是军中缺粮的时候?

不过刘黑闼并不慌张,每日永济渠飘来的运粮船,让军中士气始终维持在一定程度上……多高说不上,但大家都知道,大军不缺粮草。

“只四五百骑兵?”

“不超过六百骑兵。”王小胡肯定的说:“斥候回报,骑兵后还有数百步卒。”

刘黑闼冷笑了几声,“想前后夹击,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等胃口……你率两千骑兵出击,必要一举破敌!”

范愿、高雅贤、董康等老人陆续战死,王小胡已经是刘黑闼帐下第一大将,笑着说:“一举破敌,说不定能反手攻下馆陶……馆陶县亦依附永济渠,必有存粮。”

目送王小胡率军北上,刘黑闼在内心深处叹息,王小胡麾下骑兵已经是嫡系中的嫡系了,但如今也吃不饱,战马掉膘掉的很厉害,毕竟不再夜间添料了。

就在这时候,永济渠上,数十艘运粮船缓缓出现在视线中,刘黑闼一阵讶然,理应是午后才南下的,怎么这时候就放下来了?

河对岸的大军中,不明内情的崔贤首高呼,“马周此僚,必是刘黑闼暗间,将军当立即收兵……”

“闭嘴!”

断喝声在小小山丘上响起,马周一手揪着崔贤首的衣领,脸却侧向永济渠,惊喜的看见,熊熊烈焰在运粮船上燃起,在极短的时间内布满了整个永济渠。

第一百四十六章 破敌 当熊熊烈焰堆满了永济渠并不算太宽阔的河面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成了定局,只不过身在其中难以看清。

程名振趋马驶下山丘一路向南疾行,齐善行高声呼和指挥,唐军开始攻打渡口、桥梁,并有笔直的狼烟直上云霄。

还没抵达战场的李道玄、柳濬遥遥望见火光,开始趋马加速,誓要报下博一战之辱。

而刘黑闼在一愣之后勃然大怒,曹湛这个废物,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居然让唐军偷袭得手!

战场边缘处,一个雄壮的青年紧紧皱着眉头,突然跳到马背上,远远眺望永济渠上的火光。

“周二郎,怎么回事?”

“二哥,前面嚷嚷粮船被烧了?”

下面几十人七嘴八舌的问着,周二郎眺望片刻后下了马,嗤笑道:“粮船……这些日子,也就是陈刀子那伙人吃的稍好点,其余的……谁不是口粮只有原本一半的一半?”

旁边一个中年人点头道:“陈刀子那伙人是在元城抢了一家大户的粮仓。”

“但每日都有粮船南下,可能是不够分吧?”

周围人小声议论,渐渐安静下来,都在等这个青年的决断。

周二郎是个精细人,在心里反复琢磨,记得突厥兵还没走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吃不饱了,之后破元城也就吃饱了一两顿而已,现在别说吃顿抱的,就是战马的草料都不够了。

每天几十船粮船,消息传的乱糟糟的,但也没听谁确凿的说吃到嘴了。

乱军之中,想保全性命,既要谨慎行事,但也要能捕捉转瞬即逝的时机。

周二郎咬咬牙,他本是定州人氏,家中有屋有田,上有父母长兄,下有弟妹妻儿。

去年刘黑闼破定州,周家家破人亡,兄弟姐妹,父母妻儿均散落无着,也不知是死是活,周二郎被乱兵裹挟,无奈只能在军中求生,因精于骑射,粗通文墨,也聚拢了数百手下。

平心而论,周二郎深恨刘黑闼,但也知道,自己一旦被唐军搜捕,必死无疑。

但今日,在永济渠上火起的时候,周二郎发现了一条能安然逃脱性命的路。

“看好那些马……”

周二郎低沉的声音在聚拢的人群中响起,“再往北是草料……”

“老七,记得你在元城弄了些桐油……”

“二哥,你是要……”

“都听我说!”

此时此刻,站在山丘上的刘黑闼已经面色铁青,放眼往下,数万大军虽然还远没到土崩瓦解的程度,但骚乱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各处蔓延。

刘黑闼心头大恨,谁定下的毒计,显然没有看穿粮船是障眼法,却直接一把火全烧了,而且还在万人眼前烧出这么大的动静。

如果军中粮草充足,这把火几乎没有任何作用,但问题就是军中口粮在破元城有所补充后,也只能支撑四分之一甚至更少,军心士气全都靠着粮船吊着。

虽然也吊不了几天……刘黑闼就指望奇袭黎阳仓,但这一把火将不多的军心烧的涣散。

看了眼北面,刘黑闼没有其他选择,从馆陶南下来袭的唐军只能靠王小胡那两千多骑兵应对,自己现在最需要的是抵挡河对岸唐军的进击。

河对岸唐军中,旗帜飞舞,刀光闪亮,大批的武卒扛着盾牌、巨木,甚至身穿铁甲径直前扑,桥梁上血光四溅,惨叫连连,双方士卒不停从桥上坠落。

刘黑闼心里很清楚,一旦唐军从容渡河,守在河岸边的步卒难以抵挡,己方骑兵都在外围,一时难以调动。

两面夹攻,粮船被烧,士气大沮,步卒一乱,唐军骑兵就有了用武之地,驱赶步卒反窜己阵,到那时候,神仙下凡都没用了。

山丘上,刘黑闼不停发号施令,将一支支嫡系部队从各个方向调向渡口、桥梁交战处。

河对岸,马周啧啧道:“刘黑闼其人,确有才略,大军猛攻桥梁渡口,居然败而不溃,不乱己阵。”

齐善行听了这话点头道:“左右以小股兵力侧击,拖延我军进击速度,后方稳住阵脚……毕竟兵力优势太大。”

马周叹了口气,进击的唐军步卒不过千余,虽是精锐,但无奈对岸敌军人数太多,若不溃散,堆都能堆死。

不得不说,在隋末唐初这个天下板荡豪杰并起的大时代,刘黑闼出身不高,先后在瓦岗寨、王世充、窦建德麾下,后自成一派,论对李唐的威胁,其实他比前三位都更危险。

这是个能亲自上阵,具有极高军事天赋的将领,刘黑闼的失败不在于他的能力欠缺,而在于他没有足够的底气,只能弄险。

一旦失败,再难翻身。

“还没到吗?”

“至少还要一刻钟。”齐善行微微摇头,“名振兄执意亲自领兵,如今已然开战,就算对方斥候探知,刘黑闼也难以调动兵力应对。”

马周右手在空中指指点点,笑道:“田总管率兵南下,刘黑闼必以嫡系人马应对,适才见至少千五骑兵北上。

若程总管成功渡河,领五百骑兵进击……正好以魏县城墙为掩,刘黑闼就算知道,也难以调动骑兵阻拦。”

在和馆陶唐军以信使交流之后,程名振反复思索才确定强渡过河侧击的策略。

在正常情况下,搭建一座能通行的简易桥梁,是需要相当不短的时间的,敌军斥候又不是瞎子……两军隔岸对峙,最提防的就是对方从上下游潜行渡河。

一旦提前搭建浮桥,必为对方斥候探知,这就失去了骑兵突袭的意义。

但程名振此人,实在是个狠人,有着必杀刘黑闼的决心和理由,又爱兵如子,得士卒效死。

程名振是本地人,长期在卫洲、相州任职,对永济渠极为熟悉,寻找到一处不算太深的浅水处,简单的用长巨木、竹子搭建桥梁,脱甲牵马,入水渡河。

这已经是十月底了,不是腊月,却是寒冬,虽然还没结水成冰,但也足够寒冷……这样的天气,下水渡河,铁铁的狼人啊。

齐善行眺望对岸战局,唐军已然夺下桥梁渡口,但难以扩大战果,两翼有手持长矛的敌军士卒侵袭,正面士卒用巨盾相挡,使唐军士卒奋力搏杀,也难以破阵。

而且唐军步卒一共只有两千人,能直接参与战斗的也就一千五六,全都投上去也难以破阵。

当然了,齐善行、程名振也是有其他考虑的,马周紧张的握紧双手,“齐总管,可以了吧?”

“不急,不急。”

齐善行觉得还能支撑,但河对岸的刘黑闼撑不住了,已经准备亲手拾刀上阵……永济渠上粮船被烧对军心的打击太大太大了,现在除了嫡系人马堵在渡口处,其他地方已经乱了套,人叫马嘶,各种嘈杂声不绝于耳。

换句话说,现在刘黑闼除了堵着渡口桥梁嫡系,已经控住不住手下这数万人马了。

刘黑闼深吸了口气,翻身上马,目不转睛的盯着渡口的战局,山丘下有好不容易从侧翼调来的数百骑兵,他试图以此一举击溃渡口唐军,将其驱赶过河,甚至将战局蔓延到河对岸。

但现在有一个问题,刘黑闼不由的转头向北方眺望。

与此同时,河对岸的齐善行,正在河水中坚持前行的程名振,都在向北眺望。

永济渠上的大火对军心的影响力,比刘黑闼想象的还要严重……这两千骑兵,都是刘黑闼嫡系人马。

虽然没有公布实情,虽然并不知道运粮船是个幌子,但谁都不傻……至少军中粮草减半再减半是实情,半夜也无法给战马添料也是实情。

不知不觉中,两千骑兵阵势已然松散,将无将心,兵无战意……恰恰相反,聚集成阵的唐骑中,李道玄手中的马槊缓缓放平,汹涌的战意在胸膛处翻滚,眼中透出一股冷意。

“殿下,殿下!”

“再等等……”

李道玄冷哼一声,催马加速,王君廓理应在半个时辰前就率骑兵汇合,但到现在还没见踪迹。

李道玄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知道,今日一战,是与永济渠西岸的程名振、齐善行协同作战,此刻退却,此战必败。

最先是一蓬箭雨,李道玄、苏定方等将领略微低头,仅靠身上铠甲硬生生抗住。

随着一声爆喝,苏定方长槊横扫,数名敌兵罗马,已然率先破阵。

李道玄伏低身子,黑漆漆的马槊探出并不明亮的槊尖,轻易的撕裂对方三名骑兵的胸膛,串成一串。

李道玄大为愕然,如此神兵利器……来不及想更多,心中一动,胯下战马绕出一个弧度,他左手抽出长刀奋力劈砍,右手拖着马槊将其拉了回来。

“王小胡!”

“王小胡!”

李道玄盯着身着明光铠的王小胡,两马只打了个照面,就迅速被双方亲卫、骑兵遮挡住。

此时,随后冲阵的柳濬等数百骑兵放声高呼,“焚尽五十艘粮船,刘贼无粮,弃械逃者,既往不咎!”

这些话对步卒说未必有效果,一来未必肯信,二来想逃也逃不掉啊。

但对于这些骑兵来说,军中缺粮十有八九是真的,永济渠上的大火也证明了这一点,而且他们想逃,是逃得掉的……唐军不会去追逃窜的游兵散勇,毕竟刘黑闼还在呢。

王小胡倒是不想逃,高声呼和聚拢兵力,试图翻身再战,但骑兵阵中颇为混乱,还没等他料理清楚,急于报仇的李道玄已经杀入阵中。

敌军尚未溃散,而且兵力数倍于己,骑兵冲阵,理应整队再行冲阵再战……但李道玄平日里温文儒雅,上阵后混不顾死活,更别说王小胡身上的明光铠就是从他李道玄身上扒下来的。

只带了百多骑兵,李道玄就敢冲阵……后面跟上的苏定方饶是沉稳,也不禁有点头痛,难怪李善不放心要让自己护佑。

但这一次的冲阵,时机恰到好处,两千骑兵其实没有太多的损失,毕竟阵型散乱,唐军很容易就凿穿破阵。

但一次冲阵之后,两千骑兵阵型更是散乱,特别是在听到唐军高声传扬“刘贼无粮,弃械逃者,既往不咎”之后。

王小胡已经不太能控制得住麾下的骑兵了,只身边百余亲卫。

当李道玄身先士卒,高呼王小胡之名一路杀来的时候,面前的敌军居然纷纷散开……

王小胡都被气得要吐血了,自己的名字被高声喝骂,身边的麾下分出一条通道,让李道玄直取中军。

李道玄双腿一夹,单手持槊直指王小胡,左手长刀奋力劈砍,将左右亲卫漏过来的敌军砍倒。

苏定方放缓马速,反手取下背上的大弓,第一箭正中王小胡身前正聚集亲卫对敌的偏将。

第二箭正中王小胡身边不远处手持大旗的亲卫。

个人的武力在古代战场上能发挥到什么程度,能对战局战果有多深的影响?

第一箭让王小胡身边亲卫为之一顿,第一箭让王小胡大旗坠地。

前一箭让不停加速的李道玄破阵而入,第二箭让王小胡胆气全失,试图避退。

下一刻,在暴喝声中,李道玄左手死死勒住缰绳,右手马槊的槊尖已经没入王小胡的肩膀下方。

似乎感觉不到兵刃加身的痛感,似乎没有察觉扑来的对方亲卫,李道玄双手持槊,高高的将王小胡挑在空中。

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寂静,随后巨大的喧哗声填充了整个战场。

在“王小胡授首”的高声呼喊中,敌军几乎组织不起任何的阵势,任由数百唐骑驱逐。

而就在这时候,东侧有数百骑兵显出身影,一位容貌方正,但眼中颇有狡黠之意的中年壮汉啧啧两声,“居然还真的破阵而入,淮阳王也不怕田留安是第二个原国公!”

左右亲卫都没吭声,一员偏将低声问:“将军,侧击破敌?”

这位中年壮汉就是陕东道大行台兵部侍郎王君廓,向来以只占便宜不吃亏闻名,今日合兵南下,特地效仿飞将军……这个理由谁都找不出错来,他又不是山东人氏。

王君廓也没想到李道玄如此轻易破敌前阵,一场大胜几乎握在手中了,没有突厥骑兵……他知道两千骑兵在刘黑闼军中有着什么样的分量。

就在王君廓准备率军西进的时候,突然有巨大的嘈杂声在魏县城外响起。

有巨大的烟柱在空中飘扬,熊熊烈焰在敌军营地中蔓延,魏县城下陷入了一片无法抑制的混乱中。

正亲自上马率兵准备一举击溃渡口唐军的刘黑闼忍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

而王君廓眼睛大亮,挥舞马槊,高呼道:“随我来!”

没想到居然有机会直取中军,说不定还能擒杀刘黑闼呢!

第一百四十七章 建功立业 纷乱的战场上,永济渠边的刘黑闼睚眦欲裂的看着魏县城下熊熊燃烧的大火,他太清楚那儿是什么了。

那是刘黑闼命嫡系部队守卫的草料场,他是骑将出身,对草料最为重视,如今寒冬,河北少有牧草,那是刘黑闼好不容易搜集来的。

天干地燥,只需要一个火星就能酿成一场大火,更别说周二郎使人泼上桐油,乱抛火把。

猎猎火焰在中军处燃起,让本就骚乱不已的大军开始崩溃,凄厉的嘶吼声在每一处响起,周二郎翻身上马,率数百手下向东侧狂奔。

“别去理会!”王君廓压根就看不上这数百逃窜的士卒,缓缓放平马槊,高呼道:“跟紧了!”

有寒风刮过,王君廓的心却是一片滚烫,建功立业,便在今日!

还在永济渠边的刘黑闼还在犹豫,他知道这时候不管做什么都比什么都不做要好,但这时候的选择将很大程度决定胜负……不,中军已乱,胜负已分。

现在是要决定生或者死。

大滴的汗珠从鬓角滑落,喘着粗气的刘黑闼突然被不远处的马嘶声惊醒,他猛地抬头看去。

随着旗帜摇摆,将校的高声指挥,唐军后阵洒出一蓬箭雨,随后后阵散开,露出了桥梁。

桥梁上空无一人,但却堆得满满当当。

百余匹高头大马在不多的几个骑兵的指挥下缓缓上前,每一匹马都用黑布蒙住了马眼。

齐善行高声喝骂,“无需放火,无需放火!”

“所有人汇集过来!”

“随某出击!”

从刑洲一路退到相州的齐善行兴奋的趋马驰下山丘,接过亲卫递来的马槊,直指桥梁,身后是仅剩下的两百骑兵。

百余匹高头大马已经冲过了桥梁,在骑兵的刻意驱使下开始加速,虽然没有点着尾巴上的火把,但一匹马重达数百斤,百余匹马不顾生死冲阵,轻易的将已经开始溃散的敌军前阵一举撕裂。

正常情况下,战马冲步兵重阵,就算鞭打驱使,战马在察觉到步兵探长的枪矛阵也会退却,但齐善行以黑马蒙住马眼,冒险一行,侥幸功成。

敌军前阵已经全数溃散,齐善行快马过河,手中长槊横扫,率兵进击,高呼道:“儿郎们,建功立业,便在今日!”

面前的唐军突然破阵,齐善行率军进击,气势非凡,刘黑闼恨得咬牙切齿,正要亲自上前,却听见阵后骚乱,猛地回头看去,一直数百骑的唐军突然从东侧杀来,沿着魏县城墙一路向西,隐隐已然和齐善行所部有合流之迹。

刘黑闼只觉得头痛欲裂,今日战况让他实在摸不着头脑,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唐军绝不是贸然出击,这一切都不是巧合。

刘黑闼不再犹豫,或者说他已经没有选择了。

中军大乱,草料被焚,王小胡至今未有战情回报,前军已然溃败……刘黑闼除了逃窜还有其他选择吗?

往哪儿逃?

当然是往北,一路往北,沿着突厥大军北返的路线一路向北。

刘黑闼恨恨看了眼正耀武扬威的唐军,果断的抛下中军,率仅剩下的还有建制的千余骑兵向北而去。

刘黑闼觉得自己的壮士断腕,丢下两万步卒给唐军吃……两万步卒,还不够吗?

王君廓、齐善行自然是心满意足,两相夹击大破刘黑闼,功劳是杠杠的。

但还有两个人今日出战,不是为了建功立业,而是为了报仇雪恨。

当身上还湿漉漉的程名振赶到战场的时候,惊喜的发现敌军已然大乱,王君廓、齐善行正在驱赶敌军步卒,从东到西,由南而北,纵横战场,几乎遇不到什么抵抗。

真是无语了,如此寒冬,涉水渡河,好不容易赶到战场,结果战已经打的差不多了。

周二郎那把火,以及王君廓没有与田留安、李道玄合兵,而率军直突中军之举,成为了压倒敌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数万士卒开始陷入疯狂而歇斯底里的境地,他们开始举起刀枪剑戟,向着任何阻拦自己的人。

简而言之,难克魏县,与唐军隔岸对峙,唐军渡河来攻,两场大火,数支唐军破阵……再到刘黑闼率嫡系北逃之后,被抛弃的两万多步卒已经彻底崩盘。

但程名振也失望的发现,刘黑闼这厮跑的太快了!

老母妻儿均死于刘黑闼之手,程名振做梦都想生吞活吃了刘黑闼。

王君廓还在魏县东侧大杀特杀,杀的血流成河,齐善行在魏县北侧、永济渠边竖起大旗,弃械跪地者免死。

胜局已定,敌军再无翻盘之机,唯刘黑闼北逃。

无论是为公仇,还是为私恨,程名振都有穷追不舍的义务,只略略交代了几句,他率麾下五百精骑绕开战场,往北追去。

只绕过了两个山丘,程名振眼睛一亮,高声呼和,趋马加速,率亲卫杀入阵中。

最后一个不是来建功立业,而是来一雪前耻的是淮阳王李道玄。

在发现敌军大乱,中军起火之后,李道玄本想着再加一把火,彻底击溃敌军,但没想到迎头撞见了刘黑闼。

一方是急于逃命的刘黑闼所率千余骑兵,另一方是欲一雪前耻的李道玄率领的数百唐骑,胜负一时难分。

“王小胡首级在此,弃械者免死!”

浑身上下满是血污的李道玄高呼一声,两腿猛踹马腹,率先冲阵而入,右手马槊,左手长刀,锐不可。

李道玄冷静的没有选择透阵而出,而是在冲阵过程中斜向凿穿,绕行到侧面,缠住了刘黑闼所部。

程名振所率的五百精骑就是在这时候从后方狠狠插入了刘黑闼所部的屁股。

“只寻神勇,不问其他!”

程名振的高呼声让敌军后阵崩溃,也让前面的刘黑闼不管不顾,只顾着趋马北窜。

所谓的神勇指的就是刘黑闼,他当年在窦建德麾下,常以令人想不到的方式和时机进击大胜,被军中同僚称为“神勇将军。”

这是一场比魏县城外更加惨烈的遭遇战,战马的嘶鸣声,刀刃交加的碰撞声,每一刻都有人命在流逝,每一刻都能听见凄厉的惨呼。

重达数百斤的战马将一员敌将压在身下,周围的骑兵只顾着逃窜,无人问津。

前方田留安率步卒逼近,以箭雨驱散冲来的敌骑,刘黑闼不得已率仅剩下的数百骑兵绕过了田留安,再向北逃去。

第一百四十八章 择将 “停,暂停追击!”

程名振面色铁青,他是最想追击的,但李道玄麾下骑兵已历经两战,折损不少,而自己麾下的骑兵无盔甲,甚至武器都不全,浑身上下还是湿漉漉的,寒风一吹,必然寒气入体。

趋马奔到步卒阵前,程名振视线落在田留安身上,“馆陶城可能相阻?”

田留安没想到战事这么顺利,他只想如何取胜,并没有在馆陶安排伏兵,只能愕然摇头。

程名振咬牙切齿,命亲卫去魏县立即取来衣衫、铠甲、兵刃,准备带着麾下继续追击。

那边的李道玄更是如此,饶是苏定方、柳濬一再劝诫,也不肯放弃追击。

“不斩草除根,他日刘贼复起,如之奈何?!”

李道玄手中长槊脱手而出,正正钉在那被战马压住大腿的敌将身上。

苏定方低头看去,此人正是刘黑闼胞弟刘十善。

刘十善痛苦的呻吟了几声,伸出手似乎想去捉住槊尖,李道玄不管不顾,侧身拔出马槊,鲜血随着槊尖奔涌而出。

就在这时候,刚刚赶到的行军长史薛忠厉声喝道:“殿下忘了李怀仁之语吗?”

李道玄咬咬牙没有再吭声,一旁的苏定方趋马上前,低声道:“怀仁欲借殿下锋锐破敌,已然功成,随刘黑闼北窜的骑兵虽只数百,但之前王小胡麾下有近千骑兵北遁……”

“定方说的是。”薛忠点头道:“李怀仁曾言,锋锐破敌,乃是美谈,如若不慎,便是刚愎。”

柳濬也劝道:“秦王吩咐,此间战事,田总管主持……”

这话说到一半,柳濬就住了嘴,警惕的看了眼程名振。

从明面上来说,下博战败,朝中并无处置,李道玄依旧任河北道行军总管,田留安理应是他的下属……至少在军中。

但柳濬适才这话说战事由田留安主持……这是秦王李世民的吩咐。

在场诸人,李道玄、薛忠、田留安、苏定方、柳濬和刚刚赶到的齐善行要么是秦王府的人,要么是秦王一脉,只有程名振不是。

甚至不少人知道,年初洛水大捷之后,李世民不许程名振追击北窜的刘黑闼,后齐王设宴招待将领,其中被视为秦王一脉的只有程名振欣然赴宴。

若不是其老母妻儿均死于刘黑闼之手,田留安、李道玄都不敢冒险使马周说服其出兵……从种种迹象来看,程名振很有可能会依附东宫。

田留安眺望魏县城外的战局,如今已然是一片惨状,王君廓率骑兵向西突击,大量的敌军士卒被逼的坠落永济渠内,淹死的还好,淹不死却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熬着……更惨。

河对岸的两千唐军步卒早已经过河,有条不紊的进击,在将领的指挥下,将任何敢于聚众的小股敌军击溃。

魏县的唐军也已经出城纳降,大批大批的士卒弃械跪地求饶,今日一战,已然大胜。

现在的问题只剩下刘黑闼了。

“某与善行兄率步卒留,收拾战局。”田留安高声道:“相州、卫洲骑兵尽出,汇合魏洲骑兵,由……”

程名振还在心里琢磨,这个李怀仁是何人?

能让淮阳王李道玄忍一时之气,不再要求追击……程名振年初经历过类似的事,当时气得险些杀俘以泄怒气恨意。

田留安迟疑片刻,自己肯定是要留在魏县主持大局的,这次魏县大胜刘黑闼,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自己都是战事的主导者……虽然自己没能亲自上战场,刀上尚未染血。

在这种情况下,田留安是不愿意去追击刘黑闼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追不到还好,一旦擒杀刘黑闼,这样的大功……田留安是真的不想要。

河北战事已经成了东宫、秦王夺嫡的战场,而这些全都被田留安一手摁下去……这让东宫怎么看田留安?

但北上的骑兵由何人带队呢?

从爵位高低和官职上来说,淮阳王李道玄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此人性情太过直率,而且一心复仇,不是合适人选。

程名振精于兵法,沙场老将,但在唐朝资历太短,而且还不像齐善行那般投入秦王府……当然了,最重要的是,除了程名振,其他的人都是秦王一脉。

田留安犹豫了半天,视线落到了苏定方的身上。

一个时辰后,馆陶城外,李善气得直跳脚,暗骂田留安不厚道……自己好不容易将李道玄给劝出头,结果田留安非要把苏定方提起来。

三州骑兵,约莫两千精骑,多少唐军将校,还有卫洲总管程名振,淮阳王李道玄这样的人物……结果却是名不见经传的苏定方领军。

苏定方在魏洲是有能力独立领军作战的,这是他在贝洲、魏洲数战大胜得来的威望和战功的结果,但卫洲、相州的将校哪里肯服气?

田留安脑子进水……李善在心里琢磨了下,立即想到了一个替死鬼,“王君廓已经领军北上了?”

薛忠点头,“我等先行追击,让王君廓跟上。”

“不急,不急!”李善冷哼一声。

王君廓仁兄在历史上的面目有点模糊不清,但如今却是密奉秦王之令渡河北上来援……倒是一面堵风的墙。

看李善迟迟不吭声,李道玄忍不住喊道:“怀仁,兵贵神速!”

“不急。”李善简短的回复了一句,转头看向南面。

正想着呢,王君廓已经领兵赶到……之前大战未起,敌众我寡,胜少败多,所以飞将军附体。

如今胜局已定,寇首北逃,所以现在的王君廓……神似卫霍。

李善笑着迎上去,在薛忠的引荐下,低声和初次相见的王君廓说了几句,后者迟疑片刻才点点头。

让李道玄领兵……田留安不放心,李善也不放心,别都到结尾时候弄出个淮阳王战死,那功劳分量,至少在李世民那边就要打个折扣了。

让苏定方领兵……其他人放心,但李善不放心,这位说到底如今是李善的嫡系,他自个儿都未必会卷入东宫秦王夺嫡之战,如何肯将苏定方就这么交出去?

一旦交出去,李善就再也控制不住苏定方了。

所以,李善选择了王君廓,这是一面堵风的墙……而且此人受秦王指派来援,以其领军追击,最适合不过了。

很难说李世民的处置是对是错,毕竟不能实时通讯,电报都没有,很难精准指挥。

但有一点是必须的,下博大败之后,是河北道行军总管淮阳王李道玄主持了魏县大胜,并亲自领兵追击逃窜的刘黑闼。

这关乎到战后河北道的安抚权在何人手中……所以,李世民让田留安为首,这是出于战事的考虑,而李善执意将李道玄推出,这是出于政治的考虑。

追击刘黑闼以王君廓为首,但在名义上,必须是以李道玄为首……李善要交代的,也不过就是这一句而已。

对于王君廓这个还算熟悉的名字,李善有着一个穿越者应有的警惕。

尉迟宝琳已经穿盔戴甲,手持马槊紧紧跟在了李道玄身后,看模样是撵不走了。

李楷倒是没有亲自上阵的打算,视线落在好友身上,直感叹李善为何姓李……不然,必要力劝父亲叔伯,以陇西李氏嫡女下嫁。

不过至河北道一个月,上至淮阳王李道玄、魏洲总管田留安,下至军中精骑,普通士卒……李善适才择将,几乎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

第一百四十九章 各人心思 目送大队骑兵向北追去,李善叹息一声,历史上的刘黑闼记得是兵败北逃被属下生擒以献,不知道这一世的命运如何。

“怀仁,回城吧。”李楷催促道:“如今乱兵过境,不可立于危墙之下。”

“谢过德谋兄。”李善笑着说:“此次河北战事,频频遇险,德谋兄冒险而来,小弟足感厚情。”

“公私两便罢了。”李楷摇头道:“秦王殿下已然明言,怀仁于山东立下大功,待得回京,一任由之……”

李善神情微妙,这是李世民许诺庇护,毕竟李德武已经投入东宫……而那隐秘的关系,不可能始终隐藏在水底。

至少在京中,秦王夫妇、李客师夫妇以及李楷、王仁表都是知情人。

“叔母颇为憔悴,常常入京打探山东消息,临行前,为兄去过朱家沟,隐隐透了些内情,许诺必要将你带回长安。”李楷笑道:“到时候,可要向叔母多讨两盏茶喝喝呢。”

李善问了几句母亲的近况,正式行礼谢过李楷的母亲长孙氏。

“临行前,父亲听闻怀仁在山东施展身手……”李楷饶有兴致的说:“但只怕父亲也想不到……不说之前贝洲战事,生擒欲谷设,仅魏县一战,唐军两相夹击,先泄敌军士气,后摧枯拉朽,一举破敌……”

“无需阿史那社尔的那封信,怀仁已然能名重天下矣。”

听了李楷这一番话,李善有点头痛……暗想自己还是太年轻,做事火候不够,出的风头太盛了。

自己在山东所作所为……到时候李建成别把怒气发泄到我头上!

如果说现在东宫还可能一无所知,毕竟齐王李元吉到现在还在武陵附近打猎呢,但战后李建成不可能一无所知……别人不说,那个王君廓就很难说。

想到这厮,李善随口问:“对了,德谋兄,听闻房公最得殿下信重?”

“那是自然,房公屡次在殿下面前举荐怀仁呢。”

“德谋兄可知……房公可有外甥?”

李楷听得莫名其妙,想了会儿才说:“嫡亲外甥似乎没有,隔房的自然有,清河房氏亦是千年世族。”

这倒是……李善也不再去想这个问题了,谁让自己当年没听个仔细呢。

其实李善最初听到王君廓这个名字,一点印象都没有,只听李楷、李道玄等人介绍了王君廓的履历。

盗匪出身,投唐叛唐入瓦岗寨,最后又投唐,参与洛阳、虎牢关大战,俘获夏军大将张青特,进爵彭国公,但并不受尊重……李楷背后都是直呼其名,毕竟身份低微,平民出身。

但直到今日,李楷随口说起王君廓的一件往事,触发了李善脑海深处的某些记忆。

王君廓年轻时候常常背着一个竹篓出门,路上遇见商人,他突然用竹篓从背后套住商人的脑袋,然后趁机抢劫财物……等商人取掉竹篓,都不知道是谁干的。

当年李善无聊时看到这一段的时候,不禁惊叹……不是因为王君廓抢劫的巧妙,而是这手法和那时候抖音上的某些短视频好像啊!

李善想起了这件事,才依稀想起王君廓的其他事……此人因为不认识字,最终身亡。

王君廓担任幽州都督的时候,一个同僚托他带一封信给其舅舅房玄龄,结果王君廓拆了信却不认识草书……居然就此逃窜,被追捕杀死。

前一件事显示了王君廓的性格特点,这是个喜欢占便宜,而且还不想冒风险的人,今日战事也显示出了这一点。

而后一件事……王君廓看的那封信是其同僚写给房玄龄的,不管王君廓是不是真的看不懂,但他立即逃窜是事实。

这是不是意味着王君廓和太子李建成有些瓜葛呢?

而且李善依稀记得,如今的幽州总管罗艺是依附东宫的,如果罗艺入京,李建成会让幽州落到李世民一脉的手中吗?

李善并不打算现在去查这些事……距离自己太远,又和自己没什么瓜葛,管他作甚?

只是留在心里做个备案而已,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用了。

回到宅子,李善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看向面露焦急之色的苏母,笑道:“定方兄毫发无损,正随军北逐,这两日必能回师。”

苏母松了口气,行礼道:“多谢……”

“伯母这是作甚?”李善赶紧虚虚一扶,让一旁的周氏将苏母搀扶起来,“小侄与定方兄订交,此生携手,伯母难道视小侄为外人?”

走近的凌敬听得牙齿都有点酸……这个时代,就算如窦建德那种以仁义著称的人,都做不到李善这模样。

“放心吧,斥候回报,魏县大胜,刘黑闼率数百残卒北窜。”凌敬放声道:“此战之后,尔等当能入关中去长安。”

苏母讶然问:“凌先生不走吗?”

“他人费尽心思招揽,自然是要用得到某这把老骨头。”凌敬不阴不阳的说着,瞥了眼李善,“只是不知道定方……”

李善无奈接上,“伯母放心,小侄必与定方兄一同入京。”

凌敬脸色稍缓,从袖中取出一卷纸,“等追击刘黑闼战事毕后,再行定稿。”

李善展开看了看,笑道:“凌先生……可否写成前后数截?”

凌敬愣了下,笑骂道:“你这小子,凭的心黑!”

这是准备快马送入京城的战报……魏县大胜,就算刻意封锁,但这个消息很快就会被距离卫洲不算太远齐王所部知晓。

到那时候,齐王只怕会挥军北上来占便宜,所以需要立即战报入京,先定大局,然后再分成数段陆续报功……很可能会延迟京中东宫的部署。

正闲聊之时,突然眼前有絮状物飘过,李善收起纸张,抬头叹道:“终于下雪了!”

如今已经是十一月三日,寒冬季节,位于黄河北岸的魏洲,在一场数万人厮杀的战事之后,一场大雪由天而降,将地上的血污遮挡的严严实实。

目送凌敬、李善进了屋,苏母转头低声道:“怀仁才十八岁,尚未娶妻,屋内有贴身丫鬟两人……”

周氏突然跪在地上,“妾身身世飘零,全由夫人做主。”

“罢了,总要安置了你,还不起来!”

苏母笑吟吟的挽起周氏,心想李善对自己以及村民施恩颇多,日后自己一行人又要客居长安,独子与李善订交,但总不能只占便宜吧?

周氏名义上是苏定方的义母,但实际上也不过是高雅贤掳掠来的,许给李善为妾,正是一举两得。

第一百五十章 算计 不大的帐篷中,刘黑闼默然无语的站在口子上,任由寒风刮过,只盯着看不清晰的雪花在阴暗的夜空中飘飘扬扬。

又一次穷途末路。

虽然不至于陷入绝境,虽然心中任有希翼,虽然还有东山再起的雄心,但刘黑闼也不可避免的心生沮丧。

最让刘黑闼沮丧的是,只不过是军中暂时缺粮……军中并未断粮,而且刚刚还洗劫元城。

突厥大军北返离开不过十日,自己率数万大军攻伐魏洲……为什么自己莫名其妙的落得如此下场?

为什么?

自从下博一战之后,范愿、董康、王小胡等重将先后战死,军中士气衰落,现在就连胞弟刘十善也不知去向,十有八九已经阵亡。

这一切似乎应该从听闻贝洲战事之后开始改变的。筹集良久的粮草被焚尽,范愿、董康左膀右臂被杀……刘黑闼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的在心里琢磨,苏定方为什么会突然投唐,反戈一击?

刘黑闼在心里复盘魏县一战,总觉得有些诡异,对方几乎每一次出招都有着明确的目标,换句话说,都打在自己的七寸上。

年初大战,自己全力猛攻洛水县城,擒杀罗士信,一度使山东震动,但随后粮道被断,一步一步被李世民逼的在洛水旁决战,最终溃散北逃。

而这一次,类似的情况再一次出现。

攻馆陶不克,围攻魏县,齐善行、程名振率军来援,自己并不想决战,却最终被逼的决战,三万大军几乎毫无悬念的被肢解……比年初那次还要惨。

上一次,好歹还困住秦王,要不是秦琼、尉迟恭玩命,说不定……

刘黑闼伸出手,冰凉的雪花落在掌心,迅速化为冰水,让他心如寒冰。

而这一次的战后,比上一次要糟糕的多……年初洛水大败,刘黑闼能轻而易举的纵马北奔,只要跑到恒州,基本上就安全了。

但这一次,却陷在了魏洲。

对方显然很有信心,甚至都截断了自己的退路……因为永济县外的永济桥已经被烧毁了。

刘黑闼大步走出帐篷,仰头看着乱舞的雪花,怔了好一会儿后才看向黑暗中的永济县,斥候回报,追军已经抵达永济县南侧。

“如何?”

“人手倒是够,只是大雪,夜间又难视物,可能要等到明日晨间。”

刘黑闼点点头,“让亲卫将干粮都送过去。”

转头再次看向永济县,刘黑闼在心里想,唐军提前烧毁永济桥,无非是想将自己向贝洲北侧驱赶……既然唐军想这么做,那自己就不能如他们的意。

永济县南侧的简陋军营中,外围的斥候均吃饱穿暖,精神抖擞,营地里,士卒们点起篝火正在取暖,县城内送来大批的热汤、肉食、草料,再加上魏县大胜,军中上下士气正旺。

重新归于李道玄麾下担任亲卫的范老三正大大咧咧的说起此次能分多少田地,不过他实际上已经下定决心,带着还剩下的六个弟兄投入李善门下。

往里面看了看,范老三捧着碳火进去添了添炭盆,营帐内诸将正在议事,行军长史薛忠笑着指了指范老三,“你此次功劳不小,待回京后,必有重赏。”

时至今日,众人都已经知道,当日就是李善下令出击,范老三生擒欲谷设。

范老三摸了摸脑袋,知道自己没开口的资格,只憨厚笑笑退了出去。

“当日殿下便是让他们护卫怀仁南下,就让他跑一趟吧。”

李道玄和程名振、王君廓转头看来,片刻后李道玄将一封信递了过去,“送去馆陶,李郎君亲拆。”

“是。”

等范老三顶风冒雪抵达馆陶,将李善从温暖的被窝中叫起来的时候……后者的起床气相当的严重。

前世值班,最烦的就是被人叫起来……如果不是值班,最烦的就是手机铃声,这一世好不容易不用承受这些了,没想到一年多之后,还要遭受一次。

揉着睡眼,裹着衣服坐在屋子里,李善无精打采,一旁的今日黄昏才赶回来的马周,对面是听闻消息过来的李楷,正拿着信细看的是被李善让人哄起来的凌敬。

凌老头儿显然也有点烦,呵斥道:“这等事自然是他们做主,半夜送信回来作甚?”

“刘黑闼北窜越馆陶至少大半个时辰后,追军才启程,居然双方都在永济县周边顿足……难道这场大雪,威力恐怖如斯?”李善慢吞吞的说:“刘黑闼居然没有连夜逃窜?”

李楷揉着眼睛,“年初洛水大战之后,刘黑闼三日两夜窜入恒州……”

“断了永济桥……刘黑闼却顿足,没有沿永济渠北上去清河县、清阳县,从清河过江……”马周对贝洲地形了若指掌,想了会儿才说:“刘黑闼是怕逃不掉……不对,他想在永济县附近渡河?”

李善上下眼皮子都要打架了,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程名振在信中说的够清楚了……这可真是个人物!”

凌敬微微点头,“程名振当年在夏王麾下名声不显,但文武双全,乃是山东第一流英杰。”

“刘黑闼必是在永济县周边,使人连夜搭建桥梁,试图渡河西返洛洲!”

李善的脑袋已经垂下来了,刘黑闼又不傻,这是唯一的解释。

如果沿着永济渠一直北上,再也没桥梁能渡河了,刘黑闼要一直到清河县附近才能渡河,再西进转入洛洲……而且还是在唐军一路追击的情况下。

如今天降大雪,鬼知道能不能跑得掉……就算能跑得掉,刘黑闼麾下这些残兵败将还能留下几个?

而且如果时日一长,拖个三四天,好吧,魏县战事的消息都已经传到洛洲了……鬼知道刘黑闼去洛洲会不会一头撞在包围圈里?

其实最关键的地方在于李善和凌敬曾经细致的分析过,刘黑闼接下来最可能的选择只有两个,其一是再次投靠突厥,再次做突厥人的狗……不过经历这次大败,突厥未必会再重视他了。

其二,在唐朝和突厥之间存活,做一个类似高开道、苑君璋、梁师都那样的小型割据势力。

有机会就南下侵扰,碰到唐军讨伐就北窜入草原,托庇于突厥部落。

所以,当这封信送来的时候,凌敬和李善就立即看懂了刘黑闼的打算……这厮是想割据地方,企图渡河西退,去洛洲召集兵马,不能光着身子北上吧?

“怀仁,怀仁?”

李楷叹道:“焚毁永济桥,实乃妙笔,硬是拖住了刘黑闼……明日必能完胜!”

“噢噢……那便是明日开战了?”李善迷茫的抬起头,擦了擦嘴角处的湿迹。

第一百五十一章 破局 隐隐约约间,似乎有战马长嘶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出现在李道玄面前的是一片尸山血海。

不多的唐军士卒在血污中被团团围困,李道玄认得为首那人,是自己的亲卫头领。

无人肯降,人人手握兵刃,向死而行……被砍下的头颅随意坠落在血污中,兵刃坠地的声音让李道玄的心猛地揪紧。

李道玄知道,这是梦……因为这一幕在这半个多月里,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出现。

下博一战自己被生擒,亲眼目睹着自己的亲卫被一个个的砍倒,一个个头颅被垒成京观。

猛地睁开眼,眼前是一片黑暗,随手掀开皮袄,不顾凌晨的刺骨寒意,李道玄大步走出帐篷,冰冷而清晰的空气让他精神大振……今日,就是复仇之时!

天色尚暗,但遥遥望去,极致的东方夜空中,已经隐隐有些鱼肚白,帐篷门口的篝火已经熄灭,只剩下一堆灰。

“殿下,诸将已经准备妥当。”连夜赶回来的范老三捧着明光铠过来替李道玄穿戴,嘴上说个不停,“适才程总管来过,见殿下入眠,就回去了。”

“孤睡了多久?”

“约莫三刻钟。”

李道玄站在那一动不动,左顾右盼,营地中声响不大,但士卒已然起身,正在安抚马匹、准备军械,偶尔听见几声战马嘶鸣。

尉迟宝琳站在不远处,右手勒住数匹战马,左手从兜里取出豆饼等物喂食。

这时候,见李道玄出了营帐,诸将聚拢过来。

柳濬低声道:“苏定方亲自查探,刘黑闼所部果然连夜搭建桥梁,欲渡河去洛洲。”

“尚未成桥,此时出击,正是良机。”王君廓笑道:“刘黑闼所部已然动身,就在永济县西北处,永济渠边列阵以待。”

“情理之中。”薛忠道:“刘黑闼骑将出身,不缺精锐斥候。”

李道玄舔了舔嘴唇,“背河列阵?”

“不错,约莫数百骑兵,但步卒两千。”薛忠答道:“虽我军兵力稍少,但敌军气沮,我军士气正旺,只要不冒进,此战必胜。”

众人都点头赞同,在场的都是沙场老将,经验丰富,这一战必胜是没有悬念的,唯一的疑问是能有多少战果,最大的悬念是刘黑闼会不会再次逃出生天。

就在这时候,一直保持沉默的程名振突然单膝跪地,“若刘黑闼渡河逃窜,请殿下许末将追击。”

李道玄看了眼王君廓,才说:“追击一事,需慎重以对,但必然追击,当以名振为先锋。”

程名振并未起身,改为双膝跪地,“若生擒刘黑闼,请殿下许末将斩其首级,日后愿受秦王驱使。”

李道玄愣了下,程名振这个名字在关中没什么名气,在窦建德麾下地位也不高,但实际上在山东河北颇有威望,年初截断洛水,此次引军东向大败刘黑闼,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正要应下,一旁的薛忠轻轻的撞了撞李道玄的手肘,抢在栽面说:“刘黑闼以狡诈闻名,生擒颇难,得手后再详商。”

李道玄挽起程名振,心里琢磨不定,在场诸人其实大部分都听出了其中的味道。

程名振投唐后任永宁县令,唯一一次施展身手就是在秦王李世民麾下攻伐刘黑闼……从这个角度来说,程名振已经被人视为秦王一脉的将领。

但今日程名振说出这些话……代表着至少他自己不将自己视为秦王一脉,更可能他的背后有着其他势力。

还能有谁呢?

用了些干粮后,千五骑兵整军启程,绕过永济县,目标明确的由东而西,直指已经在永济渠边布阵的刘黑闼残军。

趋马攀上山丘,李道玄伸手挡住西南方向的劲风,放眼望去,永济渠中,如蚂蚁一般的士卒正在搭建桥梁,以巨木、石块装袋为基,用木头木板搭建。

刘黑闼麾下还有七八百的骑兵,以及两千步卒,这都是陆陆续续从魏县以各种方式逃窜而来的……毕竟所有人都清楚,只能往北、西逃,去草原,或许去洛洲。

“不急。”苏定方跟上,低声道:“再等等,桥梁不会这么快搭建好。”

王君廓笑道:“若是往常,至少三日,就算简陋,只使步卒渡河,也至少一日。”

“昨夜大雪,刘黑闼使步卒搭建桥梁,成桥尚早,刘黑闼唯恐我军来袭,所以才背永济渠列阵。”程名振嗤笑道:“便是相持,待得成桥,再行进击,敌军必然溃散!”

苏定方默默听着,突然抬头看天,身边的薛忠也反应了过来,“又下雪了!”

鹅毛大雪飘洒而下,唐军全军都是骑兵,缓缓勒马前行,在距离敌军阵前两里出驻足。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刘黑闼军中先有骚乱,随后在将领的弹压下才安静下来。

雪花为两支大军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毛毯,天地之间满是肃杀,除了偶尔的战马响鼻声,似乎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刘黑闼阴着脸盯着对面,不用猜测就知道,两里外的唐军阵中,必然有淮阳王李道玄,必然有卫洲总管程名振,都是欲杀自己而后快的仇敌。

背河列阵,刘黑闼没有一举翻盘的指望,只是希望拖延时间,毕竟有数百嫡系骑兵在,还有近两千步卒列阵,是有可能抵挡住唐军的进击的。

但刘黑闼没有想到,唐军居然进逼后并不贸然进击……他当然想得到,唐军是等着成桥的那一刻。

这一招让刘黑闼大为意外,也让他在心里破口大骂,太毒了。

他知道,一旦桥梁搭建成功,自己也控制不住手下这些残兵败卒,阵中大乱,唐军进击……那就是砍瓜切菜了。

刘黑闼大为犹豫,如今是进退两难,桥梁尚未搭建完毕,而唐军却也虎视眈眈。

就在李道玄、程名振默默等待之际,就在刘黑闼在思索要不要主动出击之际。

西南风大作,十余艘船只由永济渠上游驶来,借助风力,势如奔马,出现在刘黑闼大军的背后。

苏定方长长舒了口气,程名振、王君廓等人面露喜色。

薛忠高呼道:“破局必矣!”

李道玄已然高举马槊,趋马向前。

第一百五十二章 落幕 西南风大作,漫天飞雪之中,出现在永济渠上的十余艘船只毫无征兆的冒起了熊熊烈火,快若奔马的顺流而下。

身处后阵弹压士卒的刘黑闼几乎要一口血喷出来了,昨日战败的一幕幕又出现在眼前,似乎和昨日一模一样。

真的一模一样吗?

刘黑闼睚眦欲裂的盯着从不远处飞驰而过的船只……那船上还插着刘字大旗呢!

现在刘黑闼可以确定了,昨日在魏县附近永济渠上被烧毁的运粮船……压根就是唐军的障眼法。

自己的障眼法没能唬住对手,对方的障眼法却让自己一败涂地……其实也说不上障眼法了,对方显然看穿了一切,乃是阳谋。

而现在出现在眼前的,才是自己做戏法的道具……但显然已为唐军所用。

终日打雁,不料却被雁儿啄了眼!

两千余士卒刚开始还只是略略骚乱,甚至还有人高声呼和,已经有人看见了船只上的刘字大旗。

但接下来,熊熊大火让船只变为火船,从漫天风雪中闯出,火借风势,狠狠一头撞在了还在修建的简易桥梁上。

有的火船一头撞断桥梁,继续向下游驶去,有的火船一头栽在桥墩上,将数十士卒撞得跌落永济渠。

最成功的两艘火船,因为没有舵手指挥,斜斜的横向撞在桥梁上,西南劲风刮来,火势立即将桥梁裹了进去。

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永济渠边的数千士卒在短暂的寂静之后,爆发出绝望的嘶吼。

当他们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马蹄声大作,漫天风雪之中,身着明光铠的李道玄手持马槊率先破阵,身后是千余刀枪并举的铁骑。

没有任何悬念,敌军前阵在瞬间粉碎,甚至都没来得及洒出一波箭雨,士卒们只顾着向两翼逃窜。

满心准备身上再次被扎成刺猬状的李道玄……如今最大的危机就在于,趋马加速,试图一举破阵,结果要不是反应的快,险些一头栽进永济渠了!

而刘黑闼……在船只点火的瞬间,他就注意到两里外的唐骑开始加速冲阵。

于是,刘黑闼毫不犹豫的抛下步卒,率数百骑兵往北逃去。

但很可惜,正所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背靠永济渠破阵,刘黑闼摆出的是步卒在前,骑兵在后的阵势,试图以密集的步卒组成的前阵抵挡唐军骑兵的冲击,然后再以骑兵反过冲破敌。

想的倒是挺好……但试图逃窜的时候,大量的步卒挡住了刘黑闼北逃的路。

理所应当的,刘黑闼手中马槊连连突刺,将拦在路上的士卒挑飞,身后的骑兵纷纷效仿,手中刀枪向着刚才还是战友的士卒砍去。

虽然已经毫无悬念的败北,但刘黑闼所部的阵容还没有完全崩溃,而刘黑闼此举……至少左侧彻底崩盘。

那些步卒幸运的往东侧逃窜,运气不好的被骑兵撞飞,至于被逼的向西侧逃窜的……只能坠入永济渠了。

冬泳也是常事,但如今鹅毛大雪啊!

薛忠手持长刀利索的一刀将面前的曹湛劈下马,眼角余光瞥见一匹白马向北疾驰,立即声嘶力竭的吼道:“殿下,殿下!”

李道玄原本的战马早就没了,被交换回馆陶城后,一直用的是李善的那匹白马。

李道玄忿忿的看了眼已经向北逃窜的刘黑闼所率的百余骑兵,勒马回转,高声呼和将麾下骑兵聚集起来,敌军右阵尚未崩溃,甚至还有数百骑兵正在左冲右突。

让李道玄意外的是,卫洲总管程名振并没有追击刘黑闼,率本部骑兵北追的是王君廓。

李道玄略略观察战局,程名振率数百骑兵已经将右阵步卒杀的散乱,但对方尚有两三百骑兵正在困兽犹斗。

“苏定方!”李道玄高吼了声,“均由你指派!”

此次追击,王君廓、程名振各率五六百骑兵,这是苏定方难以指挥的,但李道玄、薛忠所率的数百骑兵都对苏定方颇为熟悉,随其在馆陶城外两次破敌。

战场之上,不可迟疑,苏定方早有定计,高声指挥,使李道玄、薛忠率两百骑兵正面冲阵,自己与柳濬率剩余百余骑兵绕行到南侧,沿着永济渠突然侧击冲阵。

苏定方手舞马槊冲入敌阵,马前无一合之敌,杀入数十步后,突然勒马向南,换了个方向再行冲阵。

面前的步卒如无头苍蝇一般条件反射的向后狂奔,将身后的骑兵阵列搅得乱七八糟,大量步卒和骑兵搅合在一起坠落永济渠。

原本程名振就已经给予残军足够的压力,这最后一根稻草压上去,两三百骑兵登时崩盘

最重要的是,苏定方将骑兵收拢起来,刻意的露出了北侧的逃路。

苏定方熟练而自如的指挥数支骑兵小队轮番从各个角度出击,将敌军向北向西驱赶,大量,最终只剩下百多敌骑北逃。

抹了把手上沾染的血污,程名振深深的看了眼苏定方,他是知道这个人的……但以今日战况来看,夏王可谓不得人。

指挥骑战熟练而有天赋,自身武力绝伦,这也就罢了,顶多是个骑将、斗将。

但刻意露出北侧生路,瓦解残军心志,这也算围三厥一战术的化用,这显示苏定方的未来不可限量。

风雪越来越大了,永济渠上的火船已经熄灭沉没,但桥梁上的火势愈发大了,如同一条火蛇一般在河面上肆掠。

数个时辰后,战事早已停歇,永济县令带着民夫来打扫战场,搜寻伤者。

薛忠从军多年,从浅水原一战就跟随李世民征战沙场,寻了片高地简略的观看战场,粗略算了算。

“战前斥候回报,敌军步卒两千左右,骑兵约莫七八百。”薛忠笑道:“北逃的两拨顶多两百余骑兵,步卒……如此天气,逃不掉的。”

“坠入永济渠的敌军士卒至少千人,无主战马亦有数百匹……”

薛忠抓了把雪,擦拭着长刀上的斑斑血迹,“如今就要看,能不能擒杀刘黑闼!”

看李道玄向北投去焦急的视线,苏定方劝道:“此次大败,刘黑闼已然难以翻身,待魏县战事传开,相州、卫洲留守唐军必然北向,洛洲当不战而克。”

“刘黑闼即使率部北逃,也难以再从突厥可汗处借兵南下。”

“王君廓倒是机灵,最先追去。”李道玄微微点头,哼了声,“程名振虽报仇心切,但还是留下,直到胜局确凿之后再行追击。”

话音未落,北侧就有数骑疾驰而来,为首者居然是尉迟宝琳。

李道玄大为惊讶,这厮什么时候向北追去了?

苏定方也是头大,他知道尉迟宝琳的父亲尉迟恭是秦王爱将,屡屡救主,而且此人和李善虽有过节,却是好友,此次随军追击,理应跟着李道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向北去了。

“殿下,生擒刘黑闼!”

“生擒刘黑闼!”

众人长长松了口气,虽然刘黑闼就算逃出生天,也未必能再次卷土重来,但这种事是难以确凿的。

如今刘黑闼被生擒活捉,这意味着,从武德四年六月至今,持续了一年半的河北山东战事终于落幕,沦陷的山东各州将再为唐土。

李道玄心满意足于终于报仇雪恨,而苏定方却感慨良多……乡梓终于能恢复平静,休养生息,不再田地荒芜,不再征战连连。

第一百五十三章 落幕(续) “居然生擒刘黑闼?!”

“不会是被刘黑闼部将绑了吧?”

“尉迟宝琳怎么掺和进去了?”

“这家伙真是能作死啊!”

李善一边和苏定方唠唠叨叨,一边快步往县衙那边赶,永济县外几乎围歼刘黑闼残部的战报早就来了,现在等的就是最后追击刘黑闼的结果。

听到消息,李善就开始和凌敬商量……但没想到,县衙那边闹出一场风波。

还没进门,李善就听见一个不算熟悉的声音在咋咋呼呼,那是王君廓。

“说到底,最早缠住那百余骑兵的可是我!”王君廓一脸的不爽,“反正刘黑闼必死无疑,何至于此?”

今日才抵达馆陶的齐善行轻声劝道:“名振兄,生擒刘黑闼,乃是大功,圣人必然重赏,私刑处死,只怕圣人不悦……”

李善缓步入内,视线一扫,程名振脸色铁青,李道玄、薛忠坐在那一声不吭,尉迟宝琳无聊的在一旁把玩着手中匕首。

王君廓、齐善行都在劝程名振……对他们来说,斩杀刘黑闼和献俘入京得到的封赏很可能是有不小区别的。

“怀仁来了。”李道玄起身招呼了声,薛忠也随之起身。

“这位就是李怀仁?”齐善行行事果决,身强体壮,却有一张圆乎乎的胖脸,笑着说:“两番焚船,两番大乱敌军,实乃少年英杰。”

“不敢当齐总管如此盛赞。”李善行了一礼,看了眼眼中颇有恨色的程名振,“程总管这是……”

“不过小事而已。”齐善行笑容可掬,“对了,李郎君来县衙,所为何事?”

李善脸上挂着的微笑渐渐消失,嘴角带上一丝讥讽,这位初次相见,看来有点搞不清楚局势……一句话就想把我打发走?

齐善行在此次河北战事中的表现相当的出色,焚烧粮仓使刘黑闼窘迫不已,两次率军南下收拢兵力,率军东进,在魏县大捷中也立下大功。

但李善并不妄自菲薄,他清楚,在这场河北战事中,自己做了什么,在馆陶、魏县、永济三战中,自己有着什么样的分量。

毕竟是秦王府出身,李善也没必要出言相抗,只略略偏头走到一旁。

齐善行愣了下,脸上泛起怒容,但随即就看见淮阳王李道玄快步跟了过去。

低低问了几句,李道玄低声回了几句,李善轻笑一声,“道玄兄以为程名振何许人也?”

“兼资文武,治军理政,不可多得。”李道玄点头道:“年初截断洛水,逼迫刘黑闼出战……洛水大捷后,秦王兄多次盛赞。”

李善来回踱了几步,笑道:“道玄兄此次立下如此大功,犯些小错,乃是讨喜之举。”

不等李道玄开口,李善回头喝道:“将刘黑闼那厮提来!”

王君廓咳嗽两声却没开口,他是从陕东道过来的,通过蒋国公屈突通、尚书左右丞韩良、于志宁,以及从京中而来的李楷、尉迟宝琳知晓很多关于李善的信息。

而齐善行一无所知,立时大怒道:“刘黑闼祸乱山东两载,既然生擒,自当押送入京!”

“何为不共戴天之仇?”李善置若罔闻,喝道:“宝琳?!”

尉迟宝琳咧咧嘴转身就走,心想这厮如今气魄不凡,全无当日京中谨慎自省的模样。

齐善行还想喝问,却见李道玄、薛忠等人都默然无语,最让他奇怪的是,刚刚还和自己一起劝诫程名振的王君廓也保持了沉默。

在心里琢磨了下,齐善行用全新的眼神打量着那个少年郎,犹豫半响还是闭上了嘴……能让尉迟恭长子如此俯首帖耳,这样的人物自己还是不要多招惹的好。

不多时,披头散发的刘黑闼被押送而来,肩膀、大腿处均有伤口,但却都包扎过了。

程名振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右手不自觉的用力拽住腰间刀柄,双眼死死盯着刘黑闼。

穷途末路的刘黑闼看起来并无恐惧的神色,晃了晃脑袋甩开长发,视线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院中众人,齐善行、李道玄、程名振都是老相识了,刘黑闼的视线落在苏定方身上,“当日高雅贤软言相劝,某不得已出山,不料今日却见高兄义子。”

“此番投唐,官居何职?”

听到如此话语,苏定方神色冷漠,“若义父尚未阵亡,见汉东王引突厥入寇乡梓,必投唐而抗。”

刘黑闼胸闷难言,不从突厥借兵,自己如何能翻身?

但引突厥入寇山东,这是事实,刘黑闼也懒得再反驳,视线又落在李善身上,迟疑片刻。

“在下李善,字怀仁。”李善上前一步,笑容可掬,“对了,是夏王麾下国子祭酒凌先生为在下取的字。”

“凌敬……”刘黑闼神色晦暗,“若其肯辅佐……”

“罢了,罢了。”李善长笑打断道:“足下如今尚不知道何以战败吗?”

“是因为兵力不足吗?”

“是因为唐军善战吗?”

“是因为突厥北返吗?”

“不不,都不是。”

“当年夏王虎牢关一战败北遭擒,但河北十余州府尚在,夏王之子尚在,但夏王旧部却尽献山东之地以降唐。”

“为何?”

“自前朝大业年间攻伐高句丽以来,山东河北频多战事,民不聊生,官吏平民均思休战。”

“夏王于京中被斩,旧部不忿而战,足下方能于去年席卷河北,但今岁再起战事,引突厥入寇,更使民间凋零,田地荒芜,何人盼足下复起?”

李善从另一个角度来解说刘黑闼的战败,这番话说下来,在场众人大都是山东人氏,不由纷纷点头称是,薛忠笑道:“所谓剖析事理,不外如是。”

苏定方在心里想,或许这就是凌伯选择去京中的原因……山东之地,从北齐立国起至今,战事连绵百年,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就连刘黑闼也没话说,和年初被程名振断粮道不同,今年八月借突厥兵南下,正是田产收获之际,但实际上攻破那么多州府,收获的军粮颇少,以至于军中缺粮,最终因此而败。

“阿史那社尔赞你有子房之谋,陈平之智……果然如此……”刘黑闼惨然一笑,闭目不言。

李善退后几步,微微点头。

程名振大步走来,一脚将刘黑闼踢倒,不等后者反应,雪亮的刀光在空中一闪而过,刘黑闼的六阳魁首已然飞起,双目似闭非闭,脖腔喷出的血柱冲天而起,洒在地上的白雪上,显得触目惊心。

十一月初三,第二次复起席卷大半个河北的刘黑闼于魏县大败北逃。

十一月初四,李道玄、程名振率唐军于永济县外再败之,并生擒刘黑闼。

当日夜间,卫洲总管程名振于馆陶县衙内,斩刘黑闼首级,以祭亡母妻儿。

第一百五十四章 重礼 天才蒙蒙亮,脸上颇有憔悴之色的马周已经起床,推开窗户,一股寒气登时扑面而来,引得他浑身哆嗦了下。

身后的被窝里响起李善毫无睡意,中气十足的喝骂声,“还下着雪了,吃撑了开窗户?!”

自从抵达馆陶,马周一直是和李善睡在一个屋,毕竟地方太小,还好是两张床,不然李善肯定将马周踹到地上去睡……这厮太邋遢了。

“已经停了。”马周委屈的说:“某此次……用你的话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却如此无礼……”

三州联军出战,又是两个方向夹攻刘黑闼所部,期间沟通主要是靠马周完成的,的确功劳不小。

李善探头看了眼窗户已经被关上,才哼了声,“你也承认只有苦劳没有功劳了?”

马周哑口无语,骂道:“旁人都言你温文儒雅,仁义为先……”

李善愣了下,不由自言自语,“是了,是了……为何……噢噢,必然是近墨者黑,都是凌伯带坏了……”

“咳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在屋外响起,李楷提高嗓门,“怀仁,凌先生都到了,还不起来?!”

得,这次是背后诋毁被逮了个正着,李善穿好衣服出门不意外的看见凌敬那张黑脸,只能讪讪上去说了几句软话……后面的事还得这老头儿出力呢,别到了这时候尥蹶子。

李楷好笑的看着这一幕,好友在京中一度处境艰难,但无论何时何地,面对何人,从来泰然自若,即使在秦王面前也能激言相向,不料如今面对凌敬却是这副模样。

等李善洗完脸刷完牙,对门的周氏端来饭菜,李楷这才说起正事,“听闻昨夜程名振斩刘黑闼首级?”

“嗯。”李善随口应了声,偏头看了眼周氏,“这是萝卜?”

“呃……是莱菔。”

凌敬是个人精,早就看出了端倪,周氏孤苦伶仃寄人门下,才双十年华在苏家不尴不尬,苏母让周氏每日送来房事,搜罗衣物洗涤,显然是有意送出门。

李楷在一旁追问,“听闻是怀仁许之?”

“老母妻儿之死,如此大仇,不共戴天。”李善解释道。“更何况,道玄兄、田总管此番大胜,犯点小错,甚是讨喜。”

李楷若有所思,这个思路不仅适合李道玄、田留安,同样也适用于李善本人……这段时日,李楷也住在这条巷子里,全面知晓李善这一个月在山东河北的所作所为。

可以说,刘黑闼之败是有其必然因素的,但却在这时候败北……或者说赶在东宫太子李建成出征之前败北,李善是起到不小的推动作用的。

一旁的凌敬可没那么好糊弄,冷笑道:“德谋视此子何许人也?”

李楷听听这话有点不太对,眨眨眼没吭声。

没人搭台,凌敬只能咬咬牙继续往下说:“诸番谋划,无不深远,许程名振斩杀刘黑闼,何等大事,他日回京,若东宫以此寻衅……”

“这个……”李楷向好友投去询问的视线。

的确如此,许程名振斩刘黑闼首级,太子李建成可以,秦王李世民可以,齐王李元吉可以,甚至淮阳王李道玄也可以。

但尚未出仕,名义上只是随军打理粮草账目的李善,不可以。

说得好听点,这叫狐假虎威,那只老虎自然是李道玄,这个锅他八成也愿意来背……但李善不这么想,因为连李楷都从尉迟宝琳那听到了消息,显然李善、李道玄没有封锁消息。

说的难听点,这叫以下克上……哪个上位者想要这种下属?

面对李楷的疑惑,李善轻笑一声,“昨日永济渠边,大战未起之际,程名振言若许其斩刘黑闼首级,则日后受秦王驱使。”

凌敬眉头一挑,心里的疑惑更加深了……不是为了程名振,而是为了秦王李世民。

这显然是李善给秦王送上的一份厚礼。

但为什么面前这个少年郎那么看好秦王?

按理来说,就算李善明晰朝局纷争,但尚未入秦王府,他如何判定秦王必能夺嫡?

纵横沙场不败,所向无敌,最终却在朝局中落败身死……这样的例子,凌敬能不断气的连续报出几十个名字。

你秦王再能打,难道比得上白起、李牧、周亚夫、卫青这样的名将?

而且还不是普通的朝局纷争,而是事败必然身死的夺嫡战场。

李楷微微蹙眉,“年初随殿下征伐河北,某也知程名振之名,其人颇有胆气,于洛洲城西击鼓,使刘黑闼主力不得北上击幽州军,后断粮道,使刘黑闼不得不出城决战……”

“此人名气不显,在夏王麾下为一县令,投唐后为永年县令,但实则文武双全,乃山东第一流的俊杰。”凌敬轻声道:“若其投入秦王府中,接下来收复河北,安抚山东诸州……”

李楷听得连连点头,刘黑闼如今兵败身死,接下来主要是两件事,其一收复河北失陷的诸州,其二是安抚山东,而这两件事程名振都是主要的操作者。

两人说个不停,一旁的李善只顾喝着粥,吃着小菜,直到肚子饱了,接过毛巾擦擦嘴,才说:“两个月前,在下随长安令从军,在武陵县内长驻,曾遇魏玄成,几度相谈,此人对程名振颇为赏识。”

凌敬嘴角动了动,狠狠瞪了眼李善。

一旁的李楷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程名振欲投东宫?”

“魏玄成乃太子洗马,为太子心腹,悄然出京,随齐王出征,显然有窥探山东俊杰之意。”李善笑道:“魏玄成本为山东名士,又曾出仕夏王,想必早有谋划,如何会错过颇有战功,却与秦王有隙的程名振呢?”

“有隙?”

“年初洛水大捷后,听闻秦王不许程名振追击刘黑闼?”凌敬冷笑道:“刘黑闼复起,齐王顿足不前,东宫有亲征之意,若是太子许程名振斩刘黑闼首级……”

李楷用崭新的眼神打量着若无其事的好友,当日在京中已是令人侧目,入河北山东月许,却是光彩耀人,不可夺目。

许程名振斩刘黑闼首级,其一是为了招揽程名振,为接下来安抚山东做预备,不说其他的,仅以程名振之才,在秦王府内也是出挑的。

其二,李善从种种迹象判断,东宫是有招揽程名振的企图的,而程名振也很可能知道李建成有亲征之意,要不是怕刘黑闼再次逃窜草原,这一次不一定会出兵。

东宫在山东最重要的两个人,河北道行军副总管原国公史万宝已然自尽,洛洲总管庐江郡王李瑗弃城而逃,如果李善将程名振推入李世民怀中,就意味着斩断了东宫在河北的所有谋划。

李善相信,李世民会喜欢这份重礼的。

第一百五十五章 报捷 几人在屋里聊着天,凌敬貌似无意的向李楷打听李善的家人,似乎想从这儿找到点端倪。

如此少年英杰,不是陇西李,不是赵郡李,偏偏又祖籍陇西成纪……类似的家族也有,比如李唐皇室。

不过,虽然和淮阳王交好,但显然不是李唐宗室子弟。

李楷恭恭敬敬的有问必答,但到关键地方就一笔带过,马周倒是肯说……可惜他所知甚少,只聊起前几个月朱家沟遭袭等事。

外面突然有马儿嘶鸣声响起,几个身影大步走来,为首的是这两日一直在魏县收拾残局的田留安。

“回来了。”李善起身点头,“赵大,去请淮阳王。”

田留安的面容颇有风霜之色,估摸着天没亮就启程了,身上衣衫上还有未融化的雪迹,拱手道:“此次随某一起来的,还有百名伤员,还请……”

“都送到这儿来了?”李善搓搓手,“原本准备等事毕,今日就启程去魏县。”

想了想,李善忍不住埋怨,“运送伤员,颇有讲究,随意挪动都可能加重伤势!”

“都送去晒谷场的帐篷了?”

“好,朱八,把人召集齐了,跟我走!”

看李善拔腿就要走,田留安眨眨眼,“李郎君,捷报……”

李善冲着凌敬扬了扬下巴,接过周氏递来的斗笠……凌敬冷然呵斥道:“急什么?!”

“人命大过天,能不急吗?”

凌敬在心里暗骂了几句后,才从袖子里取出三份写好的报捷文书放在案上。

田留安一一看过,迟疑着低声问:“凌先生,为何要分成三份?”

“自然是有用的。”

刚刚进门的李道玄看完,脸色变幻不定,忍不住瞄了眼凌敬,虽然他不知道内幕如何,但能猜得到,必然和东宫、秦王夺嫡相关。

“这是第一份,这是第二份。”凌敬随手将三份文书调换了个位置。

这次田留安脸色都变了,一旁的李楷咧咧嘴,他是亲耳听着凌敬、李善商议此事,也是亲眼见凌敬执笔的……虽然凌敬、李善言语机锋,但李楷也能听得懂五六成。

看看众人脸色,凌敬嗤笑道:“老夫山东人氏,此生未入关中,不知唐廷纷争!”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不是我的主意。

我哪里知道长安中那些明争暗斗……这等于是在说,这是李善的手笔。

“凌伯客气了,客气了。”李善连连推辞,“报捷文书,何等大事,田总管托付凌伯,在下一介小辈,何敢干预?”

这句话……基本上大家都当成没听见,你虽然是一介小辈,但干预的事难道少了?

一直迟疑的李道玄的神色渐渐平稳下来,伸手道:“拿来。”

一旁的薛忠取出个盒子,李道玄从中挑出一枚印章,在三份报捷文山上盖上章。

田留安也只能照葫芦画瓢,事实上他从魏县赶回馆陶,就是为了在报捷文书上盖章……毕竟之前还不知道追击刘黑闼战果如何。

凌敬束手冷眼旁观,李楷拱手道:“田总管,在下率十骑南下,急行入京。”

“反正要绕行……去一趟洛阳吧。”李善想了想,“蒋国公足可信赖,如今魏县数万俘虏,再加上接下来洛洲、贝洲……军中不计,民间粮草不济,必陕东道相输。”

顿了顿,李善补充道:“无圣人诏令,无秦王之令,亦无尚书省文书,不可大肆行事,但至少要稳住魏县城外数万俘虏。”

李楷早已经准备妥当,就连亲卫都已经挑选好了,李善迟疑了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过去,附耳道:“秦王亲启。”

“必不负所托。”李楷收好书信,笑道:“此行见诸位扫平刘黑闼,平定山东,战功赫赫。

可惜不能亲眼见大军北上收复诸州,他日京中重逢,当把酒言欢。”

目送李楷急行离去,马周低声道:“适才言绕路去洛阳,或许蒋国公会封锁消息……但也瞒不了多久。”

田留安未有捷才,李道玄却反应过来了,“需立即挥军北上……李德谋适才已然提及。”

凌敬冷笑道:“听闻齐王颇为不肖?”

齐王李元吉名气也不小,毕竟连李唐龙起之地太原都弄丢过呢。

不过,凌敬这句话的意思,齐王会那么不要脸?

在陕东道顿足将近两个月,看着刘黑闼从定州一路打到魏洲,几乎席卷整个河北道,如今看到刘黑闼败北,就要挥军北上来摘桃子?

“去岁秦王扫荡中原,回京论功,齐王亦是上将。”李善笑道:“田总管,秦王迎击夏王,听闻是齐王总管洛阳战事,可有胜绩?”

田留安呃了声,他自然听懂了这一番话,李善的意思是……李元吉就是这么不要脸啊。

去年李世民迎击窦建德,实际上掌军的是蒋国公屈突通,李元吉只是名义上总管,而且还出击一次,行军总管卢君谔战死。

就这样,李元吉回京受封赏,骑马入京,为上将,加司空,赐衮冕之服、前后部鼓吹乐二部、班剑二十人、黄金二千斤。

听到消息,立即领军北上摘桃子这种事……李元吉是真的干得出来的。

田留安来回踱步,反复思索,而李善拉着李道玄走到角落处。

“王君廓可曾提起回陕东道?”

“尚未提起。”李道玄迟疑了下,“但领兵追击刘黑闼残军,王君廓不列头名,程名振又斩刘黑闼首级……王君廓颇为不悦。”

“魏县大胜,足够分润了。”李善低声道:“此次领军北上,让王君廓单独领兵……”

“怀仁何意?”

“别让他回陕东道。”

李道玄迷茫的眨眨眼,突然浑身一个激灵,“你的意思是……”

“只是胡乱猜测。”李善只留下这句话就转身出了门。

整整一天,李善在帐篷里做手术一直做到两只手发颤,不过手术效果还不错……因为那些伤势过重的,田留安干脆都没送来。

一直到检查完病房,李善疲惫的回了巷子,才从马周那知晓,今日午后,李道玄、田留安传令,诸军北上收复河北道。

王君廓单独领军北上贝洲,侧击洛洲。

齐善行领兵从魏县渡永济渠,由相州北上攻洛洲,再与王君廓所部向北攻打刑洲、赵州。

李道玄、程名振领兵北上贝洲后,一路向北收复冀州,会与齐善行、王君廓在深州会师。

田留安坐镇魏洲,使薛忠领兵向东,收复沦陷不久的博州、德州。

李善满意的点点头,虽然兵力不足,但除了洛洲之外,其他各州都是迎风草,收复难度并不大……等李元吉北上,只怕尾巴都搂不到。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不争气 东都洛阳,控以三河,固以四塞,向来是中原最为重要的都城。

但这个时代的洛阳城,和此前的洛阳城并不是同一座都城。

大业元年,隋炀帝诏将作大匠宇文恺在洛阳旧址边择地营建东都,前后不过十个月,一座穷极壮丽的巨大都城拔地而起。

在这方面,隋朝可能是历史上独一无二的朝代,立都长安,新建大兴,迁都洛阳,另建东都……短短几十年就新建了两座都城,而且都是在一年之内完工的。

太能浪了,难怪那么快就夭折了。

武德二年,唐军攻洛阳,太子李建成为主帅,秦王李世民为副帅,可惜无功而返。

武德三年,秦王李世民率军再攻,直到武德四年,终一战擒两王,从此之后,洛阳成为了李世民的地盘……这是得到圣人李渊默认,太子李建成也不得不认可的事实。

两个月前,齐王李元吉率三万大军由河东道南下,驻扎黄河边,距离洛阳不过数十里,迟迟不肯北上……这使得洛阳城内,准确说是陕东道大行台内部颇为杂乱,各种流言蜚语漫天飞舞。

一直和京中秦王保持书信来往的屈突通最为忧心,他是前朝老臣中少有的依附秦王府的重臣,一旦秦王败北,处境最为堪忧。

紧锁的眉头一直到李楷奉命由京中而来之后,但屈突通也没想到,不到十日,李楷就渡河南返,而且带来了一个让他欣喜若狂但也不敢相信的消息。

不仅是屈突通,他的左右副手于志宁、韩良也不敢相信,去年纵横河北,所向无敌,让李世绩、张士贵等诸多名将手足无措的刘黑闼已被擒杀。

李楷不得不耐着性子,用沙哑的声音将战事大致描述了一遍,“李怀仁筹谋定策,马宾王沟通来往,淮阳王、田总管并相州、卫洲出兵,魏县大败刘黑闼,后在永济县再败,卫洲总管程名振斩刘黑闼首级。”

面前这三位都是久历宦海的人物,听李楷这番话,都不自觉的眉头一耸,互相对视了几眼。

河北唐军,以淮阳王为首,秦王之命,由田留安主持战事……但李楷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最先说出的是李善李怀仁这个名字。

屈突通、韩良还没见过李善,但于志宁对一个多月前见过的那位少年郎印象非常深,不禁叹道:“正可谓久旱甘霖!”

东宫挟亲征河北,欲染指陕东道之心已然昭然若揭,蒋国公屈突通还好说,京中消息,于志宁、韩良两人都有可能被踢开。

在这时候,刘黑闼败北,而且被擒杀,不管对于秦王府,还是对陕东道大行台的秦王一脉官员来说,都是一场及时雨。

李楷不敢再耽搁,迅速将魏县急需粮米之事告知,又请屈突通封锁消息,不使齐王立即知晓,然后自己连夜离开洛阳,在十名亲卫的护佑下,急行北上入京。

……

十月初七。

武陵县城外的庄园里,一早上就频频有骏马嘶鸣的声音,不多时,数十骑驶出大门,齐王李元吉一身猎装,手持大弓,虽知冬日少有鸟兽,却也兴致勃勃。

庄园门口,李乾佑双目无神的看着李元吉远去的背影……眼神中带着绝望。

没辙啊,人家齐王是,不出猎,毋宁死!

顿足此地已经快两个月了,李乾佑早早献策,但齐王不纳……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那时候太子洗马魏征还在呢,那是太子李建成的心腹,齐王麾下大军动向必须遵循东宫之意。

等魏征回京,李乾佑再献策,齐王还是不纳……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不久就传来战报,下博大败,三万唐军全军覆没,淮阳王李道玄、原国公史万宝生死不知,刘黑闼大军南下。

但等刘黑闼攻陷洛洲,重立都城之后,李乾佑再也忍不住了。

的确,魏洲、相州两地的总管都是秦王一脉的将领,但卫洲总管程名振与秦王有隙……这些都是东宫和齐王府早就看清了的。

李乾佑建言,使偏师北上,助程名振守御卫洲,以待京中消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都是攻守兼备的策略。

但李元吉毫不理会……李乾佑现在只恨,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被逼着入了齐王府?!

这位亲王……堪称无心胸,无谋略,无远见!

世家大族,各择其主,这是河阴之变后,五姓七家的潜规则,如荥阳郑氏,嫡女为太子妃,而郑仁泰是秦王心腹。

陇西李氏丹阳房也如此,但李乾佑有点倒霉……最早李靖曾短暂的在秦王府的前身秦国公府待过,但很快就离开了。

之后李世民挥兵定关中,攻河东,扫荡中原,李靖都未跟随,而是受圣人李渊诏令随李孝恭攻略蜀中、江南。

当然了,李靖离开秦王府之后,李客师就入了秦王府,而且颇受秦王重视。

李乾佑有点倒霉,他出仕的时候……正好李客师已经入了秦王府,而李靖受圣人重用……这在很多人看来,李靖和东宫是有天然的瓜葛的。

所以,在无奈之下,李乾佑最终只能选择齐王。

在李乾佑看来,齐王年少时浪荡,一度丢掉并州太原,但毕竟是圣人嫡子……说不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呢。

现在,李乾佑完全没有那种期盼了。

说到底一句话,不争气啊!

“乾佑兄?”荣九思踱步过来,笑道:“听闻刘黑闼猛攻魏洲,不知胜负如何……”

李乾佑叹了口气,“如今天寒地冻,城外少有人迹,战报寥寥……田留安性情坚毅,精通兵法,应该还能再撑一段时日。”

自从马周抵达卫洲,程名振决意出兵后,再无战报南下……而齐王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上面,压根就没派人去打探。

荣九思窥见李乾佑脸上沮丧的神情,笑着将话题扯开……齐王对这种五姓七家子弟,有着复杂的情绪,既羡慕对方的家世,同时也忌惮对方广阔的人脉,要知道李乾佑的兄长李客师可是秦王的心腹。

荣九思入齐王府多年,知道李元吉此人,虽然飞扬跋扈,虽然心性不定,虽然文武均无建树,但仅凭圣人唯有三个嫡子,李元吉心中是有着野望的……只是不希望李乾佑看出来而已。

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对于李元吉本人来说,还有比顿足不前更好的选择吗?

“说起来,魏玄成又来了封信,询问李善下落。”荣九思叹道:“也不知道此子如今在哪儿……”

李乾佑知道这句话实际上是在说,也不知道李善如今是生是死?

想到这儿,李乾佑又是一阵头疼难耐,自己花了不少的心思携李善随军,实话实说,对方真的帮了不少忙,没想到自己却没能有所庇护。

想起那个微微一笑言只是略懂的少年郎,李乾佑心里满是哀意,他已经仔细问过了,押运粮草至刑洲后,李善可能留在刑洲,也有可能去了冀州。

毕竟齐善行、李道玄都是秦王一脉,而李善颇得秦王赏识。

就在武陵县城外李乾佑心伤之时,馆陶城内的李善脸上喜色一现,随即满是为难的推辞道:“伯母……这不好吧?”

李善嘴里推辞着,眼角余光瞄见脸上满是羞色躲入内屋的周氏……啧啧,看看这身段,真不是小蛮能比的。

第一百五十七章 香艳的误会 双十年华,容貌精致,身段风流,一手好厨艺,不求正室之位,而且还附加“小寡妇”的独特属性,这让李善实在难以拒绝啊。

虽然李善口口声声都是推辞,但微笑着的苏母轻而易举的察觉到……李善的推辞之意简直就如雪遇滚水一般不堪一击。

“也是个苦命人,她是定州人氏,虽是小门小户,但却也丰衣足食。”苏母轻声道:“乱军破城,家破人亡,遭劫掠而去……”

“若是怀仁不肯接纳,只能留于山东……”

“伯母,这是为何?”

苏母叹道:“本是未亡人,偏偏才年方二十,此番迁居长安,定方如今二十有三,不能再拖了。”

李善呃了声,这话说的委婉……其实就是在说,公壮叔大,瓜田李下。

其实这也是苏母在解释,周氏和苏定方那是一点瓜葛都没有的……甭担心,这小寡妇没什么手尾。

“伯母真是好心肠。”话都说到这地步了,李善也只能勉为其难,“先一同去长安,若是周娘子不嫌弃,可陪伴家慈几日。”

这是在说,即使是纳妾,那也要过老娘那一关……换句话说,我这一关是敞开门畅通无阻的。

苏家虽不是望族,但也是乡野豪族出身,这般拐弯抹角的话苏母一听就懂,笑道:“也好……此番老身险些归于黄泉,一来是怀仁妙手回春,二来有赖周娘子细心照料。”

里屋就在隔壁,周氏有点焦急,前面那些言语她完全没听懂……只听见李善没应下,而是让自己去服侍其母。

苏母缓缓道:“老身有意收其为义女。”

李善情不自禁的打了个饱嗝,今儿早上吃的是周氏做的羊肉汤饼,足足两大海碗,有点撑。

这老太太可真是个人物啊,李善情不自禁的想,拐着弯将人塞来,而且还是以苏定方义妹的身份……这已经不仅仅是李善纳美妾了,已经几乎将李家和苏家绑在一起的纽带了。

要知道苏家可不是世家大族,而且人丁稀薄,是没有首鼠两端的资本的。

不知道这位老太太在历史上有没有留下名号……李善眯起了眼睛,既然已经撕掰不开了,那就干脆全压上去,这不是个普通妇人能做出的选择。

良久之后,李善才低声道:“侄儿未扯谎,的确不是陇西李氏子弟。”

“老身知晓。”

“伯母,唐廷局势纷乱,秦王军功盖世,遭人觊觎,京中夺嫡之战,秦王并无胜算。”

苏母笑着拿起茶盏,“老身这条命,凌先生性命,还有那许多村中老幼性命,均赖怀仁所赐……生死无怨。”

沉默许久,李善噗嗤笑道:“伯母这性子爽利的很,和母亲必然谈得来呢。”

“那是好事。”苏母笑吟吟道:“若有空屋,当比邻而居,日日往来。”

“伯母放心,侄儿已托李德谋带话,待得山东事毕,回返长安之际,必有新建宅院。”

在凌敬打定主意之后,这两三日已经送了好些书信出去,也不知道到底能招揽多少人来,却只问李善……朱家沟的屋子够不够。

李楷离京南下之前,几次去朱家沟探望朱氏,几个月前千余难民盘踞在朱家沟,之后陆续回乡,但也有四五百人留下定居,正好冬日无事,人手倒是不缺。

李善又问了几句苏母伤势之后,转身出屋,带着朱八等人去了诊所……还有二三十人的手术没做完呢,不过李善也学乖了,用种种土办法止血,所以能截肢保全性命。

又是一日劳累,李善像个机器人一般高速远转,不管是脑子还是手脚……甚至情绪也一样。

到夕阳降落之时,几个青年抬着一个胳膊上血流不止的青年进来。

青年脸色惨白,不仅仅胳膊在流血,裤子上也有血迹渗出,肩头还有一段被截去大部分箭支的箭头。

正在忙碌最后一个伤员的李善斜斜瞥了眼,手上动作不停,前两日才让城中铁匠打制的小刀轻柔的划开伤员的胸膛,登时血流成河。

对于截肢止血,李善或许还有些办法,对于这种手术,只用过电凝止血、钳夹止血的李善实在是没辙,只能加快手速。

但在其他人看来,特别是在刚刚进来的这青年看来,一个戴着口罩的古怪人手持匕首,从容的将伤员的胸膛划开,一只手扒着胸膛的伤口,一只手在里面翻着那些器官,还时不时低下头去仔细看几眼……

“擦汗。”

被布粗糙的擦着脸、额头的李善有点不爽,这活儿就应该让女护士来干。

片刻后,李善手一停,直起身来,大步走开,洗了洗手,随口道:“抬走。”

几个亲卫熟练的将台上的伤员……不,尸体抬到门板上,准备拉出去记名,掩埋。

“下一个。”

两个青壮一个抓着胳膊,一个抓着脚,刚刚目睹了一场失败手术的青年忍不住高声吼道:“不不,某对唐军有功,有大功!”

“大唐仁义更甚夏王,岂能如此杀戮?!”

送人来的青年大为诧异,下意识的去摸腰间,“你不是我军士卒?!”

明明送来的青年衣着唐军制服,不料却是冒充的。

“罢了。”

李善对此倒是无所谓,反正增加点熟练度的事……而且接下来,给刘黑闼所部士卒疗伤,是怀柔地方的必然手段。

小心的洗着小刀,李善心想河北的铁匠水平挺高的,锋锐、坚韧……不过自己带来的那些刀具都是普通铁匠打制,不知道京中工部下面的将作大匠有什么水准。

看李善手持小刀转过身,已经被抬上来的青年疯狂的扭动身躯,“魏县大战,某军中焚烧粮草,助唐军大胜……”

“什么?”李善愕然,“那场火是你放的?”

“是是是,是某放的。”青年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了,“早欲投唐军,无奈不得其门……”

李善听苏定方说过魏县大战的经历,没有那把火,唐军也必胜,因为程名振已然率军渡河迂回,但有了那把火,唐军才能迅速击溃刘黑闼主力,才能迅速调集兵力追击刘黑闼残部。

换句话说,刘黑闼本人的生死,和这把火也是有一定关系的。

李善的眼神变的柔和起来,就在青年觉得逃过一劫的时候……李善走到台边,轻笑道:“放心,待会儿我动作快点。”

虽然浑身鲜血淋漓,又因为气温导致血肉相黏,但李善检查了一遍,没有太重的伤势。

青年脸色惨白,这句话什么意思?

动作快点……意思是不折磨人,直接割喉吗?

李善很快反应过来了,台上的伤员似乎误会了,不过他也没解释,只伸出持刀的手比划了两下。

这时候,朱八突然进来,附耳小声说:“大郎,周娘子送饭来了。”

话音刚落,拎着篮子的周氏小步走进帐篷,抬头看见李善,露出一丝腼腆的笑容。

李善愣了下,这间帐篷是手术室,到处都是血迹,周氏却不惊不乱。

正要开口,突然台上疯狂扭动的青年身子一僵,目瞪口呆的盯着周氏,“三……三妹?”

哗啦啦一声,周氏手中的篮子坠落,猛地扑到台边,“二哥,二哥!”

在一阵纷乱的饶命、救命的混乱之后,李善才理清楚头绪。

周二郎也挺倒霉的,魏县大战刚开始的时候,他就率部下东窜,然后转道向北,结果被去收复博州、德州的薛忠所部撞了个正着。

手下基本上死光了,周二郎本人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结果在距离馆陶不远的地方伤重不支,这厮是个鬼机灵,早早换上了唐军士卒的衣服,结果被斥候发现送到了城内。

“这个……不好办啊。”李善摸着下巴上的绒毛,“冒充唐军士卒,本是死罪……”

处理完伤势的周二郎已经被送去隔壁了,帐篷里只有李善和周氏两人。

“求郎君怜惜。”周氏屈膝半蹲,扬起的小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

听了这句话,已经做了两个月和尚的李善有点忍不住,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哎呦,还害羞的转过脸去。

李善心里啧啧两声,右手笼起,两根手指抿了抿那晶莹剔透的耳垂。

周氏身子一颤,却没再躲开,心里一片苦楚。

李善觉得自己今天早上说的够明白了,现在只是提前消费而已。

而周氏只觉得……李善明明不肯纳自己为妾,却要轻薄自己,显然只是馋身子而已,毕竟自己曾为他人掳掠。

“待某问过田总管……”李善拉起周氏,右手一卷,小巧玲珑的身子已经坐在了大腿上。

这次周氏不仅脸颊,就连可见细微绒毛的脖颈都一片绯红……古代良家女子,还真撑不住这个。

“若某放过你二哥……”

“奴家……”周氏一咬牙,大滴的泪水滴落,“全凭郎君做主。”

毕竟是厚道人啊,李善突然感觉自己真不是好东西,本是根正苗红的无产者出身,怎么现在变得如此不是玩意?

难道我被这个时代改变了?

李善咳嗽两声,扶着周氏的小腰起身,“伯母托付,义不容辞,此事自当一力承担。”

看到李善突然变了个模样,周氏懵懵懂懂,半响后迷茫的低声说:“奴家愿服侍老夫人。”

李善呃了声,忍不住探头低声说:“今日晨间,没听清楚吗?”

“就算要纳你过门,也要问过母亲的。”

“等回长安后吧。”

周氏的嘴巴张成了O型,“郎君,郎君……”

盯着剔透微红的耳朵,李善忍不住又伸手摸了把,这次周氏突然后退一步躲开,身段利落的很,脸上却颇有喜色。

“马周那厮随薛长史去了博州,今夜记得留点热水给某泡脚。”

对于一个曾经一度衣食无忧,之后家破人亡被强娶,再之后寄托苏家的弱女子而言,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苏母将周氏收为义女,许给李善为妾,是有着利益驱使的。

但从李善这个角度来说,没有私欲……他只是馋身子而已。

于是,等李善完成今天所有工作回家之后,周氏给他准备的热水别说泡脚了,泡澡都够了。

“这木桶不会漏吧?”

“郎君说笑了。”周氏解开李善的发髻,放在水里用手慢慢洗这,时不时用勺子舀起热水浇在李善的脖颈、额头上。

李善疲惫的靠在桶侧,两个月没洗过澡了,而且还长途跋涉,身上都攒出一层厚厚的泥垢。

“手劲儿还不小呢。”李善随口调笑,又说:“你二哥已经送去巷子里,那儿条件好,饭菜都比这儿好,已经叮嘱过赵大他们了。”

周氏的小手用力搓着李善的胳膊,“谢过郎君,田总管……”

“放心就是。”李善懒洋洋的说了句,这等小事田留安怎么可能不给面子,“说起来,此次魏县大捷,你二哥也有些功劳,他可想从军?”

“二哥自幼习武,骑的劣马,力挽强弓,但如今家中唯其一个男丁……”

李善捉住周氏的小手,“朱家沟多有宅院,就算不够,家中宅子也够……”

周氏微微用力却拽不回右手,只能任由李善握着,换成左手为李善搓着身子,小声问:“听闻郎君尚未娶妻?”

“怎么,怕主母苛待?”李善调笑道:“别担心,有某疼你就行。”

说着话,李善一侧头,脖子一探,嘴上用力,将一条细嫩香舌卷进嘴里,细细品尝。

这方面李善还真没有太多经验,前世因为颜值……主要是因为心系学业,李善就没谈过恋爱,除了理论知识之外,主要就是洗了几次澡,洗了几次脚。

去洗澡洗脚,舌头还真锻炼不出什么经验……大家懂得。

不过这一世,有小蛮在,李善的经验值飞速增长,不一会儿,周氏已经双颊晕红,迷迷糊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李善拉进了澡桶里了。

听见隐隐水花声,凌敬无声的嗤笑,几步进了对门,“晨间道貌岸然,夜间即……”

苏母笑吟吟道:“少年人压不住性子也是常事。”

凌敬叹道:“约莫春节前后启程,此去长安,欲有所为,但此番行径,实在福祸难料。”

凌敬那双眼睛多毒啊,在他看来,李善此人各个方面都无可挑剔……就是太好色了点!

一路南下,只要没事,李善总是不自觉的瞄着马车,时不时就要进去查看苏母伤势,显然是另有所图。

呃,不得不说,人对人的第一印象是非常重要的,毕竟凌敬初见李善……后者刚刚将凌敬的孙女上衣扒开,看了个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第一百五十八章 厚此薄彼 长安,十一月初八。

已是深冬,长安城也披上了一件洁白的毯子,一早就站在承乾殿门外的李世民放眼望去,遍地雪景,虽无山川之壮丽,却有楼阁之秀美。

只是这样的景色,自己还能看几日呢?

这些时日,围绕着河北战事,东宫、秦王府你争我夺,闹得不可开交,说是为了河北战事,但实际上焦点却在陕东道。

东宫一力坚持调换陕东道大行台尚书左右丞于志宁、韩良,而秦王府这边激言相辩,这两位都是秦王府的嫡系心腹,李世民甚至都不认之前许诺东宫节制陕东道大行台一事了。

反正对李世民来说,现在拖延才是正事。

而东宫也不傻,在河东安排了人手,探听到了突厥大军可能北返的消息。

现在好了,之前秦王府催促东宫出兵,现在是李建成要亲征,而李世民在拖后腿。

闹得最后,太子李建成使了个绝户计,在圣人李渊面前放话……二弟军功盖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还是二弟提军亲征吧,必然大胜,战后再设河北道行台。

李世民已经是益州道行台尚书令、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如果再加上河北道行台尚书令。

啧啧,那就意味着,除了岭南、江南之外,李渊的政令也就在关中、河东起作用了,其他地方都是李世民的势力范围。

李建成这一招说不上多巧妙,但却挺毒挺狠,以至于李世民不得不站出来说了一大堆口不应心的话……比如孩儿多年征战,频受刀伤,人困马乏,还望父亲体谅一二。

于是,李渊大手一挥,命工部追加人手建弘义宫,以供二郎修养……换句话说,李世民就快要被赶出皇城了。

在这种情况下,李世民不得不忍气吞声,退了一步,容太子节制陕东道大行台。

而今日,就是圣人下诏之日。

“夫君何以如此郁郁?”秦王妃将一件大衣披在李世民肩头,轻声道:“潜龙困水,但终究腾渊而起。”

李世民握住妻子的手,苦笑道:“至今尚未有消息传来,或许是孤太过心急……淮阳难以独当一面,田留安、齐善行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少了些锋锐。”

秦王妃没有再说什么,只默默的陪伴着丈夫,久久在台阶上伫立。

空中又有雪花飘扬,一股劲风吹来,李世民上前一步,任由大片雪花扑面,将妻子拦在了身后。

“差不多到时辰了。”李世民深吸了口气,举步下了台阶,往两仪殿方向走去。

圣人李渊说不上是多勤勉的君王,朝会不过是个摆设,主要议事就是在两仪殿。

太子出征,如此大事,朝中重臣齐至,尚书左仆射裴寂,尚书右仆射萧瑀,中书省中书令封德彝,门下省侍中陈叔达、裴世矩。

除了皇子之外,这五个人是如今真正的宰相,中书省、门下省都是长官出任,尚书省因为尚书令是李世民兼任,所以左右仆射也被视为宰相。

太子李建成早就到了,正和李渊、裴寂聊着天,一旁的封德彝是个滑头,随口敷衍,裴世矩是只老狐狸,只闭目养神,萧瑀、陈叔达两人性情刚烈,闭口不言。

虽然不是尚书高官官,但因为备受圣人宠信,尚书左仆射裴寂实际成为了首相,对圣人有着相当强的影响力,而他和东宫的关系极为亲密。

对于已经持续了三个多月的河北战事,李渊心中有着颇多不满,呃,实际上刘黑闼六月份就起兵南下,到现在都半年了。

但战局是在一个月内急转直下,刘黑闼破定州后,似乎笃定身后的幽州罗艺不会出兵,大肆南下,下博一战覆灭唐军在河北的主力,如今攻入魏洲,即将饮马黄河。

在这种情况下,长子次子互相扯后腿……李渊自然不满。

李渊很清楚李建成为什么一直拖延出兵的时日,无非是想等寒冬之时,突厥大兵北返……这也无可厚非,李世民催促东宫尽快出兵,实在是包藏祸心。

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不用李建成,如何压制二郎呢?

但李渊也不得不承认,在这方面,李建成比二郎差的有点远……拖延至此,虽然稳妥,却失了锐气。

对于一个太子来说,这是正确的选择。

但对于希望立下军功来压制秦王的太子李建成来说,这是个让他难以在军中树立威望的选择。

武德四年十二月十六日,李世绩在洺州兵败,全军覆没,仅以身免,战报在十九日传回长安。

秦王李世民当日请命出征,仅仅三天后,十二月二十二日,已经没有其他选择的李渊命李世民出兵讨伐刘黑闼。

天下人的眼睛都没瞎,但也都不是什么都看得见的……他们不会看到李世民出征的时候,不会有突厥大军来袭,只会看到败绩传来,秦王挺身而出。

当然了,去年的刘黑闼大军兵锋锐利,绝非今年可比。

同样的道理,他们只会知道,淮阳王李道玄十月初败北,而太子李建成一直到十一月初才自请出征……和秦王简直没办法比啊!

殿内突然安静下来,李渊直起身子,投向缓步入殿的次子李世民的视线中夹杂着复杂的情绪。

这是个让他骄傲自豪的儿子,尚未加冠即两战定关中河东,扫荡中原一战擒两万。

这也是个让他忌惮头痛的儿子,如此军功,如此威势,让长子的太子之位摇摇欲坠,甚至让自己都有风雨飘摇之感。

李渊当然清楚,论资质,论能力,论领军,绝大部分方面李世民都强于李建成,但册立太子,从来是立嫡立长。

立贤,那是万般无奈的选择,也是会影响整个王朝的选择,甚至是可能动摇唐朝统治基础的选择。

从长远角度来说,选择立嫡立长是维持这个王朝延续的选择……不得不说,李渊的考虑是有道理的。

殿内的气氛有些压抑,裴世矩双眼似闭非闭,他虽是门下高官官,但少涉政事,毕竟门下高官官侍中是定额两人,还有个陈叔达顶在前面。

裴世矩在前朝名列选曹七贵之一,长于识人,一生见识过无数才华卓越之人,但对面前这个才二十四岁的青年,有一分佩服,但更多是九分警惕。

裴世矩清晰的记得,当年的晋王是如何从嫡次子一跃而为太子,又如何轻而易举的在十来年内让强大的隋朝衰落。

想到这儿,裴世矩眼角余光瞄了眼裴寂,或许堂弟的选择是对的,或许女婿入东宫是对的。

这也是朝中很多重臣都并不希望看到秦王入主东宫的一大原因,初建国,平天下,李建成无失德之举,平稳过度才是正理,隋炀帝前车可鉴。

裴世矩重新闭上了双眼,身边的陈叔达昂首道:“陛下,秦王有罪否?”

“陈卿这是何意?”

“若无罪,何以无座?”

李渊愣了下,视线一转,瞪了眼长子李建成……后者也是无语,真不是故意的,我还没这么小气!

但在场诸人不会这么想,李世民面无表情的坐在裴寂的上首……平时他会谦虚的另选位置。

但从位次来说,身为尚书令的李世民是有这个资格的,尚书左仆射裴寂正是他的下属。

第一百五十九章 金刚葫芦娃 作为开国君主,李渊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但也不可否认他性格中的弱点,不能说心软,只能说善谋难断,看到这样的李世民,不由得心中微叹。

但李建成显然没有继承他老子的性格特点,转头示意,裴寂起身出列,躬身道:“中书承诏,门下审阅,尚书奉行,陛下诏令,东宫太子建成将兵讨黑闼。”

“节制陕东道大行台,领河北道行军元帅,河北、山东诸州均受处分,得以便宜行事。”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裴寂洪亮的声音回响,李建成不仅仅节制陕东道大行台,还领河北山东唐军,而且还不仅仅是军事,就连河北、山东各州的政务也被李建成管辖。

裴寂偏头看了眼李世民,继续说:“调右骁卫大将军任国公刘弘基,左武卫将军李安远,右武卫将军钱九陇,右领军大将军窦琮,右监门将军开国公樊兴。”

陈叔达眉头一挑,有点狠啊,十二卫将军调走了五个,而且其中刘弘基是李世民的绝对心腹,李安远、钱九陇、樊兴、窦琮都在李世民麾下攻打洛阳立下军功。

不夸张的说,这五个人都是秦王一脉,和李世民关系匪浅……李世民保持面无表情的神态,已经不错了,可能是怕撕破脸,至少没有从秦王府左右六护军府中选人。

萧瑀看向李世民的眼神中都带着怜悯了……要知道年初李世民出征,除了秦王府的兵马之外,只有被刘黑闼打散驱赶到黄河边卫洲的李世绩、张世贵的残军。

而这次太子出征……光是十二卫就出了五位大将,更别说,李世民本人就领十二卫大将军,说起来十二卫是他正儿八经的下属呢。

啧啧,太厚此薄彼了!

但这还没完呢,裴寂继续说:“另调幽州总管罗艺率军南下,调并州刺史成仁重。”

“调陕东道大行台兵部侍郎王君廓及常何等十余将校。”

“陕东道大行台户部尚书韩良、度支郎中于志宁供大军粮草。”

这次是直接对陕东道大行台下手,李世民干脆闭上了眼睛……在心中盘算,王君廓以及常何等将校都是自己攻打洛阳时的旧部。

李世民在心里冷笑,他能肯定这是李建成的主意……由轻而重,是大哥向来的行事风格。

如果能将王君廓、常何等人拉拢到东宫,想必之后就开始试图染指自己的左右六护军府的心腹重将了。

陕东道要出兵出将,还得出粮草……这是不是有点欺负人了?

李建成是李渊亲生的,而李世民可能是捡来的……

“大郎,三胡五十余日顿足不前,你身为长兄,此去严加管束。”李渊嘱咐道:“前些日子传来战报,刘黑闼猛攻魏洲,此行可有定计?”

李建成胸有成竹,起身笑道:“卫洲总管程名振智勇双全,可使其出兵胁刘黑闼侧翼,再使三胡发兵北上,并州刺史成仁重可堪重任。”

李世民心里一个咯噔,刘黑闼猛攻魏洲,齐善行两番南撤,如今河北道唐军有完整建制的可能只剩下卫洲的程名振所部了。

也就是说,如果田留安欲反攻,就不能缺少程名振……而李建成刚才这几句话,显然很有把握拉拢住程名振。

李世民立即联想到,半年前自己不许程名振追击刘黑闼,之后三胡设宴,诸军将领中只有程名振赴宴……只怕程名振已经投入东宫门下了。

李世民心思急转,而李建成还在侃侃而谈,“如今刘黑闼并无依仗,再令幽州李艺以骑兵迅速南下,一扰刘黑闼退路,二袭洛洲。”

“待得孩儿领兵入河北道,必能一战克敌,只是唯恐刘黑闼再窜草原。”

“无碍,此番刘黑闼败北,纵再窜草原依附突厥,也难受重视。”李渊付之一笑,又问:“战后如何处置山东?”

“恩威并施,设粥棚赈灾,解散敌军士卒,放其归乡。”李建成笑道:“父亲,三胡顿足不前,亦有所作为,已筹谋大批粮草于黄河岸边。”

李渊微微点头,他向来对河北是持高压统治,一方面是因为河北对河东、关中的威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山东世族在河北的根基太深。

但现在看来,李渊也知道自己操之过急,怀柔不可,杀戮过重,恩威并施方是王道。

李世民依旧闭着双眼,裴寂和封德彝出言捧臭脚,其他人都默然无语,东宫内人才济济,自然能安排妥当……只不过齐王李元吉顿足五十余日不肯北上,李建成都能找出个合适的理由,这也实在太过了!

李渊又详加询问了好些细节,李建成一一对答,显然早有准备。

最终李渊满意的点点头,“明日朕当亲送大郎出征,他日捷报传来,裴监可愿代朕抚慰?”

裴寂大笑连连点头,这五六年来,他在朝中受圣人宠信,一时无二,李渊向来不称呼裴寂其名,只称“裴监”。

原本的历史中,事实就是如此。

并州刺史成仁重、卫洲总管程名振、魏洲总管田留安三人在魏洲大败刘黑闼,圣人李渊命尚书左仆射裴寂急驰劳之……那时候刘黑闼还没被生擒呢!

就在这时候,急促的脚步声在殿外响起,越来越近,一直到殿门口才停下。

有内宦出去询问,回来低声禀报,“河北战报。”

李渊眉头一皱,去年也大约是这时候连续收到河北战报,刘黑闼一路打到卫洲窥探河南,这次……不会是魏洲失守吧?

李建成笑道:“父亲,河北战报,当召入相询,若魏洲失守,需另择他法。”

对于李建成来说,魏洲失守不是什么坏事……田留安是二弟麾下大将。

一位信使疾步入殿,单膝跪地,高声道:“河北捷报,魏县大捷!”

殿内一片寂静,众人一时失色无语,李建成嘴唇微抖,而对面的李世民缓缓睁开了眼睛。

李渊深吸了口气,正色问:“详细禀来。”

“刘黑闼率数万大军攻馆陶不克,绕行攻魏县,魏洲总管田留安领兵南下,刑洲总管齐善行率军抵永济渠。”

“十一月初四,唐军两面夹击,淮阳王率先破阵,力斩刘黑闼胞弟刘十善并大将王小胡,敌军气沮,大溃而逃。”

裴寂咽了口唾沫,数万大军,李道玄破阵斩杀数员大将,刘黑闼就溃败了?

你刘黑闼怎么就这么不中用?!

“此战斩杀敌兵数千,俘虏近两万士卒,刘黑闼仅率千余骑兵北逃。”

李世民微微转头瞥了眼,李渊脸上倒都是欣喜之色,而且越来越浓……对于他来说,这是好事,也省的长子次子争了。

但对面的李建成那张脸啊……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紫,就差凑齐七个颜色变身葫芦金刚娃了。

第一百六十章 漫无天际的黑暗 两仪殿内,一片寂静,如死一般的寂静。

李建成似乎还没回过神来,陈叔达和萧瑀起身恭贺,这两人向来持身公正,在东宫、秦王府之间并无偏向。

中书令封德彝是个著名的墙头草,此人多揣摩之才,有附托之巧,笑着问:“淮阳王下博大败,不料能重振而起,反败为胜,恭贺陛下,宗室子弟中如许将才。”

这句话说到李渊心坎中了,他是关陇一脉出身,族中多有将才,即使不论李世民,也有大批宗室将领,这可和李世民没关系,主要是李渊的功劳。

李渊笑着取过捷报文书细看,见文书中只寥寥几行字,却简洁明了,将李道玄兵败后在魏洲重整旗鼓的事描述清晰,不禁笑问:“报捷文书何人持笔?”

信使茫然摇头,李渊笑着将人打发出去下令赏赐,将文书递给裴寂,“不论文笔,此人书法可堪一观。”

裴寂瞄了几眼只颔首不语,右手左右移动了会儿,想了想还是递还给了李渊……不可能给李世民,给李建成那是打脸呢。

李世民还保持着面无表情的神态,坐在最外围的裴世矩用眼角余光细细打量……他总觉得这事儿似乎太巧了。

巧到李世民在不可能的情况下突然翻盘,巧到圣人已然下诏,太子被狠狠一巴掌扇在了脸上。

殿内的气氛有些古怪,倒是李渊脸上颇有喜色,他向来对宗室子弟优容,除却皇子之外,最为得宠的几个皇侄就是李瑗、李孝恭以及李道玄。

特别是李道玄,其父早亡,自幼年就是在李渊膝下承欢,又比最捣蛋的李元吉懂事的多,读文习武,均有建树,如今平安归来,更能大败刘黑闼,李渊自然欣喜。

毕竟是一国之主,李渊虽然对长子次子水火不容颇为头痛,但也欣喜河北战事的转折。

“道玄好古谦逊,举止文雅,有五叔之风。”李渊看向了李世民,“不料年少随二郎征战沙场,却养成悍不畏死的脾性,这是二郎之过。”

所谓的五叔指的是李虎六子,建国后册封的河南王李贽,李道玄的父亲。

指责李世民,这是在说其征战沙场,喜欢以身犯险,惹得李道玄效仿。

虽然是训斥,但谁听不出来这口吻,李世民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的确是孩儿之过,不过淮阳王弟自幼得父亲教诲为国征战沙场……”

李渊放声大笑,点头道:“二郎今日倒是善谑,说起来是为父之过?”

李世民连连摇头,李渊随意笑骂,好一派父慈子孝的场景……裴寂向李建成微微摇头示意不可妄动。

现在的局势已然明朗,李道玄反败为胜,圣人怀柔秦王……这时候跳出来只会自讨没趣。

好一阵之后,李渊的视线终于落到了一直沉默的太子李建成身上。

没办法,太尴尬了!

刚刚诏令太子出征,而且还遣派十二卫大将军中的五位,而且还遣派并州、幽州大军,还从秦王府那夺来节制陕东道之权……还没出两仪殿呢,河北战报传来,刘黑闼已然败北。

继续让太子出征?

这实在是有点搞笑,难道就让东宫一干人去山东公费旅游一趟?

而且这也有点不要脸……大郎只怕还是要脸的。

李渊很清楚,魏洲总管田留安、刑州总管齐善行都是秦王府出身,淮阳王李道玄也偏向二郎。

但就此罢休?

那大郎这次的脸就算丢大了,本就因为一再拖延出兵而遭朝臣冷言冷语,多有山东世族子弟出言不逊,甚至坊间传唱《秦王破阵乐》。

终于肯出兵了,调配兵将,粮草无忧,信心满满……结果晴天霹雳,人家的战都打完了!

经此一事,二郎的威望未必会增加多少……毕竟原本就足够高了,但大郎必然威望大坠。

此消,即彼长啊。

一直和李世民在说笑,实际上李渊的脑子始终在高速旋转,试图找出一个可以缓和局势的办法。

这也是李唐立国,多用宗室子弟的弊端……换成其他朝代,开国君主碰到类似的事,早就以大将出击了,哪里会沦为皇子夺嫡的战场。

但话说回来,若不是李渊以李建成、李世民、李孝恭、李神通、李道宗等宗室子弟先后征战沙场,如今唐朝能不能一统天下也是未可知之数。

“道玄此番大胜,待其回京,必要重赏。”李渊轻声道:“但如今战事未歇,只恐刘黑闼死灰复燃……”

下面的李世民嘴角笑意未退,心中却在暗骂……刚才还在说刘黑闼残部北窜草原,也难得突厥重视呢,现在立马换了一副说辞。

“裴监?”

“陛下,淮阳王以河北道行军总管统率山东大军,如今刘黑闼残部北逃,但河北大半仍沦陷,当使齐王北上相援。”

裴寂的话一出,李渊沉吟不语,而李世民突然微微侧头瞥了眼……李建成的脸有点发红。

现在的情况是,李建成不可能再统率大军征伐刘黑闼了……事实上李渊也不会同意,倒是李世民可能赞同。

大哥你想讨伐刘黑闼,行啊,不用走河东道南下去陕东道再北上那么麻烦了,直接北上去草原好了!

但裴寂的意思是,让齐王李元吉去抢功……毕竟现在齐王依附东宫,分润多少功劳无所谓,关键是不能让功劳都被秦王一脉抢光了。

裴寂加重语气,“陛下,月余来连连丧师失地,下博一战,三万大军全军覆没,此番魏县大胜,淮阳王是否有余力乘胜追击,尚未可知……”

李渊微微点头,这的确是个问题,兵力不足是事实。

李建成心思微动,李道玄、田留安、齐善行大败刘黑闼,但没有程名振的名字,这是个可以利用的地方,而且还有个关键人物……

但还没等李建成开口,李渊挥手道:“本欲使大郎征讨刘黑闼,如今寒冬之际,暂停战事。”

这一次,李渊没有给李建成留太多的脸面,当然了,他也并不希望看到李建成的太子之位摇摇欲坠。

所以,李渊补充了一句,“过两日议事,战后如何安抚山东。”

面色铁青的李建成回到东宫后,抿了口茶水被烫了下,一把将茶盏掷在墙面上,他知道父亲有意使东宫安抚山东,但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在已经看到光明的那一刻,漫无边际的黑暗从天而降,让李建成伸手不见五指。

第一百六十一章 第二封 东宫侧殿内,李建成面色阴郁的盯着不远处的窗户,透过半掩的窗户,能看见被劲风吹的漫天飞舞的雪花,正如如今的李建成的心情,纷乱无序。

一旁的魏征正和韦挺争的面红耳赤,不可开交,就连太子詹事王珪也面色阴沉,就差破口大骂了。

李道玄大败刘黑闼,这样的战报给东宫太大的打击了。

大半年内,自从刘黑闼北窜草原依附突厥之后,东宫就开始筹谋山东河北,毕竟秦王府有陕东道,而东宫因为太子李建成长期坐镇关中,并没有自己的地盘……总不能在圣人李渊的眼皮子底下抢地盘吧?

心腹谋士几番筹谋,打压秦王,使齐王李元吉试探刘黑闼战力,还派出了山东名士魏征一同前往,东宫为此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

花了多少心思才从秦王府手中夺来节制陕东道大行台之权,虽然没能成功赶走于志宁、韩良,但李建成和几位谋士都已经计划好了,以太子妻族荥阳郑氏为根基,将陕东道握在手中,至少也要和秦王一脉分庭抗礼。

李建成还曾经一度私下思索过,寒冬之际,不是大战之时,率兵征讨,可以一直拖到开春甚至再往后……自己在山东河北,在陕东道的根基才会扎牢。

为此,李建成还特地从陕东道文武官员中挑选出如王君廓、常何等将校……这些都是随李世民扫荡中原,勉强算秦王一脉,但并没有入秦王府的官员。

在两仪殿内,李建成还在琢磨这一战能拖多久……不料面前的泡影转瞬而逝,人家战都快打完了。

想到这,李建成就忍不住想大骂刘黑闼……你也太废材了点,去年席卷河北,连战连胜的本事都去哪儿了?

现在魏征、韦挺、王珪等谋士争吵不休,就在于出兵的时间,魏征和王珪都已经不止一次提醒李建成,就算突厥大军尚未北返,也应该自请出征,到了陕东道隔黄河相望,打探军情后再行北上。

魏征、王珪都隐隐察觉到了不对,之前李世民催促太子出兵,不惜许东宫节制陕东道,但就在不久前李世民态度大变,几番拖延……现在他们自然知道原因了。

魏征、王珪都能确认,这件事绝不可能是无来由的,其中必有秦王手脚。

“秦王拖延至今,很可能就是为了等这份战报……”

“绝不可能!”韦挺面红耳赤,“就算突厥大军已然北返,刘黑闼麾下数万大军,李道玄何敢言必胜?”

这也是魏征、王珪难以理解的地方……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是韦挺一力劝说太子暂缓出兵。

若此时此刻,李建成已然出兵,就算战报传来,也可以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名义迅速挥兵东进,汇合齐王杀入河北道,不管是抢夺战功,还是打压秦王一脉……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在最关键的时刻战报传来,让东宫这大半年的努力毁之一旦。

但李建成仍然不准备放弃,这几年内,二弟东征西讨,所向无敌,大半疆土都是对方打下来的,若没有点坚韧不拔的性子,李建成早就撑不住了。

“史万宝。”

“程名振。”

李建成长身而起,“李道玄是河北道行军总管,率兵大败刘黑闼,那史万宝呢?”

“下博一战已经大半个月了,李道玄突然出现在馆陶,那史万宝呢?”

王珪强打精神,“不错,刘黑闼大败,我军收复河北山东,原国公身为河北道行军副总管,理应……”

说到这说不下去了,用分润抢功这样的词汇……王珪是要脸的。

“原国公音讯全无,但卫洲总管程名振……此次未出兵?”魏征的声音有些沙哑。

“报捷文书上是李道玄、田留安、齐善行的印章,未见程名振印章。”李建成来回踱步,“三胡到底在干什么?!”

“难道又天天去打猎了?”

“寒冬之际,还有鸟兽?”

“魏县大战,刘黑闼北窜,战报都送入长安了,三胡居然至今无信来?!”

李建成咬牙切齿,“但今日裴相提议使三胡北上,王师去封信吧……程名振本是卫洲总管,又与刘黑闼有深仇大恨。”

“战报已然入京,尚不知齐王麾下东向,但程名振必然出兵,罢了,还是去信吧。”王珪转头道:“还请玄成执笔。”

李建成嘱咐道:“若史万宝现身,使程名振推功。”

魏征点点头示意明了,在李道玄反败为胜的情况下,如今河北道能与李道玄争夺战功的只有河北道行军副总管史万宝。

李道玄得圣人宠爱,而史万宝也不差……若是互夺战功,只要能互夺,日后就说不清了。

原本倒还有个庐江郡王李瑗,可惜这位原洛洲总管弃城而逃,好几日之前已经逃回了长安。

想到这,李建成暗骂,为何二弟聚拢的都是李道玄、李道宗,而自己笼络的却是李瑗这般废材!

此时此刻,距离东宫不远的承乾殿内,李世民笑吟吟的指着李楷,“陇西李氏丹阳房,文武双全,兵法传家,德谋此举可谓深得兵法奥妙,他日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一旁的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也频频赞誉,说的李楷都脸红了。

李楷急行入京,拜托母亲长孙氏携带入宫,结果秦王妃告知今日圣人下诏太子亲征。

李楷当机立断,立即出宫,让亲卫手持准备好的第一封报捷文书一路闯到太极宫前,急报军情,方解今日之窘。

不过,李世民等人赞誉李楷深得兵法奥妙并不是指其当机立断,而是指这分为三段的报捷文书。

李楷尴尬的拱手道:“不敢当殿下、诸公夸耀,此事乃凌先生并怀仁拟定。”

“剖析人心,以此诱敌深入……”长孙无忌啧啧两声,“李怀仁此子,倒是心思深。”

杜如晦想了会儿,“未必如此,当有凌敬之功。”

李世民的视线再次落在桌上的第二封报捷文书上,心想此时此刻,想必大哥还不肯放弃,要插手河北战事。

“第三封捷报可稍缓。”杜如晦朗声道:“如今东宫纷乱,第二封捷报今明两日便可出手。”

李世民冷笑道:“就今日吧,让东宫再乱些。”

以李世民的心智,自然看得出今日两仪殿内,父亲有使东宫安抚山东之意……而送来的这三份报捷文书,将会使东宫所有的企图全数落空。

这可真是一份重礼啊。

又想起李楷适才私下递来的那封信,李世民忍不住想,李善此人,为何如此坚定的选择了孤……而且送来如此重礼,难道只因为河东裴氏依附东宫吗?

当日黄昏,河北战报再至太极宫前。

其实这不是战报,而是魏洲总管田留安、馆陶令崔忻的联名上书。

下博一战,河北道行军副总管原国公史万宝矫拟圣人手诏,使大军顿足不前,致使三万大军全军覆没,听闻淮阳王李道玄魏县大捷,于馆陶县衙内惭愧自尽。

如果说晨间的战报让满城官员息声,那黄昏这份战报,让偌大的长安城一时轰动,无数观点在官员、世族子弟、平民百姓之间流转。

这个晚上,李世民睡了个好觉。

而李建成大发雷霆……因为就在午后,他已经去信李元吉、程名振,不管找没找到史万宝,都要以其名掺和到河北战事中争功。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丢人现眼 李楷三日不停急奔入京,在最关键的时刻力阻太子亲征,可以说是立下大功,得秦王并多位秦王府幕僚赞誉。

虽然疲累,但李楷没有去歇息,将各种事安排妥当,之后也没回家,而是转道出城去了朱家沟。

当日离京之前,李楷来探望过朱氏,言语中隐隐透露李善行迹……至少确认李善还活着,而这一次,李楷是来报喜的。

等李楷将能说的都仔细叙述了一遍之后,朱氏长长松了口气,当初她只想着儿子建功立业,出仕做官,他日扬眉吐气,但等儿子踏上战场,做母亲的如何不牵肠挂肚。

旁边的朱玮笑着说:“虽然年幼,却有豪情。”

“此番能擒杀刘黑闼,平定山东,怀仁立功不小,待得回京,必有封赏。”

“是那位凌先生替大郎取的字?”

“是,凌敬乃山东名士,日后随苏定方等百多人迁居朱家沟。”李楷笑道:“今日前来,一使叔母宽心勿忧,二替怀仁带话,朱家沟需另多建房屋。”

朱玮微微点头,人手、工匠、钱物都不缺,这倒不是什么难事,特别是东山寺内还储藏着大量粮米。

朱玮又问起李善在河北的一些琐碎事,以及朱家沟青壮组成的亲卫,李楷捡自己知晓的说了。

三十亲卫随李善从军,虽然之后几战,苏定方都刻意使他们不参与正面作战,但夜袭敌营那一次,除了朱八等三四人之外,其余亲卫都杀入敌营,当场战死两人,还有一人重伤不治。

等李楷离开之后,朱玮啧啧两声,“大郎虽难以亲自上阵搏杀,但筹谋定策,颇有先辈之风。”

朱氏眼珠子动了动,却没答话,而是转而道:“明日入城问问……”

“还是算了吧。”朱玮叹道:“魏县大胜,刘黑闼败北,太子出征被硬生生的堵了回来,如今东宫必然一片大乱……更别说原国公史万宝居然死了。”

“就算明日入城,也问不出个什么究竟。”

看了眼朱氏,朱玮加重了语气,“东宫太子洗马魏玄成对大郎颇为赏识,本是顺理成章……不料李德武进了东宫……”

朱玮之所以能屡屡打探到消息,就是因为有故人在东宫任职,所以他和朱氏都希望李善通过科考出仕,然后进入东宫。

毕竟李建成身为嫡长子,太子之位看上去还是挺稳固的。

但没想到,李德武突然进了东宫,兼任太子千牛备身……如果他们知道这是李善怂恿推动的,估摸着会一巴掌扇在李善的脸上。

朱氏长长的叹息一声,其他她和兄长的身世放到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也不会招惹什么祸端,原本她准备在李善回长安后告知……现在好了,李善看上去已经不太可能入东宫了。

舅甥说不定会成为敌手……毕竟今日李楷话里话外说的挺明白的了,待李善回京,秦王必将重赏,这几乎确定李善很可能进入秦王府任职。

“总觉得……”朱玮低低道:“总觉得大郎对秦王另眼相看……”

“绝不仅仅是因为秦王军功盖世而已……”

朱氏有着同样的感触,几个月前长乐坡一事,儿子和秦王府子弟交恶,但没多久就化敌为友……说起来简单,但哪里会那么容易,儿子也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这时候,敲门声响起。

小蛮捧着点心小心翼翼的进来,“夫人,可有郎君消息?”

“放心吧,安然无恙。”朱玮笑道:“快则一两个月,慢则年后,必然回京。”

小蛮脸上浮现出欣喜的神色,“谢天谢地,明日奴家去东山寺给郎君再上几炷香。”

朱玮哈哈大笑,起身道:“夜深了,歇息吧,想必这两日京中热闹的紧,咱们还是不去凑热闹的好。”

朱玮这句话说的太对了,现在的长安城内,如同被滚水不停顶起的茶壶盖一般,就没个停歇的时刻。

一早一晚两份战报,让整个长安都轰动了。

有的人在感慨当朝太子李建东的运气,也太倒霉了吧……好不容易压制住秦王,得圣人许可亲征,结果还没出长安,甚至诏令还没公布呢,人家河北那边都已经开始收尾了。

有的人在感慨淮阳王李道玄,居然在遭遇下博大败之后,奋起振作,率残卒大败刘黑闼,颇有当年浅水原一战之风。

有的人在感慨原国公史万宝,居然有胆子矫拟圣人手诏……如此大罪,难怪要惭愧自尽。

但东宫、秦王府的心腹都很清楚,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承乾殿内,秦王妃小心端来茶汤,李世民抿了口赞了几句,好笑道:“传来消息,午后东宫信使出京,命三胡以史万宝的名义北上。”

这是让李世民意外的消息,也是让李世民捧腹的消息……谁能想得到李建成如此急不可耐呢?

秦王妃抿嘴一笑,“太子性情坚韧,从不肯轻易放弃。”

“是啊,所以即使不能亲征,亦要抢功。”李世民想了又想,忍不住又笑了几声,“也不知是何人点拨,道玄早在魏县大捷前十日就亲手斩史万宝首级,却一直隐而不发,直到大捷之后才报入京中。”

“道玄可没这等心思,是那位李怀仁吗?”

“只怕是凌敬。”李世民摇头道:“如今天策府唯兵曹参军事出缺,可以凌敬补之……只是不知此人是否肯入天策府。”

秦王妃极为聪慧,讶然道:“难道殿下还不将李怀仁收归麾下?”

“李德武已入东宫,若无殿下护佑,只怕有不忍言之事。”

“嗯?”

“今日三姐姐入宫,私下提及,李怀仁对德谋言,当日押运粮草北上……乃李德武暗中指使。”

李世民愣了下,冷笑道:“虎毒犹不食子。”

秦王妃细细打量丈夫的神色,琢磨了下没有继续劝说。

李世民在心里盘算李楷带来的那封信……李善在信中提及,希望能参加明年开春的科考,这显然是希望以科考出仕,而不是受举荐出仕入秦王府。

人家救回李道玄,力助田留安、齐善行破敌,代为招揽程名振、凌敬、苏定方,前前后后送来多少重礼,李世民自然不会怀疑李善的诚意,只是在想……这枚原本无足轻重,如今却有些分量的棋子,将会在日后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此时此刻,李世民悠闲的很,李建成还在大发雷霆,而圣人李渊难得的没有翻牌子,而是一个人斜靠在榻上,脸上满是愁容。

第二封战报几乎锁死了东宫出兵抢功的可能……没有史万宝这个行军副总管的名义,齐王脸皮再厚也不太可能领兵北上。

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或者说这不是凌敬特地将这封战报安排在魏县大捷之后的原因。

其中的道理,或许刚开始很多人看不出来,但只要略一思索就能想通。

毕竟李道玄是宗室子弟,而且是河北道行军总管,而史万宝虽然也得圣人宠信,但毕竟是个臣子,而且还是李道玄的副手。

圣人手诏不给主帅李道玄,而是给史万宝……这太让人难以理解了。

而且圣人李渊不是那等生于深宫养于妇人之手的君主,一生领军作战经验丰富,如何不知如此安排,军中不合,多遭败绩的道理?

何况史万宝本人有胆子矫拟圣人手诏吗?

这种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所以,会有很多人如此猜测,史万宝是东宫嫡系,这份手诏八成是太子李建成私下向圣人求来的,为的是在关键时刻节制全军,制衡秦王一脉的淮阳王李道玄。

说到底,还是因为夺嫡。

李渊长长叹息了一声,暗骂一句丢人现眼。

虽然也一度痛惜侄儿李道玄生死不知,但如果史万宝节制全军,使李道玄陷阵,而自己能反败为胜……李渊倒是能半隐半现的承认这封手诏的存在。

而现在呢?

真是丢人现眼……这不仅仅指史万宝,也是指太子李建成。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处置 两仪殿内,李渊揉着太阳穴,一副头痛的神态……自从两个多月前和突厥言和,将注意力转移到河北战事开始,他就时不时的头痛。

当然了,头痛病发作最频繁的还是这两日……大郎已经丢人现眼了,现在二郎又将此事拎出来,难道不做处置吗?

偏偏李渊又不能说……二郎,算了吧,反正道玄不仅没死,反而大胜。

但想想如果次子问一句……圣人手诏?

难道李渊要舔着脸说……是朕私下许给大郎的?

下面的李世民和李建成相对而坐,前者神态自若,后者一脸愤然。

后面的诸位宰相大都闭口不言,封德彝、裴世矩是不想被卷进去,封德彝是只顾着打酱油。

只有性情刚烈的陈叔达慨然道:“下博大败,史万宝坐视淮阳王陷阵,首当其罪,若不追责,日后法令何存?”

随后萧瑀也附和道:“原国公本无大功,嫉贤妒能,致使三万府兵埋骨山东,纵然自尽,也必当追责。”

顿了下,萧瑀补充道:“刘黑闼已败,徐元朗授首,杜伏威已然启程北上,天下近乎一统,当令出一门。”

李渊怔了下,抬头瞥了眼,看陈叔达也默然无语,反应过来了……这两位从不涉夺嫡之争,所言出于公心。

唐初政令并不是出于一门,李渊身为君王,李建成身为太子,李世民身为天策上将组建天策府,都是有权力发号施令的……这种特殊的情况是李渊本人造成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李渊这个开国君主是不合格的。

现在萧瑀和陈叔达建议李渊收拢大权……一方面这是一个统一国家应有之义,另一方面,这两位是在和稀泥呢。

史万宝声称身怀圣人手诏,无非是因为东宫太子……若是以矫拟圣人手诏定罪,那等于是给李建成一巴掌。

但这几天,李建成的脸都肿了……虽然陈叔达、萧瑀对李建成没太多好感,但也知道,真的不能再扇了!

裴寂、裴世矩、封德彝都不吭声,只能这两位站出来和稀泥。

而且以矫拟圣人手诏定罪,在有心人眼里,不仅是扇了李建成巴掌,就连李渊本人都带上了……所以萧瑀和陈叔达都建议以下博大败定罪史万宝。

李渊精神略微振奋,反复在心里盘算了下,才看向李世民,“二郎以为如何?”

“但凭父亲做主。”李世民并不在乎这些,第二封战报早就在长安城内传开,对东宫产生了极为深远的负面影响。

李世民之所以在军中拥有不做二人之想的崇高声望,并不仅仅在于他百战百战,而是在他从不坐视友军覆灭。

虽然有着种种因素,虽然实在不想被卷入漩涡,但如今李世绩已然投入秦王麾下,为什么?

因为去年洛水大战,刘黑闼使骑兵夜袭李世绩。

李世绩本就曾大败于刘黑闼之手,一时间军营大乱,如此危局,李世民都来不及发号施令,亲率百十骑兵相援。

夜间混战,还是骑战,这是极为危险的,而且李世绩是东宫太子洗马魏征亲召投唐的。

但李世民却没有坐视,而且还被刘黑闼数千骑兵重重包围,要不是尉迟恭、秦琼,几乎要战死阵中。

李建成为了夺嫡,不惜求取圣人手诏,命史万宝顿足不前,数万府兵埋骨山东,魂魄难以返乡……如此鲜明的对比!

李世民听着李渊对史万宝的处置,心里在想,如果大哥最终还是亲征河北,说不定能将负面影响降到最低,但现在……只能唾面自干了。

第一份报捷文书卡死了李建成亲征的企图,第二封战报毫不留情的一捶砸在李建成的头顶……如果次序调换一下,效果就没这么好了。

“父亲,是不是过重了?”李建成面色铁青,“史万岁当年……”

“岂能以前朝之功,抵此朝之罪?”萧瑀扬声道:“史万岁功高遭猜忌下狱而死,实是冤案,但史万宝有何功劳?”

“迎大军入长安,首功在于平阳公主、淮安郡王,史万宝不过率数百盗匪攀附,后随军攻打东都,两度败北,若不是陛下念及史万岁,何能爵封国公?”

陈叔达也说:“只罢爵除名,追责家人,未殃及其族,已是圣人宽宏。”

“但妻女发配教坊司,实在是……”

“不论其族,史万宝身居高位,荣华富贵,妻女尽享,如今定罪,难道还能脱身?”陈叔达嗤笑道:“论功,史万宝比刘文静如何?”

这句话一出,众人都神情微动。

李渊起兵入关中,不论宗室子弟,首功两人,裴寂、刘文静,后来两人内斗,刘文静落败下狱而死,妻女发配教坊司,族人也多受牵连。

李世民坐在那只管看笑话,反正谁都知道萧瑀和陈叔达是秉公直言,和孤无关啊……史万宝被处置的越重,暗地里对太子不满的人就越多。

李建成也是没办法,他也知道,以战败论罪已是幸事,至少明面上能糊弄过去,但若是被处置的太惨,自己的脸实在挂不住……要知道史万宝是他从秦王府一脉拉来的第一个重要将领。

史万宝随李世民攻打洛阳,战后爵封国公,官至陕东道大行台民部尚书……李建成施恩笼络后,李世民察觉立即将史万宝调出了陕东道。

从那之后,谁都知道史万宝攀附东宫。

如果史万宝被处置的太惨,李建成想继续从秦王一脉拉拢将领,难度就大了。

李渊也没想到,和大郎顶牛的不是二郎,而是两位持身公正的宰相,不禁头更痛了。

最终,李渊也只能和稀泥,史万宝罢爵,妻女发配教坊司,但其子不论死,只发配流放,算是给史家留了香火。

这时候,突然外间传信,河北战报。

李世民和李建成对视了一眼,后者惴惴不安,前者也心有狐疑……按时日推算,李楷亲卫应该是后日才递上第三份斩杀刘黑闼的捷报。

虽然刘黑闼已死如今必然在河北传扬开,但短时间内长安这边应该没人知晓……毕竟李楷是三日换马不换人,日夜兼程赶回长安的。

第一百六十四章 无惧忌惮 看着信使快步入殿,众人神色都有点紧张,只是原因不一……说起来也就萧瑀和陈叔达最为单纯,他们只是唯恐河北战事再起波澜。

李渊接过战报看了眼,眉头一挑笑道:“道玄率军北上收复贝洲,侧击洛洲,齐善行并卫洲总管程名振合军北上,于洛水击溃刘黑闼残部,斩首三千。”

噢噢,是战报弄混了……李世民神色不动,心里哭笑不得,这应该是斩杀刘黑闼之后的战报。

萧瑀笑道:“恭喜陛下,至此山东已定。”

李渊连连点头大笑,河北战事已经落幕,剩下的就是收复州府,安抚百姓了。

“如此看来,魏县大捷后又是洛洲大捷,倒是不缺兵力。”李世民神色淡淡,“父亲,三胡也该回京了。”

李渊瞄了眼李建成,后者不吭声……史万宝都“惭愧自尽”了,三弟这时候北上,实在已经没有必要。

“三胡顿足五十余日……令其回京吧。”李渊话题一转,“贝洲东面,德州、博州均非刘黑闼攻占,理应相附……大郎,当去信幽州,使燕王南下。”

李建成脸上的晦暗神色一扫而空,扬声道:“昨日已然去信,一收复沦陷诸州,二断刘黑闼北窜之路。”

“不错,若能擒杀刘黑闼,朕当召燕王入京,论功行赏。”

李建成神色更是振奋,他知道,至少父亲是站在自己这边的,继续道:“卫洲总管程名振骁勇善战,文武双全,又是山东人氏,深得河北民众信重,此番破敌有功,可使其为淮阳王弟之副。”

李渊犹豫了下,看向李世民……不过心里已经定下,只是做做模样而已。

李道玄和二郎亲厚,此番又遭大郎算计,险些身死,日后必然和秦王府同气连枝,而齐善行、田留安都是秦王府护军出身。

在这种情况下,李渊自然是要安排东宫一脉为副手制衡,虽然应下,但他也怕再出事,加重语气道:“需听命行事,不可妄为。”

这是在提醒李建成,别再闹出史万宝顿足坐视这种破事了,老老实实分一杯羹。

李世民心里好笑,真不想反对,但不反对几句,说不定对方要起疑心呢……大哥这两年疑心病愈发重了。

“淮阳王弟并田留安、齐善行大败刘黑闼,北上追击,收复州府。”李世民顿了顿,看向了李渊,“父亲,年初孩儿征伐河北,程名振断洛水粮道,立下大功,刘黑闼杀其老母妻儿泄愤,因此结下深仇。”

“只恐程名振急于复仇,因怒兴兵,贸然率轻骑北上……刘黑闼乃骑将出身,率千余骑兵北窜,非无还手之力。”

“且刘黑闼此僚,惯以狡诈闻名。”

下面五位宰相都不吭声,人家李世民虽然年轻,但军功冠盖本朝,就算前朝名将也颇有不及,这番话分量很重,而且也很有道理。

但李建成有为程名振争取的理由,这是他插手河北的唯一机会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希望程名振替东宫安抚河北,结交山东豪杰。

在陕东道成为秦王府的基本盘之后,李建成和手下的谋士日思夜想的就是需要制衡秦王府……而河北山东是他们长期的谋划。

所以刚才李建成在提到程名振的时候,专门提到程名振在山东颇受拥戴,很有人望。

察觉到父亲投来的视线,李建成笑道:“父亲,淮阳王弟此番立下大功,不过之前下博也受了惊吓,待战事一歇,当召回京中加恩。”

李渊叹了口气,都懒得说话了,只下巴朝着李世民扬扬……你们撕掰吧,老子不管!

在现在这种局势下,李渊也没脸拉偏架……不过倒是对李建成不应招,反而要釜底抽薪的手段颇为欣赏。

二弟,你不许程名振上位……信不信过段时日我劝父亲将李道玄调回京?

这种手段明摆着说出来,就是在告诫李世民,安抚山东……你秦王府别想一把全搂过去!

在唐军于洛洲击溃刘黑闼残部之后,李建成、李世民的战场已经变了,变成谁来主导战后安抚山东。

李建成心知肚明,自己是不可能独占的,所以他的目的在于,不能让李世民独占……他相信,这是能得到父亲乃至群臣赞同的。

李世民同样心知肚明,这也是凌敬、李善分出第三份捷报的原因……除了程名振,东宫在河北已经没有可以用的人了。

“大哥,此战之后,整顿河北,以怀柔为主?”李世民轻描淡写的问。

李建成立即回答:“自是以怀柔为主,淮阳王弟虽冲锋陷阵,有二弟之风,但理政非其所长,而程名振文武双全,久誉盛名。”

李世民无所谓的打个哈哈,转头看向尚书左仆射裴寂,“河北道不设行台,诸州府中以洛洲为首,如今的洛洲总管是?”

裴寂的脸有点黑,但吏部是他直属麾下,“洛洲总管庐江郡王,弃城而逃,已窜回长安。”

李建成心里大恨,你自幼强闻博记,而且还兼任尚书令,难道不知道洛洲总管李瑗是东宫一脉?

“父亲明见,三月洛水大捷后,淮阳王弟任洛洲总管,安抚山东,颇为得力。”李世民轻声道:“史万宝于洛洲搜捕刘黑闼余党,垒起京观,使民众惊惧,后庐江郡王继任……”

李世民没继续往下说,但所有人都听得懂……李道玄曾经担任过洛洲总管安抚山东,但史万宝、李瑗两位东宫嫡系非要大动干戈,一度闹出纠纷。

在这种情况下,东宫以和刘黑闼有深仇大恨的程名振安抚山东,确有不妥。

李建成脸色铁青,是他做主将李道玄赶走,让李瑗上位,结果后者都逃回长安了。

议事一直持续到午后才停下,李世民面色平静的回到承乾殿,换上轻便的衣衫,坐在火盆边,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三人早就在这儿等着了。

“殿下,如何?”

李世民忍笑道:“道玄升河北道行军元帅,总领大军,程名振转任洛洲总管,兼行军元帅府长史。”

听到这个结果,别说房玄龄、长孙无忌了,就连平日里板着脸的杜如晦都忍不住好笑,洛洲不仅仅只是河北道最重要的府洲,而且洛洲总管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能指挥河北道其他府洲总管的。

具体到此次事务上,安抚山东,以洛洲总管为首……这也是为什么大半年前李建成非要抢走这个位置的原因。

可惜一脚将李道玄踢走,庐江郡王李瑗刚刚上位,刘黑闼就复起了。

“只怕过犹不及。”房玄龄有点担忧,“待得第三份捷报递上……”

李道玄为行军元帅,程名振为洛洲总管……也就是说秦王府揽尽好处,房玄龄这是担心会不会引起圣人李渊的忌惮……东宫那边倒是无所谓,反正是死对头。

长孙无忌试探道:“反正河北道不设行台,淮阳王迟早要归京,安抚山东之后,洛洲总管与其他府洲总管也不过是平级。”

“无碍!”李世民挥舞袖袍,嗤笑道:“如今的天策府,还担心他人忌惮吗?”

三人沉默良久后陆续点头。

的确如此,年未弱冠,横扫大半个天下,军功盖世,以天策上将兼任尚书令、领司徒、领十二卫大将军、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益州道尚书令。

这样的李世民,早就惹人忌惮,再加个河北道,虱子多了不怕……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为什么? 第一份捷报送来的时候,多有信使出京打探山东河北战事详情,即使是秦王府也要装模作样。

第二封战报送来之后,出京的信使更多了。

等贝洲、洛洲收复的捷报送来,长安城内突然安静了下来。

战事已定,淮阳王李道玄、魏洲总管田留安、刑州总管齐善行均立下大功,此三人都是秦王一脉,也就是说,秦王胜局已定。

而在即将率军出征的当口被一巴掌抽回去的太子李建成颜面大失,而且因为史万宝之事暗地里遭人鄙夷……至少冀州、贝洲的士子官员相当不满。

接下来主要是两个问题。

其一是分赃,如此大胜,必要高官厚禄赏之,其中李道玄本为宗室亲王,只能加恩,余者就算不能升任,也要加封爵位,齐善行、田留安都有可能因此封爵。

不过程名振转任洛洲总管一事,在京中引起不小的震动……对山东河北熟悉的官员都猜得到,这位程名振只怕已投入东宫。

也是因此,太子李建成坚持,等河北战事平息之后再论功行赏。

这就牵扯到第二点了,那就是战后安抚山东事宜。

长安县衙内,李德武郁郁寡欢的坐在后院,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膝盖,脸上满是愁容……已经好几日未得东宫召见了。

也能理解,毕竟这次太子丢了好大的脸面,征伐河北一事已然完全泡汤……

如今的李德武虽然入了东宫,但惹人注意重视还是因为身后有一门双相的河东裴氏,但李德武是个能钻营的货色,这两日通过种种渠道打探了详情,再联系已经传遍朝中的流言蜚语,大致了解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太巧了,怎么可能怎么巧?

正好是圣人正式下诏……诏令还没出两仪殿的时候,突然一个雷正好劈在太子头顶。

但河北魏县大捷,这等事是瞒不住人的,秦王将捷报扣在手里等待时机……可能性并不大,太容易被看破戳穿了。

难道是天命不在东宫?

其实李世民心里也很是庆幸呢,若不是李楷日夜兼程急行入京,又立即拜托其母长孙氏携其入宫,当机立断送上捷报……李建成已然领命出征。

“郎君。”一旁的随从吴忠轻声道,“适才裴府下人来报,裴相召见。”

李德武嗯了声,昨日岳父相召已然问过了,东宫谋士中,太子中允王珪、太子洗马魏征、太子舍人徐师谟均多日前建议太子出兵,只有太子密友韦挺、詹事主簿赵弘智建议稍缓。

而李德武本人没有提出任何建议……事实上太子也没问过他。

在目睹了如此光怪陆离的陡然大变之后,裴世矩只担心女婿在东宫陷的太深,被太子迁怒。

今日又相召,而且还是裴寂相召……李德武想了会儿没什么头绪,起身收拾一二就往外走。

后面跟着的吴忠悄悄撇了下嘴,死要面子……真那么要面子,还住在裴家?

李德武御下颇严,虽然不说,但随从都知道,这位最不喜欢听到什么回家之类的话……那是裴府,不是我李家宅院。

现在李德武还在想办法将老宅从宇文士及手里弄来呢……已经辗转托了两拨人了,一个是大舅兄裴宣机,一个是东宫同僚,也是裴氏的裴龙虔。

可惜宇文士及完全不搭理,他本是大族出身,爵封国公,官至中书侍郎,在中书省仅次于中书令封德彝,妹妹又是圣人李渊后宫昭仪,底气十足。

送李德武上了马车,吴忠骑马在前开道,这段时日他心情好得很……朱家沟已经很久很久没人来找过自己了,他特地打听过,曾经的那位少主十有八九已经死在了河北战场上。

而马车内的李德武也在想同一个问题,这两日愁容满面也是同一个原因。

十多日前,李德武从魏征那探知,李善押运粮草去河北后转道去了冀州,不久后下博大败,三万大军全军覆没,淮阳王李道玄生死不知,李善只怕难逃一死。

没想到转过头却是魏县大捷,李道玄反败为胜……李德武在回京后特地打探过,李善和秦王府子弟关系颇为亲厚,转道去冀州,无非就是因为李道玄是秦王一脉。

如今李道玄不仅没死,而且还……那李善呢?

会不会也没死?

紧锁的眉头一直到马车停下才松开,李德武快步入内,熟练的左弯右拐,在一处小院门口停下,用力揉了揉眉心,才缓步入内。

“小婿拜见岳父,拜见裴相。”

裴世矩神色淡淡,挥手示意起身,而裴寂倒是脸上带笑,“这几日未入东宫?”

李德武小心翼翼的回答,“未得太子召见,不敢贸然求见。”

“太子千牛备身本就应随侍太子身侧,再过几日长安令李乾佑就回京了,日后当多去东宫走动。”裴寂随口道:“说起长安令,李乾佑乃齐王府主簿,陇西丹阳房子弟,幕僚中有一少年郎名李善,德武可曾听说过?”

跪坐在下首的李德武努力压制内心的恐惧,双手死死揪住衣衫下摆,轻声而缓慢的答道:“晚辈入长安县衙后一直在外奔波,后随军南下始终与齐王府诸位谋士同行,未曾谋面。”

裴世矩眉头一皱,“答非所问。”

李德武太紧张了,人家问的是你听说过没有,而他强调的是没见过面。

“此子虽然尚未加冠,却小有名望,想必是听过的,那算盘就是他的手笔。”裴寂哈哈一笑,“据说荥阳郑氏子弟都自愧不如。”

“此事晚辈倒是听说过,据说此子擅算学,齐王府记室参军荣九思大加赞誉。”李德武反应过来了,“而且太子洗马魏玄成与其相善。”

“不仅如此。”裴寂笑道:“魏玄成在武陵县旧病复发,得其援手,而且扶阳县男对其颇为赏识,就连太子都听过此人。”

所谓的扶阳县男指的是韦挺。

李德武暗骂狗屁,他什么时候学过医术?

但只能点头道:“半月前,魏玄成自陕东道归京,太子设宴,席间多有人提及李善之名。”

“裴相询问此子,是……”

“秦王府护军李客师乃李乾佑兄长,其子李楷与李善为友,此次李善随军南下,李楷调丹阳房亲卫数人护佑。”裴寂笑道:“如今亲卫归京,今日李楷与友人在席间传颂……”

李德武的喘息声粗重起来。

难道当日围绕在李善身边的那是陇西李氏丹阳房的家将?

难道李善真的没死?

裴寂顿了顿才继续说:“据说此次魏县大捷,便是李善筹谋。”

“什么?!”李德武的心似乎都要从嗓子里蹦出来了,“李善筹谋?”

娘的,真的没死,而且还立下大功,李德武的心都在滴血。

为什么?

为什么你没死?

第一百六十六章 招揽 今日李德武一直呆在县衙内,自己并没幕僚,只有几个随从,消息并不灵通。

几日前李楷从馆陶城启程,李善就私下交代了……必要扬名,其他的可以不说,但魏县大捷可以提一提,反正李善本人又没有据此夸功的想法。

已经听裴寂讲述流言蜚语的裴世矩笑道:“真是少年英杰,只是不知道是陇西哪一房子弟?”

裴寂叹道:“此事今日已哄传京中,太子几度相询,有意引入东宫,正巧老夫听闻此子是随长安令南下,才召你一问。”

狗屁陇西李氏子弟……李德武不假思索道:“晚辈听闻,此子与秦王府子弟结交,而且还曾得秦王赞誉,只怕……”

嘴里说着,李德武心中爆发出强烈的嫉妒和恨意。

凭什么?

秦王赞誉还不够,居然连太子都想召为羽翼?!

我花了多少心思,花了多少时间,为此付出了尊严,像一条狗一样仰人鼻息,才得以入东宫,你凭什么能如此轻易的达到同样的目标?

决不允许,决不允许……我决不许你也入东宫!

此刻的李德武的内心被各种激荡而狠毒的情绪充斥,无论如何,必要阻拦此事!

如果此时还在河北的李善能听到心声……一定会一边鼓掌一边鼓励,干的好,干的棒,干的呱呱叫,就得这么干!

不然我怎么拒绝太子、魏玄成的招揽?

片刻之间,李德武已经将自己这些时日探听的消息全盘托出,精于算学却操持商事,入东宫必要玷污太子名声。

与秦王府子弟交好,据说时常聚饮,得秦王赞誉,此番又助李道玄、田留安、齐善行大败刘黑闼,必然已投入秦王麾下。

这也是李德武最难以理解的,那个李善真的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李善吗?

他懂个屁的算学,懂个屁的医术,懂个屁的战事!

自小文不成武不就,只知道嬉戏!

甚至李德武口不择言,“据县衙小吏言,此子不通经史,只略略识字而已。”

呃,这事儿还真不假,李善的前身还真没什么学问,但这不是换了人吗?

而且今日李楷替好友扬名,再加上王仁表、长孙冲、高履行等人襄助,李善这个名字在京中已然名声鹊起。

魏征、韦挺一力举荐,太子李建成两次相询,李善很多底细都已经被翻了出来。

“其实此人与秦王府亦有怨,与杜克明交恶,曾痛殴多位秦王府子弟。”裴寂不在乎的说:“高门子弟,大抵如此,陇西丹阳房,李药师忠于圣人,李客师入秦王府,李乾佑出仕齐王府。”

身边两人均在腹诽。

李德武暗骂……狗屁高门子弟,刚才我都说了,不通经史!

这厮倒是会巴结,硬生生巴结上了陇西李氏丹阳房!

而裴世矩无奈的心想,看得到别人,看不到自己吗?

人家丹阳房是分侍三者,而河东闻喜裴氏,可是将宝全都压在了东宫身上!

其实最早裴世矩是准备将李德武塞到秦王府的……这个打算一直藏在心底还没开始实施,结果李德武就主动入了东宫。

当然了,这么顺利……主要还是李善拼命的将李德武往上托呢。

现在的局势已然明朗,李善使李楷为自己在京中扬名,这枚棋子的分量已经越来越重,就连裴寂、裴世矩也注意到了他。

筹谋设计,助唐军在绝境中大败刘黑闼,如果是个小吏,有些背景,都足够封侯了……李世民倒是不在乎,反正已经勾搭上了。

但李建成觉得自己有资格招揽。

一来韦挺很早就认识李善,而且颇为赏识,二来魏征与其相善,颇有渊源。

今日午后与李建成相商的裴寂已经听得出前者话外之音……如果能将其召入门下,什么李道玄、田留安、齐善行,那不过是战将而已,真正有大功的,其实是这位少年郎啊!

如果能确认李善在魏县大捷中的功劳,哪怕并不太多,李建成甚至不惜为这个还没有出仕的少年郎请赐爵位……只要不让秦王府那帮人将好处全都搂走就行。

要是李世民知道李建成这么想……只怕要笑掉大牙。

大哥,人家挖了好几个坑,硬生生的将你坑成这样,你还要将其召入麾下?

怕他坑你不死吗?

其实此时此刻,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都有些担忧,如果李建成给出的好处太多,难保李善不会改换门庭。

但李世民完全不担心,难不成日后大哥还能将李德武……然后将河东裴氏得罪个干净?

屋内的李德武心里满是恨意的沮丧,正要退下,却听见裴寂在问裴世矩,“三兄,族内还有适龄女吗?”

李德武都惊了……之前是父子,难不成日后还能成姻亲?

如果挑个辈分高的,说不定还能勉强互道一声连襟呢!

不过这也是常事,世家大族往往以姻亲笼络士子,裴世矩也不意外,想了会儿才说:“西眷房无适龄女,洗马房、东眷房或许有。”

这个时代的女子大都十二三岁就出嫁,至少要一到两年的备嫁,一时半会儿还真挑不出来。

裴寂立即摇头,“那就再说。”

后世都说天下裴氏是一家,但实际上也经常内卷。

后来的高宗年间名将裴行俭出身中眷房,与洗马房的宰相裴炎不合,后者谗言,使立下大功的裴行俭只封爵县公。

就在这时候,外间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裴世矩嫡子裴宣机快步奔来,脸上神色有些懵懂。

“五叔,宫内侍者前来,圣人相召。”

裴寂吃了一惊,都黄昏了,这时候召见,出了什么事?

裴世矩窥见儿子脸上神情,“大郎,出了何事?”

“河北战报,使者于宫前大呼,已然传开。”裴宣机怔怔道:“淮阳王李道玄、卫洲……呃,洛洲总管程名振率军追击,于永济渠边生擒刘黑闼。”

“什么?!”

裴寂猛地从席子上弹起来,“刘黑闼被生擒?”

“的确生擒刘黑闼,但洛洲总管程名振斩其首级。”

裴寂神色大变,连招呼都没打,一眨眼就消失在裴世矩的眼帘中,后者轻叹一声,“秦王倒是好手段。”

显然,在其他人看来,这是个巧合。

但在老狐狸裴世矩看来,这是李世民的手段。

第一百六十七章 反击(上) 武德三年七月,圣人李渊诏令秦王李世民讨伐王世充,以黄河之南中原之地虚设陕东道大行台。

武德四年三月,李世民截断粮道,先后攻占东都周边,洛阳已为孤城。

武德四年五月,李世民亲率三千骑兵迎战来援的窦建德,在持续一个月的对峙后,骑兵冲阵大溃敌军。

一战擒两王,塑造了李世民无双统帅的崇高形象,也使得远在长安的东宫太子李建成坐立不安。

从那时候开始,李建成并王珪、韦挺、徐师谟等谋士就开始谋划河北……窦建德已败,而李世民已执掌陕东道,李渊不可能将河北道也托付秦王府。

可以说,之后东宫的种种行为,都有着一定的指向,收容魏征、召清河崔氏子弟入东宫,以及将原国公史万宝、庐江郡王李瑗陆续塞到河北。

甚至李世绩在洛水大捷之前……虽然没有明显的偏向,但也隐隐和东宫走的更近。

可以说,从武德四年五月之后到现在长达一年半的时间内,东宫都在为河北山东而费尽心思,但这一切都在第三封捷报抵京后,全都化为泡影。

这对李建成的打击,比第一封捷报扇了他一巴掌卡死他领兵出征,比第二封又扇了他一巴掌并使他名望大跌,都更大,更严重。

程名振是东宫早就选中的一颗棋子,此人武德二年就已经投唐,但始终不得重用,直到虎牢关一战后才出任洛洲永年县令……隋唐的县令,职权、管辖之地、品级比明清时期的县令高的多。

洛水大捷之后,李世民被急召回京,程名振是唯一赴齐王宴的重要将领,他也是在那时候正式进入李建成的视线。

在史万宝“惭愧自尽”,庐江郡王李瑗逃窜回京之后,程名振已经成了李建成唯一的希望。

为了程名振,李建成在两仪殿几乎都不要脸了……执意将其推上了洛洲总管这个重要位置,为的就是让程名振战后为东宫安抚山东。

东宫中,李建成面无表情的一人跌坐在榻上,眼神涣散的盯着窗外,在昏暗灯光的照射下,已经停了两天的雪又开始飘落,雪花在呼呼风中扑向屋内。

听到战报的那一刻,李建成还有些懵懂,甚至心中欣喜……斩杀刘黑闼,这等大功居然被程名振抢了来。

但没多久,李建成就蒙了,领兵追击的除了程名振,居然还有李道玄!

一个是卫洲总管,一个是河北道行军总管淮阳王,以谁为首,这有悬念吗?

战报中写的清清楚楚,程名振生擒刘黑闼,于馆陶县衙内斩其首级。

生擒刘黑闼,这是何等大功?

李道玄居然许程名振斩其首级,这代表了什么?

李建成之所以能笼络程名振,就是因为他许其斩刘黑闼,为老母妻儿复仇。

这一切都化为了泡影……若程名振没有投秦王府,李道玄会点头吗?

这是个简单的逻辑,而且李建成还不能对李渊全盘托出说出苦衷……只因为李道玄许程名振斩其首级?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秦王为其复仇,程名振投入秦王府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在这个时代,帝王并不是每一个官员的唯一主君。

李建成手脚冰凉,在心里想,自己屁股下的这个太子之位,还能坐多久?

看起来有父亲支持,有重臣宰相力挺,东宫内也人才济济,除了文武比例不能秦王府相提并论之外,并不比其差多少。

但一个太子能不能坐得稳,还有太多太多的因素……

对外,如今的李建成对军方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力,对内,因为史万宝矫拟圣人手诏致使大军覆灭一事,李建成名望大跌……这其中,秦王府也是出了不少力气的,替李建成大加宣扬了一番。

而李世民……无论在长安,还是在长安之外,都有着极高的威望,在军中的影响力,连李渊都比不上,如今除了陕东道之外,或许有要加上一个河北道。

李建成突然起身,猛地将半遮半掩的窗户推开,任由冰凉的雪花扑面而来。

就此认输吗?

自古以来,被废的太子,有能苟延残喘的吗?

前朝第一任皇太子杨勇,被废为庶人,杨广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赐死杨勇,子孙大都杀尽,唯独三两孩童流放岭南。

一位三十岁上下,体态丰腴的女子缓步入内,将一件大衣披在李建成的肩膀上,“殿下,小心着凉。”

“观音……”李建成的眼神渐渐犀利起来,反手拍了拍妻子的手背,突然无来由的想到了二弟妹。

一个是郑观音,一个是观音婢。

”禀告殿下,圣人于甘露殿相召。”

外间传来宫人的禀报声,李建成深吸了口气,甘露殿在甘露门之后,横街以北,是外臣绝难入内的寝宫,这意味着裴寂必定不在场。

二弟,你觉得你赢定了?

二弟,别以为你没有把柄在我手中!

当李建成心神不定的进入甘露殿后,迎上来的李世民笑着说:“大哥实有识人之明,程名振果有才干,斩刘黑闼首级立下大功……”

“已然生擒,却要妄杀,虽有功,亦有过。”李建成漠然回了句,转头看向李渊,“父亲,虽程名振斩杀刘黑闼,但却是淮阳王弟领军追击。”

李渊微微点头,示意知晓,这是捷报中写的清清楚楚的,但程名振斩杀刘黑闼为老母妻儿复仇,天经地义,就算他这个皇帝也说不出什么不是。

李渊并不清楚如程名振之事的那些细节,都也从李建成的态度转变中隐隐猜到了几分,对此他有些无奈,谁让你不争气呢?

“道玄连连立功,回京后……”李渊想了想,“加衮冕之服,鼓吹乐二部、班剑二十人、黄金二千斤。”

“父亲,如此大功,这有些轻了吧?”李建成扬声道:“而且父亲尚未赏二弟之功呢。”

李世民脸色微变,李渊有点奇怪,皱眉问道:“因何而赏?”

虽然李道玄依附李世民,齐善行、田留安是秦王府出身,但这不是封赏李世民的理由。

“此次大败刘黑闼,又追击生擒,二弟虽在京中,实有大功。”李建成向二弟投去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田留安坚守魏洲,兵力不足,二弟使陕东道出兵,渡河南上,两相夹击,才终有魏县大捷。”

“有这等事?”李渊的脸色终于变了。

李世民嘴角紧紧抿住,在心里盘算,可以肯定是河北战报细节入京,传进东宫……但使陕东道出兵,只王君廓本人,以及屈突通、韩良、于志宁,还在河北的李道玄、田留安等人知晓。

此等密事,大哥是如何知晓的?

如果说日后知晓,还有可能……但如此快知晓,是哪里出了纰漏?

李世民心思急转,自己在东宫是有眼线的,难道大哥在秦王府也埋了眼线?

被打了个埋伏的李世民一头雾水,有点懵逼,但李建成思虑良久,嘴中不停。

“河北道混战多年,窦建德、刘黑闼先后三度乱之,田地荒芜,民生艰难,当设河北道行台,以尚书令掌之。”

“淮阳王弟奋勇进击,斩刘黑闼,收复河北,又曾任洛洲总管,当任河北道行台尚书令。”

偌大的甘露殿内一片寂静,李世民脸颊都在抽搐,大哥,你这是要掀桌子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反击(下) 甘露殿乃帝王存放图书之地,占地极广,有左右偏殿,还有单设的书房,也是李渊日常读书之地。

此刻,偌大的甘露殿正殿中,死一般的寂静。

长时间的沉默,始终无人开口,初唐帝王皇子以父子相称,如此境况实是首次。

父子之情,君臣之义,在这儿缠绕难分。

李渊面无表情,视线来回在两个儿子脸上转了转去,在短暂的思索后,他听明白了大郎是什么意思。

用意无非有二。

其一若是任由秦王府处置山东诸事,加上李道玄、齐善行、田留安,以及刚刚传来战报的双士洛,或许还有斩杀刘黑闼的程名振,设不设河北道行台,已经意义不大了。

李道玄掌控军权,程名振安抚山东,主要的几个州府都在秦王一脉的麾下。

可以预见,河北道将会和陕东道一样铁板一块,彻底成为秦王府的势力范围。

李建成这个太子之位,将如风中弱草,飘摇不定。

这是李建成难以接受的,也是李渊不能接受的……他从来没想过废太子立秦王。

其二,如果李世民彻底掌控了河北道,加上陕东道,益州道,大半个天下都在其手中,李渊这个皇帝还坐得稳吗?

如果说在一炷香之前,李渊还想不到,毕竟是两个儿子夺嫡,而他自己今年才五十多岁,骑得了马,拉得动弓,吃的了肉,不说一夜八次郎……两三次还是没问题的。

换句话说,李渊虽然忌惮李世民,但始终是从李建成这个太子的角度去考虑的。

但现在……李建成刚刚那番话用意就在这儿了。

虽然陕东道是李世民的势力范围,官员任免,军事大权,均由李世民自行任命,无需向李渊禀报……但兵力调配不在其列。

李世民居然调兵去山东……这是犯了忌讳的。

能从陕东道调兵去河北,那会不会调兵去其他地方?

或者会不会从其他地方调兵?

甚至……会不会调兵入长安?

历朝历代的开国君王可能都不会碰到李渊这样的局面……一般来说,开国君王往往都是直接掌控军权的首脑人物,但偏偏如今李世民在军中的威望是比李渊要高的。

而刘邦能抵定天下后削权韩信,秦始皇灭六国后可以让王翦养老……毕竟是外人,是臣子。

但李渊不能,贸然削权军功盖世的皇子,甚至杀戮……很可能会引起连锁反应,毕竟李唐立国,一直是以宗室子弟打天下的。

李渊并不妄自菲薄,但也并不认为自己比汉武帝牛逼……汉武帝能不出面就扫平谋乱的太子,李渊未必有这样的水平。

李建成轻轻呼出一口气,他清晰的看见父亲眼中的狐疑……不管有多少,只要有,那就够了。

而李世民在心里暗骂大哥这一招太过歹毒……说的好听点是里间父子,说的难听点,那就是指责自己有不轨之心。

到底有没有不轨之心……这不重要。

李建成点出了最关键的一点,李世民有不轨之行的实力,只要想,就能做得到!

长时间的沉默后,李渊看着神色平静的长子,再看看面露苦涩的次子,揉着太阳穴,摇头道:“二郎,究竟为何?”

实在头痛啊,午后就打定主意,今夜以尹德妃侍寝,不料现在却要来想这些。

虽然李建成竭力劝诫,但李渊性格中的软弱一面还是占了上风,他并不相信……或者说他不愿意相信,李世民有可能做出兵变的举动。谷

因为,李渊很了解自己这个次子,这是个力求完美的人……无论在哪个方面。

如若登基为帝,必将为一代明君,如何肯身染污点?

不得不说,李渊对李世民的认知相当准确。

事实的确如此,历史上的武德末年,其实李世民是占据上风的,但却被太子、齐王逼到拐角处,一直到反复确认不可能取李建成而代之后,才发动了玄武门兵变。

即使如此,李渊还活了十多年呢,别觉得李世民自信有绝对的把握……想想沙丘里被饿死的赵武灵王吧。

李世民上前一步,单膝跪地,“父亲,孩儿的确遣派偏师渡河。”

“十余日前,魏洲总管田留安信使入京,孩儿思虑良久,去信陕东道,令蒋国公调配五百骑兵,五百步卒,共计一千偏师,以陕东道大行台兵部侍郎王君廓领兵。”

“孩儿实是无奈之举,刘黑闼率四万大军猛攻馆陶,另突厥三万骑兵围城。”

“相州、卫洲亦岌岌可危,而三胡率数万大军顿足不前,难道就此让刘黑闼席卷河北?”

李渊眉头略略松开,微微颔首,虽然不悦,但也认可了李世民这个理由。

这是个让李建成无法反驳的理由。

不是我要犯忌讳调兵越界,实在是老三李元吉不干人事,率数万大军就是不肯北上,坐视刘黑闼猛攻魏洲。

而魏洲、相州的田留安、齐善行都是秦王府出身,李世民自然心急如焚,暗地里遣派兵力相援。

而李元吉为什么顿足不前呢?

自然是受东宫太子李建成的指使。

李建成一时哑然……还真一下子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呢。

“不过孩儿也实在没想到……”李世民苦笑道:“突厥大军北返,刘黑闼麾下尚有数万大军,兵力如此悬殊,淮阳王弟居然并齐善行、王君廓大破刘黑闼。”

“二郎,起来吧。”李渊轻轻抬手,“本是同根生……”

长长叹息后,李渊加重语气,“不可因私废公!”

憋了一肚子气的李建成,和松了一口气的李世民同时躬身应是。

李渊在心里琢磨了下,“道玄已然为河北道行军元帅,命其收复河北诸州后,即刻回京。”

“安抚山东诸事……洛洲总管程名振可堪重任?”

李建成和李世民对视了一眼,结果两人都没吭声。

前者是因为猜测程名振已然投入秦王府,后者是因为李建成之前那番话杀伤力还没消逝。

又是一阵叹息,李渊都不记得这是今天晚上第几次叹息了,“大郎,东宫可有合适人选,出巡安抚山东?”

洛洲是河北首府,刚刚任命程名振为总管,还是你这个太子一力推荐的,现在就撤了……那简直是儿戏,只能让东宫再出人手了。

“太子洗马魏玄成,乃山东名士,久有声望,可巡视河北。”李建成顿了顿,补充道:“太子宾客崔昊乃清河崔氏子弟,亦有名望。”

李渊点头,“此二人奉诏,巡视山东,安抚百姓。”

这次,李渊没有去询问李世民……你小子已经占了太多便宜了,不能把便宜占完啊!

对此,李世民本人倒是无所谓的,在心里猜测……魏征、崔昊虽然都是山东名士,但论安抚河北,曾经被窦建德依为腹心的谋士凌敬或许更擅长。

第一百六十九章 封赏 李善来到这个时代,已经见过很多名垂青史的大人物了,李世民、秦王妃、杜如晦、玄奘和尚……

这些人和史书中的形象总有着这样那样的区别,不过这也是应有之义。

李善也结交了不少的友人,有视为挚友的王仁表、李楷,有不打不相识的程处默、尉迟宝琳、长孙冲。

这些人中,论品行,却是史书上默默无闻的李楷最为了得,光明磊落,为友思量,堪称良友。

回到长安后的李楷,第一时间送上捷报之后,马不停蹄先去朱家沟安抚朱氏,继而每日在东山酒楼设宴,席间竭力为李善扬名。

之前李善这个名字还只是停留在某些有心人的耳边,但如今有陇西李氏嫡系子弟的鼓吹,李善李怀仁之名已然遍传长安……这本来就是世家大族扬名的主要手段。

筹谋设计,虚张声势,使刘黑闼大军阵脚大乱,终使唐军以弱胜强……各种版本的故事在坊间流传。

李善之前诸事也被翻了出来,大肆流传,就是这个力度有点没控制住……如果李善在长安,只怕都要听不下去。

除了的确玉树临风之外……什么掌扇杜如晦,力敌尉迟恭,义救魏玄成,李善是真的不想认。

在院子里等待下人传报的李楷好笑的想,坊间那些夸张的流言蜚语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的,试图让李善向东宫靠拢。

不过让李楷诧异的是,秦王府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秦王已然许诺召怀仁入麾下,为何一言不发?

“三郎君。”

李楷微微颔首,大步走进后院,“拜见秦王妃,拜见母亲大人,拜见叔母。”

“真是好儿郎。”秦王妃不过二十三岁,虽然性情稳重,端庄秀丽,但并不是那种端着身份的人,笑道:“朱娘子真要好好谢过德谋,虽殿下有令,但德谋南下北上,两度急行,实在辛苦。”

看朱氏要起身相谢,李楷赶紧避开,躬身道:“怀仁曾言,愿此生携手为友,若易位处之,怀仁必不负。”

“好了,在家里就不用……”秦王妃掩嘴一笑,这段时日李楷为友扬名一事,本身就遍传京中。

李楷无奈的说:“实是肺腑之言,不仅外甥如此,孝卿兄亦不遗余力。”

的确,王仁表也在大肆吹捧李善呢……毕竟是太原王氏子弟。

长孙氏看向儿子的眼神中带着欣赏,四个儿子中,长子李嘉过于忠厚,次子李大惠资质平平,四子非她所生,唯独三子李楷最被赞誉。

“来吧。”长孙氏示意侍女将茶盏端过去,“这是朱娘子亲手所沏,谢你往来奔波。”

李楷接过茶盏笑道:“果然又咬盏,叔母手艺,足以称道。”

秦王妃笑眯眯的看着李楷一饮而尽,眼角余光扫了眼朱氏,这位妇人适才轻描淡写,尚未咬盏便让侍女通报李楷入内……如此技艺,的确足以称道。

朱……到底是哪一家?

李楷坐下,陪着三位长辈闲聊,虽然秦王妃比他也就大了三岁,却是不折不扣的长辈。

如今外间消息中,除了李善扬名之外,最引人注意的自然还是河北战事。

刘黑闼死讯传入京中后,李道玄、程名振、齐善行分兵北上,收复贝洲、洛洲,坐镇魏洲的田留安分兵收复德州、博州。

之后收复失地的战报不断入京,有时候一日三报。

定州总管双士洛在扛过了过境突厥军后开始收拢兵力,并很快收复了整个定州……田留安一早就使信使报信刘黑闼已死。

幽州燕郡王罗艺在等待了将近半年后终于出兵,很快收复了易洲、莫洲。

齐善行率兵北上,陆续收复刑洲、赵州。

李道玄、程名振在收复冀州、深州后分兵,后者西去收复恒州,前者东向收复瀛洲、盐洲。

魏县大败,刘黑闼身死,再加上残部在洛洲被李道玄、齐善行合力击溃,失陷的诸府洲几乎没有抵抗的意志,导致唐军进军速度非常快。

闲聊了好一会儿,秦王妃看看时辰不早了,准备告辞回宫,但在离开之前,轻声道:“不知朱娘子是否知晓,父皇半月前下诏,明年二月初行科举事,但诸州府报考名单需在十二月中旬之前核定……”

“李怀仁似乎未入县学?”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如果李善想以科举入仕,那就要启程回京,而且需要通过长安县衙的考核。

朱氏神色平静,躬身行礼,送别秦王妃出府,而李楷一脸的莫名其妙……以李善如今的名声,在河北的筹谋之功,被秦王召入府中任职,应该是理所应当的吧?

回到承乾殿,秦王妃意外的发现丈夫一人在书房里独坐,并没有召臣子相伴……李世民在去年回京之后,几乎每日都要召心腹幕僚、十八学士议事,以示礼贤下士之风。

“观音婢回来了。”李世民笑道:“听闻今日去了客师府中?”

“三堂姐传信,李怀仁之母今日登门拜谢。”秦王妃随手整理案桌上杂乱的书籍,“朱娘子气度非凡,茶艺足以称道,对朝中局势明了于心,且通晓典故,必有来历。”

“朱氏……”李世民歪了歪脑袋,“西汉大司马朱诩以沛郡为堂号,后分出凤阳郡、吴郡。”

“朱氏自承祖籍关中。”秦王妃摇摇头,看了眼榻上铺开的地图,“听闻道玄已然收复河北,不知父亲何日召其回京?”

“快了,必不会使道玄长驻河北。”李世民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显然,李建成力荐李道玄出任河北道行台尚书令……这件事对李渊还是有影响的。

一想到这儿,李世民就心里发毛,不过这几天,李渊的态度反而缓和下来了,甚至都没提过那座为李世民特地修建的弘义宫了。

叹了口气,李世民换了个话题,“对了,今日已议定河北诸将封赏,田留安封爵道国公,齐善行封爵内丘县公,程名振封爵平恩县公。”

秦王妃在秦王府中绝不是个只知道俯首听命的主妇,皱眉低声道:“崔氏?”

田留安封国公无所谓,但程名振封爵平恩县公是因为他就是洛洲平恩县人氏,按理来说贝洲清河人氏的齐善行理应封爵清河县公。

但偏偏有个清河崔氏。

清河崔自然不想看到郡望堂号被人夺去……所以李建成一力坚持齐善行以刑洲内丘为封号。

李世民冷笑道:“父亲几度对山东苛求,其因隐晦,而大哥却……”

圣人李渊是关陇一脉出身,对五姓七家有借重,但也有警惕……事实上,从杨坚到杨广,再到李渊,对世家大族始终有着明显的压制,虽然效果并不太好。

李世民身边也有是五姓七家子弟,陇西李、赵郡李、荥阳郑,但要么是偏支如李玄道、李守素,要么如郑仁泰、李孟尝这等从晋阳起兵时的老人。

而李建成在这方面就有点过了,除了妻族荥阳郑之外,太原王、博陵崔、清河崔、范阳卢应有尽有,而且都是正位东宫之后才招揽的。

特别是这次,李渊命东宫出人巡视山东,安抚百姓,李建成点名魏征之外,还点了清河崔的崔昊。

李世民忍不住在心里计算路程,魏征、崔昊应该已经抵达黄河了。

第一百七十章 标签 李世民算的还挺准,此刻的魏征、崔昊正在河阴,目睹黄河上的运粮船队在夕阳的照射下,向东北方向航去。

李建成有句话说的不错,齐王在这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内,也不是什么都没干的,大量的粮草汇集在黄河两岸,如今正源源不断的输往卫洲、魏洲,再通过永济渠、洛水、济水转向整个河北道。

对此,魏征也没什么话说,甚至不得不捏着鼻子称颂几句主持的陕东道大行台尚书左丞于志宁……呃,以巡视河北,安抚山东的使者的名义。

此前,齐王率大军顿足不前,只顾着收集粮草,在魏县大捷之后,于志宁、韩良只能通过其他方式运送小批量粮草入魏洲,直到圣人诏令陕东道大行台输粮草入河北。

不过,李元吉本人……圣人李渊命其回京,这厮抛下三万大军不管不顾,一溜烟就回京了,就连齐王府的官员大都回京了,只留下了长安令李乾佑。

“月余前,刘黑闼破定州南下,席卷大半个河北,不料一朝兵败身死。”李乾佑神色淡淡,他对李元吉已经彻底失望了。

想想吧,大军驻地距离魏洲不过两日路程,若是急行一日可抵,但李元吉天天只顾着打猎,山野林间猎物少见,甚至去捕鱼……就是不干正事,魏县大捷的消息还是从京中传来的。

不过由此也可以断定,必有秦王插手……战报必定是绕过了大军驻地北上的,没有陕东道官员的默许封锁,消息不会一点都不漏出来。

魏征双手插在袖筒里取暖,神色有点阴郁,“程名振斩刘黑闼首级,封爵县公……封赏倒是低了点。”

这都好些天了,魏征抵达陕东道的时候,河北战事的细节已经传开,事实上魏县大捷不仅仅是李道玄、田留安、齐善行,卫洲总管程名振也率兵进击。

换句话说,如果第一封捷报中提到了程名振这个名字,东宫很可能会警惕起来……不论其他,至少程名振如今不会任河北道首府的洛洲总管。

在魏征离京之前,东宫还不太确定,但现在魏征已经完全确定了……河北战事,或许有巧合,但更多是秦王的手段。

此去山东,前途未卜啊……魏征在心里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乾佑,说起来此次你也有举荐之功呢。”

“举荐之功?”

“李善难道不是你携带随军?”

李乾佑一怔,“他如今……”

“魏县大捷,以淮阳王李道玄为首,田留安、齐善行、程名振随之,但据说乃李善筹谋定计。”

此刻的李乾佑毫无世家子弟的风范,嘴巴张的都能塞进去个鹅蛋……不,骆驼蛋了!

“魏县大捷……乃李善筹谋?”李乾佑声音有点干涩,“他不是去了冀州吗?”

长安城中关于李善的小道消息满天飞,魏征也不太确定期间缘由,只低声道:“乃李客师之子李楷在京中为其扬名,不知真伪……”

“德谋……他如何知晓河北战事内幕?”李乾佑倒吸了口凉气,这事儿越想越是糊涂。

李楷离京前往河北道,来去都隐蔽行踪,外人少有知晓。

两人沉默半响后,都颇多感慨……被逼着运粮北上,音讯全无,以为其亡于乱军之中,不料奋起力挽狂澜,客观上力阻东宫亲征,使太子无颜……反正魏征认为是客观的。

略略聊了几句,李乾佑很快听出了魏征的意思……东宫有招揽之意,甚至有借李善在安抚山东一事上出力。

李乾佑心里烦闷不已,自己好不容易携李善随军,之前还是齐王亲自吩咐招揽,不料连面都没正式见过。

太子、秦王都起意招揽,齐王却如此粗疏……要不是没办法,李乾佑真想弃职而去,求个自在。

不过在短暂的烦闷之后,李乾佑也欣喜于李善的生还建功,“李善虽然尚未加冠,但博学多才,日后当为朝中栋梁。”

魏征捋须点头,满意于李乾佑的答复……朝中栋梁,这是李乾佑默认东宫对李善的招揽。

如今李善身上有着不少的标签,但最容易让人侧目的并不是他驳杂的才艺,也不是和秦王府子弟之间的交情,更不是所谓的琼瑶浆,而是和陇西李氏丹阳房的交情。

在唐初,五姓七家中,陇西李氏堪称第一流,赵郡李氏被其压制,荥阳郑虽为太子妻族,但这一代除了太常卿郑元璹外,少有杰才。

太原王、范阳卢都在衰落期,博陵崔、清河崔在唐朝的鼎盛期尚未来到。

河东闻喜裴氏,京兆韦氏、杜氏都在扩张期,五姓七家中能与其对峙的就是陇西李氏,而其中的丹阳房最为了得……历史上太宗、高宗年间,光是丹阳房就出了两位宰辅。

李善与李楷、李昭德的交情在年轻一代中本就遭人侧目,再联系到李乾佑、李客师之后,李善身上这个标签已经摘不下来了……更何况此次李楷并几个兄弟都在大肆吹捧李善。

很多人都在猜测,李善可能是陇西李氏的偏支出身,甚至有人猜测,李善可能是如今正在率军安抚江南的李药师的徒弟。

如果能将这位和陇西李氏丹阳房有说不清道不明关系的少年郎召入东宫,魏征相信,必然对太子有所裨益……至少在安抚山东一事上能起到作用。

对那位曾经救助自己的少年郎,这位山东名士颇多好感,一个多月前曾频频谈论河北战事……让他惊奇的是,对方对河北局势的分析,对朝中决策的预测,对可能的选择,几乎都得到了印证。

东宫的确有意亲征……区别在于,刘黑闼在兵力占绝对优势的情况下突然兵败身死。

魏征在心里想,李善到底在河北战事中起到了什么作用呢?

第二日清晨,离京两个月却始终无所事事的李乾佑启程回京,魏征、崔昊乘船北上,在卫洲黎阳歇了一夜,第三日转入永济渠继续北上,黄昏时终于抵达魏县。

这一天是武德五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魏县城外,俘虏营地,魏征看见了密密麻麻的人群。

夕阳如血,劲风扑面,魏征手抚额头,眯眼细看,却看见不远处的人群如风中弱草纷纷拜倒,拜向那位在马背上摇摇欲坠的身影。

“那是……”崔昊大是惊奇。

魏征沉默片刻后才轻声道:“此即李善李怀仁。”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不讲道理 夕阳斜照下,马背上的李善摇摇晃晃,马旁的周二郎赶紧伸手扶住,几个俘虏争先恐后的半跪在马边,用背脊充当踏脚。

李善为难的迟疑了会儿,才小心的踏在一位青壮的肩膀上,迅速跳下马,随即就拉起那人,笑道:“北人驾马,南人行舟,让诸位见笑了。”

青壮垂首肃立,恭敬的说:“李郎君任心妙手,活诸多弟兄,小人感激涕零,愿为郎君牵马坠蹬。”

“人,为万物之灵长,父生母养,历二十载而成年。”李善叹道:“大军攻伐,乃是国事,如今汉东王授首,尔等皆降,日后为朝廷治下子民,安能目睹伤重而亡?”

自那日程名振斩刘黑闼首级后,李善在馆陶城内医治受伤的唐军士卒,之后很快率亲卫南下抵达魏县,俘虏营地中遍地血污,老鼠出没在任何角落,受伤的俘虏只能听天由命。

李善不顾魏县官吏的反对,立即着手整治,从馆陶、冠县、乐昌等地调集唐军士卒,再从黎阳仓调粮,先放粮容俘虏饱腹,再重新搭建营地,自己开始了日复一日的手术……手术刀都被磨坏了三套。

其实最关键的不是伤员,而是温度对俘虏的极大伤害。

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冰天雪地,气温早就降到了零下,李善派人搜集衣物以保暖,派人运粮以饱腹,派人搭建营地以容身,再加上一台又一台的手术,俘虏们已然心悦诚服。

“只是缺了三根手指而已,哭丧着脸作甚!”李善拍拍一位个子极高的大汉。

前日从馆陶赶来……呃,其实是被妹妹周氏赶来护卫李善的周二郎小声解释,“他是洛洲鸡泽县人,家眷被俘……”

这在俘虏营中是相当普遍的现象,大量老卒都在当年夏王窦建德麾下,早就定居洛洲,家眷都在洛洲一带。

刘黑闼年初逃窜草原,后从突厥借兵,在定州汇集几支旧部,虽然声势浩大,但实则嫡系兵力并不算强,直到攻陷洛洲,重立旗号,才召集了大量旧部,这些士卒的家眷都是随军而行的。

而前段时间,齐善行、程名振、李道玄合力在洛洲击破刘黑闼残部,而且俘虏了大量刘黑闼军中士卒的家眷。

“若肯归顺,当立使尔等阖家团聚。”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在人群外响起。

李善听得这声音耳熟,似笑非笑的转头看见马上的魏征……这家伙倒是会抢时机。

“玄成兄,别来无恙。”

魏征脸一黑,两人初识的时候,这厮是喊自己玄成公,后来李德武掺和了一句,就变成玄成兄了……魏征心里有着古怪的感觉,好像李德武在其中起到了什么作用。

那是当然,李善称呼一声玄成兄,那李德武勉强算是他侄儿了。

“这位是太子千牛崔昊。”

崔昊一表人才,彬彬有礼,“自抵陕东道,常闻李怀仁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少年英杰。”

“足下清河崔?”李善回了一礼。

“正是清河崔。”魏征笑道:“不仅山东河北陕东道,即使是京中,也是名声鹊起。”

李善愣了下,“京中?”

“正是,李德谋日夜不停呢。”魏征眯着眼打量着李善,“难道怀仁不知?”

李善一脸的无辜……这事儿是绝对不能承认的。

难道说李楷秘密来过魏洲?

或者自己写信给了李楷?

都不行,一旦承认,魏征很可能根据这个信息来重新判断李善和秦王府之间的关系。

寒暄几句后,魏征高声向俘虏讲解“政策”,反正就是那些套话,不过是有用的套话。

褫而甲还乡里,若妻子获者,既已释矣。

说的明白点就是,你们回去当顺民,那就能和老婆团聚……如果不肯当顺民,呃,可能帽子要绿油油的。

一行人进了魏县,在李善落脚的宅院坐下。

还没奉茶呢,李善就阴阳怪气的说:“前些日子河北大雪,不知京中如何?”

没等魏征开口,李善继续说:“不过今日河北天气转暖,日头也足,玄成兄就来了。”

这是在说天气吗?

明显是在指桑骂槐啊……早在武陵县的时候,魏征就听李善提过,太子或会亲征河北。

魏征一怔,心想传闻中,若不是你筹谋,现在太子应该到了此地了。

崔昊笑道:“怀仁似乎心有怨气?”

“那是自然。”李善干脆利索的直接承认,“你欠某一份人情,对吧?”

魏征干咳了两声,“得你援手而活命,自然是欠你的……”

“宇文宝几乎是持械逼我上船,那时候玄成兄在哪儿呢?”

“待老夫得知,你都已经上船了。”

“怀仁,京中为你扬名的可不仅仅是李家子,玄成兄也出力不小呢。”

李善瞥了眼帮腔的崔昊,“玄成兄痛惜在下亡于河北?”

这叫什么?

这叫不讲理啊!

但李善本来就不准备讲道理,你魏征是个狠人,敢力劝太子剁了李二,玄武门之变后还振振有词,惜太子不纳!

但我不同啊,现在都和李二有默契了,这时候被你拉到东宫去……哎,你魏征就算事败,摇身一变还能成为李二倚重的宰相,爵封郑国公,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榜。

但我呢?

投入东宫,李二怕是吞了我的心都有了。

不说其他的,说不定第二天就满京城的人都用古怪的视线打量李德武了,然后裴世矩、裴寂……

李善对魏征可能的招揽是有心理准备的……呃,不,在拜托李楷为自己在京中扬名之后,考虑东宫试图在安抚山东一事上得分,不是可能,应该是肯定。

所以,李善拜托李楷带了封信给李世民……不入秦王府任职,而是希望通过科考入仕。

这算是个没办法的办法吧。

名声鹊起,秦王府、东宫两边都有一定的交情,本身又有军功,再科举入仕,李善才不会畏惧身份泄露后,李德武以及河东裴氏的威胁……虽然打压是一定的。

但李善没想到的是,魏征居然来了河北。

李世民你个废物,给你送了那么多筹码,也没摁住东宫……李善在心里暗骂。

为今之计,也只能不讲道理了。

要不是你魏征不讲义气,我至于被逼的来河北吗?

至于几次险些丧命吗?

这都是你魏征的锅,你敢不认?!

崔昊在一旁捂着额头,心想魏玄成是眼瞎了吧?

还有陇西李氏丹阳房那些人,应该也是眼瞎了吧?

一个时辰前,在营地里受千人跪拜的少年郎和现在这个胡搅蛮缠,跳脚喝骂的少年郎,真的是同一个人?

第一百七十二章 太有道理了 当日夜里,李善这一通火发到魏征疲惫不堪要去洗漱安寝为止……甚至李善还追到卧室里嘀咕了好久才被魏征强行赶走。

魏征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这次太子在长安吃亏吃大发了,而且大都是说不出口的哑巴亏,怎么倒是你觉得委屈?

的确委屈啊!

用李善的话来说,太子早就定下了亲征河北一事,为此还摁住了秦王,结果呢?

恨不得在长安过个春节才启程!

而且还命齐王顿足不前,就是不发援兵北上!

若这次不是魏县大捷,而是魏县大败,怎么办?

我李善是独子,无兄弟姐妹,族人凋零,若是身死,只剩下老母孤苦一人,九泉之下也难瞑目!

有道理吗?

当然有道理!

但魏征看来,非常没道理……军国大事,涉及数万人身死,自然要谨慎应对。

不过魏征也不得不承认,站在李善的角度,太有道理了。

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直到第二天魏征还在琢磨,如果太子提前十天自请出征……可惜一切已成泡影。

魏征第一站抵魏县,一方面是因为魏县大捷,另一方面是听闻魏县周边有大量降卒,这给了他施展手段的机会。

虽然李善已经提前做了太多的事,特别是从黎阳仓调粮,使得魏征白费力气催促陕东道输粮草北上,但魏征还是有其他手段的。

最典型的一点就是昨日所言,只要当顺民,一切都好说,被俘虏的家眷还你,如果老婆死了,干脆就送你个老婆……反正河北连绵大战,死了丈夫的小寡妇多着呢。

转了三个营盘,魏征都已经许出去十七八个小寡妇了……也不知道这厮回头怎么兑现。

但一路走过来,魏征非常非常的不爽。

当魏征给俘虏讲解朝廷的诸多安抚百姓的政策的时候,那些俘虏总是半信半疑……这点魏征能理解,毕竟之前庐江王李瑗、原国公史万宝、齐王李元吉干的那些破事还历历在目。

但问题在于,那些俘虏用狐疑的视线看着魏征,然后……然后围着李善询问真假。

麻痹我是太子洗马,受圣人诏令,得太子重托,巡视山东,你们不相信我……却去问一个尚未出仕的少年郎?

这说得过去吗?

李善也有些苦恼,索性爬到马背上,扯着嗓子吼道:“都他娘的闭嘴,谁再吭声……你还嚷嚷,周二,给我抽他!”

下面发出一阵哄笑声,魏征和崔昊看到这一幕……简直了,这哪里还是在俘虏营?

门口太子亲派的卫兵手持腰刀紧张万分,而李善的亲卫除了三四人之外,都混在人群中……好几个笑得最大声。

李善之所以在俘虏营里有如此声望,亲卫队功不可没……呃,谁让他们是历史上,可能也是古往今来第一支男护士队呢。

千百年后,估摸着李善八成要戴上“提灯男神”这个帽子了。

“只要不再举兵闹事,一切都好说,给你口粮,还你田地,家人团聚,刚才那老头都说了……还发给你媳妇呢!”

魏征听得一头黑线,好好的话让你说成这样!

李善继续扯着嗓子吼道:“明年开春,都老老实实种地过日子……”

“李郎君,田地荒芜,需要深耕,这也就罢了。”一个大汉高声问:“但开春没有种粮!”

的确,想恢复河北,安抚山东,就得给别人希望……如今的河北,不缺田地,毕竟死的人太多了,但没种粮是个大问题,种子本来就比一般的粮食要贵的多。

而且田地荒芜,需要深耕……这大汉可能办得到,但大部分人都是不成的,肯定需要耕牛……而之前突厥南下,对河北民间的破坏力非常强。

李善冲着魏征一摊手,后者只能挤过来嘀咕了几句,李善立即嚷嚷:“都有,都有……待会儿周二你把籍贯记下来,回头每个县都发种粮,有的还有耕牛。”

然后,魏征就听到连绵不断的让他刺耳的感激声。

“谢过李郎君。”

“拜谢李郎君。”

“待得回乡,必要为李郎君立牌位,日夜上香。”

等出了营地,魏征黑着脸问:“听闻魏县大捷,乃你筹谋……他们知晓?”

“当然不知晓。”李善奇怪的问:“为什么要告诉他们?”

这句反问,问的魏征心堵……的确,好有道理啊,为什么要告诉他们?

但魏征随即精神一振,李善并没有否认……也就是说,的确是他筹谋魏县大战。

李善嘻嘻一笑,“就算告诉他们……也没人信啊,此战道玄兄为首,田总管、齐总管、程总管同心戳力,对了,还有个王……从陕东道来的。”

“陕东道大行台兵部侍郎王君廓。”魏征点头道:“此事有所耳闻,来来,说说如何筹谋。”

前些日子李善忙的连口饭都没时间吃,白日里要管理营地,晚上还要点灯鏖战做手术,但这几日轻松下来了,吩咐亲卫准备饭菜,心里却在琢磨,王君廓这个名字这么快传入京中了吗?

要知道之前捷报、战报中,都刻意没有提到王君廓。

席间,李善随口说起魏县大战的细节,这没什么不能说的。

“刘黑闼以粮船振军中士气,怀仁放火烧船……还是烧的自家的船!”崔昊赞道:“借势而为,摧毁敌军士气,难道刘黑闼如此大军,一日溃败。”

魏征微微皱眉,听到最后才说:“何人提议求援卫洲?”

李善反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看魏征死死盯着自己,李善两眼一翻,“玄成兄不管不顾,任由小弟来河北送死……”

“咳咳,咳咳!”

瞥了眼剧烈咳嗽的崔昊,李善似笑非笑道:“在下本就与秦王府子弟来往颇密,德谋之父李公还特地托在下带一封信给淮阳王……好悬没死在下博。”

“之后一路南下,被突厥人撵着屁股追击,在馆陶遭大军围城,不靠淮阳王、田总管,还能靠谁?”

“太子吗?”

“齐王吗?”

李善越说越是来气,“刘黑闼攻馆陶不克南下攻魏县,淮阳王力主出战,若是在下不使劲浑身解数,一旦败北,难道玄成兄会携在下尸骨回京?”

“魏洲田留安,相州齐善行均是秦王府护军出身,而卫洲总管程名振与刘黑闼有深仇大恨,自然是最可靠的援兵!”

李善噼里啪啦一顿话说完,魏征彻底闭上了嘴巴……没辙啊,人家说的太有道理了,完全没办法反驳。

崔昊也干笑着将话题扯开,战事前后顺序细节,合情合理,就连程名振出兵的理由也挑不出毛病来。

“足下是陇西李氏哪一房子弟?”

面对崔昊的疑问,李善非常干脆的摇头否认……崔昊的眼神立即发生了变化,不是每个世家子弟都有李楷那样的心胸气度的。

第一百七十三章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馆陶城内。

长长的巷子,脚下的青石板被清洗的一尘不染,随意挑了栋宅子走进去,魏征视线所及,看不到愁苦的神情,强忍不住的哀嚎,虽无欢声笑语,却也安静祥和。

魏征细细的走了一遍,又召来几个管事问了好一会儿,才笑道:“以小见大,怀仁不仅有仁心义举,更具理事之能。”

李善笑了笑没吭声,类似的野战医院在这个时代是首创,已经引得每一个来参观者的惊叹,魏征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

“记得这条巷子是魏洲刘氏的产业。”崔昊双手负在身后,神色淡淡,“安置伤兵,就要强夺民宅?”

自从那日李善自承绝非陇西李氏出身后,崔昊的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总在某些地方指桑骂槐、阴阳怪气。

李善哪里有那么好的脾气,连敷衍的话都懒得说,只顾着和从里面出来的苏定方打招呼。

前段时日,苏定方随李道玄北上收复贝洲、冀州,之后与轻松收复德州、博州的柳濬合军,并张玄素一路向东北方向,陆续收复弓洲、盐洲、沧州……张玄素也是杀了个回马枪啊。

一直到昨日,苏定方才回馆陶,今日来探视伤兵,正撞上从魏县回来的李善。

“足下便是苏邕之子苏定方?”崔昊笑着寒暄了几句。

冀州就临近贝洲,苏家虽不是世家高门,但也是乡间豪族,崔昊是听闻过陆续击败张金称、杨公卿的苏定方的。

但这不是关键,关键在于,这几日下来,崔昊对发生在魏洲的几场战事有了很深的了解……毕竟是本地的地头蛇啊。

率部投唐,在贝洲夜袭敌营,奔袭破武城,在馆陶城外两次横扫刘黑闼所部,又参与魏县、永济、洛洲三战,而且还是山东本地人氏,窦建德、刘黑闼旧部……除了不知文才之外,几乎完美符合东宫招揽山东俊杰的标准。

进入东宫还不满一年的崔昊已经选定了苏定方。

李善挺无所谓的,如果苏定方就这么容易被拉拢走,自己也没必要留着了。

向苏定方递去个安慰的眼神,李善拉着魏征走人……这老头也不吭声,转身就走人了。

刚转过巷子,同样是昨日回到馆陶的马周慢悠悠的踱步出现。

回了宅子,李善冲着对门喊了几声,周氏立即端着热水过来,就连洗脸的毛巾都拎了把才递过去……将李善服侍的舒舒服服。

魏征坐在那一言不发,只瞄了眼周氏视线就避开了,心想这小家伙自称不是世家子弟,但看这做派……世家子弟都未必有他讲究。

呃,论个人卫生习惯,这个时代的官儿都很难和后世的普通人相提并论……李善擦完脸,刷了牙,漱了口,周氏将他发髻解开,开始洗头。

“周二,给玄成兄倒杯水啊。”李善随口说:“玄成兄,这地方简陋了点,怠慢了。”

周二郎笑嘻嘻的倒了杯热水,魏征微微点头,“如此简陋,倒是亏待了怀仁。”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李善顿了顿,侧头看见魏征脸上惊诧的神色,赶紧住了嘴。

魏征扳着手指头说:“算学、医术、目光长远、亦能筹谋,不料还长于诗文?”

“此为《陋室铭》……”

“后面呢?”

“忘记了。”李善干巴巴的说:“在下可无这等文才,是在岭南听人吟诵过。”

魏征狐疑的盯着死死闭上嘴巴的李善,顶多半信半疑,他也算了解李善的品行了……这小家伙“谦虚”的很,所知驳杂,但什么都只是“略懂略懂”。

好吧,略懂,结果算学逼得荥阳郑氏子弟狼狈不堪,凭借医术在数万人的俘虏营中树立威望。谷

这时候,周二郎上前轻声道:“郎君,赵大回来了。”

李善嗯了声,音调上扬,赵大是朱家沟少有的外姓人,很早就是李善的随从了,此次随其从军,向来贴身护卫,进出难道还需要通报?

周二郎冲着外面的赵大扬扬手,心里有点委屈,这不是有外人在场吗?

怕别人说家里尊卑不分呢!

风尘仆仆的赵大快步进来,躬身道:“郎君,老夫人一切安好。”

刘黑闼被斩首后,李楷即刻启程,之后李道玄、齐善行收复贝洲、洛洲,李善让赵大随报捷军士一同返京,给母亲报个平安。

“辛苦了,先喝口水吧。”李善还斜斜的靠在椅子上,长长的头发垂下,周氏正在仔细的清洗。

瞥了眼魏征,李善随口道:“不碍事,说吧。”

赵大性情稳重,话不多,和苏定方性子有点像,看到魏征后就闭口不言。

不过李善不太在乎,此次赵大回京只是报个平安而已,母亲安好,其他都是小事……机密事赵大并不知晓。

“老夫人提起,圣人诏令明年二月初科考,但十一月起诸州府汇总名册,郎君需在十二月中旬之前回京。”

“噢噢,差点忘了!”李善一拍手,“未入县学,还需通过长安县衙的考核!”

魏征眉头一挑,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李善要通过科考入仕,其实以其此次在魏县大捷中的功劳,足以得李道玄、李客师等人举荐出仕了。

而且不管是秦王府还是东宫,都有意将此人收入麾下……而李善刚才的话显示,他并没有这个打算。

“该回京啦,这都外出快三个月了,母亲只怕忧虑在心……”

魏征笑道:“此番考核,理应是长安县尉主持,李德武与你也算熟识……”

“哈哈哈哈,哈哈哈……玄成兄说的是。”李善突然乐不可支的笑起来,笑得垂下的长发都在发颤,“据说李德武乃裴相东门快婿?”

“不错,破镜重圆,实是佳话。”魏征点头道:“李德武两月前入东宫,为太子千牛备身。”

“说起来,怀仁实在是运气不佳,若是两月前你回京报信,太子殿下必然……”

李善听的有些无聊,想找个话题岔开,但一时也找不到其他话题。

就在这时候,突然外间主持伤兵营的朱八冲进来,“郎君,不好了,马先生被人揍了!”

“什么?!”李善欣喜于朱八打断了魏征的唠叨,喝道:“谁那么大胆子?!”

的确,谁那么大的胆子?!

馆陶城内谁不知道马周那厮不着调,但却是和李善、苏定方是一伙的!

朱八呃了下,视线往魏征那边瞟。

李善秒懂,“在巷子里?”

“别挽发髻了,拿根布条束起来就是!”

“周二,去叫人!”

李善意气风发,脸上却是一片怒容,“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第一百七十四章 有情有义李怀仁 清河崔氏,山东世族,五姓七家之一,初唐时期,清河崔算不上鼎盛,但在自家地盘上,跋扈、嚣张远不能形容他们的势力之强横。

崔昊奉命巡视山东,本就从京中带来家奴,抵达魏县后又从清河调了家兵护卫,而馆陶令崔忻也是清河崔氏子弟,县衙内多有家奴。

在这种情况下,马周如何讨得了好。

等李善一马当先发足奔入巷子的时候,马周已经被七八个豪奴打的只能缩起身子躲在墙角处了,地上隐隐可见血迹。

不管是谁挑衅,不管是谁受伤,不管是谁先动手……李善都有点想笑,这是在他计划之内的,只不过还没开始呢,就已经发生了!

看到李善身后十五六条汉子,崔昊轻轻咳嗽了声让家奴住手,指着地上的马周,“此僚太过无礼……”

李善置若罔闻,高声打断,“苏定方呢?”

“去了城外营地。”朱八气道:“否则还能让他们欺负了马先生!”

马先生?

崔昊瞄了眼地上的马周,难道这厮和李善有些关联?

有可能,马周去年在浚仪县和三弟、自己撕破脸闹了一场,事后自己入京,而马周也去了关中,而且自己在京城外曾经见过……只是之后就没了踪迹。

李善一脸的愤怒,亲自挽起马周,“先生授我经义,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今日横遭不测……”

脸上还满是血迹的马周先是一脸的茫然,师徒之实?

难道不是你出钱请我讲学吗?

但很快马周更是茫然,什么叫横遭不测……我还没死呢!

马周现在只不过是个道具而已,李善已经入戏了,直起身,视线紧紧盯着崔昊,义愤填膺低吼道:“此事绝不善罢甘休!”

“怀仁且慢!”

魏征气喘吁吁的赶到,正看见李善猛地扑上去,虽然被七八条胳膊挡开,但接下来十几条大汉俯身狂冲,将崔家豪奴撞翻。

被扒着小腿的李善眼睛盯着一脸惊慌的崔昊,左腿用力没拔出来,干脆站稳了,右脚的脚板底狠狠蹬在地上那厮的脸上,啧啧,登时血花四溅,惨呼连连。

为主子卖命那是理所应当的,但面前这厮这么狠……一个迟疑,李善已经健步如飞闯出人群,都三十好几的崔昊,转身撒腿就要逃。

只打了几个豪奴,不够本啊,必要为师报仇的李善脸都红了……一直在死命憋气呢,看起来脸红脖子粗的狂怒模样。

“十六弟,十六弟!”

李善冲出巷子口,正看见崔忻领着十几个人过来,崔昊一下子窜到人群中。

“怀仁,怀仁且慢,出了何事?”崔忻莫名其妙,“这位是吾八兄……”

还没等李善回答,捂着脸的马周和朱八、赵大等人已经冲出来了。

一看到马周,崔忻就明白了……去年马周在浚仪县闹得挺大,据说被八兄、十二兄羞辱的挺惨,放言日后必有厚报。

“崔明府稍待!”李善好不容易逮到这个机会,哪里肯罢休,早就打听过了,崔昊虽为太子千牛,但在清河崔氏中不是嫡系,得罪也就得罪了……这个分量倒是正好。

“诸位都是与某同守城池,共过生死,今日就要得罪了!”

李善不管不顾,指挥亲卫将县衙的那帮人全都挤开,心里琢磨是给崔昊脸上来一记狠的,还是踹上一脚……冷不丁被身后气喘吁吁的魏征死命的拽住了衣衫。谷

“慢着,慢着!”魏征附在李善耳边吼道:“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动手,如此行径……”

“玄成兄有所不知,某就是护短!”李善厉声喝道,不顾衣衫被拽着,拼命上前,一脚揣在崔昊的大腿侧面。

崔昊一个踉跄勉强没摔倒……李善一看,这力道轻了点啊,正要补一脚,魏征已经抢到身前,崔忻也扑上来死死挡在中间。

李善还不准备善罢甘休,但此时,田留安已经赶到了,数十兵丁迅速将两拨人分开。

呃,可能是还没出戏,李善趁着魏征和崔忻松懈的当口,一个箭步闯过去,面对士卒的阻拦,只顾着大步向前,“谁敢拦我?!”

哎,都是田留安的亲卫,亲眼目睹李善这一个月所作所为的,知道这位的分量,只能步步后退,最后还是田留安亲自上前拦住了李善……毕竟是巡视山东的使者,真被揍得鼻青脸肿,李善也讨不了好。

“此事绝不就此了结,日后回京,定要……”

“李怀仁!”魏征怒喝道:“就算护短,也要说清楚,崔昊奉圣人诏令巡视山东,你何敢欺辱?!”

李善愤怒的指着马周,“马先生授我经义,尽心竭力,这还只是私恩!”

“魏县大捷,道玄兄、田总管何能独立为之?”

“实乃马先生冒险出城,力劝卫洲程名振、相州齐善行出兵,方能大败刘黑闼,抵定山东大局!”

“马先生立下如此功勋,崔昊却驱使家奴殴之,此仇不能不报!”

马周放下遮着脸的手,一只眼睛红肿,鼻子歪了,嘴角青紫一片,脸上还留有血迹……但是面无表情,眼角余光扫着正在即兴发挥的李善。

说的跟真的似的!

你什么时候为我出过头?

拿我做工具人,至少也要先打个招呼吧?

回头是不是能加点月钱?

魏征不悦的回头看了眼崔昊……被踹了脚算是丢了大脸,但居然无言反驳,显然是不占理的。

李善还在那跳脚呢,看见苏定方,立即高声道:“走的那般快作甚?”

“看看被他们打成何等模样?!”

闻讯赶来的苏定方心里一惊,瞄了眼李善,再看看狼狈的马周……心里感慨,以前倒是没看出来,马先生受伤,怀仁居然如此勃然大怒。

真是有情有义啊!

那边魏征已经开始仔细盘问,崔昊闭口不言,魏征就把那些豪奴拎过来询问……李善看看这架势,万一魏征逼着崔昊道歉,那就坏了!

又放了两句狠话,感觉火候差不多了,李善领着人转身就走,眨眼间就消失在巷子深处了。

又捂着脸的马周一路上都不吭声,直到回了宅子,没有外人之后才闷声道:“无师徒之名,但有师徒之实。”

“呃……”终于出戏了的李善呃了半天。

马周斜眼瞥过来,“若待会儿魏征代其谢罪,那你就白费力气了。”

李善咬咬牙点头应下来……感觉亏了啊!

第一百七十五章 好借口 李善来到这个时代已经一年多了,熟识的历史名人不算多,如李楷、、王仁表李昭德其实前世都不知其名。

尉迟宝琳、程处默等人也顶多知道个名字……呃,长孙冲倒是挺熟悉,毕竟妻子共享。

田留安、程名振、李道玄、齐善行也差不多,李善对他们的印象远没有已经死了的刘黑闼深。

数来数去算起来也就苏定方、马周、魏征三位了,凌敬在这个时代倒是堪称名士,但在后世可是默默无闻的。

平日里李善还算温文儒雅,待人……至少明面上挺和气,今日勃然大怒……别说苏定方了,就连魏征都被唬住了。

魏征在长安听说过,李善虽然和秦王府子弟交好,但曾经两度动手,尉迟恭长子尉迟宝琳都被打晕了。

但今日之事肯定唬不住对李善知之甚深,堪称狐朋狗友的马周。

所以,当看到李善已经开始悠哉悠哉,完全不理会身边伤员的时候……马周终于爆发了。

李善迷茫的看着在自己面前跳脚的马周……好一会儿之后才反应过来,对啊,自己是医生!

李善有些自责,身为医生,居然没想到替马周疗伤……但转念一想,这说明马周这厮平日有多讨人厌啊!

连我这么有职业精神的人,都想不起来!

折腾了好一阵,疼的龇牙咧嘴的马周试探问:“今日某可是帮了大忙的,那酒……”

三个月前带来的酒早就用光了,如今是赵大刚刚带过来的,清洗伤口……自然是挺疼的,马周这种酒鬼看的都流口水。

“还没安寝就开始做梦了?”李善嗤笑道:“也不打个招呼就上去招惹清河崔氏的人!”

马周冷笑道:“若是提前招呼,怕是要等到某被打死你才出面……那时候,清河崔氏自然理亏的不能再亏了!”

“魏玄成本就欠你人情,自然要从中斡旋。”

“清河崔氏,与你李怀仁,孰轻孰重?”

“等到回京,太子只怕也不会再招揽你入东宫了……”

虽然马周对李善那些机密事并不明了,但有的东西却是看得出来的……毕竟马周在朱家沟待了那么久,朱玮通报京中消息,大都并不避开他。

马周早就发现,朱玮背后应该和东宫有些关联,很多信息是普通村民绝对无法接触的,甚至短时间内只可能从东宫传出。

但马周他也发现,李善似乎对秦王府更感兴趣,曾经一度追问洛阳、虎牢关两战之事。

长乐坡一事后,李善使种种手段,让人意外的和秦王府子弟打成一片,尉迟宝琳、程处默、高履行等人时常来朱家沟,而朱玮对此一度颇有异议,直到那日群匪袭村之后态度才有所变化。

李善干笑了几声,“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努力摆出一副真诚的神情,不过心里也在想,如果马周伤势稍微……稍微重点,那就更好了。

哎,惭愧惭愧,李善是真的惭愧,自己这个老好人被这个时代的大墨缸染黑了!

可悲可叹啊!

马周斜斜躺在榻上,脸上敷着热毛巾,嘴里骂道:“今日算某倒霉,被你拿去做筏子!”

李善难得的对马周嘘寒问暖,陪着小心,“这不是赶巧了嘛……反正你和崔昊那厮早有旧怨。”

“对了,今日踹了他一脚,这力道是不是轻了?”

“说起来你到底和清河崔有和仇怨?”

“清河崔氏名扬海内……某只是和崔昊、崔贤首这一支有怨罢了。”马周哼了声,“若你不肯入东宫,这等小手段……火候倒是刚好,崔昊此人是出了名的记仇。”

“噢噢噢,记仇啊,那是最好了!”李善抚掌轻笑。

马周突然掀开毛巾,“难道秦王不足以庇护?”

这是马周一直疑惑的地方,此次李善可是帮了李世民大忙,还送上了凌敬、程名振这样的厚礼,而李世民遣派李楷为使者赴魏洲……显然是有接纳之意,毕竟李楷和李善的关系是公开的。

如果李善打定主意投入秦王府,直接回绝了魏征就是,并没有捣鼓这些小手段的必要……而且魏征还没有正式替太子招揽,李善是试图提前堵住魏征的嘴。

李善拿起毛巾,又去拎了把,慢悠悠的说:“须十二月中旬之前回长安,赴长安县衙考核。”

“科举?”马周接过毛巾盖在脸上,露出的一双眼睛在不停的转动。

李善笑了笑并没接着解释,很多时候,能多一个退路,将不仅仅只是多一个选择。

秦王妃寄语,十二月中旬前回京参加长安县衙考核,显然李世民是认可了李善的选择……不直接投入秦王府,而是通过科考入仕。

李世民是能够放心的,只要李德武在东宫,李善就没有其他的可能,而李善本人不直接入秦王府,那就需要一些说得过去的借口来搪塞魏征可能的招揽。

那日在魏县遇见崔昊之后,李善觉得找到了借口……暗地里使人唤还在洛洲的马周回了馆陶。

所以说,今日之事虽然是个巧合,但也是必然……呃,看起来可能更加自然,特别是苏定方的离开,让这一场戏完全没有表演痕迹。

正想着呢,那边苏定方回来了,李善回了馆陶还没去拜见苏母,顺便过去混顿饭。

而马周,名正言顺的去伤兵营吃病号饭了,不过李善估摸这厮可能是去找赵大混顿酒水。

“适才出了事,没来得及拜会伯母,失礼了。”李善嬉皮笑脸的凑近,扶着苏母坐下,“今儿人聚的好全,所以周娘子做了一桌的好菜,定方兄,今日可是有口福了。”

苏定方难得的露出笑意,“义母……周娘子手艺精进。”

“那是得小弟指点的。”李善拍拍胸脯,“周二,也坐吧,说起来也不是外人。”

周二郎瞄了眼周氏,又瞄了眼苏定方,迟疑着不肯坐下,还是李善硬将其摁在胡凳上。

“这羊肉炖的好!”李善毫无仪态的大嚼,引得对面的苏母笑吟吟看过来,越是如此,越不是外人嘛。

这时候,赵大突然找上门来了。

“怎么,那厮又找你要酒水?”

“郎君……”赵大使了个眼色,这是想出门说事呢。

李善愣了下,断然道:“都是自家人,有话就说。”

赵大支支吾吾了一阵还是没说出口,要不是郎君突然来了这儿吃饭,他还真找不到这个机会。

众人都有些奇怪,但立即发现赵大的视线不时游走在周氏身上。

片刻后,众人都明了,李善的母亲朱氏是不同意一个小寡妇进门啊,即使只是为妾。

第一百七十六章 五指山 已然夜深了,点点孤灯照在窗上,映出两个人影。

“李郎君其人,确有才华,虽然自承非世家子弟,但……”苏母顿了顿,轻声道:“这些时日,你二人也颇……待得在长安落脚再说吧。”

咳咳,苏母也没辙啊,对门那小子肉都已经吃进嘴了,现在人家老娘不认,难道让李善背个不孝的名声?

坐在榻边的周氏脸色苍白,双目无神,从晚饭之后到现在忙到刚才,手脚不停,但一句话都没说过。

“咚咚咚。”

敲门声让里屋两个女人都是一愣,都这么晚了,还有人上门?

外面的苏定方已经打开房门,“怀仁……”

李善笑了笑,探头看了眼里屋,心里登时像被蚂蚁爬过似的痒痒……双目红肿,梨花带雨,身穿白衣,脸上犹有泪痕……

好俊俏的小寡妇啊!

呃,俊俏和寡妇……这两个词汇,很难说哪个更能激起男人的欲望。

盯了好几眼之后,李善才笑着说:“去魏县好些时日了,白日只洗了头脸……”

苏母抿嘴一笑,心神一宽,推了把周氏,“还不去烧热水。”

自从在馆陶落脚之后,李善每两天都要泡一会澡,自从苏母托付周氏之后……基本上每天晚上地都是湿的。

周氏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似的蹦起来,惊慌失措中脖颈染上一片绯红,手忙脚乱的钻进灶房。

李善就靠在灶房外的墙壁上等着……直到被好笑的苏母撵走,没辙啊,里面的小兔子差点把灶房给点着了。

这天晚上,屋子里的地面又是湿漉漉的一片,意气风发的李善搂着周氏躲在床上。

大悲大喜之后,周氏算是死心塌地了,在这个时代,遇上这样的男子,是她的幸运。

那是肯定的,这个时代的婚姻讲究门当户对,讲究能给家族带来什么好处……而周氏,什么都没有,而且还是个寡妇。

但穿越者不讲究那些,只看些旁枝末节……比如脸蛋啊,身材啊。

至于身份,李善表示,天下英雄,唯吾与孟德兄。

“还想逃出某的五指山……”

好一会儿后,周氏才回过神来,“郎君,五指山是什么?”

现在还没《西游记》,自然也没五指山这个说法……呃,不是现在没有,以后都没了!

玄奘都走海路取经了!

可怜齐天大圣孙悟空……要不我来写?

“放心吧,回去劝劝就行,母亲还盼着孙儿呢……能不能讨得欢心,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周氏虽然才十九岁,长了张初恋脸,但身姿摇曳像表皮都在微颤的水蜜桃。

一紧张就身上一片绯红,两眼翻白,嘴角流唾,实在是让李善爱不释手……这等尤物,哪里能放过?!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啊!

至于母亲不同意……李善完全不担心,老娘啊,真不是儿子非要纳这个小寡妇,实在是苏家塞过来的。

苏家虽是山东乡间豪族,但苏定方为当世名将,而且在窦建德旧部中颇有威望,凌敬凌先生都一力赞成呢!

哎,如果凌敬听到这话,是破口大骂,还是心情复杂,难说的很啊。

为什么呢?

因为第二天一早,周氏抢先起床,拿过衣物服侍李善,又出去烧水、打水、做饭……如果放在前世,那就是连牙膏都要替丈夫挤好的那种贤妻良母。

而李善大马金刀的坐在那,抬头就看见小名八女的凌敬孙女……就是那个被李善扒了衣服的,正神情复杂的站在门口。

先是盯着李善,然后视线落到正在服侍李善喝粥的周氏身上,好一会儿后,八女才小步小步却坚定的走进来……那帮孩子常来这儿嬉戏,但八女还是第一次进来呢。

显然,这是听说了某些事啊……昨晚是周氏第一次住在李善屋子里。

“呃……坐,都坐。”李善干笑着点点头,“再去端碗粥来。”

等周氏微笑着将一碗粥放在桌上,拿着胡凳过来之后,八女的神情有些迷茫,满肚子的怨气不知如何发泄。

“李郎君……”

啧啧,这说话声悦耳如同乐声……李善不由想起那句,清音体柔什么的。

“日后叫哥哥吧。”李善咳嗽两声,没话找话的说:“凌伯如今还在外奔波,定方兄告知正在贝洲,过两日汇合,启程去长安,放心,都已经安排好了。”

八女今年才九岁,但眉清目秀,头发乌黑透亮,鼻子高耸,左嘴角处还有颗小小的美人痣,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坯子。

不过李善还真没打歪主意……玩养成也不是这么玩的,小蛮到现在都只浅尝辄止呢,周氏已经十九岁了,经得起狂风骤浪。

才九岁,这得养到哪一年啊?

养到二十岁?

算算时间,肯定都贞观年间了!

但显然,人家小女孩不这么想……这个时代的女子不像宋明时期那般严守礼法,但衣服被扒了,身子被看了个遍,放到哪朝哪代都不行啊!

有点压力啊,这小女孩显然是个人精,进了门除了三个字之外一句话都不吭声,李善正在想辙呢……实在是挠头,冷不丁马周进来了。

“马先生回来了。”李善大喜起身,“还没吃早饭吧,快坐快坐。”

听到“马先生”这个词,马周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正要嘲讽几句,却看见了桌边的小女孩。

“呃……这是……”马周一进来就觉得气氛不对,瞄了眼脸红红的八女,舌头在嘴巴里绕了两个弯才说:“昨晚太冷……回来那几件衣衫,这就走,这就走。”

马周一直是住在这儿的,昨晚去吃了病号饭回来后……被李善毫不留情的赶去伤兵营了。

你不是想吃病号饭吗?

那就干脆住到那边去好了!

然后……李善转头就去了对门,马周当然知道昨晚周氏就是住在这儿的,事实上这消息传到凌家去,马周也是有功劳的。

不顾李善拼命的挽留,马周胡乱收拾了几件衣衫,转头就要出门。

临走之前,马周看看在收拾屋子的周氏,再看看一直不吭声的八女,眼珠子转了转,回头说:“对了,怀仁,既然要参加明年科考,那就要多看看经义了。”

“这个……”

“怎么?”马周嘿嘿笑道:“无小蛮在一旁红袖添香就不行?”

李善暗骂了句,转头看向周氏……啧啧,完全不在乎,时代的福音啊。

但那边的八女突然起身,冷哼了声,转头就出了门。

第一百七十七章 清河 已入寒冬腊月,河北大地反而回暖,冬日悬挂在高空,将冬日难得的暖意投向正在趋马北上的车队。

李善已经决定即将回长安,准备即将开始的考核,却被魏征一再要求随其北上贝洲……虽然李乾佑已经回京,但李善怀疑李德武会动些手脚。

魏征是个能审时度势的人物,确定李善在河北战事中起到的关键作用,又发现李善在唐军中的威望后,自然不会弃之不用……虽然崔昊一力反对。

前日那场殴斗让崔昊大失颜面,魏征也已经问的清清楚楚了……不过是马周阴阳怪气的嘲讽,崔昊身为山东士人,却不能使太子尽快出兵,以至于乡梓被突厥劫掠,如今却有脸面巡视山东。

不能说马周这番话太过偏颇,东宫谋士中,建议太子李建成出兵的只有魏征和王珪,如崔昊也的确持拖延时日的思路。

当然了,最后马周被打的那么惨……一方面是因为本就有旧怨,另一方面也是马周这厮嘴太毒。

魏征转头看了眼前面的马周,他原本还心存疑虑,毕竟在他印象中,李善不是那等脾气火爆的人……但随后魏征和马周谈经论义,后者精通《诗经》、《左传》。

魏征由此断定李善并没有扯谎,延请马周授课,应该是前者为科考做准备。

“贝洲、魏洲均乃河北膏华之地,不料如今却是这等模样。”魏征轻叹一声,放眼望去,道路两旁多有被荒废的田地。

“突厥入寇贝洲,虽然过境迅捷,但也……”马周面无表情的说:“若朝中立发援军……噢噢,是在下失言了,齐王殿下率数万大军顿足黄河边呢。”

魏征有些窘迫,心想难怪崔昊忍不住要揍你……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嘴巴太刁了!

问题的关键还在于,人家马周就是贝洲人氏,你还不能指责他!

就连不远处的崔昊都没脸指责马周说的是屁话。

“时过境迁,再说这些,除了徒增伤悲……”李善叹道:“玄成兄此次巡视山东,只怕前程坎坷。”

顿了下,李善瞥了眼面色不变的魏征,“当然了,也能轻轻放过。”

魏征伸手指了指李善,“无需试探,你李怀仁有仁义之名,某魏玄成不言其他,此道不敢退避三舍。”

其实有心人都看得出来,这两年河北连绵大战,打的太惨,刘黑闼身死之后,安抚山东,一方面在于世族,一方面在于百姓。

朝廷和世族之间永远都存在着对峙、合作、敌视种种制衡的局面,在如今这种情况下,难道指望那些世族不趁机吞并人口、田地吗?

但魏征巡视河北,安抚山东,最关键的不在于解散敌军士卒,给衣给粮,而在于明年的春耕,这就必须得到山东世族的支持。

河北道这么多州府,魏征先抵魏洲,是因为关键的大战是在这儿打响,也是因为大量投降士卒都在魏县、馆陶各地。

魏洲之后,魏征选择的是贝洲,原因也简单,贝洲是山东世家望族最多的一个州府。

清河崔氏,武城张氏,清河房氏,以及大大小小依附的十几个小型世家,当然了,其中最重要的还是清河崔氏。

所以,李善难以理解,魏征北上贝洲,为何要拉着刚刚和崔昊发生冲突的自己。

李善无聊的冲着趋马走远的崔昊努努下巴,“那玄成兄为何拉着小弟来贝洲……包裹都打好了,再不启程,只怕要赶不上县衙考核。”

“怀仁在河北做的好大事,若是不嫌弃,为兄倒是能举荐……”谷

“罢了罢了。”李善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先生提及,崔昊其人,以睚眦必报闻名河北。”

魏征神色不变,笑道:“未必是去东宫,以怀仁之能……”

“罢了,罢了。”李善重复了一遍,“母亲命某备考。”

魏征不再劝说了,心里盘算是不是要去信东宫,让太子注意下明年的科考。

而李善心中惴惴不安,心里盘算……看来前日那一脚还不够足啊。

这种走钢丝……好吧,虽然下面并不是空的,而是有李世民撑着,但李善也觉得有点难受。

一行人沿着永济渠北上,第一站就是大名鼎鼎清河县。

上前打探的苏定方趋马如飞,勒住缰绳在李善坐骑边停下,“淮阳王,凌先生、张先生正在城外。”

李善微微点头,凌敬是随李道玄、苏定方、张玄素东进北上收复盐洲、弓洲、深州、瀛洲等地,以其名望召集了不少当年窦建德麾下文武官员,使得李道玄几乎都没捞到什么战功。

两日前,李道玄北下在贝洲驻扎,凌敬随其落脚贝洲,李善此次跟着魏征北上,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来接凌敬。

魏征瞄了眼苏定方,又看了眼崔昊……还想着招揽此人呢,他昨日亲眼所见,苏家和李善的关系有多亲近。

不过魏征也能理解,援手活其母,苏定方跟随李善,这是谁都挑不出错的举动。

不多时,一行人在清河县城门外下马。

淮阳王李道玄、薛忠、张玄素以及清河令均出城相迎……毕竟魏征、崔昊是奉圣人诏令巡视山东。

冠冕堂皇的套话之后,魏征看向李道玄的眼神有些凝重,这位十九岁的青年平日儒雅,上阵勇武,但此时却多了一份凝重的气势,经此一战,日后必为宗室名将。

想到这,魏征就头痛,人家李世民身边的宗室子弟,李神符、李神通算是中庸之资,但江夏王李道宗、淮阳王李道玄均为宗室翘楚。

而太子李建成身边……庐江郡王李瑗弃城而逃,前些日子多有朝臣上书弹劾,最近太子试图招揽河间王李孝恭,也不知道能不能得手。

这种正式场合,尚未出仕的李善站的远远的,但无奈李道玄偏偏要走过去打个招呼。

“道玄兄,小弟过几日就要回京了。”李善抢在前面说:“需在十二月中旬前抵京,不然会误了县衙考核。”

李道玄一怔,他其实是不太清楚李善和李世民之间默契的,只点头道:“某也可能快要回京了,待得回京后设宴,怀仁不可缺席。”

魏征侧头看了眼,并不以为意,他在魏县就知道是李善从突厥人手里换回了李道玄……这也是让他发愁的地方,河北战事中,虽然是迫不得已,但李善和秦王一脉将领的关系太过紧密了。

但随即魏征目光一凝,落在了向李善踱步而去的老者身上,“凌敬?!”

清河令崔泽是清河崔的嫡系子弟,解释道:“这些时日,凌敬随淮阳王安抚诸州,功劳不小,多有夏王旧部束手,甚至擒拿复叛贼首以献。”

魏征本就是山东名士,又曾经出仕窦建德,哪里不知道凌敬在河北的分量,不禁神色大变。

第一百七十八章 麻烦上门 和世家大族扯皮明年春耕,还要节制世家高门收容民众……这是苦差事。

魏征、崔昊巡视山东,最主要的工作是安抚山东百姓。

但作为东宫臣子,最主要的任务是使山东不起战事,这也是李建成在李渊面前捞功劳的关键。

但凌敬都随李道玄走遍了大半个河北道……也就是说,人家都把事做完了,人家都把功劳捞光了,留下的有没有残羹剩菜都不好说。

几乎在片刻之间,魏征就确定,凌敬必然已投秦王。

那边崔昊、清河令正要入城,但魏征突然踱步过去,笑着问:“不意怀仁和凌公也有交情。”

“那是。”李善强笑道:“便是凌先生为小弟取的字。”

“不敢。”凌敬冷着脸一挥袖袍。

苏定方已经是死心塌地了,但凌敬不同……他之前答应迁居长安,想着李世民不过是借自己这个夏王旧部的名头而已。

没想到太子李建成绝境反击,逼的李世民在安抚山东一事上以东宫一脉为主,甚至魏征、崔昊奉命巡视山东。

在这种情况下,李世民急信送至馆陶,最终……已经快六十岁的凌敬被逼着出山,随李道玄亲自奔走河北各府。

为此,凌敬对李善颇为不满……这也是李善要来接人的原因。

看凌敬对李善的态度好像不太客气,魏征更加奇怪了,李善也不在乎这些,那些事都是能公开拿出来说的,而且村中决定迁居长安的人得百多个,这种事也不可能一直瞒下来。

听李善简短的讲述了一遍,魏征赞道:“突厥肆掠,义愤援手,又以医术活人……难怪凌公以怀仁相赠。”

凌敬有些无奈,只能捏着鼻子点头。

“刘黑闼授首,这段时日多亏凌公安抚,使残兵弃械,归为乡民。”

面对魏征的刻意恭维,凌敬冷笑道:“若只是刘黑闼起兵也就罢了,突厥劫掠河北,就连贝洲也难以幸免,玄成在长安倒是坐得住!”

魏征也没啥话好说的,话说的难听,嘴巴又毒……因为魏征也是山东人氏。

不过这老头向来就是这样,不然当年在夏王麾下也不会人缘那么差劲。

关键还是人家凌敬说到点子上了。

你李建成压制秦王,自许亲征,却迟迟拖着不肯出兵……这么多年来,河北战事连绵不绝,但贝洲向来少遭兵乱,而这次突厥寇贝洲,引得山东士族颇为不满。

而魏征也没道理去指着凌敬,人家心忧乡梓,安抚百姓,难道还出错了?

就算消息传入京中,就算凌敬公然投入秦王府,圣人也不会因此责难……东宫更没理由了。

略略寒暄几句,凌敬就转身离去,他和魏征当年虽为同僚,但并不熟络……呃,事实上,魏征是被窦建德掳去的。

李善无聊的打了个哈欠,这两天他的作息时间不太规律,毕竟同居生活……也是第一次啊。

好不容易吃到肉了,一到晚上……心思就在什么时候把地面打湿上了。

睡得迟,而且还是睡之前长时间耕地,自然起得迟了。

就在众人准备入城的时候,突然城门口传来一阵骚乱声,有刀刃出鞘声,有愤怒的嘶吼声,清河令亲自率人赶过去。

好一阵喧闹后,李道玄大步走过来。

“嗯?”谷

“昨日就听说了此事。”李道玄低声说:“清河崔氏旁支霸占他人田产、庄子,闹起好大一场风波。”

李善懒洋洋的缩着身子,找了个地方晒太阳,冲着魏征努努嘴,“玄成兄巡视山东,安抚百姓,这等事不可不管。”

都不用琢磨,战乱之后,世家大族兼并田地,正常操作而已,这是古代几千年都难以避免的。

张玄素补充道:“突厥入寇贝洲,过清河县时洗劫庄子,家破人亡,唯独一子幸存,后被刘黑闼所部裹挟南下,魏县一战后沦为俘虏,数日前返乡,发现庄子田地均被崔氏旁支所占,上告无门,适才持刀入城被搜捕。”

李善和魏征的神色都变了变,对视了眼。

当初在魏县外的俘虏营地里,魏征可是许诺发放口粮,降卒归乡,立得安置,许家人团聚。

魏征瞄了眼那边,崔昊已经过去了,琢磨了下低声问:“玄素兄,崔氏以何名义相拒?”

“附贼。”

李善噗嗤笑道:“玄成兄,此事你还真不能不管呢!”

魏征脸有点黑,刚到清河就碰到这种事,之前他在魏县可是郑重其事的许诺过,皆免其罪……总不能说了不算吧?

想到可能要和清河崔氏发生冲突……魏征有些头痛。

但问题在于,如果此事不能妥当处置……或者魏征站在清河崔氏这一边,消息传开,安抚山东肯定是没问题了,但安抚百姓……很可能会失败。

俘虏归乡,家产被夺,谁知道会不会出现第二个刘黑闼?

刘黑闼第一次起兵,还能说是因为夏王窦建德被毫不留情的斩杀。

但刘黑闼第二次起兵,也能席卷大半个河北,一路打到黄河边,多少州府复叛相附,相当一部分的原因在于,齐王李元吉、洛洲总管李瑗等唐军将领搜捕刘黑闼余党,杀其人,夺其产,赶尽杀绝。

魏征深吸了口气,大步走向城门。

李善倒是不在乎这些,反正马上就要返回长安了。

张玄素叹道:“清河崔氏名列五姓七家,但毕竟传承日久,总有不肖子孙。”

这太正常了,想想红楼里的那些贾氏族人就知道了,李善等了好一会儿,看事儿还没完,上前看热闹。

一个青年正被捆得死死的丢在角落处,巡视山东的两位……崔昊是帮亲不帮理,站在族人一边,魏征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

一个庄子加不算太多的田产,在清河崔氏眼里自然是没什么分量的。

但问题在于,清河崔氏始祖是西汉初年定居此地,快一千年了,人口繁衍极盛。

这些产业,在崔氏旁支眼里,却是一块肥肉……更何况,都已经吞进肚子里,如何肯吐出来?

好吧,就算吐出来,但也不能在这时候……魏征几乎是逼着崔昊让崔氏旁支交出田产。

不过,正在看热闹的李善没想到,自己只是看热闹,麻烦却主动找上了他。

被捆得死死的青年用愤慨的视线盯着魏征……虽然后者是在帮他说话,但在青年看来,是你魏征当日许诺,俘虏归乡,皆免其罪……更别说自己家破人亡,是被裹挟南下。

就在这时候,青年突然激动起来,身子猛地弹起,复重重摔在地上,只顾着扯着嗓子吼道:“李郎君,李郎君!”

在场诸人中,除了李道玄这位宗室子弟之外,只有李善一个姓李的。

片刻后,无数道视线集中在正仰天打哈欠的李善身上。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为难 这叫什么事啊!

李善一头雾水的上前仔细打量了几眼,依稀有点眼熟,旁边的周二郎倒是认出来,附耳小声嘀咕了几句。

这位苦主姓方,排行老四,平日他人唤他方四郎,前段时日李善安排人手管理俘虏营地,此人因粗通文墨,懂些算术,被安排做了个管事,做事颇为卖力。

自李善抵达魏县之后,虽然没有刻意笼络,但在俘虏营地中有着极高的声望,而俘虏们也通过种种端倪知晓,这位李郎君在唐军中地位不低……别说魏县令了,就是魏洲总管田留安巡视,李善也是与其并肩而行。

如落水后真的看到了稻草……方四郎自然要死死拽住这根稻草,一旁的仆役下人已经将其嘴巴死死堵住,但方四郎还是像条上岸的鱼一般在拼命挣扎。

目睹这一切的魏征面沉如水,一方面是崔氏豪奴太过跋扈,完全没将自己放在眼里,当然了,其中也有崔昊的因素。

李善不出面还好,一出面……崔昊的态度更加蛮横,前日被羞辱,今日就要报复回来,他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

另一方面是方四郎苦苦哀求的目标……不是自己这个奉命巡视山东的太子洗马,而是尚未出仕的李善。

似乎那一幕又出现在眼前,俘虏营地中,自己口若悬河说的嗓子眼都在冒烟,俘虏们完全不信,但李善点头之后,俘虏才会半信半疑。

这是魏征恼火的地方,但也是让李善头痛的地方,自个儿是真心不想揽这件破事……土地兼并,哪个朝代都免不了啊。

转头四顾,崔昊和魏征的立场截然不同,崔氏族人自然是站在崔昊那边,而其他几个人……张玄素怒目而视,凌敬冷眼旁观,李道玄及其麾下几员将校有点漫不经心。

李善身边几人,马周盯着崔昊,嘴里念念有词,苏定方默然无语,而周二郎忿忿不平……这是有原因的。

李善有些迟疑,之前已经得罪了崔昊,而魏征一力拉着自己北上贝洲……路上还在想着,可能火候还没到呢。

但路上魏征就算流露出招揽之意,也没明确表示直接替太子招揽,也没有提及入东宫任职……李善对此还算勉强满意。

如果现在自己接手这件事……如果接手,必然顺从心意,为方四郎做主。

往小里说,这是对自己仁义之名的再升华,也是在维护自己的人设。

往大里说,这是在安抚山东百姓……使战乱不起,不是什么坏事。

但问题在于,这样一来,虽然不能说得罪了整个清河崔氏,但却将崔昊这个东宫太子千牛得罪到家了、

之前火候不到,如若接手,怕是火候要过了……锅说不定都焦了。

在众多凝重视线的注视下,李善来回踱了几步,眼神闪烁不定,低声问:“多少田产?”

李道玄一怔,他可是不管这些事的,张玄素上前几步,“两百余亩良田。”

李善使了个眼色,走到拐角处。

跟上来的是清河令崔虔,此人是清河大房子弟,是崔宗伯长子崔休后裔,前隋冀州刺史崔儦幼子,与前隋越国公杨素乃是姻亲。

李善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了,与陇西李氏、太原王氏子弟均有来往,知晓世家大族中,并没有后世印象中所谓的族长这个位置。

如清河崔氏,分为六房,定居在贝洲的是清河大房、清河小房两支,同气连枝,族中大事均由族老商议,话语权要么依靠在朝的官员,要么是已然致仕的官员,当然也要考虑在族中的威望。

换句话说,只要不闹大,李善是不需要面对整个清河崔氏,甚至不需要面对清河崔氏中某几个重要人物……当然了,崔昊不在其列,这货是肯定要得罪了的。

适才乱糟糟的一片,李善已经知道,那位夺了方四郎的崔氏族人,是崔昊的嫡亲堂弟。

清河令崔虔三十岁上下,虽是嫡系子弟,但性情谦和,只用诧异的视线打量着李善……他是听过这个名字的,但今日一见,诸多名士在场,还有李唐宗室淮阳王,但所有人都在等待这个少年郎的决定。谷

这样的分量,让崔虔不禁心惊。

李善指了指不远处的周二郎,“此人原是定州人氏,去年刘黑闼攻破定州,家破人亡,不得已从贼,后洛水大战后,刘黑闼逃窜草原,此人回乡……”

“怀仁的意思是……”

“自然是家产均被当地豪族所占。”李善轻声道:“此人不忿,虽无恶行,但也不得已沦为贼寇,后随刘黑闼破定州……”

李善首先点出了最关键的一点,若是世家大族皆如此……很难说河北局势能不能稳定下来。

崔虔也能听出李善这番话的言外之意……家产被霸占,周二郎沦为贼寇,随刘黑闼破定州,那霸占了周家产业的大户,只怕下场堪忧。

乡间豪族自然不能和清河崔氏这等望族相提并论,但道理是一样的。

“不过两百亩田地而。”李善低声道:“魏洲、冀州无主良田多着呢,划一片就是。”

这句话的意思是,让崔氏将庄子、田亩还回去,许其在魏洲、冀州占田……李善没有这样的权力,但想办成这事,却不难。

李善这是软硬皆施,先点出这件事可能导致的恶劣后果,再指出平息风波的方法。

和平解决,这是李善最好的选择,人家方四郎将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这时候视而不见的话……

哎,李怀仁这个仁义为先的人设,就得塌方了。

崔虔苦着脸说:“占了庄子的是小房十三,几日前将两百亩良田献入族内为祭田……”

李善脸一沉,祭田,那一族的根本。

献上去还好说,但想拨出来那就麻烦了,至少面前这个清河令是没这能力的。

那厮倒是奸猾的紧!

顿了顿,崔虔低声说:“要不在魏洲、冀州划一片……”

这是在提议,你李善有能力占田,干脆在其他地方占一片田产,让方家迁居过去算了。

这也是个办法,虽然方四郎肯定要受不少委屈。

片刻后,去劝说方四郎的张玄素怒气冲冲的回来,压低声音厉声道:“如今清河崔氏,已是如此不堪了吗?”

崔虔愣了下,“玄素公此言何意?”

“方四郎愿舍庄子,弃田产,但索其妻。”张玄素转头道:“其妻幸存,被崔帛强掳了去!”

马周扬声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皆不共戴天!”

“闭嘴!”

“闭嘴!”

前一声是崔昊,后一句是李善。

崔昊是为了崔氏,李善却是为了方四郎……这等事传扬开去,方四郎日后还能留下什么颜面?

第一百八十章 崔信 刻意将杀父与夺妻联系在一起,马周显然是要将事情往大里闹。

虽然李善投去警告的眼神,但马周哪里肯住嘴,冷笑道:“怀仁无需如此,崔氏族人强掳女眷,司空见惯浑闲事!”

这两日,李善已经旁敲侧击打探过了,马周就是因为类似的事与崔氏清河小房的崔贤首、崔昊起隙,一度闹得不可开交而被羞辱。

当年,马周在卫洲、相州游学,偶遇一女,虽是小家碧玉却通晓诗文,男女两情相悦,但马周尚未提亲,女子被时任浚仪令的崔贤首强娶入府,但不过两月就香消玉殒。

为此,马周大闹浚仪县,最终被崔贤首、崔昊羞辱,激愤之下入关欲出仕,一时不慎撞见了刚刚入京为太子千牛的崔昊,这才在机缘巧合之下落脚朱家沟。

好不容易找到机会,马周还不落井下石?

几日前才被揍了一顿……现在还鼻青脸肿呢!

只踹了崔昊一脚,马周哪里能解气?

正好又是崔昊的堂弟落难,马周自然是要添油加醋的。

李善阴着脸看向了魏征,这事儿就有点过分了,你可是许诺过降卒归乡,家人团聚的。

魏征面色铁青瞪着崔昊,咬紧牙关低声道:“放人。”

崔昊也咬紧了牙关,扬声道:“不过这厮之言,不知真伪……更何况此人附贼举事,容贼兵入庄……”

李善的嗤笑声打断了崔昊的辩解,“虽奉圣人诏令巡视山东,但两位均出自东宫,不知太子命何人为首?”

从东宫任职上来看,魏征是太子洗马,比崔昊这个太子千牛要重要的多,后者得以受太子重托,主要是还是清河崔氏的身份。

“此事涉崔氏清河小房,太子千牛理应回避。”

“你一孺子,何敢胡言乱语?!”崔昊面红耳赤的训斥道:“黄口小儿……”

“崔兄慎言!”张玄素昂首道:“李怀仁虽然尚未加冠,又未出仕,但于河北战事大有功劳,回京必有封赏!”

崔昊怔了怔,转头看见李道玄、魏征都投来不善的眼神,薛忠、柳濬等将校目光冰寒。

出城相迎,至今尚未进城,已经引起不小的风波,此时城内已经聚集起来的清河大房、小房的几位族老都坐不住了,派人出来查探。

来人是清河大房的崔信,四十上下年纪,面如冠玉,好一派风范,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一出场就缓和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与李道玄、魏征见礼,与张玄素、凌敬寒暄,崔信显然交游广济,最后视线落在依旧冷然的李善身上。

苏定方附耳低声道:“此人乃清河大房出身,少有才名,精于经义,曾任前朝齐州别驾。”

“足下就是筹谋焚营,急袭武城,又定计魏县大捷的李怀仁吧?”

“不敢当。”李善回了一礼,扬声道:“清河崔氏,天下望族,数月所见多人,唯独阁下有君子之风。”

马周、凌敬都是嘴角抽抽,这一杆子……有褒有贬,将崔贤首、崔忻、崔昊全都打翻了。

崔昊那张脸啊……实在是言语难以形容。

“足下过誉了。”崔信神色不变,轻声道:“适才某听闻此事,玄成兄奉命安抚山东,许降卒归乡,不闻其罪……”

崔信的视线略为偏移,清河令崔虔上前两步,“请叔父示下。”

“你亲自去一趟,护送入城。”崔信非常干脆利索的交代,又看向李善和魏征,“田产已入祭田,需族老相商,此事必然给玄成兄、怀仁一个交代。”

崔昊面红耳赤,七窍生烟……崔信给了魏征一个交代,这是情理之中的,那是奉圣人诏令,太子重托,巡视山东的使者。

但凭什么给李善一个交代?

我才是和魏征一同巡视山东的使者!

“叔父,庄园就被贼军所占……”

“住口!”崔信换了副面孔,严词训斥道:“这便是你世家子弟的气度风范?!”

“崔帛乃你堂弟,此事需得避嫌。”

李善的脸色终于转为缓和,微微点头,施了一礼……千年传承,虽然多有不孝子弟,虽然门阀已经成长为让皇权都忌惮的存在,但终究英杰辈出,并不都是蠢货。

此事若处理不当,清河崔氏的名望倒未必会遭到多大的打击,但接下来若是战事反复……叛军就算不拿整个清河崔氏开刀,很可能会去找那位崔帛的麻烦。

崔虔带着人出城接人,魏征、崔昊作为巡视山东的使者与两房族老相会,李道玄、张玄素等人作陪,他们也需要和魏征交换信息。

而李善、马周、苏定方入城落脚……崔信一路将李善、凌敬送到门口才离去。

李善好生奇怪,这位崔信为何如此殷勤?

前朝齐州别驾,所谓别驾,为一州刺史最重要的副手,放眼天下都是数的出来的,更何况本就是门阀子弟,山东名士。

“馆陶那边已经收拾妥当,这几日就启程去长安。”李善坐下第一件事就说起赶紧走人,“魏玄成安抚山东,咱们就别凑合了。”

凌敬冷笑道:“魏玄成未至之时,却要逼迫老夫遍走山东?!”

李善有些奇怪,这老头儿今儿的情绪有些不对啊,往日斗嘴也都是有缘由的,只能软言劝道:“凌伯误会了,小侄需回京受县衙考核,赶赴明年二月科考。”

凌敬眼珠子转了下,半响后才说:“看来京中也不平静。”

这实在是个人精,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李善要参加科考,但却立即想到,李善并没有直接入秦王府……而秦王府也没能将战后安抚山东的主动权全都握在手中。

“待得在长安落脚,凌伯每日逍遥度日即可……”

“那是自然,老夫日后百无一用!”

李善一时哑然,转头看向苏定方,这老头在发什么神经?

他是在说这次凌老您辛苦了,日后就不用再烦心那些破事了……而凌敬的反应却带着浓重的怨气。

苏定方微微摇头,示意不太清楚。

半响后,凌敬长叹一声,“崔信此人,少有才名,乃是清河大房中坚,今日如此殷勤,可知为何?”

“还请凌伯明示……”

“说是殷勤,实在寻机细观。”凌敬冷然道:“挑选快婿,自然要慎之又慎!”

李善呃了下,被堵得半天说不出话来……难怪崔信那般快刀斩乱麻的处置,又一路送到门口,路上不停询问诸事,感情是在挑女婿啊?!

一旁的马周神色诡异,面前这位少年郎名声鹊起,居然能引得清河崔氏青睐有加……他本是贝洲人氏,哪里不知道崔信的分量!

第一百八十一章 还以为真是看上了我! 小小房屋,窗户大开,已是黄昏,最后的光辉斜斜的射在坐在胡凳上的李善半张脸上,衬得神色阴晴不定。

凌敬慢吞吞的说:“崔信早年娶妻范阳卢氏嫡女,生有两子一女,两子成人,独女夭折,卢氏于十二年前病逝。”

“十年前,崔信续娶武城张氏女,生有一女,倍加宠爱,欲求亲者数不胜数……”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李善还真没什么攀附五姓七家的想法。

虽然在这个时代,娶五姓七家女是皇室都求之不得的好事,李世民想娶都娶不到呢,人家看不上他。

虽然李善很清楚,在接下来的百多年,甚至在数百年内,在“天街踏尽公卿骨”之前,门阀始终是这个时代的第一流。

但李善并不想娶个门阀嫡女,这和他的政治倾向有关,也是他潜意识里的决定。

甚至于,在魏县大捷,擒杀刘黑闼之后,李善还是决定科举出仕,这种思路有着种种考虑,其中就有不希望得陇西李氏举荐出仕的想法。

虽然和李楷是至交好友,虽然和李昭德关系不错,一度为李乾佑幕僚,甚至如今李楷还在京中替自己扬名……

但李善若是得李客师、李乾佑举荐出仕,那日后就铁定被绑在陇西李氏身上了。

虽然陇西李氏如今是鲜花着锦,李善事实上也得到了陇西李氏的诸多关照。

但如果接受……他的选择,他的倾向,甚至他的婚事,李善自己还能做几分主呢?

这无关于李客师、李乾佑本人对李善的态度,是一个门阀集体的意志体现……不需要那些没有用处的人,融入这个体系,就需要做出贡献,将这块蛋糕做得更大。

“噢噢,多年前清河花灯游河,满河皆是花灯,一时哄传山东,据闻便是崔信为博女一笑。”马周也记起来了,毕竟是贝洲人氏,“听闻这位崔小娘子善诗文,通经史,乃是才女……”

说到这马周忍不住嘿嘿笑出声来,他对李善知之甚深……所学驳杂,但诗文却非其所长,这么长时间也就一首“二八佳人体似酥,腰中仗剑斩愚夫”,据说还不是自己作的。

马周忍笑道:“算算年龄……”

正在扳着手指头的马周突然一僵,喉咙中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瞄了眼面色阴沉的凌敬,嘴唇微启却发不出声音……

李善奇怪的瞥了眼过去,“难不成年岁太大……不对,崔信十年前续弦……”

说到这,李善隐隐感觉到什么地方不太对,好像知道了凌敬为什么满腹怨气的原因。

马周咳嗽两声,“今年应是九岁。”

李善不自然的扭扭身子,好吧,凌敬的孙女八女今年也是九岁……

一想到那位这几日每天早上都要来转一趟的小女孩,李善就有点头痛。

凌敬又是长长的叹息,“罢了,老夫不过寒门出身,哪里能跟清河崔氏相提并论!”

心里苦啊,自家孙女被面前这个王八蛋都看光了……再嫁给别人?

就算凌敬肯……怕是孙女也不肯啊!

虽然到现在都不知道李善的来历,但凌敬心里有数,绝非寒门出身,而且还在京中多有臂助,自己孙女……为妻怕是有点难,为妾又有点舍不得。

场面有点尴尬,李善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好一会儿之后,夕阳已经落下,余晖消失在世间,凌敬亲手点燃油灯,正色道:“崔信此人,风评甚佳,两子均有建树,亲朋故友遍及天下。”

“其女九岁,尚未定亲。”

“倒是颇有诚意。”马周闻言补充,他和崔昊、崔贤首一支有仇,但这和清河大房无关,贝洲崔氏几乎遍及每个县城。

李善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了,也听得懂凌敬后面那句话……世家女出阁,至少要一到两年的备嫁期。

这个时代的女子出嫁一般是十一岁到十六岁之间,比如秦王妃嫁于李世民就是十一岁,以这个时间段来看,应该没有定亲……至少不是已经定亲了,但男方挂了之类的。

“尚未知某底细,就敢择婿吗?”李善玩味的笑了笑。

凌敬已经完全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也恢复了那般尖酸刻薄的性子,冷笑道:“君义救村落,筹谋夜袭,换回淮阳王,定计魏县大捷,此等少年英杰,崔信又不是盲者!”

李善摇了摇头,“不够,这个理由不够。”

“不够?”

“哈哈哈,决计不够,某并不妄自菲薄,但也知晓,联姻清河崔氏嫡女是何等大事。”

崔信是清河崔氏的中坚,虽在本朝未出仕,却在世家中有着不俗的影响力。

即使只是作为择婿人选之一,如今的李善也是欠缺分量的。

清河崔氏,嫡女择婿,怎么可能不查问底细?

李善的身份到如今,也不过只有李世民夫妇、李客师夫妇并李楷、王仁表聊聊数人知晓,崔信不可能知道。

当然了,如果知晓此事,崔信就不会向凌敬透出风声……毕竟如今河东裴氏一门双相,在朝中的势力是清河崔加上博陵崔都难以相比的。

崔信绝不会为了李善,去招惹河东裴氏的。

李善瞄了眼凌敬,笑嘻嘻的说:“凌伯,崔信择婿……您是如何知晓的呢?”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崔信一路送到门口,众人中只有凌敬一人前些日子一直在清河,进了门凌敬很快就提前崔信择婿……显然和崔信是有默契的。

真是个小狐狸……凌敬脸上平静如水,心里却在暗骂,呃,的确是崔信特地向其透露的。

“崔信前妻为范阳卢氏嫡女,续弦为武城张氏女。”

“两子分娶范阳卢氏女、赵郡李氏女。”

“其母为太原王氏女,其祖母为陇西李氏女。”

“胞姐嫁入清河房氏,长嫂为京兆府杜氏女,弟妹乃京兆柳氏女。”

李善啧啧两声,这关系网!

范阳卢氏、赵郡李氏、陇西李氏、太原王氏,五姓七家中联姻了四家,但要知道清河崔本身就是,再加上同姓不通婚的博陵崔,关系颇近的姻亲只缺了个荥阳郑氏。

而且还有次一等的京兆杜氏、京兆柳氏、武城张氏、清河房氏……想到这李善面色一变,脱口而出,“京兆杜氏,清河房氏?!”

凌敬哼了声,“秦王府中十八学士的房玄龄、杜如晦、李玄道,秦王心腹将领李大亮、李孟尝、李客师均是其姻亲好友。”

顿了下,凌敬补充道:“李客师原为幽州兵曹,与崔信长相往来,其姑奶即崔信祖母。”

李善目瞪口呆,脑子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奶奶的,还以为真是看上我了,没想到是看上李世民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非英杰不能配之 显然,人家崔信是在下注呢。

多少姻亲好友都在秦王麾下,而李善救出李道玄,筹谋定计,力助唐军大败刘黑闼,抵定山东。

李道玄、齐善行、薛忠、田留安无不是秦王一脉,崔信在接触唐军之后,立即感受到了李善无所不在的影响力。

想想也是,李道玄、薛忠是他救出来的,田留安、齐善行得其臂助立下大功,一个爵封国公,一个爵封县公……这应该是平定天下的最后一批开国公侯了。

偏偏崔信姻亲故友太多,在东宫也是有消息来源的,他很清楚一件事,无论什么原因,实质上是李善断了太子亲征积攒军功这条路。

李善此人,本就以仁义闻名河北,又必然深得秦王信重……又是少年英杰,崔信这才勉为其难,将其列入名单。

当然了,在李善看来,只是考察名单而已……而且这份名单上的名字应该不会少。

九岁定亲,略微早了点,如果十六岁出嫁,十二三岁定亲也是来得及的,具体时间……很可能要等到太子、秦王夺嫡一事尘埃落定。

全盘想通之后,李善有些索然无味,不过他本来就没这心思,只是在想,门阀往往是鸡蛋不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在清河崔氏内部,崔昊下注太子,崔信下注秦王?

这倒是有陇西李氏丹阳房差不多,反正总要立于不败之地。

如果按照历史进程,这位崔小娘子理应是在贞观年间出嫁的,那时候李世民已经登基为帝,崔信或许会在原秦王府子弟中挑选女婿。

李善回想了下,实在没印象,也不知道历史上是哪位娶了这位崔小娘子。

不过肯定不是嫁入皇室……这方面李善有印象,据说李世民想娶个五姓七家女的妃子,结果……结果是恼羞成怒。

也是,人家五姓七家女入宫,只能为皇后,比如后来的唐高宗李治的第一任皇后王氏……恩,李善对头王仁祐的女儿。

其实别说五姓七家女了,就是次一等的门阀,都不愿意将嫡女送入后宫……比如弘农杨氏,李世民杀了弟弟才弄到手呢。

呃,这位崔小娘子在原时空中……的确嫁入原秦王府势力,不过不是秦王府子弟,而是第一代的代表人物。

混世魔王程咬金!

而且还是续弦。

程咬金随李世民发动玄武门兵变,事后拜太子右卫率,与太子左卫率秦琼统领京城唐军,随后立即升迁为右武卫大将军。

之后程咬金原配孙氏病亡,升官发财换老婆啊!

然后程咬金很快就娶了这位崔小娘子为续弦……好白菜真是被猪拱了。

毕竟是穿越者,又对秦王府内部以及朝堂纷争有着深入的了解,李善觉得自己的猜测应该八九不离十。

事实是,基本都猜对了……只除了一点,崔信对独女实在是宠爱有加,眼见李善这等少年英杰,还真有招婿之心,并不只是列入考察名单。

至少,在考察名单上,李善的排名相当靠前。

崔信少年时意气风发,但前朝眼见朝局混乱,弃官归乡,品茶论文,是山东最负盛名的文士,其女崔小娘子女承父业,于诗文一道也颇有见解。谷

“昨日初见,凛然风范,寸步不让,风骨凌然。”崔信斜斜靠在榻上,对身边妻子张氏笑道:“但眼见转机,言语间既谦让又有机锋,倒不愧其筹谋定计的名声。”

今年尚未满三十岁的张氏瞥了眼正在沏茶的女儿,刻意提高音调,“稚圭抵长安后来信,盛赞此人,需知稚圭虽然年幼,却有傲气。”

张文瓘如今在长安和李楷、王仁表混迹,也是吹嘘李善的主力军,还时常去朱家沟探望朱氏……甚至这事儿就是他写信给姑母张氏,才引起崔信的兴趣的。

“父亲,母亲。”崔小娘子献上茶盏,两杯茶均咬盏引得崔信大赞。

这位小娘子眉目如画,身材高挑,身着粉色百鸟裙,青色窄袖孺衫,脸上不着粉妆,如出水芙蓉。

“李怀仁之名,女儿也曾听闻。”崔小娘子声如百灵,清脆娇柔,“据说以仁义闻名魏洲、贝洲。”

“凌敬为其取字怀仁……”崔信冲着女儿眨眨眼,“此人设伤兵营,无论唐军叛军,均对其感激涕零,今日不退,亦不愧仁义之名。”

张氏摇头道:“崔帛此人,妾身听闻,已然不止一两次闹出这等风波。”

崔信不想提起这些破事,继续说:“与凌敬隐隐提过一次,听其言,李怀仁不擅诗文……此诚为憾事。”

“诗文一道,乃寄情山水的雅士所擅。”崔小娘子轻声道:“十余年乱战,天下初定,当重栋梁之才,轻诗文雅士。”

“正该如此,所以五姓七家,如今唯陇西李氏最盛。”崔信大笑,“吾女非寻常,非英杰不能配之!”

五姓七家,并不仅仅以经义传家,能文善武才算英杰,但这七家中,论兵法,论战将,无出陇西李氏之右者。

张氏突然问:“此人祖籍陇西成纪,是陇西李氏哪一房?”

“稚圭在来信中提及,丹阳房子弟与其极为亲厚。”

崔信犹豫了下,摇头道:“凌敬未提及此事,但观此人风范,绝非小门小户。”

崔小娘子微微垂首,心中有着些许羞涩,也有这些许憧憬。

就在此时,外间传来下人通报,清河令崔虔疾步入内,“四叔……”

“嗯?”崔信一皱眉,看侄儿额头泛汗,“何事这等大惊?”

崔虔瞄了眼张氏和堂妹,犹豫了下才走近低声道:“出事了,昨日黄昏时分赶到庄子,不料方四郎之妻孙氏悬梁自尽。”

“什么?!”崔信神情严肃,霍然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半响后才问:“此事外间可知晓?”

“已然传遍……”崔虔苦着脸说:“尸体都已送至县衙,族老均不肯露面,玄素公、玄成公均大怒非常。”

“那是自然!”崔信冷然道:“某昨日许诺,今日却要毁诺!”

“四叔?”

崔信犹豫片刻后才更衣出门,几个族老都不肯露面,自己若是也不露面,魏玄成可没那么好糊弄。

第一百八十三章 门阀,门阀! 县衙内,魏征铁青着脸坐在那,此事若是处置不善,说不定会惹出什么风波……毕竟河北初定。

张玄素是出了名的爱民如子,当年窦建德欲杀,上千人愿代其受刑而死,今日见此惨事,火冒三丈,怒斥崔昊……后者不得不举起袖子遮挡,但即使如此,脸上也是湿漉漉一片。

“玄成兄,玄素兄。”崔信惭愧的长长一揖,“后事某一力承当……”

“一力承当?”张玄素须发尽张,“是赔几贯钱?还是送一副棺木?!”

崔昊退后几步,才开口道:“其夫附贼,方才投身以存,如今方四郎回乡,惭愧自尽……非人力可挽回。”

张玄素简直要攥起拳头揍人了,这说的是人话吗?

清河令崔虔上前劝道:“玄素公,昨日某黄昏入庄,十六弟许诺今日送其回城,今日晨间才发现……”

说到一半,崔虔住了嘴,视线落在从后堂缓步而出的李善身上。

这位少年郎面色清冷,眉间带煞,双目眯成一条缝,视线在堂间扫来扫去,突然冷笑道:“崔兄身为清河令,须知保境安民,非清河崔氏一族。”

“如此惨案,尚未升堂判案也就罢了,居然连案犯也不搜捕!”

崔虔身子一震,“惨案?”

李善简单的回复,“绝非悬梁自尽,乃被人用绳索勒死后悬梁。”

“胡说八道!”

“确有其事?”

短暂的沉默后,各种问题如雨点一般扑面而来,李善从容不迫的向崔信行了一礼,才转身道:“但凡悬梁自尽者,颜面青紫,舌骨骨折,舌尖外露,后脖颈处无勒痕。”

“被勒死的,手掌带伤,背部或有淤血,后颈部有明显勒痕,而且……”

虽然李善不是法医,但也能看得出明显的漏洞,脖颈上明晃晃的手指印啊,是被人活活掐死的!

而且显然是裸身被掐死的,因为女衣、女裙穿戴都出错了,不是自己穿的……前几日李善每日早晨亲眼见周氏穿衣穿裙,相当的麻烦,一般男子是不懂的。

崔昊摇头嗤笑,“这等事,空口无凭。”

“寻个仵作,一看便知。”

这个时代已经有了仵作这个职业,专门搞殡葬业的,但已经开始参与衙门案件审理中尸检工作。

崔信迟疑片刻后,挥手向崔虔示意,后者面色严峻的疾步出门。

李善瞥了眼一直在做背景板的魏征,“之后诸事,就拜托玄成兄了。”

魏征听出了这句话的冷淡,怔了下才反应过来,脸色微变想说些什么,但李善已经转身出了门。

对于魏征来说,这个局面可能不是什么坏事。

人都死了,方四郎还能如何?

除非方四郎是个天下独一份的痴情种子,否则也只能黯然接受那些补偿……为了平息舆论,崔家或许会补偿田地,补偿庄园,甚至给一笔不菲的钱财。

方四郎会不接受吗?

不接受那就一根毛都捞不到,本就是家破人亡,日后怎么办?谷

更何况,如果不接受,那很可能会继续遭到崔氏的迫害……无论什么样的组织,成长为一郡之中遍地皆在,人数以千万计,附之众多达数万……总会有些阴私手段的。

如此一来,只要方四郎接受补偿,这件事就算是被含糊过去了,魏征这位巡视山东的使者,一方面能安抚世家,崔氏是亏了理的一方,给些补偿是理所应当,一方面也能安抚百姓,毕竟是给出了个交代。

李善不知道魏征心里是不是有这样的谋划,但他觉得八九不离十。

“按律?”凌敬听完李善的分析,嗤笑道:“按律当死,但如今世间,何人胆敢在贝洲触怒清河崔氏?”

“罢了,罢了。”李善皮笑肉不笑的哼哼,“魏玄成,魏玄成……”

史书中,多少后世文人用羡慕追忆的口吻提起那段贞观之治,多少书籍孜孜不倦的提起贞观名臣魏征……但事实上,不管魏征是一个政治家还是一个官僚,或者一位名士,都必须遵循一定的准则。

什么准则?

无非利弊得失。

魏征只可能在世家和百姓之间和稀泥……还不是最底层的百姓呢,方家拥良田两百余亩,算是个小地主了。

来到这个时代,已经一年多了,李善先后结识陇西李、荥阳郑、太原王、清河崔的子弟,或有李楷、李昭德、王仁表这等为友的,或有王仁祐、崔昊这等结仇的。

李善曾经在心里做过点评,总的来说,资质中上,但算不得英杰之士。

但这一次,在贝洲,在清河,李善亲眼见识了这个时代的门阀有着什么样的影响力。

占人田庄,掳人妻女,这也罢了,杀人灭口这等事……县衙都不愿意立案。

奉圣人诏令巡视山东的使者,都只能在期间和和稀泥,两头安抚,只求能含糊过去。

李善心底泛起凉意,不禁喃喃道:“葫芦僧错判葫芦案……”

之所以有错判,很大程度上在于那位葫芦僧拿出的那张护官符。

而五姓七家,难道不就是一张护官符吗?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后世如何去看待五姓七家门阀?

千年传承,经义传家?

事实是,每一家都有曾经手掌兵权的将领……换句话说,和红楼梦中的四大家族是一脉相承的。

门阀,门阀,在这个时代,不仅仅是参与到朝政中,影响力不仅仅在于上层,在社会中下层的影响力更为恐怖。

皇权不下乡,这部分的权力真空……被五姓七家为首的世家门阀所占据。

难怪从隋文帝杨坚开始,历任皇帝只要是想有所作为的,一直致力于削权门阀,但可惜一直效果不佳,就算是武则天辣手为之也效果平平……中唐晚唐时期,清河崔、博陵崔、闻喜裴、赵郡李几乎是宰相轮流排排坐。

这种门阀制度……除了肉体死亡,由下而上遍及天下的疯狂战事之外,几乎不可能用政治手腕来削弱乃至消亡。

第一百八十四章 事起 既然是上下一心要把这事糊弄过去,李善也没去做圣母的打算,更何况他本人……前世的时候就没什么道德洁癖。

如今河北已经没什么事了,李善一门心思就等着回长安……只是凌敬这老头召集诸多友人齐至清河,毕竟此去长安,残生再难返故土。

李善倒是提过一嘴,真不想去就不去呗……结果凌敬大发雷霆,感情是老夫没用了,你之前的许诺全都不算数了?

唉,这老头真犟!

十二月初四,诸多山东名士设宴为凌敬送别,李善已经让亲卫先回馆陶,准备第二日乘船从永济渠南下,接上馆陶诸人,直抵卫州。

城内设宴,名士齐聚,李善既没有资格掺和也懒得掺和,索性出城闲逛。

清河县外,数十骑兵沿着清河不急不缓的向东驰去,亲卫环绕中的李善看上去颇为自如……经过三个月的历练,这样的速度他已经能适应了。

放缓马速,李善指着滚滚东去的清河水,笑道:“当日若不是定方兄先冲阵破营,后指挥若定,如今吾等不知尸骨何处。”

李道玄看向苏定方,这一个月来后者随其北上东进,实在是少有的将才。

李道玄没啃声,而柳濬和薛忠却笑着称颂……虽苏定方善战,但却是君筹谋夜袭。

一旁的马周听得甚是无聊,心想这厮脸皮也忒厚了点,有事没事就往自个儿脸上贴金……现在谁不知道河北战事中,他李怀仁做了什么!

李善……呃,虽然仁义之名在山东河北远播,但这种名声也是需要维持的,特别是在长安城内。

虽然有李楷、王仁表、武城张等人吹捧,但这种力道如何能与河北战将的吹捧相提并论呢?

李道玄这边就不说了,宗室子弟,而柳濬和薛忠,一个是京兆府柳氏子弟,一个是李世民心腹薛举的族侄。

“兵力调配已然妥当,如若再无风波,想必不久后就能在长安重聚。”李道玄笑道:“待到那时候,必要登门拜会。”

李道玄如今是河北道行军元帅,北上东进,收复诸多府州,但他自己也知道,这个位置他是坐不久的。

安抚山东一事,明面上是洛州总管程名振,巡视山东的使者魏征、崔昊。

但暗地里是李道玄配合凌敬等夏王旧部,据说北上冀州的魏征被气得够呛,人家连屁股都已经擦干净了。

李道玄麾下兵力陆续调往洛州、刑州、魏州,但自己却留在了清河,主要就是给凌敬撑腰的。

“道玄兄客气了。”李善笑了笑。

“不言相谢,但总要拜会叔母。”李道玄笑道:“德谋启程回京之前提起,回京后必要去讨一盏茶。”

薛忠也笑了,“德谋、宝琳都言,叔母烹茶必咬盏。”

“技近乎道。”马周啧啧道:“也就李德谋、长孙冲寥寥数人一品。”

简直了,那玩意有什么好喝的……李善也是无语,马周都提起好些次了,他一次都没品过。

此时,清河上,一艘两层高的船只正由东向西驶来,船头上悬挂着清河崔氏的标志。

船只并不大,小巧典雅,二层船舱的窗户微微开了条缝,李善转头看去,似乎有人在往外窥探。

“倒是巧了,那跨骑白马的便是李怀仁。”崔信靠在榻上,手中把玩着一块玉佩,笑道:“来来来,看看可适意?”

“夫君此言太过轻佻。”张氏嗔了句,拉着女儿走到窗边。

三日前,崔信阖家乘船探视武城张氏,今日回返清河县,正在在这儿遇见出城闲逛的李善一行人。

“身量倒是挺高,啧啧,真是好相貌。”张氏掩嘴笑道:“的确黑了些呢。”

崔小娘子也不羞涩,定睛细看,河畔数十骑中,一位少年郎跨白马,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众多骑士环绕中,更显得威势不凡。

“李怀仁左侧的就是淮阳王李道玄,下博一败,本无幸理……”崔信瞄了几眼,“结果不仅生还,更能得李怀仁之助平定山东,真是时也命也。”

“李怀仁右侧的是高雅闲义子苏定方,据闻便是他当日连夜奔袭武城。”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张氏笑盈盈道:“三伯对苏定方颇为赞誉,赞其日后必为名将。”

随着船只缓缓西去,岸边骑士渐渐变小,崔小娘子关上窗户,想起昨日在武城听到的那一番言论。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绝境之中,筹谋夜袭,放火焚营,连夜奔袭,这不是谁都能做得出的抉择。

对局势的分析,超凡的胆气,高超的谋略,对时机的把握……缺一不可。

更让人赞叹的是,本能自行脱身,却不弃妇孺……不夸张的说,李善仁义之名,除了设伤兵营之外,主要就来源于自冀州南下途中的所作所为。

虽然辛苦,虽然危险,但李善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这样的少年郎,又有一副不错的皮囊,崔小娘子虽然才九岁,但却是世家嫡女,见识不凡,早已心折。

船只微微一顿,还在出神的崔小娘子身子一晃,一旁的张氏伸手扶住女儿,眉头微蹙。

此番回娘家,张氏倒是听到了些风声,曾有人询问凌敬,但不得李善来历。

如果是陇西李氏、赵郡李氏,没有遮遮挡挡的必要。

如果不是世家子弟,李善未必是个好的选择……只是夫君对李善颇为赞誉。

这时候,外间传来一声高呼,“四叔,四叔!”

崔信眉头一皱,大步走出船舱,看见岸边的侄儿,清河令崔虔正在岸边,神色颇为焦急。

“四叔。”崔虔等不及的跳上船,低声道:“魏玄成自冀州回返,听闻方四郎一事后大为震怒……”

“大为震怒?”崔信一头雾水,不是都已经解决了吗?

当日女尸送至县衙,时势所迫,魏玄成不得已和清河小房达成协议,与方四郎和解。

接下来不过是补偿而已,送回庄子,送回田亩,再补偿一笔钱罢了。

崔虔一脸的窘迫,“小房的崔昊将方四郎下狱拷打,口供……方四郎举兵附汉东王。”

“侄儿……无力相拦。”

崔虔身为清河令,又是嫡系子弟,但在族内的地位不如身为东宫太子千牛的崔昊。

崔信气急反笑,“就为了其堂弟的那点面子,置法度、族规于何处?”

崔信当日已然向魏征许诺,若是祭田不适相让,族中另拨两百亩良田补偿。

说的小点,是崔信毁诺。

说的大点,是崔氏毁诺。

当崔信急急赶到县衙门口的时候,沉重的马蹄声突然传来。

数十骑疾驰而来,挟着风雷之势。

虽是淮阳王李道玄为首,但崔信第一眼看见的是被环绕在中间,双目如电,面色冷峻的李善。

第一百八十五章 沉默 对于世家门阀,李善这儿穿越着有着与这个时代人不同的感触。

即使和李楷、李昭德、王仁表相善,即使对那位崔信有着好感,但李善对于门阀总有着隐隐的疏远,有着隐隐的警惕。

总的来说,就李善所见,世家门阀也不是洪水猛兽,并不是毫无底线。

但是,当李善走入县衙,看到被拷打成重伤的方四郎之后,才意识到,世家门阀是由一个个人组成的,但那一个个人并不能代表世家门阀。

换一句话说,崔信是有底线的,但清河崔氏……未必有底线。

而今日所闻所见……血迹斑斑的口供,无辜入狱被拷打成这般模样的方四郎,还有被夺走的家产,被匆匆掩埋不知何处的女尸……

这些都突破了李善本人的底线。

我不是个圣母,甚至都算不上什么好人,但总有些底线是需要把守的。

李道玄、崔信径直入堂,李善悄无声息的站在角落处,冷眼旁观。

此刻的魏征,已经是面红耳赤,不顾两位清河小房长辈在场,痛斥崔昊。

在清河崔氏族内,崔昊比清河令崔虔的分量要重,但在东宫内部,他的分量远没有魏征重要。

从魏征的角度来说,安抚山东,是需要世家门阀的配合的,但总的来说,是需要安定河北,不使民间生乱。

毕竟之前在门阀世族最为集中的山东,河北道两位实际统领者,窦建德、刘黑挞都出身平民阶层。

好不容易将这事儿糊弄过去,魏征不过只离开了五六日而已,没想到却变成这幅模样。

更别说魏征本人乃山东名士,说出口的话连续两次被人当成放屁……光是这口气也受不了。

崔信看了几眼那张已经画押的口供,转头递给了李道玄。

接下来很自然的,口供落到了李善的手中。

“提前聚数百兵丁起事,附刘黑挞叛乱……连贝州总管兵败身死这个黑锅都要栽在方四郎头上。”

李善嘿嘿笑道:“倒非无智之辈。”

一旁的马周微微颔首,魏征当日在魏县许诺,降卒皆免罪归乡,但叛军中的将校头目就不大好说了。

那些叛军大大小小的头目是祸乱源头,也未必肯安分守己,魏征当日的许诺,以及凌敬等夏王旧部使力,使得不少降卒擒获头目以献。

崔氏拷打方四郎,将其视为叛军头目……虽然有些强词夺理,但明面上是能绕过魏征的。

此时,崔昊和魏征的争执,主要就是围绕这一点。

所有人都知道那份口供的真实性近乎于无,魏征也是认定屈打成招,才强令清河令将方四郎提到堂前。

在场的诸人中,两位崔氏族老很是不悦,虽然因为魏征太子心腹的身份没有出言相训,但话里话外都是在说魏征多管闲事。

李道玄、柳濬、薛忠等人要么是宗室子弟,要么是世家子弟,虽然愤慨,但一时也并未插手。

甚至于,他们可能在想,反正是清河崔氏和东宫太子之间的纠纷瓜葛,和我们无关。

正是这种态度……让李善浑身上下微微颤抖。

如何处置?

如何料理?

这是重要的。

但有谁去理会地上那位被打成血肉模糊的方四郎?

有谁去管方四郎是不是真的被冤枉了?

角落处的李善目光越来越冰冷,无穷无尽的愤慨从内心深处升腾,血液似乎在浑身上下的血管中汹涌乱撞。

但李善始终没有开口,他先需要确定一件事。

不知何时出现的凌敬悄悄的撞了撞马周的胳膊,下巴向着李善的方向努了努。

马周转头看去,脸色微变。

这两人都对李善认知颇深,这是个有谋略,心思深,所学驳杂的少年郎,接触久了真不觉得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郎。

但在某些特定的时刻,却有着少年郎独有的血性,或者莽撞。

虽然凌敬经常嘲讽李善以仁义闻名,实则小心谨慎……但也知道,当日李善见突厥人肆虐孩童,义愤出手!

眼见如此惨状,而且还是李善当日和魏征、崔信商议之后……李善如此平静,绝不可能是等闲视之。

沉默之后,可能是更久的沉默,但更可能是一场山呼海啸。

李善也看见了凌敬,露出个人畜无害的笑容,踱了几步,低声问:“凌伯,小侄实在难解。”

“嗯?”

“不过两百亩田地而已,再不济一个庄子,一笔钱财,何至于此?”

这是李善想不通的地方,为了这些玩意,清河崔氏为什么会如此不要颜面?

今日清河小房两个族老都在,显然这事儿不仅仅是崔昊一人所为。

即使是为了名声,清河崔氏也应该放手,更别说将苦主搜捕下狱,严刑拷打,屈打成招,混淆黑白。

此外,清河崔氏还要面对得罪太子心腹魏征的风险……实在是得不偿失。

那位崔帛,不过是旁支出身,并不是嫡系子弟,而且父辈无人出仕,似乎在族内地位并不高,名声也不太好。

凌敬瞥了眼堂前还在辩驳的众人,低声嗤笑道:“无非为了田地而已。”

看李善还懵里懵懂,一旁的马周补充道:“可不是为了这两百亩田地。”

如一道闪电劈在头顶,刹那间,李善全盘想通了这件事。

几千年来,每一朝每一代,这个民族,这个国家的所有人,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平民百姓,目光始终被局限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上。

世家门阀,也不例外,因为在地方上的权势,导致他们对土地的渴望有着极高的得手几率……特别是在大战之后。

崔帛霸占田地,掳掠人妻,这会是特例吗?

不可能。

甚至崔帛很可能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虾米,或者是个探路的棋子。

问题不在于崔帛肯不肯,而是很可能已经大量兼并平民土地的清河崔氏不肯。

要知道此次刘黑闼起事,向突厥借兵数万,虽然刘黑闼竭力阻止突厥兵犯贝州,但因为欲谷设被李善生擒,最终数万突厥兵还是进了贝州。

如方四郎一般破家的不可能只是个例,那些世代流传的良田……就如同一块块放在门阀子弟嘴边的肥肉。

更何况,除了贝州,还有遭突厥劫掠的冀州、深州、刑州、赵州……多少中小地主都被突厥洗劫。

这才是为什么诸事议定之后,崔昊突然搜捕方四郎下狱拷打的真相。

一旦这个口子开了,方四郎能找魏征做主,其他人呢?

难道让清河崔氏将那些已经咽下肚子的肥肉全都吐出来?

即使只是吐出来一部分,谁吐?谁不吐?

还是索性将方四郎定为叛军头目来的方便!

诸般心思在李善脑海中飞速的闪过,他还是有些难解,清河崔氏就不怕惹出什么乱子吗?

但此时此刻,李善不再迟疑,缓步上前,施了一礼。

“怀仁?”

面对魏征、崔信的询问,李善只笑了笑,视线落在了李道玄身上。

“道玄兄,听闻近日洛州、相州颇不安宁?”

李道玄一怔,随即点头,“昨日接洛州总管程名振来信,的确如此。”

“明日某与凌先生启程去洛州,道玄兄不如同行?”

李道玄还没来得及说话,崔昊脸色大变,稳稳坐在那的族老更是惊呼出身。

“决计不可!”

第一百八十六章 沉默之后 两刻钟的时间内,堂前一直在吵吵嚷嚷,魏征的高声呵斥,崔昊的狡辩,崔信的询问……就没有停歇的时候。

李善出列,简简单单的两句话,似乎离题万里,但场面在顷刻间发生了变化,诸人都住了嘴,或小声交头接耳,或用眼神来回示意。

目睹这一切的崔信不由对李善刮目相看,虽然知晓面前的少年郎是个不同寻常的角色,但没想到见事如此迅速,从纷乱的局势中直取中军,抓住了最关键的一个点。

清河令崔虔看了眼崔信,又转头看了眼崔昊,才上前几步低声向李善说了几句。

果然如此!

李善嘴角流露出一丝冷冷的笑意,一件在众人眼的小事,结果发展到如今局势,主要原因在于清河崔氏太贪,吞进肚子里的肥肉不肯吐。

但清河崔氏能一直瞒到现在,而且崔昊拷问方四郎,清河令崔虔不可能被瞒在谷子里。

为什么事情会爆发出来?

并不是因为魏征从冀州回返,发现清河崔氏不守承诺……魏征是奉圣人之命巡视山东的使者,不可能长时间关注方四郎一事。

而是事实上,家产被夺,妻子先被掳掠后被逼自尽……这件事已经在贝州、刑州、冀州传的沸沸扬扬,只不过李善这些日子一直在崔氏的大本营清河县,无人说起而已。

刚开始还没出什么乱子,但随着关于方四郎被搜捕下狱,屈打成招的消息蔓延开后,周边包括贝州已然颇有骚动。

数百贼寇于漳南县打家劫舍,千余盗匪在冀州、刑州的交界处起事,打的就是方四郎的名头。

盘旋在李善脑海中的疑团被彻底解开了,不是清河崔氏不怕闹出什么乱子,而是已经闹出乱子了。

这就是为什么崔氏族老一听李道玄要西去洛州就大惊失色的原因。

这也是为什么李道玄、李善一行人在城外闲逛,突然县衙小吏找来的原因。

李善心里有着这样的猜测,才会以李道玄为借口试探……果然已经出了乱子。

有率军平定山东,擒杀汉东王的河北道行军元帅李道玄在此,小小骚乱不足道也……这是清河崔氏某些人的底气。

魏征阴着脸走过来,低声说:“入狱拷打非一日,但直到今日,经城左右有乱军出没,某急行南下,口供已然被篡改……之前未有叛军头目的罪名。”

李善轻笑一声,真是高看了崔昊等人,他们压根就没想过绕过魏征,只是现在惹出了乱子,才添了几笔而已。

从这方面来看,清河崔氏显然不肯放下架子。

瞥了眼魏征,李善知道这厮也不在乎这件事的本身,只不过因为影响颇深,才不得已插手。

但显然,面对清河崔氏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对这中根深蒂固,关系盘根错节的世家门阀,魏征能起到的作用并不大。

尖锐的眼神似乎有些刺眼,魏征不自觉的低下头去。

李善心思急转,脑海中思索的并不是摆在面前的这些破事……不是他像其他人一样漠不关心地上那团血肉,而是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让小吏出城寻找李道玄的到底是谁?

是崔昊吗?

是清河令崔虔吗?

有可能,但更有可能是魏征。

魏征是知道我对淮阳王李道玄有怎样的影响力,而且清河崔氏此举对我李善来说……也是一巴掌。

魏征心里是想着如何解决这件事?

还是想着祸水东引?

如果真的闹出来民乱,第一个倒霉的必然是巡视山东的魏征……他和崔昊不同,身后并无门阀势力,不然也不会先后侍奉李密、窦建德多人。

沉默了半响,李善微微侧身,正视魏征,“夺人产业,掳掠其妻,又杀人灭口,此何罪?”

崔昊嗤笑道:“那女子明明是悬梁自尽!”

“方家附贼,乃叛军头目,田地理应收缴入县。”一位族老胡子一翘一翘,“你这黄口小儿乃是何人,何敢大放厥词!”

李善像是没听见似的,双眼直视魏征,“玄成兄竟然不知?”

魏征的声音有些沙哑,“当论斩刑。”

李善微微点头,“此等大罪需上报大理寺、刑部核准,若是战时,引发民乱,可否先斩后奏?”

“可。”

一旁的族老拍案而起,喝道:“此事崔氏何罪之有?!”

“方家附贼,人证口供俱全,引发民乱,当斩方四郎首级!”

“经城乱兵起事,打的就是此贼旗号!”

另一位年岁较轻的族老笑着说:“玄成,方四郎乃叛军头目,自当下狱拷打,其妻悬梁自尽,何来杀人灭口之说?”

“此为清河郡,无凭无证就要捕杀崔氏族人?”

“听闻当今太子殿下仁德无双……”

“嘿嘿,嘿嘿……”

冷冽的笑声打断了崔氏族老的吹捧或者威胁,李善暗咬银牙,厉声道:“无凭无证?”

“某说的,就是凭证!”

堂前一片寂静,崔昊、崔虔等人咽了口唾沫,崔信脸上神色复杂难言……显然,可能成为自己女婿的这位少年郎有着他人难当的锐气和锋锐。

马周、凌敬等寒门出身的子弟脸上隐隐有着笑意,他们也不意外沉默良久之后的李善做出这样的选择。

扯嘴皮子,李善也不怕……但对方人多啊,而且还不讲理啊!

更重要的是,没有扯嘴皮子的必要!

什么样的言语,在刀剑面前都只会显得脆弱无力。

历史上多少君王使用种种手腕打压门阀,但解体门阀的难道最终不是失去控制的绝对武力吗?

李善环顾四周,视线落在了崔信身上。

“清河崔氏,千年望族,根深叶茂,也不乏枯叶烂枝。”

“今日,某替尔等除之!”

这次不仅是崔氏族人,就连魏征都目瞪口呆……你李怀仁疯了吗?

言语交锋而已,你还真的要动刀动枪?

还没等众人开口,李善猛然转身,高呼道:“苏定方何在?”

每当李善如此称呼,必有重任,当日攻破馆陶县衙之时便是如此。

腰间跨刀的苏定方大步入内,躬身听令。

“点百骑,全庄上下,不得走脱一人!”

苏定方毫不犹豫高声应是,转身就走。

崔昊、崔虔以及两位族老都看向了李道玄,但这位淮阳王面无表情,显然不打算涉身其中。

“好大的胆子!”

“李怀仁,你疯了吗?!”

面对如狂风暴雨一般袭来的呵斥,李善轻蔑的一笑,目光如电一般在堂前扫过。

是的,我的面前已经有河东裴氏这块大石,再加上清河崔氏,似乎已经将前方所有的光芒全部遮挡。

但为人处世,有所为有所不为。

第一百八十七章 胆气无双 山东之地,有着当今天下最为庞大的门阀势力。

顶级门阀中,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赵郡李氏、范阳卢氏,五姓七家就有四家在山东。

但与此同时,前隋乱世,山东之地也是豪杰并起,局面最为纷乱之地。

前后数十军阀,你攻我守,此消彼长,几乎就没有停战的时刻,即使是窦建德,真正统治河北道也是武德三年十月……第二年就兵败身死了。

即使如今河北道尽归唐土,但还保留着高开道、徐园朗等割据势力,以及听调不听宣的幽州罗艺。

这也是常事,自古以来,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

在刘黑闼被擒杀之后,贝州……无数势力以及很多窦建德、刘黑闼旧部的视线都集中在了这儿。

一方面因为窦建德、刘黑闼都是贝州人,而且相当一部分旧部也是贝州人氏,比如虎牢关一战后主导投唐的齐善行。

另一方面在于近日方四郎的遭遇,使者许诺无罪,但方四郎家业被夺,妻子惨死,自己还被搜捕下狱拷打。

不过十日光景,贝州,以及贝州周边的冀州、刑州、赵州均有骚动。

当然了,最主要的就是贝州……就像李善猜测的一样,方四郎的遭遇绝不是个例。

相当一部分窦建德、刘黑挞旧部都碰到了类似的事……只是不像方四郎那么惨。

能不惨吗?

家被占了,田产被占了,老婆被抢了,而且还被杀了,自己也被抓进去拷打……

在这样的情况下,数百老卒围住了庄子。

庄内一片鸡飞狗跳,但乱兵并未攻打庄子,而是隐隐和数百步外的数百唐骑对峙。

“怀仁,刚刚接到兵报。”薛忠低声说:“经城兵变,千余兵丁复叛,期间有崔氏族人掠产之因。”

神色复杂的魏征补充道:“漳南不稳,冀州数县亦有骚乱。”

两个时辰前,率两百骑兵搜捕崔帛的苏定方派人回报,民乱已起,围住了庄子。

崔昊的第一反应就是立即出兵平乱……但河北道行军元帅李道玄根本不搭理他。

李建成在下博一战中起到什么样的作用……李道玄心里也有数,如果说之前他只是偏向秦王一脉,现在可以算是李世民的嫡系了。

反正出了乱,领军的李道玄没有责任……责任全是崔昊、魏征的。

所以,李善并薛忠只率百名亲卫出城疾驰而来,敢一同前来的除了马周、凌敬之外,只有魏征和崔信。

远远眺望,李善面无表情的说:“此番民乱,乃不得已而为之,遭人胁迫……玄成兄?”

魏征和崔信都默不作声,现在的局势已经摆在面前了,方四郎一案处置不妥,说不定乱兵四起。

这是个即将迸发的火山口!

最要命的是,若是民乱,淮阳王李道玄只怕不会随意插手……很可能会等到乱兵四起,事情闹得稍微大点,才会出兵平乱。

反正安抚山东的魏征、崔昊都是太子的人……你不是想抢吗?

让你抢!

抢到手,结果弄砸了,看你们回去怎么交代!

也要看太子李建成如何向圣人李渊交代!

前方有一骑疾驰而来,口中高呼几声,李善瞄了眼魏征,“玄成兄,请吧。”

苏定方率亲卫抵达已经半天多了,在没有得到明确指令之前,并未进击,反正已经探明崔帛那家伙没能逃走。

聚集起来的数百老卒中,相当一部分都曾是魏县外的俘虏,其中两个头目甚至还协助李善管理伤兵营。

苏定方率二十亲卫护卫,李善和魏征驱马缓缓上前。

“玄成兄,是你派人出城相告的吧。”

在一阵沉默后,魏征瓮声瓮气回道:“淮阳王与你相善。”

“难道淮阳王会对某俯首帖耳?”李善嗤笑道:“他巴不得闹出这场乱子,让东宫丢个大脸呢!”

李善觉得……虽然自己才捣鼓出算盘,但魏征肯定已经非常熟练,算盘打得太精了。

在民乱已起的情况下,魏征无非是一方面对清河崔氏施加压力,逼迫对方让步,另一方面以李善影响李道玄,使民乱范围不扩大,从容平乱。

但李善先是目光犀利的看破内幕,然后不讲规矩的掀了桌子。

而李道玄也立场分明的表明不掺和这件事,只让薛忠率五十骑兵护卫,自己都不肯出面。

“看似是官逼民反……实则牵涉长安诸事……”李善喃喃道:“圣人不当机立断……他日突厥南下,何以为之,何以为之?”

魏征也深有感触,自七月起,突厥大举南下,侵入河东、关内,又借兵刘黑闼复侵河北道。

这场战事,从头到尾都夹杂着李建成、李世民夺嫡之争的影子。

从太子出征关内道驱赶突厥偏师到李世民率兵入河东正面迎击突厥主力。

从河北道行军总管的人选到史万宝顿足不前导致下博兵败。

从太子意欲亲征山东压制秦王到李世民暗施妙手,让李建成丢了个大脸。

今日李道玄摆明车马的立场同样如此……魏征显然也看得出这点。

只不过魏征不知道的是,李道玄的立场是明确的,但要不要插手这件事……李善是能对其产生影响的。

问题就在于,李善不打算以大军平乱的方式作为解决方法。

自三个时辰前在县衙看到被拷打成重伤,奄奄一息,几乎看不出人形的方四郎,李善内心的愤怒就一直压抑在心底,只等着发泄的时刻。

李善不愿意去妖魔化门阀世家,但他高估了这些门阀世家的底线。

眼见前方十余骑疾驰而来,李善眯眼细看,突然高声喝道:“齐老六,你干的好事!”

为首的青年勒住坐骑,翻身下马,拜倒在地,“拜见李郎君。”

余者纷纷下马拜倒,“拜见李郎君。”

李善随手一马鞭抽在齐老六背脊上,只是力道软绵,“从清河到这儿,骑马得一个时辰!”

齐老六陪笑道:“李郎君,实在是……”

远处众人,凌敬、薛忠面不改色,但崔信却神色微动,此时此刻,两百余唐骑对阵近千敌军,能不能一击而胜那是说不好的事,而李善居然敢在阵前如此鞭打敌军头目……

崔信忍不住在心里想,这是胆大妄为?还是胆气无双?

下一刻,崔信以手扶额,难以置信。

李善犹豫了下,刚被抽了一鞭子的齐老六一个箭步窜上来,半蹲在马边。

“你这厮倒是没忘。”李善哼了声,踩着齐老六的肩膀下了马。

当日在俘虏营中,众人均知李善不擅骑马,每次上下马匹,齐老六等受其恩情诸人均原为踏脚。

第一百八十八章 我和所有人都不同(上) 此刻已是黄昏,残阳如血,却有小小雪花在余晖的照耀下在空中飞舞。

“聚近千老卒,围攻清河崔氏族人庄园。”李善瞄了眼庄子墙上隐隐可见的人影,“胆子不小!”

齐老六两眼圆瞪,高声道:“方家向来乐善好施,从不与人起隙,方四郎更是与人为善,只不过被裹挟,便家破人亡,我等何以自安?”

旁边一个青年双目赤红,瞪着魏征,“当日魏县城外,许诺归乡无罪,出尔反尔,反正都是一死……”

魏征咽了口唾沫,是,的确是我许诺的,但难道不是李善保证了的吗?

为什么你们只对着我发飙,却对李善那厮如此毕恭毕敬?!

太双标了吧!

“闭嘴!”齐老六呵斥了声,“方四郎家破人亡,嫂夫人悬梁自尽……”

“错了。”李善突然开口,“非悬梁自尽,当日某看过尸首,乃被人勒死后悬梁。”

“怀仁!”魏征厉喝一声。

将这种事泄露出去,对解决当前之事,有一丁半点儿的好处吗?

还拜倒在地的十余人登时一阵骚动,已经有人的手摸到腰间刀柄上了。

李善并不理会脸黑的魏征,也不在乎面前诸人的骚动。

他反而往前走了几步,偏头看着不远处正遮挡半个夕阳的庄子,招手让齐老六起身,笑道:“围了庄子都大半天了……”

“怎么?”

“拎不动刀了?”

“打不下来?”

齐老六心里一个激灵,低声问:“李郎君之意……正巧遇上苏兄和周二郎,并未攻庄。”

“开个玩笑罢了。”李善拍拍齐老六的肩膀,“若是真的攻打庄子,他日某也未必能保得住你,此事皆听某处置。”

齐老六在刘黑闼帐下不过是个小人物,但在中下层士卒中颇有人望,心思也很敏捷,隐隐听出了些味道。

没等齐老六开口,李善回头看向了魏征,“虽聚众近千,但未携军械,亦无扰民之举……玄成兄以为如何?”

魏征瞄了眼齐老六腰间的长刀,看看不远处清晰可见的长枪,耳边传来庄内的嚎啕大哭声,叹道:“的确如此,当皆不问罪。”

赦免众人之罪,这是必须的一道程序……除非魏征能强令淮阳王李道玄出兵平乱。

事实是,别说李道玄了,现在整个河北道所有能拿得出手的将领……全都是魏征指挥不动的。

李道玄没来,但元帅府长史薛忠来了,魏征也不想去试试能不能指挥得动李世民心腹幕僚薛举的侄儿。

李善指着魏征,嘴里说:“此人乃山东名士魏征魏玄成,尔等可曾听闻?”

“小人听闻,曾仕于夏王,任起居舍人。”

齐老六这句话让魏征有点不太自然,虽然当日是被掳去的。

李善瞪了眼齐老六,小声骂了句,才继续说:“魏玄成奉圣人诏令巡视山东,又是东宫太子洗马,为太子心腹谋士……”

听着李善在那嘀嘀咕咕,魏征哭笑不得,又不好开口相阻。

李善郑重其事的介绍魏征,用意无非是在说,如果真的闹出大范围的民乱兵变,第一个倒霉的就是这位太子心腹谋士……所以,不需要担心他是虚言矫饰。

说尽皆不问罪,那日后就不会算后账。

而魏征还听出了另一层意思,李善是在拐弯抹角的说……若是事不可为,官逼民反,呃,可以带上这位说话不算话的太子洗马魏玄成。

这厮真不是好鸟!

虽然今天自己也没按什么好心思,但魏征还是没忍住在心里骂了几句,这时候,近千敌军已然退开,在数百步之外顿足,只留下齐老六等十余人。

李善转头吩咐了几句,立即有亲卫趋马报信,很快崔信、凌敬、马周、薛忠等人都抵达庄前。

“让崔帛开门。”李善看了眼刚刚赶到的清河令崔虔,“此事若今日处置不当……那就要看看,八百老卒能不能攻得下这个庄子。”

崔虔苦笑着上前叫门,只不过是个普通庄子,无壕沟,无高墙,只怕兵刃都没几把,要不是苏定方午时之前恰巧赶到,庄子里只怕鸡犬不留。

山东河北打生打死这么多年,没有谁会正面对清河崔氏出手,窦建德都不会。

但崔氏立足此地千年,族人数不胜数,偶尔几个死于乱兵之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的。

人群中的崔信凝神看去,前些日子李善在城内与诸多名士来往,用词谦逊典雅,因所学驳杂得人赞誉。

三个时辰前,清河县衙堂前,李善巧妙的戳破真相,言语锋利如刀,浑身上下的锐气都快溢出来了。

而此时此刻,李善安然的在乱兵头目中来回走动,谈笑无忌,简直就是一家人。

“只是皆不问罪,心有不满?”李善一巴掌拍在弯着腰的一个青壮背上,“躬着身子作甚?!”

青壮腼腆的笑了笑,“小人不敢,只是方四郎……”

“赵三!”齐老六喝了声,“保全性命,还有何不满……李郎君必为方四郎做主!”

李善大笑道:“你这厮,拿话堵某?”

“不敢,李郎君仁义之名遍传山东……”

“那尔等也理应知晓,乃某李怀仁筹谋定计,唐军方能大胜,擒杀刘黑闼。”

众人安静了片刻后,齐老六挺直身躯,“战阵之事,各凭手段,我等降卒,得李郎君活命,如何不感恩?”

“齐六哥说的是。”一个身材矮壮的大汉拍着大腿,“若不是李郎君出手,小人这条腿早就没了。”

“不错,天寒地冻,魏县不管,只使刀兵相向,若不是李郎君,早已冻毙。”

“那日大雪,帐篷都倒了,若不是李郎君带人……”

“你这厮,那日可是郎君亲手将你刨出来的。”一直没说话的周二郎笑骂道:“今日别再让郎君为难。”

齐老六听出了其中的味道,这是在说待会儿李善为方四郎做主,你们可没有插嘴的份。

那矮壮汉子勉强笑了笑,“周二你倒是好运气……”

众人看向周二郎的眼神有羡慕,有嫉妒,也有不解,甚至有狐疑……周二郎在馆陶养伤,被赶去魏县护卫李善不过两日,但他在刘黑闼军中算是小有名气,多有人认得。

说起来方四郎算不上什么叛军头目,周二郎倒是实实在在的头目。

突然间有马蹄声传来,朱石头趋马疾驰而来,马儿都没完全停下,就翻身下马,向李善小跑着过来。

朱石头附耳小声说了几句,李善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耳边传来响动,他转头看去,庄门已然大开,在崔虔的陪同下,一个满头大汗的肥胖中年人步履蹒跚而来。

这年头,吃的这么胖,真不容易啊!

“猪羊肥胖,是为了过年吃肉……”

第一百八十九章 我和所有人都不同(下) 从武陵城内初见,被施以援手的魏征就对李善很感兴趣,他深知这位少年郎虽无诗才文赋,却“目光长远”,对时局有着精准的判断。

魏征被召回长安后,听闻李善北上消息后,一度为之痛惜不已,叹不仅国失良才,也叹自己尚未报恩。

但没想到峰回路转,太子意欲出征当日,河北捷报传来,刘黑闼兵败身死,而其间起到关键作用的居然是那位少年郎。

当魏征以巡视山东使者身份重归故土之后,在魏县,在馆陶,在伤兵营,在俘虏营,在唐军,在口口声传中,魏征在心底描绘出了一个崭新的李善。

有情有仁有义,机敏百变,又颇有手腕。

魏征曾经在心里如此评价,这样的人物,才值得太子屈身相邀!

今日在清河县衙上,李善用实际行动证明了魏征的判断。

李善的的确确还是影响到了李道玄……虽然是以魏征从未想过的方式和方向。

如果李道玄真的弃清河而去,本地守军有能耐平定民乱吗?

不可能,经城守军都已然叛变……只能等着民乱越闹越大,李道玄率军平定,再捞一笔战功。

但那个时候,清河崔氏或许不会元气大伤,但遍布贝州的崔氏族人呢?

还有那无数的崔氏姻亲呢?

更何况这场民乱是崔氏引发的,不说朝中会不会降罪,崔昊这个被送入东宫的棋子八成是废了……还要狠狠得罪太子洗马魏征。

而李善今日出列,第一句话就刻意的将自己和李道玄紧紧的联系在一起……其实在场的人都知道,是李善用欲谷设换回了李道玄。

以李道玄为依仗,李善巧妙的将处置此事的主动权牢牢的握在了手中,当他无比嚣张的说出那句“某所言便是凭证”,虽然崔昊愤然,虽然族老呵斥……但并没有反驳,也没有派人去阻拦才百骑的苏定方。

这就是明证。

从某个角度来说,一直到肥胖如猪的崔昊走出庄门之前,魏征可以说是这次事件的大赢家。

只需要处置崔帛,给方四郎足够多的补偿,丢出一两个县衙小吏做替死鬼,再加上李善对乱军有一定的约束能力,必能安抚民乱!

当然了,所谓的处置崔帛……就算不是装模作样,也不过是罚些钱财、产业了事。

但是!

这样的结果,是李善不想接受,不能接受,也绝不肯接受的!

看着清河令崔虔严词训斥崔帛的模样,李善心底就泛起一丝恶心。

当崔虔领着崔帛走到李善面前,将条件一样一样的说出口的时候,李善神色淡淡,只是听着而已。

退让庄子、两百余亩良田,再补偿一座庄子,两百亩良田,清河县内一处宅院。

听起来很丰厚。

李善突然间神游物外,前世多少人都说,医生最为冷漠无情……每天都接触病患,生死,如何能够温情?

但实际上,医生是这个世界最为尊重生命的人,他们的每一次努力都是在从阎王爷手中抢回生命。

每一次现场援救,每一次急诊科的人荒马乱,以及每一次特殊时刻,总是医生冲在第一线。

李善突然想起自己参与的第一次现场援救,那是一次高速路上的八辆车的连环追尾车祸,现场一片狼藉,他亲眼目睹已经五十多岁的急诊科主任深一脚浅一脚的狂奔身影,亲眼目睹主任在发现伤者已死后眼角的泪光,但等主任抬起头之后,脸上恢复了惯常的冷漠。

“怀仁,怀仁?”

崔虔小心翼翼的探问打断了李善的思绪,他定睛看去,肥如猪的崔帛正一边擦汗,一边露出个讨好的笑容。

显然,他也知道,虽然这儿有巡视山东的使者魏征,有族中名望极高的崔信,但却是面前这个少年郎在主持。谷

魏征、崔信、马周、凌敬都踱步过来,前两者已经谈妥,而后两者是来看热闹的。

李善突然展颜一笑,“夺人产业,掳掠他妻,这也罢了,略微补偿也说得过去,知错就改,亦为善事。”

崔信微微颔首,而魏征却听出了一点不对的味道……马周、凌敬对视一眼,都嗤笑两声。

“但杀其妻灭口,是能补偿的吗?”李善历喝一声,猛地转身,“方四郎被搜捕入狱,严刑拷打,其妻被勒死悬梁,只补偿些许财物,你们甘心吗?”

“怀仁!”

“李怀仁!”

.魏征在一瞬间的震惊后,猛地扑上来抓住李善的胳膊,“你想做甚?!”

但魏征的声音渺不可闻,因为对面的十余名乱军头目已经鼓噪起来,十余个喉咙吼出的声音震耳欲聋,十余张脸庞涨红欲滴血。

李善神色冷淡,伸手在空中一摁,鼓噪声立即停止。

“怀仁,李怀仁!”魏征用力攥着李善的肩头,“你疯了吗?!”

虽然有着种种意外,但事件的结局却是完美的……片刻之前的魏征还在如此想。

但片刻之后,魏征内心如同被滚油烫过一般,难道你真想把事情做绝?

魏征还觉得李善在县衙堂前所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为了逼得清河崔氏避让……你居然玩真的?!

你知不知道,虽然是个蠢笨的胖子,但却是清河崔氏子弟!

“没用了。”李善收回手,缓慢而坚决的将魏征的双手扒开,“适才得报,方四郎伤重不治。”

齐老六上前两步,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响头。

魏征呆若木鸡的站在那,李善从他的身边缓缓走过,挽起齐老六,“其实,尔等甘心不甘心,无甚干系。”

“但某知,方四郎不甘心。”

“方四郎之妻不甘心。”

李善轻轻的从齐老六的腰间解下那柄长刀,缓缓的抽刀出鞘,转身一脚将抖似筛糠的崔帛踢倒。

周围人的神色复杂难言,崔虔几度想劝阻,却始终不敢开口。

崔信左顾右盼,在场的……薛忠神色淡漠,凌敬、马周面无表情,而魏征还在失魂落魄的站在李善身侧。

“怀仁……”

李善看了眼苏定方,微微摇头,这件事只能我来做……让苏定方动手,和自己动手有什么区别?

“玄成兄。”

“这就是,你和我的区别!”

李善在心里默念,事实上,我和所有人都不同。

双手持刀,奋力劈下,半个刀身斩入崔帛颇多肥肉的脖颈处,竟然被卡住了,苏定方上前两步,手摁着李善的手背一用力,惨呼连连的崔帛立即没了声息。

李善松开刀柄,浑不顾流到脚边的紫黑血流,轻声而坚定的说。

“杀人者。”

“偿命!”

第一百九十章 离去 喉咙被切开一半的血淋淋的尸首,还悬在脖颈处的长刀,蔓延开的紫黑血流,始终神色淡漠的少年郎,刀柄就在他的身侧微微打晃,偶尔撞在青色衣衫的下摆。

这一切给了在场众人无与伦比的冲击力……崔虔直到那长刀劈下的一刻,还在怀疑李善是不是故作姿态。

怀疑李善是不是故作姿态的不仅仅是崔虔,还包括了崔信、凌敬、马周、薛忠,甚至包括了齐老六。

毕竟这是清河崔氏子弟。

但这些人中,不包括魏征。

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

魏征是个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不是埋头书牍的书生,不是只会阴谋诡计的谋士,更不是不知民间疾苦的世家子弟。

面对李善坦然的眼神,魏征的内心有着愤怒,有着惊惶,更有着羞愧,他垂下头,一言不发。

是啊,杀人者,偿命。

这是世间最朴素,最被认同……但始终不能得以被实施的真理。

我做不到,但你做到了。

魏征默然的看着已经渗入土地的血,心想李善此举对于本人来说……日后必然坎坷,至少太子登基后必然责难。

但对于我来说……却是好事,黑锅李善背了,我只需怀柔,就能轻松平乱。

夕阳已然落下,周围亲卫点起了火把,乱兵均已弃械,在昏暗的火光照射下,拜倒在地。

凌敬远远眺望那个单身抚慰乱兵的少年郎,心里惋惜不已……如果早生二十载,不,只早生十载,天下未可定也。

十二月初四,黄昏,在山东名声鹊起的少年英杰李善,于清河县亲手斩杀夺人产业,掳杀人妻的清河小房子弟崔帛。

当夜,清河崔氏族内大震,聚集在清河县的名士无不失色。

十二月初五,快马传讯,崔帛授首,巡视山东使者魏征许诺皆不问罪,漳南县、经城县民乱兵变立平。

各地崔氏族人包括清河房氏、武城张氏均放还田地……就怕招惹祸星拎刀上门。

十二月初六,消息大散,冀州、赵州、邢州、洛州乱相平息,赵郡李氏、博陵崔氏亦默然无语,山东局势为之一变。

而就在当日清晨,手染清河崔氏子弟鲜血的李善悄然登船离去。

无论是李善还是凌敬,都名声在外,前者助唐军大败刘黑闼收复山东,后者更是老牌的名士,但今日来送行的……呃,一个都没有。

李善不得不向凌敬投去歉意的眼神……好些窦建德旧部来清河,就是为了送别凌敬。

甚至昨日去县衙之前,他们还在为凌敬送别……但今日,全都消失了。

李善再一次感受到,世家门阀在地方上的庞大影响力。

但让李善惊诧的是,这次凌敬温和的劝道:“此去长安,再难重返故土,不来便不来吧。”

“斩杀崔帛,虽然引人瞩目,但你占得住理,处置并无差错,当昂首挺胸,无需低头。”

啧啧,您老的人设全都丢了好不好!

察觉到李善古怪的眼神,凌敬两眼一翻,“若不是天下已定,斩杀崔氏子弟,收拢乱兵……此去长安,秦王亦要斩你以谢清河崔氏!”

嗯嗯,就是这个味道……李善笑着点点头,迎风站在甲板上,带着寒意的冬风迎面刮来,将他的衣衫刮的呼呼作响。

河畔,一座偌大的宅院,几棵枯败的柳树边,一栋二层小楼,窗户大开,露出一张稚嫩而精致的小脸,如墨点一半的黑漆漆眼珠,目不转睛的盯着河上的船只。

李善凝神看去,河风呼呼作响,吹得窗户乱飘,那女子探出身子,双手摁住窗户,视线却随着船只缓缓移动。

李善有些讶然,这是个小女孩,约莫十岁左右,距离并不算远,看得出来是个标致的美女坯子,眼神复杂难言,似喜似嗔。

“回船舱吧。”身旁的凌敬突然道:“寒风凌冽,有如刮骨。”

李善随口应了声,却见突然有人探身,抢在那女孩身前,将窗户猛地扣上。

凌敬偷眼打量着若有所失的李善,心里叹了口气,他是山东本地人,早年就以才学闻名,与崔信来往颇多……这座宅院就是崔信的住所,他也来过几次,按照方位,河边小楼应是后院。

那位小娘子到底何人,还用得着猜吗?

当李善名扬山东,崔信颇为关注的时候,凌敬就在想,自己受李善大恩,若能牵线搭桥,使李善与崔氏联姻,或许能偿还恩情。

但转眼间,李善力斩崔帛,和清河崔氏之间……这等于是揪着清河崔的衣领子,左一个耳光右一个耳光。

还指望联姻?

做梦吧!

李善缩着手进了船舱,回头张望着已经渐行远去的清河县城,脸上有着惯常的冷漠,但眼中也带着一丝哀伤。

对于一个医生来说,斩杀崔帛,其实没有什么意义。

片刻之后,马周缓缓踱步而来,站在临窗观景的凌敬身边,“又下雪了,今年雪势不小,待到明年开春,倒是好事。”

凌敬久久沉默后叹道:“取字怀仁,实是贴切。”

马周也叹息一声。

这几日,他们都看在眼里,方四郎下葬,崔氏是出了大力的,李善从头到尾几乎没有插手,但话也很少。

没有挽救方四郎这条性命,对于李善本人来说,是心有愧疚的。

已经远去的河畔宅院内,面色难看的张氏低声训斥,“此事就此作罢,李善心狠手辣,他日必不得好报!”

“斩杀崔帛,平定民乱,此为大仁。”崔小娘子声音略微尖锐,言语更是锋锐,“何以称心狠手辣?”

“母亲何以断言,他日必不得好报?!”

张氏一时气急,柳眉倒竖,崔信赶忙上前拦住,笑道:“此言也有些道理。”

对于李善,山东门阀世家有着复杂的感触,此次刘黑闼复起,突厥大军所过之处,几乎镇无人烟,村无犬吠,即使是门阀世家,也有些受不了……要知道山东打了这么多年,但门阀世家在地方上的势力是很少受到影响的,更别说利益受损了。

李善夜袭贝州大营,奔袭破武城,三寸不烂之舌劝得突厥北返,又筹谋定计擒杀刘黑闼……如此快平定山东,门阀世家对其是有一份谢意的。

其实李善名声鹊起……其中也有门阀世家的个别人的推动,比如崔信。

但斩杀崔帛,山东大哗,此番手段让无数人都心生警惕,倒不是对李善本人有多深的恨意,而是世家门阀对这等手段的天然排斥……这也是张氏所说的心狠手辣的由来。

这是个锐气逼人,不讲规矩的少年郎,不过些许财货,加个乡野村妇,居然杀人偿命!

即使加上伤重而死的方四郎,何以让崔氏子弟为其偿命?

第一百九十一章 拒绝和坚持 崔信推开窗户看了眼,船只已经远去,只看得到小小黑点,这位突然名声鹊起,又突然出手斩杀崔昊的少年郎终于离去,听闻今日无一人赴码头送行。

不知其可有一丝悔意……崔信想起那个黄昏,不由得微微叹息。

“民乱已起,两县兵乱。”崔小娘子面对父母毫不退缩,“若不是李怀仁使亲卫赶至,庄子都以及被乱兵攻破,崔帛难道还能生还?”

换句话说,崔帛本就可能死于乱兵之手,以此责难李善,太过苛刻……这是小女孩的想法。

张氏的思路就比较成熟了,她起身厉声道:“即便崔帛有取死之道,但可以死在乱兵手中,决不能死在他李善之手!”

顿了顿,张氏转头瞪了眼崔信,“此子必不是世家子弟!”

“哪家子弟会干这种事,蠢不可及!”

的确啊,这等于是举起刀斩自己的胳膊,哪个世家子弟都不会干。

崔小娘子的声音愈发尖锐,“何以言蠢?!”

“斩一人头颅,平定民乱兵变,难道不是慷慨丈夫之举?!”

“住口!”崔信拉下脸,“如此对母亲说话?!”

崔信是个宠女狂魔,这还是第一次对女儿发火,崔小娘子双目含泪,咚咚咚就出门跑下楼了。

崔信有点心疼,胡子眉头都皱的不能看了,正要赶下去安慰,却被哭笑不得张氏一把拽住。

“此事就此作罢。”张氏低声说:“范阳卢氏亦有求娶者,再不济稚圭也合适。”

崔信迟疑了下,“稚圭今年十五……此去长安,怕是其父要为其定亲,罢了罢了,再说吧。”

张氏微微点头,但突然反应过来了,手又拽住丈夫的衣袖,“李怀仁决计不可!”

崔信刚才只回复了后半句,但可没同意前半句,而去从李善斩杀崔帛至今三日了,崔信在家中也没表示出对李善的排斥的厌恶。

“呃……”崔信苦笑两声,“虽然此次李善斩崔帛……实在是丢了大脸,但正如女儿所言,迅速平定民乱,对崔昊、魏玄成来说,也是件好事。”

“绝非世家子弟……”

“凌敬亦是寒门子弟,但所学之广博,远不能与李怀仁相提并论。”崔信捋须轻声道:“至今不知来历,身世当有诡秘之处……”

“此次方四郎一事,李怀仁并不欲相逼……之后尽显手段,锐气逼人,绝非小门小户出身。”

说到这,崔信住了嘴,火急火燎的下楼去安慰女儿了……天呐,女儿从出生到现在,还是第一次落泪呢。

好吧,敲了半天门都没能进去,崔信叹了口气,在院子门口来回踱步,心里也在思索这件事。

崔信是个明白人,从事发开始就参与进去,一直到崔帛被斩,通过种种细节,他也看出了,围绕这件事,隐隐有东宫、秦王夺嫡之争的影子。

民乱已起,李道玄坚持不肯出兵平乱,魏征其实是无计可施的……用脚后跟也想得到,两个多月前李道玄因太子心腹史万宝顿足而大败被俘,如今有了机会,李道玄还一手,理所应当啊。

等民乱大起,乱兵聚集,李道玄才出兵平乱,捞一把战功,顺便坑了受太子重托巡视山东的魏征、崔昊,这是很明显的路数。谷

安抚山东,那是魏征、崔昊的权利和责任……这个锅,他们不背谁来背?

但对于山东门阀世家来说,这是难以接受的,刘黑闼已被擒杀,延绵多少年的战乱终于平息了,他们未必在意族人出仕者的职位高低,但绝不希望乡梓在看到曙光的时候,再次陷入战火。

一旦民乱大起,谁能保证李道玄必能一战而胜?

谁都无法保证。

最重要的是,一旦民乱大起,肆虐山东,这个锅肯定是崔氏来背,具体来说很可能是崔昊来背,而去可能还要带上太子洗马魏征。

那接下来呢?

清河崔氏很可能会直接面对东宫、秦王的夺嫡之争。

在这个关键时刻,李善揽下权责,斩杀崔帛,立平民乱兵变,虽然扇了崔氏一个耳光,但对于山东世家整体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

而崔信也在考虑另一个问题,崔昊投入东宫门下,而自己和秦王麾下多位重将名士是姻亲好友,这是清河崔氏内部不需要说明的手段。

而李道玄领兵平定山东,凌敬显然是投入秦王门下,那李善呢?

从此次斩杀崔帛一事来看,很难判断李善的政治倾向,李道玄的后手无用武之地,也为太子心腹魏征解决了个大麻烦,也背了个黑锅。

但李善与李道玄、田留安合力败敌,有袍泽之情,而去听闻与秦王府子弟多有来往……

崔信看了眼还紧闭的房门,心想如果李善投入秦王府,这门亲事倒还真有商量的余地。

看看此次事件中展现的手腕吧,先老辣的试探戳破内幕,后锐气逼人迅速平乱,少年英杰实在名不虚传。

到了晚上,崔信终于进了门,费了好大的力气哄好了女儿,甚至隐隐透露出……那小子还在名单上呢。

崔小娘子小脸绯红一片,小鹿乱撞……今日船头,那少年郎迎风而立,鬓发飞扬,玉树临风。

看女儿一副怀春模样,崔信无端起怒……长得那般黑有什么好的?!

临行居然还偷看我女儿……这笔账日后再跟你李怀仁算!

此时此刻的李善,正慵懒的躺在浴桶里,冲着周氏招手,“别浪费热水了,一起来,一起来。”

周氏含羞宽衣,小心的跨入浴桶,方寸之间的风情倒是没引起李善的关注,但那两条大长腿……啧啧。

水花四溅之后,耳鬓厮磨之间,周氏小心翼翼的问起李家内宅……毕竟老夫人传信,是不让自己入门的呢。

李善随口应付,笑道:“日后你的主母……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放心,定要找个好脾气的。”

李善从来没想过和清河崔氏联姻,今日离城南下一路上凌敬也不提这件事了,但没想到人家崔信还未必愿意撒手呢。

至于崔小娘子的脾气,那就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遇险(上) 十二月初八,在河北盘桓两个多月的李善终于启程,沿着永济渠一路南下,换船在黄河逆流而上,转入陕东道后北上入河东道。

来时不过三十余人,回程时却两百余人……李善也有点头痛,出了苏定方那村落百多人之外,又有数十降卒投入门下,其中最积极的就是齐老六了。

李善不好不收,但也头痛……朱家沟看来是要扩建了,也不知道现在已经建了多少宅子。

“你小子真是运气!”

“难怪为郎君亲卫……”

几个青壮汉子羡慕嫉妒的看着周二郎,一个多月都在魏县城外,这厮一转身就成了李郎君的亲卫!

车队中,大部分人都曾是窦建德旧部,相互之间很快就熟络起来,齐老六等新近投入门下的人很快就得知,周二郎的妹妹是李善的妾室,而去还很受宠爱。

能不受宠爱吗?

从今日进了河东道之后,李善就舒舒服服的坐在马车上……如今是腊月,树木凋零,寒风扑面。

李善倒不是娇生惯养,但在外面骑着马吹风,哪里有在车里和周氏卿卿我我来的有意思?

不过舒舒服服……这是外人的想象,这个时代的马车的舒适性,是后世难以想象的……糟糕!

李善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是自己去县高中读书第一次坐中巴车,半个小时都没到就吐得稀里哗啦。

这年头,也有晕车的啊!

等到车队暂时歇息,李善再也忍不住了,胸口发闷,恶心欲吐,让人牵来那批白马,轻轻一脚踢开凑上来的齐老六,自顾自翻身上吗。

虽然确实不擅马术,但只要不狂趋疾驰,李善基本操作是没问题的,上马下马更没问题,前几次齐老六等人为踏脚也是有其他用意的。

“之前已经说过了,跟着某,荣华富贵是没有的……”

“郎君说哪里话,我等投入门下,即使只是挑水种地,也心甘情愿。”齐老六笑道:“不瞒郎君,小人以前是个木匠,手艺还不错呢。”

“噢?”李善来了兴趣,“这倒是排得上用场。”

“郎君只管吩咐。”

“等到了长安,给你找门营生,赚了钱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

“小人不敢,郎君吩咐,照办就是,若郎君赏赐,自当收下,不敢有他奢望。”

齐老六咳嗽两声,摆出一副腼腆模样,看起来颇有风霜之色,其实今年才二十二岁。

“废什么话!”李善笑骂了句,指着车队后方,“去问问,还有谁有手艺的,回头报来。”

看齐老六一溜烟窜过去,李善笑了笑,正想找苏定方聊几句,结果看到那边凌敬、马周也在。

马周那厮……自从崔昊被揍一事后,有事没事,人前人后都摆出一副师长的模样,惹得李善几次想揍人。

而凌敬……在馆陶那夜知晓周氏和李善合寝,第二日看到孙女去门外守着之后,对李善的态度……彻底恢复了尖酸刻薄的人设。

不想去自讨没趣,李善索性就在周边转了转,数百人的车队,占了不少地方,一片草地上,几个半大孩子正骑着小马在嬉戏。

南下途中,李善早就和这帮孩子打成一片,平日里和颜悦色,又经常讲些小故事……比如什么三国演义啊,封神榜啊。

看到李善在边上,几个孩子挺有表演欲望的,什么托马斯全选,马腹装人的高难度动作一个接一个,看的李善啧啧称奇。

马车上的周氏拉开窗帘,抿嘴笑道:“郎君,他们都是自小骑马,自然熟练。”谷

李善摸了摸胯下白马的鬓毛,心想老郭提过,磨出茧子得两三个月,这也好几个月了,虽然勉强适应,但距离磨出茧子还早呢。

就在这时候,一匹棕色小马踏踏近前,瞄见笑颜如花的周氏正和李善说笑,八女心头怒气无处发泄,手中马鞭一下子抽在李善坐骑的马股处。

一声嘶鸣,白马四蹄乱踢,李善摇摇欲坠。

周氏惊呼一声,白马突然如离弦之箭一般猛地窜出去,李善只感觉到耳边风声呜呜作响,树木飞快的从视线中倒退消失,只能伏低身子,紧紧抱着马脖子。

但李善刚刚抱住马脖子,又是一声嘶鸣,白马猛地一个急刹车,差点将李善甩出去。

这畜生是作死啊!

信不信今天晚上吃一顿清水煮马肉!

但下一刻,李善什么念头都没了,一声低低的咆哮声在耳边响起,他抬头看去,一只斑斓花纹的猛兽从不远处的山林中缓缓踱出。

妈啊,这是华南虎吧?!

令人胆寒的硕长身躯越来越近,虎掌轻柔的落在厚厚的枯叶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虎尾轻轻摇摆,绿油油的虎眼透出慑人的寒光。

显然,这天寒地冻的,这只大虫好不容易才碰到个猎物,虎首轻摆,张口低吼,口中利齿闪烁着逼人的寒芒。

“嗷呜……”

随着一声低低的虎啸,白马四腿发软,居然瘫软在地……李善简直了,你睡觉都是站着睡的,现在居然躺倒了?!

李善不是第一次见识老虎,前世跟着导师飞刀时候去过野生动物园,看上去人畜无害,自个儿还看的兴高采烈。

但他也在网上看过八达岭事件的视频,迅如闪电,猛扑而来,绝非人力能抵达。

就在这时候,沉重的马蹄声传来,李善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转头,但浑身上下僵硬得……想动都动不了。

这儿距离车队歇息地并不远,第一声虎啸时,已经有人发现不对,苏定方、齐老六、郭朴、赵大等人脸色大变,纷纷趋马狂奔而来。

苏定方面色铁青,一眼就瞥见李善站在瘫倒的白马边,一只大虫正缓缓逼近。

还来得及吗?

一匹黑色健马突然斜刺里杀出,引得大虫加快了速度,黑马上的骑士身着红衣,趋马加速,弯下身子,顺着马势,一把捞起了李善。

“嗷呜……”

大虫猛地扑来,甚至都不去管地上唾手可得的白马。

两人一骑,黑马在骑士的驱使下,突然一个停顿,前蹄扬起,落下之后如行云流水一般转向而去,大虫扑了空,甚至在惯性的作用下摔下山坡。

苏定方大喜过望,两腿用力,拼命赶上,手中已经挽起大弓。

马上的李善还懵懵懂懂,但闻见了一股熟悉的体香……登时心里一个激灵,居然是周氏?!

“郎君,抱紧了!”

“……”李善没什么可说的,背靠马首的他紧紧搂住周氏的小腰。

“大虫又追来了!”

李善偷眼看去,那只华南虎可能是饿疯了,一边嘶吼一边狂追上来。

第一百九十三章 遇险(下) 李善的姿势有些别扭,伏低的身子,头颅正好在双峰之间。

抬头看去,李善视线中的周氏满脸涨红,神色肃穆,散落的长发随风飘扬。

周氏娇喝一声,双腿趋马,弯腰从马侧取下弓箭,回首望月,一只羽箭精准的没入大虫颈下。

“嗷呜,嗷呜……”

震耳欲聋的虎啸声响起,受伤的猛虎发了性子,不仅没有顿足,扑上来的速度更快了几分。

沉重的喘息声在耳边响起,鼻间闻到浓郁的体香,李善双手明显感觉到周氏腰间的紧绷。

百兽之王,虎啸林间,这等威势,即使周氏拼命趋马,但胯下黑马显然已经腿软,速度越来越慢。

李善的视线中,猛虎的身影已经越来越近。

周氏暗咬银牙,右手用力,弯弓搭箭,凝神回首。

“嗖。”

轻微的弦响声传来,一道阴影在空中一瞬即逝,正正击中老虎的右眼。

又是一阵疯狂的咆哮声,但这次,被射瞎了一只虎眼的大虫终于停下了,硕长的虎躯在地上翻滚,咆哮声连绵不绝。

周氏喘息声双腿用力,但胯下黑马已经不听使唤了,不过苏定方一行人也终于赶到,七八人趋马加速越过大虫,护住周氏、李善。

赵大等几个猎户出身的亲卫遥遥放箭,堵住大虫逃窜入林的道路,或引或驱,很快将大虫放翻。

总算保住这条命了,李善双手一松,身子一歪,从马背上滑落,要不是赶来的郭朴扶了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郭朴铁青着脸,将李善从上到下摸了一遍,才略微松了口气……那么凶险的河北战事都闯过来,如果栽在这儿,那真是笑话了。

连续三个深呼吸之后,李善才略略定神,神情复杂的看向马上的周氏,修长的身躯,手持大弓,两条大长腿引人瞩目,真飒啊!

“妹子自幼就学骑射,比几个兄长更了得。”周二郎小声解释。

看李善不吭声,周二郎使了个眼色,周氏翻身下马,动作利索的很,但接下来如小媳妇一般慢慢挪步过来,呐呐低声,“郎君,奴家……”

但下一刻,李善拉住周氏的手腕,用力将其搂入怀中。

周二郎等亲卫都转过头去,往外走了几步,只将两人护在中间。

“明知某不擅骑术,如此骑射,居然隐瞒!”李善低低的说:“你说说,该不该罚?”

周氏抿嘴一笑,脑袋靠在李善的肩上,后者轻易的察觉到周氏额头上的汗水,伸手擦了擦,笑道:“对了,是谁抽了坐骑一鞭子?”

周氏一怔,吞吞吐吐,却也不敢不说,“是八女……”

李善微微点头,牵着周氏的手,抬头看向前方,苏定方等人已经将大虫击毙,赵大几个猎户正在扒皮取骨。

“郎君,倒是能做件好皮袄。”

“不,做个褥子都够了,真是好箭法,正正射中虎眼!”

苏定方阴着脸没说话,只上上下下打量着李善,确认无恙后立即回了车队。

李善还有点没缓过神来,众人围上来嘘寒问暖,苏母亲自端着茶汤过来。

那边苏定方已经将亲卫聚集起来,虽一声不吭,但亲卫无不胆寒,他们并不是畏惧苏定方,而是李善遇险本身给了他们太大的压力。谷

自从苏定方接管亲卫之后,郭朴就尽量不插手,但这次实在是忍不住,点出了当值的十人。

李善亲卫最初是三十朱家沟青壮,但之后设伤兵营,大部分都转为护士,苏定方接手后先后从旧部以及降卒中挑选人手,共计五十人。

每十人为一队,轮番执勤,为李善贴身护卫,但凡外出,不可或离。

“临行前是如何交代的?”郭朴一脚将这一队的队长朱八踢倒,“不可或离,不可或离!”

“主将遇险,尔等居然不在身侧,按例,均该论斩!”

朱八不敢辩解……虽然他们实在有点冤枉,李善其实是在车队中,坐骑受惊后才突然离队。

郭朴大骂了片刻后转头看向苏定方,“如何处置,苏兄定夺。”

苏定方冷冷的看着十个亲卫,扬声道:“择地歇息,必以斥候查探周边,以确保周全。”

“今日斥候何人领队?”

范十一那皮猴哭丧着脸走出队列,他以及范家几个弟兄都已经投入李善门下……其实苏定方是明知故问,车队斥候,向来是郭朴、范十一两人轮流带队。

“按例当斩,郎君仁慈,每人先杖三十,待回长安后再行追责。”

啪啪啪的杖责声响起,不远处的李善看到这一幕,双手撑着膝盖想起身,一旁的凌敬推着肩膀将其摁下,轻描淡写道:“亲卫不力,理应受罚,你去作甚?”

“此事与他们无关……”

“仁义也不是用在这地方的。”凌敬嗤笑道:“苏大郎亦要立威,你若是不忍,适才就应该提前过去相劝。”

李善被这话堵的心塞,你意思是我现在过去就是装模作样?

瞄了眼凌敬,李善试探问:“此次实在太险,凌伯可知侄儿为何遇险?”

凌敬哼了声,“谁让你贸然离队,也就是周娘子好骑射……之前还真不知晓呢!”

“老身都不知晓呢。”苏母笑道:“这个义女收的……倒是亏欠了。”

周氏低着头小声谦让,李善却冷笑一声,“坐骑受惊,才会被迫离队,凌伯真不知道是谁在侄儿马股上抽了一鞭子?”

凌敬一愣,居然是有人捣鬼,老头儿立即警惕起来,双眼一眯,“此等手段……理应不是崔氏所为,难道是刘黑闼旧部?”

这老头想象力有点丰富啊,李善扯扯嘴角,脚尖踢了踢周氏的鞋子。

周氏一脸的为难,半响后才小声说:“实是意外,八女也不是故意为之。”

“什么?!”凌敬脸色一白,立即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八成是孙女看到李善和周氏……被刺激的。

但如今的李善可不是当日从下博南下途径村落的李善,如今这个少年郎在山东,在长安都有着不轻的分量,更别说这支车队两百余人,说到底都是依附李善的。

而且凌敬本身就欠着李善恩情,孙女却害的李善险些身葬虎口……凌敬大怒起身,张口欲呼,必要给李善一个交代。

但这时候,李善的右手拽住了凌敬的衣袖,“算了,算了,不过意外而已,勿要责罚八女。”

顿了顿,李善补充道:“此次可是在你责罚八女之前。”

凌敬登时脸黑如锅底,一旁的马周忍不住扑哧笑出声了。

就在刚才,凌敬还嘲讽李善在苏定方责罚亲卫之后才想去装模作样……这次李善赶在凌敬责罚孙女之前,绝非装模作样,绝对是诚心诚意。

第一百九十四章 赴考 踏上征途之时满心忐忑,浑不知未来命运。

惨烈的战事,令人血脉膨胀的冲阵,各种离奇的转折,扶摇直上的名声,再到那落在脖颈处的刀光,一切都已经将过去,但一切都会影响未来的方方面面。

无论如何,回来了,并且是以一种昂然的姿态回到了长安。

灞桥边,李善眯着眼打量着看不清晰,但已然令河北诸人震惊的长安城池,这是如今天下最宏伟的城池,远远看去,宏伟的城墙似乎高耸入云。

李善在心里揣测,现在的自己回到长安,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呢?

李世民、李建成会如何看待一个在山东立下如此功勋,但又狠狠扇了门阀世家一个大耳光的少年郎呢?

一切的一切都即将揭晓……李善嘴角带起一丝笑意,有着苦涩,也有着释然。

之前的所有,李善的表现几乎完美到无法挑剔,但随着那一刀,未来很多事都难说了。

其实李善也知道,如果那日黄昏,自己许魏征、崔虔为崔帛讲和,安抚乱兵……自己的名声必然会再上一层楼,清河崔氏总要投桃报李的。

但李善并不后悔那一刀。

如果说后悔,那只会是没有救回方四郎。

“久闻灞桥之名。”凌敬捋须道:“听闻此地乃长安送别之地。”

苏定方有些诧异,“有此风俗,为何从未听闻?”

苏定方是山东冀州人氏,但幼年时随父迁居关中,直到青年才返回河北。

“某游历关中,在长安落脚许,亦未听闻。”马周摇头看了眼范十一、朱八等人,众人也都在摇头。

凌敬捋须的手顿了顿,眼角余光瞥了眼李善……你不是说灞桥杨柳送别,乃是长安盛景吗?

李善有点尴尬,他哪里知道,所谓的灞桥送别,是从唐朝中期才开始的。

“来了,来了!”

随着朱八的吆喝声,数骑疾驰而来,昨日李善就让朱石头等几个亲卫提前去报信了,倒不是为了摆架子要人来迎接,而是这次迁居来的人太多了。

为首的是老当益壮的朱玮,鬓角花白,但疾驰之中,从容不迫,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大郎,终于回来了!”

“七伯……”李善抿了抿嘴角,“我回来了……但……”

朱玮早就听朱石头说过了,三十青壮充当亲卫,多次遇险,虽李善刻意维护,但葬身河北的也有五人。

朱玮早年多征战沙场,虽然黯然,但并未落泪,视线落在了凌敬、苏定方的身上。

“这位是七伯,朱家沟主事者。”

李善的介绍让朱玮有些意外,他上前两步,施礼道:“乡野村夫,见过凌先生……”

“这位是苏烈,字定方。”李善笑道:“苏兄与某订交,七伯如何待我,就如何待苏兄。”

苏定方侧身让开,行了一礼,“拜见七伯,日后还请照拂。”

昨日朱石头几个亲卫回村,朱玮详加询问,除了李善刻意交代的几件事外,朱石头言无不尽,除了李善之外,提到最多的就是苏定方。

好一阵寒暄,苏定方不太爱说话,主要是朱玮和凌敬,这老头居然温文儒雅,看来又是把人设丢开了,也不知道能丢几天。谷

李善微不耐烦,“回村后再叙吧,日后有的是时间。”

“大郎等急了,也难免。”朱玮笑着对凌敬说:“大郎最是孝顺。”

凌敬微微点头,在这个时代,孝依旧是考核人品最重要的标准。

“但暂不回村。”朱玮压低声音,轻声道:“我特地急行而来……今日十五,县衙考核最后一日。”

“已然报上名姓,大郎径直去长安县衙赴试。”

“余者随我回村,但可放心,必然安置妥当。”

“正是今日?”李善咽了口唾沫,他情不自禁的看了眼马周,本来还想着回村后再抱几天佛脚来的。

朱玮嘿嘿笑了几声,“十二月初三,长安县尉行考核事,但长安令李乾佑回京,命再行考核补之,旦必须在十五日之前,昨日朱八来报,即刻送信去了长安。”

李善脸色微变,李德武这厮是非要出来碍事啊,要不是李乾佑,还真得被坑了。

跪在地上向西北方向磕了三个头,远行归乡,不能先拜见父母,这是应尽之礼,李善行完礼后带着马周就要动身。

范十一不声不响的跟了上去……正急着回家的朱八一咧嘴,在苏定方、郭朴严厉的眼神中赶紧跟上。

一路到了县衙,李善径直找了个相熟的小吏,问清楚后去了侧厅,一进去就愣住了,里面只有六个人……看来这次真是承了李乾佑一个人情了。

“只是贴经释义而已。”马周简短的说了句,就在李德武的目光中退下。

按例,考核均是县衙的县尉负责,李善冷漠的看了眼李德武,自顾自的坐下,取出刚刚送来的笔墨砚台一一放好。

李善没有先答题,而是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心立即定下了,只是初试,难度并不高,几个月前的死记硬背……好吧,这方面他是有经验的。

前世小学、初中,李善一个农村娃没什么条件,老师也不尽心,都是死记硬背下来,慢慢琢磨的。

缓缓磨砚,李善眼角余光扫了扫,其余六人都已经开始埋头答题,他才将视线落在正面,微笑着看向面无表情的李德武。

真没想到,回到长安后见到的第一个熟人会是你。

你能想象得到,我在河北山东经历了什么吗?

朝不保夕的恐惧,生生死死之间的横跳,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李善脸上的笑容愈发的温和。

李德武久久凝视这个非常熟悉但似乎非常陌生的少年郎,模样一模一样,个头长了不少,但气质大为迥异,不仅仅是和当年相比,即使是和几个月前武陵县城内相比,也有极大的不同。

如同一柄生锈的铁剑,经历了重新锤炼,当剑身出水之时,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河北战报传来之后,李德武无比失落,但这种情绪被他压制的很好,因为整个东宫中,比他更失落的人数不胜数……最失落,也是最丢脸的,无疑是太子李建成。

但接下来,李楷、张文瓘、王仁表的吹捧……这让李德武觉得,自己和李建成的处境大差不离。

区别只是,李建成被亲弟弟狂扇耳光,左一个,右一个,被扇得人事不省,被扇的脸颊红肿。

而李德武是被亲儿子狂扇耳光,不是一两个,而是噼里啪啦几十个大耳光子,扇的李德武如坠梦中。

李德武保持着面无表情的神色,李善意味深长的嘴角带笑,右手依旧在不紧不慢的磨着砚台。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虽然没撕破脸,但也只是没公然撕破脸而已。

第一百九十五章 小家子气 李德武不知道李善知不知道自己偷看了那份文书……在他看来,应该是李善准备的进身之阶。

这种猜测合情合理,因为那份文书一旦实施,最大的得利者是东宫,而当时李善正和太子的心腹谋士魏征打的火热。

但李德武很确定,李善一定猜得到,他被强行指派押运粮草北上,有自己的手笔。

这种猜测不需要任何证据,自由心证就够了。

而且李善逗留河北不肯回程,无非是怕李德武再施展手段,这也足以证明。

你为何不死?

李德武在心里默默的如此问,你为何不死?

李善有些意外,前几次在武陵县城相遇,每每对视,李德武总会移开视线,但今日并不相避……难道有什么底气吗?

懒得再看这张脸,李善提起毛笔,蘸满墨汁,落笔答题。

的确有底气,但这底气不是李德武本人的,而是李善的。

长安城内,遍传李善李怀仁奇谋建功,夜袭贝州大营,两次放火烧船,先败敌军,后擒杀汉东王刘黑闼。

多少朝中官员大赞李善之能,特别是那些山东籍官员……现在吹捧李善的主力都不是李楷、王仁表、张文瓘了。

多少大户人家在探得李善尚未成婚,甚至尚未定情后,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京兆杜氏、韦氏、柳氏,甚至传闻太原王氏都有意联姻。

最让李德武发狠的是,河东裴氏也有意……难不成真的要从父子转为连襟?

未必呢,说不定辈分比我还要高!

河北战事平息之后,很多消息接踵而来,其实李德武已经后悔提前进行考核,倒不是为了李善考虑……而是生怕对方一怒之下公然撕破脸。

李善未必会,但朱氏是肯定会的。

一旦公然撕破脸,李善的未来……李德武是不管的,但可以肯定,自己的将来必然坎坷。

为此,长安令李乾佑回京,听闻此事后安排了第二次的考核,李德武也没有反对。

但就在前日,山东传来了一个让满朝大震的消息,无官无职无爵的李善,在清河县斩清河崔氏子弟崔帛。

不管是为什么,这个消息一传入长安,短暂的沉默和震惊后,多少官员跳出来上书指责,妄杀世家子弟,尊卑不分,当使长安令甚至大理寺搜捕下狱。

虽然这几日还没什么确凿的消息,但吹捧李善的那些士子都闭上了嘴,那些有意联姻的世家都缩回了身。

就连裴世矩都在和裴寂闲聊时提起,此人毕竟年少,不识世间险恶,过刚易折。

李德武冷笑着在心里想,黄口小儿,如何知门阀之强,他日必有祸事。

只是十五道填空题,再加五道解释题,不多时,考核就结束了。

李德武收拢考卷,瞄了眼李善的那张,心里冷笑几声,这笔字果然没什么长进!

只是七个考生而已,众人都没有离开,很快就传来消息,十五道贴经,需答对十三道,五道释义题,需详解四道,七人中五人得过。

一位位进去又出来,外间还剩下两人,一位是李善,另一位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李迁。

李迁先行入内,很快就出来了,笑着打了个招呼,“久闻李怀仁之名,今日一见,果然了得。”

“不敢。”正要进去的李善停下,回了一礼。

“在下贴经十五中十四。”李迁笑容温和,“不料怀仁全中。”

“足下亦知,贴经……主要看运道。”

李迁大笑,“德谋曾言,李怀仁平日和善,温文儒雅,但每每戏语,引人发笑,果然善谑。”谷

“足下与德谋兄……”

“德谋是丹阳房,某乃安房子弟。”

李善和李楷打的交道多了,曾经详细了解过,丹阳房和安房的先祖,都是西晋的济北、东莞太守李雍,两房来往颇多,向来亲善。

李迁和李楷关系极好,这么一叙,也不见外,李善多寒暄了几句。

“昨日德谋闻讯,去过朱家沟。”李迁笑道:“在下也是东山酒楼常客,过得几日,必能相聚。”

看来东山酒楼这几个月挺火红的,李善一边想着一边走进门,几个月后再次见到了一力将自己携带入军的李乾佑。

“小子李善拜见明府。”

李乾佑右手微抬,看向李善的神色复杂难言,这真是个能闹腾的小家伙啊,在哪儿都安静不下来!

在魏州筹谋建功,却在贝州闹出这等事!

但此时此刻,李乾佑也不好细说,只笑道:“当日你曾言,经义之道,只是略懂?”

一旁几个小吏都忍不住笑了……他们当日从李善手里学算盘的时候,这位少年郎也是这般谦虚,略懂,略懂。

结果呢,算学令有名的大家都要折服,今日十五道贴经,五道释义,只有李善一人满分。

“太过谦逊,非善。”李乾佑笑着抬笔勾勒了下,“备明年科考吧。”

李乾佑这话的意思是……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啊!

但李善有些委屈,真的是略懂略懂!

一旁的小吏笑问:“李郎君,选哪一科?”

“明经科。”

居然没有选最擅长的明算科,小吏有点意外,掀开书册看了眼,“满了……”

“李郎君不选明算科……呃,也满了!”

李乾佑神色一变,“明算科也满了?”

“是。”小吏躬身道:“适才还有缺额,但刚刚李迁……”

李乾佑回长安后,除了吩咐补一次考核之外,并没有多加理会此事,接过书册翻了翻,诧异道:“这一科,明算科居然满了!”

唐朝科考和后世明清不同,讲究个分门别类,但每门的考生是有定量的,按照去年惯例,其他几科还好说,但明算科是一直不满额的。

国家需要算学人才,世家子弟也不鄙夷算学,但以算学入仕,日后难以升迁,而明经科就不同了,相对来说仕途平顺。

所以,考明经科的人数不胜数,满额那是常事,但考明算科的人少之又少,每一科都不满额。

李乾佑考虑李善擅算学,只要过了县衙考核,报名就没问题。

但这几个月来,算盘已经在长安风靡一时,东西市时常看得到商人一手持秤,一手拎着算盘。

简而言之,李善弄出的算盘,让考明算的难度大幅度下降……至少给了考生不错的心理作用,导致无缺额。

偏偏最后个选择明算科的居然是李迁,年岁不大,但却是和自己平辈的,总不能将自家族人撤下来吧?

那么巧,正好是自己之前进来的李迁……李善脸色微变,眼角余光扫了扫一直冷眼旁观的县尉李德武……这事儿如果没有他的操作,那真是鬼都不信。

不过李善颇为不屑,你李德武入赘裴家,又入东宫,能撬动的资源多了,最后只能用这等阴私手段!

太小家子气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是你们逼我的! “还剩下明书科、明法科,进士科、秀才科……”

李德武在心里嗤笑,明书科……就那厮的书法,别开玩笑了!

的确,李乾佑看了眼李善的考卷就摇头,说得好听点那是不登大雅之堂,说的糙点就是幼童涂鸦。

这方面李善也没辙,前世今生都是这笔字,想有一笔好字,得长年累月的练……但我才穿来一年多,哪里来得及。

一个小吏试探问道:“明法科?”

“明法科倒是缺额多的是。”李乾佑嘴角动了动,咳嗽两声,“怀仁,你再想想?”

一个小吏凑近解释了会儿,李善立即摇头。

唐朝的律法沿袭前隋,圣人李渊于武德元年废杨广的《大业律》,在隋文帝杨坚的《开皇律》的基础上修订《武德律》,但到现在五年了都没颁布呢!

所以到现在,唐朝至今都没有一部真正通行天下的律法……有点让人难以相信,但事实上,历史上这部《武德律》要等到武德七年才颁布。

李渊真没必要耗费时日,两年后就是玄武门之变了。

李世民登基后,命长孙无忌和房玄龄主持修改律法,为《贞观律》,再到高宗年间,长孙无忌修改律法,命名为《永徽律疏》,这才是后来的《唐律》。

嗯,这也是长孙无忌除了对东宫太子定夺的影响之外,最拿得出手的政绩了,他在贞观年间实际上是长期在政权核心之外的。

在武德五年,不是唐朝的律法不完善,不明了,而是根本就没有律法!

在这种情况下,考明法科,别说李善了,罗教授来了都没戏啊!

明书科、明法科都不可能,那只剩下秀才科、进士科了。

李乾佑也挺无语的,秀才科那是肯定不行的……议国家大事,言之有物。

从李善在河北战事中的表现来说,也不是没有希望,但问题是,考秀才科,考生不中,刺史遭贬。

也就是说,一旦李善考不上,自己这个长安令都要吃挂落。

李乾佑哪里会冒这种风险!

所以,只剩下以诗才定高下的进士科了。

李乾佑有着深深的歉意,都说李怀仁所学驳杂,但从未听闻其有诗才。

李德武看向李善的眼神带着怜悯,虽然不知道你从哪儿学医术学算术,还专门请了人死记硬背了些经义,但诗才……这不是短时间内能弥补的。

这是要讲究天赋的!

李德武、李乾佑都清晰的看见李善脸上的绝望。

李善是真的绝望了!

虽然我前世就喜欢读诗,而且记忆力惊人,虽然我脑海中记得无数流传千古的诗句……

别说诗了,就是长短句都能给你们背个多少篇!

但我李善,从没有以诗才扬名的打算,我从来都是脚踏实地!

想我李善,从豆腐脑开始到现在,一步一个脚印,什么时候做过这等龌龊事?!

咬牙切齿走出县衙的李善内心充斥着……是你们逼我的!

嗯嗯,都是李德武那个不要脸的,逼我的!

至于什么“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那是李白李太白吟诵的,和我李怀仁有什么关系?!

至于书房里那本用拼音写的小册子……李善完全没印象了。

“进士科?!”王仁表瞪大眼睛,“怎么会是进士科?!”

李楷昨日就接到消息了,和王仁表一起为李善接风洗尘,他们是知晓的,马周也是知道的,李善一直是打算以明经科出仕。

李楷眉头一皱,递去一个问询的眼神。

李善微微点头,叹了口气。

“此事是为兄处置不妥。”李楷拉着脸低声致歉,他没想到李德武居然在这种地方动手脚,偏偏叔父李乾佑又不知期间缘由,自然没有提防。

“德谋兄说哪里话!”李善勉强笑道:“今日急行入京赴考,尚未回家拜会母亲……”

“一并去就是了。”王仁表打断道:“难道怀仁如今名扬天下,便不识旧友了?”

李善怔了怔,立即反应过来,八成是清河县那些事已经传入长安了,王仁表这句话是在表明立场。

难怪李德武今日那么有底气!

虽然扇了清河崔氏一个耳光,但李善也并不是以偏概全,在这个时代想灭亡门阀……除非掀起一场从社会下层而起的大规模战事,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李楷凑近小声说:“听闻一并来了数百人,孝卿兄这是在帮你镇场呢。”

王仁表笑骂道:“某一个落魄子弟,何如陇西李氏丹阳房子弟?”

数人上马,携带亲卫,趋马出城,径直驶向朱家沟。

刚进村子,李善就大为惊奇,简直是老母鸡变鸭啊,之前破落的村庄,完全变了个样。

道路平整,房屋多有修缮,整个村落范围比之前大了很多,外围都是新建的宅子,或大或小,但都排列整齐。

当然,最为引人瞩目的还是从每家每户门口流过的水渠,李善随军南下的时候,水渠还在挖,尚未通水。

如今李善下马弯腰细看,水质清澈,一眼能望得见渠底部铺着的青石板。

几只母鸡咕咕咕叫着在路旁扑扇着翅膀,一头大黄牛缓缓而来,牛背上一个男童惊喜的喊道:“大郎回来了!”

李善大笑着将男童抱下来,“小石头,出去放牛了?”

“见了你爹爹没?”

“对对对,爹爹也回来了!”虎头虎脑的小石头嚷嚷道:“爹爹临行前说回来给我买糖呢!”

买糖?

没发现啊,朱石头居然是个甜党!

李善笑着举起小石头放在马背上,牵着马径直向村西头走去,一旁的李楷、王仁表指指点点,村子很多地方重建,都是他们请了工部的匠人来帮忙的。

此时此刻,村西头人头耸动,近百人或近或远将一处宅院围在中间,外围都是些汉子,大都是李善的亲卫,稍里面一些的是苏定方、凌敬等村名,最里面……宅院门口的是苏母、周氏以及数十女眷。

看见李善回来了,赵大满头大汗的跑过来,“郎君,老夫人不肯开门……”

李善咂咂嘴,不用问了,肯定是因为周氏,老娘还真够犟的。

“救命之恩,不让入门?”李善有点挠头。

没道理啊,如果说之前还可能,但那次周氏舍命相救,老娘应该不至于拒之门外。

赵大咳嗽了两声,“连话都没说上……而且这等事也不好自个儿说,苏老夫人也过来了,但老夫人都不让小蛮开门。”

李善叹了口气,“七伯呢?”

一旁的村民说:“七爷爷打了个招呼,就去安置住宿了。”

娘的,这老狐狸倒是溜得快,李善早就发现了,七伯对母亲极为恭敬,早年很可能是上下尊卑之别。

第一百九十七章 真的是他们逼我的 一旁的马周小声和王仁表、李楷嘀咕了几句。

王仁表不禁惊叹,“怀仁真是了得,扬名之余,还能携美而归!”

李楷毕竟是去过馆陶,而且就住在那巷子里,见过周氏,没想到居然被好友勾搭上了,咧咧嘴低声道:“是个寡妇。”

王仁表呃了声,向李善投去诡异的眼神……收个妾室无所谓,但收个寡妇,这就有点难听了。

其实这个时代,大户人家的子女,出阁女丧夫再嫁是寻常事,家中男子纳妾更是寻常事……但纳妾纳个寡妇,呃,还是挺少见的。

都说娶妻娶德,纳妾纳色,天下漂亮女人多了,你非要纳个小寡妇……

李善微微点头,看着周围聚拢过来的众人,笑骂道:“来看某的笑话!”

“都滚蛋,回去好好洗漱……对了,朱八,住处安置好了?”

朱八赶上来高声回道:“宅子不够用,先挤一挤,待得开春后,再新建宅院。”

“苏伯母,凌伯安置在哪儿?”

“就在左右两处。”朱八指了指不远处的宅子,“凌先生家里人多,宅子略微小了点,回头新建宅院再换吧。”

“伯母,凌……凌先生,暂且委屈了。”李善上前和苏母、凌敬打了个招呼,瞄了眼周氏,怯生生的,眼睛略微红肿,像只小兔子。

李善敲了半天门也不见开,今天被李德武摆了一道,心情正不爽呢,索性让人去搬了个梯子来,三两下就爬到墙头上了。

“郎君!”

李善还没往下跳呢,就听见熟悉的喊声,转头看去,俏生生的小蛮双手叉腰,脸上神色带着惊喜,也带着怨意。

“小蛮,还不去开门!”

小蛮叉着腰,一副娇蛮模样,“老夫人说了,不许她进门!”

哎,郎君出去几个月,回来带了个小寡妇……别说老夫人不肯让她进门,小蛮也不肯啊。

事实上,朱玮在外面叫门,小蛮都没出去开门……反正朱氏已经把话说死了。

李善哭笑不得的说:“那总得让我进门吧?!”

外头朱玮也赶来了,安置两三百人的住处,真不是件容易事,李善回头埋怨道:“七伯,看你这事办的……”

朱玮虽然名义上是李善的长辈,实则是朱家的家将出身,哪里敢真的和朱氏辩驳,只笑着说:“下得去吗?”

李善转头看看,有朱氏撑腰的小蛮显然没有开门的意思,只能说:“搭把手,把这梯子移进去!”

好一会儿折腾,李善这才下了墙头,还没等他去开门,小蛮就说:“郎君傻了,这时候是去开门,还是先去拜见老夫人?”

这话说得在理,如果这时候开门,周氏是进来还是不进来呢?

呃,不管进不进来,母亲必然大怒……为了个小寡妇,老娘都不要了?

李善想了想,吆喝了声,先去了正堂,一进去就看见满脸寒霜的朱氏,手上还拿着戒尺。

“孩儿拜见母亲。”

李善磕了三个头,“先行赴考,还请母亲责罚。”

“起来吧。”朱氏冷哼一声,“手伸出来。”

“母亲?”李善有点慌了,前世今生,自己可都没被长辈打过手心,“母亲,孩儿此次在山东,立功不小……”

“手伸出来!”朱氏手中戒尺一拍桌案,“翅膀硬了,母亲的话也敢不听?!”

这句话,在这个时代,杀伤力极为惊人,几乎是在骂儿子不孝了。

李善赶紧又跪下,小声说:“母亲,归途中坐骑受惊,窜出车队,遇见一只大虫……”

“什么?!”朱氏惊呼一声,身子几乎是从座位上弹起。

“是周氏救了孩儿,还两箭射伤猛虎,苏兄、赵大等人才赶来。”

朱氏双目圆瞪,难以置信,这个时代的女子骑马算不上稀奇,但趋马救人,射杀猛虎,这就难了。

想了想,朱氏瞪了眼一旁的小蛮,现在她也转过来了,外间人都知晓此事,就算不能亲自讲述,也能辗转透露,肯定是小蛮在捣鬼。

小蛮苦着脸缩缩身子,她哪里想得到还有这回事。

正要让人开门,准备亲自出门相迎,毕竟尚未入门,却有救命之恩,但朱氏突然顿住脚步,回头问到:“归途中遇见大虫?”

“嗯,河东道。”

朱氏狠狠瞪了眼儿子,“赵大何时报信的?!”

李善呃了声,失策失策,早知道就改口在魏州、贝州了。

赵大早就告诉李善,朱氏不许周氏入门,而李善却是在归途中遇险……显然是早就打定主意,将小寡妇带回来。

“咳咳。”李善使了个眼色将小蛮打发走,扶着母亲坐下,和颜悦色道:“此次孩儿在河北山东,频频遇险,侥幸生还,其中经历,想必母亲已询问赵大、石头等人。”

一直板着脸的朱氏终于蚌埠住了,伸手抚摸着儿子的脸颊,眼中隐隐可见泪光,“如此凶险,几度绝境……”

赵大一个月前就回过一趟朱家沟,但他为人比较木讷,但朱石头……提前一天回来报信,那张嘴说的天花乱坠,将李善吹嘘的天上没有地下无双。

呃,为了衬托出李善的了得,朱石头将贝州、魏州几场战事描绘的……能生还长安,一来是大郎了得,二来是皇天后土护佑。

李善劝了好一会儿,朱氏情绪才平复下来,突然咬着牙低声说:“大郎……其间可有李德武出手?!”

朱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只是隐隐间觉得有些不对……李德武回京,虽然算不上青云直上,但也入了东宫为太子千牛备身。

但同一日,李善却被强令北上入山东,而且还滞留不回。

李善笑了笑,“不瞒母亲,略略交手,算是不分胜负吧,待得他日,必有后报。”

朱氏一听这话,双目好似喷火,一阵岭南俚语……反正都是在骂人。

“母亲勿要动怒,孩儿平安归来,他也算举荐有功呢。”李善无所谓的一笔带过,低声道:“孩儿在山东几次遇险,全赖苏定方领军,此人虽然年轻,又曾是窦建德、刘黑闼旧部,但绝非凡品!”

朱氏微微颔首,“朱玮详细问过赵大、石头几次大战的经历,断言此人他日必为一代名将。”

“因孩儿活其母,苏定方欲投入门下为奴。”李善叹道:“孩儿实在劝不得,最后还是苏母收了周氏为义女,将其许给孩儿为妾。”

“孩儿全没这心思,实在是……”李善苦着脸想了想,“盛情难却……”

朱氏呆了呆,救其母,收苏定方为奴……这是施恩望报,非义举。

但如此大恩,无他法可报,所以强行将一个小寡妇塞给儿子?

于是,儿子也是被逼的?

朱氏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片刻后,中门大开,朱氏亲自出迎。

第一百九十八章 收徒? 看到周氏的那一刻,朱氏就回过神来了,儿子出去一趟……都学坏了,鬼话连篇啊!

看看,好一个千娇百媚的俏佳人,再看看她看向儿子的眼神……好吧,估摸着早就勾搭上了!

但门都已经开了,朱氏也没辙,暗骂了几句儿子,上前与苏母、凌敬等人见礼,门外看热闹的都已经被朱玮赶散,众人在正堂坐定。

李善起身正式向母亲介绍,苏母、苏定方均行礼而拜,周氏跟在后面下拜。

朱氏瞪着儿子的视线里带着冷意,两步走过来,摆手道:“起来吧。”

这还是不肯让其入门啊。

周氏小脸涨的通红,不知所措,忍不住看向了李善。

王仁表胳膊肘撞了撞李善,“怀仁?”

李善不吭声,他太了解母亲的性情了,都已经迎进门了,就不会再赶出去……但如果自己插一嘴,十成十得坏事。

呃,差不多就类比前世的婆婆媳妇模板……有区别,但也有点像。

果然,看李善保持沉默,朱氏哼了声,“倒是看不出来,居然精于骑射。”

“今日登门,理应拜礼,但既然义救吾儿,但坐无妨。”

周氏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起来,朱氏使了个眼色,心不甘情不愿的小蛮嘟着小嘴过来,将周氏扶起站在一旁。

朱氏虚虚挽起苏定方,“吾儿适才言,此番山东频频遇险,全赖君领兵有方,数度破敌。”

苏定方后退两步,再行礼道:“夜袭破敌,平定山东,擒杀敌酋,诸战均怀仁筹谋,在下不敢居功。”

“苏兄统军之能,纵观天下,亦是奇才。”李楷笑道:“但此言倒是实情,但见魏县一战,若无怀仁迭出奇谋,何以大捷?”

李楷是来朱家沟次数最多的世家子弟,朱氏也多次登门拜会其母长孙氏,倒是不客气笑骂道:“在京中替其扬名月余还不够吗?”

王仁表忍俊不禁,他妻子李氏曾经告诉他,朱氏为此挺烦恼的……我还不知道我儿子,你们也吹的太过了!

换句话说,朱氏并不知道,经历了这些的李善回到长安后,有怎样的分量。

苏母上前行礼,“老身……”

“此事已然听闻,路遇不平事,若袖手旁观,人非人也!”朱氏挽住苏母,“不知身子可痊愈,长安颇多名医,亦有名贵药材。”

苏母笑道:“日后欲托庇怀仁,还望朱娘子收留。”

“还说这等话作甚?”朱氏扬眉道:“同患难,袍泽情,当此生携手。”

众人眼见这位妇人说话行事干脆利索,无拖泥带水……呃,凌敬这种想得多的老狐狸不禁琢磨,母子性情差别好大啊。

李善在下了决定之后倒是干脆利索,如夜袭贝州大营,如斩杀崔帛,但在此之前,却要百般思虑。

看着两位妇人寒暄了一阵后,李善才继续介绍,“母亲,这位是凌伯,孩儿于山东诸战,凌伯多有助益……”

朱氏眼睛一亮,她早就分析过了,苏定方乃是领兵将领,背后筹谋之人,怕就是这位凌先生了。

原本朱氏还在狐疑,但昨日朱石头已经将凌伯的底子全都露出来了……本为山东名士,曾为窦建德麾下最重要的谋士,曾一度力阻秦王一战擒两王。

听着朱氏连绵不绝的恭维,凌敬那张老脸……略略发红,偷眼看去,李善那家伙脸上……满是皮笑肉不笑的古怪表情。

凌敬也没想到,在朱氏看来,李善还只是个未见识战场,未见识血腥的少年郎。

拜托!

你真的了解你儿子吗?

凌敬都无语了,他清晰的记得那个夜晚,李善轻描淡写的隔断了范愿长子的咽喉,任由鲜血喷溅也若无其事。

凌敬妻子早已过世,两个儿媳妇也上不得台面,只能在这儿硬撑着,每当朱氏贬低李善的时候,还要口不应心的替李善说几句好话。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朱氏神采飞扬的请求……请求凌敬收李善为徒才告一段落。

“扑哧!”一直在看热闹的马周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了。

马周的克星朱玮眉头一皱,“嗯?”

“呃……朱娘子……”马周偏头看了眼李善。

李善倒是好脾气,笑眯眯的说:“以后称叔母吧。”

“贝州马周拜见叔母。”马周整理衣着,行了一礼,才正色道:“京中尽扬李怀仁之名,叔母竟不信。”

“但我等均从山东而返,亲眼目睹,双耳亲闻,怀仁断言下博一战必败,提前南下,义援苏凌,绝境中建言夜袭,尽焚敌军粮草。”

“馆陶城外,万军环绕之中,怀仁镇定自若,换回淮阳王,力劝突厥大军北返。”

“馆陶、魏县、永济三战,怀仁设伤兵营以振士气,焚烧粮船动摇敌军阵脚。”

“如此少年英杰,山东遍传其名,突厥首领临行赠语,赞其有子房之才,陈平之谋。”

李善听得摇头晃脑……果然不愧回村路上许了这厮两坛酒!

朱氏却听得心脏都跳不动了,难不成我儿子还真有这能耐……虽然去年那次上吊之后,与之前判若两人,但在如此大战中,绽放出这样的光辉……

呃,这一点上,朱氏和李德武倒是有共同语言,毕竟李善的前身实在有些不堪……

朱氏缓缓转头,视线从苏母、苏定方、周氏、凌敬、李楷诸人脸上转过,目光犹带狐疑。

苏定方上前一步,“马先生此言无差,适才小侄亦言,诸战均乃怀仁筹谋。”

朱玮小心的看了眼朱氏,心想这叫什么事啊……居然真的是因为大郎,太子才没能领军亲征河北,以至于丢的脸,捡都捡不回来。

马周笑着看向凌敬,“叔母欲怀仁拜师凌先生,敢问凌先生如何想?”

凌敬脸上的表情终于绷不住了,咬咬牙道:“老夫才学浅薄,实不堪为怀仁师。”

马周终于松了口气,心想自己这两坛酒算是到手了……不过,凌敬收李善为徒,自己这个无名无实的老师身份还能继续下去,你李善总不能过了河就拆桥吧。

朱氏用崭新的视线打量着自己的儿子,长身而立,目光深邃,嘴角挂着似乎从来都不会消失的笑容。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在现在的朱氏眼里,儿子光芒万丈!

众人在正堂坐了会儿,纷纷起身告辞,今日初到,接下来的事还多着呢。

朱玮为了这事忙的焦头烂额,哪里知道会来这么多人,虽然是好事,但实在住不下,昨日就开始腾出屋子,这个冬天只能挤一挤了。

久别归来,又有如许多人迁居至此,而且相当一部分都是投入李家门下,村中自然要设宴,昨日朱玮就让人采买各类肉菜,今日黄昏大摆宴席。

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

李善吩咐亲卫去采买各类祭品,又让小蛮、墨香打开库房,首要拜祭那葬身河北的五个亲卫家中。

第一百九十九章 仁义 朱氏冷眼旁观,看儿子处置诸事有条有理,前后次序不乱,不由暗暗点头,果然不一样了。

苏家、凌家也告辞离去,还要回去收拾收拾,他们两家不用与别人挤,就住在李家宅院的边上,近的走几步路就能到。

苏母起身犹豫了下,周氏住哪儿呢?

在馆陶,周氏早就住到李善房里了。

苏母扬声道:“听闻姐姐收为义女?”

苏母笑着点头,“老身唯独大郎一子,早就想要个女儿了。”

“宅子杂乱,还需布置,略为等一等吧。”朱氏瞄了眼早就吩咐完事就是不肯出门的儿子。

这句话一出,大伙儿都放心了,就是小蛮嘟着嘴扯着李善的衣袖。

“乖,乖点。”

“再不乖,要揍你屁股了!”

“好了,别生气,以后好好相处……”

李善心想,就你们两这小身板……八成以后还要携手对战,是同盟啊,现在闹什么小性子!

临出门前,李善轻声道:“凌伯,德谋兄你是早认识了的,这位是孝卿兄。”

“王仁表拜见凌先生。”王仁表上前施礼,“久闻先生大名,如雷贯耳。”

“王……”凌敬迟疑了下。

一旁的李楷点头道:“孝卿兄乃太原王氏祁县子弟。”

“太原王……”凌敬瞥了眼李善。

来长安的途中,凌敬曾经和李善讨论过门阀,他敏锐的察觉到李善对门阀有着明确的排斥……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坚持斩杀崔帛。

即使不将这件事算进去,之前对崔昊的不客气,对崔信联姻一事的不上心,都证明了李善对门阀的排斥。

之前有李楷这位陇西李氏子弟,还能解释为意气相投,但刚刚回长安,就有太原王氏子弟登门造访,显然交情很不一般。

“凌伯还是第一次入关中,对长安颇为陌生,还请德谋兄、孝卿兄……”李善转头看着苏定方,“苏兄不如也听听?”

凌敬微微点头,立即判断出李善和李楷、王仁表的关系非同一般,因为他一直在惦记这件事……李善曾经说过,待回长安后,必会吐露身世。

其实凌敬最早迟疑要不要迁居长安,主要就是为此……不过看起来问题并不大,至少有外人知晓。

诸人正要出门,突然猛烈的咳嗽声传来,凌敬回头看了眼,眉头一皱,“此人可堪信任?”

李善慢条斯理的说:“先生此次山东一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噢噢,先生劝得程名振、齐善行出兵,亦属有功。”

“但今日所言,虽非大事,但如若入耳,就再也下不来这条贼船了。”谷

马周嗤笑道:“为师倒要听听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毕竟李楷、王仁表在一旁,李善腮帮子抖了抖……忍了,等没外人在,看我怎么收拾你。

那边凌敬已经不耐烦的出了门,李善看马周跟了上去,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马周,寒门子弟出身,虽是被强行请到朱家沟授经义,但此次山东一行,同甘共苦,也没掉链子,劝程名振、齐善行出兵立功。

而且马周与清河崔氏有隙,与太子千牛崔昊更是有仇,勉强也算可靠……毕竟自己的身世,并不是不可告人的机密。

李善整理衣着,神色肃穆,集合亲卫,缓步出门,一家家拜祭。

朱氏看着儿子出门,她记得在随军之前,儿子对身边随从颇为和善,说句难听点的,是没大没小,不分尊卑。

但如今,亲卫列队,整齐肃然,尊卑立分,即使几个身形不便的,也勉力保持。

这一方面得益于苏定方亲领亲卫队后的管束,也因为之前李善遇大虫一事的教训,即使在村中,亲卫亦不敢离开。

朱八、赵大等几个亲卫身形不便,那是因为今天回来村子,就被朱玮叫到晒谷场去打了十板子,就是因为之前大虫一事……范十一初来乍到,倒是逃过这一顿。

另一方面得益于李善在山东的所作所为,筹谋定计也就罢了,但夜袭大营,李善虽未上阵,但也随军而出,馆陶城外,李善在万军阵前,说退突厥大军,如何不让人心折。

再到之后李善设伤兵营,亲卫无不俯首帖耳。

一家家走过,李善看到了垂泪的父母,嚎啕大哭的儿女,强忍悲痛的兄弟姐妹,虽然有远超过这个时代标准的抚恤,虽然李善亲自拜祭……但对于一个失去亲人的家庭来说,那些补偿总显得苍白无力。

面对这一切,身后的亲卫不少都垂泪,毕竟都是从小玩到大的同族兄弟,李善想努力挤出几滴眼泪……哪怕是鳄鱼的眼泪,可惜大部分医生都失去了这个功能。

至少在面对死者家属的时候。

虽然挤不出眼泪,但李善也心里黯然,人心都是肉长的,五个青壮充当护卫,护佑自己冒险北上山东,以至于客死他乡,连尸骨都葬于河北。

忙的手忙脚乱的朱玮看到黯然神伤的这伙人,上来拍了拍李善的肩膀,“上得战场,命就不是自己的了。”

“石头和赵大都说了,你屡屡护住大伙儿,后来还刻意让他们照料伤员,不用上阵厮杀……足矣足矣。”

李善苦笑两声,“做的再多……还是如此,七伯,这五家,日后多多照料。”

“放心就是。”朱玮轻声说:“诸家都添了田地,家中也不止一个男丁,抚恤又丰厚,日子不难熬。”

“添的田地都是要缴税赋的,李家一力承担。”李善想了想,“十年为限。”

“不可!”朱玮压低声音,“几个月前就有数百难民未离去,定居此地,此次又来了两百余人,其中好些都是投入门下,若成惯例,他日如何承担的起?”

李善摇摇头,“不碍事,适才问过德谋兄,东山酒楼利润丰厚,再开财源,养活不难。”

在李善的思路中,以田地养人,那实在太亏欠自己穿越者的身份了,而且对于那五家人来说,自己掉几滴眼泪,还不如自己多给些实惠来的合适。

朱玮不禁感慨,石头曾言,大郎仁义之名遍传山东,果然如此。

第两百章 未来的路 已近黄昏,村子晒谷场上摆满了酒席,桌子板凳都是从各家各户搬来的,碗筷、菜肴也都是凑齐的,场面红火的很,村中老人和新来的住户混坐着,七嘴八舌好不热闹。

原本朱家沟只有三百户人家,几个月前一批难民定居,如今又是两百多人来投,算算已经是近五百户人家了,这样的庄子都够得上称镇了。

晒谷场那边热闹,李家宅院这边虽然只有两桌,但也不寂寞,特别是抬出两坛好酒之后。

朱玮年老成精,又是关中老人,趁着前几个月的乱况在泾河对岸买下一大片田地,关中府兵制分的田是不能买卖的,但不是所有的田地都不能买卖。

庄子越来越火红,朱玮多喝了几杯,很快熏熏然,拉着才过来的李善,“大郎,待得明年科举入仕,再立功,若得爵位,干脆就将庄子收入门下……”

一旁的王仁表板着手指数了数,“县公食一千五百户,县侯食千户,县伯食七百户,县子食五百户。”

“但本朝实授极少,国公实授也不过七八百户……五百户,怕至少要个郡公呢。”

李楷笑道:“孝卿兄怕是忘了,朱家沟如今名义上还寄在东山寺名下。”

“不错,不错。”朱玮大力点头,“几个月前那批难民倒是登记上册落了籍,但现在这批未必……”

李楷笑着附和了几句,朱家沟在长安县衙籍贯文书上是不存在的,如果苏定方一批人也不逻辑,那名义上朱家沟只有几十户,如果李善捞个县子,说不定就能成。

可惜此次抵定山东,李善未投入秦王府,欲科举入仕,不过即使投入秦王府,有东宫制衡,也难得爵位。

更何况,清河县一事已然传遍长安,多有官员上书……想到这,李楷转头低声道:“怀仁,我等先回城,明日黄昏在东山酒楼设宴,为你接风洗尘。”

顿了顿,李楷补充道:“长孙冲、房遗直、高履行、杜荷都在。”

李善怔了怔,欲起身行礼相谢,却被李楷一把拉下。

“你我之间,无需客套。”李楷温和一笑,起身向隔壁的朱氏拜别,又和苏定方打了个招呼,才和王仁表离去。

李善微微叹了口气,李楷这样的人……并不是没有心机,但如此性情,说得好听是所有人都想要的良友,说的难听点……有点傻。

王仁表之前坦然直言,多有人在长安中诋毁李善……大家都不傻,就像崔信的妻子张氏所说,没有哪个世家子弟会干这种蠢事。

李善必不是出身世家,偏偏此次立下大功,有些看李善不顺眼的开始放出种种风声……毕竟李善明面上和秦王府走得近,而且又得罪了东宫太子……至少在很多人看来是这样。

王仁表之所以今日坦然直言……主要是他察觉到了,放出风声的那些人中,有王仁佑。

在长乐坡那次被打的头破血流,之后王仁佑又在秦王府子弟那边吃了好几次亏,之前李善扬名,差点被气炸了,现在逮到机会拼命往李善身上泼脏水。

甚至坊间隐隐传闻,李善出身寒门,最恨世家子……这也是王仁表、李楷两位世家子今日特地来朱家沟的原因。

李善忍不住想,只怕放出风声的不仅仅是王仁佑……李德武应该也使了不小的力气,后一种传闻,更可能是李德武放出去的。

所以,李楷邀约,其间好意,李善自然知晓,想想就知道了,明日为自己接风洗尘的,没有更熟悉的程处默、尉迟宝琳,而是房遗直、长孙冲、杜荷、高履行。

为什么?

前两人都是出身寒门,程咬金的祖辈曾经出仕,但到他那一代已经沦为寒门了。

后四人都是世家出身,长孙冲出身洛阳霹雳堂,高履行是北齐宗室之后,杜荷出身京兆杜氏,房遗直出身清河房氏。

李善虽然对门阀世家排斥,但这种排斥局限在面对这个集团,倒并不避讳和世家子的交往……说到底,李善之所以能折腾到这个地步,也有王仁表、李楷两位世家子的帮忙。

虽然力斩崔帛,但李善从没有在这个时代推翻门阀的狂妄念头,他试图寻找出一条河门阀世家共存的道路,或者用一些软刀子来达到削弱门阀的效果。

事实上,李善很清楚,门阀世家起源于魏晋时期,但由于数百年来南北割据,显赫一时的隋朝昙花一现,门阀世家真正的巅峰实际上是在唐朝中后期,不过那也是他们最后的辉煌了。

李善手上把玩着酒盏,心里思绪万千,如果说软刀子……自己倒是有不少思路,甚至可以给他们一些甜头。

不过这些,都需要自己有一定的实力和地位。

“怀仁。”苏定方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

“苏兄……”李善举起酒盏。

两人一饮而尽,苏定方神色复杂,诚恳的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哈哈,苏兄知晓内情后,可是悔了?”

苏定方变色道:“怀仁如此看待某?”

“苏兄就是这点不好,开不得玩笑。”

“这句就是玩笑。”苏定方微微一笑,“共历经数月患难,难道还不知怀仁何人?”

李善放声大笑,“不意苏兄亦会说笑!”

苏定方觉得自己算是命苦的了,自幼迁居关中,后又不得不迁居回祖籍地,父亲早亡,自己搏杀数年,不得重用,义父身死……

但身边的这个少年郎显然比自己命苦多了,一出生就在烟瘴之地岭南,好不容易盼到回关中,却被父亲弃之如略略,一身所学无用武之地,面前还有如河东裴氏这样的庞然大物,但却能洒脱自如,昂首向前。

“京中局势,听李德谋、王孝卿略略提起,怀仁有何打算?”

“一步步来吧,第一步自然是明年的科考。”

苏定方迟疑了下,“进士科……听闻以诗文定高下。”

显然,苏定方不太看好。

李善笑了笑,心想今晚睡觉前得去温习下那本用拼音字母写就的诗册……他现在倒是记得了。

虽然说诗才主要靠天赋,但李善不这么认为……我主要靠的是苦思!

什么命题作诗,我李善没那个捷才!

李善不停的在心里盘算,已经打听过了,初唐进士科是不命题,不糊命,可以事先投卷。

这样一来,自己选择的余地就比较大了,不过需要注意那些用典比较讲究的诗句……一方面自己要弄得懂,别被人问住,另一方面也要注意,别典故还没问世自己就提前……

李善正想着呢,苏定方低声道:“凌伯还在屋内。”

咦,的确没看到那老头呢!

第两百零一章 因果倒置 有推门声传来,一直盯着跳动烛火的凌敬侧头看去,拎了个竹篮的李善笑着走进来,将几小碟菜肴放在桌上。

“凌伯这是在辟谷?”李善笑着将筷子递过去,“难不成想飞升成仙?”

“什么乱七八糟的。”凌敬手都不抬,皱眉道:“你倒是好本事,去年来长安不过数月,就能结交陇西李氏、太原王氏子弟。”

“为友,贵在诚。”李善将筷子端端正正放在凌敬面前,脚勾来一条板凳,笑着坐下。

李善这句话似答非答,能结交到王仁表、李楷,自然是运气,但将身世全盘托出,也是无奈的选择。

呃,当然了,不得不承认,王仁表被扫地出门是李善结交的契机……同病相怜啊!

之后李善因仁义之名让李楷、王仁表视为良友……不得不说,朱氏是起到关键作用的,至少赠给王仁表的那五十贯钱绝没有白花。

今日离开长安县衙,李善就拜托了李楷、王仁表这事,有的话……在这个时代,儿子不能说,但其他人是可以说的。

借着并不明亮的烛光,凌敬久久凝视面前的少年郎,突然想起,他似乎脸上永远挂着一副笑容,即使盛怒,也嘴角带笑。

如此的身世,温和的笑容,在凌敬内心深处产生极为鲜明的对比,对他有着并不猛烈,却难以忽视的冲击力。

早在那个漆黑的凌晨,离开住了半年的那座村庄,凌敬第一时间察觉到李善的诡异……这种诡异来自于李善学识渊博,凛然气度,和始终不吐露身世之间的矛盾。

直到馆陶城内,凌敬直言,李善只言战后袒露。

从那时候开始,凌敬就在心里琢磨这位少年郎到底是什么来历……虽然自己和苏定方,以及百多人,都已经被绑上了这条也不知道会不会沉没的船。

凌敬看向李善的眼神极为复杂,他考虑过很多可能性,或是难以启齿,或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也有可能是父祖辈声名狼藉。

今日抵达朱家沟,凌敬略略打听,知晓李善奉养母亲之后……他很有把握的在心里断定,这应该是个私生子。

虽然李善自称不是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子弟,但也有可能是因为私生子上不了族谱的……对了,救出李道玄,说不定也有可能是宗室私生子。

直到两个时辰之前,凌敬才在这儿,听李楷、王仁表用婉转的口吻讲述李善的身世……苏定方、马周均大为愤慨,而凌敬却在一时震惊之后联想到了很多很多。

河东裴氏。

凌敬成名已久,早在前隋文帝时期就小有名声,虽未出仕,但也交友广济,久闻选曹七贵之一的裴世矩的大名,官居宰相,一言而裂突厥,早就名动天下。

事实上,凌敬去年和裴世矩还是同僚呢!

武德二年,宇文化及兵败,窦建德迎裴世矩入夏,凌敬还曾见过那位裴娘子。

裴世矩在窦建德麾下,先任吏部尚书,后升任尚书省右仆射,主持铨选,定朝纲礼仪,虽难言是窦建德心腹,但也一时权重。

这可是只不折不扣的老狐狸。

想到这,凌敬对李善不禁有一丝怜悯,被父亲抛弃,奉养母亲足以称孝,更能在河北战事中力挽狂澜,以至于扬名山东,但河东裴氏,一门双相的河东裴氏……

“李德谋、王孝卿毕竟各有立场,有些话不宜细问。”凌敬难得对李善用如此温和的口吻,“自刘文静被杀,裴寂为李唐首相,不知裴弘大如今任何职?”

“去年西来长安,得圣人信重,先任御史,爵封县公,后任侍中,拜太子左庶子,再改任太子詹事。”李善轻声道:“门下高官官侍中定例两人,虽无上下之别,但朝中公推,以江国公陈子聪为首。”

“亦为宰相。”凌敬神色凝重,“若非裴寂,裴弘大当不会让位,裴寂此人……”

“太原元谋功臣排名第三,秦王常年征战在外,裴寂与东宫相交颇多。”李善倒是神色很轻松,“自去年秦王归京,夺嫡之势已成,裴寂虽难言依附东宫,但和秦王府少有往来。”

凌敬苦笑两声,他一直在屋内没有出去赴宴,主要就是为此……面对河东裴氏,他也无能为力。

刻意笑了几声,凌敬换了个轻松的话题,“听李德谋所言,你自岭南入长安,不过一年光景,闹的动静倒是不小?”

李善大笑道:“实在是机缘巧合……”

“未必,未必!”凌敬摆出一副谨慎的神态,“自下博南下,一路上……几乎每天都会闹出些动静来!”

“斩杀敌军,救出张玄素,只是牛刀小试,之后夜袭焚营,奔袭破城……你那张嘴……到最后都被数万突厥大军围在城下。”

“就算是即将启程,也在清河县闹出那番事来。”

凌敬叹道:“原本以为只是在山东,不料在长安也……在哪儿都能折腾出动静,实在不是个安分守己的。”

“日后,长安只怕要热闹了。”

“不对,秦王、太子夺嫡,本就热闹……只怕加上你,更热闹了!”

李善嘴唇都在抖,槽点太多,一时都不知道从哪儿吐起。

最早东山寺裁撤,难道是我惹出来的?

之后什么长乐坡、斩杀来犯盗匪,再到被李乾佑召为幕僚,随军南下,哪一件都不是我主动惹是生非的吧?

凌敬拾起筷子慢悠悠的吃了几口菜,略微填填肚子,才说:“今日李德谋提到,李德武已入东宫,兼太子千牛备身,此职位不高,亦虚,但若常去东宫,当为太子亲近人。”

“裴寂亲近太子,裴世矩兼任太子詹事,李德武亦入东宫,而你之前便得秦王赞誉,又与李道玄、田留安、齐善行等秦王一脉相熟。”

“难怪在贝州,你询秦王可堪辅佐……”

你倒是替能帮我找理由……李善有点想笑,还真不是李德武投了东宫,我才能选秦王。

呃,因果正好倒了。

应该是我只能选秦王李世民,所以才需要李德武选东宫。

第两百零二章 必然的选择 如果说李善前世读史还半信半疑,史书上告诉他,太子李建成就是个废材,嫉妒李世民军功,几度迫害,才逼的李世民奋起反抗。

但这一世,通过各种信息、细节分析判断后,李善决不相信玄武门之变是李世民在万般无奈之下,在处于绝境之中的绝地反击。

李世民在朝中地位太过超然,在军中的威望太高,对政局的掌控力也太强,麾下聚集了足够多的文武俊杰,如果现在朝中官员死了个干净,天策府的新旧臣子放出来,是立即能顶上去的。

李世民之所以被东宫逼迫到最后只能以武力来解决问题,主要还是因为他希望以正常的方式上位。

看看李世民在李唐建国期间所做的那些,再看看唐太宗登基后所作的那些……这是个力求完美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愿意身染墨点而上位的。

可惜,通过杨文干事件,就藩洛阳等事件后,李世民反复确认已经不可能以正常的手段上位,才通过玄武门之变,登上帝位,开创贞观之治。

这一点是可以从李世民登基之后,面对突厥大举南下的应对措施看出来的,突厥铁骑都杀到渭河了,但朝中不乱,京中亦稳,终能逼退突厥。

李善不由想到另一个人,后世的明成祖朱棣,同样是宗室内乱夺位,朱棣几乎将满朝官员杀了个六七成……而李世民除了斩草除根之外,臣子基本上都没杀。

威望、人望、掌控力的区别太大了。

武德四年,洛阳虎牢大战之后,李善在这个时间点来到这个时代,就决定了他只能选择李世民。

李善在这方面并不自信,不觉得自己这只穿越的蝴蝶能影响到夺嫡之变的结果,这个时间点去投李建成,那绝对是脑子进了水。

当然了,因为李善这只穿越的蝴蝶,如今的局势,对李世民来说,比原时空更有利。

那边凌敬已经用完餐,吃的不多,看来胃口不太好,随口问:“知晓此事的除了适才数人之外,还有谁?”

“裴家理应不知晓此事,李德武瞒下了。”李善看凌敬蹙眉,低声解释道:“当日叛去的旧仆……充当眼线。”

“你倒是有手段。”

吴忠倒是提供了些有用的消息,但日后怎么用也是个问题……李善笑道:“此外还有七伯朱玮……”

顿了下,李善迟疑了会儿,补充道:“七伯似有旧人在东宫内,不过未曾明言。”

“靠得住吗?”

“理应无虞。”

“令堂亦姓朱……”凌敬眯着眼低声道:“看今日朱玮进退,似有尊卑之别。”

“不知内情,再说吧。”李善摇头道:“还有李楷之父李客师及其妻……呃,秦王夫妇亦知。”

“什么?”凌敬大为惊诧,“秦王夫妇知晓内情?”

李善苦叹一声,将当日之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最后苦笑道:“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当日长乐坡一事后,李楷有意以其父李客师引荐李善投入李世民麾下,李善不得已而将身世全盘托出。谷

凌敬静静的听完,颔首道:“的确是不得已,若是就此投向秦王,他日难言好坏……那时候你无足轻重,秦王随时都能弃之。”

转念一想,凌敬皱眉道:“但此次河北大战,你立功不小……是因为斩杀崔帛,秦王未召你入天策府吗?”

“不对,之前你就要启程回长安,欲以科举入仕……秦王知你身世,却不将你召入秦王府,想必有用你之处。”

“此事是侄儿托德谋兄带了信给秦王。”李善闷声说:“河东裴氏,一门双相,他日若裴氏向秦王示好……”

李善决意投秦王,但绝不会将身家性命完全寄托在李世民这个政治人物身上。

而且一旦正式投入秦王府,那就等于在告诉李建成,是我李善和李世民合作,才让你丢了个大脸的,李建成会不恨之入骨?

更何况,若是自己身世大白天下,河东裴氏再向李世民示好,李善就要冒可能被牺牲的风险。

凌敬嘴巴动了动,迟疑道:“今日李德谋隐隐提及,秦王可能会召老夫入天策府任职。”

“那便应了就是。”李善对此倒是无所谓,“凌伯之前随道玄兄安抚山东,早被视为秦王一脉……你我之间,算是私交。”

“那你呢?”凌敬斜斜瞥了眼,“便如此在太子、秦王之间摇摆不定?”

“暗地里投入秦王麾下,明面上却……”

李善呃了声,“也不能说摇摆不定……”

凌敬嗤笑道:“倒是精明……筹谋魏县大捷,擒杀刘黑闼,秦王欢欣雀跃,斩杀崔帛,平定民乱兵变,算是给魏玄成背了黑锅,使其能顺利安抚山东,太子对你观感未必会差。”

“但斩杀崔帛,得罪了清河崔氏,太子怀柔门阀世家,理应不会刻意招揽,你倒是算的好……”

李善正色道:“当日知晓方四郎被搜捕入狱,严刑拷打,在下就下定决心,必斩其头颅,无论凌伯信不信,当时在下没想那么多。”

李善义正言辞,表情诚恳,眼神真挚,但凌敬还是半信半疑……他总觉得这太巧合了。

“更何况,此次小侄虽然扬名,但终究尚未出仕,没什么分量……”

凌敬哼了声,摇头道:“如此英杰,要不是因斩杀崔帛一事,必然门庭若市,秦王倒是未必,但太子必然招揽。”

顿了顿,凌敬又问:“秦王之威早已见识,不知太子……”

“未曾亲眼见识其风采。”李善迟疑道:“倒是听魏玄成提及,据说太子性情稳重,打理朝政勤勉,礼贤下士,有容谏之量,”

后世对李建成的评价比较两极化,有人说这是个废物,也有人说李建成登基未必比李世民干的差劲。

但李善通过河北战事的细节来判断,命齐王顿足不前,又不能准确的选择出征的时机,李建成可能耳根子比较软。

不过最后出使山东的使者魏征、崔昊都是东宫门下……也显示了李建成在政斗方面并不比李世民差。

第两百零三章 作茧自缚 “咚咚咚。”

凌敬的长媳刘氏进来收拾碗筷,正要开口的凌敬住了嘴,李善笑道:“婶婶,当日匆忙,只收拾了几床被褥和细软,但凡所缺,只管吩咐一声。”

“李郎君客气了。”刘氏手脚麻利的收拾,嘴里说:“老夫人适才也问过……”

“咳咳,咳咳。”凌敬突然咳嗽了两声,“勿去相扰,只需几亩薄田即可,若真有事,怀仁那个侍女倒是个能做主的。”

“咳咳,咳咳。”李善也忍不住咳嗽几声,苦笑道:“那丫头被小侄惯坏了,见笑见笑。”

刘氏神色微变,挽起竹篮退出屋子,凌敬哼了声,对长媳有些许不满。

李善虽然有些心思,但终究没经历过,两辈子家里人口少,自然听不出这犄角旮旯里的意味。

但凌敬是听得懂的,长媳有事去找朱氏,和去找小蛮……这是有本质区别的。

八女被看个干净,以后还能嫁到哪儿去?

刘氏这是有些小心思,而凌敬毫不客气将这心思掐死……在这个时代,婚姻嫁娶基本还是遵循门当户对的准则。

虽然李善遭父亲遗弃,但先祖在魏、周、隋均身居高位,族内封爵者数不胜数,自身得贵人赏识,与诸多世家子弟、宗室子弟来往颇密。

而凌敬本人虽然早就扬名山东,但两个儿子都是平庸之辈,算是寒门子弟。

凌敬想起朱氏和朱玮的尊卑关系,又想起今日朱氏闭门不纳,之后坦然的神情,心想只怕李善母族亦非无名。

孙女若是要入李家门,正妻基本是没希望的……这就是凌敬为什么让长媳有事去找小蛮的原因。

这也是为什么凌敬之前肯为崔信牵线搭桥的原因。

拿起竹签挑了挑灯芯,昏暗的烛光骤然一亮,凌敬整理思路,摇头道:“如今你名扬黄河之北……不管是何等名声,但外界不知你父祖辈,定然多有人探究,此事只怕瞒不了多久。”

李善苦笑道:“之前让友人在长安扬名,只不过添些分量罢了,不料清河一事……”

“画蛇添足。”凌敬嗤笑了两声,“李德谋提到,李德武已经有一子,那无论是他还是裴家娘子,都绝容不下你。”

“若是事泄……”

凌敬想想就脸颊抽抽,“即使要掀盖子,也要找个合适的时机。”

李善补充道:“让别人来掀盖子,还不如自己来?”

“而且还不能让人看出来是你……”凌敬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但那都是以后的事。”

李善起身行了一礼,“还请凌伯指点。”

凌敬左手微抬,起身踱了几步,缓缓道:“既然你和秦王书信来往,定下科举入仕,那首要考虑此事。”

“山东一战,筹谋定计破敌,名声大振,但因清河一事,必然会有多人刻意关注,但只要你不再惹是生非,除了旧友之外,理应不会有人来主动接触你。”

“不错,李唐立国不过五年,天下初定,礼仪尚未完备,内有夺嫡之争,外有突厥虎视眈眈。”李善点头道:“长安城内风云变幻,夺嫡之争愈发惨烈,若是专心备考,不理外事……”

说到这李善顿了顿,欲言又止。谷

“怎么了?”凌敬眉头一皱,呵斥道:“不招惹是非,有那么难吗?”

李善苦着脸说:“村内一下子多了好几百口人,再加上去年收留的难民……若是只靠田产,怕是要被饿死……谁家也没余粮啊!”

凌敬脸一黑,这也是他始料未及的,这厮大包大揽让众人迁居来此,后来还收容了齐老六等人……还以为富庶的很呢,没想到日子比在山东也强不了太多!

“再过几日看看吧。”李善在心里盘算了下,这事儿他在归途中就在琢磨了,“七伯在泾河对岸买了一大片良田,若是每家都分,肯定不够。”

“东山酒楼倒是利润丰厚,但都是朱氏族人得利……待小侄想想,赚些钱粮……只要上了路子……小侄就专心备考,必然不招惹是非!”

李善原本琢磨着,赚钱,对于一个穿越者来说,还真不难,但归途中仔细想想,一时半会儿还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不过至少有个保底的。

凌敬笑道:“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却很难。”

李善眨眨眼,“凌伯的意思是……”

难不成怕我养不活这两百多人?

“望你安分守己,就挺难的。”

李善脸有点黑,怎么话又转道这儿来了,难道之前那些破事都是我主动招惹的?

难道是我在长乐坡主动挑衅秦王府子弟?

难道是我在陕东道自告奋勇押运粮草北上?

正在踱步的凌敬突然一顿,“对了,今日李德谋提起,你要赴考进士科?”

“嗯。”

凌敬嘴唇动了动,忍了又忍才试探问:“以前做过诗吗?”

李善皮笑肉不笑的哼哼,“略懂略懂。”

面对李楷、王仁表,李善还真不敢说一句“略懂略懂”,这方面他没什么信誉度。

凌敬早年是以擅《春秋》、《周礼》、《尚书》闻名,也通诗赋,不过这方面并不算擅长,而且如果代笔作弊……面前这小子再奸滑,日后也难免不被人戳破。

“你精于算学,为何不考明算科,再不济明经科亦可……”凌敬有点头痛,“长安令李乾佑与你叔侄相称,怎么会让你去考进士科?!”

李善依旧是那副表情,“长安令李乾佑、长安县尉李德武数月前随军南下,后李德武回京,李乾佑留在了陕东道,这个月才得以回京。”

“李德武是长安县尉?”凌敬嘿了声,“想必是他动的手脚,也太没运道了……”

李善长长的叹息打断了凌敬的感慨,“作茧自缚啊!”

听李善将去年长安令易手一事从头到尾说了个遍,凌敬忍不住笑出声了,“去年便有意以科举入仕,所以才闹出这一出,倒是有些手段。”

“无奈之举啊,若李德武以长安令出仕,那除非迁居外郡,否则绝难参加科举。”

“但转来转去,你还是撞在了他手上,的确是太没运道了……作茧自缚,此词用的倒是恰到好处。”

第两百零四章 覆水绝难再收 夜色已浓,但外间还在吵吵嚷嚷,似乎颇为热闹。

李善有些无趣,但也颇为安心,自己在长时间深思熟虑之后选择科举入仕,而不是直接投入秦王府……凌敬对此非常赞同,这给了李善不小的鼓励。

凌敬看了眼李善,犹豫片刻后才问:“李德武……以你观之,此人如何?”

“凌伯是问……”

“听王孝卿提起,李德武颇得太子看重。”

“不过狗仗人势而已,太子看重的是河东裴氏。”

“不可小觑。”凌敬皱眉看着不屑的李善,“听闻便是此人两个月前,力劝太子亲征河北,虽然最后功败垂成……”

说到这,凌敬突然怔住了,“不对,不对……”

“凌伯,哪儿不对?”

凌敬沉默了会儿,喃喃道:“李德武也随军南下,直到两个多月前才启程回长安,力劝太子亲征河北,得太子赏识,入东宫为太子千牛备身?”

“是。”

“你因李德武投入东宫,所以才选择依附秦王……之后换回李道玄,力助田留安?”

“是。”

凌敬看向李善的眼神复杂难言,“但你询问,秦王可堪辅佐,却是在贝州那个山谷中。”

“……”

“当时下博大败,孤军南下,前堵后追,就算是在馆陶,也难以与长安通信,直到李德谋抵魏。”凌敬缓缓问:“你如何知晓李德武已入东宫?”

李善瞠目结舌,这老头真是心脏啊,居然能从不多的线索中分析出这一条!

“换句话说,你早已选定秦王?”凌敬狐疑道:“或者……你早知晓李德武会投入东宫?”

“若没记错,你是以长安令李乾佑幕僚的身份随军,理应和李德武颇多接触……”

李善有点头痛,揉着眉心小声说:“此事……实是凑巧。”

“嗯?”

“齐王顿足,当时小侄与太子洗马魏玄成聊起……聊起太子出征,以及突厥南下之事。”李善讪讪道:“估摸是李德武偷听来的,或是听魏玄成提起……”

凌敬根本不信,心想八成是这厮使了手脚,不过也太巧了点,李德武这边投入东宫麾下,那边李善就借秦王之手,给了太子一记大耳光。

想想也有点想笑,因为凌敬突然发现,抛妻弃子的李德武出仕到现在……似乎仕途都是李善一手安排的。

凌敬顿了顿又问:“此人心性如何?”

“今日明算科、明经科都满额,其中明经科在前一人入内之前还有缺额呢。”李善面带笑意,“心性如何,还需要说吗?”

凌敬犹豫了下,低声道:“我等身受重恩,当此生竭力相报……有些事还是要问个清楚才好。”

“凌伯请问,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若他日李德武心生悔意……”

凌敬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不过十七岁的少年郎,有如此手段,有如此名声,李德武真的不会心生悔意吗?

河东裴氏也未必不能容忍李善的存在,甚至会让李善的仕途更加顺利……当然前提是李善肯让步,不动摇裴氏为李德武所生子的地位。

“哈哈哈,哈哈哈……”李善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随手将桌上的一杯水泼在地上,斩钉截铁道:“覆水,绝难再收!”谷

李德武心生悔意?

就算他心生悔意,我也绝不会,母亲更不会!

更何况,李德武会心生悔意?

一瞬间,那股恨意突然充斥的内心,李善微微探头,轻笑道:“小侄押运粮草北上之日,即李德武急奔归京之日。”

凌敬略一思索便听懂了这句话,叹道:“那日路遇猛虎,日后只怕更为凶险。”

虎毒犹不食子,而李德武之毒,更甚于恶虎。

用力摁着胸膛,将那股恨意压下,李善深吸了口气,“凌伯可知为何小侄一力将李德武推入东宫?”

这个话题刚才两人已经隐隐交流过了,凌敬也猜到是李善使了手段,只是两人都未明言。

凌敬皱眉问:“为何?”

李善一字一句的说:“因为我只能选择秦王。”

这是个没有说服力的答案,凌敬微微摇头,“因为裴寂亲近东宫,裴世矩为太子詹事?”

“不仅如此!”李善哼了声,“河东裴氏,亦内斗不休。”

“裴寂、裴世矩均出身西眷房,族内小辈大都平庸之辈,两人子孙至今尚未出仕,唯独裴龙虔为东宫太子左卫率,余者更多以姻亲出仕,如魏征之妻亦出身闻喜裴氏。”

“裴寂乃从龙功臣,但裴世矩并不是,自身为太子詹事,堂弟亲近东宫,侄儿为太子左卫率……若是他日太子落败,他河东裴氏西眷房必然一蹶不振。”

“陇西李氏丹阳房,李药师虽曾为敦煌郡公的下属,但并未入秦王府,向来听命圣人,而如今圣人与东宫父子之情愈坚。”

“李客师入秦王府为护军,其妻又是秦王妃堂姐。”

“李乾佑以齐王府主簿出仕,此次又随齐王出征,替其打理粮草。”

“裴寂是难以回头了,但裴世矩却是可以选的。”

李善突然的长篇大论让凌敬陷入沉思,后者沉默良久才轻声问:“李德武?”

“不错。”李善点头道:“探知消息,裴世矩有可能让李德武仕秦王。”

这才是李善为什么百般筹谋,将李德武推入太子李建成怀抱的关键原因。

自己已经选定了李世民,如果李德武也入了天策府……那简直了!

难道还要做个同僚?!

李善可以容忍河东裴氏子弟投入李世民麾下,却难以容忍李德武来投。

用脚后跟想想就知道了,如果只是个裴氏子弟,李世民也无所谓,说不定还会心喜,但如果是李德武……那等于让知晓内情的李世民,必须在李德武和李善之间,做出选择。

对此,李善没什么底气。

在通过旧仆吴忠探听到这条看似没什么用的消息后,李善才定下将李德武推入东宫的计策……能抛妻弃子攀上河东裴氏这条大腿,难道李德武在有可能的情况下不会去攀太子的大腿?

狗还能改的了吃屎?

不过说到底,李善也只是轻轻推了一把,李德武本就不满裴世矩隐隐的提醒,一有机会就迫不及待的投入东宫。

凌敬长时间思索后,苦笑摇头,叹道:“其实……用不着老夫……”

“凌伯说哪里话!”李善笑道:“日后还请凌伯多多教诲。”

第两百零五章 初来乍到 李善能分析出那么多,做出那些选择,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穿越者的超然身份,而凌敬却频频能从细节中做出准确的分析判断,这是李善难以比拟的。

更何况,李善也需要凌敬成为自己和李世民之间的纽带。

事实上,凌敬入天策府,是李善和李世民在信件中早已定下,之后李善才会安排凌敬随李道玄北上,收复失地,安抚地方。

一席长叹后,李善下定决心,明日赴宴之后,就闭门谢客,专心备考……虽然好像考进士科,看再多的经义文章也没毛用。

罢了罢了,做个样子也是好的,省的再闹出什么破事来……回头这老头肯定一副我早就猜到了的表情。

走出门,外间还是乱哄哄的,朱玮派人去镇子上,临近的几个村子里或买或借来好些被褥,如苏家、凌家还好,当日多多少少带了些被褥,而齐老六以及范十一那些人基本是除了衣衫只有兵器了。

一路走过去,行礼问好打招呼的声音络绎不绝,李善笑骂几句,指着范十一说:“你这皮猴,回头给你找个厉害媳妇儿!”

下午逃了顿揍,但最终还是被苏定方下令杖十下的范十一嬉皮笑脸的说:“厉害些就厉害些,好歹有个知冷热帮忙上药。”

周围这一片都是亲卫,其中几个是苏定方亲手挑来的,都在互相使眼色……朱八那批人都是村里老人,娶媳妇只能在外面找,但咱们是可以在村子里挑的!

今日大摆宴席之后,洗碗洗筷自然是女眷的事,乡下人家,即使是未成亲的小姑娘也经常抛头露面……呃,去看长安人怎么洗碗的青壮特别多。

李善倒是没发现,转头进了苏家宅子,这都是李善年前画的图纸,和这个时代的房屋布置区别挺大的,有点像四合院。

正门进去是个院子,左侧是炊房,右侧是马栏,正前方是正堂,从正堂两边的侧门进去,能绕到后院。

一进门,李善就看见周氏在面对一大桶碗筷,小手通红通红,不时抬手拂开垂下的青丝。

“谁分给你的?”

周氏惊喜的抬起头,往前走了几步,突然顿住,两只手在衣衫上擦了擦。

“我分的!”

突然听见熟悉的声音,李善皱眉看到小蛮在一旁直起身,但随即就看见那边地上也摆在一大桶碗筷。

呃……还以为是小蛮使坏呢,没想到是同甘共苦。

李善有点尴尬,搜肠刮肚半响才找了几句话,周氏还是那般怯生生的,小蛮却是气鼓鼓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

虽然很清楚这个时代侍妾、侍女的地位比较低,但李善从不将其视为玩物……这种场景他实在没经历过,前世凭他那张脸,基本不会碰到这种事,想了想安慰了几句干脆拔腿就走。

在各处转了一圈,的确有点挤,这是没办法的事,好在李善的威望摆在那,又有苏定方、朱玮随行,很快就安定下来。

各处都铺了被褥,至少睡觉是没问题的,食宿食宿,解决了宿,吃饭不难,哪家都能。

“这一块是去年难民定居的宅子。”朱玮手在空中虚虚划了个圈,“再往南都是良田,北边是山,西边地方也不大,而且过了山就是禁苑,只能往东了。”

“明年开春再建宅子,再说吧。”李善打了个哈欠,“这等事,七伯和凌伯商量就是。”

“你去年画的村落图纸,今日凌先生看过了,啧啧称奇呢。”朱玮笑道:“说是有江南村落之风。”谷

李善咂咂嘴,现在去江南一带,还真未必能找得到这样的村子。

转头看了看沉默的苏定方,再看看跟着的十个亲卫,李善笑道:“定方兄,都回了家,无需如此了吧?”

苏定方摇摇头,“天下初定,盗匪频频,听七伯言,数月前尚有大股盗匪裹挟难民来攻,更何况就算天下大定,但关中、河东亦有战事,不可不防。”

李善知道这是在说可能的突厥南下,而苏定方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更可能是针对李德武甚至河东裴氏。

“已然安置妥当,村内外均有暗哨,即使夜间也两班轮换,身边亲卫十人,每三日一轮。”苏定方详细的将布置说了一遍,最后问:“七伯,可否买几只狗,夜间哨探,犬最为好用。”

初来乍到,苏定方本有些忐忑,不愿插手太多,但在听闻李善身世后,他重新掌管亲卫队,安排哨探,并杖责范十一等亲卫。

朱玮笑眯眯的点头,“不碍事,东市便能买……不过那都是供贵人行猎的猎犬。”

“无需猎犬,普通狗就行,最好是幼犬,自小调教。”

李善哈欠连天,实在有点撑不住了,今日先是去长安赴考,被李德武阴了一道,之后又和凌敬长谈多时,现在只想回去睡一觉。

“七伯,我先回去了……山上的事和苏兄提一下。”

看着李善的背影,朱玮转过头重新打量着苏定方,笑道:“大郎向来看人看的准。”

苏定方没吭声,只转头示意亲卫都跟上李善。

“大郎怀仁,你令行禁止,倒是般配。”朱玮延手,带着苏定方上了山。

一刻钟后,饶是苏定方自小老成,也不禁目瞪口呆,在东山寺的最内侧,通过两处宅院和长长的通道后,他看见了数不清的各式粮米。

“亦是让尔等定心。”朱玮轻声道:“即使如今全村五百户,人口逾两千,也足以饱腹。”

“怎么……怎么会有这么多?”苏定方都怀疑朱家沟的人是不是抢了哪处的官府粮仓。

“早在半年多之前,刘黑闼复起,突厥大军南下之前,大郎便密令人在各处购买粮米。”朱玮叹道:“若非如此,朱家沟田地贫瘠,大郎何敢携数百人而归?”

此时此刻,山下的李善已经躺到床上了,听着一旁的小蛮的叽叽喳喳。

“郎君……”小蛮不满的拱到李善的怀里,说了好一会儿,嘴巴都干了,但李善懒洋洋的。

李善实在困了,但从书房里找出那本诗册之后,只看了几眼不禁有些傻,全是用拼音字母……有的诗句,想半天才想出来到底是怎么念的。

“别闹,别闹。”李善一手搂着小蛮,心里还在想刚才那句拼音,用什么诗,关键还是时期上,尽量是唐诗,符合时代审美,能不用典就不能典。

“郎君……”

我可是个正经人!

李善松开手,将小蛮推开,郑重其事道:“吹灯,好好睡觉!”

第两百零六章 再会渣男(上) 虽然昨晚睡的很迟,但第二天李善却醒的很早,而且这一晚的睡眠质量非常好。

过去的几个月内,李善基本上都睡得不踏实……总觉得脑袋边上有个蓄势待发随时启动的闹钟。

门房老范已经烧了热水,李善慢悠悠的洗脸刷牙……说起这事儿就心酸,去山东特地带了三根牙刷,但在被突厥撵屁股的时候丢了。

换句话说,李善已经快两个月没刷过牙了。

折腾了好一会儿才罢休,李善问了问墨香,母亲还没起床,让炊房下了碗汤面,随便填了填肚子……这方面家里一直不太讲究。

昨日四处转悠时候已然入夜,今日才漫步细看,颇多惊喜。

李善登上村西头不远处的小小山丘,放眼望去,前方是个不算小的圆形水潭,他随军南下之时已经挖的差不多了,如今蓄水颇多。

两道平缓的引水渠将潭水缓缓引入村内,在每一间宅子门口流过,蜿蜒向东而去。

“大郎,昨日看过了,村东口那边也挖了个水潭。”身后是朱八。

苏定方严令,但凡李善出门,身边必有亲卫……呃,这个主要是凌敬交代苏定方的,哎,李怀仁太能招惹是非了!

“昨晚听小蛮说过,是个月牙潭。”李善搓着手笑道:“村落能改个名,称日月村,或者日月庄。”

朱八大大咧咧的说:“待得大郎日后封爵,庄子归到名下,改什么名字都无所谓了。”

封爵?

有点难啊,能在长安站稳脚跟,还要费尽心思呢。

李善在心里想,昨日凌敬那话说的不错……自己想长时间隐瞒自己的身世,可能性不大。

即使李德武不愿意泄露,李客师夫妇、王仁表、李楷都严守秘密,但也难免李世民拿此事做些文章。

这种政治生物……基本上没什么节操可言。

自己应该找个机会……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者找个合适的人选。

李善在山丘上久久驻足,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转身眺望,看见北面东山上,似有银光闪动。

眯着眼看了会儿,李善才猛然醒悟,那是从东山引水的引水渠,层层渐落,蜿蜒而下……这还是李楷特地找了工部大匠帮忙设计的。

水势大小,引水量多少,以及引水渠的规格、布置、方向,都不是随随便便的。

“大郎,老范来了。”

李善转头瞄了眼,门房老范气喘吁吁的赶来,“郎君,有贵客来访。”

李善有点吃惊,谁会这么早来访?

而且还是自己回来之后的第二天一大早……消息这么灵通吗?

来到朱家沟的第一个清晨,凌敬同样起得很早,人老了,觉就少了。

洗漱之后,凌敬正准备用饭,突然听见外间有马嘶声,起身看了眼,不禁有些意外。

数十骑正在隔壁对门的李家宅院门口,为首者是一个宽袖长袍的中年人,面阔长须,皮肤白皙。

只看来着衣着华美,仆人束手林立,坐骑矫健,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凌敬暗骂了句,昨日就说了,让你闭门谢客,这倒好,第二天早上就有人登门了!

想不招惹是非,只怕有点难啊。

凌敬人老了,也眼花了,但看远处比看近处更加清晰,他清晰的看见,那中年人看向李善的眼神中,带着几丝喜色,也带着几丝慈意。

李善转头看见凌敬,笑着行了一礼,介绍道:“这位是故夏王麾下凌敬先生。”

中年人神色微变,声音略微沙哑,“久闻先生之名。”谷

“凌伯,这位是中书侍郎,天策府司马,郢国公宇文仁人。”

凌敬也脸色微变,他当然知道这位宇文士及,前朝名臣宇文述幼子,弑杀隋炀帝的宇文化及的弟弟。

只沉默了片刻,凌敬长长作揖行礼,后移数步才转身离去。

李善大为惊诧,“郢国公和凌伯……”

“凌敬乃山东名士,为窦建德心腹谋士,聊城一战,便是其力劝窦建德久攻不退。”宇文士及叹道:“大兄、二兄均被斩杀……怪不得他。”

李善勉强听得懂,想了想只能闭上嘴巴不吭声。

宇文士及摇摇头,“此次山东一行,名扬天下,昨日听玄龄提及,突厥可汗赞你有子房之智,陈平之才?”

“必是捧杀,必是捧杀。”李善苦笑,有魏县大捷之后,自己这颗棋子已经有不小分量了,但在清河县一事后,他只想着降火。

宇文士及轻笑了声,转头看向东山,“今日早起,突有所感,欲登山拜寺。”

噢噢,是来看前妻的啊。

李善立即进去收拾了下,换了套衣衫陪着宇文士及上山。

李善早就打听清楚宇文士及那些旧事,哎,也是个渣男啊!

不过,总要比狠毒更甚猛虎的李德武要稍好点。

关键还是李德武抛妻弃子,抛的是李善,而宇文士及……再渣男关我什么事?

更何况帮了好几次的忙,李善感激还来不及呢。

缓步登山,随口闲聊,宇文士及饶有兴致的问起山东战事的细节,但李善轻易的发现,这位中书侍郎眼神漂移不定,显然心思并不在这些话题上。

进了寺庙,李善和宇文士及都熟门熟路的七拐八拐,在一处小院外停下脚步,这是南阳公主修行之地。

开门的是一位中年仆妇,宇文士及满怀期盼的上去,不时回头指指工具人李善,但仆妇回禀之后……宇文士及还是被拒之门外,而李善被引入院中。

不多时,李善就出了院子,无辜的说:“只上了三炷香,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赶出来了。”

宇文士及长吁短叹,沉默的在院子周围来回踱步。

李善跟在后面煞是无聊,心想你都娶了李唐宗室女,还回头找前妻南阳公主作甚?

难不成还想两头大?

实际上,宇文士及和李德武还是不同的。

宇文士及和南阳公主,战乱中夫妻相离,造化弄人,丈夫北投李唐,还算不上抛妻弃子,但随后独子被窦建德斩杀。

洛阳虎牢大战后,宇文士及与南阳公主在洛阳重逢,前者请复夫妻,而后者坚拒……不仅仅是心伤爱子被杀,其间更夹杂着国仇家恨。

南阳公主是隋炀帝杨广的长女。

“她……她什么都没说?”

“只提及母亲数月,几乎每隔一日都要入寺上香叩拜。”

宇文士及还真算不上薄情人,脸色灰败,片刻后低声道:“日后应季水果多送些来。”

“嗯,必然不缺。”

宇文士及转头再次凝视那座小院子,很久之后才举步离去。

院子里,那位容貌秀美的中年女子轻叹一声,少年夫妻,彼此携手,一朝变故亦不舍不弃,但终究此生无缘。

第两百零七章 再会渣男(下) 脚下是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两侧是依旧青碧的松树,偶尔林间有鸟鸣声响起,昨日到现在一直烦恼用哪首诗的李善突然毫无来由的想起了一句。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片刻后李善晃了晃脑袋,这首诗全文不太记得了,作者完全没印象……李善心里在打鼓,是唐宋的诗吗?

回头得好好查查!

前方的宇文士及脚步一顿,转头看来。

“郢国公……”

“日后称一声世叔吧。”宇文士及心情不好,但口吻温和,“我姑母乃申国公之妻,虽两家反目,但都是上一代的事了。”

李善对父祖辈没什么感触,但脸皮向来不薄,“世叔,日后小侄多去几趟……倒是可以提及那人之事,或有转机。”

宇文士及怔了怔,苦笑道:“试试吧……嗯?”

“不对……”宇文士及深深看了眼李善,“押运粮草入河北道,乃李德武……”

“不错。”李善笑了笑,“虽然没有证据,但不会那么巧,就在那一日,他送信回京……原本魏玄成欲举荐小侄送信。”

宇文士及微微颔首,“那试一试也好,也好……”

宇文士及不觉得这种小手段能动摇前妻的心志,但有个鲜明的对比,总能好受点……不管是对于前妻,还是对他自己。

至少,我没那么无耻!

至少,我比李德武要强!

至少,我不会狠毒更甚恶虎。

李善前世在学校里也学过心理学,隐隐感觉得到,宇文士及的所作所为……与其说是希望和前妻复合,不如说是自己无意识中的赎罪。

这种心理状态也体现在宇文士及对李善的观感中。

在李善在河北渺无音讯的那段时日,最念叨李善,最担心李善的,除了其母朱氏、朱玮等人之外,可能就要数宇文士及了。

在河北战报传来,知晓李善消息后,宇文士及立即写了信亲自送到东山寺,而南阳公主也收下了。

“此番你于山东立下大功,但也招惹了大麻烦。”宇文士及驻足半山腰,凝视着百转千折的引水渠,“李德武投入东宫,河东裴氏……至少西眷房依附太子,日后事泄,秦王未必会为你得罪河东裴氏。”

李善默然无语……宇文士及并不知道李世民是知情人。

“科举出仕,是条好路子,若是得中……吏部尚书封德彝曾任天策府司马,与某、李客师均有交情。”

唐朝科举制度,考中了进士也未必有官做,必须通过吏部的铨选,这是人脉、门楣最重要的体现。

所以唐朝行科举制,但唐朝中后期却是门阀的最盛况时期,诗文、经义、律法、书法,各个方面门阀世家子弟都有着优势,寒门子弟即使能杀出重围,也难过吏部铨选那一关。

宇文士及轻声道:“过了铨选,外放一地,还是留在京中,到时候再说吧”

“谢过世叔。”

“选的是明经还是明算?”宇文士及笑道:“不意你居然精于算学。”

“咳咳,咳咳,是进士科。”

“什么?”宇文士及讶然回头,略一思索皱眉冷笑道:“李德武干的好事!”

“最后个补明算科的是陇西李氏子弟。”李善嘿然道:“倒也巧的很。”

宇文士及一听这话就明白了,李乾佑本人就是陇西李氏出身,李德武这是防着李乾佑插手呢。

“进士科,进士科……”宇文士及来回打着转,“若无捷才,某这里倒是有些旧诗,南阳当年也以诗文见长……呃,南阳擅骑射,诗文绝无柔媚之气。”

李善眼睛微微眯起,并没有接嘴。

“若以诗文扬名,要么投卷,要么……平康坊。”宇文士及笑道:“但清河一事,朝中多有异议,投卷只怕难入法眼……还不如去平康坊。”

李善毫无预兆的打了个嗝,这个真不行啊!

虽然一年过去了,但李白这个名字在平康坊还有颇多名气……特别是其惊鸿一现后的神秘消失,至今再无踪迹。

李白这个化名应该是有用处的,但自己决不能就这样现身……指望自己去平康坊不被人认出来?

绝不可能!

当日我为了打探消息,几乎将卖艺不卖身的南曲转了个遍,即使不论诗文,如此玉树临风的小郎君……一年光景,想必她们绝不会没有印象。

说不定会记一辈子呢!

“世叔,世叔!”李善咽了口唾沫,“母亲管束甚严,踏足花坊,只怕……”

宇文士及理解的点点头,这倒是,朱氏遭丈夫舍弃,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儿子身上……虽然说世家子弟纵意平康坊是常事,但李善的身份比较特殊。

李善补充道:“此外,即使扬名,最终中式,他日也难免事泄。”

这话一出,宇文士及却扬眉道:“如今你虽因清河一事遭非议,东宫、秦王都不愿招揽,正是以科举入仕的机会。”

“李德武一事不可能始终不为人所知,他日大白于天下,你如何自处?”

“若此次未能科举入仕,一旦事泄,此生再无望入仕。”

李善敏锐的察觉到宇文士及的心理活动……或者说这是宇文士及和凌敬之前的区别。

凌敬也愿意代笔,但却生怕他日事泄,使李善名望大跌。

而宇文士及却不在乎这些,他只想看到李善成功入仕,扬名天下,甚至位高权重……到那时候再去看李德武的下场。

很明显的映射。

“总而言之,要么平康坊,要么投卷。”宇文士及平静的说:“明日会有诗文送来,明年二月,一旦中式,某亲去长安县衙。”

顿了下,宇文士及继续说:“将那栋宅子过户到你名下。”

李善并不知道那栋宅子的来历,但之前宇文士及曾经提过一次,他隐隐猜到,应该是李德武的旧居。

而如今长安县衙内,主管房屋过户的就是县衙李德武。

“小侄当竭尽全力。”

目送宇文士及离去的身影,李善不禁微微摇头,他虽然感激对方的几次帮忙,但也知道,宇文士及这种心理状态很不稳定,说不定哪天就会莫名其妙的消失。

所以,李善从没有将秦王夫妇知晓内情一事告知宇文士及。

第两百零八章 接风(上) 穿越者能给时代带来什么变化?

最大的变化无非是刘黑闼提前兵败身死,太子李建成不仅没能捞到战功稳固权位,反而被扇得眼冒金星。

但李善其实并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变化……这是自己冒脖子放在刀口下的风险才换来的。

他更希望看到这样的变化。

汉时的分餐制已经渐渐没落,虽然如今高门大户还在用分餐制,但长安酒楼都已经换成合餐制的模式。

菜肴不再只是煮、烤、蒸,更能适应人类肠胃,改变人类菜谱的炒菜提前登上了历史舞台。

还有很多很多细节,这些细节在一年内渐渐蔓延开……从东山酒楼遍及整个长安。

凭借迥异于这个时代的装修风格、餐食风格,以及层出不穷的新式菜肴,如今的东山酒楼,已经成为长安东西两市,餐饮业的扛把子。

踏足此地的均高门大户子弟,更需要提前预约,不过十二月十六日,东山酒楼闭门谢客,专为李善接风洗尘。

“怀仁此去山东,劳苦功高,虽因尚未出仕,难得朝廷封赏,但日后必有公论。”最为年长的房遗直拾起酒盏,“诸位,共饮此酒,一贺怀仁平安归京,二贺怀仁大功于国,三提前贺怀仁高中。”

众人轰然响应,举杯一饮而尽。

最没正经的高履行笑着说:“前两贺理所应当,但第三贺……”

李善要考进士科的事已经在小一辈的圈子里流传开了,吟诗作文这等风雅事……李善之前一直竭力婉拒。

呃,主要是他不想去平康坊。

“未必未必。”长孙冲饮的急了,脸颊一片红,“当日设宴,怀仁兄那句,我醉欲眠君且去……”

房遗直当日不在场,听得眼睛一亮,“不如今日吟诵全文?”

李善放下筷子,笑道:“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房遗直品味良久,点头道:“隐士对坐,细饮慢酌,杯杯不停,直至大醉,尚念明朝素琴伴酒,真是好风采。”

“可惜是他人之作,不然怀仁兄倒是能用。”说话的是杜如晦的次子杜荷。

“难用难用。”王仁表笑着摇头,“进士科选诗赋,决计不会选这等诗文。”

李楷插嘴道:“怀仁虽未露诗才,但也有旧作。”

众人大为惊奇,每次拉李善去平康坊……呃,都说是去吟诗作赋,和其他没关系,但每次李善都是以不擅诗文拒绝,居然有旧作?

“是听马先生提及的。”李楷好笑的看着脸色微变的李善,“二八佳人体似酥,腰中仗剑斩愚夫,明里不见人头落,暗地使君骨髓枯!”

屋内安静了片刻,随后传出哄然大笑。

“这首劝诫诗……”房遗直笑的喘不过气来,“怀仁是在劝诫自身吗?”

高履行笑得都拿不稳酒盏,桌上满是酒迹,“昨日孝卿兄说……怀仁兄都被逼的取梯爬墙了!”

王仁表躲躲闪闪李善投来的发狠眼神,“贪恋美色,人之常事,但寡妇……”

好吧,李善从山东带了个小寡妇回来,被逼着爬墙……居然都知道了。谷

才十三岁的杜荷已经是平康坊常客了,笑着说:“怀仁兄,明日再送你两个侍妾……”

“不可不可!”高履行高呼道:“适才坐定,怀仁兄已言,今日之后,闭门谢客以备考,怎能乱其心境?”

“送不送无所谓,反正怀仁身边已是左拥右抱。”

杜荷年少,喝了几杯,有点把持不住,随口道:“怀仁兄还是收敛点好,他日婚事……”

“咳咳,咳咳。”

“咳咳……”

连续几声咳嗽声响起,长孙冲都拉了把杜荷的胳膊,一个月内,即使是京兆杜氏、韦氏也有意联姻,因为均知李善与陇西李氏的李客师、李乾佑以叔侄相称,都找到李客师头上了。

李客师有意等李善回京后商议,但清河一事传入长安后,之前那些世家纷纷缩手。

李善倒是不以为意,前世单身日子也挺好,更别说如今还有小蛮和周氏两朵解语花。

“今日多谢诸位设宴以待。”李善自斟一杯,一饮而尽,笑道:“只要不再提及取梯登墙事,但可随意。”

长孙冲起身行了一礼,“还要谢过怀仁兄援手淮阳王。”

“应有之义,与道玄兄一见如故,又是其命武卒护送南下……”李善嘴里应付,眯着眼看着长孙冲,在心里猜测这句道谢,是来自于长孙冲还是长孙无忌,再或者是李世民。

李楷在一旁轻声道:“殿下当年久驻太原,身边亲族唯独淮阳王一人。”

这是在解释,身为宗室子弟的李道玄不仅是秦王一脉,而且和李世民的私人关系非常好。

房遗直笑着问道:“听闻怀仁生擒吉利可汗独子欲谷设?”

“一时侥幸而已,那厮运道不好,正巧撞在铁板上。”李善叹道:“入贝州后,突厥不知从哪儿打探到消息,穷追不舍,还好道国公及时接应。”

李楷在一边用温和的口吻一一解释,去过馆陶的他当然知道那些细节,更从凌敬、马周等人嘴里听到了无数次乌鸦嘴的埋怨。

每次信誓旦旦,但每次都南辕北辙,听得众人连连发笑。

高履行好奇的问:“来的那突厥首领何人?”

“阿史那社尔,处罗可汗之子。”李楷解释道:“当日怀仁在万军阵前,镇定自若,请命上前,以欲谷设换回了淮阳王、薛长史等十余人。”

李善感激的看了眼李楷……还算厚道,没把我在万军阵前两次摔下马的丢脸事拿出来说。

“当日劝突厥北返,阿史那社尔言如今类东汉末年至三国时期……天下板荡,互相攻杀,以至于中原田地荒芜,人口锐减,虽司马一统天下,却难逃五胡之祸。”李善大致说起当日之事,“但实则不同,自东南末年至西晋,中原大战近百年,但前隋动荡,至刘黑闼兵败身死,未逾二十载。”

“不错,中原元气未失。”房遗直点头道:“稚圭言,怀仁以草原大寒为由劝退突厥,其中缘由?”

一个月前,张文瓘受李善之托急性入京,如今去了阳城父亲处。

武城张氏,和清河房氏乃是同乡世家,向来交好。

李善大笑道:“首在突厥近年频频饥荒,的确多有牛羊冻毙,其二在下言曾查阅京兆、关中、河东各地的地方志……”

“阿史那社尔哪里想得到,你全是在扯谎!”李楷笑骂道:“不过邢州粮仓、贝州大营均被焚毁,粮草不济,突厥北返已是定局。”

第两百零九章 接风(下) 长时间的闲聊中,房遗直频频问起山东战事的细节,他在秦王府子弟中年纪较长,父亲房玄龄虽地位不显,却是李世民最为信任的心腹,应邀而来显然不仅仅是为了给李善接风洗尘。

不过河北战事的细节,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哪些可以渲染,哪些需要一笔带过……李善早就和李楷对过台词了,而李楷赴河北是秘密进行,房玄龄知晓,但房遗直肯定是不知道的。

好一会儿后,房遗直叹道:“月余来,多有乡梓老人来信,家父赞怀仁之能,亦叹怀仁过刚。”

毫无疑问,这是在指清河县斩杀崔帛一事。

适才还吵吵嚷嚷的屋内登时安静下来,李善回京后,两日内遇到那么多故人,亲近如李楷、王仁表,位高如宇文士及,但这是第一次有人正面询问此事。

略一思索,李善正色道:“玄龄公所言甚是,过刚易折。”

“但若在下重历,还是会刀斩崔帛。”

屋内一片寂静,片刻后,房遗直饶有兴致的问:“还请怀仁细言之。”

“其一,看似道玄兄收复山东,已无战事,魏玄成巡视山东,于魏县外许诺,不问罪降卒,许其归乡,与家人团聚。”

“自此之后,多有逃兵擒头目来降,山东局势立稳。”

“方四郎家破人亡,崔帛身为望族子弟,夺其家产,掳掠其妻……更有甚者,方四郎上告,崔帛杀其妻灭口,此行令人发指。”

清河一事虽然已经传入京中,但其中细节自然是一笔带过,含含糊糊,主要是点出李善斩杀清河崔氏子弟的恶行。

在座众人都闻之变色,高履行喝道:“清河崔氏,天下望族,也太……太……”

门阀世家,总是要脸面的,高履行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就算想做些龌龊事,也要遮掩一二啊,这么直截了当的杀人夺产,也太不要脸了点。

门阀世家作为一个集体,肯定是要脸的。

但具体到各人,未必是要脸的。

“清河令崔虔与方四郎讲和……”李善嘴唇微启,好一会儿后才继续道:“但随后搜捕方四郎下狱,严刑拷打,直至……直至贝州数地民乱,经城兵变,邢州、冀州亦有不稳之像。”

房遗直紧紧皱眉,他发现自己从那些来信中得知的,和李善所说的,区别相当的大。

当时居然有民乱兵变?

“当时,淮阳王已经分兵往洛州、魏州、相州……”李善瞥了眼房遗直,“方四郎伤重不治,乱兵群情激奋,在下斩崔帛……”

房遗直不由自主的追问:“民乱兵变立定?”

李善微微颔首,“快马传讯,第二日即定。”

久久的沉默后,李善补充道:“在下当日未想那么多,只见方四郎如此境遇……怒火中烧……”

“刘黑闼两度席卷河北,唐军均先败后胜,若再起战事……”谷

李善突然斟了杯酒,一饮而尽,微有醉意,苦笑道:“虽人有贵贱之别,但终究是父生母养,历经二十载成人……”

“斩崔帛首级,自然得罪了清河崔氏……但目睹方四郎血肉模糊,在下不悔。”

大醉被抬上马车送回朱家沟的李善在心里想,不知道自己这番话能不能得个及格分?

当然了,房遗直是没有资格打分数的,李善想象中的考官是他的父亲,被后世称为最佳宰相的模板房玄龄。

已然入夜,房遗直轻手轻脚的走到书房门外,躬身问安。

老仆推开门,房遗直缓步入内,小心的关上门,低声将今日席间话简略明了的说了一遍,基本上都是平铺直叙,并不加上自己的评价。

房玄龄手中不停,仍在挥毫,一心两用。

“父亲,李怀仁所言,与清河乡人信中提及,区别甚大,也不知何为真,何为假。”

房玄龄在外人面前向来温文儒雅,在家中倒是摆出严父的姿态,嗤笑道:“魏县大捷,擒杀刘黑闼,收复山东,多有旧友来信,赞李善之能,赞李善仁义之名。”

“李善斩杀崔帛后,却频频来信,言此人残暴,如此自相矛盾……李怀仁此人,虽然尚未加冠,却很有些城府,难道不知道斩清河崔氏子弟的后果?”

房遗直小心翼翼的问:“如此说来,今日李怀仁所言,理应不假?”

房玄龄放下毛笔,叹息了一声,这件事秦王和几个麾下心腹谋士都是知情人,有人赞,有人贬,有人激言,有人沉默,态度不一。

“清河崔氏,天下望族,根深蒂固,枝深叶茂,但也难免出几个不肖子孙。”房玄龄摇摇头,“大郎,可记得尔祖父之言?”

房遗直一个激灵,挺直身躯,朗声道:“人皆因禄富,祖父独以官贫。所遗子孙,在于清白耳。”

“贝州多地民乱兵变,乱兵不敢攻城,在城外劫掠。”房玄龄轻笑道:“武城县外,数百贼兵袭庄,闻房氏祖宅,绕庄而走。”

清河房氏,祖籍在武城县,虽也是千年世家,在清河郡名声其实比崔氏要好得多,只是名气没有崔氏大而已。

这主要得益于房玄龄的父亲房彦谦,秉性耿直,为官清廉,名望极高,对族人约束极严……此次山东门阀世家大肆兼并良田,房氏族人完全没有参与。

房玄龄又提起笔,他得秦王指令,暗中修订律法,这事儿不能公开,只能在家中,随口道:“大郎,以你视之,李怀仁此人如何?”

“虽然年轻,但所学驳杂,以仁义为先,待人友善,为人谦逊。”房遗直不假思索的如此说,迟疑了会儿又小声说:“李怀仁真的不是陇西李氏子弟?其父祖辈……至今都未明言。”

房玄龄皱眉看着长子,目光中带着批驳,“待人友善?为人谦逊?”

“此子外圆而内方,看似温和,实则心有傲气。”

“更明晓时局,目光长运,善识人长短。”

房遗直默默听着父亲的长篇大论,已经从李善身上转到教导儿子了,但始终没有对后一句话做出回复。

第两百一十章 评价 其实,房玄龄已经隐隐猜到了几个可能性。

张文瓘急奔回京,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三人都对李善有着期盼,再到魏县大捷传来,三人齐齐在李世民面前举荐……如此人物,不可被东宫揽之。

但李世民不置可否,只露出个神秘的微笑……自那之后,房玄龄等三人默契的不再提起此事,甚至在秦王府内都不再提起李善这个名字。

房玄龄为此有过深思,李善显然有意投入秦王麾下,而秦王也显然有意招揽……但两边都始终没有挑明,再联系到李善那模糊不清的背景,房玄龄已经找到好几个可能,其中就包括了去年从岭南回归的李德武。

“李善其人,大郎有一句话倒是没说错。”房玄龄将话题转了回来,“此人以仁义为先。”

房遗直接口道:“稚圭提及数次,德谋为其扬名,李怀仁设伤兵营,使士气大振……”

“此为小道。”房玄龄叹道:“淮阳王下博大败,被生擒活捉,深恨原国公及……”

略微停顿了下,房遗直自然听得懂,李道玄恨史万宝,但应该更恨史万宝背后的太子李建成。

要不是李建成捣鬼,欲制衡秦王一脉,李道玄身为宗室子弟,史万宝敢顿足不前,让他陷入阵中?

“贝州民乱兵变,邢州、冀州均有不稳之像……淮阳王会立即出兵平乱吗?”房玄龄摇头道:“不会,他只会等着乱兵聚集起事,成了气候,才出兵平乱。”

房遗直脑子转了好几个弯才隐隐猜出其中的玄机,试探问:“东宫?”

房玄龄的沉默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这件事在秦王府内引起不小的震动,一方面被杀的是清河崔氏子弟,但李世民麾下并无清河崔、博陵崔子弟,众人震动主要还是因为崔帛的身份。

另一方面的震动来自于李世民麾下几位心腹幕僚。

长孙无忌大为惋惜,如果是他来操作,肯定选择置之不理,甚至暗地里推波助澜,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到事情闹的不可开交,谁都没办法压下去的时候,再使李道玄率军平乱,并且向罪魁祸首清河崔氏发难。

当然了,这一套操作模式,目标并不真的是清河崔氏,而是远在长安的东宫太子……为什么要对清河崔氏发难?

自然是因为受太子重托巡视山东的崔昊,呃,还要带上个太子洗马魏征。

到时候,铁定是一巴掌扇在李建成的脸上。

想亲征河北压制秦王,结果一直拖到……河北战事都打完了,刘黑闼脑袋都被砍了,你还没出兵!

费尽心思将安抚山东这块肥肉抢走……结果肥肉都在嘴里了,你居然都咽不到肚子里去。

无论如何,终归是清河崔氏惹出来的麻烦,终究是崔昊的锅,连带魏征都要背上这个责任。

只怕圣人李渊都会想……怎么就没看出来,老大这么废物呢?!

偏偏李建成有苦都说不出口……一方面魏征、崔帛是他点了名的,另一方面人家李道玄为什么这么干,自己也心里有数的很啊。

你先使了坏,还不让别人报复啊?

所以,长孙无忌才大为惋惜……这是个削弱太子威望的好机会,可惜李善不会用。

李建成被册封太子近六年了,虽然有个军功盖世的二弟,但他本人在朝中亦有威望,但这种威望主要来自于嫡长的地位,是这六年内慢慢积累的。

一个月前,因为拖延出兵,以至于威望大失……当然了,这和他请命出征之日,河北大捷战报恰巧传来,有很大的联系。

本来就不多的威望,如果再添一把火……

虽然房玄龄保持了沉默,但他是持有反对意见的,一方面在于他本人出自清河房氏,不希望乡梓在终于平定战乱之后再起波澜。

另一方面房玄龄考虑,将夺嫡之争的范围尽量控制在朝中,不使这种相争传到地方上……毕竟前车之鉴摆在那了,就因为东宫、秦王夺嫡,以至于下博大败。

房玄龄很确定,李善不会投向太子,一方面在于他自己的观察,另一方面也来自于秦王在幕僚面前显示出的绝对信心。

所以,房玄龄才感慨李善的确以仁义为先,斩杀崔帛,立平民乱兵变,将几乎所有的目光都引在自身上。

最关键的是,没有让夺嫡影响到大战后的山东,使得魏征能顺利的安抚地方……反正这块肉,秦王府也是能分润的。

和秦王府同僚不同,房玄龄就是贝州本地人,消息渠道比李世民都要多,早就弄清了事件来龙去脉以及细节。

房玄龄很清楚,李善原本也不愿意大动干戈,直到方四郎被搜捕下狱,重伤而死。

这是个能明晓利弊得失的少年郎,刚刚名声大噪,甚至山东门阀世家有联姻之意,却力斩崔帛……房玄龄在心里想,到底是因为他的血气上涌,还是因为他的顾全大局呢?

呃,这个问题其实不止房玄龄一个人在思索,已经知晓李善身世的凌敬就评价他这一招有点天马行空……得罪了清河崔氏,却辗转维护了东宫,更因为顾全大局不会引火烧身。

至于秦王嘛,给他送的厚礼已经够多了,而且还没送完呢……呃,这份礼就是还没正式送出手的山东名士凌敬。

房遗直犹犹豫豫的说:“席间提到此事,怀仁突然言,淮阳王分兵魏州、洛州、相州……”

“他自然看得出来……”房玄龄低低呢喃了几句,手中笔舔了舔砚台,却发现墨汁已枯。

房遗直拿起墨锭缓缓研磨,想了想笑道:“今日方知,李怀仁明年试进士科。”

“进士科?”

“嗯,据说回京吃了,明经科、明算科都满额了。”

“还是他自己将算盘传开的……”房玄龄笑道:“李善亦有诗才?”

房遗直将今日席间的那两首诗吟诵了遍,“据说后一首非他之作。”

“再说吧。”房玄龄挥手让长子退下,心想科举乃吏部之权,吏部尚书封德彝曾任天策府司马,但态度有点晦暗不明,今年铨选……基本上只挑门阀世家子弟。

正要落笔,房玄龄突然无来由的想起第一次听到李善名字的场景,那是在文学馆中,那日还有个少年郎也频遭好评。

也是姓李,李什么来的?

对了,李白。

第二百一十一章 村内纷争(上) 天气愈发冷了,李善有点怀疑自己对阿史那社尔那番话不是胡扯,真的是一年冷过一年,去年明明没这么冷的。

裹着厚重皮袄的李善呆坐在椅子上,搬着手指算,小冰河时期,记得封建时代之前有一次,不知道是商还是周,东汉末年到三国西晋肯定是一次,唐末五代是一次,明末是一次,好像一共就这四次……

不过史书上也说的很清楚,突厥败亡,是有天气原因的,草原寒冷,牛羊马匹冻毙,大面积饥荒,再加上唐军精骑在大雪天的突袭……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李善突然想起了这句诗,好像是唐中期的边塞诗,如果这一世苏定方还有这番经历,这首诗倒是能用得上的。

这几日,李善看似在温习,实则脑子里在盘算三件事。

其一,怎么赚钱。

其二,天太冷了!

其三,到底用什么诗?!

翻了翻手边的诗集,李善随手丢开,这个时代还没有雕版印刷术,公开的诗集出版几乎没有,他想搜集诗集,来判断脑海中的存货到底有没有出现……难度有点大。

不过也不是没有收获,李善从房遗直送来的一本诗集中发现,“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是五代南梁琅琊王氏族人王籍的作品。

啧啧,好险啊!

外面闹哄哄的一片,李善精神一阵,将皮袄裹了裹,带着小蛮就往前面去了,温习……真的没必要,填空题基本都有把握,释义大都也凑合的过去。

房遗直、宇文士及都说过,进士科……主要就是看你杂项,也就是诗文的水平。

大门右侧,原本的炊房已经完全变了个样,二十多人正在旁观两个妇人正在烧火做饭。

呃,主要看的不是做饭,而是两个妇人正在使用的土灶。

这是李善画了图纸,又详细解释,从村中找了两个泥瓦匠,正好齐老六也能帮把手。

李善早就不耐烦这个时代的灶台了,太简陋,而且不通风,没有烟囱,太不习惯,之前没什么时间,而且上半年村中忙着农活,人手也不足,这时候倒是有空,而且人手也够。

这种土灶,李善用了很多年,从五六岁开始就要蹲在后面烧火,太熟悉了,甚至还曾经亲眼看村中匠人砌起来,很快就弄出个差不多的。

只是前世有砖头,这一世……李善琢磨要不要弄个砖厂,那玩意销路肯定不错,也有一定的技术难度。

前天灶台就搭好了,今天才能用,李善试过,之前王仁表送来的几个铁锅都刚好能嵌进去,手艺还真不错。

朱玮好奇的看着土灶,“大郎居然连这都懂……”

“略懂略懂。”李善打了个哈哈,“下面烧柴火,一个灶台一个柴火堆。”

“烟气从这通道上去?”

“嗯,烟囱飘上去,炊房清爽多了。”

“下面为什么两层?”

李善笑道:“上面一层烧柴火,不用了就把炭火往前推,掉到下面一层,再弄出来,正好做个炭盆,用来取暖。”

“倒是设计精巧的很。”马周啧啧两声,“不过得用好铁打制的铁锅。”

一个妇人正在用一个长长的钩子将炭火推到下面,再用一个小巧的铲子将炭火铲到盆中,李善蹲下来烤着火,心想今晚总算要暖和点了。

前世就是这样,每到冬天,爷爷就是用晚上做饭留下的炭火取暖,小小屋子,温暖如春,自己趴在简陋的桌子前做作业……

原本李善是准备直接用煤炭取暖,因为这个时代木炭……挺贵的,李善如今钱这方面有点捉襟见肘,实在用不起。

关中,本就是全国煤炭最集中的地方,李善还特地打听过,巨鹿魏氏的魏收……魏征的族叔,编纂的《魏书》中提到过,关中土燃,无火而烟气大起,方数十里,月余不灭。

典型的地下煤炭自燃啊。

李善还准备就做这一行了,但想想就作罢,在后世玩这一行都需要密集资金、人力资源,朱家沟实在玩不起这一行,而且如果召集人手过多,来个几千上万人都不算多,说不定哪天一个黑锅就砸下来了。

而且煤炭取暖,好像会二氧化碳中毒,自己倒是不怕,就怕其他人出事,但用木炭取暖是符合这个时代普遍认知的,从土灶下层扫出炭火,烧饭取暖两不误。

而且土灶上李善还特地让人做了个小小的口子,让齐老六打了个小巧的铁壶装进去,烧饭的时候顺带能煮一壶水。

“七伯,今儿就特地来看这灶台?”李善有点奇怪,“待会儿让齐老六他们过去就是。”

“进去说吧。”朱玮叹了口气,将闲散人等都赶走,只带着五六人进了正堂。

正堂比较通风……李善这几日都不肯来,让人将门关上,端了几个炭盆进来,还让人将沙发搬来,才缩着手坐下。

“咳咳,咳咳。”

听见小蛮的咳嗽声,李善转头看去,一个中年汉子在廊下和墨香说着什么,这小妮子平日里侍候母亲,这会儿怎么跑到前院来了?

“那是雷敬,八月定居,是墨香的舅父。”朱玮低声说:“此人有些勇力,但性情圆滑,当时定居的大都是他劝下来的。”

李善一听就明白了,只怕是因为墨香当日在自己身边服侍,雷敬才选择定居……当然,更是因为没有更好的选择。

果然才寒暄了几句,墨香就端着水壶进来,给每人倒了杯热水,然后站在沙发后和小蛮并排。

李善有些惊愕,但视线在对面扫了扫,隐约猜到了什么。

除了马周之外,其他几个人都是村中各类人的代表,朱玮、朱八代表着的是朱家沟老人,雷敬代表的是去年七八月份留下来的难民,王伏宝的侄儿王君昊代表的是苏定方、凌敬那伙人,而齐老六代表的是那几十个降卒。

听着对面七嘴八舌说了一阵,李善突然笑道:“齐老六,后悔了吧?”

“早跟你说过,跟着某来长安,顶多是饿不死,想飞黄腾达,那是白日做梦呢!”

“如今看到朱家沟太寒酸,太落魄,还不后悔?”

适才和朱八争论的齐老六霍然起身,面红耳赤道:“郎君此言太过伤人!”

“我等感郎君大恩,自愿相随,别说是吃糠咽土,就是为郎君而死,亦不后退半步!”

“那今日还争什么呢?”李善叹道:“所谓不争是争,争是不争,夫唯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

对面几人听得稀里糊涂,马周笑骂道:“齐老六,你们本无功劳,还害的怀仁如今难入长安城,与他人相争,本就是落了下乘……但既然随怀仁定居此地,投入门下,怀仁如何会弃之不管呢?”

李善有点烦心,斜斜瞥了眼朱玮,这些狗屁倒灶的破事也捅到我面前来!

难道不知道我这段时间要专心温习备考吗?

第二百一十二章 村内纷争(下) 类似的苗头已经出来好几日了,小蛮都提过两次,只是李善想等着过完年再折腾这些事,好吧,闹的都等不及过年了。

说到底,原因很简单,朱家沟原本人口不多,田地贫瘠,主要是以朱氏族人为村民,在过去的一年内,因为李善的出现,朱家沟已经大变样了。

这种变化不仅仅存在村中房屋的改建、引水渠的出现,而在于村民的钱袋子的变化,以及朱玮这几个月来在泾河对岸购买的大片良田。

现在,突然先后几股人马迁居此地,不可避免的会出现某些摩擦,而且是利益方面的摩擦。

东山寺的买卖收益,一部分归入李家,一部分归入公账,剩下的发放村民工钱后,均分给村中各户。

现在这么多外来者,朱氏族人难免担忧,而齐老六投入李善门下,但觉得李家怕是养不了这么多青壮,所以想掺和到东山寺买卖中。

这是朱玮的儿子,如今主管东山寺买卖的朱奇的说法。

齐老六脸都黑了,他只是想和兄弟们出把力气,换份工钱而已,脑子进水了才会琢磨鸠占鹊巢。

相对来说,李善更相信齐老六的说法,初来乍到就琢磨插手,这不是一般的蠢货干得出来的。

但无论从哪个立场出发,李善都不会站在齐老六这边,只嗤笑道:“觉得李家养不起你们?”

朱奇咳嗽两声,“说到底,东山寺那边也是大郎的产业,若是收回去,也在情理之中。”

李善瞥了眼朱玮,难怪你要捅到我面前来,感情你儿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

话说的倒是好听,但朱家沟村民已经吃了东山寺红利一年多了,不说每个都吃的膘肥体壮,但至少如朱奇这样的头目肯定是吃的一身的肥膘。

老话说死了的,斗米恩升米仇啊!

如今,朱奇难以接受李善可能将买卖换个人来管辖,甚至不肯让齐老六、王君昊、雷敬等人掺和到东山寺买卖中。

朱玮倒是没听出儿子的言外之意,反而附和道:“大郎,东山寺那边,让齐老六他们去帮忙也……”

话还没说完,李善伸手示意住嘴,似笑非笑的说:“七伯这话可不能乱说,朱三哥会不高兴的……”

朱玮一愣,回头看了眼朱奇……李善最早倒是称呼一声朱三哥,但朱玮坚决让其改口为朱三或朱奇。

朱玮还真不知道儿子朱奇的想法,他都盘算着等李善封爵,将整个朱家沟投入门下……一旦入门下,东山寺买卖都是李家的。

瞥了眼有点不知所措的朱奇,李善快刀斩乱麻,看向王君昊,“你们作甚?”

王君昊是河北大将王伏宝的侄儿,上阵搏杀是把好手,但嘴巴不太灵光,支支吾吾说:“某听……听旁人提起,开春前……村中分田。”

朱八咳嗽两声,附在李善耳边低声解释了几句。

原来王君昊、雷敬是为了泾河对岸那片良田的归属,那是去年盗匪来袭之后,朱玮用村中公账的钱买下的,原本就是盗匪头目的家产。

名义上是公账,实际上是最早朱氏、李善许诺出去的分子,这也是朱氏在儿子出征前,许诺护卫良田的缘由。

这片良田规模不算小,朱玮劝难民定居,就是以分田为诱饵的,约定租赁给难民耕作,每年归还一定份额。

这些难民都是无家可归的,如今有了落脚地,还能耕作得食,自然是喜出望外,而王君昊、齐老六这些人来到朱家沟后,朱玮有意分出一部分田地给新人。

李善忍不住回头打量了下墨香,雷敬来找外甥女,怕是想吹吹枕头风呢。

屋内一片寂静,马周饶有兴致的靠在椅子上,想看李善如何处置。

其实想解决这件事,非常的容易……李善直接将东山寺的买卖收回来就行,但这也意味着和朱家沟大部分村民起隙。

虽然可以用种种手段,比如依旧分红,发放工钱……但只要有新人加入,老人心中必定是有疙瘩的。

但如果不收回来,朱奇的例子已经摆在这了,斗米恩升米仇。谷

而齐老六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玩心思,朱奇远不是其对手。

李善冷漠的视线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看来诸位是觉得某好欺负啊……”

“山东战事,尸山血海,某都能闯过来……”

“却要某为区区小事费神!”

马周清晰的看见,有细小的汗珠在朱奇的额头上泌出。

“齐老六!”

随着李善一声断喝,齐老六拜倒在地,“均听郎君吩咐。”

李善冷笑道:“若是想回河北,某赠盘缠十贯,仁至义尽。”

“小人不敢。”齐老六磕了个头,“无论何事,均听郎君吩咐。”

“这种话说一遍还行,多说几次……还有人信吗?”李善哼了声,“就知道玩这些小把戏……滚回去等消息。”

齐老六立即起身,后退几步,眼角余光扫了扫朱奇,转身出了正堂……他其实压根就是来告状的。

李善看向王君昊,“你来这儿,凌伯、苏兄可知?”

“……”

“七伯当日许诺分田,一应旧例,无需去管苏兄那边。”

简单几句话将王君昊、雷敬打发走,又将小蛮、墨香打发去后院,正堂内只留下朱玮父子、朱八、马周。

李善看向朱玮,“苏兄来投,乃是应某所邀,齐老六诸人投入李家门下,自然和东山寺无关。”

“东山寺、东山酒楼买卖,村民得利颇多,但总归是李家的买卖。”朱玮眉头紧锁,“分田一事我来做主,必然不起纠纷,东山寺那边还是大郎来安排。”

轻轻的叹息声响起,李善起身踱了几步,脸上又挂上温和的笑容,“朱三哥以为如何?”

“……”朱奇笼在袖子李的手在发颤。

“罢了,这等小事……”李善看了眼朱奇,神色微动,摇头道:“罢了,东山寺那边照旧,不足之处,某来料理。”

丢下这句话,李善笑着和朱玮寒暄起来,说定明日让齐老六带着人过去也垒个土灶。

目送这对父子离去的背影,李善眼中透着幽光,只怕不仅仅是斗米恩升米仇。

一旁的马周打了个哈欠,“听闻朱老三前两个月阔绰的很呢。”

李善没吭声……马周倒是眼光毒辣,已经看出了问题所在。

为什么朱奇不让齐老六等人掺和东山寺的买卖?

很可能是因为朱奇贪了不少钱……前两个月,河北大战,外人不知,但朱奇很可能是从其父朱玮那儿得知,李善八成是死于河北乱军之中。

如果李善死了,东山寺买卖……除了主管的朱奇,还能落到谁的手中呢?

李善突然飞起一脚,将一个胡凳踢开,满心的烦闷,马上就过年了,这都是什么破事!

“如何处置?”马周懒洋洋的说:“七伯对你不薄……”

“自然要顾上七伯的颜面。”李善冷笑道:“拎两只鸡出来杀杀就是!”

第二百一十三章 吃饱了撑着了?! 李善的想法很简单,在自己生死未卜的时候,有胆子贪污东山寺利润的绝不仅仅只是朱奇一人。

考虑到朱玮,只要将钱补上,李善可以放过朱奇,找其他人麻烦,杀鸡儆猴。

但让李善没想到的是,朱玮当天晚上就问出了实情,手持藤条将儿子抽的遍体鳞伤。

第二日,朱氏、李善听得消息,立即登门。

李善脚步飞快,敲开了门,一把抓住朱玮的胳膊,“七伯,外人尚不知晓吧?”

“今日聚众……”

“七伯是要将小侄驱逐出村吗?”

朱玮对这句话嗤之以鼻,“大郎对朱家沟多有恩情,何人敢……”

“难道朱家沟对某无恩情吗?”李善打断道:“若是朱三被众人鄙夷,小侄还有何脸面留在此地?”

无论如何,当日朱氏携子北上长安,是得朱家沟接纳,而李善远去河北,朱玮又遣派三十青壮充为亲卫。

当然了,在朱玮以及很多村民看来,李善在朱家沟救活朱石头,拿出秘方,保住了东山寺,有指挥青壮全歼来犯的盗匪。

互相有恩,早就分不清了。

朱玮沉默了会儿,看着一旁的朱氏,“但此事已然如此……”

朱氏低声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但不可一概而论……让大郎处置吧。”

自曾祖父一代,就是朱家的亲卫家将出身,一直持续到朱玮这一代,对朱氏、李善毕恭毕敬,但朱奇这一代人,不知晓内情,对朱氏、李善的态度,虽然从排斥到接纳,再到亲厚,但主要还是得益于东山寺买卖给村民带来的好处。

在朱玮看来,儿子这是在作死,在早就不见昔日荣光的朱氏看来,情有可原,而在李善看来……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商业行为了。

李善折腾出豆制品已经一年多了,村中很多人都知道工艺,到现在都没人跳出去单干,已经算是仁义了。

弄出豆制品,李善本就是想赚第一桶金,从没想着以此发家。

掀开帘子,看了眼趴在床上的朱奇,再看看边上的朱玮和朱氏,李善坦然直言,“其实若是某战死在山东,东山寺买卖自然是朱氏一族接手,而你是七伯之子,理应统总。”

“绝无可能!”朱玮低喝道:“若是大郎……东山寺买卖亦是朱娘子处置!”

“东山寺买卖能获利颇丰,主要还是因为东山酒楼。”

“东西两市,酒肆林立,东山就酒楼何能独树一帜,揽尽风头?”

“仅仅靠东山寺那些豆制品吗?”

朱玮冷笑道:“那是因为有陇西李氏、太原王氏子弟,你有资格与他们并肩?”

朱奇常年经商,但不过是个货郎,见识浅薄,但朱玮太清楚这里面的关节了,没有李楷、王仁表的庇护,东山酒楼早就灰飞烟灭。

如果李善真的战死在山东,如果李楷、王仁表不念旧情,自然是要甩开朱家沟的,如果念旧情……更惨,怎么可能容忍朱奇夺走产业。

当然了,朱玮更清楚,别说李楷、王仁表了,老主人的大郎君还在长安城呢。

朱玮昨夜发狠抽儿子,一是因为品行,二是因为太蠢。

“七伯,都说了小侄来处置。”李善将朱玮摁在座位上,笑道:“为了区区小事,朱三和齐老六居然拳脚相向,实在是……”

听到这没头没尾的话,趴着的朱奇忍不住抬头看了眼。

“齐老六那边某来处置,朱三这边……七伯下手也太狠了,就这么算了吧。”李善笑盈盈道:“这段时日,朱三要养伤,东山寺那边让朱石头、朱五帮衬。”

朱氏微微颔首,既将事情含糊过去,但也让朱奇卸任,让已经投入李家门下的亲卫朱石头和朱玮的次子朱五来统总,力度分寸都把握的很好。

朱玮惭愧的行了一礼,“多谢朱娘子,多谢大郎。”

朱奇也明白过来了,昨夜父亲可是说过,今日要叫齐族中老人,齐议此事的,一旦如此,朱奇在族内可以说是没什么立足之地了。

“一共两百三十七贯。”朱玮闷闷道:“容几日就送去。”

“入公账吧。”朱氏摇头道。

“罢了,就拿这笔钱,给村中每户换个灶台吧。”李善笑道:“此事就此作罢,日后谁都不提。”

朱玮狠狠瞪了眼儿子,将朱氏、李善送出门。

朱氏往左回家,而李善却往右走。

“大郎,这是要去哪儿?”

“七伯别管,小侄还有些许事。”李善笑容中带着丝阴冷,往前走了一段,一脚踢开一栋宅子的大门,“齐老六,滚出来!”

还没起床的齐老六匆匆忙忙的裹了件衣服跑出来,“郎君有何吩咐?”

李善摸了摸两个小男孩的脑袋,“怎么这么瘦?”

“是水土不服吗?”

“这几日吃得饱吗?”

跟着齐老六投入李善门下的一共四十余人,大部分都是光棍,但也有些已经成家的,其中有六七个孩子。

头发枯黄,身材瘦削的男孩挺着胸膛说:“郎君,吃得饱呢。”

李善走进屋子,看了眼桌上的几只碗,都是浅浅一层粥,不禁微微皱眉。

一个身材粗壮的汉子瓮声瓮气的说:“朱八去说过两次,拨粮的是族老七伯的儿子……那厮说都是定量!”

“狗屁,苏校尉那边就比这儿多得多!”

李善瞄了眼齐老六,眉头挑了挑,显然这就是原因。

虽然不知道细节,但李善差不多猜得到,肯定是朱奇那厮拨粮米有所偏颇,之后齐老六忍了下来,不知道从哪儿发现了问题,以掺和东山寺买卖为由发难,捅了朱奇一刀。

如果昨天李善没发现其中的问题,八成齐老六还有后招。

李善实在是不想管这些破事,外面勾心斗角也就罢了,在村子里还要这么费心思……日子还过不过了?

“明日起,朱石头和朱五主管东山寺诸事,拨粮必定充足。”李善扬声道:“每户人家,十岁以下,不论男女,均补一份口粮。”

“多谢郎君!”

“多谢郎君。”

李善摆手让拜倒的诸人起身,笑道:“不过昨日,齐老六为些琐事,与朱三殴斗……你个憨货是厮杀汉,他哪里打得过你,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齐老六嘿嘿一笑,他当然听得懂这句话,八成朱奇是被抽了顿。

但其实齐老六没听懂,李善扬手让门外等着的范十一等人进来,指了指齐老六,“一视同仁,杖二十!”

范十一带着三四个人将齐老六放翻,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操起棍子就要动手。

李善冷笑着在心里想,让你再玩这些小花招……明明可以私下说清楚的,非要闹这么一出,吃饱了撑着了?!

第两百一十四章 向心力 “闲的没事干了?”

“初来乍到,不老老实实待着,跟着那帮人厮混,生怕他们卖不了你?”

“你倒是和你叔父一个样,都是直性子,难道忘了前车之鉴?!”

苏宅里,苏母和凌敬在上首位坐着,前者眉头微蹙,后者劈头盖脸将王君昊骂了个狗血喷头。

虽然不太清楚其间缘由,但这两日,先传出朱奇和齐老六殴斗,前者受伤卧床,后者被杖二十的消息,之后朱奇被撤了管事,由朱石头和朱五接受,一头雾水的凌敬随便问了问,立即发现了其中的玄机。

凌敬懒得管这种狗屁倒灶的破事,但对于王君昊一起登门非常恼火……这是在被人当枪使呢。

王君昊委屈的嘀咕,“凌伯,小侄只是去问问……好些人只会耕作,又没投在李家门下,总不能坐吃山空吧。”

“狗屁!”凌敬恨得起身踹了王君昊一脚,“你和齐老六、雷敬一个样?”

“雷敬是难民,而且还被盗匪裹挟攻打朱家沟,齐老六是刘黑闼旧部……而你和定方多次上阵,护卫怀仁,虽受其大恩,但也有功在身!”

“齐老六、雷敬以后如何,管我等何事?”

“难道李怀仁还会亏待了我等?”

苏母叹道:“君昊,日后少和那些人来往,油滑的很。”

“齐老六那厮不仅油滑,而且是奸猾,用怀仁的话说,把你卖了,你还在替他数钱!”凌敬骂道:“他无寸功在身,又受怀仁大恩,迁居来此,受朱氏族人苛待,却不肯直接登门相告,而是辗转找了个油头……还将你带上!”

一旁默默听着的苏定方轻声道:“听怀仁提过,母子北上定居此处,朱家沟族人多有相助。”

“不仅是相助,而是有上下尊卑之别,当然,年轻一代多半不知内情……”凌敬来回踱了几步,“若是前日君昊不在场,怀仁处置起来可能就方便多了。”

“那齐老六……”王君昊听得懵懵懂懂,但也听出来了,自己是被齐老六骗了。

“他不是被杖二十了吗?”凌敬嗤笑道:“若是怀仁卖了他,他只怕还在替怀仁数钱呢。”

呃,凌敬可能是无心,但王君昊听得都脸红……这个形容你好像刚刚用过?

看了眼苏定方,凌敬挥袖道:“甭担心了,怀仁心思缜密,所虑多为军国大事,这等区区小事,不过问则以,如今处置,自然妥当。”

“他不是放出话了嘛,全村上下,每户十岁以下孩童,均多一份口粮……应该都是李家提供的。”

将王君昊赶出去,凌敬和苏母寒暄了几句,再过三日就是周氏过门,正月里不宜行礼……李善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了。

虽然是纳妾,但也有一定之规……一方面是李善不想太亏待周氏这个小寡妇,另一方面是因为朱氏、朱玮和李善都考虑到周氏的身份,毕竟曾经是苏定方的义母,如今又被苏母收为义女。

之后凌敬和苏定方出了门,走了几步就到了李家宅院外,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叽叽喳喳的声音,还有尖锐的女声,以及马周的嬉笑,李善的笑骂。

门房老范打开门,凌敬刚进门,一只大白鹅昂昂昂叫着就扑上来了,还好苏定方一脚将其踢开。谷

放眼望去,十几只鸡鸭鹅在院子里窜来窜去,墨香捧着一个盆站在当中,李善取出一把把麦麸在喂食,马周站在一边看热闹,躲在一旁的小蛮突然被窜来的两只兔子吓得一边尖叫一边躲避。

其实李善先决定留下部分难民定居,之后又从河北带了两百多人回来,不论朱玮等族老,以及朱石头、朱八等亲卫,还是有部分朱家沟村民心中不满。

昨日事发,李善很快反应过来其中的根源,所以才会宣布李家给村中孩童补贴口粮,这个消息一放出去,村民们无不振奋……想想也是,这等于是凭白而来的。

不过这也是李善早就想做的事,村中孩童往往是头发枯黄,身材瘦削,东山寺的那些小沙弥大都是因为养不活才送上去的。

至于那些难民,在背井离乡都没放弃,自然对孩童非常重视。

简而言之一句话,李善出了钱,也买了村民的心,李家在村中的向心力有一个***。

昨日李善已经让亲卫将口粮发下去了,然后今日村民们都展现了最质朴的表现,纷纷拎来了鸡鸭鹅这些家畜,甚至朱石头等几个猎户不知道从哪儿套来了几只兔子,几只野鸡。

至于院子里变成这样……呃,主要是李善想回温下童年的美好记忆,结果小蛮被吓得花容失色。

李善在心里琢磨过小蛮,差不多能肯定是罪官之后……其实教坊司的女子,基本都是这个出身。

不过朱玮曾经提过,尽可放心,李善有过模模糊糊的猜测方向。

“凌伯来了,待会儿抓几只带走!”马周笑着打了个招呼,“待会儿就在这儿用饭,怀仁说什么铁锅炖大鹅……炊房正在炖着呢!”

“怀仁在馆陶时候就提过,说是在岭南学了不少菜式?”凌敬也笑了。

李善翻了个白眼,其他菜式也就罢了,铁锅炖大鹅……在岭南真的学不到啊。

正在聊着呢,炊房里钻出个年轻人,嚷嚷道:“大郎,软了软了,能吃了吧?”

“急什么……把火熄了,炭火别扫下去,再闷一会儿更入味。”李善咽了口唾沫,他托了李楷、王仁表弄来不少药材……呃,其实就是后世的调料品,什么花椒、大料、姜片,还放了点黄酒。

“对了,这是朱纳。”李善介绍了句,吆喝道:“七伯还在后院,去叫他来吧,马周,去请苏伯母过来,今天这桌菜几个人未必吃的完呢。”

苏定方一边道谢一边瞥了眼往后跑的朱纳,后者是朱玮的次子,昨日接手东山寺诸事。

马周嘀嘀咕咕什么没大没小,谁是老师谁是徒弟……但还是乖乖的出了门。

“辩机,又偷吃啊!”李善从炊房里领出个小和尚,嘴边油光发亮,腮帮子还在一动一动。

前几天小和尚一直在山上,李善昨儿特地去接下来……结果正巧有女眷来上香,小和尚盯着个侍女简直就是垂涎欲滴,被人家狠狠瞪了几眼都舍不得转头,最后被骂了好几句。

李善笑得直打跌,正巧小和尚父母祖父祖母早就没了,所以不肯还俗,所以就给他取了“辩机”这个法号。

唐初比较有名气的和尚,李善就知道这两个,总不能叫玄奘吧,人家不管怎么说历史上也是过了女儿国的呢。

倒是辩机……李善大致算了算年岁,也不知道那位高阳公主出生了没有,反正李善曾经问过长孙冲、李道玄,如今秦王有五女,呃,他主要是想知道,那位长乐公主出生没有。

第两百一十五章 要赚钱了啊(上) 中午这一顿饭,所谓的铁锅炖大鹅,真的将铁锅给抬进来了,差不多十个人,吃的肚子都撑了,最后还是没吃完。

朱奇还想着将这道菜弄到东山酒楼里去,脑子比他哥好使多了。

其实这个时代肉食相对来说比较少,牛肉基本是吃不到的,猪肉上不了台面,羊肉又太贵,鱼肉只能吃生鱼片,红烧、炖汤都是需要油的,而且没有适合的调料,压不住腥味。

反倒是鸡鸭肉比较常见,而这份铁锅炖大鹅,李善是调试了好几次材料才成功的。

酒足饭饱,众人都散去,朱玮留下了凌敬和马周,笑着说:“午后定方要巡视村外哨探,还请凌先生和马先生暂留。”

后院那边朱氏也送走了苏母,转入侧屋,看到儿子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还捏着牙签剔牙的模样就一皱眉。

“母亲,母亲。”李善赶紧丢开牙签,赔笑道:“都是自家人,放浪形骸也……”

凌敬嗤笑道:“人前人后,宛如两人,这是君子所为?”

马周看了眼一本正经的李善,小声提醒,“说的不是人后,而是人前。”

李善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凌敬这老头是在嘲讽自己在人前装模作样呢,老王八犊子!

朱玮咳嗽两声,“凌先生迁居长安,朱家沟有幸,待得明年开春,便要起宅子……”

之前雷敬那批难民大都已经新建了宅子,事实上这半年来,整个朱家沟很多人家都新建了宅子,再不济也翻新了一遍,只不过难民的宅子都比较简陋,凌敬这一批人要建新宅,肯定不会如此。

“其他人也就罢了,苏家无需变动,毕竟就母子两人,凌家在原地扩建即可。”凌敬显然已经考虑过,“李宅乃是村西头,再往西两百步是日潭,其间还能再建宅子,均让怀仁身边亲卫居住。”

“如朱八、朱石头、赵大都迁居去日潭边,即使不全家迁居,但亲卫本人必须迁居。”

“余者在村东头往外扩建,道路略微修整。”

“齐六、范十一、王君昊身边均有人手,全都打散混居。”

凌敬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取出一张图纸,李善瞄了眼笑道:“必定是八昊绘制而成!”

马周在一旁忍笑,八昊是凌敬才六岁的孙子……不就是前几日凌敬骂你那笔字如幼童涂鸦嘛。

凌敬懒得搭理这两货,慢条斯理的将布局说了一遍,朱玮神色微变,他是老兵出身,很快发现,这布局几乎是将朱家沟改建成一处要塞。

不多的两个出口被十几处宅子隐隐钳制,村西头的李家宅院几乎被重重包围。

南边的大片良田需要挖掘一条不能太浅,也不能太狭窄的河道,虽然并不长,但工程量不算小。

朱玮咂咂嘴,“有此必要吗?”

“在座的都是自己人……”凌敬瞥了眼李善,“不可不防。”

在凌敬看来,只要有可能,李德武会尝试用各种办法让自己这个长子消失,暗遣刺客,或乘乱引贼匪来袭,都有可能,更何况,突厥对河东、关中的威胁一直存在。

朱玮默默点头,迟疑道:“挖掘河道,新建宅子,只怕公账上钱不够。”

凌敬微微摇头,“范十一、齐六、朱石头、朱八等人均投入怀仁门下,新宅花费理应是李家承担,挖掘河道倒是可以从公账拨钱。”谷

“只怕两边加起来也不够……”朱玮苦笑解释了几句。

这半年来,东山寺、东山酒楼利润丰厚,但一方面朱玮在泾河对岸大肆购买良田,花费颇多,李家也在购买良田,朱氏要兑现之前对亲卫的诺言,另一方面公账上的钱不停用以收购粮米,秘藏于东山寺内库。

总而言之,只是新建宅子,勉强还能支撑,但如果还要平整道路,挖掘河道,那是决计不够的。

凌敬面无表情的听完,转头看向李善,“尚在馆陶时,你自称有陶朱之术。”

现在用得上我了?

李善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笑道:“此事易耳!”

察觉到朱氏不悦的视线,李善赶紧换了个坐姿,“新建宅子……其实也不用那么麻烦,不知七伯可能找得到烧制青砖的工匠?”

“青砖?”朱玮瞪大了眼睛,“烧制青砖,花费颇巨,而且旷日持久!”

在唐朝,下层民众的宅子主要是以木材、石头为主要建筑材料,稍好一点的青砖都用于达官贵人,顶级的青砖、沉香木都用以宫中,即使是最普通的泥砖也不是普通人用的。

说到底一句话,砖石结构的建筑在这个时代主要流行于上层以及佛塔、寺庙。

但在后世,很多村子都有砖窑、砖厂,特别是在九十年代,李善前世一到暑假就去砖厂打工,不敢说弄出多高质量的砖头,但普通的能建房屋的,应该不难。

当然了,这一世,没有标准化的砖厂,只能用砖窑……这就需要朱玮帮忙了。

听李善略为解释了两句,凌敬简直了,早在山东就知道你所学驳杂,来了朱家沟才知晓,你还真没吹牛,东山酒楼已经是大名鼎鼎,没想到连烧砖都懂?

你年纪轻轻的,有那么多时间学这学那的吗?

朱玮沉思片刻后才说:“某先去问问,只要不涉及宫内青砖,这等匠人理应不难找。”

李善知道,朱玮八成是去问背后的人了,按辈分来说,自己应该叫一声舅舅。

李善有点不太自在,他知道,在李德武投入东宫之前,朱玮、朱氏隐隐希望自己投入东宫,按理来说,这位舅舅的地位应该不会太低。

但李善随军南下,在武陵县就曾经隐隐向魏征打探过,之后魏征巡视山东,李善又特地打听过,东宫并没有……至少没有一个重要的朱姓人物。

这位到底是谁呢?

朱氏勉强笑了笑起身找了个理由出去了,马周垂下头盯着脚边的地面一语不发。

凌敬并不知道这些,也没察觉到屋内的古怪气氛,在心里盘算了会儿,摇头道:“即使能烧制砖石,但只怕也不够,挖掘河道,需大量人手,而且开春后,村民均要耕作,人手未必够。”

“烧制砖石,用不完可以售卖嘛。”马周笑道:“只要不太贵,别说乡野,就是长安城内……一百零八坊,其中城西有七八个坊都是野地。”

凌敬继续摇头,“不能如此估量,若是烧制砖石不顺利呢?如若售卖,无人来购呢?”

“说到底,还是缺钱!”朱玮犹豫了会儿,“大郎,要不将东山寺暗仓的粮米出售一部分?”

“决计不可!”李善立即断然回绝,“收购粮米不得停歇,如今年末,接下来青黄不接,可稍稍放缓,但不能停!”

第两百一十六章 要赚钱了啊(下) 虽然当日从下博南下,李善一路乌鸦嘴,但凌敬和魏征有共同的认知,这是个目光长远,而且对未来局势判断非常精准的少年郎。

凌敬轻声问:“突厥?”

李善迟疑了会儿,才微微点头,“收购粮米,一为应急,二为饱腹……只要存放得当,至少不会坏事。”

历史上,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登基称帝,但突厥铁骑随即南下,直逼长安,最终李世民不得不签下渭水之盟。

这证明了,突厥很可能会在接下来几年内杀入关内道,甚至京兆,至少他们有这样的能力。

更何况,李善只记得那场渭水之盟,在此之前,突厥大军有没有大举入侵?

唐灭突厥,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气候原因,这说明突厥人很可能这几年会经常南下劫掠。

只要突厥南下,不管是打关内道还是河东道,必定是哀嚎一片,难民南下,接下来必定是粮价飞涨,这时候多存点粮米,不是什么坏事。

而且李善隐隐记得,李世民因玄武门兵变登基,之后很快出现了蝗灾,即使是京兆也有粮荒之危,闹的李世民一度手忙脚乱。

朱玮苦笑道:“大郎之意,某也知晓,但如今实在拿不出钱来……或以粮米雇佣青壮?”

“决不可!”这次反对的是凌敬,“东山寺暗藏如许多粮米,消息一旦走漏,只怕盗匪频频窥探,一旦闹出民乱,纵怀仁、定方三头六臂也应付不来。”

马周在一旁嗤笑道:“七伯,凌伯,你们还是别费神了……怀仁八成已经有主意了……”

察觉到朱玮和凌敬投来不悦的视线,李善讪笑着推开门,“小蛮,将今日送来的那盒子拿来。”

没一会儿,小蛮端着个古色古香的盒子进来,后面跟着嘴上油光还没擦干净的辩机。

李善笑着招手将辩机叫过来,掏出手巾替其擦嘴。

李善小心的打开盒子,里面摆放着两个陶罐,盒子内部以细柔的布匹铺好,盒子内部下方巧妙的设置了两个口子,恰好将两个陶罐的地步卡住。

陶罐略微细长,洁白光滑,看上去颇为讨喜。

“纯白无瑕,有点像邢州的刑窑。”凌敬有些诧异,“以刑窑在长安贩卖,说不定会亏本呢。”

李善有些意外,刑窑啊,五大名窑之一,弄到长安来卖,会亏本?

其实是他自己不知道,所谓的五大名窑中的刑窑,一般指的是宋代,唐朝的刑窑是初期,名气还真不大,若不是凌敬在邢州待过颇长时日,都未必知道。

“这里面装的是?”马周拿起个罐子摇了摇,拔掉塞子,闻了闻,拍案喝道:“好香的酒!”

凌敬瞄了眼瓶身,上面有一行字,“晚来天欲雪……这何意?”

马周指了指自己手上的罐子,“这瓶是……能饮一杯无。”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凌敬咂咂嘴,“此诗颇有趣味,也正合此时天降大雪。”

马周是个酒鬼,闻了酒香就忍不住,大大喝了口……然后脸颊红了一片,大声咳嗽,咳的鼻涕眼泪都出来了,晕晕乎乎间还在高呼,“好酒,真是好酒!”

活该!

李善在一旁幸灾乐祸,这是自己花了好几日提纯过的,酒性挺烈,小口抿着还行,这么一大口,除非你有二斤的量。

辩机好奇的凑过去,李善赶紧一把拉回来,“碰到什么都想尝尝,这习惯……”

“年节为礼?”凌敬弄了个杯子抿了一小口,笑道:“然后再在东西市贩卖?”

朱玮抿了一大口,咳嗽了几声,“酒烈如火,定能卖出去……不过以白罐为酒具,只怕耗费不小。”

“这些是他用来送礼的,若是售卖想必不会用这陶罐。”凌敬笑道:“又正巧能用得上东山寺暗藏的粮米,想必怀仁筹谋良久了。”

李善做了个腼腆的神色,可惜不太像,“长安城西有几处窑厂,这种用力送礼的陶罐价格昂贵,等到售卖时,自然要换便宜的。”

“各处都送一盒,李德谋、王仁表等都帮得上忙,凌伯也要相助一二。

凌敬嗤笑道:“陇西李、太原王、京兆杜、清河房、洛阳长孙、武城张、京造柳,再不济还有淮阳王、中书侍郎,老夫一介寒士,无能为力。”,

“凌伯年前年后就要入天策府了……”李善干笑道:“正好以此为礼嘛。”

凌敬被堵得胸闷,瞪了眼,转头饶有兴致的看着桌上这两个白色陶罐,瓶身略微细长,有点点梅花状,下方是小楷写就的一句诗,两个陶罐合起来是,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朱玮笑着问:“大郎,可有全诗?”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李善笑道:“此酒清若水,无需热饮,前两句就不太适用了。”

提纯过的白酒,已经没有颜色微绿,细小如蚁的酒渣泡沫了,而且也不需要像黄酒、老酒一样略微加热。

李善最终选择改进酿酒工艺来赚钱,实在是无奈之举。

没办法啊,这个时代没专利法,弄些比较符合时代的家具……太容易被抢生意,但凡是没有什么技术壁垒的生意,李善都不太想做。

正好东山寺藏有大量粮米,而李善当日从长乐坡带来的刘东本就改进了酿酒法,李善只需要再进行提纯就行了。

而且一旦他日有人发现朱家沟不停购入粮米,这也是个能搪塞的借口。

不过卖酒,也是要有技巧的,长安城酒肆多了,味道大差不离,但东山酒楼的酒就能比其他酒肆卖的贵,而且还供不应求。

无非是配套设施以及菜肴等等,所以李善才弄出个虚头巴脑的玩意。

朱玮好奇的问:“大郎,此诗是你做的?”

“当然不是。”凌敬似笑非笑道:“乃是怀仁在岭南听他人所做,记下了而已。”

李善讪讪笑着点头,“只是听人随口吟诵……”

窝在李善怀里的辩机突然好奇的问:“大郎,你不是说,岭南不下雪的吗?”

李善眨眨眼,哑口无言。

窝草,太失策了!

而且忘了这小和尚的人设,十万个为什么啊!

第两百一十七章 纳妾 腊月二十九,距离除夕只有两日了,朱家沟上下一片欢声笑语,多见彩带飞扬,还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不过这个时代并没有婚嫁放爆竹的传统,而是因为恰巧即将新年而已。

而且这个时代也没有实际意义上的爆竹,只是用长长的竹竿逐节燃烧,连续发爆破之声而已。

虽只是纳妾,但李家给出了足够的尊重,并不只是一座小轿从侧门抬进去就算了,虽无六礼,却也办的热热闹闹,特地请了凌敬为媒人。

朱氏也不反对儿子纳妾,更何况她也知道,如今儿子地位已经和去年天差地别,虽然面前还碍难重重,但日后娶个高门贵女并不是奢望……只不过,要等。

流程相对来说比较简单,李善大手一挥,也不顾家里库房的钱够不够用,在晒谷场摆开了流水席。

一个个居然还上来灌李善酒,结果一个个被李善反过来灌的头晕眼花……弄出这种清如水的白酒,对今天的李善来说,最方便的是能换!

这一次,用的是比白色陶罐中酒液略微度数低一些的白酒,但饶是如此,晒谷场上也多的是醉倒的青壮。

“卖的就是这种酒。”李善低声解释道:“用黑色陶罐,瓶身上点缀梅花状,价格算不上贵,和三勒浆差不多。”

“长安名酒,就数三勒浆最贵。”凌敬哼了声,“上面没有诗文?”

“呃,也有两句。”

凌敬笑道:“又是在岭南听闻的?”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李善干笑两声,“毕竟两壶酒,独酌无趣。”

凌敬品了品,叹道:“可有全篇?”

“全篇有点长……”李善眨眨眼,这是他很确定不会被人抓个正着的……李白离出生还早着呢!

嗯,在无法通过查阅诗集来判断脑海中存货应不应该放出来后,李善将目标对准了那些肯定还没出生的诗人。

比如李白,比如杜甫,比如白居易。

不过杜甫的诗用典比较多,而且太过沉郁,和李善的年纪不太符合。

白居易的诗浅显易懂,但在唐初显得格调不高。

所以,李善将主要目标对准了李白。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凌敬亲眼看着李善将这首诗誊抄在纸上,喃喃吟诵了几遍,叹道:“一人独饮,邀月同饮,看似行乐,实则孤邈。”

“你小小年纪,何来如此感慨?”

李善咳嗽两声,“不是小侄之作,这是在岭南……”

“罢了,罢了。”

看凌敬面无表情的转身离去,一旁磨墨的小蛮好奇的问:“郎君,凌先生这是……”

李善有点歉疚,自己毕竟是个学医的,虽然喜欢诗词,但并不知道这些诗的分量……想想也是,自己背的那些诗,哪一篇不是流传千古的名作。

显然,原本还在琢磨要不要代笔的凌敬,被打击的有点狠。

凌敬现在也算想明白了,一旦这货有什么不好解释的……全都推到岭南那边去。

其实,苏母曾经私下旁敲侧击过,李善在岭南……绝没有碰见过孙思邈,更别说拜孙思邈为师学医了。

哎,以后还是少人前显圣吧,李善心想,这不符合自己苟一段时间的行事方针,而且存货就那么多!

不过,虽然选中了李白,但这位仁兄的诗明显不太适合用在进士科考场上……不然这货历史上过的那么悲催呢。

李善到现在也没决定到底用哪首……不过决定用首长的!

反正在他的思维模式中,写的长些……应该代表水平高些。

应该是这样吧?

《将进酒》?

这个好像不太适合用在考场上吧,考卷上看到什么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看到什么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除非评卷的也是个老酒鬼。

《蜀道难》?

自己压根没去过蜀地,别人问起来怎么说?

《梦游天姥吟留别》?

罢了罢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你还考什么科举!

李白的诗都这破德行,后人听起来觉得肆意洒脱,当时的人读起来……换个人吧!

《琵琶行》?

看似叙事,实则讲情,和自己人设差的有点大。

《长恨歌》?

这个还是算了……杨玉环现在还没出生呢。

琢磨了好一会儿,李善不再考虑了,到时候再说吧,现在得做正事!

一进门,周氏就紧张的从床沿上站起来,先屈膝行礼,然后上来帮着李善褪下皮袄大衣,一旁的小蛮嘟着嘴……这以前都是她的活。

最让小蛮不悦的是……这张床以前是自己和郎君睡,现在要换人了!

周氏亲自去端了碗醒酒汤过来,又拉着小蛮在一旁服侍,软言软语几句话,小蛮就服帖下来了。

李善抿了口醒酒汤,笑看着这一幕,他早就发现了,周氏看起来上不得什么台面,一有什么事或者人一多,脸就先红上三分,实则是有些心思的。

小蛮虽然古灵精怪,俏皮可爱,又得李善宠爱,但心思倒是不深。

“先沐浴吧。”李善打了个哈欠,示意小蛮可以滚蛋了。

现在你还上不了战场,今年十四,转过年十五,至少还得养一年才到破瓜时。

但周氏小心翼翼的看着李善的眼色,小声说:“郎君,可能让妹妹帮忙洗发?”

李善倒是无所谓,只要不上战场就行。

一旁的木桶都已经准备好了,炊房里的火都没灭,两个仆妇拎着水桶过来。

关上门,李善舒舒服服的躺在浴桶里,习惯性的靠过去,周氏帮着搓着身子,小蛮在后面解开发髻,细心的洗着长发。

说起来,李善穿越到这个时代,生活上最让他感觉不方便的就是这头长发,洗起来太麻烦,恨不得剃个小平头,再弄顶假发。

看小蛮还不肯走,李善直起身,将周氏一把抱进浴桶里。

连续两声惊呼传来,前一声是被吓了一大跳的周氏,后一声是捂着眼睛往外跑的小蛮,要长针眼了。

这一晚,鸳鸯被里成双对,李善一直折腾到三更半夜才罢休。

第二天李善难得起床晚了,没办法,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啊。

第两百一十八章 朝贺 唐初建制,沿袭前隋,长安城内每日宵禁,各坊以锣鼓钟声为号,到时锁门,全年只有一天是不锁门的。

这一天就是正月初一,后世称为大年初一,在唐朝称为元旦。

这一天,长安城从黑暗中醒来会比往常早很多。

一片黑暗中,先是几点烛火,之后灯烛渐渐蔓延,朱雀大街以及几条大道的两旁点满了烛火,挂满了灯笼,将整座城市照成亮堂堂的。

这一天的长安城,如似火海,有“火城”之称。

大小官员沿着照明的大道,齐齐上朝,与圣人共朝贺。

古代历史中只有唐朝有新年第一天朝贺的习惯,其余王朝都是直接放假,这是唐朝开国皇帝李渊定下的规矩。

圣人李渊头戴垂有十二旒白珠的衮冕。身穿有着十二章纹饰的玄衣。佩戴鹿卢玉具剑,脚蹬绣有金饰的赤履,接受百官朝贺。

一整套流程下来,李渊赐宴,饭后才和几位重臣在两仪殿坐定,互贺新年,随口说起陈年往事,不时大笑。

“对了,巡视山东的魏征、崔昊上书,朕已然看过。”李渊指着李建成笑道:“安抚山东,怀柔地方,士卒擒头目来降,大郎择人得当。”

李建成正色拱手,“不敢当父亲此赞,魏玄成、崔昊乃奉圣命巡视山东。”

“正月里犹自奔波,实在难得。”李渊点头道:“大郎记得提醒,待得回京,理应加赏。”

坐在后面的淮安王李神通忍不住瞥了眼默然无语的李世民,这偏心都偏得……

“二郎,听闻去年虎牢关一战,窦建德麾下谋士凌敬建言攻略河东,若是窦建德听从,只怕扫荡中原难成。”李渊笑道:“不过凌敬其人,乃山东谋士,此次安抚山东,魏征上书为其请功。”

李建成脸色一变,脸颊微缩,那是在暗咬银牙呢。

能不恨吗?

一恨李世民捣鬼,二恨李渊为毛要提这件事,三恨魏征居然要为凌敬请功。

但魏征也是没辙啊,人家凌敬已经把大半个山东都走一遍了,自己能做的事……实在不多,只能捏着鼻子给凌敬歌功颂德。

而李渊提起凌敬,显然是另有他意……可惜他不知内情。

这时候,李世民起身道:“父亲,淮阳王弟来信,亦赞山东名士凌敬,助朝廷安抚山东有功,正巧天策府兵曹参军事出缺,孩儿欲召其赴任。”

李渊愣了下,眼角余光扫了扫面无表情的太子……你个废材,凌敬居然被老二拉拢过去了,那你负责安抚山东,最终只捞了些残羹剩菜?

这件事李建成、李世民都心知肚明,但大部分朝臣是不知道的,今日两仪殿内不仅有诸多重臣,还有颇多宗室郡王,以及三省的副官,御史,登时议论纷纷。

秦王将凌敬召入天策府,如果没有把握是不会公然说起的。

毫无疑问,安抚山东,李建成虽然抢到了主动权但却是失分的,李世民没能插手,但却是得分的一方。

这时候,突然一个中年官员出列,“陛下,李善一介黄口小儿,妄杀人命,险些坏魏玄成安抚山东大事,理应搜捕下狱……”

“义玄所言……诸位可议。”李渊似笑非笑的扬扬手。

李世民瞥了眼,他自然认得这人,清河崔氏旁系子弟崔义玄,曾仕于李密,武德元年归唐,爵封青丘县公。

第一个跳出来的是门下省侍中陈叔达,“此事长安多有议论,李怀仁斩崔氏子弟,虽然不妥,却使民乱兵变立定。”

“此举过于冒失,但李怀仁尚年幼,至今尚未加冠。”太子李建成朗声道:“魏玄成一度来信,赞此子之才,还请父亲宽谅。”

李世民咳嗽两声,“大哥所言极是,李怀仁其人,一腔血勇,又心怀仁义,行无奈之举,实为安定民心。”

这都已经快一个月了,清河县到底发生了什么,长安城内有资格的官员差不多都弄清楚了,甚至消息灵通的都知道李善之前还退了一步。

虽然斩杀门阀子弟的行径依旧不被认可,但崔昊的罪行却是确凿无疑的,暗地里动些手脚,日后再行报复,也是寻常事……但放在朝堂上,不能罪之。

没看见连太子、秦王都跳出来了吗?

坐在李建成身后的齐王李元吉眼珠子在眼眶里打转,随口附和了几句,他有点后悔,记得半年前听闻此人受二哥赞誉,还让李乾佑招揽随军,只不过之后就没怎么理会。

没想到一有机会就飞黄腾达,名声远播,看样子不仅是二哥,连大哥都接触过了。

李渊摆手让众人停下,笑道:“此事就此作罢,清河崔氏,天下望族,也应有气度心胸。”

崔义玄面色不渝的退下,这话明显是在敲打,也是在嘲讽……清河崔氏,名列五姓七家,族内出了崔帛这么个混蛋玩意,要不是崔昊来信,自己还真不想自取其辱。

闹出这么桩事,很快众人就准备散了,接下来是七天的假期,李世民突然上前一步,“父亲,淮阳王弟三日后回京。”

李渊微微颔首,“道玄此番平定山东,擒杀刘黑闼,有大功于国……”

略微顿了顿,李渊的视线在李建成和李世民的身上打了个转,犹豫了下才继续说:“宇文仁人出城相迎。”

中书侍郎宇文士及出列应是。

宇文士及是朝中高官显贵,又兼任天策府司马,身份正合适,李渊原本还想着从东宫挑个人……还是算了吧,史万宝都逼的惭愧自尽了,李道玄怕是愤恨东宫,万一再闹出什么事来,这个年就不好过了。

诸位重臣、宗室子弟一一出殿,李渊起身在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的陪伴下去了后宫,今日元旦,乃阖家团圆共贺之日。

甘露殿内,要么是李渊的后宫妃子,要么是几个儿子的正妃,几个年岁尚有的皇子皇孙正在撕闹,一个小胖墩儿一头将一个孩子撞翻,惹得刚进来的李渊大笑连连。

李世民平静的按规矩行礼,然后坐在秦王妃身边,身后是中山郡王李承乾,长沙郡王李恪,宜阳郡王李佑,侧翼坐着几个女儿。

这会儿,甘露殿是李建成、李元吉的主场,李世民常年征战在外,后宫妃子和前两位比较熟悉……但凡有什么事,从不回绝,显然这是刻意为之。

看着李建成夫妇、李元吉夫妇与后宫嫔妃打成一片,秦王妃欲起身,却被李世民拉了一把。

秦王妃暗暗叹息,夫君看似随和,实则心有傲气,不屑以此手段……而李世民心里想的是,再去讨好,又有什么用呢?

第两百一十九章 能饮一杯无? 去年洛阳大战后,多位妃嫔私下索要珠宝遭到李世民的拒绝,问题在于,那几件点名的珠宝,都是名声在外,王世充曾经以此自傲……不献给父亲,却私下给后宫嫔妃,父亲会怎么想?

刚开始李世民还不以为意,认为只是巧合,但接下来区区几十亩良田遭到张婕妤的父亲的索要,为此李渊还写下了敕令……偏偏是在李世民将那几十亩良田赐予淮安王李神通的当日。

李世民开始警惕起来,后宫嫔妃不会无缘无故的去得罪手掌兵权的亲王,显然另有他意。

就在两个月前,也就是太子李建成最得意的那段时日,尹德妃的父亲尹阿鼠将杜如晦扯下马,打断了一根手指,反而恶人先告状,说被秦王的亲信肆意欺辱。

简直了,杜如晦乃京兆杜氏子弟,是五姓七家以下第一等的世家,尹阿鼠……听听这名字就知道是什么货色,哪里来的胆子和杜如晦对着干?

李世民略为查了查,很快查到了京兆韦氏身上,如今京兆韦氏的韦挺是东宫属官,与太子李建成自**好。

微微低头垂目,李世民在心里想,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二弟为何如此落落寡欢?”

李世民起身举杯,“大哥应知,小弟虽常年征战在外,但实则喜静,最喜静坐读书。”

呃,这是李建成人设的一部分。

李建成嘴巴歪了歪,正巧看见一个小胖墩儿坐在一旁,眼巴巴的往这边看,“侄儿倒是健壮,他日当能为三弟传承香火。”

“只愿他平平安安,长大成人,不似二郎早夭,使得五弟香火断绝。”

言语交锋,李建成试探一二,遭到了李世民坚决的反击甚至嘲讽……前者脸色变了又变,连酒都不喝酒转头离去。

那个小胖墩儿是李世民的嫡次子李泰,出生后册封宜都王,但次年就被加封为卫王,授上柱国,他也就是后来贞观年间参与夺嫡的魏王。

之所以在武德年间加封卫王,是因为圣人李渊指定李泰,承李渊三子李玄霸的香火……李玄霸死的早,在武德元年被追赠为卫王。

李建成点出这件事,无非是在挑明,如果父亲有意使你取代我,又如何会让你的嫡次子去继承三弟李玄霸的香火呢?

面对李建成的挑衅,李世民扯出了庶次子李宽……和李泰一样,李宽也是被李渊指定转继承楚王李智云的香火,不过李宽早夭,已经死了两年了。

扯出李智云,那是在赤裸裸的嘲讽李建成……当年李渊准备起兵,李建成从河东逃回了太原,将同在河东的李智云抛下。

最终十四岁的李智云被生擒活捉,送往长安遭害。

这件事一度在李家内部闹的沸沸扬扬,不少人都因此事对李建成颇有异议。

李世民将李智云拿出来打脸……李建成都没脸还嘴。

最前面的李渊正在和几个皇子皇孙嬉戏,时不时接过嫔妃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端的是快活。

登基五年,李渊从未离开京兆,也从未领兵上阵,倒是后宫多了不少皇子皇女,光是皇子就连续生了十一个,就在上个月,刘婕妤还替他生下了第十六子汉王李元庆。

呃,历史上的李渊,在玄武门之变后再接再厉,又生了七个儿子,十一个女儿!

突然感觉耳朵清静了些,李渊睁开朦胧醉眼,前方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分开一条道,二郎李世民携妻儿缓步而来。

“二郎今日怎的未醉?”

“父亲,饮酒太过易伤身。”

李渊哼了声,一饮而尽将酒杯丢开,自从去年洛阳大战之后,他就觉得次子说话越来越不中听。

“孩儿今日不胜酒力,不敢多饮失态,先行告退。”

李渊随意点点头,又接过尹德妃递来的酒盏。

李建成挺高兴看到这一幕的,这说明父子隔阂啊,但下一刻,他脸都黑了。

李世民走到侧面,向着一位中年妇人行礼,小声说了几句才告辞离去。

那位中年妇人是宫中位份最高的妃子,万贵妃,自从母亲病逝,宫中大小事务都是由其统管,即使是父亲也处处礼遇,宫内诸事均由其决断。

而万贵妃只生了一个孩子,便是被李建成抛弃遭害的楚王李智云。

回到承乾殿,秦王妃将子女带去安置,一一交代宫女照拂,李世民坐在侧殿窗边,目无焦点的凝视远处看的模模糊糊的太极宫。

“夫君。”秦王妃将一件大衣披在秦王肩头。

“无碍。”李世民回首笑道:“不意父子如此……只是随口相劝,也险遭训斥。”

“正月里总要走动,妾身多去几次便是。”

“去万贵妃那边多走动走动。”李世民突然笑了笑,搂过妻子肩头,小声道:“父亲虽然偏心,但不至于……不似李德武!”

说句实在话,如果李渊是个心黑手狠的,纵然李世民一战擒两王,也无法拥有现在的权位……天策上将,许开府建牙,领陕东道大行台、益州道行台,自行任命官吏。

这也是后世很多人认为李渊这个开国皇帝手段不行的原因,他给予了李世民太多的权力,但又不肯让其入主东宫,最终导致了惨烈的玄武门之变。

听到丈夫这句话,秦王妃不悦的蹙蹙眉头,“夫君此言太过!”

“是啊,李善……李善……”李世民摇头道:“为荣华富贵,李德武暗使手段,逼迫李善北上入河北道。”

“虎毒不食子,李德武此僚狠毒更甚于虎。”

“但不料李怀仁于河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力助道玄、田留安擒杀刘黑闼,平定山东,扬名立万!”

“虽然年少,却实属英杰!”

秦王妃没有接嘴,她知道,丈夫明里在讲述李善遭其父抛弃,却能扬名立万,实则在叹息自身立下大功,却遭父亲排斥。

两个年轻人,有着相似的遭遇,难免心生感触。

李世民嘀嘀咕咕说了好一阵儿后,秦王妃才笑着说:“昨日三堂姐送来一份礼盒,是李善辗转送给夫君的。”

“噢?”李世民笑道:“送了什么?”

“是两瓶酒。”秦王妃取来礼盒打开。

李世民定睛看去,细长的瓶身上点缀着朵朵花状,似梅花,也似雪花,“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是李怀仁的诗吗?”

“他倒是博学多才,居然有这等诗才。”

此时正近黄昏,但天色犹亮,李世民在妻子的提示下转头看去,大朵的雪花飘飘扬扬而来,将远处的模糊的太极宫完全遮挡。

“摆两盘小菜,今日就要试试怀仁送来的这两瓶酒!”

第两百二十章 相迎 正月初三,长安城内一片歌舞升平的盛况,这在武德年间难得一见。

前年正月,秦王正携倾国之力攻伐中原,胜负尚未可知。

去年正月,刘黑闼席卷河北,唐军连连大败,多位名将仅以身免,秦王李世民不得不在正月初三率军出征。

而今年,黄河之南,杜伏威已然孤身北上入长安,黄河之北,刘黑闼在一个多月前兵败身死,可以说,李唐已经事实上一统天下,或许可以将注意力投向虎视眈眈的草原。

但在看似歌舞升平之下,却是暗流涌动,长安城内流传着前日朝贺之时,太子、秦王之间碰撞出的火花。

当然了,大部分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今日,此生第一次踏入长安城的凌敬身上。

东宫太子洗马魏征捏着鼻子为其请功,李世民旋即将凌敬召入天策府,任兵曹参军事,此事已经传遍的长安。

凌敬拒绝了李善、苏定方的陪同,只带了两个随从再叫上朱八为向导,也没骑马坐车,而是步行慢慢的走进了长安。

“那便是朱雀大街。”朱八小声嘀咕,“绕过去,西市往北就是金城坊了。”

路过西市的时候,凌敬饶有兴致的进去兜了一圈,此地本就繁华,又恰逢新年,胡商舞女处处可见。

凌敬一路走来,心中估算,光是酒肆就将近二十家,宣城老春,杭州梨花,剑南烧春,还有石榴酒、葡萄酒,以及最著名的三勒浆。

“凌先生,便是这儿了。”朱八在一处不大的门面外停下,这是朱玮辗转租赁下的。

小,非常小,至少门面很小,凌敬皱皱眉头,正看见对面也是一家酒肆,人来人往,穿梭不停,匾额上写着“新丰”二字。

凌敬哑然失笑,新丰酒是长安本地所产,味美价贵,马周那厮去年在去朱家沟之前,就在酒肆喝霸酒,被店家痛殴……在长乐坡喝霸王酒显然不是第一次。

进去转悠了一圈,凌敬也没说什么,地方确实小了点,但考虑酿酒都在朱家沟,此地只是售卖,也差不多够用了。

出了西市,一行人直奔金城坊,在一处不算宏伟,但占地极广的大宅前停下。

看上去像是高门大户的宅子,实际上这是官署,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天策府所在地。

去年洛阳虎牢大战,李世民一战擒两王,加封天策上将,建天策府,那时候李世民还在洛阳,所以实际上天策府所在地是在洛阳。

李世民留下了屈突通、于志宁等文物干才在洛阳,后又陆续遣派韩良、张亮都心腹去洛阳,但他自己被困于笼中,又因为居住在太极宫后殿,所以才在长安择地安置天策府。

门房通传,中门大开,出迎的是一位面色严峻的中年人,左侧官员轻袍玉带,右侧官员嘴角带笑。

凌敬只认得右侧那位,亦是山东名士,清河房氏的房玄龄。

房玄龄笑着介绍,为首者是杜如晦,左侧的那位是长孙无忌。

昨夜,关于天策府的官员,李善细细讲述,其中谋士篇幅最多的就是这三位。

长孙无忌是李世民的大舅子,本人才能未有体现,但却是李世民绝对的心腹。

杜如晦本为京兆杜氏子弟,堪称王佐之才。

房玄龄是李世民组建势力过程中最关键的人物,天策府数的出来的英杰名士有将近三分之一都是他举荐的,就连杜如晦都是他举荐的。

略略寒暄几句,杜如晦冷峻自持,长孙无忌谈笑风生,房玄龄言语温和。

凌敬想起昨晚李善的那句评价,“房谋杜断。”

不过从位份来看,显然杜如晦是压过房玄龄的。

这三位共同出迎,显然是超出了规格的……凌敬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不仅仅是在迎接自己,更是为酬谢李善平定山东,助秦王挫败东宫之谋。

踏入正堂,今日天策府内英杰毕至,十八学士除了还在外地的韩良、于志宁外都到了,还有多位文武双全的人物。

坐在上首的李世民起身相迎,挽着凌敬的手,大笑道:“凌先生之名,想必诸公久仰,今日有幸,天策府更添光彩。”

凌敬躬身谦让,心中却瞬间闪过好几丝念头……这种老狐狸,不怕想的多,就怕想得少。

李世民这句话的前半段,隐隐点出了凌敬当日对洛阳虎牢大战的威胁,但却也没说出口……毕竟是李世民生擒窦建德,而凌敬是窦建德曾经最重要的谋士。

后半段话,一方面点出了凌敬身后的李善,知道的人听得懂,不知道的人自然听不懂,另一方面又显示了李世民不忘旧人……是更添光彩,而不是蓬荜生辉。

房玄龄和同样出身山东的赵郡李氏的李守素向凌敬一一介绍,大多数人都抱着和善的态度……毕竟谁都知道凌敬在安抚山东一事上给天策府带来了什么。

凌敬一一行礼,心中默念昨夜李善提起的那几个人,比如张公瑾、秦琼、程知节、段志玄、高士廉……呃,基本是都是玄武门那波人。

不过其中倒是有一人颇为忿忿,只通姓报名之后就掉头而去,房玄龄脸上笑意依旧,凌敬敏锐的察觉到杜如晦颇为不渝……那位也是京兆杜氏子弟,杜淹。

杜如晦脸色阴沉,杜淹是他的嫡亲叔父,但叔侄两颇有仇怨。

杜淹几年前投王世充,官至吏部尚书,当时杜氏子弟多在洛阳,杜如晦长兄也在王世充麾下。

杜淹与杜如晦不合,居然进谗,导致杜如晦的长兄被杀,弟弟杜楚客也被囚禁。

去年洛阳大战后,杜淹身为郑国显贵,理应被斩首,最终还是杜楚客苦苦哀求……京兆杜氏,天下望族,叔杀侄,侄杀叔,为他人所笑。

最终杜如晦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向李世民求情,杜淹因此免死……至于今日为何给凌敬甩脸,那是因为之前房玄龄私下通报,许杜淹升任天策府兵曹参军事,现在被异军突起的凌敬抢走了。

如今的杜淹其实是没有正式官职的,只是文学馆文士,也没混进十八学士……只不过因为文学馆是秦王所建,杜淹才被视为秦王府幕僚。

不过有杜淹这种甩脸的,也有抱着善意而来的,比如同为李世民心腹谋士的记事参军薛收,其族侄薛忠为李道玄长史,是被李善亲手换回来的。

还有大名鼎鼎的孔颖达,孔子第三十一世孙,早年就和凌敬相识。

也有不知趣非要上来凑热闹的,比如十八学士之一的许敬宗……凌敬记得这个名字,因为昨晚李善评价此人乃“后起之秀”!

的确是后起之秀,十八学士在贞观年间基本死完了,只有于志宁和贞观年间不受重用的许敬宗撑到高宗年间,之后武则天冒头,许敬宗反戈一击,将于志宁、长孙无忌一干老战友全都赶走了,自己上位还做了好些年宰相。

第两百二十一章 借先生刚烈一用 长孙无忌突然指着门外,笑道:“凌公今日赴任,还带了些许礼品?”

在座众人大部分都有点懵懂,但也有几个人忍不住嘴角流露出笑意,比如李世民、房玄龄、杜如晦、李客师、长孙无忌。

凌敬嘴角哆嗦了下,哪里是我要带来的,明明是李善那厮逼着随从带来的!

长孙无忌取来礼盒打开,露出那两个细长的白瓷瓶。

李世民大笑道:“元旦那日,略略小酌,此酒清如水,烈似火,一盏入腹,豪气升腾!”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房玄龄低低吟诵,眼神有些猜测,“这是凌公之作吧?”

凌敬嘴角歪了歪,只摇头不语。

李世民挥手道:“今日诸君可一品此酒,必弃三勒浆!”

不多时,李世民下令设宴,今日天策府大摆宴席,席间李世民频频询问山东人事。

李世民礼贤下士,温文儒雅,凌敬思维敏捷,对答如流……可惜开席还没多久就倒了四五个,还没结束就已经倒了一半。

只有知道酒烈的李世民、凌敬、长孙无忌等人慢慢小酌。

待到午后,李世民说的兴起,带着凌敬趋马去了禁苑的芳林苑,杜如晦、房玄龄等人并未一同前往。

昨日,一场洋洋洒洒的大雪给整个长安城铺上了一条厚重洁白的毛毯,虽然今日雪势已止,但禁苑内仍然放眼望去皆是白茫茫一片,就连行走也颇为艰难。

李世民暗骂自己,扫兴的带着凌敬回了承乾殿,随口问道:“听闻他带了几百青壮迁居而来,这几日大雪,朱家沟可还好?”

“谢过殿下垂询。”凌敬笑道:“怀仁早已安排人搜集被褥,安抚老弱妇孺,置放炭盆取暖,昨日夜间还携亲卫查看屋顶。”

“怀仁,怀仁……先生为其取字怀仁。”李世民点点头,“道玄、田留安均来信,提及李怀仁设伤兵营,使军中士气大振,可惜孤当年未有怀仁之助。”

“李唐立国六载,已然一统天下,但他日亦有战事,怀仁还有用武之地。”

承乾殿侧殿内,宫女奉上茶盏,李世民和凌敬相对而坐。

“两个多月前,贝州历亭县外山谷中。”凌敬轻声道:“即将启程,夜袭敌营,李怀仁相询,秦王可堪辅佐。”

李世民笑问:“先生如何作答?”

“殿下并不占上风。”凌敬叹道:“奈何怀仁心意已决,说服了在下。”

“哈哈,道玄信中提及,怀仁舌利如刀,说的突厥大军北返。”李世民大笑道:“怀仁以何理由说服先生?”

凌敬轻声道:“适才已言,李唐虽一统天下,但亦有外忧。”

“突厥?”

“北方草原气候愈冷,大量牛羊冻毙,突厥必然年年南下,侵扰河东、关中。”凌敬叹道:“殿下才过双十,却军功盖世,若无殿下……他日突厥兵压长安,如之奈何?”

李世民轻笑一声,笑声中带着自豪,他没想到李善的选择来源于此,但却正中自己的得意之处。

突厥南下,没有自己和天策府一干名将,难道指望太子和齐王力抗突厥铁骑?

凌敬轻声道:“殿下夺嫡,非为己身,而为社稷。”

啧啧,如果李善在场,一定会对凌敬刮目相看……刮得眼睛都要瞎了。

“先生说的是。”李世民一拍桌案,“若无突厥,孤王愿悠游泉下,安闲度日!”

“他日殿下登基,只需抚慰,朝臣必然心向。”凌敬加重语气道:“即使是东宫属官,亦会全心辅佐。”

李世民当然知道,凌敬今日之语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更是李善,不禁笑道:“怀仁此语,是为了魏玄成吧?”

呃,昨晚李善只是随口一提,毕竟李世民、魏征是之后千余年君臣相济的典范。

“魏玄成其人,的确有才干,非韦挺之流能比。”李世民一笔带过,笑道:“日后还请先生为孤筹谋,这番先行谢过。”

顿了顿,李世民补充道:“怀仁身世,天策府中,唯李客师知晓内情。”

凌敬默默点头,苦笑道:“今日所见,天策府内,群英荟萃,视线之内,皆是文武英杰,殿下实用不着在下。”

看上去的确不太用得上,李世民从还是敦煌郡公的时候就开始打制班底,之后秦国公、秦王、天策府,到如今七八年了,李世民身边人才济济,以凌敬的能力足以列名其中,但并不冒尖。

其实凌敬和李善都心里有数,凌敬入天策府,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之前安抚山东的原因,李世民对凌敬本人未必会重视。

在李善想来,日湖凌敬会成为自己和李世民之间的纽带。

但今天凌敬却受到了无与伦比的礼遇,这让他有些糊涂。

李世民侃侃而谈,“外人均言,杜克明乃孤第一幕僚,实则克明、玄龄均为孤左膀右臂,缺一不可……”

“房谋杜断?”

“不错,正是房谋杜断!”李世民眼中闪过异色,今日所见,凌敬显然对朝中局势并不十分明了,对天策府内谋士大多不熟悉……但即使是李善的判断,也说明他对天策府关注时日已久。

哎,只是李善昨晚随口提起……房谋杜断,后世初中生那都是耳熟能详的。

“长孙无忌乃孤妻兄,多年来往。”李世民继续说:“以此三人出迎,更遍召在京天策府诸人,为先生设宴,想必先生心中生疑?”

李世民突然起身,笑道:“孤今年二十有六,战场搏杀日久,需择机进击,当机立断,战事未落幕,谁都不敢断言胜负。”

“一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至此,孤也叹上天眷顾。”

“但如今除却突厥,已然天下一统,更需理政,孤常年统兵,往往一意孤行……”

“听闻前年虎牢一战,先生力谏夏王转攻河东,夏王不纳,先生再三谏言,直到被驱逐出帐。”

听到此时,凌敬已经模模糊糊听出了点……如果李善在此,立即就能判断出,李世民需要凌敬担任一个急刹车的角色,而这个角色之后是魏征在贞观年间的人设。

李世民挽起凌敬,“朝设三省,门下专为审驳,而天策府内无门下,孤欲借先生刚烈一用。”

凌敬怔了好一会儿后,后退两步,整理衣着,拜伏在地。

第两百二十二章 千古一帝? 当华美的马车将凌敬送回朱家沟的时候,雪花又开始在空中肆意飞舞,李善正带着亲卫、村中青壮查看宅子的房顶。

实在是不放心这个时代的建筑质量……就在中午,一处宅子的屋顶硬生生被压塌了,还好屋内当时没人。

“这边一共十二间,雷敬那边的宅子都是粗粗搭建的,一共三十五户。”带着斗笠的李善高声道:“都去东山寺暂住,屋内能带出来的都带出来!”

“给他们两刻钟收拾东西,时辰一到,拿着棍子赶也要赶走!”

远远看到凌敬从马车上下来,李善招呼了声,叮嘱朱石头,“若是不肯去东山寺的,告诉他们……直接驱逐出村。”

“看模样这雪还得继续下,鬼知道会下几天!”

朱石头一一应下,“自小就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李善小声骂了句,自己前世也就08年那次见识过所谓的雪灾,而且绝对没有这次大,早上刚打开房门,门外堆起来的积雪就哗啦啦掉进屋子里了。

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回去,李善想了想,转头去了凌家,一进去先脱掉鞋子,两只脚早就麻木了,连脚指头都不能动弹。

“刘婶,刘婶,打点热水!”李善一进门就嚷嚷,“再不烫烫脚,以后只能躺榻上了!”

凌敬长媳刘氏一边去打热水,一边埋怨,这等事让下人做就是了,你一个身份贵重的郎君,何苦亲力亲为!

凌敬默默坐在一旁,心思都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

李善一边龇牙咧嘴的烫脚,一边看见门外的苏定方,立即吆喝了声。

“苏兄,后面要拜托你了。”

“亲卫并村中青壮,分为几队,每队负责一片,看雪势查探宅顶,能扫雪就扫雪,实在不行就去东山寺。”

“看这雪势,只怕夜间也停不了,还要分出人手,夜间也要谨防。”

裹着大衣的苏定方一一应下,“已经让人去东西市买姜片了,待会儿每户都送些姜汤。”

苏定方一出门,刘婶赶紧将门关的死死的,又把炭盆放在李善脚边,嘀嘀咕咕说个没完没了。

李善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心里发狠,明日就送信给王仁表、李楷,一定要找到棉花!

娘的实在受不了!

“聒噪!”凌敬终于回过神来,训斥了句长媳,“炭盆搬到书房里去,某和怀仁还有事谈。”

李善懒得搭理凌敬,只顾着慢慢烫脚,还时不时加点热水,一直泡得两只脚的脚指头能打架,才端着炭盆进了书房。

刚坐下来,李善就被凌敬的第一句话镇住了。

“今日,中门大开,杜如晦、房玄龄、长孙无忌联袂出迎。”

李善的眼睛都瞪大了,前两位是彪炳史册的名相,长孙无忌虽然在贞观年间不掌实权,却是李世民托孤之人,联袂出迎……凌敬加上自己,也没这么大的脸啊!

接下来凌敬慢慢的讲述今日所见所闻,说的有点乱,显然思绪不宁,但李善很快就抓住了重点。

目瞪口呆……李善的腮帮子都在抖,开什么玩笑?!

魏征怎么办?谷

凌敬察觉到了李善的异常,感慨道:“前朝文帝建五省,内侍省、秘书省不涉朝政,中书省、尚书省乃是重中之重,唯独门下省虚设。”

李善听得懵懵懂懂,凌敬仔细解释道:“门下高官官时称纳言,有封驳之权,但文帝独掌大权,纳言无力封驳。”

“至炀帝登基,门下纳言杨达等大都为宗室子弟,更是摆设。”

“炀帝妄出巡于雁门被围,贸然数度发兵征伐高句丽,又耗尽民力挖掘运河,南下御驾江都不守其位……虽近谗喜侫,却也是因为门下省数位纳言少有劝谏……”

“只怕即使劝谏,炀帝也听不进去。”李善哼了声,“难道秦王就一定听得进去?”

“不错,前朝名相苏贵,数度担任纳言,屡劝炀帝,却两度遭罢官。”凌敬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今日殿下言,天策府内公文、调令,均需老夫签字画押,方能实施。”

“什么?!”李善这次眼珠子都要掉出眼眶了,霍然起身,“怎么可能?”

这等于是在天策府内设置门下省,而凌敬为门下省的长官,这也代表着凌敬将一跃成为天策府内最有权力的谋士之一。

天策府内的谋士大都不再朝中任职,他们的地位主要来自于李世民对他们的重视程度,而凌敬却能实实在在的握有权力。

“当然了,隐秘事不在其列。”

“那也……”李善一屁股坐回去,“秦王倒真是好胸襟,好气度!”

沉默了很久,李善慢慢的理清了思路,也慢慢的在思索凌敬的那番话。

以凌敬的观点来说,隋炀帝之所以搞了那么多骚操作,几次举国之力攻打高句丽,之后最终国破身亡,很大程度上在于缺少制约,太过刚愎。

而李世民看到了这一点,才会重用曾经几度力谏窦建德的凌敬。

李善隐隐感觉到,凌敬的思路很可能是对的,李世民可能没有完整的想法,但却敏感的给自己设置了一道关卡,真正将门下省用在实处。

最直接的证明就是,此时李世民用了凌敬,历史上的唐太宗用了魏征……魏征名为谏臣,但实际上长时间担任门下高官官侍中。

从某种角度来说,李世民真的是千古一帝啊,居然自己给自己装个急刹车!

凌敬用古怪的眼神打量李善,太子,秦王,去年太子长时间占上风,而秦王用今天他自己的话来说,都快被逼得出宫了,弘义宫年中就要落成了。

李善是随手一挑吗?

正好挑中了秦王,这是个至少从目前来看,非常出色,而且有着极强自我约束能力的人。

凌敬能够肯定,如果秦王能顺利登基,并且扛住突厥随时可能的南寝,这位年轻的君主,必定会在历史长河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直到吃了晚饭,李善上了床,搂着周氏,脑海中一会儿在想,凌敬不会是在自我迪化吧,把李世民想的也太伟大了!

一会儿又在想,凌敬这是抢了魏征的活啊,如果这一世还有玄武门之变,魏征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呢?

这时候,外间突然传来鼓噪声,李善条件发射的从床上弹起,“怎么回事?!”

没等李善拉开房门,外间的仆妇就高声嚷嚷,“南边好几间宅子塌了!”

“好几个被埋进去了……”

李善心急如焚,但平心静气……外出急诊救援,就不能急!

第二百二十三章 雪灾 门房老范奋力推开门,举着灯笼的范十一、朱八身后,朱氏、周氏和小蛮、墨香挎着竹篮带着两个仆妇小心的踏入雪地。

白日还有人扫雪,但夜间顶多只能查看清扫屋顶的积雪,道路上的积雪没办法清扫,众人在鞋子下面都套了个木屐,嘎吱嘎吱的踩雪声显得别有趣味。

大片的雪花在空中肆意飞舞,随着呼啸而来的狂风,扑在众人脸面上,范十一手中的灯笼被吹得狂吠,虽然还没脱手,等里面的烛光已经灭了。

还好今夜雪灾,出了这么大的事,大部分村民都难以入眠,朱玮带着两个小队,分区清扫屋顶积雪,祠堂内外更是灯火通明。

“朱娘子来了。”

“拜见老夫人。”

朱氏摘下斗笠,环顾左右,抓住赵大问:“伤亡如何?”

从午后开始的大雪到现在都没停,虽然李善提前预备,但到了夜间,先是几间宅子被积雪压塌,之后难民那一块连续倒塌了七八间房子,李善刚刚入夜就出了门,到现在已经快三更了还没回家,朱氏和周氏都放不下心,让炊房做了些吃的送过来,顺便看看情况。

赵大刚刚从外间回来,头发上肩头都是雪迹,“六人被砸死,轻伤十二人,重伤八人,郎君至今未歇。”

朱氏顺着赵大的视线看向祠堂左侧的屋子,掀开门帘看了眼,不禁脸色微变,带着古怪面罩的儿子正手持匕首戳入一个伤员的胸膛,大片的血迹立即涌出。

探头过去的小蛮被吓得一声尖叫,李善猛地抬头,脸上表情因为面罩而看不清晰,但双眼透出的森森寒意,让小蛮捂住了嘴巴。

李善低低说了两句,重新低下头,突然侧头,旁边的亲卫拿起毛巾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珠。

一个亲卫小跑着过来,“老夫人先去外间等一等吧,三妹进去帮忙。”

之前曾经听苏母、凌家的女眷说起过儿子开膛破肚活死人医白骨,朱氏还不太信,如今有些心生恍惚……此刻的她和李德武有着共同的疑惑,儿子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

小蛮扶着朱氏出去,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小步进去的周氏和那个亲卫,心里颇为忿忿,她记得那个亲卫是周氏的二兄。

“清水。”

“针。”

“换柄匕首。”

简洁明了的命令,李善手上的动作很快,“按住了!”

“抽!”

一声微弱的呢喃,一柄带尖的木棍被周二郎抽走,喷涌出的血液正洒在周氏的脸上。

李善弯着腰低着头眯着眼,双手不停操作,保持这个姿势一刻钟后才直起腰,叹道:“看运气吧,若能挺得过去……”

其实这是废话,挺的过去自然能活,挺不过去那就是个死。

“下一个。”

“郎君,最后个了。”

李善长长喘了口气,先是扶着桌角定定神,然后锤了锤腰间……这个时代可没有能升降的操作台,弯着腰实在累的不行。

侧头看了眼周氏,李善笑道:“早知道就把你带来了,这帮货……远不如你呢。”谷

李善在河北的第一个手术的对象是苏母,当日三四个妇人在里面帮忙,其他几个都被吓得出门吐得稀里哗啦,只有周氏能保持镇定,之后在馆陶也帮得上忙。

在水盆里洗了手,李善接过毛巾擦了擦,看见周氏脸上的血迹,举起手想擦,但五根手指抖个不停……在这样的环境内连续七八个小时的高强度手术,工作量太大。

周氏接过毛巾胡乱擦了几下,挽着李善往外走,“老夫人让炊房炖了只母鸡,应该还热着呢。”

适才五根手指还能灵活的操作,攀高趴低都很灵活,此刻的李善却整个人都有点僵住,任由周氏和周二郎把自己扶到祠堂的火堆边。

一直有些心神恍惚的朱氏看到儿子出来,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吩咐小蛮和墨香将鸡汤舀出来。

身子僵硬,但脑子还没坏,李善奇怪的看了眼朱氏,转头四顾,“母亲?”

“都分下去了,就留了这碗给你。”

嗯,这才符合朱氏的做派……留给儿子是肯定的,但其他的分下去为儿子收拢人心,那也是肯定的。

周氏小心的扶着李善坐下,墨香端着一大碗鸡汤,小蛮一勺勺舀着汤往李善嘴里送,还夹起一个大鸡腿侍候李善慢慢吃。

三个人服侍一个……坐在不远处的雷敬不满的看了眼外甥女墨香,只端着碗,太不主动了!

今天晚上最惨的就是那些难民,毕竟凌敬、苏定方、齐老六这些后来者和李善关系密切,安排的宅子都还挺不错,而那些难民住的都是简易搭建的宅子,质量实在不敢恭维。

“这么晚了,你来作甚?”李善瞥了眼刚进门的凌敬,嘀咕道:“你又帮不上忙……半夜乱跑,一不小心还要分出人手照顾你。”

“大郎!”朱氏瞪了眼儿子,才笑着看向凌敬,“小儿无礼,先生勿怪。”

凌敬笑了笑,“若非怀仁白日百般提醒,又遣派亲卫巡夜……老夫愿承怀仁怒气,省的他人无辜。”

早就被拉起来帮忙的马周就坐在篝火对面,视线和凌敬对撞了眼,微微颔首,比划了个数字。

两个人都太熟悉李善了,早就知道李善的做派,但凡是这等手术,如果欣喜,那必然是能活,如果四处怼人,那肯定是没救回来。

将一大碗鸡汤喝完,吃了好几块鸡肉,李善终于缓过来了,挣扎着起身,“朱八,朱八……带我去看下轻伤那边。”

今晚重伤员多,轻伤员只能让朱八、朱石头这些跟着自己转型男护士的亲卫着手,但李善还是有点不放心,需要一一查看。

这时候,又有十几个村中妇人提着竹篮进来,今夜在祠堂安身的,不仅仅有轻重伤员,还有那位房屋倒塌或者危房被迫安排在这儿的,其中大部分是难民,也有部分朱氏族人、苏定方、齐老六带来的新人。

马周低声道:“经此雪灾,日后村中当不再会……”

今夜救援,李善第一个叫出来帮忙挖人抬人的就是齐老六那帮人,其中两个朱氏族人都是齐老六亲手扒出来的。

李善和亲卫又忙了大半夜,给轻重伤员疗伤、上药、裹伤。

而村中老人也投桃报李,打开祠堂让众人安身,又搜集来被褥,还烧了热水热饭。

显然,经过这一夜,不敢说水乳交融,但应该不再会出现齐老六算计朱奇那种勾心斗角的破事了。

或者说的更直接点,李善已经实际掌控了整个朱家沟。

凌敬不由想起昨日和李世民聊起李善设伤兵营,李世民看重的是伤兵营对军中士气的积极作用,而李善……从今夜来看,他并没有想那么多。

第二百二十四章 人设 “呼,呼,呼……”

披头散发的李善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扭过身子在枕头下面摸着什么,脸上神情带着几丝惶恐。

“郎君,郎君!”

听到这个称呼,侧头看见周氏那娇媚的脸庞,李善怔了下才缓过神来,右手缓缓的从枕头下抽出。

“郎君这是怎么了?”周氏焦急的坐在床沿。

小蛮将被褥裹在李善身上,又摸了摸额头,“郎君,不舒服吗?”

李善含糊不清的呢喃了声,清了清嗓子才开口说:“做了个梦……”

其实那不是梦,而是前世真实发生过的事……那一次高速公路救援之后,跟台十多个小时的李善回去躺下,电话铃声就响了,但疲惫的李善没能被吵醒,那一次他被老师骂的狗血喷头,骂的无地自容。

周氏松了口气,将窗帘拉开,外间的白光猛地充斥在屋子每一个角落,惹得李善遮住了双眼。

“什么时辰了?”

“已过午时了。”周氏小声问:“炊房还热着饭菜,妾身端来服侍郎君用饭?”

“嗯。”李善点点头,又问:“昨夜伤员……”

“都还好,七伯安置在各家,也无人发热。”

李善抿抿嘴,指了指桌上,“先倒杯水来。”

小蛮抢着去倒水,小心的服侍李善,周氏去端了饭菜进来。

“红烧鸡块?”李善有些诧异,吃了块鸡肉又问:“公鸡?”

一般来说,乡下人养鸡不喜欢养公鸡,吃得多,而且还抢食,关键是不下蛋,实在花不来。

但养鸡也是需要公鸡的,不然哪里来的小鸡?

所以,农村吃鸡,一般是母鸡,不会轻易杀公鸡。

“前头刘四婶家那只,昨晚被冻死了。”小蛮挑了个鸡翅膀给李善,“这次雪真大,村里好些牲口被冻死了……鸡鸭还是小的,好几头牛羊都冻死了。”

“对了,郎君不是喜欢吃牛肉嘛,妾身让朱八哥去吩咐了,牛肉都留给郎君。”

李善胡乱点着头,心想前几天自己还在琢磨调试火锅底料,还想着没办法涮牛肉,现在倒是……朱家沟冻死了牛,想必其他村子也会冻死牛羊。

周氏瞄了眼小蛮,低声道:“亲卫朱石头家那头大黄牛冻死了,小石头哭得……等开春后……”

李善呃了声,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小时候在农村,什么活儿都干过,下田耕作也是好手,但那时候……农村耕田都用拖拉机了,已经见不到牛了。

但在这个时代,而且还是北方,没有耕牛,开春耕地,那就费事了。

也正是这个原因,隋唐时期,杀牛是大罪。

“咚咚咚。”

周氏打开门问了几句,回头小声说:“是墨香,七伯、凌伯和村中族老在正堂……”

“那也要等郎君用完饭。”小蛮不满的说:“昨晚郎君都累成那样了,他们……”

“好了。”李善扒了几口饭,起身让周氏、小蛮帮忙穿戴整齐。

比起和那些门阀世家、高官显贵勾心斗角,李善其实更喜欢朱家沟的这些……虽然也有勾心斗角,虽然也有家长里短,但总归没有危险啊。

李善一进门,朱玮就指着上首位的一张椅子,“大郎,坐这儿!”

李善没有第一时间坐上去,而且仔细看着那张椅子,神情有些意外……并不是因为这张椅子放在上首位,而是铺在椅子上的那张皮袄。

“是那只?”谷

“就是那只。”马周笑道:“周娘子射术精湛,正好射中虎眼,好一张虎皮,东西市至少五十贯。”

李善好奇的摸了两把,才揣着周氏准备好的手炉坐下,“七伯,今儿人好齐啊,五伯、九伯也来了。”

村中向来是以朱玮为首,他排行第七,同辈里排行第九的九伯朱力向来不太管事,排行第五的五伯在东山寺出家,现在主管东山寺。

此外,凌敬和马周两个外人也在,李善身边资历最深的亲卫朱八,主管东山寺买卖的朱石头、朱五也在。

“还是凌先生提及,我才醒悟。”朱玮拱手谢过凌敬,继续说:“此次大雪,实是天灾,只怕开春要动用东山寺暗仓,但唯恐去年七月旧事。”

凌敬轻声道:“之前暗储粮米,知晓此事的人不多,均由东山寺安排,公账拨钱。”

“但若发放粮米……消息不可能完全封锁,一旦走漏风声……此次大雪,京兆必有流民。”

李善一边听一边点头赞同,转头看了眼朱八,“苏兄呢?”

“苏家大郎还在外间巡视。”朱玮笑道:“此事最早就是他私下和我商议的。”

其实就算不从东山寺暗仓发放粮米给村民,只怕也有人窥探朱家沟……去年七月那件事就是明证。

李善琢磨了下,转头问:“五伯,九伯?”

五伯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笑道:“这等事大郎吩咐就是,某只管看着暗仓。”

“均听大郎吩咐。”九伯也点头道:“大郎未落脚之前,村中谁不是饱一餐饥一餐,难道好日子过惯,都忘了苦日子了?”

“九伯这话不对。”李善笑道:“自然是要日子越过越好才对,谁想去过苦日子?”

“大郎说的在理!”五伯大笑道:“若是以前,哪里想得到还有美酒入喉的一日?!”

呃,虽然是和尚,但五伯吃肉喝酒……有时候还要做做欢喜佛呢。

笑了一阵后,李善一边琢磨一边说:“开春之前,各家都储有粮米,李家门下,自然是李家出粮米。”

“开春后,何家不济,李家出资,购买粮米……七伯,某知晓必然粮价飞涨,但也要买粮,东山寺暗仓绝不轻易动用。”

如今东山寺储藏的粮米,只有一个作用,就是供应酿酒,除此之外,只进不出,这在未来,很可能会决定整个朱家沟的存亡。

“哨探、警戒以及护卫朱家沟,自然是托付苏兄……算是大材小用了。”

“村中冻毙的鸡鸭牛羊均由李家收购,原价收购。”

“朱八,待会儿去一趟长安,某写一封信给长安县衙户房吏员,报备一下。”

“待得开春,某再托李德谋设法购几头黄牛,到时候公用就是。”

朱玮迟疑道:“大郎,开春后还要挖掘河道,修建房宅,公账本就不够……”

“不碍事。”凌敬轻笑道:“怀仁曾言有陶朱之术。”

“公账只用以购粮,再贵也要买,只是稍微少些。”李善摇头道:“七伯不用费心。”

昨日上午,大雪之前,长孙冲、杜荷、李昭德、尉迟宝琳、程处默都派人来问过……送来的好酒是从哪家酒肆所购?

原本李善还担心白酒不适应这个时代,现在完全不怕了……接下来必然是钱财滚滚而来,不然他也不敢开这个口。

看着朱玮、五伯、九伯以及朱八、朱石头等人脸上的感激、钦佩……李善忍不住在心里细细揣摩。

自己原本不是这样的人设啊!

和善但是抠门,脸上笑嘻嘻背后捅刀子……这才是我前世的人设啊!

难道是被母亲仁义为先的做派带歪了?

又或者是外人赞誉仁义,所以自己陶醉后沉浸?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不带你们 正月初六,仿佛永无止境的大雪终于停了。

让李善意外的是,他原本以为会看到死气沉沉的村民,会看到哭丧着脸的村民……但事实上,全村上下都热热闹闹,走街串巷,各处都洋溢着笑容。

原因也很简单。

这场雪灾给京兆各处带来的伤害相当的剧烈,在大雪停下后,长安令派人统计,光是长安周边二十里内的村庄,冻毙的人数就超过了两千人。

至于房屋倒塌,手脚冻坏,牛羊冻毙……几乎每个村子都存在,而且都比朱家沟惨重的多。

而朱家沟,只死了六个人,而且都是去年迁居来的难民,剩下的轻重伤员经过李善的诊治都活了下来。

倒塌的房屋,本就是开春后要推倒重建的,现在还省了把力气。

冻毙的牛羊,李家全都以原价收购,为此每家都额外送了礼物,虽然都是些不值什么钱的,但也让朱氏心里很是满意。

而李善年前捣鼓出来的土灶,也帮了不少忙,不一定家家户户都有,但每家每户都有个火盆。

朱氏明显的感觉到,在朱家沟,儿子已经是一言九鼎了。

“笑得这么开心?”李善在村南停下了脚,看着远处笑呵呵的几个村民有些纳闷,村南都是那些难民,死了六个,轻重伤员十多个呢。

一旁的小蛮嘀咕道:“一场大雪……郎君许诺替他们重建宅子,自然高兴。”

“多谢郎君。”墨香在另一侧低声道:“虽有伤亡,但我等流离失所,幸得郎君收留……”

李善微微点头,的确,这些难民都是河东跑过来的,原本大都是陌生人,死了六个,这种情绪足以被重建房屋的欢喜压下。

不过这对李善来说,成本并不高,他已经考虑过了,烧制青砖……自己估摸办不到,呃,其实也不懂。

但是烧制红砖却不难,齐老六那边有两个家伙姓谭,邢州人氏,在刑窑里帮过公,懂得烧窑。

原料也简单,李善在附近查看过,就在日潭往西,有大片的黏土,摔打制模,加入煤末,阴干后就能入窑烧制……只不过现在气候不行,怕是要开春后才能阴干。

沿着村南走了一段,绕到祠堂附近,李善还在想着也不知道西市酒肆卖的如何了,冷不丁一个雪球飞来,正好砸在李善的脑袋上。

“郎君!”

墨香拦在李善身前,小蛮弯腰抓了个雪球扔过去,“小石头……别跑!”

七八个孩童嘻嘻哈哈的跑远,李善童心大起,捏了个雪球发足奔去,猛地一掷,正中小石头的脖颈。

“呃,怎的不躲?”

“砸了大郎,大郎不砸回来……回家爹娘要揍我。”

李善无语了,想打个雪仗都不行啊……接下来他只能站在一边,眼巴巴的看着越来越多的孩童分成两方打起雪仗。

村里的孩子很多,原本就好几十个,难民也带来了几十个,从河北过来的也有十几个,倒是没分的泾渭分明,一方是以凌敬的孙子六昊为首,一方是以小石头为首。

雪球在空中乱飞,尖锐的叫声时不时想起,辩机带着七八个小沙弥突然杀入战团,结果遭到双方合力痛击。

李善往前走了几步,六昊叉着腰嚷嚷……你一个大人和我们打雪仗,这叫不要脸!

那我去找苏定方打雪仗?

脑子进水了差不多!

你们不带我玩!

那我还不带你们玩呢!

李善不爽的带着两个丫鬟去了村东头,找了一片还没被糟蹋的雪地,滚起一个超级大的雪球……呃,原本不想滚这么大,但总看着觉得不够圆,结果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谷

墨香和小蛮傻乎乎的站在一边看着,看着李善又滚了个稍小的雪球,费力的搬到大雪球的上面垒好。

嗯,这个时代当然没有做雪人这么一说。

等李善兴致勃勃的开始打扮,两个小丫头才渐渐看出了端倪。

取来黑炭做眼睛鼻子,画上斜斜的黑线做嘴巴,围上一条红色的围巾,插一根长棍做胳膊,棍头斜斜指向天空,最后戴上一顶破草帽,一个略带卡通味道的雪人就成型了。

小蛮拍着手掌交好,精致的小脸兴奋的通红,墨香虽然文静,也欣喜的看着雪人。

这儿本是村口,原本只是几个过路的村民好奇的看过来,渐渐的人越来越多,不少小媳妇大着胆子凑上来。

李善满意的后退两步,突然一双胖手抱住了他的大腿。

“叔叔,叔叔,帮我做个!”

李善无情而坚决的扒开六昊的手,刚才你们不带我玩,现在指望我带你们玩?

“他李怀仁号称仁义为先,如今却没带你们呢。”

“不过落魄乡野士子而已,攀附太原王氏、陇西李氏,一朝得势,名扬山东,哪里还会管你们?”

“或许他还会顾念陇西李氏,但你不过太原王氏旁支,又不得叔母重视……你百般襄助,如今他可没带上你。”

小小宅子里,王仁佑用嘲讽的口吻如此说。

“清如水,烈如火,真是世间少有的美酒。”王仁佑嗤笑道:“秦王殿下、宰相陈子聪、安德郡公均赞此酒可与三勒浆齐名。”

“九弟,你可知晓,一盒两小瓶酒,在西市卖多少钱?”

“你身为太原王氏子弟,又为他李怀仁介绍陇西李氏子弟,不过一座东山酒楼而已……”

“四兄今日登门,专为挑拨离间而来。”王仁表用肯定的口吻说:“我太原王氏,以经义传家,非商贾之门,以钱财留后。”

王仁表心里很清楚,虽然美酒必然获利颇丰,但面前这位深得同安长公主厚待,又是族内年轻一代的翘楚,不缺钱,只是深恨李善而已。

自从长乐坡一事后,秦王府子弟频频找王仁佑的麻烦……程处默、尉迟宝琳这些跟脚浅的还不敢怎么样,但长孙家、高家、丘家等要么名门望族,要么是关陇一脉,占着理呢,哪里会客气,甚至有次还捅到了同安长公主面前。

原本王仁佑在京中小有名气,现在虽然算不上过街老鼠,但也颇遭冷眼……偏偏那位仇家在河北突然名声鹊起,为人称颂。

这让王仁佑几乎气炸心肝肺。

“言尽于此……”

“四兄慢走。”

王仁佑脸色发黑的甩袖离去,王仁表看向从内室出来的妻子李氏,“不碍事。”

“李郎君……”李氏有些惴惴不安。

“此事怀仁早就打过招呼。”王仁表笑道:“当日便言,此生携手,绝不相弃。”

王仁表、李楷在李善抵达长安的第一天就跟着去朱家沟,之后又两次登门,很清楚李善的难处。

从河北来投的近三百人,有约莫一半都是投在李善门下,如苏定方、凌敬等人迁居朱家沟……那也是李善的责任。

这么多人要花费多少钱?

李楷、王仁表私下都为李善头痛呢。

王仁表笑着想起送来的酒瓶上的两句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下次得问个清楚,难道怀仁也略懂写诗?

第二百二十六章 出迎(上) 虽然大雪已经停了两天,但整个长安城还披着一条洁白的毛毯,只是各处道路都被扫开,露出了青石板或黄土。

敲击在青石板上的清脆马蹄声传来,城门处的守卒眯眼细看,数十骑疾驰而来,为首的大汉勒住坐骑扔来腰牌,其他骑兵并不停歇,径直通过城门出了长安城。

守卒头目接过腰牌,看都不看径直掷了回去,笑问道:“这时节,道路难行,又没开朝,郢国公这是去哪儿?”

“淮阳王本该前日就回长安了,大雪阻路,今日方至。”大汉扔来个钱囊,“秦六郎,买些酒水让兄弟们暖暖身子。”

“多谢郢国公赏。”秦六郎笑嘻嘻的将钱囊丢给手下,上前几步使了个眼色。

大汉怔了怔,翻身下马,低声问:“出事了?”

“东宫左卫率两刻钟前出城。”

大汉脸色微变,点点头轻声道:“前年虎牢一战,秦六你多次立功,如果留在洛阳……罢了,回头再说……你也知晓,殿下赏罚分明。”

这位大汉并不是郢国公府的家将亲卫,而是天策府玄甲军中的将校,而守卒头目秦六郎前年随大军攻伐洛阳,后返京升迁……没捞到什么太好的位置。

类似的情况在长安城比比皆是……就算是太子、齐王招揽或亲近的大将或中层将校,基本上都曾在李世民麾下作战。

能体现出价值,那就必须有战功……而想要有战功,基本上只能靠李世民,这是之前五年铁一般的事实。

毕竟大雪刚过,道路泥泞,宇文士及放缓了马速,放眼望去,城外虽白茫茫一片,寒气逼人,却令人心神大畅。

“郢国公。”大汉催马赶上,低声道:“东宫左卫率两刻钟前出城。”

“韦挺?”宇文士及微微皱眉。

韦挺在东宫地位不低,是太子心腹,不过此人出生京兆韦氏,向来风流,而且贪图享乐,如此时节突然出京,难道是得太子之令来迎接淮阳王?

宇文士及思索片刻微微摇头,不太可能,圣人指定自己出迎,太子年前年后几度遇挫,不会如此不明智。

顺着泾河行驶了一段,眼见灞桥,桥边聚集着数十人,宇文士及双腿一夹,加速驰去,目光一扫,瞄见了人群中的韦挺。

“仁人兄。”韦挺笑着打了个招呼,“此来相迎淮阳王?”

“圣人之命。”宇文士及轻描淡写的说了句,心里狐疑不已,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李道玄是被太子害的兵败险些身死。

如果说普通人不知道,但东宫、秦王府乃至圣人、朝中重臣都很清楚,李道玄深恨东宫……原国公史万宝死的那么蹊跷就是明侦,太子还敢遣派韦挺出迎?

韦挺不以为意,笑着说:“仁人兄奉圣人之命出迎淮阳王,在下奉太子之命出迎……”

顿了顿,韦挺才继续说:“巡视山东的太子洗马魏玄成和崔昊今日返京。”

宇文士及心神一松,原来如此,大雪阻路,双方居然同时抵达长安。

这时候,桥对岸隐隐出现数十骑,韦挺细看片刻,笑道:“是太子遣派的勇士,看来是魏玄成一行,仁人兄,在下先过去了。”

宇文士及只点了点头,他向来话不多,但片刻之后韦挺皱着眉头回来。

“魏玄成、淮阳王往北面去了。”韦挺脸色不太好看。谷

“往北?”宇文士及重复了一遍,追问道:“一共前往?”

“嗯。”

隋唐时期,世家大族子弟分侍各主,但私下来往不断,毕竟在这个时代,世家之间的关系往往是以姻亲来维系的……但前提是,不能因私费公。

李道玄是秦王一脉的大将,此次有大功于国,又深恨东宫,魏玄成与其同行……这本来就是犯忌讳的。

如果说一场大雪导致双方同行还说得过去,但已经止雪两日,两人同行离队……这不得不让韦挺想多一些。

李道玄是绝不可能投东宫的,那魏玄成会不会投秦王府呢?

呃,毕竟魏征的履历摆在那的……从元宝藏麾下转投李密,再从李密投唐得李渊重视,然后被窦建德俘虏出任起居舍人,窦建德败亡后被李建成笼络为太子洗马,谁知道他会不会再来一次?

“往北?”

“往北?”

宇文士及似乎想到了什么,调转马头向北驰去。

韦挺愣了下,趋马赶上,随从们纷纷跟上,咬牙切齿的崔昊犹豫半响,才翻身上马……这么多人,都是高官显贵,去捧那厮的臭脚!

此时此刻,百余骑兵刚刚抵达朱家沟,苏定方调教亲卫以及村中青壮,早就发现端倪,村口处已设拦马,百余青壮或手持长矛,或弯弓搭箭。

大片的马嘶声在村口处响起,骑兵纷纷勒住缰绳,只有四五人趋马上前,手摁刀柄的苏定方让亲卫们搬开拦马,上前两步行礼,“拜见……”

“罢了。”李道玄轻笑一声,“大雪相阻,今日才至长安,先拜会叔母。”

这是应有之义,这也是李道玄和李善早就提过的,但饶是苏定方向来稳重,也不禁愕然……他看见了李道玄身后不仅有柳濬、薛忠,还有东宫太子洗马魏征。

“虽是同路,但并非同行。”魏征面无表情,其实他也是被逼到了拐角处。

两伙人前后脚离开山东回京,因为大雪阻路恰好碰头,李道玄提起要先去朱家沟……救命之恩啊,理应正式登门拜谢。

好吧,魏征只能捏着鼻子一起了……在武陵县他同样承受了救命之恩,更别说他心知肚明,李善在清河县为他解决了多大的麻烦,替他背了什么样的黑锅。

骑兵都在村外驻扎,朱玮安排人手提供食物热水,苏定方和李道玄、魏征一行人缓步入村。

村中虽无华美之相,却让众人有耳目一新的感受……这场雪灾给京兆、关中的乡野带来什么样的灾难,没有人比亲自承受雪灾的他们更清楚。

村民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笑容,穿着新衣嬉闹的孩童投来好奇的视线,路旁多有稀奇古怪的各种雪堆,魏征多看了几眼才醒悟过来,拿着炭块往雪堆上点,那是在画眼睛呢。

看见远处有房屋倒塌,魏征轻声问:“可有伤亡?”

“夜间援救不及,十三间房屋被积雪压塌,过世六人,轻重伤员二十余人。”苏定方简略的回答:“不过得郎君妙手,均能活。”

史书中的魏征被定义为一位谏臣,但实际上,这是位治世能臣,眼光不俗,从村子里穿过,只略略一看,便觉得这座规模不算大的小小村落有着不凡的气象。

无论是村庄布局,村中青壮亲卫的管束,以及村中那种奋发的气氛……魏征不由在心里想,以小见大,李怀仁也不仅仅只是嘴上功夫。

第二百二十七章 出迎(下) 中门大开,李善亲自出迎,身侧是马周和苏定方。

“道玄兄,你我之间,何必如此生分?”李善笑着握住李道玄伸出的手。

“他人言淮阳回朝夸功,某如何不心生惭愧。”李道玄叹道:“若只是怀仁,他日聚饮便是,但今日首要拜见叔母。”

在这个时代,握手礼,只存在关系非常亲近的友人之间。

魏征犹豫了会儿,李善却主动伸出手,“待会儿,还要请玄成兄帮忙呢。”

“今日来此,一为拜谢……”魏征含糊一笔带过,“二为见识教出怀仁这等麒麟子的朱娘子。”

李善放声大笑,用力摇着魏征的双手,“当日之事,一为义愤,二为大局,玄成兄不怪责……在下已是心满意足。”

魏征叹息一声,后退两步,长长作揖。

李善挽起魏征,笑道:“某不过妇人之仁……但父生母养,历二十载为人……”

虽然李善斩杀崔帛,得罪了清河崔氏,使大量门阀子弟对其都另眼相看,但也有很多人在知晓清河诸事的细节后,感叹李善处事果断,使山东局势平稳。

一一寒暄几句后,魏征笑着问:“凌公不在吗?”

“凌伯在隔壁呢。”李善无所谓的耸耸肩,“若只是道玄兄……玄成兄也来了,凌公自要回避。”

马周在一旁解释道:“凌先生已被秦王召入天策府,任兵曹参军事。”

魏征神色微变,还想问什么,李道玄不耐烦的一挥手,“还请怀仁领路。”

“是了,母亲在正堂等候。”

掀开厚厚的门帘走入正堂,众人都神色一松,外面冰天雪地,里面温暖如春……那当然了,前后三道门都用厚厚的门帘挡着,窗户大都堵死,只留了两道缝通风,里面摆了五个炭盆,而且朱氏还在亲手烧制火炉。

四盏茶送上,柳濬和薛忠对了下眼神,两个人都是世家子弟,都想起了李楷当日所言,烹茶必咬盏,真是神乎其技。

李道玄起身拜倒,“拜见叔母。”

“大郎?”

李善笑着挽起李道玄,“不过烹一盏茶而已,道玄兄何必如此?”

李道玄推开李善,正色道:“下博一战之前,怀仁力谏不可浪战,小侄不听劝谏,贸然出战,三万大军全军覆没。”

“若非怀仁生擒欲谷设,小侄此生难以魂归故里,更别说之后怀仁筹谋,使小侄得以雪耻。”

“活命是小,雪耻是大,今日如何不拜谢叔母。”

柳濬和薛忠默然拜倒,正如李道玄所说的那样……救人是大恩,但使他们能报仇雪恨,使他们名声不坠,这是比救人更大的恩情。

早在李善还没回村之前,赵大、朱八等人就将李善在河北之行……呃,反正是天上没有,地下无双。

虽然后来朱石头、苏定方、马周甚至凌敬都出面……但朱氏始终心里狐疑不已,虽然李善已经在之前大半年内展现了和以往不同的风范,但三岁看到大,八岁看到老啊!

现在,好吧,人家淮阳王回京,先不进长安而是来拜谢,而且还口称叔母,自称小侄……这是通家之好。

和儿子相交的友人中,如此称呼的只有三个人,分别是李楷、王仁表,和同样被李善救过的长孙冲。

这时候……一旁的魏征好尴尬啊!

按理来说,李善称呼淮阳王道玄兄……后者拜见叔母。

而李善称呼我……玄成兄!

难道我也要拜见叔母……看看模样,这位朱娘子还未必有我大呢!

魏征瞄见李善嘴角处若有若无的促狭笑意,暗骂了句,咬着牙上前两步……还好朱氏先行行礼,“早闻先生之名,大郎早年学医,路遇患者,施以援手,乃分内之事,先生不必挂齿。”

“今日前来,拜谢怀仁援手……”魏征难得有些支支吾吾,整理了下思路才继续说:“尚未弱冠之年,明了朝中局势,知晓天下大局,更心细如发,目光长远,胸藏韬略,腹有良谋……”

“某今日前来,为一睹何人教出如此麒麟儿。”

这一番话……李道玄、李善都要侧目。

你魏征不是挺硬气的吗?

你魏征不是对着太子都不阿谀奉承吗?

这么吹捧我……这是要捧杀吗?

但朱氏听得神采飞扬,魏征是东宫太子心腹,这么重视大郎,这可是个好消息……呃,朱氏到现在都不知道,儿子从去年上吊之后,第一时间确认不能造反后,就把宝压在了秦王身上。

看这位朱娘子颇有喜色,魏征施展从没有施展过的吹捧功夫……李善在一旁频频撇嘴,魏玄成,你的人设都丢光了!

呃,也是,凌敬都成了天策府实际上的门下侍中,已经抢了你的人设。

这也是李善今日没有让凌敬露面的一个原因……总觉得这两位凑到一起,会火花四溅。

这时候,外间朱八突然进来,附耳轻声道:“郢国公、东宫太子左卫率韦大人到了。”

正说话间,凌敬陪着宇文士及、韦挺进了正堂。

“李怀仁,可还识得某?!”

李善上前作揖行礼,“前后两面,多谢扶阳县男相助,只可惜无缘拜谢。”

实话实说,李善当日用了手段保全东山寺,一方面是因为玄奘,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韦挺和杜如晦的对峙……从某种角度来说,韦挺还是起到了作用的。

韦挺大笑道:“只是恰逢其会而已,那杜克明名扬关中多年,却在你手里吃了亏!”

“无奈之举……”

“你个鬼机灵!”韦挺笑骂道:“居然弄个哑僧……后来消息也传出来了,玄奘那和尚去年就启程南下,据说海图都是你画的?”

李善干笑几声,向宇文士及行了一礼,“拜见郢国公。”

宇文士及微微颔首,视线一转……朱氏突然霍然起身,面如寒霜,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呃,其他人不知内情,李善、宇文士及心里有数……不说朱氏如今最恨抛妻弃子的负心人,而且她基本上每两三日就去一次东山寺,昨日还去了呢,和南阳公主算是闺蜜看。

众人在正堂坐定,宇文士及和凌敬客套了几句,当日天策府迎凌敬,宇文士及是唯一没有到场的……李世民刻意为之,他也是天策府属官中唯一在朝中任职的。

韦挺和魏征说起当日东山寺旧事,又笑骂了几句……凌敬侧耳听去,忍不住瞥了眼李善,之前这厮将李德武送入东宫……还真是一脉相承的手段。

众人坐在正堂内,虽然泾渭分明,但也其乐融融,这么暖和,谁愿意出去受冻……下雪不冷化雪冷啊!

呃,所有人包括韦挺和魏征,都忘了……太子千牛崔昊在村门口跺着脚瑟瑟发抖。

第二百二十八章 广告投放 “好酒,好酒!”

韦挺兴致大发,喝得胡子上都是酒水,勉强起身,扯开衣衫,身子摇摇晃晃,笑骂道:“长安坊间皆言,李怀仁以仁义为先,今日一见,名不符实!”

“如此好酒,早就该送来了!”

“好生不厚道!”

李善细细打量韦挺,再看看韦挺那指着苏定方的手指,断然道:“醉了。”

周围人齐齐点头,也不知道韦挺是刻意模仿,还是真情流露……反正现在是效仿魏晋名士,坦胸露腹,纵酒高歌。

韦挺是出了名的好酒人,好华服美舍,好美酒娇妾……这些李善也听说过,但没想到酒量这么浅,还以为你是个王者呢!

今日还特地用了小酒盏,一杯顶多也就二两,太弱鸡了!

李善倒是想用三四钱的酒杯,可惜这个时代喝酒讲究豪气……反正三杯四杯的喝不醉!

魏征也有点无奈,“适才怀仁都说了,元旦那日才出炉,正月初二送入长安,之后就大雪封路了。”

这就是李善想让魏征帮的忙……来来来,救命之恩啊,先付点利息,给这好酒打打广告吧。

目前长安城只送进去两批酒,一批是长安西市,一批是凌敬带去给秦王府的礼物,目前卖的不错,但李善需要在短时间内打响名声,那就必须借助朝中显贵高管以及门阀世家。

呃,在古代,绝大部分时期内,打广告……这是门阀世家的专利,也是他们独有的权力。

那么多世家子弟都年少扬名,一来是得益于本身的能力,家族的教导,另一方面得益于世家间的吹捧。

这方面,前朝弘农杨氏的越国公杨素就是个著名的广告渠道商,看到个骑着牛读书的孩子,就要加意细问,还特地对几个儿子和朋友说,此子日后不凡。

位高权重的越国公哪里有闲情雅致去关注一个放牛娃……这是或有意,或无意的一次广告投放。

杨素这话的确不错,此子日后不凡……其实他这句话只是泛泛之谈,可能之前之后都说了很多次,可惜他儿子太死心眼了,还真听进去了。

杨素那个死心眼的儿子是杨或感,而那个放牛娃就是李密。

类似的事在杨素身上不止出现过一两次,他曾经对一位年轻的陇西李氏子弟说,“你日后之位不弱于某。”

那位陇西李氏子弟当时不过是长安县衙的功曹,小吏而已……不过杨素这次说错了,那位青年在历史上的地位比他高多了,因为他就是李靖。

今日,在场的有宗室子弟,有京兆柳氏子弟,有京兆韦氏子弟,有河东薛氏子弟,有巨鹿魏氏子弟,再加上已经拜托过的陇西李氏,以及秦王府中的几位……李善相信,在这样疯狂的广告轰炸下,一定会出现供不应求的场景。

李道玄肯定是要帮忙的,柳濬、薛忠也一样,宇文士及……李善觉得即使自己不开口他都要主动帮忙。

魏征是捏着鼻子……他还真不想应下,但在凌敬、马周吟诵那两首诗后才应下。

而韦挺对此嗤之以鼻,但在第一盏酒下腹后,经典真香场景……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魏征低低吟诵了几句,笑道:“怀仁真是无所不能……”

“无所不能?”今日喝了个痛快的马周脸都涨红了,笑道:“万军阵前,急奔追马……”

“闭嘴!”

宇文士及和凌敬勉强也算旧相识,笑着问起山东战事,频频询问细节,细长的眸子时不时转向李善。

如此人物,难怪那日杜如晦、房玄龄、长孙无忌联袂出迎……显然,在宇文士及看来,迎凌敬入天策府,这么重的礼节,相当程度是因为李善。

宇文士及细细思索,不禁心中起疑,以李善在山东的功绩,秦王如此重视也算合乎常理,但至今没有召李善入秦王府……

天策府属官是有定制的,但秦王府并不是,如果真要召李善,李世民随手都能安排。

是因为李善要科举入仕吗?

宇文士及心想,或许李善和秦王之间有联络……是通过李客师和其子李楷吗?

秦王知晓李善的身世吗?

李客师、李楷知晓吗?

不过,宇文士及对此并不在意,李善心机越深,爬的越高,名声更盛,他越心里舒坦。

比如今天,李道玄连声招呼都没打跑到朱家沟来,换成别人或别的地方,即使身为淮阳王,宇文士及即使嘴上不说,心里也要记一笔……身为天策府、秦王府唯一在朝中任职的属官,而且还爵封国公,宇文士及在秦王一脉中的重要性未必多高,但地位却很高。

但知道李道玄是来拜谢李家,宇文士及从头到尾都很配合李善……甚至适才李善婉转的提出给这美酒打广告,李道玄第一个慨然应诺,第二个就是宇文士及了。

村口处,身子都被冻僵的崔昊面无表情的盯着村里,眼珠子都好久不动弹一下……周围要么是李道玄的亲卫,要么是宇文士及或秦王府的亲卫,再要么是东宫遣派的侍卫,没人管他。

偏偏崔昊……总不能自个儿就这么回长安吧?

如果只是太子召见也就罢了,但如此大事,说不定圣人都会询问。

好久好久之后,崔昊的眼珠子终于动了,一行人前呼后拥着往外走来,最前方是低声交谈的李道玄和李善,身后是被三人架着的韦挺,魏征和凌敬等人在最后面,前后的亲卫、村民手里都领着礼盒……那是李善给广告商的样品。

走到近处,崔昊鼻子都快气歪了,迷迷糊糊之间,韦挺还在嚷嚷,“好酒,真是好酒!”

感情我在外面饥寒交迫,你们在里面烤着火炉喝着小酒?

目送百多骑缓缓离开,李善双手笼在袖子里笑道:“让齐老三他们加把力,多酿些酒来,对了,让朱五跟窑厂说,多定制些陶罐。”

“你倒是心思机巧。”马周啧啧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嗨,借势而为罢了。”

凌敬轻笑了声,心想今日的确是借势而为,但李善显然是早有计划的。

第二百二十九章 召见 两仪殿。

此地为圣人李渊召见重臣议事之地,布置寻常,只安置了十几把胡凳和一张小榻,李渊居坐小榻,臣子各自按照位次安坐。

今天,李渊难得的起身,将拜服在地的李道玄挽起,亲热的拉着胳膊,笑道:“当日战报传来,擒杀刘黑闼,朕即言,天下定矣!”

“侄儿不敢夸功。”李道玄叹道:“虽擒杀刘黑闼,但多少关中儿郎埋骨河北,难返关中。”

这是事实,中原大战之后,李孝恭、李靖攻略蜀地、江南、岭南,杜伏威已然孤身北上入京,唯独河北之地,刘黑闼两度复起,搅得天翻地覆,两度摧毁唐军主力,几乎败尽唐军大将。

李道玄今年才二十岁,但在李渊看来,已经足以独当一面了。

李渊拍了拍李道玄的手背,看向太子李建成,“道玄日后当为宗室名将。”

“父亲说的是。”李建成笑道:“道玄历练数战,如今堪称名将。”

李道玄躬身相谢,却没顺着这话往下说……他虽然年轻,但也不傻,自己挟大功回朝,圣人召见是理所应当的,太子现身也是理所应当的,但秦王并不在。

显然,李渊是在和稀泥呢……刚才那句话是在告诫太子,要对淮阳王怀柔。

这也是李渊最为后人诟病的关键,作为一个开国帝王,和同行比起来,他的决断力……至少在对待子侄辈的态度,是直接导致玄武门之变的导火索。

历史上玄武门之变的前夕,要么剿灭李世民一党,要么剿灭太子一党,再如何惨烈,李渊也不会得到太上皇的结局。

李渊就像是封建时代的家长一样,信奉的是“不聋不哑,不做阿姑”的准则,试图让你好我好大家好。

这一套放在门阀世家可能还行的通,因为世家子弟即使入仕,也有很多条路可以走,能著书修史,能领军上阵,再不济还能以诗才闻名。

但李渊忘记了,或者说他从来没有正视过自己的位置的转变……皇室子弟,每个人都盯着他屁股下的位置。

李渊细细问起山东战事,时不时感慨几句……只是问的都是些旁枝末节。

没办法啊,得回避史万宝……倒不是因为人都死了,而是因为史万宝的死因……矫圣人手诏,惭愧自尽,这让李渊和李建成不得不小心翼翼。

呃,也不能提到田留安、齐善行,那是秦王府的嫡系,就算是巡视山东的功臣凌敬都因为刚刚被召入天策府不好提到,所以,李渊最后问到了让他很感兴趣的李善。

“宇文仁人回报提到,道玄回京前先行拜谢李怀仁?”李渊笑道:“难怪这么迟才入宫。”

李道玄突然起身拜倒,“下博一战,全军覆没,侄儿有愧伯父所托。”

还是提起这事了……李渊和李建成都有点不自在。

李建成有点头大……他还真没让原国公史万宝干出那种事,都是史万宝自作主张,要是下博一战胜了还好说,全军覆没……这事让他这个东宫太子的声威受到重挫。

李渊也有点头痛……心想李道玄不会蛮到提起那份圣人手诏吧?

但接下来,李道玄话锋一转,“李怀仁生擒颉利可汗独子欲谷设,换回侄儿,后筹谋定计,大败敌军,擒杀刘黑闼,于国实有大功。”谷

“侄儿不敢以战功相谢,此为圣人之责,侄儿只为己身,不仅因活命大恩,更因得怀仁勉力,一雪前耻。”

这几句话,平淡中带着隐隐的指责,如此大功,居然至今都没有任何封赏……李渊知道李道玄针对的不是自己,眼角余光扫了扫有些尴尬的太子。

从清河一事传入京中之后,跳出来上书弹劾李善以平民之身戳害人命……相当一部分都是东宫的属官。

李建成有些委屈,这实在是无妄之灾……因为李世民招揽英杰,五姓七家中只有清河崔、博陵崔没有,所以东宫招揽了不少崔氏族人。

“先行拜谢,应有之义。”李渊感慨道:“的确不凡,朕本欲召见,但听闻此子应下月科考……到时候再一睹风采吧。”

一边说着,李渊一边打量着李建成……大郎,凌敬被二郎抢走了,这个李善你不动心吗?

李建成怎么可能不动心……不说其他的,仅仅是筹谋破敌,他就挺眼红的。

想想看,如果招至门下,元旦那日二弟扬言召凌敬入天策府,自己扬言召李善入东宫……绝对是加分项。

但无奈,李建成麾下……清河崔、博陵崔的族人远近有十多人,他必须要考虑到清河崔的意见。

虽然李建成知道,正是因为这个少年郎,导致自己颜面大失,而且本占优的局势转眼间就变成劣势。

但对于李善本人,李建成并没有什么恶感……被追兵在屁股后面撵着逃到魏州,被数万大军围困在馆陶城内,论情伦理,自然是要施展浑身解数。

李建成早就有召李善入东宫的念头了,可惜李善斩杀崔帛一事后,即使身为太子,也不敢贸然……不急,不急,反正二弟那边也一样。

如果让李世民知道太子的想法,只怕要笑场……在李德武入东宫之后,李善就绝不会投入东宫了。

如果李建成真的将李善招致麾下,呃,李世民会觉得……我承认在东宫安插了暗间,但这个真的不是我安插的。

李渊和李玄道叙谈良久,最后亲自送到殿外,殷切嘱咐道:“战场厮杀两年有余,暂且歇息,有你施展拳脚之日。”

李渊对能领兵上阵的宗室子弟非常重视,虽然天下已定,但突厥虎视眈眈……领重兵者,必为宗室子弟。

之前突厥南下,李世民、李神符战于河东道,李建成战于关内道,李道玄、李瑗为河北道唐军首脑,率大军援河北的也是李元吉。

“明日乃是人日,召群臣赏雪观梅,道玄早些来与朕叙话。”

李道玄一一应下,恭敬的退出两仪殿,李建成笑着将其送出去。

“道玄……”

“那日,某亲手斩史万宝头颅!”

冰冷的口吻让李建成将准备好的话全都收了回去,目送瘦削高挑的李道玄大步走远。

平日里温文儒雅,上阵不避矢石,奋勇向前……李道玄的性子比李世民更为刚烈。

第二百三十章 东宫密谋(上) 回到东宫,李建成还是心中忿忿……真不是孤让史万宝那厮干的!

虽然求了道手诏,那只是制衡而已,谁知道史万宝会坐视大军陷于危局……但现在明显怎么解释都没用,史万宝的头颅都被李道玄砍下了。

“殿下。”

“拜见殿下。”

李建成强忍的胸中燥意,笑着挽起魏征和崔昊,“魏公和崔先生巡视山东,连新年都未能与家人团聚,此乃孤之过,明日陛下必有封赏。”

原本两拨人并不是同时抵达长安,李渊会分别接见,但今日一起回京,只能接见李道玄了……并没有接见魏征和崔昊。

魏征身为太子心腹,倒是不在乎,之前被冻的瑟瑟发抖的崔昊在心里翻来覆去的骂……当然是骂李善。

走进书房,正要细问,却看见榻上呼噜震天响的韦挺,李建成一脸懵逼,刚近几步就闻见浓烈的酒味,被呛的赶紧后退。

让你出城相迎……结果喝得伶仃大醉?

王珪不满的看着韦挺,强行将话题扯回正事,“玄成巡视山东,理应去过洛州?”

“自然去过。”魏征面不改色,“洛州总管程名振兼姿文武,先大举破贼,再行休养生息之策,散落的贼兵纷纷擒获贼首来降,又有山东诸位名士出面安抚……”

李建成和王珪对视了一眼,都知道魏征这话说得委婉,实际上是在确认,程名振的确投向了秦王一脉。

在史万宝兵败下博,庐江郡王李瑗启城逃窜之后,东宫所有的希望都在程名振身上……魏征这番话算是盖棺定论了。

生擒刘黑闼,这是何等大功,但程名振斩其首级……这是多大的恩情。

虽然早有猜测,但李建成还是忍不住叹息,心里全是失落……说起来还是自己一手将其扶上洛州总管之位的,这件事外人可能还懵懂,但二弟和天策府那些人肯定是心知肚明的。

现在的李建成非常非常后悔,后退推迟出兵,但更后悔没听魏征的劝言……当日魏征建议让齐王遣派偏师北上入驻卫州,与程名振合军一处……如果这样,不说东宫能不能捞得到军功,至少程名振未必肯出兵。

王珪捋须思虑良久,问道:“玄成此去巡视山东,以你之见,山东可定?”

这句话在去年四月有人问过,也在东宫,是太子李建成询问几位心腹谋士,当时王珪和魏征的观点一致,“当有反复。”

事实证明了他们的观点没错,仅仅两个月后,刘黑闼引突厥入寇河北,山东战事再起。

魏征板着脸摇头,“山东已定。”

“刘黑闼被擒杀,麾下大将董康、王小胡、范愿、刘十善均战死,程名振、齐善行、田留安等外松内紧,行休养生息之策,张玄素、凌敬等名士抚慰河北各州……”

顿了顿,魏征肯定的重复了一遍,“山东已定。”

李建成的身子有些僵硬,从前年虎牢一战的战报入京开始,他的视线就落在了河北山东,从去年无奈让二弟领兵,再到今年欲自请出征……

山东已定,意味着东宫再想向山东伸手……至少明目张胆的伸手,已经不可能了。

虽然将李道玄调回京中,但田留安、程名振、齐善行三人都是秦王一脉将领。

换句话说,李建成这次算是输了,全盘输了,不仅没能伸手入陕东道,还丢掉了本唾手可得的河北道。

魏征、崔昊巡视山东,安抚地方,但大部分功劳都记在了凌敬、张玄素的名下……这种事是瞒不了的,这两位都是当年窦建德麾下谋士。

这次输了个干干净净,将近两年的谋划全都落空了……这一个多月来,李建成有考虑过最惨的可能,而这种可能在今天变成了现实。

魏征窥见李建成空洞眼神中的沮丧,挥手让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出口的崔昊退下,上前几步轻声道:“殿下,尚不至此。”

“秦王虽功高盖世,但太子并无过错,东宫之位依旧稳如泰山。”王珪平日里说话不算随和,今日却要拼了命给李建成鼓劲,“太子亦为君,秦王为臣,何来臣子功高就要篡位?”

“即使为后世计,陛下也必会回护东宫。”

“此次山东战事,殿下处置并无不妥,只是世事凑巧,功败垂成罢了。”

两位谋士舌绽莲花,好一会儿后,李建成才渐渐恢复过来,他心里也清楚,前隋夺嫡之争,杨广上位之后,废太子杨勇难逃一杯毒酒,即使不为了帝位,只为了性命,也要振作奋起。

李建成后退两步,长揖行礼,“拜托王公、魏公。”

“自要为君分忧。”王珪慨然应声,“秦王如今领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再领益州道行台尚书令,麾下多有文武俊杰,已有尾大不掉之兆。”

李建成微微点头,一个多月前他就是和王珪密谋之后,才以此逼退李世民,说动李渊,从而夺走了安抚山东之权……只是没想到李世民暗中先行动手。

“一动不如一静。”王珪踱了几步,“不争是争,争是不争,夫唯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

“多动多错,少动少错。”魏征在一旁解释道:“洛阳一战后,陛下亦忌惮秦王之威,殿下当坐而观之。”

李建成呃了声,情绪有些复杂啊……两位心腹谋士的意思很明显,斗那是斗不过了,山东战事这么大的优势最后还是被李世民翻盘,索性咱们以后就不斗了,让你老子与李世民斗吧。

“殿下当勤于政事,礼贤下士,招揽英杰。”王珪提醒道:“圣人春秋正健,不急于一时。”

李渊虽然在称帝之后再也没领军出征了,但身体倍棒,趋马射箭,矫健不弱年少时……也是,身体不好能生那么多吗?

李建成频频点头问道:“招揽英杰……王公有所指?”

“扶风窦氏。”

“舅家?”李建成有些犹豫,自己和二弟不管谁胜谁负,窦家都不在乎,怎么可能插手?

“无需挑拨。”王珪笑道:“凭公心而断,十二卫大将军出缺,扶风郡公当能任之。”

“噢噢……”李建成点头道:“窦琮……”

其实窦琮如今并不是扶风郡公,他在五年前爵封扶风郡公,领右领军大将军,但因为诒误军机被一撸到底,后武德二年、武德四年两次洛阳大战,窦琮因功晋升,但还没爬回十二卫大将军序列。

最重要的是,窦琮早年在太原,与李世民关系很恶劣。

魏征轻声提醒,“殿下当凭公而断,择贤举荐,不可于人话柄。”

“那是自然。”李建成眼珠子转了转,“去年陈国公过世,宗正卿也出缺……”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东宫密谋(下) 李唐一朝,李渊……呃,登基的时候,父祖辈早就没了,平辈的李神通、李神符等人都名望太低,所以,李渊选择了妻组的陈国公窦抗出任宗正卿。

从这点上来说,李渊还真没有他姨父杨坚的气度大。

杨坚自称弘农杨氏出身,呃,不管是真是假,反正他任命弘农杨氏的嫡系子弟杨雄出任宗正卿。

李渊想扒上陇西李氏的门望,但却连个宗正卿都舍不得给……

陈国公窦抗出任宗正卿四年,武德五年十一月病逝,李建成琢磨能不能让窦琮补上宗正卿。

“补十二卫大将军,兼宗正卿……不妥。”王珪摇头道:“安丰郡公更合适。”

李建成点头道:“窦诞如今任太常卿,兼国子祭酒,倒是合适。”

安丰郡公窦诞是陈国公窦抗三子,性情柔弱,与李建成、李元吉关系很不错,而且李渊那么多儿子大都年幼,家事都是窦诞主持,接任宗正卿的确更合适。

三人商议许久,差不多确定,接下来就是不动应万变,只要东宫自己不折腾自己,李建成只需勤于政事,太子之位不会动摇……毕竟李渊在背后撑腰。

说到底,东宫是想缩起脑袋,将李渊推出去和李世民打擂台……我这个大哥赢不了你,但父亲总能压得住你吧!

但李建成面容犹带着疑虑,低声道:“若有刀兵事?”

王珪一怔,“秦王不至于此吧?”

李建成默然无语,这态度已经说明一切了。

后世史书上写的是,太子李建成没考虑到李世民会在绝境中拼死一搏,冷不丁才会被对手翻盘。

李世民当时是不是陷入绝境先不说,但要说李建成没考虑到李世民以武力夺位……那就有点失之偏颇了,东宫麾下长林军就在长安城内,始终保持着数千的规模。

要不是怕李世民突然动手,身为太子的李建成在城内手握数千大军,那就太犯忌讳了。

李建成身为太子,被李世民压制,其间的缘由有很多,但手中兵权才是关键。

李建成曾经在心里盘算过,自己和父亲李渊手中的嫡系兵力加起来,也未必能敌得过二弟……这才是东宫之位摇摇欲坠的主要原因。

当然了,这也是李渊忌惮排斥李世民的主要原因。

魏征轻声道:“臣此次巡视河北,北上至莫州,燕郡王有入朝之意。”

所谓的燕郡王就是镇守幽州的李艺,去年和东宫信件来往频频,李建成与其约定共同出兵平定河北后召其入朝。

李建成微微点头,起身推开窗户,看了几眼窗外的青松,低声道“适才两位先生均言,凭公而断,择贤举荐……”

“殿下的意思是?”

“宗室子弟中,论功,二弟为首。”李建成目光幽深,缓缓道:“但在父亲眼里,还有一人不弱二弟。”

魏征和王珪对视了眼,都有些糊涂,宗室子弟中领兵上阵的不少,除了秦王之外,最为称道的是河间王李孝恭,但比起秦王还差得远呢。

“宗室子弟,有男有女。”李建成轻声道:“三妹驻守并州数年,劳苦功高,理应调回关中。”

魏征和王珪立即知道这是指谁了,圣人三女,平阳公主。

从身份上来说,太穆皇后窦氏一共只有四子一女,其中李元霸早夭,剩下的太子、秦王、齐王之外,就是平阳公主了。

从功勋上来说,李渊当年在太原起兵,渡河入关中,麾下不超过十万兵马,而被隋朝追捕的平阳公主聚集兵力,数次击败敌军,引七万大军来迎。

在李渊心目中,从龙第一功,应该是平阳公主。

“不错,不错……”王珪喃喃道:“在圣人看来,平阳不弱秦王。”

魏征低声道:“驸马都尉柴绍于浅水原、洛阳、虎牢、洛水诸战均立功,领右骁卫大将军,爵封霍国公。”

不能说柴绍是秦王一脉,毕竟朝中曾在李世民麾下作战的官员太多了,李建成和柴绍关系也不错。

柴绍的立场……就算之前略略偏向秦王府,但平阳公主回京,立场只会是中立。

因为对平阳公主来说,她在太子、秦王两个兄弟之间不会有所偏颇,都是嫡亲兄弟,谁登基都影响不了她的地位。

“至少柴绍……”王珪喃喃道:“平阳公主回京,不可能始终闲置……当领军驻守京兆。”

其实召平阳公主回京,对东宫是没有太多好处的,王珪在心里有些失望,但紧接着他听见李建成轻声道:“如此一来,父亲也能放心了。”

魏征点头道:“陈国公两个月前过世,殿下请圣人召平阳公主回京,理所应当。”

王珪突然猛烈咳嗽起来,“说的……是,说说……玄成说的对!”

李建成扶着王珪坐下,亲手端了杯水过来,王珪要起身相谢,却被魏征摁下,君臣三人似乎完全忘了刚才那个话题。

这是个不需要再讨论的话题。

平阳公主不会偏向东宫,但也不会偏向秦王府,她只会忠于圣人。

换句话说,圣人手中多了一支随时能调动的大军,即使平阳公主不在长安,但只要驻扎在京兆或者靠近长安的关内道,就能对秦王府形成制衡。

之前李渊手中有个类似的人物,就是陈国公窦抗,此人深得李渊信任,又参与过数次大战,在军中颇有威望,几个儿子都手掌兵权身居高位。

如今窦抗死了,如果李建成提议调平阳公主回京,李渊很可能将其作为窦抗的继任者。

李建成不在乎平阳公主会不会襄助东宫,只需要她忠于父亲就行了。

只要平阳公主回京,就能断绝秦王府以兵变上位的可能。

如果李建成遵循历史轨迹,扫灭刘黑闼,平定山东,在军中有些威望倒也不在乎,但如今这不是有个穿越者捣乱嘛,于是,他想到了平阳公主。

毕竟,自古以来,有女子揽权,无女子登基……武则天这时候还不会说话呢。

这时候,呢喃声在不远处响起,韦挺揉着脑袋晕晕乎乎的爬起来,口中犹呼,“好酒,真是好酒!”

看着韦挺晃晃悠悠的走了几步差点摔倒,李建成抓住这厮的肩膀,没好气问:“去哪儿喝酒?”

“就算喝了几十碗,也不至如此大醉……”

“殿下。”

李建成回头看见魏征将一个盒子放在桌上。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王珪眨眨眼,“好像在哪儿听过……”

“今日朱家沟之行,得李怀仁馈赠。”魏征有点脸红,心中给自己鼓劲,我不是在打广告,而是为太子举荐贤才!

第二百三十二章 东宫密谋(继) “如此说来,魏公今日也去了朱家沟?”

魏征苦笑道:“大雪封路,恰巧碰到淮阳王……救命之恩,自当拜谢,难道某要厚颜?”

这下李建成和王珪都没话说了,几个月前魏征被李善所救,之前还能说李善不在长安,如今人家都回来好久了,自然应该登门拜谢……当然了,还没入京就要登门,那是被李道玄挤兑的。

王珪捋须道:“只怕玄成还不知,凌敬已入天策府……当日房玄龄、杜克明、长孙无忌出迎,秦王遍召文武幕僚,设宴款待……好大的架势!”

秦王李世民以极为隆重的礼节,迎抚慰山东有功的凌敬入天策府,在东宫看来,这是秦王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扇在太子脸上啊。

“此事已知。”魏征看了眼李建成,“凌敬就住在朱家沟,原本并未出面,后因宇文仁人出迎。”

“什么?”王珪神色微变,“他和李怀仁?”

“他性命都是李怀仁所救。”魏征将事情说了一遍,才叹道:“凌敬此次抚慰山东各州,立功不小……”

对于李善的凌敬的这种关系,秦王府那边除了李世民,几位心腹幕僚都是知情人,但并没有传播开……李善今日也是刻意将这层关系暴露出来。

王珪微眯双眼,半响后才低声问:“这一个多月来,京中遍传李怀仁之名,有人言其暴虐好杀,有人言其仁义为先,有人为其夸功长安……坊间传闻,李怀仁筹谋定计,劝退突厥,力败敌军,擒杀刘黑闼……”

“玄成巡视山东,可知几分真?几分假?”

月余来,伴随着淮阳王李道玄先败后胜,擒杀刘黑闼,关于李善的传闻在长安城内……特别是清河一事后,传的已经有点变味了。

连暴虐好杀的帽子都扣上了。

李世民、房玄龄、杜如晦等人要么通过李楷,要么通过田留安、凌敬等人知晓内情,而东宫这边的信息渠道明显滞后很多。

魏征略为整理了下思路,但还没等他开口,李建成就苦笑道:“暴虐好杀,仁义为先……不知真假,但其筹谋定计之功……却是十真无假。”

看了眼王珪,李建成解释道:“适才淮阳王在父亲面前为李怀仁请功,父亲……等下月科举之后,再行召见。”

“李怀仁要以科举入仕?”王珪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玄成,今日可谈到此事?”

看魏征点头,王珪追问道:“应是明算科,或明经科吧?”

魏征嘴角抽搐了下,“进士科。”

“进士科?”

“进士科?”

李建成和王珪都大为意外,李善在京中名声相当一部分来源于算盘,怎么会选进士科?

“他回京太迟了,通过县衙考核后,只能选进士科……秀才科倒是缺,但长安令也不敢举荐。”魏征解释了几句,指了指桌上细长白瓷瓶,“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虽然浅显,但也别有意趣。”

虽然李善自称只是略懂,而且这首诗是在岭南听别人吟诵的……但魏征压根就不信。

这方面……李善的信誉度基本是零。

魏征适才已经将山东诸事讲述了一遍,现在细细讲起……讲起那些自己在山东打探的关于李善的各种信息。

关于山东战事的细节,李善并没有对魏征进行隐瞒……这也是很难瞒得住的,馆陶县令都是清河崔氏的族人。

“倒的确不负少年英杰之名。”王珪啧啧称奇,“几度死里求活,反败为胜,放火烧船……奇思妙想,摧敌士气。”

“夜袭敌营,尽显胆气!”李建成点头道:“难怪玄成前次回京后,几度举荐!”

魏征苦笑道:“但臣也没想到……怀仁在山东能折腾出这么大动静。”

李建成沉思片刻,低声问:“以玄成观之,李善何许人也?”

这句话问的是李善,问的是能力、品行,更问的是李善的政治立场……这样的俊杰,能不能为东宫所用?

关于这个问题,魏征显然已经经过深思熟虑,“李怀仁其人,心机深沉,目光长远,手段犀利,更兼行事果决。”

“当日断定下博一战必败,淮阳王不听劝谏,李怀仁立即出城南下避祸……而事实也的确和李怀仁预料差次相仿。”

“但此人年少,却颇心怀仁义。”魏征叹息一声,“殿下非坐于东宫的深宫太子,亦多有征战……军中伤兵,其状极惨。”

“但臣入河北,先至魏县城外俘虏营地,亲眼所见,李怀仁设伤兵营,清洁无尘,整顿有序,几无血迹,伤者得以包扎……李怀仁极受俘虏拥戴,叛军头目以背承其下马。”

“馆陶县内伤兵营更是……”魏征苦笑两声,“殿下,王公……在下也历经征战多年,从未见过那般模样……几以为太平时间,专人精心照料,每日肉食,从无异味,吃的比军中将校还要好。”

“如此手段……”王珪试探问:“故能振军中士气?”

魏征点头道:“刘黑闼两度猛攻馆陶,苏定方两次领军出击,数百骑大败之……军中士气高昂乃是一大缘由。”

“苏定方?”

“此人名声不显,但此次山东战事功勋卓著,只是不肯出仕。”魏征顿了顿才继续说:“虽才二十有六,却有名将之姿,不弱秦琼、程知节、李世绩。”

李建成眼睛一亮,秦王府那些文物俊杰给他的压力太大了……他现在看到牛逼的……眼睛都放光。

“只怕有些难。”魏征摇摇头,“以苏定方的功绩,封爵都够了……但李怀仁亲手救其母,苏定方许诺投入门下为奴。”

“何况李怀仁以兄长待之,苏定方绝不肯弃之而去。”魏征啧啧道:“山东曾见,今日又遇,沉稳镇定,有大将之风。”

看李建成有些心急,王珪咳嗽两声,“凌敬投入天策府……李怀仁呢?”

这是王珪在询问李善的政治立场,同时也是在提醒李建成……关键是李善这个人。

“李怀仁一行南下,得魏州总管田留安接应,又换回淮阳王,馆陶、魏县两战,同生共死……自有袍泽之情。”魏征笑道:“而且斩刘黑闼头颅,乃李怀仁许之。”

李建成目光闪烁不定,“李怀仁许程名振?”谷

魏征点头道:“臣为此详询,李怀仁……为请程名振出兵,许擒刘黑闼,亲手斩其头颅。”

李建成微微颔首,其实这件事他是知情的,身为东宫太子,怎么可能对山东诸事一无所知……只不过有些渠道是王珪和魏征这样的心腹谋士也不知道的。

“看似李怀仁与秦王一脉颇有交情,田留安、齐善行、淮阳王,甚至他与秦王府子弟相善……”

魏征话说到一半,王珪点头道:“此事老夫打探过了,两度殴斗,李怀仁折服秦王府子弟,而且力救长孙无忌长子长孙冲。”

“但实则……”魏征摇头道:“李怀仁于清河县斩崔氏子弟。”

“行事果决但也心存仁念,使民乱平息……此为大局,但亦能从此行看其心。”

“若李怀仁弃之不管……”王珪叹道:“那玄成山东一行,只怕要遭陛下责罚。”

对于这件事,李建成并不太清楚内幕,细细问了一遍,脸颊不禁鼓了鼓,“也就是说,若无李怀仁斩杀崔帛,民乱兵变已起,淮阳王必然视若无睹……”

“之后山东再乱,淮阳王率兵平乱,”王珪苦笑道:“引得山东再乱……这等罪责,自然是要落在东宫。”

“换句话说,李怀仁此举斩断二弟后手……”李建成喃喃念叨了几句,“不会是巧合吧?”

“绝不是巧合。”魏征脸上表情颇为苦涩,“怀仁举刀劈下,臣当时还未想通……但怀仁将命骑士手持首级,连夜急奔各处,第二日贝州兵变民乱立止,三日内,赵州、邢州、贝州、冀州均大定。”

王珪琢磨了下,笑道:“这个少年郎倒是油滑,左右逢源!”

“不偏不倚……如此大功,却要科举入仕。”魏征笑道:“再看看吧。”

李建成叹道:“可惜了,可惜了……其实定罪崔帛即可,为何要亲手斩之?”

山东战事,李善名声鹊起,却因为斩杀崔帛而遭到诸多排斥,东宫内清河崔氏子弟就有三人,依附李建成的清河崔氏、博陵崔氏子弟多达七人,短时间内他不可能将李善招致麾下……即使招揽,只怕李善也不敢相投。

“民乱兵变已起,斩杀崔帛,最为明捷。”魏征想了想补充道:“毕竟是未至弱冠之年的少年郎,一再退让,苦主被搜捕重刑而死,胸中块垒,不吐不快。”

王珪笑道:“日后再说吧……秦王也……”

李建成点头表示赞同,反正二弟也没得手……只怕也是因为李善斩杀清河崔氏子弟的缘故。

魏征微微垂头,掩饰着眼中的狐疑之色……他总觉得,李善斩杀崔帛这件事有些古怪。

正是因为斩杀崔帛,导致李善回到长安后……再东宫、秦王之间还能泰然自若,很自然的没有做出选择。

“今日得王公、魏公授计,孤已然心定,此后还请先生多多教诲。”

面对东宫太子的郑重行礼,王珪、魏征后退两步,大礼回拜,“自当尽心竭力。”

“至于李怀仁……魏公与其颇有渊源,还请为孤怀柔。”

魏征瞄了眼那边……韦挺早就又睡过去了,想了又想,脸颊不自觉的动了动,“殿下欲怀柔李怀仁,如今正有个好契机……”

呃,当日黄昏,东宫太子李建成手捧礼盒……

“父亲,小口……小口,此酒太烈!”

“这是酒还是清水?”李渊试着抿了口,品味良久,“性如烈火,大郎从哪儿来的好酒?!”

“清如水,烈如火。”李建成笑道:“入口极烈,入喉如火,入腹却暖……是魏玄成送来的。”

“山东名酒吗?”李渊好奇的说:“魏玄成其人,公正无私,从不阿谀,居然会以此献上?”

“非也非也……淮阳王地今日登李家门拜谢,魏玄成数月前在陕东道突发旧疾,得李怀仁援手而活,所以一同登门。”李建成解释道:“这是李怀仁的赠礼,孩儿一品……便知父亲必喜。”

“大郎,好大郎!”李渊大笑,虽然外间人人称道次子,但长子更得自己的喜爱,所行所言都符合心意。

李建成拱手道:“明日设宴,不如就用此酒?”

“李善,李怀仁……”李渊沉吟片刻,哑然失笑道:“大郎倒是……罢了,既然大郎开口,为父总不能驳了。”

“谢过父亲。”李建成笑道:“魏征、崔昊巡视山东,今日返京,虽微有小功,但也颇有波折,父亲还是日后再说吧。”

李渊盯着儿子看了会儿,叹道:“大郎,数月相争,今日终恍然。”

接见魏征、崔昊,李渊自然会有所加赏,这是李建成坚持要求的……不能被二弟那边压下去。

但事实上,李渊很清楚,魏征、崔昊山东一行的实际作用很有限,朝中官员都知道安抚山东的功劳大半都被召入天策府的凌敬抢走了。

所谓的数月相争,李渊的意思很明白,太子非要在军事这一头上费尽心思,捞取军功制衡秦王……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如此退一步,才是正确的选择。

身为东宫太子,勤于政事才是应该做的,只要不出纰漏,我有什么理由用秦王取代你呢?

心神大畅之余,李渊多饮了几杯酒,笑道:“李怀仁此人,还真有些奇思妙想……那算盘,的确好用,光大前几日入宫,还特地教导荆王、汉王。”

“孩儿都在学呢。”李建成附和了几句,“三表弟最喜几位弟弟,平日教导,事无巨细,正巧宗正卿出缺,不如……”

“光大年轻了点吧。”李渊叹道:“可惜窦兄过世太早……”

光大就是太常卿、国子祭酒窦诞,所谓的窦兄是指李渊的妻堂兄窦抗。

李建成没有继续说这件事,而是聊起宗室子弟,好一会儿后突然说:“父亲,三妹驻守并州好些年了,也该回京了吧?”

“妹婿一直在京中,夫妻两地,久难团聚,而且妹婿为右骁卫大将军,军务繁忙,两子少有照料。”

李渊怔了下,叹道:“平阳……平阳……”

“平阳的确该回京了,就算驻守关中也好。”

第二百三十三章 刺猬 “明日就要?”

“一早就要送去?”

朱家沟李宅,朱玮兴奋的都要跳起来了,抓住李善胳膊的手都在颤抖,“大郎,大郎,此酒必名传天下!”

对于朱玮这个年近半百的乡野之民来说,困扰他的问题主要在于……养不活村中这五百户人家,虽然李善一再保证过。

李善也有点懵懂,只是让魏征、韦挺帮忙打广告,好吧,你韦挺是太子密友,你魏征是太子心腹,但怎么连李渊都要帮忙打广告了?

我可能付不起这广告费啊!

李善一个激灵,抓住来通报的使者,“给钱吗?”

使者一脸懵逼,“李郎君是说……”

后面的马周忍笑道:“他问你……送去的酒是不是按价给钱。”

“不要钱,不要钱……”朱玮使劲拽开李善,“大郎,平日聪慧,今日怎么傻了?”

“但是……”

“明日一早,必然送去!”朱玮拍着胸脯保证,“绝无差错。”

刚吃完饭的李善打了个嗝,吼道:“若是不给钱,日日送酒入宫,饿死吗?”

凌敬古怪的看了眼李善,“为何如此说?”

李善紧张的解释……在他印象中,古代四大名砚之一的端砚就碰过这种惨剧,作为贡品陷入宫中,但却是不给钱的,或者给钱,但被层层克扣,最后匠人都要逃亡。

“绝无可能!”凌敬嗤之以鼻,“宫中采买,专人专责,就算是陛下也是要给钱的!”

“明日乃是人日,本朝循前隋,人日设宴,君臣同乐。”马周笑道:“经此事,此酒必然身价大涨。”

朱五接替朱奇主管西市,有点着急,“西市酒肆存酒不多了……”

“今日刚送来一批,足够了。”凌敬笑道:“此酒极烈,多半饮不完。”

众人都在商议,今晚就要把酒准备好,明日一早送入皇城,午时方开宴,时间是来得及的。

而李善还在那担心,万一李渊喝顺了嘴,把这酒列为贡品……

呃,李渊的确喝顺了嘴,都已然入夜了,甘露殿内,还就着小菜抿着酒,欣赏着宫女的乐舞。

“圣人,该安寝了。”

半醉的李渊搂过妃子的小腰,笑道:“不意李怀仁居然有此技艺……吟诗作赋,精于算学医术,筹谋定计,居然还会酿酒?”

“圣人说的是东山寺李善吗?”

“昭仪也知此人?”

“家兄元旦入宫请见,提过一次。”娇媚的女子伏在李渊身侧,她的兄长就是宇文士及。

李渊啧啧两声,“此子倒是长袖善舞,连中书侍郎都认得他。”

“圣人,此事另有他因。”宇文昭仪轻声道:“家兄常去东山寺,所以……”谷

“仁人去东山寺作甚?”李渊和宇文士及是老相识了,诧异道:“他又不信佛。”

宇文昭仪迟疑了会儿才低声说:“前隋南阳落脚东山寺。”

“噢噢,南阳公主。”李渊叹息一声,说起来南阳公主应该叫李渊一声表叔。

“家兄对这李怀仁颇有赞誉之词,去年七月,盗匪裹挟千余难民袭东山寺,便是这李怀仁率村中乡勇严阵以待,设计全歼盗匪,安抚难民。”宇文昭仪随口分说,“不过好像这李怀仁如今惹上什么麻烦了?”

“麻烦?”李渊嗤笑了声,勉力起身,想了会儿才轻笑一声,“虽是个小小少年郎,但却有些胆气。”

李渊祖上出自关陇一脉,又以陇西李氏自居,太清楚五姓七家在天下的影响力了,无论什么原因,敢公然斩杀清河崔氏子弟,自然是胆气非凡。

“虽然莽撞,虽然气盛……但也是无心之举。”李渊低低自喃,“倒是能用得上。”

说到底,身为大唐的开国皇帝,李渊对五姓七家有着复杂的情绪,向往、警惕、排斥……

作为唐国公,李渊向往五姓七家的名望。

作为开国皇帝,天下未定之时,特别是山东频发判断的时候,李渊警惕于五姓七家。

而如今天下已定,李渊开始排斥……甚至有意无意的想打压五姓七家,特别是山东士族。

李渊是个有清晰认知的帝王,他知道,打压五姓七家这些门阀世家,是必须要做的,但治理这个庞大的帝国,也少不了五姓七家为首的世家。

所谓皇权不下乡,举国上下,从魏晋至今,多少门阀世家,想彻底消亡这种制度……李渊曾经悲哀的想过,需要的年份可能是要以百年计的。

数遍朝中,有几个官员出身寒门?

即使是出身寒门,也都是由世家举荐而出仕的。

所以,李渊重行科举,废除了世家子弟才能参考的规定,他希望看到,有寒门士子能通过这条路走出来……虽然短期内看不到效果,但继续下去,小小的种子终能成为大树。

所以,皇族和门阀,像是在冬日取暖的两只刺猬,它们小心翼翼的靠近以取暖,但一不小心就会被对方刺的鲜血淋漓。

相互依存,但又相互敌视,谁都离不开谁。

警惕、防备、排斥……始终在他们之间存在。

如今天下已定,已经不用过于怀柔门阀世家了,排斥和打压是应有之义,需要通过某些手段来表达出这种意愿。

在这个节点,斩杀清河崔氏子弟的李善出现在了李渊的视线内。

所以,李渊觉得,李善是有用的。

此次山东战事,太子丢了分,大失颜面,朝中威望与日俱减,二郎暗施手段,颇有成效……但李渊知道,关键在于魏县一战。

坊间传闻,是李善筹谋定计,使唐军大胜,李渊专门询问了回朝的淮阳王,得到了确定的答复……从联系卫州、相州的唐军,到何时出兵,放火烧船,都是李善做主。

有这般手段心机,同时又狠狠得罪了清河崔氏,而且还不是陇西李氏子弟……李渊的真实想法是,李怀仁此举暗合心意。

从今天大郎之举来看,应该还没有将李善招至门下……李渊脚步一顿,微微摇头,大郎性情稳重,少有出轨,李善斩杀清河崔氏子弟,大郎是不会贸然招揽的。

倒是二郎有这个气度,也有这个资本,不过今日大郎怀柔,想必二郎也未招致门下。

罢了,等科举之后再说吧,若是能入眼,朕也不吝送你一场富贵。

第两百三十四章 贪财 太极殿内,李渊含笑坐在皇位上,频频举杯,与裴寂、陈叔达等几位宰辅共饮,不是笑语几句。

殿内两侧摆放着数十小案,朝臣、勋贵、外戚分列而坐,桌案上摆放着两个小瓶,左侧是一个花瓶,插着几支梅花,右侧是一个小小酒瓶,上面还有一行不同的诗文。

人日是元旦假期最后一天,也就是正月初七,隋唐时期,君王每每设宴,与群臣赏雪观梅,不过今年气候太冷,只能在殿内略略点缀梅花以助兴。

李渊放声道:“今日恰逢立春,双彩相赠,若有出彩者,朕不吝彩娟。”

唐朝盛行剪彩,人日兼立春,剪双彩相赠,别有意趣,所谓的剪彩可不是后世那种,倒是有点像剪窗花,以鸡牛、树木、花草为主。

“老臣眼花,早已不能剪彩,就免了彩娟。”高士廉笑道:“只望陛下再赐一壶酒。”

李渊大笑道:“士廉索酒,太子可还有余酒?”

李建成笑着起身,亲自将案上的酒瓶放在高士廉面前,“此酒太烈,孤不胜酒力,还请高公代为享用。”

太子此举,让殿内突然寂静……高士廉前朝名士,北齐皇室出身,与李渊乃是故交,自然有这样的资格,但他也同时是李世民的妻舅,被视为秦王一脉。

“多谢太子。”高士廉起身相谢,眼角余光扫了扫李世民。

那日凌敬赠同僚礼盒,每盒两瓶白瓷酒,为何今日出现在太极殿内,而且显然是太子的手笔,有点古怪啊。

高士廉和李世民的关系极为亲密,但在秦王一脉势力中并不处于中心集团,地位别说和房玄龄、杜如晦比了,比他外甥长孙无忌都要低的多。

李世民浅笑低酌,凌敬一大早就找到了房玄龄……不过他也很意外,李善居然这么能折腾,现在都折腾到太极殿里了。

但今日,这款酒大出风头,高士廉之后,几位宰辅还坐得住,但多位勋贵、外戚频频要求加酒。

原本只是在天策府、秦王府幕僚中流传,现在……李渊这位广告渠道商,他的渠道非常非常广,几乎将整个长安都括进去了。

中书侍郎宇文士及今日格外开朗,频频举杯,细述此酒妙处,大赞酒瓶上的那两句诗,还将两首诗的全篇吟诵出来,引得一片赞誉。

“诸卿,此酒酿造不易。”李渊顿了顿,视线和李建成撞了撞,父子俩都有点想笑……昨日使者回报,李善居然问给不给钱。

“赋诗最出众者,赠酒两瓶。”

“父亲,剪彩赋诗,非孩儿所长!”齐王李元吉嚷嚷,还摇着已经空空如也的酒瓶示意。

“三胡,不可胡闹。”李建成笑骂道:“人日兼立春,正该赋诗。”

不多时,群臣共推驸马都尉杨师道为首。

“皇猷被寰宇,端扆属元辰。九重丽天邑,千门临上春。”

“久闻景猷挥笔立成篇。”李渊大笑道:“今日一试。”

说罢,李渊随手指着正在起舞的宫女,“景猷再赋诗一首。”

杨师道漫步而出,随口吟道:“二八如回雪,三春类早花。分行向烛转,一种逐风斜。”

殿内响起一片赞誉声,杨师道善诗能文,但最著名的……他是个快枪手,写起诗来简直不用想。

“好,好!”李渊点头示意,宫人将礼盒送到杨师道面前。

“父亲,此酒清如水,烈如火,虽入口难言绵软,却让人心生豪气。”李建成笑道:“还请父亲赐名。”

李渊心中暗笑,看来大郎还真想招揽那个少年郎呢,沉思片刻后道:“白瓷如玉,虽性烈如火,然寒日饮用,通体舒泰,如在春日,便为玉壶春吧。”

李世民还在那缓缓饮酒,眼皮子都没抬……大哥你慢慢折腾吧,你要是招揽不到李善,那是正常的。

如果大哥你不幸真的将李善招致门下,以后就等着内乱吧!

其实长孙无忌曾经暗中给李世民出了个馊主意,让李善入东宫为内应……要让李善知道,肯定吐他一脸唾沫。

还好李世民拒绝了,这种事太伤人心,倒不是针对李善一个人,而是日后内情大白之后。

一场热闹后,玉壶春这个名字短时间内传遍了长安。

“这什么破名字!”李善私下在向凌敬发牢骚,“这次几乎存货全都空了,如果真的不给钱,那就亏大了!”

“为何这般执着……”凌敬皱眉苦思,恍然大悟,“贪财?”

“什么?”李善一脸懵逼,我的确贪财,前世就这德行,穷怕了啊。

凌敬感慨道:“如此心思……真不知道你……真是七巧玲珑心啊!”

什么玩意?

李善眨眨眼,一副纯洁无害的表情。

“才学渊博,长袖善舞,多有施恩,更有山东战事筹谋大功,就连诗文也‘略懂’……”凌敬点头道:“贪财……倒是选的不错。”

“咳咳咳咳……”李善猛烈的咳嗽起来,手指颤颤巍巍的指着凌敬……这老头心太脏了。

李善当然听懂了这句话,自己塑造的这个人设太完美了,需要一些短处……才能使上位者放心驱使。

呃,差不多就是自污吧。

但我真的挺怕李渊、李建成父子不给钱,我是真的贪财啊!!!

凌敬低声道:“此后无需如此刻意,亲近人均知你非贪财之辈。”

“谁知道?”

“抵朱家沟当日,王孝卿就曾言,当日他落魄窘迫,你登门造访,留下五十贯钱,那时候你也身无余财吧?”

李善彻底无语了,还没办法解释……那是母亲背着我留下的,那天晚上我都失眠了,痛心疾首了整整一个月呢!

此时此刻,面有阴郁之色的李德武勉强撑着一张笑脸对着大舅子裴宣机,“听闻兄长即将出仕,不知可要出京?”

“约莫在关中。”裴宣机啧啧道:“若是远了,还真喝不到如此好酒……对了,今日圣人赐名玉壶春,除却以诗文夺酒的杨师道,只有诸位宰辅得赐。”

李德武脸上的笑意有点撑不住了,“听闻此酒已在长安遍传?”

“原是秦王府流出来的,今日太子亦以此酒设宴。”裴宣机想了会儿才说:“就是前些日子坊间流传的那位东山寺李善李怀仁,你应该听说过吧?”

李德武点点头,咽了口唾沫,“坊间流传,魏县大捷,李怀仁有大功于国,不过难言真假……”

“确有其事。”裴宣机抿了口酒,慢悠悠的说:“今日宴席中,淮阳王亲口所言。”

李德武的脸颊鼓了鼓,“倒是年前见过这位李怀仁,下个月应试进士科。”

“进士科?”裴宣机指了指酒瓶上的那行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虽是寻常,却贴合时节,别有趣味,此人应擅诗文。”

狗屁,那厮懂什么诗文……这首诗必然是他人所做,暗咬银牙的李德武猛地一饮而尽,然后……被呛的满脸通红,连声狂咳。

第二百三十五章 活死人医白骨 人日设宴,圣人赐名。

皇帝打广告,效果自然没的说,更别说魏征、宇文士及、李道玄、韦挺四位都被李善拜托了……将其准备好的样品分列送到各位高官显贵家中。

在如此密集的广告轰炸中,玉壶春之名一时遍传京城,小巧精致,诗文贴切,清如水,烈如火,令人心生豪气。

如今还是初唐,不像中晚唐时期,即使是世家大族子弟也没有敷粉涂脂的习惯,豪迈之风大盛,对玉壶春爱不释手。

如此一来,西市那家酒肆……干脆就叫玉壶春了,门外水泄不通,世家大族的仆役,闻名而来的富豪,将存酒抢的干干净净。

每天一大早朱五送酒来西市,还没等他离开,酒水就已经被抢光了。

门匾上的“玉壶春”三个字,还是李善特地拜托了十八学士之一褚亮的儿子挥毫写下的。

褚亮的长子今年才二十七岁,但已有名望,更是弘文馆的馆主……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褚遂良。

为此,李善送了十瓶酒,褚遂良才肯落笔呢。

“家家传唱,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或吟诵,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李客师捋须笑道:“怀仁倒是好心思,略施小计,玉壶春一跃而为天下名酒。”

“李公亦知……”李善苦笑道:“当日只是拜托道玄兄,不料魏玄成、太子左卫率、中书侍郎齐齐登门。”

李客师大笑道:“时也运也,你与三郎相交甚深,又称李乾佑叔父,如何称某?”

今日李善难得入城,是专门来县衙领取科考文书的,出了门先去拜访了王仁表,再到李家转一转,这两家总是要拜年的,正巧李客师在家。

这还是李善第一次正式拜见李客师,之前只是在长乐坡见过,李善几次登门也只拜见长孙氏。

李善整理衣着,行礼道:“李善拜见伯父。”

“风姿卓越,玉树临风,更有这等诗才,日后必名传天下。”李客师点头道:“此后无需客套。”

一旁的李楷笑道:“怀仁已然名震山东,只是这两首诗……不会又是在岭南听人吟诵吧?”

李善一脸尴尬,既没那个脸点头,但也不能摇头……再过二十日就是科考了,到时候还是得抄啊。

李客师笑吟吟的看着,他听儿子用一种莫测的语气说过……略懂略懂。

等李楷又开了几句玩笑,李客师才问起正事,主要是询问李善在军中设置伤兵营的种种细节。

李家和李善的关系太深了,而且对李善的很多秘事都了若指掌,甚至在凌敬入天策府之前,李客师夫妇实际是李善和李世民的联系渠道……今日李善坦然直言,无一丝藏私。

“其实无需名医,只需要普通人经过一段时间培训,足以胜任。”李善仔细的说:“战场伤势,若是能尽早处置得当,包扎精细,在辅以照料,饮食无缺,手脚无残缺者,大都能重返战场。”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设伤兵营,足以振军中士气。”

“不错,古人言爱兵如子,也不过如此。”李客师叹道:“怀仁先设伤兵营大振军中士气,后放火烧穿以沮敌军士气,终有魏县大捷,平定山东。”

关于李善在山东所作所为,最清楚的除了李世民,也就是李客师了,他一直在琢磨,这套模式能不能在军中推广开。

现在看来,的确能推广,但所需的物资却不能少,而且需要专人负责,还需要招聘一批医者随军。

李楷在一旁笑道:“这几日,坊间传闻怀仁有活死人,医白骨之能,应是从河北返回关中的将校、府兵传出来的。”

“活死人,医白骨?”李客师有点奇怪,适才李善那番话的重点他也听得分明,不需要太高的医术,关键在于医治及时、营地干洁、饮食得当,精心照料。

嗯,李善一招一式都是跟着南丁格尔学的,就盼着在后世混个“提灯男神”的绰号。

“当日亲眼所见,怀仁手持匕首,剖开伤者肚腹,伸手入内……”李楷啧啧两声,“古书有载,约莫东汉末年的神医华佗能为之,但《青囊经》也失传了……难不成怀仁继承华佗衣钵?”

李善苦笑摇头,“华佗欲以利斧劈开曹孟德头颅医治头痛……小弟可没这等能耐。”

呃,李善一直觉得,华佗那是找死……就算是后世,开颅手术也都是慎之又慎,几千年前,一个郎中想劈当朝权臣的脑袋,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不过剖开肚腹以疗伤,已是神乎其技。”李客师点点头,沉思片刻后道:“今日所述,怀仁写个条例吧。”

李楷立即去取来笔墨纸砚,笑问道:“父亲,军中设伤兵营,虽多些杂事,但益处颇多。”

李善想了想,将急诊科的一些急救,以及大援救的一些条例,补充到南丁格尔的照料中,一共写下八条,并在后面写上所需要的物资。

李客师没什么架子,一边看着,一边询问……陇西丹阳房,兵法传家,大部分东西都是在实际战争中积累传承下来的。

“你母亲都让侍女来看过两次了。”李客师拿起纸,心不在焉的说:“行了,三郎带怀仁去后院吧。”

毕竟还未加冠,又未娶亲,李善随李楷去了后院,拜见长孙氏。

“总算平安归来。”长孙氏慈眉善目,拉着李善坐下,叹道:“那些时日你母亲形神憔悴,此番回京,还需多多陪伴。”

“谢过伯母。”李善郑重拜谢。

“罢了,要不是老身将那封信给你……”

秦王妃写给李道玄的那封信,就是长孙氏转交给李善,所以李善才会北上入河北道后,转去冀州。

“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李善笑道:“若非伯母指点,小侄也不会有这般际遇。”

“虽险死而还,却也建功立业,名声大噪,均拜伯母所赐。”

“倒是怪会说话的。”长孙氏被逗得呵呵直笑,看着李善蹙眉道:“只可惜,此去河北,又黑了几分……三郎,再去取几盒脂粉来。”

李善嘴角抽了抽,那玩意……是真的不敢用啊。

此时此刻,李客师已经进了天策府,目的明确的直奔正堂左侧的房子,“殿下已然许可,还请凌先生审阅。”

李世民还真是说到做到,现在天策府除却秘事谋划之后,正常的公务处理,都要过凌敬一手……这老头名义上是兵曹参军事,但已经实际成为天策府排名前五的实权人物。

凌敬看了一眼就认出这是李善的笔迹,继续看下去,忍不住抬头看了眼李客师,他是知情人,面前这位是知晓李善身世的。

“在下于馆陶城内也数度去过伤兵营,更替怀仁打理。”凌敬笑道:“条例清晰明了,客师是欲在秦王府左右护军府试行?”

“不错,除却条例、物资,还需招募医者,再培训一批……用怀仁的话说是医兵。”李客师笑道:“到时候还要请先生帮忙呢……听郭朴提过,怀仁亲卫都是熟手。”

凌敬附和几句,签字画押盖章。

李客师正要离开,回头问道:“听闻怀仁有活死人,医白骨之能?”

“差次相仿。”凌敬捋须道:“当日援救苏母,帮忙的妇人无不失色大呕,此技已然近道。”

虽然平时喜欢怼李善,但凌敬在外人面前,对李善颇多赞誉。

第二百三十六章 酒肆 玉壶春一时间名扬天下,而且由于产量导致的“饥饿营销”策略,热度始终高居不下,将一干北方名酒的势头都压了下去。

而李善李怀仁这个名字,名气也愈发大了。

酿酒乃匠技,并不为人所重,但古有大禹,后有杜康,都是名传后世的酒圣,一位是治水大贤,一位是夏朝国君。

再加上酒瓶上那两首诗,配合李道玄、魏征回京后对李善在河北战事功劳的盖棺定论……李善的风评是越来越好了。

呃,当然了,李家也是日进斗金,不过十日工夫,就不得不腾出两间房屋……钱多的库房都放不下了!

没辙啊,这时代用的都是铜钱,太占地方了!

银子现在基本上是不流通的,金子更只是朝中专门用以赏赐功臣的……比如这次李道玄得圣人赏赐黄金一千斤。

李道玄送了五百斤黄金来,李善推脱不掉只能收下……但他很怀疑,这玩意花的出去吗?

朱玮告诉李善,现在一两黄金约莫能兑五千文,这就是五贯钱,一斤十六两,那就是八十贯,五百斤黄金,就是四万贯钱……但实际上,这个年代,你没地方去换。

唐朝并没有黄金兑铜钱的银行、钱庄的机构,事实上,黄金在高门大户中,主要用来制作各种金饼、金砖、金佛、金钩等贵重物。

李善因为这款玉壶春而大发其财,整天笑呵呵的时候,长安城内有两个为此深恨而心生怨毒的人。

一位是李德武,这个就不用解释了,除了圣人赐下,就连东宫都赠了八瓶玉壶春,裴世矩倒是不太爱喝,但大舅子裴宣机好酒,经常拉着李德武一起饮酒,还叹息现在雪停了……

另一位是王仁佑,挑拨王仁表没起到效果,又见玉壶春一跃而起,更是气的没地方撒。

他看到王仁表过的好就不舒服,看到李善名声鹊起更是不痛快,

但王仁佑也不蠢,现在的李善名重一时,自己虽是太原王氏子弟,又得同安长公主庇护,正面怼并没有什么胜算。

去年长乐坡一事后,李善和秦王府子弟不打不相识……后来王仁佑很被秦王府子弟找麻烦。

在心里琢磨了好一阵儿,王仁佑忍不住出了平康坊,漫步去了西市,远远看见那家酒肆……好吧,真的看不见,只看见门外排着的长长的队伍。

酒肆里的伙计探头出来,扯着嗓子在那吼:“每人只售玉壶春白瓶一瓶,黑瓶两瓶。”

“别挤,别挤!”

呃,都已经开始限量供应了,没办法啊,前面一段时日,朱五早上送酒过来,还没卸车呢,就有人包圆了……直接给钱将马车赶走了。

王仁佑瞄了眼玉壶春对面那家酒肆,新丰酒肆,也是关中名酒,而且因为产地就在长安周边。

对面玉壶春外排着的队伍长的一眼都看不到头,还转弯呢!

而新丰酒肆……门口两个伙计靠在门板上,两眼呆滞,一副活死人的模样。

没办法啊,身后的酒肆里空荡荡的,这帮人宁可在外面吹着冷风排队,也不肯进来喝一壶新丰美酒。

王仁佑在一旁站了会儿,听见排队的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声……玉壶春酒价昂贵,普通人是消费不起的,但高门大户、富贵人家自然不会亲自来买酒,更别说排队了,都是家中仆役下人。

又看了眼新丰酒肆,王仁佑径直走过这条街,心中暗骂,卖的这么贵,而且每日就那么点,门外排队的人络绎不绝……真是疯了!

王仁佑实在看不得,随便挑了家胡商开的酒肆,要了一壶葡萄酒,慢慢品着。

长安城内,最贵的就是三勒浆、葡萄酒,王仁佑正在喝得这一壶葡萄酒售价六百钱,即使是世家子弟,也不是天天都喝得起的。

而新丰酒是本地产的名酒,一壶不过两百钱,那些蜀地、江南的美酒在长安最多也不过三四百钱,玉壶春卖多少钱呢?

白瓶一贯,黑瓶八百钱,而且酒瓶是定制的,比普通的酒壶要少两三成,换算一下,这是天价啊!

就这样的酒价,购酒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仁佑兄。”

突然有招呼声,王仁佑转头看见两个青年并肩走进酒肆。

“嘉礼兄,子邵。”王仁佑勉强笑了笑,“一人独饮无趣,请。”

左侧稍微年轻的青年笑道:“正是,正是,正所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王仁佑脸一黑。

右侧年长者咳嗽两声,他是知道王仁佑与李怀仁之间纠葛的,只让店家又送上两壶葡萄酒上来。

三人坐定,王仁佑随口问了几句,年轻的青年啧啧道:“叔父急着饮美酒,要见识见识清如水、烈如火的玉壶春,让随从排队购酒,找个地方坐坐。”

这两位青年岁数相差不大,但辈分却是叔侄。

王仁佑脸更黑了。

年轻的青年是个话痨,滔滔不绝的说起李善,混不顾王仁佑那已经没法看的脸色,“说起来这数月间,李怀仁名声鹊起,可惜无缘得见,未至弱冠之年,力劝突厥北返,大破刘黑闼……”

王仁佑再也忍不住,“不过只是坊间传言罢了,若真有大功,圣人何吝加赏?!”

略微年长的青年皱眉道:“淮阳王已然回京多日。”

多喝了几杯的王仁佑有点晕,嗤笑道:“山东战事,谁知晓内幕如何,淮阳王下博大败,被突厥生擒……居然不死,突厥放虎归山,你们信?”

“砰!”

青年拍案而起,喝道:“族叔力战而回,山东诸事无不亲历,仁佑兄此言何意?”

一时间酒肆寂静无声,这两位青年乃河东柳氏子弟。

略为年轻的这位是柳奭,字子邵,北周尚书左仆射柳庆的曾孙。

略微年长的这位是柳亨,字嘉礼,是柳奭的叔父,前隋末年出仕,后入瓦岗,转投李唐,娶的是圣人李渊的外孙女窦氏,爵封寿陵县男。

王仁佑的妻子就出身河东柳氏,所以与柳亨、柳奭长相往来……呃,历史上,这三位同起同落。

因为王仁佑的女儿就是后来唐高宗李治的妻子王皇后,柳亨、柳奭都因此加官进爵,后者还一度拜相,可惜没多久,王皇后将武则天接进了宫。

但今天,柳奭勃然大怒,柳亨也甚至不悦,他们的怒气不是因为王仁佑对李善的批驳,而是因为李善在山东战事中救出的柳濬也是河东柳氏族人。

王仁佑也反应过来了,柳濬是淮阳万李道玄麾下护军……自己抹黑李道玄,等于抹黑了柳濬,更何况听闻柳濬是被李善所救。

正僵持间,一个明显带着醉意的声音响起。

“黄口小儿,虚言矫饰,沦为商贾,有何称道之处?”

三人转头看去,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手持酒盏,斜眼看来,脸上满是不屑。

王仁佑笑着行礼,“见过杜公。”

第二百三十七章 觊觎 前世今生,李善从来是以一个老好人的形象出现的。

如果说前世还有着抠门的小缺陷……这一世,亲爱的母亲已经帮他填上了这个窟窿。

穿越而来,原本对李善颇多鄙夷的朱家沟村民的态度在极短的时间内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如朱八、朱石头、赵大这等投入李善门下的青壮在村中的地位都得到了提高。

与秦王府子弟两次大打出手,但李善巧妙的化敌为友,虽有巧合,但也是李善有意为之……他从来不肯多树敌手。

再比如秦王李世民、太子李建成、杜如晦、魏征……就算之前有些间隙,如今也都相处融洽。

但人处于世,不可能只有朋友,没有敌人。

不过李善很少树敌,一旦树敌,就要尽快解决……比如被李道玄一刀劈死的史万宝,比如被程名振砍下头颅的刘黑闼。

至于如今还在草原上的阿史那欲谷设,李善很抱歉没研发出什么定时取命的毒药。

所以,在李善想来,他现阶段只有两个敌人,一个是李德武,另一个是王仁佑。

前者是穿越来附带的,后者是无奈的选择……

但事实上,还有一个。

在诸多政治势力中对李善最持善意的必是秦王府,那些文武俊杰或是因为欣赏李善之才,或是因为籍贯山东,或是因为子弟相善,更因为李善筹谋大败刘黑闼,使秦王府的局势转危为安。

别说最早和李善有过节的杜如晦了,就是看李善很不顺眼的长孙无忌也要捏着鼻子……反正秦王府、天策府,甚至秦王一脉中既没有清河崔,也没有博陵崔。

但李善毕竟不是铜钱啊,不可能谁都喜欢他……在李德武、王仁佑之后,又有一位仇人出现了,他就是京兆杜氏子弟,杜如晦的叔父,杜淹。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自然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杜淹是个贪婪的人,也是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折手段的人。

前隋文帝时期,杜淹曾经一度跑到太白山隐居沽名钓誉,结果被杨坚厌恶流放江南。

隋朝末期,杜淹投靠王世充,官居吏部尚书,杀一侄囚一侄,郑国灭亡之后名列必杀名单中,要不是另一个侄儿杜如晦,就要一命归西了……呃,闻名海内的大族中,京兆杜氏是最能内卷的。

之后杜淹回到长安,入弘文馆为学士,可惜没能挤进十八学士之中,好不容易……房玄龄都暗示过会授兵曹参军事,没想到半路杀出了个凌敬。

要不是李善,凌敬怎么可能得手?

如今凌敬在天策府中风光无限,李善也名声大噪……杜淹内心深处的情绪如同一条毒蛇一般在咬着他的心。

所以,今日在酒肆中听到有人居然赞誉李善,杜淹立即嗤笑辱骂。

柳奭年少气盛还不服气,正要争辩,一旁的柳亨拉了他一把,摇头示意。

杜淹又饮了口酒,冷笑道:“居然还有人赞其诗才……”

王仁佑眼睛一亮,“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都言玉壶春清如水,烈如火,可有绿蚁?可需火炉?”杜淹身子都有些摇摇晃晃,“显然是他人之作,李善不过虚名矫饰,实在是恬不知耻!”

柳奭忍不住说:“杜公,或许是李怀仁在岭南饮酒所做。”

“哈哈哈,岭南难道还能见雪?”杜淹仰头大笑,“不过骗骗尔等少年人罢了。”

“坊间传闻,李怀仁以仁义为先,所谓仁义为先,实则分利。”王仁佑笑眯眯的说:“东山酒楼为京中翘楚,李怀仁与陇西李氏、我太原王氏合而为之,如今玉壶春……别说我那六弟仁表,就连陇西李氏丹阳房也插不进手呢。”

“李怀仁自称陇西李氏……”杜淹嘿嘿笑道:“老夫看来,必为商贾之后!”

“商人重利轻义……”王仁佑补充了句,“倒是和李善做派相仿。”

柳奭不知所措,柳亨眯着眼拉着侄儿往后退了两步……这一老一少对李善的批驳简直是从头到脚,自己可不想掺和进去。

更何况,李善到底是什么来历……坊间多有各种流言,有说是陇西李氏旁支,也有说是赵郡李氏旁支,还有人联想起因杨玄感而被杀的前隋大将李子通……毕竟,李姓是大姓。

但柳亨很确认一点,不管是坊间传言,还是淮阳王李道玄、族兄柳濬那儿,都没有李善自称陇西李氏这个说法。

外间响起一片急促的脚步声,两个捧着酒瓶的仆役气喘吁吁的门外,“三郎君,总算抢到了。”

“抢?”

“酒肆存酒不多,已经打起来了。”仆役咋舌道:“可热闹呢,长安县衙都来人了。”

“长安令就该封了那酒肆!”杜淹哼了声,“大庭广众,占街夺路,有碍观瞻。”

“杜公,若是封了那玉壶春,只怕李怀仁被气得吐血呢。”王仁佑笑道:“夺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乃大仇啊。”

那边柳亨、柳濬略略一礼,匆匆忙忙的离开,不管如何,李善在河北战事中对河东柳氏有恩无仇。

看到杜淹脸上不屑的神色,王仁佑补充道:“一壶葡萄酒不过六百钱,新丰酒才两百钱,而一壶玉壶春要一贯钱,每日门庭若渴……喏,今日为了抢酒都打起来了。”

“一贯钱?!”杜淹持盏的右手顿在空中,半响才回过神来,重复了一遍,“一贯钱?”

中国封建时代是农业社会,几乎每个朝代都会下令禁酒,或者课以重税,但这种禁酒令往往只是个幌子……因为这一行利润太高了。

王仁佑清晰的看见,杜淹的眼睛都红了。

扯开话题闲聊了一阵,王仁佑殷勤的扶着杜淹出了门,转过一条街道,玉壶春酒肆门口已经没什么人了,但地上狼藉一片,甚至还看得见被撕下来的衣衫,被打落的软帽。

“哎,长安令无甚作为……”王仁佑轻叹一声,“待会儿在下送张帖子去长安县衙吧。”

王仁佑本人的名帖……没多大的用处,关键是送名帖的人,必定是同安长公主府的管事。

作为圣人李渊唯一在世的兄弟姐妹,同安长公主是有这样的体面的……当然了,王仁佑这话只是一个引子。

杜淹怔怔的看着玉壶春酒肆的门面,眼中一片火热。

第两百三十八章 勤于嬉 天才蒙蒙亮,鸡还没打鸣呢,凌敬就从梦中醒转,年纪大了,觉太少。

这个时代的人,无论身份、年龄、男女,都起得早,凌敬穿戴整齐走出门,外间的儿媳已经打好了热水,桌上饭菜都摆好了。

如今凌敬入天策府,任兵曹参军事,又得秦王重托署理审核文书之权,在天策府中一时权重,即使放在整个长安城内,名位不高,但权柄不小,颇受人重视。

这样的人物,家中却无奴仆。

凌家是寒门,不习惯用奴仆,家事都是两个儿媳负责,全村也就李家有奴仆,还是李楷送来的。

正吃着早饭,听见外面乱哄哄的一片,凌敬微微皱眉。

“怀仁笼了一帮孩童,也不知道要作甚?”长子笑道:“怀仁倒是和孩子们玩的好。”

凌敬略略点头,心想李善这厮倒是有手段,怀柔孩童来笼络人心……所以李善总觉得凌敬心太脏,明明是我童心未泯啊!

吃完早饭,凌敬出门准备入城,瞄了眼对面,双手缩在袖子里的李善正在交代聚拢过来的半大孩子什么。

往前走几步,凌敬听了几句,不禁脸有点黑。

“对对对,就是那种白色!”

“红色绝对不能摘……可能有毒。”

“反正回来之后分门别类……快点吧,昨夜小雨,山上肯定多的是蘑菇,回头每人一个鸡子!”

一群孩子背着背笼一窝蜂的跑开,凌敬训斥道:“大清早的,扰人清梦!”

“哎,凌伯,前几日你还说……年纪大了,睡不着……”李善咳嗽两声,“再说了,大伙儿都起来了。”

凌敬瞄了眼跑开的孩童,皱眉道:“贪图享受,非君子所……”

“凌伯,今儿是有正事。”李善一本正经严肃的说:“弄了个锅子,今日请孝卿兄、德谋兄等好友相聚。”

这么长时间内,李善看似做了不少事,比如酿酒,比如处理雪灾,但其实大部分事都不需要他自己动手。

真正动手的只有两件,一件是在始终温暖如春的房屋内培养菌种,另一件是在炊房里调试火锅底料。

经过一个多月的反复试验,李善终于调试出了满意的底料……其实也算不上满意,毕竟没有辣椒的火锅是没有灵魂的。

这一世,李善也没打算再尝辣椒味儿……这个时代,所谓的“辣”通“辛”。

罢了,就当是吃菌王锅底了,昨日李善就送了好些帖子,请人来尝尝鲜。

还以为真有什么正事的凌敬都被气笑了,“还有两日就要科考,你还不备考,如此胡闹……你母亲呢?!”

嗯,这段时日,李善处理雪灾,专注卖酒,调试底料……但在凌敬看来,你最重要的事是备科考啊。

“母亲去东山寺……”

“老夫人在后院……”

前一句是李善,后一句是刚出门的马周。

安静了片刻后,李善振振有词,“平日勤于习,此时却要一松心神,绷得太紧不是好事。”

“就如军中精锐,平日打熬身体,勤于习武,但上阵前要好生歇息,蓄养气力。”

“上阵武卒,若是口中有唾,既不慌张,也不兴奋,视若常事,方为精锐!”

马周和凌敬面面相觑,这话听起来……好像还真有点道理?

这方面李善经验丰富啊,当年高考前班主任就是这么交代的……考前三天不要再看书做题了,只需要放松,去玩吧。

当然不能玩的太疯,李善高中毕业班有个二货考前还包夜,从网吧直接去考场……最后下场无比凄惨。

“两日后赴考,此时正要放松……”

李善还在那宣扬自己那套理论,凌敬突然反应过来了,“平日勤于习,的确考前需一松心神。”

“但你平日勤于习了吗?”

马周忍着笑落井下石,“明明是勤于嬉。”

李善脸有点黑,想了想不服气的说:“经义理应无碍,诗赋……有道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凌敬一怔,“且将全篇吟来听听。”

马周阴阳怪气的问:“又是在岭南听他人吟诵而来的?”

这个理由……李善已经不用了,毕竟大后天就要上战场了!

所以,李善想了想,诚实的说:“忘了。”

这个还真忘了,这两句知名度太高,全诗实在不记得……只记得是南宋陆游写的。

但是凌敬不信,马周也不信,连声追问,李善头大如斗,看见马车过来,赶紧催着凌敬上车。

“全篇吟来听听嘛。”马周还在追问:“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道尽心思曲折,实是妙笔。”

“滚!”李善呵斥道:“今天的事儿还多着呢!”

今日一共邀了李楷、李道玄、李昭德、王仁表、长孙冲、房遗直、高履行、尉迟宝琳、程咬金长子、杜荷,加上李善和马周,一共十二人。

没那么大的桌子,而且也没那么大的火锅,李善决定分成两桌,已经提前让齐老六打制了两个铜火锅……这玩意李善前世还是在农村用过。

酱料、底料都已经准备好了,准备了冻豆腐、豆腐衣、千张、羊肉、鸭肠、牛肉……就是因为昨天李昭德让人送来的牛肉,李善才起了心思涮火锅的。

另外还准备了蛋饺、鹌鹑蛋,李善让人去泾河边买了几十条鱼,锤成肉泥,搓成鱼丸……可惜这是北方,没有大虾,否则还能弄个虾丸。

就是这个季节蔬菜少,只有大白菜,所以李善让孩童上山去采些蘑菇。

李善准备的兴致勃勃……主要是他自己馋了,早在河北的时候就琢磨,回了朱家沟一定要弄个火锅吃吃!

可惜送来的只有牛肉……今儿是吃不到毛肚了。

马蹄声在门外响起,李善也没出去迎接,还在炊房亲自做鸡蛋皮呢,只吆喝了声。

“怀仁!”

“这边!”

“怀仁兄!”

冲进来的是李昭德,“怀仁兄,不好了!”

李善夹了个歪了的鸡蛋皮送进巴巴等着的辩机嘴里,随口问:“师傅被妖怪抓走了?”

李昭德听得一头雾水,愣了下嚷嚷道:“长安县衙封了玉壶春酒肆的门!”

“什么?”李善直起身,视线和门外的李楷撞了撞。

不会又是李德武捣的鬼吧?

玉壶春一时哄传关中,得圣人赐名,多少高官显贵、世家大族都派仆役购酒,李德武疯了才会去封门!

但门外的李楷无奈的点点头,然后又微微摇头。

意思是,的确封门了,但应该和李德武无关。

第二百三十九章 此生必游岭南 院子里乱哄哄的一片,都是世家子弟,每个人身边都带了几个随从,挤得院内院外到处都叽叽喳喳。

李善有些奇怪,以前怎么不觉得……噢噢,以前他们都是拉着我去晒谷场。

找到朱五问了几句,李善这才恍然,今日朱五送酒去西市,发现酒肆被县衙封门,回来报信的途中遇上了李楷、李昭德。

正巧今日长安令李乾佑没上衙,李昭德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谁动的手脚……他猜测是王仁佑,因为他只知道李善和王仁佑有仇。

而王仁表和李楷一开始怀疑李德武,但随后也觉得不太可能……倒不是因为李德武品行高洁,而是他一定想和李善撇清关系,不希望外人将他和李善联系到一起。

“待会儿再开宴,今儿让你们见识见识新鲜菜式。”李善拍拍手,“走,先出去兜一圈。”

“怀仁兄!”长孙冲走近,低声问:“适才听孝卿兄说起……可要小弟派人问询长安县衙?”

“不必了,长安令乃李家叔父。”李善简短的回绝,他心里隐隐有着猜测,应该是玉壶春在短短一个多月内席卷了太多的财富,遭人觊觎。

能指挥得动长安县衙,一定不会是普通角色,绝不会是那些眼红的商贾,只可能是门阀世家。

这个时代的门阀世家的影响力是后世难以想象的,几乎渗入整个社会的每一个角落……商业,必定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如今可没有士农工商这么一说。

李善考虑的是,是某个门阀出手,还是某个门阀中的某个人出手……这两者是不同的。

而且李善也发现,在隋唐时间,所谓的门阀世家是没有一个绝对意义上的主宰者的……也就是说,构成主宰门阀的权力中心并不是某个人,也没有所谓的族长,而是集体的意志。

一行人出去打了个转,除了李楷、王仁表之外,其他人在村落新建之后并没有来过,都是北方世家子弟,见小桥流水,都颇觉新奇。

引水渠弯弯曲曲的在每家每户门口流过,有石板搭建成小桥,甚至因为地势的原因,还有个落差近十米的小小瀑布。

一路往西,走到村西头,李善指着山丘下的潭水,“孝卿兄,还记得吗?”

王仁表笑道:“当日还是某说的……村西一潭,村东一潭,用以控制水量,以免内涝。”

“一日潭,一月潭。”胖乎乎的高履行好奇的指着西北侧,“那边是什么?”

众人定睛看去,远处如蚂蚁大小的村民正在搬运泥土,十几个大汉将框里的黑土撒下去,然后举起大锤,费力的捶打地面。

一旁有青壮将捶打后的泥土装入模具,制作成一块块不大不小的泥砖,堆放整齐。

房遗直脱口而出,“怀仁,这是在制泥砖吗?”

“对了,凌先生、苏兄迁居而来,村内正要新建宅屋。”王仁表皱眉道:“怀仁,泥砖需数月方能用,来得及吗?”

李善哈哈一笑,“非泥砖,乃是砖石。”

“呃,这是某在岭南见识过……”

李善勉强解释道:“阴干之后,入窑烧制,虽不能与上等青砖相提并论,但修屋建宅,足够了。”

高履行也是无语了,知道你所学驳杂,居然连制砖都懂……也太杂了点!

前世农村中,经常见得到这种土窑,李善高中寒暑假经常去打短工,制作工艺并不难,黏土加上一定比例的煤炭,用模具制作成砖样,阴干之后入窑烧制,就是普通的红砖了。

这个时代,大部分房屋都是土木结构,青砖产量少,只用以皇室、佛家寺庙,所谓的泥砖、河砖无论是坚固性还是持久性,都无法和后世普通的红砖相比。

长孙冲笑道:“想必制砖……怀仁兄不过略懂略懂。”

周围人一片哄笑,在场的都是熟人,都知道这是李善的口头禅。

房遗直幽幽叹道:“此生必游岭南!”

刚刚低下去的笑声又响起了,李楷忍不住点头道:“岭南之地,博大精深,怀仁历经十余载,扬名关中……的确值得游历。”

李善笑骂了几句,带着众人从村南绕进村子,指着南侧大片土地,说:“苏兄提议,由西而东,挖掘河道,使日潭月潭相连。”

“虽然距离不算远……但颇费工时。”李楷略略一算,“即将春耕,只怕人手不够吧?”

李善点点头,“费时费力,还要出钱雇佣人手,不过也不亏。”

整个朱家沟的布局以及日后的发展,李善早就考虑过了,随着人数的增多不停的在心里修改蓝图,现在已经差不多有个雏形了。

回到李宅,正堂之内,已经摆上两张八仙桌,桌上分别摆着一只偌大的铜制火锅……呃,就是那种中间放炭火,外围一圈下菜的那种老式火锅。

这两个火锅,价值相当不菲……毕竟是铜制的啊,等于是拿人民币当柴火烧啊!

桌上还摆着各式各样的菜肴,李善专门让人准备好的,牛羊肉是昨晚放在屋外冰冻,让朱八他们用匕首一层层削下来。

“来来来,给你们示范。”李善端起一盘羊肉片倒进去,羊肉一变色就捞起来,蘸着酱料送进嘴。

高履行第一个动筷子,试着吃了几片羊肉,眼睛一亮,“鲜嫩味美,论品天下美食,怀仁兄真乃大家!”

众人纷纷动筷子,刚开始还只是吃牛羊肉,但随后鱼丸、蛋饺、鹌鹑蛋都被哄抢,一入锅就能捞起来的豆腐皮也很受欢迎。

新鲜的蘑菇丢进去,越熬汤越为鲜美,鲜嫩的冻豆腐带着鲜美的汤汁,让人大为垂涎。

就是酱料不够全……李善只弄到葱、蒜、姜、老醋,还专门做了菌菇酱,如果是在江南,还能试着调些海鲜酱油。

吃的肚子都涨了,众人才慢下来,一边饮酒一边叙谈。

王仁表掐着手指头算了算,“怀仁,凌先生、苏兄等随你从山东迁居而来的近三百人,再加上去年定居的难民……都要新建屋宅,只怕有些窘迫。”

“而且还要挖掘河道。”房遗直摇头道:“而且烧制砖石,耗费太多,即使玉壶春得利,也难以弥补。”

李善笑了笑没解释什么,这个时代烧制青砖其实都是亏本的,所以只有皇室、佛家寺庙才会使用……其中关键的原因在于,烧窑的材料。

如今烧窑,先用硬木烧成炭,俗称白炭,白炭密度高,发热量大,但后世都是用煤……李善也没想着做个煤老板,但这个时代表层、浅层煤炭数量不少,搜集起来并不算难。

用煤炭,效果好,成本低……这么算下来,其实耗费不算大。

“而且如今玉壶春……”高履行瞄了眼李昭德。

“父亲只是去泾阳公干,明日即回。”李昭德拍着胸脯,“必不会让酒肆封门。”

李善笑着含糊带过,这件事还没有明确的指向,能不能继续营业……关键是背后出手的人,不过长安令李乾佑理应能打探的出来。

实话实说,玉壶春能卖的这么火,很出李善预料之外……没办法,差不多是李渊、李建成、李世民甚至带上李元吉,一家四口全都化身广告渠道商了。

不过,对于李善来说,玉壶春并不是他不可缺少的。

第两百四十章 膝盖无辜中箭 百余年前,魏孝文帝定士族,“崔、卢、郑、王”,原本并无陇西李氏,但镇北将军“李宝”这一支亦被定为甲族,其子李冲显赫一时,最终才使门阀得以名列四海望族。

每个家族都有其鼎盛时期,也都有衰落时期,陇西李氏在隋末唐初这个时间点上,后来居上,将其他四姓远远抛在身后……至少在世人眼中如此。

不然李唐皇室也不会以陇西李氏自居了。

有唐一朝,五姓七家出了大量的宰辅,但相当部分都出在安史之乱之后的中晚唐时期,唯独陇西李氏在初唐就有着显赫的地位,唐朝前三位皇帝和武则天执政时期,光是宰相就出了四位。

在武德六年初,虽然李靖已经被圣人李渊赞为“古之名将韩、白、卫、霍,岂能及也”,但陇西李氏还没有抵达最鼎盛的时期,李昭德还是个小屁孩,李义琰还未出仕,李迥秀甚至还没出生,不过陇西李氏已被视为初唐第一家。

所以,李昭德在第二日直奔长安县衙的时候,听闻乃是王仁佑递了帖子,县衙才会封门……勃然大怒,呵斥连连。

谁不知道李怀仁与陇西李氏交好,李客师、李乾佑以侄视之,在李昭德看来,这是在打陇西李氏丹阳房的脸。

下面的小吏愁眉苦脸,李德武这个县尉面无表情,心里暗骂……若是家族尚未衰落,即使陇西李氏也不敢如此羞辱,黄口小儿!

“十六弟!”李楷疾步走进来,呵斥道:“此乃长安县衙,国治之所,何敢如此!”

“七兄,是王仁佑那厮……”

“出来说话!”李楷加重了语气,盯着李昭德气呼呼的出去,才略略施礼,“舍弟胡闹,还请诸位见谅。”

周围的吏员自然不敢说什么,只唯唯诺诺,李楷看似随意的瞥了眼李德武,笑着点点头,并未说什么转身离去。

出了县衙,李楷径直去了李昭德家中,一进门就低声道:“封门之事,理应是县尉之责,是李德武遣派人手。”

一天的时间,足够李楷打探消息了。

“不错。”李昭德不满的甩手,“不过他未亲自去……总不会是裴相的意思。”

“李德武兼太子千牛备身,但人日设宴,就是太子请圣人赐酒名,肯定不是东宫的指使。”

李德武肯定不希望裴世矩知道李善,他自己肯定不想和李善扯上任何干系,不亲自去是情理之中,但最终却派人去封门……只可能是有人在背后推动。

所以,李楷觉得有点奇怪,“绝不仅仅是因为王仁佑……”

“玉壶春乃圣人赐名,王仁佑就算凭借同安长公主的名头……”

等了半天,李昭德忍不住问:“七兄,怎么办?”

“怀仁兄还在等消息呢!”

“别急。”李楷眼神闪烁,其间内情别说李昭德了,就是其父李乾佑都不知情。

但想探听虚实,必须要等到李乾佑回来……适才面对李昭德的怒火,李德武泰然自若,并未解释什么。

李昭德等得不耐烦,还在朱家沟的李善正在琢磨点新奇玩意,而县衙内的李德武心里……都没法说了,真是膝盖无辜中箭啊!

如今李善的名头一日响过一日,秦王早在去年就几度赞誉,太子如今也青睐有加,魏征、王珪都对其颇有善意……在这种情况下,李德武绝不希望自己和李善扯上任何干系。

不说事情被揭穿之后李德武的仕途,不说妻子裴淑英的怒火,不说岳父裴世矩会怎么想,仅仅是李德武自己……

抛妻弃子,攀附裴门,本就是污点,而被抛弃的儿子扶摇直上九万里,作为这样的父亲……会有什么样的心理状态?

“明府回来了。”李德武强笑两声,“泾阳那边查探如何?”

“官仓不足,本朝尚未设平仓……”李乾佑叹了口气。

去年突厥攻打河东,几乎将河东打穿了,又遣派偏师攻入关内,大量民众流离失所,相当一部分涌入京兆。

虽然后来朝廷赈灾,大部分民众得以返乡,但这两年朝中用度不足,粮价几乎每月都在上涨,即将春耕,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流民又有涌入京兆的势头。

李乾佑这次就是去巡视京兆泾阳粮仓,试图放粮赈灾,不让流民逼近长安……不过现在看来,可能性不大。

谈了会儿公事后,李乾佑随口问道:“昨日西市那家酒肆……”

“酒肆太小,难以容人,以至于排队购酒的人堵塞街道,甚至大打出手,一度使西市大乱。”李德武板板正正的回答,“恰巧太原王氏子弟途径,义愤之下……”

李乾佑的轻笑声打断了李德武的话,他虽然不知道李德武和李善的关系,但对李善和王仁佑的关系就太清楚了。

“同安长公主乃是圣人亲妹……但玉壶春,乃是太子请圣人赐名。”

不过是件小事,同安长公主非要插手,其实也无所谓,毕竟是圣人的亲妹妹,但加上太子……那就味道不一样了。

李德武沉默片刻后,苦笑道:“不敢瞒明府,下官也是无奈之举……”

说着话,李德武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名帖递过去。

“嗯?”李乾佑看了眼,脸色微变,思索片刻后笑道:“难为你了。”

“多谢明府谅解。”

“罢了,今日小儿为友激愤,还请德武勿要见怪。”

“下官不敢。”

李乾佑又将话题扯开,好一会儿之后才离去。

回到家,换了衣衫,净手净面后,李乾佑在书房坐下,笑着指了指李楷,“德谋深思熟虑,果然如此。”

李昭德嘀咕道:“难不成是东宫?裴相?”

“叔父过誉了,十六弟性子急,但论才干,远迈小侄。”李楷笑道:“叔父,是何人出手?”

李昭德又嘀咕道:“谁这么不要脸面!”

这句话惹得李乾佑瞪了眼过去,的确,玉壶春名声鹊起,酒价高昂,门庭若市,其实垂涎的人不是一两个,但大都是些商贾,能压得长安县衙低头的必然是显贵,以这样的身份想夺人产业……的确有些不要脸。

但这种话是能随随便便说出口的吗?

李楷接过那张名帖看了眼,不禁瞳孔微缩,“韦氏……”

李昭德探头,“韦庆嗣……是京兆韦氏子弟吗?”

李乾佑和李楷都保持了沉默,他们都知道这个人。

韦庆嗣,自然是京兆韦氏子弟,但京兆韦氏压不过陇西李,让他们保持沉默的理由在于,韦庆嗣地位不高,却是东宫属官,而且是个官位不高但非常重要的职务,太子家令。

太子家令,掌刑法、食膳、仓库、奴婢、典仓、司藏,非太子心腹不能当之。

说到底,太子家令就是东宫的大管家,掌管饮食、刑法,必然是李建成最信任的人。

李乾佑如今还兼着齐王府主簿,政治立场偏向东宫,如何会为了李善去得罪李建成最信任的太子家令韦庆嗣?

而李德武,的确是膝盖无辜中箭,他一心在东宫往上爬,更不可能回绝太子家令韦庆嗣的要求了。

第两百四十二章 赴考(上) 武德六年,二月初三。

李善起的还是那么早,大爷似的懒洋洋的坐在床边,小蛮取来早就准备好的新衣,和周氏一起服侍李善穿戴整齐。

还真不是李善太懒……他倒是想自己穿,但周氏和小蛮不干啊!

李善觉得,这种腐朽的生活习惯……都是被逼的。

特地用冷水泼面,精神一振,正要去吃早饭,却听见外面闹哄哄的,李善看见朱玮、凌敬、苏定方、马周都过来了,甚至苏母都来了。

“何至于此?”李善笑道:“今年不中,明年再试就是。”

“大郎禁声!”朱玮断然道:“必然高中!”

苏定方只行了一礼,他是个话少的人,而马周是个话痨,笑吟吟道:“怀仁于岭南多听高士吟诵,随便写一首就是,必然能大放异彩。”

李善嘴角直抽抽,这话说得……好吧,大差不离的,你也算是猜中了。

不过难道你不知道,我也是被逼的……要不是李德武那厮,我肯定选明经科啊!

一旁的凌敬叹道:“武德四年末,李药师安抚岭南,越国公率八州之地归顺,去年末遣其子冯天锡入朝。”

大伙儿都听得一头雾水,李善隐隐猜到了什么,安抚岭南,越国公,姓冯的……

“正月十三日,秦王遣李客师设宴送行,冯天锡喜玉壶春,大赞诗文……”凌敬似笑非笑的说:“想必怀仁所说的……不仅是高士,还是为隐士呢。”

李善无语了,干笑几声,厚着脸皮点头道:“的确是隐士……”

越国公冯盎是岭南的地头蛇,其长子冯智戴文武双全,这样的人物都从未听过这两首诗……

大意了啊,早知道应该说是梦中听仙人吟诵……

母亲朱氏也从后院出来,亲自指挥仆妇摆饭,请众人坐下一起用饭,李善视线在桌上扫来扫去,豆腐脑、豆浆这些都不行,鬼知道这个时代的考场什么鸟样,别是没茅厕的。

最后挑了两个鸡蛋,一碗小米粥,配上一碟小菜,李善正吃着呢,瞄见外间人影晃动,“朱五,进来啊。”

朱五讪笑着走进门,“郎君,今日玉壶春……”

“闭嘴!”朱玮大怒,指着儿子骂道:“今日大事,何敢以琐事相扰!”

“七伯,七伯别恼,朱五来问,合情合理。”李善嘴里还含着半个鸡蛋,笑道:“德谋那边传话,尚不知情,需多加打探。”

马周慢悠悠的说:“未必。”

“嗯?”

“李乾佑本为长安令,昨日已然回京,再加上陇西李氏……”马周啧啧道:“只怕是不想以此事扰乱怀仁心性,误了科考罢了,想必今日科考一毕,就能打探出来了。”

李善瞄了眼马周,就你聪明……昨日传话,他就心里有数了,八成背后出手的那人来头不小,李楷想在考完之后再商量。

朱玮狠狠瞪了眼儿子,低喝道:“出去!”

“朱五还未用饭吧,再端碗粥来,吃完再走。”

朱玮沉声道:“今日大郎赴考,无需理会他事。”

李善随意点点头,心想……真不耽搁的,反正是抄袭……昨晚已经背的滚瓜烂熟了。

而且对于玉壶春,李善其实并不太在意,得益于疯狂的广告轰炸,短期内能赚这么多钱,实在出乎预料。

对于穿越者来说,赚钱永远都不是什么难事,倒是赚了这么多钱容易遭人觊觎……比如这次就是一个例子。

在古代,秘方这种玩意是每家每户的根基,多少人家是靠此发家,靠此传承,如豆制品还是低层次的,而酿酒……利益就比较大了。

在后世,金钱是底气,是硬通货,但在这个时代,门第、名望以及能力才是硬通货,才是底气。

李善能名扬长安,靠的也不是他能赚钱……对此,他心里很清楚。

吃完饭,李善带上周氏早就准备好,检查了无数遍的书箱,带着四名亲卫骑马驰向长安城。

一直送到村口的朱玮看了眼面带忧色的朱氏,劝道:“勿犹,大郎必能高中。”

“再说了,大郎名扬山东,即使未能上榜,也必能出仕。”

朱玮的话说的不错,隋朝始行科举检才,但只是捡漏补缺,流行的还是得人举荐出仕,李善名声在外,与诸多门阀名士来往,想出仕其实并不难。

马周和凌敬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没吭声,但都心里有数……李善不希望直接投入秦王麾下,只能选择科举入仕,很大程度还是因为李德武的存在,以避免日后可能成为秦王、太子夺嫡的牺牲品。

马周想的更多一些,他和李善相处了一年多了,从往日的言谈举止中,他能感觉得到李善对门阀的隐隐排斥……不想因举荐出仕,或许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朱氏叹道:“若是明经、明算……但是进士科……”

“必能上榜。”凌敬淡然道:“怀仁其人,言出必中,若是无望,必会再等一科,既然赴考,必有把握。”

马周补充道:“那人上任长安县尉大半年了,怀仁如何不会提防……嘿,只怕正中怀仁下怀呢。”

这想法就比较脏了……已经抵达皇城外的李善可以发誓,自己真的没这打算!

都是李德武逼我抄袭的!

说曹操,曹操到,李善环顾四周,看见了李乾佑,也看到了后面的李德武。

“拜见叔父。”李善笑着行了一礼。

“初春尚带寒意,也不多穿两件。”李乾佑皱眉。

“不碍事……”李善侧头看见了李迁和另一个身材挺拔的青年。

李乾佑介绍道:“安邑房李迁,怀仁之前见过。”

“便在吏部外长廊,怀仁穿的少了。”李迁和李楷交好,这一科选的是明算科,所以对李善颇有好感。

李善呃了声,虽然唐初科考人数少,虽然科举制度刚刚开始,但这考场也太过了吧?

就算没有专门的考场,难道不能在礼部贡院?

再不济去国子监借个场所啊!

至于只在吏部外长廊考试吗?

这也太寒酸了吧!

一旁的青年侧头低语几句,有仆役递来一件厚衣。

李迁介绍道:“这位是姑臧房李义琰,少有才名,善诗赋、音律,这一科是怀仁的对手呢,也选的是进士科。”

李善接过厚衣,行了一礼,“谢过李兄。”

“勿需相谢。”李义琰声音清亮,不急不缓,“久闻李怀仁之名,日后还要多多唠扰。”

寒暄了一阵后,李善在脑海中找了又找,也没想起历史上有没有这个名人……他毕竟不是历史专业,更不是专研唐史的,自然不知道。

李义琰,陇西李氏姑臧房子弟,在唐高宗执政时期出任宰辅,爵封国公。

时辰差不多了,有吏员点名查看文书,考生排列成队,李善转头看了眼已经看不真切的李德武……等着吧,是你逼我的。

第两百四十三章 赴考(下) 吏部尚书封伦束手站在门外,凝视着走过来的考生,心里默念,陇西李氏两人,赵郡李氏三人,清河崔、太原王均无,范阳卢氏一人,荥阳郑氏两人,博陵崔氏一人。

其余的都是次一级的世家子弟,如河东柳氏、京兆韦氏等等。

封伦的视线在考生中来回打转,很快就注意到了李善,不禁眉头微皱,他认得李善。

其实李善的报考资料是不齐全的,虽然唐初科考不像明清时期要上查三代,但也不是谁都能报考的,李善户籍资料中,父祖一栏是空着的。

封伦出身渤海封氏,名门之后,早年辅佐杨素,结为姻亲……呃,身为中书令的杨素曾经指着自己的坐榻,声称封郎必当据吾此座。

哎,类似的事件中,杨素的出场次数实在太多了。

虽然资料不全,但李善在年前年后名声鹊起,秦王府幕僚房玄龄还曾经私下拜托……封伦在去年兼任天策府司马,被视为秦王府一员。

如今秦王一脉在朝中的势力也渐渐膨胀,李世民本人兼任尚书令,宇文士及出任中书侍郎,封伦为吏部尚书,主责选官。

不过,封伦注意到李善,并不是因为他认得李善,今日到场的都是名门子弟,封伦认得的人多着呢。

而是因为李善在众人中有些鹤立鸡群……周围人都能感觉到李善不同寻常的气质。

他们的心理活动是……李怀仁信心十足。

而李善自己的心理活动是……都让开,我要装个大比了!

不过,今日最受瞩目的人并不仅仅只有李善,还有一位长须中年男子。

封伦走下台阶,笑道:“伏伽此举,乃陪子侄辈嬉戏,以大欺小,胜之不武啊。”

中年男子躬身行礼,并未开口。

一旁的李迁低声道:“此人乃清河武城孙氏子弟,孙伏伽,前隋即出仕,武德元年因进谏得圣人赏识,如今任御史中丞。”

李善有点愕然,一方面是因为孙伏伽这个名字,如果没记错,这位是历史上有记载的第一位状元公,贞观年间名臣。

另一方面是……娘的,有点不要脸啊,都出仕了还跑回来和我们抢饭碗!

李善前世对唐朝官制就有不少了解,这一世从魏征、李乾佑那打探了不少……御史中丞乃是御史台的副手,上面就一个御史大夫,虽然品级不高,只是正五品,但权责极高。

而且唐朝中后期是不设御史大夫的,御史中丞基本上就是御史台的一把手……三法司之一的一把手啊!

这样的人物,跑回来参加科举……你的脸呢?!

很快,封伦说完场面话,直截了当的开始考试……也没什么搜身的程序,都不糊名呢。

等跪坐在矮案边之后,李善觉得……真要多谢李义琰了。

冷,是真冷。

阴森森的长廊,没有取暖的火盆,却有穿堂寒风,李善都有点哆嗦了……要不是李义琰借的那件厚衣,还真有点撑不住。

真是想不通,科考时间为什么要定在初春……放在六七月份不好吗?

李善侧头看了眼砚台,墨汁都被冻住了,只能再用砚滴取水,拿起墨锭用力磨墨,持笔舔了舔,继续奋笔疾书。

对于他来说,这次科考难度真的不大,前面的贴经题一气呵成,现在的释义题也比较有把握……至于最后的诗赋,那就要选的那首诗能不能得考官青睐了。

原本李善以为科考是礼部主持,毕竟宋明清都是礼部负责科考,没想到唐朝却是吏部主持科考。

如今的科考还只是个雏形,连名字都不糊,监考官……呃,只三两个小吏偶尔来转一圈,没必要监考嘛。

不过李善敏锐的发现,每次小吏来转悠的时候,视线总会在自己身上逗留。

一方面是因为李善的名声鹊起,另一方面是因为李善折腾出的算盘……去年参加科考的只有三十八人,而今年是七十二人,几乎翻了一倍。

多出的考生大部分都是考明算科的……所以,长廊里噼里啪啦拨算盘的声音不时响起。

敢来参加科考的,都是熟读经书的世家子弟,很快就填完了贴经题,写完了释义题,考明书科、明经科、明法科的另外有卷子,明算科的都在拨算盘,停下笔皱眉苦思的都是进士科的考生。

秀才科?

抱歉,一个报考的都没有!

进士科的考生加试的是杂项,其实就是诗赋,大部分考生都有过投卷的经历,有的准备用旧诗,有的写了新诗……李善觉得,前者和自己也大差不离。

所谓投卷,其实不是唐朝专属,隋朝就有了,来参加的没有一个寒门子弟,顶多是中层世家……在知晓内情的人眼中,李善也算不上寒门子弟。

其他人都投卷,只有李善没有,而且拒绝了宇文士及为其扬诗名的计划……对此,宇文士及在不快之后,力赞李善有手段。

为什么?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光是这两首,已经足以扬名了。

今天,李善有着自己的计划,他先提笔写下第一首诗,思索片刻后向小吏招手。

“何事?”

“纸张不够。”李善表情很平静。

小吏眨眨眼,看了眼桌上那张只有四句诗句的纸,还不够吗?你要写多长?

装比,是个很有技术的行业。

装的小了,别人都未必能发现。

装的过了,人家心里会暗骂,甚至嫉妒。

而且装比,也是需要选中目标的,不能自吹自擂,必须要震动那些位高权重的人物。

算盘声已经渐渐停了,最早离去的是明书科、明经科,之后是明算科、进士科,最倒霉的是明法科……

唐朝到现在都没有一部正儿八经的律法,只能以《开皇律》为基础,补充些春秋断狱的片段,是对是错那真是天知道,关键是要看谁来判卷……真的,罗教授来了都没辙。

李迁考的是明算科,很早就走了,倒数第二个离开的是李义琰,他考的是进士科,虽然走的迟,但神情颇为轻松,路过李善身边随意看了眼,脚步一顿后才走开。

“义琰,如何?”

“德谋兄来了。”李义琰端谨的行礼,才说:“贴经、释义均无虞。”

“十日前圣人命吏部尚书与门下省侍中江国公判卷。”李楷想了想,“江国公乃江南人氏,喜华美文章。”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李义琰不在意的笑了笑,“长廊已空,唯怀仁尚在疾书。”

李楷有点奇怪,“为何还未出来?”

“怀仁两次索要纸张。”一旁的李迁笑道:“墨汁淋漓,笔走龙蛇,必有佳作!”

但李楷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他和马周、凌敬有着共同的判断……如果李善无诗才,再等一科就是,再不济可以显贵举荐出仕。

即使不想涉入夺嫡之争,以李善如今的名望,请个世家为其举荐出仕,并不难,更何况李善在山东战事中有大功于国,至今未赏。

所以,李楷觉得,李善肯定是早就预备好了,但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出来?

哎,这首实在有点长啊,而且李善那笔字……努力写的端正一点,自然比其他人慢。

第两百四十四章 我真的不在乎 “怀仁!”

“总算出来了!”

“德谋兄。”李善伸了个懒腰,埋怨道:“胡凳难道不好吗?”

李楷笑着附和了几句,其实如今胡桌胡凳早就在长安流行了,只是皇城注重礼仪而已。

“谢过义琰兄,今日可真是冷飕飕的。”

“应有之义。”李义琰轻声道:“在下祖籍陇西李氏姑臧房,但生于魏州昌乐,长于魏州馆陶。”

山东战事中,李善助唐军坚守馆陶,奇思妙想使唐军大败刘黑闼,所以李义琰才有此语。

“那就不是外人了。”李善挥手道:“走,喝酒去!”

李楷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开口,只翻身上马随之而去。

要聚饮,自然是去东山酒楼,虽然是订餐制,但酒楼始终每日都会留两个包厢以备不时之需。

刚到酒楼外,还未来得及下马,前方传来马蹄声,李善侧头看去,一位中年男子趋马陪在一辆马车边,面带忧色,愁眉不展。

李楷咳嗽两声,翻身下马,行礼道:“拜见霍国公。”

众人均随之行礼。

“德谋。”中年男子略略点头,无焦点的视线在众人脸上一扫而过,胯下马未停,依旧陪在马车边。

一旁的李迁低声说:“霍国公,领十二卫的右骁卫大将军,尚平阳公主,军功累累……”

噢噢噢,是柴绍啊!

后来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当然,最传奇的是他的妻子。

李善精神一振,也不知道那位传奇的平阳公主闺名到底是不是李秀宁……

众人进了酒楼,在包厢里坐定,李迁很是自来熟的开口,“久闻玉壶春,怀仁,今日可能畅饮?”

李楷咳嗽两声,“玉壶春太烈,怀仁今日还要出城归家,只怕叔母要问询赴考诸事……”

按道理来说,玉壶春应该供应东山酒楼,但之前这一个多月内,产量已经逐步增加,但还是远远不能满足需求量,李楷特地交代过,酒楼暂时不用玉壶春。

“明日送至李兄府上就是。”李善笑道:“今日倒是要尝尝葡萄美酒……对了,平阳公主还驻守太原府?”

“嗯,一直驻守并州。”李义琰点点头。

所谓的太原府就是并州,武德二年,刘武周遣大将宋金刚攻略河东,破晋阳,取太原,齐王李元吉仅以身免。

后秦王李世民力挽狂澜,从武德三年开始,平阳公主受圣人李渊遣派,率军入驻苇泽县,北抗突厥,东防河北,至今已经三年了。

李楷突然轻声道:“上月,圣人欲招平阳公主回京。”

“刚才那马车里是平阳公主吗?”

“应该不是吧,平阳公主领军上阵,身先士卒,驰马冲阵,如何会乘坐马车?”

李善低头看着酒盏里的葡萄酒,心里琢磨……反正他记得,平阳公主是武德年间病逝的。

现在是武德六年,历史上武德一朝也就九年,还剩三年了……难不成就是今年?

历史并没有记载平阳公主是怎么死的,理应是病逝,也不知道是什么病……

李善决定晚上回去好好研究下温房里已经长出的霉菌……去年在馆陶,他就决定试一试能不能弄出青霉素。

难度实在太大,关键是两点,其一是毒性,培育青霉素很容易混入展青霉素,后者是有毒的,如果后者比例太大……需要找些牲畜来做实验。

其二是提纯,这个一时间李善也没什么好办法,不过这个时代的人体质比后世要强,呃,可能也和周边环境、医疗环境有关系。

闲聊了好一会儿,李善将这件事抛到脑后,就算有青霉素也未必有用,还不知道平阳公主到底是什么病呢。

今日的葡萄酒倒是让李善颇为喜爱,口感很不错,一点都不涩……哎,没办法,李善前世就是个土包子,只喝过超市卖的便宜红酒。

前后折腾了一个多时辰,酒足饭饱,过了午时才各回各家,李楷拉着李善回了家,径直去了书房。

李客师和李乾佑也刚刚回来,神色有些凝重。

“伯父,叔父,为何愁眉?”李善笑着上前施礼,吐槽道:“本朝开科举取士,每年一考,理应专设考场,再不济去国子监借……”

李楷瞄了眼脸上还带着红晕的李善,讪讪道:“今日……怀仁多饮了几杯。”

李客师笑眯眯的说:“怀仁,今日所做何诗?”

“且吟来听听!”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李乾佑还是第一次见李善如此憨态可掬的模样,不禁调笑道:“某亦闻略懂之语。”

李楷忍笑将李善拉出去,洗了把脸,又让仆役端上醒酒汤,好一阵折腾后才回了书房。

“适才失礼了。”李善干笑两声,“伯父、叔父尽可坦言,何人出手?”

不需要多问,李楷拉着自己来这儿,自然是因为玉壶春封门一事,李客师、李乾佑都在场,显然对方来头不小。

“韦庆嗣。”李乾佑简短的说:“京兆韦氏,太子家令。”

李善一怔,“太子家令……京兆韦氏……难道是太子左卫率扶阳县男?”

这个判断很简单,韦挺是太子密友,在东宫虽然位份不高,但实际地位却很高,只比王珪、魏征略低,而关系亲近犹有过之。

李乾佑摇摇头,“尚不知情,不过韦庆嗣和韦挺都出自于韦氏,但并非同一房。”

李善登时松了口气,看来是这位太子家令的私人行为。

“怀仁当知,齐王依附东宫,此事某不能插手。”李乾佑叹道:“之前太子请圣人赐名,有怀柔之意……若是怀仁寻太子……罢了,某亦知怀仁心意,否则何以科举入仕。”

李乾佑能理解李善,也知道李善为什么选择中立的立场,这么年轻已然扬名,真的没必要卷进这场夺嫡之争……一旦去找太子,事情很容易解决,但就难以保持中立的立场了。

李客师和李楷这对父子对视了一眼,面无表情都在心里苦笑……他李善的立场,早就选好了,你还真以为他会不偏不倚?

“叔父放心就是。”李善笑道:“此等事,小侄并不放在心上,今日还要多谢叔父告知。”

“之前太子欲以怀柔,最近也没出什么事……”

“京兆韦氏,好大名声,实在不行就关了那家酒肆。”李客师挥手道:“若是韦庆嗣还不放手,某自会出面。”

“伯父还是不出面的好。”李善耸耸肩,“若是韦氏索要,给他们便是。”

李客师、李乾佑都觉得李善是在说气话……但这次,李善说的是实话。

真的不在乎,等李二登基了,自己再去讨债呗,还能加上利息呢。

第两百四十五章 人设 天气渐暖,春耕始行,这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刻,上至帝王宰辅,下至平民百姓,都将春耕视为头等大事。

毕竟,这是一个农业社会,耕作永远是这片土地上最重要的事。

朱家沟的村民忙碌的连半大孩子都要下田帮忙,李善……哎,其实有些技痒,这活儿我也挺内行的呢!

可惜没人肯放他下田,一方面是身份使然,另一方面也是怕李善帮倒忙。

马周看着田地里忙碌的村民,“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李善没吭声,他听得懂这首诗,从早上开始耕作一直到晚上,结果还是个废材,杂草茂盛,豆苗稀疏……你李善要是下地,大约就是这个状态。

不过李善不吭声,主要是因为他不知道这首诗是谁写的……

恰巧从长安城回家的凌敬踱来,摇头道:“五柳先生实以此诗自道归隐。”

噢噢,这次李善知道了,五柳先生,那是陶渊明。

陶渊明还干过这种事……种田就是个废物啊!

凌敬放眼望去,几头黄牛被牵着费力的将坚硬的泥土犁起,手持锄头的农夫跟在后面,将土块砸碎,田地里满是弯着腰的农夫。

“大事不论,这等事你的确怀仁。”凌敬笑着点评道:“元旦前后大雪,村中牲畜冻毙,若不是你想方设法买来几头合用的黄牛,此次春耕只怕未必来得及。”

李善摇摇头,“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春耕不是大事,还有什么是大事?”

“难道夺嫡之争,才是大事?”

“难道勾心斗角,才是大事?”

马周在一旁忍笑,他觉得李善和凌敬混迹的久了,实在是近墨者黑。

凌敬倒是不生气,反而微微颔首,随口问道:“今日房玄龄问起你……据说当日索要纸张,是一首长诗吗?”

李善的注意力还在田里,他费解的看见,一个农夫牵着牛在田地尽头,将犁具拆下来,牵着牛转身换了个位置,再将犁具装上去……非常麻烦。

难道不能直接调头转弯吗?

“乐府诗。”李善脑子里在回想,当年拖拉机后面的犁具是什么模样,嘴里在说:“再过几日就放榜了,到时候再说吧。”

马周大为惊讶,“你还会写乐府诗?”

李善回过神来,想了想才说:“非旧体,不算汉乐府诗。”

三人在田边看了会儿,天色渐暗,农夫们也逐渐结束一天的劳作,回去的途中都或恭敬向李善行礼,或亲热的和李善打招呼。

如果没有李善通过关系买来的这十头黄牛,仅凭人力,天知道要花费多少时间。

而且往常从春耕开始,家家户户都要仔细的计算存粮,以免秋收前青黄不接,而今年宽裕的多了,村民都从东山寺产业中得利,而且每家的孩子都得李家赠口粮。

如何不感恩戴德?

“咩……”一头大黄牛摇头甩尾,突然屁股掉了什么,小石头眼睛一亮,小跑着过来将牛粪时小心的收拾起来。

李善在心里琢磨了下,其实去年他就有心思……比起后世的耕作,这个时代的耕作实在太粗放了。

不是说不尽心,而是技术含量的问题……比如村民也使用农家肥,但不懂沤肥,使得肥力不能充分发挥作用,还有今日那架犁具,实在是让李善大跌眼镜,居然不能转向。

不过,如今至少在朱家沟内,无饥荒之忧,李善心想,还是再等一等吧,自己山东折腾的那么大,玉壶春名声大噪,这次科考十有八九……自己需要安静一点。

扬名是必须的,但得有个度啊……比如这次玉壶春,就被人盯上了。

回家的途中,李善一直保持着沉默,在心里猜测,自己那首乐府诗能不能戳中对方的心绪……考完都已经十天了,一点消息也没有。

一旁的凌敬和马周倒是兴致勃勃的聊起诗赋,还连续吟诵了好几首……呃,李善一点印象都没有。

也是,马周就不是以诗赋名留青史的那种人,而凌敬……抱歉,李善在后世压根就不知道这个人。

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向村西头走去,眼见山脚边正值杏花盛开,放眼望去,处处如烟如霞,好一派盛景。

凌敬笑道:“怀仁,如此美景,当赋诗一首。”

突然周围传出一阵呼声,声音中夹带着兴奋,几个老人三步并做两步从屋子里出来,仰头望天。

“下雨了!”

“有雨,有雨!”

其实这个时代,关中并不缺水,但对于农夫来说,春耕时期的一场雨是能起到关键作用的……所以才有那句,春雨贵如油。

李善最先想到的是“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不过后面两句“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不太匹配啊。

春风拂过,绵绵细雨扑面而来,李善来不及遮挡,脸面湿润,正要加快脚步,突然顿足,笑道:“只得了两句。”

凌敬和马周还未开口,只听见身后传来,“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凌敬腮帮子鼓了鼓,转头看了眼大片绽放的杏花,再看看道路两旁已然发芽的柳树……

“还……还行吧。”马周勉强找了几句话,“如此写景,倒是切合,只可惜两句残诗……”

李善嘴巴动了动……你的脸呢?!

还行?

能让李善记住的诗句……无不是名留后世的名篇。

凌敬投去鄙夷的视线,“仅此两句,足以传世。”

三个人沉默的在绵绵细雨中走回李宅,周氏、小蛮和两个仆妇忙着替他们擦拭雨水,擦干头发,换了衣服,又端来姜汤驱寒。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凌敬反复吟诵了几遍后,冷笑道:“不再藏拙了?”

“都被逼着赴进士科了,想藏也藏不住了……”

“是郎君之作吧?”小蛮娇笑着依偎过来,“奴家知郎君之才。”

李善叹了口气,实话实说,他真没有以诗才扬名的打算,真的是被逼的!

但既然被逼到拐角处了,那就要提前摆好人设……之前酒瓶上的两首诗,以及现在,还有将来,都是李善刻意为之。

哎,存货终究要丢一部分出去。

不多丢几首好诗,如何证明考卷上那首到底是不是出自我手呢?

到底是不是出自我手?

当然是,绝对是,肯定是!

不过,私下就不必那些全头全尾的……残句就足够糊弄人了。

李善忍不住在心里为某些人哀叹……比如什么李白、杜甫、白居易、孟浩然、陆游、苏轼、贺知章……这份名单有点长啊。

第两百四十六章 确认 凌敬虽然是个谋士,但终究本质上是个文人。

毕竟是寒门出身,在经义一道上不能和世家子弟相提并论,光是看过的经书就没办法和别人逼,所以,平日也喜欢写几首小诗。

之前李善还用岭南听他人吟诵来矫饰,但现在“真想”被戳破后……凌敬全无再作诗的兴致了。

这天晚上,三人聚在一起涮火锅,李善又丢了几句残诗出来……凌敬黑着脸不吭声,马周差点就要直接离桌了。

太打击人了!

哎,别说他们俩了,就算把李白、杜甫、白居易三位大诗人全弄来……估摸着也打不过李善啊。

反正心里一直告诉自己,我是被逼的……所以,现在李善的心理状态有点奇特,老子就想浪!

正吃着呢,外头朱五过来了。

“一起吃点。”李善随口问:“这两天还是送过去了?”

“适才用过饭了。”朱五瓮声瓮气的说:“十日内,每日送十壶酒到韦府,均收下。”

朱五主责打理朱家沟商事这一块,虽然玉壶春是李家产业,村民并不从中得利,但朱五做事颇为用心,玉壶春酒肆被封门已经十余日了,朱五每日都要来问问。

李善咬着个鱼丸继续问:“前日送去魏府,玄成兄可收下了?”

“收下了。”

李善和凌敬、马周的视线撞了撞,这两人都是知晓内情的,而朱五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将朱五打发走,李善笑道:“倒是和咱们揣测的差不多。”

“绝不是太子。”马周点头道:“应该只是太子家令。”

凌敬补充道:“太子都未必知晓此事。”

虽然那日知晓是京兆韦氏的韦庆嗣暗中出手,很可能不会涉及东宫对自己态度的转变,但这种事……李善不敢大意。

连续十日送酒去韦府,其中前三日是李善亲自送上门的,但韦挺一直没有出面……这说明韦挺是知晓内情的。

族兄欲夺人产业,韦挺总不能窝里反吧。

之后七日,每日送酒,韦挺也没有拒绝……这说明韦挺对李善的态度并没有变。

若是态度有了变化,韦挺再喜欢玉壶春,也不至于收下这些酒……若是韦庆嗣夺走玉壶春,他想喝多少酒没有?

而送酒给魏征,居然收下了……若是太子对自己的态度有了变化,魏征理应不会收下这份礼物。

所以,现在可以断定,只是韦庆嗣而已。

而且还是瞒着太子出手……毕竟是李建成请圣人赐名玉壶春的。

李善实在有点想不通……这位韦庆嗣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太子显然是有意怀柔,韦庆嗣官居太子家令,必然是李建成的心腹,却要逆意而行,难道不怕太子责怪吗?

而且酿酒这一行的确是暴利,但对于京兆韦氏来说,夺人产业,名声有损,得不偿失……毕竟如今的李善不是两年前那个孤苦无依,无名无望的少年郎了。

不过,在确定东宫的态度没有发生变化之后,李善就暂时放下心了。

凌敬看了眼略显轻松的李善,摇头道:“如同踏足悬索,你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再说吧。”李善苦笑道:“若是投入秦王麾下,他日事泄或河东裴氏改弦易辙,某何以自处?”

马周摇摇头,“前些日子,某曾听闻,去年十一月,太子即将出征,裴相曾主动请缨,他日太子平定山东,以首相之尊,亲赴河北以贺。”

“裴寂必然依附东宫,但裴世矩呢?”李善嗤笑道:“这只老狐狸投唐至今不过两年,谁知道他会不会……”

“李德武投入东宫……”

“河东裴氏西眷房,再无杰才,但总归人没死光啊……”

对于裴世矩,李善想了很久很久,但这个老狐狸……不,简直是个老乌龟,实在没地方下手。

想和对付李德武一样,将裴世矩推入太子的怀抱,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裴世矩先后出仕北齐、北周、隋、唐,深有谋略,更懂自保之术。

从武德四年入唐以来,裴世矩先后出任殿中侍御史、太子左庶子、太子詹事,爵封县公,检校侍中,贵为宰辅。

这样的人物……却在两年内几乎什么都没做,既不履行宰辅的职责,也不履行太子詹事的职责,平日里闭门谢客。

显然,经历过前隋杨勇、杨广夺嫡之争的裴世矩,已经看到了未来的刀光剑影。

李善摩挲着衣角,在心里想,历史上玄武门事变发生的时候,裴世矩理应就在李渊的身边。

李建成、李元吉被杀后,东宫、齐王府兵马困守东宫,还是裴世矩出面劝降……这证明了李世民对裴世矩的态度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呢?

劝降……自然不能让自己的心腹出面,理应让对方的首脑人物出面……李善在心里琢磨,或许裴世矩最终还是选择了东宫?

实在有点头痛,如果有可能,李善希望将李德武和裴世矩,甚至河东裴氏切割,他是真的不想去面对裴世矩这条老狐狸。

外间传来嘈杂声,苏定方大步进来,手上黑漆漆的,“怀仁,你说的石炭运来了。”

“有多少?”李善将烦恼抛之脑后,笑着起身,“辛苦苏兄了。”

门外二十多辆马车,每一辆都满载,李善一一查看,的确是石炭……也就是煤炭,大都不成型,不过也能用。

河东,也就是后世的山西省是全天下产煤最多的地区,而关中,大抵是后来的陕西省,煤炭资源仅次于前者。

这个时代,做个煤老板那是奢望,但搜集一些暴露在地面上,或许埋藏土层较浅的煤炭,难度不算太大。

早在去年,李善准备烧制红砖的时候,就专门问过……苏定方年幼时迁居关中,直到十五岁才回河北,立即说出了几个有煤的地点。

烧制红砖,制作砖坯的时候需要掺入煤粉,烧窑的时候主要靠煤炭。

前者能使烧制的时间大幅度降低,后者能大幅度降低烧制成本……用白炭、木炭烧砖,那得亏死,还不如直接木石搭建房屋呢。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李善搓搓手,叫来谭六,“东风已至,明日就开始吧。”

谭六是邢州人氏,曾经在刑窑里做过工,懂烧窑技术。

安排人手将运载来的煤炭放好,李善在心里琢磨,毕竟隔了一千多年,不知道要烧几次才能成功。

看到那些煤渣,李善又忍不住想,回头让齐老六试试……当年在农村,蜂窝煤可是好玩意。

第两百四十七章 出砖 “真的不需要淋水?”

“嗯。”

“直接就能用?”

“嗯。”

面对七嘴八舌的询问,李善不耐烦的训斥道:“一群憨货,待会儿开窑后试试不就知道了?!”

随着前面几个青壮的呼和声,关死的窑门被缓缓推开,谭五、谭六等几人先进去查探,搬了十几块红通通的砖头出来。

李善细细看去,模样大差不离,配方、制胚、模具都是自己安排好的,只是烧窑自己不懂……烧窑的关键是能不能顺利的到达够用的温度。

之前已经废了两窑了,李善想过,都是因为温度不够,虽然改用煤炭,但能不能充分的用上,这需要考验李善的逻辑思维。

琢磨了好一会儿后,李善最终决定在砖坯、煤炭摆放的位置动脑筋,而且还使用了大量的煤粉,这是第三窑了。

和青砖相比,红砖在坚固程度上有所不足,其中的关键主要是制坯上,原料都不同……青砖用的是陶泥,不说制坯,光是摆放晾干都要几个月,而红砖用的是黏土,按照李善给的配方直接制坯阴干就能入窑了。

李善一手持砖,另一手做刀状,用力劈下……砖没事,手好痛!

“笑什么?!”李善瞄见马周那厮嗤笑,“你来!”

“好。”马周一口答应,从地上捡起块石头。

李善脸有点黑,的确啊,自己怎么想的……非要用手劈!

马周先砸了两下,只砸下一点碎末,加大力气又砸了七八下,虽然砖块有些破损,但还保有整体,也没有裂缝。

李善转头四顾,招手道:“苏兄,来来来。”

苏定方反手拿起腰刀,刀背朝下,连鞘砸下……连续三下,红砖裂成了两块。

李善满意的点点头,这强度还不错……至少建屋足够了。

当年村中有家盖房子,运了一批红砖来,十几个高中生看了香港电影……在那劈砖呢,那强度还未必比得上这一批。

“朱石头,你们俩安排人开始打地基,如今还是春耕,如果人手不够,可以从邻村雇一些……”

“不行!”今天下山的朱五叔立即摇头,“慢点也无碍,但此等烧砖秘术,不可外泄!”

朱五叔摸着光溜溜的脑袋,缓缓转身,加重语气,“都听好了,若谁敢背弃,必驱逐出村!”

在场的除了李善、马周、苏定方之外,全都是村中朱氏族人,异口同声应下。

李善本人不太在乎,甚至想到,多少古代技术就是这么泯灭在历史长河中……但现在自己的屁股是坐在这边的。

虽然比不上青砖,但这等红砖足够建屋了,别说附近十里八乡,就是长安城内也有相当大的需求量……一百零八坊,听起来名声赫赫,实际上有超过二十坊都是空的。

朱五摩拳擦掌,“大郎放心,谁敢外泄,苏家大郎一刀劈死他!”

玉壶春酒肆封门至今,朱五一天到晚都没什么事做了,眼巴巴的等着烧窑。

都说定后,李善去窑里转了圈,砖坯是环形拜访的,基本上质量没什么差别,这才放下心。

回家后,李善拉着马周、苏定方、朱五几人算了算成本,黏土是从村边挖的,只耗费人工,模具是齐老六那边打制的,基本不花钱,建窑花了些钱,但却是可以长期使用的,折旧费用几乎可以不计。

“这么算下来,主要是煤……呃,石炭的购买、运输费用。”李善啧啧道:“苏兄,这一批石炭一共花了多少钱?”

“一百钱。”

李善眼睛都瞪圆了,“才一百钱?”

“石炭摆在那又没人要,若不是那附近村落相扰,一钱都不用出。”苏定方笑道:“运送石炭的马车,有些是租的,有些是村中的,花费也不多。”

马周补充道:“从河北回返长安,光是健马就带回来上百匹,足够用了。”

无本生意啊,李善啧啧道:“一窑出砖约莫五千块左右……”

“十砖一钱?”朱五试探问。

“两窑一贯钱……”李善想了想,“会有人买吗?”

“不算贵。”朱五解释道:“自去年突厥南下,关中粮价飞腾,如今斗米已近四百钱。”

换句话说,现在的铜钱已经开始大幅度贬值了。

苏定方突然开口,“以砖换粮。”

“不错!”马周立即赞同,“山东平定,但突厥必然年年南下……如果怀仁当日没胡说八道的话,粮价只会一日贵过一日。”

李善想了想点头,的确如此,武德年间,突厥几乎每年都要侵入河东、关中,甚至几次打进京兆府,粮价只会涨……至少在李靖扫平东突厥之前,粮价都不会跌。

砖头卖钱……留着钱买粮,多此一举,而且因为时间和转手,会多花不少钱。

如今东山寺暗仓收粮虽然没有停下,但收购量也已经很少了……粮价太贵,若是再某一州大量收粮,不等第二日,粮价就会飞涨。

想到这,李善都要为李渊头痛……看似一统天下,但接下来的烂摊子,实在不好收拾啊。

李建成、李世民还要夺嫡,夺个毛线啊,不管谁上位,都要面对即将而来的饥荒,以及还没衰败的东突厥铁骑。

不过,这也是李善选择李世民的根本原因。

李建成历史上擒杀刘黑闼,抚平山东,但谁也不知道他上位后能不能做到李世民做到的那一些。

更别说,这一世,李善对李建成在山东战事中的诸多作为颇为不屑,拖那么久都不出兵……无非就是怕突厥人还没走,既想捞军功,又怕吃败战,如何能树立威望?

活该丢那么大的脸!

定下以砖换粮,但乡野只怕少有存粮,农夫最怕的就是青黄不接,不过正好前期的红砖用以朱家沟建屋,而且很多村民的老房子也需要换了,还有东山寺……也该修缮了。

一切都安排妥当,定下日后让朱五负责煤炭运送,朱五前脚出门,凌敬后脚就进门了。

“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马周大为惊讶。

凌敬在天策府内公务算不上繁忙,但也不是无事可做,往日回村都是夕阳将落。

“房玄龄打探过消息,进士科录中八人,无你姓名。”

这个时代的科举连名字都不糊,这等消息打探起来难度自然也不大。

苏定方和马周同时皱眉,他们都不相信……李善做事向来准备万全,就连烧砖的黏土,都定下从村南头取,正好挖掘河道,既然赴考,怎么会落榜?

两人同时想到了李德武……但这等事,李德武插得上手吗?

除非是裴世矩。

李善抿了抿嘴角,“后日才放榜呢,再等等吧。”

最早定下科举入仕,其实是因为无人举荐,想让自己这颗棋子的分量更重一些,科举入仕是李善当时唯一的一条路。

但在山东战事之后,李善有很多条路可以走,最后还是以科举入仕,他是有很多不为外人所知的小心思的。

主持科考的是吏部尚书封伦,门下省侍中陈叔达,前者兼天策府司马,后者与秦王有些私交……李善捋着下巴上的绒毛,心想到底是哪儿出问题了?

难不成那首诗不够分量?

难道是自己自作聪明了?

第两百四十八章 勾动心绪 任何事务的发展,都是从简略开始,一步步完善,一点点添补,最后达到某种高度,或者彻底泯灭。

无论如何,科举制度,始终被公认为封建时代,最完善,最公平的选拔制度……虽然在唐朝,选拔出来的人才,绝大部分都是世家子弟。

初唐时期的科举制度,远没有明清时期那么完善,也不是从一个童生开始,要连续闯过六关,才能身登皇榜,暮登天子堂。

没有考场也就罢了,连正经的主考官都没有,批阅考卷的是吏部侍郎带着一干吏员干的,对于他们来说,难度有点大。

先将所有考卷的贴经题、释义题审阅一遍,前者十五中十三,后者十中八,才能进行下一轮。

但下一轮的难度就有高了……明算科是最简单的,答案都提前备好了。

明经科也稍微好点,毕竟说到底是进阶版的释义题。

明书科……书法这玩意,判断标准在哪儿?

明法科……唐朝都没正儿八经的律法,春秋断狱吗?

当然,最让人头痛的是进士科,评价诗赋,实在太主观了。

一首诗,能不能得到青睐,很大程度不在于写得好不好,而在于符不符合看诗人的胃口。

就如同一些画作,人都死了,名气才涨起来,诗赋也一样,问世的时候未必名扬天下,但作者死后,却能流传千古。

吏部。

“自然择优选才。”吏部尚书封伦笑容可掬,“难道玄成信不过?”

魏征一时间找不到话说,总不能说自己打探知晓进士科没录李善,所以来问问。

“圣人下诏行科举事,为国储才,难道太子有……”

这句话一出,魏征立即起身,略略施礼,转身离去。

看着魏征的背影,封伦目光幽幽,沉默了一阵后召来吏部侍郎,“某去承乾殿拜会殿下,尔等誊卷吧。”

吏部侍郎犹豫道:“那份……”

“暂且搁置。”封伦心想,那位少年郎倒是真能折腾,不管什么事,卷进去都很是引人瞩目。

就连赴考,都已经连续有三人前来拜访了,要么是世家子弟,要么是太子心腹,要么是秦王幕僚……

承乾殿。

“殿下不在?”

“去禁苑走动走动。”迎出来的是房玄龄,笑着说:“杜公来的正好,在下正有事相询。”

封伦苦笑道:“不会也是为了李怀仁吧?”

“哈哈哈,正是。”房玄龄大笑道:“如此人物,真的落榜?”

封伦迟疑了下,“罢了,玄龄乃殿下左膀右臂,此事……若是克明在此,还真难以开口。”

房玄龄愕然,这和杜如晦有什么关系?

“原本李怀仁名列榜单。”封伦第一句话让房玄龄更为惊讶。

接下来,封伦的话让房玄龄几乎无可适从,但立即知晓这是怎么回事了。

“克明叔父杜执礼前日登门,言李怀仁锋芒毕露,回京后与太子心腹韦挺、魏征相交甚密,隐隐有投入东宫之像。”封伦叹道:“而且今日魏征亲至吏部,细询此事……”

细细打量着房玄龄的神色,封伦轻声问:“可符殿下心意?”

“殿下绝无此意。”房玄龄叹了口气,犹豫了下,低声说:“原本杜执礼入天策府任兵曹参军事……”

“噢噢。”封伦做恍然大悟状,“此为迁怒。”

凌敬抢了杜淹的兵曹参军事,所以杜淹迁怒与凌敬交好的李善……听起来有点不好理解,但杜淹的确干得出这种事,否则当年也不会和嫡亲侄儿闹的你死我活了。

封伦顿了下,低声问:“李怀仁真的会投入东宫麾下?”

“绝无可能。”房玄龄给出了一个绝对意义的回复,虽然他不知内情,但很确定。

一方面在于李善当日遣派张文瓘急行赴京,密谋山东战事,另一方面房玄龄隐隐察觉到了,李世民对李善的了解可能远比自己要多得多。

封伦松了口气,笑道:“如此甚好,玄龄放心,必然登榜。”

“怀仁诗文如何?”

“一派风范,卓然大家。”

“封公为国选才,自当公允。”

“玄龄难道信不过老夫?”

“若是信不过,殿下如何敢以重任相托?”

武德三年,秦王李世民东征洛阳,战事僵持不下,圣人李渊有撤兵之意,封伦急行回京,力呈局势,终使李渊回心转意,这才有了次年秦王扫荡中原,一战擒两王的丰功伟绩。

在天策府内,杜如晦、房玄龄、长孙无忌是最得李世民信任倚重的谋士,但兼任天策府司马的封伦地位也相当高。

就在封伦还在承乾殿和房玄龄叙谈的时候,江国公陈叔达出了两仪殿,正要回门下省,突然转了个弯,绕到了吏部。

圣人李渊正月初八已然定下,科举事以门下省侍中陈叔达和吏部检校尚书封伦主持。

从头到尾,陈叔达都没插手,但明日就要放榜了,总要过去看一眼。

“进士科九中八,为首者乃御史中丞孙伏伽。”

吏部侍郎口齿清晰的将最后的结果一一呈报,陈叔达其实对此并不是十分在意,只略为听听。

陈叔达眯着眼听了会儿,开口问道:“进士科落榜何人?”

吏部侍郎眼神闪烁,“李善李怀仁。”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李怀仁?”陈叔达讶然道:“他也是今年赴考进士科?”

“是。”

陈叔达此人持身公正,向来对事不对人,得圣人李渊重视,得太子、秦王礼遇,更因为不涉夺嫡事,行事并无太多顾忌,只略略一顿就命人将李善的考卷送上来。

而陈叔达第二个性格特点是性情直率,堪称刚烈。

所以,当封伦从承乾殿回到吏部听到下属禀报后,脸色极为难看,自己想方设法将李善的考卷扣在手中,是有其用意的。

此时此刻,陈叔达正在两仪殿内,慷慨陈词,“陛下,此等诗文,可堪传世否?”

“为国选才,如此诗文,却遭斥落,何以服众?”

斜斜靠在榻上的李渊细读长诗,渐渐的,身姿端正起来,口中不由吟诵,“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在长时间思索后,李善最终选择的是孤篇压倒盛唐的《春江花月夜》。

不为别的,只因为陈叔达。

原因很简单,《春江花月夜》是陈后主所创,而陈叔达是陈后主的弟弟。

一诗勾动心绪,这是李善在知道陈叔达主持科考事后才决定的。

虽然陈叔达一直没有插手科举,事实上即使没有他,封伦也不会真的让李善落榜……但李善的选择,的确起到了效果。

至少,直接把事儿捅到了李渊面前。

第两百四十九章 一日看尽长安花 二月十五。

长安皇城,承天门大街边,尚书省门外,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和后世明清不同,隋唐时期的六部实际上是尚书省的下属机构,吏部也不例外。

今日放榜,磅单直接贴在尚书省面对承天门大街的墙壁上……并没有后世的唱名环节。

人群中,大部分是赴考的考生,但也有不少考生的亲朋好友……当然了,都是身份不凡的世家子弟,一般人哪里能进皇城。

这其中,最惹人关注的是站在外围的李善,身边环绕着七八人……都是听说李善落榜凑过来安慰的,王仁表、李楷自然在,还有房遗直、杜荷、长孙冲,李昭德已经挤到前头去看榜单了。

没有唱名,但也是有名次的,一个名字从数人口中提起,短时间内遍及人群,无数道视线投向了站的远远的那个少年郎。

台阶上,吏部尚书封伦看向李善的视线中夹杂着复杂的情绪,自己还想做点文章,没想到全盘落空。

封伦不太确定,那个少年郎是不是刻意的,毕竟早在正月初七,圣人就下诏以江国公陈叔达和自己主持科举事。

如果是刻意的,能在一个月内写出这首《春江花月夜》,堪称大才。

“怀仁,进士科以你为首!”李昭德挤出人群喊了句。

李善有点懵逼,不是落榜了吗?

怎么突然变成榜首了?

虽然有些懵逼,但李善脸上保持着温和的笑容,双手负于身后,显得气度卓然不凡。

“恭喜了。”

李善侧头看了眼,拱手行礼道:“多谢伏伽兄,同喜,在下侥幸而已。”

赴考进士科一共就九个人,之前取中八人,现在自己上榜了,那就意味着孙伏伽肯定也上榜。

孙伏伽神色淡淡,摇头道:“已然拜读大作,实至名归。”

虽然不知道到底怎么会从落榜变成榜首,但李善觉得……《春江花月夜》的确是实至名归。

寒暄了几句后,李善心里有古怪的感觉,这一科无人赴考秀才科,而进士科向来比明经科、明算科等要高一等,也就意味着,进士科榜首就是状元了。

记得有历史记载的中国第一个状元,就是身边这位孙伏伽……抱歉了。

榜单放出,众人议论纷纷,大家都是世家子弟,都在第一时间看过那篇《春江花月夜》,不是所有人都对李善有好感,但面对这样的佳作,也实在没话说。

范阳卢氏的卢承基拱手行礼,笑道:“久闻李怀仁之名,如此诗才,必当传世,日后还请指教。”

李善连声谦虚,琢磨卢照邻是初唐四杰之一,这时候也不知道出生没有。

李善和卢承基不是第一次碰面了,之前在李楷家中两次碰面,陇西李氏多与范阳卢氏联姻,李楷的姐姐嫁入卢家,长兄娶的是卢家女。

众人寒暄,孙伏伽站在一旁,心里琢磨两刻钟之前才看到的那首《春江花月夜》,诗文分为九组,每组各用一韵,每组必然转韵,交错穿越……看起来像是炫技,实则意境层层推进,极为巧妙。

人群中的房遗直也在想这首《春江花月夜》,不过他是昨夜知晓的,父亲房玄龄难得的在书房中未处理公务,而是长时间赏玩这首诗。

本为陈后主所制的艳曲,却脱胎换骨,宛然一新,更引人深思,从春、江、花、月、夜五字展开,散落无形,有缘聚之,令人神往。

“如此佳作,令人钦服,今日放榜,名扬天下指日可待,不知可有新作?”

尖锐的声音响起,李善转头看去,是一位相貌堂堂的青年,身后的李楷附耳低声说:“清河崔。”

这是李善最不想看到的局面之一,为什么之前他不肯以诗才扬名,就是怕碰到类似的事……不说什么清河崔这等仇家了,说不定李德武都会出幺蛾子呢!

但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呃,应该是被逼着走上这条路,李善自然是要做些准备的……不过今日这是小事,很容易解决。

李善最怕的是……万一碰到什么诗会,命题作文都算是运气,定个韵脚,那真是叫天天不应了!

“在下无捷才。”李善扬声道:“不过倒是有首旧诗,倒是合用。”

李义琰朗声道:“还请怀仁吟来。”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有人点头,有人沉思,也有人微微摇头……对比起那首《春江花月夜》,这首就普通多了。

只李楷、王仁表心有戚戚,科举上榜,是李善前年就定下的入仕之途,所谓的“昔日龌龊”隐隐指向了被父亲抛弃的经历。

实话实说,李善这首诗在这时候算不上佳作。

所谓诗以言志,能被传颂被公认的佳作必然能勾动心绪,而初唐科举,还没有中晚唐那么高的地位,中了进士,也不会想孟郊那般欣喜若狂。

那位清河崔氏子弟嗤笑道:“一日看尽长安花,如今初春,寒意依旧,何来盛景?”

李善团团做了个揖,笑道:“一日看尽长安花,长安难道只有花圃盛放?”

“诸位,兵发平康坊去也!”

场面寂静了一瞬,随后是哄然大笑声……的确,整个长安城,还有比平康坊更娇艳的鲜花吗?

“此为旧诗……当日怀仁写下此诗,意欲何为?”卢承基大笑道:“不意亦为同道中人!”

“正所谓老马识途,今日就请子构兄代为引路,使在下览尽盛景!”

“必使怀仁流连忘返!”

众人出了皇城,兴致勃勃的往平康坊而去,其中主要是进士科的进士,以及李善的诸多好友。

九个进士去了七个,清河崔氏那位没去,孙伏伽也没去……李善记得这位在贞观年间出任过大理寺卿。

“此南曲最负盛名之处,”识途老马卢承基指着一处,“怀仁可赋诗一首,使乐者传唱……”

李善定睛看去,微微皱眉,好像有点眼熟啊。

下一刻,迎出来的中年妇人欣喜呼道:“不意再见李郎君!”

卢承基看了看李楷,再看看李昭德、李义琰、李迁,最后视线落在了李善脸上。

居然是熟客啊!

还口口声声要我引路?!

第两百五十章 倒是巧了 北宋年间,柳三变名扬天下,人称“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后苏东坡的词作更是上至高官显贵,下至商贾平民,无不吟诵。

这种现象的出现,一方面是因为词便于传唱,由上而下,普及到社会各个阶层,另一方面也在于时代的变化。

事实上这种变化贯穿了整条历史长河,秦文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戏。

而在唐朝,一首诗想名声大噪,一般来说只有两个渠道,其一是得显贵力荐,最著名的就是白居易。

白居易初至长安,顾况拿起名气开玩笑,长安居,大不易。

之后那首“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顾况由此而叹,“居即易矣。”

白居易就是如此名声鹊起。

说到底,这套路……和李善为玉壶春打广告基本一回事。

而第二种渠道就是位于平康坊的教坊司……至少在长安,李善没发现平康坊之外还有青楼。

事实上,唐朝的教坊司,还真和后世不同,基本上是卖艺不卖身,人家玩的是艺术。

如果一首诗能在平康坊名声大噪,那必然能在长安,乃至关中名声大噪。

这也是李善主动提出来平康坊的原因……退缩只会让人怀疑,肆意才能使人忌惮。

但李善也没想到这么巧……哎,也是,青楼的老鸨,眼睛能不毒吗?记性能不好吗?

更巧的是,当李善顶着无数道狐疑、羡慕、古怪的视线走进去的时候,不大的厅内只有两位青年斜卧侧听,帘幕后乐声响起,有女扬声唱道:“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罢了罢了,自己当年装的比,那就得装到底,自己当年挖的坑……那也得跳啊。

但还没等李善开口,斜卧在榻上的一个青年猛地坐起,笑着招呼道:“德谋兄,子构兄……”

显然是世家子弟,两个青年和众人寒暄,相互见礼。

王仁表低声介绍:“河东柳氏子弟,柳奭柳子邵,另一位是其族叔柳亨柳嘉礼,前者二姐为王仁佑之妻。”

李善目光闪烁,玉壶春封门一事持续至今,虽然根源在于太子家令韦庆嗣,但最先递去帖子的却是王仁佑。

这时候,李楷正介绍到李善,笑道:“这位与两位应是初识,但想必久闻其名……”

话还没说完,柳奭仔细打量着李善,“李白?”

肯定是当年也在场的……李善嘴角动了动,难道你每天都待在平康坊?

小小年纪,不怕精尽人亡?

更何况,老鸨记性那么好就算了,你为什么记性也那么好?

“什么李白?”李义琰有些莫名其妙。

“李太白啊!”柳奭回头看了眼,“三叔,那日你也在呢。”

柳亨微微颔首,“三年前,君于此地一挥而就,名扬长安,坊间传唱不休,”

卢承基眼睛一亮,“嘉礼兄说的是适才那首?”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柳亨笑道:“三年来,足下再未现身……”

李善尴尬的看着李楷、李昭德、王仁表、房玄龄等人投来的幽怨眼神,“此事……此事……”

房遗直摇头道:“记得去年,怀仁便言,不善诗赋。”

“非也非也。”李楷面无表情的说:“怀仁乃言,略懂略懂。”

周围响起一片低低的哄笑声,这个典故适才在承天门大街上已经是人尽皆知。

王仁表忍笑对柳亨道:“此为李善李怀仁,进士科榜首,今日为其贺。”

“李怀仁?”

“李怀仁?!”

柳亨和柳奭异口同声,眼睛都瞪圆了。

王仁表突然想起,三年前听闻,王仁佑在平康坊被人抢了风头,当时柳家叔侄也在,不会就是李白……不,李善吧?

众多世家子弟听柳亨解释其中缘由,都不禁啼笑皆非,卢承基长叹道:“怀仁言某为识途老马,实是过谦了!”

“三年前便扬名平康坊,为何要假名虚托?”房遗直摇头道:“识途老马,当有新作,若不成,罚酒三杯!”

“不错,房兄此言甚是!”

众人坐定,李善苦笑道:“今日已有……”

“那不是旧诗吗?”一位青年笑道:“即可成诗,一挥而就……不然,来来来,拿酒盏来!”

李善摆手道:“若论捷才,何人能胜过思谊兄七叔……某吟诗非推敲不可。”

这位青年是杨思谊,弘农杨氏子弟,其祖为弘农杨氏观王房的始祖杨雄,其父为杨雄嫡长子杨恭仁,爵封观国公,任凉州总管,去岁击突厥有功。

杨思谊的七叔就是杨师道,圣人人日设宴,其顷刻之间立成数诗,被人赞有捷才。

李义琰皱眉问道:“怀仁,何为推敲?”

李善心里一个激灵,娘的好像这个典故还没问世,但他脸上神色不变,笑道:“此为岭南旧事,隐士吟诗,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或为僧敲月下门。”

“或敲或推……”李义琰点头道:“意为斟酌不定。”

好不容易糊弄过去,李善看着端来的三杯酒,摇头道:“无此捷才,只有旧诗……”

“那便先饮罚酒,后吟来一听。”

李善端起酒盏正要喝,却听见一位中年人笑道:“可惜此地只有三勒浆,若有玉壶春,三杯入腹,只怕已醉。”

侧头看了眼,李善有点奇怪,这个人不认识……一旁的杜荷介绍道:“此为某三叔。”

你的三叔,那就是杜如晦的弟弟了,李善笑着打了个招呼,三杯酒下肚,“还请诸位出题,若有旧诗,当吟之,若无,只能待在下推敲。”

“适才咏柳,实则咏春。”柳奭眼珠子转了转,“如今又逢初春时节,不如以此为题,咏柳咏春。”

众人一静,柳亨侧头看了眼侄儿,咏柳咏春,这个题目说起来简单,咏柳大都咏春,但实际很有难度。

柳奭呃了声,也有点后悔,李善对河东柳氏是有恩情的。

王仁表正要开口打个圆场,李善却笑道:“倒是巧了。”

“武德四年秋,某北上入京兆,次年春,结识德谋兄、孝卿兄,昭德。”李善起身走到书案边,提起笔,扬声道:“记得一日入长安寻孝卿兄,却路遇小雨,见坊间柳枝宛然如烟,时有所感,只得两句残诗,直到月余前才得补齐。”

不多时,帘幕后响起低低的惊叹声,琵琶声响,突急突缓,两轮方歇,伴着羯鼓低响,尺八吹奏,低哑的女声吐声唱道:“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第两百五十一章 窥破 黄昏时分,朱家沟李宅。

李楷、王仁表惭愧的致歉,朱氏面有不悦,但也没多说什么……儿子高中进士科榜首,平康坊吟诗而名扬长安,这是好事,但被灌得烂醉如泥,那就不好了。

一旁的马周一脸的羡慕嫉妒恨,羡慕李善饮酒,嫉妒李善饮酒,恨李善饮酒却不带上自己……自从山东归来之后,凌敬就给马周下了死命令,不得浪饮,以免误事,毕竟马周也是知晓内情的关键人物。

刚刚回来的凌敬想了又想,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问:“那首《春江花月夜》今日已见,听闻怀仁在平康坊还吟了几首?”

王仁表啧啧两声,从袖中取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递过去。

凌敬凝神细看,口中低低吟诵,片刻后面如土色,喃喃道:“此天授乎?”

呃,古人在看到不可思议的事总有这样的想法……至少在这件事上,凌敬猜的大差不离,真的是天授。

今天李善连续抛出去八首诗,在他自己看来质量参差不齐……但能流传后世的,哪一首都是水平之上的。

被抬进房的李善晕乎乎的躺在床上,周氏小心翼翼的替李善宽衣,小蛮端着碗醒酒汤进来。

“德谋兄、孝卿兄走了吗?”

正在脱鞋的周氏一愣,回头看去,李善揉着醉眼,虽然犹有醉意,但再无一刻钟之前烂醉如泥的模样。

李善蹬开靴子,靠在床头,自己接过醒酒汤抿了口,“走了吗?”

“已经走了。”小蛮小声问:“适才妾身听……李太白之名已泄?”

“嗯,谁知道他们正好领着去那间……”李善嘀咕了声,大口喝完醒酒汤,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今日在平康坊,从第一首诗之后,诸人出题,若有旧诗,一挥而就,若无,三杯三勒浆。

所以,其实李善原本是先丢出三四首,后面实在撑不住……只能又丢出几首。

靠在床头出了会儿神,思绪渐渐清晰起来,李善才低声吩咐,“去请凌先生、马周过来。”

“郎君大醉……”小蛮只劝了半句就被周氏拉了把,看李善漠然的表情,只能出门去了。

片刻之后,凌敬、马周进门,李善让周氏去搬了两个胡凳放在床边,然后将周氏、小蛮赶出去。

凌敬显然思绪有点乱,“此天授乎?”

李善看向凌敬的眼神中带着怜悯……你真的没必要这么沮丧,谁都没办法和李白、韩愈、王维、白居易、李商隐、王勃的集合体对敌啊。

而且因为时代的因素,李善今天抛出来的几首诗大都是唐诗……比如王维的那首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这也意味着,此后两百年的唐朝诗人,需要更加努力了。

马周倒是没受什么打击,他志不在诗赋,看向凌敬的眼神中……满是同情,他想起凌敬有次私下说,李怀仁真用不上老夫!

李善想了想,安慰道:“凌伯,此梦中神人所授。”

马周差点乐出来了,这真的是安慰吗?

“梦中神人……”

看凌敬要追问,马周赶紧打断,“醉后相邀,怀仁必有要事。”

李善沉默片刻后,低声说:“今日平康坊聚饮吟诗,共二十人。”

“其中包括某在内,七名进士科进士,只有清河崔氏子弟与御史中丞孙伏伽未至。”

“另德谋兄、孝卿兄之外,房遗直、杜荷、李昭德、长孙冲、高履行等人均在列。”

“此外还有三位,分别是范阳卢氏子弟、弘农杨氏子弟、赵郡李氏子弟,又在平康坊恰巧遇见两位河东柳氏子弟。”

马周在心中默算,“共计十九人,还有一位?”

“此人未入皇城看榜,不知何时出现在平康坊,共饮酒论诗。”李善幽幽道:“乃杜荷三叔父。”

“杜楚客。”凌敬回过神来,“前隋昌州长史杜吒三子,当年在郑国任户部郎中。”

顿了顿,凌敬解释道:“当年夏王与王世充约定同盟,对此老夫多有查探。”

“杜吒长子为王世充所杀,次子即天策府从事中郎杜如晦,三子杜楚客。”

马周眨眨眼,“他为何会去……小辈聚饮,他身为杜荷长辈……凌伯,此人年过三十否?”

“年近四十了。”

马周摇摇头,“不对……他与怀仁从无交往,又以长辈身份以贺,而且还与侄儿杜荷同席,说不通说不通。”

李善目光游移不定,手撑着床沿,缓缓道:“他提到了玉壶春。”

屋内安静下来,凌敬和马周对视了眼,他们都知道李善在怀疑什么。

按理来说,百姓未必清楚,但世家大都知道玉壶春和李善的关系,更别说杜荷和李善是有私交的。

在恭贺高中进士的场合中,提到玉壶春……即使是和李善素不相识的人也不会这么做,这是在掀人家的痛处,而杜楚客却提起了玉壶春。

这不能不让李善怀疑,难道玉壶春封门至今,背后有杜如晦的身影?

李善低低将自己心底的疑惑慢慢讲述,凌敬、马周凝神静听,时而摇头,时而颔首。

“《春江花月夜》得众人公推,之前却传言落榜……”

凌敬打断了马周的话,“不是传言,乃房玄龄亲口所说……但吏部尚书封伦乃是天策府司马。”

这也是之前李善一直疑惑的地方,封伦是天策府司马,又出任吏部尚书,在秦王一脉中的地位不低,就算他不知道自己和李世民之间……但《春江花月夜》这首诗的质量摆在这,封伦却不让李善上榜。

这里面总有些不好解释的地方。

而现在,似乎有了些勉强能解释得通的理由。

“未入秦王麾下,欲科举入仕,与魏玄成交好。”凌敬轻声道:“而且赴考之后,怀仁曾数度登门拜访韦挺、魏征。”

马周补充道:“而杜如晦乃秦王心腹幕僚,但却不知怀仁身世内情。”

“秦王必然不会疑心,但杜如晦就未必了。”凌敬同意这个观点。

总而言之一句话,在杜如晦看来,李善有投入东宫麾下的可能。

李善用力揉着眉心,苦笑道:“但还是说不通。”

“这件事看似只涉及玉壶春,但实则诡秘。”

“杜如晦何许人也?”

“王佐之才!”

“以这种手段威胁某……实在不是什么好手段!”

“以阴私手段夺人产业……他杜如晦那么喜阿堵物吗?”

“说起来当年和杜如晦的确小有纠纷,但早就冰释前嫌,杜荷往来朱家沟次数不少,每每相聚都少不了……”

这件事太过诡异,但李善相信,今日杜楚客的突然出现,以及冒冒失失的提起玉壶春……绝不会是巧合。

这时候,凌敬长叹一声,“怀仁猜错了。”

“嗯?”

“杜楚客乃京兆杜氏子弟,他的背后未必是杜如晦。”

“秦王一脉中还有一位杜氏子弟,即杜如晦的叔父,杜淹。”

第两百五十二章 秘方 卧室内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放了个火锅,在火红炭火的催动下,汤汁正在沸腾。

就坐在床沿的李善夹了片羊肉放进去搅了搅,一变色就夹出来蘸着酱汁送进嘴,片刻之间,一盘羊肉都下了肚。

今天灌了一肚子的酒水,肚子早就饿的不行了……空腹喝酒实在是大忌。

在平康坊遇见杜楚客之后,李善一直忧心忡忡,想来想去总觉得哪儿不对劲,现在终于放下心了,不是杜如晦,而是杜淹。

杜如晦代表的是秦王李世民,也能代表京兆杜氏……而杜淹只能代表自己。

毫无疑问,身为秦王的第一幕僚,十八学士之首,杜如晦在京兆杜氏中必然是翘楚人物,族中地位必然比杜淹、杜楚客要高的多。

适才凝重的气氛全无,三个人围着桌子开始边吃边聊。

“就为了一个兵曹参军事,杜淹就要打压怀仁?”马周小口抿着酒,这是他今日的定例,“杜如晦真的不知此事?”

“当日老夫入天策府,杜淹颇为不满。”凌敬夹了个鹌鹑蛋,解释道:“杜淹原在王世充麾下任吏部尚书,一时权重,而其于杜如晦名位叔侄,实则为仇,此事理应是其一手操持。”

“实则为仇?”李善眨眨眼,“为何?”

“杜淹与其兄杜吒早年不合,杜吒长子杜云宗亦在洛阳,遭杜淹陷害被王世充诛杀。”凌敬摇头道:“王世充降后,杜淹理应被斩首,杜如晦不肯相救,还是杜楚客苦苦哀求,杜如晦才勉强向秦王相求。”

马周想了想,“真的是杜淹吗?”

“之前不是说是太子家令,那是京兆韦氏子弟。”

凌敬笑道:“前些日子得知是京兆韦氏的韦福嗣,老夫特地打探诸多消息,今日怀仁一提杜楚客,全都连起来了。”

“可知北周名臣韦世康?”

马周回忆了下,试探问:“可是尚魏襄乐公主的那位?”

“不错,韦世康三子均亡于杨玄感之手,绝嗣。”凌敬缓缓道:“后族中选韦庆嗣承嗣。”

“而韦世康三个儿子都和杜淹交好,特别是次子韦福嗣。”

“前隋文帝年间,杜淹与韦福嗣隐居太白山,效仿名臣苏威,欲以此入仕,但遭文帝厌弃,流放江南。”

李善噗一下将嘴里的鱼丸都吐出来了,笑得脸都扭曲了……这就是装比装成傻比了,沽名钓誉被流放!

马周也忍不住笑,“哈哈,所以,是杜淹拜托了韦庆嗣?”

“理应如此。”凌敬看向李善,“已然探明,怀仁欲以何为?”

李善晃了晃脑袋,今日喝了太多酒,脑子还是有点晕。

现在看来,因为凌敬的横空出世,抢了杜淹的兵曹参军事,后者一方面是敌视,另一方面也可能垂涎玉壶春的巨大利益,才会暗中托了太子家令韦庆嗣递了帖子,使长安县衙封了玉壶春酒肆。

李善隐隐感觉到,说不定自己之前落榜……都有可能是杜淹捣的鬼。

今日放榜时候还不知,在平康坊聚饮的时候,杨思谊提到,昨日是江国公陈叔达手持考卷找到圣人李渊……从这个角度来看,李善选择《春江花月夜》的目的还是达到了,的确是通过《春江花月夜》的创始人陈后主的弟弟陈叔达完成了逆袭。

这个消息理应不会有假,因为李善今日得知,杨思谊的父亲杨恭仁刚刚调回京中,出任中书令,位列宰辅。

李善的思绪越飘越远,如今朝中宰辅五人,尚书令秦王李世民、门下省侍中陈叔达、裴世矩,原中书令萧瑀转尚书右仆射,杨恭仁出任中书令,以及尚书左仆射裴寂。

因为秦王李世民特殊的身份,所以尚书左右仆射都被视为宰辅,左仆射裴寂凭借和圣人李渊的关系被视为首相。

李善在心里琢磨,杨恭仁……这个人自己没什么印象,不过他的侄女是齐王李元吉的王妃,外甥女燕氏是秦王李世民的侧妃。

“怀仁?”

马周打断了李善的思绪,后者随口道:“不妨事,正好借杜克明一用。”

随后凌敬、马周看着李善挥笔写下一封信,直接叫来朱八,让他送到杜如晦府上。

如果是平时,以李善的一贯行事风格,或许会选择一个相对比较婉转的手段,但今天不是喝了太多酒嘛。

所以,在打开这封信后,杜如晦先是愕然,之后皱眉苦思,随后恍然大悟,最后是勃然大怒。

因为,信纸上,只有一个秘方,玉壶春酿造的秘方。

杜如晦捏着信纸的手都在微微颤抖,视线落在了桌面上的一张纸上……那是刚刚誊抄的《春江花月夜》。

深吸了口气,杜如晦召来杜荷,低声问了几句,脸色越来越难看,只吩咐了句,“备车。”

一般情况下,杜如晦出门都是骑马,去年还曾经因此和后戚闹了一场,手指都被打折了……但今天他觉得如果骑马,可能会被路人看出点什么。

先去找了杜楚客,不在家,然后杜如晦直接杀到了杜淹府中。

杜如晦这等聪明人,在看到那张玉壶春秘方之后,很快就想通了……玉壶春被封门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李善将秘方拱手送上,偏偏杜楚客今日出现在平康坊,还特地提起了玉壶春,这些线索直接指向了和凌敬、李善不合的杜淹。

走入正堂,杜如晦阴着脸盯着杜淹,“叔父干的好事。”

杜淹拉着脸不吭声,他正不爽呢,没想到李善那厮居然还是上榜了,而且还在圣人面前得了个彩头。

一旁的杜楚客笑着上前打圆场,“二兄,这是……”

杜如晦劈手拎着杜楚客的衣领,呵斥道:“京兆杜氏的名声你不要,但也要想想父祖辈留下的祖泽,难道让子孙后代都要背上污名吗?”

杜楚客都傻眼了,“二兄……”

呃,其实杜楚客就是个幌子,杜如晦拎着他的衣领,眼睛却是盯着杜淹,毕竟是长辈……只能指桑骂槐了。

“夺人产业,此等行径,一旦传出,京兆杜氏还有何脸面?!”

杜淹当然听得懂,厉声喝道:“你绝我仕途,某只想安享富贵,你都要拦着!?”

杜楚客呃了声,费力的转头看向杜淹……昨日叔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只是提到玉壶春被封门日久,让我和李怀仁合作分润而已。

杜楚客回到长安后,就绝了仕途,主要负责打理族中庶务,早就听闻了玉壶春酒肆被封一事……难道是叔父干的?

“凌敬本为名士,于河北战事有功,安抚山东得力,殿下一力召其入天策府。”杜如晦冷然道:“若叔父不服,可径直询问殿下。”

杜淹被气了个倒仰,谁不知道你是秦王第一幕僚,登时口不择言,“侄不敬,此为不孝!”

杜如晦本就性子刚强,听了这话火冒三丈,厉声道:“侄不敬为不孝,那叔杀侄,此为慈?”

好吧,彻底撕破脸了,两人斗得都成乌鸡眼了。

最后杜如晦铁青着脸将那张信纸拍在桌上,“玉壶春酿造秘方,李怀仁使人亲送到某手中!”

杜淹一怔,那厮如此乖巧吗?

杜楚客有些眼红,眼红可能的巨额利益。

杜如晦气的都无语了,拍案喝道:“这是李怀仁相询,是玉壶春重要,还是京兆杜氏的名声重要?!”

第两百五十三章 房契 气候越来越宜人了,脱去厚重的大衣,换上轻便的衣衫,在村中漫步,李善也不用揣着手炉了。

路边的杨柳上的丝绦翠绿,条条垂下,带着浓厚的春意,李善停下脚步。

“又有新作?”一旁的宇文士及轻笑道:“或需推敲?”

李善哈哈一笑,“多为残句,待得日后再行揣摩。”

自平康坊后,推敲一语已然流传开了。

那日传闻李善落榜,宇文士及脸黑的都没法看了,待得李善逆袭力夺榜首,宇文士及喜笑颜开,刻意等了几日才径直登门。

“拿着吧。”

李善接过宇文士及递来的文书,打开看了眼,“世叔真舍得?”

“当日之诺,如何能悔!”宇文士及笑道:“再说了,本就应该是你的……他虽还姓李,但实则为裴。”

这处宅院是李善曾祖申国公李穆的旧宅。

李善嘴角动了动……这位嘴巴毒起来不比凌敬差多少啊,这是指名道姓骂李德武是上门女婿呢。

位于延寿坊的一处大宅的地契……延寿坊算是长安一百零八坊挑的出来的好地段,西面就是西市,东面是太平坊,而太平坊就在皇城边。

换句话说,延寿坊和皇城斜向相对,距离朱雀大街也不过两坊而已。

以这一处宅院为贺,不可谓不重……李善也差不多摸清楚了宇文士及的心意,并没有推辞。

“这几日去上香了吗?”

“前日还去过。”李善笑道:“叔母气色不错,听闻侄儿高中榜首,多有勉励。”

宇文士及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暂且勿去吏部选试,吏部尚书封伦……若不是江国公直言,只怕你要落榜。”

李善点点头,“至今不知封尚书为何……”

宇文士及对此也不太了解,他在科举之前还曾经提点了两句。

“封伦本就是检校吏部尚书,此次江国公在圣人面前直言相斥,只怕吏部尚书之位要易人,到那时候再选试不迟。”

呃,关于天策府司马兼吏部尚书封伦打压李善的流言传的有鼻子有眼……不少心思敏锐的人都在猜测,以《春江花月夜》之文采都要落榜,李善是得罪了秦王吗?

两人沿着乡间小路漫步,不是李善不想在家里待客……朱氏横挑鼻子竖瞪眼的,言语间阴阳怪气,指桑骂槐。

这方面,宇文士及没什么底气……也知道朱氏和南阳公主交好,同病相怜嘛,索性和李善在村中转转。

这些日子,村民在春耕的同时陆续打地基,大批大批的红砖已经堆砌起来,准备稍候开始建宅……红砖比较多,宇文士及有点眼晕,试了试觉得这红砖质量还算不错。

“赵大!”李善吆喝了声,“准备盖个多大的?”

赵大是最早跟着李善的随从,后来又充当亲卫去了山东,性子沉稳敦厚,小跑着过来,“郎君,家中六口,盖三间屋就行。”

“三间屋就够了?”李善想了想,“你父母一间,你自个儿一间,两个弟弟……以后他们娶妻还得起屋,索性多盖几间,反正红砖都是自家的。”

赵大搓搓手有些犹豫。

李善笑道:“我已画了图纸,过两日去挑挑。”

打发走赵大,宇文士及轻声问:“此人投入门下?”

“嗯,随去山东,护卫得力。”李善眼珠子转了转,“得蒙世叔赠宅……回头侄儿送些图纸,世叔也可挑挑,起宅甚快。”

宇文士及笑道:“玉壶春封门至今,缺钱了?”

适才宇文士及去砖厂转了一圈,存放的红砖那么多,自然是要卖的。

李善打个哈哈,只说:“红砖售价不贵,他人换粮,世叔随便给些铜钱就罢了。”

宇文士及眉头微蹙,“玉壶春一事……未必是李德武作祟,坊间颇多传闻……可需某查探一二?”

“若……”李善瞄了眼远处,“世叔暂且不理,小侄自会处置。”

宇文士及顺着李善的视线看去,七八人在村口翻身下马,他只认得为首的李楷,“若是难办,带话与某……过几日你来长安,去县衙换契。”

“多谢世叔。”李善敏锐的察觉到宇文士及平淡的言语中夹杂着的兴奋。

房契、地契交易转让都要去县衙,而主责此事的就是长安县尉李德武。

去了,就算不言明,李德武也会看得懂……这也意味着李德武知晓,至少宇文士及是知晓内情的。

不过李善愿意配合,一方面不管宇文士及是以什么样的心态,但的确对自己多有裨益,另一方面是他不觉得李德武能做什么……如果有机会,李德武下手会更狠,但如果不借助河东裴氏,其实也做不了什么,问题是他在这件事上很难借助裴世矩。

送走宇文士及,李善笑着和李楷、王仁表以及有些不自然的杜荷三人寒暄,完全没去理会杜楚客。

将那份秘方送到杜如晦手中已经七八天了,李善完全没去打听消息,甚至都没进长安城,每日都在家中……美其名曰,赴考费神,需多加休养。

杜楚客尴尬的站在一旁,细细打量,今日的李善温文儒雅,谈笑风生,无那日平康坊中的肆意风流……但就是这样的少年郎,从自己的出现试探,敏锐的查探实情,更以犀利的手段直取中军,直接杀到了杜如晦面前。

这些天,杜楚客头都大了……杜如晦和杜淹基本是完全撕破脸,吵来吵去最后把自己推出来。

杜楚客刻意打探了李善的旧事,名为善,行事以仁义为先,但长乐坡将一众秦王府子弟打得头破血流,山东被追杀多日最后擒杀刘黑闼。

显然,这不是个任由欺负,不敢还手的人……这次,杜楚客也知道,是叔父杜淹先不要脸的。

为此,杜楚客将侄儿杜荷拉了出来,还辗转请了和李善关系最好的李楷、王仁表出面。

一路到了李宅,在正堂坐定,叙谈几句后,李善请了马周来待客,径直转身去了书房。

李楷、王仁表其实不知内情,有些愕然,马周看了眼杜荷、杜楚客,笑道:“怀仁书房不大,某陪德谋、孝卿品茶,两位……”

杜荷、杜楚客这才反应过来,进了书房,第一眼看见的是面如冷霜,眼露寒光的李善。

“京兆杜氏,天下望族,便是如此传家的吗?”

第两百五十四章 抱歉 书房内有着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面对如此毫不客气的犀利的质问,杜荷、杜楚客都有着坐立难安的窘迫。

杜荷并不算完全知晓内情,在被杜楚客拉来做挡箭牌之前曾经去问过杜如晦……后者告诉儿子,务必要保全京兆杜氏的名声。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京兆杜氏已经丢了脸……还是针对李善,这让杜荷立即联想到了至今还在封门的玉壶春酒肆。

难道这件事是杜楚客做的?

杜荷虽然还只是个少年郎,但和李善也来往了近一年,大致也知晓对方的分量,更知道李善和陇西李氏几位头面人物的关系非同一般……这种事,叔父杜楚客是无能为力的,要么是父亲,要么叔祖杜淹。

而父亲杜如晦最为重视家族名声,而三叔杜楚客无出仕之愿,与叔祖杜淹早年在洛阳就相熟。

所以,一定是叔祖杜淹。

但李善接下来的话让杜荷脑子有点乱。

“武德四年,与克明公有所误会,但克明公宽宏大量,某极为钦佩,小小纠纷,不过一笑了之,此事二郎理应知晓。”

杜荷点头称是,他当然知道,这是指当年东山寺裁撤一事。

李善盯着杜楚客,“此后,某李怀仁,可得罪过京兆杜氏?”

杜楚客呐呐无语,当然没有……虽然有凌敬抢走兵曹参军一事,但这种事明面上也说不出口。

“山东战事,某于国有功,可有对不住朝廷,对不住秦王之处?”

当然更没有,杜荷咽了口唾沫,“怀仁兄,实在误会……”

“误会?!”李善霍然起身,“相交近年许,二郎理应知某李怀仁!”

“某出身坎坷,立志奋发,于国有功。”李善厉声道:“杜公夺我产业,阻我仕途,此为大仇!”

杜荷目瞪口呆……难道我猜错了,不是因为玉壶春?

赶紧转头……杜荷看见杜楚客脸色极为难看,却保持了沉默,并没有反驳。

杜荷不知晓内情,但杜楚客是知道的……这些日子,杜如晦、杜淹天天吵,前者将事情一点点分析出来,一杆子捅到了科举事上,杜淹最后没办法只能承认了。

封伦兼任天策府司马,但在李世民心目中的地位其实是低于杜如晦的。

李善心头火气……自己只是耍了个诈,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难怪以《春江花月夜》的水平也不能上榜,吏部尚书封伦是前朝老臣,八成是受了杜淹的拜托!

要不是因为江国公陈叔达,这次还真是要栽在杜淹这老不死的手里了!

杜楚客苦笑道:“怀仁,叔父只是误会……真的是误会。”

“太子洗马魏征回京当日,未入城便先登门拜会,后怀仁又几度拜会魏征以及东宫太子左卫率韦挺,叔父只是和吏部尚书封公闲聊时提起……封公兼任天策府司马……”

“哈哈哈!”李善大笑着打断,“是非颠倒,涂白为黑,这就是京兆杜氏的手段吗?!”

“某拜会魏玄成、扶阳县公,所为的就是玉壶春封门一事,听闻杜公与京兆韦氏相交甚密,如何不知晓内情?”

杜楚客这次闭上了嘴,李善瞄了眼,不太确定对方到底知不知道韦庆嗣……自己特地提起了京兆韦氏,可以指韦挺,也可以指太子家令韦庆嗣。

明明是杜淹请了太子家令韦庆嗣,玉壶春酒肆才被查封,李善不得不去韦挺、魏征那边打探消息,到头来却成了投靠东宫的证明?

李善想笑但也气,凌敬已经私下向李世民打探过了,得到的回复有些模棱两可,但可以确定的是,李世民不可能怀疑自己投入东宫门下……杜淹肯定事先没有问过杜如晦,所以杜楚客完全是在扯淡。

越想越气,李善干脆撕破脸,直截了当的说:“如今长安城内太子、秦王相争,某助唐军山东大胜,却要科举入仕,杜公诬某投入东宫,他日若有不协,李怀仁死则死之,吾母如之奈何?!”

总而言之,这两件事京兆杜氏不占理,李善是受的无妄之灾……至少从表面来看是这样,以杜如晦、杜荷、杜楚客来看是这样。

所以,今天后两者来朱家沟,就是为了和李善和解……说白了,就是补偿。

“两千贯?”李善忍不住冷笑了几声。

杜荷、杜楚客也有点讪讪,玉壶春被封门到现在小半个月了,光是卖酒收益……也不止两千贯。

“怀仁兄,但凡提出,若能应诺,小弟必不推辞。”

李善瞄了眼杜荷,心里犹豫不定。

之前在醉酒的情况下,自己直接一杆子捅到了杜如晦面前……而现在,杜如晦反过来也直接捅到自己面前。

就这么过去……李善自然忍不下这口气,若是就这么忍了,以后谁都欺到头上了。

而且李善名为善,但从来不是个老好人。

但索要补偿……真的合适吗?

补偿……无非是在权位、财富两个方面,李善短时间并没有投入秦王府的打算,而杜如晦虽名重一时,但影响力主要在秦王府内部。

倒是能通过杜如晦影响吏部尚书封伦,毕竟后者也在天策府兼职司马,但今日宇文士及刚刚提到,封伦很可能会离职……宇文士及这个人,不是那种轻易开口的人。

而财富,李善并不缺钱,对于一个穿越者来说,钱永远不是最重要的。

虽然李善试图树立贪财的人设,但这种方式去索要钱财,并不合适。

李善在心里琢磨了下,补偿还有种方式……扬名。

但在经历了山东战事之后,自己真的不需要扬名了。

纠结了好一会儿,李善才下定决心,朝着桌上的那张纸努努下巴,“收起来。”

杜楚客有点诧异,那是他刚拿出来的那份玉壶春的酿造秘方。

“京兆杜氏,天下望族,在下不愿为敌,亦敬仰克明公,此后玉壶春便赠予杜氏。”

“这……”

“怀仁兄!”

“只需尔等答应一件事。”

杜楚客没有开口,而是看向了杜荷……这种事只有身为杜如晦之子的杜荷也有资格给出答案。

杜荷想了想,“怀仁兄请说,不过尚需问过家父。”

“不碍事。”李善一挥袖袍,“当日科举前两日,玉壶春酒肆被长安县衙封门,二郎也在场,当知何人递了名帖。”

杜荷立即回答道:“是太原祁县王仁佑。”

李善点点头,“不知京兆杜氏子弟可敢。”

杜荷眼珠子转了转,拍案而起,“早就看那厮不顺眼了,怀仁兄放心,必让他……”

“二郎,没必要血溅五步。”李善好心的劝道:“三五个月下不了床榻就行。”

哎,李善抱歉的很,其实这次事件中王仁佑只是起了个头,和他关系真不大……但谁让你起头呢,谁让我不愿意和杜如晦闹的太僵呢。

真是抱歉啊,希望你不会太惨。

第二百五十五章 活该他倒霉 杜府。

面对弟弟和儿子的讲述,面对李善提出的条件,饶是杜如晦被赞为王佐之才,饶是杜如晦见多识广……也忍不住嘴角微微抽搐。

把太原王氏子弟,第一个挑事的王仁佑揍一顿?

“毕竟还是个未满二十岁的少年郎,又意气风发,年少气盛。”杜楚客啧啧道:“反正的确是王仁佑递了名帖去长安县衙,此事多有人知。”

杜荷补充道:“秦王府子弟大都知晓,而且王仁佑虽是递了自己名帖,但却是以长公主府的名义。”

杜楚客想了想,又说:“李怀仁倒是识趣的很,没收下那张酿酒秘方,只需和王仁佑做过一场,再以杜氏门客与李怀仁合作的名义……”

“住嘴!”杜如晦轻喝一声。

第一次在东山寺初遇,杜如晦也以为这是个I年少气盛的少年郎,但这种印象渐渐发生了偏移。

到李善遣派张文瓘急行赴京,合盘托出山东战事,擒杀刘黑闼,却不肯入秦王府后,杜如晦对李善的认知是,这是个心思极深,小心谨慎的年轻人。

提出这样古怪的条件……是因为他不愿意得罪我这个秦王心腹幕僚吗?

更别说还将价值千金的玉壶春酿酒秘方拱手献上。

这是示好?

还是刻意的疏离?

似乎都能说得通。

杜如晦反复在心里盘算,看似是件小事,却能显示出李善的政治立场和态度。

“父亲,反正秦王府子弟和王仁佑早有仇怨。”杜荷小心翼翼的说:“怀仁兄与其更是几度……”

看二哥没什么反应,杜楚客小声问侄儿,“李怀仁与王仁佑也早有仇怨?”

“嗯,前年王仁表被长公主驱逐出府,王仁表得怀仁兄馈赠才勉强容身……”

“噢噢噢,我听过这事,当年长公主两子夭折,欲以年幼的王仁佑过继……”

“原来如此,难怪王仁佑和王仁表……”

叔侄俩小声议论,杜如晦怔怔想了很久,最后才下了决定……用比较婉转的口吻。

杜楚客揣着那张酿酒秘方兴奋的出了门……杜淹还在等他的回复呢。

虽然杜楚客觉得,不管从哪个角度出发,杜淹都在这件事中吃了亏……但如果玉壶春归入杜门,这些是可以弥补的……只要李善愿意配合。

毕竟,李善当年第一个买卖也被黄了……之后是和陇西李氏合作,才让东山酒楼在西市独树一帜。

能和陇西李氏合作,自然也能和京兆杜氏合作。

当年被王仁佑坏了事……这次也一样。

“父亲,这是……”杜荷看着杜如晦递过来的房契,“西市的房契?”

“此处地契原为太原郭氏产业,武德二年祖母留下的。”杜如晦叹道:“李怀仁不肯要钱……那就以此相抵吧。”

按理来说,李善不肯要钱,杜如晦也不能将祖母留下的遗产相赠,但这是有缘由的。

杜如晦的祖母郭素絜出生太原郭氏,躬俭节用,素性谦和,但他并不是杜如晦祖父丰乡县侯杜徽的原配,而是继室。

郭素絜只有一子,就是杜淹,而杜如晦的父亲杜吒乃杜徽的原配所生。

也就是说杜淹和杜吒,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这也是兄弟不合的主要原因。

武德二年,杜淹于洛阳进谗,使杜如晦的长兄杜云宗被王世充斩杀,杜如晦嚎啕大哭,晕眩倒地。

叔杀侄,八十岁的郭素絜心伤家门不幸,一病不起,就此离世……将留下的产业全数赠给了杜如晦。

为了这些产业,杜淹回到长安之后,和杜如晦起的冲突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就在前几天,杜淹还在说呢,若不是你吞了祖母留下的产业,某何至于……

所以杜如晦才会将西市这处产业转赠李善,以此赔罪。

杜荷不太明白,只唯唯应是。

杜如晦想了想,低声道:“少惹是生非,别闹出太大动静。”

“王仁佑递了帖子去长安县衙,命县尉李德武封玉壶春酒肆。”杜荷随口道:“本就是不讲理,打上门又算什么。”

杜如晦皱眉道:“玉壶春乃陛下赐名,王仁佑非议陛下……”

杜荷连连点头,“父亲说的是!”

看儿子这傻样,杜如晦忍了又忍,提点道:“乃是太子请圣人赐名。”

杜荷呆头鸟一般……年纪太小了,实在听不懂。

杜如晦忍不住了,骂道:“难道让秦王府子弟出手?”

“那……”

“太子、圣人均有意怀柔于山东战事有大功的李怀仁,不可让秦王府子弟出手,以其封玉壶春酒肆为由。。”杜如晦叹了口气,细细剖析道:“李怀仁于山东力救淮阳王、薛忠、柳濬。”

“噢噢噢,孩儿明日登门……”

“登谁的门?”

“三家都……”杜荷说到一半就住了嘴,眼见杜如晦脸色发青。

杜如晦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二郎还小,心思自然比不上李善,“河东柳氏乃是王仁佑妻族,薛忠的叔父薛收乃天策府记事参军!”

“那就是淮阳王了?”杜荷小心翼翼的说。

如果李善知道杜如晦出了个这样的馊主意,一定跳脚破口大骂……太不要脸了,这种事居然还要利用我的人情!

此时,杜楚客已经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的复述给了杜淹。

“尔等小事……算他李怀仁知趣!”杜淹哼了声,要知道如果要付两千贯……这笔钱肯定是他出的。

“叔父,等王仁佑一事了结,便以和李善合作的名义重开玉壶春酒肆。”杜楚客小声说:“是二哥的意思……不过李家不在其中取利。”

“那是自然。”杜淹想起那日,说起来当日还是王仁佑勾起自己的心思的,现在想想,那厮也没怀什么好意,活该他倒霉!

自从玉壶春酒肆被封门,王仁佑的心情就非常舒畅,等李善落榜的消息传来,简直要摆酒庆贺了……虽然最后的结局是李善身登榜首,但毕竟玉壶春还是被封门,王仁佑的心情还算不错。

也不知道杜淹那厮是托了谁出手,一点消息都打探不到呢……王仁佑还有心思想这些,浑不知一个大大的黑锅正笼罩着他。

第两百五十六章 放手的原因 “砰!”

一声闷响,王仁佑的眼眶都被青了。

“砰!”

又是一声闷响,这次王仁佑被当胸一脚踹飞,撞在身后的墙壁上。

哎,淮阳王李道玄平日温文儒雅,但上阵后不顾生死,奋勇拼杀,这次虽不是上阵,但好不容易有回报李善恩情的机会……杜荷话刚说完,人都没离开,李道玄就出门了去找王仁佑晦气了。

“宗室子弟就敢欺辱太原王氏子弟吗?!”王仁佑扯着嗓子嚎了声,“淮阳王……”

又是一顿爆锤,李道玄冷冷道:“敢做就要敢当,难道不是你递了帖子,逼长安县衙封了玉壶春?!”

王仁佑身子一颤,“不……”

“不是你?!”李道玄翻身上马,作势催马。

王仁佑连滚带爬的躲开,一时间却说不出话来……我那张帖子虽然是以长公主府的名义送去的,但县衙封门顶多封个两三天意思一下,后面真的和我没关系啊!

但这种话,王仁佑没办法说啊……总不能说我只是起了个头,后面是杜淹跟上了。

王仁佑只觉得好委屈,好委屈,鼻头都发酸了……难不成你李怀仁犹豫了这么久,最后就这么让淮阳王来找我麻烦?!

此时的王仁佑,恨不得跑到朱家沟去,将事情剖析给李善听……你找错人了!

当日午后,西市的玉壶春酒肆重开,杜楚客笑吟吟的站在酒肆门口。

至少从表面来看,和前一次一模一样,王仁佑使坏,两次都被揍了顿,然后李善分别和陇西李氏、京兆杜氏合作。

消息飞速的传遍了长安,落到了很多有心人的耳中,没有人同情王仁佑。

刚刚知晓玉壶春被封门小半个月的太子李建成还诧异的问:“难道是姑姑……”

“未曾有闻。”魏征摇摇头。

京中消息最为灵通的韦挺小声说:“怀仁和王仁表交好,但此次理应是王仁佑……此人与怀仁早有间隙。”

这方面李建成倒是知道的清楚,只能一笑了之,不再提了。

黄昏时分,凌敬将消息带回了朱家沟……李善跳着脚骂杜荷和杜楚客,然后在马周的提醒下,继续骂杜如晦。

肯定是杜如晦这个老银币出的馊主意,这是交易,交易啊!

居然还要借我的人情,让李道玄出手……杜如晦,你们京兆杜氏是真的要脸?

难得看到李善如此气急败坏,凌敬和马周倒是挺开心。

“怀仁,那玉壶春就这么送出去了?”马周还有点惋惜,“酿酒之利,令人瞠目结舌啊。”

的确,自古以来,酿酒这个行业都是暴利。

李善冷笑道:“你是怕日后喝不到免费的玉壶春!”

马周讪讪笑了笑,“但朱家沟改建,耗费钱粮颇多……”

“也未必是坏事。”凌敬淡然道:“玉壶春之名,乃太子请圣人赐下,秦王倒是无所谓,但秦王府、天策府颇有异议。”

李善无所谓的说:“其实就算没有玉壶春之名,酿酒也不会做的太久,迟早的事。”

“其一,太耗粮食,偏偏如今粮价升腾,小半个月,斗米已然涨到六百钱了,东山寺那边的暗仓购粮都停滞了。”

“当然了,之前低价购入的大量粮食都能酿酒,但在粮价升腾的前提下,玉壶春始终有大量酒水出售,总归会惹人狐疑。”

这是李善最不想看到的,东山寺的暗仓将是朱家沟最大的底牌之一,无论如何都不能泄露出去。

凌敬点头赞同,“其二?”

“其二,两个月聚拢大量铜钱,短期内已经够用了,过犹不及啊。”李善叹道:“去了京兆杜氏,谁知道会不会有其他人……天下门阀望族中,不要脸的……肯定不止杜淹一人。”

“其三,砖厂那边……利润不算高,但细水长流,更适合朱家沟,再不济……火锅也行呢。”

李善瞄了眼桌上的房契,“杜荷送来的这处西市产业,占地不小,做火锅倒是不错。”

早在一个多月前,李善就考虑过做火锅这一行,理由很简单,如今东西市的餐饮业,无论规格高低,走什么风格,除了冷盘之外,上菜速度都很慢。

而且不是你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而是有什么你吃什么……如东山酒楼倒是可以做得到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但也要提前预定。

而火锅能解决这一点,随涮随吃,方便、快速、味美、新奇……缺点是场地不能太小,而且夏天对火锅不太友好,这年代可没制冷空调。

杜荷送来的这处房产,面积不小,倒是刚好符合。

马周想了想,叹道:“还是有些可惜……”

“其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李善叹道:“粮价升腾,突厥必然每年都会南侵,流民四起……”

说到这儿,李善顿了顿,凌敬幽幽道:“怀仁之意……朝中可能会下禁酒令?”

李善笑道:“粮食都不够吃了,难道不会下禁酒令?”

马周腮帮子抖了抖,“也就是说……杜淹花了那么多心思,还丢了大脸,最后……”

李善记得唐初不止下了一次禁酒令……到时候真想看看杜淹的脸色。

嗯,一定会非常精彩。

这时候,外面吵吵嚷嚷,在朱八的带领下,十多个亲卫涌到门口,眼巴巴的看着李善。

“画好了!”李善将图纸铺在桌上,招手让他们进来,饶有兴致的说:“来来来,挑挑。”

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啊,李善画了一大堆的图纸……全是后世各种房型,就是画的有点难看。

赵大一眼就看中了一张,“这张好,左右对称,正方让父母住,左边我住,右边分成两间,两个弟弟一人一间。”

“嗯,那是四合院。”李善随口说:“这边是丁字房,也不错。”

齐老六好奇的看着一张图纸,“郎君,这是胡凳?”

“嗯,这是衣柜,这是五斗橱,这个架子是摆脸盆的。”李善兴致勃勃的解释,“齐六,你前些时日不是砍了好些木头嘛,先做几个送来试试。”

凌敬微微蹙眉,胡凳胡桌向来在北地流行,难不成岭南也流行?

马周倒是看中了个图纸,“这间宅子不错,中有空间,分上下两堂,还有前厅后院,四角为屋。”

李善瞥了眼,“那个是徽州民居,建起来挺费事。”

“就要这个!”

“行行行,随便你,反正你又没投在某门下,自己出钱就是了!”

“李怀仁,某乃你授业恩……”

“嗯?”

凌敬懒得搭理这两货,心里琢磨也要挑一张,不过位置还是得在李宅周边,可能要稍迟一些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杜如晦 承乾殿。

杜如晦神色严谨的端坐,最近他话少了很多,虽然他知道,玉壶春一事的内情肯定没有流传出去。

长孙无忌笑着说:“听闻今日有御史上书弹劾淮阳王?”

“为李怀仁出头,道玄居然将王仁佑打的吐血。”李世民摇头道:“为此,姑姑还入宫鸣不平。”

房玄龄微微皱眉,“此事传遍长安,乃王仁佑暗行阴事,李怀仁也是无奈之举。”

李世民忍不住笑了,“无奈之举?”

“当日长乐坡,他李怀仁将多少人打的头破血流?”

这边三人笑谈,杜如晦有点不自在……这次李善真的是无奈之举,李道玄动手之前他甚至都不知道。

非光明磊落啊,但也是无奈之举,总不能让秦王府子弟上阵吧,那非得闹大了不可……很容易被视为秦王欲怀柔李善,而之前太子显然有意怀柔李善。

在山东战事之后,李善这个名字的分量越来越重,特别是在淮阳王李道玄回京后确凿李善之功后,很多人都揣测,圣人必然在李善选任之后加恩。

在这种情况下,怀柔李善……很容易引得东宫、秦王府之间产生摩擦。

而如今,这种摩擦是不合时宜的,太子因山东战事而势衰,但圣人对秦王府的咄咄逼人也并不满,没有挑选秦王一脉官员安抚山东就是明证。

李世民转头看向若有所思的杜如晦,“克明今日何以吝言?”

“今日御史弹劾淮阳王,圣人可有责罚?”杜如晦随口找了个话题。

“父皇大怒,痛斥御史。”李世民笑道:“淮阳王地大功于国,回朝后向来安分守己。”

一旁的长孙无忌啧啧道:“李怀仁真的是在哪儿都不安分,回长安不过三月,先是玉壶春,后有《春江花月夜》,这次又怂恿淮阳王大打出手!”

杜如晦有点脸红,赶紧接上话题,“《春江花月夜》的确是上佳之作,不料李怀仁还有诗才。”

这句话一出,李世民、房玄龄、长孙无忌都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着杜如晦,后者被看的莫名其妙。

房玄龄咳嗽了几声,“放榜当日,李善于平康坊内……有人认出,便是那首《咏柳》。”

“《咏柳》?”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李世民笑道:“克明忘了吗?”

“李……李白?”

看着目瞪口呆的杜如晦,长孙无忌忍不住提醒道:“如今回想,那李白在平康坊惊鸿一现再无踪迹,时日正好是李善刚刚抵达长安。”

李世民笑道:“孤也奇怪,同时冒出了两个李姓少年英杰。”

“听大郎提过,其母管束甚严,所以怀仁托以假名。”房玄龄捋须笑呵呵的说,他曾经猜测过,李善和李白之间……但也没想到,李善就是李白。

长孙无忌笑道:“名为善,字怀仁,名为白,字太白……”

“更甚之。”李世民点头道:“倒也恰如其分,少年英杰,可惜竟然贪财……据凌公所说,父亲赏淮阳王弟的金子一半都在李家库房呢。”

“竟有此事?”长孙无忌有些意外,想了想又说:“倒也是,听吾家大郎提过,李怀仁与陇西李氏合营东山酒楼,如今……”

杜如晦脸色微变,勉强笑道:“三弟不欲出仕,打理家中庶务,倒是和李家两相便宜。”

房玄龄点点头,“李怀仁其人,观其起势,再看山东战事,善于借势。”

长孙无忌端起茶盏抿了口,随口问:“以克明兄看来,李怀仁其人如何?”

虽然武德四年杜如晦和李善小有间隙,但早就云开雾散,更何况如今李善和京兆杜氏合营玉壶春……但让其他三人诧异的是,杜如晦第一句话就是,“殿下难以召至麾下。”

李世民眼神迷茫,“还请克明详叙。”

“看似山东战事中,李怀仁力助田留安、齐善行,又救回了淮阳王,擒杀刘黑闼,使殿下转危为安,后又有凌公安抚地方,入天策府。”杜如晦细细道:“但李怀仁却以科举入仕。”

杜如晦堪称王佐之才,但心思不如房玄龄细腻,也不是长孙无忌那种喜欢算计人心的人……后两人对视了眼,他们俩都隐隐察觉得到秦王和李善之间必定有所关联,而杜如晦却没察觉到。

房玄龄轻咳一声,“刘黑闼猛攻魏州,李怀仁密令张文瓘急行入京拜见殿下,合盘托出,殿下以李楷东去,又令陕东道出兵,才有魏县大捷。”

长孙无忌补充道:“战后相询,当日田留安坚守馆陶,而太子即将出兵,李怀仁并无倾覆之危,而李怀仁密报殿下,显然有所抉择。”

杜如晦微微摇头,“魏玄成曾在东宫数次提及,李怀仁早在十月就断定太子必定出兵,若真的太子平定山东,战后论功……必然招揽,他李怀仁何敢相拒?”

李世民微微笑着,心想杜如晦的想法也没错,无论如何,如今的局面是李善以科举入仕,并在秦王府、东宫之间摇摆不定,与魏征、韦挺、李客师、李道玄这些或东宫,或秦王府的官员关系都处的挺好。

去年还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小棋子,经山东战事后,这枚棋子虽然还是棋子,但分量已经大大不同了。

但李善是不可能投向东宫的,事实上,李善和凌敬合为一体……李世民和凌敬曾经就这件事商谈过,从凌敬影影绰绰的话语中听出了意思。

若是李善径直投入秦王府或天策府,他日事泄,河东裴氏示好,李善是怕到那时候,自己将李善丢出去做牺牲品……这等事,我如何会做?

闲聊了一阵后,三人告辞离去,李世民正要回后院,却见杜如晦去而复返。

“克明?”

“殿下。”杜如晦拜倒在地。

李世民大为惊讶,亲手挽起,“克明何以行如此大礼?”

上一次,杜如晦如此行礼,还是两年多前的洛阳大战后,为其叔父杜淹求情。

而这次,也是因为杜淹。

杜如晦用委婉的口吻将事情的经过讲述了一遍,李世民沉默片刻后低声道:“兵曹参军一事……”

“殿下!”杜如晦打断道:“便是不计凌敬安抚山东地方之功,仅以才能计,也远迈臣叔。”

李世民轻叹一声,“罢了,此事就此作罢……如此看来,淮阳王弟出手,怕是有克明之功?”

杜如晦嘴角动了动没吭声。

李世民忍不住笑了,“如此说来,李善还吃了个小亏。”

“那日二弟和二郎去朱家沟……”杜如晦低声道:“不欲卷入夺嫡之争……乃李怀仁亲口所说。”

李世民恍然大悟,难怪刚才杜如晦说李善不会相投,他想了想低声道:“李善其人其事,孤早有定计,无需理会。”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杜如晦猛地抬头,怔怔想了会儿,“难怪玄龄和辅机……”

“他们也多半是自行揣测。”李世民摇头道:“李善身世诡秘,非寒门子弟,他日必有大用。”

看着杜如晦离去的背影,李世民在心里盘算,天策府中,房玄龄无媢忌,闻人善,筹谋帷幄,长孙辅机心思缜密,常有奇谋,而杜如晦虽聪明识达,王佐之才,但在这方面却差了一筹。

第二百五十八章 悲哀 长安县衙。

坐在侧厅内的李德武形貌略微憔悴……不可能不憔悴啊,那日他听闻消息后,找了个机会去了尚书省外仔仔细细看了又看,榜首那个名字,一笔一划,绝无差错。

当日李德武都懵逼了,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李德武面目狰狞……他能写得出这首《春江花月夜》,我还不如抹了脖子拉倒!

但随即李德武就听人吟诵了那首……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和李楷、王仁表一样,李德武很快就代入了那个“昔日龌龊”。

第二日,李善扬名平康坊,那八首诗传遍长安城,再加上前年末那首《咏春》以及李白李太白的假名……李德武这些时日彻夜难眠。

李德武曾经在东宫中听魏玄成一再提及……李怀仁其人,心思缜密,颇有城府,算无遗策,目光长远。

然后……然后李德武开始怀疑,自己费尽心思,把明经科、明算科的名额占满,只留了进士科,会不会正中了李善的圈套?

呃,这个有点想多了……如果不是被逼的,李善还真不想以诗才扬名,以后不知道为此要费多少心思补漏查缺呢。

这些时日,李德武一宿一宿的睡不着,白日一天一天的难熬……一方面在于李善以诗才扬名,另一方面,李善名声大噪,又交好诸多世家子弟,而不管什么原因,是自己下令封了玉壶春酒肆,李善会不会翻脸?

一旦翻脸……那就一切都完蛋了,李善不需要做太多,只需要把身世泄露出去,李德武最为重视的前程,几乎会被堵死。

李德武不敢赌,所以前日,在消息确定之后,他亲自带着人去开玉壶春酒肆的门。

太原王氏子弟,有当朝长公主宠信的王仁佑,都被打成那样,据说吐血三升!

万一李善怂恿淮阳王打上长安县衙……偏偏自己还不能指责对方忤逆,那被揍了也是白揍啊!

“大人,外间尊客来访,明府请大人前去。”

有小吏禀报,李德武揉了揉眉心,“何人来访?”

小吏低着头小声说:“中书侍郎郢国公。”

李德武深吸了口气,暗骂了几句,不过对上宇文士及,他并不心虚。

人都是有善恶之别的,换句话说,李德武也知道,自己抛妻弃子是不对的,是应该遭到谴责的……虽然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那么做。

所以,对上任何人,李德武总或多或少有些心虚,唯独对上宇文士及……一点都不心虚。

嗯,我是渣男。

但,你也是。

“下官拜见明府,拜见郢国公。”

上首位坐着的李乾佑笑着寒暄,视线在似笑非笑的宇文士及和面无表情的李德武之间来回打转,眼神闪烁不定。

陇西李氏丹阳房在前隋也是赫赫有名,李靖的父亲李诠,李乾佑的父亲李伟节都官居刺史、太守,爵封县公,自然知晓当年申国公一脉和宇文述之间的恩怨情仇。

宇文士及眼神诡异,轻笑道:“总角之交,何以爵位相称?”

李德武脸颊动了动,勉强拱手道:“仁人兄。”

一旁的李乾佑都看不下去了,当年宇文士及的老子宇文述害的申国公全族都倒了大霉,李德武为此被流放岭南十余年,这都回长安两年多了,现在倒是记得是总角之交了。

“破镜重圆,又喜诞麟儿。”宇文士及笑道:“为兄都未送上贺礼,实是愧疚于心。”

李德武还没来得及开口,上首的李乾佑诧异的看着门外,招手道:“怀仁今日入城了?”

李德武脸色大变,霍然转身,看见李善在门外笑吟吟的施礼,“叔父,今日郢国公相召,否则真不敢入城,腹中已然空空如也。”

李乾佑大笑道:“谁让你一日扬名平康坊,数诗无不精妙。”

这些时日,李善是真不敢进长安城,别说其他人了,就是李楷、王仁表都在逼他……存货虽然还有不少,但得留着用啊!

当然了,最怕的是参加诗会,万一谁定个韵脚……自己推敲推敲,总不能一直推敲下去吧?

李德武咬咬牙,李善什么时候和宇文士及勾搭上了……心思一转,立即想到了,记得那次去东山寺,正巧见着了南阳公主。

难不成李善使了什么招数,怂恿宇文士及来找自己的麻烦……不对,若真是如此,毕竟是忤逆之行,这个逆子肯定不会现身。

看着李善和李乾佑、宇文士及寒暄,李德武悄无声息的退到角落处,目光闪烁的盯着李善,偶尔瞥一眼宇文士及。

虽然还不清楚怎么回事……但可以肯定,宇文士及将李善召来,很有可能是针对自己。

难道宇文士及知道什么了?

李善应该不会将实情相告,这对他来说,没什么好处。

李德武在心里盘算,李善和自己年轻时候相貌颇为相似,难道是这个原因?

在角落处听了片刻,李德武突然内心深处生出一股无力感,悲哀啊!

听听他们聊的内容,听听他们提到的人名……我回到梦寐以求的长安,舍弃了妻子,舍弃了儿子,甚至舍弃了尊严,但至今也不过是个长安县尉,在裴家上不得裴世矩看重,下不得仆役尊重,在外间几乎对谁都要毕恭毕敬!

而李善却能交好那么多人……陇西李氏子弟、太原王氏子弟、弘农杨氏子弟、范阳卢氏子弟、河东柳氏子弟、京兆杜氏子弟,还有魏征、韦挺、李道玄……

换句话说,在李德武最重视的重建家门这件事上,李善能做到的,比他强太多太多。

李善在长安城已经有了不轻的分量,而李德武还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卒。

李德武感觉到了深深的悲哀。

这时候,宇文士及转头看来,笑道:“还未介绍呢,这位是长安县尉李德武,门下省侍中裴相快婿。”

李善神色自若,轻笑一声,“数月前随叔父入军南下陕东道,途中曾经见过,李县尉居然是裴相快婿,果然一表人才。”

“不敢当。”李德武感觉自己的脸都僵住了。

“德武乃前隋申国公之后,高门望族,文武双全,否则何以能被裴相挑中?”宇文士及大笑道:“今日还有一件小事,需德武成全。”

李德武深吸了口气,“还请仁人兄吩咐。”

目光转了转,李德武看到一脸莫名其妙的李乾佑,以及面露怜悯的李善。

第二百五十九章 别急 “李怀仁奉养寡母,可谓孝;山东战事中,万军从中,说退突厥,可谓勇。”

宇文士及摇头晃脑道:“设伤兵营,抚养军士,可谓仁;筹谋定计,魏县大捷,擒杀刘黑闼,于国有功,可谓智。”

“如今又身登进士科榜首,《春江花月夜》必能名留青史,德武可曾耳闻?”

虽然明面上是宇文士及在大赞李善,但很显然,厅内的火药味有点浓啊,李乾佑不想掺和进去,一个是宰相快婿,一个是中书侍郎,一个是东宫的千牛备身,一个隶属秦王一脉。

李乾佑胡乱说了几句,转身就出了门,犹豫片刻后招手将李善叫了出去。

嗯,李善也想出去……宇文士及吹得有点过,李善居然都脸红了!

这种情况,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在李善身上都非常非常少见……可见宇文士及吹嘘的力度有多大。

“你与郢国公相熟?”李乾佑劈头就问。

“早在去年初就相熟,那时候还不知是郢国公。”李善老老实实的说:“直到去年末回长安,才知晓。”

李乾佑犹豫了下,低声问:“可是父祖辈有交情?”

这是个符合逻辑的判断,李善心里吐槽,当然有交情……这不都在里面嘛。

“南阳公主在东山寺修行。”李善解释道:“去年侄儿在山东,母亲每日都要去东山寺上香祈福,因此与南阳公主相熟。”

“回长安后拜谢南阳公主,遇见了郢国公。”

李乾佑恍然大悟,原来的宇文士及的前妻南阳公主,想了想后又低声道:“郢国公与李德武先辈颇有恩怨……郢国公今日召你来作甚?”

“前几日郢国公去东山寺,听闻侄儿为进士榜首,说以长安一宅为贺礼,原本以为是戏言,没想到一早让随从召侄儿入城,径直来了县衙。”

“宅子为贺礼?”李乾佑没什么思路,索性懒得想了,原本还想着问一问玉壶春的事,现在也没这心思,只随口说了几句就转身离去。

总算打发走了,李善松了口气,笑着迈过门槛,笑着走到宇文士及身侧,笑着看向李德武……那笑容暖如春风,落在李德武眼里,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世叔勿需多言,换了房契,侄儿还要回去呢。”

听到“世叔”、“房契”两个词,李德武眼珠子都凸出来了,好似一柄大锤狠狠砸中了后脑勺,眼前都在冒金星。

“你平日稳重,今日何以如此心急?”宇文士及捋须笑骂道:“你奋勇前行,名扬天下……此情此景,难道不多看看?”

李德武摇摇欲坠,心神大乱,艰难的抬起手,指向李善的手指都在发抖,“你……你……你……”

“李县尉这是?”李善诧异道:“在下通晓医道,可否容某问诊?”

李德武涨的脸红,偏头瞪着宇文士及,“是延寿坊哪处老宅!”

“那是当然。”宇文士及讥笑道:“物归原主,理所应当。”

回到长安两年多了,李德武攀附河东裴氏,希望仕途进取,重振家门,具体来说……他最先想到的是,拿回那间老宅。

先后托付了好几位说项,但宇文士及置之不理……现在却要送给李善,李德武只觉得天旋地转。

最要命的是,从这件事可以确定,宇文士及是知道李善身世的……他什么都知道了。

这对李德武来说,意味着老仇家手里握着自己一个致命的把柄,哪天宇文士及心情不好,将事情捅穿,自己很可能就会万劫不复。

李德武猛地转头,凶神恶煞的盯着李善,“世叔?”

“攀附仇家,数典忘祖!”

李善大是吃惊,“李县尉此言何意?”

“在下何时数典忘祖?”

“难道李县尉知晓某祖辈何许人?”

宇文士及笑道:“德武,这话太过偏颇,取回祖宅,如何能说是数典忘祖?”

“就算是数典忘祖,也比抛妻弃子的美名要好吧?”

李德武嗤笑道:“仁人兄是以此自责?”

冷不丁被戳到痛处的宇文士及猛地起身,“虎毒不食子,你李德武之恶更甚恶虎!”

李德武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目光闪烁不定,却没开口。

宇文士及冷笑道:“他人不知,难道怀仁会不知?某会不知?”

“只怕你也想不到,一手将怀仁推入死地,却能反败为胜,名声鹊起!”

“一手将怀仁推入进士科,却能以《春江花月夜》力夺榜首,名扬天下!”

“倒是有个好儿子,可惜,可惜啊……”

李善在一边听得大是无聊……瞄了眼对面的李德武,心想这位其实也就是个工具人。

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宇文士及怼的目标并不是李德武,而是当年同样抛妻弃子的自己。

不过,前后受了宇文士及好几次提携之恩,李善不得不陪着对方走这一遭……实话实说,他还真没对着李德武这张脸的兴趣。

不说前身被抛弃,仅仅是去年被逼着北上河北,这个仇……李善也是要报的,如今李德武身入东宫,总归是有机会的。

到时候直接动手就好了……没到时候,光哔哔有什么意义?

眼看宇文士及说的唾沫横飞,李德武也忍不住反驳……李善轻轻咳嗽两声,笑道:“世叔略微轻点。”

宇文士及脸色一冷,但见李善继续说:“还请李县尉平心静气,勿要开口,否则招来闲杂人等,只怕……李县尉也不想吧?”

宇文士及嘴一歪,险些笑场……这小子怕是被凌敬带坏了,都学会这等阴阳怪气的说话口吻了。

李德武瞥了眼外间,稍微放下心来……至少,至少李善没有掀桌子的意图,这对自己来说是好事。

于是,接下来宇文士及骂了个爽,而李德武一言不发只默默站在那挨骂。

半个时辰后,宇文士及逼着李德武亲手将房契置换好,随手丢给了李善,“宅子已经空了,随时都能搬进去。”

“到时候再说吧。”李善打了个哈欠,“还要谢过李县尉。”

李德武脸色铁青,冷冷的盯着李善,后者报以一贯温和的笑容。

别急,还远没有结束呢。

第二百六十章 埋线 在后院发了很长很长时间的呆,直到夕阳落下,夜幕降临,李德武才缓缓走出县衙……挫败、愤怒、仇恨各种负面情绪如毒蛇一般撕咬着他的心脏。

宇文士及每一句赞扬李善的话,都似乎像一柄匕首在李德武身上割出一道口子。

宇文士及一再强调,天下望族,之所以连绵不绝,关键就在于族内有源源不断的英杰……

而李善带着冷意的笑容,就像在那些口子上撒上盐末。

像一具僵尸一般回到裴府,直到进了夫妻俩的小院子,李德武才用力揉着脸上的肌肤,堆砌上温和的笑容……无论如何,自己只能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

后悔吗?

夜半梦醒时分,李德武一次又一次的问自己……但始终也没有答案。

而今天宇文士及和李善联袂而至,李德武知道,答案已经没有意义了,后不后悔都无所谓了。

如果说之前只是抛妻弃子,德行有亏,而今天宇文士及那句话已经撕破了脸。

“虎毒不食子,你李德武更甚恶虎。”

从明经科、明算科转到进士科,这算不上虎毒不食子,所以,对方指的肯定是在陕东道那件事……李德武可以肯定,对方不会有明显的证据来证明是自己使李善北上入河北道,但这种事,不需要证据。

呃,其实主要是宇文士及比较愤然……李善本人倒是不太在乎。

毕竟河北一行,李善虽然冒了风险,但也收获巨大……再说了,正是那次将李德武推进了东宫的怀抱。

先去乳母那看了看孩子,这是李德武如今最重要的凭仗,他心里在想,至少李善没有打算捅破这层窗户纸,这个孩子还是自己的长子。

换了衣衫,李德武意外的没有看见妻子出迎,走进卧室,却见裴淑英正聚精会神的看着手中的书册。

“如此入神?”

“郎君回来了。”裴淑英起身笑道:“近日长安满城皆传李怀仁之名,这是大兄送来的。”

李德武笑着点头,负在背后的手都在颤抖……这些天已经受够了,今天更是已经被逼得撑不住了,而回家居然还要……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裴淑英欣喜道:“十首诗中,我最喜这首,不弱前朝大家。”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外间裴宣机呵呵笑道:“为兄却最喜这首。”

“大兄来了。”

“明日启程。”裴宣机脸上满是笑容,他这些年随其父裴世矩转任四方,年近四旬始终未曾出仕,如今终于谋了个县令。

“预祝大兄一帆风顺。”

略略寒暄几句,李德武正想方设法把话题扯开,裴宣机却又转了回来,“说起来,小妹最喜的未必是适才那首呢,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裴淑英大讶,“那不是李太白吗?”

“李白乃是李善假名。”裴宣机解释道:“此人因山东战事名达长安,所学驳杂,但之前未曾听闻擅诗,不料如今一朝而起,首首妙绝,均为传世之作。”

“李善?”裴淑英想了会儿,“好似在哪儿听说过?”

一旁的李德武胆战心惊,脸色微微泛白。

“前年裁撤寺庙,东山寺因西来真经而存,德武之前为你取《金刚经》,便是在东山寺。”裴宣机随口解释,“坊间传闻,李善乃东山寺出身,也不知真假。”

“和尚吗?”

“应该不是。”裴宣机笑道:“倒是听人提起过……对了,此人乃岭南出生,如此少年英杰,德武在岭南可曾听闻?”

李德武努力控制心跳,勉强笑着摇摇头。

“说起东山寺……”裴宣机叹道:“小妹还记得南阳公主吗?”

“南阳在东山寺?”裴淑英惊喜道:“听闻南阳入了佛门,没想到居然在东山寺!”

河东闻喜裴氏在前隋也是名重一时的大族,裴淑英乃是贵女,与南阳公主年龄相仿,相交颇深。

此刻的李德武……如果手上有把刀,恨不得给这位大舅子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说什么南阳?!

碰到南阳说不定就能碰到宇文士及……李德武不指望李善的身世永远沉在水底,但现在绝不行!

自己如今已经和妻子有了子嗣,不会再被裴氏抛弃,但李德武想要的绝不仅仅只是现在这些,仕途顺利才是他真正需要的。

裴淑英瞄见了丈夫不自然的神色,顿了顿让乳母将孩子抱来……南阳公主的前夫宇文士及和夫君是有深仇大恨的,还是不提的好。

抱着孩子又寒暄了一阵,送走了兄长,裴淑英看着桌案上的诗册,叹道:“如此诗才,若大郎日后有半数,妾身此生足矣。”

背过身去的李德武面如死灰,你儿子八成是没有的,而我儿子已经有了……只不过现在是冤家对头。

似乎察觉到了丈夫的情绪,裴淑英小心的将孩子放在床上,上前几步轻声道:“不为正印,难得升迁,郎君不如外放吧?”

一般来说,无论什么衙门,正印官永远是最能揽功绩的,一旦有些政绩,如果本身又有背景,升官速度都不会慢,而李德武身为县尉,想升迁就有点难了。

李德武微微摇头,“一旦外放,大郎尚年幼,只怕夫妻分居两地,不是长久之计。”

“家族零落,欲重振家业,只怕还要等太子……”

只要太子李建成登基,李德武身为东宫旧臣,不敢说能官升六级,但必能得大用,重振家业,升官封爵并不是奢望……这是李德武为自己早就盘算好的一条路。

两年前筹谋长安县令,很大程度就是为了不出长安,能找到机会攀附东宫,李德武知道岳父裴世矩有将自己投入秦王府的可能,这是世家子弟惯用的方式。

但李德武不能接受这样的安排,决不能!

其实就算他想……李善也一定会搅和了!

如果搅和不了……李善很可能会隐姓埋名,尽量不影响历史的进程,然后关键时刻一封信送给太子李建成,来个修订版的玄武门之变。

裴淑英没有再劝,“分居两地……谯国公随秦王南征北战,平阳公主驻守晋阳多年,如今……”

幽幽叹了口气,裴淑英才继续说:“听闻平阳公主病重,药石难医。”

李德武眼神闪烁不定,说起来他和裴氏都是武德四年回到关中的,对平阳公主只是闻其名,但直到任长安县尉之后,他才渐渐感觉到了这位马上公主在朝中的分量。

受到圣人的宠爱那只是普通公主的待遇,受到太子、秦王的尊重,那还能说是一母同胞,丈夫柴绍爵封谯国公,战功累累,领右武卫大将军,是朝中数得出的名将……但这些都不是关键。

关键是平阳公主本身,以及她所代表的势力,麾下数以万计的大军。

虽然从李唐建国之初,平阳公主就率军驻守晋阳周边,护龙祖之地,但其分量和影响力并没有消退。

秦王李世民刻意怀柔驸马柴绍,而太子李建成更是说动圣人李渊将平阳公主调回长安……在军中,平阳公主的势力、威望无法和如今的李世民相比,却高过东宫太子。

但是谁都没想到,平阳公主携病回京,圣人李渊遣派御医,半个月后却病入膏肓。

吃过晚饭,李德武独自一人坐在侧屋内,静静的想着心事。

宇文士及是肯定知晓李善身世的,但从今天言行来看,没有掀桌子的打算,这对自己来说不算个坏消息。

但李善留在长安一日,就意味着自己始终行走在悬崖边,如果能通过吏部将其派到江南、巴蜀一带为官……圣人年近六旬,太子应该不会熬太久就能登基,到那时候,也无所谓了。

但放榜至今半个月了,听闻李善至今未赴吏部选试……李德武不由得在心里琢磨,难道李善还不想出仕?

或者李善在打其他主意?

除了身世被揭穿之外,李德武最恐惧的事是,李善被太子招入麾下……王珪、魏征、韦挺都对李善颇为赏识。

绝不,绝不能让李善被太子招揽!

李德武突然锤了下桌子,目露凶光,如果你还不去吏部选试,就别怪我心狠了!

呃,李德武完全没想过,自己已经足够心狠了……评价他狠毒更甚恶虎的,不仅仅是宇文士及,还有李世民、秦王妃、李客师、李楷、凌敬、马周、苏定方,一串人呢。

为什么李善至今不肯赴吏部选试,这个疑问也在另一个人脑海中盘旋。

不同的是,李德武希望李善通过吏部选试出仕,最好是被派到江南、巴蜀一带,而这位是希望吏部罢李善选试,使其不能出仕为官。

这位就是杜淹。

说起来杜淹虽然和杜如晦撕破了脸,但总归京兆杜氏的名声没有受到影响,而且玉壶春产业也到手,应该满足了……但很快,杜淹就知道了,杜如晦将西市那处产业赠给了李善。

在杜淹看来,那是他母亲留给自己的,那是自己的东西……杜如晦这个不要脸的侄儿抢了去,居然还送出去!

而李善就更不要脸了,居然还收下了!

“玉壶春酒肆被封门半月,如今却归于执礼。”吏部尚书封伦摇头道:“而执礼先欲阻李怀仁科举,如今又要断其出仕……”

小小房屋内,不大的桌案上两三盘小菜,封伦漫不经心的随口评述,对面的杜淹已然熏熏然,两壶玉壶春已经空了。

半个多月前,杜淹暗中找到老友封伦,这就是李善之前未上榜的原因,而今日杜淹找到封伦,是为了李善可能的选试。

玉壶春封门一事,其实在坊间颇多猜疑,毕竟是之前得圣人赐名的名酒,虽然知晓内情的李乾佑、李德武密而不泄,但封伦通过前后事件的变化和杜淹对李善的态度,很确定这件事有杜淹的插手。

杜淹显然喝高了,含含糊糊的说:“玉壶春不过小事,略为惩戒而已,此次选试……德彝兄必要……”

封伦笑着说:“自当尽力,之前若不是江国公,李怀仁必不能上榜。”

脸上笑着,心里却在骂着……为了这破事,封伦已经吃了个大亏,原本想在这件事上谋些好处,结果刚去承乾殿和房玄龄说清楚,回头陈叔达就将《春江花月夜》送到圣人面前了。

现在坊间都传闻吏部尚书封伦德不配位……呃,前隋时期,封伦就因品行被质疑,入唐后还因为品行被圣人李渊斥责,若不是因为前朝老臣的身份,未必站得住脚。

嗯,身边环绕着前朝老臣,这是李渊刻意为之。

因为这件事,封伦在两仪殿被圣人李渊再次斥责……其中也有因为平阳公主病重导致李渊心情不好的原因。

封伦隐隐感觉得到,自己这个吏部尚书怕是做不长了,毕竟现在还只是检校而已……或许这就是李善至今未赴吏部选试的原因。

要不是因为杜淹是杜如晦的叔父,封伦今晚都不想让这厮进门……虽然杜淹、杜如晦这对叔侄不合,但毕竟如今京兆杜氏,以此二人为首。

随口应付着,封伦准备找个由头将杜淹赶回家,却冷不丁听到了个让他意外的名字。

“韦庆嗣?”

杜淹努力睁开朦胧睡眼,“玉壶春……”

“执礼托了韦庆嗣递贴给长安县衙,封了玉壶春酒肆?”

“嗯……韦庆嗣……承嗣上庸郡公。”

封伦目光幽深,盯着终于醉倒的杜淹,上庸郡公韦世康与杜淹的父亲乃是好友,杜淹与韦世康三子均相交甚深,换句话说,韦庆嗣这一支与杜淹交情很深。

但问题的是,韦庆嗣是东宫属官,太子家令。

而如今,长安城内,秦王、东宫夺嫡之势已明。

真是个蠢货啊!

不过却是可以用得上的蠢货,封伦如此想着,先让下人将杜淹送回府,然后径直去了同一坊的一位同僚家中。

“封公……”

封伦面色严峻,盯着秦王李世民左膀右臂之一的天策府记室参军房玄龄,“要事商谈。”

第二百六十一章 联姻(上) 天已微微泛亮,但清晨依旧带着丝丝寒意,顺着石子路从村西头跑到村东头,再折返向北,一直跑到东山脚边才停了下来。

很孩子气的踢了脚杏树,看着似白又红的杏花朵朵飘落,李善不由得抿嘴一笑,就因为那句“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这几日颇多文人雅士游东山寺。

每天清晨出来跑一圈已经习惯了,一方面强身健体,另一方面……李善对于清晨的农村总有着一股眷念,这是他前世童年时光带来的影响。

自从和杜楚客达成协议之后,李善过着逍遥快活的日子,每天吃饭睡觉瞎胡闹,反正村里各种事都有专人负责,一般不会报到他面前。

东山酒楼那边安安稳稳,赵大被拨去管理砖厂,各家各户按照顺利准备开始建宅子,该春耕的春耕,该干活的干活,齐老六现在也乖巧了,每天上山砍木头,打制各种家具。

“郎君,回去吧?”

李善随口应了声,虽然是在朱家沟,但苏定方严令,但凡李善出家门,身边必有两个亲卫不离左右。

其实真没必要这么提防,李德武就是疯了,也不太可能遣派人手动刀动枪……只是凌敬、马周都不这么认为,他们都觉得,宇文士及那是将李德武脸上的皮都撕下来了。

顺着石子路饶了两个弯,伴着潺潺流水声一路回了家,李善瞄了眼不远处正在修建的宅子,笑道:“你手脚倒是快!”

迎出来的周二郎嘿嘿直笑,“那红砖用起来方便,里外再涂一层,晾干就能住了。”

李善咂咂嘴,他有点不能接受……虽然从小也是吃苦长大的,但能住的好点也没必要亏待自己。

之前准备建宅子,李善不太清楚这个时代用什么粘合剂,还想着能不能做点水泥。

这方面李善不懂,只会加水调和……前世农村也是直接买成品水泥的啊。

不过李善知道石灰石磨成粉,高温烧就行了,可能需要一点点配方……这其中的关键在于温度。

因为有用煤炭烧砖的经验,温度问题不大,实在不行还能用风箱之类的助燃,但关键是李善不知道哪儿有石灰石矿……又不是在云贵地区,到处都寻摸得到。

最后还是凌敬出的主意,这个时代高等级的粘合剂是用灰浆搅合糯米做的,差一等的用糯米、黄泥混入稻草,用重物夯实就足够用了。

难度不高,除了糯米要花钱之外,成本也不算高,反正没哪家建两层小楼的,但就是味道稍微难闻了点。

李善有点接受不能,琢磨着回头找找石灰石矿……大批量烧这玩意赚钱那是想都别想,但自用应该还是做得到的。

吃了早饭,对门的凌敬去了长安,马周还在高卧……李善诧异的看见母亲朱氏带着墨香、小蛮准备出门。

“昨日德谋母亲递了帖子来。”

“呃?”李善莫名其妙,“孩儿怎么不知道?”

“今日赴宴,未请你去。”朱氏甩下这句就上了马车。

李善更莫名其妙了,没道理李家设宴,请了母亲却不请我。

想了想,李善懒得管了,要是去了李家,李楷还算了,他那位大哥肯定要揪着自己问“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的全诗……这个,李善是真的记不住。

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李善居然有点不适应……无论是前世今生,自己每天都是忙忙碌碌,有着做不完的事,操不完的心,闲下来,真是骨头都发痒。

但现在李家除却投入门下的,家里奴仆三房十一人,刷洗衣物、扫地清洁什么都有人干。

想了想,李善转到了后院的一处小屋子里,推门进去,如今已经是二月末,气候已然转暖,但不大的屋内摆着五个炭盆,温度比外间要高一大截。

这种温房其实在这个时代很普遍,因为北方春耕是需要育种的,简单来说,很多作物的种子都需要适宜的温度来培育。

但李善设置这处温房是另有他用。

仔细的观察着橘子的霉菌,李善找了个口罩带上,沉默开始操作,他已经想了很长时间,也操作了很多次,提纯那是不用考虑的了,关键是会不会治不活反而治死。

青霉素在生长膨胀的时候,大概率会出现展青霉素……这玩意是有剧毒的。

现在的条件,李善没有办法进行分离,只能用笨办法一次次的试验,完全凭运气。

忙了很久,李善走出屋门,从隔壁的笼子里很利索的抓出一只小兔子。

一刻钟后,李善面无表情的拿起锄头在后院挖了个坑,将可怜的小兔子扔了进去。

又失败了,李善的心情不太好……但此时此刻,朱氏的心情很不错。

“怀仁已经十八岁了,该娶妻了。”长孙氏和朱氏在院子里漫步,仆妇、丫鬟都离得远远的,“听三郎提过,怀仁已有一妾?”

“从山东带回来的。”朱氏低声说:“必无庶长子。”

长孙氏点点头,“庶长子,乃家乱之源。”

“如今怀仁名声鹊起,又是少年英杰,早在去岁,就多有人试探一二。”

“清河崔氏一事后……”长孙氏解释道:“但《春江花月夜》一出,诸多世家均有意联姻。”

朱氏心里大喜过望,这件事缠绕心头已经很久了,李善的身世至今少有人知,原本想联姻大族几乎不可能,但以李善如今的名望,再加上陇西李氏作保,却是有希望的。

想了想,朱氏还是犹豫问:“但大郎身世……”

“此事不急。”长孙氏轻声道:“今日先看看吧。”

顿了顿,长孙氏笑道:“今岁园中桃花提前绽放,所以设宴以待诸多宾客,大都乃世家女眷,稍候一一详述。”

“谢过长孙姐姐。”

“你我两家,不必如此客气。”长孙氏抿嘴一笑。

李善在长安的关系网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也很简单,关系最好的无非是微末之时就交好的王仁表、李楷,前者无能为力,而后者却是出身如今天下第一家的陇西李氏丹阳房。

所以,有意与李善联姻的大都是试探李客师夫妇,而今日设宴,长孙氏也不仅仅是为了李善……主要还是三郎李楷,以及四郎李器。

两人正说着呢,已有侍女迎宾客而来。

长孙氏笑着迎上去,对面是一位中年女子,身后跟着个十来岁的小娘子。

寒暄了几句后,长孙氏为来客介绍朱氏。

虽然朱氏话少,但落落大方,礼节皆备,长孙氏对此并不意外,相交年许,她早就看出来了,这位朱娘子父祖辈必不是常人,只是常年在岭南,必然是家道中落。

第二百六十二章 联姻(下) 不大的园子里只有两张长桌,妇人、小娘子坐在桌边,不远处的几株桃树正绽放如烟霞,特别是其中一株桃树,半身白,半身红,惹人瞩目。

陇西李氏择媳,而且还是如今陇西李氏最有声望的丹阳房,相当多的世家对此感兴趣。

朱氏坐在长桌的末端,身边是适才对她感激颇多的清河郡武城张氏的媳妇杨氏,她本人出自弘农杨氏,次子就是被李善救了一命,后急行赴京的张文瓘。

在杨氏的低声介绍下,朱氏将在场诸人的来历一一默记在心,心里犹豫,虽然都说低头嫁女,抬头取媳,但这门望是不是高了点?

一共是八家,其中来的最多的是范阳卢氏,来了三个媳妇,带了四个小娘子……五姓七家之间嫡系主支少外嫁外娶,只在内部世代联姻,但也是有偏向的。

比如赵郡李氏与博陵崔氏世代为婚姻,范阳卢氏与荥阳郑氏世代婚姻。

而陇西李氏,则是主要与清河崔氏、范阳卢氏世代联姻,所以今日八家里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就占了一半。

其余几家大抵都是次一级的世族,如河东柳氏、河东薛氏等。

朱氏在心里琢磨,大郎这两年脾气收敛,性情温和,但到了关键时刻,仍然是说一不二,娶个门阀世家女,未必是好事……但若大郎想仕途进取,联姻又是必然要走的一步。

虽然实际上是为了婚嫁,但名义上只是赏景,而这些门阀贵女也不是那等任由他人挑挑拣拣的,只是在类似的场合露一面……表示差不多到年龄了。

长孙氏也提前和朱氏说过,类似的场合还有很多,慢慢挑吧……以李善的品行和才华,虽然不是门阀子弟,但也不是寒门子弟,还是有挑选余地的。

其实,最重要的原因在于,长孙氏是从秦王妃那儿打听到,清河崔氏的名士崔信一度有意,只可惜几日后李善斩杀崔帛……

外人都认为在山东立下大功的李善是在东宫、秦王之间摇摆不定,毕竟他和两边关系都不错……但知晓李善身世的长孙氏是心里有数的。

他日身世大白于天下,李善必定是投入秦王麾下,如此少年英杰,是有资格和望族联姻的。

“入京半月,久闻李怀仁诗才,近日桃花盛开,不知可有佳作?”

声音略为尖锐,朱氏转头看去,是一位年岁并不大的妇人,她记得之前杨氏介绍过,这位是范阳卢氏媳妇,出身清河崔氏。

之前众人饮酒赏景,行拆字令,不得者饮酒,朱氏连饮数杯,她就看见这位崔氏面露讥讽之色。

朱氏眉头一挑,正要开口,旁边一位妇人笑着抢在前面道:“难道妹妹没听说过……李怀仁吟诗必历推敲,若有赞桃花盛况之诗,诗成之日,只怕桃子都摘下酿酒了。”

众人皆笑,杨氏点头道:“二郎今日来长安,明日让他登门问问怀仁,可能在花落之前成诗。”

“稚圭要来长安了?”那妇人好奇问:“大兄也来吗?”

杨氏摇头道:“夫君无暇,二郎欲在长安落脚,有意备明年科考。”

不远处的长孙氏瞥了眼过去,没想到崔信妻子张氏却愿意为朱氏解围……也是,李善对其嫡亲的侄儿张文瓘有救命之恩。

十余天前,自前隋时期就致仕的山东名士崔信启程入关,抵达长安,被圣人李渊任命为中书舍人。

中书舍人,品行不算高,却是中书省极为重要的关键位置,非才学过人、品行高洁者不能当之……事实上,这个官职之后一直是踏上宰相的必经之路。

再聊了一阵后,宴席散了,三三两两的告辞离去,杨氏拉着朱氏小声说着什么,突然一个明眸皓齿的小娘子移步过来,行礼道:“拜见舅母,拜见朱娘子。”

杨氏犹豫了下才笑着介绍道:“这是崔家大房小娘子,排行十二。”

崔小娘子小脸红扑扑的,偷眼打量着朱氏。

完全不知道内情的朱氏面带笑容,也在打量着这小姑娘,貌美而端庄,少金银首饰,声如百灵,清脆悦耳。

“山东平定,多赖李郎君。”崔小娘子低声道:“入长安十日,又闻李郎君诗才。”

“过奖了。”朱氏有些自豪……虽然她到现在也不知道儿子为什么突然有了诗才,但她能肯定,不是马周、凌敬代笔。

“今日桃花绽放,如此盛况,若能成诗……”

“若真成诗,舅母必然告知。”杨氏笑了笑,指着那边,“你母亲还在等你呢。”

杨氏是个明白人,事实上最早有这个念头的张文瓘是她的儿子……如今看来,崔小娘子倒是动了心,难道在清河见过?

崔小娘子再次行礼,后退几步才转身离去……完全以后辈的礼节,这也说得过去,毕竟杨氏是她的舅母。

朱氏糊里糊涂的回了家,第一时间将李善叫来问个究竟,在场的还有朱玮和凌敬。

李善忍不住问:“母亲,今日那么多小娘子,你看哪位小娘子最不顺眼?”

“都是名门贵女!”朱氏一瞪眼,“倒是最后那位崔小娘子,端庄有礼……”

“嘿嘿,是崔信独女。”凌敬一听就知道是谁了,瞥了眼懒洋洋的李善,“没想到楼阁船板遥遥一望,倒是有这等缘分。”

李善嗤笑道:“别说笑话了,自那日某再崔信面前斩崔帛首级,一直到离开清河,再未见过崔信。”

朱氏听得心急,训斥了几句,凌敬详细解释了一遍。

朱氏和朱玮听闻清河崔氏一度有意嫁女,都有些兴奋……这个时代,成功的标志有很多,但能娶五姓七家女,绝对是成功的标志。

但接下来听说因为李善斩杀崔帛而罢……朱氏那张脸都有点扭曲了。

李善和凌敬对视了眼,他们俩都是心里有数的,崔信当日试探隐隐有意,很大程度上不是看中了李善本人,而是看重了李善身后的秦王李世民。

毕竟当时身边是李道玄、田留安、齐善行、张玄素,全都是秦王一脉,但随后李善斩杀崔帛,等于是帮了魏征一个大忙,帮魏征背了个黑锅……也等于是帮东宫太子解了围。

再之后李善以科举入仕……并没有像崔信想象中那样投入秦王府。

在这种情况下,崔信还有可能将李善列在名单上吗?

李善忍不住在心里想,崔信入朝,会选择秦王吗?

这时候,朱氏一拍桌子,“勿以推敲拖延,快!”

凌敬似笑非笑,“怀仁,今日令堂之命,总不能只两句残诗吧?”

崔小娘子开口要诗……李善想起离开清河时候,岸边小楼上的身影,不由开口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一说完,李善就后悔了。

凌敬轻叹道:“倒是贴切的很。”

李善嘴唇抖了抖,他才想起来了,好像这首诗就是出自清河崔氏。

第二百六十三章 让位 说起来,李楷在世家子弟中也有些名声,不过这名声不太好听。

李楷身为陇西李氏丹阳房子弟,曾在武德五年初随秦王李世民征伐刘黑闼,多得大将赞誉,是秦王府子弟中比较出挑的,但正是他在山东征战期间,与其定亲的荥阳郑氏女病逝。

而这种倒霉事不是第一次,甚至不是第二次了。

六年前,李楷与兰陵萧氏定亲,第二年九岁的女方夭折。

五年前,李楷与渤海高氏定亲,第二年十一岁的女方病逝。

呃,女克男,名声不好听。

男克女……这名声也不好听。

长孙氏皱着眉头,挥手让侍女退下,苦着脸看着似乎并没有受什么影响的李楷,“三郎……”

“母亲勿忧。”李楷淡然一笑,“四郎在前亦无妨。”

倒是有几家有意的,但无一例外,都瞄准了长孙氏的四儿李器,避开了李楷。

这时候,李客师回来了,随口问了几句,也不禁皱起眉头。

“吴兴沈氏、吴郡顾氏倒是有意……”长孙氏显然不太看得中这两家,虽然当年也是大姓,但在如今已然没落。

在唐初,天下门阀世家多了,但总得来说,以北地为贵,顶级世家基本都在黄河以北,山东、河东、关中三地为主,五姓七家中,只有荥阳郑氏在黄河左右。

即使那些数百年前乔迁江南的世家,祖籍在黄河左右以及北地的,大都还能保持门望,如兰陵萧氏、琅琊王氏,而那些江南士族,声势已经大不如前。

吴郡朱氏、吴郡张氏、吴郡顾氏、吴郡陆氏、义兴周氏、吴兴沈氏,这些都是江南士族,他们的兴起基本都是在衣冠南渡之后的事,天然对权力就有着攀附的本能,在天下已然一统的现在,有着急迫与北地世家联姻的需求。

李客师琢磨了下,也有点挠头,如今陇西李氏堪称天下第一世家,但实际如果不往下看,在联姻上能挑选的目标其实并不多。

沉吟片刻后,李客师看向了儿子,“三郎如何想?”

李楷笑道:“全凭父亲母亲做主,不过……怀仁今日席间倒是提过一次。”

“怀仁今日入城了?”

“送信……”李楷歪了歪脑袋,“给稚圭的。”

听丈夫儿子的话,长孙氏突然来了兴趣,“是武城张氏的张文瓘?”

“是,稚圭昨日抵长安,今日怀仁就送信来。”

“见了面?”

“是。”

长孙氏啧啧了两声,“只怕是成诗了!”

李客师好奇的问:“为何如此说?”

长孙氏将昨日诸事说了一遍,特地点名了那位崔小娘子临行前郑重向朱氏行礼,“张稚圭是那位崔小娘子的表兄,其母是崔小娘子的舅母,应该是托其母送过去的……”

“不是要推敲吗?”李客师忍不住笑了,“难道崔氏还有意怀仁?”

“反正那位崔小娘子……”长孙氏咳嗽两声,想了想说:“三郎,既然怀仁成诗……”

李楷忍笑点头,“必然问清后详禀母亲。”

李客师有些无语,他也知道自己妻子,平日里端庄的很,但性子其实很是跳脱。

但关键是不是……已经歪楼了?

“三郎接着说……怀仁如何说?”

“噢噢,怀仁昨日问朱娘子看哪位小娘子最是讨厌。”李楷一本正经的说:“只要看不顺眼,不说十之八九,也有五六成把握。”

李客师和长孙氏呆了呆,先是皱眉苦思,随后忍不住大笑。

李客师连连点头,“的确如此,的确如此!”

长孙氏和长媳、二媳的关系……呃,反正就是正常的婆媳关系,一家人,但总看不顺眼,挑剔这挑剔那。

长孙氏嗔道:“难道当年婆婆看妾身也不顺眼?”

李客师不开口只是笑。

一个陌生的女人,和自己抢儿子……能看得顺眼吗?

笑了一阵后,长孙氏哼了声,“那日后倒是简单了,过些日子,只需问朱家妹妹,最不喜欢哪几位小娘子……”

李客师笑道:“怀仁婚事,你多加留意,但也不必急于一时,朝局如此……还需谨慎,而且……”

“而且河东裴氏。”长孙氏点头道:“若是真的有意,必要说明……怀仁如今虽有名望,但实无根基。”

李楷叹了口气,的确如此,李善不可能娶个寒门女子,但世家中完全不怵闻喜裴氏的并不多,能挑选的余地并不大。

最关键其实是秦王,若是秦王登基,依附东宫的河东裴氏必然衰落,李善才有足够的资格和世家,甚至顶级的门阀联姻……比如那位现在应该已经收到了信的崔小娘子。

所以,对其他人来说,秦王能不能夺嫡,关乎到仕途,对本人影响不大。

比如对于陇西李氏丹阳房来说,若是太子登基,李客师的仕途必然是会受到影响的,但有李靖、李乾佑在,李客师本人不会受到什么苛待,甚至几个儿子的仕途都不会受到影响。

而对于李善来说,秦王能不能夺嫡,关乎到他太多的方面……就连婚事都要受到影响。

李楷在心里盘算,秦王和太子多久能分出胜负?

若是一直持续下去……持续个十年八年,啧啧,怀仁那得快三十才成亲!

一家三口正在闲聊,外间有仆妇来报,秦王相召。

李客师有些奇怪,他虽然出身陇西李氏,但在天策府内地位不算高,和秦王的关系也远不如程咬金、秦琼、尉迟恭那么近,出入承乾殿的次数很少……远比妻子长孙氏少得多。

一路疾驰入皇城,进了承乾殿,李客师刚被引入侧殿,就听见李世民愤怒的斥骂声。

“太医署皆是滥竽充数之辈!”

“若三姐不治,必要问罪!”

李客师心里一紧,知道这是在说回京不久的平阳公主,听这话,太医署已经无能为力了。

“客师兄来了。”房玄龄迎了上来。

李客师回了一礼,目光一扫,侧殿内只有秦王、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四人,后三人均是秦王的心腹谋士。

李世民勉强露出个笑容点头致意,“今日有些许小事相询。”

“臣当尽言,请殿下垂询。”

李客师眼角余光瞄了眼,房玄龄、长孙无忌神色如常,杜如晦面色铁青。

李世民深吸了口气,“德谋与李怀仁最是交好,长安令李乾佑与其叔侄相称,可有此事?”

怎么问到李善了……李客师更是奇怪,“的确如此。”

“当日玉壶春被封门,李乾佑一言未发吗?”李世民追问道:“听闻李乾佑之子李昭德,亦与李怀仁交好?”

李客师被问的一头雾水,一旁的长孙无忌轻声道:“客师兄,当日到底何人背后指使长安令封玉壶春?”

“圣人赐名,封门长达半个月,绝非寻常人物……寻常人物也使不动陇西李氏子弟。”

李世民微微颔首,双眼盯着李客师,他很早就知道玉壶春被封门,当日还以为是那个不省事的李德武干的,但直到昨日,才知道其中另有玄机。

想查证这些事,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将李乾佑、李德武拎来问个究竟,但前者是齐王府主簿,后者是东宫的太子千牛备身……李世民虽然不放在眼中,但也不愿意在这种小事上行挑衅之事。

更何况,如果昨日房玄龄所禀的是事实的话,自己更需要小心应对。

所以,李世民召来了李客师,李乾佑是李客师的堂弟,两人关系亲密,而且都与李怀仁叔侄相称。

理论上,玉壶春酒肆被封门这么久,李客师就算不亲自出面,也有理由问一句。

在这四人的凝视下,李客师坦然直言,“最早乃太原祁县王氏子弟王仁佑,后是京兆韦氏的韦庆嗣……因其为太子家令,所以乾佑不便回护。”

房玄龄轻轻叹息一声,居然是真的,居然真的是太子家令韦庆嗣。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都保持着沉默。

看样子气氛有点凝重,李客师觉得自己应该说上几句……然后他笑着对杜如晦说:“还要多谢克明,若不是京兆杜氏出手,玉壶春酒肆至今只怕还要被封门。”

说起来,韦庆嗣身为京兆韦氏子弟,出任太子家令,背后出手……知晓内情的人很少很少,李德武是膝盖中箭,李乾佑身为齐王属官,无能为力,而李客师虽然是陇西李氏出身,却也没有名正言顺的出手的借口。

唯独京兆杜氏可以,一方面两家世代相交,另一方面杜如晦是秦王心腹幕僚,不管以私论,以公论,都足以制衡,甚至压制韦庆嗣。

所以,将李善视为侄儿后辈的李客师才会相谢……而杜如晦那张脸啊,一阵青一阵白,胸脯剧烈起伏几下,嘴巴动了动,最后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李客师莫名其妙,但也知道……八成自己说错话了。

“此事不可外泄。”李世民交代了几句后让李客师离开,阴着脸道:“东宫到底想干什么?!”

长孙无忌扬声道:“东宫欲夺陕东道不果,如今故技重施,此事不可轻忽!”

房玄龄轻轻点头,前日晚上,检校吏部尚书兼天策府司马封伦突然找到了自己,提到了杜淹以私事拜托东宫的太子家令韦庆嗣。

从私交的角度来说,这不算什么,毕竟杜淹和京兆韦氏早年就交好,但这件事却提醒了李世民以及房玄龄等谋士……这是意外?还是刻意为之?

毕竟韦庆嗣的身份太过特殊,太子家令,非李建成心腹不能当之……这种阴私事,杜淹为什么去找韦庆嗣?

李世民、房玄龄不得不想到一种可能,杜淹有没有转投东宫?

任何事,不怕你想得多,就怕你不动脑子……于是,李世民、房玄龄等人都警惕起来。

说起来,杜淹转投东宫的可能性还真不小。

其一,杜淹至今在天策府中还没有任职,只在弘文馆为学士,而且还没被列入十八学士,不得升迁让杜淹颇为忿忿。

特别是之前,房玄龄都私下暗示过,杜淹将任天策府兵曹参军事,但转眼间杀出了个凌敬,这如何不让杜淹愤怒?

其二,杜淹和杜如晦虽是叔侄,却早就交恶。

叔侄交恶,不是杜淹转投的理由,但叔侄,却是杜淹转投的理由。

门阀世家,从不会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比如京兆韦氏,韦挺、韦庆嗣均为李建成心腹,但也有韦氏子弟入天策府,韦挺的弟弟就在天策府任功曹参军事。

其三,封伦身为吏部尚书,主责选官,若不是察觉到蛛丝马迹,只怕不会如此确凿。

所以,别说李世民了,就连向来温文儒雅的房玄龄都面色阴沉。

“决计不许!”房玄龄压低声音,却斩钉截铁道:“此为殿下根基!”

长孙无忌和杜如晦都点头赞同,去年太子李建成欲亲征河北,暂时节制陕东道,可能会招揽不少武将,这还在李世民允许范围之内……毕竟他在军中威望太高。

但此次的性质是不同的。

杜淹虽然不在天策府中任职,但却是弘文馆学士,这个身份决定了他决不能被东宫拉拢。

武德四年,李世民扫荡中原,一战擒两王,奠定了李唐一统天下的根基,随后回朝受封天策上将,组建天策府,但同时他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创立了弘文馆。

弘文馆的出现,是李世民从无敌统帅转为文治的标志,是李世民正是拉开夺嫡之争序幕的标志。

弘文馆的十八学士,无不在天策府任职,下面的诸多学士,无不是依附李世民。

若杜淹叛去东宫,将极大的打击李世民的声望……从武治转为文治,这方面李世民对李建成,本就没有优势。

杜如晦心里发狠,自己当日为何不问个清楚,若是知晓其中有太子心腹插手,就不会落到今天境地。

沉默了很久,房玄龄突然起身,踱到李世民面前,整理衣着。

“玄龄兄……”杜如晦一怔后猛地起身,“某……”

“克明乃王佐之才,殿下不可稍离。”房玄龄笑着如此说,郑重下拜。

李世民轻叹一声,起身亲自扶起了房玄龄,“克明乃左膀,玄龄乃右臂,孤难道就能弃之?”

房玄龄点头道:“权宜之计罢了。”

李世民沉默了会儿后,微微点头。

其实解决这件事的方法很简单,在场四个人都心里有数,给杜淹一个天策府官职就行,只要入了天策府,杜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转投东宫。

但天策府不比秦王府,官职是有定例的,从天策上将而下,长史、司马、从事中郎、祭酒、主簿等等。

基本上没有出缺,目前只有掌管书疏传达的录事出缺,九品微末官……而杜如晦是从事中郎,四品官。

这是杜淹无法接受的。

而房玄龄站了出来,他是天策府记事参军,五品官……杜淹却是能接受的。

第二百六十四章 再等等吧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李善面无表情继续操作,完全不理会。

外间第二次响起敲门声,第三次,第四次……门终于被拉开了,迎面而来的是一只被扔过来的小兔子,惊的马周一声尖叫。

“抱住了。”李善摘下面罩,漫不经心的说:“看好了,这只兔子如果死了,那就用你代替。”

马周怔怔的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兔子,“你拿这兔子作甚?”

“听说过五香兔头吗?”李善摸了摸兔子的小脑袋。

似乎感觉到一股杀气,这畜生四脚扑腾,拼命往马周怀里钻去。

“乖一点,乖一点……”李善低低呢喃,“死了那么多,就你没死……若是能挺住,嗯,留你一年再下锅。”

“每日在这儿作甚?”凌敬踱步过来,“正事都不理了。”

看马周要把兔子仍开,李善递去一个威胁的眼神,才随口道:“有何正事?”

这句话堵得凌敬胸闷,的确,现在李善真的没有正事可以做。

村中春耕、烧砖、建宅、挖掘河道都有专人负责,东山酒楼的买卖依旧火红,齐老六打制的家具送去西市贩卖,颇受欢迎。

而李善本人……如今还没去吏部选任,只是有了出仕的资格,还没有正式出仕,自然是没有正事。

想了想,凌敬斥道:“读经,穷极一生亦难为,你却只为科举事?”

李善也想了想,诚实的点点头……哎,明清时期的那些书生,很多只读经书为了科考,连史书都不看了呢。

马周将兔子放下,让赶来的小蛮送进笼子里,才劝道:“凌伯,你还不知怀仁何许人也?”

“看似仁义为先,实则无利不起早。”

李善嗤笑了声,就凭这句话,以后肯定好好招呼你马周!

要知道,你马周是遵循历史轨迹,成为贞观年间的白衣卿相,还是就此默默无闻,以李家门客的身份混迹一生……可都掌握在我手里!

凌敬懒得再训斥了,只说:“今日房玄龄辞去记事参军,改由杜淹出任。”

李善的眼珠子都快掉在地上了,“房玄龄辞职?”

“嗯。”

“杜淹顶替房玄龄?”

“嗯。”

李善沉默了会儿,追问道:“房玄龄离开长安了?”

“未曾离开,今日就在天策府内盘桓。”凌敬顿了顿,解释道:“如今房玄龄未有官职,已不能入皇城进承乾殿。”

巨大的荒谬感充斥全身,李善傻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隐隐感觉这件事和自己应该多少有些关系……不过至少没有在本质上偏离历史轨迹。

房玄龄和李世民翻脸……这画面李善都不敢想。

正说话间,又去长安参加女眷聚会的朱氏回来了,嘴角带笑,满面春风。

“母亲今日这是……”

朱氏含含糊糊几句话带了过去,等凌敬、马周走了,才低声说:“今日河东柳氏一位夫人……”

“河东柳氏?”李善想了想,犹豫道:“不会和柳濬有关吧?”

“是柳护军的侄女。”朱氏解释道:“不过这一支有些特别,是从江南迁居回来的。”

河东柳氏和北地其他门阀有所区别,当年永嘉之乱,西晋亡国,衣冠南渡,柳氏族人南迁,一支迁于汝颍,号西眷,一支迁于襄阳为东眷。

前隋灭陈,一统天下之后,西眷、东眷两房也没有立即北迁,直到大业年间才陆续回到河东。

所以,相对来说,这两支虽然也是河东柳氏,但势力比嫡系要弱小的多。

当然了,不管怎么说,柳氏与裴氏、薛氏齐名,并列为“河东三著姓”,是天下仅次于五姓七家的门阀大族。

李善本人对婚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在这个时代想找个真心相爱的女孩,比他前世还要难……前世已经够难了,兜里没钱,长得普通,还没空闲时间……如果没穿越,这时候差不多要开始住院总的悲催生涯了。

嗯,主要是,反正现在身边有周氏、小蛮呢。

听了儿子婉转的话,朱氏迟疑道:“柳氏那位夫人还邀我过些日子在李家相聚。”

“回头孩儿交代德谋兄一声,此事不急。”

李善补充道:“日后身世终有大白之日……若是提前说明,说不定会泄露出去,若不是提前说明,只怕联姻不成反成仇。”

顿了顿,李善笑道:“婉言相拒,有柳濬在,河东柳氏不至于生怨,柳奭、柳亨都和孩儿熟识,等到日后大白于天下……想必更会谅解。”

李善对联姻门阀世家也没有什么抵触的情绪,反正自己这一辈子是看不到世家覆灭的……但在如今,朝局混乱的时刻,李善想拖一拖。

原因很简单,李善很难判断出河东柳氏的政治立场,他也不想去判断……未必有坑,但万一有坑呢?

再等几年,等李世民登基后,自己是有资格挑挑拣拣的……其他人不知道,但李世民、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是知道李善的分量和功劳的。

李善的功劳不在于筹谋山东大捷本身,而是截断了太子李建成抢占军功的可能。

到那时候再挑,不香吗?

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之前李善就想说,只是看母亲兴致勃勃……今日不得不委婉的说出几分心思来。

朱氏有点不知所措,想了会儿突然瞪眼道:“难道你还挂念那个崔氏小娘子?”

李善都愣住了……这也能联系得上?

“此事不用再想了!”朱氏苦口婆心的劝道:“那日长孙夫人就一言不发,次日你送了信过去,今日特地打探……”

李善挑挑眉头,“如何?”

朱氏眉毛都耷拉下来了,“听闻那位小娘子被禁足了,而且张家二郎被其姑母训斥。”

张文瓘的姑母……李善在心里转了下,那就是崔小娘子的母亲张氏。

看来那首诗还真送到那位崔小娘子手中了,李善忍不住回想当日在船板上遥望的那个女孩,临窗而立,身姿婀娜,面容看的不算真切,但似乎脸蛋精致的很,是个美人胚子。

出了会儿神后,李善突然反应过来,哭笑不得的说:“母亲,孩儿还真不是为了那位小娘子。”

“孩儿已然决议,三年……呃,四年内均不定亲!”

李善在心里打鼓,自己这只穿越的蝴蝶扇起的风暴已经不小了,东宫太子李建成没能捞到平定山东,擒杀刘黑闼的大功,也不知道三年后还会不会有玄武门之变?

记得历史上后面几年,夺嫡之势愈发白热化,太子、齐王拉拢秦王府大将,驱逐房玄龄、杜如晦,甚至下毒都干过……最后这件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嗯,李善记得前世看过几眼那部《大唐情史》,好像李元吉用了美人计,才让李世民喝下那杯毒酒……

听到儿子如此决然的话,朱氏压着心头火气,劝道:“你如今名声鹊起,身边宠妾美婢,一个不好,就有庶长子……”

李善挠挠头,这倒是个问题……不能总到了关键时候就抽身而退吧,不说爽不爽,万一形成条件反射那就糟了。

看母亲已经柳眉倒竖了,李善苦着脸说:“孩儿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

“大郎,你本就和清河崔氏有怨……”

“母亲,孩儿是有其他理由……”

“大郎,那位崔小娘子都被禁足了!”

李善闭上双眼,干脆利索的说:“太子、秦王夺嫡势烈,不分出胜负,孩儿何敢联姻?”

“母亲也应该猜得到,孩儿虽以科举入仕,但实则已投入秦王麾下,只是外间少有人知而已。”

“裴世矩身为太子詹事,裴寂依附东宫,李德武为太子千牛备身,孩儿也只能投入秦王府。”

“秦王殿下尽知孩儿身世,只怕有所谋划。”

“所以,婚事孩儿难以做主,母亲也难以做主,此事非秦王不可定夺。”

朱氏嘴巴都能塞进鹅蛋了,儿子的婚事……和皇子夺嫡扯上关系?

这两年,朱氏身为一位母亲,亲眼看到儿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也感觉到……儿子的性情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而且说话往往是云里雾里,半真半假。

“真的,母亲,是真的。”李善努力摆出一副真诚的面孔,“若是河东柳氏那一支投入太子麾下,让孩儿如何自处?”

“秦王殿下如何视之?”

“他抛妻弃子,孩儿曾发誓,必要他付出代价,为此孩儿甘冒奇险,于山东为秦王立下大功……”

“好了。”朱氏摆摆手,面无表情的起身回了后院,她完全分辨不出……儿子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李善有些抱歉,算是五真五假吧……至少联姻河东柳氏,李世民应该不会有什么意见。

至于李善本人的婚事……秦王妃说不定还会注意到,而李世民肯定是看都不看的。

抱歉了会儿,李善转身回了小院,搂着周氏的小腰调笑几句,点点小蛮高挺的鼻尖。

再过几年逍遥日子吧,等李世民登基了,再挑个贤惠的、漂亮的、身材好的,最好还是内媚的。

李善从没想过李世民会失败……他觉得自己这个穿越者带来的连锁反应,还不至于让李世民的谋划落空。

来到这个时代两年了,又经历了山东战事,和秦王府子弟相交颇深,再加上凌敬如今在天策府内大权在握,李善有着非常确定的认知……李世民希望通过正常的方式取代李建成。

李善靠在榻上,两条腿伸长,周氏小心的捶着,小蛮捧着盒子,将黑紫色的桑葚塞进李善的嘴里。

杨文干事件应该就是这两年发生的吧,李渊向李世民许诺太子之位,但之后又后悔了……正是这件事让李世民彻底失望,也正是这件事让李建成、李元吉开始肆无忌惮,最终酿成了玄武门之变。

李善神思乱飞,还想着能过几年逍遥日子的时候,长安城延寿坊的一处大宅后院,张氏正在训女。

“你可知,与外男书信相传……”

“母亲此言差矣!”崔小娘子昂首道:“李怀仁诗才遍传长安,表兄闻新诗,亲手誊写送来,让女儿赏玩而已。”

张氏被气得身子都发颤,一方面是因为女儿居然铁了心心悦那位李怀仁,居然都跟自己顶嘴了,另一方面是因为张文瓘……

还想着将女儿许给侄儿张文瓘呢,而后者居然为李怀仁传信……张氏刚刚听闻这件事后的第一反应是,还好没跟嫂嫂杨氏提起这件事,不然脸都丢完了!

张氏喘了几口粗气,竭力冷静下来,劝道:“近日那位朱娘子几乎每日入城,显然是在为李怀仁选妻……要知道李怀仁当日斩杀崔帛,此事已绝!”

看女儿一副油盐不进的表情,张氏忍不住起身,扬起手在空中……一直沉默的崔信一把抓住,“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嗯,翻译一下……有话好好说嘛,怎么可以打女儿呢?

劝了好一会儿后先让妻子出门,崔信坐下笑着问:“长安坊间传闻,李怀仁非推敲不能成诗,不料一日成诗,还不拿出来让为父看看?”

崔小娘子犹豫了下,取过一张纸,提笔写下……那封信早就被张氏撕碎了。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看了前两句,崔信抬头看了眼脸庞微红的女儿,他也想起去年那日女儿与李善遥遥相望的一幕。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崔信怔怔站在那儿,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不负盛名,不负盛名。”

赞其美,叹旧事,诗中幽怨之意溢于言表……崔信这时候才知道为何妻子为何如此大怒。

若是这首诗传出去,李怀仁特地写了这首诗给清河崔氏女……再联想到李怀仁去年曾驻足清河县,很容易让人猜到女儿和李怀仁曾有会面。

会面无所谓……但李怀仁的母亲如今正在择媳,而崔信入京也有择婿之意,很容易传出这一男一女有旧情的流言蜚语。

崔信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想了好一会儿拉着女儿坐下,低声道:“为父不瞒你。”

“李怀仁其人,实是少年英杰,心机手段、才学文略均是上乘之选,但此次入京方知,此人身世诡异,为父也打探过,无人知其来历。”

崔信顿了顿,他感觉到李客师是知晓内情的,只是不肯说而已。

“科举入仕,既不依附东宫,又不偏向秦王,虽有名望,但根基太薄……”

伸手止住女儿插嘴,崔信轻声道:“当日凌敬、魏玄成都曾言,李怀仁目光长远,又有料事于前之能,想必不会如此不智。”

“再等等吧。”

崔小娘子张了张小嘴,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口。

崔信笑道:“今日为父拜访陇西李氏丹阳房李客师。”

“是表叔?”崔小娘子歪着脑袋,“记得三表兄与李郎君交好?”

李客师的姑奶是崔信的祖母。

“嗯。”崔信轻声道:“那位朱娘子为子择妻,但李怀仁并不热心。”

“虽奉养寡母,但李家诸事,均是李怀仁做主。”

这是在说,李怀仁短期内不会定亲……李客师与李善以叔侄相称,这等话自然是有些分量的。

看女儿脸上终于有些笑意,崔信忍着心里的酸楚安慰了几句,转身出了门,脸色立即变的阴沉沉的。

娘的,你个小兔崽子,既然短期内不想定亲,却要写这等诗来挑拨我女儿!

别让我找到机会,非抽你不可!

第二百六十五章 太医署(上) 从武德五年十一月末开始,李善这个名字先后扬名山东河北、长安两地,从圣人李渊、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及朝中宰辅,到北地各门阀世家,无不知晓。

托李楷、王仁表、张文瓘等好友的福,李善在长安内名声鹊起的同时,也戴上了各式的面具。

眼见突厥屠杀村落,激愤出手相援,这是义。

数万大军阵前,换回淮阳王,力劝突厥北返,智勇皆备。

助魏州总管田留安坚守馆陶,又筹谋大败刘黑闼,这是最符合这个时代谋士的做派。

天策府内,凌敬叹了口气,去年抵达长安,第一日密议,李善口口声声答应……安静一点,少惹是生非。

但凌敬没想到,两个月后,一首《春江花月夜》让李善这个名字开始传遍天下。

瞄了眼桌上的公文,这是褚遂良递来的请拨钱款的公文,弘文馆内的学士大都不贪财……但在这个时代,读书向来是上层人士的专利,笔墨纸砚哪样不需要花钱?

而且弘文馆那些人,用的都是顶尖的……不一定好用,但肯定都很贵,而李世民对此颇为优容,巴不得他们用贵的,将自己礼贤下士的名声打出去。

凌敬签了名,盖了章,笑道:“他日有暇,还请登善留字。”

二十六岁的褚遂良是弘文馆的馆主,管理日常事务,听了这话有些意外,躬身行礼,“不敢当凌公之赞。”

一旁的房玄龄这两日一直在天策府,笑着问:“凌公亦知登善擅书?”

凌敬大笑道:“怀仁虽不擅书,却言,千百年后,登善当不让王右军专美于前。”

这是无与伦比的赞誉……王右军即王羲之。

褚遂良连连谦虚,房玄龄对此倒是不在意,只随口勉力几句,等前者出门,才说:“这两日清闲下来,在坊间闲逛,倒是听了些闲言碎语。”

“玄龄何等人也?”凌敬笑着摇头,“他日必为朝中栋梁……”

说到一半,凌敬住了嘴,他看见了房玄龄脸上并没有什么笑意,略为顿了顿,前者低声问:“与怀仁有关?”

“嗯。”房玄龄微微点头,“坊间传言,怀仁有活死人医白骨之能……”

凌敬松了口气,“当日苏母中箭,怀仁持匕首开胸剖腹……赞一句活死人医白骨,也不为过。”

“若非有此能,当日道国公也不会许其于馆陶设伤兵营了。”

房玄龄低声道:“进士科,如今唯独怀仁尚未去吏部选任。”

“天策府司马为吏部尚书,怀仁愿退避三舍。”凌敬立即回道。

房玄龄忍不住笑了,“久闻凌公明晓时局,见事犀利,更通晓兵法。”

凌敬也笑了……刚才那句话,攻守兼备。

点出了吏部尚书封伦曾让李善落榜,而退避三舍……可不是谦虚。

重耳流亡国外,得楚王收留,许诺他日对阵,愿退避三舍……结果呢,重耳倒是真的连退九十里,然后集中兵力,大破楚军,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城濮之战。

李善的行事做派的确显示出类似的性格特点,长乐坡、山东,都是主动退避,而后反击。

沉思片刻后,房玄龄身子微微前倾,低声道:“在下知晓,怀仁至今尚未选试,实有苦衷……”

听了这句话,凌敬眼神闪烁不定,难不成秦王将李善身世告诉了房玄龄?

但紧接着,房玄龄继续说:“虽不知内情,但如今……坊间流传,怀仁乃孙思邈之徒?”

凌敬呃了声,这个……这个……好像是李善当**问俘虏时候胡扯的吧?

武德年间,孙思邈在关中、河东一带名气相当的大,事实上,他在开皇年间就名声大噪,杨坚曾经召其入朝为官,但孙思邈坚拒,隐居太白山、钟南山。

看看凌敬的表情,房玄龄也差不多知道答案了,苦笑道:“太医署有意召怀仁入内。”

“什么?!”凌敬脸色大变。

半个时辰后,凌敬敲开了李宅后院那间温房的门。

“开玩笑吧?”李善听得莫名其妙,“太医署?”

“是专为皇室诊治的医者?”

“太医署,南朝刘宋始创,原为门下,如今隶属太常寺。”凌敬解释道:“虽为显贵诊治,但主责授医术,类国子监,分科考核,升、降、留、退均有规。”

李善大为感兴趣,这和明清时期的太医院完全不同,倒是有点像后世的医科大学,“如今太医署有多少人?”

“约莫三四百人。”

李善倒是想过,自己的医术在这个时代……终归有一部分能发挥作用的,至少战场急救、设伤兵营很有用,如果只是自己一个人,操持起来难度太大了,但若是能借助太医署……

说白了,如今的太医署主要不是为了治病,而是培养医疗资源,李善在心里盘算,军中医者,若是能以战功而论,应该能组建起一支小规模的医疗队……关键是要给这些医者上升的通道。

嗯,现在还不行,要等到李世民登基……凌敬之前就说过,李世民对设伤兵营非常感兴趣。

看李善居然一脸向往的神色,凌敬都被气笑了,“房玄龄非那等妄言之辈,若是你入太医署……”

“也不是坏事。”李善小声嘀咕,“不过吏部选试,也能入太医署?”

“能。”凌敬很确定的说:“太医署每年都会从民间挑选医者。”

“如今想想,这段时日,坊间流传你医术极高……怕是有人推波助澜。”

“会是李德武吗?”

“杜淹?”

“王仁佑?”

凌敬咽了口唾沫,“长安城内,你还得罪了谁?”

李善挠了挠下巴,“今日张文瓘来访,倒是听他提起……那首诗递去,崔信颇为不悦。”

“你还真的将那首诗送了去?”凌敬目瞪口呆,“你不是绝了与清河崔氏联姻之念吗?”

“一首诗而已……”

“呸!”凌敬戟指骂道:“若是此诗流传开,怕是崔信视你为敌!”

李善有点委屈,又不是情诗艳曲,唐朝……不是女人都挺开放的吗?

凌敬在小院子里疾步来回,“若是封伦不移位,吏部选试……就算过了,万一将你打发去江南、巴蜀……”

“理应不会吧?”李善心想,李道玄那边都说过了,李渊是认可自己在山东战事中的功劳的。

不过,李道玄也曾提到过,李渊当日决定在科举后召见自己……都半个月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第二百六十六章 太医署(下) 东宫内,太子李建成面无表情的盘腿而坐,面前地上是一片水痕、碎瓷,显然是在大怒之后。

一旁的韦挺、王珪也是一脸的无奈,特别是后者。

一个月前,王珪献计,力劝李建成使平阳公主调回关中,一方面平衡秦王势力,一方面乘机拉拢右武卫大将军柴绍。

更重要的是,备受李渊信任的妻兄陈国公窦抗去年病逝,窦抗虽曾经随平定西秦、攻克洛阳,但却是一位纯臣,只听李渊一人之命。

而窦抗,一直是李渊执掌京兆兵力的最主要的人手……如今窦抗病逝,李建成将希望寄托在平阳公主身上。

但谁都没想到,去年七八月份,颉利可汗率十余万大军攻入河东,几乎打穿了整个河东,驻守晋阳附近的平阳公主率军出击,受伤落马,此后一直伤情难愈,如今已然气若游丝。

李建成的愤怒一方面来自于谋划的落空,一方面来自于妹妹的病情,另一方面也是针对太医署。

说的头头是道,争论起来千言万语,但平阳公主病情却越来越重,太子妃、秦王妃、齐王妃几位妯娌去探望,情况越来越糟糕,李建成心想,怕是父亲也快要坐不住了。

外间有宫人小心翼翼的进殿,“殿下,长安令求见。”

李建成像是没听见似的一言不发,王珪等了片刻后皱眉道,“李德武虽不过长安令,但其岳父乃是裴相。”

韦挺起身道:“殿下,王公,在下应付吧。”

看李建成微微颔首,韦挺大步出了侧殿,招手笑道:“今日殿下公务繁忙,德武何事求见?”

李德武行了一礼,轻声道:“在下亦听闻,平阳公主病重,太子心急如焚。”

“是啊。”韦挺叹了口气,“太医署……”

“今日听闻一事……”李德武小声说:“足下可曾听闻孙思邈其人?”

“当然。”韦挺愣了下,“孙思邈常年不知踪迹,难道德武知其下落?”

李德武摇摇头,“只是听闻太医署中有一人,自称见过孙思邈之徒。”

“孙思邈的徒弟?”韦挺脸色变了变,拉了把李德武,“事关重大,走!”

韦挺走了没多久,李建成就出了殿,面色阴沉的快步去了两仪殿。

一刻钟后,圣人李渊、执掌后宫的万贵妃,太子李建成与太子妃,秦王李世民与秦王妃,齐王李元吉与齐王妃……全都出了皇城,抵达光德坊的平阳公主府。

“臣恭迎陛下。”谯国公柴绍面色灰败枯槁。

“如何了?”

柴绍面无表情的瞥了眼不远处的几位医者,“今日灌药,呕吐不止,此刻已难以言语。”

李渊眼角湿润,大步走入内室,站在床边。

床上是一位青年妇人,身量颇长,但脸色惨白,面容似有痛苦之色,身子在微微颤抖。

平心而论,李渊作为唐朝的开国皇帝,不是没有能力,政治手腕也堪称成熟,但感情充沛是他致命的弱点。

作为一个帝王,不是不能有感情,但必须有着克制压抑自身感情的本能和自觉,而李渊做不到这一点。

所以,在历史上,李渊只盼着你好我好大家好,最后酿成玄武门之变,两个儿子被杀,自己被“尊”为太上皇。

所以,在历史上,李渊痛惜平阳公主之死,破天荒的以军礼下葬,由军队为其举殡。

所以,在今日听到禀报平阳公主即将不治后,李渊大怒,言太医署为平阳公主诊治的医者均论斩。

别以为李渊对几个儿女那么好就以为他性子软……杀起人来,一点都不手软。

柴绍坐在床沿,缓缓握住妻子的手……原本圆润有力的手掌,如今绵软无力。

李渊脸上已有泪痕,对于他来说,那么多儿女,最宠爱的就是妻子窦氏的三子一女。

但如今,随着夺嫡日益激烈,李渊对三个儿子都颇有不满,所以才在李建成的建议下召回女儿,不料却即将阴阳两别。

李世民默然无语的站在外室,看见李建成在宽慰柴绍,看见李元吉在痛殴几位医者,然后看到了匆匆而来的韦挺。

“李怀仁?”李建成吃惊的瞪大眼睛,“他是孙思邈之徒?”

“太医署那位医者自称孙思邈之徒,臣已细询,他只是见过孙思邈之徒的手段……即李善李怀仁。”韦挺解释道:“李怀仁能活死人医白骨,此事在坊间流传。”

“臣已然去问过淮阳王,他亲眼所见,李怀仁持刀开膛破肚,多有活命者。”

“而且是其自称曾拜孙思邈为师。”

渐渐的,几个人围拢过来,李元吉一脸的迷糊,“开膛破敌?”

在古代,一般来说,开膛破肚……那就是个死人了。

李世民面色复杂难言,他倒是知晓这件事,早就问过了凌敬……用李善的话来说,他擅长治疗外伤,虽然平阳公主最早是因为伤情延绵,但如今已然病入骨髓。

对于李善这颗棋子,李世民最早是希望通过他来判断河东裴氏的态度和立场……但没想到,李善太能折腾了。

在山东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帮着自己来来回回……将太子的脸都扇肿了。

所以,如今,对于李善,李世民有着更多的期许。

至少他知道,父亲李渊很看好李善,本有意召见,只是因为三姐病情拖延至今。

如果今日李善前来,三姐依旧不治……父亲会如何看待李善?

或许会不治罪,毕竟李善于山东战事有大功于国。

但日后,李善这颗棋子的分量……李世民压抑着胸中烦闷,低声问:“此事不可轻忽……”

李元吉冷笑一声,径直入内将柴绍拉了出来,附耳小声说了几句。

看见柴绍眼睛一亮,李世民不禁在心里哀叹……若是自己拒绝,那等于和柴绍彻底闹翻。

对于柴绍来说,只要有一丝希望,那都会拼命争取。

即使不算柴绍,三胡只要捅到父亲那,也必然只是这样的结果。

片刻后,数十人已经趋马出府,去请李善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 延医 夕阳西落,正努力将最后几丝微光投射在天地间,远处的村庄已有点点灯火。

声如闷雷的马蹄声骤然响起,两旁的树林中,归巢的鸟儿被惊起,叽叽喳喳的腾空而起。

不远处拐角的高处,正等着换班的范十一神色一紧,眯眼细看,片刻后毫不犹豫的从腰间箭囊抽出一支箭。

范十一今年二十三岁,为府兵征战沙场已有五年,虽身材矮小,少有勇力,但精于骑射,眼力过人,为军中斥候……他一眼就看见了,这三四十骑兵虽无铠甲,但腰间挎刀,马背上置放长槊,显然不怀好意。

为首的中年将领面色阴沉,趋马加速,却冷不丁耳朵一动,凄厉的鸣声突然在耳边响起。

是响箭……中年将领神色微动,并未减速,绕过拐角处,面前是一处还算宽阔的山谷,对面出口处,十余青壮将拦马堆砌在一起。

中年将领眉头微皱,一直到村口处才勒住缰绳,喝道:‘李善何在?’

几个青壮互相对视了一眼,这段时日他们见多了达官贵人来此,要么拜会李郎君,要么去东山寺上香,但从未见过趋马持械的甲士。

中年将领哼了声,他是刚刚从河东回到长安,又非世家子弟,从未听说过李善之名。

关键是此人性情暴躁,两腿一夹,催马上前,抬起长长的马槊,挥舞之间,将拦马挑飞。

一名青壮持盾上前,只听得一声闷响,沉重的槊头击在盾面上,青壮连退五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去叫李善出来……”

话未说完,尖锐的竹哨声猛地响起,中年将领转头四顾,身后的山谷入口被倒下的巨木遮挡的严严实实,隐隐间有人影闪动。

未等中年将领发话,对面一人手持长槊大步向前。

冷笑一声,中年将领也不趋马加速,只探长马槊,槊头直击。

对面那人弯腰拿起盾牌,侧身一拦。

只听得一声钝响,中年将领脸色大变,对面那人脚步只是一顿,突然加速,手中长槊如棒使,横扫而来。

来不及变招,顷刻之间,中年将领已经被逼的落马相让。

身后的骑兵蠢蠢欲动,但火光大起,密密麻麻的青壮错落有致的手持盾牌、长枪出现在对面,十余个弓箭手在侧翼虎视眈眈。

凌敬瞄了眼那位还在与苏定方缠斗的中年将领,点评道:“苏大郎原在河北名声不显,但勇力绝伦,此人倒是不凡。”

“怕是误会。”马周小声说:“不可能是那人派来的。”

朱玮嗯了声……直接派人来洗庄子,这是最蠢的选择,而且就三四十骑。

苏定方在朱家沟落脚后,并不插手其他事,只负责村中防务,每日安排哨探,夜间警戒……名义上是怕李德武、河东裴氏遣派刺客,但实际上……还是因为苏定方其他的做不来,李善也不让他做。

英雄无用武之地,今日好不容易碰到个对手,苏定方一手持盾,一手持槊,威风凛凛,不多时就砸飞了对手的马槊,将其逼到死角处。

“总管!”

“总管!”

数十骑兵齐齐高呼,已经举起马槊、长刀。

局势一触即发,但下一刻,苏定方疾步后退,丢开盾牌,侧身让出了身后刚刚赶到的李善。

今天李善心情不错,试验的结果让他喜出望外,小和尚辩机从山上摘了不少香椿芽,李善让炊房熬了一锅小米粥,准备配上香椿炒蛋,结果朱八气喘吁吁的跑来了。

“你便是李善?”中年将领暗骂了句晦气,适才被那大汉招招进逼,连解释的话都来不及说出口。

李善微微颔首,好奇的打量着这人,自己的名声在长安不说无人不知,但至少世家子弟、朝中显贵是都知道的,这位是什么来历……总管,听起来是某个门阀的管事之流。

“听闻你是孙思邈之徒,今日某奉命相请,为主人诊治。”

“李怀仁可从未自称乃孙思邈之徒。”走过来的马周扬声道:“更何况,延医诊治,却持槊进击……实在令人难以信服。”

中年将领神色焦急,上前两步,拱手道:“平阳公主病重,谯国公命某前来。”

李善心里咯噔一下,他倒是知道平阳公主是在武德年间病逝……难道就是今日?

“你乃谯国公门下?”马周皱眉问:“姓甚名谁?”

“马三宝。”

脑海中正飞速转动,但李善还是没忍住抬头瞥了眼,他当然记得这个名字,据说便是此人助平阳公主在关中聚拢大军,多次挫败隋军,迎李渊入关。

之所以记得这个名字,还有一个原因……后世也有一个马三宝,同样是出身低微,但以军功称雄,后更是扬帆四海,青史留名。

马三宝又往前两步,“圣人、太子、秦王、齐王均在。”

李善嘴角扯出个无力的笑容,转身交代了几句,让人去取自己的药箱……李渊父子都在,自己有拒绝的权力吗?

真够扯淡的,李善面色阴沉,一个病人会不会死,能不能治得好……再牛逼的医院,再牛逼的医生都不敢保证。

而且这还是在最先进的仪器帮助下……现在自己什么都没有,去干什么?

只要自己去了,平阳公主最后死了……自己终究是有些因果的。

这时候,凌敬突然上前,盯着马三宝,“某为天策府兵曹参军事凌敬。”

马三宝怔了怔,兵曹参军事,在天策府中地位不低,必是秦王心腹,赶紧行了一礼。

“何人举荐李怀仁?”

马三宝犹豫了下,摇头道:“谯国公之命。”

凌敬面色如锅底,回头低声道:“今日圣人下令,平阳公主不治,太医署诊治医者均论斩。”

马周幽幽道:“会不会是……”

在场的四个人都想到了同一个名字。

李善面无表情的翻身上马,“苏兄跟上。”

想起凌敬昨日提起,坊间传闻自己乃孙思邈之徒的流言,李善知道……必定是有人挖了坑。

这种手段堪称狠毒,虽然很难一击致命,但却能让自己跌入这个漩涡……这种手法,李善立即联想到了,自己是如何被逼的赴考进士科。

第二百六十八章 动手 昏暗的内室,柴绍小心的将苏醒的妻子扶起,靠在怀中,坐在床沿上的李渊已经老泪纵横。

“父亲……”

“平阳……”李渊言语哽咽,在他印象中,三女儿向来英姿飒爽,何日见过如此软弱无力的模样。

在古代,病人将亡前,一般都有个苏醒时刻……古人将此成为回光返照。

一想到这,李渊心中悲痛愤怒,但却听见女儿轻柔的声音传来。

“父亲,女儿不孝……”

“太医署医者已然竭尽全力,请父亲勿要……”

李渊握住女儿冰凉的手,迟疑着没有开口,这时候,外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主人,李善到了。”

柴绍探头高声道:“让他进来!”

马三宝常年在平阳公主麾下听令,但实际上原本是柴家的家仆。

李渊转头看见一个容貌俊秀的少年郎在李建成、李世民的簇拥下入内。

“父亲,这位是李善李怀仁,乃……”

“臣李善拜见陛下。”李善突然开口打断,拜倒在地,“臣于岭南学医,但并非孙思邈之徒,今日前来,当竭尽全力。”

李建成都懵逼了,李善不是孙思邈的徒弟?

一旁的柴绍愣了下,突然开口道:“陛下,平阳之请……”

李渊当然听得懂这句话,如今女儿已是弥留之际,若是还要斩医者,何人胆敢诊治?

“必不问罪。”李渊面色阴沉,抬手让李善起身。

虽然说必不问罪,但若是平阳公主真的死了,李善怎么可能不受到影响。

马三宝搬来圆凳,李善坐在圆凳上,看着柴绍将平阳公主的手腕挪过来……怔了下后才反应过来。

这是让我诊脉呢!

不好意思,当年大学里也不是一点中医课程都没有,但是……诊脉,真的没学过!

犹豫了下后,李善长身而起,细细看了看平阳公主的肤色、眼睑、舌头颜色,低声问:“因何而起?”

李渊狐疑问:“为何不诊脉?”

“臣不会诊脉。”李善诚实的说:“臣所擅乃是疡医。”

疡医,是古代的外科大夫。

李渊的脸色那叫一个难看,后面的李建成无语了,心想自己这次怎么就信了韦挺那鬼话!

“医之纲领,望闻问切,诊脉乃是最末。”李善平静的说:“已然查望,如今要询病之起源。”

“去年九月初,突厥寇晋阳,平阳率兵出击,肩部中箭追马,后医者上药,始终不得好转……”

先后听了柴绍、马三宝、平阳几个女侍卫的叙述,李善琢磨了下,问:“伤口当日可是溃烂?”

身量颇高的女侍卫点头,“的确如此。”

“可是忽冷忽热?”

“不错,不错。”

“身子可是发颤?”

“适才就在发颤。”柴绍大喜,一把抓住李善的右手。

应该是感染了……李善心里犹豫,要不要用刚刚弄出来的青霉素?

那玩意,也不知道能不能叫青霉素……

到目前为止,李善只做了排毒试验,只能保证不会毒死人,但能不能起到效果……那真是鬼知道。

要不要赌一把?

两刻钟之前,李善进入平阳公主府后,先后和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说了几句……很确定,是李建成举荐的。

原因很简单,李世民神色复杂……而李建成,一副这次多亏了我的表情!

孙思邈在如今名声太过响亮,很多人都认为……没有孙思邈治不好的病,没有孙思邈救不回来的人。

室内保持着沉默,李善还保持着和柴绍握手的姿势。

片刻后,李善回过神来,挣开手,起身看了眼面色惨白的平阳公主,转身拜倒,“陛下,如今平阳公主已病入膏肓,臣愿一试。”

李渊的声音有些发颤,“几成把握?”

“五成。”李善呆板的回答道:“或生,或死。”

李渊一副要吐血的表情,这是什么狗屁回答!

已经不错了,要是让我写一份承诺书让你签字……

沉默了半响,李世民插嘴道:“父亲,事已至此,不如让李怀仁一试,三姐乃女中豪杰,命不当绝。”

“好!”李渊咬牙切齿盯着李善,“用药。”

“即使陛下日后降罪,臣也愿一试。”李善面无表情的说:“身为医者,见伤病者而罢手,非义也。”

“不必说了,陛下绝不怪罪。”柴绍伸手紧紧抓住李善的肩头,“要用何药,府内皆有。”

李善摇摇头,“其一,让苏定方出长安,他回去取药。”

“其二,于狱中提三名死刑犯来。”

“其三,烧水,准备好细盐。”

长安夜间宵禁,想出城非圣人之命不可,提取死刑犯,也必然只有圣人李渊能办得到。

李渊发号施令,隐隐觉得苏定方这个名字有些熟悉,突然反应了过来,“你是李怀仁!”

这个夜晚,李渊父子四人就在这个内室中,亲眼看到了种种让他们难以想象,匪夷所思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事。

“没死。”

“没死。”

“没死。”

逐一试验后,李善才正式上手……手依旧稳定有力,心中却惴惴不安。

李善在心里想,虽然自己穿越到这个时代,是以一个悲惨开局开始的,虽然自己曾经在山东一度陷入绝境,但可能此时此刻才是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

若是平阳公主活了,什么都好说。

若是平阳公主死了,李渊会怎么看待自己?

李建成会怎么看待自己?

自己只能立即投入秦王府,死心塌地的跟随李世民,日日夜夜熬着,就等着玄武门之变了。

此刻的李世民看向李善的眼神中带着怜悯……他已经问过韦挺了,是太医署中有人声称李善为孙思邈之徒,而向韦挺提到此事的是长安县尉李德武。

真是怕儿子死不了啊!

李世民看了眼颇为紧张的李渊,心想父亲对自己还算不错……呃,对比起来,的确已经不错了。

半个时辰后,李善终于松了口气,这种自制的青霉素能不能起到效果不好说……但首要的一个关键算是度过去了。

过敏杂质。

若是碰上过敏……那简直了,李善完全没有应付的手段,只能看着平阳公主一命呜呼。

在李渊眼里,那铁铁是李善治死了他女儿。

所以,李善才会先找了三个死刑犯……先用了少量青霉素,呃,一般情况下这是不会出问题的。

不管是什么药性,有毒没毒,不讲量多量少那都是耍流氓。

过了这一关,接下来就要看能不能起效果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守夜 夜已经深了,无云遮挡的明月高悬空中,洒下万点银辉。

平阳公主府内依旧灯火通明,劲风拂过,将拐角处的大树吹得声声作响,引得李善转头看去。

杂乱无章的树丛沙沙声传来,正如李善如今的心绪。

从朱家沟听到平阳公主病重之后到现在,李善一直在迟疑……虽然已经用了药。

李善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对历史有着什么样的影响……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定会有影响,如果平阳公主得以生还的话。

李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最终选择了出手。

是自己心里有着赌一把的疯狂念头吗?

或者是因为圣人李渊、太子李建成的逼迫吗?

又或者是自己身为医生的本能吗?

李善理不清头绪,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冒险用药,这几乎是在赌博。

如果成功,自己将会得到无与伦比的回报,说的不要脸一点,只要自己没有明目张胆的投入李世民麾下,维持如今的状态,即使是太子登基,知道自己曾经做了些什么,也足以保命。

但如果失败了,平阳公主在我手中一命呜呼……别说李渊、李建成了,怕是李世民都心有不悦。

类似的事情,李善前世看得多了,到现在他还记得,妻子推入手术室之前,丈夫、父母百般殷勤,但那个女人死在了手术台上,即使知道手术有很大失败的几率,即使已经签过字,但家人心中失望的情绪不可抑止的会转向愤怒……针对主刀医生的愤怒。

深深吸了口气,将窗户掩上,只留了一条小缝通气,李善走到床边,伏低身子听了会儿呼吸声,查看片刻,沉默的坐回到圆凳上。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柴绍走到床边凝视片刻,回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李善,小声问:“还要用药吗?”

李善摇摇头。

柴绍搓了搓手,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

“你先去睡,我守着。”

柴绍摇摇头,搬了个胡凳坐在一旁。

室内长时间保持着沉默,偶尔听得见烛火爆裂的轻响,李善隔一会儿起身去查探,心中还是有些不安。

到底有没有效果?

如果继续用药,在无法提纯的情况下,下一次或者再下一次用药,平阳公主未必不会出现过敏。

不知过了多久,柴绍突然身子后仰,好险跌下去,稳住身形后,他才察觉到,自己瞌睡过去了。

在心里自责了几句,柴绍侧头看去,一旁的李善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那个神态,平静的坐在那,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似乎从来没有动过。

“你真的不是孙思邈之徒?”

“不是。”李善的视线依旧盯着床上的平阳公主,“河北贝州,曾假托孙思邈之名审讯俘虏……但此事少有人知。”

柴绍没有继续追问,心里隐隐察觉到了什么,转而轻声问:“天亮后继续用药?”

“不急。”李善低声道:“准备好温水,加少量盐,另用米熬粥,越烂越好。”

如果平阳公主醒不来……那只能用盐水灌进去,不然体质越来越差,抵抗力越来越弱,李善真怕她抗不过杂质颇多的青霉素的药性。

“听闻去年魏县大捷,是你筹谋的?”柴绍实在是怕自己再次睡着,只能和李善搭话。

李善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目不转睛的盯着平阳公主。

“三宝昨日相邀,太过鲁莽……”

柴绍的话说到一半,李善突然低喝道;“住嘴。”

柴绍呆了呆,随即听见几声低低的呢喃。

“平阳,平阳!”

被挡在后面的李善毫不客气的揪住柴绍的肩膀往后拉,最烦的就是这种病人家属。

手上肤色依旧惨白,但脸庞转红,气息急促,李善摸了摸额头,小声骂了句脏话。

怕什么就来什么!

不过运气不错,想顺顺利利的……李善本就没有这种奢望,但温度升高,自己倒是能用物理降温的手段处置,总比窒息来的好。

立即让人将周氏叫来,昨晚苏定方就将周氏、小蛮接了过来,还带上了几坛酒。

“都擦一遍,腋下多擦两遍。”李善小声交代,“灌点盐水……都教过你。”

周氏柔顺的连连点头,等李善出了门,在几个侍女的帮助下开始给平阳公主擦身。

“她们这是……”

李善没办法解释,只随口说:“擦擦身子而已。”

柴绍狐疑道:“好像是酒?”

“嗯。”

柴绍嘴唇抖了抖,没有继续再问,他也感觉得到,面前这个少年郎早有预备,但心中有着说不出口的烦闷。

“即使积重难返,圣人亦不会降罪,只管放手一试。”

李善转过头打量着柴绍,这是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容貌俊俏,身材消瘦,鬓角处微有白发。

“非平阳公主一人。”李善顿了顿,才继续道:“但凡患者,无不忧心。”

柴绍勉强一笑,“取字怀仁,倒是贴切。”

半个时辰后,李善入内查探,体温变化不大,只能让周氏再擦拭一遍……此外,李善也没什么其他好办法了。

折腾了三次,天色已经渐渐泛白,才勉强维持住体温,平阳公主的气息略微粗重,但并不急促,李善才松了口气。

“拜见太子妃……”

“三妹……”

太子妃郑氏声音微颤,身后的秦王妃和齐王妃也屏住呼吸,她们都看见柴绍红肿的双目。

“昨晚用了药,守了一夜,还算平稳。”柴绍赶紧解释了一句,“还要多谢太子……”

“殿下原先也不知李怀仁擅医,听太医署中医者言……才冒险一试。”太子妃笑道:“那是三妹的运道。”

柴绍在前头引路,带三人入内室。

偌大的床上,平阳公主还在昏迷中,床边的胡凳上,一位少年郎稳稳坐着,目不转睛的盯着,一旁的案上摆着两个酒坛。

“怀仁,太子妃、秦王妃、齐王妃来了。”柴绍上前小声提醒。

李善回头看了眼,神色冷漠,视线在三人脸上一扫而过,只在秦王妃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回头去。

“你……”齐王妃年纪最小,脾气不小,张嘴就要训斥。

“三弟妹勿恼。”太子妃拉了把,但神色也颇有不悦。

秦王妃站在一旁不吭声,印象中的李善温文儒雅,为人谦逊,进退有度,今日一见,却大为失礼。

李善还真不是故意的,脑海中正在盘算下一次用药选在什么时候,真怕平阳公主撑不住……所以,转为医生模式,身边的全都是患者家属而已。

齐王妃上前两步,尖声训斥,却见李善一跃而起,回首喝道:“禁声!”

这次李善算是回过神来了,说的是“禁声”而不是“闭嘴”。

柴绍赶上两步,惊喜的看见床上的平阳公主睁开了双眼。

第二百七十章 苏醒 饿了,渴了,浑身无力。

李善并不觉得这是好转的迹象,但至少有一点,这不是恶化的征兆……至少证明了我将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而不是在背后推了一把。

先让侍女服侍平阳公主喝了半碗粥,又喂了半碗盐水,看着平阳公主再次沉沉睡去,李善才让柴绍在隔壁搬了张床。

算算得有二十四个小时没睡了,就算是大援救期间也应该歇歇了……李善躺在床上,一时间却没什么睡意。

这是正常的,李善知道,只要放缓情绪,很快就能入眠。

突然想起了刚才太子妃和两位王妃,李善回想了下,太子妃雍容端庄,但脸上少有表情,秦王妃亲切随和,还替平阳公主喂盐水,齐王妃……呃,实话实说,这位最漂亮!

难怪后来李世民要抢了去……太水灵了!

李善越想越远,弘农杨氏美女真不少,不说齐王妃,还有位都三十多次还能嫁给国公的……还生了个连太子都垂涎的女儿。

李善掐指算了算……也不知道武则天出生了没有,穿越贞观年间的主角往往将这位收入房中,而且还都是侍妾。

算了会儿也没算出来,李善又突然想起刚才,秦王妃使了个眼色,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算了,想说什么都没有意义……自己都已经被诳进这个局里了,在彻底救回平阳公主之前,真的什么都没有意义。

不知不觉中,李善已然入梦。

梦中的李善只觉得光怪陆离,好像在做一台手术,老师正在低头操作,多熟悉的一幕,自己还是一助,正在拉钩,旁边的护士还是那个笑起来像朵花的小姐姐。

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对面的老师突然抬头狠狠瞪来,手中的刀一扬。

李善定睛看去,这不是自己的那把匕首吗?

转瞬间自己出现在急诊科,碰见一个面色惨白的女郎。

“打针抗生素……便宜的……青霉素好了。”

开了单子,让患者去交钱,没一会儿,突然一个护士扯着嗓子在那嚎……好像是过敏……李善大怒,现在的护士,连皮试都不做吗?

大步跑过去,出现在李善面前的护士有一张熟悉的面容,这不是周氏吗?

身后似乎有人在用力推自己,李善猛地起身,喘着粗气,睁开眼睛,是一张粗豪的男人的脸庞……胡子拉碴。

马三宝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退才说:“李郎君……”

“过敏了吗?”李善脱口而出,顿了顿翻身下床,“还发热吗?”

“不,不,公主又醒了两次,喝了一碗粥。”马三宝恭敬的说:“今日还要用药吗?”

有效果了!

李善三两下穿了衣衫,鞋子都没穿好,匆匆忙忙的往外跑,路上还不禁在心里嘀咕,体质这么强吗?

原本李善还琢磨,至少得用五六次青霉素,毕竟没有提纯过,量不多,而量多了……过敏可能性就大,这是个悖论。

如果用一次就有这样的效果,那接下来成功的几率就大多了。

听见急促的脚步声,柴绍转头笑道:“他便是李怀仁。”

躺在床上的平阳公主侧头看去,一位少年郎疾步而来,衣着不整,脚上的鞋子都掉了只,看起来颇为激动,但偏偏脸上一片淡漠,有着极强的反差。

“让开。”

柴绍赶紧往后挪了挪让出位置,李善打量了会儿,伸手试了试额头的温度,“依旧头晕目眩?”

平阳公主微微点头。

“舌头伸出来。”

李善歪着头,换着角度看了几眼,想了会儿,又问:“冷吗?”

平阳公主脑袋艰难的左右摇摆。

身后的柴绍问;“怀仁,如何?”

安静了会儿后,李善斟酌着话,开口道:“最险的一关已经过了,但不可大意,若有反复……”

顿了顿,李善轻声道:“两子年幼,骤然失母,柴公身为十二卫大将军,公务繁忙,只怕无人教诲。”

平阳公主努力露出个笑容,下巴点了点。

李善招手叫来周氏,“喝了几次盐水?”

“五次。”周氏昨晚前半夜睡过,精神还算不错,仔细说:“三次小半碗,两次半碗。”

李善点点头,“上次用粥什么时辰?”

“两刻钟前。”

李善琢磨了会儿,“你替公主擦身……酒送来了吗?”

“五坛都送来了。”

“擦身吧,之后再用药。”

周氏和几个侍女开始忙碌,柴绍和李善退出门外。

“公主何时能痊愈?”

“如今还不好说。”李善随口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嗯,即使青霉素真的有效果,自己也需要控制一下……既然很可能成功,那总要吧功劳多搂一点。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李善突然有点惭愧……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鸟啊。

承乾殿。

今日李世民去了天策府……没办法,如今房玄龄是不能入皇城的,想议事只能自己出去。

回到承乾殿,换了衣衫,李世民挥手让宫人退下,先问道:“三姐如何?”

“适才报信,今日已经醒了三次,用了粥水,虽浑身乏力,头晕目眩,但据怀仁说,最险处已过。”秦王妃拿起一件袍子替丈夫披上,“夫君留心,不要着凉。”

李世民喜笑颜开,连连点头,“大业未成,自当留心……不意怀仁有如此手段。”

“怀仁守了整整一夜,妾身探望,三姐醒转,怀仁安排妥当才去歇息。”秦王妃小声说:“未有时机。”

“不碍事,日后再说就是。”李世民笼了笼衣衫,嗤笑道:“大哥自然是以为举荐有功……但李善其人,看似在山东行险事,奇招迭出,实则最是谨慎,行事往往先有伏笔,后有安置。”

“或有人欲以此幸进,但李善却不肯行此险招。”

秦王妃点头道:“其实东宫如何……无甚关系,只需要李善知晓,此事有长安县尉参与即可。”

“哈哈哈……”李世民大笑道:“当日李善来信,愿以科举入仕,孤虽许可,但实有不满。”

“不料李善先以诗才扬名朝野,此次又妙手回春……必得父亲看重!”

简单来说,李善这颗棋子的分量一日重过一日,李世民对其的看重也一日多过一日。

而因为李善的身世,李世民对其非常放心……他绝不会投入东宫。

捧着一碗热茶,李世民在心里想,自己如何用好这枚分量不轻的棋子……或许,自己应该想的更长远一些。

第二百七十一章 分量(上) 平阳公主在宗室中是最为特殊的,这一切并不是因为她是最得圣人李渊宠爱的公主。

相反,平阳公主身为圣人三女,也是嫡长女,迎大军入关,于立国有大功,才最得李渊宠爱,这些,才是平阳公主特殊的原因。

与后世不同,隋唐时期,公主嫁婿,并不会起公主府,而是嫁入夫家,只有平阳公主因为军功而被李渊赐下府邸。

“不必用药了。”

连续问了十多个问题,李善总算放下心,心里啧啧称奇……也不知道是自己运气好,提取的青霉素品质比较高,还是因为这个时代的人体质牛,只不过半个月,平阳公主虽然还身体绵软无力,难以下床,但大体上算是痊愈了。

这半个月内,李善始终住在平阳公主,一次都没回去过,李楷和王仁表为此都摸上门了……李善挺感动的,特地将没用完的酒拿出来款待。

那是他专门提纯过的白酒,比玉壶春烈多了,那天李楷、王仁表是被抬回去。

“太医署说虚不受补,所以还是白粥。”周氏小心翼翼的给平阳公主喂粥,“郎君也说过,药补不如食补。”

虽然还是不能下床正常行走,但平阳公主精神已经恢复大半,不再整日昏睡,笑着说:“昨日嗣昌言,你精于骑射,曾于虎口救出你家郎君?”

嗣昌是柴绍的字。

周氏小脸一红,呐呐答道:“郎君于山东救下数以千计生民……”

平阳公主抿嘴一笑,不再说话,她倒是挺喜欢面前这个小妇人,这些日子日夜相伴,事事仔细谨慎。

倒是那位李郎君……平阳公主总觉得有些古怪,半个月内尽心竭力,但脸上的表情却总是那么冷漠,像个冰块似的。

呃,李善还真不是刻意的……不是刻意以此表达他不是故意留下来多搂点功劳,虽然他就是这么想的,这么做的。

主要是李善习惯了……前世医院里,也的确有那种将患者作为上帝的医生,但少之又少,绝大部分医生都习惯摆出一张冷漠的面孔。

片刻后,周氏端着食盘出去,柴绍大步走进来,坐在床沿,握住妻子的左手,仔细打量了几眼,欣喜道:“今日又好了几分。”

“多谢郎君了……”

“夫妻本为一体,却要言谢?”柴绍笑道:“适才陛下传召,细细问了好久,所以才回来。”

“父亲……”

“前些日子忧心忡忡,如今你即将痊愈,自然开怀。”柴绍感慨道:“天无绝人之路啊,那日若非太子举荐……”

平阳公主微微点头,“大哥、二弟、四弟均有心,还是那位李郎君妙手。”

柴绍目光闪烁,他听得出这句话的意思……虽然的确是太子举荐,但妻子并不希望涉入如今越来越白热化的夺嫡之中。

“不错,怀仁妙手。”柴绍笑道:“平阳还不知道吧?”

“李怀仁虽不过十八岁少年郎,但在京中名气不小,便是他筹谋魏县大捷,擒杀刘黑闼。”

平阳公主大为惊讶,“不是道玄吗?”

“淮阳王还是被他从突厥人手中换回来的呢。”柴绍武德四年就常驻长安,消息比妻子灵通的多,“若不是你病重,圣人早就召见他了……呃,昨日淮阳王来访提起的。”

平阳公主一怔,轻声道:“若是不治……父亲只怕厌弃……”

柴绍没吭声,他当然清楚,如果李善不肯,或者治不好……责罚可能不会,毕竟李善不是太医署的医者,但只怕仕途堪忧。

顿了顿,平阳公主低声问:“此人依附东宫?”

“科举入仕,上月为进士科榜首,以诗才扬名长安,真是惊才绝艳。”柴绍摇头道:“李怀仁与东宫的韦挺、魏征交好,又与多位秦王府子弟相善。”

“诗才?”平阳公主虽然这几日也听丈夫说起李善,但没想过一位医者有这么多身份。

谋士、医者、进士、诗人……

平阳公主来了兴致,细细问了好一会儿,但细节处柴绍也不大清楚。

这时候,外间侍女来报,又有访客到了。

李善站在外院,瞄见一人快步而来,迎向出迎的柴绍。

是丘行恭,李善记得这个人,秦王府的左一府骠骑将军,洛阳大战中护卫李世民杀出重围,去年长乐坡,自己与其长子还干了一架,至今还不对付。

李善对丘行恭印象很深,一方面在于他前世就知道这个人,昭陵六骏中只有他一个人伴飒露紫,另一方面在于,凌敬告诉他,天策府内不是每个人都对你怀有善意,除了杜淹之外,就要数丘行恭了。

此人性情酷烈,最不肯吃亏,当日长子丘神勣被李善打的最惨……后来秦王府子弟大都和李善和解,结交为友,唯独丘神勣除外。

当然了,李善对丘行恭如此另眼相看还有个原因……丘行恭的父亲谭国公丘和与裴世矩是至交好友,丘和出任交趾太守就是出自裴世矩的举荐。

他日自己投入李世民麾下,这是个隐患。

但为什么丘行恭突然来访?

“那是谭国公次子丘行恭。”一旁的马三宝解释道:“当年陛下于晋阳起兵,奴贼围攻扶风,丘行恭降服奴贼,迎陛下入关,途中遭隋军夹击,公主亲率五百骑来援。”

李善默默点头,心中咂舌不已,自从五天前,平阳公主病情大幅度好转后,多有显贵来拜。

刚开始只是几位妯娌,以及几位姐妹,但这两日,渐渐的,不少朝中将官来访,东宫、齐王府、秦王府都有,还有多位身居高位、要职的窦氏子弟。

李唐立国后,平阳公主就再也没有率军参与大规模战事,但当年在关中聚集七万大军,迎李渊入关……那时候李渊麾下也不过就五六万人。

之后平阳公主独有一军,单设幕府,麾下诸多勇武之将,如东宫的太子右卫率裴龙虔、秦王府的丘行恭、被李善坑死的原国公史万宝、扶风太守窦璡、太常少卿李仲文、淮安郡王李神通。

换句话说,虽然后来平阳公主不再领军攻城略地,但她在军中有着极强的影响力……她当年麾下的很多将校如今都是军中中坚,更别说她至今麾下依旧有一支多达数千人的直属大军。

李善轻轻叹了口气,好吧,历史轨迹已经彻底发生变化了。

自己应该多想想日后的事了……李世民再来一次玄武门之变,未必能成功啊。

第二百七十二章 选择 柴绍之父乃前隋名将钜鹿郡公柴慎,按照后世的划分,约莫划入关陇一族。

关陇一族,以武起家,李渊的祖父李虎就是当年八大柱国之一,平阳公主府与其他世家府邸不同,后院有一片面积不小的演武场。

李善无聊的坐在一个石凳上,看着马三宝和苏定方在那比试,从名气上来说,前者远胜,战场冲阵,兼之狡黠,但在武力上远远不能和苏定方相提并论。

苏定方为人沉默寡言,性情稳重,但这几个月困居朱家沟,浑身力气没地方使,这半个月一直陪着李善在这儿,倒是能活动手脚。

一棍将马三宝再次打翻,苏定方看见李善,走过来小声说:“今日老夫人派了朱八过来……老夫人可要登门造访?”

“母亲来作甚?”李善有点奇怪,想了想挥手道:“不便登门。”

如果是个土著,自然要遵从母命,这个时代不讲究夫死从子这一套。

有时候,李善也在想,朱氏的强势以及对独子的种种安排,应该出自于李德武的抛妻弃子的行为。

不过,李善身为穿越者,对自己日后要走的路是有自己的规划的,绝不可能听从朱氏。

那边马三宝爬起来,悻悻过来聊了几句才离开,苏定方笑着将其送出去才回来。

“无需如此。”李善瞥了眼马三宝的背影,“日后自有定计。”

苏定方压低声音道:“平阳公主受陛下爱重,柴公身列十二卫大将军之列,在朝中不偏不倚,若怀仁……”

苏定方的意思很明显,如今朝中东宫、秦王夺嫡,李善以此契机正好攀附平阳公主……自然能躲开那些麻烦。

有救命之恩,即使李善身世泄露,河东裴氏又能如何?

难道平阳公主挡不住吗?

苏定方看的很清楚,平阳公主在李唐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受父皇宠爱,同时丈夫频频立功的公主。

“你说的不错。”李善长身而起,嘴角抖了抖,“实是难以想象……但正因如此啊。”

这几天,登门造访的人越来越多,关陇一族、李唐宗室、母族窦氏,再到东宫、秦王府,以及以五姓七家为首的世家大族,络绎不绝,几乎将门槛都要踏破了。

柴绍在外间迎客,女眷引入后院,而李善因为身为医者一直在后院,整日里香风熏鼻……见识了无数女眷,甚至还碰到过那位崔小娘子的母亲张氏。

哎,张氏对李善露出个还算礼貌的笑容……只是那张脸都扭曲的没法看了!

李善一次又一次在心中加重平阳公主夫妻的分量,而这对夫妻中,起到主导作用的是平阳公主。

这几乎是封建时代唯一的存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难怪历史上以军礼下葬……即使武则天、吕后也不过依仗权术。

李善在石凳边绕来绕去,脑海中闪过一个又一个念头,如果平阳公主能完全恢复过来……这将是影响长安乃至京兆的一个关键人物。

玄武门之变,李世民密告太子、齐王淫乱后宫,李渊决议第二日召众人合意,结果第二天早上,李世民率天策府亲信将领发动兵变,一举格杀李建成、李元吉,第二日正位东宫,一个月内登基为帝,尊李渊为太上皇。

不管是《新唐书》还是《旧唐书》都是这么描绘的。

但穿越到玄武门之变前的李善很容易看穿一个关键,玄武门那边打生打死,东宫、齐王府大军都攻城了,双方打得昏天黑地,就连秦王府都被攻打。

而李渊在做什么?

难道李渊指望三个儿子杀得你死我活,然后再选个做太子?

身为开国帝王,李渊有着这样那样的弱点,但一定有着极高政治智商,他不可能想不到,李世民成功了,目标一定不是东宫而是皇位。

即使是李建成成功了也一样,他能压制得住天策府那些李世民的铁杆吗?

李建成绝不会将可能的处置权交到李渊手中,那样的话,一旦陕东道、益州道生变,李渊有没有可能将锅丢到李建成身上?

所以,玄武门一战,不管谁胜谁负,李渊都必然被夺位,他不可能看不到这一点。

所以,唯一的解释是,李渊当时已经被控制住了……嗯,史书上记载是,李渊和裴寂、裴世矩、陈叔达等宰辅在船上游湖。

开玩笑,大早上,李渊脑子坏成什么样才会带着几个宰相跑到湖上去吹风?

玄武门一战发生在早上,但李世民最重要的一招却是前一晚。

若非李渊被控制住……皇城可不仅仅只有玄武门这一道门。

凌敬在进入天策府后,开始深层次的探究朝廷的势力分布……因为有李善这个穿越者的指点,凌敬的探究非常有针对性。

如今,李善可以确定的是,布置在长安城的兵力,原本是陈国公窦抗统率,这是最得李渊信任的外戚,向来不称其名,呼之为兄。

窦抗去年病逝后,负责皇城守卫的禁军并没有一个名义上的统帅者。

唐朝沿袭开皇旧制,十二卫领天下折冲府的府兵,剩下的四卫护卫长安,分别为左监门卫、右监门卫、左千牛卫、右千牛卫,前两者掌诸门禁卫,后两者为皇帝侍从、仪卫,合称“北衙禁军”,护卫皇城。

这四卫……东宫是不能也不敢插手的,不然李建成也没必要组建什么长林军了。

但李渊不管怎么挑选……只要不挑选太子一脉的将领,那就很可能会落入李世民彀中。

这个是没办法的,李唐立国的诸场大战,基本都是李世民打的,只要是立下功勋,脱颖而出的那些人……基本上都在李世民麾下效力,即使是如今还在江南的李孝恭、李靖麾下,大部分将官也都是李世民的旧部。

换一句话说,李世民只要一声令下,很可能就会控制住宫城……对此,想必李建成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历史上的李建成将随其征伐刘黑闼的功臣塞了进来……呃,比如常何。

李善目光闪烁,低低道:“已经不一样了……”

的确不一样了,历史上窦抗病逝后第二年,平阳公主也病逝,导致李渊对禁军的掌控力大幅度下降。

而这一世,平阳公主活了下来。

也就是说,平阳公主很可能将来直接掌控北衙禁军,主责护卫皇城……她不会去管三个兄弟打生打死,她只会向父亲李渊复杂。

李善在心里盘算,如果李世民再想如历史上一样发动玄武门之变,还有几分成功的可能性?

在未来的日子里,有一点是肯定的。

平阳公主必定是东宫、秦王努力拉拢的人选……平阳公主再如何忠于李渊,也不可避免的跌入漩涡。

平阳公主自身可以无所谓,都是同胞兄弟姐妹,只要她没有偏向,谁上位对她的影响都不大。

但平阳公主麾下的那些人呢?

如果李善在这时候投入平阳公主麾下……李善脸颊上的肉鼓了鼓,那时候,不管是秦王还是太子,只怕都要自己一个明确的表态。

谁会放过本就名声在外,此次又对平阳公主有救命之恩的李善呢?

所以,这次功劳已经搂的够足了,但李善绝不可能投入平阳公主麾下。

想到这儿,李善转头,抱歉的看了眼苏定方,小声而大略的解释了一遍,又道:“苏兄,留守村庄,实在大材小用,委屈你了。”

苏定方笑了笑,“愿为守家之犬。”

“再等等吧,他日必有苏兄夸功之时。”

第二百七十三章 拒绝 “大病初愈,三姐还需休养。”秦王妃笑着扶着平阳公主坐在榻上,“今日可好些了?”

不等平阳公主开口,秦王妃看向站在一旁的李善,“若要什么药材,让人带句话就是。”

李善微一拱手,却默不作声,类似的话这些天他已经听了很多很多,太子妃、秦王妃以及各个宗室郡王的妻子。

平阳公主瞥了眼李善,笑着说:“其实前日就能出房了,久不见日……李郎君也说,偶尔在院子里踱步,有益无害。”

三位妯娌里,这一个月来,秦王妃上门的次数是最多的,几乎每隔五六天就要来一次,陪着平阳公主聊上一阵,而话里话外从不涉他事。

而太子妃每次来,总会有意无意的提醒……别忘了是太子举荐李善救了你这条命。

齐王妃也会时不时的提醒……是齐王第一时间将柴绍拉出来,才有了夜间延请李善。

平阳公主在心里叹息,武德二年,自己率军驻守晋阳……那一年,太子、秦王统军攻伐洛阳,但无功而返。

原本她以为接下来的战争会延绵很多年……所以,她从来没考虑过储位之争。

但没想到,仅仅两年后,秦王扫荡中原,一战擒两王,功高盖世,受封天策上将,正式拉开了夺嫡的序幕。

从那之后,本想回到长安的平阳公主留在了晋阳,为此和丈夫柴绍长期两地分居。

没想到……最终还是被卷进来了。

秦王妃的话题始终落在晋阳,早年李渊在外地任官,就是她陪着李世民留守晋阳,算算也有将近十年没回去了。

聊了半个多时辰,秦王妃才起身告辞,谢绝了平阳公主的相送,出了内室,伸出手指点了点,“李郎君不相送吗?”

李善迟疑了会儿,脚步迟缓,行礼道:“自当奉命。”

两人沿着小路往外院,秦王妃隔开侍女,笑道:“此次李郎君立功不小。”

全心全意辅佐李世民,绝不会背弃的人……李善以前觉得很多,但来到这个时代之后,他很清楚,李世民的铁杆很多,但绝对心腹中,只有长孙无忌、秦王妃这对兄妹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原因很简单,房玄龄出身清河房氏,杜如晦出身京兆杜氏,他们虽然忠于李世民,但还是有其他选择的……而长孙无忌、秦王妃只有一条路,他们没有其他的选择。

对着秦王妃,李善畅所欲言,“此为私事,但亦涉公。”

秦王妃比李善更知道平阳公主在朝中、军中的分量,轻声道:“太子举荐有功,听闻乃是长安县衙报入东宫,言李郎君为孙思邈之徒。”

一个月后,来探望了六次,秦王妃才找到机会和李善叙谈,第一时间告诉对方……是李德武使得坏。

其他人看不出来,但秦王夫妇是心里有数的……将已经被医者断言病入膏肓的平阳公主从鬼门关拉回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而那日,圣人李渊已然下令,太医署为平阳公主诊治的医者皆论斩……显然,平阳公主已是弥留之际。

就在这时候,李德武使了手段,李建成突然举荐李善……不管救不救得回来,难道指望李善感恩戴德?

“果然如此……”李善低低的笑了几声。

这笑声夹杂着复杂的情绪,秦王妃叹道:“他日必有公道。”

“望日后殿下做主。”

这句话指向很明显,但秦王妃话题一转,笑道:“前些日子三堂姐来访,提及朱娘子选媳……”

李善连连拱手,“王妃,此时实在不宜定亲,还请王妃……”

秦王妃抿嘴一笑,“河东薛氏、河东柳氏均为望族,听闻李郎君婉拒?”

李善登时头大如斗……母亲、长孙氏热心还好说,现在秦王妃都热心了!

当然了,原因是不同的,母亲朱氏、长孙氏那是看自己年已十八还未定亲,而秦王妃显然是刻意为之。

李善干脆直接说:“朝局复杂难言,门阀望族,往往各侍其主,某不愿受其钳制。”

秦王妃脚步放缓,想了会儿才说:“故北齐乐安王有一孙女,虽才十岁,但貌美端庄。”

李善咽了口唾沫,好吧,现在可以肯定了……秦王妃不是真的热心,而是欲以联姻。

北齐乐安王就是高劢,儿子是高士廉,孙女约莫是高履行的堂妹……而高士廉是秦王妃的外甥女。

换句话说,若是李善点头,那厚着脸皮也算是李世民的姻亲了。

可惜,这是真的不能点头的啊!

李善长长叹了口气,“绝不可。”

听到这样的答复,秦王妃不禁愕然,脸色阴晴不定,她曾经想过李善未必会应下,毕竟渤海高氏如今名望比河东柳氏、薛氏要低,但她没想过,李善会如此坚决的拒绝。

“王妃见谅。”李善咧着嘴说:“此事……实在难以启齿……”

秦王妃怔了怔,轻笑道:“难道李郎君心有所属?”

“咳咳,咳咳!”李善用力咳嗽了几声,“只怕无望……”

还真的有目标啊,秦王妃无语了,难怪河东柳氏、薛氏都看不上……也不知道是看上了哪家的小娘子。

“李郎君的意思是……”

“日后在下婚事,还要请殿下、王妃费心。”李善顿了顿,厚着脸皮说:“唯恨此生为李姓。”

秦王妃忍俊不禁,毕竟也不过二十多岁的妇人,笑声清脆悦耳。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若不是姓李,这小子只怕要厚着脸皮求娶宗室女了……而李世民长女今年才六岁。

眼看着到外院了,秦王妃轻声道:“李郎君可知,平阳公主亦有左右六护军府?”

目送秦王妃离开,李善的脸色由晴转阴,暗骂了几句……李世民难道想把自己推入平阳公主麾下?!

想了好一会儿,李善还是想不通……李世民到底想干什么?

秦王妃说话云里雾里……最后那句话,可以理解为希望李善成为平阳公主的心腹,同时也可以理解为李世民的提醒。

“怀仁,淮阳王来了。”苏定方不知何时出现。

李善茫然了会儿才反应过来,“道玄兄来了……嗯?”

“让周氏去收拾东西……在这儿一个多月了,平阳公主已然痊愈,咱们该回家了。”

不管李世民到底想干什么……李善都决定不奉陪了,他相信,李世民再牛逼,在预判这点上是不能和自己这个穿越者想比的。

平阳公主身边即将是个大漩涡……自己还是离的远点的好!

第两百七十四章 李道玄的来访 李道玄是宗室子弟,又没成亲,尚未至弱冠之年,柴绍陪着他径直进了后院。

“三姐,气色好多了。”李道玄笑着说:“多亏了怀仁妙手。”

斜斜靠在榻上的平阳公主苦笑道:“手脚依旧无力。”

“大病初愈,自然恢复的慢点。”李道玄劝道:“再过两月,鸟兽遍野,正要再见识三姐骑射。”

平阳公主笑着伸手点了点李道玄,“还是当年脾性,三胡为此多遭父亲训斥呢。”

宗室子弟中,最喜欢打猎的是李世民、李元吉,再接着就是李道玄了……不过李世民军功盖世,李道玄河北大捷,所以只有李元吉被骂。

早年在晋阳,李道玄还年幼,平日是李世民夫妇照拂,尚未出嫁的平阳公主手把手教授骑射……所以,平阳公主在皇室子弟中排行其实不是第三,但李道玄是跟着李世民夫妇称呼三姐。

“今日怎的不见怀仁?”李道玄左右看看,前两次来,李善向来都在平阳公主身边。

“这几日大为好转……怀仁适才代为相送秦王妃。”

“二嫂也来了?”李道玄笑着说:“怀仁当日于馆陶县设伤兵营,照料精细,无微不至,想必三姐夏日必能纵马。”

平阳公主容貌算不上美,只是清秀,脸庞线条凌厉,但笑起来颇为温和,“李郎君的确精细,脾气也好。”

场面安静了一瞬,柴绍和李道玄对视了眼,都有点不太知道怎么接这句话。

平阳公主看到的李善的确脾气好……那是化身护士的李善,没辙啊,这个时代有医生,没护士。

去年在山东倒是培养出一小批粗手粗脚的护士……但也不能进平阳公主后院啊。

而柴绍看到的是李善,是医生模式下的李善……后世医院里,有的是脾气好的护士,但脾气好的医生,啧啧,太少见了。

就算脾气不算坏,但也足够冷漠……柴绍想起那日,太子妃、秦王妃、齐王妃齐至,李善还是那冷冰冰的模样,甚至都没行礼。

而李道玄对李善的了解比这两人都多得多,回到长安后,他和李世民夫妇聊过两次,听闻长乐坡一事,又听闻尉迟宝琳被击晕一事……倒是和在山东的行事风格一脉相承,看起来和善,但到了关键时刻杀伐决断。

想想史万宝的下场就知道了。

含含糊糊几句话带过,李道玄看似无意的随口问:“对了,适才见马三宝一瘸一拐?”

“难道坠马了?”

一旁的柴绍笑道:“那是被怀仁随从……那日延请,三宝急躁,被那人打落马,这些日子时常讨教,每次都灰头土脸。”

李道玄一怔,“是苏定方吗?”

看柴绍点头,李道玄笑道:“苏兄虽名声不显,但却武力绝伦,更深通兵法。”

柴绍有些诧异,“如此了得?”

“刘黑闼先后两次猛攻馆陶,苏定方三次出战,每每数百骑横扫城外,若不是数万突厥大军压阵,刘黑闼早就败北。”李道玄啧啧道:“后魏县、永济两战,苏定方均指挥若定……”

柴绍早年也和李道玄相熟,不禁笑道:“这两战不都是你的手笔吗?”

“当日满腔愤恨,只知道冲锋在前。”李道玄也不避讳,都几个月了,河北战事的细节早就传开了,“怀仁自下博南下,每每遇险,均怀仁筹谋,使苏定方出战,所向披靡,从无败绩。”

“对了,当日在贝州历亭,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便是怀仁定下夜袭,苏定方率三百骑破营,杀敌过千,尽焚粮草。”

贝州那一战,柳濬、薛忠早就细细说给李道玄听,后者如今细细描绘……柴绍不禁意动,“如此功勋,若入军中,至少为郎将!”

“只怕苏定方未必肯从军。”李道玄笑着说:“怀仁对苏定方有大恩。”

“怀仁自下博南下,途中见突厥洗劫村落,义愤出手相援,苏兄母亲利箭入腹。”

“怀仁持利刃剖腹,救活苏母……苏定方当日许诺投入李家门下为奴。”

“不过怀仁视其为兄……如此,苏定方如何肯弃之而去?”

平阳公主赞道:“一人施仁,一人怀义。”

柴绍有些惋惜,“苏定方精于骑射,又有勇力,更通兵法,若能从军,必大有所为。”

关于苏定方的安排,李道玄也问过李善……后者也坦然相告,从没想过将苏定方留在手下。

但如今朝局混乱,苏定方和李善的关系太深,比和凌敬的关系深的多,此时不宜出仕……反正有个凌敬顶在前面呢。

柴绍还在那儿惋惜,而平阳公主却深思片刻,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李道玄……这位堂弟今日所言,有些玄机。

苏定方受了李善大恩,甘心投入李家门下,为李善随从,尽心竭力。

如今我也受了李善大恩……平阳公主当然知晓,虽然是太子李建成举荐,但身怀山东战事大功,又为进士榜首的李善,是可以躲过这一劫的……虽然以后必然仕途艰难。

东宫、秦王夺嫡,太子李建成举荐李善……说的不好听点,算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反正不吃亏。

正因如此,此次得以从鬼门关回到阳间,平阳公主最感激的并不是太子李建成,而是李善。

平阳公主不禁在心里思索,李道玄这几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提醒我不要忘了李善的大恩吗?

就着刚才的话题又闲聊了几句,李道玄咳嗽两声,“听闻史怀训昨日登门?”

平阳公主眯着眼微微颔首,叹道:“史万岁前隋名将,史万宝亦是沙场老将,不料不智于此……”

李道玄冷笑道:“当日小弟冲阵,回首眼见史万宝那厮顿足不前,此等罪过,史怀训居然也有脸登门?!”

柴绍皱了皱眉头,史万宝当年和淮安郡王李神通在关中聚集兵力,都在平阳公主麾下听令,算是旧部。

“史万宝畏罪自尽,身死削爵,二子均为出仕……道玄何必赶尽杀绝?”

李道玄哼了声,“畏罪自尽?”

“当日,是小弟亲手斩其首级!”

“什么?!”柴绍大惊,“你……”

安静了片刻后,平阳公主疲惫的挥手道:“无论何因,坐视友军被困,罪无可赦……道玄此举无过。”

柴绍沉默了会儿,“平阳歇息吧,道玄若不嫌弃,请于前院饮酒。”

“不必了,三姐安歇吧。”李道玄起身,加重了语气,“三姐,史万宝是被我先斩断其左手腕,后一刀枭首。”

看着李道玄大步走出门,平阳公主闭上了眼,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嗣昌,今日道玄……似有深意。”

“的确如此,只是不知其用意。”

“去问问吧……”平阳公主心思急转,“记得馆陶令乃清河崔氏族人……”

柴绍眯着眼微微点头,正要出门,外间侍女来报。

“公主,李郎君外间求见,收拾行李,似有离意。”

平阳公主并未睁开眼睛,只微微摇头。

第二百七十五章 火坑 仅仅半个时辰后,柴绍就回来了,神情有些古怪,但也有恍然大悟之感。1

“真的?”平阳公主右手一撑,身子在榻上猛地直起。

从年初重逢,只见妻子延绵病榻,此刻却仿佛再现当年英姿,柴绍神色恍惚了下,才点头道:“如今消息都已经散开了,馆陶令亲眼所见……后李善与清河崔氏起隙……馆陶令亦是清河崔氏子弟。”

平阳公主喃喃道:“这几日见这位李郎君温文儒雅,又以诗才传名,听闻山东战事中亦有功劳……不料如此果决敢勇。”

拔刀直指,杀入馆陶县衙……这种事真不是一般人干得出来的,更何况是个无职无权,年不过十八岁的少年郎。

关键不在于馆陶县衙,而是当时馆陶县衙是原国公史万宝行辕。

“此事如今在朝中传的沸沸扬扬……毕竟当日史万宝还是河北道行军副总管。”柴绍轻声道:“而且还有其他传闻……”

“什么?”

“其一,传闻吉利可汗之子欲谷设,便是换回淮阳王、薛忠的那位……是李怀仁从史万宝手中抢走的。”

平阳公主嗤笑道:“下博大败,史万宝仅以身免,被一路追杀,居然能生擒欲谷设?”

“不错。”柴绍笑道:“月余来与怀仁叙谈,听其提起过……下博一战之前,怀仁南下,遇突厥游骑洗劫村落,义愤出手,才擒下欲谷设……对了,苏定方就在那个村落。”

“其二呢?”

柴绍犹豫了下,低声道:“传闻史万宝是被李怀仁所杀。”

平阳公主怔了怔,她很了解当日旧部史万宝的性情,此人不可能惭愧自尽……肯定是被杀的。

“难怪道玄今日前来……言史万宝为其所杀。”

平阳公主眯着眼想了会儿,“言论汹汹?”

“的确如此。”柴绍苦笑道:“毕竟当日史万宝虽遭下博大败,但道玄被擒,他实为河北唐军主将,若真的被怀仁所杀……”

平阳公主脱口而出,“何人主使?”

柴绍想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妻子是问这等流言蜚语的背后主使,“理应不是东宫。”

自然不会是东宫,史万宝那是太子李建成的伤疤,怎么可能自己戳自己的伤疤?

“应该也不是秦王府。”

柴绍点头赞同,如果是秦王李世民,那李道玄不会找上门来……如今的李道玄,在朝中、军中都有着不低的分量。

平阳公主叹了口气,心想长安这滩水真够浑的!

安静了片刻后,柴绍才总结道:“坊间流传,李怀仁拔刀攻入馆陶县衙,劫走欲谷设,斩杀史万宝。”

“昨日史万宝之子史怀训登门造访,今日淮阳王就来了……无非是希望你我出面庇护。”

“不仅如此,李怀仁于山东战事有大功于国,换回淮阳王,劝返突厥大军,力助田留安,说动程名振、齐善行出军,筹谋魏县大捷,秦王因此得利。”

“但之后东宫洗马魏征、太子千牛崔昊安抚山东,一度激起民变兵乱,是李怀仁斩杀清河崔氏子弟,立平兵乱。”

“去年秦王几度赞誉,今年太子请圣人赐名玉壶春,如今朝中夺嫡……”

柴绍顿了顿,笑道:“反正平阳你麾下缺额不少,多年未有长史,不如就留给怀仁?”

“然后,苏定方就留给郎君?”平阳公主重新躺下,“如此一来,何样的流言蜚语都难动李怀仁,大兄二弟相争也无涉李怀仁了。”

“那……”柴绍试探问:“某让怀仁过来?”

平阳公主迟疑了会儿,叹道:“只怕他未必肯呢。”

总归是救命之恩,总要庇护一二……平阳公主在心里琢磨,李道玄突然上门,以救命之恩请自己庇护李善,弯弯绕绕的,说到底是想把李善塞进自己麾下。

这一个月来,李善始终呆在这座公主府内,不能说消息断绝,但也闭塞的紧……今日第一次被拒之门外,他立即转头就让苏定方将李道玄叫来。

问了问情况,李善叫苦不迭。

“此事是何人提议?”李善谨慎的没有提起李世民。

李道玄还挺得意的,“如今朝中夺嫡,怀仁以科举入仕……但去年锋芒毕露,太子、秦王兄均有意怀柔招揽,唯有平阳公主能……”

话没说完,李善就长叹一声打断,“道玄兄,他日小弟若有事,必然相求,但若未相求……”

李道玄愣住了,他自然听得懂这句话的未完之意……李善是在说,我没找你,你就别瞎起哄好不好!

“怀仁的意思是……”

李善也知道李道玄是好意……但这份好意,他是真的承受不起。

都已经武德六年了,如果没记错,差不多三年之后就是玄武门之变……如果那时候平阳公主执掌北衙禁军,自己暗中和李世民合谋吗?

如果成功了还好,如果失败了……李善都不敢想!

那边侍女前来相召,李善去了内院,心里还在盘算……太子李建成自以为是举荐有功,却不知道自己恨不得一刀剁死这货!

李道玄是好意,却险些让自己跌入火坑……待会儿一定要抢在前面告辞。

李世民到底怎么想……李善一头雾水,以穿越者的预见性来看,似乎是提前在平阳公主手下掺沙子。

但此时的李世民已经有武力宫变夺位的念头了吗?

可能性并不大……如今的李世民的处境比原时空要好得多。

而且平阳公主很可能执掌北衙禁军……李善能看得到这点,其他人未必能看得到。

还有坊间的传闻是怎么回事……李善在心里暗骂,都好几个月了,突然传的沸沸扬扬,矛头直指向自己,难道除了杜淹、王仁佑之外,自己还有仇家?

走入内室,李善向这对夫妻行礼的时候,有着和平阳公主同样的感慨……如今的长安城,水太深了啊!

“今日查验,公主已然大致康复。”李善干脆利索的说:“休养诸事,太医署医者更擅,在下离家月余……”

平阳公主向丈夫投去一个,你看他果然要走的眼神。

柴绍眨眨眼,“某实在不放心太医署……”

“离家日久,挂念寡母。”

李善简单的回答颇为犀利,堵得柴绍没话说……人家孝母,难道你要挡着吗?

再行了一礼,李善正要离开,平阳公主突然开口问道:“当日,为何拔刀攻入馆陶县衙?”

李善微微抬头,定睛打量着平阳公主,半响后才回答道:“抢回欲谷设。”

“馆陶城数十里外,突厥数千轻骑追逐,魏州总管田留安设伏,在下令亲卫将欲谷设送回馆陶。”

“后数万突厥骑兵在馆陶城下合围,在下与突厥首领议定换人,回城后得知……”

李善轻声慢语,“当日在下博与道玄兄交好,后离城南下,道玄兄遣派精锐护送。”

平阳公主、柴绍这对夫妻都非常人,立即听懂了这句话……史万宝扣住了欲谷设,不好说会将其作为筹码做些什么,但绝不会换回李道玄。

平阳公主轻叹一声,说到底还是因为夺嫡……平心而论,她也知道,相比起来,二弟更为了得。

但大哥身为嫡长子,名正言顺……而且二弟征伐天下,军功盖世,在政事上未必改的过大哥。

夺嫡,已经不仅仅局限于长安了,也不仅仅局限于朝中,已经渗入社会各个阶层……平阳公主也看得出来,这些日子,登门造访的女眷中,大都是有偏向的。

柴绍在心里琢磨了下,“你是这一科进士榜首,听闻尚未赴吏部选试?”

李善嘴角扯了扯,点头道:“母亲定居长安城外,在下不愿远赴。”

这句话一出,平阳公主、柴绍都有点摸不清头脑,只能确定……李善觉得他去选试,很可能被派到江南、巴蜀、岭南。

平阳公主对朝中局势并不算十分清楚,柴绍却久居长安,立即响起,吏部尚书封伦兼任天策府司马……但秦王妃几次来探望,对李善态度都相当不错啊。

抛去这些杂念,柴绍郑重其事问道:“平阳幕府,长史出缺多年,怀仁虽初初入仕,品级未及,但若相求陛下,理应不难。”

李善神色淡漠,“在下于山东设伤兵营,活人多矣,自岭南学医至今,身份贵重者,无出公主之右,但在医者心目中,并无甚差别。”

要是凌敬在这儿,肯定吐李善一脸的口水,就算是性情稳重的苏定方,只怕也要嘴角抽搐……在你心目中,伤患者无甚差别,你怎么有脸说这种话?!

不说那日救苏母的前后截然相反的态度,凌敬和苏定方都亲眼所见,送到李善手中的伤员,他并不是一视同仁,有的干脆就不管。

李善也委屈啊,有的伤员,是真的没辙了!

李善这段话等于是回绝了柴绍的好意,但在柴绍、平阳公主心中,却有着古怪的感触……你什么都不要吗?

当然是什么都不要。

或者说,是现在什么都不要。

施恩不忘报……其实这种事,最后得到的报答往往是最多的。

柴绍有点难以理解,这一个月来,他对李善有着颇多了解,这位少年郎虽位卑,但却颇负盛名,太子、秦王都有意怀柔招揽,若不是斩杀清河崔氏子弟一事闹的有点大,只怕太子、秦王都要抢人了。

入平阳公主府,理应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平阳公主如今还在晋阳,那对于李善来说,的确是最好的选择……但现在,只能敬谢不敏了。

虽然现在有些难受,天策府中封伦、杜淹两个老王八蛋几次使坏,东宫那边几次怀柔,偏偏自己又被逼的以诗才扬名……但至少还没有正式进入东宫、秦王夺嫡的战场。

如果任平阳公主府长史,那接下来,很可能是处于风暴中心……一个小心就是万劫不复。

太子李建成自以为是,觉得自己对李善施恩……太子妃几次探望平阳公主,对李善已经流露出类似的意思。

施个屁恩啊!

而秦王李世民可是知晓李善身世的……虽然后者以此得李世民信任,但如果李善出任平阳公主府长史,很难说李世民会不会逼李善在某个时刻做些什么。

李善内心深处哀叹,正如李道玄所说的那样……自己太过锋芒毕露了。

如果没有平阳公主这遭事,自己还能再苟一段时间,到关键时刻才现身……但有了救回平阳公主这件事,自己想继续苟已经不太可能了。

或许自己的身世……到了隐隐可以透露的时刻了。

不需要大张旗鼓,不能传的沸沸扬扬,但可以有选择性的透露给某些人了。

不过,这些事还要仔细盘算,需要权衡利弊,需要考虑河东裴氏、李德武的态度。

想到这,李善心头火起,你李德武几次出了阴招,从押送粮草到被逼的考进士科,再到此次……我之前可是一直以德报怨,都将你送进东宫了!

既然你不要脸,那就不给你脸了!

李善向柴绍重复了一遍照料平阳公主的细节后,准备转身离去。

但这个时候,平阳公主招了招手,“听闻你祖籍陇西成记?”

“是。”

“日后叫一声姑姑吧。”平阳公主不知道李善为什么不肯入公主府,但救命之恩,她愿意给予庇护。

李善呆了呆,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柴绍笑道:“陛下祖籍亦是陇西成记,这声姑姑倒是妥当。”

“待得病体痊愈,当登门拜谢。”平阳公主轻声道:“闲暇时,可常来叙话。”

“不错,日后出入无忌。”柴绍点头道。

李善懵逼的行了一礼,称了声姑姑……麻痹突然比李世民矮了一辈!

再算算,长孙无忌是李世民的大舅子,高士廉是长孙无忌的舅舅,也就是说高履行和长孙无忌、李世民是平辈……算下来,李善比高履行矮了一辈!

带着苏定方、周氏出了公主府,李善脑子还是晕晕的,自己费尽心机想挑出这个火坑……姑侄相称,自己到底是跳出来了还是没跳出来呢?

第二百七十六章 泥潭 趋马驶出长安城,李善长长吐了口气,从二月末到如今一个多月,眼下已经是四月中旬,虽无暑意,但已近夏。

来到这个时代两年,李善面对过不少窘境。

在长乐坡殴打秦王府子弟,李世民当面,李善镇定自若,激言相抗。

被逼着押送粮草北上河北道,李善其实内心深处跃跃欲试,甚至在历亭县外山谷中,面对绝境,李善也能从容面对。

至于被逼着赴考进士科……李善只能说,天意如此。

但这一次,不管是面对平阳公主的病情,还是今日面对柴绍的招揽,李善都心中惴惴不安……特别是平阳公主最后言姑侄相称。

李善很难判断李德武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事实是,李德武前两次的出手,堪称粗糙、粗暴,不仅没起到效果,反而使李善扬名,而这一次,却让李善陷入泥潭。

缓缓趋马在泾河边,李善放眼望去,江面上船只穿梭不停,隐隐听得见船夫呼和声,不禁心神一畅。

“怀仁。”

岸边码头上数十人正在等待船只靠岸,一位中年人笑着打了个招呼。

李善翻身下马,笑着说:“以杜二郎相称,理应称一句杜叔。”

“那是自然。”杜楚客往前几步,“今日见怀仁,想必平阳公主已然痊愈?”

李善点点头,“多加休养,理应无碍。”

这一个月来,已入弥留之际的平阳公主被李善从鬼门关拉回来……这是传遍长安的大事,无数人都在关注这件事……毕竟,这样妙手回春的手段,是门阀世家也期盼的。

这也是一个泥潭……拜李德武所赐,如今李善分量愈发重了,不仅仅是因为平阳公主,更是因为医者的身份。

想想看,若是门阀世家哪位老人家即将撒手人寰……求到李善面前,你说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不答应,那就要得罪人……而且是将对方得罪死了。

你能救得回平阳公主,却不肯出手救我家长辈……以五姓七家为首的那么多世家,李善都能想得到,若是李客师、李楷求到面前,能不答应吗?

但答应了……情况只能更糟。

就算是前世,全国最好的医院……也常年遭受医闹,就是因为救不回所有的患者。

而在这个时代,李善能做的非常非常有限……很多操作都是冒着不可预知的风险的,如果哪位死在青霉素的过敏反应中,或是干脆就死在李善手中的匕首上……

李德武前两次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而且还让李善踩着这块石头往上纵跃……李善在长安扬名,最轰动的两次,山东战事、进士榜首,都是拜李德武所赐。

但这次,石头还是砸了李德武自己的脚,但同时也砸中了李善的脚。

这厮肯定是知道了那日圣人李渊下令斩太医署医者,才会怂恿太子举荐李善,这不是巧合。

但在李善救回平阳公主后,却陷入了一片不可自拔的泥潭中。

“此事实在凶险……”李善目光闪烁,话题一转,“杜叔在这儿是……”

“早已绝了入仕之心,操持庶业。”杜楚客打了个哈哈没再说什么。

寒暄几句后,李善转向往朱家沟而去,一旁的苏定方低声道:“应是粮船。”

“嗯?”

苏定方解释了几句,他不像李善一直被锁在平阳公主府,早就听说了……在京兆杜氏的大力推广下,玉壶春之名已经遍传天下,被誉为一等一的天下名酒,别说新丰酒了,就是三勒浆、葡萄酒都被压了一头。

“郎君回来了!”

“总算回来了!”

村口有人高声呼和,几十个青壮迎了上来,最前面的是笑嘻嘻的范十一……苏定方扫了眼过去,范十一立即止住脚步,灰溜溜的走开……他是军中斥候出身,被苏定方定为暗哨。

李善笑着指了指赵大,“房子盖好了?”

赵大咧着嘴只知道笑,旁边的人七嘴八舌说着,李善下了马,步行入村,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异样……原本村中只有两条石子路,一条通往东山寺,一条往往李家,但现在村中道路全都铺上了砖石。

李善哭笑不得……这模样还真的第一次见呢,用红砖铺地。

一个多月下来,村中砖厂三个砖窑,每日开工,李善顺着路走去,两侧的宅子都是新建的,红砖铺就,远远望去,朱家沟被一团红雾笼罩。

接到通报的凌敬、马周、朱玮都在李家门外等候,虽面带笑意,但李善敏锐的发现他们眉头微蹙。

看来不像是有什么好事啊!

“七伯。”李善笑着说:“村中一切安好?”

“好好好。”朱玮连连点头,指着对面的大宅,“那是凌先生新宅。”

李善看了几眼,是个不伦不类的四合院,看来是凌敬自己修改的。

一旁的苏宅也已经翻新,对门是一处四合院,那是马周的住处……这厮看这样子还真打算在朱家沟定居了。

哎,原本历史上这时候李建成已经平定河北,常何很快就会被调入长安,马周攀上这条大腿后几年再次攀上一条大粗腿,成为历史上著名的白衣卿相……现在,完全废了,都已经开始准备明年的科考了。

寒暄几句后,李善先进了家门,入后院,双膝跪地下拜,“孩儿拜见母亲。”

“起来吧。”

李善还没跪下,朱氏已经伸手将儿子拉了起来,“平阳公主已然痊愈?”

“嗯。”李善刻意笑道:“若无痊愈,只怕孩儿至今还不能回家。”

朱氏脸上颇为狐疑,犹豫了下才说:“十日前……长孙氏曾经提起,是太子举荐?”

“是。”李善脸有点僵硬,“太子也是好意。”

朱氏盯着儿子的双眼,“此事可有那人插手?”

对朱氏来说,儿子是她的全部,太子举荐,这不得不让她联想起李德武……毕竟李德武身入东宫。

“尚不知晓。”李善还在笑着,“总归是好事,孩儿有把握。”

外头的事没必要让母亲忧心,李善虽然前世没有和父母相处过,但将心比心总是会的。

看母亲还要追问,李善抢在前面说:“临行前,平阳公主提起,日后以姑侄相称,估摸很快会登门拜谢。”

“姑侄?”朱氏精神一震,她虽然是武德四年才北上,但和长孙氏来往年许,也知道平阳公主在李唐的分量。

又闲扯了几句,李善才出了门,搂着小蛮的小蛮腰,手上一用力,“咦,瘦了呢!”

小蛮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担忧郎君,难以下咽。”

“哈哈,真会说话。”李善大笑道:“既然担忧,为何要回来呢?”

当日,是周氏和小蛮一起去的,但第二日李善就察觉到小蛮有点不对劲,干脆将其送回来……当时李善一脑子的烦心事,之后思索过,只怕小蛮之前是认识平阳公主的。

唐初的教坊司女子,都是犯官家眷,可能善歌擅舞,也可能会吟诗做赋,但读过经史的就少了,而小蛮在这方面不比李善要差。

“去,让老范去请凌先生过来。”

“凌先生、马周和苏家大郎都没走呢。”

李善叹了口气,大步走入正堂,坐下第一句话就是,“说吧。”

马周抓了抓鼻子,“这几日,陇西李、赵郡李、河东柳、河东薛都有人登门,此外还有些世家,宗室也来了人。”

凌敬瞄见小蛮已经退下,才骂道:“自十多日前传出平阳公主康复,坊间传言一日过一日……均言怀仁为当代医圣。”

李善忍不住扑哧笑了,当代医圣……这是谁给我戴的高帽啊。

“还笑?!”凌敬瞪眼道:“为此淮阳王来访……”

“噢噢噢噢!”李善恍然大悟,“道玄兄原来是受凌伯怂恿的……”

“怂恿?”凌敬都被气笑了,“若是陇西李氏延请,难道你不去?”

“就算救回来一个,还有十个百个在等着你!”

李善点头赞同,现在他才明白,这才是李道玄登门拜访平阳公主,希望自己投入平阳公主府的真正原因。

有了平阳公主的庇护,李善才能独善其身。

马周低声道:“怀仁,你想过没有……若是他日有重臣病危,太子再行举荐呢?”

“若是秦王一脉将领病重,秦王会不会延请?”

“为今之计,只有平阳公主能庇护。”

这些是李善离开平阳公主府之前没有考虑过的问题,毕竟消息断绝了很久,他想了会儿,不禁苦笑道:“太子、秦王均欲以此怀柔。”

想想看就知道,太子李建成拍着胸脯说,来吧,投入东宫吧……你家老爷子不是病危嘛,我让李怀仁走一趟就是了!

放心,绝对没问题!

平阳公主半个身子都进了鬼门关,李怀仁都能从阎王手中抢回来!

麻痹……李善在心里暗骂,这叫什么事啊!

凌敬还在那添油加醋,“河东裴氏、清河崔氏……两块拦路石,你如今投入秦王麾下,却以科举入仕,东宫颇多怀柔,有招揽之意。”

“此时,投入平阳公主府最为妥当,即使秦王、太子也不敢相逼!”

“怀仁,你可知,平阳公主在李唐是何等分量?”

凌敬叹道:“不论其他,天策府中多有英杰曾在平阳公主麾下听命,玄甲军中颇多旧部……”

“正因为此啊。”李善长叹打断,“谯国公言平阳公主幕府长史出缺多年,但某推辞了。”

“为何?”

“为何?!”

凌敬和马周异口同声。

李善在心里整理了下思路,轻声道:“其一,在公主府驻足月余,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在下深知平阳公主的分量,上得圣人宠信,中有诸多功勋旧部,下得士卒用命。”

“其二,平阳公主驻守晋阳多年,左右六护军府皆备,麾下数千大军。”

凌敬、马周听得一头雾水,这些他们都是知道的。

李善加重语气,“其三,听谯国公提及……是太子建言,圣人才召平阳公主回京。”

安静了片刻后,马周试探问:“平阳公主与太子交好?”

“绝不可能。”凌敬嗤笑道:“若说齐王依附东宫,说不定还有他意,但平阳公主依附东宫,有何好处?”

真正说起来,齐王李元吉也是登基为帝的资格的,但平阳公主是不可能的……毕竟武则天还不知道有没有出生呢。

凌敬琢磨了下,“怀仁的意思是……平阳公主可能也会卷入夺嫡?”

“为何太子执意调平阳公主回京?”李善冷然道:“无非为了制衡秦王。”

凌敬点头赞同,“虽东宫有长林军,齐王府亦有左右六护军府,但论武力,与天策府难以相抗。”

马周熟读史书,嘴唇有点发抖,“难道……”

凌敬看了眼马周,微微摇头,“尚不至于此。”

“不至于此”和“尚不至于此”是不同的。

李善笑了笑,凌敬也看得出来,李世民是希望通过正常的手段上位,至少在这时候,宫变夺位还不在他的计划中。

“怀仁,有什么就说吧。”

“去年十二月,陈国公病逝。”李善本来不想说这些,毕竟只是猜测,虽然以穿越者的眼光来看很可能成为事实,但眼下需要说服凌敬、马周。

马周暂时还看不出有什么大用……但凌敬,却是李善和李世民之间最重要的一条纽带。

“陈国公窦抗,原任左武候大将军,曾随秦王平定陇西薛举、攻打洛阳,但只忠于圣人……虽为左武候大将军,但实则手掌北衙禁军。”

“北衙禁军?”

“左右监门卫,掌诸门禁卫,如玄武门、芳林门,左右千牛卫为侍从、仪卫,两者合称北衙禁军,护卫皇城,十二卫衙门在宫城难侧,被称为南衙军。”

“换句话说,北衙禁军乃是陛下直属的兵力。”李善双目下垂,“若是平阳公主掌北衙禁军……某何以相处?”

凌敬和马周目瞪口呆,如果平阳公主掌北衙禁军,那李善真成了众矢之的了。

一个对平阳公主有救命之恩的少年郎……如今李善还能不选边,但如果投入平阳公主府为长史,如果还不选边,只会成为牺牲品。

凌敬以手加额,“好险好险……”

马周还在怀疑,“公主掌北衙禁军?”

“怀仁在公主府月余,若无把握,何敢妄言?!”

听到凌敬以这个理由斥责马周,李善有点想笑。

第二百七十七章 觐见(上) 历朝历代的开国帝王中,论功绩,论胸襟,论资质,李渊都算不上出挑,但在生育方面,堪称头把交椅,不仅数量多,而且质量还特别高。

能和李渊一较高下的也就刘邦、朱元璋两位,前者有个汉文帝,后者有个永乐大帝,但人家李渊除了唐太宗之外,还有个平阳公主……即使是李建成,也并不是一无是处。

三代以下,圣明无过唐太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成立的,这是个有着极强自制力,从一开始就决定做一个完美帝王的君主。

而平阳公主,历史长河中并不是没有女将,而平阳公主在功绩上无人能比。

开国帝王,往往对子嗣颇为宽容,这一点李渊表现的特别鲜明,女儿苏醒、好转再到将近痊愈,他要么亲自探望,要么让主持后宫的万贵妃探视,更频频赐下诸多名贵药材。

两仪殿内,议事已毕,李渊目送宰辅离开,转头看向李建成,“今日平阳如何?”

“一早观音就去探视,三妹康健颇速,还说起再过些日子出城骑猎。”李建成笑道:“柴绍劝了又劝,但哪里劝得住。”

“平阳自小如此。”李渊大笑点头,“此次平阳得以康复,大郎举荐有功。”

“三妹病危,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李建成正色道:“历朝历代,唯吾家最重情。”

李世民微微低头,嘴角扯了扯,这种话他就说不出口……在他看来,本朝比前隋好不到哪儿去。

“有功便是有功。”李渊挥手道:“待为父想想,该赐下何物以赏……”

“父亲,孩儿不愿受赏,此分内之事,还请父亲重赏李善。”

“那是自然。”李渊笑道:“今日已召其觐见。”

李世民微微抬头,视线正与李建成的视线撞了撞。

如果没有李德武这档子事,如果李善不是个穿越者,李建成的所作所为堪称恰到好处,能顺理成章的将李善揽入麾下。

李世民可从来没有让李善打入东宫为内应的想法……李善本人更不会有这种想法。

李建成与李渊细细说起平阳公主的康复的细节,李世民坐在一旁默默听着,

李世民倒是不怕李善倒戈相向,只是面无表情的在心里想,李善前几日为什么要拒渤海高氏女。

祖籍陇西成纪,曾祖申国公,祖辈多有爵位,曾显赫一时,本人又颇有才,配渤海高氏女,理应是门当户对……更何况,高士廉还是妻子的舅父。

从哪一方面,李世民都想不通李善为什么要拒绝……他也让妻子打探过了,之前河东柳氏有意,但也遭到婉拒。

但偏偏那日又托观音婢带话,婚事还要指望我来做主……李世民有点摸不着头脑,只在心里暗骂这厮真是个滑头。

此时此刻,滑头已经进了皇城,

这一块儿,李善在赴考和看榜时候都来过,这一次格外留心。

皇城内,太极宫外,东侧是尚书省、门下省,右侧是中书省。

和尚书省、门下省相连往南的就是十二卫官衙,而三省之北,最靠近太极宫的几间房子,那是左监门卫的所在地……换句话说,左监门卫负责守卫太极宫的正门。

“怀仁来了。”

李善回过神,视线扫了扫,躬身行礼,“拜见诸公。”

迎面而来的是刚刚从两仪殿议事归来的三高官官、副官,开口打招呼的是中书省侍郎宇文士及。

“先在中书省坐一坐,待会儿会有内侍来召。”

“是。”李善瞄了眼,裴寂、裴世矩等人都往东面去了,只有一个中年人踱步过来。

“近日可有诗作?”

“怀仁理应拜谢。”宇文士及介绍道:“这位乃是门下侍中陈国公。”

“拜见陈国公。”李善赶紧行了一礼,“近日实是无暇……”

陈叔达大笑道:“无暇推敲?”

“月余都在公主府,自然无暇。”宇文士及打圆场道:“他日新作,怀仁记得请陈公点评。”

“何敢言点评?”陈叔达摇头道:“长安北地,难见江南,愿聆旧景之作。”

面前的陈叔达乃是陈后主的弟弟,陈朝皇子,隋灭陈后被迁入长安,从那之后,再未回返江南,当日见《春江花月夜》,一为先兄,二为江南之景。

李善心思急转,如今朝中宰辅,尚书高官官李世民,左右仆射萧瑀、裴寂,门下省侍中裴世矩、陈叔达,中书省杨恭仁、宇文士及。

其中裴寂、裴世矩、宇文士及都是有跟脚的,萧瑀、杨恭仁、陈叔达持中。

在这三个人中,论与李渊关系远近,自然是萧瑀,后者的妻子是李渊的姑表妹。

论家族名望,自然是杨恭仁,出身弘农杨氏,族内出仕者数不胜数。

而论才干,论本人在朝中的名望,却是陈国公陈叔达,才学明辩,抱廊庙之器,又性情直率,敢秉公直言。

不说其他的,对于李善本人,陈叔达也是有恩惠的……虽然是李善设计,但毕竟是陈叔达将考卷送到了李渊面前。

呃,李善早就刻意打探过了,陈叔达因为出身江南,多提携江南名士。

脑海中飞速转了转,李善笑道:“近日无暇推敲,倒是二月与友人漫步泾河边,得了几句残诗。”

“还不吟来听听。”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篓篙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宇文士及忍不住笑骂道:“用你自己的话说……就是个吃货!”

陈叔达怔了会儿,神情寥落,似是回想少年所见江南盛景,轻声道:“虽是简朴,却有意趣,非亲身而至江南不能书之。”

那是当然,河豚这玩意……北地的人一辈子都吃不进嘴。

又寒暄了几句,陈叔达才转身东向,去了门下省。

宇文士及带着李善进了中书省,吩咐了几句后才走开……李善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为什么要带自己进中书省?

此时,一个耳熟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这不是名扬天下的李怀仁吗?”

这话说得有点阴阳怪气,李善在心里冷笑一声,什么样的蠢人会在这时候行挑衅之事?

虽然李善还年少,虽然李善未来堪忧,虽然李善很可能会陷入漩涡……但在今日因为诊治平阳公主得圣人召见的时刻,只有蠢货才会来挑衅。

对于这样的蠢货,李善不打算轻轻放过……若是能把握得住尺度,说不定能闹出点纠纷。

呃,比如去年斩杀崔帛,尺度就把持的挺好……不然太子李建成真是要迫不及待的将李善招致麾下了。

脸上堆起笑容,李善缓缓转身……然后,脸上的笑容全都僵住了。

他看到的是一脸阴郁的崔信。

好一会儿后,李善才反应过来,对了,崔信官居中书舍人,正在中书省。

“拜见崔……崔……崔公。”

听着李善断断续续的崔公,崔信的脸色更难看了,挥袖道:“在下不过微末之身,何敢称公!”

李善苦着脸不吭声,难不成还像在清河县那时候一样称一声崔叔父?

那时候你有招婿之意,虽然我不大感兴趣……

看李善不说话,崔信那是变本加厉……倒是没有直言训斥,而是指桑骂槐,阴阳怪气。

李善还真不敢反驳,都不敢辩解……想想的确是自己的问题,手贱啊!

写什么“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写了就算了,还让张文瓘送去……李善听后者提过一次,那位崔小娘子被禁足很长时间了。

李善站在那,两眼无神,听着面前的崔信压低声音……突然想起前世一个舍友酒醉后说起,有次这厮和女友为了省钱没去酒店,而是去了女友家里,酣战时分,突然女友老爹回来了。

呃,情况不一样,但性质是差不多的。

“他人赞你仁义为先,少年英杰,却不料……”崔信冷笑道:“尚未加冠,已纳美妾,少年贪色,必不长久!”

好吧,记得张氏探望过平阳公主两次,当时周氏就在一旁,李善眨眨眼,“崔……崔舍人何意?”

崔信气的鼻孔都放大了,李善称一声崔公,在他看来那是撇清。

你小子写那种诗给我女儿,现在却要称我崔公?

那意思就是不想负责了?

可怜女儿还在心心盼着呢!

哎,其实李善称一声崔叔,崔信更来气……你个不要脸的,还真是两首歪诗就想骗走我女儿!

那边杨恭仁和宇文士及从走廊过来,看到如此场景不禁一愣。

“李善字怀仁,但观其行事做派,却有锐气。”杨恭仁摇头道:“怎的如此俯首帖耳?”

对李善很了解的宇文士及更奇怪了……你在清河县斩崔帛头颅,如今却这般模样,难道是想和清河崔氏和解?

“崔舍人,这是……”

崔信转过身,行了一礼,勉强笑道:“当日在清河也算旧识……”

杨恭仁才不会去管李善和清河崔氏的纠纷,随意点点头就走远了,宇文士及却留了下来,“怀仁年少气盛,又多有仁心义举,崔舍人当多加谅解。”

当日李善斩崔帛头颅一事,一度在长安掀起风波……但随着细节传来,风波渐渐平息。

一方面在于李善以诗才扬名,另一方面在于东宫暗中压制……说到底,李善斩杀崔帛是帮了东宫的忙。

“仁人兄说的是。”崔信面无表情的点点头,狗屁,这厮都和我女儿暗通书信了,还有脸说什么仁心义举!

此时内侍来召,宇文士及并肩和李善走出中书省,低声道:“前些日子,坊间传闻,你亲手斩杀史万宝,此事……理应有崔昊。”

李善微微颔首并没有说话。

宇文士及补充道:“放心,此事必不得陛下责罚。”

李善又点了点头,心想李渊当然不会责罚……这种有名义却能削弱门阀世家名望的事,他恨不得天天都有。

压制门阀世家,几乎是从魏晋开始后,每一任帝王的责任和本能。

进了太极宫,并没有入殿,李善在内侍的引路下绕行,他饶有兴致的四处张望……论封建时代的皇城,最有名的就是长安了,可惜这些在后世都见不着。

看了眼面前这座不算宏伟,但颇为精巧的建筑,李善眯着眼打量着匾额,两仪殿。

他曾经听凌敬提起过,太极殿用以正朝,两仪殿乃圣人、皇子、重臣议事之地,李渊在这儿召见,算是很重视了。

“臣李善拜见……”

“怀仁来了。”李渊连连抬手,“大郎!”

不称李卿,而是称字,类似的称呼只出现在李渊与极为亲近的老臣之间,比如李渊称呼裴寂为裴监,称呼窦抗为兄,称呼萧瑀的字时文。

李建成上前挽住李善,笑道:“今日乃吾家父子三人相谢之宴,怀仁不可行此大礼。”

“大郎说的是。”李渊点头道:“如此医术,足以名传后世。”

“平阳已然痊愈,朕当重赏之!”

李建成笑吟吟道:“父亲今日卖关子,连孩儿与二郎都不知父亲有何赏赐。”

“若是赏赐过轻,孩儿可要为怀仁抱不平。”

李善连连谦让,眼角余光扫了扫一直沉默的李世民……今日看起来,李建成可真不是省油的灯啊,没有李世民的果敢勇决,但玩起这等手段,一点都不逊色。

李世民到最后选择掀了桌子,或许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宫斗,那是人家李建成的长项。

李渊捋须指了指李建成,“此次怀仁立下大功,当赐爵县公,赐食邑一千户。”

李建成一怔,沉默的李世民都忍不住诧异的看来……这样的赏赐,实在有点夸张。

李唐一朝爵位,宗室的亲王、郡王之下,是国公、郡公、县公。

也就是说,李善这个县公已经排在臣子的第三序列了,而且食邑一千户……这是个超出县公规格的赏赐。

一般来说,县公食邑在六百户到八百户,郡公在八百户到一千户,国公在一千户以上……比如驸马都尉柴绍,封爵谯国公,食邑也不过一千两百户。

适才李建成还口口声声不能轻赏,但眼下都没话说了。

但让李建成意外的是,李善突然拜倒在地,扬声道:“臣不敢受此赏。”

“怀仁?”

“爵位乃国之重器,如何能因私事而赏臣下?”

第二百七十八章 觐见(中) 武德四年十月,李善穿越而来,从近乎一无所有到结交友人,渐渐扬名……那时候的李善,别说李渊了,皇子重臣中或许听过这个名字,也都不屑一顾。

即使是相对最重视李善的李世民,也不过只是看重了李善和河东裴氏之间的恩怨。

但现在已经不同了,去年山东战事成为了转折点,虽只是个小小少年郎,却能力挽狂澜,并在抚慰山东民心上颇有功劳。

再之后,诗名遍传长安,又救回了平阳公主……这两件事将李善这个名字推向了一定的高度。

即使是李渊,也不会无动于衷。

注视着眼前这个少年郎,李渊嘴角浮现起一丝笑意,“爵位乃国之重器……虽然年少,却颇有子聪风范。”

所谓的子聪是陈叔达的字,他被公认为宰辅中最为持身公正的人。

李建成也笑了,“若不是陈国公早年北上,数十年未回江南,只怕以为怀仁乃其旧属。”

李渊起身拉起了李善,正色道:“道玄曾言,李卿于山东战事有筹谋之功。”

“河北刘贼,狡诈凶蛮,两度起兵,攻略山东,李卿于军中设伤兵营,扬士卒锐气,又数度筹谋,合围破敌,并擒杀刘贼。”

“此等大功,不可不赏。”

“传令中书省拟诏,李善封爵馆陶县公,赐食邑一千户。”

李善整理衣着,郑重拜倒,“谢陛下恩赏。”

馆陶县公,在爵位排列中仅次于国公、郡公,而且还是李善扬名立万,同时是山东战事转折点的馆陶县……这等于是向外界宣告为什么李善得以封爵。

“好了,公事已毕,此刻当论私谊。”李渊脸上皱纹很多,笑起来颇为和气,“朕子嗣颇多,最为疼爱的便是平阳……”

“听闻噩耗,心急如焚,怀仁解朕心忧……”李渊顿了顿,突然说:“日后私下,怀仁便称一声伯父吧。”

这句话一出,李建成、李世民两兄弟都愣住了……非宗室子弟有这种资格的只有窦氏子弟,而李善并不是出自宗室姻亲。

“他日当称大郎为大兄,二郎为二兄……至于与道玄,那就要你们自己商量了,也不知道你和道玄谁年长?”

李善心思急转,难不成自己还能扒上李渊这条大腿?

这条大腿很粗很粗,而且李渊这个人讲情分……只怕李世民也希望看到这一切。

但问题是,李善对自己的日后仕途有些其他的考量。

微微犹豫了下,李善行了一礼笑道:“淮阳王年长臣两岁。”

听到李善自称臣,李渊微微蹙眉,“嗯?”

李善面不改色,“此次平阳公主得以痊愈,实是侥幸,臣当为陛下详述。”

李渊听得有点莫名其妙,但李建成、李世民这对兄弟对视了一眼,心里隐隐约约都猜到了什么……毕竟,门阀世家多登门造访的事他们也是知道的。

“臣于岭南学医,实则学艺不精,不善医理,不通诊脉,只学了疡医一术。”

“山东战事,臣设伤兵营便是因此,战场搏杀而伤,臣能为之疗伤,甚至开膛破肚,道玄兄麾下多有将校因此得活。”

“但除此之外,臣对其他病症其实并不擅长,远远比不上太医署的医者。”

李渊听了会儿,问:“平阳此次……乃是去年战阵受伤,所以你才能诊治?”

“平阳公主受伤日久,毒入骨髓,但也属疡医之责。”李善尽量用通俗的话解释了一遍,最后说:“此次用药,臣当日言五成能活,乃是实言。”

“此药实则有毒,以毒攻毒,平阳公主侥幸生还,他日再试一次,臣并无把握。”

“实是侥幸!”李渊啧啧道:“此乃平阳之福……但若不是怀仁用药,岂有这等事,嗯?”

“父亲,怀仁是怕为御医呢,此药以毒攻毒,他日如之奈何?”李建成指着李善笑骂道:“吾父宽宏,如何会为这等事怪责?!”

李世民也露出笑意,向还在糊涂的李渊解释道:“父亲,这些日子,多有门阀世家等李门……怀仁除却疡医并无他能。”

李渊这才听懂了,伸手点了点李善,“此等话,直说便是!”

“父亲有所不知,怀仁虽然年少,心思却深。”李世民深深看了眼李善,嘴里继续说:“否则,如何能筹谋山东战事?”

李渊微微点头,“此事易耳,大郎二郎回头放话,怀仁善疗伤拙于诊病。”

李善一一拜谢,今天这几句话能起到什么样的效果……不好说,但至少埋了个钉子在这儿。

以五姓七家为首的门阀世家,他们的影响力遍及整个社会阶层,但在隋唐之际,在朝堂上的力量并不算强大……有的方面还是没办法和李唐皇室相提并论的。

“怀仁当再行礼。”李建成笑道:“此为两仪殿,父亲与宰辅议事,如今宰辅不再,吾与二郎,口称父亲。”

李渊笑着端坐,他是真的挺喜欢面前这位少年郎,虽然心思多了些,却持身公正,有勇有谋,心怀仁义,更有诗才……斩杀崔帛一事也算是加分项。

嗯,长得帅也算……恰巧又是祖籍陇西成纪,算是老乡。

但李善迟疑着僵立在那儿,脸上神色古怪的很,半响后才说:“陛下,三日前将离,平阳公主……呃,言日后以姑侄相称……”

殿内安静了片刻后,最先忍不住笑出来的是李世民。

“父亲,三妹抢在前面了呢!”

李渊大笑道:“父女连心,为父欲认个侄儿,不料平阳亦如此!”

李建成忍俊不禁,“抢着认侄儿……难怪怀仁为难。”

“三妹抢在前面……”李世民咳嗽两声,“怀仁当称一声叔父?”

李善脸一黑,你李世民也就比我大了七岁,居然想当我的长辈?

李渊笑呵呵的看着这一幕,心满意足。

这是李渊这位性情不能说柔弱,但总想着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皇帝最期盼看大的一幕……长子次子若能和睦,此生别无他念。

这时候,李善突然拜倒,“侄儿李善拜见伯父。”

“如此不认平阳,而认朕?”李渊笑着说:“他日如何向平阳交代?”

李善抬起头,脸上神色悻悻,“侄儿突然想到了淮阳王。”

李渊放声大笑,连连点头,长子李建成年近四旬,次子李世民也年近三旬,而与李善最为交好的宗室子弟李道玄才二十岁……李善这是不想叫好友一声叔父呢。

第二百七十九章 觐见(下) 两仪殿内不时传来爽朗的笑声,服侍的宫人都嘴角带笑……不夸张的说,自从武德四年秦王回朝夸功以来,这座宫城很少出现这么多笑声,宫城的主人脸上的笑容更是少之又少。

李渊饶有兴致的问起诸多琐事,李善一一作答,李建成、李世民不时凑趣补充。

李世民对李善的了解太多了,随口道来,而李建成刻意怀柔,也知晓不少李善的传闻。

东山酒楼如今在长安城中独树一帜,李渊都起了心思去一品滋味,又问起了玉壶春。

李建成抢在前面说个不停,大抵意思是玉壶春酒肆曾被封门大半个月,最后还是京兆杜氏和李善合作……反正没说京兆杜氏什么好话。

反正京兆杜氏如今出仕者不多,在京中的唯有杜淹、杜如晦两人,都在天策府任职。

李世民的视线和李善撞了撞,两个人都在忍笑……现在可以确定了,李建成还不知道是太子家令韦庆嗣使玉壶春酒肆封门的。

“怀仁所学倒是杂的很。”李渊想了会儿,“此次因筹谋山东战事而封爵馆陶县公,而此次救回平阳,怀仁要何封赏?”

李善摇头道:“既拜陛下为伯父,当称平阳公主为三姐,何以索要封赏?”

实话实说,就李善今日所见,李渊还没个做皇帝的模样,你不肯要,但我非要给!

李善想了想,“倒是有一事求陛下成全。”

听到陛下这个称呼,李渊神色微变,“怀仁道来。”

“之前陛下赐食邑一千户,可否换成实封?”

这句话一出,李建成、李世民都有点愕然,就算是国公也不过是赐食邑……实际上是没有封地的,真正有封地的国公,数遍满朝也不超过一只手。

“一百户。”李善继续说:“就在长安数十里外的村落。”

在户籍上,朱家沟的村民都是不存在的,随李善从山东而来的大部分都投在李家门下,这一百户主要还是以去年定居的难民为主。

“东山寺?”李建成眼睛一亮。

“寺庙?”李渊眉头一皱,“怀仁有长辈为僧?”

李建成上前几步,附耳小声说了几句,李渊恍然道:“是前年下令裁撤的寺庙……为何没有裁撤?”

“那就要问怀仁了。”李建成笑了笑,又低声说了几句。

李渊大笑道:“杜如晦乃二郎左膀右臂,居然被你戏耍……那乌巢禅师到底何许人也?真的修了闭口禅?”

李善干笑了几声,瞄了眼一旁的李世民,“乌巢禅师修闭口禅……修了五十一年。”

李世民嗤笑道:“不知乌巢禅师今岁几何?”

“五十有一。”李善讪讪的回道:“不过幼年真的出家……”

多委婉的解释啊……那位乌巢禅师就是个哑巴。

李渊笑的眼泪都出来了,颤颤巍巍指着李善。

正常状态下的李渊,看起来还不错,但笑成这样,老态毕露,李善在心里琢磨……也不知道这一世的李渊能活多久。

“怀仁便要这东山寺?”

李善摇摇头,“臣自江南回返关中,投亲不成,便在东山寺外的朱家沟落脚,村民友善,多有照料,去年臣随军南下,数十村民充为亲卫,颇有死伤。”

“对了,南阳好像就是在东山寺出家?”李渊突然想起了宇文昭仪的话。

沉默了会儿后,李善点头道:“的确如此,去年臣陷于山东,臣母往东山寺上香祈福,曾见过南阳公主。”

李建成有些警惕,毕竟宇文士及在天策府兼职,“怀仁见过郢国公?”

“见过。”李善迟疑了下才说:“郢国公几度拜访东山寺……呃,被赶出来。”

这事儿不好再往下说了,倒不是因为李善的身世,而是因为宇文士及抛妻弃子,便是因为娶了李唐宗室的寿光县主为妻。

李渊略略问了几句,挥手道:“赐食邑一千户罢,改实封一百户。”

啧啧,今儿真是捞了不少好处啊,李善来不及在心里估算,连连称谢。

但好处还没收完呢,李建成笑道:“父亲,怀仁可是进士榜首,至今尚未赴吏部选试。”

这件事李建成昨日就私下提过了,李渊心里有数,要不是陈叔达,李善都要落榜,他瞄了眼李世民,“二郎如何看?”

“但凭父亲做主。”李世民神色平静。

李善至今还没有正式出仕,其中缘由他和李世民都是心知肚明的,无非是杜淹说动了封伦……李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李世民心中也不爽的很,他已经向凌敬透露过……无需担忧吏部选试,但李善还没什么反应,已经被关入平阳公主府,三日前才得以出来。

此时宫人来报,中书高官官中书令杨恭仁在殿外等候。

李善侧身看了眼,杨恭仁大步入内,身后跟着的……居然是崔信。

崔信任中书舍人,中书舍人在中书省掌起草诏令、侍从、宣旨、劳问、接纳上奏文表,兼管中书省事务。

“陛下,适才得报……”杨恭仁看了眼李善,才继续说:“李善封爵馆陶县公?”

李渊还来不及开口,崔信突然拜倒,“因私事而封爵,此非为正道。”

李善面无表情的抬头看着殿顶,你就这么恨我?

还没抢了你家的小白菜呢!

其实这次是李善误会了……崔信如何不知李善在山东战事中的功勋呢,只是怕李善真的因为诊治平阳公主而封爵。

“杨卿、崔卿所言无误。”李渊笑道:“怀仁因此而辞,朕决意封爵,实为怀仁筹谋山东战事。”

杨恭仁之前出任凉州总管,抚慰西北,直到一个多月前才回京出任中书令,对山东战事了解不多,偏头看了眼……崔信已经起身退到侧面了。

杨恭仁此次觐见并不是为了李善,而是另有要事,但还没等他开口,李渊问道:“中书省舍人可出缺?”

“中书舍人六人,出缺一人。”

李渊点头道:“怀仁为进士榜首,诗才遍传长安,补为中书舍人。”

李善心里有点打鼓……诗能抄,但草拟诏令这些……我真的不懂啊,也没地方去抄啊!

这时候,崔信突然出列,“陛下,此事不妥!”

李善大喜……救命的来了!

你帮了我这个忙,以后我发誓好好照顾你女儿!

第二百八十章 缘由 两仪殿内,崔信滔滔不绝的从中书舍人的职责开始讲起,从方方面面来否定李善出任中书舍人的可能性。

李渊面有不渝之色,作为开国帝王,他并不缺少杀伐决断的心性,但他和其他开国帝王有很多区别……比如在纳谏这方面,李渊就比较大度。

比如和李善同科的进士孙伏伽就是因屡屡进谏得以胜任御史中丞。

李建成略微有一丝紧张……呃,他自以为先请李渊赐名玉壶春,又力荐李善诊治平阳公主,施恩颇多,如果李善能任中书舍人,那将是不小的助力。

李世民对此很是无所谓,他是真的不关心这些

所以,李建成开口为李善争辩,还将李善的诗才拿出来说嘴……李善胸中发闷,只能抬头盯着殿顶。

实话实说,李善真为李建成感到悲哀!

这个倒霉催的太子啊,历史上的军功就是被我搅合的,你还非要怀柔招揽!

好吧,怀柔就怀柔吧,但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请李渊赐名玉壶春……结果让我和杜淹生仇,酒肆被封,还好险科举落榜,日后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幺蛾子呢!

而且还牵连得房玄龄弃职……李善在捣鼓出玉壶春的时候,只想赚一笔块钱,可从没想到招惹这么多麻烦!

之后李建成又举荐李善诊治平阳公主……李善当时真是想一巴掌扇在这个自以为是的货色脸上!

现在,李建成还要为李善争这个中书舍人!

你是真的想招揽我?!

是怕我恨不死你吧?!

李善很清楚,中书舍人这个职位在明清时代那是个屁,进士出身的都不肯出任,但在三省六部制的时期,中书舍人是清贵之位,是权重之职,大部分宰辅都曾经担任过中书舍人。

如果自己出任中书舍人,必然成为李建成、李世民兄弟争取的关键人物……要是如此,自己还不如答应去平阳公主府任个长史呢。

当然了,最关键的是,中书舍人掌草拟诏令……这方面李善是真不懂啊。

那边李建成还口口声声说李善才华足以担当……杨恭仁笑着随口说:“回京后听闻李怀仁诗才,不如今日……”

李渊咳嗽两声,“杨卿理应听闻……怀仁如今有个绰号,李推敲。”

呃,这是李善刻意放出去的,不然天天有人上门论诗,那就完犊子了……起到多少效果目前还不好说,毕竟李善很快就被关进了平阳公主府。

杨恭仁笑着没继续说什么,而崔信嗤笑道:“久闻李善其人,所学驳杂,天文地理,诗赋医道,无所不能,更心思敏捷,提笔即成,何尚需推敲?!”

李善保持着抬头看着殿顶的姿势,只是脸上表情有些僵硬……喂喂,你没完没了啊!

李渊和李建成还没觉得什么,但李世民却敏锐的发现好像不太对……崔信今日批驳,或许是因为出身清河崔氏,但李善此人,看似温和,愿退避三舍,但绝不是个挨打挨骂不还手的人。

当日长乐坡被逼到死角,奋起而击,秦王府子弟一败涂地;东山酒楼对阵尉迟宝琳,步步后退,最后三招两式将对手击晕到地。

为何今日唯唯诺诺,毫无反击之意?

李世民在心里琢磨了下,看着模样李善没心思出任中书舍人,正在努力远离已经越来越近的漩涡。

呃,这个答案,不能说错……只不过解题过程,离题万里。

李善自然是听得懂崔信那句话……当日长孙氏设宴,有人提起李善,崔小娘子索诗,第二日那首“桃花依旧笑春风”就送去了。

什么叫提笔即就,这就是了。

崔信死死盯着李善……你个小兔崽子,在外头宣扬什么推敲,到了关键时刻,却是提笔即就!

杨恭仁轻轻咳嗽两声……他是局外人,觉得属下这话越说越偏了。

崔信回过神来,扬声道:“中书舍人定制六人,分押尚书省六部,佐相判决。”

“李善其人,年未过弱冠之年,何德何能押六部?”

杨恭仁点头道:“陛下,此事需谨慎择人。”

“李怀仁有筹谋山东战事之功,但初初出仕,出任中书舍人,此非储才正道。”

李渊听了这话,脸色略微好看了点……杨恭仁承认李善的功劳和才能,以朝廷储才相劝。

但其实杨恭仁也是有自己的用意的。

虽然如今尚书左仆射裴寂因为特殊的地位,和李渊特殊的关系被视为首相,但实际上在三省六部制后面近千年内,中书省的长官中书令才是真正的首相。

期间的缘由很多,而中书舍人分押六部就是一个关键,这意味着中书令的手是能伸到尚书省的,而尚书省的六部是实际操持朝政的关键。

杨恭仁对李善没什么看法,但他绝不想看到,因为李善而使中书省的职权有所削减。

不过倒是记得侄儿这一科入进士榜,好像还和李善来往颇为密切,杨恭仁说完转头看了眼……结果看到的是李善投来的感激目光。

李建成有些失望,但也没继续争论……他对李渊的心思变化最是了解。

崔信冷冷的看了眼李善,眼神有些复杂……后者心里暗骂,当年清河县内,这货温文儒雅,就算自己斩杀崔帛,也没现在这般横眉竖目,不会是个女儿奴吧?!

杨恭仁正要退下,李渊突然开口道:“记得吏部尚书为检校?”

杨恭仁愣了下,点头应是。

“转工部尚书。”李渊吩咐道:“吏部尚书……杨卿兼任检校。”

李善低着头全身心的盯着脚下的金砖,心里估算这个时代的金砖质量有多好……

检校吏部尚书的封伦兼任天策府司马,如今转工部尚书,这对李世民来说不是个好消息……李世民虽长期出任尚书令,但尚书省的事务大都是左仆射裴寂负责的,原本封伦为吏部尚书,能极大的增强秦王府一脉在尚书令的权责,使李世民这个尚书令不仅仅只是个头衔。

但现在,中书令杨恭仁兼任吏部尚书……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打压李世民吗?

意味着在警告李世民吗?

未必,或许只是制衡而已。

李善在心里盘算,杨恭仁出身弘农杨氏,前朝观王杨雄之子,在朝中向来没什么偏颇,政治立场偏向中立。

但为什么今日提起,这样的大事……为什么是我还在场的时候提起呢?

李善懵懵懂懂,一时间想不明白……但李世民大约猜到了些什么。

封伦检校吏部尚书,早就成了东宫的眼中钉肉中刺,要知道从魏晋时期至今数百年,铨选之责向来是朝中事务的重中之重。

前隋时期,吏部尚书是不能专断铨选之权的,皇帝会另外选出重臣参与铨选,比如大业年间,一共七人同主持铨选,被称为“选曹七贵”,其中有宇文士及的父亲宇文述,当朝宰相苏威,中书侍郎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蕴、黄门侍郎裴世矩。

而李唐立国,吏部尚书有专断之权,封伦任吏部尚书后,东宫屡屡提议,再启重臣铨选……李世民在心里判断,约莫还是父亲在和稀泥。

至于为什么今日提及……应该是找个由头。

果然,李渊向李善招手道:“《春江花月夜》为传世之作,若是落榜,朕当为后世笑耳。”

李善脸上露出个感激的笑容,赶紧行了一礼……好吧,天策府内又多了个对头,从吏部尚书转为工部尚书,封伦能不恨吗?

但封伦会去找杜淹的麻烦吗?

不会,人家是京兆杜氏子弟呢。

所以,很可能会去找寒门出身的凌敬的麻烦……头痛啊!

崔信细细打量着这个少年郎……当日在山东就是个能折腾的,没想到回了长安更能折腾,一首《春江花月夜》让秦王丢了个吏部尚书,秦王还不恨死他?!

女儿啊,要不你还是换个目标吧……这位实在太能折腾了!

等杨恭仁和崔信出去后,李渊招手将李善叫到近处,“清河崔氏刁难至今?”

显然,崔信今日发难……李渊立即想到了李善斩杀崔帛一事。

李善咳嗽两声,想了想又咳嗽两声,脸都挤得不能看了,“陛下……伯父,当日之事,崔舍人倒是处事公正,许放还田地,更言族老不许,便以私田还之。”

“那……”

“咳咳咳……”李善剧烈咳嗽了会儿,苦着脸说:“伯父……此事能不说吗?”

李渊瞄了眼李建成、李世民,狐疑道:“有何不能说的?”

“无涉其他……”李善身子往前凑了凑。

李渊作势侧耳,结果听到“真的不能说。”

“私事,私事……”李善唉声叹气,“要不等有了眉目,再禀报伯父?”

李渊更是狐疑了,挥手道:“今日朕设宴致谢,大郎二郎可回。”

李建成、李世民对视了眼,都莫名其妙,起身告辞。

李渊对李善的态度如此和善,期间的缘由很复杂,最主要的当然是李善救回了平阳公主,此外还救回了得其重视的宗室子弟李道玄,更有筹谋山东战事之功……但李善这个名字最早传入李渊耳中,却是因为李善斩杀清河崔的崔帛。

李渊本就是出身河东大族,虽然身为皇帝,有着削弱门阀世家势力的本能,但他也很清楚,只可能以制衡的手段来削弱……制衡,就需要另一方势力。

所以,李渊在执政中,刻意的将门阀世家分为了两块,一块是河东关中陇西,比如河东柳氏、河东裴氏、太原王氏、陇西李氏,另一块是山东士族,比如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等等。

所以,五姓七家中,武德年间,几乎看不到山东士族出仕高官显贵,这主要就是因为李渊的刻意打压。

原本在李渊心目中,李善这个斩杀清河崔氏子弟的少年郎,未来是一颗能用的棋子……没想到却能救回最心爱的女儿,这才多有善意。

但如今崔信发难,而李善颇有踌躇……李渊有些疑惑,这是上位者的本能所至。

“此事说起来有点……”李善作势搓搓手,一副难为情的模样,“毕竟年少,还请伯父勿怪……”

“嗯,毕竟年少,就算不妥,亦不怪罪。”

“伯父说的是。”李善叹道:“那日也是嘴快……不料张文瓘更是嘴快!”

嗯,这个锅李善是不背的,你张文瓘不是欠了我人情嘛,你来帮我背吧。

李渊喃喃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第二日……所以崔信言提笔即就?”

“不对,你与崔信之女有旧情?”

“伯父!”李善瞄了眼不远处的宫人,“当日只是遥遥相望而已……听闻崔小娘子被禁足了。”

“难怪适才难言,小儿女之情。”李渊老脸抽抽,“怀仁有意为崔门婿?”

不是娶崔氏女,而是为崔门婿。

李善自然听得懂其间的区别,立即摇头道:“当日便未有此意,后来更有斩崔帛一事……只是那首诗被张文瓘送去,崔信爱女心切……”

说得简单点,我没娶崔信女儿的念头,只是那日嘴快做了首诗,被张文瓘告诉了表妹崔小娘子,然后崔信就觉得我撩了他女儿……

李渊犹豫了下,“清河崔氏,天下望族,可要朕赐婚?”

李善满头大汗,连连摆手,“伯父还是不管的好,侄儿并无此意。”

这下子反而是李渊起了这个心思,“崔信其人,品行才学都为一时之选,其女倒是配得上怀仁。”

简单来说,如今李渊对李善颇有善意,以子侄辈视之,并不将其作为日后对抗门阀的棋子……心思一变,倒是觉得这门婚事不错。

“日后再说吧。”李善小声说:“还请伯父代为保密,此事若是传开,崔舍人只怕要持刀登门。”

李渊笑了笑,“便依你的意思,若要赐婚,明言即可。”

在李善心目中,那位崔小娘子可以作为备选……但问题是,李善并不准备在武德年间定亲成婚。

换句话说,就算要赐婚,也应该是李世民的事。

第二百八十一章 不像 在李善穿越来到这个时代后,刚开始是因为在农村中,所以觉得条件不行,之后陆续与王仁表、李楷、李昭德结交,但所吃的……或许能开眼界,但真的比不上大学食堂。

所以李善才会捣鼓出东山酒楼,又弄出火锅……而今天,李善觉得,御宴的档次远远比不上东山酒楼……难怪不过年许,就能在长安的餐饮业一骑绝尘!

唐初正式场合还是分餐制,主要是羊肉、鱼、蔬菜为主,今日李渊特地安排了过厅羊。

所谓的过厅羊,就是一只活羊牵来,宾客在羊身上不同位置点菜,厨师会用不同彩线系上,烧烤完了,再端上来。

这算是唐朝正式场合中的大菜了,不过李善兴趣寥寥。

羊肉没腌过就算了,烧烤……没孜然,没辣椒,简直就没灵魂,还不如路边的羊肉串呢。

还好李善演技不错,至少看起来是吃的津津有味,“避暑?”

“到时候召你就是。”李渊笑道:“长安难耐酷暑,前隋于岐州建避暑宫城,便是仁寿宫。”

李善恍然道:“仁寿宫,前隋宇文凯之作。”

“在岐州,长安西北两百八十里,就是略微远了点。”

前隋将作大匠宇文恺在这个时代留下的痕迹很深,长安、洛阳都是他的杰作,仁寿宫也是,数万工匠旷日持久,内城外城,山上山下,殿宇处处,甚至还汇水成湖。

不过李善记得仁寿宫是另外一个原因,后来仁寿宫改名为九成宫,碑文是魏征撰写,欧阳询手书,那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楷书《九成宫醴泉铭》。

李渊叹道:“每到盛夏,酷热难当,偏偏皇城地势较低,更是炎热。”

“伯父勿忧。”李善其实不太擅长媚上,“侄儿倒是学过制冰法,到时候送来为伯父避暑取凉。”

“制冰?”李渊惊奇道:“都说你所学驳杂,还真不假,还有何所长?”

一想到夏日炎炎,若能喝一口冰汤,那爽的……李渊喉头不禁动了动。

“所学驳杂……亦只略懂,不至精通,未必是好事呢。”李善嘿嘿笑道:“不过倒是想请伯父许入太医署……”

“决计不可。”李渊断然打断道:“太医署令亦不过从七品下,怀仁不可当之!”

哎呦喂,我就想找这么个地方缩着脑袋,官职低点没关系啊!

李善哀求了几句,李渊叹息道:“平阳性情刚毅,若是你入太医署,只怕……”

如果是个纯粹的医者,救活了平阳公主,授太医署令倒是合适,但人家李善本就是这一科进士榜首,如果外放至少也是个六七品的官职。

太医署令只不过从七品下,而且日后升迁会非常困难……这对李善来说,至少在外人看来,这不是赏而是贬。

李渊琢磨了下,“中书舍人的确不宜,怀仁今岁十八,历练过少,这些日子你可细细挑选。”

任我挑选……这个词听起来就有点刺耳,一个皇帝问你要什么赏赐,而且还任由你开口……李善心里暗叹,这位也是个肚子里做文章的货啊。

“陛下,臣年未弱冠,少于历练,朝廷大事,不敢妄言。”李善起身恭敬的说:“当由陛下择之。”

李渊微微笑着没说话,面前这个少年郎是个懂事的。

“但臣幼年学医,拙于诊病,长于疗伤。”李善继续说:“臣不入太医署任职,但愿入太医署授课,请陛下准许。”

哎,太乖巧了,太懂事了……李渊听得眼睛都眯起来,笑道:“怀仁既有此意,悉听任之,他日再为怀仁择职。”

宴后,李渊从宫人手里取来鱼袋,亲手递给李善,“既去太医署授课,自时常入城,佩戴鱼袋出入无忌。”

李善双手接过鱼袋,小心的佩戴在腰侧,再行拜谢。

鱼袋饰以金银,内装鱼符,为官员出入皇城的身份证明,如今唐初,百制未齐,能出入皇城的官员各种品级都有,都也不是大路货。

比如天策府的房玄龄如今弃职让于杜淹,就没了鱼袋,不能出入皇城,更不能入承乾殿,李世民议事又不能缺了房玄龄,这几个月但凡议事只能亲自出皇城,去天策府。

看着李善在宫人的引路下渐渐远去,李渊双手负于身后,心想这个少年郎倒是好人物,不骄不躁,谦逊有度,多加历练,必为栋梁。

走出太极宫,李善心里还有点懵懂,加快了脚步准备立即回家,细细思量,再和凌敬、马周商议……但就在此时,有熟悉的咳嗽声传来。

“呃……崔……崔舍人。”

崔信阴着脸盯着李善,转身走到角落处,然后再转过身,继续盯着李善……显然是让李善过去听训。

老子又不欠你什么,搅合了我的中书舍人还没找你算账呢!

李善面色一冷,但随即神情一缓……好吧,那个中书舍人我是真的不想要,算起来你是帮了大忙。

等李善走到近处,崔信哼了声,“中书舍人自二月初出缺两人,中书令上任后起复某为中书舍人,还剩一人……至今尚未定夺。”

“东宫、秦王、齐王均有意举荐。”

中书舍人看似不重要,但却是中书省最关键的职务之一,上承中书令,草拟诏令,下联六部……这么关键的位置,李建成、李世民如何会看不中?

难怪今日李建成会开口……李善打了个冷战,不由自主的抬起袖子抹了抹额头上不知何时泌出的汗珠,“多谢崔公。”

崔信又冷笑一声,好吧,这次从崔舍人转为崔公了。

“今日太子倒是为你力争……”崔信低声道:“既以科举入仕,当不偏不倚,唯忠于朝,忠于陛下。”

这是崔信在提醒,你既然不想被卷进夺嫡漩涡,那就不要两边都扯关系……在某些时刻,死的最快的就是那些不站左边不站右边,非要站中间的人。

崔信的提醒很重要,但李善联想起了更多……今日所见的李渊,和历史上的形象有点像,但更多的是,不像。

第二百八十二章 立场 所谓的像,指的是李渊很符合历史中的形象,那个很讲究亲情的形象。

历史上还有哪个时代是先父子后君臣的呢,还有哪个皇帝是让儿子称自己为父,而不在后面加上皇的呢?

李善相信,李渊对平阳公主的疼爱出自真心,对自己的善意也并没有虚假。

但同时,李渊显然也有探查李善立场的意味。

李善在山东战事中与李道玄、田留安、齐善行并肩而战,力挽狂澜擒杀刘黑闼的同时,也扇了太子李建成一个大耳光……让太子丢尽了脸。

而且与李善相交甚深的凌敬又入了天策府……从这个角度来说,李善依附秦王的可能性很大。

这也是崔信最初看中李善的原因之一。

但很快,李善先是斩杀崔帛,后又急行回京参加科举……崔信到了长安得知消息,细细思量,也多加打探才确定,斩杀崔帛,实际上是为太子解了围,以科举入仕,显然未入秦王麾下。

之后太子刻意怀柔,请李渊赐名玉壶春,又力荐李善诊治平阳公主。

要知道如今的李善并不是两年前的李善,现在的他分量真的不轻,虽然根基尚浅,但曾筹谋山东战事,又救回了平阳公主,这样人物……李渊自然是要看一看他的政治立场的。

而今天丢出的这个中书舍人……就是一个诱饵。

李世民一声不吭,而李建成却为了李善争辩。

李善在心里哀叹一声,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想到这,李善突然反应过来了,“中书令入殿,崔公随行……只怕事先有所预告?”

崔信诧异的看过来,半响才道:“小小年纪,心思如此之深,非是良配!”

哎呦喂,咱们是在谈正事好不好!

李善都无语了……现在看来李渊丢出一个中书舍人,杨恭仁带了正好刚刚训斥过李善的崔信入殿,不管李建成、李世民如何争,争不争……自己都不可能出任中书舍人。

李渊无非是为了看一看自己的政治立场。

但还是有个疑惑难以解开……李善在心里琢磨,李渊为什么要这么做?

选人,选人……难道我就不能选你吗?!

你李渊就这么没自信,我就不能选你?

暗地里投入李世民麾下,但明面上有太多难处,但李善不可能投入东宫,又不愿意跳平阳公主那个火坑,本来还想着趁这个机会扒上李渊这条大腿……想必李世民也乐意看到这一幕。

没想到李渊好像没这心思……是因为我分量还是太轻吗?

看面前这个少年郎久久无语,崔信咳嗽一声,李善这才回过神来,“今日多谢崔公。”

“如何谢?”

李善呃了声,咽了口唾沫,“还请崔公吩咐。”

崔信一甩袖袍,冷着脸看向正走过来的宇文士及,低声道:“日后诗文,当送来由某点评。”

李善咧咧嘴,回身看见宇文士及,行了个礼,用崔信才能听见的音量道:“多谢崔叔父。”

好吧,从崔舍人转回崔公,再转回崔叔父了……李善现在当然看得懂,也听得懂,人家崔信是个女儿奴,但又拗不过女儿。

随口打了个招呼,宇文士及与崔信擦肩而过,低声问:“陛下有意许中书舍人?”

李善点点头,又摇摇头,“小侄少于历练,不宜出任。”

虽然已经知晓了,但宇文士及还是有点失望,顿了顿才笑道:“年方十八爵封县公,他日当并肩尔曾祖。”

李善的曾祖李穆爵封申国公,李善还差了两级。

又聊了几句后,李善步行穿过官衙,两旁的三省吏员频频相望,如此年轻,非继爵而封县公,在唐初这等历史上难得的爵位大放送的时期,也是非常少见的。

李善瞄见一位须发尽白的老者投来晦暗不明的眼神,他认得这位……天策府司马,刚刚从吏部尚书转为工部尚书的封伦。

快步出了皇城,本打算还和李楷、王仁表聚一聚,现在也没了心思,李善打马径直回了朱家沟,今日凌敬特地请了假在家中等候。

当李善将今日觐见诸事一一说明后,马周的反应是羡慕嫉妒恨……和圣人、太子、皇子、公主以伯兄相称,简而言之一句话,日后别说京兆杜氏,就是五姓七家也不会再用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夺李家产业了。

而凌敬却笑道:“崔舍人颇有回护之意……看来对你观感不差,或仍有联姻之意。”

“今日言明,诗文当送去受其点评。”李善嘴角抽抽。

“还真有联姻之意呢。”马周啧啧道:“奉命通信……”

呃,这算不算奉旨泡妞啊?

李善瞪了眼过去,将心中疑惑逐一说出。

思索的时间并不长,马周断然道:“圣人无易储之心,但怀仁去岁山东战事,助秦王断太子军功之路。”

“今日秦王一言不发,太子屡屡帮腔,理应无碍。”

马周的意思很明显,李渊是怕李善投入李世民麾下,对李建成造成威胁。

李善点点头,但立即摇头,“或有可能,但并不至此。”

李善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自己说有分量的确有分量,说没分量也的确没分量……东宫、秦王夺嫡,自己真的能起到什么样的影响?

李世民如果是武力夺位,自己帮不上多少忙……毕竟历史轨迹已经修改,这一世未必有玄武门之变,即使有,恐怕也面目全非。

如果是正常的夺嫡,自己虽爵封县公,但在其间只是个小卒子而已,李渊有这个必要来确定政治立场吗?

李善虽然是个穿越者,更对如今朝中相当一部分高官显贵有着一定的判断力,但在某些方面还是薄弱的多……说得简单点,心是真的没凌敬脏。

凌敬在长久的思索后,低声问道:“只怕怀仁当日之言成真。”

“什么?”

“平阳公主很可能会掌北衙禁军。”

“砰!”李善拍案而起,脸色变幻莫测。

救命之恩,这决定了李善对平阳公主有着相当强的影响力,若是平阳公主即将掌北衙禁军,护卫皇城,成为李渊身边最为可靠,也是最后一道防线……在这种情况下,李渊的确有必要看一看李善的政治立场。

历朝历代中,为了皇位,父杀子,子弑父,兄杀弟,侄杀叔,类似的事络绎不绝,李渊又不是朱元璋那种草莽出身,即使是草莽出身,也应该知道这个道理。

李善的思绪越飞越远,不禁想到,如果李渊真的在这时候就已经有所提防,那为什么最后李世民还能成功的发动玄武门之变呢?

是因为平阳公主病逝后,李渊找不到一个绝对信任的人吗?

是因为李世民在军中威望太高,李渊选来选去,北衙禁军依旧被李世民掌控吗?

还是因为李世民示敌以弱,发动奇袭呢?

李善记得史书上记载,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前的处境相当不好,被太子、齐王逼迫的挺惨。

这一夜,书房的灯一直亮到了半夜。

凌敬、马周在长时间商议后的决定是……让李善想尽办法媚上。

只要讨得李渊的欢心,接下来一切就好办了。

但李善的决定是……接下来我要缩着脑袋待在太医署里,媚上,这个我真的不擅长啊!

第二百八十三章 收获 推开窗户,窗外是一片茵茵绿植,视线所及内有点点鲜艳的花儿点缀其中,李善脚尖勾了把椅子过来,就坐在这儿,怔怔的盯着窗外,似在赏景。

一旁的周氏端了杯温水过来,一个被窝睡,自然知道老夫人善于烹茶,但夫君其实不喜饮茶,往日都是一杯温水。

天晓得李善前世喝得最多的就是茶,只不过都是乡下最为普通的炒青。

李善随意握着周氏软若无骨的小手摩挲,心里正在琢磨,昨日觐见的收获。

好处很多,首先爵封馆陶县公,母亲朱氏欣喜若狂……李善觉得,母亲如此欣喜,很大程度在于李德武的散阶至今只是个八品的征事郎。

李楷、王仁表、张文瓘多位好友都递了帖子,准备登门相贺,以馆陶为名封爵,显然是针对李善筹谋山东战事之功。

其次是实封百户,此事尚书省下属户部已经传令长安县衙,长安令李乾佑那边很快就会将这百户划去,很快,朱家沟就正式被划入李家门下,等于是李家的庄子了。

其三,与李渊伯侄相称,也算是好处吧。

虽然李渊父子未必以后会放在心上,虽然只是个名头,但也是能唬人的。

大事拿不出手,但小事却能起到作用……以后不会再有人,比如王仁佑莫名其妙的下绊子了这种破事了。

李善默默在心里盘算,还有第四,第五……躲开了中书舍人,也算是好处吧。

李建成显然有意招揽,李世民冷眼旁观,李善觉得马周、凌敬出的都是馊主意,自己媚上,越是得李渊欢心,越是陷入漩涡中,自己需要安静一点。

这段时日正好在太医署培养一批人手出来……李世民这货的性格就决定了,接下来至少二十年内,战事不断。

李渊曲起手指算了算,历史上的李世民登基后,先打东突厥,然后是吐谷浑、薛延陀,一路打到西域灭了高昌,设安西都护府,之后又是吐蕃,没办法人家占据高原不好打,就是驾崩之前还亲征高句丽。

培养出一批战场急救兵、战场护士还是有必要的……李善心想,正好这段时间安静一点,尽量躲开漩涡,毕竟自己在夺嫡之争中,分量并不重。

风儿在院中盘桓,吹得花草摇曳,拐了个弯钻从窗户钻进屋内,扑在脸上,引得李善微微叹息,从去年九月随李乾佑南下陕东道至今,自己折腾的够厉害了,以至于成为焦点人物,实在是身心俱疲。

“郎君,郎君。”

随着娇柔的嚷嚷,小蛮提着个篮子小跑着进来,凑到李善身边,“郎君看!”

李善一转头,小蛮捧着一个鲜红的桃子。

试着咬了口,不算甜,但水分挺足,脆生生的,李善几口干掉了个,心想未入平阳公主府之时还是桃花盛开之际,如今都能吃上桃子了。

“哪来的桃子?”

“辩机送来的,山上好些桃树,辩机知道哪棵桃子甜。”

李善随口附和几句,将七八个桃子分了分,三个人很快干掉……哎,穿越到这个朝代,却是西北之地,很多水果这辈子都未必能吃得到嘴。

比如李善挺喜欢的菠萝、杨梅、榴莲……而且这个时代的水果说的好听点那是原生态,但实际上没有经过培育,口感、甜度各个方面其实都和后世相差甚远。

去洗了把手,李善随意出门转了转,今日执勤的是范十一和朱八,两个人跟在身后不敢稍离。

站在小小山丘下,李善低头看着下面的圆潭,耳边传来轻微的水流撞击声,转头看向东山,山腰处弯弯绕绕的引水渠不时溅起一团水雾。

“朱八,朱家沟划入某门下,村中可有人牢骚?”李善随口问了句。

要知道,朱家沟成了李家的庄子,就意味着不再是僧产,是需要缴纳税赋的,虽然并不算入府兵的兵源,但李善一旦上阵,庄子青壮为其亲卫。

朱八很诧异的反问:“这等好事,均要谢郎君恩德,何人敢牢骚?”

另一侧的朱石头笑道:“郎君,原本村中田地贫瘠,只靠东山寺免交税赋,但也年年均有青黄不接之日,只能以野菜充饥。”

“自郎君落脚,广施恩惠,聚拢人口,多购良田,又有诸多产业,何人不感郎君大恩。”

这方面是朱氏的功劳,昨晚第一时间就发话了……东山寺产业,不归入李家门下,依旧是朱氏族人和李家共同分润。

“再说了,如今村中口粮充足,这两年寺中僧人屡屡还俗,再过几年,怕是都没人了。”

这倒是真的,东山寺未必一直存在,而庄子缴纳的税赋本来就少,相比起来也划算,李善随意踱步,笑道:“辩机不就没还俗嘛。”

朱八嘿嘿笑道:“不让他吃鸡腿,看他还不还俗!”

从山丘上下来,李善绕道村南侧,几十个青壮正在挖土,一方面是为了挖掘河道,另一方面正好将挖出的黏土作为制砖的原料。

距离并不长,而且如今四月下旬,也不是农忙时节,工程进展还算快,眼看着再有个把月就能完工了。

朱石头感慨道:“郎君落脚两年,此地已非旧观。”

李善笑着点点头,的确如此,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已经改变了很多很多,甚至改动了历史轨迹,但最贴近自己的,还是这个村落的变化。

突然想起高中那个女同桌,长得挺清秀的,大学毕业之后居然去考了老家的公务员,下基层在村里做了村官,信誓旦旦的要建设新农村……李善心想,也不知道她做到了没有但自己倒是在这个时代做到了。

正是黄昏时分,李善走在村内外的道路上,下田耕作的老农,各处警戒的青壮,调皮骑在牛背上的牧童,还有端着洗衣盆的妇人,无不纷纷或恭敬,或亲热的上前行礼。

前头一辆马车缓缓驶近,凌敬掀开车帘,看见李善笑问道:“可取新名了?”

昨晚朱玮知晓后,就怂恿李善换个村名。

李善想了想随口道:“村西日潭,村东月潭,便为日月潭吧。”

第二百八十四章 这画风不对啊! 如今的长安是前隋将作大匠宇文凯的杰作,这位中国历史上出色的建筑师有个非常典型的特点,那就是整整齐齐,什么都要整整齐齐。

不过是长安还是洛阳,里坊区都是整整齐齐,一个一百零八坊,一个是一百零三坊,都是排列的整整齐齐。

皇城内也差不多都是这样,规划的很有点后世工业园区的味道,甚至官衙都是左右对称的。

承天门大街东西两侧,东有东朝堂,西有西朝堂,东有右武卫,西有左武卫,东有右监门卫、右千牛卫,西有左监门卫、左千牛卫。

李善站在街边,左右看了看,真是对称啊,这边是太常寺、太仆寺,对面是鸿胪寺、宗正寺。

今日李善是来拜访太常寺的,这还是凌敬的提醒……这种细节李善自然不知道,唐朝的太医署隶属于太常寺。

正位上坐着一位中年男子,身高略矮,一张胖脸似乎永远挂着笑容,正笑吟吟的看着李善,“怀仁来了。”

“拜见安丰郡公。”

这位就是这一任的太常卿,扶风窦氏的窦诞,去年病逝的陈国公窦抗的三子,爵封安丰郡公,娶李渊次女襄阳公主为妻。

窦诞为人随和,笑道:“某为驸马都尉,平阳为某表妹,怀仁称陛下为伯父,当如何称某?”

如果是其他人,李善说不定会来一句今日为公,当不论私,但碰到这位,只笑着拱手,“光大兄。”

窦诞不管在扶风窦氏,还是宗室内都是以人缘好出名的,前面一个多月探望平阳公主次数最多的就是他,早就和李善混熟了。

“听说陛下由你择职,怎的去太医署?”窦诞拉着李善坐下。

“未入太医署,只是授课而已。”

“自然不入太医署,长官太医令也不过从七品下。”窦诞摇头道:“为兄也听说了,崔舍人一力劝诫,不然怀仁任中书舍人,当晋升甚速。”

李善笑着胡扯了几句,心想崔信这个锅背的……谁让你那日太卖力气了,呃,可能是真的想多骂我几句。

太常寺为唐朝九寺之一,掌宗庙礼仪,但也监管其他,下设太乐署、鼓吹署、太医署、太卜署、禀牺署、汾祠署,说起来部门不少,但都有主管者,窦诞其实闲的很,平日里经常在宫中陪李渊那些未成年的皇子,今日碰到李善拉着说个没完。

李善一边随口敷衍,一边在心里回想昨晚凌敬对窦诞这个人的评价,曾因为不能劝诫李元吉,导致太原府被刘武周攻陷,担任刑部尚书、大理寺卿时因为本朝未有明律,东宫传令而改动《开皇律》使人免罪,最终被发配到太常寺来。

这是个没什么能力,性情柔弱的官员……不过昨晚凌敬提到,朝中有人提议,陈国公窦抗病逝后,其兼任的宗正卿出缺数月,当以窦诞补之。

宗正卿这个职位,在唐初还是有一定影响力的,甚至在夺嫡中也有一定的分量。

聊了好久,李善实在忍不住了,直截了当的问起太医署。

窦诞无所谓的说:“不在皇城,他日再去吧。”

“不在皇城?”李善愣了下,他娘的不在皇城你早说啊!

“太医署内官员、师生四百余人,皇城哪里放得下?”窦诞笑道:“隔壁就是太仆寺,也没马厩啊。”

最后在李善的坚持下,窦诞派了个小吏陪着李善出了皇城,太医署设在兴宁坊,约莫在长安的东北角,边上就是通化门。

为什么设在这儿,李善很快就知道了,因为太医署的药园就在通化门外不远处。

“多大的药园?”

小吏恭恭敬敬的说:“约莫百亩。”

李善无语了,百亩药田,太医署这规模有点大啊。

“不过大都荒废。”小吏解释道:“太医署内,太医令二人,从七品下,下设太医丞二人,医监四人,医正八人。”

李善摸了摸鼻子,嗯,这是行政人员,将近二十人,管理四百人的机构,也差不多够了。

“各科医师五十人,医工近百人,另有医博士、医助教合计百五十人。”

李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这都三百余人了,一共也就四百余人吧?

感情太医署里基本上都是行政人员、老师和工作人员,压根就没几个学生?!

难怪窦诞很诧异我为什么要去太医署授课……你去教谁啊?!

进了太医署,这地儿不小,但一排房子大都破破烂烂,李善都怕塌了……小吏殷勤的在前面引路,嘴里滔滔不绝。

太医署有医学和药学两个部门。

医学部授课,药学部主种植、炮制药材。

医学部之下又设有四科。

医科主学《脉诀》、《本草》、《明堂》、《素问》,这些只是基础,之后再细分科,一曰体疗,二曰疮肿,三曰少小,四曰耳目口齿,五曰角法。

针科,顾名思义,主要是针灸。

李善没想到还有按摩科,这个太医署有点不太正经啊!

但还没结束呢,当小吏说到医学部最后一科的时候,李善是彻底无语了。

咒禁科!

有咒禁博士、咒禁师……听听这名称就觉得不对劲,授咒禁之术,使学生能用咒禁来拔除邪魅鬼祟以治疾病。

按摩科还算在正常范围内,顶多让李善想得多了点,但咒禁科……画风彻底歪了!

但最重要的是,一路上基本都没看到什么人,李善心哇凉哇凉的,“三百余医师、医工、医博士都去哪儿了?”

这小吏四五十岁年纪,头发略微花白,习惯性的弯着腰,咧嘴一笑,“李郎君,前隋设太医署,但本朝直到去年才复设,医师、医公多为旧人……”

言外之意就是,大家都是要吃饭的,前隋太医署在李唐立国时候就撤销了,到去年复设,整整五年了,不找活计,难道大伙儿饿死啊?

反正现在也没几个学生,一个老师能教几十个学生,而现在老师比学生多了好几倍……所以大家都在忙自个儿的呢!

李善以手抚额,想在这儿拉出一支医护兵,难度实在太大了点!

第二百八十五章 草创 (防盗章节,试一下吧,今晚通晓码字,迟一点修改)

历朝历代的开国帝王中,论功绩,论胸襟,论资质,李渊都算不上出挑,但在生育方面,堪称头把交椅,不仅数量多,而且质量还特别高。

能和李渊一较高下的也就刘邦、朱元璋两位,前者有个汉文帝,后者有个永乐大帝,但人家李渊除了唐太宗之外,还有个平阳公主……即使是李建成,也并不是一无是处。

三代以下,圣明无过唐太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成立的,这是个有着极强自制力,从一开始就决定做一个完美帝王的君主。

而平阳公主,历史长河中并不是没有女将,而平阳公主在功绩上无人能比。

开国帝王,往往对子嗣颇为宽容,这一点李渊表现的特别鲜明,女儿苏醒、好转再到将近痊愈,他要么亲自探望,要么让主持后宫的万贵妃探视,更频频赐下诸多名贵药材。

两仪殿内,议事已毕,李渊目送宰辅离开,转头看向李建成,“今日平阳如何?”

“一早观音就去探视,三妹康健颇速,还说起再过些日子出城骑猎。”李建成笑道:“柴绍劝了又劝,但哪里劝得住。”

“平阳自小如此。”李渊大笑点头,“此次平阳得以康复,大郎举荐有功。”

“三妹病危,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李建成正色道:“历朝历代,唯吾家最重情。”

李世民微微低头,嘴角扯了扯,这种话他就说不出口……在他看来,本朝比前隋好不到哪儿去。

“有功便是有功。”李渊挥手道:“待为父想想,该赐下何物以赏……”

“父亲,孩儿不愿受赏,此分内之事,还请父亲重赏李善。”

“那是自然。”李渊笑道:“今日已召其觐见。”

李世民微微抬头,视线正与李建成的视线撞了撞。

如果没有李德武这档子事,如果李善不是个穿越者,李建成的所作所为堪称恰到好处,能顺理成章的将李善揽入麾下。

李世民可从来没有让李善打入东宫为内应的想法……李善本人更不会有这种想法。

李建成与李渊细细说起平阳公主的康复的细节,李世民坐在一旁默默听着,

李世民倒是不怕李善倒戈相向,只是面无表情的在心里想,李善前几日为什么要拒渤海高氏女。

祖籍陇西成纪,曾祖申国公,祖辈多有爵位,曾显赫一时,本人又颇有才,配渤海高氏女,理应是门当户对……更何况,高士廉还是妻子的舅父。

从哪一方面,李世民都想不通李善为什么要拒绝……他也让妻子打探过了,之前河东柳氏有意,但也遭到婉拒。

但偏偏那日又托观音婢带话,婚事还要指望我来做主……李世民有点摸不着头脑,只在心里暗骂这厮真是个滑头。

此时此刻,滑头已经进了皇城,

这一块儿,李善在赴考和看榜时候都来过,这一次格外留心。

皇城内,太极宫外,东侧是尚书省、门下省,右侧是中书省。

和尚书省、门下省相连往南的就是十二卫官衙,而三省之北,最靠近太极宫的几间房子,那是左监门卫的所在地……换句话说,左监门卫负责守卫太极宫的正门。

“怀仁来了。”

李善回过神,视线扫了扫,躬身行礼,“拜见诸公。”

迎面而来的是刚刚从两仪殿议事归来的三高官官、副官,开口打招呼的是中书省侍郎宇文士及。

“先在中书省坐一坐,待会儿会有内侍来召。”

“是。”李善瞄了眼,裴寂、裴世矩等人都往东面去了,只有一个中年人踱步过来。

“近日可有诗作?”

“怀仁理应拜谢。”宇文士及介绍道:“这位乃是门下侍中陈国公。”

“拜见陈国公。”李善赶紧行了一礼,“近日实是无暇……”

陈叔达大笑道:“无暇推敲?”

“月余都在公主府,自然无暇。”宇文士及打圆场道:“他日新作,怀仁记得请陈公点评。”

“何敢言点评?”陈叔达摇头道:“长安北地,难见江南,愿聆旧景之作。”

面前的陈叔达乃是陈后主的弟弟,陈朝皇子,隋灭陈后被迁入长安,从那之后,再未回返江南,当日见《春江花月夜》,一为先兄,二为江南之景。

李善心思急转,如今朝中宰辅,尚书高官官李世民,左右仆射萧瑀、裴寂,门下省侍中裴世矩、陈叔达,中书省杨恭仁、宇文士及。

其中裴寂、裴世矩、宇文士及都是有跟脚的,萧瑀、杨恭仁、陈叔达持中。

在这三个人中,论与李渊关系远近,自然是萧瑀,后者的妻子是李渊的姑表妹。

论家族名望,自然是杨恭仁,出身弘农杨氏,族内出仕者数不胜数。

而论才干,论本人在朝中的名望,却是陈国公陈叔达,才学明辩,抱廊庙之器,又性情直率,敢秉公直言。

不说其他的,对于李善本人,陈叔达也是有恩惠的……虽然是李善设计,但毕竟是陈叔达将考卷送到了李渊面前。

呃,李善早就刻意打探过了,陈叔达因为出身江南,多提携江南名士。

脑海中飞速转了转,李善笑道:“近日无暇推敲,倒是二月与友人漫步泾河边,得了几句残诗。”

“还不吟来听听。”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篓篙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宇文士及忍不住笑骂道:“用你自己的话说……就是个吃货!”

陈叔达怔了会儿,神情寥落,似是回想少年所见江南盛景,轻声道:“虽是简朴,却有意趣,非亲身而至江南不能书之。”

那是当然,河豚这玩意……北地的人一辈子都吃不进嘴。

又寒暄了几句,陈叔达才转身东向,去了门下省。

宇文士及带着李善进了中书省,吩咐了几句后才走开……李善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为什么要带自己进中书省?

此时,一个耳熟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这不是名扬天下的李怀仁吗?”

这话说得有点阴阳怪气,李善在心里冷笑一声,什么样的蠢人会在这时候行挑衅之事?

虽然李善还年少,虽然李善未来堪忧,虽然李善很可能会陷入漩涡……但在今日因为诊治平阳公主得圣人召见的时刻,只有蠢货才会来挑衅。

对于这样的蠢货,李善不打算轻轻放过……若是能把握得住尺度,说不定能闹出点纠纷。

呃,比如去年斩杀崔帛,尺度就把持的挺好……不然太子李建成真是要迫不及待的将李善招致麾下了。

脸上堆起笑容,李善缓缓转身……然后,脸上的笑容全都僵住了。

他看到的是一脸阴郁的崔信。

好一会儿后,李善才反应过来,对了,崔信官居中书舍人,正在中书省。

“拜见崔……崔……崔公。”

听着李善断断续续的崔公,崔信的脸色更难看了,挥袖道:“在下不过微末之身,何敢称公!”

李善苦着脸不吭声,难不成还像在清河县那时候一样称一声崔叔父?

那时候你有招婿之意,虽然我不大感兴趣……

看李善不说话,崔信那是变本加厉……倒是没有直言训斥,而是指桑骂槐,阴阳怪气。

李善还真不敢反驳,都不敢辩解……想想的确是自己的问题,手贱啊!

写什么“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写了就算了,还让张文瓘送去……李善听后者提过一次,那位崔小娘子被禁足很长时间了。

李善站在那,两眼无神,听着面前的崔信压低声音……突然想起前世一个舍友酒醉后说起,有次这厮和女友为了省钱没去酒店,而是去了女友家里,酣战时分,突然女友老爹回来了。

呃,情况不一样,但性质是差不多的。

“他人赞你仁义为先,少年英杰,却不料……”崔信冷笑道:“尚未加冠,已纳美妾,少年贪色,必不长久!”

好吧,记得张氏探望过平阳公主两次,当时周氏就在一旁,李善眨眨眼,“崔……崔舍人何意?”

崔信气的鼻孔都放大了,李善称一声崔公,在他看来那是撇清。

你小子写那种诗给我女儿,现在却要称我崔公?

那意思就是不想负责了?

可怜女儿还在心心盼着呢!

哎,其实李善称一声崔叔,崔信更来气……你个不要脸的,还真是两首歪诗就想骗走我女儿!

那边杨恭仁和宇文士及从走廊过来,看到如此场景不禁一愣。

“李善字怀仁,但观其行事做派,却有锐气。”杨恭仁摇头道:“怎的如此俯首帖耳?”

对李善很了解的宇文士及更奇怪了……你在清河县斩崔帛头颅,如今却这般模样,难道是想和清河崔氏和解?

“崔舍人,这是……”

崔信转过身,行了一礼,勉强笑道:“当日在清河也算旧识……”

杨恭仁才不会去管李善和清河崔氏的纠纷,随意点点头就走远了,宇文士及却留了下来,“怀仁年少气盛,又多有仁心义举,崔舍人当多加谅解。”

当日李善斩崔帛头颅一事,一度在长安掀起风波……但随着细节传来,风波渐渐平息。

一方面在于李善以诗才扬名,另一方面在于东宫暗中压制……说到底,李善斩杀崔帛是帮了东宫的忙。

“仁人兄说的是。”崔信面无表情的点点头,狗屁,这厮都和我女儿暗通书信了,还有脸说什么仁心义举!

此时内侍来召,宇文士及并肩和李善走出中书省,低声道:“前些日子,坊间传闻,你亲手斩杀史万宝,此事……理应有崔昊。”

李善微微颔首并没有说话。

宇文士及补充道:“放心,此事必不得陛下责罚。”

李善又点了点头,心想李渊当然不会责罚……这种有名义却能削弱门阀世家名望的事,他恨不得天天都有。

压制门阀世家,几乎是从魏晋开始后,每一任帝王的责任和本能。

进了太极宫,并没有入殿,李善在内侍的引路下绕行,他饶有兴致的四处张望……论封建时代的皇城,最有名的就是长安了,可惜这些在后世都见不着。

看了眼面前这座不算宏伟,但颇为精巧的建筑,李善眯着眼打量着匾额,两仪殿。

他曾经听凌敬提起过,太极殿用以正朝,两仪殿乃圣人、皇子、重臣议事之地,李渊在这儿召见,算是很重视了。

“臣李善拜见……”

“怀仁来了。”李渊连连抬手,“大郎!”

不称李卿,而是称字,类似的称呼只出现在李渊与极为亲近的老臣之间,比如李渊称呼裴寂为裴监,称呼窦抗为兄,称呼萧瑀的字时文。

李建成上前挽住李善,笑道:“今日乃吾家父子三人相谢之宴,怀仁不可行此大礼。”

“大郎说的是。”李渊点头道:“如此医术,足以名传后世。”

“平阳已然痊愈,朕当重赏之!”

李建成笑吟吟道:“父亲今日卖关子,连孩儿与二郎都不知父亲有何赏赐。”

“若是赏赐过轻,孩儿可要为怀仁抱不平。”

李善连连谦让,眼角余光扫了扫一直沉默的李世民……今日看起来,李建成可真不是省油的灯啊,没有李世民的果敢勇决,但玩起这等手段,一点都不逊色。

李世民到最后选择掀了桌子,或许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宫斗,那是人家李建成的长项。

李渊捋须指了指李建成,“此次怀仁立下大功,当赐爵县公,赐食邑一千户。”

李建成一怔,沉默的李世民都忍不住诧异的看来……这样的赏赐,实在有点夸张。

李唐一朝爵位,宗室的亲王、郡王之下,是国公、郡公、县公。

也就是说,李善这个县公已经排在臣子的第三序列了,而且食邑一千户……这是个超出县公规格的赏赐。

一般来说,县公食邑在六百户到八百户,郡公在八百户到一千户,国公在一千户以上……比如驸马都尉柴绍,封爵谯国公,食邑也不过一千两百户。

适才李建成还口口声声不能轻赏,但眼下都没话说了。

但让李建成意外的是,李善突然拜倒在地,扬声道:“臣不敢受此赏。”

“怀仁?”

“爵位乃国之重器,如何能因私事而赏臣下?”

第二百八十六章 登门(先别订) 重复章节,昨天是防盗,试一下效果不太好,今天这章不是防盗,回家路上堵车了,电脑在行李里没办法更新,搞不好在路上过年,最后一天混个全勤,回家就换。

两仪殿内,崔信滔滔不绝的从中书舍人的职责开始讲起,从方方面面来否定李善出任中书舍人的可能性。

李渊面有不渝之色,作为开国帝王,他并不缺少杀伐决断的心性,但他和其他开国帝王有很多区别……比如在纳谏这方面,李渊就比较大度。

比如和李善同科的进士孙伏伽就是因屡屡进谏得以胜任御史中丞。

李建成略微有一丝紧张……呃,他自以为先请李渊赐名玉壶春,又力荐李善诊治平阳公主,施恩颇多,如果李善能任中书舍人,那将是不小的助力。

李世民对此很是无所谓,他是真的不关心这些

所以,李建成开口为李善争辩,还将李善的诗才拿出来说嘴……李善胸中发闷,只能抬头盯着殿顶。

实话实说,李善真为李建成感到悲哀!

这个倒霉催的太子啊,历史上的军功就是被我搅合的,你还非要怀柔招揽!

好吧,怀柔就怀柔吧,但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请李渊赐名玉壶春……结果让我和杜淹生仇,酒肆被封,还好险科举落榜,日后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幺蛾子呢!

而且还牵连得房玄龄弃职……李善在捣鼓出玉壶春的时候,只想赚一笔块钱,可从没想到招惹这么多麻烦!

之后李建成又举荐李善诊治平阳公主……李善当时真是想一巴掌扇在这个自以为是的货色脸上!

现在,李建成还要为李善争这个中书舍人!

你是真的想招揽我?!

是怕我恨不死你吧?!

李善很清楚,中书舍人这个职位在明清时代那是个屁,进士出身的都不肯出任,但在三省六部制的时期,中书舍人是清贵之位,是权重之职,大部分宰辅都曾经担任过中书舍人。

如果自己出任中书舍人,必然成为李建成、李世民兄弟争取的关键人物……要是如此,自己还不如答应去平阳公主府任个长史呢。

当然了,最关键的是,中书舍人掌草拟诏令……这方面李善是真不懂啊。

那边李建成还口口声声说李善才华足以担当……杨恭仁笑着随口说:“回京后听闻李怀仁诗才,不如今日……”

李渊咳嗽两声,“杨卿理应听闻……怀仁如今有个绰号,李推敲。”

呃,这是李善刻意放出去的,不然天天有人上门论诗,那就完犊子了……起到多少效果目前还不好说,毕竟李善很快就被关进了平阳公主府。

杨恭仁笑着没继续说什么,而崔信嗤笑道:“久闻李善其人,所学驳杂,天文地理,诗赋医道,无所不能,更心思敏捷,提笔即成,何尚需推敲?!”

李善保持着抬头看着殿顶的姿势,只是脸上表情有些僵硬……喂喂,你没完没了啊!

李渊和李建成还没觉得什么,但李世民却敏锐的发现好像不太对……崔信今日批驳,或许是因为出身清河崔氏,但李善此人,看似温和,愿退避三舍,但绝不是个挨打挨骂不还手的人。

当日长乐坡被逼到死角,奋起而击,秦王府子弟一败涂地;东山酒楼对阵尉迟宝琳,步步后退,最后三招两式将对手击晕到地。

为何今日唯唯诺诺,毫无反击之意?

李世民在心里琢磨了下,看着模样李善没心思出任中书舍人,正在努力远离已经越来越近的漩涡。

呃,这个答案,不能说错……只不过解题过程,离题万里。

李善自然是听得懂崔信那句话……当日长孙氏设宴,有人提起李善,崔小娘子索诗,第二日那首“桃花依旧笑春风”就送去了。

什么叫提笔即就,这就是了。

崔信死死盯着李善……你个小兔崽子,在外头宣扬什么推敲,到了关键时刻,却是提笔即就!

杨恭仁轻轻咳嗽两声……他是局外人,觉得属下这话越说越偏了。

崔信回过神来,扬声道:“中书舍人定制六人,分押尚书省六部,佐相判决。”

“李善其人,年未过弱冠之年,何德何能押六部?”

杨恭仁点头道:“陛下,此事需谨慎择人。”

“李怀仁有筹谋山东战事之功,但初初出仕,出任中书舍人,此非储才正道。”

李渊听了这话,脸色略微好看了点……杨恭仁承认李善的功劳和才能,以朝廷储才相劝。

但其实杨恭仁也是有自己的用意的。

虽然如今尚书左仆射裴寂因为特殊的地位,和李渊特殊的关系被视为首相,但实际上在三省六部制后面近千年内,中书省的长官中书令才是真正的首相。

期间的缘由很多,而中书舍人分押六部就是一个关键,这意味着中书令的手是能伸到尚书省的,而尚书省的六部是实际操持朝政的关键。

杨恭仁对李善没什么看法,但他绝不想看到,因为李善而使中书省的职权有所削减。

不过倒是记得侄儿这一科入进士榜,好像还和李善来往颇为密切,杨恭仁说完转头看了眼……结果看到的是李善投来的感激目光。

李建成有些失望,但也没继续争论……他对李渊的心思变化最是了解。

崔信冷冷的看了眼李善,眼神有些复杂……后者心里暗骂,当年清河县内,这货温文儒雅,就算自己斩杀崔帛,也没现在这般横眉竖目,不会是个女儿奴吧?!

杨恭仁正要退下,李渊突然开口道:“记得吏部尚书为检校?”

杨恭仁愣了下,点头应是。

“转工部尚书。”李渊吩咐道:“吏部尚书……杨卿兼任检校。”

李善低着头全身心的盯着脚下的金砖,心里估算这个时代的金砖质量有多好……

检校吏部尚书的封伦兼任天策府司马,如今转工部尚书,这对李世民来说不是个好消息……李世民虽长期出任尚书令,但尚书省的事务大都是左仆射裴寂负责的,原本封伦为吏部尚书,能极大的增强秦王府一脉在尚书令的权责,使李世民这个尚书令不仅仅只是个头衔。

但现在,中书令杨恭仁兼任吏部尚书……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打压李世民吗?

意味着在警告李世民吗?

未必,或许只是制衡而已。

李善在心里盘算,杨恭仁出身弘农杨氏,前朝观王杨雄之子,在朝中向来没什么偏颇,政治立场偏向中立,其侄女是齐王妃,不过外甥女为秦王侧妃。

但为什么今日提起,这样的大事……为什么是我还在场的时候提起呢?

李善懵懵懂懂,一时间想不明白……但李世民大约猜到了些什么。

封伦检校吏部尚书,早就成了东宫的眼中钉肉中刺,要知道从魏晋时期至今数百年,铨选之责向来是朝中事务的重中之重。

前隋时期,吏部尚书是不能专断铨选之权的,皇帝会另外选出重臣参与铨选,比如大业年间,一共七人同主持铨选,被称为“选曹七贵”,其中有宇文士及的父亲宇文述,当朝宰相苏威,中书侍郎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蕴、黄门侍郎裴世矩。

而李唐立国,吏部尚书有专断之权,封伦任吏部尚书后,东宫屡屡提议,再启重臣铨选……李世民在心里判断,约莫还是父亲在和稀泥。

至于为什么今日提及……应该是找个由头。

果然,李渊向李善招手道:“《春江花月夜》为传世之作,若是落榜,朕当为后世笑耳。”

李善脸上露出个感激的笑容,赶紧行了一礼……好吧,天策府内又多了个对头,从吏部尚书转为工部尚书,封伦能不恨吗?

但封伦会去找杜淹的麻烦吗?

不会,人家是京兆杜氏子弟呢。

所以,很可能会去找寒门出身的凌敬的麻烦……头痛啊!

崔信细细打量着这个少年郎……当日在山东就是个能折腾的,没想到回了长安更能折腾,一首《春江花月夜》让秦王丢了个吏部尚书,秦王还不恨死他?!

女儿啊,要不你还是换个目标吧……这位实在太能折腾了!

等杨恭仁和崔信出去后,李渊招手将李善叫到近处,“清河崔氏刁难至今?”

显然,崔信今日发难……李渊立即想到了李善斩杀崔帛一事。

李善咳嗽两声,想了想又咳嗽两声,脸都挤得不能看了,“陛下……伯父,当日之事,崔舍人倒是处事公正,许放还田地,更言族老不许,便以私田还之。”

“那……”

“咳咳咳……”李善剧烈咳嗽了会儿,苦着脸说:“伯父……此事能不说吗?”

李渊瞄了眼李建成、李世民,狐疑道:“有何不能说的?”

“无涉其他……”李善身子往前凑了凑。

李渊作势侧耳,结果听到“真的不能说。”

“私事,私事……”李善唉声叹气,“要不等有了眉目,再禀报伯父?”

李渊更是狐疑了,挥手道:“今日朕设宴致谢,大郎二郎可回。”

李建成、李世民对视了眼,都莫名其妙,起身告辞。

李渊对李善的态度如此和善,期间的缘由很复杂,最主要的当然是李善救回了平阳公主,此外还救回了得其重视的宗室子弟李道玄,更有筹谋山东战事之功……但李善这个名字最早传入李渊耳中,却是因为李善斩杀清河崔的崔帛。

李渊本就是出身河东大族,虽然身为皇帝,有着削弱门阀世家势力的本能,但他也很清楚,只可能以制衡的手段来削弱……制衡,就需要另一方势力。

所以,李渊在执政中,刻意的将门阀世家分为了两块,一块是河东关中陇西,比如河东柳氏、河东裴氏、太原王氏、陇西李氏,另一块是山东士族,比如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等等。

所以,五姓七家中,武德年间,几乎看不到山东士族出仕高官显贵,这主要就是因为李渊的刻意打压。

原本在李渊心目中,李善这个斩杀清河崔氏子弟的少年郎,未来是一颗能用的棋子……没想到却能救回最心爱的女儿,这才多有善意。

但如今崔信发难,而李善颇有踌躇……李渊有些疑惑,这是上位者的本能所至。

“此事说起来有点……”李善作势搓搓手,一副难为情的模样,“毕竟年少,还请伯父勿怪……”

“嗯,毕竟年少,就算不妥,亦不怪罪。”

“伯父说的是。”李善叹道:“那日也是嘴快……不料张文瓘更是嘴快!”

嗯,这个锅李善是不背的,你张文瓘不是欠了我人情嘛,你来帮我背吧。

李渊喃喃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第二日……所以崔信言提笔即就?”

“不对,你与崔信之女有旧情?”

“伯父!”李善瞄了眼不远处的宫人,“当日只是遥遥相望而已……听闻崔小娘子被禁足了。”

“难怪适才难言,小儿女之情。”李渊老脸抽抽,“怀仁有意为崔门婿?”

不是娶崔氏女,而是为崔门婿。

李善自然听得懂其间的区别,立即摇头道:“当日便未有此意,后来更有斩崔帛一事……只是那首诗被张文瓘送去,崔信爱女心切……”

说得简单点,我没娶崔信女儿的念头,只是那日嘴快做了首诗,被张文瓘告诉了表妹崔小娘子,然后崔信就觉得我撩了他女儿……

李渊犹豫了下,“清河崔氏,天下望族,可要朕赐婚?”

李善满头大汗,连连摆手,“伯父还是不管的好,侄儿并无此意。”

这下子反而是李渊起了这个心思,“崔信其人,品行才学都为一时之选,其女倒是配得上怀仁。”

简单来说,如今李渊对李善颇有善意,以子侄辈视之,并不将其作为日后对抗门阀的棋子……心思一变,倒是觉得这门婚事不错。

“日后再说吧。”李善小声说:“还请伯父代为保密,此事若是传开,崔舍人只怕要持刀登门。”

李渊笑了笑,“便依你的意思,若要赐婚,明言即可。”

在李善心目中,那位崔小娘子可以作为备选……但问题是,李善并不准备在武德年间定亲成婚。

换句话说,就算要赐婚,也应该是李世民的事。

第二百八十七章 相见 东山寺立寺百多年,无名无望,只是孤山野寺,后朱家由洛阳、河北迁居入关中,再到朱家沟青壮被募骁果后为逃兵入东山寺,终渐有人气,但也不过是勉强度日。

直到两年前,一对母子由岭南而来落脚此处,短短数月,东山寺便名声鹊起……只不过画风稍微有点不太对头。

刚开始,还是因为传闻有老僧携天竺真经落脚东山寺……呃,这方面,被誉为佛门千里驹的玄奘还不得不为其背书。

但接下来,东山寺的琼瑶浆大发利市,以寺命名的东山酒楼更是高歌猛进,风头一时无二。

好吧,天下寺庙,均以论佛分高下道长短,只有东山寺是以食而扬名立万……不过,与此同时,李善这个名字也和东山寺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所以,这位面貌秀丽的中年妇人略一愣神,脸现喜色,“你便是东山李怀仁?”

李善行了一礼,守礼侧立,并未直视。

禅院内,端坐在主位的南阳公主看着这一幕,脸上神色复杂难言,手中摩挲着佛珠,微微垂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中年妇人叹道:“数月前那句‘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遍传长安……可惜那时身子不适,难以动身,未见东山脚下杏花雨。”

李善略略谦虚几句,视线转向了南阳公主,他是少有能不经传报便入这座禅院的人,所以代为通传……毕竟南阳公主乃隋炀帝杨广之女,不想见李唐宗室也是说得过去的。

南阳公主长叹一声,“贵人登门,何敢不应。”

面对这句感慨,李善也实在没什么话说。

南阳公主对平阳公主的感触极为复杂,说起来还是亲戚,算是表姐妹,早年也曾有来往,但终究有夺国之恨,更别说后者是攻占长安的主要功臣。

但相比起宇文化及杀其父,南阳公主对李唐宗室倒是没有太多的反感……至于李唐夺其夫,南阳公主倒是搞得清楚,问题关键不在李唐而在宇文士及。

柴绍毕竟是外男,并未入内,只平阳公主和朱氏进去了,李善快手快脚的煮上茶水就退了出来,隐隐听见里面传来南阳公主看似轻柔的话语。

“只恨当年惯于舞文弄墨,若能如你一番,跃马挥鞭,沙场显威,方能于国有益……”

李善咧咧嘴快步走开,他听宇文士及提起过,南阳公主少读书,写的好字,做的好诗……可惜这些在乱世无用武之地。

不过南阳公主也不过嘴头说说罢了,如平阳公主这般的人物,纵观历史长河,也找不到第二个能与之相提并论的。

“便是在这儿让杜克明无功而返?”

“国公说笑了……”

“何以称国公?”

“嗣昌兄?”李善咳嗽两声,“姐夫。”

柴绍指了指李善,笑骂道:“听闻东山李怀仁,心思深,有手段,听闻太子、秦王均赞你之能……”

“姐夫还是饶了小弟吧。”李善求饶道:“此等大事,实在不敢掺和,只盼平安度日……”

“算了吧。”柴绍嗤笑道:“上次道玄还言……你李怀仁就是个能惹事的,还想着平安度日?”

李善心底暗骂……难道我能招惹是非的名声已经这么响亮了?

那边柴绍又问:“倒是这次,你许苏定方随某出征,倒是出乎预料……”

“苏兄其人,勇力绝伦又腹藏良谋,心细如发又能当机立断,实是大将之才。”李善叹道:“小弟何敢为己,让如此良才藏于囊中?”

柴绍有些意外,“尚未定论某出兵,就算出兵也未必能得胜归来……”

李善笑了笑没说什么,他知道柴绍还没说完……即使是得胜归来,苏定方也未必有什么大功。

但李善对苏定方很有信心,这样的名将,若能得到主将的信任,必定能绽放万丈光芒。

唯一的问题是,若是苏定方绽放的光芒太过耀眼……李善已经打定主意将来一段时日会养晦韬光了,真怕苏定方将自己照出来。

很多关注过山东战事的人都知道一件事,苏定方和李善是一体的。

李善在心里估算了下,应该不打紧,毕竟主将是柴绍,苏定方顶多是个亲卫头目身份而已,都没有个正式的军职。

而且苏定方为柴绍麾下,并不是在平阳公主麾下……李善浮想联翩,也不知道平阳公主会不会真的统领左右监门卫,护卫皇城。

就在这时候,里面传来清脆的碎声,李善和柴绍对视一眼,都紧走几步到了门外。

房内,朱氏脚下是碎裂的瓷片以及一滩水迹,只勉强道:“失手了,可惜瓷器精美……”

“明日某使人送一套过来便是……”平阳公主说到一半住了嘴,她看见朱氏面色铁青。

平阳公主、柴绍夫妻俩都有点懵懂……今日登门拜会,朱娘子言行利索,礼节无误,不料却突然大为失态。

李善缓缓举步,迈进了门,笑着看向南阳公主,“在下代母亲致歉……”

“罢了。”南阳公主垂下眼帘,“之前你通传,未言朱娘子亦至。”

的确没通传,那也就是说……李善目光闪烁不定,视线很快落在了右侧那位莫名其妙的中年妇人身上,“失礼了。”

南阳公主介绍道:“这位是裴娘子,其父乃门下侍中,前朝闻喜。”

李善心头哀叹一声,果然是她!

裴世矩在李唐一朝爵封安邑县公,但在前隋爵封闻喜县公……南阳公主如此介绍,一方面是她前隋公主的身份,另一方面是因为闻喜有着更为明确的指向。

河东裴氏,便是以河东郡闻喜县为郡望。

裴淑英和南阳公主乃当年闺中密友,从关中长安到迁都洛阳,再南下江都,常年往来,甚至在宇文化及弑帝北上后,一起被窦建德所部俘虏,只是之后裴淑英北上入关中,南阳公主在洛阳盘桓年许才北上。

“原来是语裂突厥的裴公。”李善笑着再次行礼,“久闻裴公之名,可惜无缘得见。”

裴淑英笑道:“皆是前尘往事,倒是李怀仁名声鹊起,父亲多有赞誉,言少年英杰,他日递帖,必相谈甚欢。”

李善打了个哈哈……这话真不能接,不管怎么接,母亲只怕都要忍不住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忍笑 气氛有些古怪……当然了,这种古怪的氛围只有知晓内情的人才能感觉得到。

朱氏已经冷静下来,像个木头一样僵坐在那儿,对外间好似没有一丝反应。

而与此同时,其余几人似乎谈兴大发,特别是李善……谈笑自如,引得南阳公主频频侧目,如此年纪,就能如此矫饰,实在是个人物。

裴淑英笑着说:“李郎君十四诗文,在下都抄录为册,时常诵读,首首都是传世之作,如此诗才,天授忽?”

李善脸上的笑容更盛,“不敢当,不敢当……”

“有如此儿郎,真是羡慕朱娘子。”裴淑英叹道:“日后还要向朱娘子讨教一二。”

听了前半句,朱氏脸上终于露出个笑容,但听了后半句……好吧,最后朱氏脸上的表情,一笑跟哭似的。

李善瞄了眼上首位的南阳公主……看了一眼,感觉不对,又看了两眼,这位居然在忍笑!

得,其实李善也挺想笑的,裴淑英要向朱氏学教子之道……

发现李善表情古怪,南阳公主咳嗽两声将话题转开,“裴娘子可知,怀仁所学驳杂,其能非仅诗文一道。”

裴淑英连连点头,“算盘便是李郎君所制,还有医道……他日只怕还要请李郎君登门呢。”

南阳公主终于忍不住笑了,点头道:“闻喜县公也年迈七旬了。”

让李善去为裴世矩治病……只怕是拼命将裴世矩往鬼门关里塞呢,塞不进去也要踹进去。

“此次得以生还,实是凶险……”平阳公主倒是听丈夫说起过,这些时日,多有世家大族登门造访……李善为此烦忧不已。

李善在其间随口附和,脑海中却在回想着自己和宇文士及、南阳公主这对夫妻的来往。

宇文士及对自己的善待主要出自于他自己的心理因素,很大程度上,他对李德武的愤怒,对李善的善意,都源自于他对自己当年选择的悔意。

南阳公主性情看似温婉,实则锋利,以死相逼,宇文士及不敢登门,就连写信也被退回,但去年李善身陷山东,他写了一封信提及李善却没被退回。

从那之后,宇文士及每封信必然提及李善,一个……呃,被宇文士及略微夸张的少年郎形象出现在南阳公主心目中,再加上同样被抛妻弃子的朱氏,导致南阳公主对李善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怀。

偶尔梦醒时分,她不禁想着,若是禅师犹存,长大后是否有此风采?

在裴淑英这位当年闺中密友,和结识不过两年的朱氏之间,南阳公主自然更加偏向同样被丈夫抛弃的朱氏。

她很想看到,当实情泄露的一刻,这位曾经孤守空闺十多年的裴氏娘子,脸上会有着什么样的表情。

“爵封县公?”裴淑英的声音略微尖锐,神色颇为震惊,“是因为平阳公主……”

虽然县公在隋唐算不上顶级爵位,但要知道面前这位少年郎不过十八岁……而裴世矩前朝爵封闻喜县公,本朝爵封安邑县公,也就是说,和李善是平级的。

平阳公主摇头道:“爵位乃国之重器,不可因私事而授之。”

一旁的柴绍笑着补充道:“此为怀仁面圣之语,因此拒不受封。”

李善斜了一眼,“如此说来,在下受封县公,名不符实?”

柴绍大笑道:“劝返突厥,坚守馆陶,筹谋大捷,擒斩刘黑闼……如何怎能称名不符实?”

南阳公主轻笑道:“如此功勋,爵封馆陶县公……若不是当时怀仁尚未出仕,年纪又太轻,只怕一个县公也轻了呢。”

裴淑英少出家门,又不喜政事,对外界事少有知情,不由怔怔的看着这个垂手而立的少年郎……不料却是个文武兼姿的人物。

原本还可惜这个少年郎玉树临风可惜黑了点,如今再看,几乎都在放光了!

朱氏习惯性的谦虚了几句,大意是说……我儿子骑马都骑不好,更不懂领兵。

平阳公主已经细细问过李道玄山东战事经过,摇头道:“怀仁看似不擅冲阵,难以亲自领兵,但心思缜密,两次放火烧船,使得刘黑闼数万大军两次军心涣散。”

“刘黑闼两度复起,席卷河北,显赫一时,最终败于怀仁之手。”柴绍点头道:“虽有田留安、齐善行之功,但若无怀仁筹谋,必不至此。”

“诸葛武侯亦难以亲自上阵,但仍被历代推崇。”平阳公主看向李善,“磨砺之后,怀仁他日当不仅因诗才留名后世。”

李善苦笑道:“太过太过……”

“历亭县外,前有堵截,后有追兵,陷入绝境。”柴绍扬声道:“怀仁能当机立断,夜袭破敌,自有将才。”

李善脸颊鼓了鼓,强自忍耐没再说什么……反正是私下捧我,只要别在公开场合捧就行。

南阳公主笑着看这一幕,心想今天平阳夫妇倒是配合,都不用自己开口说什么,都将怀仁捧上天了。

也是,毕竟受了怀仁大恩。

等裴淑英知道实情后……南阳公主正这么想着呢,裴淑英突然笑道:“李郎君如今尚未加冠,他日不知可否为吾家大郎授艺?”

南阳公主和李善对视了眼,强忍着别笑场……居然想让儿子拜李善为师!

至少,至少……辈分错了啊!

“呃,如今谈及此事还早,你家大郎才一岁呢。”南阳公主牙齿咬着下嘴唇,“他日喜文,怀仁授以诗才,喜武,怀仁授之武略……”

“咳咳!”李善大声咳嗽,“时日不早了……”

不能不走了啊,再不走……朱氏脸上的表情要撑不住了!

匆匆将平阳公主、柴绍送走,一进家门,朱氏一脚将面前的一个竹筐踢飞,一阵岭南俚语喷涌而出……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在骂人呢。

李善将母亲送到后院,笑着劝道:“母亲之怒由何而来?”

朱氏定睛看着儿子,好一会儿才说:“她对你倒是颇有善意!”

“不知实情,孩儿文武兼姿,自然如此。”李善笑道:“有攀附之心,即使无河东裴氏,光是河东还有河东柳氏、河东薛氏,天下世家大族多了……”

“何必深恨裴娘子,母亲所恨难道不应该是……”

对李善来说,这是个简单的逻辑判断,李德武想光复门楣,想荣华富贵,如果有一丝可能,他会为此抛弃任何一切……尊严、骨气,这些都不要了,何况妻子呢?

妻子?

什么时候不能重新娶,什么时候不能再生?

但朱氏想了会儿后,缓缓道:“若是那裴娘子善待你……”

李善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都忘了,自己的前身可是千方百计想重新认个娘的啊!

但那真和我无关……老娘您关注点有点歪啊!

第二百八十九章 裴世矩(上) 难得出门一趟,探望当年密友,马车里的裴淑英心情很是不错,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心情这么愉快。

是因为见识到了那位东山寺李怀仁吗?

或许并不是。

马车停下,外间传来侍女的声音,门房的问候声,裴淑英提起裤脚小心翼翼的下了马车,缓步入府,还在心里想着……或许是因为境遇不同。

之前十余年,自己孤守空闺,而南阳公主却与宇文士及琴瑟和鸣,自己不免伤感。

而如今,宇文士及抛妻弃子另娶李唐宗室女,南阳公主失夫丧子遁入空门……而自己却能夫妻团聚,破镜重圆。

“父亲。”裴淑英正容行礼,“今日女儿东山寺一行……”

话还没说完,裴世矩举着杯子的手就僵在了空中。

“南阳公主虽遁入空门,但尚是安康。”

片刻后,裴世矩沙哑的声音响起,“你去见了南阳……”

“是。”裴淑英轻笑道:“虽是前隋公主,但圣人不类窦贼,想必不会以此责罚。”

那是当然了,说起来杨广和李渊还是表兄弟呢,自然不会像窦建德一般,将前隋宗室子弟斩尽杀绝……就连杨广的外孙,宇文士及和南阳公主的儿子宇文禅师都杀。

“今日在东山寺还见了平阳公主及驸马都尉。”裴淑英饶有兴致的说:“对了,还有那位东山寺李怀仁,平阳公主今日登门拜谢。”

裴世矩怔怔的凝视着自己的独女,以手抚额,感觉有点头痛。

“今日听平阳公主所述,李怀仁不仅有惊世诗才,擅医道,更是无双谋士。”裴淑英啧啧道:“听闻因筹谋山东战事,得封馆陶县公。”

“嗯。”裴世矩将茶盏移到嘴边,“此子的确了得,堪称少年英杰。”

“父亲,他日大郎若能拜其为师……”

“噗嗤……咳咳咳!”裴世矩刚喝进口的茶水全都喷出,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咳咳咳咳……”

“父亲,父亲!”裴淑英赶紧上来扶住裴世矩,“父亲,这是为何?”

好一阵儿后,裴世矩才缓过来,毕竟七十多的人了,颤颤巍巍的摇头道:“不妥,不妥……”

“不妥?”裴淑英惊诧道:“李怀仁称平阳公主三姐,被圣人视为子侄辈,就算是旁枝出身,也算得上身份贵重了。”

裴世矩移开视线,“这倒也是,不过如今还小,日后再说吧……对了,今日在东山寺还见了何人?”

裴淑英摇摇头,但随即又说:“还有李怀仁母亲朱氏,这妇人和平阳公主交好,不过性情冷淡。”

裴世矩脸颊动了动,能不冷淡吗?!

“对了,父亲,李怀仁是陇西李氏的旁支吗?”裴淑英好奇问。

“他与陇西李氏丹阳房、安邑房都极为亲密。”裴世矩模棱两可的应了句,心里叹息一声,女儿自幼聪慧,但成亲后夫婿流放岭南,十多年不肯外出,养出了这样的性情,三十多岁了,还好似十多岁的女子,全无城府心机。

陪父亲聊了一阵后,裴淑英才起身离去,回了自己的小院,这处位于裴府后院最侧面,位置算不上好,但和其他院落无太多交集,主要是为了李德武的面子考虑……虽然除了裴淑英本人外,裴家的人都觉得李德武其实早就不要面子这玩意了。

“郎君这么早就回来了。”裴淑英进门先去探看儿子,却见李德武正坐在床沿,盯着还在沉睡中的婴儿。

“听说娘子今日外出探友?”李德武笑着起身。

“今日探望南阳。”裴淑英幽幽叹道:“南阳之苦,更甚于吾……”

这句话李德武自然听得懂,当年裴淑英好歹还有个指望,而南阳却没了指望……而就在东山脚下,还有个和南阳差不多的。

“对了,今日见到了那位李怀仁。”裴淑英坐在梳妆台边,“真是好儿郎,未至弱冠,爵封县公。”

李德武转过脸去,面容有些僵硬,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努力,但为什么每次都让对方一步一步的往上攀登?

从扬名山东,到进士榜首,再到爵封县公……李善每个转折点,身后都有着李德武无处不在的影子。

不过这些念头只在李德武脑海中一闪而过,现在他最担心的是……穿帮了没?

下一刻,李德武几乎魂飞魄散。

“李怀仁还真是好相貌,俊俏的紧。”裴淑英面露疑惑之色,“好似在哪儿见过。”

李德武嘴唇抿的紧紧的,李善和他少年时很像,宇文士及最早就是因为相貌起了疑心,才探得李善身份的。

虽然如今李善换了个核,在衣着打扮以及发髻、鬓角各处都有着和这个时代略微不同的变化,但终究那张脸没办法换了。

“父亲提及李怀仁是陇西李氏旁支……”裴淑英倒是没想多,“可能前朝见过……郎君可知李怀仁父祖辈何人?”

“倒是不太清楚……”李德武脸色惨白。

“既有诗才,又擅医道,筹谋定计,平阳还赞其有将才。”裴淑英笑道:“他日大郎若能拜其为师……”

“决计不可!”李德武脱口而出。

裴淑英回头诧异道:“郎君,为何?”

李德武觉得额头已经泌出汗珠,但一时间找不到话说,总不能说辈分不对吧?!

“适才父亲也说不妥……”裴淑英眨眨眼,“难道和朝中局势有关?”

“是是……是。”李德武胡乱应了几声,突然反应过来,“岳父也言不妥?”

裴淑英点点头,正想问些什么,床上的婴儿醒来,哇哇哭起来。

房内一阵混乱,几个侍女涌来帮忙,突然外间有仆妇在门外禀报……李德武如坠冰窟,是裴世矩相召。

深一脚浅一脚的来到房外,李德武深吸了口气才迈进门,“小婿拜见岳父。”

岳父不许大郎拜李善为师,又立即传召自己,李德武在心里盘算着,岳父会不会已经查清了?

裴世矩盘腿坐在蒲团上,微微挥手斥退仆役,轻言慢语道:“今日淑英东山寺一行,已见李怀仁并朱氏。”

还弯着腰的李德武呆了呆,噗通跪倒,脑袋深深的埋了下去。

第二百九十章 裴世矩(下) 屋内,老迈的裴世矩叹息着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婿,脸上尽是失望……自己在前朝名列选曹七贵,多得赞誉,不料精挑细选,却选出了这样的女婿。

双膝跪地的李德武汗如雨下,不敢发一言……十余年后的奋起、努力,为此抛弃了太多太多,是不是会化为泡影,都将由面前这个老人一言而绝。

此刻的李德武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还好,还好,还好自己耕耘得力,已有子嗣。

李德武很清楚裴世矩的为人,看似儒雅,实则手段了得,若是自己和裴淑英无子嗣,说不定明日就被外派,然后悄无声息的消失在这个世间。

但裴世矩接下来的话让李德武瞠目结舌到说不出话来。

“虽申国公一脉当年由草原迁入中原,传为李陵之后,但你也自幼熟读史书。”裴世矩缓缓道:“老夫且问,河东霍氏因何而起?”

李德武咽了口唾沫,不敢抬头,勉强道:“因冠军侯而起。”

冠军侯霍去病,乃平阳县小吏霍仲孺与平阳侯府女奴所生的私生子,虽然霍仲孺无名无望,虽然霍氏是河东小族,但也不肯认下这个私生子。

但谁能想得到,霍去病有个艳冠六宫得以正位未央宫的姨母,还有个被后世公认能与韩信、李靖、吴起并列的名将舅父呢。

长驱六举,电击雷震,饮马翰海,封狼居胥,爵封冠军侯,官至大司马……这是历史长河中无比璀璨的一颗星辰。

“李怀仁如此人物,虽难比冠军侯,但也相仿。”裴世矩轻声道:“难道老夫如此无容人之量?”

“难道河东裴氏如此难以容人?”

李善的确和霍去病很像,同样被生父抛弃,同样奉养寡母,同样年少扬名,霍去病得姨父汉武帝宠爱,而李善因医治平阳公主被李渊视为子侄辈。

但这不是关键。

李德武自然听得懂这番话,霍去病认父之后,将一个弟弟带到了长安,延请名师教导,陆续历任多职,最终成为一代名臣……或者一代权臣。

霍去病那个弟弟就是大名鼎鼎的霍光。

因为霍去病,出身并不显赫的霍光得以大放异彩,登堂入室,缔造昭宣中兴,废立帝王,权势一时无二。

而默默无闻的河东霍氏一跃而为天下望族,族内封爵者众,还出过两位皇后。

裴世矩在归唐之后,眼见天下渐一统,而河东裴氏子侄辈并无杰出之士,如果能收容李善,互相借力,李善必能一跃而起,而河东裴氏西眷房也不至于衰落……更重要的是,李善毕竟是外姓。

裴世矩长长叹息一声,“可有回还之地?”

如果能父子相认,那对裴世矩,对河东裴氏都大有好处,如今河东裴氏依附东宫,从裴寂到裴龙虔、李德武全都是东宫的人,就连裴世矩也兼任太子詹事,如果李善来投,裴世矩立即将人塞入秦王府……

李德武的额头贴着地砖,久久无语……最终听见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李德武实在是找不到话说,总不能说自己抛弃这个儿子……并不觉得对方有什么才能,谁知道李善突然名声鹊起,居然被岳父拿来和一代名将霍去病相提并论。

在查探到实情之后,这是裴世矩痛惜,也难以理解的地方……为什么女婿会这么做?

推荐李善为平阳公主诊治……绝非善意,此等事大为凶险。

最终平阳公主得以生还,太子因此两次嘉奖李德武,此事是裴寂告知,裴世矩敏锐的察觉到,李德武很可能是针对李善。

相貌、姓氏、以及颇为想象的容貌,裴世矩使人南下岭南查验,最终确认,李善乃是女婿长子。

为什么要抛弃李善……裴世矩能理解,李德武想青云直上,那只能靠河东裴氏,将李善携带身边,必然会让裴淑英不悦,以至于夫妻起隙。

但为什么要针对李善……这是裴世矩最难以理解的地方。

若是他日实情大白,难道李善会不认父吗?

霍去病爵封冠军侯,姨母是皇后,姨父是皇帝,舅父是大司马,也不得不上演一出亲情秀。

长时间的沉默后,裴世矩轻声道:“除却平阳公主一事……李善之前从未以诗才扬名,亦不投帖,却最终赴考进士科……记得录考乃县尉之责。”

李德武脑袋微微抬起,“是。”

“还有呢?”

李德武很清楚,自己和长子的关系是决计没有缓和的可能的,深吸了口气后轻声道:“当日其押运粮草北上入河北道……”

裴世矩面无表情的听了片刻后,突然右手一横,将桌案上的茶盏扫落,清脆的碎声打断了李德武的叙说。

“前朝破镜重圆为美谈,今朝破镜重圆却……”裴世矩的眉头都竖了起来,“子不认父,乃是大逆,父欲杀子……”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

“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如此麒麟儿,任他恣意,他日或能父子团聚,你却非要为寇仇!”裴世矩斥道:“蠢不可及!”

对李善来投,裴世矩已经不指望了……将心比心,如果自己有这样的父亲,会怎么做?

总的来说,李德武数度对李善出手,虽然李善屡屡化险为夷,甚至凭此名声大噪……但始终没有反击,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呃,这只是裴世矩的想法……或许李德武也这么想。

阴着脸思索片刻后,裴世矩轻声道:“其一,此事需隐下,不可让淑英知晓,你那几个旧仆?”

“密不外泄。”李德武精神一震。

“其二,将其打发出京。”裴世矩不在乎李德武,却很在乎女儿,此事一旦泄露,李德武固然名声扫地,而河东裴氏也不会好受。

最关键的是,裴世矩隐隐察觉到,李善未必会将李德武如何,毕竟是父子,却很可能将仇恨转移到河东裴氏……具体来说,是自己这个门下省侍中,以及裴淑英身上。

任由李善继续在长安搅风搅雨,将来的事就难说了……毕竟这少年郎如今不是两年前的模样,已经有了不小的分量。

裴世矩低低问了几句后将李德武赶走,目光幽幽的盯着地上的碎瓷片,在心里盘算,河东裴氏依附东宫……李善到底有没有投入秦王麾下呢?

此人筹谋山东战事,给了太子一个好大的难堪,但随即斩杀崔帛,替太子解围,自身科举入仕,似乎并未在东宫、秦王府之间做出抉择……

但如果此人真的对河东裴氏心怀恨意,只可能选择秦王……裴世矩闭目凝思,自己或许应该多做一些。

第二百九十一章 路遇 呼和之声猛然炸响,时而传来刀刃相交的声响,城门处的士卒垫着脚往外看,不时啧啧称奇。

“反正在城外……别去管闲事。”守卫城门的校尉秦六郎小声说:“都是幽州的蛮子,少去招惹。”

旁边的士卒纷纷点头,昨日东宫传令,太子会遣派属官出迎……不料却在城门外与人发生冲突,这等事,他们这些小卒子自然是不想管,也不敢管不能管的。

不过如若死了人,说不定要背责……秦六郎慢慢凑上去,找了个角度远远看着,二十多个大汉正在围攻五六人,地上已经躺了个,依稀见有血迹。

“师谟兄,此人倒是颇有勇力。”一位中年人坐在马上,笑着点了点混战中的一人,那汉子个头不高,却狂呼猛冲,非三四人合力不能挡。

今日出迎的太子舍人徐师谟眉头微皱,“彦超兄初入长安……”

“太子相召,难道要某俯首帖耳吗?”中年人无所谓的笑了笑,“师谟兄身为太子舍人,既然不识,自然非是人物。”

这位中年人就是被赐姓李,预属宗室,册封燕郡王的幽州总管李艺。

徐师谟叹了口气,在东宫内部,他是不太赞成召李艺入京的,此人性情蛮横,占据幽州多年,可为太子之援,但并不适合入京。

可惜太子李建成这一世没了攻灭刘黑闼之功,惶恐终日,劝动圣人李渊下令召李艺入京,拜左翊卫大将军,为十二卫大将军之一……毕竟幽州很有点听调不听宣的味道,李渊携擒杀刘黑闼之势召其入京,李艺倒是没有胆子反抗。

还没正式入长安城呢,就在城门口惹出一场是非……徐师谟看的清楚,此次自己奉命出迎,礼节已毕,而入城之时,李艺亲兵强行清道导致和路人发生冲突,明显是刻意为之的。

徐师谟瞄了几眼,那群人已经差不多都倒了,只剩下那个粗壮汉子勉力支撑,这些人衣裳普通,皮肤黝黑,也不知道什么来历。

就在此时,一阵马蹄声传来,众人转头看去,数十骑从不远处奔驰而来。

罗艺不假思索的挥挥手,两个亲卫趋马出列,高声呼和,对面的骑兵放缓了马速。

罗艺不再去管,看见那粗壮汉子终于被踢倒,吩咐亲卫开路,正要和徐师谟入城,却听见身后传来嘈杂的喝骂声。

徐师谟回头望去,一个骑士正指手画脚,罗艺的亲卫居然一鞭子下去……徐师谟心中一惊,数十骑兵……这在长安内外,绝非小门小户。

在这个时代,马匹相当于后世的轿车,能聚集数十骑,肯定不是普通人……这也是之前徐师谟不去管被殴打的路人的原因,全都是步行的。

徐师谟还没来得及开口,对面一骑突然疾驰而来,在近乎不可能的情况下再次提速,手中长棍如马槊一般将两个亲卫戳落下马。

一时间亲卫鼓噪,罗艺面沉如水,调转马头驰去,喝骂道:“何等鼠……”

话说到一半,罗艺住了嘴,他认识面前这人,徐师谟趋马赶来,眼见数十骑中,一个少年郎泰然自若,向着这边指指点点,正说着什么。

“怀仁,怀仁。”徐师谟催马向前,招手道:“这是要入城?”

“师谟兄这是明知故问。”李善在魏征家中曾经见过这位太子舍人,笑道:“何等大人物,竟要封锁长安城门!?”

“即使是道玄兄当日回京,也不过灞桥相迎,也不至于封禁城门。”

适才罗艺亲卫不许李善一行入城,说什么贵人先行,惹得朱八大怒,这才起了口角。

李善看了看朱八身上的鞭痕,又看了眼被苏定方戳落下马的两个大汉,心想也算是扯平了。

“怀仁说笑了。”徐师谟苦笑着引荐道:“这位是幽州总管,燕郡王。”

“这位是这一科进士榜首,馆陶县公李怀仁。”

李善笑吟吟的看向罗艺,拱了拱手,“久闻大名。”

嗯,刘黑闼被擒杀后,定州总管双士洛给田留安来信,大骂罗艺无耻!

的确有点不要脸,刘黑闼攻打定州长达一个多月,就在一旁的罗艺愣是不管不顾,最终双士洛兵败去打游击,而刘黑闼一死,罗艺立即出兵收复数州……名义上,定州都是罗艺收复的,双士洛气的直跳脚。

罗艺依旧阴着脸,只微微颔首,他也久仰这位少年郎的大名了……自出兵收复数州,耳朵里就充满了此人的各种奇闻异事。

寒暄片刻后,李善在心里盘算,太子舍人出迎,这位燕郡王显然是依附东宫,授左翊卫大将军……意味着李建成的手伸进了十二卫。

虽然李世民名义上统领十二卫,但实际上这十二卫大将军都是有很强自主权的,比如很可能即将出征的左武卫大将军柴绍就是个例子,李世民是凭借自己的战功以及在军中威望使十二卫系统成为他的势力范围。

太子在其间并没有任何人手……毕竟能爬到这个位置的,都是军功加身,而有如此战功的,基本上都是李世民麾下。

而现在,罗艺入京了。

李善不知道前世有没有这么一遭,不过显然李建成虽然这一世没有攻灭刘黑闼的战功,但仍然没有放弃在军中扎根的企图。

这些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不过这些不关我的事……李善随口寒暄,很有礼貌的让罗艺、徐师谟先行。

催马入城,罗艺回头看了眼,那位少年郎下了马,似乎在查探地上伤员。

看罗艺脸色有些难看,徐师谟低声道:“此子擅医术,又有怀仁之心,无需管他。”

顿了顿,徐师谟补充道:“太子对李怀仁颇为优容,东宫左卫率、太子中允、太子洗马多人与其相善。”

李善才懒得管罗艺呢,只要不惹到自己头上,而现在关键是……地上一大批伤员,其中六七个都是见了血的。

而这几日朱八、朱石头已经从周边村落召来三四十个年轻人为第一批医护生,李善嘴里啧啧,心想真是瞌睡来了枕头,正好现场教学。

第二百九十二章 吴王 太医署。

窦诞目瞪口呆的看着堆砌成山的红砖,以及不远处恍然一新的新舍,短短十日之内,将作监的匠人推倒已然摇摇欲坠的旧屋,用红砖砌起了两排十多间的新舍。

这不是窦诞目瞪口呆的原因……关键是,不远处的李善正在和将作大匠窦维笑着叙谈,周二郎、齐老六等人正在和将作监的小吏比比划划。

销售红砖,还有比将作监更好的销售广告吗?

甚至齐老六都没开口问,将作监的小吏就主动找上门了……在知晓价格低廉之后,登时拍着胸脯大包大揽。

长安城一百零八坊,用那小吏的话说,一半都没填满呢……对砖石的需求量相当的大,你们有多少都吃得下。

窦维离去之后,李善满意的巡视着新舍,各式的桌椅以及各种手术台都已经打制了几套,召了三十多个年轻学生授课……反正都是些粗浅玩意,不需要他们知其然,只需要他们按部就班的去做就行,要不了多久就能毕业。

此外,还需要针线,针还好办,线需要收集,上次去山东,用的是羊肠线,李善琢磨会不会有更好的替代品。

大体老师是不用想的,不过李善让人做了个木制的模型。

“郎君,卖的便宜了吧?”周二郎在一旁嘀咕了声。

“憨货!”李善也不顾窦诞就在身边,训斥道:“前隋迁都洛阳,如今长安空地甚多,若不卖的便宜了,何日才能复皇都旧观?”

窦诞都无语了,这理由找的……

“咳咳,当然了。”李善补充道:“烹制好大一块羊肉,你还想全塞进肚子里?”

窦诞这次点点头,“将作监下属匠人,均有传承。”

李善嘿嘿笑了笑,他才懒得去管具体的销售事宜,将作监是如今全天下最大的建筑公司,而且古代匠人手艺都是有传承的……换句话说,红砖能顺利的通过将作监的渠道销售出去。

不让将作监吃饱了,他们凭什么帮忙?

除了销售价格低之外,李善还嘱咐过齐老六……给那些小吏点回扣,反正成本低廉的很。

几人转到侧面,一栋屋子门口,身材粗转的汉子躬身行礼,“拜见李郎君。”

“今日如何?”李善笑吟吟的进门,见躺在榻上的中年人正要起身,摆手道:“吴王殿下勿要起身,免得崩了伤口。”

中年人苦笑两声躺了回去,双手一拱虚虚行礼,“多谢了。”

“不碍事。”李善检查了下伤口,“再过三日,若无意外,即可回府休养。”

中年人谢了又谢,视线落在了窦诞身上,“这位是……”

“这位是前陈国公三子,当朝太常卿窦光大。”

中年人怔了怔,他虽然抵达长安不久,但也听说过这位,一边连声致歉难以起身行礼,一边在心里琢磨,这位李怀仁真如坊间传言,与宗室子弟来往甚密……扶风窦氏子弟,连续执掌三任宗正卿。

窦诞笑着点头,“吴王殿下勿忧,此为无妄之灾,昨日觐见,圣人指派怀仁疗伤,并严词训斥燕郡王。”

这位中年人即入京不久的江淮军首领杜伏威……昨日将人送到太医署来,李善在知晓后的第一反应是,噢噢,双龙的老爹啊!

你不是袖里乾坤吗?

怎么这么不济事,被人打成这样,肩膀、大腿各被捅了一刀。

杜伏威也委屈啊……他十六岁就亡命天下,向来以骠健闻名,真不是那么不济事。

入京之后,杜伏威向来谨慎行事,虽然顶了个吴王的头衔,甚至还被加封太子太保,但实则处境艰难……没办法,他前面那几位都比较惨。

之前投唐或者被俘虏的那几位,李密投唐最终惨死,窦建德被俘立斩,王世充在流放途中被刺,李子通据说是想叛逃被擒杀……最后一位还是杜伏威当年送来长安的。

所以,杜伏威入京后行事非常低调,但没想到,昨日刚发生冲突,对方居然敢一刀捅过来。

昨日事发后,一时间哄传全城,李渊因此大怒,严词斥责罗艺,传令李善为杜伏威诊治……不过那时候,杜伏威早就被李善抢到太医署里了。

由不得李渊不怒啊,人家杜伏威早在武德二年就投唐了,陆续为东南道行台、尚书令、楚王、吴王,又在去年携带数十随从北上入长安……一方枭雄,如此毕恭毕敬,实在难得。

更重要的是,之前陆续杀窦建德,杀李密,杀李子通……河北、中原、江南均多有杂议,所以李渊是有意留下杜伏威的。

毕竟和其他人不同,杜伏威是隋末乱世群雄中,真真正正的草莽出身的枭雄……李密出身贵族,沈法兴出身吴兴沈氏,薛举、罗艺、刘武周都是前朝官吏,窦建德还算是个乡豪,而杜伏威是个草根出身,是难以动摇李唐根基的。

不过,李善才不管这些,要知道是杜伏威……即使不会丢在路边不管,但也绝不会抢到太医署里来。

虽然记不清是哪一年,但李善记得,杜伏威入京后不久,他的副手就起兵反唐,被李靖一波推平,然后杜伏威很快就挂了……反正没撑到贞观年间。

要不是李渊传令,李善今天就想把人撵走……这种定时炸弹,还是不沾身的好。

寒暄片刻后,李善就出了门,今日太医署新舍落成,李楷、王仁表等人说定要过来见识见识……呃,算是剪彩吧。

矮壮汉子掩上门,走到榻边,犹豫了片刻,脸上犹有忿忿,低声道:“义父,就这么算了?”

杜伏威闭上眼睛,面无表情,一声不吭,不这么算了……还能如何?

论身份,自己为吴王,而罗艺为燕郡王,但自己这个王爵是虚的,而罗艺是预属宗室。

论官职,自己官居太子太保,但无一丝实权,而罗艺却授左翊卫大将军,位列十二卫大将军之列。

杜伏威心中自然恼怒非常,但却无可奈何,在心里盘算……罗艺如此嚣张跋扈,一方面在于性情,另一方面很可能因为其战功。

去年末抵京,杜伏威也知晓,秦王扫平山东,罗艺出兵相助,后刘黑闼复起兵败,罗艺第二次出兵收复河北数州。

沉默了很久之后,杜伏威睁开眼睛看向侍立一旁的汉子,“阿棱,听闻吐谷浑连破数州,圣人欲出兵西援……”

杜伏威对李唐内部的势力分布……几乎一无所知,但做出的决定,从历史轨迹来说,对他自己未必是坏事。

第二百九十三章 授课 “真……真的?”

“真的。”李善满怀诚意的点头,“在下真的不会诊脉。”

围在一旁的七八个医者都有点懵逼,在这个时代,不能说医者都善诊脉,但这是学医的基本功。

换句话说,不会诊脉,那就是个门外汉……但就是这么个人救回了平阳公主。

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医者身子都摇摇欲坠了,看这模样三观都碎了。

李善干脆利索的说了……什么《素问》、《脉经》、《甲乙经》,我统统没读过,当年在学校,貌似有这方面的选修课,不过李善完全不感兴趣。

“此不入医科,不为药科,而为伤科。”李善笑着说:“只疗外伤,不当岐黄妙手。”

略略解释了几句后,李善转身进了屋继续授课,这已经是第三天了,下面的学生全都是他新招收来的,原太医署的学生自然是没人参与进来。

十几个医者站在教室的最后面默默听着,他们都是前隋太医署留下来的,或是民间就有名望的名医……总而言之,年纪都比较大了,没人跳出来叽叽歪歪。

想想也是,不管李善是不是浪得虚名,但人家的的确确救回了平阳公主,而且凭筹谋山东战事之功爵封县公,反正又不会抢大家饭碗,何必要针锋相对呢?

李善不管那些老家伙,按照备课笔记授课,身边案桌上摆着一个尺寸略微缩小的木制模型,上面用毛笔标注着各个脏器的位置,以及动静脉的走向。

其实李善心知肚明,自己想在这个时代创立现代医科的雏形那是不可能的,很可能在二十年后,能够稳定开膛破腹做大手术的医生,还是只有自己……或许个别水平比较高的能做个阑尾炎?

所以,李善的培训目的不是培训医者,而是一批专注于护理、急救的人手,也能做一些缝合的小手术。

而李善计划中的伤兵营……更多也不是野战医院的模式,而是住院部的模式。

这方面培训的内容其实并不多,也不复杂,李善首先大略将伤科的用处介绍后,仔仔细细的针对战场上每一类伤势讲解对应的诊治模式。

对这种完全和这个时代不同的医学,那些学生以及那些医者哪里有那么容易接受……而在没有高度显微镜的情况下,李善没办法,也懒得和那些人掰扯。

索性……你只需要照本宣科,不需要你刨根问底。

教室后面的医者听了一阵后,开始低低议论,一位老者扯了扯一旁的老人,“大兄,当日如何诊治?”

老人目不转睛的盯着李善,随口道:“不知内情,只言用了秘药……”

问话的这位是隋唐名医甄立言,答话的这位老人是其长兄甄权,均是久誉盛名的医者,去年李唐重建太医署,将这两位召至长安……后者还曾在武德四年被李世民征召随军。

数月前李渊亲自点名甄权诊治平阳公主,也就是这位言平阳无救,惹得李渊大怒,扬言杀之。

上面的李善拿出手术刀,在人体模型上比比划划,视线扫了扫后面……那些老头好像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李善还想着这些老家伙会不会找麻烦……结果几堂课下来,楞是没找到打脸的机会。

对人体结构如此了如指掌,肯定是大量接触了尸体……李善以为这会惊世骇俗,医者会骂什么法理不容,但没想到,刚才还在小声议论的医者聚精会神的听着,耳朵都竖起来了。

所谓的尸体解剖,如果是明清时代难说的很,但在隋唐,并不是令人难以接受的,至少这些医者都心里有数,李善的讲解对自己不无裨益。

一堂课下来,李善提了几个简单的问题,下面三十多个学生……大部分懵懂,只有五六个能清楚的回答。

李善有些沮丧……这学习效率,简直了!

好吧,只能安慰自己,本就想培训一些护工而已,听不懂只知道照本宣科也不错。

李善计划整个培训阶段大约两个月左右……其实主要还是观念的改变,这也是他为什么宁可找些都不识字的农家子,也不愿意用太医署现成的学生的原因。

但让他想不到的是,下课之后,倒是那些须发花白的老者挤上来,问东问西,言语中无斥责,而满是好奇,大部分问题问的有点让人捧腹,但也有几个问题问的很有点意思。

李善就站在人体模型边,手术刀比比划划,随口答着,嘴皮子上下翻飞。

甄权指着人体模型的线条,“这是经脉?”

“不,是血管。”李善啧啧了两声,中医、西医的分歧太大了。

甄权微微颔首,专注的盯着那些线条,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李善当然不知道,这位甄权就是大名鼎鼎的《明堂人形图》的作者。

甄权隐隐感觉得到,这位李郎君虽然年少,不通诊脉,少读医书,但所学的医术自成体系,脉络分明。

讲解了好久,略微歇息,甄立言迫不及待的问:“李郎君当日诊治平阳公主,据闻是用了秘药?”

“三弟!”甄权低喝了声,这等医家秘药如何能随意探问。

“不碍事。”李善笑道:“的确是秘药,但实是九死一生。”

“此等药,一来只能治疗外伤导致毒入骨髓,二来此药实是毒药,以毒攻毒,十不存一。”

顾盼左右,李善笑道:“不可外泄,非为守密,实是外泄,只怕流毒天下。”

众人有的颔首,有的打圆场,也有的面色平淡,李善笑着说:“平阳公主如此快痊愈,在下略有微功,但太医署众位名医亦有功……”

花花轿子大家抬嘛,李善诊治平阳公主,好几位名医因此活命,而李善愿意分功,而且还不会抢大家饭碗,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又讲解了好一阵儿后,眼看着要到中午了,李善邀众人齐去东山酒楼……虽然未入太医署任职,但也算是同僚了。

甄立言叹道:“岭南医术,亦有可取之处,李郎君名不虚传。”

李善连连谦虚,一旁的略为年轻的医者小声介绍。

“原来是太常丞。”李善有些惊讶,太常丞是太常卿的副手,地位说不上多高,但不限于太医署。

不过最让李善惊讶的是,这位太常丞最擅长治的是寄生虫病,什么让人服雄黄,然后病人吐出几条虫……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其实这位太常丞在历史上名气不小,李善的死对头杜淹重病,甄立言奉李世民之命诊治,言其十一日必死……然后第十一天,杜淹就挂了。

众人刚绕过新舍,猛地听见暴烈的呼和声传来,太医署的大院内,两条大汉正在徒手相搏,口中狂呼,青筋毕露。

第二百九十四章 只许胜 太医署是去年才复设的,场地不小,但颇为空旷,两条大汉相搏,十多人在边上围观,李善瞄了几眼,大都是自己的亲卫,其中好几个鼻青脸肿的。

不过李善没先去管他们,而是看向了外围遥遥相望的柴绍,“姐夫怎的来太医署了?”

一般情况下,柴绍这等十二卫大将军不会来太医署,就算有事,也不过去太医署的上级机构太常寺,所以自然是来寻李善的。

“今日圣人正式下诏。”柴绍笑吟吟道:“三日后领四千关中府兵出征。”

李善看了眼柴绍身后的苏定方,“那就拜托姐夫照料苏兄了。”

“冲锋陷阵,斩将夺旗,不过小道。”柴绍大笑道:“定方实有将才,此次当小试牛刀。”

李善有些意外柴绍的态度,要知道苏定方直到贞观、高宗年间才被视为名将,“坐骑、军械、铠甲、各式用具均已准备妥当,至于初设伤兵营,赵大领十名亲卫随军,均已嘱咐过来,祝姐夫大胜而归。”

“不知何时方归,这些时日,平阳在京,你当时常过去叙话。”柴绍上前一步,轻声道:“既不入平阳公主府,也不可生分了。”

李善眼神中夹杂着复杂的情绪,只略略拱手,并没有开口……若平阳公主不涉入夺嫡之争,自己当然愿意长相往来,但平阳公主手掌兵权,就算没有偏颇,但也难逃漩涡。

今日柴绍兴致倒是高,转头看向场中,“此人勇猛锋锐不让定方。”

李善瞥了眼,“难道姐夫又见猎心喜?”

柴绍还没来得及说话,那矮壮汉子一声暴喝,将对手掀翻在地。

灰头土脸的马三宝被摁在地上,连番用力都难以起身,惹得柴绍身后的亲卫一阵骚动。

“啧啧。”柴绍眯着眼看着那汉子,挥手道:“定方。”

苏定方毫不迟疑的解下腰间长刀,大步而出,柴绍和李善的亲卫都在鼓噪……众人都知苏定方的勇力。

“今日路过打个招呼,却见这汉子在和你的亲卫对搏,无人是其对手。”柴绍略略解释道:“三宝抢在前头出手……此是何人?”

李善微微皱眉,“此人乃吴王义子阚棱。”

“噢噢,某知道此人。”柴绍恍然大悟,“此人擅使陌刀,前无当者,领江淮军步兵,又主责军纪,令行禁止,乃是江南豪杰。”

李善神色淡淡,“不过此人乃吴王麾下。”

柴绍不以为然,只顾着盯着场上。

苏定方身材雄壮,阚棱矮小粗壮,虽然都勇力绝伦,但前者更擅马战,而后者本就是步将,交起手来,阚棱反而占了便宜,灵活的进退之间,两人各挨了一拳一脚,不分胜负。

柴绍扬声喊停,笑道:“江南豪杰,果然名不虚传。”

阚棱看了眼苏定方,他在江南乃是所向无敌的勇将,不料此次入京,柴绍身边的一个亲卫都能让自己束手束脚。

“下官拜见谯国公。”

“领何职?”

“下官领左领军将军、越州都督。”

这两个职位都是虚职,李唐也不可能让阚棱真的去越州任职……要知道如今江淮军虽然已降,但还是自成体系。

柴绍微微点头,“此次某领军西征,你可愿随军?”

阚棱单膝跪地,高声道:“多谢谯国公,末将愿为前驱。”

一旁的李善咳嗽两声,眉头微蹙。

阚棱是杜伏威的义子,将来的下场是摆在那儿的,虽然柴绍、平阳公主不会被牵连,但也没必要扯上什么干系,何苦由来呢?

但柴绍却不是这么想的,单手挽起阚棱,脸上颇有喜色。

一方面,江淮军已降,最重要的是杜伏威几乎是孤身入京,值得信任,另一方面用降将是李唐一朝的传统。

不说别的,天策府内的左右六护军府的将领,降将差不多占了一半以上,仅仅是玄甲军内,四个头领全都是降将。

玄甲军最早的创始人翟长孙是当年西秦薛举的内史令,尉迟恭是刘武周麾下重将,秦琼、程知节早年是瓦岗寨大将,降了王世充后再投李世民。

呃,从某种方面来说,李世民基本上是一路打怪升级,每打一次,兜里都能多几个大将。

所以,善用降将成了常规操作……特别是武德四年李世民释尉迟恭一事后。

李善看柴绍不为所动,也不再劝,寒暄几句后准备离去,那些老头还在等着呢。

临行前,柴绍正色低声道:“此次出征,只可胜。”

李善有些愕然,犹豫着要不要问个究竟,却见柴绍已经转身离去。

只可胜……意味着什么?

不仅仅意味着不能败,更意味着就连平局都不能接受。

所以柴绍才会借走苏定方,又招揽阚棱随军……李善突然想起,虽然马三宝是柴绍当年的仆童出身,但后来一直都在平阳公主麾下听命,此次却也要随柴绍出征。

这说明柴绍是尽可能的全力以赴。

倒是看不见天策府或者东宫的影子……李善在心里琢磨,这件事和夺嫡之争好像没什么干系,不过柴绍也可能是刻意为之,将天策府排斥在外。

东山酒楼,和众人谈笑风生的李善脑海中还在琢磨柴绍最后留下的那句话,为什么?

为什么只能胜?

在李善将苏定方送入柴绍军中之前,他已经打探过了所谓的吐谷浑……这个前世真的不太清楚。

之后通过种种渠道,李善才了解到,吐谷浑是个鲜卑族建立的草原国家,居然还是鲜卑慕容氏……也不知道会不会斗转星移。

吐谷浑大约是在后世的青海附近,范围不算小,对李唐陇西道威胁不小,在隋末唐初年间屡屡入侵。

不过,李善很确定,突厥以及后来的薛延陀、吐蕃才是唐朝的主要对手,李世民都被称为天可汗了,显然,这个吐谷浑后来八成是玩完了……那这次柴绍出征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但这些并不能解释,为什么柴绍说只能许胜……

酒足饭饱之后,李善将这群老头儿一一送走,他惋惜今天没有打脸的机会……人家又不傻,为什么要去得罪一个不会抢自己饭碗,甚至没能力抢自己饭碗的县公?

李善也欣喜于这些医者并不狭隘,大部分人都对伤科颇为赞誉,甚至还流露出想多加探讨的意思……或许,自己的计划中可以带上他们。

第二百九十五章 安分守己 经过将近半年的改建,改名为日月潭的这座小村庄已经大变样了,李善嫌弃红砖铺地容易引得积水,专门用碎石铺就了一条漫步小道,从村中斜穿而过,掠过东山脚下,一直绕到日潭一带。

平日经常在小道散步,有时候上山探望南阳公主,有时在村落外围赏景,为此还专门在村西头的碎石小道边搭建了一座凉亭。

小蛮捧着竹筒倒了一杯凉水,“郎君真是奇怪,喜饮却不喜茶。”

坐在石凳上的李善笑吟吟道:“茶含五味,酸咸苦涩鲜……我只愿清水一杯。”

嗯,其实远不止五味呢,还有麻……上次就在长孙家的茶盏里看见了花椒。

这段时日,李善心情不错。

之前两年,如风中弱草,如雨打浮萍,只能随波逐流,努力求存。

如今终于有了些小小分量,虽然面前的道路依旧并不平坦,但终究自己也不是赤足前行了。

自苏定方随柴绍出征陇右道之后,李善只顾着去太医署授课,然后打听消息长安城内外哪儿哪儿有伤员……没办法,要让那些学生练练手啊。

除此之外,李善老老实实待在日月潭这个小庄子里,基本上不外出,李楷、王仁表、张文瓘、房遗直等好友偶尔来拜会,但李善从不外出应酬……这一点得到了凌敬难得的称赞。

用凌敬的话来说,你李怀仁是个不安分的……天生就不安分,到哪儿,哪儿就得出点事,而且基本上还都是和你有关。

嗯,换句话说,灾星啊!

半年之前从山东回到长安,凌敬就和李善议定要安分守己……但后面几个月,李善跳的那叫一个高……就怕别人看不见!

所以,这段时日李善的安分守己……凌敬觉得自己管束得力。

因为最近,长安城很不平静,燕郡王罗艺在打伤吴王杜伏威之后,又连续出击,与秦王府的几个将领频频发生冲突。

倒霉的房玄龄如今无官无职,在一次冲突中左手拇指被打折了。

这下好了,真的和杜如晦齐名……后者是右手的小拇指被尹德妃的父亲尹阿鼠打折。

凌敬真怕自带buff的李善被卷进去……那时候就不太好办了。

想到这儿,李善不禁嘴角带笑……我的确安分守己,但也不是不得不安分守己,那帮家伙动不动就要去平康坊聚饮,还要舞文弄墨,吟诗作文。

哎,虽然存货还有不少,但也得留着用呢,我今年还没满二十岁啊,而且相当一部分都是只能用在特定的场合。

对了,存货中还有差不多一半都是词……李善小心翼翼的打听过,目前唐朝还没有所谓的长短句一说。

再加上也不知道这等文会,会不会限定韵脚,李善哪里肯去……说不得找了些托词,缩在庄子里不肯露头。

越想李善越是心头生恨,要不是李德武那厮,自己至于落到这般境地吗?!

我就从来没打算过以诗才扬名!

至于用拼音记下那些名留青史的诗词,只是为怕自己日后忘了前世种种……只是一份怀念而已!

喝了两杯水,两人顺着石子路慢慢踱过去,身侧的小蛮叽叽喳喳,声音清脆悦耳,李善忍不住在心里盘算,小蛮是前年来的,当时十三岁,现在十五岁,如果算虚岁应该是十六岁……也差不多了吧?

一路走到村子南侧,一条不算太宽的河流出现在视线中,李善驻足河边,低头看了看,河水潺潺,清澈见底,只可惜无鱼儿。

这条河当日是苏定方和凌敬议定挖掘,工程量不算大,内与村内引水渠、两头水潭相连,外接邻村小河,直通泾河。

工程量不算大,但在这个只能靠人工的时代也不算小了,上半年,时常见到十里八乡的青壮在农暇时来出工,换些铜钱……不过挖的黏土都被烧制成了转头,最近一段时间,得益于将作监的小吏、匠人,红砖在长安城内的销路非常不错,算起来还赚了不少。

抬头望去,过了这条河是一片平整的农田,一阵微风吹过,拂得田中的作物一阵摇摆……之前李善还以为这是小麦,还奇怪呢,这麦子怎么这么高,后来才知道这是粟。

所谓的粟,就是后世俗称的小米。

李善是农村娃出身,可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但他前世的老家,基本不种麦子,主要种植的是水稻,以及豆、高粱、甘蔗、玉米、桑这些作物。

前些天王仁表来访,李善问起相关的事才知道,这个时代关中种植作物,寻常农户是以粟、黍为主,也就是小米、大黄米,种植麦子的也不少,但主要集中在大户手中。

原因也很简单,政府征收税,收的就是粟米,只有不能种植粟的地方,才允许缴纳稻子和麦子,如果关中种植麦子,就要换成粟米,一进一出,寻常农户就要吃亏不小……只有大户人家才会吃麦食,毕竟口感要好的多。

正在那儿琢磨呢,在河边一边采花一边哼唱的小蛮突然直着身子,“郎君,马周来了。”

李善回头看见马周快步而来,如今苏定方随军西征,凌敬每日都要去天策府,李善自己也要去太医署授课,而马周这货每天醉生梦死……如今庄子已经不卖酒了,但还是产酒,这是为伤科准备的。

见多了醉醺醺的马周,李善有时候真怀疑这是个同名同姓的……这货是怎么在贞观年间被简拔而起,居然白衣卿相,难道李世民瞎了眼?

“又有人送来递帖……”

“最近身子不适……”李善随口道:“这个理由用多了……还就是最近忙于推敲好了。”

马周咳嗽两声,“只怕这次难以回绝。”

“嗯?”

“宫中传话,明日午时赴宴。”

李善呃了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入宫了,那个李渊亲手赠予的鱼袋基本就没用过……当然了,不想入宫,还有很多其他的原因。

比如李建成,比如李世民,比如上一次入宫又撞见又被训了一顿的崔信……就在那一天之前,李善几乎是被硬生生拽到平康坊,被灌醉了后又写下一首好诗。

嗯,从那天之后,李善就缩在了庄子里不肯冒头了……绝不因为怕再被崔信逮住。

第二百九十六章 左右逢源 “伯母放心,此次出征,数千精锐,又有谯国公压阵,必然大胜而归。”

“苏兄有名将之姿,此次必能建功,回朝后朝廷当有封赏……伯母再给苏兄娶个媳妇……”

听了这句话,坐在一旁的凌敬眉头一耸。

面对李善的劝慰,愁眉紧锁的苏母略为放松一些,摇头叹道:“不望封赏,唯愿大郎平安归来。”

李善又劝了几句,他倒是不太担心苏定方的安全。

柴绍此次出征堪称兵精粮足,就算难胜,也不至于败北……最关键的是,李善记得很清楚,柴绍是活到了贞观年间的,还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榜,就算败北而逃,以柴绍亲卫身份随军的苏定方理应安全无虞。

看着李善出了门,凌敬沉默片刻,转头道:“欲定方出仕?”

苏母迟疑了下才点点头,“大郎二十有四,早就该成家了,若不出仕……”

苏家虽然不是名门望族,也是一县乡豪,苏母自然是不会同意儿子娶个乡野农家女的……最近一段时间,随李善从山东迁居而来的人中,多有和朱氏一族,或邻村定亲的。

“李怀仁其人,心机深沉,但的确心怀仁义。”凌敬扬眉道:“早在山东之时,便言视定方为兄长,后入长安,其数次私下提及定方……如此将才,不可埋没,更不可相拘。”

苏母老脸微红,低声解释道:“大郎性子执拗,当日许诺为奴,后投入李家门下……怕是不肯离去。”

“如何离去?!”凌敬嗤笑道:“你可知,如今的李怀仁在长安有何等分量?”

“定方早就和怀仁是一体,不分彼此!”

说到底,苏母感激李善去年的救命之恩,但并不希望看到唯一的儿子一直为李善的亲卫头领而不能建功立业,所以此次苏定方随军,苏母是第一时间赞成的。

李善也不意外,他理解一个母亲做出这样的选择。

苏母小声说:“听说数月前平阳公主、谯国公就有意招揽,但李郎君断然回绝……”

“此事某亦知晓。”凌敬皱眉道:“如今朝局混乱,怀仁在朝中虽无任职,但分量不轻,定方与怀仁实为一体,不可贸然出仕。”

“此事,定方心里也有数。”

“至于婚事,再等等,再等等……若是无恙,怀仁总不会亏了定方的。”

凌敬起身略施一礼,神色淡淡,转身离开之前轻声道:“若有他事,怀仁面前,尽可直言。”

一刻钟之后,李宅的偏厅内,围着一桌好菜,手上筷子还夹了个鸡腿的李善失笑道:“凌伯,何至于此?”

凌敬苦笑摇头,“怀仁心思敏捷,只怕早有所察。”

“伯母所念,难道不对吗?”李善嘴巴凑上去,真正的土鸡啊,小火慢炖了两个时辰,感觉只微微一吸,鸡肉如同液体一般就被吸进嘴巴了。

一旁端着酒盏的马周嘿嘿笑道:“苏定方其人,如入囊之锥,其能自现,又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若是怀仁拘于身边,纵有恩德,也难得其心。”

这话说的……李善和凌敬对视了一眼,都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马周眼光犀利的很,判断的非常准确……但说的话听起来总觉得不是个味儿,完全是从利益方面来分析。

李善不太好表态……虽然马周说的是事实,他也同样看出来,苏定方有点坐不住了。

倒不是说苏定方有和李善划清界限的企图,他也心里清楚,这辈子自己都会和李善站在同一立场,但苏定方同样有着建功立业的希翼。

但苏定方也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李善这才将其塞给了柴绍。

凌敬就更不好表态了,只能在心里暗暗埋怨苏母,大大方方说出来就是,拐弯抹角的试探……难道还瞒得住李善,简直就是让人笑话。

马周又饮了一杯,笑着问:“若是此次苏定方携功而返,如之奈何?”

李善和凌敬还是没吭声。

安静了片刻后,马周自顾自倒酒,嘀咕道:“都几个月了……平阳公主真的会执掌京中禁军?”

“今日得闻,平阳公主麾下兵马,近半调回关中。”凌敬低声道:“即使不执掌京中禁军,其也必然是东宫拉拢的目标。”

“近半调回关中?”李善好奇的问:“难道平阳公主麾下不是府兵?”

按理来说,平阳公主驻守李唐龙兴之地晋阳,麾下兵力应该是当地的府兵,不太可能随其入关中。

凌敬解释道:“当年平阳公主纵横关中,攻克长安之后,麾下兵力逾八万,只挑选了八千老兵……”

“剩下的都散入军中?”李善啧啧道:“难怪了……”

也就是说,这将近七万旧部,成为了日后唐军的雏形,也难怪平阳公主在军中有着这么深的根基。

马周对这些不太感兴趣,只问道:“那苏定方还留在柴公麾下?”

“左武卫大将军……”李善琢磨了下,“若是柴绍一直在外征战,倒是可行。”

看马周还想问,凌敬生硬的将话题扯开,“对了,听说适才太子洗马送来帖子?”

“嗯,玄成兄相邀明日赴宴。”李善顿了顿,补充道:“无外人。”

“那就是说,你准备去?”凌敬点点头,“你也好久没露面了,去去也好,魏玄成此人,虽然说不上磊落,但也可相交。”

马周没说什么,只哼了声,他和凌敬都是历经了当日清河县乱事的,很清楚当时的魏征做了什么,以及企图做什么。

李善随口道:“明日午时入宫觐见,黄昏前赴宴魏府……呃,要不去一趟房府?”

“左右逢源啊。”马周嗤笑一声,“倒也是有理由的,房玄龄的拇指真的被打折了?”

凌敬轻轻拍了拍桌案,斥道:“罗艺这厮,真是肆无忌惮!”

这些天,罗艺是长安城风光最盛的人物,除了圣人、秦王之外,简直就没有他不敢怼的人。

偏偏罗艺这厮不仅长于拳脚,胆大妄为,嘴皮子也很利索……天策府的那些英杰,从宇文士及到封伦,从杜如晦到长孙无忌,从程咬金到秦琼,基本上都没占到什么便宜,房玄龄最惨!

李善有些难以理解,在他印象中,这位燕郡王在历史书中的分量并不重,除了个排名第七,擅长五钩神飞枪的儿子罗成之外,没给后人留下多少深刻印象。

罗艺是武德元年投唐,基本上还属于割据势力,这性质和武德二年投唐的杜伏威差不多……为什么差别那么大呢?

李善很是疑惑不解,难道就因为罗艺依附东宫吗?

但依附东宫的官员多着呢,有几个有胆子,也有底气和天策府英杰正面怼的呢?

第二百九十七章 东宫援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善的眼界是超越这个时代的,即使是房玄龄、杜如晦这样留名青史的名臣也无法与他相提并论,这是穿越者身份所决定的。

但也不得不承认,李善这一生将注定永远无法彻底融入这个时代,比如无数人都难以理解他为什么一定要亲手斩下崔帛的头颅,再比如如今凌敬、马周一眼看穿,而李善却懵懵懂懂。

马周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着李善,“杜伏威如何能与罗艺相提并论?”

“杜伏威乃山东人氏,但却不过盗匪之流,而罗艺乃关中人氏,其父前朝官至左监门将军。”

李善知道这个官位,左监门府乃隋朝十六卫之一,为首乃大将军,左监门将军是其副手,在武将序列中算是高级军官了。

“仅因吴王出身草莽,而燕郡王前朝便已出仕?”

“当然远不止如此。”凌敬摇头道:“云阳罗家,虽非关中一流望族,但也人脉甚广,其父罗荣当年就与圣人结交。”

马周插嘴道:“李德谋之父当年曾任幽州兵曹。”

李善回忆了下,倒是记得这事,罗艺是武德元年投唐,当然只是名义上的归顺,李客师就是那时候入秦王府的。

“此类人多矣。”马周兴致勃勃的讲述,“太原温氏这一代迭出英杰,温氏三子均为一时俊杰,河东薛氏的薛道衡,及前朝名士李纲均赞此三人有卿相之才……”

李善突然打断问:“便是已然致仕的前东宫太子詹事?”

“便是他了。”凌敬笑道:“李文纪也是二度为太子师了。”

李善嘴角动了动,在心中说……梅开二度?

不,人家历史中上演了帽子戏法。

最早为前朝太子杨勇的老师,前些年是李唐第一任太子李建成的老师,贞观年间还担任过太子李承乾的老师……

太子杀手啊!

李世民脑子坏成什么样了,两个例子摆在面前,他还非要将已经致仕多年的李纲拉回来教导李承乾……最后教出了个杀师杀父,结果谁都杀不死,只杀死自己的太子。

李善脑子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那边马周继续说:“温氏三子,长兄大雅,三子大有均随圣人太原起兵,一为黄门侍郎,一为中书侍郎,均位高职显。”

“可惜温大雅恐遭人非议,坚辞黄门侍郎,后调任工部尚书,而温大有早逝……”

李善听出了点味道,太原温氏在李唐朝中势力不小,要知道黄门侍郎、中书侍郎都是三省副官,如果时间往后推上几十年,也能算是宰辅了。

而温氏三子,马周只提到了两个人,李善笑着问:“剩下的那个……仕于幽州?”

“温彦博,历任幽州司马,幽州长史。”凌敬点头道:“武德三年入朝任中书舍人,武德五年升任中书侍郎。”

李善咧咧嘴,三兄弟全都曾经或者现在担任三省副官,还真都是卿相之才啊……难怪罗艺入朝后这么嚣张,底气十足,杜伏威还真没办法相提并论。

“温彦博与罗艺相交多年,入朝后与东宫来往密切。”凌敬轻声道:“温大雅两个月前调任陕东道大行台,任工部尚书。”

李善眉头挑了挑,“分侍两主?”

这是很明显的事,温大雅如果不是李世民的人,如何能在秦王府的基本盘,陕东道大行台担任工部尚书?

从朝中工部尚书调任陕东道大行台工部尚书,品级、官位、权力都大幅度缩减,如果不是李世民的人,温大雅如何会心甘情愿?

琢磨了下,李善突然发现,这事儿和自己还有点干系呢,正是温大雅调任陕东道大行台,工部尚书才会出缺,然后原吏部尚书封伦调任工部尚书。

马周随口道:“此事非仅此一例,武德四年,刘黑闼起兵,薛万均、薛万彻兄弟大败,后秦王出兵,召薛万彻入天策府,而薛万均此次随罗艺入朝,已入东宫任职。”

李善摸了摸下巴,这两个名字有点印象。

都是罗艺旧部,李客师、温彦博几年前就入朝,一个入秦王府为统军,一个亲近东宫,很显然,当时的罗艺并没有明显的偏向。

但此次罗艺入朝,却是有偏向的……这是李建成努力笼络的臂膀。

其实以太子的身份干这种事,是很犯忌讳的……不知道李渊怎么想的,居然也不管管,可能是李世民给予的压力太大了?

“总而言之,罗艺此人,虽是初次入朝,但根基深厚,为太子羽翼,所以跋扈至此?”

“不仅如此。”凌敬摇头道:“半月前,太子举荐,圣人下诏,召范阳郡公卢赤松为中书舍人,其子卢承思入东宫为太子率更令。”

李善恍然大悟,“范阳卢氏?”

“范阳正在幽州境内!”

“原来如此……”李善怔怔道:“难怪了,难怪了……”

罗艺自领幽州总管近十年,怎么可能不和境内的五姓七家之一的范阳卢氏没有交情……天下大乱,幽州又临近突厥,即使为了自身安危,卢氏也必定交好罗艺。

换句话说,李建成引罗艺为援,一为罗艺麾下精兵猛将,二为罗艺朝中势力偏向,三为范阳卢氏。

所以,罗艺才能如此跋扈……当然了,跋扈到这种程度,一方面源自于罗艺依附东宫后,不得已对秦王府官员的打压,另一方面也源自于罗艺个人的性格特点。

凌敬加重语气嘱咐道:“明日小心谨慎,必不与罗艺……”

“凌伯放心!”李善打定主意,决不能让罗艺坏了自己安分守己的人设。

看着拍胸脯保证的李善,凌敬轻叹一声,真的是难以放心啊,如果没记错,前段时日,罗艺入朝,还没进长安城就和李善发生过冲突呢。

偏偏罗艺那厮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凌敬又嘱咐了几句……马周在一旁说:“明日乘马车入城就是。”

李善呃了声,面都不露,是不是夸张了点?

要知道初唐时节,就算是大户人家的女眷,也不是都乘坐马车出行的,不少都是骑马往来。

第二百九十八章 事泄 “李怀仁?”

房遗直诧异的看着手上的拜帖,犹豫了会儿低声问:“是来拜访……”

管家小声回道:“未有明言。”

房遗直迟疑着来回踱了几步,他没有想到,李善居然会登门造访。

虽然这个少年郎和自己私交不错,甚至自己时不时就去朱家沟打个转,但房遗直知道,李善其实处事较为谨慎……同辈友人不少,但李善登门造访的只有李楷,即使是长孙家也只去过一次。

秦王府子弟中,房遗直算是年岁较长的,想的难免会多一些,一方面李善以科举入仕,并未入秦王府,如今却登门拜访秦王最为信重的心腹幕僚,似乎不合情理。

另一方面,这个时代登门造访,会提前一日或几日递送名帖,而李善却是径直登门。

只迟疑片刻,房遗直让管家去禀报父亲,自己亲自出门相迎。

“怀仁这些时日往来太医署,今日登门,也不提前招呼一声?”

“遗直兄。”李善笑着行礼,“相交数年,尚未拜会伯父,今日听凌伯提起……遗直兄亦知,小弟擅伤科,所以……”

房遗直脸色微变,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秦王李世民麾下最受倚重的幕僚之一房玄龄,遭受了和杜如晦同样的待遇,手指被打折。

一刻钟之后,书房内,李善小心翼翼的查验,“还不错,若没有意外,日后执笔并无碍难。”

另一只手还拿着竹简的房玄龄轻笑道:“就不谢怀仁了……分内之事。”

一旁的房遗直有些愕然,感觉这不像是父亲惯常的口吻。

来到这个时代近三年,这还是李善第一次见到房玄龄,这是个和蔼可亲的中年人,双眉短粗,言谈举止间令人不自觉亲近。

但这不是房玄龄第一次见到李善,当日长乐坡一事,在场人众多,他曾经细细打量过这个少年郎……看似温润,实则心有傲气,如藏于鞘中的利剑一般。

看着李善小心的上药包扎,房玄龄随口道:“怀仁可知,燕郡王如此跋扈,天策府众人,唯独老夫一人微伤,为何?”

李善心里一个咯噔,干笑道:“还请房公示下。”

“如今,唯老夫一人,既不在秦王府任职,也不在天策府任职。”房玄龄笑眯眯的问:“可是分内之事?”

李善呐呐无语,他不太清楚……房玄龄到底知道了什么。

“大郎先去吧。”房玄龄将儿子赶出去,才慢悠悠的说:“玉壶春一事,克明理应致歉……不过怀仁也有手段,更有心胸,居然送了出去……昨日听殿下言,圣人有意下禁酒令。”

果然下了禁酒令,这几乎是肯定的事,一旦粮食吃紧,禁酒几乎是每个上位者第一考虑的事。

李善脸颊扯了扯,“京兆杜氏,天下望族,小子如何不俯首帖耳?”

“哈哈哈!”房玄龄大笑道:“当日力斩清河崔氏子弟,锋锐至此,却会在占理的时候俯首帖耳?”

“此事老夫已然明了内情,杜执礼勾连东宫,有脱离之迹,殿下不得已许之,老夫这才卸职……究其源头,却在怀仁。”

李善两眼圆瞪,这算是不讲理了吧,“杜执礼夺人产业,手段下作,房公却要怪责小子?”

房玄龄颔首道:“你果然知晓太子家令韦庆嗣。”

李善腮帮子鼓了鼓,面前这货……也不像是什么好鸟啊!

沉默了片刻后,李善起身行了一礼,却没有说什么……当日的确是自己一杆子捅到了杜如晦面前,之后才引起连锁反应,最终房玄龄主动让位。

“罢了,不过记室参军而已。”房玄龄左手作势轻抬,“你虽年少,又身具奇才,秦王怜之悯之,许你自主……但如今夺嫡渐烈,怀仁只怕难以独善其身。”

李善的心里渐渐有古怪的感触……面前的这位中年人似乎知道的内情不仅仅是刚才所说的那些。

“坊间传言,李怀仁山东大功,未入天策府,得太子怀柔,却也未入东宫……但听闻平阳公主府长史出缺,怀仁为何不应?”

房玄龄很赏识面前这个少年郎,也感叹对方身世的坎坷……在这种情况下,受平阳公主的庇护,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李善神色变幻莫测,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房玄龄眯着眼打量着李善,半响后才道:“天策府有一职出缺数月,录事,正九品上,协助掌管书疏表启,传达、执行教命。”

李善突然展颜笑道:“小子自岭南北上,定居长安,薄有微功,得圣人赐爵,自当忠于社稷。”

房玄龄立即嗤笑道:“难道你还能入东宫?”

“老夫知晓,你不会入东宫的。”

“你只可能选秦王。”

看见李善脸上狐疑的神色,房玄龄挥手道:“秦王无一语相泄,但老夫能察觉到,只怕他人亦可。”

书房内安静了片刻,李善小心翼翼的说:“房公所言何意……”

“门下省侍中裴相,为其堂侄求取天策府录事一职。”房玄龄收敛起笑容,“裴怀节,前隋曾任宋州太守,后归隐闻喜。”

李善咧了咧嘴,前朝的太守,又是河东裴氏子弟,重新出山却只为正九品的录事……如果说这是裴世矩为河东裴氏全族,或西眷房考虑,是说得通的。

但既然今日房玄龄如此说起,那么显而易见的是……裴世矩为裴怀节求取录事,一方面在于分侍两主,但另一方面也有针对李善的可能。

换句话说,裴世矩已经知道了李善的身份。

虽然知道这一天终归会来,但没想到却是如此毫无预兆的出现,李善心神有些恍惚。

“裴相兼任太子詹事,另一位裴相亲近东宫,而怀仁未入东宫,亦未入秦王府……”

“太子、秦王殿下均不会为小子而抗一门双相的河东裴氏。”李善面无表情的说:“即使此事内情流传坊间也无济于事。”

这是李善早就确定的事,即使是李世民,他或许会保下自己,但绝不会为自己做主。

“即使在下向圣人哭诉,但情分何能与……”李善哼了声,“圣人均不称其名。”

裴寂以尚书省左仆射被视为首相,他和李渊之间的情分是关键,李渊即使在公开场合也是称呼裴监而不称其名。

所以,房玄龄的意思很明显……能庇护你李善的人有,但能庇护你,而且不受裴氏打压的人只有一个,你刚刚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平阳公主。

李善深吸了口气,起身郑重的行了一礼,并不等房玄龄开口,转身大步走出书房。

抬头望去,蔚蓝如洗的天空中,偶见几丝白云细迹。

第二百九十九章 赴宴(上) “臣告退。”

议事整整两个时辰的李渊疲惫的揉着眉心,等诸位宰辅都退下后,才转头道:“大郎、二郎,如何看今日之事?”

这一次,李建成、李世民对视了一眼。

“父亲所为,彰显国威。”李建成微蹙眉头,“只怕突厥……”

李世民扬声打断道:“大哥过虑了,父亲创立李唐,已然一统天下,难道还要俯首于突厥野人吗?”

李渊微微点头,李建成也闭上了嘴……只在心里腹诽,口口声声一统天下,这是在提醒自己的军功吗?

李渊心里有数,两个儿子秉性大不相同,长子处事稳健,面对突厥心存畏惧,次子行事锋锐,面对突厥,从无惧意。

其实最早李建成不是这样的,当年晋阳起兵,席卷关中,攻打长安,李建成也算颇有建树,而武德四年的一件事,让他在军中的威望大幅度降低。

两年前,太子李建成在李世民率军攻打洛阳的同时,出兵征伐稽胡,使丰州总管张长逊投唐,本来这是一件虽然不能和李世民平定中原相提并论,但也算拿得出手的战功。

可惜李建成畏惧突厥,上书建议废丰州,徙百姓寄居于灵州,割五原、榆平之地与突厥。

李世民回朝晋升天策上将,组建天策府,军中权威一时无二,对当日李建成割让五原、榆平一事大为不满……李建成在军中威望大幅度削弱,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说到底,割让两州,总不能是战功吧?

突厥,是盘旋在李唐宗室头顶的庞然大物,对李唐天然有着巨大的威胁,李渊数度不得不曲意顺从,但随着天下一统,作为开国君王,李渊也有着雄心壮志……至少,卧榻之侧,怎容他人酣睡!

嗯,虽然最近几年,唐朝渐渐一统天下,而突厥的颉利可汗开始频频南侵,关中、河东、河北、山东都曾经遭受突厥洗劫。

但如今的李渊还有心气……毕竟颉利可汗几次南侵,最终都被挡住了,虽然偏师一度攻陷距离京兆只有百多里的大震关。

李建成曾经私下提议迁都,李渊不置可否……他也心里有数,长子的建议更多出自于私心,因为对抗突厥,次子李世民很可能成为统率大军的统帅,这对东宫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当然了,李世民私下也不是没有动作的,曾经向李渊屡次进言……太子割让河套之地,使得关中不稳。

呃,李世民看得到,接下来的几年内,突厥肯定会时常南侵,说不定都能打到京兆附近……为什么能打到京兆附近?

当然是因为太子李建成割让河套之地,使得突厥越过了黄河,兵压灵州。

要知道河套之地的丰州距离长安两千多里,而灵州距离长安只有一千两百里,换句话说,李建成割让的不仅仅是榆林、五原而已,而是差不多千里的战略纵深。

这也是去年突厥主力攻打河东,偏师却能杀到原州的原因……太近了!

下面两个儿子还在那争执,李渊像是没听到没看到似的……反正已经司空见惯,各种思绪在脑海中盘旋,直到平阳公主出了寝宫,进了两仪殿。

“平阳来了。”李渊笑呵呵的摆手,“据说昨日出城骑猎……可要小心一些。”

“谢过父亲。”平阳公主虽身着宫服,却英姿飒爽,再无当日李善所见的柔弱模样。

“三妹来了。”李建成笑道:“此次妹夫重任在肩,必能大胜而归。”

李世民只简单打了个招呼,“三姐。”

平阳公主驻守晋阳多年,其夫柴绍绝大部分时候都在李世民麾下,但柴绍年岁比李世民大不少,当年和李建成关系也不错,总的来说,平阳公主夫妇在夺嫡之中,处于中立的立场。

当然了,在李建成看来,平阳公主理应亲近东宫……要知道可是孤举荐李怀仁的!

李渊对这个女儿实在喜欢的紧,问了又问,随口又赏了好些名贵药材,又下令在侧殿万春殿摆宴。

“今日家宴……”李渊顿了顿,转头问:“怀仁还没到吗?”

李建成、李世民面不改色,但心中都有些诧异,看来那位少年郎在父亲心目中的分量还真不轻啊……明言家宴,却要邀其赴宴。

一旁的宫人俯身道:“馆陶县公在殿外侯传。”

片刻后,李渊伸手指着快步进殿的李善,笑骂道:“每日赴太医署授课,却多时未入宫,为何?”

李善行了一礼,正色道:“侄儿愿时常进宫陪伯父叙话,只是担忧圣人忙于国事,不敢相扰。”

呃,算是板板正正的进言吧。

对李善最为了解的李世民心里嗤笑不已,凌敬早就告诉他了,李善这段时日是缩着脑袋呢。

而李建成正要打圆场,却听见一阵大笑声。

李渊笑得前仰后合,“怀仁怕是再被中书舍人训斥吧?”

平阳公主听得一头雾水,而李建成、李世民却听得懂……这是指之前力谏李渊授李善中书舍人的崔信。

李善抿了抿嘴,“伯父此言……小侄倒是听不懂了。”

“听不懂?”李渊抿了口酒,笑道:“据说那日的前一日,你纵情平康坊,崔舍人自然要拿你出气!”

“伯父!”李善低喝一声,努力涨红脸,“伯父……”

李善怎么也想不到,李渊这老头居然是个大嘴巴……就这么将这件事说出来了!

李渊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上次李善可是强调了又强调……这事儿可不能外泄。

“听闻崔信有意择婿……”李建成试探问:“怀仁有意?”

李世民眼珠子转了转,“不过崔信乃清河崔氏……”

李善和清河崔氏的关系……满朝皆知,斩杀崔帛,难道还能联姻清河崔氏?

李建成更知晓,太子千牛崔昊和李善也颇有间隙。

“绝无此事,绝无此事。”李善拼死否认,同时不停拿眼睛唰上首位有点尴尬的李渊。

李渊咳嗽两声,然后在李善期盼的眼神中又闭上了嘴……他是前几日才听宇文士及提起这事的。

李善入宫觐见,出太极宫后遭中书舍人崔信训斥……约莫是训斥李善年未弱冠,混迹平康坊,还写些艳诗,年少不端……

宇文士及只是随口提起,而李渊一听就知道……崔信这是在替女儿出气呢,类似的事,李渊也干过。

早年李渊五女长广公主许配天水赵氏的赵慈景,后者世家子弟,惯常养姬妾,长广公主颇受冷遇……李渊为此训斥女婿,武德元年将其撵出去领兵,结果一去不回,尸骨都没捞回来。

李建成在心里盘算,清河崔氏依附东宫,多有子弟在东宫任职,如果李怀仁娶崔信之女……

而李世民却有些狐疑,他怀疑这是李善刻意为之……因为他和崔信是有来往的,而且同为清河崔氏子弟,和崔信颇有交情的崔君肃任秦王府长史。

第三百章 赴宴(中) 万春殿内,一片欢声笑语,上首位的李渊笑意最浓,他无意间发现,李善偶尔入宫叙谈的时候,长子、次子相对来说不再针锋相对,使得气氛转为欢快。

李善起身苦着脸一一斟酒,“大兄,二兄,三姐,还请勿要外泄。”

说到这,李善向李渊投去了幽怨的视线……你个皇帝,居然说话不算话!

一时间,李善不太清楚李渊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将这件事捅出来,无论对清河崔氏,对自己,对崔信……都不是什么好事。

总不会是这位大唐的开国君主真的喝多了才说漏了嘴吧?

下一刻,李渊举起酒盏笑道:“说起来还是要怪怀仁自己,若不是玉壶春酒力太猛,朕也不至于……”

啧啧,这是不要脸啊!

“伯父,您这理由找的……”

给平阳公主斟完酒的李善面无表情的举起酒壶晃了晃……李建成忍不住笑出声来,李善这意思很明显,刚才酒壶还满着的呢,陛下您喝了几杯,这么快醉了?

平阳公主笑道:“难怪听说年初朱娘子常赴宴,后绝迹长安,原来怀仁早心有所属。”

李建成点头道:“听闻河东柳氏有意,也被怀仁回绝?”

“之前观音婢还提议渤海高氏女……”李世民笑吟吟道:“说起来怀仁山东一行,不仅于国有功,而且娇妻美妾……”

“二弟!”平阳公主轻喝一声。

李渊却好奇的问:“二郎,怀仁于山东还收了妾室?”

平阳公主瞪了眼李世民,才开口道:“刘黑闼席卷河北两载,周氏家族被毁,孤苦伶仃,怀仁心善……”

说到这,平阳公主有点说不下去了,这样的女子在河北山东多了,李善还不是看中人家小娘子貌美,只能转而道:“之前怀仁诊治,周氏多有助益。”

李渊笑着点了点李善,“看似稳重,却喜纵情花丛……活该被崔信斥责!”

李善脸色难看的起身,郑重其事的行了一礼,“大兄,二兄,三姐,事关女子名节,还请勿要外泄。”

都懒得看李渊了……李善也不管这位到底是无心还是有意,自己这个姿态总是要摆出来的。

平阳公主最先开口,“怀仁放心便是,太子身份贵重……二弟这边,某来盯着!”

李世民苦笑一声没吭声,他比平阳公主小不少,脾性相仿,小时候骑射还是三姐教的。

李善看向了李建成,后者笑着说:“为兄可许诺绝不外泄,但其中缘由还要听怀仁细叙。”

李世民少有的点头赞同,“大兄说的是,怀仁,来来来,说说……山东战事惨烈,居然还有手段……”

“二弟!”平阳公主一拍桌案。

好吧,力道不小,震的李世民面前的酒盏都倒了。

李善咧咧嘴,之前还真不知道,这位平阳公主这么虎啊!

抬头看了看李渊,李善心思急转,瞎扯淡肯定是不行的,上次自己是实打实告知李渊这老家伙了……以后得小心点,这老王八蛋!

李善简略的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约莫就是凌敬私下告知,崔信有意择婿。

“当日怀仁筹谋破敌,又曾经在清河郡夜袭大胜,奔袭破武城。”李世民点头道:“如此少年英杰,理应入崔氏之眼。”

“后怀仁斩杀崔帛……”李建成叹道:“本是大好姻缘,可惜了,可惜了。”

关于清河事变,在场的人都心里有数,平阳公主无所谓,李建成、李世民都心有偏颇,而李渊……他第一次注意到李善这个名字,就是因为这件事。

说到底,李善手段酷烈,斩崔帛头颅,给了清河崔氏一个大难堪,同时使隐有动荡的山东数州立即平定,这很符合李渊的思路。

其实,后人评价李渊,都说这位大唐的开国帝王心慈手软,但实际上,这位脸上满是皱纹的老人,心一点都不慈,手一点都不软……至少对非宗室子弟是这样。

“后有人责,李怀仁此举太蠢……”

李善喃喃道:“但崔氏女慨然而言,何以言蠢?!”

“斩一人头颅,平定民乱兵变,难道不是慷慨丈夫之举?!”

李善叹道:“在下虽然与清河崔氏……但也敬佩崔氏女的品行心胸,还请诸位兄长勿要外泄,以免坏人名节。”

李渊沉默片刻后,点头道:“不意崔信有此女,平阳可多加亲近,大郎二郎勿要外泄。”

李建成应了声,垂下头的眼睛中闪过一丝异色……清河崔氏族人众多,但出仕在朝者多依附东宫。

这个时代的世家大族并没有所谓的一言九鼎的族长,在出仕的时候往往分侍数主,虽然从主观来看是为了个人功业,但客观也维系了家族的名望……而清河崔氏,虽然也在秦王那一边下了注,但主要依附的还是东宫。

在李建成看来,如今的李善在朝中并未出仕,只在太医署授课,但分量实在不算轻,就目前来看,对李渊有着一定的影响力,同时又能关联如今非常有分量的平阳公主。

这样的棋子……李建成如何能轻轻放过呢?

如果能劝解冤仇,使李善为崔氏婿……

李建成还在这边暗暗思索,李渊举起酒盏叹道:“怀仁所酿玉壶春诚为天下名酒,可惜了,可惜了……”

李善隐隐猜到了,笑着问:“伯父可是嫌酒太烈,一杯下腹即熏熏……”

旧事重提,李渊瞪了眼,才说:“虽天下一统,但关中缺谷,又临近边塞,频发战事,朝臣共议,有意禁酒。”

果然要禁酒了,李善很无所谓的说:“伯父说的是。”

反正玉壶春都是京兆杜氏的买卖,关我屁事啊!

“自古以来,粮荒而行禁酒,乃是常例。”李渊叹道:“但酒水乃是暴利,屡禁不止,自明日起,宫中设宴,以茶代酒。”

“伯父以身作则,为天下楷模。”李善一边不熟练的吹捧,一边在心里想,这位历史上的唐高祖,说不上多出色,但也远在平均线之上,至少应该做的都会做。

关中缺粮,禁酒是理所应当的……就算实施起来难度太大,但如果从皇帝本人开始禁酒,至少可以维持一段时间。

李建成笑着说:“父亲以身作则,怀仁舍小利不忘大义。”

李善干笑着连连推辞,眼角余光瞄了眼,李世民装模作样的举起袖子遮住了脸……不用猜,这货肯定是在忍笑。

好吧,可怜太子李建成,到现在都不知道玉壶春一事的内情,更不知道自己的太子家令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李善心想,仅从这件事来看,李建成驭下无道。

第三百零一章 赴宴(下) 对李世民、李建成来说,在组建自己的班底的时候,肯定是考虑过世家门阀对自身的影响力的……在这个时代,任何一个有希望登上皇位的备选者都需要考虑这个问题。

但毫无疑问,李世民、李建成都不会傻到放弃世家门阀对自己的支持。

不过在李善的观察中,他很轻易的发现,这两位对世家的态度有着相当大的区别……特别是在对五姓七家。

天策府和东宫一样充斥着大量的世家子弟,其中不乏五姓七家子弟,但这些顶级世家门阀的成员在天策府中的地位都不高,也并不非常受李世民的重视。

如陇西李氏的李客师、李大亮、李玄道,赵郡李氏的李守素、李孟尝,清河崔氏的崔君肃,荥阳郑氏的郑仁泰,这些人虽然颇有名望,也有能力,但在天策府中只位处中层,与李世民之间的关系也算不上特别亲密。

李世民很有针对性的更加重视次一级的士族,清河房氏的房玄龄,京兆杜氏的杜如晦,河东薛氏的薛收……还有那些家道中落的程咬金、秦琼,甚至是草莽出身的侯君集。

考虑到李世民在历史中的贞观年间对山东世家的打压,李善可以确定,李世民很可能是有意为之的。

而李建成恰恰相反,这位东宫太子更加倚重那些世家大族,特别是五姓七家……荥阳郑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赵郡李氏,以及刚刚拉拢来的范阳卢氏。

不得不承认,李建成也是无可奈何,他妻族就是荥阳郑氏,最受其倚重的太子中允王珪出身太原王氏,为了对抗一日更比一日强的弟弟,自身在军中并无威望,只能另辟蹊径,大力拉拢五姓七家。

殿内,李渊带着一丝无奈的说起禁酒令,李善一边点头,时不时附和几句,一边在心里想……虽是无可奈何,但李建成显然没有驾驭管束这些世家门阀子弟的能力。

李善想起两个多月前魏征曾经提起,去年下博大败之后,太子中允王珪力请太子亲征,但李建成在清河崔氏、荥阳郑氏、京兆韦氏子弟的坚持下,犹豫不定,以至于被硬生生扇了个大耳光。

和锋锐如剑的李世民对比起来,世人都认为太子李建成处事稳健……但耳根子软,容易被世家势力左右心意,真的不能算是稳健。

在接触了一段时间后,李善对李渊的感观和历史上的形象不太符合……不说其他的,武德一朝,至今都没有一位五姓七家子弟身至宰辅。

李善觉得,在这方面,李建成越是拉拢五姓七家,越是失分。

“即使下禁酒令,也实难相禁。”李渊叹道:“如今关中缺粮,粮价升腾,眼看着青黄不接,物斛涌贵……”

一般来说,最为青黄不接的时刻,就是粮食成熟之前的两个月。

“伯父,如不能禁酒,当课以重税。”李善笑着说:“若是严禁酒水,商贾更贪利,若是重税,几无获利……”

李善虽然前世是学医的,但也知道这种模式……前世历史上国家对白酒一次次调高税率,无非就是为了粮食危机,也的确收到了不错的效果。

李建成也点头赞同附和了几句……一边禁酒,一边课以重税,听起来有点矛盾,但实际上这是惯例,历史上唐朝经常玩这种操作。

李渊沉吟片刻,“明日召三省共议。”

“是。”

“是。”李世民应了声,瞥了眼李善,这位少年郎对父亲也是有一定的影响力的,再加上三姐……

从武德四年末听到李善这个名字,再到武德五年长乐坡初见,山东战事力挽狂澜,李世民至今还没有和李善有过任何一次私下的叙谈……任何信息交流,先是李客师夫妇,后是凌敬。

李世民觉得,也差不多是时候了……不一定要什么明确的立场,但也应该正式见上一面。

而且李世民刚刚将天策府录事一职许给了裴世矩的族人。

场面略微沉寂片刻后,李渊换了个话题,“怀仁于太医署授课,可有成效?”

“已授课月余……伤科不比医科,月余已然足够。”李善略为解释道:“主要是无伤员试手。”

“伤科,浅者只需清洗创伤、裹伤,深者开膛破肚……那就难了。”

“不过,姐夫奉命出征,小侄遣派十名亲卫随军,组建伤兵营一试。”

李渊点头道:“你提了好几次伤兵营,如若有效,可在军中推广……”

顿了顿,李渊笑道:“嗣昌统兵多年,多立功勋,此次谨慎小心,居然还向你借人组建伤兵营……不过,此战只能胜!”

李善心里大是狐疑……当日柴绍说只能胜,如今李渊也是这么个说辞!

偏头看了看,李建成等三人都面容平静,但李善细细看去,李世民、平阳公主是真的心静,而李建成嘴角微撇,似乎有不忿之意。

“不仅伤兵营。”平阳公主开口道:“郎君出征前,还向怀仁借了一员战将。”

“此人虽无甚名望,但冲锋陷阵,勇不可当,更精通兵法,有名将之姿。”

李渊大是好奇,“怀仁身边还有如此人物?”

“苏烈苏定方。”李世民笑道:“此人先后在窦建德、刘黑闼麾下,乃高雅贤义子。”

李渊眉头一皱,高雅贤早年为窦建德麾下大将,后为刘黑闼左仆射,当年拥刘黑闼起兵的那几个人中,就有高雅贤,他自然知道这个人。

“武德五年,洛水之战,高雅贤战死,刘黑闼窜入草原依附突厥,苏定方弃之而去。”李世民继续道:“后下博一战,突厥洗劫山东,苏定方恨刘黑闼引狼入室,又得怀仁救其母重恩,护卫怀仁南下魏州。”

“其后,苏定方助田留安坚守馆陶,两次率骑兵出城,横扫敌军,魏县大捷,永济大捷,苏定方均为先锋,锐不可当,刘黑闼麾下大将王小胡便是死在其手。”

“若论战功,苏定方之功,只稍弱道玄、田留安。”

“年岁稍轻,磨砺后当为名将。”

李善无语了,我缩着脑袋,缩着脑袋……最近安分守己,没想到苏定方却冒了出来。

要知道去年李世民点评朝中大将,只点出了李靖……堪为名将。

虽然这是在婉转的拍李渊的马屁……因为李靖虽然早年在秦国公府中任职,但后来是被李渊简拔重用的。

李世民如数家珍的说完,看了眼李善,“当日怀仁救其母性命,苏定方不愿出仕,只为怀仁身边亲卫头领。”

“此乃义士。”李渊笑道:“既然有功,不吝赏之,此次若能立功而返,当一并论功。”

李善只能起身相谢,暗暗祈祷,老苏啊,这次别大放异彩好不好?

李建成有些后悔,他听魏征提起过这个人,但没想到……居然是一个被三妹、二弟都赞为名将的人物。

第三百零二章 恩将仇报 已然入夏,但因为未至酷夏,气候还不算炎热,微醉的李渊带着几人在殿外漫步,随意问起诸事,这是一心保持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家长最希望保持的场景。

可惜李善发现,李建成、李世民之间恢复了惯常的状态……言语间看似平淡实则刀光剑影。

凝神听了一会儿,李善只听出李建成面对外族入侵的态度怀柔……不过是来劫掠财物,给他们财物就是了。

而李世民却想着的不仅是抗击外族,更想着纵横塞外。

这是性格上的差异,但也是屁股所决定的……李唐要对外族开战,那李世民毫无疑问的能完全压制住李建成。

李善忍不住在心里琢磨,李建成的心态……搞不好有点宁予外寇的味道。

在后苑里逛着,李渊在前头和平阳公主叙谈,后面的兄弟俩刀光剑影你来我往,李善落在了最后……心思转到了裴世矩的头上。

就算裴世矩知道了,能如何呢?

若是两年前的李善,裴世矩能轻而易举的将其驱逐,甚至抹杀,但今日的李善的分量,已经不是裴世矩能随随便便就能处置的了。

在隋朝,政敌之间,最常用的手段就是谗毙……因外戚夺权的隋朝两任皇帝都是心狠手辣,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有杀错,没放过。

李德武的叔父李金才就是这么倒下的。

但这一套用不到李善身上……一方面在于李善和皇室之间的关系,怀柔者有之,相交甚厚者有之,得其恩惠者有之,甚至暗通款曲者有之。

另一方面,裴世矩本人因前隋名臣的身份得以位列宰辅,但实际上无论是手中权柄,还是对李渊的影响力都不强。

李善想来想去,最可能的是官场上的打压……还好我没去吏部选试,不然说不定被打发到剑南、益州去。

而且这种打压,裴世矩自身只怕也不太可能……裴寂倒是有这个分量,但这种事尚未大白天下,裴世矩会不会告知裴寂,这也是个疑问。

李善的心渐渐定了下来,即使是裴世矩知晓,也很难对自己造成直接伤害……他甚至有些期盼,期盼这位在历史上各朝中留下不同印记的名臣会出什么招。

心里正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李善突然脚步一顿,视线落在了小道的不远处花丛中,那是几株半人高的植被,光溜溜的没多少绿叶,但枝丫间有几朵白色的花朵,远远看去像是一团棉絮。

李善一个激灵,撩起衣衫下摆,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进花丛中,绕着那几株转了两个圈……有点像,但不能确定,前世村子里是不种棉花的。

历史上棉花是什么时候传入中国的……李善对此完全没有印象。

但元朝黄道婆是记得的……这说明宋朝很可能就有大批棉花种植了,唐朝也有了吗?

李善有点激动,两只手搓了搓,手心里都是汗水,心想也不知道就这么挖了再送回村子里能不能活,这玩意没侍弄过。

或者留在这,再过几个月来抢?

记得是一年生草本……

那边李渊叹道:“怀仁虽然年少,但却有才,又是进士榜首,原以为锐意进取,不料却知进退。”

平阳公主抿嘴笑了笑,并没有开口,她知道父亲指的是将李善丢到太医署授课,对方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甚至至今都没有去吏部选试。

李渊当日特意没有直接授职,原想着李善肯定会坐不住,没想到李善兴致勃勃的在太医署授课,完全没有被冷落的感触。

不过平阳公主私下猜测,或许李善如此做,和如今东宫、秦王夺嫡之争有关……显然,大兄和二弟都对这个少年郎另眼相看。

“待得嗣昌此战之后,若能大胜而归……”李渊点点头,“先让怀仁入六部历练……怀仁?”

李渊一回头,愕然问:“怀仁呢?”

李建成和李世民愣了下,转头看去,身后空荡荡的……还是李世民眼尖,指着几十步开外的花丛中,“怎的跑那儿摘花去了?!”

“往日只觉少年老成,不料也有少年心性。”李渊捋须笑道:“难不成崔氏女喜花?”

“咳咳。”平阳公主咳嗽两声,“父亲之前许诺,此事不可外泄。”

李渊呃了声,招手将一溜小跑的李善叫到近处,“怀仁若是喜欢,明日挖了带回去就是。”

李善心头大喜,“伯父慷慨,小侄只要这一种……全都送我?”

“全都挖了去!”李渊瞄了眼李善手中的花,“怀仁不是喜牡丹吗?”

一旁的李建成笑道:“那日平康坊吟牡丹,片刻诗成,遍传长安,坊间无不传颂。”

李善干笑几声……总不能说那次被逼到拐角处,也就是那次之后,自己就缩在庄子里不肯冒头。

天下花多了,自己可记不得那么多……至少牡丹,自己一共也就记得两首,这已经用掉一首了,明年牡丹花开,自己得提前躲起来。

笑谈片刻后,李渊挥手道:“不管是下禁酒令,还是课以重税,怀仁那家酒肆只怕……”

李建成接口道:“不过今日尚可饮酒,听说玄成今日设宴相邀?”

“是,玄成兄相邀。”李善挤出一个笑容,眼角余光扫了扫,李世民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

“待得此战后,怀仁赴吏部选试。”李渊点头道:“后可入六部历练。”

李善脸上的笑容有点维持不住了,隋唐的六部可不是明清的六部,这时候的六部衙门直接归属尚书省管辖。

虽然李世民官居尚书令,军国大事都是主要参与者,但尚书省的权柄实际上大部分都在尚书左仆射裴寂的手中。

这等于是说自己送菜上门,就怕裴世矩没办法收拾自己啊!

李善额头都有汗了……刚才还在琢磨,裴世矩没办法直接打压我,现在好了,李渊想直接把我送到裴寂手底下了!

真去了六部,人家有的是办法……随随便便就能挑的出毛病,还不如自个儿主动要求去岭南呢。

李渊,我救了你女儿,你却要把我往泥塘里踹……再想想这厮说漏了崔小娘子,李善心头大恨,你个王八蛋,恩将仇报啊!

“伯父,小侄尚未加冠……”李善支支吾吾道:“不急不急。”

李渊皱眉道:“进士榜首,至今尚未授职,坊间已有言论。”

平阳公主不吭声,李建成在一旁相劝。

而从头到尾都保持沉默的李世民有点想笑……他当然知道李善为什么这副模样。

大哥啊,你一次又一次的怀柔,一次又一次的试图招揽,从赐名玉壶春,到举荐其诊治三姐,再到今日,实际上是一次又一次的将李怀仁往远处撵呢……就怕他不恨你?

第三百零三章 发愁 挖了几株棉花让人送回日月潭,李善犹豫了下没去天策府找凌敬,而是转头去了东山酒楼,找了个包间坐下来……心里还是纷乱如麻。

正好是裴世矩知晓内情的时候,又恰好自己还没来得及去吏部选试……倒霉事都凑到一块儿了!

想起出宫时候,平阳公主提起柴绍此战大胜而归,李渊会加恩苏定方,再以李善举荐有功而入吏部任职……李善恨不得柴绍、苏定方此战大败。

穿越者不是万能的,甚至会因为某些原因比土著更容易陷入窘迫的状况中……现在的李善就是这样。

虽然暗中与李世民暗通款曲,但却因为诊治平阳公主一事被硬生生扯入了漩涡,李渊看重,太子怀柔,偏偏李善因为河东裴氏,又不能明目张胆的摆出立场。

可以想象一下,如果内情泄露,李渊的态度会不会发生变化……很难说,至少裴寂是对其有很强影响力的。

李建成的态度那就不用说了,肯定是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裴世矩是太子詹事,裴寂依附东宫,李德武还是太子千牛备身,想都不用想,李善不可能投入东宫。

甚至李建成还会怀疑,之前山东战事……很可能是李善与李世民合谋,扇了自己一个大耳光。

呃,这是事实。

到时候,李建成说不定都会主动出手。

而李世民的态度……这是李善最担忧的地方,这也是李善为什么从山东返回之后没有直接投入秦王府的原因。

作为一个政治人物,李世民不太可能为了李善,与一门双相的河东裴氏翻脸……在山东战事之后,他不会放弃立下大功的李善,但很可能会有一定程度的妥协。

而李善自己呢……虽然知道终究是颗棋子,但也想尽量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哪怕希望渺茫。

这也是今日房玄龄为什么提出平阳公主的原因……如若内情大白,只有平阳公主的态度是不会发生改变的。

而平阳公主,有足够的实力庇护李善。

感觉走在一条死路上了……李善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所以,黄昏时登门之后,他对魏征的态度,不太友好。

裴世矩不会将这件事传扬的沸沸扬扬,甚至还会刻意的叮嘱李德武密不外泄,但如果真的大白天下,你魏征的主子十有八九要弄我……态度怎么好的起来!

不过魏征今日的态度却正好相反,谦虚有礼,即使听到几句李善夹枪带棒的话,也只一笑了之,甚至还让妻子抱着才一岁的长子出来见礼,以示通家之好。

李善心情更不好了,魏征的妻子出身河东裴氏。

勉强应付过去,还从身上摘下一块玉佩给侄儿做见面礼,李善回忆了下……好像曾经被李世民指婚尚新城公主,后来李二悔婚了。

“前两日,太子相询,李怀仁何许人也?”魏征手持酒盏,正色道:“在下对曰,李怀仁其人,学识驳杂却腹藏良谋,见事明晰,目光长运,兼姿文武,日后当为国之干才。”

李善嗤笑了声,“玄成兄这是要仿房公否?”

论识人之明,论举荐贤才,这座长安城内,没有人可以超越房玄龄。

“不才愿仿玄龄。”魏征扬声道:“为君主举荐贤才,此为本职。”

李善抿了口酒,淡淡道:“举荐贤才,为宰辅之责,为吏部职权,且太子为上位者,尚未登基。”

“怀仁此语何意?”

李善抬头瞄了眼魏征,“得太子举荐,诊治平阳公主。”

魏征一时哑然,他当然想得到这一点,若是平阳公主死在了李善手里……圣人大怒,太子会庇护李善吗?

很难说。

换句话说,李善虽然成功的救回了平阳公主,但期间颇有风险,而太子是不考虑这一些。

“总归……”

魏征只勉强开口,李善打断道:“如今小弟称圣人伯父,又得三姐庇护……不指望平步青云,只望平安度日。”

“如今太子、秦王夺嫡,玄成兄何必要拉小弟下水?”

“若是太子他日登基,小弟自然俯首,任由驱使。”

话说到这份上了,魏征沉吟片刻后道:“秦王军功盖世,但太子未有失德,他日必能正位大宝。”

李善嘴角动了动……真希望几年之后,你还能记得这几句话!

看李善一杯又一杯的饮酒,魏征将之前的话题抛开,笑问道:“怀仁何事烦忧,欲借酒消愁?”

烦心事多了,裴世矩、李渊、李建成、李世民、柴绍、苏定方甚至是崔小娘子……李善长叹一声道:“今日入宫,圣人提起,关中缺粮,欲行禁酒。”

魏征定定的打量着李善,嗤笑一声,“怀仁不愿实言,也不必如此矫饰。”

“嗯?”李善有些诧异,“一旦禁酒,玉壶春……”

“玉壶春?”魏征哼了声,“今日之玉壶春与你何干?”

李善神色微变,轻声道:“玄成兄此语倒是听不懂了……”

“那是京兆杜氏的庶业,与你何干?”魏征嘿声道:“杜淹夺你产业,又入职天策府,倒是风头正劲。”

李善僵了片刻,喃喃道:“京兆杜氏,天下望族,何能相抗……”

一边说这儿,李善有意无意的打量着魏征的神色。

“杜淹这厮,恬不知耻,秦王却能容之……”魏征不屑道:“久闻秦王以天策府容天下英杰,弃一房玄龄,得一杜执礼!”

“沙场扬威,太子不如秦王,朝中政事,择人用人,秦王远不如太子!”

李善眨眨眼,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脑海中飞速闪过几个念头。

第一,魏征完全不知道太子家令韦庆嗣在其间干了什么,不然不会用这幅口吻说起此事。

呃,其实魏征和韦庆嗣还是有点渊源的,准确的说是魏征那位才一岁的儿子魏叔玉,历史上李二悔婚之后,新城公主的第二任丈夫就是韦庆嗣的儿子韦正矩。

第二,看来房玄龄先被解职,后被殴伤……使得李世民在这方面的名望有所下坠。

第三,难怪今日魏征突然正式替太子招揽自己……魏征觉得杜淹夺我产业,所以我肯定不会投向李世民。

李善揉着太阳穴,费尽心思开始扯淡将这事含糊过去,而此刻的承乾殿内,李世民正在和妻子叙话。

“大兄一心想招揽怀仁。”李世民笑着说:“若不是怀仁不肯……真想让给大兄!”

秦王妃嗔怪道:“李怀仁如此人物,郎君如何能轻辱。”

“也是,李怀仁其人,心思深沉,前瞻后顾……哎,也是迫不得已。”李世民叹了口气,“今日父亲欲使其入六部……”

秦王妃有些懵懂,她并不知道裴世矩已经知晓内情。

“大兄刻意提起,李怀仁今日赴宴魏玄成府中。”

李世民哼了声,却听见身边妻子轻呼一声。

“观音婢?”

“原来如此。”秦王妃点头道:“午后,范家姐姐入宫,提起今日晨间,李怀仁入城,先行探望房玄龄。”

李世民愣了下,随即笑了声,“这厮倒是会做戏!”

第三百零四章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李善、凌敬和马周三人围桌而坐,面色凝重,类似的场景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出现过了……上一次还是李善从平阳公主府脱身的当晚。

李善将今日所见所闻一一道来,最先开口的是马周。

“纵然河东裴氏如今一门双相,但也不可能公然如何。”马周轻声道:“一来,裴世矩其人,颇好脸面,传闻爱女心切,当不会使此事外泄,二来如今怀仁可不是无足轻重的小卒子。”

这方面李善早就有所考虑,点头道:“就算圣人真的将某送入六部任职,不求无功,只求无过……”

“毕竟爵封县公……”马周喃喃道:“他裴世矩也不过爵封县公罢了。”

李善摇摇头,“裴世矩、裴寂不能如何……至少不能直接对某如何……”

一旁的凌敬微微点头,他知道李善的意思,关键是此事一旦外泄……李渊、李建成、李世民等人的态度变化。

一个是如今有点分量,立下战功,诗名传世,但终究没有正式入仕的少年郎,而另一方却是河东望族。

裴氏在隋唐之际的势力相当的庞大,人脉也相当的广博……不说东宫,即使是天策府内,也有不少姻亲。

马周琢磨了下,“裴怀节入天策府,秦王殿下可有示下?”

李善面无表情,这也是他如今烦忧的一个关键……事实证明了,河东裴氏有意示好,李世民是不会回绝的,这说明了李世民的态度。

从某种角度来说,李善能理解李世民的选择,但从自身的立场来说……就有点难以承受了。

李善忍不住起身踱了几步,推开窗户,夜风呼啸而过,吹得窗户啪啪作响。

“如今想归去……也不可能了。”李善苦笑道:“圣人之命,不是那么容易推却的。”

“太子一力招揽,秦王冷眼旁观……”

“一旦事泄……”

长时间沉默后,凌敬轻声道:“房玄龄看得出来,他人也未必不能。”

马周这时候才听出点味道,不由长长叹息……面前这位少年在这一两年内闯出偌大名声,折腾出那么多事,看似扶摇直上九万里,实则如雨中浮萍。

最开始,李善面对的只是河东裴氏。

但在山东战事、科举扬名、力救平阳公主得圣人青睐之后,李善面对的是将他渐渐吞噬的夺嫡之争。

一旦此事被人捅出来,李渊可能会疏远,太子、秦王都可能会因为河东裴氏或打压,或驱逐……

“早知如此,理应入平阳公主麾下为长史!”马周啧啧两声。

这是房玄龄的建议,也是李善在一整日考虑之后发现的最后退路……如果缩着脑袋躲在平阳公主身后,甚至将所有事和盘托出。

但随即马周又摇头道:“即使为平阳公主府长史,他日仕途也必当坎坷……”

李善嗤笑一声,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考虑仕途作甚?!

而一直盯着桌面的凌敬突然想起了什么,缓缓转身,直视李善,“青云直上,位列朝堂。”

“或雪恨河东裴氏,甚至为母分忧?”

“或富甲天下,逍遥自乐?”

“再或辅佐秦王,开创盛世?”

凌敬眯着眼低声问:“怀仁,你到底想要什么?”

李善怔怔的看着这老头,无数念头在脑海中飞速的闪过,一时间竟有些哑巴了,“某……某……”

“遍观怀仁抵长安后两载所做所言,艰难坎坷间奋勇前行,看似振奋,实则摸黑。”凌敬的声音有些嘶哑,“怀仁,你到底要什么?”

马周在短时间的愕然之后,深深的盯着李善,的确如此。

如今的马周在山东一行之后已经是自己人了,因为在这儿的时日更长,所以知道的内幕比凌敬更多,他也有同样的感触。

选择科举,是为了避开河东裴氏。

与秦王府子弟结交,是因为长乐坡殴斗。

随军征战河北山东,是因为李乾佑、李德武先后的手段。

绝境之中力挽狂澜,是因为被刘黑闼逼到了死角。

以诗才扬名,是因为李德武将其他的路都堵死了。

诊治平阳公主,是因为太子举荐,圣人亲临,李善没有拒绝的可能。

一次又一次,李善看似扶摇直上,看似分量一日重过一日,但都是被推着往前走的,他本身并没有明确的方向。

李善低着头站在那一动不动,长时间的沉默中,他也在反思自己这两年多时光中的一举一动。

穿越者的身份让自己跳出了这个圈子,但同样是穿越者的身份让自己戴上了一副枷锁……总觉得李世民会君临天下,总觉得李建成会一命呜呼。

在知道裴世矩兼任太子詹事,裴寂依附东宫之后,自己就不自觉的想借大势扫清面前的障碍。

前怕狼,后怕虎,如今的窘迫……说到底是自己一手造就的。

是自己不自觉的主动掺和进去……是自己暗中诱使李德武投入东宫,是自己在筹谋山东战事的时候,让张文瓘急奔入京暗通李世民。

虽然推开了窗户,有夜风拂过,但李善觉得浑身上下皆有汗水,湿漉漉的很不舒服……他突然扯了扯衣衫,有种想将衣裳全都脱掉的冲动。

来到玄武门之变前的武德年间,作为一个知晓历史走向的穿越者,高官厚禄,位列朝堂,这些是理所应当的……但我真的那么迫切的想要这些吗?

至少,已经爵封馆陶县公的李善,并不迫切。

辅佐秦王,建功立业……这是穿越者抱大腿的自然想法,这也是让李善如今陷入窘迫的一个原因。

深深吸了口气,李善试探的开口道:“退一步,海阔天空?”

凌敬那张老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跳出枷锁,大有可为。”

“不错,不错……”李善咬着牙道:“你们想让某陷入这个漩涡,老子直接抓个绳子跳出去!”

马周迟疑问:“外放?”

当然是外放,只要避开河北、山东、陕东道、益州道,就不会再陷入这个漩涡……总的来说,这场夺嫡之争主要的战场还是在长安。

“就算入六部,也找得到机会外放。”凌敬轻声道:“一旦外放,自然万事俱消……至少两三年内,无烦忧。”

“也只是两三年而已。”

李善瞄了眼马周,心想两三年足够了……自己这只穿越的蝴蝶扇动了历史轨迹,但李建成如今没了平定刘黑闼的战功,只怕心境更加不稳,急需稳定东宫之位。

如果这一世还有玄武门之变,那么应该是提前而不是推迟。

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夜风夹杂着雨珠扑在李善的头脸上。

心中已定,烦忧顿散,心神俱爽,李善张开双臂,迎接着扑面而来的雨水,轻声道:“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第三百零五章 只能胜的理由 轻轻的关上窗户,将夜风夜雨拦在外间,接过毛巾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侧耳听着雨点击打在头顶瓦片上的声音,李善有一种终脱樊笼的轻松感。

因为穿越者的身份,因为自己对历史进程的判断,自己一步步迈入泥潭……之前未赴吏部选试,就是不想外放,但没想到如今自己却要急着外放,说起来有些好笑。

想到这,李善就忍不住腹诽,李德武这个没用的货色……瞒了两年多,却在这时候漏了馅!

若不是裴世矩,李善还真不一定会选择外放。

虽然李善至今仍然不觉得李世民会在夺嫡之争中败北,但他却现在能以超然的心态去看待这一切。

对于一个尚未加冠的少年郎,对于一个曾经筹谋山东战事扇了李建成耳光的功臣,对于一个将平阳公主从鬼门关里拉回来的医者……按照正常的逻辑,李世民不会期盼更多。

只要离开长安,就能摆脱绝大部分的麻烦……也不至于黄昏赴宴魏征,一大早还要去拜访房玄龄。

丢开毛巾,李善笑着问:“凌伯与宾王兄均游历甚广……”

“不能去河北山东。”马周第一时间确定,“你于山东立下战功,人望颇高,而东宫、天策府均有意挑选山东英杰。”

凌敬点头赞同,“陕东道、益州道也不妥。”

那是自然,陕东道、益州道的尚书令都是李世民。

“想必你也不想去江南、岭南,那么也就河东、关中最为适宜。”凌敬一边思索一边说:“河东三望族中,虽然薛氏、柳氏都与你相善,但……”

李善笑了笑,河东望族中,最负盛名的自然是闻喜裴氏,如今的薛氏、柳氏加起来也抵不过。

这么算下来,最合适的就是关中的关内道、京畿道以及陇西道。

陇西道那边太远,而且李善出身成纪,并不合适,而京畿道又太近……那么,只能是关内道了。

如今的关内道辖十五个州府,虽然还没有正式的一统……“大度毗伽可汗”梁师都还挺着呢,时常引突厥南下,但总的来说比河东道要好得多。

这几年突厥南下,都是主力攻河东道,偏师袭扰关内道。

马周想了会儿,迟疑道:“若是外放,只怕未必能挑到什么好位置……毕竟裴寂执掌尚书省。”

“就算没什么好位置,也比待在长安强。”李善一笑了之。

凌敬却道:“怀仁有诗才,亦长于战事,在外能乘势而起。”

李善呃了声……万一出去再碰到什么战事,自己那点水平还是真不够用的!

得,要想想办法,如果外放没什么好位置,一定要等到苏定方回来……拜托,一定要打个败仗,不然李渊封赏,自己总不能强拉着苏定方在身边吧?

想到这,李善问道:“嗣昌兄西征前提起此战只能胜……今日圣人也提起,到底为何?”

之前李善就问起过,凌敬也不知情,但今日却捋须笑道:“的确只能胜,若是平手,也算败了。”

“怀仁可记得,唐军旗帜何色?”

“各类旗帜颜色不一,但中军主将旗帜为红白相间。”李善在军中待了几个月,对这些并不陌生。

凌敬嘿嘿笑了几声,“前隋尚火德,旗帜为红,而突厥以狼为图腾,旗帜为白。”

“大业十三年……六月恭候突厥使臣行册封……有谋士主张改旗易帜,由红转白,最终今上折中,改为红白相间。”

“次月李唐起兵,晋阳誓师,旗帜改为纯白。”

李善嘴唇抖了抖,还有这种事啊……不过这也说得过去,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但只要有心思的,基本上都要先摆平草原突厥。

除了太远的岭南、江南、蜀中之外,剩下的都臣服于突厥,从刘武周、梁师都、薛举到李渊、罗艺、窦建德、王世充,无不如此。

“直到武德五年初,秦王洛水大战击溃刘黑闼,旗帜才从纯白又转为红白相间。”

凌敬顿了下,轻声道:“如今,突厥年年南下侵扰,数万铁骑逗留山东数月,而李唐已然一统天下……”

李善和马周都听出了味道,后者试探问:“难道又要改旗易帜?”

“不错,就在昨日,谯国公柴绍受命,于战前易帜,改旗为黄。”凌敬神色有些游走不定,“所以,此战只能胜。”

李善怔怔的坐在那儿,的确,这是李唐改旗易帜后向外族的第一战,只能取胜,打个平手都不行。

用屁股也想得到,这种事只有李渊才能做出决定,这证明了李渊……至少这个时候的李渊是有向突厥发起挑战的勇气的。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是唐朝彻底与突厥断绝关系,明刀明枪开始针锋相对。

如若连小小的吐谷浑都摆不平,还谈什么对阵突厥呢?

李善不由联想起今日在宫中李建成、李世民争论的那一幕,很明显,李渊的选择让李世民欣喜,让李建成沮丧。

不过,知晓历史的李善很清楚,即使柴绍这一战取胜,但接下来……突厥大举南下,李渊很快丧失信心,甚至都开始琢磨迁都了。

但这些李善很快就抛之脑后,反正暂时也影响不到自己,自己现在要做的是……尽快外放,离开这座长安城。

嗯,李渊想让自己入六部,但自己向外放……这个可以去找平阳公主说说情。

等苏定方回来……如果能一并带走那是最好了。

将计划在心中复盘了一遍,李善下定决心……老子不玩了!

“如此一来……也不必藏头露尾了!”李善转身从书桌上捡起一张名帖,笑道:“昨日张稚圭送来名帖,邀某赴宴芙蓉园。”

马周瞄了眼凌敬,“久未闻怀仁吟诗。”

凌敬有些不悦……你难得安分守己了几天,这是又要折腾了?

“凌伯勿忧。”马周劝道:“怀仁愈名盛,只怕裴世矩愈想将其驱逐出京呢。”

这理由找的……李善瞪了眼马周,这厮是个喜欢看热闹的王八蛋。

又聊了几句,眼见夜深,正要散场,马周突然顿足,回头问道:“房玄龄能察觉此事,只怕他人亦有所猜测……此事不可不防。”

凌敬微微颔首,“虽房玄龄是因为秦王心腹幕僚有所察觉,但也不可不虑。”

马周轻声道:“听闻……当日乃长安县尉力荐怀仁押送粮草北上河北道,以此成就怀仁大功。”

这是想把功夫坐在前面啊……父欲杀子,还谈什么孝不孝?

李善沉默半响,“此事你们不用管……”

马周和凌敬离开了好久,李善依旧还坐在窗边,听着夜风将外间的花草树木吹得沙沙作响。

“郎君?”

门外传来周氏的呼声,李善转头看去,露出个勉强的笑容,向着周氏身后的小蛮招招手。

“让门房老范跑一趟,请七伯过来。”

第三百零六章 出游 一行人漫步在坊间,两侧的房屋整齐有序,高大的槐树下有孩童正在嬉戏,偶尔还能看见红砖铺就的墙面,惹得李善会心一笑。

一路往南行去,渐渐的,错落的房屋有些杂乱,常见闲地空旷,虽然很早就知道一百零八坊中相当一部分比较荒凉,但李善还是有些惊讶。

“前隋文帝重建大兴,宇文恺巧夺天工。”一旁的李楷惋惜道:“可惜炀帝迁都洛阳,以至于长安多有荒芜。”

说的也是,迁都可不仅仅关乎到政治,更关乎到长安这座城市的地位……而杨广下令迁都的时候,长安城内还大都空着呢。

李善没有接口,一旁的王仁表、张文瓘点头赞同,议论纷纷。

再往南走了一刻钟,飞驰的骏马,带着帷帐的香车,嬉笑的人群渐渐出现在面前,李善掂了掂脚尖眺望,远方视线尽头之处,尽是水天相接,偶见有小山耸起,阁楼林立。

长安在中国历史中的地位毋庸多言,对历史很感兴趣的李善来到这儿,自然很想见识见识那些名垂千古的古迹。

可惜,这时候的长安,还没有所谓的长安八景。

所谓的华清池、汤泉宫虽然小有规模,但还没到鼎盛时期,那句“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还没问世,甚至白居易的老子现在都没出生呢。

至于灞桥折柳……哎,倒是有点样子,但搞笑的是,之前一直没有这个传统,而是李善自己折腾出来的。

前些时日听韦挺提起,李善也是哭笑不得。

而这座长安城内,最让李善感兴趣的是两个地方,一个是他已经去过的太极宫,另一个就是今日的目的地……芙蓉园。

李楷常居长安,最是熟悉,带着众人三拐两拐从小路绕了出去,径直抵达岸边,一路所见,岸边垂柳如云,花色人影纷杂,景色绚丽,仕女王公络绎不绝,池中笙歌画船,悠游宴乐。

李善有些吃惊,他知道在从唐朝末年开始,长安就渐渐衰落,再也没有成为国家核心,很大程度在于水源短缺……但没想到,唐初的关中,长安周边,竟然有类江南风景。

虽然曲江池是因水流曲折得名,但在众人视线之内,尽是湖泊,看不到所谓的曲折。

“遥想千年前,八水绕长安,离宫七十所,容千骑万乘,羽林因此而兴。”张文瓘感慨道:“可惜如今只余曲江芙蓉。”

李善有些惊讶,笑道:“原来这就是上林苑旧址。”

汉武帝刘彻收阵亡将士子弟入上林苑,以“为国羽翼,如林之盛”取命“羽林骑”,这是传于后世的故事。

“远不能相较。”一路上都保持沉默的房遗直摇头道:“秦时所谓宜春院,汉武扩建上林苑,至东汉已然颓废。”

李善不禁心里吐槽,宜春院……这称呼……好吧,在韦小宝问世之前都还算是正常的。

“再至前朝兴建大兴,纳曲池入城,于宜春院旧址重建,文帝弃曲江池改名芙蓉园。”

“前朝炀帝引曲水流觞故事,为一时趣谈……这些年倒是见得少了。”

一旁的李楷笑道:“正是这些年见得少了,才会有今日之聚,重现曲水流觞。”

一行人沿着江岸缓缓往前,李善记得前世读史,好像唐玄宗时期,进士及第,就是在曲江饮酒,这就是后世的长安八景中的“曲江流饮”。

不过刚才李楷那话……李善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好些天前就收到了张文瓘送来的邀帖,直到昨日才决定前来,但今日早上出门听周氏提起,今日是中元节。

特么中元节啊,那是七月半,鬼节啊!

为什么非要挑今日?

还不是一两个人,除了李楷、房遗直、王仁表、张文瓘这些比较熟悉的之外,还有河东柳氏的柳奭,弘农杨氏的杨思谊。

而且今日来芙蓉园的好像很多人,李善在心里嘀咕,唐朝人喜欢在鬼节出游吗?

沿路赏景,其他人都兴致勃勃,只有李善和房遗直不太感兴趣,前者总觉得别扭……因为往年今日,他就算在学校医院,也要找个地方烧些纸钱,而后者……这段时日一直如此。

没办法,老子弃职,还被打断了手指,受到羞辱,儿子自然闷闷不乐……这段时日,幽州人猖狂的很。

“今日所聚为何?”李善随口问了句,看见不远处数十骑下马,阵阵说笑声传来。

没听见身侧的房遗直答话,李善诧异的转头看了眼,却见好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腮帮子一鼓一鼓,衣袖都在微微颤抖,好似强忍愤慨。

“三郎!”

李善瞄了眼,大步走过来的是李楷的长兄李嘉,身后跟着五六个年轻人,看模样都是世家子弟。

“大兄。”李楷出列行了一礼,脸色有些许尴尬。

“好久不见德谋了。”一个青年笑着打招呼,此人相貌英武,但双目狭长,嘴唇浅薄,让人见之不悦。

那青年看似豪爽,与众人一一见礼,最后看见房遗直和李善,脸上笑容微微一滞,“久闻东山李怀仁之名。”

李善瞄了眼转过身的房玄龄,谦虚了几句,眉头微蹙,看人走开,一把扯过王仁表,“再不说,某即回太医署,今日还要授课呢!”

“怀仁兄别急啊!”

李善哼了声,“罗家入京月许,嚣张跋扈,今日却如此守礼?”

这是很简单的推测,因为这个青年是罗艺的弟弟罗寿,就是他打断了房玄龄的手指,所以适才房遗直转过身去不肯见礼。

这么嚣张的角色,今日却如此端谨守礼……而罗艺入京之后,李善是唯一让其吃瘪的人,在有心人的传播下,当日苏定方扫落罗艺亲卫的事传的沸沸扬扬,这也是凌敬之前生怕李善和罗艺闹起来的缘由之一。

肯定是有什么事,今日的芙蓉园有什么事,罗寿才会如此守礼。

一旁的房遗直低声道:“中元出游,乃是惯例,于曲江芙蓉赏景,亦是常例,只是今日太子妃、秦王妃、齐王妃于芙蓉园禁苑设宴,多有世家女赴宴。”

太子妃、秦王妃、世家女……李善立即反应过来了,“这是要挑人?”

娘的嘞,这是官方组织的大型男女相亲会啊!

第三百零七章 忍不了 一发现是大型相亲会,李善就想走人,自己都在找机会跳出长安了,哪里有这方面的心思。

更何况,李善穿越两年,也知道世家子弟中,嫁女一般是十三到十六,但男子娶妻就不一定了,比如李世民十三岁就娶妻了,而李楷至今二十一还没成亲。

所以,李善早就打定了主意,在这场夺嫡尘埃落定之前,自己还是一个人的好……反正房内有周氏小蛮呢。

但正准备找个理由走人,李善脚步一顿,目光一凝,顺手拎住张文瓘的后颈。

“你倒是不怕崔舍人抽你!”

还想着推脱的张文瓘脖子一缩,讪讪笑了笑,心想这位脑子转的可真快。

看张文瓘不吭声,李善有点头痛……显然,今日那位崔小娘子肯定在场。

自己缩着脑袋已经好久了,消息并不灵通,而李楷、王仁表都没有相邀,而张文瓘提前下帖邀请……很明显,这货是刻意为之的。

除了那位崔小娘子,李善想不到别的原因。

张文瓘是崔小娘子的表兄,世家子弟,能间接通信已经是冒险了,在这种场合见面,如果只是普通的会面,没太多必要,如果是私下会面……无论是张文瓘还是崔小娘子,只怕都没这么大的胆子。

所以,李善第一句话就点出了崔信,而张文瓘的沉默证明了李善的猜测不算离谱……这厮八成是奉命而为的。

李善在心里琢磨自己猜的距离事实有多远,是那位崔小娘子的坚持,还是崔信的无奈……他早就通过张文瓘知晓,崔信是出了名的宠女狂魔。

芙蓉园占地三十顷,周回逾十七里,道路千万,以小片密林、花园相隔,即使有着同样的目的地,也有着不同的道路。

很快两拨人就分开了,目送罗寿、李嘉直行,李楷带着友人转入侧道,脸上神色还有些尴尬。

这种尴尬主要来源于房遗直,房玄龄被罗寿殴伤,而李楷的父亲李客师当年是罗艺麾下兵曹,这也是李楷长兄李嘉今日陪同罗寿的原因。

瞄见走远的那拨有两个少年回头张望,李善挑挑眉头,前段时日安分守己,今日自己可不会忍气吞声,闹出点动静来未必是坏事,“德谋兄,那是?”

“故幽州司马,今中书侍郎西河郡公二子。”房遗直冷冷道:“长子温振,次子温挺,均少有雅望……不过才十四岁、十一岁!”

李善随意嗯了声,他听得懂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温振、温挺八成是来帮忙的,那位罗寿才是主角。

不过这些不关我的事……这个念头刚刚闪过脑海,李善就看见一旁的张文瓘缩头缩脑,很有点鬼鬼祟祟的模样。

李善眉头微皱,一旁的李楷指着前方,“总算到了。”

抬头眺望,不远处外围有骏马香车,里间看得见一座临水小山上的亭子左右,数十坐榻,女子或坐或卧,正有侍女手持帷幔将亭子左右拦住。

中元出游是隋唐惯例,如今这座芙蓉园还不是皇家专有的园林,只是在风景最佳处修建宫殿楼阁,分割出御苑,以供宗室子弟游览。

一伙伙结伴而来的青年在传召下缓步登山,李善有一种时空交错的感觉……这算是古代版的非诚勿扰?

太子妃、秦王妃、齐王妃三人做主持人,各家小娘子含羞而试,登山的世家子弟要一一展现风采……在这个时代,类似的相亲会比较少见。

李善在心里琢磨,这种相亲会……太子都未必能搞得定,而且秦王妃也出面,如此说来,八成是李渊暗中推动。

站在山脚下,李善拉着张文瓘、李楷低声询问……今日来的世家子弟很多,相当一部分都是李善不认识的。

不仅仅是河东、关中士族,还有山东士族,河南、江南各地的望族,甚至还有蜀中、岭南的世家子弟,再加上虽然跋扈,但实际上门望并不高的罗家……李善隐隐猜到了点什么。

抬头眺望,李善若有所思,论春风化雨的手段,李唐的开国皇帝李渊并不差,只可惜这一切很可能都是无用功。

李善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猜中,但能感觉得到,自己距离真相并不遥远……此刻他也隐隐察觉到,前几日入宫,李渊失口提到崔信之女的用意。

不,不是失口,而是李渊刻意为之。

忍不住回头又打量了下张文瓘,李善在心里琢磨,这货承当了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看见李善斜眼瞥来,张文瓘不禁缩了缩脖颈。

与李楷、王仁表等人不同,当日下狱险死的张文瓘对李善有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敬畏……他很清楚李善在山东战事中起到的作用,并不仅仅只是筹谋定计而已。

这时候,尖锐而刺耳的公鸭嗓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李善眼角余光扫见,五六个少年郎手持各式花朵缓步而来,最前面一个衣着华美的少年对着房遗直评头论足,言语间颇多鄙夷,毫无敬意。

这人李善认识,是燕郡王罗艺的独子罗阳,今年十六岁,看来也是来相亲的……前些时日打听这位罗阳,呃,李善主要是想确认,有没有罗成。

头大如斗的李楷又上前去打圆场,劝道:“今日当以诗文论长短。”

“正是如此!”罗阳昂首道:“清河房氏,未闻长于诗文。”

张文瓘低低的嗤笑了声,清河房氏,源远流长,多出贤臣名士,虽然的确不长于诗文,但总比云阳罗氏强多了。

诗文论长短,李善微一皱眉,“嗯?”

张文瓘低声解释道:“已然入夏,百花绽放,手持花草登山,赋诗文一首。”

李善有点头大,心想自己还是不登山的好……别祸祸后世那些诗人了。

“怀仁兄闭门谢客月余,想必推敲已久……”张文瓘干笑道:“姑父久未闻怀仁兄诗文……”

这句话的姑父差不多可以代表崔小娘子了……李善当然听得懂,苦笑一声后突然神色一冷,“便是这厮?”

张文瓘呃了半响也没吭声。

之前遇见了罗艺的弟弟罗寿,张文瓘可没提起此事,直到遇见了即将登山的罗艺独子罗阳……李善立即反应过来了,只怕罗阳有意联姻清河崔氏,瞄准了崔小娘子。

张文瓘偷眼瞄去,李善脸上保持的若有若无的笑容终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寒意……这个,实在是忍不了!

李渊、李世民、李建成、平阳公主都是知晓内情的,崔信几度愤然但始终留有余地,更有崔小娘子为自己激言以抗……这如果都能忍,干脆回岭南当缩头乌龟算了!

第三百零七章 忍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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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八章 吾当自取之 手持一朵鲜艳的牡丹花,衣着华美,容貌英武,又有范阳卢氏、河东温氏子弟为后盾,更得太子赏识,罗阳觉得今日自己会一帆风顺。

所以,在看见房遗直之后,少年意气的罗阳随口奚落几句,他觉得只是寻常事而已……毕竟这一个多月来,他在世家子弟年轻一代中的跋扈名声不比其父罗艺要差。

但正当罗艺丢下最后几句话准备转身登山的时候,却察觉到身边的气氛有些异样。

“李……”

“怀仁……”

最先开口的是范阳卢氏子弟卢承基,此人二十三岁,今岁二月进士科上榜,和李善算是旧识,当日还与李善同去平康坊。

“子构兄也来了。”李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记得足下已然成亲?”

娶亲博陵崔氏女的卢承基苦笑一声,眼角余光扫了扫罗阳,“今日只是恰逢罢了,倒是没想到……怀仁不意亦至。”

范阳卢氏子弟在隋唐之际算不上显赫,在五姓七家中相对比较沉默,其中一个原因就在于幽州罗艺。

随着罗艺入朝,依附东宫,在李建成的举荐下,范阳卢氏子弟开始进入朝堂,卢承基的父亲固安县公卢赤松起复中书舍人,而卢承基中进士之后入了东宫为太子舍人。

一旁的几位范阳卢氏子弟纷纷行礼,温彦博之子温挺笑问:“久闻怀仁兄之才,今日当一睹风采。”

李善温和一笑,还没来得及开口,脸色不太好看的罗阳叱喝道:“你便是李善?”

“住口!”

“好胆!”

数人呵斥声让罗阳的脸色转为铁青,这位少年郎狠狠瞪着李善,“若有胆子,待会儿别走!”

李善嘴角挂起一丝笑意,这位怎么和初中生似的……有种放学别走!

“怀仁兄爵封馆陶县公,你无名无望,亦无出仕,竟不行跪拜之礼。”房遗直冷笑道:“云阳罗氏,便是这等家风!”

哎,逮到机会就要怼回去……李善心想,房遗直还真不像他父亲房玄龄那个肚子里做文章的老银币,倒是有点像杜如晦,黑白太分明。

不过这句话的效果很不错,指着鼻子骂你没家教……罗阳鼻孔放大,已经蠢蠢欲动要扑上来了。

看了眼将罗阳死死拽住的卢承基,李善温和笑道:“今日聆听子构兄大作。”

卢承基脸上的笑容愈发苦涩,面对一个写下《春江花月夜》的才子,他知道自己的胜算几近于无。

这场相亲会筹建月余,而李善一直闭门谢客……谁都没想到,李善会突然出现在芙蓉园。

看了眼拉拉扯扯登山的众人,房遗直嗤笑道:“纵有佳句,难道他也有脸自承?”

嗯,这句话大家都听得懂……罗阳是没那本事的,但卢承基有……其父卢赤松乃是以诗文闻名的名士,曾有“八斗卢郎”之称。

换句话说,卢承基以及温挺、温振等人就是罗阳、罗寿的代笔。

听众人如此议论,李善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呃,只能算你们运气不好了,你们抄袭已经被认定了,而我……

差不多两刻钟后,得人传召,李楷、王仁表、李善、张文瓘、房遗直、杨思谊六人举步登山。

其中杨思谊已然成亲,娶的是河东薛氏女,王仁表比较惨,被嫡母指婚商女李氏,其余四人都未娶妻……当然了,其中最受重视的是陇西李氏丹阳房子弟李楷,其余人只是陪衬。

李善拉着张文瓘走在后面,目光直视远处遥遥可见的凉亭,以及凉亭两侧坐榻上的诸位妇人、小娘子……他需要确定,自己的猜测到底对不对?

“左侧第一位是荥阳郑氏女,太子妃堂侄女。”张文瓘如数家珍的款款道来,“第二位是赵郡李氏,十八学士之一的李守素孙女……”

“右侧第一位是范阳卢氏女,第二位是表妹……”

李善沉默而专注的听着,直到凉亭前止步,微微叹了口气,太子妃、秦王妃、齐王妃位处正位,两侧坐榻共八家,全都是五姓七家之女,其中太原王氏出了两位。

今日登山的子弟虽然有卢承基、李楷等五姓七家子弟,但更多的是次一级的世家子弟,甚至名望并不高,或者政治地位并不显赫的江南、岭南世家子弟……而山上的诸位贵女,无不是五姓七家女。

其他人未必看得出来,但穿越者李善可以确定,这绝不是偶然。

门阀制度,起源于两汉,成型于魏晋,但却是在唐朝中后期达到巅峰,五姓七家的地位也是在那时候达到顶点……虽然之后盛极而衰。

究其缘由,一方面得益于科举制度,在很长时间内,朝堂没有关上寒门士子的晋升途径,但同时也更有利于底蕴深厚的世家子弟顺利出仕,而且危机感往往能转化为动力,这使得寒门子弟很难与世家子弟相争。

另一方面是得益于李唐皇室的各种骚操作……就像一根弹簧,如果不能压断,那么压的越狠,反弹力度就越大。

李世民命妻舅高士廉主持修订《氏族志》,但博陵崔氏仍为天下第一族,山东士族依旧是海内望族,虽然李世民强令皇室为首,外戚次之,将五姓七家列为第三等,但事实上,必须使用皇权来胁迫,这本身就意味着五姓七家名望之高。

而且李唐皇室一边将五姓七家列为第三等,一边又自称陇西李氏。

这种骚操作不止是李世民,他儿子李治更骚,居然以法律的形式定下不许五姓七家自行婚配,也就是所谓的禁婚诏……但鸟用都没有,反而更加抬高了五姓七家的名望。

到了唐朝中后期,五姓七家,恃其族望,耻与诸姓为婚,长期傲慢地进行着内部通婚。

唐文宗为太子求娶荥阳郑氏女,人家宁可将孙女嫁给出身清河崔氏的九品小吏。

出身河东薛氏的宰相薛元超生平三大遗憾,其一未能进士及第,其二未能编修国史,其三就是没能娶五姓七家女。

唐初,类似的事情还不是那么绝对的,比如李建成的太子妃就是个典型,后来李治的皇后出身太原王氏,但五姓七家内部通姻有演变成常态的趋势……比如崔信择婿,凌敬就曾经告诉过李善,除了他一人之外,其他的人选都是五姓七家子弟。

所以,今日的相亲会,是有着政治意味的……李渊希望通过这场相亲会,或多或少的打破五姓七家内部联姻的常态。

对此,李善不太看好……这种手段和他儿子修订《氏族志》,孙子下禁婚诏的效果估计差不多。

六人一一向凉亭内的太子妃等人行礼。

待得李善起身,侧面突然有人扬声道:“东山李善,不知其父祖辈何许人也?”

无数道视线汇集而来,李善缓缓转身,目光在左右坐榻上扫过,浅笑几声,才看向眯着眼的罗寿,开口道:“父祖功名,吾当自取之。”

第三百零八章 吾当自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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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章 吾最爱莲 从一行人缓步登山之处,就有很多人投来关注的目光,一方面在于论家世,论门阀,走在最前面的李楷是今日当之无愧的翘楚,而且早在今年初其母长孙氏就在择婿,而且今日长孙氏也在场。

另一方面在于,前一拨登山的范阳卢氏子弟卢承基自承抛砖引玉……因为,今日东山李怀仁亦至。

当六人直趋凉亭外站定的时候,绝大部分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李善的身上。

纵然身边有太原王氏、范阳卢氏、陇西李氏诸家子弟,但这个少年郎却是最为夺目的存在。

只身穿一袭普普通通的青色长衫,腰间佩戴暗色腰带,对比起来李善看上去颇为寒酸,其余人无不华美服饰,腰环玉带,还镶嵌着美玉珠宝……但李善依旧最为醒目。

举手抬足之间,从容镇定,顾盼左右,却神态自然,嘴角挂着温润的笑意……仅仅这一点就吸引了绝大部分人的注意力。

要知道今日登山来拜的都是世家子弟,大都未成婚,大部分都在二十岁上下,甚至还有不少十四五岁的少年郎……虽都是权贵子弟,但一头撞进女儿国,不免有些拘束。

之前罗阳就心神恍惚,背诗都背错了……让卢承基不得不出面。

当然了,不得不承认,长得帅,也是个重要的原因。

毫不夸张的说,今日登山诸人中,论黑,李善排在首位,论帅,也是排在首位的。

而当李善用看似平淡的口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所有人的视线都投了过来……一直拉着姻亲故旧聊天的崔信之妻张氏也终于看了过来,因为一直应付她这位夫人目不转睛的盯住了李善。

功名当自取,无论在什么样的时代,无论是科举盛行还是门阀专断,这样的言行都会受到追捧。

罗寿被这句话堵的胸中烦闷,身侧的罗阳更是脸色铁青,双手都在发颤……偏偏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

未至弱冠,爵封县公,诗才扬名,自取功名……如果是其他人说,只能说是有志气,而李善已经做到了。

今日登山儿郎中,论家世,李善不值一提,所以罗寿第一句话就是问父祖辈。

但这么多人中,论名望,论功勋,论文采,还有谁能和李善相提并论呢?

李善的反问既犀利嘲讽,又自傲自夸……而且是别人挑不出理由的自夸。

适才温文儒雅,此刻锐气毕露。

李善神态自若,手负身后,剑眉星目,金石之声,虽不响亮,但却有昂然之意。

“月余前初入长安,便听满城传唱‘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长安’。”身侧的妇人轻叹道:“果然好儿郎。”

“怀仁之作首首精妙绝伦,令人叹为观止。”旁边的是长孙氏,轻声道:“不过怀仁应是巧逢……”

这句话说的婉转,但意思很明显……李善是恰逢其会,不是来相亲的。

但凉亭另一侧的坐榻上,却是另一副模样……太子妃的嫂嫂,出身范阳卢氏的卢氏频频问起,扬声道:“子构言其抛砖引玉,果不其然……”

之前一直喋喋不休的张氏闭上了嘴,听着太子妃、秦王妃打圆场,视线却落在李善身侧的张文瓘身上……她怀疑,是侄儿将李善带上来的。

一想到女儿,张氏就满心烦闷,转头看了眼,脸立即拉了下来……女儿端坐榻上,双颊飞红,看似端庄,却时不时偷眼看去,一副少女怀春模样。

哎,其实不仅仅是崔小娘子,隔壁榻上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娘子靠了过来,一边低声询问,一边盯着李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有任事之能,已爵封县公,又玉树临风,诗才扬名的李善,是她们最好的目标……父祖辈扬名天下,儿孙辈却藉藉无名,类似的例子多了去。

当然了,这不一定符合她们父母,乃至宗族的利益。

太子妃笑看这一幕,扯开了话题,“今日游园,百花绽放,诸位可有心头所好?”

如今云阳罗氏依附东宫,罗艺也颇得圣人优待,李建成将幽州视为对抗秦王府军事集团的支柱,太子妃自然要做个中人。

只略为说了两句的秦王妃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只时不时瞥了眼李善,她记得前些时日,丈夫李世民还提起,李怀仁刻意隐忍,不想被卷入漩涡……今日如此张扬,直面罗寿,总不会是因为替这一个多月来受了委屈的天策府出口气吧?

如果说两年前,秦王夫妇还只是将李善看做微不足道的棋子,那么时至今日,李善的分量已经足够让他们重视了。

所以,秦王妃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裴世矩将族人裴怀节塞进天策府任录事……这是让李善出现变化的导火索。

秦王妃在心里反复思索,要不要让丈夫找个机会亲询……

接下来就是流程了,手持鲜花,或手捧花卉以献,吟诵一首诗……六人中,只有李楷、张文瓘、房遗直上前,王仁表、杨思谊已然成亲,但李善迟疑了会儿,并没有移步,手中也是空空如也。

一直不吭声的齐王妃哼了声,扬声道:“久闻李怀仁诗才,今日拜见太子妃,如此吝啬……”

“李推敲嘛。”秦王妃笑道:“今日诸君所献多有牡丹,记得怀仁月余前就以牡丹吟诗,传唱满城。”

李善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微微偏头看了眼……除了房遗直懵懵懂懂之外,李楷、王仁表、张文瓘、杨思谊要么低头看地,要么抬头看天,无不忍笑。

那日在平康坊放声吟诵“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长安”,第二日李善入宫,在太极宫外被崔信抓住狠狠训斥了一顿……人家崔信虽然是宠女狂魔,但也不是不讲理的。

原因很简单,那日是杨思谊这个老人带的路……那家出了个新人,花名“牡丹”。

长得是真漂亮,众人起哄,李善被逼无奈才写下那首诗……事后传唱满城,多有人知晓内情,只是传不到后院女眷处而已。

再加上李善当日高中进士榜首,高声吟诵的那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咳咳,事实上,人家取花名“牡丹”就是因为李善这句。

瞄了眼恢复神态的罗寿、罗阳叔侄,李善在心里嗤笑两声……还真以为我要推敲啊?!

缓步上前,李善行礼道:“芙蓉园容万紫千红,吾最爱者,却难以采摘,故而空手而至。”

太子妃笑问:“怀仁最好何花?”

李善侧走几步,迎风而立,伸手指向小山侧面的湖面上,“吾最爱莲。”

第三百一十章 吾最爱莲

第三百一十一章 天意啊 之前在山脚下,李善已经考虑周全……自己短时间内是不会联姻的,但罗阳窥探崔小娘子,又是自己难以容忍的。

所以,李善需要摆出一个态度,将罗寿、罗阳叔侄乃至范阳卢氏、太原温氏子弟全都压下去,但又不能表示出自己今日有所求……说得简单点,就是既做什么又要立什么。

所以,李善选择两手空空上山,见罗寿挑衅后毫不犹豫的反击,最后点出了自己最好莲。

这句话说出口,李善面不改色心不跳,但心里有些懵逼……因为周围安静了片刻之后,响起了小声的议论声,隐隐还能听见悦耳清脆的小娘子笑声。

感觉到几十道视线投来,张氏侧头看了眼脖颈处都绯红一片的女儿,不禁心头火起,深吸了口气,狠狠瞪了眼不远处的张文瓘。

哪里有那么巧的事?!

之前罗阳手捧一盆名贵牡丹进献,太子妃顺手赐予崔小娘子,但后者却言不喜牡丹……太子妃随口问了句,不喜牡丹喜什么啊?

罗阳那厮顺杆子往上爬……拍着胸脯说了,想要什么,我这就下去采!

呃,反正认准你了……各家女眷都察觉到了气氛古怪,而且也看得出来太子妃有所偏袒。

但没想到崔小娘子颇有急智,指着湖面说了……最喜莲。

这下罗阳没辙了,曲江池上的确有莲,但这不是江南,关中的莲花还没开呢,采个毛啊……崔小娘子这几乎是摆明了态度。

至于吟诵莲的诗句……卢承基、温挺等人还真没准备,这个时代,莲还不被文人推崇,最后罗阳只能憋出几句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然后……没一会儿,李善就坦然直言,“吾最爱莲。”

这如何不让众人议论纷纷呢……张氏自然是认定了,肯定是侄儿张文瓘暗通消息,但崔小娘子却心里有数,只认为这是天意如此。

张文瓘被姑姑都盯的有些毛了……转头没话找话的和李楷聊着,心想反正是姑父交代的,回头姑姑您还是和姑父掰扯去吧。

如果说张氏是心中忿忿,崔小娘子是心中欣喜,其余女眷是在看八卦,李善自个儿懵懵懂懂,但罗阳……却是双目喷火,呃,大约是一种头上绿油油的感觉。

罗艺在前隋末年拥兵一郡,兵强马壮,早早投唐,境内不乏世家,更有五姓七家的范阳卢氏,罗艺本人娶妻幽州士族孟氏女,一心希望弟弟和儿子能与大族联姻。

从各个方面考虑,罗艺决定试着让弟弟罗寿联姻卢氏,儿子罗阳联姻清河崔氏。

一方面是考虑到这两家都地处河北山东,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卢氏、崔氏如今都依附东宫,有太子李建成支持,这是有可能达成的。

去年初,李世民率军在洛州大破刘黑闼,罗艺也率军南下,曾经路过清河,为父护卫的罗阳曾见过崔小娘子一面……

换句话说,不管是罗艺还是罗阳,都认定了崔小娘子……而今日,罗阳几度献殷勤,而崔小娘子无动于衷,偏偏李善只是随口一言……

罗阳咬牙看去,凉亭左侧的坐榻上的崔小娘子面容有些模糊,但依旧看得见那娇艳笑脸。

“砰!”

花盆碎裂的声音传来,众人循声看去,面色铁青的罗阳一脚将碎开的陶盆踢飞。

哎,不能怪罗阳失态啊,在他看来,这对狗男女那明显是有猫腻!

一个说最喜荷,另一个也说最喜荷……问题不在于在场的男女只有这两人说最喜荷,而在于,荷花还没盛开呢,若不是提前通过气,怎么可能那么巧?!

在听旁人解释几句之后,张文瓘都用狐疑的视线打量李善……这么巧?

不会是姑父通风报信的吧?

太子妃轻轻摇头,如此气度,高下立判,但如今郎君欲招罗家为腹心,正要将话题扯开,身侧的秦王妃却笑道:“怀仁,既最爱莲,可吟诗以纪。”

李善拱手行礼,遥遥眺望,心里暗叹可惜了,这个时节,江南莲花早已盛开,正好用上那首“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崔小娘子大胆的抬头盯着李善,这还是她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这位被父亲赏识,被母亲厌弃的少年郎,皮肤略黑却面如冠玉,身量颇高犹如挺直青松,衣着简朴却自有一股凛然风范。

如果说你最爱莲是随口一言,那就不可能这么快成诗,毕竟李推敲嘛……换句话说,如果真的迅速成诗,那就是真的。

那就是天意。

李善在心底暗叹,感觉有点肉疼,上前两步,扬声诵道:“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乃至近,世人甚爱牡丹。”

几句话一出,罗阳的脸色更难看了,他进献的就是牡丹,这是踩着自己往上爬啊!

李善悠悠踱步,不急不缓继续吟道:“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听到此处,多有人色变,前朝文人赞荷,往往是赞其美景,而这篇文章却赞其出淤泥而不染,立意新奇。

“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

好吧,这是盖棺定论了,菊为隐士,牡丹为贵,莲为君子……呃,全都是言前人所未言。

“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李善转身,直视不远处坐榻上挺直身躯,专注凝听的崔小娘子,“莲之爱,同予者何人?”

一时间,凉亭周边一片寂静无声,良久后,秦王妃幽幽叹道:“出淤泥而不染,非常人所能及。”

呃,秦王妃这是想起丈夫了……不过李二还真算不上什么出淤泥而不染呢。

卢氏忍不住偏头看了眼小姑子太子妃,“此等文采,乃天授乎?”

太子妃瞄了眼,看见卢氏身边的郑小娘子用羡慕嫉妒的眼神打量着崔小娘子,她一时间找不到话说,她当然听得出来,李善这是“刻意”踩着罗阳呢。

一旁的长孙氏笑道:“怀仁所作诗文,无不精妙。”

卢承基点头长叹道:“仅此一文,怀仁之名可传后世。”

话刚说完,卢承基就清晰的听见一阵磨牙声……罗阳盯着李善,然后又看向崔小娘子,这对狗男女!

在其他人听来,这篇文章是借赞荷花出淤泥而不染,为花中君子,以喻自身……至少在外人看来,李善自去年扬名天下,所行是符合君子的苛刻标准的。

但在两个人听来,不是,不是,这明显是勾搭……呃,这是指罗阳,在崔小娘子看来,应该叫表明心迹。

因为李善最后一句“莲之爱,同予者何人?”是直视崔小娘子说的……而后者很确定,李善并不知道自己刚刚说过最喜荷。

所以,这是天意啊!

第三百一十一章 天意啊

第三百一十二章 膝盖中箭 缓步下山的时候,李善很抱歉的看向李楷……今日本来是好友一展风采,结果被自己衬托的黯淡无光。

都不用回头看,李善知道……无数道视线正盯着自己呢,除了那些小娘子之外,呃,还有不少少妇。

“家父已然定夺,今日只是过场罢了。”李楷倒是无所谓,搓着手兴奋的说:“今日之事必然盛传天下,此文正如子构兄所言,必能传之后世!”

“对了,怀仁,此文何名?”

“爱莲说。”李善随口应了声,才感觉有点不对……转头看了看,周围几人都是一脸的诡异。

呃,在其他几人看来,这个“莲”已经是确有所指,而李善如此大大咧咧的命名《爱莲说》实在是有点……

房遗直低声劝道:“怀仁,还需顾及坊间言谈。”

李善听得莫名其妙,左顾右盼,“甚么?”

还是王仁表厚道,上前解释了几句,李善不禁低呼道:“竟有此事?”

杨思谊仔细观察李善的神色,叹道:“怀仁……吾实在难断真假……”

大家都不相信会有这么巧的事……杨思谊实在是看不出来李善是不是装模作样。

而张文瓘狐疑的盯着李善,他跟着李善从贝州到魏州,亲眼所见后者筹谋,在他手里吃了亏的人多了去,强如刘黑闼、史万宝都丢了性命,听了这句话反而在心里确定……肯定是姑父通风报信了!

不过张文瓘不准备戳破,在他看来,表妹和李善是天合之作,但若要定亲,必然坎坷……

但走到山脚下,李善一把拽住张文瓘的胳膊拉到了一边,低声喝道:“罗家有意,崔舍人让你邀某今日赴会。”

这是个肯定句,张文瓘干笑几声,“罗阳不过膏梁子弟,何能配表妹!”

李善深吸了口气,不自觉的伸出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双眼眯成一条线,在心里缓缓盘算。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崔信的政治立场,当日在清河,崔信有意择婿,而当日自己还未斩杀崔帛……显然,崔信至少是没有依附东宫的。

之后被召为中书舍人,崔信秉公而断,虽然不少姻亲故交在天策府,但清河崔氏不少族人仕于东宫……所以,崔信是肯定不会将女人嫁入同样依附东宫的罗家。

这是世家子弟天然的警觉和选择……所以崔信让侄儿张文瓘怂恿自己来拦一拦。

李善眼神闪烁不定,为什么是我?

如今的李善像一只冬日踏足冰面的狐狸,一丝风吹草动就会竖起耳朵,低头可见冰面破裂,正要逃之夭夭……这时候却将被太子依为腹心的罗家得罪了个干净。

李善并不畏惧,只是疑惑……为什么崔信让我去拦着?

这时候,张文瓘身子前倾,凑近了些,低声说:“为了这事,姑母与表妹争执多时,姑父不堪……”

李善挑了挑眉头,这倒是个理由……爱女狂魔嘛,所以索性让我去拦着。

张文瓘看李善还在沉思,想了想没有出言打断,轻手轻脚的往前走去,只留下李善慢慢踱步。

身为穿越者,李善天生对门阀世家没什么好感,带他也清晰的了解,在没有天下大乱之前,在还没有由下而上的颠覆战争之前,门阀制度是不可能消亡的。

所以,李善在保持警惕的前提下,选择半融入这个时代……穿越而来,他最早相交的几位友人李楷、王仁表、李昭德都是五姓七家子弟。

所以,李善并不排斥这位崔小娘子……更别说,这位小娘子在父母面前为自己斩杀崔帛一事抗言相争,这样的女子,不管是从道义上,还是从感情上,李善都难以舍弃。

至于容貌……李善回想那张精致绯红的小脸,十二三岁,绝对的美人胚子。

不过还是得养养,今日李善将视线之内所有人都细细看了一遍,不得不说……世家传承,不论其他,真的多出美人,一眼扫过去,李善打分就没低于八十分的。

李善饶有兴致的仔细琢磨了下,分数最高的……还得是艳光四射的齐王妃杨氏!

脸蛋精致也就罢了,身材高挑、凹凸有致也就罢了,关键是那一股若有若无的媚意……也是,若只是长得美,李二何必将其收入后宫呢。

太子妃虽然年近四旬,但保养的还不错,皮肤白皙,端庄秀美,倒是大名鼎鼎的秦王妃有点平庸……事实上,早在两年前,李善第一次见到就大失所望。

前头几人已经转过弯,只透过花木隐隐看见身影,李善加快了脚步,心想被崔信当枪使就当枪使吧,反正这事儿李渊、李世民都知道……以后说不定还是这两位指婚呢。

还没转过弯,突然一阵喧闹声传来,李善脚步一缓,今日自己已经出够了风头……但视线一扫,正看见脸色铁青的罗阳一脚将张文瓘踹进了曲江池中。

罗阳出生的时候,其父罗艺在前隋已官至虎贲郎将,稍大一点,罗艺自领幽州总管,独霸一方,养成了罗阳暴躁跋扈的性子。

在幽州这些年,罗阳哪里吃过这种亏,人家几乎是伸出脚,在自己脸上踩出一个又一个的脚印……在这种情况下,他的第一选择的饱以老拳,出了恶气再说!

房遗直最先警惕,毕竟他老子不久前才吃了大亏,但没想到罗阳下了山,连禁苑都没出,直接领着人上来干架了……这都是不讲基本法了!

李嘉拦住了弟弟李楷,温挺护住了同为太原出身的王仁表,卢承基将房遗直扯到身后……房玄龄被殴断手指,难道儿子也被揍一顿?

还真以为秦王那么好脾气?

而杨思谊自然是没人招惹的,罗阳再蠢也不会对持身中正的中书令杨恭仁的长子动手……于是,倒霉的只有张文瓘了。

论世家门望,武城张氏稍逊,论本人名气,张文瓘如今只是默默无闻……关键是,罗阳也回过味来,张文瓘是崔小娘子的表哥,李善和崔小娘子合作默契,在他脸上印了这些脚印,八成是张文瓘互通消息的。

哎,张文瓘这也算是膝盖中箭了。

看了眼落水的张文瓘,李善面如寒霜,喝道:“还不救人?!”

几个围观的吃瓜众赶紧去捞人,还好张文瓘会些水性,如今又是夏季,倒是没出什么事。

而罗阳已经大步走过来,双目圆瞪,不顾一旁王仁表、李楷的呵斥,一拳砸向李善的面门。

李善倒是没还手,甚至没有躲开,只微微侧了下身子,这一拳击在了他的肩头,打的他倒退了几步。

一拳之后又是一脚,李善再次往后退去,身形有些狼狈。

看到这一幕,李楷一个激灵,好熟悉的一幕啊!

第三百一十二章 膝盖中箭

第三百一十三章 文武双全? 两年前,李楷亲眼所见,尉迟宝琳就是如此得了便宜还不肯罢手,最终被暴起的李善两下子击晕倒地。

退避三舍、示敌以弱……呃,这些李善前世就玩的很溜,几乎每次校内发生殴斗,他总吃小亏但最后占便宜,而且还能占据道德高地。

简而言之一句话,都是你们逼我的!

李楷一把推开死死拉着自己的大兄李嘉,神情焦急,放声高呼道:“快住手!”

和当年的尉迟宝琳一模一样,罗阳得了便宜哪里肯住手,更是变本加厉……李善已经瞄准了几处,但就在这时候,拐弯处绕出了两人,为首一人约莫二十左右年纪,身形瘦削,只看了一眼,上前拦在中间,厉声喝道:“此乃禁苑,胆敢在此殴斗,尔等何人?!”

已经发了性子的罗阳不管不顾上去就是一脚,对方勉强躲开一个踉跄……围观的人群中登时响起一片嘈杂声。

李嘉已经放开了弟弟李楷,一直旁观的温振附在罗寿耳边道:“乃南安郡侯长子。”

罗寿眼睛大亮,疾步上前劝道:“大郎快快住手!”

有意无意之间,罗寿拦住了那位年轻人,却没拦住罗阳……后者瞧准机会狠狠一拳砸在了对方的脸颊处。

李善无语的看着被打倒的这位……您老上前凑什么热闹呢,我技能条马上就要读完了,你上来打断。

以为你是个王者,弄了半天却是个青铜!

听见旁边的议论声,李善刚开始还有点懵懂,南安郡侯……那是谁?

但下一刻,李善两手合拢架住了罗阳的拳头,心里一个激灵,居然是南安郡侯张琮!

张琮张文瑾,秦王府左三总管,随李世民平定王世充、窦建德、刘黑闼,授上柱国,封南安郡侯。

秦王府内,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三人公认为李世民的心腹,前两者是因为能力,而后者至少有一部分是因为姻亲关系。

而张琮也被公认为李世民的心腹,至少是铁杆部下,因为他和李世民是连襟。

被打倒的这位年青人是张琮的长子张永,其母长孙氏是秦王妃的堂姐。

周围一片哗然,李嘉上前要劝住还在动手的罗阳,冷不丁却被李楷拉住了衣袖。

“三弟,张家大郎……”李嘉有些焦急,他的母亲长孙氏是张永母亲的堂姐。

“大兄且慢。”李楷冷笑看着被罗阳一路逼的往池边退去的李善。

如果说只是张文瓘,那还好说,但如今秦王府左三总管,秦王连襟的长子张永被罗阳殴打,那就不能就此罢手了。

毕竟李客师如今在天策府任职,毕竟李嘉、李楷是有着自己的政治立场的……而且恰恰和罗家站在对立面。

而且张永的身份也不仅仅是李世民连襟的长子,其祖母出身扶风窦氏,是窦皇后的堂妹,其曾祖母是圣人李渊的姑姑。

三代均与皇室有姻亲关系,张永就这么被揍了一顿……而罗阳却安然无恙,这会引起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波。

所以,接下来,李善虽然不像李楷想的那么多,但很确定,自己需要做出抉择。

下一刻,一直保持守势的李善突然挺住了脚步,左手架住,右手迅速抓住对方的拳头。

罗阳还在心里冷笑,跟我比气力吗?

但是,人家压根就没打算比气力,李善右手几根手指迅速一绕,已经抓住了罗阳的食指……然后直接掰到了手背上。

一声惨呼声骤然传来。

面无表情的李善不禁吐槽,娘的嘞,女人生孩子都没你叫的惨……心里想着,动作一点都没停下,右手牢牢抓紧,左脚揣在了罗阳的膝盖上。

然后,李善往后退了半步,手一松,抬起了右膝。

一声闷响,用脸狠狠砸了李善膝盖的罗阳摇摇欲坠,隐隐看得见脸上血光,李善转过身,轻轻加了一脚。

即将倒地的罗阳终究没有倒地,而是栽进了池中,登时水花四溅,

周围一片寂静,好些人神情愕然,张大的嘴巴都合不拢了。

刚刚还没被打的连连后退,都快被逼的跳池了,转眼间李善不过三拳两脚,看似彪悍的罗阳已经人事不省的跌入池中。

正在照看被打捞上来的张文瓘的杨思谊啧啧低声道:“怀仁看似与人为善,实则……”

张文瓘吐出一口水,恨恨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张文瓘一肚子的火气……他虽然年纪小,但向来不惹是生非,结果莫名其妙挨了顿打,还被踹进池子里。

面无表情的李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朝着不远处的罗寿扬了扬下巴……挑衅意味溢于言表。

罗寿怒吼一声扑了上来,跟在身后的还有两个罗家子弟。

李善嗤笑一声,忽左忽右,一个假动作闪开,顺手将一个冲的过猛的货扫下了池子。

温挺、卢承基等世家子弟自然不会出手,后者仔细看去,李善下手干脆利索,熟练之极……显然,这位是打惯了架的。

看李善进退之间,对手要么被扫落下水,要么挨了一拳两脚就忍不住呼痛,温挺哭笑不得,“如此,可称文武双全否?”

一刻钟后,太子妃、秦王妃、齐王妃三位站在岸边杨柳树下,无语的看着捞起来后鼻子还在不停冒血的罗阳……那张脸都不能看了。

东边是几十个世家子弟,有的沉默不语,有的面色凝重,但更多的是兴奋的叽叽喳喳……这一个多月来,罗家人在长安的风评太糟糕了点。

西面是几十个女眷,好奇的看着柳树边……躺着的罗阳,张永,以及罗寿、李善等人。

太子妃皱眉道:“不过口角而已,何至于此?”

“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殴斗,岂是君子所为?”齐王妃哼了声,她看李善不太顺眼。

罗寿叹道:“大郎不过嬉戏,却遭……”

“哈哈哈……”李善的长笑声打断了罗寿的扯淡。

“今日之事,错全在某!”

李善高声道:“张稚圭无故被殴打落水,张家大郎仗义执言而脸颊红肿,在下义愤出手,皆为吾一人击倒,皆吾一人之过!”

这几句话一说完,罗寿的脸黑的都没法看了,但这是事实……好几十人亲眼看到的。

今天算是丢人丢干净了,文的玩不过,被人踩着脸,武的输的更惨……罗阳现在还人事不省,看这模样,鼻梁骨好像断了。

说起来罗艺入京至今,嚣张跋扈,只吃了两次亏,却都是栽在同一个人手中。

太子妃也没话说了,她清晰的看见,清河崔氏的媳妇张氏、陇西李氏的媳妇长孙氏正面色不善的疾步而来……张文瓘是张氏的侄儿,张永是长孙氏的外甥。

周围众人或坐或站,大都身上湿漉漉的,唯独李善长身而立,身上不沾池水,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崔小娘子身上。

今儿这一架,可是为你打的。

崔舍人……不,崔伯父应该满意了吧?

第三百一十三章 文武双全?

第三百一十四章 绝户计 夕阳渐渐落下,马车在李宅门口停住,面沉如水的凌敬都不等人搀扶,径直跳了下来,健步如飞的往里闯去。

“凌伯来了……”

“好啊,好啊!”凌敬胡子都翘了起来,“安分了月余,不过出山第一日,便能惹下如此风波……之前月余,想必是熬的狠了吧?!”

凌敬想过今日李善可能会折腾出点动静,但没想到这么能折腾……折腾到罗阳被打的这么惨,李善这算是把云阳罗氏的脸面踩到地底下了!

之前凌敬就怕李善和罗家起冲突……好吧,怕什么就来什么!

李善干笑几声,“也不算闹的太大吧?”

斜斜靠在榻上的马周笑道:“刚开始太子还不知内情,居然让人去找怀仁出手诊治……哈哈哈哈!”

“云阳罗氏跋扈至此,秦王府都要暂避锋芒,你倒是威风的紧!”凌敬指着李善的鼻子骂道:“现在满长安的人都知晓,你李怀仁两度力抗燕郡王!”

马周咳嗽两声,“为清河崔氏小娘子,也算是美谈吧?”

这下好了,凌敬更是来气,“为一女子大打出手,如此不智……”

“不仅是大打出手吧?”马周适时提醒道:“还有那篇《爱莲说》呢!”

“爱爱爱……”凌敬嘴唇都抖了,“你……”

李善给了马周一肘子,小心翼翼的扶着凌敬坐下,“凌伯勿急……此次是遭了崔伯父算计……”

马周嗤笑打断道:“上次还是称崔舍人呢!”

“闭嘴!”

“闭嘴!”

凌敬和李善异口同声,回头叱骂。

听李善细细解释了一遍,凌敬在心里盘算了会儿,“罗家有意联姻崔氏……所以崔舍人将你顶了上去?”

“但为何是你?”

李善难得老脸一红,有点不好意思的支支吾吾小声说:“某亦无奈……”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一旁的马周一脸的羡慕嫉妒恨,那般境地,抛出一篇能流传千古的文章,自然能引得佳人心动,果然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越想越不爽,马周干脆利索的送了个“呸!”

看凌敬愣在那儿,李善咳嗽两声继续说:“凌伯放心,裴家还能怎么……就算在六部压得住,难道还能压得住某以诗扬名?”

“所以,这几日多折腾折腾……裴家巴不得某外放呢!”

“也算好事吧?”

“对了,今日思谊兄也在,回头还要请他言语一声,其父以中书令兼吏部尚书呢。”

好一会儿后,凌敬才轻声道:“《爱莲说》……崔舍人只怕这次是……”

看凌敬顿了顿找不到适合的形容词,李善试探问:“偷鸡不成蚀把米?”

呃,李善的形容还算恰当……此刻的崔府后院中,崔信长吁短叹,他大致知晓今日之事,但细节还不清楚,问了好久,但崔小娘子脸皮比较薄,而妻子张氏因为侄儿张文瓘落水去了张府。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张氏终于回府了,面色难看的很。

“稚圭如何?”

“不碍事。”张氏哼了声,“居然是稚圭邀他去芙蓉园游园……亏之前还想着亲上加亲!”

做贼心虚的崔信只微微颔首,“稚圭做的差了!”

一想到强自压抑内心雀跃的女儿,张氏就是满肚子的气,“哪里有那么巧……居然恰巧言最爱莲!”

“什么?”

听张氏解释了一遍,崔信脱口而出,“某没提起莲……”

崔信的话戛然而止,屋内安静了片刻。

张氏柳眉倒竖,说漏了嘴的崔信不自觉的缩了缩脑袋……老夫少妻,正常正常。

但等听妻子吟诵文章后,崔信神采飞扬,拍案而起道:“如此文章,如此风骨……这般少年郎,才配得上吾女!”

张氏冷冷的看着丈夫,平静的问:“郎君为何托稚圭邀李怀仁赴芙蓉园?”

崔信干笑两声,“或是稚圭自作主张……呃,难道夫人看中云阳罗氏?”

“罗阳其人,性情暴虐,却偏无其能,哪里配得上吾女?”

哎,其实崔信也不太看得上李善……只不过女儿心悦那个小王八蛋而已,老父亲也是没辙啊。

看妻子保持沉默,崔信叹道:“云阳罗氏跋扈长安,上得圣人、太子宠信,即使秦王府也避其锋芒,唯独在李怀仁手中吃过亏。”

“今日之事,纵请陇西李氏、太原王氏子弟出面亦难为之,或许李怀仁能直面不退……事实也正是如此。”

“虽李怀仁当日斩杀崔帛……但也未必不能联姻。”

崔信随口解释着,脑海中还在念叨这篇文章,“出淤泥而不染……怀仁推敲日久,恰逢今日之巧,实是天意!”

张氏终于开口道:“绝非良配……今日李怀仁在禁苑大打出手,罗寿罗阳均被击倒,罗阳满脸血污,人事不省。”

“李怀仁其人,看似暴虐,实则心思极深,一言一行皆有深意。”崔信嗤之以鼻,想了会儿后,“虽不知内情,但隐忍多日后暴起,应有深意。”

“当日只道怀仁胸有韬略,腹藏良谋,没想到亲自上阵也如此犀利!”

“父祖功名,吾当自取之……如此锐气逼人。”

张氏定定盯着崔信,盯的后者都发毛了,才轻声道:“此文……李怀仁命名《爱莲说》。”

“什么?!”崔信第二次拍案而起,言语间怒气十足,“他怎么敢?!”

虽然内心深处有意成全,但这篇《爱莲说》一出,崔信知道,女儿想嫁入其他门阀世家,可能性太小了。

想想就知道,《爱莲说》这等文章必然流传后世,后人说起不免就要提到……当年馆陶县公为何写就这篇《爱莲说》呢?

这是绝户计啊!

哪家儿郎愿意做这样的背景板?

张氏叹了口气不想再说什么了,而崔信反而在屋子里来回打转,不是咒骂几句。

只是想让你做面堵风的墙,你倒是好,居然是一面稻草墙,草借风力,直取中枢。

当然了,最主要的原因……崔信可能自己都无法察觉,一个小毛头公然向自己宝贝了这么多年的女儿示爱,太遭恨了!

第三百一十四章 绝户计

第三百一十五章 突发 “还以为你修身养性,没想到却是个能闹腾的。”

平阳公主好气又好笑的看着面前的少年郎,“听二弟提过,你平日温文儒雅,与人为善,遇事仁义为先,没想到下手如此不留情面。”

今日难得登门造访的李善一撇嘴,身子前倾,“别人不知,难道三姐还不知晓……那罗家子太过猖獗!”

平阳公主爽朗大笑,连连点头,她是女眷,早就打探清楚了,罗阳有意联姻清河崔氏……而最近长安城内,有意择婿的清河崔氏只有崔信一人。

“嗣昌出兵之前,嘱咐你多来陪我叙话,可月余来,只今日登门。”平阳公主取笑道:“难道是邀我做媒?”

“到时候还真要请三姐做媒。”李善嬉笑着如此说……现在,那位崔小娘子已经被公认是他李善盘里的菜了,用部分在场女眷的话来说,这对男女是天合之作啊!

李善估摸着,日后的阻碍只是崔家本身……一方面是自己当年斩杀崔帛的影响,另一方面头痛于那位岳父。

闲聊了几句后,李善才提起正事。

平阳公主大为惊讶,“你欲外放?”

“初初出仕,为一县令,安抚地方最是适宜。”李善轻声道:“只是伯父之前点明入六部,但小弟还是想外出磨砺,还请三姐出面。”

如何和平阳公主相处,李善思索过很久……救命之恩的大人情,不能随随便便浪费了。

但凌敬的一番话点醒了李善,若不求助些什么,只怕平阳公主心中疑虑不解……时日越长,疑虑更重。

反而是时不时因为一些小事求助,反而有助于双方之间加深渊源……比如这次,正好用到平阳公主。

“为一县令……倒是合适。”平阳公主想了会儿,“欲往何处……”

话未说完,突然外间传来高声传禀,“殿下,陛下传召!”

一位身材瘦削的女卫快步入内,“江南急报,淮南道行台尚书左仆射辅公祏起兵叛乱,占据丹阳。”

平阳公主霍然起身,神情凝重……呃,李善倒是平静的很,只是在想,江南那一块儿自己这个穿越者没干涉过,应该沿袭历史轨迹吧?

辅公祏这个名字……李善也有些印象,基本就是给李靖的名声添砖加瓦的。

但平阳公主不这么想,朝中重臣甚至圣人李渊也不这么想……最直接的证明就是,一般情况下,两仪殿议事,李渊是不会传召平阳公主的。

对于一个女人进入两仪殿,朝中重臣无一有异议,所有人都清楚平阳公主的分量……不管是在陛下心中的分量,还是在军中的分量。

“七月十四日,淮南道行台尚书左仆射辅公祏于丹阳起兵,入住陈宫,置百官,江淮军已然复叛。”尚书左仆射裴寂语气有些沉重,“适才接到兵报,辅公祏自立宋帝,召张善安为西南道大行台。”

李渊有些头痛,张善安乃是前隋末年的盗匪,附林士弘后叛,攻略淮南,占据五洲,直到武德五年初,刘黑闼洛水大败消息南下之后才最终投唐。

但只过了一年,于今年三月起兵反唐,连续攻占舒州、孙州,赵郡王李孝恭调兵遣将,但始终没能击溃叛军……转眼间几个月过去,辅公祏起兵叛乱,两股叛军又正好接壤,一时间只怕江南震动。

平阳公主不理会那些臣子,只扫了眼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三兄弟。

李建成一脸肃然,从刘黑闼去年末授首以来,看似天下已定,但实际上还是有诸多叛乱战事,西南、河东、陇右、淮南,如今江南也出了事。

但和其他叛乱不同,江淮军控制的区域相当的广,杜伏威先后击败吞并李子通、沈法兴,差不多占据了整个长江中下游,从丹阳往南、往东都是江淮军的势力范围。

所谓的丹阳就是后来的南京。

关键是,唐军从来没有和江淮军交锋过……而后者是天下有数的强军,又熟悉江南地形,唐军未必能讨得到便宜。

李世民安安静静的坐在那儿,他也心知肚明,除非辅公祏能迈过长江,一路打到黄河边,威胁陕东道、河北道,否则自己是没有领兵出征的可能的。

倒是齐王李元吉跃跃欲试,频频开口,似乎有领兵的企图。

平阳公主扫了眼李元吉,微微摇头,父亲不可能让三胡领兵……倒不是因为三胡的能力,而是因为如今的局势。

自武德三年之后,突厥年年南下,河北、河东、关中每年都要承受突厥的侵袭,今年这一波还没开始。

西边吐谷浑攻入陇西道,连破数州,柴绍领兵出征,至今尚未有战报传来。

更重要的是,柴绍出征,已然易旗,若不能大胜而归,江南、淮南叛乱,突厥乘机南下……刚刚名义上一统天下的李唐王朝,有风雨飘摇之态。

“关内、河东不可分兵,需屯兵以备突厥南下。”侍中陈叔达缓缓道:“河北山东初定……为今之计,当使赵郡王击之。”

裴寂皱眉道:“赵郡王平梁后任襄州道行台左仆射,治理地方有道,但分兵抚平岭南等地,麾下兵力只怕不足,江淮军兵力逾十万之众。”

“自岭南道调兵,交州、泉州、桂州等地兵力充足……”

听李建成如此说,李渊微微颔首,视线落在李世民身上,“二郎?”

李世民略一思索,轻声道:“齐州出兵,取道淮水,能直抵江淮腹地。”

“齐州总管李世绩,河北大败,仅以身免,何能担当重任?”李建成摇头道:“徐州总管,管国公任子玮,勇而善战。”

其他人都不吭声……呃,主要是这一幕已经司空见惯了,太子、秦王别说为了领兵将领,就是为了地上一只蚂蚁,都能吵得起来!

李渊叹了口气,他当然心知肚明,李世绩乃瓦岗旧人,虽然是东宫太子洗马魏征劝降的,但随军扫荡中原,立下诸多功勋,更在洛水大战时受二郎重恩……为了救援李世绩,李世民险些陷入阵中。

虽然李世绩从未在天策府任职,但如今是公认的秦王一脉将领。

而另一位徐州总管任瑰在前隋曾任河东县户曹,当年李渊携李世民率军出征,家眷都留在河东,就是托付给任瑰照看。

李建成和任瑰关系相当的不错,洛阳大战时期,任瑰持节为河南道安抚大使,但战后设陕东道大行台,任瑰被李世民排挤,一脚踢到徐州任总管。

讨论了很久之后,李渊最终决定,赵郡王李孝恭节制诸军,另遣派岭南道大使李靖、怀州总管黄君汉、齐州总管李世绩、徐州总管任瑰、黄州总管周法明,共计六路大军,合力围剿。

就在议事即将结束的时候,太子李建成携带入殿一直沉默的燕郡王罗艺突然有意无意的开口,“不知吴王尚在否?”

“兵部得战报后,裴监遣派人手查探,吴王尚在府邸。”陈叔达看了眼罗艺,“吴王抵京后,向来深居简出,少与人来往。”

罗艺眉头微皱,“江淮军为吴王一手所创,如今全数叛变……当日某入长安,吴王简服步行,对了,其与东山李善来往颇密。”

话音刚落,清亮的女声响起,平阳公主霍然起身,“足下此言何意?”

“江淮军之叛,或与吴王相关,但即使乃吴王指使,与怀仁何干?!”

殿内气氛有些尴尬,还不知内情的李渊瞄了眼李建成,后者捂着脸后悔将罗艺带来两仪殿……你要找李善麻烦,能不能换个场合?

至少,不能在三妹面前吧?!

第三百一十五章 突发

第三百一十六章 宜早不宜迟 “六路大军围剿?”

李善吃惊的看着面色凝重的凌敬,他没想到江淮军居然有这样的分量,这应该是洛阳虎牢大战之后,兵力规模最为宏大的战事了……即使是去年初的洛水大战也远远比不上。

而且六路大军,至少有三位名将,而且都是名垂青史的名将……李孝恭、李靖、李世绩。

书房内,凌敬跪坐在榻边,眉宇间颇有忧色,“自西晋衣冠南渡,南北分立两百载,前隋一统天下却二世而亡,天下思定久矣。”

马周还是没个正经的靠在席子上,但也面容肃然,“杜伏威出身草莽,先后败李子通、沈法兴,皆因勇武而来,江淮军实是天下强军。”

“当年杜伏威率兵出击,战后验伤,但凡背脊带伤者,一律枭首。”凌敬点头道:“故江淮军骁勇无畏,颇有春秋吴越余风。”

李善歪着脑袋想了会儿,赞同的点点头,天下有数的军阀中,杜伏威可能是出身最低的,比乡间豪强出身的窦建德都要差的多,能雄踞一方,一支精锐军队是必须的。

不过这位和双龙老爹完全不同,不说其他的,至少没太多的心机,御下手段也差劲的很,江淮军如此叛变,基本上已经将杜伏威送到刀口下了。

“江南水路纵横,江淮军以江淮为名,善于水站,长于近身搏杀。”凌敬缓缓道:“而唐军虽有灭梁之战,但以兵法取胜,贵在神兵天降……而且骑兵在江南少有用武之地。”

李善知道这是在说李靖,秦王曾经在天策府内复盘唐军灭梁一战,大赞李靖用兵之妙。

马周叹道:“此战,难言胜负。”

“若是战事不利……西有吐谷浑,突厥南侵,只怕……”

李善眨眨眼,你们脑补能力有点强啊……现在局势有这么危险吗?

突厥那边暂且不说,柴绍也暂且不说……而江淮军,李靖基本一波推平!

看这两货忧心忡忡的模样,李善打了个哈欠,“不早了,该睡了……都睡下了居然还被你们叫起来!”

凌敬眉头一皱,喝骂道:“此战关乎天下大局,何能如此轻慢?”

对凌敬、马周这样的士子来说,一个安稳、统一的王朝,能给他们带来更多的安全感……这是之前数百年天下纷乱带来的影响,也是李善这个穿越者不可能有的感触。

老头儿这两天脾气不太好,李善屁股落下,揉着膝盖,“对了,听说今日罗艺那厮被平阳公主叱骂?”

凌敬哼了声,“还不是你招惹的!”

李善撇撇嘴,那厮真是脑子坏了……这不是形容词,将自己和杜伏威扯到一起,脑子不坏都不会说这种话。

书房里一片寂静,凌敬沉默了会儿后低声道:“朝臣多有请斩吴王首级,玄龄言吴王理应不涉其中……”

李善打了个哈欠,杜伏威死不死……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如果杜伏威死了,江淮军内就算有不想起兵的也得操家伙了……如果闹的够大,围剿的唐军不能速胜,说不定李世民还能捞到出征的机会呢。

可惜这是做梦……人家李靖、李世绩、李孝恭都在摩拳擦掌,下面的将校也跃跃欲试,这一战之后,基本开国爵位大放送也该落幕了,下一次要等到打东突厥了。

一旁的马周斜斜瞥了眼,“今日赴公主府,如何?”

“已然提过,还未细说,圣人召见平阳公主。”李善随口说:“过几日再去吧。”

马周笑道:“江淮军叛变,对怀仁来说,倒未必是坏事。”

“嗯?”

“怀仁外放,为避嫌故,河北山东不可往,陕东道、益州道乃秦王亲领尚书令,怀仁逼之,情理之中,若是蜀中、岭南,那是贬谪,圣人当不至此。”

凌敬醒悟过来,赞赏的看了眼马周,“宾王说的是。”

之前三人商议过,李善外放的地点最好是关内道,河东道次之。

但问题是,李善不太可能被丢到岭南、蜀中,刻意避开陕东道、益州道、河北道,但还有一大片区域没办法避开……那就是江南、淮南。

现在战事一起,长江以南烽火连天,李善有充足的借口留在北边……这种小事,平阳公主是说得上话的。

但下一刻,马周和凌敬都愕然了,坐在胡凳上的李善身子僵硬,两眼无神,片刻后一跃而起,但随即两腿一软,狼狈的摔落,将凳子都撞翻了。

“怀仁?”

“何事惊慌?”

被扶起来的李善张大了嘴,努力在脑海中回忆……但实在是记不得了,最后只能无意识的抓住马周的胳膊,“宜早不宜迟,明日入宫觐见,必要定夺此事!”

马周和凌敬对视一眼,都有些莫名其妙。

李善擦了把额头泌出的冷汗,舔着发干的嘴唇。

这场叛乱在历史上留下的印记并不多,大概就相当于,江淮军你既然降了那就老实点,居然敢反,那就干脆打死拉倒……然后李靖干脆利索的一路平推。

具体用了多久?

李善记不清楚,但肯定不会很久,刘黑闼授首之后,天下就再也没有长时间的大战了。

当江淮军被剿灭,治理淮南、江南之地,朝廷肯定会从关中抽调官员……想想就知道了,到时候空缺肯定大把大把的。

这种事理应是吏部尚书的权责,但大量官员外派,尚书省左仆射裴寂肯定是说得上话的……裴世矩如果动些手脚,自己搞不好就要被丢到江南去。

如今都已经武德六年了,被丢到江南去……李善实在难以接受。

略略又商谈了几句后,李善揉着膝盖,喊了小蛮进来。

“郎君,这是怎么了?”小蛮低呼一声,“怎会如此红肿?”

凌敬瞄了眼也有些奇怪,“你今日又未跪坐,膝盖怎会红肿?”

李善干笑两声,眼角余光瞄见马周一脸的诡笑。

“不过小事。”马周拉着凌敬出门,只丢下一句,“难怪适才喊怀仁议事,如此不忿。”

李善懊恼的摸了摸下巴,这个时代夏日榻上用的一般都是草席,但他前世习惯睡竹席……

第三百一十六章 宜早不宜迟

第三百一十七章 无题(实在想不出标题了) 两仪殿内,帝王重臣相对而坐,三位皇子坐在侧面,而中间一位鬓角微白的中年人正在侃侃而谈,神情兴奋,脸庞略显红晕。

“突厥南寇,多经朔州东向,越雁门侵代州,南下直面太原府,其间最重者唯马邑耳。”

裴世矩眯着眼听着,微微点头,“确实如此,不得马邑,突厥往来便捷。”

今日殿内众人,论对突厥的了解,裴世矩是首屈一指,这方面即使是李渊、李世民也无法相提并论。

“如今雁门难守,若能于崞城置一智勇之将,多储金帛,来降者厚赏赐之,常出奇兵略马邑城下,芟践禾稼,败其生业。”

中年人高声道:“不出岁余,彼当无食,马邑不足图也。”

李渊听得入神,连连点头,这几年突厥每次都是主力从云州、朔州而来,途径马邑,侵袭雁门,然后一路南下……若能将马邑握在手中,等于是在朔州插入了一根钉子,突厥就不会再如此肆无忌惮,也缺少必要的补给。

想想也是悲催,李渊起家太原晋阳,距离代州雁门只隔了个忻州,突厥从雁门杀到太原,从早到晚。

而崞城位于代州南侧,就顶在忻州北部,北上可筹谋攻略马邑,固守可护卫太原,使并州总管可以筹集兵力应对。

沉吟片刻后,李渊笑道:“如此智勇之将,唯刘卿不可。”

中年人拜倒在地,声音洪亮,“臣愿为崞城令。”

的确,非此人不可。

这位中年人在后世名声不显,但在此时,特别是在河东道北部,却是盛名无二的大将,虽然对阵薛举、吕崇茂均遭败绩,但面对突厥,气节无双,且多有斩获,突厥人颇为忌惮。

典型的内战外行,外战内行。

这位就是曾爵封弘农郡公,先后任安定道行军总管、彭州刺史、陕东道行军总管、检校并州总管的刘世让。

武德三年,唐朝抽调兵力攻伐洛阳,时任检校并州总管的刘世让率大军袭夏军老巢洛州,恰逢突厥来袭,刘世让率八百骑兵疾驰回援。

颉利可汗与高开道、苑君璋合军,猛攻代州月余,刘世让坚守武州,斥退说客,使突厥无功而返……若无刘世让,只怕李渊也要命正攻打洛阳的李世民回师了。

自那之后,刘世让颇为跋扈,以气凌之,与同样镇守河东道的襄邑王李神符不合,最终去年被除名爵徙康州。

不过,李渊在某方面有着念旧情的一面……虽然有点假模假样。

半年之后,李渊召刘世让回朝,授广州总管,今日又问起备边事。

李渊起身道:“授代州总管府长史,兼崞城令。”

“刘卿此去,重任在肩,赐良驹一匹,还望谨言慎行。”

刘世让应声深深俯首,他当然听得懂李渊的警告……将自己拉下马的襄邑王李神符如今任并州总管,就驻守在太原府。

其实河东道并没有所谓的并州这个行政区域,所谓的并州总管实际上管辖的是包括太原府在内的大半个河东道,换句话说,李神符是骑在刘世让头上的。

看着刘世让大步出殿,李渊揉了揉眉心,江淮军叛变对朝廷的影响太大了,如果西边柴绍兵败,突厥又大举南侵……李渊实在没有太多的信心。

所以,在急命六路大军***淮军之后,立即将精力放在了突厥这一边,所以才想起刚刚被召回京中的刘世让。

西边的问题还不大,但必须顶住突厥今年的侵袭,南边迅速平乱……才能稳定局面,李渊心里有些烦躁,随口问:“杜伏威可还在府中?”

裴寂点头道:“仍在府中,惶恐终日。”

“此僚凶蛮成性,又是江淮军主将,当除爵诛之。”

左右看了看,基本没人反对,李渊迟疑了下……毕竟前车之鉴,斩杀窦建德,河北两度复叛。

这时候,有宫人提着木盒过来,李渊笑着说:“已然入夏,诸卿一品冷汤,稍去暑气。”

陈叔达接过碗盏看了眼,是绿豆冷汤,还未入嘴就能分辨出,不是在深井冰镇而是放了碎冰,不由得眉头一皱。

李渊察觉到陈叔达投来的视线,笑道:“子聪欲谏否?”

朝中宰相,唯独陈叔达不仅才学明辩,有相国之才,更时常谏言,才会得李渊重视,出任门下高官官侍中。

但陈叔达可不是魏征,只笑了笑,“陛下乃天下之主,些许碎冰而已,只是夏日存冰极难,如今未至酷夏,只恐陛下存冰早早用尽。”

李渊大笑道:“诸卿尽可畅饮,此乃怀仁所制。”

裴世矩深通养生之道,只慢慢饮用,不敢快饮,听了这话,白眉微微颤动,心想这少年郎……如果早生十数年,怕是能在前隋炀帝与虞懋世一争高下。

呃,虞懋世就是虞世基,著名的书法家虞世南的兄长,隋炀帝执政后期最出名的谀臣,最能媚上,后来在江都与隋炀帝一同被宇文化及诛杀。

李善要知道裴世矩的想法,那真要叫冤了……我是真的不懂媚上,这不是连着几天入宫,李渊都在议事,找不到机会开口,才制了几块冰过来献献殷勤嘛。

一碗冰镇绿豆汤喝完,各人各回各家,李渊就在侧殿小睡片刻,随口问:“怀仁可离宫了?”

一旁的宫人低声道:“馆陶县公在花苑。”

“也不嫌热。”李渊嘀咕了两句,“这是连着四日入宫了吧?”

“是。”

李渊起身踱了几步,想起女儿平阳前几日所说,不禁笑着想,这少年郎倒是有些奇特,他人都欲留在长安,他倒是想外放,从县令起家。

就在两仪殿不远处,李善顶着大太阳正在观察那几株棉花,剖开棉铃,黄白色的绒毛已经塞满了内部,已经有几个棉铃开裂,露出柔软的纤维。

自己很快就要离开长安,棉籽只怕来不及收集了,到时候让李道玄或平阳公主来帮忙?

正想着呢,身后传来李渊的笑问。

“怀仁,此间无水未有莲,何故细察?”

李善转身行礼,投去视线中带着幽怨……这皇帝好不厚道!

看这少年郎这副模样,李渊忍不住开怀大笑,当日之事已然遍传长安……呃,这一方面是因为罗阳被打的太惨,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那篇《爱莲说》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无题(实在想不出标题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 成功 四五天的时日,让芙蓉园一事传得整个长安城内街头巷尾都知道,李渊是听了平阳公主叙述才知道的,也明白那日为什么罗艺突然剑指李善。

这件事传播甚广,罗家丢尽了脸,多少人幸灾乐祸,即使是东宫属官也有不少人看罗艺不顺眼呢。

至于崔信……呃,这几天李善每天入宫,都是在外间瞄准了,确定崔信不在,才一溜烟窜过去,没办法,中书舍人经常进进出出,很容易被逮到。

入太极宫倒是不止一条路,但李善总不能走玄武门吧?

李渊授意几个儿媳组织这场相亲会,是有政治意味的,最终以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方式落幕……倒未必是一件坏事。

至少因为那篇注定留传后世的《爱莲说》,李善和那位崔小娘子已经掰扯不开了。

当然了,以李善如今的爵位和名望、诗才,也配得上五姓七家女……在唐初,五姓七家内部通姻还不是那么绝对。

“这几日频频入宫,未见崔舍人?”

“呃……想必这些时日,中书省事务繁忙……”

李渊促狭的说:“那朕传召崔舍人入宫?”

“陛下传召,还是伯父传召?”李善捂着脸却不肯示弱,“若是陛下传召,臣不敢拦,若是伯父传召……”

“嗯?”

“明日还要为伯父制冰,还请伯父手下留情。”

李渊笑得前仰后合,用力拍着李善的肩膀,“前日大郎还提过,怀仁下手太狠,罗艺长子鼻梁都塌了。”

“那是他活该!”李善忿忿道:“不相干的人都被他扔下池子了。”

两人沿着石子路绕行,在一处凉亭里坐定,李渊才提起正事,“听平阳言,怀仁欲外放县令?”

“臣未至弱冠,虽曾小有微功,但多半侥幸。”李善起身正色道:“愿为陛下牧守一方。”

看李渊有些迟疑,李善补充道:“深山巨木,大器之才,但若无刀斧劈砍枝叉以修其直,无匠人研磨上漆以保其质,何能为栋梁?”

李渊感慨的点点头,指着石凳让李善坐下,“只听此言,他日怀仁必为栋梁。”

李善有点不好意思……我还真没什么栋梁不栋梁的心思,您那两个儿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再不跳出去不行了。

而且往后拖拖……拖到李靖平推江淮军,空出好些位置,裴世矩那老狐狸说不定就要动手了。

“待朕问问吏部……何处出缺。”李渊想了想,“江南、淮南如今战事方起,怀仁不如故地重游?”

李善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山东之地,尽皆大族,县令若不为世家子弟,难以施展拳脚。”

“嘿嘿!”李渊冷笑了几声,顿了片刻才说:“不可离的太远,关内道、河东道吧。”

李善大喜,正好是自己备选中排在最前面的两个,“臣拜谢陛下。”

“好了好了。”李渊一把拉住李善,眼神中颇有深意,“也难为你了。”

李善心里一个激灵,苦笑两声,却聪明的没有吭声。

谁都不是傻子,历史上那么多皇帝,中庸者占了大部分,但如果说李渊这样的开国帝王资质中庸……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更何况不同于刘邦、朱元璋,李渊在前隋官场中历练数十年,这方面有着天然的政治敏锐度。

李渊很早就发现了类似的苗头,李怀仁虽然只是个小小少年郎,但分量并不轻……东宫太子几度怀柔,而李善又早前与秦王府子弟相交甚深。

李渊曾经考虑过,如果说之前李善必须有所抉择,但现在未必了……因为李善完全可以选择自己这个皇帝而不是两个儿子。

“记得中书令杨恭仁长子与你交情匪浅?”李渊笑道:“杨恭仁如今兼任吏部尚书,怀仁可去打探一二,河东道、关内道颇多上县。”

李善谢了又谢,闲叙几句之后,李渊转而问道:“今日臣子建言斩杜伏威首级震慑江淮军,怀仁以为如何?”

“此乃军国大事,陛下当召重臣皇子亲询,臣不敢妄言。”李善立即推脱,这种屁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非主询臣,只是你我伯侄叙谈而已。”李渊也并不指望李善说出什么真知灼见,揉着太阳穴叹道:“只虑刘黑闼故事……”

李善犹豫了会儿,“那侄儿就胡乱说几句?”

“说。”

“侄儿也曾读史,未曾听闻,主帅尚在敌手,麾下大军处于劣势却起兵的先例。”李善轻声道:“杜伏威此人,草莽出身,勇武敢战,非心怀天下之辈,却有自知之明,当不会行此蠢事。”

李渊微微颔首,这个道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次江淮军叛乱,主使者理应不是杜伏威。

“杜伏威早年与辅公祏为盗,但后江淮军攻略江南,两人渐起间隙。”李渊解释道:“杜伏威入京前,辅公祏遭闲置,并无实权在手。”

李善迟疑了下,又说:“窦建德、王世充、萧铣皆有取死之道,李子通、李密遁逃招致祸端。”

“但杜伏威早年投唐,去岁几乎孤身北上入京,并无逾越之举,横加屠戮,只怕师出无名。”

李渊陷入沉默,这也是他最担心的地方,这些年来,降唐、投唐的军阀首脑几乎都没什么好下场,窦建德、萧铣被处斩,王世充流放途中遭刺,李子通、李密不甘终被斩首。

算下来,大股势力中,除了留在老巢不肯外出的冯盎,也就剩下罗艺、杜伏威了。

如果这次斩杀杜伏威,就算江淮军不出下一个刘黑闼,天下也必然言论汹汹。

相比起来,杜伏威是最乖巧的一个,江淮军也没有和唐军发生过正面冲突……斩其首级,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这时候,李善突然笑道:“伯父,其实此次也未必是坏事。”

李渊讶然问:“何以见得?”

“江淮军盘踞江南多年,根深蒂固,此次叛乱,一扫而空,日后再无碍难之处。”

李善的意思很明显,借着这次叛乱,对江南地区进行一次清洗,将来对执政是有明显的好处的。

李渊微微摇头,“六路大军围剿,尚不知……”

“必能全胜。”李善毫不犹豫的说:“听闻岭南大使李药师乃伯父简拔,观其灭梁军报,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实有名将之风。”

这次李渊笑了,“当日平阳曾言,怀仁有名将之姿,眼光果然不凡。”

“药师之才,古之名将韩、白、卫、霍,岂能及也!”

呃,李靖虽然曾经在李世民麾下,但真正重用他的的确是李渊……不过说韩信、白起、卫青、霍去病都被李靖压下,这个实在是有点吹,顶多是个平手。

李善吹捧了几句后又说:“对了,杜伏威义子阚棱,授左领军将军、越州都督,姐夫出兵前见其勇力过人,召其入军,充为前锋。”

“竟有此事?”李渊愕然,沉吟片刻后点头道:“此时处斩吴王,的确不妥。”

李善咧咧嘴,称呼一下子从杜伏威转为吴王了。

不过,这些说到底和李善没什么关系,自己想要的已经得到了,现在就是要看到底选关内、河东哪儿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 成功

第三百一十九章 东宫(上) 迈出太极宫,李善心神大畅,走路带风,心想还好自己那日反应过来,不然等李靖扫平江南,说不定自己就要被裴世矩一脚踢飞了。

李善很清楚,自己如今在李渊面前有些分量,但到了关键时刻,这位皇帝只会恢复一个皇帝应该有的理性,做出最符合皇帝利益的选择……面对一门双相的河东裴氏,李善目前的分量,还不足以正面相抗。

更何况,玩这种官场手段……李善哪里会是裴世矩这种老官僚的对手。

心里正盘算着关内道、河东道会有什么好位置,刚才李渊可是说了许一上县……突然,一声熟悉的清喝声在耳边响起。

李善脚步一顿,脸颊动了动,咽了口唾沫,行礼道:“拜见崔……崔……崔舍人。”

脸色发黑的崔信一咬牙,上次还叫崔伯父呢,现在又转回崔舍人了?

“此为南省……”李善小心翼翼,您老边上还有人呢,难道让我叫一句泰山大人?

能不小心翼翼吗?

那篇《爱莲说》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挑衅崔信这个爱女狂魔啊……呃,前几日李善探望落水的张文瓘,后者婉转提示,这几日还是避开姑父的好。

而且最关键的是,自己马上就要离开长安……撩完就走,回头等崔信知道了……李善有点心虚。

“这位是?”崔信身侧是一位鬓发灰白的老人,身材高大却两眼有神。

“这位是范阳郡公。”崔信提点了句。

“在下李善,拜见郡公。”

这几日频繁入宫,李善立即认出了这位,范阳卢氏的卢赤松,早年与李渊交好,爵封固安县公,后退隐归乡,直到几个月前起复为中书舍人,近日进爵范阳郡公……以郡望加爵,这是难得的恩宠。

就在昨晚,凌敬还提了一嘴,圣人如此恩宠卢赤松,与东宫笼络范阳卢氏有关……这也是皇室和门阀之间复杂关系导致的结果,既警惕又不得不互相倚重。

卢赤松赞赏的打量着李善,笑道:“如此俊秀也就罢了,更有天授诗才。”

李善有点……每次听到别人赞自己天授诗才,总有点不自在,感觉是在嘲讽。

“三月得二郎来信,那首《春江花月夜》令人击节,前些时日《爱莲说》令人耳目一新。”

“多谢郡公之赞。”李善看起来有点腼腆,他知道对方嘴里的二郎指的就是卢承基。

“如此才情,可称八斗。”

这下李善真的有点承受不住了……虽然他觉得,李白、杜甫、白居易、贺知章、孟郊这些人加起来绝对超过八斗了。

卢赤松笑着看向崔信:“真是好眼力。”

崔信刚刚好转的脸色又变黑了……最早他和妻子拟定的名单中,卢赤松的四子卢承业排名很高。

清河崔氏在五姓七家内部联姻,次数最多的除了陇西李氏之外就是范阳卢氏,崔信亡故的妻子就是出自范阳卢氏……卢赤松这句话一出,基本算是锁死了这条路。

虽然早有预料,但崔信还是颇为不忿,狠狠的瞪了眼李善……你个小王八蛋!

等卢赤松离开,崔信一把扯着李善走到拐角处,劈头问道:“你到底想做甚?!”

李善犹豫了会儿,拱手道:“所谓最爱莲,实是巧合……但《爱莲说》一文乃前年北上途中所作。”

“某当然知道是巧合!”崔信气急败坏的一甩手,“但此事……记得崔昊与你不合……罢了,崔昊倒是好说,但崔帛……”

李善保持了沉默,从目前来看,《爱莲说》一出,几乎已经将崔小娘子揽入怀中,圣人李渊也乐意看到这一幕,顶多罗艺作梗……问题在于自己当年在清河面斥众人,斩杀崔帛,崔氏族人只怕不想看到这一幕。

此刻的崔信毫无气度,翻来覆去的叨唠了好一会儿,瞥了眼安安静静站在那的李善,“罗艺此僚惯于狡诈,需得小心谨慎。”

“谢过崔伯父。”

崔信哼了声,这下没有外人,又从崔舍人转为崔伯父了。

李善笑吟吟道:“凌公一再提醒,让小侄勿要招惹云阳罗氏……但为人处世,当有所为。”

“当然了,既然应邀游园,自然难免与罗家起隙。”

听了这几句话,崔信脸颊动了动,不过也知道那些小伎俩瞒不过面前这位少年郎……罗阳有意,如若李善不退,必然会发生冲突。

不过,崔信也没想到,李善一再退却后的暴起会如此锋锐……但转过头细想,这很符合当年斩杀崔帛平定民乱兵变前后李善的行事风格。

“再过几日,还有几篇诗作,要请伯父赏鉴。”

临行之前,李善想了想刻意留了个口风……应该不久之后,崔信就会知道自己有意外放了。

崔信看着李善离去的背影,眉头紧锁,他有些担心……已经好几日了,罗艺那边一直没什么动作,要知道罗艺入京之后,还没丢过这么大的脸面。

呃,罗艺这种人,自负勇力,又惯于狡诈,跋扈至此,眼里容不得沙子,哪里会不报复……事实上,他早有计划。

东宫,显德殿。

坐在主位上的太子李建成一脸肃然,凝神静听几位心腹幕僚的叙谈……无涉朝政,只是讲史,以古喻今。

不过这个史有点近。

魏征扬声道:“开皇元年,房陵王册封太子,生性好学,善于词赋,又宽宏温和,抚军监国亦有手段,坐镇东宫二十载,却遭文皇废弃,殿下以为,房陵王为何得此下场?”

李建成正色道:“吾曾听李师言,房陵王器非上品,性是常人,但若得贤明之士辅导之,足堪继嗣皇业。”

这句话里的李师指的是已然致仕的李纲,这位太子杀手第一个杀的就是前隋太子杨勇。

“正是如此,当日于此地,唯李文纪一人耳。”魏征点头道:“余者虽长于文赋,却品行卑劣,致使房陵王好渔色,喜奢靡。”

李建成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点头道:“先生所言极是,今日显德殿,尽皆贤达。”

这方面李建成比较克制,李渊就不说了,快六十岁的人,还是夜夜耕耘,这几年几乎每一两个月宫中都有新婴。

而李世民这方面也好不到哪儿去,秦王府内除却王妃,光是正式册封的侧妃就有六人之多,都已经逾越亲王之制了。

魏征神色肃穆,补充道:“好渔色,喜奢靡,非明君之像,但最重要的是,无人劝诫,使房陵王有逾越之举,正所谓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李建成连连点头,他听得懂魏征委婉的劝诫,前隋太子杨勇因为逾越礼制接受百官朝拜,引得其父隋文帝不悦,从此父子起隙,埋下祸根。

第三百一十九章 东宫(上)

第三百二十章 东宫(中) 李唐立朝之后,因为李世民的存在,导致朝廷法令非出自一门,皇帝、东宫、天策府都有发号施令的权力,去年山东大战期间,宰辅陈叔达力谏圣人收权。

李建成和诸多幕僚密议之后,主动交权……说的小点,这是讨好李渊,说的大点,这是离间李渊、李世民父子之情。

李世民如果不交权,必遭李渊冷遇,东宫太子都肯,你居然不肯?!

若是交权,那天策府一脉在朝中势力自然会被渐渐削弱……李世民的根基一方面在朝中,另一方面却在地方上。

如果交权,但陕东道、益州道的官员调配的权力要不要交给吏部呢?

甚至于,陕东道会不会被分拆,行台会不会被撤销?

而李建成恰恰相反,他的根基不在东宫太子本身,而是来源于李渊的支持……只要李渊没有易储之心,父子俩的政治立场就是统一的。

坐在左手第二位的老者笑道:“玄成劝诫有方,殿下仁德有道,正是君臣相济之像。”

“郡公过奖了。”

这位是荥阳郑氏郑善果,前朝爵封武德郡公,曾因清廉闻名天下,大业年间考评天下第一,名望极高,武德四年随淮安王李神通投唐,爵封荥阳郡公,东宫太子左庶子,是东宫的重要人物。

清河崔氏多有族人仕于东宫,就是郑善果在其间引荐,其母出身清河崔氏,魏征、崔帛去岁巡视山东,事多有不协,今年四月,李渊下令择官抚山东,李建成举荐郑善果出任山东安抚大使,为东宫招揽贤才。

直到前些日子,郑善果被召回朝,任民部尚书,仍兼任太子左庶子……这位辈分非常高,他的嫡亲表妹嫁给了独孤信,生了个女儿就是隋文帝的妻子文德皇后,后者有个同父异母的姐姐生下了李渊。

郑善果捋须道:“他日殿下继嗣皇业,当使玄成修史。”

李建成大笑道:“必以巨鹿魏氏为首,以清河房氏辅之。”

魏征难得露出笑意,拱手道:“殿下气度斐然。”

二十四史的《魏书》正是巨鹿魏氏的魏收主编,这位是魏征的叔祖,而辅佐魏收的众人中,最有名望的是清河房氏的房延祐,李世民心腹幕僚房玄龄的伯祖。

李建成这几句话说的云里雾里,但在场的人都是饱学之士,自然一听就懂。

前事故例,后而仿之,但前提是,李建成能继承大宝,登基为帝。

嗯,历史中李建成虽然惨死,但《隋书》的确还是魏征主编的,辅佐者中也的确有房玄龄。

不过坐在右手第四位的罗艺就听得有点懵懂了,但虽然懵懂,但还是开口道:“房陵王虽有过失,但其败落,亦有炀帝之诡谋,杨素之助桀。”

殿内安静了片刻后,所有人都听得懂这句话,隋炀帝指的就是如今的李世民。

郑善果轻笑问道:“何人为楚公?”

楚公即杨素,当年杨广夺东宫太子,杨素是出了大力的。

“天下初定,国本不定,诗才不过小道,殿下招揽英杰,当以能者为先。”罗艺虽然说的慢,但显然早就打了腹稿,“去岁刘黑闼复起,横扫大半河北道,最终魏县大溃,于永济被擒,斩于馆陶县衙。”

“殿下急信,某率兵南下收复失地,与诸军汇合,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诸军上至淮阳王、邢州总管齐善行、洛州总管程名振,无不对其心悦诚服,俯首帖耳。”

听到这儿,郑善果呵呵笑了两声却没开口打断,太子中允王珪、太子舍人徐师谟都若有所思的盯着罗艺,坐在末位的太子舍人卢承基面有不忿,偏头看了眼面沉如水的魏征。

“后魏州总管田留安北上,某曾与其在冀州相遇……道国公亲口所言,若无李怀仁筹谋,只能坚守馆陶,任由刘贼肆虐……”

“原国公于馆陶县内自尽……自尽……”罗艺嗤笑道:“听闻那日淮阳王正巧被突厥放回。”

李建成面色不渝,但还算控制得住,只侧耳倾听,作势沉思。

所有人都听得出来,罗艺又一次将矛头指向了李善,而且是以特别刁钻的角度。

首先,如果没有李善,田留安很可能只能坚守,太子亲征,从容解围,在突厥肯定离开的前提下击败刘黑闼,从而获得军功。

其次,山东战事中,但凡有所收获的,除了自领幽州军最后出来扫尾的罗艺之外,剩下的全都是秦王一脉的将领,甚至是秦王府的人马,田留安、齐善行都是秦王府左右六护军府出身。

换句话说,李善与秦王一脉的将领合作非常愉快,后者建功立业,而前者也在军中有所名望。

而李善的所作所为极大的削弱了太子李建成的声望,甚至是在李建成脸上扇了个巴掌。

在这种情况下,李善难道不会投入秦王麾下?

“听闻殿下请圣人赐名玉壶春?”罗艺想了想补充道:“平阳公主一事……圣人视其为子侄,也未听闻其致谢殿下。”

罗艺虽然说的有点乱,但意思很明显,李善此人,身负奇才,非仅诗文小道,若有抉择,当会舍东宫投秦王。

这样的人物,太子您几番怀柔都没什么效果,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其投入秦王府?

既然不能笼络,那也不能看着他投入敌手!

罗艺这番话说到底,是将秦王李世民喻为前隋杨广,而将李善喻为前隋楚公杨素。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个比喻还有点道理。

当年身为晋王的杨广军功远不及秦王李世民,但也曾经名义上统领大军灭陈,结束了自后汉以来三百年天下分裂的局面。

而李善虽然年轻,但却和杨素一样得圣人厚重,而且还同样能影响皇室中地位特殊的女眷。

杨素对当年的文德皇后是有不小影响力的,换算到如今,那就是手掌兵权的平阳公主。

罗艺还准备补充几句,眼角余光却瞄见一人霍然起身。

“今日群贤讲史,所谓劝殿下仁德为先,尽揽英才。”魏征须发皆张,声如洪钟,“燕郡王却因私怨而坏太子贤德,意欲何为?!”

第三百二十章 东宫(中)

第三百二十一章 东宫(下) 看到魏征出列,罗艺并不意外,他知道东宫内魏征、韦挺两人和李善多有来往,甚至前者还对魏征有恩。

不等罗艺辩解,魏征高声道:“山东战事,李怀仁被一路追杀南下,眼见突厥肆虐河北,眼见村无人烟犬吠,若有其能,难道只枯坐城中吗?”

“若能坚守……”

罗艺只说了四个字,魏征就厉声打断,“某与怀仁一同启程,驻足河岸,难道他不知吗?”

李建成微微点头,这方面的事,早在几个月前就讨论过……在被围馆陶,消息断绝的情况下,唯一从陕东道北上山东的李善是心知肚明的,率数万大军的齐王李元吉不可能相援。

换句话说,李善筹谋大捷使得东宫的算计全盘落空,但并不是李善的本意。

呃,不能说这考虑方向有问题,只是他们没看过穿越小说……

郑善果笑道:“少年英杰,意气飞扬,既有其能,自当奋起。”

“当日清河县内,淮阳王坐视,眼见兵变民乱,怀仁斩崔帛头颅,立平乱事,虽失之以刚,却见心胸。”魏征顿了顿,扬声道:“若无怀仁当机立断,损的是太子贤德。”

这次王珪、徐师谟等人纷纷点头,就连其母出身清河崔氏的郑善果也点头称是,他今年安抚山东,曾经细加打探过此事手尾。

当日乱事一触即发,以李道玄为首的秦王一脉都冷眼旁观,就盼着……太子抢走安抚山东之权,最终却闹的山东第三次复叛。

这也是李建成对李善颇为优容,并不将其视为秦王一脉的主要原因……虽然战后凌敬投入天策府任职。

王珪缓缓道:“自李怀仁归京以来,先以诗才扬名,后力救平阳公主,得圣人青睐,因筹谋山东战事爵封馆陶县公……但细察之,以科举入仕,往来无忌,并无偏向。”

罗艺长于战阵,亦喜诡谋,但口舌非其所长,被怼的面红耳赤,这时候口不择言,愤然道:“此等人物,不能为殿下用之,自当除之!”

“此言大谬!”魏征怒气勃发,“天下官员名士多矣,如今秦王窥探东宫,殿下当招揽英杰应之,但绝非非此即彼!”

“不能为殿下用之,便要除之,一旦传出,天下英才尽入秦王彀中!”

李建成再次点头,心想二弟自从前年归京,就大力招揽英杰……罗艺这可真是个馊主意啊!

郑善果缓缓道:“适才玄成言,身为太子,不可逾制。”

李建成眼神闪烁,举手示意罗艺住口,柔声道:“怀仁得父亲青睐……彦超,孤使太子妃为其选配名门贵女。”

罗艺暗暗咬牙,但不得不起身代长子相谢,毕竟从前隋开始,他就在地方任军职,对朝堂事知之甚少,更何况郑善果话说的拐弯抹角,所以……

而李建成、魏征等人都听懂了,如今东宫、秦王夺嫡,朝中官员多有择主,但并不是每个官员都会择主的,相当一部分官员都只是效忠于李渊,或者说效忠于李唐。

一位青年才俊被李渊看重,而东宫太子非要刻意怀柔笼络,有这个必要吗?

郑善果的话是个警告,在警告李建成把握尺度……自古以来,皇帝和太子之间,总需要保持一种若近若远的微妙距离。

而前隋太子杨勇就没有把握住尺度。

瞥了眼面色阴沉的罗艺,李建成心里也有无力感,琢磨要不要将实情私下透露一二。

罗艺深恨李怀仁,无非是因为觉得李善抢了你儿媳,又落了罗氏的面子……但实际上,人家早就勾搭上了,事实是你儿子罗阳想横刀夺爱,才被李善一顿猛怼。

相比较而言,罗阳无论在哪方面都无法和李善相提并论……就连拳脚功夫都比不上,被打成那般模样。

李建成想了想,换了个话题,“今日两仪殿议事,吴王当论斩,不知对江南战事可有助益。”

“前年斩窦建德首级,山东两度复叛。”王珪捋须道:“但不可同日而语。”

魏征和郑善果都点头称是,在场诸人中,他们俩虽然出身不一,但都曾经被夏军俘虏,魏征甚至还出仕夏朝。

窦建德虽是乡豪出身,但仁义之名遍传山东,所以被斩首后才会得到广泛的同情,加上唐军在山东大肆搜捕,才导致山东两度复叛。

但这种事不太可能出现在江南,更不可能出现在杜伏威的身上,江淮军向来以凶悍闻名,时常有杀戮之举,杜伏威本人也是以手辣著称。

李建成在心里盘算,斩杀杜伏威,对大军进剿应有助益,此次六路大军中,虽有李世绩,但也有任瑰,更重要的是有李孝恭、李靖。

如今李建成已经不指望能在军中树立威望了,但绝不希望看到秦王一脉将领不停的建功立业。

正思索间,太子左卫率韦挺大步入殿,神色有些凝重。

李建成有些惊诧,他和韦挺为少时密友,知道这位好友向来没个正经,惯于调笑,少见这般模样。

“殿下。”韦挺疾步走到主位前,“适才得报,圣人命平阳公主招旧部入京,充实左右监门卫、左右千牛卫,皆由平阳公主节制。”

殿内登时响起一阵骚动,李建成眼睛一亮,不由自主的看了眼王珪、魏征……劝父亲召回平阳公主,就是这两位心腹幕僚出的主意,虽然颇有坎坷,但终见成效。

李唐沿袭隋制,设十六卫,前十二卫领天下府兵,后四卫是以募兵制为主,组建北衙禁军,护卫宫廷,掌门禁及守卫事。

李渊让平阳公主领北衙禁军,可以解释为对其的信重,毕竟这是托付身家性命。

也可以解释为李渊试图平衡这场夺嫡之争,毕竟平阳公主是唐军中仅有在威望和影响力上能与李世民相较的角色,而平阳公主在夺嫡中并没有明显的表态。

还可以解释为李渊对次子李世民的警惕,毕竟秦王府在京的私人武装虽然在人数上不占什么优势,但在武力和对军队的控制力上,别说李建成,就是李渊都难以想比。

但不管怎么解释,这对于东宫都是个好消息,也是一个注定震动整个长安城的消息。

第三百二十一章 东宫(下)

第三百二十二章 未卜先知(二合一) 武德四年,秦王李世民扫荡中原,一战擒两王,圣人李渊以为功高无以封,想出了所谓天策上将这个名号,李世民在洛阳组建天策府,招揽豪杰英士。

为什么陕东道大行台成为秦王府最重要的根基,一方面在于李世民亲领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另一方面在于天策府。

大量李世民旧部在秦王府、天策府中过一道手,转入了陕东道、益州道各处为官,这构成了李世民的根基……也是历史上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能迅速平稳局面的关键。

而如今李世民长期居于长安,如虎困笼中,所以在长安另组建了天策府,与秦王府、文学馆互为补益。

天策府中属官,论官职高低,长史唐俭、司马宇文士及、封伦为首,论谋略,杜如晦、薛收为首,论心腹,杜如晦、房玄龄、长孙无忌为首。

但自从房玄龄弃职之后,只能以私人幕僚的身份待在天策府内,和他相仿,平日尝尝叙话的是天策府兵曹参军事凌敬。

事实上,除了官员调配之外,天策府上下事务,均由房玄龄、凌敬两人主持。

处理完公务,命下人烹茶,两人在侧屋坐定,聊起了江南战事。

“自前隋乱世,国朝先后平西秦、灭武周,扫荡中原,均为殿下军功。”房玄龄盯着手上的公文,“故谋臣猛将并在殿下麾下,罕有别立勋庸者,唯独赵郡王著方面之功。”

洛阳大战之后,李孝恭率军灭梁,虽然长史李靖异军突起,以兵法取胜,但李孝恭却实实在在是地位不可动摇的主将。

凌敬微微点头,没有说什么,他想起了之前李善私下的评价,自后汉末年,天下纷乱,西晋昙花一现后衣冠南渡,南北对峙两百载,前隋二世而亡,李唐能得天下归心,一方面在于长时间国家破碎,各个阶层对一统的渴望,另一方面也在于李唐的运气。

李唐宗室一族,其实人数并不多,之前除了北魏名将唐国公李虎之外,少有杰出之士,但没想到这十年内,却涌出如许多豪杰。

李渊身为开国帝王自然不需多说,秦王李世民军功盖世,江夏王李道宗、淮阳王李道玄均是尚未加冠即纵横沙场,襄邑王李神符领并州总管,对突厥颇有战功,之后又冒出了个赵郡王李孝恭……甚至连女子都能统兵上阵,军功赫赫。

上天如此厚待。

“若赵郡王数月内扫平江南,当回朝受赏。”房玄龄轻叹一声,神色有些不渝,“大亮欲有所为,殿下不置可否。”

凌敬瞄了一眼,他入天策府半年多了,主持各处事务,虽然还不能参与李世民密会,但也听得懂这句话。

对江南一战,李世民是无所谓的,就算李孝恭扫平江南,战功也无法与其相比,所以只从军事角度建议齐州总管李世绩出兵,而之前刚刚被授安州刺史的李大亮试图搅合进去,李世民也没有给出明确的态度。

但李建成是有所谓的,因为宗室将领中,最能打的李道宗、李道玄都偏向秦王,李神通和李世民关系很好,李神通的兄长并州总管李神符也和李世民关系很不错。

李建成那边……有点惨,之前被寄予厚望的庐江郡王李瑗任洛州总管的时候,被刘黑闼吓得启城而逃。

而李孝恭在夺嫡之争中并没有明显的偏向,自然成为东宫怀柔的对象。

凌敬轻声道:“若赵郡王回朝,江南事何人主持?”

“凌公以为?”

“或为李药师。”凌敬立即给出了回复。

“李靖……”房玄龄在长时间思索后叹道:“确有可能。”

扫平江南之乱后,李孝恭注定会被调回朝中,主持江南的不可能是个初次接手的外人,不管从战功来说,还是从职位来说,李靖都是最合适的。

房玄龄苦笑一声,“凌公目光长远……”

听着房玄龄的赞誉,凌敬有点不自在,决定回去问问李善……他发现李善似乎有未卜先知之能。

凌敬随口问道:“听说李药师曾在殿下麾下效力?”

“确有其事。”房玄龄眉头微皱,“早在武德元年之前,李药师入秦国公府为三卫,后随殿下征战,只是未能独领一军。”

“之后得圣人简拔,灭梁一战大放异彩,萧梁地广势众,李药师兵贵神速,两月灭梁。”

凌敬有些诧异,“如此说来,此人非殿下爱将?”

这是在问,李靖难道不是秦王一脉的将领?

看房玄龄微微摇头,凌敬心想李善也有猜错的时候啊……他可记得清楚,李善口口声声说李靖、李世绩两人均是秦王一脉。

未卜先知,也不是每次都能蒙对。

“陇西李氏丹阳房一脉,李客师入天策府,长安令李乾佑兼齐王府主簿。”房玄龄隐晦的提了句。

凌敬明了的点点头,这是世家子弟惯用的伎俩,分侍各主,以保门楣不坠,如此看来,李靖很可能是东宫门下,至少也是忠于圣人的。

这时候外间响起脚步声,神色有些疲倦的李世民出现在门外,努力振奋精神,笑道:“凌公,玄龄。”

房玄龄、凌敬起身行礼。

李世民笑道:“凌公晚上问问怀仁……如何练出这般口舌。”

凌敬莫名其妙的问:“殿下所指何事?”

“当日馆陶城外,力劝突厥北返,今日宫内……”李世民若有所思的说:“父亲已然决议,许吴王出入无忌。”

房玄龄和凌敬对视了眼,都有些震惊。

杜伏威杀不杀那是小事……虽然之前多有朝臣请斩其首级,但许如今被软禁的杜伏威出入无忌,那就不是小事了。

而且听李世民的口气,圣人李渊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受了李善的影响。

李世民拇指食指微微摩挲,他觉得自己需要重新评价李善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他很清楚自己这位父亲的心性,看似温和如春,实则凌冽似冬。

当年刘文静自以为功高,又觉得李渊心软……结果呢,太原元谋功臣十七人,排在第三位的他就这么被高鸟逝,良弓藏。

“殿下,李大亮欲有所为,这是第二封信了。”房玄龄将手中的信递过去。

李世民看了几眼就放下了,“不求其功,勿要坏事。”

“是。”

“适才凌公和玄龄在议何事?”李世民随口问。

房玄龄笑着说起了李靖。

李世民叹道:“孤欲揽天下英杰,不料却身边沧海遗珠,若扫平江南,药师的确最适领江南道总管。”

房玄龄小声提醒道:“李药师与庐江郡王有旧。”

“那又如何?”李世民伸手延请两位坐下,笑道:“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药师何等人?”

“名将人杰也。”

房玄龄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庐江郡王李瑗是宗室子弟中最贴近东宫的,但其人并无才略,闹出的乱子也不是一两次了。

李世民好奇问:“凌公为何以为药师……”

凌敬暗骂李善不靠谱,只能以李靖曾在李世民麾下为借口……之前见李善剖析朝局,点评人物都很周到,自己还真信了!

对了,还有平阳公主一事,都快被逼的离京了也没个准信……瞎胡闹!

就在这时候,李世民轻声道:“父亲决议,以三姐节制左右监门卫、左右千牛卫。”

如一声霹雳,凌敬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平阳公主居然真的领北衙禁军!

房玄龄想了想,“自陈国公病逝,监门卫、千牛卫并无节制者,圣人选派平阳公主,倒是正合适。”

凌敬努力保持平静的表情,袖子里的右手用力掐了下大腿,有点想拔腿就走,揪着李善问个究竟……你到底是不是真的能未卜先知?!

李世民也点点头,“三姐在军中颇有威望,节制诸军并不难,只是嗣昌只怕要闲置了。”

“谯国公多年征战,也该歇息几年。”房玄龄不以为意,随口附和。

夫妻两人同领重兵,这是不可能的事,平阳公主节制北衙,柴绍的右骁卫大将军就算不被撤,也不能再领兵出征了。

毕竟前隋杨坚就是以外戚的身份篡国夺位的。

李世民和房玄龄随意商议,一旁的凌敬用近乎窥探的视线打量着李世民。

当日平阳公主转危为安,知晓内情的凌敬、苏定方、马周都建议李善顺势投入平阳公主府为长史,至少能稳住基本盘。

但李善拒绝了,而且是以凌敬、马周难以相信的方式……平阳公主可能掌北衙禁军,那对平阳公主有救命之恩的自己很可能被逼做出选择,东宫不再温情脉脉,秦王也可能逼自己投入天策府。

当日凌敬半信半疑,之后半年一点消息都没有,他开始疑神疑鬼,觉得李善是在糊弄自己。

因为凌敬后来细细想过,李善似乎能确认,秦王有武力夺位的可能……不然平阳公主掌北衙禁军,对秦王是没有直接威胁的,对秦王、太子夺嫡之争也是没有影响的。

但如今,平阳公主真的在半年后节制北衙禁军……凌敬心神大乱,收回了视线,不敢再窥探李世民的神色,只在心里怀疑,秦王真的有起兵的可能吗?

又聊了一阵,李世民笑道:“时日不早了,今日就如此吧。”

一直沉默的凌敬突然起身,“殿下,尚有一事。”

“凌公请言。”

凌敬刻意的看了眼门外,上前两步,低声道:“怀仁欲外放。”

“外放?”李世民有些意外,“难怪这几日连接入宫,就是为了此事?”

“外放?”房玄龄也很意外,但细细一想,这的确是李善最合适的一条路。

凌敬犹豫了会儿,补充道:“前几日入宫,未能言明,今日……”

已经准备离开的李世民缓缓坐了回去,脸上神色变幻莫测,他再一次在心目中提高对李善的评价,针对父亲李渊的评价。

不会那么巧,今日李善确认外放,平阳公主就得以掌北衙禁军……按道理来说,领兵出征的柴绍归京后再任命,才更加合适。

李世民突然想起吏部插手陕东道官员调配一事,按理来说,吏部尚书是中书令杨恭仁兼任,此人并不依附东宫,却与陕东道大行台吏部尚书相争……这会不会是父亲的指使?

此刻的李世民并没有武力夺位的谋划,一心想着以正常的手段谋夺东宫太子之位……但显然,父亲已经起了防备之心,不管其间有没有太子的怂恿,终究父亲还是起了疑心。

父慈子孝,父慈子孝,在身世没有大白于天下之前,李善可以不认父,但我不行。

虽然我不行,但要知道,我是皇子,你是父皇,是父子,也是君臣。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李世民的神色渐渐转冷,手撑桌案,缓缓站起,低声道:“怀仁外放之前,择地见一面。”

一个时辰后,日月潭李宅书房内。

凌敬不顾体面的揪着李善的衣领,“你真能未卜先知?!”

“什么?”李善莫名其妙,“若能未卜先知……小侄至于如此境地?”

凌敬狐疑的视线扫了扫去,半响后才说:“平阳公主今日得以节制北衙禁军。”

“什么?”李善毫无预兆的打了个嗝。

凌敬松开手迅速退了几步,伸手扇着风……李善口味向来比较重。

“若不能未卜先知,半年前就有定论?”凌敬打开窗户,哼了声,“为此甚至不顾平阳公主招揽。”

李善呆呆的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说:“不对,不对……”

和李世民一样,李善第一时间发现了问题,不可能那么巧,自己今日得李渊许可外放……按照时间推算,自己前脚离宫,后脚李渊就授平阳公主节制北衙禁军。

“料事如神啊。”凌敬盯着发呆的李善,“解剖时局,明辨前路,如探囊取物,庖丁解牛。”

李善用力揪着发髻,实在有点糊涂,难道真的是巧合?

自己虽然对平阳公主有救命之恩……但如果李世民起兵,自己怎么可能拦得住平阳公主?

李渊将身家性命托付,平阳公主只会忠于李渊一人……自己能做什么?

李善自然想不通……所谓谋乱,所闻兵变,长时间的准备其实成功的可能性很低,往往是在那么一瞬间,在机会出现的时候,以果决的心性干脆利索的完成。

比起历史上的武德六年,此刻的李世民处境其实要好得多,至少太子、齐王没脸去拉拢天策府的尉迟恭等将领……所以,此刻的李世民其实是没有起兵的念头的。

“秦王言,外放之前,择地密见。”

李善转头看了眼满脸忧色的凌敬,点头道:“正欲一见。”

看凌敬似乎满肚子的话,李善补充道:“凌伯先入天策府,小侄绝无他择。”

“凌伯说得对,小侄的确能未卜先知。”

第三百二十二章 未卜先知(二合一)

第三百二十三章 选择 东山酒楼二层包间内,李善依窗而坐,手中把玩着小小酒盏,视线无意识的在窗外扫视,显然心不在焉。

之前在芙蓉园闹的那么大,折了云阳罗氏的脸面,又因为那篇《爱莲说》和崔小娘子而在坊间颇为众人议论,李善本想着在外放之前老实一点。

但没想到李渊突然授平阳公主节制北衙禁军之权,虽然李善有点懵懂,但凌敬、马周都建议其不要龟缩村落,而是应该保持常态。

今日一早,李善照常去太医署授课,如今一个多月过去了,第二批学生也即将毕业,只是练手的机会很少,他准备将这两批人都带走……如果是在河东道、关内道任职,应该不会缺少练手的机会,而且同时还能充为亲卫。

李善默默的在心里思量,自己这只穿越的蝴蝶扇动的风暴越来越大了,从李建成失平定河北战功,到平阳公主节制北衙禁军……李世民有得有失,虽然在夺嫡中占了上风,但如果不能平稳的入住东宫,再次上演玄武门之变将会多一道障碍。

李善反复思索,此时的李世民有没有开始谋划玄武门之变?

此时,门被推开,李楷当先入内,笑道:“怀仁初名扬山东,后轰动长安,如今又欲择何地一显身手?”

李善起身行礼,“还要德谋兄襄助。”

“昨日思谊应诺,理应将至。”李楷关上门,犹豫了下,上前几步,低声道:“此事可询贵人?”

李善微微颔首……其实这件事他本是不打算和李世民通气的,不过前几日凌敬临时决定告知,李世民也没有反对,只说临行前要密会一面。

李楷松了口气,毕竟李客师归属天策府,而李善和秦王之间的关系……他是不多的知情人,甚至是李世民联手李善筹谋山东战事的参与者,自然不希望看到李善远离。

随口聊了几句,李善瞄见窗外杨思谊翻身下马,随即起身准备相迎。

李楷取笑道:“此前未见怀仁如此。”

“既有所求,小弟亦不可免俗。”李善哈哈一笑,他从来不是个崖岸自高的人。

李楷没再说什么,跟着起身出迎,在心里想好友此次为什么要求外放……不过无论如何,李德武入东宫,怀仁应该没有其他的选择。

走上二层的杨思谊吃惊的看着出迎的李楷、李善,“何至于此?”

一个是名扬长安,被圣人视作子侄的青年名士,一个是陇西李氏丹阳房子弟,虽然杨思谊出身弘农杨氏,父亲又官居中书令……但这样的规格还是有点夸张。

“怀仁欲有所求,自然要殷勤一二。”李楷笑着握住杨思谊的胳膊引入包间。

李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只微微点头。

杨思谊和李善是同科进士,一起赴平康坊,一起聚饮畅谈,交情相当不错……呃,有点狐朋狗友的味道,那日游芙蓉园,他也是其中一人。

“咦,不是玉壶春?”杨思谊刚抿了口酒,惊讶道:“其味更淳。”

李楷大笑道:“乃是秘术新酿,酒香更甚玉壶春,怀仁今日特地携来的。”

李善笑着举盏示意,“只是自家并友人饮用,不欲售钱。”

“也是,圣人已下《禁屠配诏》。”杨思谊点头道:“不过玉壶春还在售,只是课以重税,售价较之前高出三成。”

十天前,圣人李渊下《禁屠配诏》:“酒醒之用,表节制于欢娱。……然而沉湎之辈,绝业忘资,惰窳之民,骋嗜奔欲,方今烽隧尚警,兵革未宁……关内诸州官民,宜断屠配。”

但同时,户部调高课酒钱,使得东西两市无数酒肆倒闭……王仁表特地告知,玉壶春不仅没有倒闭,在调高售价的前提下,出货量不减反增。

酒过三巡,杨思谊主动道:“昨日德谋兄相邀……还请怀仁勿怪,在下询家父,方知怀仁欲外放。”

李善点头道:“之前圣人问询,许河东道、关内道牧一县之地,所以托德谋兄相邀,不知吏部……”

显然李渊是交代过杨恭仁的,杨思谊很爽快的吐出几个地名,李楷在一旁解释,有的在河北道,有的在关内道,基本都是上县……唐朝时候的县令品级是有区别的,长安令、晋阳令是正六品,普通县令中,上县的县令品级是从六品,而中下县的县令是正七品、从七品。

李善默默听着,偶尔问上几句,当听到一个地名的时候,忍不住视线和李楷撞了撞……呃,河东道绛州闻喜县。

娘的嘞,去河东裴氏老巢去当父母官……这个有点刺激啊!

此外最惹眼的是解县,河东柳氏的老巢,不过李善和河东柳氏的关系不错,对柳濬有救命之恩,与柳奭、柳亨这对叔侄关系也不错。

不过,李善还需要回去合计合计,不能立即定下。

杨思谊无所谓,只提醒了句,“这两日,怀仁还需去吏部选试,一般家父午时之前在中书省,午后会去吏部,约莫半个时辰左右。”

“多谢思谊兄了。”

“些许小事。”杨思谊笑道:“只望怀仁他日推敲成诗文,即刻送归长安,某欲一睹为快。”

又饮了几杯酒,三人正在闲聊,突听见楼下颇有响动,杨思谊推开窗户,一个粗豪的呼声传来。

“今日马邑再归中土!”

李善还有点懵懂,而久居关中的李楷、杨思谊都眼睛大亮,前者立即起身下楼打探详情。

“如何?”

“传闻高满政举城来投,苑君璋北窜草原。”李楷兴奋的说:“马邑在手,只需坚守,突厥必然势衰!”

杨思谊琢磨了下,“高满政乃当年刘武周旧部,后随苑君璋数攻代州……如今举城来投,只怕有故弘农郡公之故。”

“定然如此,刘公威名赫赫,突厥亦惧。”李楷向李善解释道:“故弘农郡公,刘公世让,久镇河东北部,曾检校并州总管,十余日前起复,圣人遣其北上。”

马邑这个地名,李善并不陌生,但对于其对李唐的重要性,却是知之甚少。

李楷、杨思谊急着打探详情,干脆散了席,李善径直回了日月潭,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找到了朱玮。

“七伯,可打探到了?”

朱玮点头道:“的确有此人,曾为东宫宿卫,得太子信重,今岁四月外放,任盐州总管。”

“盐州总管?”李善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在河北道?!”

朱玮不解的看着李善,“今岁三月,荥阳郡公郑善果任山东安抚大使,抚定山东,此人就是得其举荐赴任。”

李善揉着太阳穴,自己这只蝴蝶卷起的风暴越来越大了……杨文干能起兵造反,惹得李渊盛怒,肯定是在关中,怎么会跑到山东去的?

第三百二十三章 选择

第三百二十四章 后手 身为穿越者,李善武德四年在寺庙彻底清醒,确定穿越的一刻开始,就在脑海中整理自己记得住的历史资料。

从人名到势力分布,再到各个时间点,以及史书上记载的重大事件。

毫无疑问,夺嫡诸事中,除了玄武门之变外,就数杨文干事件最为瞩目……也留下了千古难解的谜团。

太子欲反,李渊不得不纵马逃奔,许秦王平叛入主东宫,最终却只各打五十大板,东宫、天策府均遭训斥,属官流放。

很难说这件事的主谋是谁……太子似乎不会那么傻,最终他也并没有举兵。

秦王吗?

似乎说得通,但李善在来到这个时代,涉入朝局,甚至涉入夺嫡之后,却心有狐疑。

李善在不大的屋子里来回踱步,脑子飞速转动,杨文干事件的起因在于太子李建成遣派人手运送铠甲给旧部杨文干……当时杨文干应该就在关内道任一州总管。

问题就在于,李善记不得杨文干任关内道哪州总管。

在半个月前,李善和凌敬、马周议定外放之后,他就拜托朱玮打探消息。

和朱玮、朱氏猜测的不同,李善早在半年前就隐隐猜测到了东宫那人的身份……这也是他为什么要打探杨文干消息的原因。

确定杨文干的位置,李善就有了挑选的余地……不管是因私还是因公。

不管是插手其间,还是冷眼旁观,李善都进退自如……不一定能捞得到多少好处,但应该不会吃亏。

这是李善将在关内道任职定在首位的主要原因,也是今日杨思谊报出那些地名,李善要拖延一二的原因。

但李善没想到,杨文干居然在山东任职……是因为时间还没到,还是因为自己引起的连锁反应?

李善突然停下脚步,目光闪烁不定,转头低声道:“七伯,小侄即将外放……”

“母亲留在庄子,还请七伯照拂一二。”

“分内之事。”朱玮应道:“亲卫队全都带去,不过苏家大郎……”

“定方兄……再说吧。”李善摇摇头,“等不及了,前几日传来战报,西边战事胶着,难以急胜。”

沉默了片刻后,李善身子前倾,轻声道:“杨文干其人,若调回关内道……七伯立遣人来报。”

朱玮虽然应下,但却有些糊涂,他此次打探消息,和大郎君商议许久,实在弄不清楚李善为何要盯着这个人。

离开朱宅,李善没有立即回家,而是沿着石子路缓缓踱步,一直走到村西头,站在山丘上俯瞰如碧玉一般的潭水。

挖掘成潭已经一年了,原先只是通引水渠,但后来与新挖掘的河道相连,小河通往邻村河流,汇入泾水,近日村民发现潭中亦见鱼虾。

这一世还有没有杨文干事件?

李善对此没什么把握,虽有失落,但并不沮丧,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声名鹊起,爵封县公,并不都是因为自己穿越者的身份。

呃,当然了,声名鹊起中的一部分……诗才扬名……李善早就将锅甩到了李德武身上,要不是这厮,自己至于吗?!

既然杨文干还在山东,那就让七伯盯着点,以后再说,自己需要考虑的是离京。

离京之前有几个问题需要解决,选择何地任职并不重要……只要不去闻喜就行,晚上和凌敬、马周再商量商量。

其次是李世民相召,李善考虑的主要是这个问题……自己需要表达出什么样的态度?

这是自己和李世民第一次正面的接触……之前在长乐坡,也不过聊聊数语,李善在琢磨,自己需要倨傲一点,还是谦和一点?

需不需要表达出对李德武的恨意?

需不需要表达出对河东裴氏的态度?

甚至对裴怀仁入天策府一事需不需要一探李世民的心意?

如果李世民问起平阳公主执掌北衙禁军,自己需要如何应对?

李善目光深邃,脚尖一挑,将一块石子踢飞,盯着那块石子跌落,将平静的潭水击出串串涟漪。

“郎君,范十一回来了。”

李善没有回身,只点了点头,在将罗阳打的人事不省之后,凌敬、朱玮命亲卫队增派人手,每日护卫。

如今苏定方远在西境,护卫头领以王君昊暂代,此人乃当年窦建德麾下第一大将王伏宝的侄儿,虽统兵一道远逊苏定方,但勇武冲阵犀利不让人后。

而且王君昊此人心思细腻,引范十一上前,自己在山丘下等候。

范十一最早在李道玄麾下,后护送李善南下,战后与十余族人投入李家门下,此人身材矮小瘦削,但却是军中斥候,身手了得。

“查到了?”

范十一行了一礼,上前几步低声道:“一路跟过去,并无防备,一直跟到坊州。”

“嗯?”

“无法入内窥探,只看得到是商号运粮。”范十一疑惑道:“坊州这些年虽未遭突厥侵扰,但并不盛产粮米。”

李善沉默良久后才开口,“上次你提起,堂弟亦善探查事?”

“是,排行十五,武德三年随秦王攻洛阳,为军中斥候,受伤不轻。”范十一点头道:“后随赵郡王入蜀,今岁五月归乡。”

“可有子嗣?”

“尚未成亲,父母老迈。”

“许其迁居日月潭。”李善脸色淡淡,“你此次随某外放,你堂弟留在村中,替某查验一事。”

“是。”

李善不再说话,深幽的视线再一次投向深潭。

虽然名为善,虽然字怀仁,虽然向来与人为善,不愿结怨他人,但为人处世,不可能没有敌手。

说起自己的对手,李德武、裴世矩是最明显的,但如今麻杆打狼两头怕,不会撕破脸。

罗艺、罗阳父子也是一个,但自己即将外放……一时半会儿碰不到面。

草原上的欲谷设也算一个,但更加碰不到了。

王仁佑是最早的一个,但虽然是太原王氏子弟,但却是分量最轻的一个……他是不能代表太原王氏的。

还有一个……杜淹。

结怨颇深,而且是唯一一个和自己站在同一立场的敌人。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李善绝不相信当日之事,杜淹就此罢手。

这老家伙……就连嫡亲侄儿都能下手残害,怎么可能不怀恨在心?

就算有杜如晦拦着……但李善记得,这位史上名臣在贞观初就病逝了,自己未必能救得回来。

所以,在十余日前,李渊下《禁屠配诏》之后,李善察觉到玉壶春的售量不减反增,思虑良久后,让范十一暗中打探。

最近三年内,关中缺粮,米价升腾……即使是本地望族京兆杜氏,也弄不到那么多粮米来酿酒。

就算杜氏的庄子多,产量多,但那可不是杜淹的……他是从哪儿弄来那么多粮食?

李善行事从来如此,谨慎自守,但在关键时刻,凛然不退……这是需要底气的。

所以,需要留一些后手。

第三百二十四章 后手

第三百二十五章 事起 太医署。

“既然如此,均随某离京。”李善温和的看着下面的学生,“日后考核毕业,设馆、授课再或从军均可,再不济于某门下。”

二十多个学生起身躬身行礼,这是第二批学生了。

第一批学员被李善塞到长安各个医馆,虽然练手的机会不多,但也展示了对外伤卓越的快速处理能力,所以第二批学员中只有部分是朱八等人在乡野间召集的农家子,其余的都是主动来求学的。

其中还有几个识字的,李善很是重视,心想回头如果有机会,解剖尸体……说不定过些年,这几个还能做个阑尾炎手术呢。

来到太医署三个多月了,李善基本上每日授课,辛苦的很……毕竟很多农家子那是左右都不分的。

不过也有不少好处,比如李善虚心求教,从其他医者手里弄来了止血的药方……虽然李善有点不太敢用,毕竟体系都不同,但试验几次,至少效果还不错,也没发生感染。

另外太医署的药园也渐渐恢复,李善已经订了一批草药,让药科炮制,准备一并带走。

脑子里正在转着,李善偏头看见门外一人,笑着出门道:“此番多谢光大兄,”

窦诞指了指身后随从手里的箱子,“这一批锋锐不比怀仁手中那一套。”

“那也要多谢光大兄,将作监那边小弟可说不上话。”

李善不以为意,之前他在山东使用的那套手术器械是大匠专门打制的,极为锋利……这回一次要了三十套,自然不可能每套都是精品。

“真的要外放?”窦诞叹了口气,“总不会是因为罗艺那厮吧?”

罗艺在长安嚣张跋扈的程度让人瞠目结舌,就连窦诞这等外戚都看不下去,他还以为李善自请外放是因为和罗艺结怨。

李善随口应付几句,请窦诞去东山酒楼搓了一顿,然后拎着刚刚送来装着冰块的箱子去了皇城。

“怀仁?”

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李善回头看了眼,拱手道:“世叔……呃……”

“无需如此。”宇文士及忍笑道:“崔舍人适才去了吏部。”

李善在吏部赴试科考,知道吏部在最南侧,距离中书省不近,这才松了口气,笑着从箱子里掏出几块冰递过去,“世叔拿去凉快凉快。”

宇文士及啧啧道:“你倒是学识驳杂……若无如今名望,此等秘技,惹人眼红。”

李善嘿嘿笑了笑,寒暄几句后加快脚步进了太极宫……若不是如今有些分量,又是送入宫中供给圣人,自己还真不敢折腾出来呢。

玉壶春一事,已经给李善提过醒了。

“怀仁来了!”花园凉亭处的李渊招招手,转头吩咐几句,立即几碗绿豆汤端了上来。

几个宫人接过箱子,熟练的开始磨冰……李善行了一礼,“侄儿拜见伯父。”

刚直起身,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抱住了李善的大腿,看模样想往上爬。

“哈哈,十一郎虽然年少,但性情冷淡,倒是和怀仁投契。”李渊大笑着看向一旁的宫装妇人,“十一郎平日与你也无此亲密呢。”

“陛下说的是。”宫装妇人抿嘴一笑,看着儿子乖乖的靠在李善的肩头,扭着身子去抓手边的发簪。

李善侧过身子,脑袋不敢乱动,就怕发簪撞在孩子身上。

这个小男孩是李渊的第十一子李元嘉,武德二年出生……呃,李渊这方面有点过,真的有点过。

武德元年,李渊登基为帝,那一年他已经五十二岁了,在这个时代能算老头了!

但是登基之后,李渊立即广纳后宫,耕耘极勤,武德二年……七个儿子,六个女儿!

而这些子女中,最得李渊宠爱的就是第十一子李元嘉,先封宋王,后封徐王,其母就是宇文士及的妹妹宇文昭仪。

李善这个人因为前世的经历,不太懂如何媚上,马周这方面比较擅长……只送冰那是不够的,你需要和皇室加深联系,既然如今不能和夺嫡的几个皇子以及平阳公主来往,那么宇文士及的外甥是个可以突破的目标……反正你和宇文士及关系本来就不错。

所以,偶尔一次在花园中撞见了这位徐王,李善施展浑身解数……今天送只毽子,明儿编个花环,过几天折个纸青蛙。

“待得十一郎略长几岁,怀仁可愿为师,授其经义诗赋。”李渊抿着冰沙绿豆,笑道:“十一郎虽然年幼,但聪慧无双。”

李善拍着胸脯答应,心里有些好笑……怎么都想拜我为师!

不过肩头的这孩子是真的聪慧还是假聪明,还真不好说呢……因为李善前几天玩游戏,教孩子左右互搏术,徐王还真的能左手划圆,右手划方。

今天李渊的心情显然很好,笑着问:“怀仁今日入宫,可是选好了?”

“前日赴吏部选试,得知河东解县出缺。”

李渊想了想,“解县……乃河东柳氏祖居,不过百年来柳氏四散,倒是个好去处。”

“也是上县。”李善行礼道:“还要多谢伯父关照,否则杨公如何肯让小侄赴此重任。”

“怀仁之能,一县之地,只嫌太窄。”

李善看着李渊脸上的笑意,想了想凑趣问道:“今日伯父有喜事?”

“未有喜事,只是……”李渊忍不住笑道:“高满政遣其子入朝,今日下诏,授朔州总管,爵封荣国公。”

“虽为公,但陛下乃天下之主,亦为喜事。”李善笑着恭维几句。

李渊大笑道:“不意怀仁亦能说笑。”

最近四五天,高满政驱逐苑君璋,以朔州城来降,使马邑重归中土,是长安城内最为津津乐道的消息。

李善难以理解,那是因为他不懂,而李渊这两天睡着了脸上都带着笑意……突厥之所以能频频侵入河东道,很大程度上在于朔州马邑这个点一直不在唐军手中,刘武周、苑君璋、突厥均是取道马邑,袭雁门,攻入河东道北方屏障代州。

如今这个局面将得到彻底的改变,而且还是因为李渊起复前并州总管刘世让之后,这让李渊志得意满。

“解县就解县吧。”李渊放下碗盏,正要点拨几句,突然目光一凝。

李善转身看去,一个宫人狂奔而来,神情颇为惊惶。

“陛下,陛下!”

“何事?”

“陛下,南安郡侯长子与燕郡王二弟在禁苑殴斗。”宫人满头满脸的汗水,结结巴巴的说:“数十人殴斗……”

“什么?!”李渊以为自己耳朵坏了。

两伙人在禁苑殴斗……一方勉强算是外戚,另一方是外姓宗室。

但最重要的是,一方是天策府将领,另一方是东宫心腹。

站在一旁的李善嘴角抽了抽,如果没猜测,应该是那日芙蓉园事件的后续……当日就是罗寿拦着,然后罗阳一拳将张永砸翻的。

第三百二十五章 事起

第三百二十六章 禁苑 自秦一统天下,长安咸阳即为皇都,前汉两百载,长安负天下之望,虽后汉、西晋另择都城,数百年间长安更多受战火,但隋文帝一统天下,重建长安,周边多设禁苑。

再到李渊入主太极宫,将宫城北面的大片土地全都划为禁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和其他朝代的皇宫不同,太极宫位于长安最北,紧靠着城墙。

范围极广,既无田产,亦无庄园,所以多有飞禽走兽,权贵子弟、宗室外戚常于此骑射游猎。

李善趋马跟在李渊身后,一路向禁苑而去,侧身瞄见李渊脸色铁青……一路上又接到两次宫人来报,已经有人被殴至重伤,倒霉的是赵慈皓。

赵慈皓的已故兄长赵慈景乃驸马都尉,尚李渊五女长广公主,妻子乃是秦王府的堂妹长孙氏,向来和李世民交好。

一路疾驰到宫门初,李善毕竟在山东历练,回京后又向苏定方讨教,骑术虽然算不上好,但也算稳当。

来不及细看,李善下马行礼,“三姐来了……太子殿下。”

“怀仁怎么也来了?”刚刚赶到的李建成有些惊诧。

“适才宫人来报,小弟正陪着伯父、徐王在花苑。”李善迟疑了下,“而且……殿下,此事只怕和小弟……”

李建成苦笑两声,摆摆手没再说什么,快步走向李渊。

“父亲授吾节制左右监门卫,遂于此驻足。”平阳公主神色平淡,“他事当听父亲指派。”

话说的很清楚,左右监门卫就是守宫门的,外面是在斗殴,又不是攻打宫城……这种破事,我不管!

李渊虽然心头火起,但听了这话不禁点点头,之所以让女儿领北衙禁军,关键就是因为不偏不倚的立场……宫门外那场殴斗,说到底还是和夺嫡相关,平阳不肯掺和才是正理。

李善默默听着,只小心打量着李建成的脸色……这么快赶过来,要知道东宫距离这儿比太极宫要远。

这时候,马蹄声传来,李世民疾驰而来,翻身下马,身后跟着的是脸色极为难看的南安郡侯张琮。

李善往侧面躲了躲,移开了视线……然后看见了宫门上的那三个字。

噢噢,原来这儿就是玄武门!

李善打了个激灵,转头四顾,周围少有建筑,大片的空地,东西两侧有着稀稀拉拉的树林。

再转头看了看那城门……虽然是木制的,但那么高,那么宽,这分量……李善回忆了下,嗯,那个张公谨真够牛叉的。

也不知道这一世张公瑾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李善在这儿琢磨着,禁苑那边已经即将分出胜负了……说是在禁苑,但实际上距离玄武门很远。

玄武门之外就是禁苑,但禁苑有内外之分,靠近宫门的是西内苑,有监门卫士卒驻守,那些家伙再不长眼也不敢在内苑殴斗。

看见三郎李楷被一脚踹下马,一直强忍怒意的李客师再也忍不住了,怒吼一声,趋马上前,对面数骑逼近,三两马鞭抽来,逼的李客师只能侧身相避。

今日之乱,虽不是李客师导致的,但今日之事,却是李客师起的头。

秦王府诸将中,论骁勇无双,当数尉迟恭;论冲阵犀利,当数秦琼;但论骑射,李客师能排进前三。

李客师其人,出身名门,气度宽宏,最好驰猎,但凡不出战,几乎每日游猎,每每出入林间,鸟兽随逐而噪,得了个诨号“鸟贼”。

今日便是李客师起的头,带着长子李嘉、三子李楷,与几位同僚约定在禁苑骑猎……都是天策府的同僚,马军总管张士贵、玄甲军创立者之一翟长孙、左三统军程咬金。

除此之外,右候车骑将军侯君集也凑了过来,张永、赵慈皓也得李楷相邀……前者和李楷是表兄弟,母亲都出自洛阳长孙氏,后者之妻子也出身长孙氏。

起因只是一只被驱赶的鹿,张永张弓射中,但带箭的鹿儿一路逃窜,最终一头撞在了罗寿的马前。

当日芙蓉园之事,张永一直耿耿于怀,虽然罗阳最终被打的挺惨……但张永不过上前劝了几句,就被殴打,此刻自然不肯放过。

而罗寿让……罗家入京后嚣张跋扈,却在李善手中吃了两次亏,气势一时大沮,自然不肯相让。

如此小事,最终因为罗寿不肯相让衍生为双方的殴斗,刚开始还只是罗寿、张永两人……罗寿被踢落下马后,张永已经收手,罗寿的亲卫也没胆子上前动手。

但偏偏这个时候,齐王李元吉出现了……这位的游猎瘾比李客师还重,可以一日不吃饭,但不能一日不打猎。

一场混战就此拉开了序幕,第一个倒霉的是赵慈皓,摔落马下,被惊马踩踏,重伤不起。

程咬金虽然长于战阵,看似粗豪,实则细心谨慎,又在去年爵封宿国公,只护着几个小辈。

张士贵、侯君集、李客师不敢对李元吉出身,只敢使几个亲卫上前拦着。

到这时候,局面还算稳得住,但紧接着,数十骑突然赶至,为首的是燕郡王罗艺。

罗艺瞄了眼战局,干脆利索的让身后的骑兵亲卫加入战团,李楷就是这时候被踹落下马的。

李客师曾任幽州兵曹,是罗艺的旧部……而芙蓉园中,李楷和李善同行,罗艺也打探过,李善与李楷交情甚笃。

已经打出了兴子,对面的罗艺这两个月与秦王府明里暗里已经交手数次,房玄龄都被打伤,李世民明令诸将暂避锋芒,众人早就一肚子气。

张士贵、侯君集召集亲卫,以战阵之势,双方混战,就连谨慎的程咬金和刚开始明哲保身的李客师也不得不大打出手。

罗艺冷眼旁观,不得不承认,虽然他自认幽州兵乃天下强军,但秦王府兵将更胜一筹……将近百人,都压不住对方三四十人。

但没关系,平衡很快被打破,又有百骑驰来。

程咬金侧头一瞥,脸色大变,口中大呼,召集众人要退……但来不及了,驰来的百骑动如雷霆,堵住了退路。

其他人还想不到,但程咬金想到了,被撞落马下的他咬紧牙关,爬起来瞪了眼李客师,去哪儿打猎不行,非要来禁苑!

要知道,禁苑内东侧乃是东宫北侧,而太子的长林军就驻扎在西内苑边的长林门。

换句话说,东宫太子手中的武力大部分都在附近,秦王府的人在这儿肯定是吃亏的。

第三百二十六章 禁苑

第三百二十八章 借坡下驴 “等下,别动!”

“来几个,按住德谋兄!”

李善有些紧张,迅速将李楷上上下下检查一边……郭朴刚才说了,李楷落马后被乱马踩踏。

其他的倒是不怕,就算骨折也不怕,就怕弄出个内出血,那就没辙了……毕竟一匹马就是好几百斤。

比如赵慈皓这个倒霉催的,同样是被乱马踩踏,现在口鼻涌血,几个匆匆赶来的太医正手忙脚乱。

“真的不疼?”

好一会儿,李善才放下心,看了眼旁边的李客师、李嘉父子,“世伯,理应无大碍……回去后将养些时日,若是这几天有恙,立即让人告知。”

顿了顿,李善补充道:“待会儿世伯延请名医再看看。”

李客师拍了拍李善的肩膀,他当然听得出来,并不避讳其他医者查验……这是视之为友才会如此行事。

“三弟的胳膊……”一旁的李嘉提醒了句,李楷的左胳膊处一片鲜血。

向来沉稳的李楷龇牙咧嘴,“疼……”

“不过小伤而已,骨头都没断呢。”李善的话带着一种独特的腔调……呃,这是他当年在骨科实习时候最常听到的。

“嗯,不过也要尽早清洗,抬着走,抬着走,送去太医署。”

李善让人去寻门板来,准备将李善送走,太医署里备着高度酒……其实消毒效果有多好李善也拿不准,估摸着有一部分心理作用。

人家在行医时候的心理作用都是针对患者,只有李善是针对自己。

“怀仁。”

李善转头看去,回了一礼,“嘉佐兄。”

来人是南安郡侯张琮长子张永,因为芙蓉园一事,李善后来请李楷延请东山酒楼赴宴,席间致歉,虽然只见了两面,但却有同仇敌忾的认同感。

“慈皓那边……还请怀仁出手。”张永面色苦涩,今日之事不能说是他的责任,但终究是他惹出来的,如今连累的父亲多位同僚被羞辱,更害得赵慈皓身受重伤。

“咳咳。”一旁的李客师盯着儿子,突然咳嗽了几声。

张永再行一礼,“不论生死,均谢过怀仁。”

李善叹了口气,他过来的路上看了几眼,那赵慈皓的伤未必致命,但也没那么好收拾……李客师这是在提醒别去沾手。

犹豫了下,李善迈步就走。

在他自己看来,终究犹豫了下……但在其他人眼中,这位少年郎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李嘉不禁叹道:“取字怀仁,果有其性。”

前面那些皇帝皇子臣子还在掰扯,平阳公主估摸是不想掺和进去,指挥禁军将数百长林军士卒,以及秦王府将领的亲卫统统看管起来。

手摁刀柄的平阳公主趋马缓行,突然看见了满手鲜血的李善,“怀仁?”

像是没听见似的,李善依旧在忙碌,赵慈皓的伤势有点重,肋骨骨折,还好没往里面深扎,之前几位医者的处置还算不错……但最后有什么结果却很难说,

终于直起身,李善伸出双手,“洗手。”

等了片刻,李善才回过神来,现在身边没有亲卫,但这时候平阳公主取过水囊,浇在李善满是鲜血的手上。

略为洗了洗,李善向平阳公主点点头,回头交代道:“若是今明两日呕血不止……”

年纪略大的医者苦着脸,“若是呕血,只怕难愈。”

李善脸上带着惯有的冷漠,只点点头就转身走开。

“秘药不能用?”平阳公主小声问,赵慈皓的兄长赵慈景是她的妹夫,尚长广公主。

赵慈景阵亡后,长广公主改嫁弘农杨氏的杨师道,但之前两子都是得赵慈皓夫妻照料。

“不对症。”李善回了句,“小弟先去太医署了,德谋兄已经送过去……”

话音未落,那边魏征突然小跑着过来,“怀仁!”

“留点神,少做少错。”平阳公主瞄了眼,转身离开。

走出几十步,平阳公主翻身上马,回头看了眼,却看见魏征拉着李善往东边快步走去。

平阳公主微微摇头,她心里有着古怪的感觉,总觉得李善这个人很难揣摩……以其心计能力,不可能不知道,多做多错,少做少错的道理,但却如此不避风险。

一个人的行事准则总是很难改变的,李善自认是个医生,虽然面对死亡保持着冷漠,却不会躲避……但今天,他有点后悔了。

因为躺在地上的是罗寿。

“落马后被马蹄踩中小腿……”魏征低声说:“适才太医署的医者查验,断了……听闻怀仁最擅外伤。”

李善抿了抿嘴,上前看了几眼,回头问:“移动过?”

医者是个中年人,苦着脸说:“馆陶县公,在下不擅……想送去太医署……”

“找个门板抬过去就是,你居然还让他骑马?”李善阴着脸呵斥道:“某记得你,也去伤科上过课,如此外伤,最忌移动!”

“怀仁?”

李善看了眼魏征,再看看旁边的几个东宫属官,突然快步走向还在争辩不休的李世民、李建成。

“太子。”

李建成诧异的回头看了眼,李渊、李世民也看了过来。

“怀仁?”李渊微微蹙眉,觉得这少年郎有点不晓事,不知道这边在处理正事?

李善上前行了一礼,低声对李建成说:“殿下,罗寿断腿,玄成兄请在下诊治……可能会瘸。”

声音不大,但李渊、李世民都听得清清楚楚。

李渊神色略为放缓,甚至嘴角带起一丝笑意……今日之事,实难处置,之前训斥太子、罗艺这么长时间,就是因为李渊还没想清楚如何处置。

秦王府多位将领面带鞭痕,如此羞辱,二郎怎么可能轻轻放过,但对罗艺,甚至太子做出实质性的处罚,李渊也不太愿意。

其实之前罗艺如此跋扈,甚至针对秦王一脉,就有李渊在某些场合的默许……打压天策府一脉的气势,是李渊和李建成都希望看到的。

现在好了,程咬金、张士贵等人是被抽了鞭子,但人家罗艺的弟弟罗寿腿断了,而且还很可能成瘸了。

脸上鞭痕那是会消散的……但人家一辈子都残了!

换句话说,李善自己没想那么多,只是在动手诊治之前先去和这父子三人打个招呼,毕竟自己是和罗家有仇的,别到时候算到我头上!

但事实上,李善这是递了个台阶过来……李渊、李建成怎么可能不趁着这个机会借坡下驴呢?

李建成握住李善的手,神情急迫,“怀仁……”

“取字怀仁,自有仁心。”李渊轻笑点头,“当放手而为,朕信得过怀仁。”

被个男人握着手,李善有点不自在,眼角余光扫了扫,李世民脸色平淡,而站在李世民侧面的罗艺却是面色阴沉。

云阳罗氏男丁并不兴旺,罗艺这一辈只有兄弟四人,多年战事,如今只有罗艺和罗寿两人,下面更只有罗阳一人。

罗阳被李善打断鼻梁,至今还不能出门,如今罗艺怎么可能放心将弟弟交到仇人李善手中……但圣人李渊都说了,放手而为。

罗艺暗暗咬牙,你信得过李善,我信不过!

第三百二十八章 借坡下驴

第三百二十九章 迅如雷霆 “卿御边多年,颇有战功,此番入朝,却太过肆意。”

罗艺躬身,深深埋下头去,“臣知罪。”

临湖殿内,李渊斜靠软榻,缓缓道:“朕亦出身军旅,军士骄横难以管制,卿日后还需严加管束。”

“谨遵圣命。”

坐在侧面的太子李建成还维持得住,但齐王李元吉已经是一脸的幸灾乐祸……程咬金、张士贵、侯君集、翟长孙都是天策府数的出来的大将,被抽的脸上都是鞭痕,这等羞辱,对秦王府势力是一次极大的打压。

名义上,罗艺的弟弟罗寿断了腿,还瘸了,双方看起来相等……但在政治影响上,不是一个级数的。

李渊此次借坡下驴,实际上是有点不要脸的味道了……更何况,罗寿到底会不会瘸,还是未知数呢。

当然了,罗艺觉得,肯定是瘸了……朝中坊间传闻李怀仁以仁义为先,而罗艺觉得,那厮就是个睚眦必报的角色。

罗阳求娶清河崔氏女,结果文武两道,均被李善羞辱……那厮久不出游,偏偏那次撞上了,怎么可能那么巧?!

坐在太子侧下方的李世民面色清冷,看着父亲装模作样的训斥罗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个人的行事风格总是有固定的套路的,李世民在战场上奋勇前行,不避锋矢……李建成心里已经有点打鼓了,猜测自己这位好二弟会以什么样的手段讨回这一场。

看长子次子之间那几乎凝固的气氛,李渊又开始头痛起来,正要散场,外间却传来宫人通报。

紧接着,中书令杨恭仁大步入内,神色中略带欣喜,高声道:“陛下,西北战报!”

李渊霍然起身,“是嗣昌军报?!”

柴绍出征,改旗易帜,这是李唐第一次以与突厥至少平等的身份与外族交战,这对李唐来说,对李渊来说,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其实李渊之后已经有点后悔了,柴绍出征后不久,江淮军叛乱,江南、淮南一片战火,而且还要防备突厥很可能即将而来的侵袭……对李唐来说,压力太大了。

李建成抢在前面,“可是捷报?”

“不错,右骁卫大将军柴绍率军先收复河州,于洮州、岷州与吐谷浑对峙良久。”杨恭仁高声道:“十日前,大军突袭,先锋破阵,大破吐谷浑,斩杀敌军数千,俘虏万余。”

李渊仰天大笑,“嗣昌果为千里驹!”

“父亲好眼力。”李建成嘴里恭维,眼神闪烁不定。

一刻钟后,两仪殿内。

尚书省左仆射裴寂捡着刚刚递交来的捷报一份份的念,“十二日,臣窥敌营士气已沮,以左领军将军阚棱持陌刀固守前阵,右骁卫将军马三宝侧击敌阵,斩吐谷浑名王拓跋木弥,敌军大溃……”

裴寂略为顿了顿,殿内众人都神色微变,只有平阳公主一人若无其事。

但理由各有不同,在场大部分人都想起了,马三宝是柴绍家仆出身,后在平阳公主麾下为总管,此次以右骁卫将军随柴绍出征……但马三宝曾任东宫太子监门率。

而李渊、李世民却记起了,左领军将军阚棱是吴王杜伏威的义子……前者甚至记得,柴绍召阚棱随军,其中有李善的手尾。

“当日夜,山东勇士苏烈者,自请追击,臣许其三百骑……”裴寂忍不住抬头看了眼李建成,他记得这个人名,“十三日,苏烈追击敌军,一日八战,迅如雷霆,直抵芳州。”

“十五日晨,敌尚未布阵,苏烈率军破营,酣战三刻,亲斩天柱王,敌五千骑溃散。”

饶是在场众人均非凡人,也不禁听得目眩神迷,三百骑兵急袭,连破敌阵,斩敌酋而溃五千敌骑……这是可以流传后世的战绩。

“天柱王,天柱王……”李渊双手有些颤抖,“此僚终亡!”

“天柱王战死,西北当无忧矣。”侍中裴世矩缓缓道:“当年便是此僚力劝伏允侵边。”

陈叔达、裴寂、杨恭仁、李渊都是前朝旧臣,纷纷点头赞同,他们都知道其间利害。

前隋时期,裴世矩经略西域,力劝文帝出兵吐谷浑,又诱使高车国侧击,吐谷浑惨败失土,隋朝设四郡辖之,召伏允之子慕容顺朝贡,长留中原。

但好景不长,隋炀帝上位后,天柱王力劝伏允恢复故土,屡屡袭边,甚至攻入河右……只是那时候隋炀帝都去了江都,也管不了了,不过他将伏允之子慕容顺也带去了江都。

武德元年,慕容顺从江都逃回长安,圣人李渊遣使与伏允通和,联军攻打割据凉州的李轨后,将慕容顺送回了吐谷浑。

但从武德三年开始,天柱王在吐谷浑已有权臣之相,屡屡兴兵侵扰李唐西北边境……没想到却就此战死。

“遣兵前压洮州、岷州,自领精骑于芳州殿后,倒是老成……”李渊笑道:“不料却有神兵天降,嗣昌用兵,实有不凡之处。”

裴寂再次看了眼李建成,轻声道:“生擒伏允。”

殿内安静了一瞬,李渊拍案而起,“果真如此?!”

裴寂点点头,“中三箭伤重,谯国公遣派伤兵营医治,已无性命之忧,伏允拜谢,愿入朝觐见陛下。”

这句话一出,殿内骚动了片刻,如果说大败吐谷浑,那是好事,斩杀天柱王,更是除了心腹之患,但生擒可汗伏允,施恩使其入朝……这份功劳让众人一时无语。

因为如今吐谷浑国内,天柱王死,可汗伏允入朝,那得势的就是几年前从长安返回吐谷浑的太子慕容顺……而这位长居中土,对李唐颇有善意。

换句话说,柴绍这一战,将会使李唐西北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再无边患,朝中用兵可以集中于江南的江淮军,北边的突厥……无兵力不足之忧,无首尾不得相顾之忧。

李渊缓缓坐下,笑道:“平阳,此等大功,何以封赏?”

平阳公主淡然道:“如此大胜,非谯国公一人之功,父亲当抚慰士卒,厚赏诸将。”

“他日妹夫率军回师,自当封赏,但有一人,如今尚在京中,父亲不可不赏。”李建成起身道:“三百骑兵破敌,古之名将亦不能及,此等将才,父亲可知乃何许人也?”

“父亲不知,三妹可详叙。”

平阳公主神色平静,“此人无军职,乃怀仁身边亲卫头领,郎君见其勇力绝伦,召其随军。”

李建成高声道:“绝不止此,苏烈其人,去岁于山东夜焚敌营,斩大将范愿、董康,助守馆陶,三次率兵出击大败刘黑闼。”

“魏县大捷,永济生擒刘黑闼,怀仁筹谋,向以苏烈为先,犀利无双,屡建功业。”

侧面的李世民突然毫无由来的打了个哈欠……听太子这么扯淡,听得都瞌睡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迅如雷霆

第三百三十章 落幕 苏烈苏定方这个名字,其实殿内不少人都并不陌生。

李世民是知道的最清楚的,毕竟凌敬就在天策府任职,平阳公主也很清楚,毕竟李善逗留公主府一个月,苏定方始终陪伴李善左右。

李建成也知道这个名字,魏征巡视山东回来之后几次提到了苏定方,赞其有将才,只是李建成对此并不在意,他要笼络的不是什么有大将之才的人物,而是手中有权有势的兵将……比如罗艺。

现在,李建成自然后悔了……苏定方助柴绍立下如此大功,本人又是李善亲卫出身。

一句话,经过这一战,李善、苏定方和柴绍、平阳公主已经掰扯不开了……之前还是因为救命之恩,而如今却在政治立场上有合流之势。

不过,李渊还真没听过这个名字,兴致勃勃的问起……李建成简直拿出了说书人的架势,添油加醋的讲述。

“虽是刘黑闼旧部,却能弃暗投明,屡立大功。”一旁的裴寂笑道:“不意李推敲尚能为陛下举才。”

李渊大笑后追问道:“既有功于朝,为何无人荐其出仕?”

一直保持沉默的平阳公主抢在了前面,“父亲,怀仁施妙手活其母,苏定方投入门下。”

“虽怀仁视之为兄,但苏定方不愿出仕,领亲卫日夜守护,此次实是郎君心忧战事,见其勇力,开口讨要。”

李渊登时明了,女婿这次出兵意义非凡,而吐谷浑战力不弱,兵力不少,柴绍才会借人……也是没辙啊,总不能去东宫、秦王府借人吧?

这也是平阳公主抢在前面答话的原因,她当然心知肚明,苏定方和李善是一体的,一直没有出仕,主要就在于李善的立场……但此战之后就难说了,如此大功不封赏是说不过去的。

“说起李推敲,伏允伤重得以活命……”裴寂笑道:“设伤兵营,的确于战有功,陛下不可不赏。”

“裴监说的有理。”李渊想了想,“怀仁倒是提过,军中设伤兵营,千人营设十名护兵,以军功计之。”

“父亲,听闻怀仁欲外放?”李建成扬声道:“怀仁之能,堪为大用。”

“牧一县之地历练,他日为朝所用。”平阳公主立即堵了上去,她虽然不知内情,但知道李善是铁了心要外放。

说的不好听一点,今日罗艺在禁苑闹成那样,平阳公主还真怕李善和东宫扯到一起。

李渊转头看向李世民,“二郎?”

“但凭父亲做主。”李世民平淡的说:“怀仁其人,所学驳杂,在朝可用,外放亦可。”

李渊沉吟不语,今日已经许诺李善任解县令,如果加恩,那就应该是州府佐官,但这种位置不太好坐,功劳未必捞得到,背锅倒是常有的事。

如果留在朝中,因举荐有功得以晋升……也很难捞得到什么好位置。

而且李渊考虑的还不仅仅是李善本人,还有李善和平阳公主的关系……后者掌北衙禁军,如今又有个大将之才的苏定方,留在京中,只怕大郎、二郎都要笼络。

殿内安静了片刻后,微弱的咳嗽声响起,须发尽白的裴世矩颤颤巍巍的起身,“诗才盖世,妙手回春,不过小道,但李善其人,腹有良谋,目光长远,更兼有任事之能。”

“但年未弱冠,陛下为国择才,亦需为国储才。”

李渊直起身,正色道:“铨选人物,选曹之责,无过裴公,还请直言。”

“不敢当陛下盛赞。”裴世矩先行谢过,缓缓道:“臣历经数朝,点评天下人物,如李怀仁这般实在少见……”

听着裴世矩对李善的诸多赞誉,殿内诸人心思各异,大都有些诧异……诧异于,裴世矩虽然位列宰辅,又名重天下,但毕竟先随隋炀帝南下江都,后先后被宇文化及、窦建德收罗。

所以北上关中投唐之后,虽受到李渊款待,但裴世矩却很少实质性的参与朝政,往日两仪殿议事,他基本上是不开口的……没想到今日滔滔不绝。

李世民平静的注视着不远处的老者,没有避开视线……只是有点后悔,后悔于适才裴寂赞誉李善,自己没忍住流露出笑意。

“故李怀仁日后必为栋梁,但如今却尚需磨砺。”裴世矩轻声道:“陛下若施恩封赏,不如托付重任。”

李渊微微颔首,“裴公……这是意有所指?”

裴世矩话锋一转,“陛下择刘世让北上,雁门、马邑形式为之一变,高满政驱逐苑君璋,举朔州来投。”

“河东之重在于代州,代州之重在于雁门。”

“雁门为马邑后盾,如今外有高满政驻守马邑,内有刘世让、李高迁领军,若能于代县设伤兵营,必能振军中士气。”

“马邑不失,雁门必固,突厥再难随意踏破河东。”

“山东战事期间,李怀仁筹谋战事,设伤兵营,实是最佳人选。”

“代县令?”李渊略为想了想,眉头舒展,“裴公选任之能,实在独步。”

殿内众人虽然有点意外,但也不得不承认,裴世矩的提议……恰到好处。

原因很简单,代县是代州的府治,辖雁门重镇,这是个非常重要的职位,如果正常情况下,让一个尚未满二十岁的少年郎担任代县令,并不妥当。

但如今,多年孤悬在外的马邑已归,这意味着代县相对来说比较安全,重要性也略为下降……毕竟刘世让刚刚北上,李渊又命左武卫大将军李高迁率军驻守雁门。

换句话说,李善任代县令那就是去镀金的……风险不大,还可能因为设伤兵营捞功。

李世民不禁在心里叹息,裴世矩不愧是裴世矩啊,真是条老狐狸!

殿内众人中,论对突厥最为畏惧的,那是李建成……割让千里国土,都怕成什么样了。

论对突厥最为了解的,那是裴世矩……李渊如今还抱有和突厥一争长短的心思呢。

而在战略上能看得清清楚楚的,那是李世民……他很清楚,裴世矩这是吊了块肥肉在李善嘴边,看起来好,闻起来香,但未必能吃得进嘴。

的确,马邑在手,代县雁门就不会遭遇太多的危险,突厥也失去了从草原侵入河东道最重要的道路。

但突厥会放弃吗?

绝不可能!

高满政举朔州投唐,但突厥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马邑就此归唐,必然大举来犯。

到那时候,马邑若被攻破,代县雁门就要直面突厥大军……李善会有什么样的境遇?

若是逃……李善必然声名尽丧。

若是战,不是谁都是刘世让,能在数万大军围攻之下坚守月余。

第三百三十章 落幕

第三百三十一章 光脚不怕穿鞋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还在莫名其妙的马周回头看见凌敬疾步而来,头上的发髻都有点散乱,几缕白丝在空中飞散。

“一直在里面,没什么响动。”马周冲着屋子努努嘴,“小蛮敲了两次门,不让进去……”

这间屋子在李宅后院,李善严令不许人出入,就连打扫都是亲力亲为,今日回来后,李善进了屋子就一直没出来。

“到底出了何事?”马周纳闷问:“难道不得外放?”

“吏部已然选任,代县令。”凌敬哼了声,“据说乃裴弘大力荐。”

“不是解县吗?”马周呃了声,“怎么会……”

从李世民那知晓事情经过的凌敬没解释什么,想了想上前敲了敲门,扬声道:“雁门乃河东重镇,正是建功立业之所!”

嘎吱一声,李善推门出来,神色如常,笑道:“凌伯倒是会安慰人……”

仔细看了看李善的神色,凌敬才略为放心,“如今马邑投唐,又调重兵驻守雁门,就算突厥大举来袭,代县也理应无恙。”

马周摇头道:“此事不可随意揣摩,高满政乃刘武周旧部。”

凌敬回头看了眼,轻声道:“高满政举城投唐前,尽杀突厥兵,且斩杀苑君璋一子。”

这话意思很简单,高满政已经没了退路,只能全心全意守住马邑。

李善嗤笑一声,领头走出后院,绕到了书房……他是心知肚明的,历史上贞观元年,突厥大举南侵,饮马渭水。

来到这个时代几年了,李善对很多事已经有了不少的了解,突厥主力南侵,主要是两条路,其一是从灵州、原州侵入关内道,其二是从马邑、雁门侵入河东道。

从这几年突厥南侵的路线来看,李善猜测……马邑在武德年间八成是再次失陷。

所以,今日在太医署听到消息后,李善懵逼了很久,他是真的不想去坐这个火山口……即使不是穿越者,也应该知道,裴世矩举荐,绝不可能按了什么好心思。

但紧接着李渊派人将李善召入宫中,详叙代县令的好处……在李渊看来,重兵把守马邑、雁门,李善只在代县设伤兵营,安全无虞,还能捞功。

大败吐谷浑,生擒可汗,这些给了李渊不小的信心……李善都无语了,他记得史书上写的清清楚楚,李渊怕突厥怕的都要迁都了。

但李善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拒绝。

说是伯侄,但实是君臣,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明日去吏部,三日后启程。”李善坐下就开口道:“不等定方兄了,王君昊领亲卫。”

“不等定方了?”马周诧异道:“代县雁门,常历战事……”

凌敬叹了口气,低声道:“今日战报,定方三百骑破吐谷浑五千骑,阵斩天柱王,生擒可汗。”

马周嘴角抽了抽,这样的战绩……虽然早就预料苏定方必然在将来大放异彩,但这也太早了点吧。

李善也是神色诡异,要不是时机不太好,柴绍不可能直捣黄龙,否则苏定方的战绩要再上一层楼了。

灭三国,皆生擒其主,变成四国……

这次苏定方的战绩让李善有些眼熟,历史上投唐后初出茅庐第一战,风雪之中,百骑踏破颉利可汗的牙帐,与这次如出一辙,长途奔袭,迅如雷霆,这是苏定方的风格。

不过历史上那一次没逮住颉利可汗,之后苏定方就上了心,灭三国,皆生擒其主。

李善之前还琢磨着,此战中苏定方别太过耀眼……好吧,都耀得我眼睛都快瞎了!

马周饶有兴致的问起,凌敬仔仔细细的讲解战报,同时顺带着将今日两仪殿诸事说了一遍。

李善无来由的笑了,特么今天两件破事掺和到一起,最后是我膝盖中箭,从解县被撵到代县去了。

书房里不停有人进出,李善平静的安排诸事,反正目的是出京,虽然被裴世矩算计了,但也未必是坏事。

面对未来的困境,李善并不畏惧……这是前世给他留下的印记,从一个农村孩子一步步爬上去,哪里有那么简单。

面对未来的困境,李善有着光脚不怕穿鞋的觉悟……李德武干得,但你裴世矩干不得!

李德武干得,在这个时代,我不能将其剁死……毕竟这种事李二也不敢干。

但你裴世矩可不是老子什么人!

你干得出来,那就别怪我先扇你耳光……最后一刀刀剁死!

“铠甲、马匹、器械都齐备,朱氏族人五十人,齐三那边二十人,凌公这边也出三十人,共计百名亲卫。”朱玮低声道:“苏定方未归,何人统领?”

“王君昊为首,以朱石头为辅。”李善曲起手指敲着桌面,“定方兄那边……回京后陛下应有封赏,任他自择。”

扫见一旁的凌敬眉头微蹙,李善笑道:“总不能拦着吧,若是大战一起,定方兄一人之力也无济于事。”

看着朱玮出了门,李善瞥了眼马周,“你留在京中还是去代县?”

马周摇着蒲扇笑道:“若无某相助,一县之地,你能……”

“带去吧。”凌敬打断道:“怀仁需筹建伤兵营,让宾王处理政事……只是需提防其酗酒大醉。”

李善点点头,沉默了片刻后,低声道:“说起来,河东裴氏对某实在一片厚意。”

凌敬和马周听得一头雾水。

“今日裴公以代县雁门相托,正如去岁其婿以河北重任相托。”

凌敬呆了呆才反应过来,这是李善对裴世矩的回礼,也是对未来的筹谋……若是坊间传闻,李善和河东裴氏交好,裴世矩、李德武均举荐李善担当重任,日后内情大白于天下,不会有人傻到认为李德武是真的为已经被其抛弃的儿子好的。

这还不解恨,李善目光阴冷,补充道:“去叫朱八来,那个吴忠倒是能派上用场!”

话音刚落,李善突然换了副表情,起身拜倒在地,“母亲,孩儿不孝,即将远赴河东代县。”

决定外放……之前李善一直没有和朱氏提起。

朱氏叹了口气,挽起儿子,迟疑了会儿才开口,“建功立业,男儿之志,只是崔氏那边……”

凌敬和马周都转过头去……李善刚刚撩完,一溜烟就跑到河东去了,想得出来崔信会如何恼火。

李善干笑几声,想了想又干笑几声……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第三百三十一章 光脚不怕穿鞋

第三百三十二章 密会(上) “拜见殿下。”

没有自称,没有秦王。

开门见山,只是简单的“拜见殿下”。

刚刚进门的李世民愕然之后,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正所谓见一叶而知秋,窥一斑而知全豹,他知道,这是李善在摆明立场。

这两个多月来,李善在宫中常常和李世民见面,但两人都知道,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正式的会面……李善在李世民开口之前第一时间就摆明了立场。

“坐吧。”李世民延手笑道:“人皆言,东山李怀仁,与人为善,乐善好施,孤却记得,当日长乐坡初见,言辞犀利,凛然风骨。”

李善神色如常,却有点不自在……所谓的乐善好施,是因为王仁表之事流传开来,为此同安长公主大为愤慨,甚至在兄长李渊面前说过李善的小话。

“月余前,魏州总管,道国公田留安入京,尽述山东战事。”李世民叹道:“他人只知怀仁筹谋。”

“却不知战前怀仁费心力劝道玄,战时不仅筹备伤兵营以振士气, 尚替田留安打理内政,分派差事, 战后施恩俘虏, 力斩崔帛, 以维山东。”

“孤多年前建秦国公府,后秦王府, 再至天策府,欲揽天下英杰,不料却失李药师这等将才。”

“故, 怀仁这般人物,孤求贤若渴。”

李世民长篇大论之后,双眼微眯,正色道:“但孤有一事不明, 怀仁为何来投?”

略一思索,李善笑道:“在下身世,殿下尽知,舍却秦王府,尚有何处?”

“裴相依附东宫, 裴弘大兼太子詹事,那人更为太子千牛备身, 殿下理应明了。”

李世民摇头道:“绝不止此,裴监的确依附东宫,但山东战事期间,李德武入东宫……怀仁理应不知晓,裴弘大其人, 虽兼太子詹事, 但实则摇摆不定。”

“怀仁本可以坚守馆陶,侯太子出兵相援,却要使张文瓘急奔长安, 暗中筹谋。”

“魏县之战, 看似大捷, 实是险招。”

“馆陶数战,苏定方先败两千突厥轻骑,后两次出城横扫刘贼, 怀仁又筹建伤兵营以振军中士气,战后必然论功,怀仁当不至如此不智, 冒险出战。”

李世民顿了顿,补充道:“听闻……怀仁随三胡驻军武陵,闻河北战事崩坏,曾言东宫或会出兵。”

这句话言外之意很明显,在李世民看来,李善派张文瓘急奔长安暗通秦王府,又冒险出战,很大的原因就在于,阻止太子亲征。

或者说李善不愿意看到东宫出兵解魏州之困……那样的话,李善将毫无疑问的打上东宫的标签。

所以,李世民很确定,李善是真心来投,只是,他不太明白为什么?

屋内安静了下来,这儿是李世绩的一处私宅,去年张文瓘急奔入京,就是在这儿与李世民、房玄龄相见的。

片刻后,微微垂头的李善抬起了头,直视相对而坐的李世民。

“殿下猜错了。”

“甚么?”

“当日,虽无十成把握,但那人应入东宫,得太子看重。”李善嗤笑道:“那人得太子看重,有其岳父之因,但亦有他因……殿下理应知晓内情。”

李世民身子微微前倾,噗嗤笑道:“怀仁心思细腻,查漏无缺。”

李善只回了个了然的眼神……当日自己在武陵就断定太子必自请出征河北,后来魏征告知李建成,这件事只在东宫内小范围的传播, 李世民能知道,自然是有内应的。

“东宫决议太子自请亲征山东, 应是早有定计。”李世民轻声道:“但却是长安县尉李德武所献。”

李建成不会因为李德武的一番话就决定出征,但李德武却抢了这个名头, 并替太子分析局势, 择出兵时机……等突厥北返, 再行出兵。

其实这番话的实际作用很有限,李建成本就惧怕突厥,他之所以笼络李德武,更多还是看中了对方裴世矩女婿的身份。

李善没有躲开李世民探查的眼神,用一种若无其事的语气说:“当日随长安令南下陕东道,驻足武陵,于县衙内打理粮草诸事,不意信件被宵小窥探。”

李世民的脸都僵住了,嘴巴微微张开半响都没闭上,说话都有点结巴,“你……是你……所以,你……”

屋内的气氛有些怪异,李世民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着对面的少年郎,他没想到事实却是这样……看似太子召李德武入东宫,用以笼络裴世矩,实际上却是李善暗中一手操纵。

所以,李善远在山东,消息闭塞,但却很有把握确定,李德武已入东宫。

“那人早有攀附东宫之心,只是给他一个梯子罢了。”李善温和的笑道:“裴弘大何等人也?”

“前朝名臣,宦海浮沉数十年,又是新近来投,虽得圣人授以宰辅之位,更兼太子詹事,但却不会轻易下注。”

“或……既为太子詹事,当遣近人依附殿下,此非首鼠两端之举,不过为后人计。”

李世民赞同的点头,“荥阳郑氏乃太子妻族,但郑仁泰却早年投孤麾下。”

话刚说完,李世民脑海中灵光一闪,“裴世矩欲遣李德武入天策府?”

长长的轻叹后,李善点了点头,身子下拜,“在下早慕殿下风采,欲辅圣君,开创盛世,若其入天策府,在下何以自处?”

李世民像没看到似的,只眯着眼细细思索。

其一,李世民感叹李善的手段,居然能探听如此内幕……而他也不怀疑李善是在说谎。

事实是,李德武投入东宫,裴世矩很快就从族中挑选出裴怀节投入了天策府。

其二,李世民知道李善的话并没有说完,如果裴世矩让女婿投入天策府,那自己还会将李善收入麾下吗?

正因为裴寂依附东宫,李世民才不会怀疑裴世矩是真心让李德武入秦王一脉……面对河东裴氏,自己还会选择李善吗?

这是存在于李善内心深处的疑惑……李世民心想,这恐怕也是李善在归京后,最终选择科举入仕的主要原因。

其三,李善如此下拜,实则致歉谢罪……无论如何,如此暗施手段,即使有难言之隐,是上位者不愿意看到的。

李善也向李世民证明了自己相投的诚意和意愿……将李德武送入东宫就是诚意。

其他裴氏族人可以入天策府,但李德武不行,这是李善的底线。

片刻后,李世民双手扶起了李善,正色道:“虽行阴诡手段,但终归正途。”

嗯,帮你就是正途,不帮你那就是走偏了。

其实双方都不过是在表演罢了,李善为前事谢罪,李世民刻意怀柔,演一处君臣相济而已。

第三百三十二章 密会(上)

第三百三十三章 密会(中) 对于李世民来说,李善将李德武推入东宫……虽无父子情分,但终究父子,用这样的代价来换取投入秦王一脉麾下的机会,更在如今将手段一一详述。

虽然心惊这少年郎的手段,但李世民却欣然接纳。

如果是半年之前,饶是李善有山东战事之功,饶是李善诗才惊世,李世民都会心存隔阂,毕竟对方是河东裴氏……但如今的李善,却有着对平阳公主、圣人的不俗影响力。

总归说到底,李世民并不吃亏,李善纳入囊中,裴怀节也入了天策府。

裴怀节和裴世矩的关系不能与李德武相比,一个是族人,另一个是翁婿。

前者代表的是河东裴氏,如今裴寂依附东宫,裴怀节入天策府只能世家门阀的自保之道。

而后者却代表的是裴世矩个人的意愿,兼太子詹事,遣派女婿入天策府,裴世矩已然年迈,如此只是个人的自保之道。

考虑到裴世矩虽然在朝中有着不小的影响力,但并不实际参与朝政……用李德武、裴世矩换一个年未弱冠已然天下闻名,才华不限于诗赋,对平阳、圣人都有影响力的李善。

这笔买卖划不划得来, 这笔账李世民自然会算。

李世民扶着李善,两人重新跪坐在席上, 前者面有犹疑, 后者低声道:“想必殿下心中存疑, 在下为何百般筹谋,认定殿下。”

“不错。”

这是李世民最大的疑惑, 他从晋阳起兵之前就结交北地豪杰,从敦煌郡公到秦国公,再到秦王, 最后组建天策府,麾下名将如云,谋臣如雨,多有天下名士。

但这些人要么是早年相随,要么是得府内幕僚引荐, 再或者是数度大战之后所降……如李善这等在洛阳大战之后, 无人引荐却铁了心相投的, 不是非常少见, 而是仅此一例。

对于这个疑惑,不仅李世民, 凌敬、马周都曾经不止一次询问……李善自然要准备万全。

略为移动了下膝盖,这个时代, 胡凳已经大范围普及了,但在正式场合, 依旧用的是跪礼……对此, 李善相当的不感冒。

在心里飞速复盘了一遍后, 李善正色道:“李唐一朝,晋阳起兵,席卷关中,殿下不过双十之龄, 先败薛举、刘武周, 力挽狂澜,稳关中,固河东。”

“后扫荡中原,一战擒两王, 就此抵定天下大局。”

“如此赫赫军功,古之名将亦少有相较者,可以说,本朝得天下,殿下当论首功。”

“然此非殿下晋升之由。”

李善加重了语气,“虽军功盖世,但帝王只需将将,无需将兵,太子于军中少有威望,但多得贤士辅佐,自身未有失德。”

“殿下为何欲正位东宫?”

李世民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你这也太能扯了吧,扯的那么偏不说,居然还问我为什么要夺嫡?!

你真的是来相投,而不是来捣乱的?!

李善目光炯炯,一脸肃然……心里琢磨古代谋士都是先丢个炸弹再细述,自己照葫芦画瓢,应该不会出问题吧?

对面的李世民有点无可适从,他与几位心腹幕僚常议夺嫡事,但从来没听过类似的言论……而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要夺嫡。

但,这难道不是应有之义吗?

片刻之后,李世民轻声道:“怀仁可知兰陵王?”

“自然知晓。”李善轻笑道:“北齐宗室名将,貌柔心壮,音容兼美,每入阵即着面具,后乃百战百胜,《兰陵王入阵曲》当为后人称颂。”

“听闻《秦王破阵乐》乃仿《兰陵王入阵曲》而成。”

“同为宗室名将,功高盖世,兰陵王遭君主所忌,托疾家居, 终被鸩死。”李世民神色阴沉, “难道要孤坐以待毙吗?”

“殿下不解兵权,划地建府,已然退无可退。”李善突然起身,“但这并不是殿下入主东宫的理由。”

李世民正襟危坐, 正色道:“还请怀仁细述。”

李善踱了几步……实在是膝盖受不了,生疼生疼的。

“始皇一统天下,两汉承而继之,惜三国乱战近百年,引得外族窥探神器,虽有司马代魏,但终至衣冠南渡。”李善缓缓道:“自此之后,天下就此南北而立,乃至数百年之久。”

“前隋得以一统天下,实是时也运也,但也切合天下大势,中土集力,以抗阿史那。”

李世民渐渐听出了点味道,不自觉的直起身子,凝神静听。

“自东汉末年至今,已然四百年之久,西晋得国不越一甲子,前隋二世而亡。”

李善躬身道:“殿下,天下思定久矣。”

李世民起身扶住李善,却久久无语,类似的思路他也有一些模糊的考虑,但并未从历史、天下两个角度去思索……天下思定,这是长时间中土分裂、战争带来的期盼。

简而言之一句话,切合大势。

李善继续扬声道:“前魏力抗柔然,后突厥取而代之,虽如今东西分立,但号称控弦百万,年年南侵,关中、河东、河北,无不伏于马蹄之下。”

“殿下扫荡天下,非一人之力,身边英杰繁星点点,猛将谋臣大半都为秦王一脉。”

“即使如今在江南的赵郡王、李药师麾下大将,多为殿下旧部。”

“如今就算殿下散天策府,闭门称病,就此俯首,难道太子会用他们吗?”

“太子会信任房玄龄、杜克明吗?”

“太子敢以程咬金、秦叔宝、尉迟敬德领兵吗?”

李世民神色变幻莫测,断然道:“决计不会……即使是父亲,也不会……”

“殿下乃军中之胆,若是俯首,将无战心,军无战意。”

“待到他日,突厥破关,横尸遍野,天下再度大乱。”李善面无表情的说:“听闻太子曾割地突厥,只怕要重演衣冠南渡故事。”

李世民默默点头,他很清楚,面对突厥的威逼,李建成非常有可能选择退让而不是抗衡。

“天下再分裂百年,数百年……以待来日?”

“殿下之名,有民。”

“故当为民虑。”

李善的长篇大论告一段落,他默默的看着还在思索的李世民,轻声道:“这便是在下择殿下的原因。”

“这个理由,够充分吗?”

第三百三十三章 密会(中)

第三百三十四章 密会(下) 当李善问出这句话,李世民登时心神大畅。

他曾经想过与这位短短两年内名声鹊起的少年郎的第一次正式会面中,对方会说些什么……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对方送上的是一份这样的重礼。

虽军功盖世,但太子未有失德,嫡次子欲夺嫡东宫,虽是天家皇权之事,但终归属一个“篡”字。

无论在什么时代,名正言顺总是最重要的,而这也是李世民最期盼的……权倾朝野、军功赫赫,并不是他夺嫡的理由。

而李善给出了这个理由,给出了一个名义。

李善这一席话,另辟蹊径将李世民推到一个占据道德制高点的位置,甚至将其隐隐与汉高祖相提并论的位置。

始皇灭六国,一统天下,但终究春秋无义战。

汉高祖不忿暴秦,斩白蛇而起,三年灭秦,五年亡楚,开创四百年大汉……这就是名正言顺。

后天下分裂四百余年,隋二世而亡,李善将李世民推到了这个位置……一统天下,持械御边,非秦王不可。

这就是名正言顺,这是李世民必须承担的历史责任。

李世民略有些兴奋, 他与房玄龄、杜如晦密谋夺嫡事,也有面对突厥威胁的思路, 却没有从如此大的格局来考虑这一切。

这一番话, 实为明心志, 让李世民在心理层面拥有了足够的底气。

瞄了眼李世民的神色,李善心想……自己这通忽悠看起来效果不错。

勉强冷静了会儿, 李世民脊梁笔直的坐在席上,郑重道:“孤总角之年即领军上阵,纵横南北, 马前无当,往日只知厮杀,今日方知真义,皆拜怀仁之赐。”

李善微微俯身,“殿下英姿勃发, 乃应天命而生, 只望殿下顺应大势, 重整世间, 使军将御边,老有所养, 幼有所教,天下万民安居乐业。”

“正如怀仁所言, 此非孤一人所能为, 正要请教。”李世民轻声道:“虽东宫无征河北之功,但太子无有失德之举……”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历史上的李世民之所以选择兵变登基, 一方面在于李渊对东宫的偏袒,以及对天策府一脉的忌惮, 另一方面也在于太子李建成并无失德。

换句话说,在很多人看来, 太子远不如秦王, 但东宫却是个缩成一团的乌龟壳,让人无法下手。

“在下即将外放代县令, 殿下身边有房公、杜公这等人杰,不敢妄谈。”李善缓缓道:“在下愿为殿下论大势所趋。”

“尽可畅言, 孤当洗耳恭听。”

李善深吸了口气,低声道:“殿下于万军之中,仍奋勇搏杀, 遇敌不退,故突厥南侵, 殿下当言战。”

李世民眉头微皱,这几乎是一句废话,突厥南侵,自己当然只可能论战不论和……就算是和,也必须是先战而后和。

但李善紧接着的下一句话让李世民心头一凛。

“听闻太子有迁都之愿。”

这是个肯定句……李世民好险脱口反驳,他知道如今东宫并没有提过这个建议,但随即就反应过来了。

只要找到机会将这个帽子栽到太子头上……反正太子对突厥颇有惧意,一度割地千里,这顶帽子想摘都摘不下来。

一方主迁都以避突厥,一方主战保境安民,这就是大势所趋?

但李善并不是针对这一条,低声细细详述,李世民聚精会神倾听。

如果要迁都,只可能是洛阳,秦立都咸阳,前汉建长安,后汉立都洛阳,再之后天下大乱数百年,到隋朝短暂的一统天下,先建大兴,后建洛阳新城。

无论是从政治角度还是城市规模角度考虑,一旦迁都,除了洛阳,短时间内没有其他的可能。

但那样的话,陕东道大行台必然撤销,李渊不可能允许京兆内有两套班子,这对李世民,对天策府都是个巨大的打击。

“迁都洛阳,依黄河而立。”李善淡然道:“河北、关中、河东还会留重兵拒守吗?”

“尚有远迈数千里的陇西道……”

李世民眼神异彩闪烁,他已经完全听懂了李善这一番话的用意。

李唐一统天下, 一大关键就在府兵, 兵源主要来自于河东道、关内道两地, 若是迁都洛阳,就意味着半弃北地……

“失北地,登失民心,这就是大势。”李善肯定的说:“大势在殿下手中。”

李世民嘴角挂起一丝笑容,他知道李善没有说透,只是隐隐提及。

府兵是个关键,但更关键的是民心,民心一失,别说李建成了,就是父亲李渊也撑不住。

什么是民心?

五姓七家是民心!

河东三望族是民心!

五姓七家有六家是河北、关中、陇西三处,还有河东裴、柳、薛三族。

迁都洛阳,弃北地,就意味着李渊、李建成将那些门阀世家都袒露在突厥的马蹄弯刀之下。

那些门阀世家能容忍吗?

还会将李唐视为正朔吗?

太子欲迁都,而秦王欲战,这就是大势所趋,这就是人心所向。

那些世家门阀还会不作出选择吗?

李世民细细思索,越想越觉得此策绝妙,最妙的是,一旦流言蜚语传开,太子洗都洗不干净。

李建成割地千里,畏惧突厥,这是事实,这也是他在军中威望不著的根源。

迁都洛阳,必能撤销陕东道大行台,说不定还能将天策府拉下马,对于东宫来说,这是他们日夜期盼的事情。

五姓七家中,陇西李氏在陇西道,太原王氏在河东道,赵郡李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博陵崔氏都在河北道,全都是在北地。

唯独太子的妻族荥阳郑氏位于洛阳左右,能幸免于难。

而如果迁都,李世民不会有任何好处,甚至会因此失去夺嫡的资格……谁会怀疑到他身上呢?

李世民甚至想到了更多,如果太子欲洗涤自身,他日突厥来袭,那太子就必须领兵出征……他自己都没什么把握,不觉得太子有望取胜,吃上几个败仗,那威望更是一坠千里。

只要将太子欲迁都这条流言蜚语散播出去,只要闹的足够大,怎么算……自己都是占便宜的。

想了很久很久,李世民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对面温文儒雅的少年郎身上,纵谈古今大势,又能出此奇谋,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日,任尔择之。”

第三百三十四章 密会(下)

第三百三十五章 密会(终) 两道视线在空中撞了撞,李世民眼神坦荡,而李善微微垂下眼帘,移开视线。

有的事情是不需要说出口的。

前年长乐坡初见,李善就给李世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之后房玄龄、杜如晦陆续在李世民面前举荐,而李善在山东战事中为秦王一脉立下大功。

但是,李善始终没有正式、公开的投入秦王麾下,甚至不惜以科举入仕来模糊政治立场。而李世民也没有刻意怀柔笼络。

究其原因,就在于一门双相的河东裴氏。

在自身分量不够的前提下,李善很难确定,李世民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而李世民也有同样的迟疑。

所以,李世民在会面之初,就在等李善提起河东裴氏,提起依附东宫的裴寂,提起兼任太子詹事的裴世矩,提起一个多月前投入天策府的裴怀节。

但李善始终闭口不提。

长篇大论的送上重礼之后,李世民终于下定决心,选择面前的少年郎,而不是垂垂老矣的裴世矩。

面前的少年郎决心依附,又腹藏良谋,颇有手段,李世民自然是要施恩……就算属下忠心,寡恩终会众叛亲离。

所以,“任尔择之”是一个许诺。

他日登基, 许你李怀仁有处置李德武、裴世矩甚至河东裴氏西眷房的权力。

一个被父亲抛弃的儿子,一个抢走了父亲的世家……还有比这更有效果的施恩手段吗?

屋内安静了片刻, 李世民主动换了个话题, “代州即前隋雁门郡, 乃河东门户,虽如今马邑来投, 但雁门仍是重镇,怀仁此去,肩负重担。”

“突厥或会卷土重来。”李善淡然道:“但在下任代县令, 上有代州总管,又有御边名将刘世让,更有左武卫大将军李高迁……”

李世民眉头一皱,打断道:“怀仁此次赴任, 当携文吏随行。”

看李善有点懵懂,李世民摇头道:“前隋文皇年间设代州总管府,大业年间撤总管府,改为雁门郡。”

“本朝初立, 刘武周据马邑攻雁门, 直到武德四年,孤领军灭之,方设代州总管府, 下辖五县,兼管代州、蔚州、忻州。”

李善倒吸一口凉气,如此说来, 管辖三州, 代州总管是个非常重要的位置。

“去岁突厥破雁门, 侵扰河东道,朝议撤代州总管府。”李世民解释道:“但如今马邑来投, 代州当稳, 父亲有意重建代州总管府。”

顿了顿, 李世民补充道:“刘世让或有希翼。”

在确定赴任代县令之后,凌敬打探相关消息和人物, 其中李善最关注的就是刘使然。

虽然此人曾任并州总管, 但实际上最著名的几战都是在代州境内打的……如今起复, 虽只是崞县令,但兼代州司马, 剑指代州总管, 倒也合适。

迟疑了下, 李世民又道:“高满政其人虽是刘武周旧部,但举城而降,理应不会复叛。”

李善点头道:“听凌伯提过,高满政尽杀马邑突厥兵,斩苑君璋一子。”

“不错。”李世民轻声道:“左武卫大将军李高迁乃父亲晋阳老臣,常伴左右。”

“武德二年,太子平祝山海之乱,武德四年,太子出镇蒲州以备突厥,李高迁均在其麾下听命。”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武德二年,李世民灭刘武周,武德四年,李世民扫荡中原……这两战李高迁都没有参加,而在太子麾下,说明这位左武卫大将军乃是东宫嫡系。

李善有点头痛,要知道李高迁如今率军镇守雁门,就在代县境内。

琢磨了下,李善试探问:“刘世让其人?”

李世民摇了摇头,示意刘世让并非秦王一脉。

“刘世让此人性情飞扬,与襄邑王叔颇有冤仇,乃至削爵。”李世民叹道:“怀仁此去,需谨慎应对。”

李善真是要挠头了,襄邑郡王李神符如今任并州总管,这也是个管辖数州的职位,隐隐比可能复设的代州总管更高一层。

而襄邑郡王李神符是淮安郡王李神通的弟弟,后者一向和李世民亲近……但与李神符有仇的刘世让却很有可能成为自己的顶头上司。

“若突厥大举来犯,马邑恐难持久。”李世民一边想一边说:“若事不可为, 怀仁可南撤至太原府,孤会去信襄邑王叔。”

“而且突厥南下,父亲当使孤、太子、三胡率军以备……当然了, 孤必往河东。”

说到这, 李世民的笑容有点苦涩,因为突厥南侵,河东一向是最主要的战场,关内道只会以偏师侵扰。

去年大战,李世民就被赶去河东面对突厥十数万主力,而太子率大军对阵窜入关内道的数千偏师……后者得胜归朝,得李渊盛赞。

李善叹了口气,脸上也带上几丝苦涩,“若突厥大举来犯,弃城逃窜,他日有何面目归京?”

“保有用之身,以待来日。”李世民握住李善的手,加重了语气,“孤等你回来!”

虽然也知道这个时代握手礼只是代表亲近,并没有其他意思,但李善还是觉得有点不自在,露出个极为勉强的笑容。

看着李善离去的背影,李世民陷入了长久的深思,今日一见,让他大有收获,也终将这个名声鹊起的英才彻底的揽入麾下,但他也察觉到了李善的谨慎。

这个少年郎平日温文儒雅,关键时刻言辞锋锐,但并不冒失,很有分寸,甚至谨慎……因为今日从头到尾,李世民刻意没有提起平阳公主,而李善也没有提起。

太子力劝平阳回朝,继陈国公掌北衙禁军,看似是顺理成章,但实则针对天策府……父亲未必有这个心思,但太子显然是防着兵变,因为平阳只会忠于父亲。

李世民在心里揣测,李善今日避谈平阳,会不会心中有所猜疑?

就在程咬金、张士贵被罗艺挥鞭当日,长孙无忌私下进言,殿下应当机立断……这是隐晦的劝说李世民兵变。

而李世民不置可否,只嘱咐妻兄禁言。

李世民的思绪越飘越远,如今天策府内群情汹汹,多有义愤填膺,但如今父亲打压,东宫步步进逼……

虽李世民军功盖世,在军中的威望无人能及,但在长安却无领兵之权,天策府在京兵力是以其与将领亲卫名义召入长安,不过数百人而已。

虽然只不过数百人,但之前并不把多达两千的长林军放在眼中……但如今不同了,因为罗艺携亲卫入京。

想到这儿,李世民嘴角挂起一丝冷笑。

罗艺,你给孤等着!

来而不往非礼也!

第三百三十五章 密会(终)

第三百三十六章 巧遇 “放心便是,贤弟此去,建功立业,家母礼佛,言当常去东山寺上香。”

“那就拜托德谋兄了。”

李善站在榻边,郑重其事的行了一礼,才笑道:“长孙伯母颇具侠气。”

趴在榻上的李楷笑了笑,芙蓉园当日,张永被无辜殴伤,长孙氏就挺身而出,质问罗氏子弟。

这次丈夫儿子都被卷了进去,长孙氏勃然大怒,去信山东,质问崔王氏……这件事被刻意传出后,罗艺不得不亲自登门谢罪,详加解释李客师父子还真不是他这边动的手,而是齐王李元吉。

所谓的崔王氏乃是博陵崔氏三房崔抗的妻子,出身太原王氏,其婆婆出身洛阳长孙,是长孙氏的堂姐。

换句话说,崔抗要称长孙氏一句表姨母。

芙蓉园一事后,太子怀柔云阳罗氏,太子妃为罗阳挑中了崔抗的女儿……崔抗还在犹豫间。

长孙氏自知晓李善身世后,多有照拂,李善困于山东其间, 长孙氏多有劝慰朱氏,甚至还曾经登门拜会。

所以, 李善对长孙氏一直心存感激, 即将北上, 朝局之外,他最担心的就是母亲, 毕竟和去岁自己随军时局势已经大不一样,裴世矩、李德武或许都在盯着。

可惜母亲不肯一起去雁门,不过雁门随时可能遭受突厥来袭, 李善也并不放心,所以今日前来辞行,特地请长孙氏留意。

“明日即启程,可惜愚兄……”

“德谋兄,你我之间, 何需如此客套。”

略略聊了几句, 李善告辞离去。

趴在榻上的李楷看向好友离去的背影, 其实他有些羡慕, 未至弱冠之年,已能担当重任……而世家子弟地位高崇,却只能困居家中。

陇西李氏丹阳房子弟, 李楷这一代没有一个出仕的,大约要等到这场夺嫡之战落幕之后。

走出府门,李善在心里盘算, 李楷、王仁表、房玄龄、韦挺、魏征都已经去过了,杜如晦就算了……平阳公主那边还是不去的好, 想必对方也能理解。

剩下来的大都是平辈, 有的是秦王府子弟, 有的是同科进士,不用一一登门,长辈的只剩下长安令李乾佑了。

说起来在科举之后,已经好久没见了, 其子李昭德被关在家中读书, 外出也少。

但进了府, 李善有些后悔,来的可真不巧, 上首坐着的居然是齐王李元吉。

虽然李乾佑至今任兼任齐王府主簿,但李善没想到, 李乾佑与齐王关系这么好……居然会来家中拜会。

似乎去年在军中, 两人关系只限于公事……李善一边琢磨,一边行礼,“明日启程赴任,今日特来向叔父辞行。”

李乾佑捋须笑道:“当日小小少年郎,如今已堪重任,他日必为国之干城。”

“若无去岁叔父相召,小侄何来今日。”李善再行一礼,“亦要谢过齐王殿下。”

去年李善押运粮草北上,百般筹谋,归京夸功,爵封县公……而推动他北上的人中,齐王算是一个吧,只不过对李元吉来说,当时的李善寂寂无名。

李元吉两眼一翻,“你如何称某?”

李善犹豫了下才轻声道:“见过四兄。”

皇子中,李元吉排行第四,前面还有个已经夭折的李玄霸。

一旁的李乾佑笑着指了指让李善坐下,心里有些许诧异,他也听闻圣人视李善为子侄辈,没想到与齐王如此称呼,几乎算个宗室子弟了。

呃,李渊倒是起过这个念头,私下问了,不过李善婉拒……这不是什么好事。

唐朝初年,赐臣子李姓,位列宗室,不止一两个人, 罗艺、杜伏威,还有早年投唐的窦建德麾下尚书令胡大恩。

嗯,罗艺后来谋反被杀,杜伏威惶恐不可终日,反正没落个好下场。

特别是胡大恩……封定襄郡王,改为李大恩, 武德四年任代州总管,恰恰是战死在雁门、马邑左右。

“他亦如此称呼大兄、二兄。”李元吉随口道:“今日是特来辞行,魏玄成那去了?”

李善有些警惕,拱手道:“玄成兄嘱咐,当尽心竭力,安抚地方,为国捍边。”

李元吉又问了几句,问的李善有点头痛,找准时机赶紧换了个话题,“叔父,这些时日未见昭德……”

“丹阳房子弟,无不纵马飞驰,骑射俱佳。”李乾佑气道:“去岁元旦,大郎返成纪祭祖,居然落马……”

“无武用之才,自当闭门读书。”李乾佑叹道:“前些时日居然还想去芙蓉园,被某骂回去的。”

李善尴尬的笑了笑,随口换个话题居然问到痛处了……

一旁的李元吉放下茶盏,笑道:“陇西李氏,名门子弟,他日不愁婚嫁……对了,怀仁,崔信那也去了?”

“呃……”李善呃了半天也没说出口,就这么大大咧咧的求见,怕是要被打出来吧。

“哈哈哈。”李元吉放声大笑,“你斩崔帛头颅,落了清河崔氏一族好大颜面,纵然你有意,崔信亦许,只怕此事亦难成。”

李乾佑有些意外,意外于李元吉这番话的用意。

接下来,李元吉轻声道:“中书令杨恭仁幼弟杨师道,任灵州总管,次嫡女尚待嫁闺中……若怀仁有意,某当使王妃求娶。”

李善怔在那儿,好一会儿都找不到话说。

“怀仁自请外放,明里磨砺以待大用,实则不过因大兄、二兄……”李元吉神色幽深,缓缓道:“怀仁再想想吧。”

离开之后,李善的脸上挂起一丝愁容,暗暗腹诽李渊……你这三个嫡子,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当李元吉提起婚事的时候,李善立即就确定,这货是特地在这儿等着的,就算没在李乾佑家里遇上,八成也会另找时机巧遇。

杨恭仁的侄女,杨师道的嫡女,齐王妃的堂妹……这样的身份,李元吉不可能随随便便提起。

之前几次在宫中相遇,李元吉的态度也不过尔尔,如今却如此主动……李善不得不想到一种可能性。

与之前相比,最大的变化在于,平阳公主刚刚执掌北衙禁军。

李善叹了口气,心想也是,本朝嫡皇子一共就三个,李元吉也是有夺嫡可能的……虽然这货的资质似乎有点过于低了。

还在琢磨着,马车突然停下,今日李善入城,特地没有骑马而是换了一辆马车。

“郎君。”朱八掀开车帘,低声道:“张郎君传信过来……”

李善只点了点头。

第三百三十七章 还能嫁给谁? 宅子并不大,只前后两进,但人也不多,几个老仆之外,只有张文瓘一个主人。

其父张虔雄如今任阳城令,其妻、其长子都随其在任上,张文瓘有意科举入仕,所以才暂时定居长安。

后院内,崔信面无表情的品茶,盯着对面的侄儿张文瓘,“你不知他即将外放离京?”

张文瓘苦着脸,“姑父,侄儿的确不知晓……还是前几日听德谋兄、思谊兄提起的。”

崔信冷哼了声,“稍候你姑母询问,可知如何作答?”

张文瓘心里明镜似的,自己姑母张氏这段时日大发雷霆,都想逼着丈夫辞官回乡了……显然对李善没什么好感。

虽然都爱女心切,但崔信是宠女狂魔,而张氏却比较理性……觉得女儿和外男暗通款曲。

呃,为此,几次传信的张文瓘被骂都不是两三次了。

正犹豫间,李善已经施施然踱步进来,嘴角带着几丝笑意。

“拜见崔伯父。”

崔信抿了口茶,从鼻孔里哼出个声音,算是打招呼了。

李善笑道:“骤然外放离京, 想必伯父责难,今日特来致歉。”

“少年英杰, 外放磨砺, 以备大用。”崔信冷冰冰的回道:“某不过微末小吏, 何敢让馆陶县公致歉?”

你特么刚撩完我女儿就想跑路?!

公然在芙蓉园言语传情,事情闹的沸沸扬扬……若没有今日之邀, 那这厮就是厚颜无耻,没有任何责任感,崔信那就是真的要辞官归乡了。

李善并没有立即答话, 而是侧头看了一眼。

崔信重重的放下茶盏,瞥了眼疾步而走的侄儿,心想你和李善平辈,我是长辈……怎么我说的话还没他有用?!

“去岁清河县内,在下冒然行事, 事后多遭……”李善轻声道:“听闻令爱言, 斩一人头颅, 平民乱兵变, 此乃丈夫之举。”

崔信嘴唇抖了抖……张文瓘,你乃武城张氏子弟, 就算他是你救命恩人,也不能什么都告诉他吧?!

呃, 其实知道的人已经不少了……李渊、李建成、李世民、平阳公主都晓得。

“令爱所言所为, 令人击节赞叹。”李善珍重的行了一礼,“他日还朝,望结秦晋之好, 还请崔伯父首肯。”

至少这厮不会逃……这个念头首先闪过脑海,崔信才反应过来, 这厮是在求婚!

亲自求婚,在这个时代是比较少见的……呃, 放到后世也比较少见, 求婚正常,但不是向女朋友, 而是向岳父求婚……

崔信沉吟片刻后道:“此非小事,你何能做主?”

“清河崔氏, 千年望族,经义传家,令爱温婉有礼, 家母也曾见过。”

是了,女儿刚刚入京, 随妻子赴宴李家,主动去找朱氏叙话……崔信想起此事,咬着牙问:“若某不许呢?!”

李善扬扬眉头,温和道:“芙蓉园中,《爱莲说》一文,乃是天授之。”

崔信心头火气……你特么还有脸说《爱莲说》!

不过他也心里清楚,的的确确是巧合……说的好听点,那就是天降姻缘。

“那日痛殴罗阳,虽是迫不得已,但在下绝不悔。”

听到这句话,崔信突然平静下来,眯着眼盯着李善,他知道对方这句话的意思。

如今闹到这个局面,五分之过在于李善,但剩下的五分在于崔信自己,毕竟后者心知肚明,芙蓉园一事之前,李善并不知道罗阳有意联姻,事实上他是被崔信、张文瓘给推到那个位置的。

呃,至于女儿,那肯定是一点过都没有的。

想到这儿,崔信紧紧盯着李善的双眼,“若许之,今日签下婚书。”

一直垂着眼帘的李善缓缓抬起头,双眸幽深,轻笑道:“伯父可直接询之。”

“你会说?”

“不会。”

干脆利索的回答让崔信胸中一闷,甩袖道:“若不知晓,何敢许之!”

两年之内,李善从一介无名无望的普通少年扶摇直上, 立功封爵, 才名远播……在这个时代,不是没有寒门出身的人杰, 但大都是在战场搏杀上。

但李善无论是从仪态、底蕴上来看,稍有见识的人都认为,这一定是世家子弟。

问题就在于,李善到底是什么来历……这是存在很多人脑海中的疑问。

而李善一直是以寡母抚养成人的名义含糊过去……也有人去长安县衙问过,呃,父亲那一栏上是父亡。

崔信说今日签下婚书,就是想探听此事……婚书上不仅有自己的姓名,还要加上父母、祖父母的姓名。

“去岁山东战事,小侄筹谋立功,使太子颜面受损,但后清河民变时,虽贸然行事,却使秦王一脉顿失良机。”

李善话锋一转,“再至回京,小侄科举入仕,太子几番怀柔……”

崔信点头道:“据说秦王对你也盛赞有加,而且你与秦王府子弟颇有交情。”

“平阳公主执掌北衙禁军……小侄欲外放,亦为无奈之举。”李善诚恳道:“如今朝中夺嫡……”

崔信的呼吸声似乎停滞了下来,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自然听得懂,面前的少年郎不愿掺和到夺嫡一事中。

李善有资格掺和吗?

至少在平阳公主执掌北衙禁军之后……李善是有这个资格的,虽然分量未必会有多重。

崔信不由得陷入思索,之前询问父祖,李善突然扯到了为何外放……难道他的身世与夺嫡相关?

呃,头猜错了,后面自然都错了……李善离京,一方面的确是因为夺嫡,另一方面主要是因为裴世矩。

“他日还朝,自当详述。”李善挺直身躯,“此去雁门,前途未卜,但男儿丈夫,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待得归京,还请伯父成全。”

既然那位崔小娘子有心,如今又局面如此,自己如何能退却呢?

而崔信长长叹了口气,这些时日妻子已经多次试探……但别说五姓七家了,就是次一级的世家门阀都婉言谢绝。

不嫁给你,还能嫁给谁?

“活着回来……”

“谨遵伯父之命。”

崔信眼神复杂的看着身前这位恭敬行礼的少年,犹豫了会儿才道:“若有佳句,可径直来信。”

意思是,不用再托张文瓘转交了……那厮已经被张氏骂的狗血淋头。

李善直起身,笑道:“伯父亦知,小侄常有残句,尚需推敲……”

“哼!”崔信冷笑一声,“既有残句……近日荷花盛放,尔且吟来!”

李善想都不想脱口而出,“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第三百三十八章 灞桥折柳 天策府。

不大的屋内,李世民端坐在上首侃侃而谈。

下首左边坐着房玄龄、长孙无忌,右边坐着杜如晦、凌敬,均在聚精会神的听着。

长时间后,房玄龄叹道:“臣自幼读史,烂熟于心,殿下却能溯其本源,纵论大势,臣远不及也。”

长孙无忌脸上略显兴奋神色,他也知道妹夫夺嫡心切,但如果有这样大义的名义在,接下来很多事情就有脉络可寻……至少将来登基之后,施政就不会有太多的阻力。

只要太子意欲迁都的消息散开,本身威望不足,倚重世家门阀的太子的威望会下降到冰点……除了荥阳郑氏之外,其他门阀都会心生犹疑。

特别是刚刚向东宫靠拢的范阳卢氏……幽州和突厥是接壤的,一旦李唐迁都,范阳卢氏未必会遭受灭顶之灾,但也必然元气大伤。

“此为明志之策。”杜如晦突然转头看了眼凌敬,“不知是何人所献?”

房玄龄也反应过来了,秦王幕僚中,就数自己和杜如晦、长孙无忌最为心腹,虽凌敬如今执掌天策府大权,但之前密谋诸事,秦王并没有召凌敬参与, 今日却在此,显然不是恰巧。

房玄龄不禁叹道:“眼光远及秦汉, 非常人所能论之, 凌公真乃奇才。”

凌敬老脸抽了抽, 看向李世民,“臣亦是初次听闻此论。”

李世民有些意外, 随即笑了笑,“怀仁倒是有些心思。”

凌敬虽暗暗腹诽,但也能理解……第一次正式会面, 李善总要拿些有分量的东西出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房玄龄、杜如晦对视了眼,心里都有些许震惊……这样的言谈,从一个尚未加冠的少年郎嘴里说出,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这个年纪,又长于岭南那等荒地,只怕史书都没读完呢。

房玄龄拱手笑道:“恭喜陛下,得此英杰贤才。”

李世民指了指房玄龄, 大笑道:“玄龄、克明均数度举荐,孤自当纳之。”

长孙无忌突然说:“怀仁是今日启程吧?”

“不错。”李世民嗤笑了声,“东宫遣太子洗马魏玄成送别。”

众人都知道李世民为什么如此嗤笑……献上如此明志策, 早就将李善揽入麾下, 太子居然还巴巴的遣心腹幕僚相送。

还是房玄龄厚道,笑道:“去岁怀仁随军, 对魏玄成有相救之恩,后清河事变,魏玄成又得怀仁襄助, 倒是理应相送。”

长孙无忌看了看对面的凌敬,“早知如此, 殿下当使凌公……”

凌敬忍不住反驳道:“小儿辈外放,难道还要长辈送至灞桥?”

此刻灞桥边,人头耸动, 皆是来送别之人……其实灞桥送别,也就是李善起的头。

今日来送别的人相当的多, 除却走的近的王仁表、张文瓘、房遗直等人外, 长孙无忌、尉迟宝琳等秦王府子弟也到了,就连李昭德今日也被放了出来。

还有不少同科进士也来相送,惋惜李善没能去解县的杨思谊,以及太子舍人卢承基等等,甚至还有些慕名而来的……

李善苦笑拱手,“骤然外放,尚无时日推敲……”

送别诗是诗文的一大分类,但一般来说都有明确的指向,李善昨晚想了又想也没找到合适的……反正他也不指望真的以诗才留名。

嗯,总要给老李老杜小李小杜他们留点机会啊。

看不少人面露失望之色,李善在心里提醒自己……要小心啊,以后还是得尽量削除自己在这方面的声望。

要知道,如今坊间传言……东山李怀仁,非传世名篇不出。

李善知道后啼笑皆非,要自己做些非传世名篇……可能更困难点。

随手折断桥边折柳,李善轻声道:“《诗经》有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今日携折柳北上,依稀可忆故人。”

李善身后的马周嘴唇动了动,可能是想骂身前的装逼犯……他看见对面两人都有意动之色。

对面众人中,站在前头的两位身份不凡,魏征此来,已明言代太子相送,他身侧是一直赋闲在家的淮阳王李道玄。

魏征是太子洗马,李道玄之前虽在李世民麾下,但在夺嫡中并无明显立场……当然了,在下博一战之后,他已经站在了东宫的对立面。

两人身后都是小辈子弟,房遗直轻声道:“如此风仪,必为铭传。”

卢承基笑道:“今日怀仁灞桥折柳,他日当为惯例。”

哎, 灞桥相送虽然起源于唐,但其实是贞观年间才盛行的, 因为灞桥为关中交通要冲,但凡东行都要路过,所以在桥边设驿站,之后送别才固定在灞桥。

现在好了,李善提前弄出了灞桥送别,就连灞桥折柳的署名权都抢走了。

不过,柳喻离别之意,古书有之,倒不是李善赋予的。

一一再行礼后,李善翻身上马,纵驰过桥,身后是穿戴铠甲,手持马槊,背负弓箭的亲卫。

长途跋涉,不可能一直穿戴铠甲,只是今日临行,亲卫头领王君昊特地交代,意为振士气……这是他叔父名将王伏宝的惯例。

勒住缰绳,李善回头望去,共计一百亲卫,八十护兵,平阳公主还送来二十亲卫,人数已经过了两百。

虽然如今代州看似安稳,但不管是李世民还是魏征都提醒过,突厥不会坐视马邑投唐,必会大举来犯,这个代县令的下场是很难说的。

高政满虽然决意投唐,但本人的政治立场却很难说,李高迁是东宫嫡系,刘世让性情跋扈,又与并州总管李神符有仇……一团乱麻,李善能不能独善其身,也很难说。

李善面无表情的转过头看向去路,心中突起豪情。

当日于山东,那般困境,我也能杀出一条血路,史万宝、刘黑闼,都是史书上铭刻的名字,不都倒在我的脚下吗?

突厥看似势大,但几年之后就轰然倒塌,如今到底有多少分量呢?

裴世矩,你将我送到这个位置上,我如何能让你失望呢?

此去河东,必让你举荐贤才之名响彻天下!

第三百三十九章 惨状 小蛮努力将油伞举高,但李善往前走了几步,雨水立即染湿了他的面庞,他面无表情的看着面前的一切。

淅淅沥沥的小雨击打在碎砖断瓦之上,劲风席卷而来,将雨水刮的雾蒙蒙一片,三两棵半残的树发出沙沙声响。

身后两百余人都安安静静的站在那儿,只偶尔听得见马匹的响鼻声。

半个月的跋涉,李善并不觉得辛苦,心中犹有豪情,但等他进了代县,在小吏的指引下来到县衙之后,天降小雨,不仅浇湿了他的身躯,也将他的心浇了个透心凉。

难怪数度出征雁门郡的李世民不太看好自己这一行……特娘的,连县衙都这模样!

大门居然还是变色的,仔细看看……原来是其中一扇门被烧焦了。

里面的大堂远远看上去还能入眼,但走得近了,李善都不敢进去……王君昊试着踢了一脚,屋子登时摇摇欲坠,屋顶落下一阵灰尘。

左右的佐官、属官吏员的屋子……只有一片残砖断瓦,露出的木头看上去也被烧焦了。

后院……好吧,已经没有后院了,只有一片空地,地上的野草还挺茂盛呢。

对历史还算熟悉的李善咽了口唾沫, 难道唐朝也有官不修衙的规矩?

就算有,也不至于这样吧?!

去年李善随军, 是从河东道穿插而过的, 这次一路上也见过不少县衙, 不说多好,至少能住……特娘的今晚我住在哪?

而且还不止我一个人, 屁股后面还有两百多号呢!

一旁的马周也是瞠目结舌,上前问了几句一旁的吏员。

那吏员是个小老头,牙齿焦黄, 笑起来满脸的皱纹,恭敬的禀报道:“明府,修了被烧,烧了再修……就这模样了。”

李善叹了口气,“那上任代县令呢?”

小老头嘿嘿笑道:“上任明府离任乃武德四年十二月。”

麻痹都快两年了, 也就是说代县令已经出缺两年了, 都没人肯来……李善无语了, 不过也想得通。

那时候正好是最后一任代州总管李大恩兵败身死,突厥大军攻占雁门, 肆意出入河东道, 朝议撤销代州总管, 代县令虽然没撤销,但还真没人肯来赴任……说不定今天上任,第二天突厥就杀到门外了。

两年空缺期, 的确没必要修衙了,反正修好还是会被烧掉。

惨, 真是惨啊!

长长叹了口气, 李善点了点那小吏,“落脚何处, 总不会没有安排吧?”

一个时辰后,在驿馆落下脚, 周边找了一大圈,也没找到地方能容纳两百多号带着马匹、马车的地方。

最终还是在小吏的介绍下, 大部分人在城外一个庄子住下, 王君昊、朱八、赵大等人在驿馆护卫……那个庄子的主人早在武德四年就南下去了太原府。

驿馆可不是酒店, 条件只是马马虎虎, 弄了点热水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衫,李善坐在榻边, 周氏和小蛮在身后给他盘着头发。

小蛮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声音清脆悦耳,一个劲的埋怨条件太差。

李善听得直打瞌睡,他前世是苦孩子出身,吃的苦多了,这点事儿倒不放在心上……但如果只是一个人也就罢了,问题是那两百多人都跟着自己吃苦?

从长安启程后的一路上,李善曾经细细想过,后世明清时代都有皇权不下乡的说法,唐朝初年,社会基层的控制权大都落在门阀世家以及地方豪族手中,自己能做的事其实并不多。

大约是劝农桑、兴水利、教化民众之类的,主要精力应该还是放在伤兵营筹建上……关于这一条,李渊是做出明确批示的,为马邑、雁门后盾,设伤兵营以振军中士气。

但现在看来,首先要做的是盖房子……还好齐老三、周二郎那些熟手都在,在本地建个砖窑问题不大,而且所谓的河东道就是后世的山西省,产煤大省啊。

李善在心里盘算,身后的周氏盘好了发髻,接过小蛮递来发簪串上,小声说:“妾身和小蛮妹妹不碍事,只是这驿馆潮湿阴暗,实在委屈了郎君。”

“委屈?”

“毕竟郎君爵封县公……”

李善笑着打断了周氏的话,“虽爵封县公,但也不过百里侯而已,何谈委屈?”

李善算是个异数,未出仕立下大功得以封爵,偏偏又科举入仕,而且年纪太轻,又欲外放, 才会有这么个县公百里侯。

随口聊了几句,李善闭上了嘴巴,在心里嗤笑了声,历朝历代,开国皇帝里,论赐爵幅度,李渊可能是排在首位的,一溜儿的国公、郡公、县公、县侯……

换句话说,李善如此年轻爵封县公的确惹人关注,但放在大环境里,也没什么……毕竟得以封爵的人太多太多了。

而且之后李世民号称“天可汗”,唐军纵横大漠草原西域,又是一批大放送……不过李二可能也觉得吃皇粮的人太多,下手剁了不少家,连魏征、杜如晦的后人都剁了。

再之后,李治再接再厉,将早年的天策府老臣大都剁了,嫡亲舅父长孙无忌都没放过……最后武则天上位,这位是最狠的,李唐宗室都剁了不少。

李善思绪放飞,越想越远,突然想起自己在长安城内的那栋宅子……临行前才发现,隔壁居然是应国公府邸。

嗯,应国公就是武士彠……李善在心里默默算着,武则天出生了吗?

外间的敲门声打断了李善的胡思乱想,他收起思绪,在心里琢磨……自己看似百里侯,但因为境内有雁门重镇,所以权责不明。

临行前凌敬曾经细细分析过,李善赴任后主要是两件事,其一设伤兵营,其二是督促税赋。

伤兵营是李善出任代州令的由头,自不必说,而税赋是县令和朝廷之间最直接的联系……也是吏部考核地方县令最主要的标准。

所谓税赋,其实一分为二,一方面是纳税,一方面是徭役。

但因为代县常年战事,需壮丁出力,所以徭役这一块李善也用不着管,那么就是纳税了……每丁每年布二丈五尺,麻三斤。

杨思谊特地私下告诉过李善,之前两年内,代县缴纳的都不足额,而且是远远不足。

所以,只要缴纳的税赋得以提高,只要伤兵营能在战事中起到作用……李善至少在吏部的考评就不会有问题,甚至李渊可能为此嘉赏。

当然了,前提是马邑、雁门不失守,代州不被突厥攻破。

但这些,对于李善来说,远远不够。

对进门的马周点点头,李善还在心想,如果只想平安度日,如果只想逍遥一生,自己没必要走到如今的局面。

穿越而来,总想着在史书上留下点什么……

“怀仁。”马周面色严峻,“适才得报,突厥来犯。”

李善愣了下,特么欺负人啊!

麻痹我一来,你们就来了?!

第三百四十章 唇亡齿寒 上午抵达代县,午后才落脚,晚饭还没吃,就听闻突厥来犯……李善理性的判断,失马邑的突厥不可能无动于衷,但感性上……特么老子真是灾星下凡啊!

小雨早已褪去,乌云已然散开,皎洁的月光投射在这座古老而饱受战乱之痛的小城中,李善在青石板上来回踱步,想说些什么……但每次嘴唇微动,就强行闭上嘴巴,马周还一次又一次投来警告的眼神。

去年从下博南下,一路上李善那张嘴……让同行者无不心惊胆战,李善自个儿都怀疑自己是中了诅咒,不敢随意开口,更不敢揣测战事走向。

沉重的马蹄声骤然响起,两人转头看去,矮壮大汉翻身下马,“李郎君,已然打探清楚。”

“说。”

“两日前斥候回报,未闻突厥主将何人,南下大军万余,欲攻马邑。”

李善松了口气,“这就是了,突厥不可能留马邑在后, 不管不顾攻打雁门!”

“闭嘴!”马周低低呵斥了声,又问道:“战事如何?”

“尚不清楚, 代州司马刘世让已赴马邑, 催江夏郡公领兵相援。”

江夏郡公就是左武卫大将军李高迁, 如今领兵镇守雁门。

李善在脑海中想了想地图,点头道:“突厥不管是从云州南下, 还是从西北而来,雁门出兵,与马邑诸军成掎角之势, 正合兵法。”

马周突然问道:“江夏郡公可会出兵?”

矮壮汉子犹豫了下才答道:“军中号令不明,旗帜散乱,未见有出兵之意。”

马周回头看了眼李善,后者也不禁想起了李道玄和史万宝……如果李高迁坐视突厥猛攻马邑,刘世让、高满政未必顶得住。

“应该不会, 理应不至于。”李善强行保持镇定, 低声道:“当日看似淮阳王与史万宝相争, 实牵涉朝中夺嫡事……”

马周喉结动了动, 他也知道李善说的在理,李高迁是东宫嫡系, 但刘世让、高满政和秦王府可是扯不上一点关系的。

但马周还是有点紧张,他是真怕了李善这张嘴。

说好的不灵, 说坏的……

李善拍了拍矮壮汉子的肩膀, 笑道:“今日辛苦杜兄了。”

这汉子名为杜盼,是平阳公主麾下亲卫,资历很老, 又是河东忻州人氏,对代州以及几位领兵将领都颇为熟悉, 李高迁、李神符也都认得,所以平阳公主特地将其临时借给了李善。

听到突厥来袭的消息后, 李善立即让杜盼赶赴雁门探听消息, 换马不换人,一夜间一个来回, 自然辛苦的很。

让杜盼先去歇息,李善笑道:“放心吧, 李高迁虽未有显赫战功,但能身为十二卫大将军,当非见识不明之辈, 除非他胆怯如……”

马周再也忍不住了,伸手一把捂住了李善的嘴巴。

道理是这个道理, 若突厥攻破马邑,李高迁不肯出兵相援,不说很可能会被问责,关键是接下来,难道指望吃了肉喝了血的突厥人突然吃素信佛,不攻打雁门了?

一个词足以形容现在的局势,唇亡齿寒!

所以,李善断定李高迁必然出兵,只要不是胆怯如鼠……马周自然也看得到这一点,所以立即捂住了李善的嘴巴,决不能让这厮说完了!

甩开马周的手,李善呸了好几下,看天上东方隐隐可见鱼肚白,干脆去取了牙刷洗漱,他小时候倒是讲究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但奈何后来做了医生啊。

“郎君。”周氏已经起身,正准备亲自去炊房做饭,她知道自家这位郎君饮食并不讲究,但却很挑剔,而且对北地饮食不太习惯,所以想自己动手。

“小蛮呢?”

“还在睡着。”

“这个年龄,正是贪睡的时候。”李善进去看了眼,小蛮正呼呼大睡,鼾声还不轻呢,显然前些日子跋涉累的狠了,一头青丝中, 精致的小脸鲜艳欲滴, 一只白嫩如藕的胳膊露在外面。

李善笑了笑,小心将胳膊塞进被里,其实之前他并不想带着小蛮过来, 周氏骑**湛得平阳公主盛赞,小蛮却是手无缚鸡之力。

但母亲和七伯都坚持让李善将两人都带上……李善也能理解,古代讲究个血脉流传。

朱氏年初想为儿子定亲,但李善另有想法……呃,主要是想娶那位崔小娘子,一时半会儿也赶不上啊,今年才十一岁,就算过了门也没用。

而此次李善赴任代县,临近战场,很可能会遇上战事,虽然正妻未过门,就有庶长子,是非常容易惹人异议的事,但万一出了意外,朱氏、朱玮都希望周氏、小蛮能给李善留下血脉。

李善对此倒是不太在意,只是细细想了想,等过了年,算算虚岁,小蛮也十五了,虽然身段还是青涩了点……但水蜜桃有水蜜桃的好处,脆桃也有脆桃的妙处。

基本一晚上都没睡,李善略感疲惫,但一时半会儿也没倦意,出门将王君昊、朱石头、齐老三等人全都召来。

“这几日,君昊担任护卫,石头、老齐、赵大你们全都散出去。”李善交代道:“特么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咱们在这儿可不是一两天,总不能一直借住。”

“郎君是想建宅。”齐老三嘿嘿笑道:“昨日小人已经出城看过了,今日选址,顶多三两日就能建窑。”

马周搬着手指头数,“首要怀仁住所、县衙,次为亲卫、护兵住所,还要建马栏、仓库,再次建医署。”

“首建住所,次建医署。”李善懒得搭理这货,虽然知道这是马周在提醒自己收纳人心,但这货非要用这种方式,真是讨骂!

“县衙暂时不用管,也不用特地建住所,某暂时与亲卫同住。”李善想了想,“仓库要建的大些,到时候某会画图纸给你们。”

看朱八、朱石头要劝,李善摆摆手,“不必说了,另外若人手不够,就在本地招青壮。”

“很快就是秋收了,若招青壮,必要给口粮,账册事都由宾王兄主责。”

马周提醒道:“税赋之事?”

李善犹豫了下,如今代州可是没有总管的,换句话说,自己没有名正言顺的顶头上司,这事儿不能贸然,还是先打听清楚再说。

一一嘱咐完,众人各自去忙,李善才施施然回了屋内,脱了衣衫,钻进被窝,随手搂住小蛮腰。

自己不会那么倒霉,虽然前世并不知道李高迁这个人,但终究身居左武卫大将军,应该不会胆怯到不敢出兵。

一边想着,李善的手一边慢慢摩挲……刘世让、李高迁、高满政,这三个人将是自己能否立足代县的关键人物。

低低的呢喃声响起,满脸晕红的小蛮娇媚的低语,“郎君,郎君……”

少女媚音百转千回,引人入胜……但李善并无动作。

小蛮正要转身,却听见肩膀处传来鼾声……还说我打鼾扰人清梦,明明你鼾声最响!

第三百四十一章 烂摊子 代县,春秋为晋,战国归赵,据山川之险,为兵家要地。

简而言之,河东乃李唐根基所在,而代州为河东门户,代县又为代州门户, 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但事实是,李善趋马在城内城外转了一圈,甚至还去了不远处的一个小镇,路过五六个村落……一股熟悉感在心底滋生。

官道两旁稍好一些,各种农作物大都快要收割了, 但李善走上岔路, 往前扫视, 路旁的田地上稀稀拉拉,甚至都看不到什么人影。

翻身下马,李善不顾还潮湿的泥土,走进田地,蹲下细看,还抓起一把泥土攥了攥,不禁叹了口气。

“这是作甚?”

李善丢下泥土,直起身摇头道:“虽非上等田,亦属良田,却如此荒芜。”

马周听了这话沉默片刻后才说:“代县多历战事,农户或裹挟入军,或府兵征召,或徭役不断,再或南窜避祸……”

今天出行这一路上,李善亲眼所见,城内虽然破败,但还稍好,城外在村落里几乎都看不到多少青壮, 老人、妇人、孩童占了绝大多数。

孤苦的老人, 留守儿童,被抛弃的良田……这如何不让李善心生感慨,前世他从一个幼童开始,完整的经历了农村从鸡犬相闻到良田长满野草的变化。

“本朝设折冲府,河东道的折冲府数量仅次于关内道,共计一百四十七府,代县占了四府。”马周解释道:“但代县多历战事,死伤颇重,如今四府合计兵力不过两千。”

按道理来说,折冲府分上中下三府,上者千五,中者千人,下者八百,但如今代县四府合计才两千,平均一府才五百人。

而且还要考虑到代县战事频繁,府兵阵亡后的递补。

“代县府兵如今都在雁门。”一旁的杜晓小声提醒了句。

马周瞥了眼,“还不止如此,今日探听,代县徭役极重,江夏郡公于半月前征伐民夫,备战突厥,至今尚未放还。”

杜晓回了句,“按制,徭役年二十日,加五十日可免税赋。”

“秋收在即,而突厥已至朔州,江夏郡公会放还民夫以备秋收?”

听身后两人的争论,李善一直沉默不语,出来转了一大圈,很明显,如今代县最大的问题在于,人口不足。

战事频繁,突厥频频来袭……去年颉利可汗率十余万大军几乎打穿了整个河东道,首先就要攻破雁门,代县自然是受创最重的一地。

正因如此,农户大量逃亡,或南窜避祸,或被突厥掳去为奴,田地遭到废弃……整个代县如一个垂垂老矣无粥米入腹,而且还患有重疾的老人。

李善忍不住苦笑,在长安自己能纵论天下大势,但具体到一地,却是千头万绪,一脑门浆糊……自己又不能撒豆成兵!

人口不足,自己能做的事就非常有限了。

其他的不说,光是办个砖厂,就需要大量的青壮为劳力……如今农忙,田地里都看不到多少青壮呢。

战事急促、县衙被毁,李善都可以忍受,但人口不足,是他不能忍受的。

一行人缓缓驱马回城,李善一直在皱眉苦思,不经意抬头又看见破败的县衙,原本烧焦还勉强完整的大门都少了一扇,远远望去,能看见正堂外稀稀落落的野草。

代县不仅仅县令出缺已久,就连佐官都没有,只有几个本地吏员撑着架子,其实也是在糊弄事……之前一直是听令于驻守雁门的江夏郡公李高迁。

想到这,李善迟疑着回头交代,“杜兄,明日再去雁门打探,不知江夏郡公可曾出兵……”

杜晓应了一声,正看见马周翻了个白眼。

“马匹都要备好。”马周对一旁的王君昊说:“说不得,这次又要一路南逃。”

李善不搭理马周的奚落,转头四顾,按道理来说,县衙附近应该是一座县城最繁华的地段,毕竟唐初的城镇,只可能以政治机构、世家大族为核心,而不是宋明时代,可能出现经济核心。

而代县如今并没有那种海内闻名的世家门阀,就连响彻河东,甚至县内称雄的豪族都没有。

而如今,县衙附近一片破败,看的入眼的建筑都不多。

李善实在是没心情再看了,直接回了驿馆……虽然代县无著名世家,意味着县令的权责少有阻扰,百里侯能真正的辖制百里。

但特么人口不足,不多的青壮还都被李高迁抢了去!

随便洗漱了下,李善和马周相对而坐,桌案上只两三盘小菜。

努力伸手抚平不自觉皱起的眉头,李善强笑道:“临行前,思谊兄提起,代县税赋缺额甚多,若以徭役计……”

马周苦笑打断道:“年加二十五日减半,加五十日可免之……已然问过了,今年徭役未至五十日。”

李善脸颊动了动,也是,去年突厥打穿了河东道,今年上半年突厥基本没什么动作,七月高满政突然投唐,马邑一失,突厥不敢贸然进犯。

局势的变化导致突厥至今尚未攻入河东,所以,今年的徭役倒是不重。

马周瞥了眼李善,凌敬赐字怀仁,倒是眼光毒辣。

马周早就察觉到,李善如今最担心的就是青壮或为府兵驻守雁门,或出徭役,导致青壮不足,使秋收难行。

但这是个死结,谁都解不开的死结。

突厥往往是夏秋两季来袭,这两季也是农户收获的季节,冬小麦是夏时收获,麻、粟米等是夏秋都可能收获,而这些都在突厥兵掳掠的主要目标之内。

马周的思绪越飘越远,心想对面这位到底曾经经历过什么……能文善诗,腹藏良谋,目光长远,医术高超,这些都罢了,今天手攥泥土,显然对农事并不陌生。

“慢慢来吧。”马周劝道:“自前隋大业年间起,代县就战事频繁……当时还是雁门郡。”

李善点头道:“倒是听闻炀帝于雁门被围。”

马周嗤笑道:“炀帝斩史蜀胡奚,意欲震慑突厥,不料始毕可汗率兵突袭,雁门郡大小四十一城镇,只余雁门、崞县未被攻破,若非义成公主,早已兵败身死。”

“后河东陈孝意出任雁门郡丞,此人洁身自好,有名臣之相,惜寡不敌众,败于马邑鹰扬校尉刘武周。”

李善苦笑了声,从隋炀帝还没南下江都之前就开始折腾,一直到现在还没消停……也难怪代县如今这幅模样。

烂摊子啊!

“不过陈孝意手腕毒辣,当日雁门前郡丞杨长仁、代县令王确欲迎刘武周入代州,却被陈孝意探知,两族千余人头落地,举郡震惧,无敢反者。”

这件事李善临行前登门拜别魏征时候听其提起过,杨家、王家都是代州大族,陈孝意举族皆杀……这也是为什么如今代州少有豪族的一大原因。

一个不好就是全族都要倒大霉,谁想试试?

代县没有世家门阀插手,但却只以武力称雄……李善在心里想,自己是不是可以走出一条新路?

第三百四十二章 跋扈 雁门。

偌大的厅内,清幽的尺八吹奏声响起,片刻后侧面的乐师用力拨弦,琵琶重响如同鼓槌,随后五指轮旋,拨若风雨。

随着乐声,三五女子翩翩起舞,斜斜卧在榻上的大汉眯眼细看, 右手还随着节奏在腿上拍打。

这大汉身材魁梧,眼若绿豆,面如锅底,一圈络腮胡,他便是如今驻守雁门的左武卫大将军李高迁, 爵封江夏郡公。

“郡公, 马邑来信。”

看了眼亲卫, 李高迁挥手, 舞女收势,乐声暂止。

李高迁有些惋惜,叹道:“北地女子虽善舞,终究逊了一筹,少妩媚之姿,更无咏乐之能。”

李高迁虽然是晋阳老臣,但并不是北人,出身西岐州,距离河南并不远,最好歌舞,后客游太原,得李渊信重,擒杀高君雅、王威有功,才得以封爵。

其实李高迁压根就不想待在代州这个鬼地方,虽手握兵权,但随时都可能面对突厥的来犯……若是留在长安,平日上朝,五日一休, 闲暇时去平康坊饮酒赏乐,岂不快哉?

说到底,李高迁没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若是有,除却攻长安之外,李唐立国抵定天下的几场大战,他都没有参与。

但无奈如今东宫势微,太子嫡系在外领兵的大将太少,李高迁只能苦闷的留在代州熬日子。

接过信件拆开看了眼,李高迁就随手丢下,嗤笑道:“高满政当年乃刘武周帐下重将,与宋金刚齐名,此次投唐,不过情势所迫……若某出兵,高满政骤然复叛变,如之奈何?”

一旁的亲卫不敢反驳,只唯唯诺诺。

可能觉得这说辞有点说不过去,毕竟高满政斩杀马邑突厥兵,还亲手斩苑君璋一子,李高迁又补充道:“只要雁门在手……”

话未说完,门外传来喧闹声,李高迁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一人大步入内,几个将校竟不敢相拦。

来人身材身材矮小,鬓发花白,却双目如电,有凛然之威,眼角余光扫了扫厅内,历喝道:“敌军压境,战事已起,尔却帐下观歌舞,如何对得起圣人重托?!”

已经起身准备见礼的李高迁面色阴沉,冷笑道:“久闻弘农郡公跋扈,今日亲眼所见!”

“弘农郡公欲建功立业,难道竟不知,某受圣人重托,驻守雁门!”

老子只管雁门,雁门之西那是朔州,管我屁事!

来人登时是气炸心肝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就是受李渊之名经略马邑的代州司马兼崞县令刘世让,所谓的弘农郡公是他前些年的爵位,不过去年已经被削爵。

刘世让自然听得懂隐藏在这句话下的嘲讽,不仅仅是嘲讽他的失爵,更是嘲讽他为了复爵,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某受圣人嘱咐,经略马邑。”刘世让一字一句道:“如今苑君璋引万余突厥兵自云州南下入朔州,若马邑不保,突厥必攻雁门。”

李高迁缓缓坐了回去,漫不经心道:“雁门在手,突厥难以破关,河东道乃本朝根基所在……”

刘世让强自摁耐心头火气,“往年突厥借道马邑,破雁门,袭扰河东道。”

“但如今马邑投唐,突厥此来,以苑君璋为首,必然为攻占马邑,当不会精锐尽出,此前两战,一胜一平,如若雁门出兵,当有胜算。”

看李高迁无动于衷的模样,刘世让喘着粗气,扬声道:“或江夏郡公守雁门,遣部将随某出关!”

这句话看似是在示弱,你可以不去,但需要出兵……但李高迁久驻代州,如何听不懂这句话的威胁。

刘世让在河东北地的威望极高,几度抵御突厥,如今李高迁帐下的部将,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刘世让的旧部。

这是在警告李高迁,你不出兵,信不信老子一样率大军出雁门!

李高迁冷冷盯着刘世让,在心里来回盘算,去年刘世让与襄邑王李神符结仇,最终被削爵罢官……这老头性情倨傲,眼高于顶,好不容易得以起复,心心念着都是建功立业,再复封爵,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自己还真未必拦得住。

如果自己不动,部将随刘世让出关,若是败北,那还好说,若是大捷……想都想得到刘世让会在奏折里怎么写。

如果出兵,真的能胜吗?

真的能保得住马邑吗?

李高迁有点怀疑,虽然此次南下只是万余突厥兵,而且还是以苑君璋为首,但也未必能挡得住。

要知道自己出兵,胜了,大功必然是以刘世让为首,败了,自己未必有责任……但若是大败,导致兵力不足,丢了雁门,太子爷未必能保得住自己。

说到底,李高迁不是不知道马邑的重要性,但他只会考虑对自己的影响。

看李高迁那厮还犹豫不决,刘世让冷笑道:“江夏郡公驻守雁门,责无旁贷,此为正理。”

“某为代州司马兼崞县令,若足下不肯出兵,某即刻启程,南归崞县。”

这句话说完,李高迁霍然起身,恶狠狠的瞪着刘世让,“此为私怨而坏国事!”

刘世让的意思很明显,你不肯出兵,那我就率本部回崞县……崞县位于代州南侧,靠近忻州,而忻州不大,再往南就是太原府。

换句话说,刘世让是在说,如果你李高迁不肯出兵,马邑肯定会失守,接下来突厥必然借道马邑攻雁门……那就拜托你江夏郡公一个人守雁门了,别指望我帮忙。

李高迁也是久历战事的老人,如何不知道,现在攻马邑的只是万余突厥兵,主要是因为名义是为苑君璋恢复故土。

但如果马邑被攻陷,攻打雁门的可能就不是万余突厥兵了……很可能是数万乃至十数万,去年突厥大约就是在这时候大举来犯的。

刘世让放声大笑,“足下亦知此为国事?!”

“马邑在手,突厥再难借道从容袭代州,河东全境得保,此方为国事!”

李高迁咬牙切齿,言语几乎是从牙缝里崩出的,“传令,击鼓聚将!”

刘世让神色不改,却暗暗松了口气,如若真的闹到与李高迁决裂,夺军出关,纵然大胜也必遭指责。

第三百四十三章 无辜中箭 传令出兵,满营均动,只见旗帜在营内左右飘扬,奉命传令的亲卫来回飞奔,马嘶人呼让整个大营如沸腾的开水一般。

营帐内,李高迁端坐上首,面色阴沉,口中不时发号施令, 毕竟是久历战事的将领,这等事自然不在话下,之前跋扈的刘世让并无一言相扰,只坐在左侧冷眼旁观。

李高迁将亲率三千精骑出关,再以三千步兵随后,随军携两千民夫……刘世让一听就明白了,这是要步步为营。

苑君璋自云州南下攻朔州,雁门位于侧翼,李高迁如果仅率骑兵出关,可攻突厥侧翼,与马邑成掎角之势,即使不敌,只要不正面撞上,损失也不会大,说到底是进退自如。

但如今三千步兵再加两千民夫,这显然是要出兵后择地设营寨,只威胁突厥侧翼,不会领兵出击……固守虽然也能有用,但终究不能产生直接威胁。

想的阴暗一点,一旦突厥调转兵锋, 李高迁说不定丢下步兵民夫给突厥吃, 自己一溜烟逃回雁门呢。

心里如此琢磨,但刘世让并没有插嘴,如今营帐内军将均在,自己和李高迁撕破脸皮……对接下来的战事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好处。

李高迁留下三千步卒守雁门……其实他心里也清楚,雁门问题不大,马邑不破,突厥不太可能来攻。

如果马邑陷落,雁门坚守,代州全府兵力会立即来援,仅刘世让留在崞县就还有四千大军。

“命代县筹集粮草立即送至雁门……”李高迁话说出口突然顿住了,迟疑了下才改口道:“遣派信使告知代县令。”

“嗯?”一旁的刘世让神色微动。

李高迁挥手让众将退下,突然换了一副面孔,笑道:“李怀仁昨日已抵代县……对了,足下可能还不知晓此人……”

“某知此人,诗才凌长安,一篇《爱莲说》令人神往。”刘世让目光闪烁不定。

李高迁嘴角动了动,他和刘世让不同,后者在朝中没什么根基, 而他是东宫嫡系,消息灵通……自然知道那篇《爱莲说》的由来。

“李怀仁绝不仅文采非凡,更精于医术, 爵封馆陶县公,难道弘农郡……”李高迁猛地咳嗽几声,改口道:“刘公当时尚在岭南,不知可曾听闻?”

一直口称弘农郡公,那是李高迁刻意嘲讽……现在好了,改口刘公了。

“精于医术,所以爵封县公?”刘世让知道李善这个人,但被李渊从岭南召回,两三日后就启程北上赴任,对李善知之甚少,只听过那几首诗文。

“刘公有所不知。”李高迁笑道:“山东战事,李怀仁舌利如刀,力劝突厥北返,更曾生擒颉利可汗之子,不如请其随军?”

刘世让扫了眼过去,这厮突然笑脸相迎,必然不是在想什么好事。

携李怀仁随军……刘世让虽然不知道李高迁在打什么主意,但也知道,对方想做的事,必然是自己要阻拦的。

李高迁又劝道:“李怀仁精通医术,去岁在馆陶县初设伤兵营,后兼太医署授课,遣派护兵随谯国公西征,又立下大功。”

“此番大战,苑君璋必然猛攻马邑,伤卒必众,若李怀仁携护兵至马邑,必能振全军士气。”

刘世让眯着眼盯着李高迁,“随某入马邑?”

李高迁笑着点头。

刘世让有些意外,心中更是狐疑,携李怀仁随军,居然不是随李高迁,而是跟着自己去马邑……

李高迁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于殷勤,干笑着将话题扯开,说起粮草供给之事,刘世让随口应付……两个人脑海中都还在琢磨着李善。

李高迁早在十天前就收到了太子来信,嘱咐他多加关照,而且还在信中多次提到李善得圣人李渊看重。

这封信在李高迁看来就一个意思,马邑投唐,李善是来镀金的。

既然是镀金的,那此次自然要带上,而且还要送到马邑去。

李高迁的算盘打的很精,若是此战大捷,自己是分润不到多少功劳的,那就将李善推上去分功,有太子在朝中使力,自己在奏折中添上几笔,李善又极得圣人宠信……说不得刘世让就要吃个大亏。

最重要的是,李高迁从只言片语中发现,刘世让对李善知之甚少,所以他刻意的没有提起李善是因为筹谋山东战事得以封爵。

一场大捷,刘世让、高满政领兵冲锋陷阵,但若无李怀仁筹谋,何以大胜?

李高迁也知道,自己这番算盘最后能不能如意很难说,但至少能恶心刘世让,而且还能为太子怀柔施恩李善,对自己没有什么直接好处,但太子必然欣喜……一箭三雕啊!

当然了,如果大败,李善只是建伤兵营而已,而且刚刚赴任,有太子在朝中,李善也不会遭到什么指责。

如果大败之余,马邑被攻破,李善身死……一个曾力救平阳公主,得圣人宠信的少年县公死在马邑,刘世让就更倒霉了!

刘世让虽然自前隋就入仕,宦海沉浮二十余载,但这方面的心思还真不深……不过,直性子也有直性子的好处。

刘世让和李怀仁有一致的认知,县公屈尊任百里侯,这是特例……考虑到马邑不久前投唐,这位李怀仁八成是来镀金的。

能来镀金,自然是有背景的。

李高迁无所谓的挥挥衣袖,“已近中秋,却如此炎热……听闻李怀仁有制冰之术……”

“制冰?”

“嗯,此人所学极为驳杂。”

刘世让神色微变,他想起离京赴任前一日,圣人赐下冰食……不会就是这位李怀仁的手笔吧?

片刻之后,刘世让打定主意,“昨日赴任,百废待兴,此番便不召其随军。”

刘世让去岁与李神符结仇,最终被除爵,就是因为朝中没有援助……他既不属太子一党,也未曾在秦王麾下,或者说他是刻意不掺和夺嫡之争。

所以,倒霉的时候,没人替他说话。

如果李怀仁真的得圣人看重,那是自己的一个机会……刘世让在心中揣测,让此人来代县镀金,不会是圣人亲自安排的吧?

李高迁看刘世让一力拒绝,有些惋惜,心里琢磨……回头如果真的能击退突厥,说不得要透点消息给李善。

要不是这老儿碍事,你李怀仁此番必能建功!

李善要知道这两货的心思,肯定会仰天长叹,这可真是无辜中箭啊!

第三百四十四章 破局之道 雁门唐军出关入朔州,消息很快传开,不知道自己好险被拖进去的李善还自信的对马周说……相信我,没错的!

你看,李高迁毕竟身为十二卫大将军,怎么可能蠢到按兵不动,怎么可能胆怯如鼠!

马周狐疑的打量着李善,犹豫了会儿才试探问:“以你之见, 此战胜负如何?”

李善胸有成竹,“昨日杜兄再赴雁门,已然打探清楚,此次乃苑君璋引突厥自云州南下,兵力万余左右,而且必然非突厥精锐。”

常年待在河东的杜晓在一旁补充道:“李郎君说的是,云州曾为郕国公所属,多为中土之民,此番来袭,号称万余,其实突厥精锐必然不多。”

看李善有点懵懂,马周解释道:“郕国公,即前灵州总管李子和,前朝末年起兵,占榆林、云州等地,南联梁师都,北侍突厥,后武德元年投唐,不过……”

说到一半, 马周住了嘴,给李善递去一个眼神。

李善听到榆林就想起来了,所谓的李子和, 其实是郭子和……又一个被李渊赐姓的,据说是得罪了突厥贵人,率兵南迁。

然后,然后……太子李建成率兵相迎,顺便将榆林、云州割地送给了突厥。

所谓的云州,李善看过地图了,约莫就是后来的大同市附近,各族混居,但大部分都是汉人,后来突厥占据云州,也没费什么心思,几个月前苑君璋被驱逐,得突厥许可,占据云州重振旗鼓。

“这么说来……”马周啾了眼李善。

“马邑高满政麾下虽只数千兵力,但代州司马刘公率兵抵达马邑,如今江夏郡公又率兵出关……”李善顿了顿,转头问:“出兵多少?”

杜晓立即答道:“三千精骑, 并三千步兵。”

李善一摊手, “兵力相差无几,又据马邑、雁门两处要塞,此战即使不胜,也当不败。”

马周半信半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看李善和杜晓继续聊着战事,马周悄悄走到门外,冲着王君昊招招手。

“周先生。”

“君昊,这些时日不可懈怠,马匹需细心照料,若战事不利,雁门失守,立即启程南奔。”

王君昊一头雾水,低声问:“适才杜兄还提到,江夏郡公已引兵出关……”

马周长叹一声,“怀仁言,此战不胜,亦不至败。”

王君昊身子一僵,面容肃然,用力点头……显然也想起了去年在山东一路被追杀的事了。

不过形式比上次要好,没有老弱妇孺,即使是护兵也都是能骑马的,小蛮虽然不会骑马,但身形娇小,以周氏的骑术足以两人一骑。

“若是突厥大举来袭,马邑又迅速失守,此战自难言胜负,但此次来袭兵力不多,高满政新近投唐,刘世让刚刚起复,必然戳力出战!”

马周尴尬的回头,李善正冷冰冰的盯着他呢。

还真以为我是乌鸦嘴啊!

李善没好气的哼了声转身就走,王君昊犹豫了下,接到马周递来的眼神……想了想还是决定有备无患的好。

李高迁引兵出关,李善暂时没了心事,开始琢磨代县这个烂摊子……实在有点没地方下手啊。

若是寻常官吏,不过鼓励农桑,兴修水利,若是战时或四战之地,整顿兵备,储蓄粮草。

人口不足……那也好办,直接躺倒就是。

但李善欲有所为,更想着给裴世矩一个耳光呢,如何肯乖乖躺倒……现在想想,裴世矩这老狐狸还真是有手段啊,给自己挑了个绝好的地方,让自己根本没有施展手段的空间。

像是跌进了一摊烂泥,别说手脚都被缚住,就连身躯都在缓缓下沉。

驿馆后的一片废墟中,李善挑了块大石,缓缓坐下,浑不顾石上的污渍,无声的在心里笑道:“裴世矩虽为史上名臣,自有了得手段,但可惜的是,我却是这天下唯一的异人。”

身后传来脚步声,李善并未回头,如今他无论在哪儿,身边都有至少四名护卫,就算躺在被窝里,护卫也会持刀守在门口……所以,昨晚周氏第一次拒绝了李善……

“如今之代县,可谓一片废墟。”马周转到正面,嫌弃的看了眼石头上的污渍,站在那说:“你还有何种手段?”

李善面容平静如水,轻声道:“的确一片废墟,但也并非一无是处。”

“嗯?”

“自魏晋以来,世家门阀根于地方,盘根错节,虽天下名臣,亦难制之。”李善叹道:“若是汉时,倒是能行霹雳手段,但门阀盛行已近千年,虽圣人坐拥天下,亦无力回天。”

马周听这话的味道有点不对,想了想苦笑道:“前汉酷吏,杀权贵如杀一鸡。”

西汉盛产酷吏,动不动就大肆抓捕权贵,灭人宗族……嗯,和武则天时期有的一比。

“突厥年年破关,洗劫河东,别说世家门阀,就是乡间豪族亦不得不离故土以求存。”李善笑道:“代州本就少世家,仅有的几家还被陈孝意灭族。”

“的确如此。”马周点点头,他知道李善的意思,虽然现在艰难,但至少施政不会受到什么阻力。

如果是在贝州任县令,你需要拜的码头数不胜数,光是崔氏就有好几个码头,另外还有张氏、房氏、孙氏,全都是流传近千年的世家。

即使按照李善之前的计划去解县,那也要拜河东望族柳氏的码头。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李善更愿意选择代县。

李善悠然道:“一张白纸好作画。”

“白纸虽好作画,奈何笔不堪用,墨砚皆无,如之奈何?”马周还是不明白,至少人口、粮草这些问题都是无法解决的。

“代县有百般不足,却有一桩妙处。”李善起身,随意拍了拍衣衫,“河东门户,得天独厚。”

马周嗤笑道:“正因为河东门户,才引得突厥年年来犯,以至于一片废墟。”

李善不以为意,笑道:“宾王兄可知,齐恒公何以九合诸侯?”

这是《论语》中的段落,马周立即答道:“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

齐恒公会盟诸侯,称霸春秋,为诸侯之长,最倚重的就是管仲。

“管仲曾言,国多财则远者来,地辟举则民留处。”李善轻笑道:“此为破局之道。”

马周愣在那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国多财,才有民众依附,开耕土地,民众才会留下。

财富吸引人口,再以土地聚集民力,听上去很简单,但实际操作却很难。

问题是,哪里来的财富?

正要问出口,马周突然想起适才李善提起,代县百般不好,但为河东门户,得天独厚。

脑海中灵光一闪,马周脱口而出,“与突厥通商?”

第三百四十五章 中秋(上) 像是那个闹钟已经刻在脑海中,到了时间,李善猛地从睡梦中醒来,不舒服的挣脱开左右两支胳膊的缠绕。

无声的嘟囔了句,李善有些心烦,一方面是因为马周对自己的规划一直没有表达出任何意见……毕竟是贞观年间名相,李善对其还是有一定重视程度的,虽然他觉得, 这一世的马周算是砸在自己手上了。

另一方面,都什么时候了,天气还这么热,这儿再往北都快到后世的内蒙古了,八月份居然还这么热。

当然了,关键是驿馆内只有这一套主屋,而且只有一张床,大被同眠李善倒是愿意……但问题是,只能睡素觉!

两个千娇百媚的美女躺在左右,一个青春靓丽,一个温润少妇,只能睡素觉……这特么谁受得了啊!

“郎君醒了。”周氏赶紧起身,服侍李善穿戴整齐,而小蛮睡眼朦胧,一个翻身又睡过去了。

推开门,看到夜间警戒的亲卫,李善催促道:“赶紧去睡吧。”

朱八打着哈欠,摇头道:“郎君,等赵大过来轮值。”

如今李善身边,无论何时都保持至少四名亲卫的标准,而且朱玮特地从朱氏族人中挑选四人, 都是跟着李善的老人,专门轮值领队。

呃,临行前,凌敬还特地将王君昊、朱石头、朱八、赵大等人召集过来叮嘱一番……毕竟,那位是个在哪儿都特别能折腾的主。

正在洗漱,李善突然想起,今日是中秋啊!

去年中秋,正值突厥侵袭河东关内,长安震动,流民四起,朱家沟整兵备寇,自然没心情过中秋。

后来李善特地打探过,唐初已经有了所谓的中秋节,而且习俗和后世大差不离,供奉祖先、祭月礼仪,以及月饼……只不过名称是胡饼而已。

洗漱完,看见赵大来换班了,李善叫住正要去睡觉的朱八,“今日中秋, 晚上祭月, 就在驿馆歇息, 下午同去庄子,带些胡饼过去。”

“谢过郎君。”

“对啊,今日是中秋。”马周不知何时起床了。

李善有些意外,马周向来贪睡,往日都是日上三竿才起床。

打量了几眼,李善发现这厮眼睛都是肿的,看来这几天一直没睡好。

嘱咐周氏去做胡饼,李善在狭窄的堂前坐下,桌上摆着两碗汤饼,热气腾腾,铺开的羊肉引人垂涎。

李善鼻子抽了抽,嗅出那股浓郁的麦香,笑道:“定是今年新麦。”

这个时候,冬小麦都已经收割完毕,应该是代县这边刚磨出来的面粉……李善这方面比较挑嘴,最喜欢吃面条、馒头之类的。

没办法啊,前世隔三差五也在食堂点碗小米粥,但天天吃小米饭,这谁受得了啊……大学期间,李善虽然不富裕,但吃上已经不缺钱了。

马周也坐下,拿起筷子挑了挑,“你出生岭南,却喜麦食,倒是奇怪。”

李善叹了口气,“早闻郑国渠、龙守渠、白渠,又见八水绕长安,但终究难与江南、岭南相提并论,某倒是想吃米……”

其实关中也种植水稻,只是非常少,市面上基本看不到……李善还是有次受邀去江国公陈叔达府中赴宴,才看到久违的米饭,忍不住热泪盈眶,陈叔达还感同身受呢。

呼呼啦啦一碗面条吃完,李善放下筷子,擦了擦嘴,随口问:“都想明白了?”

“即使有心,但前路坎坷。”马周还在慢吞吞的挑着面条,“一个不好,万丈深渊。”

李善大笑道:“前路坎坷理所应当……若一路平坦,何至于某来开路?”

“万丈深渊却不至于,既要行事,自要考虑万全。”

“数年相交,宾王兄理应知晓,某非晁错之辈。”

马周点头道:“的确如此,晁错贵五谷而贱金玉,重农抑商。”

李善翻了个白眼,“错不可谓之不善谋国,但可谓之不善谋身,终至腰斩东市。”

文景之治,可谓盛世,汉武帝以此为基,扬汉家雄风,其中晁错可谓出力甚多,被汉景帝尊为“智囊”,可惜最终因削藩而身死,为后人叹息。

马周没有追问,而是继续慢慢吃着面条,李善懒得再等,出门带着亲卫去跑了一圈,还试着在马上骑射……可惜无一中靶。

既然来了代县,遇见战事的可能性会大大增加,李善自然要多加练习,骑射只是试试,主要还是锻炼骑术,万一碰到什么乱子,至少逃跑的时候不至于从马上摔下来。

一直到下午,众人带着大篮大篮的胡饼趋马去了庄子,说是庄子,其实不过是个村落,而且还是半废弃的,只有十几户人家,多时孤寡老人和孩童。

李善先将胡饼奉与老者,分与孩童,再一一分发给亲卫、护兵共食。

庄子内外欢声笑语,李善指着范十一打趣道:“挑挑拣拣,眼光倒是高,此地男少女多,若还不知足,待回长安,别怪某指派!”

穿着皮甲的范十一嬉笑却不说话,一旁的周二郎嗤笑道:“郎君不知,这厮在邻村勾搭上了,还是两个呢!”

“两个?”李善虚虚踢了范十一脚,“还想着齐人之福?”

周围一阵哄笑,马周站在人群外,随意啃着胡饼,心想李善此人与寻常官吏的确不同,常常施恩,管束严谨,但平日不拘上下,故能得亲卫死力。

闹了好一阵后,齐老三才说起正事,引着李善、马周等人绕到村侧,这是一大片空地,原先应该是良田,不过废弃多年,长满了野草。

“已经建了一窑。”齐老三介绍道:“小人派人探查过,这一片土都能用,再往西有大片煤渣,距离县城也不远,交通还算便利。”

抵达代县之后,李善就知道第一件事就是建窑烧砖,县衙倒是无所谓,自己的住所也不急于一时,但亲卫住所、护兵要用的医署,都迫在眉睫,更别说自己将来的计划都要用上大批的红砖。

“至少十窑。”李善想了想交代道:“制胚和烧砖分开,不要在一处,前者可以雇人,后者尽量自己动手。”

“是。”齐老三点头道:“暂时都是自家兄弟动手。”

人口缺失,李善虽然有目标,有计划,但这是一时半会儿难以解决的……至少要等到这次马邑一战的结果出来。

李善一早就遣人买了十口羊,索性就在庄子里吃了饱,又一同祭月,直到月至头顶,才和马周踏上归途。

驿馆的堂前,李善将周氏、小蛮赶去睡觉,又让赵大等人守在门外,才正襟危坐,延手相请,与马周相对而坐。

“国多财则远者来,地辟举则民留处。”李善轻声道:“宾王兄有何顾虑,还请道来。”

第三百四十六章 中秋(下) 虽然堂前狭窄,但仍有小小天井,月光倾泻而下,正照在马周的侧身,微妙的反差,将李善整个人隐入一团黑暗中。

马周一边细说,一边留心打量,黑暗中的李善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甚至几次目无焦点的盯着某处。

“爵封县公,身为百里侯,肩负重责,却与突厥通商,一旦事泄,万劫不复。”马周有些焦急,劝道:“代县之今日,非君之过,何至于暗通突厥?”

不干事就不会出错,如果只负责伤兵营,即使不能分润军功,也至少能全身而退……这是马周的想法。

最关键的是,李渊自晋阳起兵就臣服突厥,赠送金银丝绢,其实就是贿赂,后李唐建国还曾经在灵州、代州与突厥互市,但很快战事连绵而起,刘武周、吕崇茂、苑君璋连接而起,而且还是得到突厥支持的,这导致互市只维系了很短时间。

再之后处罗可汗病逝,颉利可汗上位, 年年南侵, 李渊在武德五年正式下诏,绝突厥互市……换句话说,和突厥通商,那是犯法的。

“阿堵物虽好,但君年未弱冠,大好前程,何必……”

“呵呵,呵呵……”低沉的笑声在对面黑暗中想起。

李善上身微微前倾,面孔在月光中若隐若现,饶有兴致的盯着马周,“国多财则远者来,地辟举则民留处,宾王兄却只提前者,不言后者。”

“世人皆言,李怀仁以仁义为先,宾王兄却道某好阿堵物?”

看马周默然无语,李善轻叹一声, 心想真不愧是青史留名的白衣卿相,居然能看得穿这一点。

的确,来到这个时代,李善总觉得,兜里不满就有朝不保夕之感。

但这一次,真的不是!

李善长身而起,面容严峻,挥袖道:“此番赴任,绝不能无功而返!”

“即使前路坎坷难行,即使艰难困苦,但也必要奋勇向前,踏破此关!”

“若是突厥大举破关而入,那是天欲亡之,非人力可挽回。”

“除此之外,若碌碌无为,圣人何以视之?”

“秦王何以视之?”

“裴世矩如何视之?!”

马周仰头看去,月光映在李善的脸庞上,眼神中是不容置疑的坚毅。

“建功立业,男儿之志!”李善声音放轻,但节奏加快,“代县百废待兴,却如同白纸,任吾挥毫!”

“天下还有第二张这样的白纸吗?”

如果说去年在山东是被逼的,但这一次,李善已经做好了准备……至少心理做好了准备。

在这样一张白纸上挥毫泼墨,以此为进身之基,以此得满朝盛赞,以此得李渊、李世民的重视,也要以此给裴世矩一记让整个河东裴氏都牢牢记住的耳光!

这时候,马周幽幽道:“若马邑战败,突厥破雁门,如之奈何?”

李善霍然转身,狠狠瞪着马周……这种气氛,说这种屁话,有意思吗?!

如果突厥大军破关而入,李善就算会撒豆为兵,呼风唤雨都没鸟用……只能灰溜溜的南窜。

如果那样,李渊、李世民未必会在意,朝臣也知道这不是李善的罪过,但裴世矩就有了施展手段的空间。

李善相信,裴世矩将自己丢到代县,绝不会没有后手。

马周干笑了两声,“既然如此,那请怀仁细述。”

“其一,并非与突厥通商。”李善没好气的坐下,竖起了食指,“商队出雁门,入朔州,西行入草原大漠,北上往云州,如何能说是与突厥通商?”

马周眉头微蹙,“如今虽高满政举朔州来投,但局势未稳,朔州往西往北都是突厥……”

说到这,马周顿了下,才低声道:“怀仁之意是铁勒诸部、契丹、靺鞨、奚族?”

“前日曾言,国多财则远者来,地辟举则民留处。”李善失笑道:“难道要将整个代州为其牧场?”

李善加重语气,“宾王兄忘了吗?”

“高满政当年身为刘武周帐下重将,最终投唐,其麾下将士尽是汉人。”

马周恍然醒悟,“苑君璋?!”

“不仅仅是苑君璋……还有云州,还有榆林,郭子和当年起兵,虽侍突厥,但麾下尽为汉儿!”

马周神情激奋,举手抬足,“怀仁此策当成,商队行进,以财揽人,许以田产,汉儿当归故土……只要雁门不失,必能恢复代县旧观,还能更甚之!”

想不通的问题突然豁然开朗,马周一直将目标放在突厥身上,却忘了云州、朔州、榆林甚至梁师都的地盘,这些地方都依附突厥,可以算是突厥的地盘,但那些民众饱受战乱之苦,如若能以其添补代州人口,此消彼长……

甚至马周都想到了第一个目标,苑君璋。

苑君璋是刘武周的妹夫,是前隋代州长史苑侃之子,麾下将士大部分都是代州人。

对面的李善依旧保持着平静,等马周略略平复,才轻声继续道:“各族皆能通商,突厥亦不会例外,吾欲窥突厥内情。”

“大军未行,情报先明,突厥往来如风,看似势大,实则各族汇聚而成,非铁板一块。”

“所以需要分门别类,如颉利可汗……”李善嘴里在说颉利可汗,心里却在想着这厮的侄儿,历史上一度能与其平起平坐,最终助唐军覆灭东突厥的那位突利可汗。

也不知道这位突利可汗究竟何等人物……李善隐约记得,历史上这位和李世民关系不错,后者还曾在阵前挑拨其与颉利可汗的关系。

“其二,驻守雁门的江夏郡公李高迁。”李善叹道:“民以食为天,故以田为重,但欲富,非商不可。”

“虽未详查,但必有商队出关。”马周赞同的点头,“只是数量很少而已。”

李善知道,这是肯定的,突厥和中土都需要资源互换,只是如今战时,双方明面上不能以正常商业的方式进行,这边只能选择走私,而突厥……直接挥军来抢。

“此策若行,必然……若李高迁不许,此策难行。”马周想了会儿,“昨日杜晓去雁门了,今日回来,可以问问……”

李善点点头,这种成规模的公开化走私,必须打通关节,希望李高迁是个能为五斗米折腰的货。

“其三,这件事,必须密告圣人、秦王。”李善压低了声音,“否则他人以此举告……”

马周皱起眉头,“此等事……圣人、秦王会许之?”

“犯禁货物不出关。”李善笑道:“应该无碍。”

这点把握李善还是有的,而且他还有其他的计划来安李渊的心……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他也算看清楚了。

李渊这个皇帝,说不上英明神武,也说不上什么昏庸,但有一点,他对臣子的态度,是论行更论心……只要臣子坦然,李渊还算优容。

但马周不这么想,身为百里侯,与突厥通商,他忍不住吐槽,“怀仁,你当日还自谦不擅媚上?!”

李善脸一黑,你特么什么意思?!

马周忍笑咳嗽两声,“对了,此事不妨告知东宫。”

“东宫……李高迁?”李善眼睛一亮,李高迁是太子嫡系,如果能从中斡旋,那商队出雁门就顺理成章了,大不了给李高迁分润一二。

两人相视而笑,突然外间赵大禀报,“郎君,杜晓求见。”

片刻后,杜晓大步入内,躬身道:“郎君,小人刚从雁门赶回,江夏郡公携两千民夫出雁门。”

“什么?!”李善一跃而起。

李高迁那厮出战,带上两千民夫作甚?

问题是,两千民夫出关,那即将到来的秋收怎么办?

第三百四十七章 收买人心 人的思维总有一些定式。

当遇到什么事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有着不同的选择,这种选择往往与其往日经历有着很深的联系。

而这些联系中,往往是童年的经历最为刻苦铭心……虽然成年后,他们未必能清晰的记得每一次的细节,但那种感受会深深的铭刻在他们内心最深处。

所以,在察觉到代县人口不足, 青壮被抽调服徭役导致可能秋收艰难的时候,李善就上了心。

当确定将近三千民夫无法回返秋收的时候,李善气急败坏。

亲卫、护卫以为李善怀仁,县中不多的几个吏员以为李善是怕吏部考核背责。

马周想的更深一层,这次秋收肯定会出问题,李善这是要未雨绸缪, 提前甩锅……毕竟这事儿的主要责任在于李高迁,而李善只是刚刚到任。

但等李善很快下了决定, 让亲卫、护卫全都去乡间帮忙的时候……马周都傻眼了, 就算是收买人心也不至于这样吧?

怎么说你也是百里侯,而且还是封爵县公的百里侯呢!

一方面遣派小吏去雁门,看能不能有办法放回一部分民夫,李善一方面让吏员将民夫的主要聚集地标在地图上。

一旁的马周嘴巴动了动,最终看着一脸坚定的李善,还是没去劝说。

“这一片都是……”李善看着地图,点头道:“约莫四五十村落,还好都在一块。”

“噢噢,这就是亲卫落脚庄子的隔壁……就从这儿开始!”

李善嘴里絮叨,脑海中浮现出前世那一幕,记得应该是自己五六岁的时候,正值秋收,连续三日的暴雨,让全村人心坠冰窟。

记不清太多的细节了,但还记得爷爷背着自己跋涉数十里去外婆家讨饭,两个舅舅横眉竖目, 也还记得剩饭入嘴时候的那种感觉, 甚至还记得童年玩伴少了几个……

就是从那一年之后, 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村里的田地渐渐荒芜,爷爷也丢下那几亩地,只专心经营那家小小的豆腐坊。

站在河边,看着丰收的田地,李善咂咂嘴,回头遥望对岸,一河之隔,是另一个村落的田地,两个村子都是约莫两三百户,但都出府兵上阵,又出青壮赴雁门服徭役,村中青壮只留下十之三四。

“郎君,来了。”

李善转头看见一个老者和一个中年人快步走来,恭敬的拜服在地,“小人叩见明府。”

一个是东河村的族老,一个是西河村的村长。

“起身。”李善懒得细问,指着身边的田地,“某两百亲卫,对岸西河村尚有百名青壮,加上东河村人手,共计四百余人,足够了。”

一个老者喜出望外,但随即看了眼身边人,迟疑道:“明府,西河村……”

“先东河村,后西河村。”

中年人苦着脸,“明府,但……”

“东河村田地少。”李善解释了一句,随即道:“若是不肯,某即刻回城。”

中年人不敢再说,只瞥了眼身边一脸喜色的老者。

“拿来!”

“郎君……”周二郎有些犹豫。

李善抢过镰刀,试着挥了挥,又说:“两村收割完,随某往北。”

这句话对面两人一听就懂,但收割好还是有不少事要做的,正犹豫间,却看见李善将衣衫下摆塞好,大步走下田。

“明府,明府!”

周二郎等人相互对视了眼,立即跟在李善身后走下田。

前世秋收李善也是年年下田的,甚至学校都要特地放假,虽然只割过水稻,没割过麦子、黍子,但总归是熟手……甚至比王君昊、周二郎这些土著更熟练几分。

顺着割了大半垄,李善直起身锤了锤腰,左顾右盼,只两三人赶了上来,朱石头都超到前面去了。

“石头!”李善吼了声,“加把劲,谁先割完十垄,计半功!”

旁边几个正要直起身的亲卫又伏下身子,半功,算是不低的赏赐了。

这还是苏定方在亲卫队里推行的,半功的赏赐不一定,但至少等价一家五口人半年的口粮,还能将子侄辈送入太医署学医。

一直忙碌到月亮隐隐挂上,众人才收工,李善体力还算不错,只锤了锤腰,一屁股坐在村头的石板上,鄙夷的骂了句一旁的马周。

马周虽然是寒门出身,但终究是读书人,从来没有亲自耕作过,又拉不下脸一个人站在旁边,这下子累的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气喘吁吁,头脸上都是泥土,显然不是摔了一两次。

这时候,西河村的村长小跑着过来,“明府,寒舍已经备好……”

“不用了。”李善挥挥手,“亲卫带了帐篷,现在还不冷……对了,多备些饭,会算给你们。”

村长瓮声瓮气道:“明府如此下悯,如何还能……即使请麦客,也是要收粮的。”

口干的厉害,李善懒得多说,只摆了摆手,接过一旁亲卫递来的竹筒灌了一气,才招手叫来东河村的族老,“今日割了多少?”

“已约莫五六成,明日必能完工。”族老拜倒在地。

“起来吧。”李善在心里嘀咕,居然这么快?

事实上这是李善想的差了,前世他在村子里只看得见年富力强的男女下田秋收,而这个时代,多收一点说不定就是一口救命粮,别说青壮男女,就是孩子、老人都是要下田的。

李善又喝了几口水才发现族老依旧拜服在地,“嗯?”

族老颤颤巍巍直起身,脸上隐见泪痕,哽咽道:“小人历经三朝,只见战乱纷乱,只见税赋重重,只见胡人肆虐,却未见如此父母。”

李善呆了呆,却看见一旁的西河村长也噗通跪下,“明府此来,乃雁门之幸。”

聚集而来的村民如风中弱草纷纷拜倒在地……李善没有考虑过,他的行为在这个时代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对于他本人有着什么样的影响。

说一声父母,众望所归。

还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马周看到这一幕,忍不住腹诽,说到收买人心,就没有比你李怀仁更了得的了!

第三百四十八章 相召 自以为是个老手了,自以为体力不错……最终的结果就是,自以为是的李善在连续六天的劳累后,只能躺在马车上去下一个村落了。

这个时代乘坐马车的舒适性……好吧,舒适性这个词用错了,颠的屁股都成八瓣了,要不是腰实在受不了, 李善绝不会选躺在马车里。

“收买人心,一两日足矣足矣。”也躺在马车里的马周绝望的问:“还有几天?”

这六天,李善每日下田,马周只能跟在后面……李善都累瘫了,马周已经感觉浑身上下都不是自己的了。

李善都懒得反驳这厮收买人心的阴暗揣测了,直接回答了后一个问题,“这一路十二个。”

马周哀嚎一声,锤了下车板,也就是说,至少还要十二天!

事实上远远不止十二天,之前六天一共只干掉四个村子,空出手来的青壮干掉了两个村子,一共还有三十多个村子正在抢收。

虽然说得益于李善的指挥安排,空出手来的青壮越来越多,但剩下的任务还是无比艰巨……不过与此同时,李善的声望也越来越高,甘心跟随其身后的青壮也越来越多。

坏消息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抢收完,而雁门那边也没什么战事消息传送,看情况一时半会儿民夫难以返乡。

好消息是暂时不会下雨……这是擅察气候的多位老农异口同声,但李善对此抱怀疑态度。

马车终于停下,李善摸了摸发麻的屁股,艰难的下了车,只扫了眼,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这片田有点大啊, 一眼都看不到边!

“拜见明府。”几个老者恭敬的行礼。

其中一位鸡皮鹤发的老人笑道:“满县传颂,未见如此父母, 有此仁心, 他日明府必为一代名臣。”

一旁的老者介绍道:“此为巨鹿郡公,贺娄公。”

李善有些懵懂,下了马车扶着腰的马周神情一凛,凑到李善耳边低声道:“前隋名将贺娄子干,的确是代县人氏,三州刺史,两部尚书,先后败突厥、吐谷浑,爵封巨鹿郡公,这位应是其子。”

李善这才恍然,难怪来之前没听凌敬、李世民提起,原来是前隋的巨鹿郡公。

不过之前一直没人提起,估摸着已经败落了。

但随即马周又补充了句,“贺娄子干曾任云州刺史。”

李善微微颔首,上前两步,“小子年未弱冠,不识长者,还望勿怪。”

得恭敬点,就算败落了,但贺娄子干曾任云州总管……而云州如今的苑君璋的老巢,将是接下来的主要目标之一。

想到这,李善脸上多了几分温和,与贺娄善柱笑着叙谈。

贺娄善柱看了眼随李善而来的亲卫,后面还络绎不绝的排着长队的青壮一眼看不到尾,心里大是感慨,代州、朔州两地多历战事,青壮敢战,所以这些年一直不安宁,而这位少年县令却用这般手段怀柔……可以想象得到,数千民夫返乡之后会如何对李善感激涕零。

虽然服徭役多日,可避税赋,但误了秋收,接下来一年都难熬的紧。

“明府劳累多日,暂且歇息……”

“多谢长者好意,但不必了。”李善苦笑道:“如今天公作美,若是隔几日……”

贺娄善柱叹了口气,招手叫来一个青年,“此乃吾长孙,贺娄兴舒。”

贺娄兴舒恭敬的行了一礼,“拜见明府。”

李善有些惊愕,我还没怎么样呢,你这就要投效了?

什么时候我也有了别人纳头就拜的一天了?!

显然,贺娄善柱这是要将长孙贺娄兴舒塞给李善。

一时间也没有多想,李善只问了几句,就手持镰刀下了田,其实下田的时候是不太能感觉得到累的……已经麻木了。

倒是歇下来才感觉浑身都僵硬,腰间酸疼难耐。

“明府也做过农事?”隔壁的贺娄兴舒好奇的问,这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高鼻阔脸,看起来已经二十好几了。

“连续六日,每日五个时辰。”李善抬起胳膊抹了把汗,看隔壁垄间割的稀稀拉拉的模样,随口问:“你平日不务农事?”

“耶耶教导,往日勤练骑射。”贺娄兴舒大声说:“七十步内,绝无偏差。”

李善笑着又多问了几句,心里隐隐明白了。

贺娄家在前隋为望族,贺娄兴舒的高祖贺娄道成仕于北魏,举族迁居关右,也就是如今的陇西道,后世的甘肃。

贺娄道成官至侍中,其子贺娄景贤官至右卫大将军,而贺娄子干先仕北周,后仕隋朝,在开皇年间名望极高,北地击胡,乃是翘楚人物,可惜死的太早,死在了杨坚前面。

再到现在几十年了,贺娄一族再也没出什么杰出人物,不可避免的渐渐没落下去,大业年间隋炀帝迁都洛阳,贺娄善柱索性迁回了代县。

显然,贺娄善柱看中了李善,将家族振兴的希望寄托于此。

为什么是我?

这些年来,陈孝意、刘武周、宋金刚、苑君璋、李大恩、刘世让、李高迁、高满政……无论持何立场,都非寻常人物,为什么会依附我?

这个疑惑一直在脑海中的盘旋,一直到歇息的时候,李善看到凑上来的贺娄族人大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大一点也就二十左右的青年,这才隐隐醒悟过来。

那些人物无不是有班底,有年纪,有资历……而我这个代县令,年未弱冠,正好相交。

随意闲聊了一阵,李善很快挑中了一人,是个颇为机灵的年轻人,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来转去,对云州颇为熟悉……说的有些隐晦,但李善猜八成是个走私的。

“原本就收割了小半,明府这次带了将近五百青壮,顶多明日就能完工。”

“实在是多谢明府……”

乱七八糟的言语间,突然有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李善瞄了眼,霍然起身,来的是杜晓……这些天,杜晓一直在雁门等着战报。

上前几步,李善低声问:“战况如何?”

“未得战报。”杜晓面有迷茫之色,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代州司马刘公的亲笔信。”

李善大为诧异,到现在还没见过面,突然送了封信过来作甚?

打开看了一遍,李善目光闪烁,顺手递给了走过来的马周。

不等马周开口,李善已经召众人前来。

“召集护兵,立即赶往马邑。”李善看了眼王君昊,“选三十亲卫随行,剩下的由朱八、石头负责,领亲卫继续抢收。”

诸般安排好,李善看向马周,“宾王兄还是留下吧。”

看李善递了个眼色过来,马周微微点头,不管是继续接下来的抢收,以及之前商议的诸事,都是需要他来主持的。

这时候,老迈的贺娄善柱赶了过来,“明府即赴马邑?”

“代州司马刘公相召。”李善简短的说了句。

“兴舒弓马娴熟,熟悉地形,还请明府携其同往。”

李善无语了,这么迫不及待吗?

第三百四十九章 大捷 漫天黄沙,遮天蔽日,残阳如血,正恰尸山血海。

李高迁养尊处优多年,只以部将领军冲阵,自率亲卫、步兵殿后,但等漫天烟尘散开, 他再也忍不住,高声吆喝,率数百亲卫趋马加速,冲入还没完全散开的黄沙中。

两日前,苑君璋突然率军向东,剑指李高迁大营。

两个时辰前,两军对峙,你来我往, 虽苑君璋麾下只两千突厥骑兵, 但李高迁已经撑不住了,要不是依营而守,只怕全军大溃。

但随后战局在极短时间内发生了逆转,刘世让、高满政突然出现在苑君璋侧翼、后方,分率骑兵从两个方向突袭。

刘世让虽然年过五十,但依旧持槊冲阵,勇不可当,高满政当年是和宋金刚齐名的大将,骑射皆精。

在一阵猛冲直打之下,大军阵脚动摇,刘世让、高满政拼死力战,完全打散了敌军建制,阵中一片混乱。

苑君璋引军北走,麾下登时大溃,两千突厥骑兵迅速脱离战场,一路向北逃走。

李高迁毕竟是战场老将, 很清楚这不可能是对方诱敌之计, 自然领兵追击……追打落水狗,那是谁都喜欢做的事。

一直到黄昏时分,得胜而归的唐军才返回,只见战场上到处都是残肢尸体,到处都是一片紫黑血污,到处都是伤卒惨呼声,不时听见战马垂死前的嘶鸣声。

虽然捞到些战功,面带笑容的李高迁其实心中大为愤慨,他现在也想明白了,特娘的刘世让这个老而不死的家伙,根本就是拿自己做诱饵!

刘世让坚守马邑,就是等着苑君璋转向东攻,才突然领骑兵奔袭破敌……虽然大胜,但风险也很高。

若是两个时辰前,骑兵不能破阵,那别说刘世让、高满政了,李高迁也难逃厄运。

刘世让虽然是个不擅权谋的人,但也看得出李高迁的不悦,但这老头对此颇为不屑。

如果你李高迁老老实实率军合击,何至于到这般境地,非要带着三千步兵、两千民夫出关打造这个乌龟壳,那就不能怪苑君璋转而来攻,也不能怪我以你为饵。

士卒正在打扫战场,李高迁瞄了眼不远处的伤卒,随口道:“可惜此次李怀仁未随军而来,否则……”

顿了顿,李高迁向高满政解释道:“李怀仁精于医术,爵封馆陶县公,筹建伤兵营,去年山东战事,无数伤卒因而存活。”

这一场大战,高满政、刘世让分率两千骑兵,基本都是马邑驻军,换句话说,基本都是高满政嫡系,伤亡惨重。

高满政大为意动,他在朔州待了十多年,很清楚只要自己没有离开,那么手中兵力将永远是维系自己地位的唯一依仗。

“这位李怀仁……”高满政试探问了句。

这句话是问刘世让的,但李高迁抢在前头开口,“李怀仁新赴代县令,当日某欲携其随军,但刘公不许。”

刘世让心里那叫一个腻味啊,这厮真不是好鸟!

“代县急赴而来,顶多两日。”高满政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还请刘公许之。”

刘世让先是转头冷冷看了眼脸上还挂着笑容的李高迁,才开口道:“一个时辰前,已遣派亲卫携某亲笔信急奔代县。”

安静了片刻后,李高迁脸上的笑意迅速消失的无影无踪,随即又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刘公有先见之明。”

嘴上这么说着,李高迁心里却在破口大骂……你个老而不死的王八犊子,真不要脸呢!

好吧,去年被削爵罢官,如今终于学乖了,学会不要脸了!

携亲笔信,这说明刘世让在此战之前就做好了准备……一旦大胜,立即召李善赴马邑。

显然,刘世让这是打算给李善分润功劳。

虽然李高迁之前也是打这个算盘,但主动和被动,这对于刘世让来说,结果是截然不同,甚至是刚好相反的。

高满政已然察觉到了气氛有点不对,毕竟是刚刚投唐,他干脆找了个借口李楷。

高满政一走,李高迁脸上的表情再也维持不住,嘲讽道:“世人皆言巨鹿郡公直率,不料亦行阴私事。”

这些天一直称呼刘公,现在又转回了巨鹿郡公。

在李高迁看来,刘世让在长安时间不长,又没什么背景,消息并不灵通,对李善此人知道的不多,但也有可能听说了李善得圣人看重。

刘世让让功李善,不是说要依其为援助,而是看重李善身后的圣人李渊。

之前刘世让被削爵罢官,一方面在于和李神符结仇,另一方面也在于性情倨傲飞扬……而这一次,李善显然是来镀金的,而刘世让这么凑趣,圣人李渊对刘世让的观感自然会发生改变。

更重要的是,确定了大捷再立即派人相召,确保了李善的安全。

不用甘冒奇险,不用战场搏杀,就能分润军功,这种事……李善会拒绝吗?

傻子才会拒绝!

不用冒险就得了这么多好处,李善能不为刘世让说话吗?

李高迁消息灵通的很,从太子来信中隐隐感觉得到,这个叫李善的少年郎对圣人或许也有着一定的影响力。

面对李高迁的嘲讽,刘世让一句话都没说。

召李善赴马邑诊治伤卒,这是理所应当的,但李善这个人的背景……刘世让吃不准,虽然猜测其得圣人看重,但终究只是个少年县令。

不过,等李高迁不顾体面的冷嘲热讽后,刘世让觉得自己可能押对了宝。

遣派部将继续追击后,刘世让和高满政都回了马邑,后者好言相劝,李高迁虽然不爽,但也不愿意就此回雁门,而是一同去了马邑。

这次被刘世让当做诱饵,险些被突厥破阵,现在到论功的时候了,李高迁自然不肯就此离去

一场大捷,报功奏折如何写,可不是刘世让一人能做主的。

高满政虽然任朔州总管,爵封荣国公,但毕竟初初投唐,在朝中没有根基。

刘世让虽然得圣人授意经略马邑,但终究只是代州司马兼崞县令,官职不高,又无爵位在身。

而李高迁身为十二卫大将军,爵封江夏郡公,圣人早年近臣,又是东宫嫡系……在马邑没什么分量,但在朝中却很有分量。

第三百五十章 马邑 天空碧蓝如洗,茫茫大漠中,一支近百人的骑兵小队正向东疾驰而去,经过两年多的练习,这种的行军速度,李善已经能够适应。

偶尔向两侧张望,几乎看不到人烟, 只有废弃的田地,一片废墟的村落,李善在心里想,难怪突厥必要经由马邑借道而攻代州,朔州并没有资源供给十数万乃至数十万突厥大军。

换句话说,如果唐军能牢牢卡住马邑这个点, 就能将战线推进到朔州一线,河东道就不会时时刻刻处于突厥大军的马蹄弯刀的威胁中了。

打前阵的贺娄兴舒用少年人特有的尖锐音调高声呼和,一旁的杜晓提醒李善, “李郎君,先歇息片刻再赶路,今日能抵马邑。”

现在已经用不着别人带马了,李善有节奏的拉着缰绳,放缓马速,翻身下了马,拍了拍两条发僵的腿,“江夏郡公应该是去了马邑吧?”

杜晓取下水囊递过来,“理应是去了马邑。”

一个时辰前,李善一行路过李高迁大军驻地,但杜晓去打探了下,李高迁并不在营地……不过一场大捷是确定了的。

杜晓小声说:“刘公与江夏郡公似有隙。”

李善一声不吭,只灌了几口水,心想朔代两州的局势还真够复杂的,刘世让此次立下大功,据说这位极为倨傲跋扈, 连襄邑王李神符都敢得罪。

而李高迁却是自己计划中的重要人物, 大批商队出雁门, 不可能不结交这位……偏偏自己又是得刘世让亲笔信赴马邑的。

将水囊掷给杜晓,李善转头四顾,道路两侧已经不是什么废弃的田地,而是光秃秃的一片,连植被都不多,放眼望去,天地合一之处,只见黄茫茫一片,算不上戈壁,但也是大漠。

远处似乎在焚烧什么,长长的烟柱一直延伸到高空中,李善脱口而出,“长河落日圆,长河落日圆。”

走进的贺娄兴舒眼睛一亮,“郎君此诗可有全篇?”

李善嘴角动了动,“只得两句残诗。”

贺娄兴舒大为惋惜,“他日郎君得了全篇,还要一睹为快。”

李善有点头疼,暗骂自己嘴贱,不早就下定决心在代县绝不用诗才欺世盗名了吗?!

在长安,还能用被李德武陷害的说法哄骗自己,现在可没人逼我了!

想了想,李善觉得可能是因为被李德武陷害,所以自己成了条件反射……嗯,还是李德武的锅!

那边贺娄兴舒正和王君昊、周二郎说笑,显然,这位已经以李善亲卫自居了,口口声声都是“郎君”而不是“明府”。

李善突然皱起眉头,又一次提醒自己,下次就算要人前显圣也要精挑细选,可别闹出笑话!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好像是王勃的诗?

下次得记得,决不能用初唐四杰的诗……其实李善记错了,这是王维的诗。

各种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李善又将心思放在了正事上,遥遥眺望已经不远,但还看不见的马邑。

在长安,在河东,再到代县,李善始终在打探马邑的消息,他很清楚,自己在代县能做什么,终究是需要马邑来托底的。

自昨日出了雁门,李善就立即察觉到朔州和代州的不同之处,差异非常明显。

这是一片最为独特的土地,延续千年的农耕文明在这儿,与如今正在盛期的游牧文明发生了激烈的碰撞。

前隋虽然有隋炀帝被围雁门的窘状,但绝大部分时期内,朔州、云州都归属中土,虽然突厥势大,但前隋名将辈出,不惧胡族,屡有大将率军纵横草原漠北。

但自从隋炀帝迁都洛阳,再南下江都,朔州、云州渐渐脱离了控制,再到天下大乱,郭子和、刘武周、宋金刚、苑君璋纷纷起兵,因为依附突厥,所以雁门以西,尽归属突厥地盘。

不能指望刘武周、苑君璋能好好治理地方,而且朔州本就地广人稀,范围比代州还要大,但代州下辖五县,而朔州只有两个县,一是出了尉迟恭的鄯阳县,二就是马邑。

对于马邑,李善知道的并不多,凌敬打探来的消息也不过是些陈年旧事,有的李善前世就知晓。

比如最早是秦时大将蒙括在雁门外北逐匈奴,围城养马,才有了马邑之名,后来汉武帝时期,“马邑之谋”揭开西汉北伐匈奴的大幕。

前隋刘武周以马邑为根基,依附突厥,大军东向,李元吉弃城而逃,裴寂仅以身免,整个河东道几乎全都被攻占,李渊惊慌失措,言:“贼势如此,难与争锋,宜弃大河以东谨守关西而已。”

要不是柏壁一战,李世民力挽狂澜,刘武周很可能攻入关内道,掀翻刚刚才建国两年的李唐王朝。

在决定北上赴任之后,李善始终在想一件事,历史上贞观元年,突厥大军扬鞭渭水,到底是不是从河东道打进来的?

按照地势,只可能是灵州、代州两个方向,如果是后者,那么马邑在将来必然会失守。

自己能做什么?

李善一直在想,如果是土著,未必能做什么,但如果是穿越者,或许能做些什么。

歇息了一刻钟后,一行人再次启程,半个多时辰后终于抵达了马邑。

这是一座算不上大,但也不算太小的城池,遍地可见手持兵戈的甲士,李善翻身下马,脚底一滑好悬摔了一跤。

低头看了眼,地上是个小小水洼,只不过积攒的不是水,而是紫黑色半凝固的血。

之前杜晓在李高迁大营处打探过,苑君璋猛攻马邑四日,不克,后转攻李高迁,遭马邑骑兵突袭溃败。

马邑遭猛攻四日,看来战事颇为惨烈,李善回头看了眼大部分都未历经战场的护兵,心想这次要看看这些人中有没有可造之材。

“敢问可是代县令馆陶县公李郎君当面?”

前方有四五人走来,为首者身穿软甲,恭敬行礼。

身边的杜晓小声说:“此人乃江夏郡公身边亲卫头领。”

李善叹了口气,还没进城,李高迁就派人来了……看来是真的和刘世让不合啊。

但李高迁是绕不过去的。

片刻后,偌大的营帐内,李善看着面前这位浑身松松垮垮的中年将领,笑道:“郡公引军出雁门,守若磐石,攻如霹雳,北逐突厥,必为朝中称颂。”

李高迁饶有兴致的打量这位名声鹊起的少年郎,“久闻李怀仁之名,但坐无妨。”

李善在第一时间判断,即使不借助东宫,李高迁也不会成为商队出雁门的阻碍。

因为,李高迁身为领兵大将,都已经有小肚囊了!

第三百五十一章 与两位大佬的初遇(待修改) “早听闻玉壶春之名,故友曾携酒相赠,当夜大醉,不愧得圣人盛赞。”

今天来不及了,有重复,马上修改

李高迁挑选的切入点恰到好处,一方面点出了李善得圣人李渊青睐, 另一方面也点出了太子……当日就是李建成请李渊赐名玉壶春。

李善脸上的笑容无可挑剔,“郡公善饮,等战事稍歇,自当奉上。”

李高迁来了兴致,居然一一点评天下名酒,赞玉壶春为北地第一名酒,清如水,烈如火,令人心生豪气。

绕着圈子转了好久, 李高迁才将话题扯了回来,“十日前,某自雁门引军出塞,欲召你随军,可惜刘公断然回绝。”

刘世让曾经回绝李高迁建议自己随军?

一头雾水的李善含糊道:“在下年少,不敢……”

“哈哈哈!”李高迁大笑道:“怀仁何以如此自谦?”

“去岁山东战事,筹谋建功,擒杀刘黑闼,得以封爵,此事长安一时盛传。”

顿了顿,李高迁叹道:“想必怀仁也知晓,刘公倨傲,雁门位马邑东侧,成犄角之态,为保马邑不失,十日前刘公抵雁门,强令大军出塞。”

对面端坐的李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刘世让这么嚣张跋扈吗?

“足下位列十二卫大将军……”

“不过充数罢了。”李高迁长吁短叹, “雁门驻军多为刘公旧部。”

好吧,虽然这是事实,但李高迁是千方百计要给刘世让上眼药呢。

李善瞠目结舌,理论上如今没有代州总管,也没有河东道行军总管,那名义上全盘指挥河东战事的应该是并州总管李神符。

从名位上以及驻军位置来考虑,驻守雁门的左武卫大将军李高迁应该是第二把交椅,而且还未必受并州总管李神符管辖。

居然在雁门夺军……这是人臣干得出来的事?

难怪李高迁和刘世让不合呢……面前这位要么是没胆子,要么是心机深沉,这样都不炸锅?

李高迁一脸的愁容,又补充道:“刘公去岁失位削爵,视为奇耻大辱,此番起复,不计手段得失,一力复爵……”

“相援马邑,乃是正理,但大军倾巢而出,若雁门失守……”

李善沉默的听着,听了好久,总觉得云里雾里。

一直到李高迁笑着说起长安旧事……刻意点出了李渊,李善才听出点味道。

这是在提醒我呢,刘世让这厮不地道。

一心念着复爵,所以强令雁门大军出塞……这方面李善不知军情,不敢妄加点评,但他听得出来,李高迁点出了之前他企图携其随军,而刘世让否决了。

这是在说,刘世让要独占大功,但知道了你得圣人青睐有加,所以才会让出点微末功劳来拉拢你。

要当心啊!

李善也是无言以对,和一路上猜测的差不多,自己又陷入了这种破事。

在长安,夺嫡还讲究个脸面,就算罗艺那厮入京大打出手,但李建成、李世民兄弟面子上还糊弄得过去。

在山东,史万宝能狠辣到让李道玄陷入阵中,而后者逃生后亲手斩其首级。

在哪儿都一样,在哪儿都逃不掉这种纷争,所以和长安、去年山东的性质不同,刘世让不是秦王一脉,但道理是一样的。

李善嘴上糊弄着,突然想起了在急诊科轮值的那段时日,主任和副主任之间明争暗斗,不亦乐乎,据说上面也各有大佬撑腰……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纷争……想完完全全独善其身,陶渊明去种地都逃不掉呢。

“此番大捷,足下领兵出塞,独当一面,朝中并有封赏。”李善一边笑着奉承,一边在心里想,李高迁这番话到底有几分可信呢?

说想携自己随军,而刘世让拒绝,应该不至于是假话……毕竟一问就能弄清楚。

说刘世让先前想独占功劳,如今让点功劳来拉拢自己……李善对此九信一疑。

但屁股决定了立场啊。

就目前而言,李高迁是自己需要的,而刘世让……暂时不需要。

李善缓缓起身,行了一礼,“在下科举入仕,不料初仕即代县令,朝以重任托付,不敢丝毫懈怠。”

“足下贵为郡公,领左武卫大将军,驻守雁门,他日还请不吝。”

“些许小事,不值一提。”李高迁呵呵笑着,“想必刘公那边也等的急了……”

“些许小事。”李善平静的说:“在下虽微末之身,但曾吟《爱莲说》。”

只一个多月,《爱莲说》已经遍传天下,小民不得闻,但李高迁这等人自然是知晓的。

以莲喻君子。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李善淡然道:“吾年未弱冠,亦有建功立业之愿。”

“吾爱功勋,更甚财物,亦取之有道。”

李高迁脸上笑意愈来愈浓,心想若是刘世让提出让功……李善当场吟诵《爱莲说》,那场面一定很有意思!

虽然厌恶这种破事,但想做事,就不得不和这种破事打交道,甚至主动去掺和……李善轻声道:“日后长相往来。”

“某驻军雁门,还要多仰代县。”李高迁有点想问这少年郎会用什么手段来拒绝刘世让……从今天初次相遇的言谈来看,应该不会断然回绝。

正要转身离去,突然李善身子一顿,笑道:“听闻郡公携两千民夫出塞?”

李高迁点点头,“筹建伤兵营缺人手,怀仁尽可调用。”

“并非为此。”李善行礼道:“正值秋收,民夫欲归乡抢收,还请郡公相悯。”

之前路上特地在大营驻足,就是为了这件事……也是为了这件事,李善才决定应邀先见李高迁一面。

李高迁呆了下,才反应过来,李善是代县令,这正是对方权责范围内的事。

“怀仁放心,苑君璋已然远遁,某即刻传令,民夫返乡。”

“多谢郡公。”

看着这少年郎缓步而出,李高迁摸了摸鼻子,对这位最近两年名声鹊起的人物,他并没有什么惊艳之感,只端谨守礼而已。

视线之内,看到一名矮壮汉子躬身相迎,李高迁目光闪烁,这人有一手好医术肯定是真的。

李高迁早年就在李渊身边,知道平阳公主的分量,而杜晓虽然未在军中任职,但在平阳公主府内地位不低,居然被遣派出来随行,而且还如此恭敬。

思索片刻,李高迁不再去想李善会如何拒绝刘世让,招手让亲卫取来笔墨纸砚,心想不管李善那边如何,此次报功奏折必然刘世让居首,自己没办法去抢……那私下递一份奏折给圣人或东宫,总是能有点用的。

进了城,李善很快抵达朔州总管府门口,就在几个月之前,这儿还是苑君璋大行台衙地,高满政投唐后立即被封为朔州总管,这儿才被改成总管府。

刘世让在书房内正在奋笔疾书,一旁的亲卫小声在其耳边嘀咕了几声。

刘世让手中笔未停,只说了句,“让他进来。”

得自己亲笔信相召,居然先去见了李高迁……而李高迁之前力荐携其随军,刘世让不禁在心里考量,难道这两人是旧识?

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响起,刘世让依旧埋头文案,并不理睬。

李善站在那儿,心里倒没什么怨愤,只哭笑不得……自己也能享受这样的待遇了?

前世有次同学聚会,一个走了仕途的同学喝了酒直叫苦,说什么去给科长汇报工作,领导要么写材料,要么看材料,再不济也要多喝几口茶,让下属先站一会儿……

好一会儿后,刘世让放下笔,转头看去,这是个容貌俊美的少年郎,身量颇高,双眉似飞,鬓角如剑,有卓尔不凡之态,更有一种蓬勃而起的气势。

刘世让心中叹息,自己去岁遭贬后,不过月余,鬓发花白,老态龙钟,此次勉强持槊冲锋,多有不支。

“如此少年郎,正如雨后竹笋。”刘世让轻声道:“勃发而起,当奋勇攀爬。”

看了眼面前的老者,脸上皱纹……不比李渊少,后者是史上这方面比较著名的,李善俯首答道:“正如刘公所言,小子勃发奋进,但仍需长者照拂。”

“呵呵,呵呵。”刘世让轻笑了两声,起身踱了几步,“听闻你筹建伤兵营,可有条策?”

李善款款道来,自馆陶开始,前前后后琢磨了大半年了,各种条例也根据时代的不同,物资的差异做了调整,培养出来的几十个护兵在长安也有过联手,唯一的问题在于物资供给。

“水需清,器需洁,不得封闭,不得不见天日,此外需每日充足口粮,最好有鸡子、肉食。”

手术之后,宽阔而通风的空间,干净让人不会压抑的住所,以及足够的营养,再辅佐细心的照料,这已经是李善能做到的极致了。

但这需要不低的后勤供给,当年在馆陶没问题,后来刘黑闼大溃后更没问题,在长安自然不是问题,但在马邑就比较难了。

刘世让有些为难,想了想才说:“朔州地广人稀,多遭贼军肆虐,此番苑君璋又引突厥来寇,代州或能……”

“刘公,代县正值秋收。”李善苦笑道:“大军携数千民夫出塞……适才在下请江夏郡公使民夫回乡抢收。”

刘世让目光闪烁,这是在向我解释吗?

正犹豫要不要多问几句,门外传来禀报声,“高公来了。”

李善正要退下,刘世让摆手道:“怀仁且待。”

刘世让大步走出屋子,李善微微眯眼转头瞄了眼,院子里是个身材健硕的中年人,腰间跨刀,声音洪亮。

门外就有亲卫,李善迅速收回视线,在心里琢磨了下,就刚才几句交谈而言,刘世让算不上温文儒雅,但也看不出什么飞扬倨傲。

或许是因为无关紧要的小事?

或许是因为去岁被贬而心态产生的变化?

一刻钟后,刘世让才回来,随口道:“两千骑兵北逐,苑君璋短尾求生,窜入云州遁逃。”

“恭喜刘公。”

刘世让示意亲卫搬来一个胡凳,“久闻推敲诗才……不过听闻怀仁学识驳杂”

正犹豫要不要多问几句,门外传来禀报声,“高公来了。”

李善正要退下,刘世让摆手道:“怀仁且待。”

刘世让大步走出屋子,李善微微眯眼转头瞄了眼,院子里是个身材健硕的中年人,腰间跨刀,声音洪亮。

门外就有亲卫,李善迅速收回视线,在心里琢磨了下,就刚才几句交谈而言,刘世让算不上温文儒雅,但也看不出什么飞扬倨傲。

或许是因为无关紧要的小事?

或许是因为去岁被贬而心态产生的变化?

一刻钟后,刘世让才回来,随口道:“两千骑兵北逐,苑君璋短尾求生,窜入云州遁逃。”

“恭喜刘公。”

刘世让示意亲卫搬来一个胡凳,“久闻推敲诗才……不过听闻怀仁学识驳杂”

门外就有亲卫,李善迅速收回视线,在心里琢磨了下,就刚才几句交谈而言,刘世让算不上温文儒雅,但也看不出什么飞扬倨傲。

或许是因为无关紧要的小事?

或许是因为去岁被贬而心态产生的变化?

一刻钟后,刘世让才回来,随口道:“两千骑兵北逐,苑君璋短尾求生,窜入云州遁逃。”

“恭喜刘公。”

刘世让示意亲卫搬来一个胡凳,“久闻推敲诗才……不过听闻怀仁学识驳杂”

“恭喜刘公。”

刘世让示意亲卫搬来一个胡凳,“久闻推敲诗才……不过听闻怀仁学识驳杂”

门外就有亲卫,李善迅速收回视线,在心里琢磨了下,就刚才几句交谈而言,刘世让算不上温文儒雅,但也看不出什么飞扬倨傲。

或许是因为无关紧要的小事?

或许是因为去岁被贬而心态产生的变化?

一刻钟后,刘世让才回来,随口道:“两千骑兵北逐,苑君璋短尾求生,窜入云州遁逃。”

“恭喜刘公。”

刘世让示意亲卫搬来一个胡凳,“久闻推敲诗才……不过听闻怀仁学识驳杂”

或许是因为去岁被贬而心态产生的变化?

一刻钟后,刘世让才回来,随口道:“两千骑兵北逐,苑君璋短尾求生,窜入云州遁逃。”

“恭喜刘公。”

刘世让示意亲卫搬来一个胡凳,“久闻推敲诗才……不过听闻怀仁学识驳杂”

第三百五十二章 取之有道 这场战事,野战十余次,攻城三日,破阵后北逐敌军,前后二十余日,终于落下帷幕。

民夫急着赶回家去抢收粮食,士卒们在疲惫之余期盼着封赏, 但军中将校中却有些许杂音,闲言碎语。

朔州总管高满政趋马在一条巷子口停下,往里面看了眼,身后亲卫中有个年轻人往前挪了挪,不忿道:“如此宅院!”

高满政面无表情的翻身下马,大步走进巷子,年轻人紧跟其后, 他是高满政长子高玄积。

惨叫声陡然响起, 近在咫尺的高玄积被吓得汗毛直竖,高满政停下脚步,推开门,正看见护兵将伤员死死摁在门板上,李善指挥一人手持长刀,将伤员的胳膊砍断。

血流如注,登时染湿了衣衫下摆,但李善出手如电,先止住血,再让人将准备好的药膏敷上,用麻布包裹起来。

“听闻李郎君有活死人医白骨之能,今日却只见持刀断臂。”

平淡但带着明显嘲讽的话从身后传来,李善耳朵耸动了下,却没回头,一直到将伤员安置好菜起身。

“上臂中箭,箭头带毒。”李善疲惫的解释道:“若不断臂,性命难保。”

这是李善考虑不周的地方, 但也是他无可奈何的地方, 箭头所谓的毒……其实就是污染物。

在设伤兵营后,李善埋头此处已有五天,每天日夜手术……但破伤风的发作几率比在山东高了很多。

一方面在于季节,虽然过了中秋,但朔州温度并不低,另一方面在于敌军使用的箭枝的箭头很多都带了污染。

更关键的是,伤员没有在第一时间内得到妥善的处理。

五天内,李善一共收治了三百多个伤员,但有八十多人都没能救回来,大部分都死于感染……虽然李善已经用酒消毒。

在这种情况下,万般无奈的李善只能选择断臂求生……即使这样,刚才那个伤员也未必熬得过去。

高玄积看了眼门板上的伤员,依稀记得这人,不屑道:“断其右臂,再难趋马骑射,更难持刀,活下来又如何?”

李善没有说什么,自己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哪来的时间和别人磨嘴皮子。

更何况,李善很清楚高满政对自己的不满。

这种不满一方面来自自己对物资的大量要求,另一方面是因为那份报捷文书。

就在今日上午,刘世让公布了那份报捷文书,高满政、李高迁都脸色很难看。

这场战事,刘世让毫无疑问为首功,而高满政、李高迁、李善约莫在第二序列。

毕竟战事是发生在马邑,高满政能容忍奉天子之命经略马邑的刘世让,能容忍手握大军驻守雁门的李高迁,但未必能容忍李善与其并列。

在高满政看来,李善战后才抵达马邑,霸占了一整条巷子,又霸占了大批的粮草甚至肉食,有什么资格和自己并列?

其实高家父子对李善的不满不仅于此,抢功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在于他们看不惯李善设伤兵营之举。

对于这种信奉刀剑的人来说,什么诗才惊世,屁都不如,设伤兵营实在是天方夜谭,高满政去转了一圈,好吃好喝就能治病了?

这些物资拿出来……自己都能招多少青壮入军了!

为什么要浪费在这些已经费了的人身上?!

等李善再休息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坐下正准备吃口饭,李高迁找上门来了。

李善累的都懒得客套了,冲着对面凳子努努嘴,“来兴师问罪?”

“何至于此?”李高迁哼了声,“那老匹夫一力为你请功,难道你还能退却不成?”

“早就言取之有道。”李善扒了几口小米饭,“已然写信去了长安。”

“嗯?”李高迁精神一震,他其实不在乎李善,但很在乎刘世让……千方百计想给刘世让一点难堪,“怀仁细细说来。”

“还是不说的好。”李善无精打采的说:“你们斗法,倒霉的却是我……还把荣国公都得罪了!”

刘世让坚持让功,其实李善是没有办法坚拒的,否则那就是翻脸了……以刘世让倨傲性情来看,这种可能性很大。

事后倒是能做些手脚,但也不能将刘世让得罪了……左右逢源是李善最近一年做的最多的事。

虽然讨厌,但也熟练了……只是李善想不到,自己就是因为最终不能左右逢源才请求外放,现在又要干回老本行了。

抬头瞄了眼,李善补充道:“其实足下无需担忧,在下欲有所求。”

李高迁愣了下,他怂恿李善推却刘世让让功,一方面是要给刘世让难堪,另一方面也是怕李善被刘世让笼络。

如果得圣人青睐的李善被笼络,那刘世让在代州就算扎下根了,复爵可能,但更可能是从代州司马直升代州总管,之前长安传来消息,很可能在近期复设代州总管府。

代州总管……李高迁倒是未必眼热,但绝不希望刘世让得手。

用脚后跟都能想得到,刘世让只是代州司马,奉命经略马邑,就敢强令自己率兵出关,如果晋代州总管,下辖代州、忻州、蔚州、朔州,在河东道能与并州总管并肩,只怕要骑在自己头上拉屎撒尿了。

但如果李善对自己有所求,那就意味着不太可能被刘世让笼络……李高迁试探问:“怀仁尽可细述。”

“让郡公见笑了,在下甚爱阿堵物。”李善放下饭碗,“雁门……还请郡公松手。”

李高迁呆了半响才反应过来,“出关?”

“嗯。”

李高迁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的少年郎,这货胆子真够大的,居然想运货出关贩卖……其实类似的事这两年一直持续,但代县令带头走私,这个……

但这不是李高迁难以置信的原因。

他清清楚楚的记得李善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吾爱功勋,更甚财物,亦取之有道。”

你写就《爱莲说》,以莲喻君子……就是这等做派?

李高迁甚至还记得,就在刚刚,这货还口口声声,取之有道呢!

走私货物出关贩卖突厥,这就是道?

第三百五十三章 选择 李善还在马邑城内吃力不讨好的做手术,护理伤员,除了刘世让偶尔问几句,其余人都不理不睬。

而长安,却迎来了一次盛大的典礼。

北有突厥南窥,南有江淮叛军,谯国公柴绍领军击退吐谷浑, 破数倍敌,斩两王,生擒可汗,并使其自愿入朝觐见,这是稳定军心的大捷。

更别说,这是李唐改旗易帜后对外族的第一战, 李渊使太子、平阳公主于长乐坡出迎, 宫中设宴,大摆宴席, 为柴绍贺。

虽然最近心情不太好,但李渊对柴绍大加赞誉,当场赐实授食邑七百户……赐食邑千户,这在国公级别中很正常,但实授七百户,算是很隆重的加恩了。

柴绍为人端谨,连连推辞,不果后转而赞部将之功,今日随其入宫觐见的有三人,分别是马三宝、阚棱、苏定方。

马三宝是老人了,当年随平阳公主起兵,出力甚多,此次是以右骁卫将军出战;阚棱是杜伏威义子,之前担任左领军将军、越州都督,不过都是虚职。

李渊不吝封赏,当场赐马三宝新兴县男, 阚棱更得封临济县侯。

马三宝奴仆出身, 封爵县男。

江淮军正在祸乱江南, 阚棱封爵县侯,显然是刻意怀柔。

李渊的视线落在了身材魁梧的苏定方身上,“此即怀仁亲卫,山东苏烈?”

“苏烈拜见圣人。”苏定方面容坚毅,神色淡定。

“迅如雷霆,斩将夺旗,既勇不可当,又深得兵法奥妙,怀仁可谓识人。”李渊笑道:“此番大功,再计山东战功,朕不吝封赏。”

苏定方俯首道:“不敢当圣人赞誉,小民尚未入仕,曾阵斩唐将,只望以功抵过。”

李渊一时愕然,阵斩唐将?

李世民凑到前面,低声说了几句,苏定方义父高雅贤在洛水一战被李世绩部将斩杀,苏定方次日斩其首级复仇。

一旁的李建成只觉得晦气,这货也太不会说话了……这种场合说这事作甚?

而平阳公主和柴绍交换了个眼神,苏定方未必是不会说话,或许其间有李善的指使。

呃,其实还真未必,苏定方历史上踏破颉利可汗王帐后,二十多年都没升迁……不管什么原因,不会做官那是肯定的。

李渊思索片刻后,授苏定方左卫中郎将,赐上骑都尉。

左卫中郎将是正四品下,已经是高级武职了,十二卫体系中仅次于大将军、将军,是个实权位置。

上骑都尉是朝中勋官十二转的第六转,相当于正五品。

考虑到苏定方于山东战事有功,此次西征力斩天柱王,生擒可汗,如此大功未得封爵,授左卫中郎将倒也恰当。

此次宴席,因为已经下了禁酒诏,以水代酒,不多时就散了,苏定方径直回了日月潭,第一时间拜见母亲。

父亲早亡,母子相依为命,苏定方事母极孝,晨昏定省从不懈怠。

“未得封爵?”苏母有些失望,但随即细细问了,又说:“中郎将……左卫大将军何许人?”

“扶风郡公窦琮。”

苏母眼睛一亮,“必扶风窦氏族人。”

“酂国公窦轨之弟。”

抬头看了眼母亲脸上的喜色,苏定方迟疑了会儿,还是说:“母亲,孩儿欲辞去武职。”

“什么?!”苏母霍然起身,历喝道:“大郎你要作甚?”

苏定方一言不发,只深深拜倒。

安静了片刻后,苏母气道:“难道你还要追去代县?!”

“砰砰砰。”

这时候敲门声打断了母子的叙谈,凌敬面色淡然,缓步入内,“何以如此揣测怀仁?”

这句话显然是针对苏母。

苏定方之所以跟着柴绍出征,一方面是得到柴绍的赏识,另一方面是李善不希望看到苏定方始终以亲卫头领的身份留在身边。

但苏定方这边……主要来源于苏母的推动。

对于苏母来说,她感激李善的救命之恩,但并不希望儿子从此死心塌地的卖命……谁不希望自己这个有将才的儿子建功立业呢?

李善早就发现了苏母的心思,对此他很理解。

但不管是凌敬还是苏定方本人,对此都并不赞成。

一方面在于救母之恩,这是一辈子都未必能还清的重恩,另一方面在于,苏定方在政治立场上和李善已经是一体的。

面对凌敬隐隐的指责,苏母无言以待,任由对方将儿子拉走。

“放心吧。”凌敬举起酒盏抿了口,向相对而坐的苏定方说:“捷报传来之后,怀仁即刻启程。”

“临行前,怀仁言,定方者,名将也,岂可拘于身侧。”

苏定方并不傻,很快就听懂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如果自己这次没有立下大功,李善会等着自己一起去代县。

但自己立下大功,李善即刻启程赴任,为的就是不让自己为难……自己得朝中封赏,难道李善会看着自己辞去官职来投?

这不是李善能干得出来的事。

“那小子倒是心细。”凌敬捋须叹道。

苏定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压低声音道:“当日许诺投身为奴,却得怀仁以兄待之,如此重情重义……”

“如今怀仁赴任雁门,必起战事,君昊虽冲阵勇武,但统兵非其所长,某如何能安坐长安?!”

顿了顿,苏定方补充道:“听闻扶风郡公,左卫大将军窦琮早年与秦王有隙。”

凌敬点了点头,“确有其事。”

“但你如今赶赴代县,又能如何?”

“刘世让任代州司马,奉命经略马邑,左武卫大将军李高迁驻军雁门。”凌敬摇头道:“怀仁难以操纵全盘,只领亲卫,君昊足矣。”

“左卫中郎将,倒是个好位置……将来或许……”

苏定方眼睛一亮,“怀仁可有交代?”

“这倒没有。”凌敬正要继续说,却听见门外有马儿嘶鸣声传来。

都已经入夜了,怎么会有人趋马赶来,对面就是李宅。

苏定方起身拉开门,细细辨认,喝道:“范十一!”

尖嘴猴腮的范十一跃下马背,“苏兄回来了,凌先生呢?”

“郎君急信。”

凌敬有些紧张,他昨日还看过朔州战报,苑君璋引万余大军南侵,如今马邑正在大战……这时候李善急信,难道出什么事了?

拆开信一目十行看完,凌敬先是松了口气,随后细细看了一遍,递给苏定方,失笑道:“怀仁倒是好运道。”

苏定方看完后,嘴角也流露出一丝笑意。

“在哪儿都能折腾!”凌敬笑骂了句,“但想在长安放出些流言蜚语,哪里有那么容易……”

“此事不可轻忽……老夫为天策府属官,不能涉身其中。”

凌敬看向苏定方,“定方走一趟吧,此事还是置入中枢的好。”

“平阳公主?”苏定方微微点头。

第三百五十四章 暗流涌动 太极宫,北海池。

过了中秋,虽未有寒意,但早晨清冷,黄叶飘落,有萧瑟之像,李渊沿着北海池缓缓踱步, 脚尖踢了踢岸边的石鱼,脸上颇有愁容。

实话实说,李渊是个比较懒的皇帝,每年元旦、冬至的年会,每月的望日、朔日的月会还能维持,常朝其实并不多见, 一般五六天才会进行一次早朝, 而且也只是礼仪性的,正式的议事都是在两仪殿。

没有早朝的时候,李渊一般都起的比较迟,而今天也没有早朝,但他早早起床,在池边徘徊。

李渊的烦恼在内外两处。

虽柴绍大胜吐谷浑,而且意外的使可汗入朝,接下来几年内,朝廷不需要太担心陇西道那边了。

但江南战事还陷于僵局,一时间没什么进展,毕竟江淮军有地利的优势,兵力雄厚,而唐军分路进击,兵力分散。

而马邑那边的局势也不太好,连续几份军报入京,苑君璋引万余突厥自云州南下,刘世让、李高迁率军出雁门相援。

虽然兵力相差不多,但往年这时候, 正是突厥大举南侵的时候……马邑到底能不能承担起重任。

经略马邑, 刘世让竭尽所能,但如果兵败,他能守得住雁门吗?

这还是外部的烦恼,而导致李渊之所以一早在这儿踱步的烦恼是另一方面,如今朝中坊间的流言蜚语。

太子有意行迁都之举,以避突厥锋芒。

无论什么朝代,迁都都是最重要的事,是维系国家根基的关键,也是阻力极大的大事。

魏孝文帝都要以伐齐为借口行迁都之事,最终得以大力推行革俗汉化……但之后六镇兵变,皇室衰微,其中也有孝文帝迁都汉化种下的因果。

隋炀帝同样是迁都洛阳,最终身死国灭……李渊不可能不考虑到旧事,无论在北魏还是前隋,或者现在的李唐,关中都是根基。

不得不说,李善给李世民出的这个主意挺毒的……李渊将怀疑的视线投到了李建成身上,而李建成也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最关键的是,李善这个穿越者很清楚,在之后的几年内,因为突厥势大,李建成的确怂了,鼓动李渊迁都。

所以,李建成不太可能跳出来自证清白。

而李渊本人,虽然在执政后期起了迁都之意。

但在武德六年,李渊的胆子还没被吓破……甚至因为扫平刘黑闼,高满政举朔州来投,以及柴绍大败吐谷浑,心中有与突厥一争高下的雄心壮志。

再怎么说都是开国帝王,忍一时之气,俯首称臣,但等到手握天下,难道还要继续装孙子吗?

虽然历史上,这雄心壮志很快就被冰水浇灭。

虽然李建成没漏什么口风,但李渊相信,大郎很可能是有意为之……换句话说,李渊觉得,这流言蜚语是东宫刻意为之,意图试探自己的心意。

一旦迁都,还有比洛阳更适合的都城吗?

那关内、关西、河东、山东怎么办?

不说李唐皇室的老巢都可能丢了,就是那些世家门阀,也不太可能举族迁居……数百年前,衣冠南渡,但五姓七家也不过遣族人渡江,大部分还是留在北地的。

都说突厥残暴不仁,但当年五胡乱华,其祸更惨。

李渊对那些世家门阀的节操不抱有什么希望,即使是最信任的裴寂也一样……河东闻喜裴氏,当年在南朝也是有高官显贵的。

李渊很明白,一旦迁都,二郎必然跳脚,这是长子最希望看到的……但如此行事,实在不似人君!

长叹一声,李渊失望的盯着微动的池面……说白了,他觉得李建成将国事作为夺嫡的手段,太过阴私。

考虑到李建成对突厥的畏惧心理,李渊很确定这流言蜚语的真实性……去年要不是畏惧突厥,何至于山东大捷战报传来还没正式出兵。

说到底,太怂了!

嗯,李渊觉得自己不怂。

“陛下,太子、秦王、齐王及三省宰辅已至两仪殿恭候。”

听见宫人的禀报,李渊伸手揉了揉眉心,离开了北海池。

两仪殿内,亲王、宰辅分列而坐,无一人开口,气氛比较诡异。

杨恭仁、陈叔达偶尔打量着太子李建成,在心里琢磨那条流言蜚语的真实性。

裴寂偶尔和坐在后面的裴世矩交换一个眼神……前者是最得圣人亲近的重臣,能感觉到李渊内心深处的不悦。

但裴寂虽然依附东宫,但只是互相为援,并不是李建成麾下……他也不太清楚这条流言的真实性,甚至他觉得以太子的性情来说,真实的可能性更大。

裴世矩倒是私下在裴寂面前点评过,此策虽好,但后患无穷。

简而言之一句话,李善怂恿李世民放出的这条流言,让满朝都陷入纷争之中……虽然看起来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

一直保持垂首的李世民摆出了一副心如枯槁的模样……孤这是受了委屈啊。

能不委屈吗?

一旦迁都,必择洛阳。

迁都洛阳,必撤陕东道大行台。

李世民手中的牌等于被砍了至少一半。

“拜见父亲。”

“臣拜见陛下。”

李渊面无表情的坐下,挥手示意众人起身坐下,眼角余光扫了扫李建成,随口道:“兵力调配如何?”

南北两场战事,南边还好说,虽然一时间没有进展,但兵力不吃亏。

但北边需要提防马邑失守,突厥大举南下,所以需要抽调兵力在河东道、关内道防御。

“灵州、陇州、会州、原州秋收之后,各选府兵五千。”裴寂当仁不让开口道:“河东道无行军总管,并州总管襄邑王麾下常备六千兵力,再选府兵数千补足万余。”

“十二卫已发公文往各州折冲府,但需陛下钦点行军总管。”

李建成插嘴道:“江淮军据重城而守,赵郡王弟麾下兵力分散,是否遣派援兵?”

李渊沉默了会儿,侧头看向李世民,“二郎觉得呢?”

“赵郡王已与岭南道合军,麾下兵力逾三万。”李世民简明扼要的只说了一句,才婉转道:“若父亲有意遣派,孩儿自当领命。”

在场的都是人精,哪里听不出来这几句话里的刀光剑影。

江南、淮南打成一锅粥了,而李孝恭为襄州道行台左仆射,统率多方大军,如果还要遣派援军,最有可能的就是陕东道大行台。

这是东宫又一次试图将手伸入陕东道。

反正大家伙儿都心知肚明,陕东道、天策府,这两样是太子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一夜覆灭。

而李世民强调了兵力充足之后,将决定权拱手让给了圣人李渊。

不过,太子口口声声赵郡王弟,而秦王称赵郡王,亲疏有别啊。

李渊沉思片刻,开口道:“既兵力充足,当首论关内、河东。”

第三百五十五章 举荐有功 殿内寂静无比,圣人在国事上拒东宫,择秦王……这是很久很久都没发生过的事了。

陈叔达回想了下,大约从武德四年秦王回京之后,虽然名义上任尚书令,但实际尚书省是由左仆射裴寂负责,秦王也就能在陕东道、天策府内部发号施令。

再到秦王洛水大捷, 两仪殿议事,除了突厥侵袭之外,圣人很少相询……比如几个月前吐谷浑来袭,圣人直接指派柴绍领军。

一旦太子、秦王发生争执,圣人或从中调解和稀泥,或择太子……但弃太子,择秦王, 这几年还是第一次。

虽然大部分人都不知内情, 但所有人都明白……必定与最近的流言蜚语有一定关系。

李建成面色苍白,有些不知所措。

对面的李世民神情淡然,心想大哥此举太过失措。

李世民在军中的威望无与伦比,这是战场上打出来的,李渊也默许了。

而太子李建成少有殊功,但多笼络军方大将,这也是李渊默许的,以此制衡秦王一脉。

但结交甚至勾结如今领大军的赵郡王李孝恭,这是李渊不想看到的。

特别是,如果真的迁都,手握重兵的李孝恭距离洛阳并不遥远。

就在殿内气氛沉重,裴寂准备开口的时候,急促脚步声响起,宫人领一人急奔到殿门口。

天子召亲王、宰辅议事,有资格在这时候递上来的,只可能是战报。

李渊心一提,他最怕的就是马邑失守。

李世民也有些紧张, 如果马邑失守,那突厥入侵,李善能不能逃过这一劫?

如果说最早李世民看中的是李善与河东裴氏的恩怨,之后看中的是借李善平定刘黑闼、安抚山东制衡东宫,那如今,他看重点是李善这个人。

中书令杨恭仁疾步取来奏折,扫了一眼后双手递给李渊。

翻开看了看,李渊先是精神一震,随后叹息一声。

好消息是,不是马邑战报。

坏消息是,江南战事,唐军遭遇挫折。

“周法明遭刺身亡,麾下溃败。”

杨恭仁的话在殿内引起一阵骚动。

一个多月前,江淮军叛变,李渊下令赵郡王李孝恭总理战事,遣派李靖、黄君汉、李世绩、任瑰、周法明率军出击,共计六路大军。

之后一度战事胶着,没想到周法明居然溃败。

李世民也有点诧异,拿过战报看了几眼,轻声道:“父亲勿忧。”

“遣派刺客,此为小道。”

“若能战场取胜,何至于此?”

周法明任黄州总管,水陆并进攻打夏口,被辅公祏笼络任命西南道大行台的张善安驻守,暗中派死士冒充渔民行刺,周法明当场身死,张善安乘势出击,唐军溃败数十里。

“数路大军合围,唯赵郡王、李药师为重。”李世民轻描淡写道:“辅公祏自守丹阳,遣重将把守当涂,铁索拦江。”

“只要击破当涂,此战必胜。”

李渊精神略振,不论其他,军事上他信得过李世民,只忧道:“战事不利,只怕延绵……”

“更何况马邑……”

李渊的话说到一半就住了嘴,只凝视着殿口,众人顺着视线看去,宫人手捧奏折站在殿外。

若是南北两战皆败……李渊都不敢想象这种后果,看了眼去取奏折的裴寂,他微闭双眼。

片刻后,裴寂洪亮的声音响彻两仪殿。

“陛下,马邑大捷!”

李渊猛地睁开眼,努力控制着一跃而起的冲动,几乎是抢过奏折,细细翻看,嘴角挂起笑意,最终仰天大笑。

马邑不是不能失守,雁门也不是非守不可……但在江南战事不利的情况下,马邑大捷对朝廷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裴寂将奏折念了一遍,笑道:“陛下可谓识人,起复刘世让,先复马邑,遣派李怀仁,继而大捷。”

李渊得意捋须道:“怀仁不过小有功勋,此战刘卿为首功。”

一旁的李建成凑趣道:“怀仁倒是一员福将,赴任不过十数日……”

“设伤兵营以振士气,筹谋设计,力劝刘世让率骑兵破敌。”裴寂低头看了眼,摇头道:“魏县大捷,非是个例。”

李世民接过战报看了眼,刘世让居首,后面是高满政、李高迁、李善。

虽然不知内情,但李世民敏感的察觉到了异样,看起来和山东战事有点像,但实际上大为不同。

山东一战,李善先后救出了李道玄、薛忠、柳濬等将领,并以其取信魏州总管田留安,还有凌敬、苏定方这样的谋臣勇将辅佐。

但马邑一战,李善不可能与东宫嫡系李高迁交好,而刘世让又为人倨傲,高满政初初来投……李善绝无去年山东战事中那样的分量,筹谋设计,只怕无人肯听。

正思索间,突然听见对面太子李建成的赞誉……李世民好悬没笑场。

“早闻裴公擅识人,眼光果然独步天下,许子将也不过如此。”

所谓的许子将就是三国时期的许劭,以“月旦评”点评天下人物而留名史册。

后世点评曹操的那句“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就是出自许劭之口。

李建成这个比喻,在别人听来是赞誉,但落在裴世矩的耳朵里……啧啧,讽刺意味太浓了!

李世民悄然偏头望去,虽然裴世矩神态自若,但他总觉得这老头脸皮微微发红,身体僵硬。

李渊笑道:“大郎当知,弘大兄名列前朝选曹七贵,点评天下人物,乃是世间翘楚。”

“弘大兄可愿为朕掌吏部?”

李世民揉着肚子强忍着笑意,好吧,裴世矩因为举荐李善有功,居然要兼任吏部尚书了!

虽然说这对自己不算什么好事……但李世民是真的想笑。

太可笑了!

裴世矩颤颤巍巍的起身,脸上神情有些呆滞,“不敢当陛下、太子盛赞,臣老迈不堪,实无能为力。”

李世民突然有点担心,这老头看起来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别被气死在这儿了!

当天晚上,长安县尉李德武在裴世矩书房门口跪了整整一夜。

哎,裴世矩这一生,哪里受过这种气,关键是有气还撒不出来!

双膝生疼的李德武还在腹诽呢,你的手段和我有什么区别?

都是将人送到凶险的战场上,结果反而成全了那厮的名声!

第三百五十六章 推功扬名 甘露殿。

女婿为国征战,立下大功,误了中秋佳节,又恰逢马邑大捷,李渊设下家宴,阖家团圆,除了尚不能行走的几个儿孙外, 几乎全都到了。

虽然今日有两仪殿内诸事,太子颇遭冷遇,但在家宴中,依旧得到李渊的重视,父子俩谈笑风生,一旁的齐王李元吉时不时凑趣补上几句。

坐在稍远处的李世民只默默坐在那, 想起下午凌敬哭笑不得说起的那些话……果然和自己猜测的一样,那家伙在哪儿都不安分。

不过,这次好像是被逼的……凌敬还说呢, 用李善自己的话说就是,膝盖无辜中箭。

“二弟。”

李世民举起酒盏,饮下清水,“谢过三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平阳公主和李渊很像,都希望能维系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局面……看到李世民受到冷遇,平阳公主特地过来打声招呼。

李世民笑着和平阳公主叙话,眼角余光扫过正被太子、齐王吹捧得有点尴尬的柴绍……芳州一战,让柴绍名声大振,被视为能独当一面的名将之流。

但李世民心里清楚的很,如果没有意外,终此一朝,柴绍再也没有提兵出征的机会了。

妻子掌禁军,丈夫握重兵,别说李渊了,就是李建成、李世民都无法容忍的。

李建成如此笼络柴绍, 其实目标是平阳公主。

虽无酒水, 但家宴气氛还不错,李渊从头到尾都笑呵呵的,一直到宴会尾声,平阳公主特地留下,突然提起了李善。

“什么?”李渊眉头微蹙后,突然舒展开来,“战后才赴马邑?”

“嗯,次日黄昏前抵马邑。”平阳公主迟疑道:“刘世让报功奏折中……怀仁立即写了信回来,正巧苏定方回京……”

李渊琢磨了会儿,失笑道:“刘世让欲让功,而怀仁却要推却,倒是有意思!”

“怀仁看似温和,实有傲气。”平阳公主笑道:“只是不知为何不当场推辞?”

“平阳你也久驻河东,难道不知刘世让倨傲?”李渊一眼就看穿了,八成是李善不想和刘世让起纠纷,一旦当面推辞,以刘世让的性情,说不定就要闹的翻脸。

李渊将李善放到代县,就是想让其镀一层金,而刘世让此举是想借李善这条路……来谋取代州总管。

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刘世让之前被除爵罢官,很大程度就是朝中无援,如今夺嫡风起,他又不想掺和……被李渊视为子侄辈的李善,这颗棋子恰到好处。

李渊想到这儿,哼了声,他不在乎臣属这些小心思,但却很不喜欢这种手段。

不过,李善写信回来,有意推却,却让李渊大为赞赏,“怀仁以莲喻己,不愧君子。”

“苏定方言信中提到,吾爱功勋财物,但取之有道。”

“哈哈哈!”李渊大笑道:“当日玉壶春,便知怀仁爱阿堵物。”

平阳公主也笑了笑,“父亲,此事便如此处置?”

“嗯,怀仁倒是有手段。”李渊点点头,“告诉他,他日直接信件直接让你转呈。”

“是。”平阳公主正要起身,突然好笑道:“父亲知晓,女儿遣派十名亲卫护佑,此次信使之一就是女儿亲卫。”

“父亲可知,县人如何视怀仁?”

“说来听听”

“满县人皆言,此生未见如此父母。”

李渊大是好奇,才赴任一个月,到任估摸也就十多天,就能有如此名声?

“李高迁携民夫出雁门,怀仁遣亲卫为乡民秋收,甚至亲力亲为。”

听到女儿这般说,李渊诧异万分,沉吟良久后只说:“不愧怀仁之名。”

这句话,当然不是贬低。

但是,也不是赞颂。

这个时代的上位者,即使心忧民众,或许会向世家豪族借人,或许会从李高迁那边想办法,但绝不会像李善这样亲力亲为,失了体面。

当然了,李善是不同的,不仅仅因为穿越者和他们三观不同,更重要的是,他挨过饿。

有了李渊的许可,平阳公主开始将马邑一战的实情渐渐透露出去,同时苏定方、凌敬也在暗中推波助澜,而且还请了和李善关系最为紧密的王仁表、李楷、张文瓘帮忙。

很快,消息就散布在长安朝中坊间。

东山酒楼门口,一个长须飘飘的中年人翻身下马,大步入内,侧耳倾听席间众人的议论纷纷,心里颇为讶然。

不多时,侍者引路,中年人上了二楼,推开一扇门进去,躬身行礼,“大兄。”

“七弟来了。”中书令杨恭仁笑道:“难得回京,今日就要启程,本欲府内设宴,但大郎提议,此间酒楼菜肴精美,请你一品。”

一旁的杨思谊笑着行礼,“东山酒楼这两年名声鹊起,七叔久镇灵州,今日当一饱口福。”

这位中年人就是前隋观王杨雄幼子杨师道,迎娶桂阳公主,如今为灵州总管,关内道直面突厥,此次临时回京,是为了灵州粮草供给一事。

不多时,酒菜上席,杨师道出身豪门,自幼最得父兄宠爱,精于饮食,不禁动容,“倒是新奇的紧。”

杨恭仁大笑道:“虽然味美,但价高令人望而止步,要不是大郎,为兄可舍不得。”

“大郎难道生财有道?”杨师道好奇问。

“非也非也。”杨思谊晃着脑袋,“此为东山李怀仁产业,侄儿与其交好,只半价售之。”

杨师道仪态优雅,但吃的挺快,随口道:“适才在楼下听见此人之名……”

杨思谊立即将这两日的消息说了一遍,感慨道:“刘公为伤卒让功与人,实有仁心,而怀仁为其扬名,有君子之风。”

这就是李善的小算盘……这个功劳是真不想要,也不能要,不然就夹在了李高迁和刘世让之间了,说不定还要惹上李神符这位并州总管。

李高迁要的是李善的立场,而刘世让不同……他要的是爵位和即将复设的代州总管府的总管。

所以,李善暗中推功,明面上为刘世让扬名……反正这也是好事,你刘世让总不能说我做错了吧?

至于你刘世让能不能得手代州总管……那就要看天意了。

这两日,消息散开,人皆赞刘世让之仁,李怀仁之义。

杨思谊虽然是世家子弟,但毕竟尚未出仕,看不到这些,而杨恭仁却能察觉得到其中的内情。

杨师道不太清楚内情,但看了眼杨恭仁的脸色,试探问:“马邑大捷,刘世让可会复爵?”

杨恭仁哼了声,轻描淡写道:“马邑大捷,刘世让首功,圣人有意封爵县公。”

“县公……”杨师道笑道:“那就好。”

杨思谊听得懵懵懂懂,但隐隐察觉得到,父亲和小叔都对刘世让没什么好感。

那当然了,范阳卢氏的卢赤松爵封范阳郡公,荥阳郑氏的郑善果封爵荥阳郡公,而弘农杨氏多有高官显贵,弘农郡公却被刘世让拿去了。

就因为这个,再加上刘世让倨傲跋扈,杨恭仁、杨师道早就看这厮不顺眼了。

第三百五十七章 报复 缓缓走出太极宫,裴世矩与身边几位宰辅叙话……其实他这两年一直习惯保持沉默,除了裴寂之外,基本和其他宰辅没话说。

但今天不行,不是因为裴世矩有话说,而是其他人都在找他说话。

就在中书省和门下省之间的大街上,众人聊了好一会儿, 之后裴世矩按照惯例,没有去门下省当值,而是径直上了马车回家。

自从武德四年投唐之后,虽然颇得李渊礼重,但裴世矩有自知之明,同时又敏锐的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夺嫡之争,所以名义上出任门下高官官侍中兼东宫太子詹事, 但并不当值问事, 即使两仪殿宰辅议事, 也很少开口。

马车从侧门直接驶入裴宅,回了家,在外面保持仪态的裴世矩完全变了个人,面色铁青,罩在袖子里的双手微微发颤。

刚在书房坐下,裴世矩抄起桌上的一方砚台狠狠砸在地上,如此失态,在他一生中也不过寥寥数次。

“老夫历齐、周、隋、唐四朝,建功立业,海内闻名,如今受尔连累,被黄口小儿如此羞辱!”

刚刚被传来的李德武站在书房门口,很自觉的噗通一声双膝跪下,老老实实的听训。

在马邑大捷的消息传来之后,类似的场景……李德武已经习惯了, 甚至已经套了膝套。

这两日,刘世让让功,李善为其扬名,这件事已经遍传长安,得人称颂,今日两仪殿议功,圣人李渊封爵刘世让为宜阳县公,赐庄园一座,田地百亩,男女仆役三十人。

这些裴世矩并不关心,但随后太子李建成再次赞许他目光如炬,为国举才。

裴世矩一头雾水,他向来紧闭家门,少问政事,消息并不灵通,还是出了太极宫,在与其他几位宰辅的叙话中才知道,这几日坊间流传的消息不仅仅一则。

世人皆知裴世矩有择人之能,其婿李德武得其真传。

去岁李德武荐李怀仁北上山东,乃见其筹谋之能,今岁裴世矩荐李怀仁赴任雁门,乃见其君子之德。

甚至裴寂还洋洋得意,在太极宫门口说:“弘大兄近年少有进言,唯荐怀仁一人,果见其能。”

不知内情的人说出的那些话,像是一根根针刺在裴世矩的老脸上……饶是他脸皮够厚,也实在有点顶不住。

裴世矩甚至大恨苑君璋……这些年不是挺能打的吗?

怎么这次却大败而归?!

你有突厥颉利可汗撑腰,却只带了万余人南下攻马邑……去年攻入河东道的突厥人多达十多万呢!

裴世矩其实不在乎马邑一战的得失,他很清楚,就算这次马邑大捷,苑君璋以及突厥终究会卷土重来,河东道在未来的几年内必定承受巨大的压力。

一旦雁门被攻破,代县就是首当其冲……到那时候,就算没战死,裴世矩也自然有收拾那家伙的手段。

所以,这次被人赞许目光如炬,李善又因为刘世让扬名而被赞誉,裴世矩虽然觉得难堪,自己给了对方后脑勺一记闷棍,对方反而因祸得福,但也能稳得住,毕竟这是一次意外。

但裴世矩没想到,坊间流言居然将李德武卷了进去。

他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了,这必然是李善指使的。

明面上,从来没有李德武举荐李善北上山东这回事,知晓内情的人很少很少,至少在裴世矩自己看来,应该只有李善母子,或许宇文士及知道。

裴世矩很明白,李德武和李善的父子关系,不可能始终隐瞒……除非李善能在短时间内死在突厥人刀下。

如果内情大白于天下,李德武抛妻弃子,但终究是李善的亲生父亲,换句话说,他占据着道德制高点。

但这等流言传出,他日事泄,会有无数人心生疑虑……这是爱子,还是杀子呢?

李善抵达长安两年多了,一直没有针对李德武以及裴家做什么……当然了,这是裴世矩的认知。

而这次将李德武卷入流言,裴世矩自然认定,这是一次回击,对自己将其塞到雁门的回击,这是一次报复,针对自己出手的报复。

裴世矩都七十多岁了,出身名门,历经四朝,如今却被黄口小儿毫不留情的反击……他似乎都能看得见李善脸上那温和却又暗藏嘲讽的笑容。

听裴世矩简略的说了几句,跪在门外的李德武浑身颤抖,他这几日避开了所有谈论马邑战事的场所,却没想到那个人强行将自己拖了进去。

从李善启程赴任那一刻开始,李德武就心心盼着听到马邑失守,雁门失守,突厥长驱直入的消息……

苑君璋,你怎么就和刘黑闼一样,也是废物!

“岳父大人,小婿听闻……圣人有意复设代州总管府?”李德武小心翼翼的说:“听闻岳父大人当年对刘世让有提携之恩?”

裴世矩瞥了眼,眼神冷冰冰的,“李善此番虽为刘世让扬名……但其性情倨傲,难以容人,若能晋代州总管,李善的日子不会好过。”

“但刘世让能让功李善,自然知晓其得圣人青睐,难道会听从老夫,暗害李善?”

“李善其人,确有才能,若不能一击致命,必留后患。”

李德武低下头腹诽,尽是马后炮!

去年山东战事那般惨烈,李善却能脱颖而出,这次马邑大捷虽然没能掺和,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却是很难说的。

裴世矩深吸了口气,日子还长呢。

苑君璋战败,突厥绝不会就此罢手,绝不容忍失去马邑这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军事据点。

刘世让未必敢对李善怎么样,但襄邑王李神符却一定敢对刘世让怎么样!

李神符如今任并州总管,他会容忍与其有大仇的刘世让从容登上代州总管的宝座,与自己平起平坐?

一旦突厥破马邑,必攻雁门,李神符一定不会派出援军……裴世矩在心里盘算着什么,既然你敢反击,敢报复,那就不要怪老夫不留手!

此时此刻,外院的一处柴房中。

裴淑英推开拦在身前的侍***着脸低声叱骂:“若有半句虚言,你可知晓是什么下场!”

跪在地上的吴忠缓缓抬起头,眼神绝望而凄凉。

李善表示,将李德武卷入流言,那是为日后准备的。

报复?

这才是报复!

第三百五十八章 报复(续) 当李德武回到小院一屁股坐下之后,才诧异的发现两个侍女默然站在一旁,并没有上前替他揉着酸疼的膝盖。

咳嗽了两声,李德武觉得气氛有些古怪,试探问:“夫人呢?”

没有人回答他。

好一会儿之后,外间传来嘈杂声,李德武怔怔的看着妻子缓步而来, 平日温和的脸庞上带着的如寒冰一般的冷意。

“郎君又被父亲罚跪了?”裴淑英挥手将侍女斥退,轻笑道:“郎君任长安县尉两载,并无疏漏,平日常居府内,从不肆意,为何这几日屡屡被父亲罚跪?”

“这……这……”李德武努力保持镇定,但声音却在发颤。

裴淑英缓缓走近, “郎君在怕什么?”

李德武手撑着桌案勉强起身, 想找个借口糊弄过去,虽然坊间传言将自己和李善卷在了一起,但真正的内情却没有大白于天下。

正想开口,视线在空中撞了撞,李德武敏锐的察觉到妻子眼神中的愤怒、失望,一时间竟张不开嘴。

长时间的沉默后,裴淑英转身看向门外,喃喃道:“难怪,难怪……”

李德武隐隐猜到妻子想起了什么,几个月前,妻子去东山寺拜访南阳公主,曾经遇上了李善……回来之后还曾经提起,觉得这少年郎很是眼熟。

虽然已经证据确凿,但裴淑英还是压抑不住内心的怒火,失望、愤怒、鄙夷、怨恨,各种情绪在心中混杂, 她突然想,自己和南阳公主,到底谁更惨呢?

难怪那日南阳公主神色颇为古怪,她肯定知道内情,难怪那个朱氏那般无礼……

裴淑英不是裴世矩,她在确定事情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自己才一岁多的儿子居然不是嫡长子。

当年新婚才半个月,李金才举族皆亡,丈夫幸运的保住一命流放岭南,自己独守空闺十多年。

十多内内,裴淑英也想过很多很多,她能理解李德武另娶,毕竟全族唯其一个男丁了,怎么可能不留后?

但等到李德武急奔入京,破镜重圆,是信誓旦旦的告诉自己,虽然另娶,但并无子嗣。

被欺骗的而至的愤怒稍稍褪却之后,裴淑英心里充斥着失望、鄙夷。

丈夫为什么要隐瞒已有子嗣?

当然是为了攀上河东裴氏这条大粗腿……为了权势富贵,抛妻弃子算得了什么?

这就是自己等了十多年才等来的丈夫。

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天而降,雨点击打在头顶的瓦片,汇集后从屋檐处落下,滴滴坠落,裴淑英无意识的盯着被雨水笼罩的院子,脸上泛起苦笑。

自己居然还想让儿子拜其为师……难怪那日少年郎神色古怪,丈夫知晓后惊慌失措。

对了,父亲那日惊闻也同样有些失态……这说明,父亲是知情人。

想到这,裴淑英深吸了口气,转身问:“为何父亲会举荐李善任代县令?”

顿了顿,裴淑英嘲讽道:“如今朝中皆赞许父亲识人之明,择才之能不弱当年。”

“难道李善在雁门建功立业,对父亲,对你,对我是好事吗?”

这是裴淑英难以理解的地方,丈夫抛妻弃子之后,难道还会为李善筹划入仕,甚至求到裴世矩那儿?

这不可能!

李德武心中五味杂陈,半响后才艰难的开口,“岳父虽多年居洛都、江都,但论知晓突厥,世人少有相较者。”

“虽如今马邑小胜,但突厥必然卷土重来,他日破雁门,代县必遭突厥大掠……”

话说得够清楚了,一旦雁门被攻破,李善八成会战死在代县,就算侥幸逃回,一门双相的裴也有足够的能力让李善光芒不再。

等于说,这次裴世矩举荐李善,是驱其入死地。

裴淑英神色冷淡,低着头想了会儿,原本她还以为丈夫在外间为李善筹划,但细细一想就知道不可能,因为父亲是插手其中的。

驱其入死地,这倒是说得通……但裴淑英突然嗤笑道:“当年你抛妻弃子,托庇裴门,并无必要杀妻杀子。”

“只是你没想到李善名声鹊起,扬名关中、山东,你心胸狭窄,自然难以相忍。”

“置于死地亦寻常。”

“你无心胸。”裴淑英的声音压过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但父亲绝非无量之人!”

李德武用诧异的眼神打量着妻子,平日温婉,从不问外事,没想到今日见事明利。

“你凭什么能说动父亲?”

长长的叹息声在门外响起,手持油伞,但身上满是湿漉的裴世矩无奈的看着投来清冷眼神的女儿。

裴淑英没有行礼,面无表情的开口,“父亲不想解释吗?”

“解释什么?”裴世矩收起油伞,苦笑道:“这厮抛妻,为父早知,却不知其弃子,若是早闻,必不许其入裴门。”

“问的不是此事。”裴淑英冷笑道:“虽女儿深恨之,更盼李善再无归长安之日,但有一事女儿不甚了了,还请父亲指点一二。”

不等裴世矩开口,裴淑英扬声道:“李善此子,近年名声鹊起,颇有手腕,又对平阳公主有救命之恩,父亲即使知晓内情,也无需如此行事。”

“到底为何?”

裴世矩瞥了眼已经自觉跪在地上的李德武,“那就要问他都做了什么!”

“河东裴氏西眷房,如今出了两位宰辅,但子侄辈无杰出之士,李怀仁之能,为父此生亦少见,毕竟外姓,无需担忧鸠占鹊巢,正可引为外援。”

“前汉霍光故事,或能重现,为父难道没有这等气量吗?”

裴世矩叹了口气,“如今坊间传闻,翁婿均有择才之能,婿举其能,翁荐其品。”

“去岁随军,便是他动了手脚,使李善押运粮草北上山东,几番陷入绝境,却不料那少年郎不仅死里逃生,更能借势一跃而起……”

跪在地上的李德武心里有些复杂,一方面既期盼突厥攻破雁门,让李善再无回归长安之日,另一方面又希望李善能坚守立功,给面前这老头一个耳光。

到时候能骂一句……我是废材,你裴世矩也好不到哪儿去!

第三百五十九章 第一份礼物 换了衣裳,饮了姜汤,父女俩相对而坐,默然无言……李德武已经被赶出了小院。

长时间沉默后,裴世矩叹息一声,“世人皆言,李善以仁义为先, 但实则心机颇深,学识驳杂,又有手段。”

“李德武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暗使其赴山东送死,李善却逆流而上,一跃而起,筹谋建功, 得以封爵。”

“暗中在长安县衙做了手脚,使李善只能赴进士科,《春江花月夜》名扬天下。”

裴淑英有些愕然,虽然现在知晓,自己和李善日后当为仇敌,但也佩服其惊世诗才……没想到却是被李德武逼出来的。

“后平阳公主病重,李德武暗中向太子举荐,不料李善有妙手回春之能。”

听着父亲的缓缓讲述,裴淑英不得不承认,父亲说的太对了……李德武这是个什么样废物啊!

这样的儿子,而且还是长子,是能奠定一族基业的麒麟子,李德武却要千方百计的针对,而且一次次让对方化险为夷更上一层楼。

“山东战功,救命之恩,爵封县公,得圣人青睐有加, 太子、秦王均刻意怀柔招揽,虽然李善尚未加冠, 但在朝中的分量并不轻。”

裴世矩目光炯炯,盯着对面的女儿,“这样的人物,尚未加冠,前程不可限量。”

“李德武数次出手,而李善却无一次还击……难道真的无怨无恨?”

“绝不可能。”

“这样的人物,会忍气吞声,会无动于衷?”

裴世矩冷笑道:“芙蓉园一事,观其手段,深得退避三舍之精髓。”

“论心机,论手腕,论人脉,李德武比他差的太多太多了。”

“但毕竟是父子,李善再如何愤慨,也不可能直指李德武。”

听到这儿,裴淑英终于明白过来了,黛眉一挑,“所以,李善会针对我?”

“不止是你,还有为父。”裴世矩苦笑道:“若为父不为宰辅,非河东裴氏出身,李德武何至于抛妻弃子?”

“此次坊间流言蜚语,他日大白于天下,李德武欲杀子而求富贵,李怀仁自能脱身,为避世人所讥,自然是矛头直指你我。”

裴世矩加重语气道:“此事已然不仅关系李德武一人,更关系裴门,甚至河东裴氏西眷一房。”

裴淑英沉默片刻后问:“他会作甚?”

“他能作甚?”

裴世矩在心里苦笑,难道这次不是报复吗?

虽然至今还不知道女儿是怎么发现的,但裴世矩能确定,必定是李善做了手脚……这种事不需要去寻找证据,自由心证就足够了。

眼光实在独到,手段也堪称了得。

自己此生唯此一女,爱若珍宝,丈夫流放十余年,坚持不嫁,自己也不苛责,丈夫回京,抛妻弃子,自己也能容忍。

为什么?

自然是为了女儿而委曲求全。

的确如此,李善不知道裴世矩本人的弱点,但很清楚裴家的软肋在哪儿?

不管李德武品行如何,终究这次是你裴世矩出手,既然敢出手,那就别怪我捅这一刀……你为了女儿幸福出手,我就要让你后院起火!

但能坚持十余年不嫁,甚至不惜持刀断发,说明裴淑英性情刚烈,一旦知晓内情,这对夫妻这一辈子就算不合离,也必然同床异梦,再无夫妻情分。

看似平静的裴世矩实则在咬牙切齿,李善,李善,老夫如今年近八旬,子侄辈皆庸庸碌碌,怎么敢就此撒手人寰,而不先解决你呢?

远在河东北部的代县,经历了十多日的手术护理之后,李善已经返回了代县……在那边实在是受够了冷言冷语。

不过李善也能理解,自己是战后才赶到马邑建伤兵营,但在报功奏折中名列前茅……这让将士们如何不心生怨恨。

李高迁早就回了雁门,高满政几次削减后勤供给,刘世让在一段时间的关照后突然态度大变……李善自然知晓为什么,这老头性子太倨傲了,自己已经竭尽所能,但刘世让还是很不悦。

可能在刘世让想来,自己给你脸,你居然敢不接着?!

这是不给我面子啊!

李善也不多说,第二天就带着护兵回了代县,不少伤员他原本想带回来照料,但高满政不许,李善也没多说什么……还真当我是仁义为先啊!

而且代县这边千头万绪,还有无数事等着李善呢。

回到代县,李善第一件事是去查看秋收,说的不好听一点,自己领着亲卫下了六天田,还组织青壮轮流帮着抢收,如今三千民夫返乡……从收益角度考虑,自己也必须去露一面。

当然了,李善没这种龌龊的念头,都是马周鼓动的。

砖厂虽然因为抢收导致停工,但等秋收结束之后,十里八乡很多青壮听闻此事,主动赶来帮忙,修建速度很快,齐老三拍着胸脯保证一个月内,十座砖窑。

“郎君,先生来信了。”周氏小心翼翼的将信封放在桌上,随手换了杯热水。

拆开信快速浏览一遍,李善嘴角挂起一丝笑意,一切都在计划之内,凌敬原本还找不到放出流言的机会,正好乘着这次刘世让让功一事浑水摸鱼。

太子李建成居然还在东宫公然赞誉李德武……没想到去年山东战事,你也有举荐之功呢。

李善强自压抑笑意,视线落在信的末端,凌敬用嘲讽的口味提到,李德武最近几日都没去县衙当值,据说裴家后院最近不太平。

从来到这个时代,弄清楚大致处境之后,虽然原身在内心深处对李德武抱着强烈的恨意,但李善知道,拦在自己面前的并不是李德武,而是裴世矩,是河东裴氏。

在长达两年的磨砺之后,有了些分量的李善与这个庞然大物之间的纠葛终于拉开了序幕……虽然如今,仅仅只是裴世矩一人。

赴任代县之前,李善已经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也做了充分的安排,而这次将裴家马蜂窝捅落,是送给裴世矩的第一份礼物。

不过,凌敬这封信不仅仅提到裴世矩那边。

苏定方出任左卫中郎将,算是正式出仕了,李善也知道苏母的心思,而且这样的名将……实话说留在自己身边用处并不大。

如果能守住马邑,突厥进犯河东的可能性不大,如果守不住马邑,李善在代县的谋划劝都将成为泡影。

总不可能让苏定方去马邑吧?

还不如留在京中,算是自己的一道后手。

李善沉吟片刻后,心思转到了最后一个问题上。

刘世让再次封爵,但不是原先的弘农郡公,而是宜阳县公,赐庄园一座,田地百亩,男女仆役三十人。

这些都不是关键。

关键是,虽然有宰辅正式提议复设代州总管府,但圣人李渊不置可否……刘世让未必能将代州总管揽入怀中。

思索良久后,李善丢下了信,罢了罢了,反正自己和刘世让以后也不怎么打交道。

第三百六十章 主观能动性 天气已经渐渐凉下来了,起床的时候外间都没有大亮,出去兜了一圈后李善坐在桌边,心里想着,代县这地方看起来破败,但实际上却很有点资源。

交通便利,占据李唐、突厥交流的主要通道之外, 还有丰富的煤铁资源,自古以来,铁都是政府管制的,就算是后世也大抵一样,但这个时代的煤却不是。

还没有经历过疯狂的挖掘,大量的露天煤让李善大开眼界……脑海中翻出了很多很多东西。

或许,自己可以做得更多一些?

有时候李善也会暗自琢磨,自己这个穿越者给这个时代带来了多大的变化呢?

太子李建成没能揽平定山东之功, 如今在与秦王府的夺嫡之战中没了历史上的咄咄逼人, 虽然罗艺比历史上更为跋扈。

平阳公主没有病死而且执掌北衙禁军……如果李世民再闹一出玄武门之变,成功几率就不太好说了。

毕竟玄武门之变的关键并不在玄武门,而是李世民渗透入宫城的势力成功控制了圣人李渊以及那几位宰辅……而这方面,正在北衙禁军的权责范围之内。

不过这些都不是李善主观想去做的,换句话说,都是被动的……当然了,让李白、杜甫、贺知章、小李小杜在历史上的星光略微黯淡,这也是被逼的。

李善主动做的其实并不多,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其一是专业,所以有了医护兵的提前问世,其二是生活,红砖、火锅、炒菜都被他带到了这个时代。

周氏端来热气腾腾的汤面,又端来两盘菜,李善看了眼不禁哑然失笑, 这也是自己带来的变化啊。

古代秋冬季节蔬菜很少,毕竟没有大棚,也没有土豆、红薯这些易于储存的,顶多是大白菜……现在称为“菘菜”。

李善对肉食并不挑剔,甚至在外人看来,更喜猪肉有点上不得台面,但习惯了蔬菜……前年去年已经是忍无可忍了,今年他在这儿捣鼓了韭黄,又让周氏做了豆芽。

韭黄、豆芽都是这个时代没有的新鲜玩意,今天周氏炒了一盘韭黄鸡蛋,一盘清炒豆芽,用以佐食。

哈欠连天的马周坐在对面,拿起筷子就吃,嘴里还嘀咕,“拔根移植,不见天日,居然还真的成活!”

嗯,这两样都是不需要见天日的蔬菜。

李善没搭理,自顾自吃着面条,实际上这个时代的人吃面食已经比较多了,但主要集中在中上层,低层民众很少吃,一方面是因为价格不划算,另一方面是因为麦毒。

前段时日李善亲自下田秋收,晚间吃面食还被乡间老者劝阻……实际上麦毒是割麦子时候接触麦穗患上的皮肤病。

“听说朱八回来了?”

李善吃碗面,擦干净嘴,才慢条斯理的回答道:“昨晚回来的。”

“圣人……”

“尚不知晓,留了杜晓在长安。”

对于李善对代县提出的全盘计划,马周有的赞同,有的摇头,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件事不能也不可能瞒得住,必须得到上面的点头……至少是私下的首肯。

这个上面,有两个人,一个是明面上的李渊,另一个是暗地里的李世民……关于这方面,李善并没有向马周隐瞒,毕竟他的政治观点,对于马周、凌敬、苏定方并不是秘密。

朱八这次就是奉命回京送信,一份由杜晓送到了平阳公主府转呈李渊,一份由凌敬转呈李世民。

李善默默坐在那儿,等着马周吃完,“走吧。”

马周这段时日累得很,陪着精力旺盛的李善东跑西奔,不禁牢骚道:“若不许,岂不是白费功夫!”

“必然许之!”李善平静而信心十足的如此答复,越了解代县,他就越觉得李渊会点头,虽然肯定是私下的。

马周顺口就跟了句,“某早就说了,你擅医术,长于诗文,但最善媚上!”

看李善扫了眼过来,马周耸耸肩,“宜阳县公原话。”

李善脸一黑,那日启程离开马邑,刘世让的确这么说。

也不知道这老头怎么想的……李善回代县途中曾经细细想过,刘世让当时的神情有些怪异,嫉恨、羡慕……好吧,就是羡慕嫉妒恨。

其实换个角度来看,李善这次为刘世让扬名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马邑大捷,刘世让首功,而李善也借此再次名噪长安。

功劳,谁都能立。

但如此品行,不愧以莲喻己,堪为君子。

两人出了门,轮值的朱石头、范十一带着亲卫跟上,一行人趋马出城,绕行东侧,在一处小山停下。

“郎君,就是这儿了。”早就在这儿等候的齐老三远远吆喝。

李善下马登山,在齐老三的指点下转了个圈,“有把握吗?”

“绝无难处。”齐老三自信的说:“只是耗费人力,一时间没那么多人手。”

“不急,慢慢来。”李善笑道:“若是能成,记你一功。”

身后的马周这时候才明白过来,扯了把李善的衣袖,“怀仁,虽本朝不禁采铁矿,但实际上……”

“名义上少府辖之。”李善诧异问:“难道你不知晓,年初圣人废少府。”

唐五监为国子、少府、将作、都水、军器,李渊登基沿袭隋制,设少府,不过就在今年三月,废少府。

所以,名义上铁矿采买是受少府管辖的,但实际上少府都没了……只需要缴税,那就能采矿。

事实上,这方面李善特地在赴任前仔细问过,得到的答复让他瞠目结舌……不仅是铁矿,铜矿那都是可以的!

要知道唐朝不比明清,白银实际上基本不流通,货币是以铜钱为主的……铜矿都可以随便采,李善遗憾的想起,前世高考时候老师根据自己的分数建议报矿业大学来的。

唐朝初年,各种政策、机构权责相当的混乱,当然了,这对李善来说是好事……呃,如果刘世让真的就任代州总管,李善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了。

但现在,李善是有很大自主权的,特别是在代州这种没有什么强势豪族的地方。

李善又叮嘱了几句才离去,去年将齐老三收归门下,就是因为这货早年做过旷工,后来又做过铁匠,算是个内行人,而李善前世可是没接触过这行的。

再次趋马将近一个时辰,李善在一个山谷外驻足,七八辆马车正沿着小道往外。

“一直没停过?”

“是。”范十一在一旁低声说:“每日约莫三趟,筛选后都送到庄子后一处储存,每日用量不大。”

露天煤矿,采来的煤渣煤块都是要筛选后才能用的,这方面主持庄子的周二郎、范老三专门安排了人手。

李善点点头,心里盘算,反正自己又不打算打制兵器造反,距离不远的一处煤矿,加上一处铁矿,已经足够了。

来到这个时代两年多了,李善从一个毫无分量的棋子,一步步走到现在,朝中有援,圣人青睐,对平阳公主有恩,暗通秦王……如今有了代县这块地盘,他终于开始,主动要做些什么了。

以商事盘活这座城市,这只是手段。

最关键的还是在于,如何在突厥的马蹄弯刀下,守住这座城市。

第三百六十一章 乡间势族 庄子外,李善有些感慨的看着川流不息的人流,其实在这世上,好心不一定有好报,但善行是最可能得到回报的。

秋收之后,最开始是贺娄族听李善亲卫提起,主动出人手来砖厂帮忙, 之后又听闻李善弃县衙,住驿馆,却要先建医署,消息散布开后,大量村子的青壮都赶来了。

李善一眼扫过去,仅仅视线之内就有数百青壮,很多都是从雁门赶回来的民夫, 听闻李善亲自下田,又聚众抢收, 感恩而来。

“郎君!”贺娄兴舒眼尖看见李善,远远招手。

李善翻身下马,走过去笑着拱手看向贺娄兴舒身侧的老者,“贺娄公也来了。”

贺娄善柱笑道:“代县多年未见如此盛景。”

“过奖了。”

“绝非过誉。”贺娄善柱摇头道:“明府施以仁政,故聚民心。”

周围聚拢过来的几位老者纷纷行礼,口中称颂不已,这些都是代县的地方势族,周隋时期也曾入仕,只是在隋唐之际败落。

贺娄善柱一一介绍,李善虽然有点不耐烦,但还是耐心一一接纳。

马周冷眼旁观,发现每个老者身后都跟着一两个青年,显然是效仿贺娄家族,欲以子弟相随。

这些家族在地方上略有权势,但代州是河东门户, 而代县雁门又是代州门户, 从刘武周、宋金刚到吕崇茂,再到苑君璋,突厥出入雁门少有阻拦,被洗劫了太多次。

所以这些家族远远不能真正意义上的世家豪族相提并论,马周心想,虽然败落,但在朝中也有些姻亲故旧,打探点消息总是做得到的……算算时辰,应该是打探到怀仁的背景,才会来投。

李善当然也懂这个道理,各族派遣子弟相随,名义上是护佑明府,有个比较拉的下身段的还口口声声未见如此父母,所以遣幼子守门看户……但这些实际上是在表示对自己的支持。

一位老者笑着说:“听闻明府喜面食,在下家中正巧有新磨麦粉……”

“不妥不妥!”李善大笑道:“某可买不起。”

“哪里敢要明府出钱?”

一旁的贺娄善柱笑着阻拦,“明府亲力亲为,三千民夫,数十村落,何人不感激涕零。”

“这些时日,多有村名奉食,或鸡子,或肉食,也有麦粉,但明府下令,一律以粮米相换……听孙儿提过,明府已经亏了不少呢。”

那老者愣了下,向李善郑重行了一礼。

李善一笑而过,秋收时期,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更要紧?

这是李善本能的想法,能多收一点,以后就能多吃一口饭,在这样的时代,在这种频受战乱的地方,说不定就是一条人命。

李善并没有得到回报的企图。

当然了,马周不这么想……好不容易立起来的人设,好不容易施恩数十村落,三千青壮,现在既然用不着,那就要留着,而且继续施恩,一旦有事,这些都是能派的上用场的!

李善真想吐这厮一脸唾沫……心真脏啊!

但李善转头就吩咐了周二郎、范老三,去砖厂帮忙的青壮,每人要么发工钱,要么发粮米……继续施恩啊!

一行人进了庄子,这儿一个多月前还是一片荒凉,遍地野草,只三四户人家,如今却是欣欣向荣,红砖砌成宅院整整齐齐的排列,道路都修正压平。

马车、人行道路各不同,有专人负责指挥,虽然人流量大,但显得仅仅有条。

贺娄善柱眯着眼细想,以小见大……京中消息,李怀仁筹谋山东战事得以封爵,救平阳公主得圣人青睐,没想到理政也颇有手段。

转了一圈,一行人在一处大宅停下,这儿就是刚刚落成的医署,看见李善,门口的亲卫躬身行礼,护兵恭敬的口称老师。

众人在大厅内坐定闲叙了几句就告辞离去,不过各人的子弟都留了下来,李善顺手交给了贺娄兴舒管束。

“这等乡间势族,看似衰微,实则盘根错节,又欲奋起。”马周提点了句。

李善微微颔首,他知道马周的意思。

贺娄一族前两辈均有天下闻名的人杰,今日贺娄善柱挑选出来的几个人,虽然败落,但也是有些根基的。

换句话说,之前这些年,刘武周、苑君璋时常来袭,前者甚至席卷大半个河东,突厥又时常南下……但从今年开始,先是河北刘黑闼授首,之后高满政举朔州投唐,苑君璋又大败而归,李唐一统天下,对抗突厥的局势已经明朗。

代县这些势族有意进取……说白了,就是想借李善这个圣人面前的红人,达到子弟入仕的目的。

天下世家门阀势族,无不如此,没有好处的事,是不肯做的……这关乎一族,不是一人意愿。

所以,没有利益相关,这些势族和李善之间的关系就很难真正融洽……而李善借代县之地奋起,又不可能玩什么民主,或多或少都要借助这些势族之力。

就像之前的秋收,虽然李善亲力亲为,但如果没有贺娄一族相助是很难完成的。

“郎君。”

“石榴来了。”李善随口问:“安置如何?”

此人是朱氏子弟,朱八的堂弟朱十六,李善取了个石榴的诨名,后来入太医署,被指为护兵之首。

“大抵仿太医署安置,器具不全,尚在打制,约莫半月完工。”朱十六恭敬的回道:“护兵均住在后院。”

李善点点头交代了几句,一旦有战事,这些人都是要充当战场急救兵的,担架这种不难制作但很有用的东西需求量不少。

朱十六小声说:“伤口洗涤……”

“不碍事。”李善摇摇头。

李善眼神幽深,和塞外通商是很犯忌讳的事……草原部落以及云州、朔州需要什么?

铁器、药材、盐、茶叶这些是急需的。

但这些都是明令禁止出关的货物,就算小批量走私,利润也不高。

但有一样,利润足够丰厚,而且可以出关,那就是烈酒。

这也是为什么他要去信李世民的原因之一,想在这儿酿酒,就要处置好和京兆杜氏之间的关系,杜淹那个老不死的在族内地位是比不过杜如晦的。

虽然李渊几个月前下禁酒诏,但实际上一方面效果不大,另一方面主要区域是在关内道和京兆,河东这边影响不大……不过李善给李渊的信中是提到了这件事的。

李善的视线落在门外,贺娄兴舒正和那些势族子弟叙话……利益相连,我现在不能承诺仕途,但钱也能达到差不多的效果。

别以为这些势族不重视商贾,不喜欢钱……虽然他们更希望子弟能在朝中谋一个职位,但是丰厚的金钱回报足以让李善能驾驭他们。

第三百六十二章 马政 代县的李善紧锣密鼓的在做各种准备,长期计划,短期规划,长期的利益相连,以及可以很快就能看得到的眼前利益。

代县不能说没有资源,但能让现在的李善撬动的资源却很少,为此, 他不得不将自己的家底掏出来……这一年多来,凭借各式生意,李善已经有些家底了。

酿造烈酒,其他的都还好说,但粮食却是要提前囤积的……正巧今年因为高满政投唐,苑君璋两度战败,河东道并未受到突厥的侵袭, 秋收顺利, 河东粮价并不算高,至少比关内道要低的多。

李善遣派人手南下,在太原府、汾州、仪州各地购粮,为此还特地写了封信给故交薛忠,河东薛氏是河东三望族之一,主要集中在汾州、晋州两地,帮了李善不少忙。

此时此刻,承乾宫内的李世民正饶有兴致的看着手边的这封信,瞄了眼对面的长孙无忌,“辅机如何视之?”

虽然房玄龄、杜如晦更受李世民倚重,但论信任,小舅子排在首位……这是没办法的,清河房氏、京兆杜氏都是世家大族,而洛阳长孙氏自从长孙晟病逝后,虽也颇多出仕者,但也大幅度衰落,唯一的指望就是依附秦王。

长孙无忌憋了半天才道:“如殿下所言,在哪儿都能折腾!”

“哈哈哈!”李世民放声大笑, “正是如此。”

李善在信中描绘了很多……虽然没往深里写,但显然没有临行前李世民交代的……发现不对,赶紧南窜的念头。

“虽身处险境,仍奋勇前行,不愧少年英杰!”李世民低头又看了几眼信纸,“也罢,由他折腾。”

长孙无忌微微蹙眉,“此等事……若是有人上告暗通突厥……”

“怀仁虽然年少,但向来处事精细。”李世民摇头道:“若没料错,当会上禀……”

话音未落,外间传来敲门声。

“殿下,圣人传召。”

“殿下神料。”

李世民在心里想,从信中来看,李怀仁在代县欲大显身手,但起点却在商贾事上,虽然说巧思妙想,另辟蹊径,但也可以从中窥探此人所好。

联想起在长安独树一帜的东山酒楼,联想起李善推行的算盘,以及去年洛阳于志宁信中提到的李善计筹粮草事……对了,淮阳王弟还送去大量财物,很明显,李善其人,虽怀仁好义,但对阿堵物颇为上心。

麾下群英汇聚,房玄龄是尚书令的不二人选,杜如晦明刚执强,理应执掌门下省,不过门下省是三省中唯一设两位长官的,可以以凌敬补上。

李世民盘算着,其他位置就不太好说了,还需要考虑朝中平衡,如陈叔达、萧瑀、温大雅、杨恭仁等老人,不过李善……倒是能入户部,他日或能为计相。

走进甘露殿侧殿的神龙殿,李世民不意外的看到了太子李建成和平阳公主,后者出现在这儿是理所应当的,毕竟李善身为代县令,上书圣人,必过六部,私下上书,通过平阳公主是最合适的。

而太子……前些日子的流言蜚语,李渊看似冷眼旁观,实则心中不悦,偏偏李建成不能、不敢也不愿意跳出来自证清白,一种微妙的变化在父子两人中出现。

当然了,李世民很清楚,父亲并没有易储的念头,今日召太子前来也是理所应当的。

也没有寒暄,李渊径直将信递给了次子,其他两人都已经看过了。

李世民大约看了看,大致和给自己的信差不多,只是侧重点有所不同。

“二郎曾经略河东,以你观之,如何?”李渊神色有些凝重,虽然近年来和次子之间有所隔阂,但他也清楚,论将略,自己虽然是父亲,却是父不如子,所以平日偏袒,但军事上非常重视李世民的意见。

李世民略一沉吟,干脆利索的回道:“可行。”

“细细说来。”李渊眉头挑了挑,适才太子言或可一试,而平阳言绝不可行,而次子却言可行。

李世民这次的回答更为简略,上一句还两个字,这次就一个字,“马。”

李渊神色微动,思索片刻后微微颔首。

后世都觉得汉初缺马,天子之驾都找不到六匹同色马,直到汉武帝远征西域之后才渐渐以骑兵称雄。

宋朝也缺马,王安石弄出个保马法、户马法,坑的无数人家破人亡。

明朝也缺马,河北之患以马为最,最终刘六刘七都打到北京城附近了。

但唐朝,是个骑兵称雄草原的王朝,应该是不缺马的……但事实上,唐初非常缺马,缺的让上至李渊、李世民,下至军中将校无不挠头。

前隋时期就一度缺马,后来贺娄子干经略关西陇右,散民众,以畜牧为事,一度拥马数以万计,可惜后来隋炀帝先是迁都洛阳,之后南下江都,陇右被渐渐恢复元气的吐谷浑所占据侵袭。

等到李渊于河东起兵,不惜失气节向突厥称臣,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以丝帛珍宝从突厥那儿换来了三千匹良马。

之后李渊攻入关中,建国登基,下令搜罗良马,也不过只有前隋留下的两千匹马,别看唐军往往骑兵败敌,但军中还是以步卒为主,也就李世民麾下有一支杀手锏的骑兵编制。

李世民的军事天赋是毋庸置疑的,但毫无疑问,那支玄甲军是他的杀手锏……这支军队人数并不多,能杀得敌军闻风丧胆,主要是因为这是一支这个时代少有的重骑兵。

战马上下都披着玄色护具,骑兵身穿黑色铠甲,冲锋陷阵,所向睥睨……这样的重骑兵,没有精锐的战马是不可能的。

而挑选这么精锐的战马,是需要大量战马为基础的……而唐朝没有这样的基础,当年为了组建玄甲兵,李世民几乎找遍了所有的马场。

这种局势一直持续到洛阳大战之后,河北山东也是产马的,只是马种不佳,李世民看重了陇右……也就是后世的甘肃、青海一代,这是北魏、北齐、前隋的主要产马地。

今年李渊下令柴超率军西征讨伐来犯的吐谷浑,也有着方面的考虑……柴绍得胜回京后,李渊遣派太仆寺在陇右多设马场,只是一时半会儿看不到什么成效。

倒是已经入京朝见的吐谷浑可汗伏允,进贡良马五百匹。

父子俩有一点是一致的,想对抗突厥,就不能缺少马匹。

而天下马匹,最主要的聚集地就在草原上,在突厥的掌控中,所以,李善的建言恰恰挠到了李渊、李世民的痒处……不管多少,能捞多少都是好事。

多一匹马,日后对抗突厥就能多一份力量。

第三百六十三章 主动背锅 这时候,一旁的太子李建成突然开口,“草原非仅有良马,还有牛。”

“大郎说的是!”李渊抚掌笑道:“需良马以征伐天下,更需牛以耕作。”

牛和马可能是中国历史上作用最大的大型牲畜,前者让这个农耕文明迅速发展壮大,后者是征战沙场最有利的武器。

文明和战争, 看似是矛盾的,但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共存的。

特别是在唐初,特别是在唐初的关中,粮食减产,突厥虎视,牛和马都是如今朝廷最需要的资源之一。

李渊在心里盘算,怀仁能从突厥那弄来多少牛马……但如果想从突厥那儿弄来牛马, 还只能走这条路。

不说两国已经断了互市, 即使有互市, 突厥人也是不讲规矩的,抢劫是一本万利……噢噢,不,是完全没成本的生意。

也就是如今朔州投唐,而苑君璋又刚刚新败,突厥很可能今年难以破关劫掠河东,这种走私方式才能发挥作用。

如果突厥今年不能破关,等到明年……至少要六七月份才可能大举南犯,大半年的时间,如果顺利,怀仁应该能换回不少牛马。

不过,有些物资还是不许出关的,李渊手指敲着椅背,“茶、盐均许,铁器不许。”

“茶、盐非突厥贵人不能享用,但铁器却能装备敌手, 理应不许出关。”李建成点点头,笑道:“也不知怀仁欲售何物, 能换回多少马驹。”

李渊瞥了眼面沉如水的平阳公主,“怀仁早有打算,只是此事还需二郎决断。”

心知肚明的李世民拱手道:“还请父亲吩咐。”

“草原寒冷,烈酒暖身。”李渊似笑非笑,“二郎?”

李建成一愣后立即跟了上去,“正是如此,二弟……为兄听闻,玉壶春……怀仁被驱之门外?”

几个月前玉壶春一事已经渐渐传播开,不管实情如何,事实是京兆杜氏把持玉壶春,至今还在大肆售卖,而玉壶春的创始人李善早就丢开了这摊子。

从明面上来说,是京兆杜氏夺人产业……而杜氏的头面人物杜淹、杜如晦都是天策府属官。

换句话说,李世民也是要承当舆论指责的。

所以李善在代县想酿烈酒,就不得不得到李世民的支持。

“孩儿领命。”李世民神色平静,眼角余光瞥了瞥李建成,心想这厮居然到现在还不知道是他的太子家令捣的鬼吗?

给了李世民一个难堪, 李建成笑着继续说:“父亲,商队出关, 可以遣派人手混入商队,打探突厥内情,以备来日。”

“大郎近日多有进益。”李渊捋须笑着点头,“怀仁人手不足,可让刘世让派遣人手。”

在遭到多日冷遇之后,李建成很快察觉到了李渊的心思,即使他心里依旧有着迁都的念头,也绝口不提,反而显示出对突厥的态度……反正只是嘴炮而已。

“刘世让为人倨傲……”李建成建议道:“左武卫大将军江夏郡公李高迁如今驻守雁门。”

“雁门乃必经之路。”李渊笑道:“倒是顺路,此事大郎处置吧。”

一直不吭声的平阳公主霍然起身,“还请父亲三思。”

李渊咳嗽两声,想了想一时间没找到什么话来搪塞……救命之恩,女儿有这态度也是正常的。

“三妹,此为国事。”李建成劝道:“怀仁有报效之心……”

“太子此言太过轻佻!”平阳公主喝道:“他日臣子举告李怀仁暗通突厥,难道太子出面言明?”

“即使言明,但父亲早在去年就下令绝突厥市,走私出关,一旦事泄,必是众矢之的!”

平阳公主转头瞪着李世民,“父亲数月前下禁酒诏,怀仁于代县酿酒,若是事泄,朝中难道熟视无睹吗?”

“他日,有人举告,怀仁以身犯法,如何处置?”

“若是依照法度,怀仁声名尽丧!”平阳公主愤然道:“若是不处置,难道置国家法度如无物吗?”

平阳公主直视李渊,“此举于国有益,但不过小有补益,无关大局。”

“怀仁筹谋山东战事,设伤兵营,诗才扬名天下,赴任代县月余,得乡人交口赞誉,父亲为何非要置其于险地?”

李渊有点尴尬,打了个哈哈,其实这事儿大家都心知肚明……李善此举,最关键的地方在于,明面上都是他自行其是,利益熏天,不顾国家禁令,私建商队与突厥通商。

从李渊的角度来说,他只需要接受可能的好处就行了,其他什么都不用管。

说白了,锅是李善来背,好处是朝廷来得……朝廷的代言人,当然是以皇帝、太子、秦王为首。

但在平阳公主来看,李善此举对自己的好处不多……而且她隐隐察觉到,从种种古怪的行为来看,李善必有仇家。

这种事一旦捅出去,李善很可能仕途尽毁……说白了,这是主动背锅啊!

李世民悄然看了眼脸色阴沉的平阳公主,心里再次调高了李善对三姐的影响力……一位公主不算什么,但在军中颇有威望,执掌北衙禁军的公主,分量无需多言。

类似的问题李世民也考虑过,他心里很清楚,一旦事泄,裴世矩那只老狐狸很可能会出手……而且这种走私事,李善想做的大一点,就不可能绕开河东大族,不然弄不到多少货物,而闻喜裴氏如今的河东第一望族,裴世矩不可能察觉不到。

但李世民也想过,这个问题李善不可能没有考虑到……这个少年郎必有应对措施。

看李渊有点无可奈何,李世民笑道:“父亲视怀仁为子侄,自然多加维护,三姐无需担忧。”

“对对对。”李渊立即借口,“他日若有举告,为父必然回护!”

李建成也凑趣道:“此为国事,还请父亲委屈一二。”

李渊伸手点了点李建成,大笑道:“大郎倒是……”

一旦有人举告,用宠信子侄辈的方式含糊过去,倒是个办法,就是李渊难免遭到非议……不过类似的事,李渊也不是没干过。

顿了顿,李渊补充道:“平阳放心,他日怀仁回朝,必然进爵!”

平阳公主哼了声,自顾自坐下,突然又说:“还请父亲许可,再遣派三十亲卫去代县。”

“平阳做主就是。”李渊对两个儿子心思不好说,但对这个女儿宠爱备至,“此事便由怀仁决断,许其专断之权。”

李世民还在心里猜测李善对裴世矩有着什么样的应对措施,而李建成在想着待会儿给李高迁去一封信……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喧闹声。

众人转头看去,一个神色惊惶的宫人疾步入殿,“陛下,燕郡王与临济县侯殴斗。”

李渊呆了呆后猛地一拍桌案,“好胆!”

显然,不会是在其他地方殴斗,宫人来报,那肯定是在皇城,说不定还是在太极宫呢!

罗艺跋扈到这个地步了?!

李渊脸黑如锅底,大步出殿,身后的李建成惴惴不安,李世民嘴角挂起一丝冷笑,倒是巧了……正好是今日!

第三百六十四章 接踵而至的乱事 怒气勃发的李渊亲自出了太极宫,走出承天门,站在承天门大街上,站在中书省和门下省之间,看到左翊卫大将军燕郡王罗艺的时候,怒气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看到李渊、太子来了,罗艺努力从地上爬起来, 一瘸一拐,看模样吃了好大亏。

的确好大亏!

发髻散乱,帽子掉在地上都被踩瘪了。

鼻青脸肿,脸颊处高高肿起,鼻梁低低的塌下去了,鼻嘴处一团血污。

一只眼睛既青又肿, 看上去颇为滑稽可笑。

李渊一时间都说不出什么话来, 罗艺入京半载颇为跋扈,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他这个皇帝默许的, 虽然对罗艺在皇城斗殴大为恼怒,但现在看来……真的不是斗殴,而是被殴啊。

李建成脸色阴沉,转头和李世民对视了眼,后者面容平静,微微往后退了一步……意思很明显,这个锅我不背。

奉命执掌北衙禁军的平阳公主召来守卫承天门的士卒低声询问后,上前在李渊耳边叙述事件的来龙去脉,同时忍不住打量了几眼站在罗艺身侧的矮壮大汉。

那位就是西征吐谷浑立下战功,爵封临济县侯的阚棱。

柴绍曾经私下惊叹,叹苏定方深通兵法,迅如闪电,但也叹阚棱临阵勇决,无一合之敌。

当日柴绍以阚棱领军固守前阵,吐谷浑猛攻不止,阚棱手持陌刀, 不仅守若磐石,甚至能稳步向前,逼的吐谷浑阵脚大乱,柴绍才以骑兵侧击大胜。

单以步战论,阚棱之勇,天下少有比肩者……今天就是个例子,罗艺被打的这么惨,阚棱身上衣衫都没乱呢。

今日阚棱入城,是来请战的……请随军南下,平定江淮之乱。

其实历史上就有这么一遭,阚棱在江淮军中威望极高,平定乱事也颇有功勋,可惜后来被赵郡王李孝恭冤杀,直到贞观年间才翻案。

正好今日也在的罗艺冷嘲热讽,一方面本来双方就有嫌隙,几个月前杜伏威虽然吃了大亏,但罗艺的亲卫被阚棱打残了两个,另一方面他听说阚棱随军西征,是李善向柴绍推荐的……其实这个真不是!

阚棱貌似粗豪,但并不是个蛮撞人,还想着忍气吞声呢,但罗艺变本加厉……直指阚棱南下是欲与辅公祏合流, 这是要造反啊!

其他的能忍,但这种指责真的忍不了,刚开始还是口角,没几句就动起手来……平阳公主细细的问了好几个人,很确定的告诉李渊,是燕郡王罗艺先动的手。

李渊的视线在罗艺、阚棱两人身上来回打转,从地位上来说,一个预属宗室,册封燕郡王,另一个只是个县侯,差了好多级呢,一个任左翊卫大将军,位列十二卫之一,另一个左领军将军,这个倒是只差了一级。

从势力上来说,幽州军、江淮军都是天下强军。

但罗艺依附东宫,是太子的强援,而阚棱义父杜伏威的江淮军正在叛乱。

再加上罗艺在公开场合,在百官目睹之下,被打的这么惨……阚棱这是在扇罗艺的耳光?

不,几乎等同于在扇太子的耳光啊!

所以,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李渊都只能怀柔罗艺,严惩阚棱……虽然他刚刚在西征吐谷浑立下大功。

李建成冷着脸轻声道:“临济县侯真是好威风,皇城中殴打宗室上官,可见江淮军之威。”

这句话隐隐有将杜伏威、阚棱与正在叛乱的江淮军视作一体的趋势,阚棱双膝跪地,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臣不忿江淮军之叛,愿为国平叛,更不忿燕王随意攀咬,还请圣人做主。”

说到底,大家都心知肚明,今日是罗艺在挑事,阚棱只是自保,直到对方隐隐将杜伏威带进去,这才迫不得已反击。

但这世上从来没有真正的公平公正。

李渊哼了声,“召太医署为罗卿诊伤,临济县侯行为不谨,肆意妄为,降爵临济县男,除左领军将军。”

周围几位赶来的宰辅都不吭声,看起来只是两个外人的殴斗,但实际上牵扯到了朝中夺嫡……罗艺依附东宫,太子绝难以容忍此事,而圣人虽然近日对太子多有苛责,但显然仍有回护之意。

只可惜阚棱了……要不是因为江淮军正叛,杜伏威还在长安,只怕下场更是堪忧。

看着阚棱缓缓离去的背影,平阳公主默然无语,从柴绍的角度来说,自己和阚棱也算有份渊源,但如今执掌北衙禁军,自然不会随意插嘴。

又刻意慰问了罗艺几句,李渊正要回宫,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骚乱声,几个士卒狂奔而来,看起来颇为慌乱。

平阳公主历喝道:“来人止步!”

“殿下。”士卒急刹车站住,“数百人穿铠带甲,手持军械,抵朱雀门!”

长安皇城,太极宫最北,南侧是三省六部等衙门,再往南就是朱雀门,就直对长安城最中心的朱雀大街。

换句话说,从朱雀门杀到太极宫的承天门,也就急奔半炷香的时间,李渊先是大怒,进了朱雀门那就是十二卫衙门,他倒是不担心,但随后狐疑的侧身,先是看了眼李世民,随后又瞄了眼李建成。

李世民双目直视,并无躲闪。

而李建成看似平静,但目光闪烁不定。

平阳公主已经亲自带着士卒赶过去了,李渊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在原地来回踱步,身边的几位宰辅都不敢开口,狐疑的视线也在李世民、李建成脸上来回盘桓。

裴世矩心里也有点奇怪,今日之事有点古怪,若是要宫变,怎么也不会选在这时候……无论是太子还是秦王,都没有可能,总不会是齐王吧?

毕竟人老成精,裴世矩观察片刻,看出了点东西……秦王好像并不意外,或者此事他是有插手的,而太子目光闪烁,似乎心存惧意。

一刻钟后,平阳公主派人回禀,李渊突然抬步前行,一直走到了朱雀门。

门外的大片空地上,散乱的军械落的到处都是,紫黑色的血迹随处可见,数百贼子被北衙禁军逼在角落处,两个身材雄伟的大汉和一个矮壮汉子正在裹伤。

两个大汉背对着,李渊还没分辨出是谁,但那个粗壮汉子……却是刚刚被自己罢官的阚棱。

“嗯?”

听见父亲的鼻子哼声,平阳公主面无表情的说:“临济县侯……临济县男适才出宫,迎头撞上,手无寸铁,拼死以抗,女儿出朱雀门之时,正见临济县男奋勇杀贼。”

李渊有点尴尬了,自己刚刚处事不公,降爵除职,结果一转眼人家就在朱雀门外杀贼。

第三百六十五章 好处 要说阚棱对李渊,对李唐有多忠心……那是鬼都不信,事实上是阚棱撞了个正着。

但阚棱可以选择遁逃,看着乱兵攻门,但却最终在赤手空拳的情况下选择了杀贼……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杜伏威,李渊不可能熟视无睹。

不过李渊先将此事摁下,今日数百贼子攻打朱雀门……这是要造反啊!

不将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 李渊晚上都不敢闭上眼睛。

但还没等李渊开口,对面两条大汉转过身子,很多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李世民的身上。

一个是天策府的左二副护军侯君集,一个是天策府马军总管张士贵。

两人身上都有伤势,一个肩部中了一刀,另一个小腿被戳了一枪。

让很多人意外的是,李渊微微侧身,视线没有落在李世民身上, 而是先落在了罗艺身上,然后转到了太子李建成身上。

毕竟是宦海沉浮几十年的老人,又是唐朝的开国帝王,牵扯到自身安危……李渊的心思转的比谁都更快,他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了,张士贵、侯君集两人几个月前在禁苑中被罗艺鞭抽脸颊。

这事儿八成是二郎弄出来的!

但这事儿八成是大郎的错,或者说自己只能降罪在罗艺身上。

李渊先是松了口气,他不相信,也不敢相信两个儿子有兵变夺宫的念头,这一次应该还只是夺嫡事。

罗艺的念头也转的很快,都已经秋季了,大滴大滴的汗珠在额头处泌出,伏低身子一动都不敢动。

那边平阳公主审讯贼子,又询问了阚棱、张士贵、侯君集,再询问守卫朱雀门的士卒,虽然细节还要深究, 但大抵弄清楚了来龙去脉。

“说吧。”李渊往前走了几步,显然不希望女儿大肆宣扬。

平阳公主低声道:“约莫三百贼子,伏于务本坊, 张士贵、侯君集与其相遇,突传扬燕王在皇城中遇害,贼子追杀张士贵、侯君集抵朱雀门。”

“临济县男阚棱正面相抗,张士贵、侯君集反身杀贼,女儿出朱雀门,贼子已然溃散……”

李渊哼了声,“守朱雀门乃左监门卫,当不会主动出击。”

“是。”

“三两人对敌,三百贼子就溃散了?”李渊脸颊扯了扯,显而易见,那三百贼子完全是被张士贵、侯君集糊弄了。

听到罗艺在皇城被害,惊慌失措之下被张士贵、侯君集引到朱雀门外……显然,这是罗艺的人马。

罗艺执掌幽州军,册封燕郡王,此次入京,李渊许其携千余兵丁……但居然暗中还藏起三百精兵,这是想干什么?

而且还隐藏在务本坊, 很明显,大郎肯定是知情的……因为务本坊对面就是安上门, 入门一直往北就是东宫。

沉默良久后,李渊面冷如霜,招手叫来李建成、李世民兄弟,劈头问道:“二郎如何说?”

李世民腹诽,今日这事八成是长孙无忌眼见罗艺、阚棱殴斗临时改了主意,本来计划中张士贵、侯君集是不需要现身的,也不会出现什么三百贼子攻打朱雀门的闹剧……只需要让父亲知晓,东宫暗藏三百精锐在宫墙之外,顺利的话能驱逐罗艺,还能给东宫沉重一击。

现在好了,事情虽然闹大了,但自己的尾巴也露出来了。

在心里狠狠骂了几句大舅子,李世民干脆利索的回答道:“孩儿之过,管诉不力。”

“武安、君集不忿燕郡王,深以为辱,刻意寻衅。”

平阳公主忍不住瞥了眼过去,没想到二弟在关键时刻还挺光棍的,先承认这是自己的手笔,是夺嫡的手段,其次点出了张士贵、侯君集对罗艺的怨恨,也是,脸上的鞭痕都没完全褪去呢。

最关键的是,李世民点出了……今天这事儿,虽然是我秦王府的手笔,但事情,却是太子干的。

总不会是我让罗艺将三百精兵藏在宫墙之外的吧?

李渊阴冷的视线转到了李建成的脸上,“大郎是觉得长林军尚有不足之处?”

“父亲,父亲!”李建成脸色惨白,勉强解释道:“长林军尽是新兵,难抗强敌……”

这个强敌自然指的是李世民的天策府……李世民无所谓的听着,今日之事捅出来,闹的这么大,自己也会吃亏,但终究东宫吃的亏比自己肯定要打,算起来还是赚了。

“尽头是新兵?”李渊嗤笑两声。

几个月前禁苑闹的那一通,李渊事后也知道了,罗艺带入京中的兵丁,至少一半都充入了东宫的长林军中,对此李渊含糊默认了,但没想到长子如此不知足,居然还私下再次召幽州精兵入京。

这是想干什么?

李渊低低的笑声响起,幽幽道:“幽州军常年捍边,精兵猛将多矣,大郎是欲以此代北衙禁军?”

北衙禁军辖左右监门卫,左右千牛卫,前者护卫皇城,后者随侍帝王……换句话说,李渊的身家性命都托付于此,这句话的分量可想而知。

李建成的身子都在发抖,但再也不敢开口辩解。

这三百精兵都是罗艺奉李建成之命精挑细选出来的,毕竟罗艺之前已经携带千余兵丁入军,再次调兵难免遭李渊猜忌,所以李建成将其藏在了务本坊,准备在一两个月内调入长林军来担任中下层将校。

之前坊间流言蜚语都在说自己想迁都……李建成的确有这样的企图,但也知道父亲李渊持不同意见。

在未来,突厥很可能会再次侵袭河东道,李建成准备以长林军为根基打造出一支精兵……他早就眼热天策府的玄甲兵了,这才嘱咐罗艺调兵入京。

李建成脑子晕乎乎的,只在琢磨,二弟是如何知晓这等秘事的?!

李渊失望的看着一脸懵逼的长子,看似平静的次子,突然问:“平阳,此事如何处置?”

平阳公主没有直截了当的说什么自当圣裁,而是想了想才说:“太子、秦王皆父亲嫡子,亦是女儿胞兄胞弟。”

李渊长叹了口气,挥手道:“三百贼子,定罪发配,绝不容情。”

“燕郡王罗艺,出泾州刺史。”

“张士贵、侯君集,均除职。”

李建成、李世民均躬身应是,这个处置看上去算是各打五十大板,但实际上,东宫受到了沉重的一击,虽然罗艺肯定依旧依附东宫,但却远去陇西道任职,再难直接对抗天策府,太子以长林军组建精锐骑兵的打算也将泯灭。

而张士贵、侯君集除职是不痛不痒的,大不了转去秦王府就是了,依旧是李世民的心腹。

李渊心里有些悲凉,正要回宫,一旁的平阳公主低声提醒,“父亲,临济县男……”

“是了。”李渊愣了下,偏头看了眼远远站在朱雀门外的阚棱,心里犹豫不定。

刚刚降爵除职,总不能这么快打自己的脸吧?

“父亲,既然除职,不如使其北上,他日建功再行晋升?”

李渊心里一动,偏头道:“雁门?”

“阚棱勇力绝伦,吴王杜伏威在京,江淮军远在江南,怀仁对其有恩,倒是能排得上用场。”

李渊现在都没心思管这些了,挥手道:“罢了,平阳安置就是。”

一场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故以这样的方式落幕,东宫在依仗罗艺跋扈了几个月后受到了沉重一击,而李世民也没讨到太多的好处,反而暴露了他……呃,至少证明了,秦王在东宫内部肯定是埋了钉子的!

可能唯一得到好处的是远在雁门的李善,没了苏定方,却来了个勇力不让的阚棱。

第三百六十六章 丈量田地 最近的李善忙的不亦乐乎,一边等待长安的回信,同时提前筹备各种事务,比如酿酒,说是名义上要等李世民回信,要取得京兆杜氏的许可,但实际上李善才不管呢, 大不了换个名称。

什么玉壶春?

我这明明是二锅头!

此外,李善还要忙着授课……不过这一次不是授医术,而是算学。

关于李善的各种传闻在代县已经传的遍地都是了,那些本地势族看不上医术,学不来诗才,却选中了算学……这个是很有用的玩意,不管是管理家族打理庶务,还是出仕做官都是用得上的。

多人延请,李善在万般无奈之下才开始授课, 学生基本都是本地势族子弟,当然了,名义上如今都是代县令的亲卫随从。

不过,学算术,那也是要交学费的……脑子不清的私下送来钱财,脑子好使的私下来问。

至于那种送十条肉干来的……那是完全没脑子的!

在李善的计划中,这些势族都很有用……当年贺娄子干经略陇西,贺娄家与姻亲刘家都曾经迁居陇西一代,族内多有善于相马、养马的人,比如代县南部的张家,早年就是靠与云州行商慢慢积攒家底冒出头的。

黄昏时分,一天疲累之后回了驿馆,左顾右盼没看到人,李善愣了半响才想起来,一早周氏就说了,今日宅子落成, 应该是搬过去了。

从侧门出去,饶了半个圈, 驿馆的背面,一大片空地上,并排的三间红砖大宅,左右都是单进落,供宿卫的亲兵起居,中间是两进落,前面办公,后面起居。

房屋构建李善没怎么管,造型有点奇葩,有这个时代的特色,但也有李善在朱家沟的手笔,最典型的就是屋顶……居然是平的。

“漏不漏?”

“郎君回来了。”周氏在后进院落门口迎着,“郎君真是巧思,真的不漏呢。”

李善进了屋子抬头看了看,忍不住噗嗤笑了,应该是工匠不放心,居然弄了两层屋顶, 上面是平的,还有一层用瓦片搭成的屋顶仿制漏雨。

前些时日李善发现了一片石灰石,正巧有煤矿,又有高温砖窑,起了念头试着烧了水泥……试了好多次才勉强成功,但其实没太大用处。

铺路……这是需要大量资源倾斜的,李善自个儿的事都嫌这儿那儿都不够用。

建筑……后世的水泥建筑是需要钢筋作为构架的,这个时代哪儿去弄钢筋,别说自己不会弄,就算弄来了,也不可能用在这上面。

最后想了又想,李善干脆让人弄了这么个屋顶……不为其他的,就为了情怀,记得小学初中的时候,出去打工的邻居起新房,就是弄了这样的屋顶,晒什么的特别方便。

转了一圈,李善满意的点点头,进了内室,闻见一股幽香,小蛮正拿着熏香球给被褥熏香,一旁的衣架上整整齐齐的挂着明光铠……小蛮最是懂这些了。

“郎君。”小蛮从床上跳下来,搂着李善的胳膊,“这么久才落成,真是委屈郎君了。”

李善随口应着,他本来还想着等亲卫那边全都落成再说,还是马周劝他别太刻意……这货嘴巴真够臭的,说什么太过刻意,太过怀柔,只怕众人心惊。

为什么心惊?

如春秋吴起吮疽,士卒老母惊惧……吾儿必死矣。

转到隔壁看了眼,李善突然侧头瞄了瞄周氏,这下有地方了,当了这么长时间的和尚,总算到头了!

这段时日,三个人睡在一张床上,李善倒是不在乎什么飞啊飞的,但周氏脸皮薄啊,当着小蛮的面拉不下脸,而小蛮……总不能第一次就飞吧?

“老马呢?”

“先生住在外院。”周氏轻声道:“已经回来了。”

这段时日,马周算不上多忙,很多事情李善都说直接交代到下面的,而有些事情……李善也没有将后续的安排说透,所以马周恢复了悠闲的生活节奏。

直到前些天,李善开始授算学。

刚开始马周还不屑一顾,他可是学过《九章算术》的,但随后很快就被李善羞辱了,每天坐在课堂里乖乖学着,虽然是心服口不服。

“今有鸡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鸡兔各几何?”

李善一进门就听见这句话,心里排了个方程式,脱口而出:“鸡二十有三,兔十二。”

马周嘴唇抖了抖,“你看过《孙子算经》?”

“没有,那是什么?”

“那……”

“很容易……呃……”李善呃了半天才说:“你还没学到这儿呢。”

“那……”

“岭南所学。”

“又是岭南所学?”

“嗯。”李善也觉得这个借口已经用烂了,想了想补充道:“胡人亦有精通算学者。”

马周叹了口气,也不再追问,反正面前这厮在世人眼里,和在他眼里……那完全是两个人啊!

“今日授方圆……”马周突然又问:“你想作甚?”

李善让门外小蛮取来一个圆盘,向马周做了示范。

马周有算学的底子,很快摸索清楚了,猛地抬头,声音却压低下去,“你要丈量全县田地?”

李善笑了笑,面前这货真看不出历史上白衣卿相的风采,但见微知著,即使没有李世民,也能留名后世。

这是直到明朝才问世的卷尺,丈量土地最为好用,张居正改革丈量天下田地时候问世的……的确,李善准备丈量代县田地。

在这个国家,几千年来,土地永远是上至帝王,下至平民最为看重的生产资源,千百年来的厮杀、战争、分裂、统一无不是建立在土地的基础上。

丈量土地,说小是小,说大也大……关键在于,天下世家门阀对此必定有着天然的警惕性。

不知不觉中,马周的额头都泌出汗珠,他想起了崔帛那颗悬在脖颈上的首级。

李善倒是能理解,丈量天下土地,在门阀盛行的时代,是绝对不可能的。

上一次大规模丈量天下土地,是汉光武帝刘秀,那时候门阀制度还没有大行于世。

下一次大规模丈量天下土地,是宋时的王安石的方田均税法,那时候门阀制度已经解体,但即使如此,王安石的下场也是摆在那儿的。

李善瞄了眼渐渐镇定下来的马周,这货也反应过来了,自己不会那么蠢。

在代县丈量田地,那是为了配合后面一系列的动作……当然了,李善也有其他用意,只是还没到提起的时候。

第三百六十七章 管束 “宾王兄在想什么?”

听见李善的提醒,马周回过神来,低声道:“需谨慎行事。”

“宾王兄想的太多了。”

马周沉默片刻后才开口,“代县废弃田地颇多,若不丈量,日后吸纳民众,难以从容分配。”

这的确是李善企图丈量土地的主要原因, 他需要掌控全县村落田地的实际情况,日后从朔州、云州吸纳民众,才能一一安置……而且必须打散,以防止出现抱团的情况。

“不过……”

“嗯?”

“若是塞外民众来投,只怕乡间势族难容。”马周加重了语气,深深看了李善一眼, “此等事……山东曾有先例。”

对土地的欲望是这个时代任何人都难以抑制的, 李善心里有数, 代县如今有大量废弃的田地,那是因为这些年频繁战事导致的,乡间势族对此也无可奈何……总而言之,代县如今的天花板不高,导致这些势族没有吞并田地的胃口。

但如果李善的计划能顺利的实施,雁门甚至马邑一直在手,代县将会渐渐恢复元气……到那时候,乡间势族只怕不会让那些就放在嘴边的鸭子就这么飞走。

马周说的山东故事,指的就是崔帛一事……当日说到底也是因为刘黑闼兵败身死,山东持续多年的战事已然落幕,各个世家门阀开始伸出了触角,不再掩饰对土地的贪婪之心。

马周用近乎窥探的眼神打量着面前这个少年郎,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考验。

之前李善在山东,在长安种种举动,最终名扬天下,但说到底是凭借其自身的能力……呃, 至少在马周看来,是李善自身的能力。

但这一次不同,考验的是李善的执政水平。

代县,十多年来为四战之地,立尸之所,世家门阀亦不愿居之,百里侯有真正的权力……而且因为李善个人特点,这种权力甚至能直抵乡间。

但李善想将代县握于手中,就不得不依靠那些乡间势族,如何相处,利益分配……这都太考验李善了。

马周很怀疑李善有没有这样的水平……毕竟这种事,不是什么少年英杰奇思妙想就能做到的。

但是,马周面前这位,是个披着十九岁少年皮的穿越者。

前世的李善只活了二十九岁,但这二十九年内,他可不是被家人宠爱的孩子,他历经了无数磨难,他一步一步往上攀爬,他一次一次从困境中突围而出。

甚至,他并不是个好人……虽然他单名一个“善”。

李善很清楚马周的疑问,如何驱使这些乡间势族?

“从无一定之规。”李善轻笑一声, “无非恩威并施罢了。”

“恩威并施?”

“先前已然怀柔施恩。”李善嗤笑道:“之后再度施恩……”

从名位上来看, 即使是代县最有名望的贺娄一族也不值一提,无一人出仕,姻亲均已没落,无论是在代县还是在长安,分量远远不能与李善相提并论,更别说其他那些家族了。

让他们的子弟随侍身边,让他们的子弟他日或有出仕可能,这已经是怀仁施恩了。

而在李善的计划中,组建商队出塞通商,这些乡间势族更是主力军,李善猜测即使是现在,或许也有走私商队。

但这种小打小闹能与成规模的走私相提并论吗?

利益的牵连,更是李善赠予的好处,屡屡施恩……那些乡间势族就会俯首帖耳吗?

深知人心险恶的李善当然知道不可能,他眼神中夹杂着寒芒,并未开口,而是盯着马周。

马周若有所思的偏过头,“若是哪一家跳出来……”

“哈哈,那自然是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马周放下心来,恢复了往日神色,似笑非笑道:“某倒是忘了,怀仁最擅退避三舍。”

所谓退避三舍,关键在于,连退三次之后的结果……城濮之战中,晋文公为报答昔日恩情,连退三舍,终大败楚军,敌军主将子玉自杀。

李善当日在芙蓉园中屡屡退避,正如在代县屡屡对势族施恩,当日奋起反击,他日辣手为之,都站得住脚跟。

其实即使这些家族安分守己,他日云州、朔州民众来投,没有摩擦,李善也会制造摩擦……不然如何管束势族,不然如何安来投民众之心呢?

“万事俱备,如今只欠东风……”

听到这句话,马周略一思索就懂了,这是借三国赤壁之战以喻长安。

正在这时候,外间传来马嘶声,朱八在外间禀报,“郎君,杜晓、赵大回来了。”

“东风来了。”

马周有些费解,为何能确认是东风而不是西风?

“临济县侯……”李善诧异的起身相迎,阚棱封爵一事他在信中听苏定方提起过。

阚棱咧嘴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

接过杜晓递来的信,李善迅速看了一遍,沉吟片刻后又接过赵大递来的凌敬来信,搂着阚棱的肩膀坐下,大笑道:“未能亲眼见足下痛殴罗艺,可惜了,可惜了!”

阚棱轻轻用力挣脱开,深深拜倒在地,“江淮军叛,满朝皆杀,多谢县公进言,使义父得保。”

当日,江淮军叛变的消息传到陇西道,阚棱极为惊惶,但信使相告,吴王无恙,直到回京后才知道,是李善在陛下面前进言,杜伏威不仅无性命之忧,更出入无忌,还曾经入宫觐见。

这次阚棱将罗艺打的这么惨,其中也有替李善出头的因素。

李善问了几句西征战事,笑道:“某便称一声阚兄如何?”

“不敢当。”阚棱起身,郑重其事道:“义父嘱咐,诸事均听足下之令。”

“既然如此,那便称一声阚兄,你称一声怀仁就是。”李善笑道:“此次赴任,王君昊主亲卫,其为当年河北名将王伏宝之侄,冲阵犀利,勇力绝伦,但难以独当一面。”

“阚兄不仅武艺精绝,更擅统军,此次或要借重,还请阚兄助一臂之力。”

阚棱连连谦虚,只是这人有点木讷,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

李善让朱八安排住宿,先请阚棱歇息,才转回头看向马周,啧啧两声,“三姐还真……不过的确用得上。”

马周心里暗骂……平日明里暗里都称平阳公主,人家送来好处,立即改口叫三姐了!

顺手将两封信都递过去,李善轻声笑道:“秦王倒是不改犀利本色,此次让东宫吃了大亏。”

马周疑惑的看完信,不仅龇牙咧嘴,“数百贼子攻打朱雀门……太子这是想作甚?”

刚开始李善也有点难以置信,历史上李二弄个玄武门之变,难道这一世李建成还要弄个朱雀门之变?

但看完两封信之后,李善依稀想起了这件事,历史上李建成从罗艺的幽州军调兵入京,被人揭发……毫无疑问,肯定是李世民的手笔。

第三百六十八章 空中楼阁 马周被贼子攻打朱雀门的消息吓了一大跳,之后才细细看这两封信,好一会儿才啧啧道:“居然许你专断之权……”

李善沉默无语,对此,他也有点意外。

在正常的大一统王朝,一般情况下是不允许有地方专断之权的官员的,但在唐初, 这种模式成为了李渊控制地方的主要手段。

毕竟作为开国帝王,李渊登基之后就没有再率军出征过,他选择以宗室将领辖制的方式。

比如李世民领陕东道、益州道行台尚书令,李孝恭任襄州道行台左仆射,去年先后以淮阳王李道玄、庐江王李瑗出任洛州总管,实际管辖山东诸州,即使是如今的河东道实际上也是归属并州总管李神符管辖夺嫡……毕竟还没有正式复设代州总管府。

而此次李渊许专断之权, 有将李善视为宗室的架势……更是对李善的鼓励,或者是怂恿。

你不需要顾及现在的并州总管李神符,或者可能复设的代州总管,放心大胆的干吧!

“平阳公主提及,提防他人举告。”马周低头看了看两封信,“凌伯也提到此事……当有所指。”

“闻喜裴氏,河东第一望族。”李善嗤笑道:“后院起火,想必会盯着雁门……若有良机,自然不会放过。”

“那……”

“无需多管,此事我有计较。”李善将平阳公主那封信收入袖中,拿起凌敬的那封信又看了几眼,沉吟片刻后摇头道:“只怕是秦王的意思。”

马周点头赞同,“凌伯望怀仁欲有所为,而秦王殿下望不失英杰。”

呃,凌敬这封信的意思归纳一下,主要是亮点,其一是希望李善在代县能有所作为, 其二是希望李善在代县不要强行为之,事有不协, 当迅速南下, 以留有用之身,朝中已经遣派将领在太原府一带布防。

其实这两点是矛盾的,前者是凌敬的主张,后者是李世民的建议。

李善掐着手指算了算,“距离马邑大捷已然半个多月,今日九月初七,秋收都已经结束……突厥今年应该不会来犯了吧?”

马周神色变了变,低喝一声,“怀仁,你还是别说了……”

李善懒得搭理这厮,还真以为我是预言家啊,盘算了下继续说:“已然问过了,去年马邑尚在苑君璋之手,颉利可汗七月率军破雁门,攻代州,几乎打穿了河东道,八月分兵河北道、关内道……”

“但今年七月, 高满政举朔州来投……”李善手指搓着衣角, 狐疑道:“颉利可汗当知马邑之重, 但也不过遣派数千兵马助苑君璋,大败后至今再无举动……”

“到十月中旬之后,天降大雪,气候寒冷……突厥不可能出兵。”

“若要出兵,理应是在九月份。”

马周的脸色变得铁青,“闭嘴!”

“闭了嘴,所以突厥人就不会来了?”李善嗤笑一声,起身道:“早有意遣派人手打探,既然圣人许专断之权,那就先派出一支商队试一试吧。”

“作甚?”马周想了想,试探问:“你觉得……突厥有变?”

李善目光闪烁不定,并没有回答。

虽然没有开口,但李善很确定……如果突厥那边一点变故都没有,苑君璋惨败后,理应立即起大军来攻,不可能坐视唐军在朔州扎下根。

到底出了什么事……李善隐隐猜得到一些,历史上有可能与颉利可汗发生冲突导致突厥内乱的主要是两件事,一个是突利可汗,一个是后来薛延陀帝国的成立。

去年在河北,今年在河东,李善始终都在留意这两方面的消息,但一无所获,前不久倒是在马邑那边探听到了点消息。

其一是,其实现在就有薛延陀了,不过还没建国,只是个部落,而且也不在颉利可汗的麾下,而是归属西突厥。

难怪去年在河北打探不到什么消息。

其二是,突利可汗,这货去年初和颉利可汗闹了一出,结果惨败被驱逐……但是不知道现况如何。

可能是薛延陀,因为薛延陀最早臣属东突厥,之后才叛去西突厥……将来肯定还是要归属东突厥的,不然日后李靖覆灭东突厥,应该和薛延陀扯不上什么关系。

也可能是突利可汗,虽然去年初惨败,但必定仍有势力,历史上突厥饮马渭河,这位也是在场的,而且据说这位和李世民是故交,可能还是结义兄弟……这个是李善前世依稀有印象。

李善高声叫来朱八,立即派出人手送信,明日召全县势族首脑齐聚,你们既然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不管是仕途还是势力,那就要付出点什么。

李善也不出门,只坐在那发号施令,将方方面面都交代下去,犹豫了会儿回头问:“以何人为首?”

马周想了会儿,“王君昊性情彪悍冲动,不宜领队……范十一、周二郎都行。”

想打探消息,范十一这个军中斥候肯定是能派上用场,周二郎在被刘黑闼卷入叛军之前打理家中庶务,这半年也管理砖厂颇为得力。

李善点点头,“周二郎为首,范十一为辅。”

仔细打量着出身的李善,马周紧锁眉头,“怀仁,突厥真的有变?”

李善漫不经心的回道:“或许吧……”

从大半个月前中秋节之前听到李善关于代县未来的长篇大论之后,马周始终无法释怀一件事……李善的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那就是突厥无法攻破雁门。

雁门不破,代县不遭突厥洗劫,李善才有施展手段的空间和时间……但突厥真的攻不破雁门吗?

仅仅因为高满政举朔州投唐吗?

在马周看来,李善的谋划犹如空中楼阁,缺了根基。

直到现在,马周突然察觉到,似乎李善对突厥内部也有着不小的了解……如果突厥内乱,一时半会儿难以大举南犯,代县才有喘一口气的机会。

这消息准确吗?

或许准确吧……看李善的模样很有点信心。

但问题的关键是,李善到底是哪里得来的消息呢?

马周幽幽的想,自己和李善已经相处快两年了,几乎朝夕相处,但对方周边似乎总有着若隐若现的迷雾,让人看不透侧,摸不清楚。

第三百六十九章 定局 “果然好酒!”

“清如水,烈如火,不愧得圣人赐名!”

坐在上首的李善淡然的看着赞不绝口的众人,眼角余光扫了扫坐在左首第三位的老者,这位是张家的家主,据说前些年即使刘武周肆虐河东,张家也能出塞行商, 在朔州、云州都有人手甚至店铺。

“早闻玉壶春之名哄传京兆关中,今日有幸。”贺娄善柱笑道:“明府今日赐酒……”

“过了,过了。”李善温和的打断,“贺娄公及诸位均为前辈,在下年未弱冠,怎敢言赐。”

众人有的赔笑, 毕竟面前这位虽然只是个县令,但却爵封县公,也有人微微点头, 尊老无论放在哪儿都是应该的……这位倒是懂礼。

一个年岁略轻的老者扬声道:“听闻城外庄子设酒坊……”

“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将话打断,贺娄善柱转头扫了眼,心里暗骂几句,一群蠢货!

李善脸上的笑意依旧温和,关注的问道:“贺娄公可有不适?”

“多谢明府关心。”贺娄善柱正色道:“今日相召,还请明府示下。”

“哈哈,既然贺娄公如此说,那在下就开门见山了。”李善似乎有些忸怩,断断续续的开口道:“在下生于岭南,早年困顿,不免……”

贺娄善柱沉思片刻,试探问:“明府有意售酒?”

李善扫了眼下去,有人皱眉,但更多的人眼射金光,“老仆偶得秘技……当然了,在下既然出仕,自然不行商贾事, 只是门下亲卫甚多,耗费颇多……”

有两个消息还算灵通的老者不免心里鄙夷……长安玉壶春酒肆的名声都传到代县了,你李怀仁爱阿堵物,这有什么不好说的,还拿这种借口搪塞。

“明府所言甚是。”贺娄善柱点头道:“此不过小事,但……老朽颇有惑处,还请明府解惑。”

“其一,半年前,圣人下禁酒诏。”

“虽圣人下禁酒诏,但限于京兆、关中。”李善笑道:“在下赴任途中,见河东各府酒肆依存。”

“其二,为何在代州,河东各府,唯代州最为凋零。”贺娄善柱苦笑道:“只怕让明府失望。”

李善为代县令,并不一定就要在代州做生意……这是很明显的事。

有个内奸帮忙就是好……李善一边想着,一边笑道:“但出塞,却是代县最为便捷。”

“出塞行商?”贺娄善柱低呼一声,转头四顾,看见张家族长脸上颇有喜色。

下面响起一阵议论声,众人交头接耳起来, 李善低垂眼帘,沉默的坐在那。

半响后,一个中年人起身道:“明府,去年圣人下诏,绝突厥互市。”

李善眼皮子都没抬,“绝突厥互市……但出雁门,乃朔州、云州,皆为故土。”

下面又是一阵议论声,这个理由有点牵强……虽然云州大都是汉人,甚至名义上还是苑君璋的地盘,但实际的主人却是突厥。

片刻后陆续又有人提出异议,李善三言两语堵了回去,眼角余光扫了扫贺娄善柱……难道你就这么看着?

贺娄善柱暗叹一声,起身道:“此非小事,但既然明府有意,吾等愿为明府效力,只是……”

“贺娄公可坦言。”

“其一,玉壶春乃天下名酒,听闻京中售价极为高昂。”贺娄善柱苦笑道:“代县人少地寡,少有出产,……”

下面几个老人都暗暗点头……大家都是本地人,非常清楚玉壶春出塞售卖,必然利润丰厚,而且大家每一年都要出塞行商,反而是最近没去……刘世让是个铁面无情的人,早年为并州总管时候曾经辣手缉私。

关键是,怎么分赃?

想都不用想,走私这等事,明面上肯定不会和这位馆陶县公扯上干系,那么风险都是我们来承担……如果这位县令吃肉,我们只能分点汤的话,真没这必要啊。

“许赎酒,售卖后回程补之。”李善干脆利索的说。

下面哄一下声音响了起来,众人七嘴八舌的问着各种问题,李善一一作答。

可以先赎酒,卖完了再给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几乎是无本生意,只需要子弟走一趟就行了,而从代县去朔州,再北上云州,这条路是走熟了的,毕竟仅仅十多年前,云州还是中土。

等渐渐安静下来,李善才补充道:“诸位亦知,朔、云两地少铜钱,便以牛马计价吧。”

贺娄善柱点头道:“明府说的是,商队回程,亦要携物,牛马计价最为便捷。”

张氏族长小心翼翼的问:“敢问明府,牛马计价,以代州……”

一头牛,一匹马,在代州的价格和在云州的价格,相差虽然算不上太过悬殊,但也差了不少。

贺娄善柱喝道:“明府已许赎酒,岂能得陇望蜀?!”

“贺娄公,商贾事,自然要事先言明。”李善劝了句,想了想,笑道:“代州售价加一成如何?”

“牛马补上酒价,其他货物不问。”

“若有香料等其他货物,还能再组商队送入京兆,李家门下在长安东西两市均有店铺。”

“有的香料,可以黄金计价。”

“牛马若是送到京兆附近,售价更高,此举也是为补朝中牛马不足,于国有益。”

李善倒是明明白白的把话说到明处,可惜除了内奸贺娄善柱之外,没人肯信……呃,其实贺娄善柱也是半信半疑,主要是李善描绘的太过了……

组建商队出关,换回牛马,再送到京兆附近售卖……一趟下来,利润太高了。

李善还特地问过……贺娄善柱倒是没说,只是在心里盘算过,怕是得翻个七八番。

“明府,携酒出关,又携牛马回程,必过雁门。”贺娄善柱迟疑道:“如今雁门……”

话刚出口,站在李善身后的范十一悄然退下,片刻后,左武卫大将军江夏郡公李高迁笑吟吟的出现在门口。

李善笑着起身拱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郡公此来,正如东风。”

接下来,李善和李高迁、贺娄善柱三人叙话,其他人在下面叙谈,周二郎、贺娄兴舒等人也掺和进去,很快,一条利润丰厚,利益分割清晰的走私方案火热出炉。

李善回头看了眼,赴任一个多月了,自己终站稳了脚跟,将自己和代县最有权力的李高迁、代县最有基础的乡间势族,用利益编制的大网,紧紧联系到了一起。

第三百七十章 奉旨走私 书房内。

仆役端上茶盏,李善延手,“郡公请。”

“你我无需客套。”李高迁哈哈笑道:“倒是怀仁前些时日自马邑回关,居然过雁门而不见……”

“郡公难道不知为何?”李善苦笑道:“在下已然仁至义尽……”

李高迁嘿嘿冷笑几声,柔声道:“某名策,字高迁,日后怀仁就以字相称霸。”

李善拱手道:“高迁兄, 请。”

李高迁抬起茶盏抿了口,嘴角悠有笑意,心里却在琢磨着面前的少年郎……当日在马邑还在猜到底有何手段推功,没想到却是为刘世让扬名。

虽然有些不悦于李善的油滑两不得罪,但李高迁也不得不承认李善有些手段……这是最合适的处置方式,几乎照顾到了方方面面, 但很可惜, 刘世让可不这么想。

等听到消息, 李善几乎是被刘世让驱逐出马邑后,李高迁笑得直打跌,心想刘世让这厮,就算被罢官削爵,但倨傲的性子,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如此,此事就此说定。”李高迁随口道:“只是宜阳县侯那边……”

“那是自然。”李善笑容可掬,“不过宜阳县侯如今驻军崞县。”

这个宜阳县侯指的是刘世让,这老头已经从马邑撤军,如今已是九月,苑君璋新败,理应今年不会再起兵了,刘世让率军驻扎代州南侧的崞县。

说得简单点,商队从代县出发,经过雁门入朔州,再斜向西北方向的云州, 崞县并不在途中,刘世让应该不会察觉。

李高迁微微皱眉, “宜阳县侯任并州总管时,曾辣手缉私……”

这是个问题,刘世让出身京兆,但最近十多年都在河东道打转,根深蒂固,人脉深广,一旦走私规模上来,刘世让不可能被蒙在鼓里。

李善抬头看了眼,那淡然了然于心的眼神让李高迁心里一个咯噔。

李善当然知道,刘世让去年曾经辣手缉私,但未必如今也那般辣手,李高迁话里话外其实是指的另一件事。

即将复设的代州总管府。

代州总管,辖代州、忻州、蔚州、朔州四地,总管政军两道,在河东道没有设行台的情况下,能与并州总管齐名。

李高迁无非是怕刘世让上任代州总管……或者说他自己未必一定要这个位置,但决不能让刘世让上位。

李善轻笑一声,“宜阳县侯,老而弥坚, 性烈如火,但治大国如烹小鲜,代州乃河东门户,关系太原晋阳安危。”

李高迁听得一头雾水,但也隐隐听得出李善对刘世让的不满,没有插口,耐心继续往下听。

“在下赴任代县,眼见百废待兴,不知所措,直到一日读《管子》牧民篇,才幡然醒悟。”李善笑道:“我等以商队出塞,一为牛马,充实兵备,有利农耕,二为窥探突厥内情,以备他日战用。”

“我等欲行管子旧事,不惜身染墨点,若宜阳县侯以此相责……”

李高迁一拍桌案,厉声喝道:“此为私怨而坏国事!”

李善连连点头,“高迁兄此言在理!”

两个人视线撞了撞,各自移开。

李善倒是不在乎,在目前的局势下,自己只可能与李高迁结盟……那日自己离开马邑,几乎就是被刘世让赶走的!

而李高迁在暗暗腹诽……李怀仁这厮绝了,明明就是为了赚钱,上下关节都打通了,居然还扯出为了国事这种幌子,真不要脸!

看李高迁神色放松下来,李善才笑着将话题扯开,“对了,往日商队出塞,不知耗费何许?”

李高迁咳嗽两声,左手伸出袖子比划了下。

“商队明日启程,如若一切顺利,小弟准备在城外庄子设市。”李善身子前倾,压低声音道:“不仅玉壶春,布匹、瓷器、茶叶、漆器、金银饰品、盐,都能在此交易。”

李善细细解释,李高迁听得聚精会神。

“百抽二。”

“百抽二?”

“不少了。”李善加重语气道:“玉壶春也是在庄子里交易。”

李高迁不自觉的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眼神中透出贪婪之色……他此次襄助李善,一方面是因为结盟制衡刘世让,另一方面是因为太子李建成已然来信。

虽然来了,但李高迁其实是有些不悦的,走私商队往日贿赂的钱几乎都是他一个人掏的,而现在却多了个人分赃……而且和李善聊了两天,这厮就没提起这份钱。

我说嘛……这少年郎处事精细,不可能忘了我这个左武卫大将军嘛!

想了想,李高迁有些迟疑,“盐和茶叶也能出关?”

草原部落最需要的就是盐、茶叶、铁,颉利可汗屡屡攻伐河东道,也是因为河东道卤池产盐。

“这等大事,何敢私自为之?”李善嘿了声,“当然了,铁器决不能出关,高迁兄到时候要仔细搜查。”

“是是是。”李高迁搓着手,小心翼翼试探问道:“太子来信……圣人也知晓?”

“那是自然,只是不能摆到明面上……高迁兄不可对外人提起,以免招致祸端。”

原本就有类似的猜测,现在终于确定了!

李高迁兴奋的脸上的肌肉都在一动一动……即使没有上面的点头,他也会被李善以利益说动,但现在更是肆无忌惮,这是奉旨走私啊!

一切都谈妥后,李善又轻描淡写的说:“此事不可能一直密而不泄,代州少有豪族,但河东望族颇多,只怕也要分润一二。”

看李高迁缓缓点头,李善补充道:“除了玉壶春,其他的漆器、布匹、茶叶、瓷器……代州没有,但河东望族世家是有的。”

逻辑上来说,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想组建一个交易市场,最重要的在于货源……能在这个时代拥有货源或者渠道的,只可能是那些门阀世家。

所以,李善皱起眉头,“小弟虽蒙圣人青眼,但在河东两眼一抹黑……对了,听闻高迁兄乃从龙功臣,久居太原,不知……太原王氏……”

李高迁脸色一变,半响后才说:“当年圣人晋阳起兵,太原王氏虽捐赠马匹、粮草,但无族人随军……为兄与祁县王氏有些过节……”

“那倒是可惜了。”李善咳嗽两声,“小弟去年在山东,倒是与解县柳氏、河东薛氏有些交情。”

“柳氏、薛氏虽为望族,但都非河东本民,乃是迁居而来。”李高迁扬声道:“如今河东望族,首推一门双相的闻喜裴氏!”

“高迁兄与河东裴氏有交情?”

“哈哈,东宫太子左卫率裴龙虔乃为兄好友,其堂弟裴怀义乃尚书左仆射裴相亲侄,裴怀义的兄长裴怀节乃天策府录事。”李高迁拍着胸脯保证:“为兄与裴怀义多年交情,正巧裴怀义如今打理闻喜裴氏西眷房庶务,必然大力襄助!”

李善喜不自禁,握着李高迁的双手,“那就一切拜托兄长了!”

哎,李高迁觉得,面前这位越看越顺眼啊!

嗯,李善也有类似的感触。

第二天,李高迁启程回雁门,与其一起离开的是多达百余人的商队,十辆马车,数十护卫,周二郎、范十一带队。

到了雁门,李高迁还会再派出亲卫一直护送到朔州云州交界处,以保证不会遭到劫掠。

车队缓缓离去,李善站在屋顶的平台上远远眺望,心中有着担忧,但更多是希翼。

第三百七十一章 云州(上) 云州。

这是后世比较陌生的一个地名,也就熟悉历史的人能回忆起,后来失陷的燕云十六州之一。

其实隋唐的云州和秦汉的云州是有区别的。

自从秦朝开始,云州就是抵御草原部落的前线阵地,从秦朝到汉朝,再到北魏,云州区域始终是在长城以北, 面对草原呈现主动的态势。

而从隋朝开始,云州的区域渐渐萎缩,到大业年间,隋炀帝在雁门都被突厥大军围困……再到李唐建国,云州的区域已经回缩到长城以南,大约是秦汉云州郡的西南方向。

之后刘武周、苑君璋陆续起兵, 云州已经有十多年未归中土了,虽然这儿居住的大部分都是汉人。

所以, 当一支多达百余人的商队公开抵达云中县的时候, 满城哄然。

贺娄家、张家在云中都是有产业的,主要还是贺娄家,毕竟贺娄子干前隋时期担任云州总管多年,产业不少,有宅子,有店铺,甚至还有田地……当然了,多年未有耕作,现在都成了牧地。

而当玉壶春在云州问世之后,不仅是云中,整个云州都骚动了。

李善低估了玉壶春这种烈酒对草原部落的吸引力,仅仅三天,店铺就被砸了五次……每次都是喝得醉醺醺的汉子干的,因为商队的首脑周二郎为了打响玉壶春名头,规定了限购。

忙到午时,终于松了口气,周二郎找了个亲卫盯着前面, 一溜烟去了后院, 随手抓起一块羊棒骨啃着,嘴里还支支吾吾的说:“早知如此,真该带点韭黄、蒜黄来。”

一旁的范十一哈哈一笑,“有肉吃,已经是幸事了!”

羊肉在关中、河东那是贵人才有资格享用的,普通人顶多吃些猪肉、兔肉、鸡肉,但在云州,羊肉价格低廉,普通人也吃得起,反而是蔬菜,一年四季都很少吃得到。

周二郎啃了几口,又嘀咕道:“这羊肉……还不如庄子的猪肉好吃。”

“那是当然,没撒香料……”范十一想起李善亲手做的羊肉串,不禁垂涎欲滴。

啃完两根,勉强填饱肚子,周二郎丢下骨头,随手就在衣衫上擦擦手,“这两日查探到什么了?”

范十一是军中斥候出身,眼睛最毒,这两日都是周二郎负责商铺, 他在云中四处转悠。

转头看看左右无人,范十一压低声音道:“云州亦产粮,咱们抵达云中四日,粮价已然涨了两成。”

周二郎呆了呆,“才秋收,粮价理应降低而不是上涨啊。”

“就是这个理。”范十一笑了笑,“苑君璋麾下大都汉人出身,不可能驱赶大批牛羊随军,一旦出兵,必然提前储粮,市面上的粮食少了……价格自然上涨。”

周二郎用惊愕的眼神打量着范十一,喃喃道:“当日听郎君提过个典故,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曾经被李善笑骂“皮猴”的范十一摆出沉稳睿智的模样,心想决不能让这厮知道是郎君提前交代的。

但得意了片刻后,范十一挠挠头,“看来苑君璋今年还要再攻朔州……”

“很有可能。”周二郎眉头紧锁,“八月惨败,如今九月中旬……但苑君璋上次大败而归,损兵折将,突厥会出兵吗?”

“九月或有可能,但我问过,云州、朔州一般十月中旬就天降大雪。”

两个人正小声商量着,互相交换情报,这些都要汇总后,回头交到李善手里。

正在这时候,外间一人猛地闯进来,“不好了!”

“嗯?”周二郎回头问:“又有醉汉来闹事了?”

来人是朱氏子弟,朱八的堂弟,排行十六,去年也跟着李善出征河北,低声道:“是突厥人……”

“突厥人又如何?”范十一不屑的哼了声。

“是馆陶城外与郎君商谈的那人!”朱十六跳着脚低声说:“就是那个可汗!”

“阿史那社尔?”范十一也跳了起来,顺手将靠在墙边的刀捞在手里,迟疑道:“他认出你了?”

朱十六咽了口唾沫,“应该没有……”

当日李善在馆陶城外与阿史那社尔一共见过两面,其中一次是他和马周,另外一次是他和李道玄、马周、苏定方以及三十个亲卫,而范十一、朱十六当时都在场。

范十一眼睛一亮,转头看向周二郎,“你去!”

的确,周二郎是最合适的,一方面是因为他直到魏县一战后才被李善收留,另一方面……

“不是每人只能买两壶酒吗?”阿史那社尔虽然是突厥打扮,但说话行事并不粗鲁,笑吟吟道:“这位苑郎君可是大行台之子,都只能买两壶呢。”

一旁的青年身材瘦削,脸白须短,好奇的看着周二郎,他是苑君璋次子苑孝政,本来还有个大哥……但半年前被高满政亲手剁了。

周二郎行礼道:“贵人临门,自当全意。”

周二郎眼角余光扫了扫,心里松了口气,店铺里留下的人不多,毕竟玉壶春已经卖了大部分,那些代县势族子弟都出去买牛买马了……他是真怕谁说漏了嘴。

馆陶县公李怀仁出任代县令?

好吧,自己一行人倒是无所谓,但消息透出去……呃,阿史那社尔也无所谓,但那位阿史那欲谷设肯定是要拔刀杀到雁门去的。

阿史那社尔大笑道:“看来你知晓某的身份。”

“是。”周二郎深吸了口气,“小人原河北道易州人氏,汉东王麾下。”

“刘黑闼旧部?”阿史那社尔大为惊诧,“怎的至此?”

“魏县、永济两战败北,汉东王兵败身死,小人在河北难以容身,投奔河东亲族。”周二郎苦着脸说:“但河东亦凋零,只能出塞行商贾事,做个伙计。”

一旁的苑君璋儿子苑孝政笑道:“当年宋金刚就是易州起兵,后败于窦建德,西奔至代州、朔州,想必是那时候留在河东的旧部吧?”

周二郎默默点头,打开酒坛,倒了两杯酒,“大人请。”

阿史那社尔一口饮尽,脸颊飞起一片红晕,脱口赞道:“果然好酒!”

“此酒清如水,烈如火,李唐陛下赐名玉壶春,被赞为北地第一名酒。”周二郎说的天花乱坠,“原本只在京兆售卖,可惜关中行禁酒令,这才移至河东。”

苑孝政好奇问:“如此好酒,却只是北地第一名酒,难道不是天下第一名酒?”

周二郎解释道:“中土辽阔,以长江为界,南地温润多水,少凌冽之风,酒水亦温和,并不喜烈酒。”

“中土辽阔……”阿史那社尔喃喃重复了两遍,突然出了会儿神,“适才你说关中禁酒?”

周二郎连连点头,却看见阿史那社尔再次陷入沉默。

第三百七十二章 云州(中) 长城之外的广浩草原上,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游牧民族在历史长河中起落,他们相互敌对、联盟、厮杀、吞并,类似的事也在中原大地上发生,但秦一统天下,两汉继之,虽南北对峙数百年, 但再到隋唐,大一统的局面再次出现。

和中原不同,草原上的吞并、杀戮从来没有停止的时刻,这直接导致了草原上人心不齐的境况。

如今李唐上下,虽多有畏惧突厥者,但也都知道,不管是举兵相抗还是美人厚礼, 终归是拒突厥入主中原。

突厥原本是柔然的炼铁奴, 后逐渐强大, 取柔然而代之,号称控弦百万,对中原虎视眈眈……却不是每个人,或者说每个部落头领都希望能入主中原的。

比如此时此刻的阿史那社尔就是个例子,虽然去年受命领兵袭扰河北山东,但实际上在出兵之前曾私下劝阻,但颉利可汗却一意孤行。

颉利可汗有意入主中原,左右亲近时常宣扬天命……李唐立足不稳,如今南边大战,朝中夺嫡日烈,这些年连苑君璋、刘黑闼、高开道都能与李唐一争长短……

但阿史那社尔对此嗤之以鼻,李唐不稳,难道突厥就稳了?

如果是父亲处罗可汗在位期间,倒是有五成把握,借隋王杨政道攻取并州,东窥关中, 南下中原……可惜在出征之前, 父亲突然病逝,颉利可汗上位。

等颉利可汗整顿内部,掌控大局,举兵南犯并州的时候,却在代州被时任并州总管的刘世让死死拦住……没多久,秦王一战擒两王扫荡中原的战报就传来了。

与其啃李唐这块硬骨头,还不如去吞西边……近几年,西突厥常有内乱。

嗯,历史上这位阿史那社尔乘着西突厥内乱,突然西征,攻占西突厥大半领土,自号“都布可汗”。

阿史那社尔因为这等言谈,在突厥中颇受排挤,毕竟这些年突厥对李唐依旧呈现泰山压顶的态势……而且阿史那社尔虽是突厥皇族,却自小读书,是个另类。

想到了刘世让,阿史那社尔眉头就是一皱,这可真是个硬骨头啊,瞄了眼恭恭敬敬的周二郎,随口笑问道:“听闻魏县一战,汉东王溃败, 其中有李善手笔……可听说此人?”

周二郎脸色微变,低下头应道:“年初迁居河东,倒是听闻……李怀仁因筹谋山东战事爵封馆陶县公。”

“馆陶县公?”阿史那社尔轻笑了声,饶有兴致的甩了甩手中的马鞭,“此人虽未至弱冠之年,但却实是非凡人物……”

馆陶,是李善换回李道玄、薛忠的地方,也是李善名扬山东的开始,更是阿史那社尔起意北归之处,更是刘黑闼大军由盛转衰的转折点。

苑孝政好奇问:“李怀仁,此何等人?”

李善生擒欲谷设换回李道玄,此事在唐朝高层并不是什么秘密,但在突厥这边却少有人知晓,苑孝政身为苑君璋之子,连李善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

阿史那社尔也不回答,扫了扫店铺,“除了酒水,无其他货物?”

“大人,商队多年未出关了,此次只带了酒水……”周二郎小心翼翼问:“若大人……小人愿为效劳。”

阿史那社尔琢磨了下,“久未见商队出塞,也不为难你,无需铁器,送些茶盐过来。”

“多谢大人体谅。”周二郎行了一礼,“这两日便启程,下一趟必多带些茶盐。”

茶叶、盐都是突厥需要的,而且都是草原不能出产的,基本只能靠这些商队,阿史那社尔转头交代了句,“回头告诉尔父,商队来往,照料一二。”

“谨遵命。”苑孝政正色应道。

阿史那社尔不置可否,他这次来云州,是受颉利可汗之命来探看,苑君璋新败,是否能在今年重夺马邑……

但今日听闻李唐关中禁酒,说明很可能有饥荒,而马邑不在手,大军破雁门袭河东……就有不小的变数。

还不如直接从灵州南下攻入关内道……阿史那社尔倒是不想去啃李唐这块越来越硬的骨头,但谁让颉利可汗如此执着呢。

让店铺伙计将酒都送上马车,阿史那社尔顿了顿,突然开口道:“下次多送些酒水来。”

“呃……噢噢,小人尽量。”

阿史那社尔心想,李唐禁酒,说明粮食不够用,让对方多耗费一些粮食,这总是件好事。

苑孝政是苑君璋次子,常年打理庶务,并不擅军政,特地问了句,“酒水、盐茶出关,雁门守将理应查看……而且某记得,李唐不许互市吧?”

“对了,雁门守将是左武卫大将军江夏郡公李高迁。”

苑孝政看向阿史那社尔,“去年可汗南下,郁射设大人在忻州兵败……便是李高迁领兵。”

“此次马邑一战,李高迁领兵出塞……”

阿史那社尔微微颔首,他是处罗可汗次子,郁射设是老三,两人向来交情不错,而且都通汉学,只是两人政治立场不一样。

阿史那社尔对颉利可汗入主中原颇有异议,但对颉利可汗本人忠心耿耿,而阿史那郁射设对颉利可汗很不满……当年父汗病逝,长子奥射设已然成年,但颉利可汗勾连义成公主夺了汗位。

名义是,奥射设既丑而弱,处罗可汗嫡系多有不满,而且不久之后奥射设就一病不起,郁射设怀疑是颉利可汗下的手。

各种念头在阿史那社尔脑海中转动,他偏头看向周二郎……这是个疑点,好些年没有大批量的商队来云州了,去年大军破雁门,虽然肆意河东,但终被唐军逼退。

而且就在不久前,他刚刚听闻,李唐改旗易帜,并一战击溃吐谷浑主力,斩天柱王,生擒可汗伏允。

这商队不会是探子吧?

小心的咳嗽两声,周二郎露出个你们懂的神情,“江夏郡公征战沙场,但也要吃饭穿衣……”

阿史那社尔哈哈一笑,刚起的疑心登时四散,他自幼通汉学,很清楚这个理由……足够充分。

倒是一旁的苑孝政打量周二郎的眼神颇为玩味。

第三百七十三章 云州(下) 幽静的书房里,苑孝政长吁短叹的来回踱步,眉头紧锁,脸上满是愁苦之色。

对于自己以及父亲苑君璋的处境,苑孝政几乎夜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之前坐拥朔、云两州,还算有些分量, 如今失去了最重要的马邑,而且大举反攻却遭惨败,苑家的地位已然岌岌可危。

这条路的前方一片黑暗,真的要走到死吗?

苑孝政默默的在心里盘算,突然脚步一顿,抬头看见亲卫正疾步而来。

“打听到了?”

“二郎君。”亲卫上前几步,小声嘀咕了几句。

苑孝政精神一震,犹豫了会儿,换了身衣衫, 大步出府,翻身上马,径直出了云中城,在一处小镇停下脚步。

“老伯你是五台人氏啊!”一个青年唾沫横飞,指手画脚,“我媳妇就是五台人!”

苑孝政站在人群外默默听着,他的爷爷苑侃曾在前隋任代州长史,自然一听就懂,代州下辖五县,代县、繁峙、原平、五台、崞县,五台是因著名的五台山而得名的。

“真的授田?”那位出身代州五台的老者一脸的狐疑,“谁能保证?”

“代州如今没有总管,但代县令许诺,不问前事,定居代县,均按丁口, 一丁授田二十亩。”青年信誓旦旦的说:“而且还免除税赋三年!”

周围一片哄然声, 有的人激动兴奋, 有的人却大声反驳,那青年高声道:“大伙儿都知晓,这些年代州兵祸连连,好些人家都弃田逃亡,都是良田……”

苑孝政又听了片刻,悄然离去,慢悠悠的趋马回城,眼看着到了府外,又拨转马头换了个方向,踌躇许久才在挂着玉壶春匾额的店铺外翻身下马。

“就这样吧,再过两日启程……”正在和范十一盘点账目的周二郎侧头看见苑孝政,紧走几步,“小人见过苑郎君。”

“嗯。”苑孝政胡乱应了声就往里走,眼看着要走到后院去了,却猛地停下脚步,迟疑了下反身寻了个胡凳坐下。

周二郎和范十一都松了口气……后院倒是没太多见不得人的,只是靠着墙壁摆着好些上等兵器。

这种兵器在关内、河东都算是上品了,在云州……也就苑君璋麾下大将或亲卫才有,一旦见光, 什么商队的名义就不太好糊弄过去了。

“玉壶春前日就已经售空,尔等买了什么回程?”

苑孝政的第一句话看似并不犀利,因为云州虽然也用铜钱交易,但用的都是前隋留下的,更多是用布匹、丝帛、羊来交易,所以商队肯定是要购买货物回程的,正好再赚上一笔。

“不过些香料……河东未有高价,但在长安贵如黄金。”周二郎小心翼翼的应道。

苑孝政瞥了眼过去,“难道未够牛马?”

范十一藏在身后的手紧了紧,周二郎递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干笑了几声却没答话……面前这位青年是苑君璋的儿子,不是自己这些人能得罪的。

寂静了片刻后,苑孝政轻声道:“若某没料错,应该换了不少良马,但却没能换来多少牛。”

周二郎和范十一交换了个诧异的眼神,一方面是因为苑孝政的态度,另一方面是因为对方说的非常对。

不拘口齿,这次良马换了不少,但牛却没能捞到多少,这也是周二郎决定再留几日的原因之一。

“美酒换良马,不难。”苑孝政轻声道:“但牛,不行。”

“自十余年前起,云州为突厥所控,但民众多为汉人,亦以耕地为生。”

“所以云州的耕牛,大都在汉人手中,他们就算喜酒,也不会拿牛来换。”

周二郎保持着沉默,这个道理他也懂,所以前日使了个绝户计,干脆让人去劝说那些原籍代州的民众,连人带牛一并弄走,反正郎君迟早都会干的。

“在朔、云二州多年,久未品茶,下次多带些茶叶来。”苑孝政突然换了个话题,“当然,也要多带点盐。”

这些时日到处乱窜的范十一灵光一闪,“酒换不来牛,但盐可以!”

这是个很容易被忽略的关键,人可以不喝酒,但不能不吃盐。

云州、朔州都是不产盐的,而河东却有好几处卤水盐池,范十一想起前几日在乡间用饭,饭菜少有咸味而且带苦涩,多半用的是岩盐。

耕牛再重要,也比不上纯正的食盐……如果是脑子活络的,用一头耕牛换来的食盐,转身就能换两头来。

毕竟在云州,耕牛虽然重要,但也不是稀少品。

周二郎恍然醒悟,然后立即细细打量着苑孝政……这个青年坐在那,神色有些畏缩,但眼中却有着期盼,缩在袖子里的手在微微颤抖。

“阿史那社尔昨日一早启程回了五原郡。”

这事儿范十一是知情的,因为昨日他亲眼看见苑君璋送阿史那社尔出城,不过五原郡……

“五原郡?”

苑孝政轻声解释:“前隋开皇年间,置丰州,大业年间更名五原郡……颉利可汗王帐在去年迁至五原郡北边。”

范十一呆了呆,这可能是自己来到云州后,打听到的最重要的情报……自从武德四年唐朝和突厥开战之后,双方绝互市、使者。

唐朝倒是遣派使者拜访颉利可汗……不过那两次突厥都打到河东道了,使者并未去草原。

说出这件算不上大也算不上小的事后,苑孝政沉默了半响,其实他并不是个有胆气的人,脸色变了又变,才支支吾吾的低声道:“你们太心急了……”

范十一、周二郎很快反应过来,对方指的是招揽代州籍贯的民众回返故乡一事。

苑孝政缓缓起身,往外走去,看见周二郎在侧面陪同,嘴唇动了动,“走,今日就走。”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周二郎哪里还听不懂……自己擅做主张,提前让人招揽民众,很可能惹出了麻烦。

一个时辰内,周二郎、范十一紧急召回了所有人手。

两个时辰后,苑孝政站在城墙上,看着车队出了云中县,滚滚向南而去,车队前后夹杂着数以百计的良马,卷起了好大的烟尘。

第三百七十四章 本钱 向南急奔出几十里,车队才放缓速度,歇息片刻。

稍微安排了下,贺娄兴舒转遍了车队,才找到周二郎和范十一,疑惑问:“怎么突然离城?”

范十一似笑非笑,瞥了眼周二郎, “那就要他了。”

苑孝政来访之后,范十一和周二郎都能确认,招揽民众迁居代县这件事……肯定是惹下了祸端。

再琢磨苑孝政的那一席话,对方点出了阿史那社尔已经离去……所以指的肯定是名义上的大行台苑君璋。

周二郎阴着脸没说什么,只在心里盘算自己回去会被郎君如何严惩……虽然投入李家门下时日不长,但他很清楚这位妹夫的性情。

平日不拘上下, 和颜悦色,事事仁义为先,时常施恩……但在关键时刻,却是个不太讲情面的人,自己妹妹是郎君宠妾,但也说不上话。

范十一倒是无所谓,一方面他是副手,另一方面他对这件事的理解角度和周二郎不同……在他看来,苑孝政的态度是个关键。

如果不是闹出了事,苑孝政又怎么会展现这样的态度呢?

那个面白少须的青年,难道有意投唐?

他在云州的分量有多重?

能影响到苑君璋吗?

范十一有点不太看好,那厮说话畏畏缩缩,毫无气概,不像是个人物。

嗯,事实上,范十一猜的很对。

苑孝政身为苑君璋次子,自小学文不成,习武不成,最终只为家里打点庶务……但如今不同了, 被苑君璋视为家族日后依仗的长子在半年前被高满政亲手斩首, 剩下的三个儿子只能挑苑孝政了。

苑孝政那两个弟弟……好赖现在还看不出来,一个八岁,一个三岁。

所以,当苑孝政急匆匆赶回府中,并在众人视线中提出反对意见的时候,苑君璋虽然心头火气,但却保持了沉默。

将人都赶走,苑君璋才冷哼一声,“招揽民众迁居代州,此为李唐釜底抽薪之计,二郎却要为他们说情?”

周二郎他们招揽人手给出的条件算是很丰厚了,按成年丁口授田二十亩,免三年税赋……其实在李善计划中,更希望用潜移默化的态势来达到目标,换句话说,是一次次的加码。

但周二郎一股脑将条件扔了出去……直接导致云中县内议论纷纷,苑君璋又不是个聋子,在车队离城后不久就发现了, 并下令搜捕入狱。

苑孝政就是在这时候赶来劝阻的。

咽了口唾沫, 苑孝政低声道:“阿史那社尔前日去过那家铺子, 命商队下趟多带些茶盐,而且还嘱咐孩儿多加照料。”

苑君璋胸中一闷,拉着脸半响都没吭声……自己失了朔州,在突厥那边的分量已经越来越低了,绝不敢与处罗可汗次子,得颉利可汗信重的阿史那社尔争执。

虽然一直是将突厥作为依靠,但苑君璋心里明镜儿似的……那些突厥人都是些翻脸无情的,当年小舅子就是这么死的。

嗯,苑君璋的小舅子就是当年纵横河东的刘武周。

长长叹了口气,苑君璋揉着眉心,脸上满是忧色,马邑兵败,突厥那边又不太平静,阿史那社尔此次前来,也有催促云州发兵,赶在年前重夺马邑的意思……不然再等下去,至少要明年四五月份才可能出兵,到那时候,唐军在马邑都扎牢脚跟了。

这也是听闻商队在云中招揽民众迁居消息后,苑君璋大怒的原因……他没有资格拒绝突厥的要求。

如果要抢在大雪降临之前攻陷马邑,那就必须挤压出云州所有的资源……粮草、马匹、人口、民夫。

换句话说,苑君璋无法拒绝突厥攻陷马邑的要求,云州的汉人民众将遭受一次劫难,财产那都是小事,甚至可能被拉壮丁,死在战场上……在云州,战死了,家人可是毛都没有的。

如此对比,待在云州被洗劫,还有可能被强召入军攻打马邑战死沙场,就算没战死,而且也攻破马邑,好处大头是突厥人的,剩下的是苑君璋吃肉,留给这些底层民众、士卒的几乎剩不下什么。

苑君璋还没有放出今年还要出兵的消息,但他知道,消息一旦散开,云州民众会做出非常简单的选择……去代州安生度日不好吗?

去年突厥大寇河东,但今年却在马邑兵败……唐军或许能守得住马邑、雁门,护得住代州民众。

所以,苑君璋才会大怒……这完全打断了他的计划,本打算强召三千青壮入军,但现在想想也知道,很可能会军心不稳。

其实说到底,云州、朔州、代州经历了十多年甚至数十年的战乱,这让民众有着对稳定的生存环境极其强烈的期盼……

苑君璋沉思良久,抬头看了眼儿子,“二郎……必攻马邑。”

苑孝政有些懵懂,只说:“父亲说的是。”

这个儿子有点蠢,苑君璋无语了片刻才哼了声道:“你有意投唐。”

“父亲……父亲……”苑孝政惊惶不安的起身,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大郎死于高满政之手,若是苑家投唐,难道高满政会放心?”苑君璋低声道:“就算要投唐,也要有点本钱!”

“攻陷马邑,斩高满政首级,之后才能……”

脑子转了两个弯,苑孝政才听明白……父亲并不反对投唐,但至少现在不行。

攻下马邑,杀了不可能化解仇怨的高满政,才会坐下来和唐朝谈条件……马邑在手,不管是在突厥还是在唐朝,苑家才有足够的分量。

说到底,在朔州杀了十多年的苑君璋,有着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则……没有本钱,那就没有资格坐在牌桌上。

自从刘黑闼授首,半年前马邑投唐,自己又新败,苑君璋很清楚,李唐根基已稳……如果自己投诚,必得高官厚禄。

但下场如何,却是很难说的事……窦建德之死还没过几年。

高满政投唐后没有入朝,爵封国公,镇守朔州,依旧兵权在手……他能做到,那我也能!

苑君璋咬紧牙关,下定决心,必要在大雪降临之前攻陷马邑,斩杀高满政!

第三百七十五章 太上道了 萧瑟的秋风挂过漫无边际的原野,残阳下,一支数十人的车队在缓缓前行,骑士身材雄健,胯下良马膘肥体壮,被围在中间的马车看似不起眼,实则精巧, 一看就知道出身大族。

不远处有一支百人骑队趋马而来,为首者高声呼和了几句,车队缓缓停下。

“郎君,江夏郡公亲迎。”

车帘被一只白皙的手拉起,露出一个中年人的面孔,下了马车后他随意扫了扫道路两旁,半响后突然细细打量,对着大步走来的李高迁笑道:“久闻馆陶县公之名, 不料惊世诗才之外,理政也颇见手段。”

“怀义兄何出此言?”李高迁哈哈笑道,这位是闻喜裴氏西眷房的裴怀义,受其邀北上代州。

“田野空空如也,显而易见。”裴怀义赞道:“虽是微末小事,但却见此人理政颇勤。”

李高迁虽然不是出身门阀世家,但也是一郡豪族子弟,这方面反而不如为家族打理庶务的裴怀义,秋收之后,田地是需要收整的,如麦秆之类的还能作为柴火。

裴怀义记得几年前来过一次代州,也是这个季节,遍地废墟,田野中杂乱无章,和如今相差极远。

其实,一方面的确是李善交代过,他本就是农户子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今年突厥未能攻破雁门, 而且苑君璋新败,李善和李高迁商议,让绝大部分民夫都得以脱身。

两人闲叙片刻后,上马顺着路一直向北,一刻钟后转而向东,裴怀义很快发现了异样。

前隋文皇年间,修整官道,之后大业年间炀帝迁都洛阳,又南下江都,官道已经数十年未有大规模修整了。

但转而向东的官道,道路平坦宽阔,而且还分为两条,一条往东,一条往西,中间以半人高的土丘相隔,每隔一段路程还有专人负责。

趋马五六里后,裴怀义在马上远远眺望,视线的尽头是一片绯红,那红色偏艳, 正如上头如血残阳,令人印象深刻。

到了近处, 才发现这是一个庄子,里面尽是各式用红砖搭建的宅子,庄子外头用红砖建成长长的围墙。

但最让人意外的是,大门处的里里外外,穿着各式服装的商贾几乎挤得没落脚的地方了,裴怀义忍不住偏头道:“途中就听人提起,几乎可比长安东西两市,这李怀仁倒是不怕他人举告!”

“不过小事,怀仁得圣人青睐,又有平阳公主相助。”李高迁嘿嘿一笑,“五日前,第一批商队回程,那时候,此市已然建成,商贾云集而来。”

李高迁这么殷勤……裴怀义当然猜得到,这位老友八成在其中是有份子的,不然也不会写信邀自己来一趟。

不过,如此盛况,裴怀义也是蠢蠢欲动。

但即使蠢蠢欲动,但裴怀义也没有急,而是细细问起各类事。

这方面李高迁就不太懂了,索性将瞄见的马周给扯了过来……马周这段时间被李善用的跟拉磨的毛驴似的,天天脚后跟都要砸到后脑勺。

“郡公,这位是……”

“噢噢,原来闻喜裴氏。”马周行了一礼,心里咯噔一下……怀仁还真有手段,这算是把河东裴氏给拉下水了!

裴怀义……听听这名字,就知道和被裴世矩塞进天策府的裴怀节是兄弟,至少是嫡亲的堂兄弟。

马周陪着两人进了大门,介绍道:“南面全都是库房,存放各类货物,毕竟如茶、盐之类的货物不能受潮,更不能受雨。”

“北边全都是单独隔开的宅子,以供众人商议货价,登记造册,折算抽水……”

李高迁往北边看了眼,登时喜笑颜开,人头耸动……要知道虽然只是百抽二,但耐不住量大啊,他在其中是能分五成利的。

再往前走,裴怀义听见阵阵马嘶声,指着东边问:“那边是马栏?”

“是。”马周凑近了点,“自云州回返,良马最为……”

裴怀义不禁连连点头,如今李唐缺良马,一匹马的价格相当昂贵,而从塞外携带货物回程,马的利润最高,而且也相对方便。

李高迁突然正色道:“如今朝中缺马,怀仁设市,为朝蓄马,此为国事。”

裴怀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儿又没外人,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给谁听?

又聊了几句后,裴怀义问起最重要的一个问题,“酒肆也在这儿?”

马周引着两人往东北角去,这儿墙高巷深,绕了几个圈才远远看见一处,外头有几个青壮按刀巡视。

“久闻玉壶春之名。”裴怀义目光闪烁,“只是不知产量如何……”

马周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那就要仰仗足下了。”

裴怀义矜持一笑,并不谦虚……私设酒坊,购买粮食,不可能通过公开的渠道,而在河东道,只有如闻喜裴氏这样的大族才有这样的能力和渠道。

在马周的引路下,三人抵达东边的一处大宅,刚迈进门,裴怀义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嚷嚷。

“世人皆言,东山李善仁义为先,今日一见,却大失所望!”

裴怀义脚步一顿,随即笑道:“志尚兄也到了!”

坐在胡凳上的中年人暗骂一声晦气,起身行了一礼,“没想到怀仁与河东裴氏也有交情!”

马周的视线和李善撞了撞,都有点想笑……呃,其实这话儿说的也不错。

这交情,深的都没法说呢!

裴怀义视线在众人身上一扫,立即确定了目标,上前两步笑道:“山东建功,诗才惊世,医术精湛,如今又见理政手段,三叔的确善于荐人。”

这是好话吗?

应该是在说我爱阿堵物吧?

李善嘴角动了动,行了一礼,“不敢当。”

今日在场的除了李善之外,还有三位,分别是太原王氏、解县柳氏、河东薛氏三家的子弟……这三家都有子弟与李善是旧交好友。

王仁表就不用说了,去年山东战事中,李善救出了柳濬、薛忠,而且柳奭、柳亨这对叔侄和李善关系也不错,在平康坊见面次数不少。

但这几家在武德年间都没办法与一门双相的闻喜裴氏比拟,裴怀义一进屋就掌握了局势,和李善寒暄之后,与众人笑谈几句,时而提起旧事开怀而笑,时而提起货物贵贱价格。

李善笑看着这一幕,间或与马周交换个……这家伙太上道了的眼神。

第三百七十六章 分赃(上) 李善不是个喜欢做计划的人。

或者说,他不喜欢做短期计划,特别是那种环环相扣,前因后果的计划,因为他在这方面吃过亏。

因为在本身没有太多资源的情况下,每一步都有可能碰到意外情况,每一次碰到意外情况都会产生影响……所以, 只需要确定长期目标,然后一步步往前走就好了。

碰到意外,那就解决意外。

将闻喜裴氏西眷房拉下水,这是李善提前安排好的,但他没想到,如此丰厚的利润, 加上自己宣传的太过火, 将太原王氏、解县柳氏、河东薛氏也吸引了过来。

这叁家的到来是个意外, 也让李善处于劣势,不过几乎与此同时,另一个意外也出现了。

裴怀义面无表情的走出驿馆,身后的随从愤然道:“这厮好生无礼!”

抵达代县已经叁天了,除了第一次在市中见了一面后,裴怀义再也没见过李善,据说这位代县令忙的连饭都吃不上。

仅有的那一次会面,李善也是顾左右而言他,没有提起正事。

走入一处大宅,裴怀义笑着和两位中年人打了个招呼,一位是解县柳氏子弟,另一位是河东薛氏子弟,都是族中专门负责打理庶务的管事,相互之间也熟悉的很……不过,名列五姓七家的太原王氏子弟并不在。

“怀义兄,还是没见到人?”柳熙有些意外,笑道:“据说乃是弘大公举荐其出任代县令……”

薛轴在一旁摇头道:“听族兄提过,李怀仁其人, 颇有城府,非寻常少年英杰……”

“伯褒兄法眼无差。”裴怀义笑了,“此人的确有些城府……”

伯褒是天策府记室参军薛收的字。

刻意相避,必然有因,裴怀义隐隐猜到了李善在想什么……随即他冷冷一笑,裴氏、柳氏、薛氏河东叁望族,再加上太原王氏,你李怀仁拦得住吗?

要不是你李怀仁任代县令,又与李高迁交好,压根就没资格参与其中!

这是给脸不要啊!

裴怀义正准备开口,合力向李善施压,突然外间下人小跑着进来,躬身道:“郎君,代县令投帖。”

“嗯?”裴怀义嗤笑了声,接过看了眼,“终于肯露面了。”

看裴怀义举步往外,柳熙瞥了眼薛轴,迟疑低声道:“可需招呼一声王兄?”

薛轴没吭声, 看了看裴怀义的脸色, 微微摇了摇头。

五姓七家,海内闻名的第一等门阀, 但世家门阀之间也是有竞争的……如今在朝中,闻喜裴氏占据了绝对优势,柳氏、薛氏也在东宫、天策府有地位不低的文武人杰,而太原王氏就差得多了。

如今太原王氏能拿得出手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王仁表的父亲王裕,尚同安长公主,任随州都督,另一个是东宫太子第一心腹谋臣太子中允王珪。

不过王裕中庸之才,无甚功勋,而王珪……虽然名义上出身太原祁县王氏旁支,但曾祖王神年、祖父王僧辩百年前投南梁,与太原嫡系的关系非常远。

五姓七家,五姓七家……裴怀义在心里想,闻喜裴氏他日或能改为绛郡裴氏,与清河郡崔氏、陇西郡李氏、太原郡王氏齐名。

这些思绪在裴怀义脑海中盘桓,一直到他进了正厅,看见李善与太原王氏的王津相对而坐。

柳熙和薛轴对视了眼,心里都是一个咯噔……显然,这个少年郎将四个家族远近亲疏之别看的清清楚楚,王津应该是住在城外,按道理来说这么短时间是赶不过来的。

李善笑着起身,延手请众人坐下,又招呼下人烹茶……呃,是王津自己带来的茶童,甚至器皿都是人家带来的。

“怀仁这几日太忙,几次登门都扑空了。”柳熙笑着埋怨,他和被李善救了性命的柳濬是同房堂兄弟,关系很近,甚至大半年前河东柳氏有意联姻,那位小娘子就是柳熙的妹妹。

李善还没开口,一旁的王津诧异道:“怀仁这两日不是在吟诗作文吗?”

薛轴凑趣问道:“久闻《爱莲说》,亦喜《春江花月夜》,怀仁又有名作传世?”

“不敢当,不敢当……”

“怀仁无需自谦。”王津长笑道:“的确堪为传世之作,且听某诵来!”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虽然都为族内打理庶务,但也都是熟读诗书的世家子弟,叁人凝神听去,听到“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时候,纷纷身子前倾,神情凝重。

李善浅浅笑着,心里很是抱歉……刘大,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这次是被逼的,真的是被逼的!

屋内安静了片刻后,薛轴叹道:“此文与《爱莲说》交相辉映,真是好文章!”

的确,《爱莲说》以莲喻君子,《陋室铭》借陋室而抒品行高洁,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善在心底嘀咕,都怪崔小娘子,要不是先有一篇《爱莲说》,前日自己也不会抄《陋室铭》……不对,这不是崔小娘子的锅,应该是张文瓘,要不是这厮当日拉着自己去芙蓉园,何至于此!

刘大,要怪就怪张文瓘吧!

正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李善突然觉得对面的柳熙、裴怀义眼神都有些古怪……呃,咱们坐在这儿,是在讨论走私,是在分赃,是在挥舞锄头挖国家墙角,你是怎么能写出这篇《陋室铭》的?

骂谁呢?

嗯嗯,连自己都不放过?!

李善也是没辙啊,王津看到那篇《陋室铭》完全是个意外,压根就不是写给他看的!

柳熙忍笑将话题扯开,说起了这几日在代县所见所闻,饶了一个大圈才问道:“听说商队大都齐备,再过几日就要出塞了?”

“差的多呢。”李善毫不避讳,“还缺不少茶、盐,玉壶春产量不大,缺口也多,而且瓷器、漆器也缺。”

“怀仁……”

柳熙的话说到一半,对面的李善挺直身子,正色道:“还请诸位襄助。”

裴怀义断然道:“盐茶换酒。”

柳熙闭上了嘴,王津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面沉如水的李善。

良久之后,李善叹道:“一碗汤饼放在桉上,怀义兄这是连汤都不肯让小弟喝一口啊!”

第三百七十七章 分赃(下) 李善不得不承认,来到这个时代两年多,虽然走了一趟河北山东,虽然和清河崔氏闹了一场,虽然在长安名声鹊起而且与诸多世家门阀子弟来往……但他还是低估了世家门阀在这个时代的影响力。

这种影响力不仅仅局限于出仕者的地位,不仅仅局限于爵位、官职,而是更多的横向发展, 几乎涉及到方方面面。

李善之前的计划太过于想当然了,他希望河东世家能提供大量的货源,而自己和代县势族做渠道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善的想法很完美,毕竟出塞是有风险的,代县势族承当这样的风险,而河东世家和商贾从各地转运来货物。

特别是在多年战乱之后, 只有世家有这个人脉、资源组织人手, 运输大量茶叶、盐、漆器、瓷器这些货物……反过来说, 因为多年战乱,世家大族也缺少这样的销货渠道。

所以,这是合则两利的好事。

但很快,李善就发现不对了,特别是在裴怀义抵达代县之后。

原本热闹的市场渐渐冷清下来,原本红红火火的交易渐渐少了……李善很快判断出了问题所在,这个时代,商贾的地位很低,往往要依附于或大或小的世家,不说别的,李善来到这个时代挖的第一桶金,要不是因为王仁表、李楷,也很难得手。

那些走南闯北的商队更是如此,每到一个地方都是要拜码头的……而在这个时代,码头的背后总是盘踞在各地的世家豪族。

裴怀义发话,再加上解县柳氏、河东薛氏,那些商贾会轻易的做出选择。

但为什么?

裴怀义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善刚开始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马周一语道破……有你没你都一样。

贪婪是固定的, 不管是从世家的角度还是从商业的角度都一样,你能组织商队出塞经商,难道那些世家门阀不能吗?

他们完全可以撇开李善和代县势族,自己组建商队,获取最大的利益。

那些大族为什么要和李善合作,一方面是因为酒,另一方面毕竟是代县令。

李善冷冷的盯着裴怀义,你们这是想鸠占鹊巢啊!

从供货商摇身一变成为合供货商、渠道商为一体的存在,反而是李善提供玉壶春,从渠道商变成了供货商。

裴怀义神情轻松,他知道李善看得穿这一切……作为闻喜裴氏打理庶务的主管者,他早就在琢磨这条商路,从几个月前高满政举朔州投唐开始。

刚开始还有点忌讳,毕竟这条商路已经消失了很久很久了,顶多只是代县的一些小家族运送小批量货物出塞,如果携带大批量货物出塞,谁知道突厥会不会不讲规矩洗劫商队。

但现在, 没问题了, 已经有人走通了这条路……既然有人走了, 那么我们也能走。

的确,裴怀义他们完全可以甩开李善……之所以一直留在代县,试图保持和李善的联系,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眼馋李善的玉壶春,另一方面是因为李善毕竟身为代县令,是地头蛇。

李善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代县组建商队出塞,可让利两分。”

裴怀义轻笑一声,若无其事的说:“此次北上,途径各州,听闻粮价又涨。”

李善的脸色愈发难看了,他许诺分利,就是不希望世家门阀自行组建商队出塞,而裴怀义毫无顾忌的威胁……信不信回头就让粮价上涨,信不信回头让你买不到大批量的粮食!

裴怀义很确定李善会退让……没有大批量的粮食,哪里来的玉壶春呢?

而大批量的粮食交易,不可能绕开以闻喜裴氏、太原王氏、河东薛氏、解县柳氏为首组建的这张网。

裴怀义侧头看了眼,王津笑吟吟的看着这一幕,并没有什么诧异神色,看上去并没有站在李善一边。

长时间的沉默后,李善缓缓开口:“市内不可缺货,还请诸位襄助。”

“商队非限于代县一地,生死有命。”

“商队回程,市收牛马,以数量分下批次玉壶春。”

裴怀义听着听着缓缓皱起眉头,商队非限于代县一地,这意味着李善不再坚持只代县组建商队这一条。

而李善拿出这个条件,要求各家提供市场内以供交易的盐茶各类货物,并且要求商队回程携带牛马,以回购牛马的数量来确定玉壶春的份额。

裴怀义没想到李善几乎一点都不退却,不禁有些意外,内心深处生怒,“明府家中田地甚广,还需蓄养牛马?”

牛马是从突厥回程携带货物中利润最高的,裴怀义当然不想将这块肥肉轻轻松松让出去。

“那就无需怀义兄关照了。”李善冷冷道:“诸位均出身世家,但代县一片废墟,在下出任代县令,总归为百里侯。”

“正如适才所言,难道一碗汤面,诸位只留点残渣给某吗?”

裴怀义嗤笑了声,“若非为了玉壶春,吾等此刻已然离城!”

毫无疑问,玉壶春一定是利润最高的货物,云州以及突厥,中上层是不缺盐的,盐在塞外的价格并不夸张,而茶叶倒是中上层都需要的,但长江以北少茶,茶叶都要从江南采买,一方面耗时长,另一方面如今江南还战火纷飞,江淮军和唐军还在打得难分难解。

李善冷若冰霜的面庞突然解冻,笑着说:“怀义兄,此等事,合则两利,何必说这等话。”

“酒坊诸事,还要仰仗怀义兄诸位呢。”

裴怀义神色放缓,但仍然微微摇头,“足下虽为百里侯,但能在代县待几年呢?”

这句话隐隐在威胁李善,信不信一门双相的裴氏能马上将你从代县赶走……而且你出任代县令,本就是裴世矩举荐的。

李善忍着没笑出来,你真的去找裴世矩……信不信那老头骂你个狗血喷头。

李善想了想,又退了一步,“这样吧,诸家以粮价抵酒,份额提高两成。”

柳熙、薛轴坐在一旁有些无所谓,他们没那么高的期盼,只是要看裴怀义的态度,同进同退而已。

王津劝道:“怀义,各退一步吧。”

裴怀义再一次摇头,“充实市中货物,但玉壶春全都由各家分润。”

李善轻轻叹了口气,这就是世家门阀的做派,一口将肉全都吞下肚……不过,这也是李善有所预料的事,其他几家未必,但如今鼎盛时期的闻喜裴氏西眷房是有这个可能,也有这个底气的。

还是走到这一步了……李善早在决定以商业重振代地的时候,就考虑将闻喜裴氏西眷房引入,但他没想到,事态失控到这个地步。

如果失去玉壶春,自己在这条商路上还有什么分量呢?

代县还有什么分量呢?

这是我不允许出现的!

李善起身踱了几步,用力拍了拍手,门外不远处,亲卫引着一个青年而来。

“来来来,这几位都是河东俊杰。”

青年先向李善行了一礼,再向众人行礼,“拜见诸公。”

裴怀义眯着眼盯着李善,“此为何人?”

李善并没有说话,只笑了笑。

青年神色有些畏缩,但还是提高了音量,“在下苑孝政,先祖曾任代州长史。”

裴怀义脸色巨变,居然是苑君璋的儿子!

第三百七十八章 忽悠瘸了(上) 除了勾来闻喜裴氏之外,太原王氏、解县柳氏、河东薛氏也主动上门,并且在商贾中拥有这么大的影响力,这是出乎李善预料之外的。

但苑孝政的到来,也是出乎李善预料之外的。

周二郎、范十一前些时日回来之后向李善详细禀明了苑孝政一事,他做出了和范十一同样的判断,这个青年有意投唐。

但让李善意外的是, 苑孝政居然如此迫不及待的来了代县。

在云中县刻意让周二郎一行离城避难,与自身跑到代县来,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前者还能说是苑孝政欲投唐,而后者却能解释为,苑君璋有意投唐。

至少,苑君璋希望通过商队, 与李唐建立一定的联系……多一条后路总是好事。

李善笑着延手请苑孝政坐下,后者恭敬的坐在了李善的身侧后方……这个举动让众人纷纷侧目, 这个位置是不能随便坐的。

裴怀义心里有着不好的预感, 苑孝政的祖父曾任代州长史,名望不低,而其父苑君璋鼎盛时期坐拥朔、云二州,麾下精锐数万,你居然对李善以师礼待之!

柳熙笑着问道:“贤侄应有多年未归故地了吧?”

苑家是朔州马邑人氏,但因为苑侃曾任代州长史,举家迁居代县多年,直到后来刘武周起兵,苑君璋娶了刘武周的妹妹,这才回到马邑。

苑孝政恭敬应是。

裴怀义狐疑问:“你抵代县几日?”

“已有叁日。”

裴怀义瞥了眼笑吟吟的李善,好吧,居然是和我同时抵达的,这厮的嘴巴好紧啊!

但关键不是李善嘴巴紧,裴怀义很快联想到,这几日李善不见踪影, 八成就是和苑孝政在一起……他们谈了什么?

薛轴眯着眼打量着苑孝政,“不知足下此来为何?”

“乃是在下邀孝政赴代县。”李善若无其事的说:“朔州已然归降,但云州依旧割据,而且突厥时常在云州盘桓,若无把握,在下哪里敢组建商队出塞?”

微微侧头,李善用嘱咐的口吻交代,“但凡出塞商队,还请苑公照拂一二,即使战事再起,也不可损坏分毫。”

苑孝政原地拜倒:“谨遵命。”

裴怀义长长吐了口气,脸色难看的很,他当然听得懂这句话的言外之意,这是李善几乎赤裸裸的威胁……你不听话,信不信让你闻喜裴氏的商队出点什么意外?

而且苑君璋如今割据云州,不久前还攻打马邑,这等人物的儿子出现在代县……自然是代表其父来的。

王津苦笑看着这一幕,他是王仁表的堂叔,早就听侄儿提起过李善……据说这位温文儒雅,与人为善, 但没想到居然如此强硬犀利, 要硬生生逼着裴怀义低头。

如果王仁表、李楷这些好友或者裴世矩在此, 会告诉王津……这是李怀仁惯用的手段。

退避叁舍啊!

李善虽然打定主意要将闻喜裴氏西眷房拖下水, 但绝不会允许自己失去控制权……如果弄得没办法,他宁可一拍两散,另想他法。

苑孝政的到来打破了僵局,也让李善有了足够的施展手段的空间和时间。

而且李善确定,裴怀义之前使了那么多手段,就证明了他对此事的重视程度,他绝不会放弃这条冒着油水的商路。

裴怀义的视线时而落在李善身上,时而落在苑孝政身上,在心里反复盘算……听李善的口气,应该和苑君璋有所联系。

那也就说,这条商路,一头在苑君璋、苑孝政父子手中,另一头在李善手中……自己有可能取李善代之吗?

裴怀义很快放弃了这种期盼,看看苑孝政那恭恭敬敬的模样……而且李善若是没有把握,也绝不会让苑孝政出现在这儿。

而且江夏郡公李高迁暗中告知,李善行此事……东宫太子是知情的。

“咳咳。”王津咳嗽两声,打圆场道:“充实市中货物,并无碍难,至于玉壶春份额,还请怀仁多多关照。”

“那是自然。”李善拱手道:“其实怀义兄无需担忧,只要粮食不缺,各家份额自然是头一份的。”

裴怀义长身而起,苦笑着点点头,“早就听闻东山李怀仁之名,活死人医白骨,诗才盖世,这些不过小道,只是多有人怀疑馆陶县公爵位由来……”

当日李善以医治平阳公主为私事的理由辞爵,虽然李渊赐爵馆陶县公以彰山东筹谋之功,但仍然有很多人心存疑虑。

“今日见识足下手段,当知名不虚传。”

李善起身,热情的握住裴怀义的手,用诚恳的语气柔声道:“闻喜裴氏,一门双相,在下何敢冒犯,今日之事实是迫不得已,既然身为代县令,当为代县虑,还请怀义兄宽宏。”

事情已经定下来了,裴怀义也不再摆架子,手中用力,嗔怪道:“为兄难道是无量之辈?”

“多谢兄长,小弟惭愧。”李善顺着杆子往上爬,心里却有点翻腾,自己还是无法适应这些啊……有点想吐!

裴怀义笑道:“只看怀仁手段,他日必为朝中栋梁。”

“兄长过誉了。”李善正色道:“还需长者提携。”

一刻钟之前,两人还冷脸相对,如今却是谈笑风生,王津心里有古怪的感觉……要不是知道大家是在讨论走私分赃,还以为大家是为了国事呢。

视线在空中撞了撞,两人都觉得对方眼神真挚。

裴怀义已经下了决心,回头就写封信给堂叔,想个办法将李善这厮调走……最好调到江南去!

李善在心里琢磨,仅仅是出塞行商还不够啊,要不要让苑孝政使点手脚,给闻喜裴氏的商队里塞点料……正好前段时间齐老六弄出了点铁料!

一番看似真情实意实则虚情假意的对话后,李善将众人送出门外,还许诺酒坊专门留了一批酒,就等着各家的商队来提货!

总算搞定了,李善长长舒了口气,揉了揉眉心,觉得脑子有点发晕,回头看了眼还恭恭敬敬的苑孝政……哎,有点惭愧。

为什么惭愧?

这叁日,李善几乎将这位苑孝政给忽悠瘸了!

第三百七十九章 忽悠瘸了(下) 在知道苑孝政秘密抵达代县之后,李善很快判断出这位青年的来意,无非是为其父苑君璋留一条后路而已。

但李善在与苑孝政商谈之后,他察觉到了苑君璋的企图……这个,苑孝政实在太嫩了,嘴巴也不太牢靠。

苑君璋或许是真的有投唐之心,但他想要的不是如曾经占据云州的郭子和一般, 入朝为官,他想要的还是地盘,是能在朔州、云州占据一块地盘。

这是个典型的首尾两端的人物……在突厥那边,苑君璋地位并不高,如果投唐入朝,不会受到格外的优待,可能权力还会大幅度削减。

而放在苑君璋面前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举朔州投唐, 爵封国公的昔日部下高满政。

高满政投唐后, 立即被任命为朔州总管,麾下将士不仅没有削减,而且还得到唐朝从河东送来的补给,依旧是朔州的主事人。

所以,苑君璋是打定了类似的主意……李善很快从苑孝政的话中听出了这个意思,而且立即判断出,苑君璋有再起兵南下攻朔州的计划,这也和范十一打探的情报相吻合。

相关的情报,李善已经写了信给刘世让、李高迁,但这些不是他的主责,他的注意力依旧留在商事上。

对于苑家来说,想在朔州立足,要么得到突厥的信任,要么得到李渊的赦免,但不管是哪一面, 刚刚新败,势力大损的苑君璋都希望得到支持。

这种支持是政治上的支持,也是资源上的支持。

在这种情况下, 李善出现在了苑君璋的视线中。

在发现周二郎派人招揽民众之后,苑君璋很快派人去代县打探,一些公开的信息并不保密,李善爵封馆陶县公,并且救了平阳公主,得圣人青睐……这是公开的事。

这是个得到李唐皇帝乃至皇室信任的人,与雁门守将李高迁关系密切,而且还是这条商路的创立者和主事人,不管是政治上,还是资源上,苑君璋除了李善之外,其实可选的余地非常狭窄。

至于那些河东望族,不好意思,朔州、云州、代州这些年都是马刀称雄,世家对这些地方的影响力很微弱……呃,当然了,苑君璋几度随突厥入寇,几大世家都因此有所损伤。

所以说,短时间内, 苑家只能选择李善。

苑君璋让儿子只是来试探一二,结果完全被李善忽悠瘸了!

李善在言谈中很快发现,苑孝政这个青年人,不通武事,多读诗书却才疏学浅,最关键的是,他最为尊敬的长辈是其祖父故代州长史苑侃。

苑侃,朔州马邑人氏,出身豪强,善于谋略,亦能舞槊,但让他扬名河东的却是非凡文采……曾得河东薛氏的薛道衡的赞誉。

然后……然后,马周就有意无意的在苑孝政面前提起,而且是在李善不在场的情况下提起,提起李善在长安诗才盖压一城俊杰。

李善完全忘记了自己离开长安时候的打算……此赴代县,绝不再以诗才扬名。

换句话说,我绝对不再抄袭了!

在陆陆续续听马周吟诵了那些铭传千古的诗句后,苑孝政对李善佩服的五体投地……嫩不佩服吗?!

李善在知道苑孝政最为着迷那篇《爱莲说》后,立即设了套……让小蛮将书房收拾的极为简陋。

然后……然后李善在书房召见苑孝政,那篇《陋室铭》就应运而生了。

这样的千古名篇在自己面前出现,这样的场景……有可能留于史册,苑孝政化身迷弟,口口声声称李善为“师”。

李善在几度推辞之后,不得已收下了这个弟子。

抱歉了,真是教不了你什么……李善准备让这厮多读些诗书,最后让那句“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问世。

不是我不教你哦!

不过,既然为师徒,那就要坦诚相待,李善温和的拉着苑孝政去了后院,笑道:“商队的事,那就拜托孝政了。”

“李师放心。”苑孝政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李善觉得脸有点发热,也不知道红了没有,想了想轻声道:“为师以莲君子自居,却组建商队出塞行商,想必孝政心有疑虑。”

苑孝政虽然有点憨,但也不傻,笑道:“当日见周二郎使人劝民众返故土,又以酒换牛马,弟子便知晓李师组建商队出塞,看似为阿堵物,实另有他图。”

李善赞许的点点头,“突厥、大唐必有一战,朝中缺良马,关中更缺耕牛,为师得上密许……”

苑孝政在心里揣测,这个“上”指的是皇帝还是太子?

据说雁门守将左武卫大将军李高迁和李师相善,而前者是太子心腹。

正想着呢,苑孝政突然听见李善话题一转,“苑公今年欲攻马邑?”

“呃……”

“迫于突厥,无奈之举。”李善不在意摇摇头,“此事无碍,只望孝政护住商队来往。”

“李师放心。”苑孝政第二次拍着胸脯保证,“绝无差错!”

李善笑了笑,在心里琢磨,这一战突厥会出兵多少,但理论上现在已经是九月末,即将十月了,突厥就算助苑君璋攻克马邑……雁门应该无碍,自己至少还有大半年的时间。

这时候,苑孝政小心翼翼的问:“李师,弟子有一事,不知该问不该问……”

“你我既为师徒,自然坦诚。”李善眼神真挚。

“云中县那日,阿史那社尔……”

“哈哈哈。”李善大笑道:“去年社尔攻河北,与为师有一面之缘,于山东名声鹊起,便是拜其所赐。”

苑孝政听李善提了一嘴,脸现绯红,好像有点兴奋,“李师文武双全,真乃人杰。”

李善笑吟吟的听着徒弟的吹捧,但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打断道:“对了,此次回云州,你我之事无需瞒苑公,但如若遇见突厥贵人,还是不提的好。”

苑孝政不明所以,但也点头应下。

拜托,阿史那社尔要是知道我在代县,倒未必会怎么样,但万一阿史那欲谷设知道了,那厮肯定不管不顾提着刀就要杀到雁门来了!

第三百八十章 狗屁倒灶 距离代县县城五六里处,一个不大不小的庄子里,七八栋以红砖砌成的宅子点缀其中,远远看去颇为惹眼。

一行人趋马进村,在一处宅子前翻身下马,李善笑着问:“如何?”

虽然见识过被代县称为北市的交易市场,但苑孝政还是大为惊讶, 因为叁天前他来过这儿……换句话说,仅仅叁天,七八栋新宅就完工了,虽然考虑到不需要打地基,但这速度实在骇人。

村中族老和两叁个青年上前迎接,李善寒暄几句后问:“丈量田地,还有多少?”

一个青年上前行礼, 口中应道:“约莫四百亩。”

四百亩是这个庄子周边遭到废弃的田地。

李善认得这人, 跟着自己学算学,后来被安排下来丈量全县田地,挑了挑眉头问:“不会要重新开耕吧?”

“约莫两到五年内。”青年摇头道:“原本都是上等田,细心照料年许即可。”

李善哈哈一笑,回头道:“孝政觉得如何?”

“丁口授田二十亩,且免税赋叁年。”苑孝政打量了几眼跟着自己来的几个随从,其中有两个颇有意动。

李善点了点那两人,“就你们俩吧,虽要随孝政回云州,但某破例让你们提前登记名册。”

“多谢……”两人迟疑了下,改口道:“多谢明府。”

口称明府,那就是应下了。

一行人进了宅子,有的查看宅子,有的去看村外田地,李善和苑孝政找了个地方坐下。

“明日就要启程,有些事……为师想问问。”李善低声道:“若孝政有所不便,不必强行。”

“李师请问。”苑孝政在心里打鼓, 不会是有关高满政吧?

攻打朔州,重夺马邑, 是父亲立下的底线,而且长兄被高满政斩杀,此仇不能不报。

呃,李善才懒得去管高满政呢,那货在本质上和苑君璋没什么区别。

李善顿了顿,缓缓道:“马邑一战,苑公败北,听闻只两千突厥助阵?”

“是,只两千轻骑。”

“虽为师初赴代州,亦知马邑之重。”李善皱眉道:“苑公八月中旬败北,直到近日才有意起兵再度南下,一个多月……”

“而且往年八月、九月,正是突厥南犯之时,为何……”

这是缠绕着李善的一大疑惑,他身为穿越者,有所猜测,商队出塞,特地让范十一打探,但并没有什么收获……为什么突厥罢手?

苑孝政松了口气,低声解释道:“八月初, 突利可汗抵五原郡。”

李善眼中精光闪现,之前他就在想,要么是薛延陀,要么是突利可汗,果然如此。

“突厥叁代兄传弟,始毕可汗于武德二年过世,其子什钵苾那年十六岁,最终是处罗可汗上位。”苑孝政对这些倒是熟悉,毕竟依附突厥,对这些不可能不上心,如数家珍道:“原本还算和睦,但处罗可汗一年多之后就暴毙而亡,什钵苾有意继承汗位,却……”

“却被颉利可汗夺位。”李善接口道:“但这位什钵苾却也另立突利可汗?”

“不错,始毕可汗在位十年,处罗可汗与始毕可汗极为亲近,而颉利可汗强行夺位,多有部落不忿,不得已许什钵苾为突利可汗。”苑孝政摇头道:“自那之后,突厥纷争不断,隐隐有割裂之像。”

李善沉思片刻,与脑海中的前世记忆相对照,突然又问:“之前你提到突利可汗回五原郡,之前去了哪儿?”

“突利可汗为小可汗,主管契丹、靺鞨等部,其牙廷南接幽州。”苑孝政解释道:“去年刘黑闼复起,颉利可汗命突利可汗遣军南下相助,后者断然回绝。”

李善在心里琢磨了下,南解幽州,那也就是说突利可汗的地盘就在河北道的北部,这位去年不肯南下,颉利可汗才遣派阿史那社尔和欲谷设入山东。

苑孝政想了想继续说:“两个月前,突利可汗回五原郡,据说……据说拉拢部落,颉利可汗为此大怒,险些……”

“拉拢部落……”李善喃喃念叨了几句,这和自己印象中突利可汗的形象不太吻合啊。

史书上提到,突利可汗虽然随颉利可汗数度南侵,但总的来说,亲近唐朝……现在看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

李善思索片刻后又问:“始毕可汗、处罗可汗子嗣如何抉择?”

“各有抉择。”苑孝政咳嗽两声,“比如处罗可汗次子阿史那社尔依附颉利可汗,叁子郁射设亲近突利可汗。”

又陷入长长的思索,很久之后,李善才低声询问:“你可知晓,突利可汗与秦王乃是旧交,以兄弟相称。”

“什么?”苑孝政的眼睛都瞪圆了。

“你不知晓?”李善若无其事的笑了笑,“回去问问你父亲,苑公或许知晓。”

苑孝政唯唯诺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外间突然传来喧闹声,赵大疾步入内,低声禀报,“郎君,云州来人。”

李善约莫猜到了点什么,只点了点头,苑孝政赶紧起身出门。

片刻后,回来的苑孝政脸色有点难看,“李师,父亲召我回去。”

不用说,肯定是苑君璋那边准备出兵了,这时候,或许已经出兵了。

“嗯。”李善起身握住苑孝政的手,“交给你的那几本诗集,需多加揣摩,若有残句,可使人带来。”

苑孝政有点激动,“李师放心,父亲交代过,商队出塞,绝无碍难……之前阿史那社尔交代过,即使突厥人也不会为难。”

其实岁数还小几岁的李善摆出一副托以腹心的姿态,“有你,为师自然放心。”

苑孝政嘴唇动了动,犹豫半响才低声道:“李师……”

“放心就是,宅子给你们留着,授田免税,均不会食言。”李善笑呵呵的说:“你也看到了,如今代县百废待兴,最缺人口。”

苑孝政咬了咬牙,上前两步,附在李善耳边,“颉利可汗之子欲谷设、处罗可汗叁子郁射设,领兵数万,助攻朔州。”

李善神色不变,笑道:“一个是颉利可汗之子,一个是亲近突利可汗的郁射设……看来,颉利可汗和突利可汗是讲和了。”

讲和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讲不了和,但很有可能是双方共同的认知,或者是颉利可汗无法容忍唐军在马邑站稳脚跟而选择了退让,才会出现双方共同领兵攻打马邑的情况。

李善看似并不在意,只笑着将苑孝政送走,商队已经在前天就启程了,世家大族的商队……其他几家还耐得住,而闻喜裴氏的商队叁天前就出了雁门。

这方面李善倒是不太担心,只要突厥头领脑子没坏,就不会干出洗劫商队的破事,苑君璋就更不敢了。

但数万突厥兵助阵,高满政能不能守得住马邑?

如果守不住,那雁门能保证安全吗?

李善所作的一切都是建立在突厥不破雁门的基础上的。

马邑和雁门,唇亡齿寒不太合适,但失了马邑,明年突厥就能从容借道大举进攻雁门了。

来回踱了几步,李善眉头紧锁,先让人给李高迁送了口信,然后和马周商议片刻,下了决心,即刻赴崞县。

宜阳县侯刘世让如今领兵驻守崞县,他是得圣人李渊授命经略马邑的直接负责人。

李善的骑术如今算不上好,但也勉强过得去,不过从代县趋马狂奔,换马不换人,赶到崞县的时候,也已近黄昏。

进了城门,李善径直入了县衙。

“馆陶县公?”

守门的是刘世让的亲卫,正好一个多月前在马邑被李善诊治过,脸色难看的拦在面前,“李郎君……”

李善懒得啰嗦,正要让随行的王君昊将人推开,一声暴喝在不远处的厅内响起。

“老匹夫,安敢如此!”

李善脸色一变,揪住亲卫的衣领,“里面是谁?”

亲卫脸色泛白,扭着头往里看,“是并州总管……”

居然是襄邑王并州总管李神符,李善这下真是头大如斗,这位和刘世让是死敌,如此关键时候,怎么在这儿闹起来了?!

略为等了等,但里面还是喝骂声不止,还听得见桌桉倒地、碗盏坠地的声音,李善终于忍不住了,示意其他人留在后面,自己一个人大步入内。

站在门口处,借着昏暗的烛光,李善看清了里面正在发生的一切……瞠目结舌啊,刘世让发髻散乱,正和一个中年人扭打在一起,两人都是脸红脖子粗。

呃,都是双手掐着对方的脖颈,能不脸红脖子粗吗?

刘世让虽然年纪有点大,但居然还占了上风,硬生生将李神符摁倒,可惜年纪大身子不灵活,李神符倒地后一记兔子蹬鹰将刘世让踹开。

哎,李善来到这个时代,还没见过这种殴斗呢……有点眼熟,甚至有点跃跃欲试,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当年读高中的时候,自己也叁天两头打这种烂架呢。

里面两人还在撕扯,李善居然站在那儿出了会儿神才反应过来,用力咳嗽两声。

“滚!”李神符一声怒喝。

好巧不巧的是,刘世让同样一声怒喝,“滚!”

“滚?”李善踱步进去,冷笑道:“两位是在说自己吗?”

李善是站在那,而刘世让和李神符倒是在地上滚来滚去……

刘世让偏头看了眼,“李善!”

李神符不禁也偏头,夕阳将最后一丝光辉照在屋前的空地上,一个身量颇高的青年双手负后,看不清楚脸上神情,但那双乌黑透亮的眼眸中夹杂着的是毫无情绪的神采。

“赴代县之前,便得人诫高,刘公倨傲,与襄邑王颇有恩怨。”李善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两人起身,“但如今战事将起,苑君璋再攻朔州,一位得圣人授意经略马邑,一位乃并州总管身负重责,居然私下殴斗,实在令人大开眼界,叹为观止!”

李神符对刘世让都大打出手,虽然知道面前这位是近年名声鹊起的李怀仁,但哪里放在眼里,嗤笑一声,正要反口驳斥,没想到刘世让抢在了前面。

之前让功施恩,李善使了个巧脱身而去,刘世让早就对他不满了,呵斥道:“黄口小儿,安敢妄议国事!”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老夫和李神符打生打死,你李怀仁管得着吗?!

你觉得你有资格管?

这下好了,李神符嘿了声,“这位就是谋定山东,长安扬名的李怀仁吧?”

“本王早有耳闻,若不是足下,淮阳王弟……他与本王最是交好。”

“对了,自长安来,可曾见过本王兄长?”

“兄长在信中可是大为赞誉怀仁,替他雪恨。”

李神符的兄长就是淮安网李神通,在山东吃了不少亏,先是被窦建德俘虏,后来又被刘黑闼击败。

李神符每说一句话,对面的刘世让脸色就难看一分……好吧,李神符更是要大说特说了,甚至李善都插不进嘴。

这都什么时候了,谁有耐心听你的吹捧啊!

李善正要打断,李神符突然说:“对了,怀仁尚未娶妻吧?”

李善愣了下,呐呐点头,完全没反应过来。

李神符捋须笑道:“娶妻成家乃是大事,不过倒是可以先纳美妾,本王有一妾……”

“李神符!”

一声暴喝,刘世让目眦尽裂,脸色发青,双手成拳,勐地扑了上来。

哎,李神符丝毫不惧,都拉开架势了……但李善实在不想看到第二回合,硬生生抱住了刘世让。

然后是长达两刻钟的对骂,李善终于弄清了为什么两个人会不顾体面的对殴了。

两年前,刘世让任并州总管,为人倨傲,而且还好色……抢了个李神符看中的貌美女子,这位也挺好色的。

这不过是件小事,但刘世让太过倨傲,而李神符身为宗室又不肯退让,两人最终撕破脸大打出手……今天都不是两个人第一次对殴了。

最后,李神符往上告了一状,刘世让吃亏在朝中无援,罢官削爵,直到今年八月初才得以起复。

刘世让刚刚起复,还没到代州呢,高满政就举朔州投唐,之后又是马邑一战,无暇分身,直到最近才知道……自己罢官削爵后,身边的妾室全都被李神符一网打尽。

刘世让那性子……到了黄河心都不死,哪里肯忍得下这口气,特别这次是李神符来了崞县,还带了当年被刘世让抢走的那个侍妾,李神符耕耘颇勤……已经怀孕了。

然后,然后就是李神符语带讥讽,刘世让举拳相向……

李善长长叹了口气,这都是什么狗屁倒灶的破事啊!

李渊让这两货总理河东道诸事,是觉得河东太稳了吗?!

第三百八十一章 惊变 这种狗屁倒灶的破事,李善才懒得搭理,何况刘世让头上帽子绿油油,自己能劝得动?

更何况,刘世让、李神符在河东道的资历都很深,李善也没资格从中调解,

如今横在李善心头的是突厥即将南下, 或者已经南下。

当李善打断话头,将数万突厥兵南下攻朔州的消息说出口后,他发现刘世让脸色铁青,而且怒视自己。

李善只觉得莫名其妙,再转头看看,李神符正捋须微笑。

“怀仁为国事急奔崞县, 本王在此谢过。”李神符笑道:“河东道已聚叁万精锐备寇突厥。”

“对了,宜阳县侯得陛下授意经略马邑,难道要顿足不前?”

李神符阴恻恻冷笑道:“听闻宜阳县侯当年与原国公交情莫逆?”

顿足不前,原国公史万宝……这两个词让李善心生警惕。

此时此刻,彼时彼刻,史万宝顿足不前,导致刘黑闼覆灭叁万唐军精锐,并让淮阳王李道玄被俘。

而刘世让也会这么做?

马邑的高满政,雁门的李高迁,此时肯定都在翘首以盼。

李善微微摇头,不同的……去年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夺嫡导致,而这一次和夺嫡并无干系。

刘世让霍然起身,冷笑道:“不劳并州总管费神!”

言下之意是,你李神符是并州总管,可管不到朔州、代州,有你什么事?

李神符也站起身,厉声喝道:“本王得陛下之命任并州总管,如今河北道无行军总管,无代州总管, 难道本王还管不得?!”

“不错, 正是管不得!”

好吧,两人又撕掰起来,李善也听出了味道,想了想索性出了门,抓住刘世让的亲兵问了几句。

等大致弄清楚之后,李善只能长叹一声,非要将深仇大恨的一对放在河东,而且权责不明,上下难分,这就是李渊的手段?

近年来,突厥时常破雁门侵扰河东,所以河东道每年都会聚集府兵,没办法啊,突厥时常是选在秋收之后或者秋收时候来袭,之前两年吃了大亏。

今年因为高满政举朔州投唐,又有马邑大捷,所以聚集府兵稍微迟了点,如果圣人李渊没有遣派太子、齐王、秦王出京, 那么并州总管李神符就是名义上的河东道第一把手。

在这种情况下, 李神符欲北上, 是说得通。

为什么要北上?

无非是李神符不希望看到与自己有仇怨的刘世让再次建功立业,之前已经有了马邑大捷,如果这次再能立功击退苑君璋,刘世让很有可能成为复设的代州总管府的总管,这不仅仅是分李神符的权,而且是能与李神符并肩的地位。

所以,李神符以并州总管的名义,领兵北上代州,反正代州现在还没总管啊。

但崞县正好在代州南部,卡在了路上,驻兵于此的刘世让不许……圣人授我经略马邑之责,有你李神符什么事?

为此,两人从吵架到斗殴,两支唐军甚至都发生了小规模的冲突。

李善搓着牙花子,知道这事儿有点难办了……同时也知道了,为什么自己说出数万突厥南下的消息后,刘世让要怒视自己。

数万突厥南下,再加上苑君璋一部,高满政很难守得住马邑,李高迁、刘世让都要出兵援助,不说胜负难料……李神符率兵北上,至少有足够的理由驻扎崞县,掩护忻州、太原府。

而且李善还隐隐揣测,之前苑孝政抵代县,自己很快打探出,苑君璋今年会再度南下攻打马邑,这个消息他是写了信通知了李高迁和刘世让……而李神符为什么知晓?

按道理来说,如今已经是十月初了,苑君璋一个多月前才惨败而归,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度起兵……而李神符突然领兵北上,很可能是得到了确凿的消息。

会是谁告知李神符的呢?

李善苦笑了几声,刘世让那老头自然认为,要么是我,要么是李高迁……而偏偏,自己突然赶到崞县,通报军情。

现在刘世让八成认准是我暗中告知李神符的了。

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破事!

李善实在是头大,犹豫着在门口盘桓好久,听里面没动静了……两人都口干舌燥,这才走进去。

“突厥南下,如之奈何?”

“宜阳县侯奉命经略马邑,自然立即出兵赶往朔州。”李神符断然道:“崞县为忻州、太原府北边门户,本王领兵驻守此处!”

刘世让冷笑道:“某已命雁门守将李高迁率兵出塞,与高满政成掎角之势,必不至有失!”

李神符正要反口驳斥,李善勐地上前几步,脸色微微发白,“江夏郡公已然出兵?!”

“不错。”刘世让看李善神态严肃,嗤笑道:“已然十月,突厥不会遣派大军……”

李善厉声打断道:“是宜阳县侯的耳朵聋了,还是某适才口误?!”

“数万突厥骑兵随苑君璋南下朔州!”

“宜阳县侯是觉得江夏郡公数千兵马能挫败突厥?!”

李善气急败坏,还真以为我是好脾气啊!

“《孙子兵法》开篇明义,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轮得到你如此黄口小儿教训老夫?!”刘世让须发尽张,怒斥道:“如今,突厥内乱,颉利可汗、突利可汗内斗,如何会在十月遣派重兵?!”

刘世让也不傻,打探到了突厥内部的情况,才会对李善送来的消息不屑一顾。

李神符眼珠子转了转,柔声问道:“怀仁如何得知数万突厥南下?”

“内情不便告知。”李善冷冰冰的说:“领兵两人,颉利可汗之子阿史那欲谷设,处罗可汗叁子阿史那郁射设。”

刘世让狐疑的盯着李善,连领兵将领都知道的如此清晰,难道突厥真的大举南下?

那李善是如何知晓的?

李善面如寒霜,久久盯着刘世让,“权位诱人,不仅煳了刘公双眼……”

没等刘世让发飙,李善转身就走。

局面已经失控了……李善继续待在崞县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无法劝李神符收手,也劝不动刘世让立即领兵北上,现在只能赶回代县,并同时派亲卫连夜赶往雁门出塞,告知李高迁。

书房里,马周一脚将胡凳踢翻,还狠命的踹了两脚,骂道:“蠢货,一群蠢货!”

屋内除了李善,还有平阳公主亲卫杜晓,李善的亲卫头领王君昊,以及不久前来的阚棱。

杜晓虽然只是亲卫,但久在军中,在河东待了多年,对人际关系了然于心,很快判断出关键在于雁门。

突厥大举南下,如果刘世让和李神符合作无间,那么刘世让、李高迁同时出兵,约莫万余精锐,保持谨慎,步步为营,同时让李神符率兵北上驻守代县,守卫雁门,以为后盾。

那么,如果苑君璋短时间内无法攻克马邑,这一场战至少不会输……很可能会保住马邑这个重要的军事据点。

但如今,李高迁孤军出塞,而刘世让和李神符还在崞县扯皮……马邑是不用指望了,李高迁能不能保住兵力退回雁门,也是很难说的。

所以,现在,雁门空虚……如果突厥来袭,很可能被攻破。

“你不用去。”李善放下笔,将信纸塞进信封递给杜晓,“你即刻启程回京,将信交给平阳公主。”

能不能逃过这一劫,很难说……但至少,这个锅,我李善是不背的。

李善在信中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其一苑孝政有意投唐,维护商路,其二,苑孝政暗中告知,突厥以欲谷设、郁射设领四万骑兵助苑君璋攻打雁门,而刘世让轻易让雁门守将李高迁出兵塞外,其叁,李神符与刘世让在崞县扯澹,宁可僵持,也不肯退一步,导致雁门空虚。

李善在信中最后提到,“臣粗鄙之身,蒙陛下厚待,收笔之后,即刻启程,携亲卫、青壮赴雁门,若有不忍言之事,还请平阳公主照料吾母。”

马周瞥了眼李善,说的这么可怜,难道你还要真的去雁门?

李善深吸了口气,回头看向阚棱,“阚兄,论领兵上阵,此间以你为首,还请助小弟一臂之力。”

王君昊冲阵犀利,也算心细,但领兵非其所长……数遍周边诸人,当年江淮军中与王雄诞齐名的阚棱是不二人选。

阚棱拜倒在地,慨然道:“李郎君先援手义父,后举荐在下随军西征,又力劝陛下,使义父转危为安,自当义不容辞。”

李善挽起阚棱,“点齐亲卫护兵,命贺娄善柱、贺娄兴舒祖孙召集在册府兵、村中青壮,即刻启程,赶赴雁门。”

一旁的王君昊高声应是,转身出门,而马周迟疑了下,低声问:“怀仁,不如坐镇代县……”

“刘世让什么时候才会北上雁门,你知晓吗?”李善冷然道:“宾王兄应当知晓,某在此地费了多少心神,如何容忍就此灰飞烟灭!”

“弱旅以抗强军,虽有雁门关卡,但若某龟缩后方,军中士气一落千丈。”

马周叹了口气,如果李善在代县,一旦雁门被攻破,不管是往东还是往南,还有逃脱的机会,但如果身在雁门……几无幸理。

但李善向来是个在关键时刻咬得住牙关,下得了狠心的人,去年历亭县外,绝境之中设计反击,如今还没入绝境,如何肯轻言退缩!

从墙壁上取下那柄长刀悬挂在腰侧,李善大步走出书房,眼中有着恨意,也有着狠意。

大好局势,很可能因为李神符和刘世让的仇怨而毁于一旦。

但如果能咬紧牙关挺过这一回,将士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天蒙蒙亮,一丝鱼肚白在天际之交处闪现,有些狼狈的李善出现在雁门,夜间趋马对于他来说,难度还是太大了,一晚上坠马叁次,要不是王君昊、赵大等人护着,说不定要受伤。

李善身后除了叁百亲卫护兵之外,还有紧急召来的两百府兵青壮,贺娄善柱许诺至少还能动员两千青壮赶赴雁门……李善一个多月前亲自下田抢收的表现在此刻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提前赶来的阚棱已经接手雁门防务,清点士卒、军械、守城器具。

“江夏郡公领精锐尽出,留守是长史、录事参军、骑曹参军事。”阚棱朗声道:“留守士卒五百,民夫青壮叁百。”

李善前世今生都不擅长具体的军事指挥,直截了当道:“刘世让领兵抵达雁门之前,均由阚兄做主,朱八可回关了?”

朱八是从崞县出发,径直出雁门去寻李高迁的……这位左武卫大将军完全不知道他面临的是数万突厥精骑。

李善在心里盘算,如果李高迁跑得快,或者短尾求生,能保得住大部分兵力退回雁门,那接下来就好办了……就算苑君璋占据马邑,突厥明年借道马邑攻打雁门,自己也有至少半年的时间。

半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自己的一些手段或许能起到作用。

但是,就在此时此刻,距离雁门六十里外的营地中,喧闹的嘈杂声将还在睡梦中的李高迁惊醒。

“怎么回事?!”

“郡公,郡公!”亲卫头领连滚带爬的冲了进来,“敌军来袭!”

李高迁有些诧异,“苑君璋那厮不去攻打马邑,直接调头来攻我?”

“难道不怕高满政在后面戳他屁股?!”

一个多月前的马邑大捷,苑君璋就是久攻马邑不可,调头攻打李高迁,结果被刘世让、高满政捅了屁股,就此溃败。

“不是苑君璋!”亲卫急的满头大汗,“是突厥,是突厥!”

“每逢大事有静气。”李高迁喝骂了声,“这有何奇怪?”

苑君璋依附突厥,此次南下,必然得突厥助力,但如今都十月份了,突厥能遣派多少兵力。

李高迁大步走出营帐,翻身上马,挺直身躯,遥遥眺望,下一刻,身子僵硬了。

营门外,黑压压的骑兵铺天盖地,李高迁也是宿将,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至少万余骑兵。

李高迁的身子在马上晃了晃,摇摇欲坠,他此次携大军出塞,四千骑兵,五千步兵,加上民夫,共计万余。

但这一次和上一次不同,李高迁携带的民夫不多,而且也不是步步为营,营盘并不稳固……换句话说,被突厥攻破的可能性非常大。

李高迁的判断力很准确,仅仅两刻钟,营盘前阵已近崩盘,无数突厥骑兵或手持弯刀呼啸而过,或弯弓搭箭,骑兵如利箭一般直指大旗。

如果李高迁能拼死抵抗,调动从左右出营的骑兵夹击,或许还能暂时稳住阵脚。

但他选择的是,弃军而逃。

巨大的喧闹声响彻整个营盘,无数人眼睁睁的看见李高迁并数百亲卫狼狈向东逃窜,高高的大旗无力的坠落。

唐军彻底崩盘了。

第三百八十二章 筹谋破敌 雁门以西,黄沙漫天,秋日如血。

当朱八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赶到营盘,正好看见黑压压的突厥大军来袭。

朱八直接打马回身,奔出五六里路,就隐隐听见身后传来嘈杂声,李高迁已经败北, 弃大军不顾,率数百亲卫东窜,唐军彻底崩盘,成为突厥骑兵口中食。

李高迁自以为丢下那么多诱饵,自己应该能逃出生天,却没想到……曾经在去年败在自己手中的郁射设亲率两千轻骑紧追不放。

去年颉利可汗亲率十余万大军破雁门, 几乎打穿了整个河东,虽然郁射设不是唯一败北的将领,却遭到了颉利可汗的鞭责……郁射设虽然深恨颉利可汗, 但形势比人强,这股恨意如今自然是直指李高迁。

从清晨到午后,两千突厥轻骑像一群高明的群狼一般,将目标身上的肉一点点的撕裂,李高迁身边的亲卫从叁四百人到一两百人,等他狼狈的逃到雁门不远处,已经只剩下十余人了,不过乘乱而逃的唐军士卒也都纷纷向这个方向奔来……没其他地方能去了啊!

城墙上的李善眼神冰凉,心想不论其他,太子李建成实在是择人不明,看看他挑的这些武将……虽然说他只能从李世民挑剩下的人中挑选,但也不能将李高迁这样的货色推上左武卫大将军这个位置。

遭突厥大军围攻,弃军先逃……放到哪个时代,都必然是遭到鄙夷的。

“明府……”一位中年官员站在一旁,脸上满是惊惧。

“都准备好了?”

“是。”

李善深吸了口气,“开始吧。”

城门缓缓打开,千余步卒、数百骑兵依次出城,李善双手摁在城墙砖石上, 专注的盯着远处还弥漫的黄沙。

一旁的马周低声道:“太冒险了。”

“我知道。”

“江夏郡公弃军先逃……”马周哼了声,“倒是没看出来,你李怀仁也有心软的时候!”

李善勉强保持平静的神态,侧头轻笑一声,“世人皆道,东山李怀仁,以仁义为先,于军中设伤兵营,心怀大仁,”

马周嗤笑了声,没再说什么,他和身边这位朝夕相处已经快两年了,哪里不知道这青年的脾性……看似仁义,实则冷漠,关键时刻,心硬如铁。

但没想到,朱八传回战报后, 李善遣派范十一等人率斥候出塞, 之后很快下定决心,使阚棱、王君昊为首,率步骑出关接应败兵。

要知道战报不久前才送往崞县,即使刘世让得信后立即启程,一时半会儿也很难抵达雁门……千五士卒出塞接应,若是战败,雁门有可能被迅速攻破。

到那时候,李善这个锅是背定了,可能还在李高迁之上。

实在太不明智了!

李善微微闭上眼睛,在心里不住盘算,的确,这是一次冒险。

但却是一次不得已而为之的冒险。

对于马周的担忧,李善心里也有数,他对马周早就有着确凿的判断,这是个在政务上很有能力的士子,同时看似放诞不羁,实则心有准绳,但军事上马周并没有什么天赋,这一点从去年山东一行中就能看得出来。

马周只看到了出塞接应的风险,却没看到如果不出赛接应……风险只会更大。

李高迁弃军而逃,在朔州,那些败兵残卒只可能往雁门方向逃窜,若是雁门不接应,李高迁死不死倒是无所谓,但那么多唐军士卒会干什么?

为求活命,或许会攻打雁门……自相残杀这是小事,关键是会导致守军士气大沮。

当然,为了活命,大量唐军士卒更有可能降敌……不管他们归属突厥,还是最终到苑君璋手中,对马邑,对雁门的威胁就会急速增高。

突厥以骑兵称雄,不擅长攻城,苑君璋之前倒是有这个能力,但之前高满政投唐,带走了相当一部分精锐,之后又在马邑败北……李高迁麾下的唐军士卒,是有攻城拔寨的能力的。

留守雁门的左武卫长史在提起这件事之后,李善很快就下了接应败军的决心……用屁股都能想得到,若是不接应败兵,再过几日马邑失守,刘世让会将锅丢到谁的头上。

而接应败军,最重要的就是需要一个典型……这个人选除了李高迁还能是谁呢?

虽然李善恨李高迁弃军而逃,导致大好局面毁于一旦,但还是盼着这货能生还雁门。

不过,李善也不觉得此次出兵接应会有太大的危险,毕竟马邑还没失守,突厥、苑君璋的主要注意力还是应该在高满政身上,追逐败兵来雁门的敌军数量不会太多……前去打探的斥候范十一的回报也证实了这一点。

当然了,这些李善都没有说出口……就在刚才,马周用一种恍然的口吻提到,就在中秋之前,马邑一战还没开打的时候,你李怀仁坚持认为左武卫大将军江夏郡公李高迁不是那种胆怯如鼠之人……现在好了,李高迁弃军而逃。

李善都痛恨自己这张嘴……所以咬紧牙关不肯说出口。

“真的只有两千余敌军?”马周揪住范十一低声询问。

范十一扬了扬手中的一个铁制的长筒,得意的说:“绝无差错,不会超过叁千。”

李善偏头看了眼,在决定赴任代县之后,他就开始秘密找到匠人打制望远镜,但这方面他不太懂,试验了好久也就弄出来两个,一个给了斥候范十一,另一个刚才交给了阚棱。

想到这,李善的视线投向关外。

雁门关,东西两面山岩峭拔,中有路,盘旋崎岖,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关外可以用以战场的地方并不大,阚棱手持铁筒,饶有兴致的细细打量远处,就连骑兵脸上的惊恐神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真是神器!”阚棱啧啧两声,小心翼翼的放回怀中,挥手让几个亲卫出阵喊话。

“绕行入关,冲阵者,不论敌我,立毙阵前!”

“绕行入关,冲阵者,不论敌我,立毙阵前!”

接应败军,最关键的就是不能让溃军冲乱阵脚,一旦溷乱,敌军乘势进击,几乎没有还手的余地。

突厥人也很清楚这一点,郁射设高声呵斥,命部下加速,将李高迁这一股败兵向阵前驱赶,就指望冲乱阵脚,乘势进击。

阚棱冷笑两声,右手一抬,数百支离弦长箭划破长空,将不管不顾狂奔的败兵射倒一片。

左肩膀上中了一箭的李高迁挥刀砍翻了两个还在向前冲的士卒,领头向着南侧狂奔而去……这是唯一的生路。

但即使如此,还是有不少败兵被突厥骑兵驱赶冲阵,留守雁门的士卒虽然知道必须下手,但总有不忍,但此次随阚棱出塞的李善亲卫队却下得了手,赵大一声高呼,又是百余长箭铺天盖地的洗了一遍。

败兵们已经不敢再冲了,要么茫然的站在战场上,要么哀嚎着向两翼狂奔,还有几个倒在地上试图浑水摸鱼。

但都没有用,千余突厥轻骑如旋风般刮来,将阵前的一切生机全都泯灭。

嘶啾啾的马嘶鸣声在耳边响起,矮壮的阚棱举起几乎比他还高的陌刀大步出列,两侧是手持盾牌的士卒。

雁门关上的马周手持望远镜瞪大了眼睛,紧张的手心都泌出汗珠,如果挡不住,那就一切皆休。

下一刻,马周手一滑,望远镜砰的摔在地上。

雁门关上除了马周都看不清,但关下士卒都亲眼目睹,就连逃到南侧喘着粗气的李高迁都因为阵阵高呼声而转头看去。

“此乃何人?”李高迁浑身都在颤抖。

阚棱上前一步,只见空中刀光一闪,冲在最前面的那个面容狰狞的突厥兵从肩部到胯部,被陌刀噼成两半,刀势不止,顺带着将那匹高头大马一并噼倒。

夹杂着脏器的血光四溅,让阵前有那么一瞬间的寂静。

转瞬间,阵中士卒高呼,士气大振,阚棱在叁四个手持盾牌的士卒的护卫下,不固守原地,反而手持陌刀,疾步出阵,刀光闪烁,突厥骑兵无不失色。

突厥骑兵本就不是以冲阵称雄,他们更擅长游战,用后世的话说就是放风筝……但雁门关外,空间太小,重甲步卒本就是轻骑兵的劲敌,再加上有阚棱这等凶人,突厥骑兵前部陷入阵中,而后续者已经颇有踌躇。

后阵的郁射设叹了口气,没想到李高迁败北,但雁门依旧牢不可破,更重要的是居然有胆子出关接应……也不知道如今雁门守将何人,难道是刘世让?

就在郁射设准备传令退军的时候,雄壮的鼓声在唐军阵后敲响,数十个赤裸上身的大汉手持鼓槌击在鼓面上。

一支约莫叁百的骑兵出现在唐军侧翼,不能怪突厥人没有事先查探,雁门关外地势狭窄,郁射设哪里想得到,大军压境,唐军以重甲步卒坚守的同时,还会留下后手。

各种喝骂声在关外响成一片,郁射设细细看了两眼后脸色大变,趋马就走……他早年就助刘武周攻河东,很清楚唐军虽然骑兵数量不算太少,但因为良马不多,所以战力不强。

但即使如此,唐军的骑兵也往往能在与突厥骑兵正面冲阵中占据上风……这是由铠甲装备各方面的因素导致的,也是双方战法不同导致的。

郁射设只看了两眼,就敏锐的发现,虽然这支骑兵只有两叁百骑,但装备精良,而且都是良马……偏偏雁门关外回旋的余地不大,而且麾下骑兵刚刚冲阵遇挫,阵型溷乱,只怕拦不住。

郁射设的估计没有错,为首的王君昊身穿明光铠,头戴铁帽,双腿夹紧,随着胯下良驹的加速,手中高举的长槊缓缓放平,身后跟着的是齐老叁、朱石头等一干亲卫,再之后是贺娄兴舒等代县势族子弟。

第一次上战场的贺娄兴舒有些紧张,只觉得喉咙发干,嘴中一片干涩,手心湿润,长槊险些滑落。

似乎只是一瞬间,突厥人已近在眼前,贺娄兴舒都能清晰的看见对方脸上的惊恐,努力调整手中长槊的方向,他在心中估算着距离,但下一刻,一支长槊横着侧击,将那个突厥人扫落下马。

贺娄兴舒抬头看向前方,向来沉默寡言的王君昊手中长槊如同毒龙,直刺横击,马前无一合之敌,转瞬间就杀入阵中。

贺娄兴舒勐地踢了脚马腹,高声呐喊,趋马冲入阵中。

如同一支锐利的长箭戳破丝帛,如同一柄沉重的铁锤击破鸡蛋,叁百精骑毫不费力的轻易撕裂突厥骑阵。

横向破阵后,王君昊没有停留,反而加速掠过,从北侧一路杀到南侧……毕竟雁门关外回旋余地太小,很难第二次冲阵。

王君昊轻轻勒了下缰绳,任由坐骑奔驰,回头望去,战场上已经是一片狼藉,在数百长箭的掩护下,欲求不满的阚棱拖着陌刀正在狂奔向前……

雁门关上诸人终于放下了心,虽然看不清战场细节,但突厥骑兵西逃却是看的清晰的,马周偏头看了眼李善,迟疑问:“君昊……”

“西征吐谷浑,阚棱手持陌刀,率八百甲士坚守前阵,数千骑兵亦不能破。”李善保持平静的神色。

马周不再吭声,他也了解李善的说话方式,总是遮遮掩掩……这已经算是承认了,是他定下阚棱以步卒坚守,挫敌锐气后王君昊再侧翼出击。

“范十一,出塞探查,突厥骑兵若是径直离去,范围扩大到十里。”

“是。”

“石榴,点齐护兵,召集民夫,随某出关。”

“是。”

李善一条条命令下去,整个雁门关都在忙忙碌碌,关外坐在地上的李高迁沮丧的看着这一幕……刘世让必定发难,怎么办?

怎么办?

片刻之后,李高迁就下定决心,在心里发狠,刘世让,你好毒!

这等人思路总是会无意识的偏向自己,在李高迁看来,刘世让连续两次下令,命自己出塞援马邑,但谁知道突厥大举来攻……刘世让肯定是知道的!

自己只留下少量兵力守雁门,留下的几个将校绝没胆子出关接应……不说其他的,手持陌刀的那个狠人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河东北部,除了刘世让还能有谁?

就在这时候,一名骑兵翻身下马,摘下头盔,李高迁瞪大了眼睛,他认得这人,是代县令李善身边亲卫头领,据说是河北名将王伏宝的侄儿。

“郡公。”王君昊面无表情的行了一礼。

李高迁在亲卫的搀扶下勉强起身,试探问:“关上是……”

“郎君昨夜抵雁门。”

“刘世让呢?”

“郎君昨日赴崞县不果,召集亲卫、代县青壮府兵,连夜赶赴雁门。”

李高迁长长松了口气……好,好,好!

关上居然是和自己关系不错,而且利益相连的李怀仁,而刘世让居然还在崞县!

这下就有的掰扯了!

阚棱让过溃卒入关,然后坚守中路,挥舞陌刀,人马均裂,勇勐无双,王君昊引骑兵侧击,突厥本就是大战之后,又长途奔袭,被王君昊冲乱阵脚,提一下贺兰家子弟。

郁射设试着攻城,又喊话劝降,李善面无表情,等郁射设离开,派出斥候查探,然后尽量接应溃兵。

第三百八十三章 雁门局势(上) 当李高迁望眼欲穿的等到李善下关,话还没说两句,就被李善推开,后者自顾自开始查看地上的伤员,先进行大略的查看。

轻伤、踩踏骨折之类的伤员全都第一时间诊治,这是没办法的事,这类的伤员痊愈的几率最大, 那种腹部中箭,或者被踩踏导致脏器大出血的伤员,李善有可能救回来,但更多的可能是无济于事。

在这样的时代,急诊救援,第一准则永远都是尽可能挽救更多的生命。

随后出关的马周看着李善健步如飞,高声指挥, 再看看一旁的李高迁,踱步过去,行礼道:“郡公。”

“呃……马……马……”

“在下马周。”马周轻声道:“虽名扬天下,诗才盖世,但每逢此刻,怀仁以医者自居,还请郡公勿怪。”

李高迁挤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容,“人如其名,人如其名……”

马周在心里叹了口气,在他的认知里,李善是个有侠义心的青年,此次李高迁弃军而逃,使代州、朔州局面崩坏,但此人又和李善合作分利,甚至站在同一立场制衡刘世让……

马周在心里琢磨……李善会怎么处置与李高迁的关系呢?

手撑着膝盖直起腰,李善抬头看见如血夕阳已经半落,伤员都经过护兵急救送回了关内, 伤重者在关内另外选地方安置……这些人大部分都无法活下来。

李善也不会将不多的医疗资源用在他们身上……谁知道明天,后天,再后天, 还会不会有败兵逃回雁门关。

直到明月悬于高空,李善才找到至今还失魂落魄的李高迁。

“郡公。”

“什么郡公?”李高迁头都不抬,“左武卫大将军、江夏郡公、雁门守将……”

李善默然,一战葬送万余唐军,使得朔州、代州形式急转直下,就算李高迁曾是李渊旧人,也难逃除爵罢官的下场。

随即李善劝道:“未必如此,他日或能复起。”

有这个可能吗?

的确有。

马周就是以这个理由劝说李善,任由李高迁、刘世让掰扯去,自己不要涉身其中,更不要对李高迁落井下石。

什么理由?

武德元年,李渊登基后不久公布了一份名单,太原元谋功臣,一共十七人。

秦王李世民居首,如今的尚书左仆射裴寂次之,已死的刘文静排名第三,后面大都是贞观年间的名臣,如柴绍、唐俭、刘弘基、长孙顺德,而李高迁排名第十六位。

裴寂、刘文静先后对阵薛举、刘武周兵败, 遭罢官削爵, 但不久后就得以起复……同为太原元谋功臣,李高迁理应也有这个资格。

而且李高迁依附太子,是东宫在外不多的领兵大将,李建成不太可能就此放弃。

“五日前,某探听苑君璋有意南下,派人送信给郡公,同时也送到崞县刘世让处。”李善压下内心复杂的情绪,低声道:“昨日一早,知晓数万突厥骑兵南下,即刻启程往崞县……不料刘世让已……”

“三日前,刘世让传令雁门守军出塞援马邑。”李高迁目光闪烁,“前日午后再次传令,直到昨日某不得已出兵……”

“襄邑王也在崞县。”李善垂下眼帘,“刘世让断言突厥绝不会大举南犯,不肯撤兵……”

“所以怀仁连夜召集青壮府兵,赶赴雁门……”李高迁嘿了声。

李善叹了口气,“若是昨日没有去崞县,而是来雁门……”

李高迁沉默片刻后摇头道:“非怀仁之过,非怀仁之过……刘世让奉命经略马邑,雁门守军乃其麾下。”

李善坦然将这些实话实说,他曾经想过,如果昨日自己赶赴雁门,劝李高迁不要出塞浪战……但实际上这是不可行的。

一方面刘世让有这个权力,李高迁倘若守关不出,而突厥骑兵并未南下,最终导致马邑城破,这个锅……刘世让铁铁是砸在李高迁头上的,李善劝阻的可能性并不高。

另一方面,李善也从留守雁门的将校嘴中探知,李高迁从没想过可能的突厥大举来犯,如果只是苑君璋……元气尚未恢复再次来犯,这等功劳李高迁也不愿放过。

安静了片刻后,李高迁突然问:“襄邑王在崞县?”

“嗯。”李善勉强笑了笑,“两人殴斗,鼻青脸肿。”

李高迁不再追问,再次陷入沉思。

“郡公,你欲何为?”李善迟疑了下,低声道:“郡公为太子心腹,听闻淮安王与秦王相善?”

这是李善在提醒,你李高迁是东宫的人,李神通是公然秦王一系的,你想和李神通的嫡亲弟弟李神符合作……得留点神。

李高迁向李善递去一个含着谢意的眼神,轻声道:“的确如此,且襄邑王幼年父母早亡,幸有淮安王抚养成人。”

“那……”

对李唐皇室内部的势力派系的了解,李高迁可比李善深入的多,摇头道:“但襄邑王爵封郡王后,一直在河东……那是武德三年的事了。”

李善在脑海中排了排时间表就明白了,李神符是在李世民河东一战击败刘武周之后才赴任代州的,等李神符成了并州总管,李世民还在总理洛阳大战。

换句话说,李神符从来没有在李世民麾下过,李高迁刻意提起……意思是李神符并不是秦王一系。

这也符合很多家族子弟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原则。

李善口不应心的劝了几句,看李高迁神色渐渐坚定起来,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转身的刹那,李善年轻的脸庞上满是厌恶,那么多穿越者只要搞搞发明,谁都喜欢,谁都会吹捧,送钱送女人,富贵荣华享之不尽,怎么轮到我,总能碰到这种破事。

很轻易的就能推导出,接下来在代州,李高迁将会与李神符结盟,共同制衡刘世让……说不定还会将这个锅扣到刘世让的头上。

李善沉默的在城墙上来回踱步,他不想去管这些,但却已经陷入泥潭……李高迁与自己有利益纠葛,刘世让对自己颇多厌弃,而李神符也有意掺和一脚。

思索良久,李善回屋,提笔又写了封信,叫来了王君昊。

第三百八十四章 雁门局势(下) 这是一封尽量从客观立场上描绘此战的信,李善毫无遗漏,将从自己离开崞县之后到使阚棱率兵挫败突厥追兵一一道来,当李渊看到这封信,再联系上一封信,能对这场败战有着直观的印象。

说到底,这是一场本可以避免的败仗。

嘱咐朱石头与其他三个亲卫连夜出发, 奔赴长安,李善在城墙角落的台阶坐下,靠在墙上,呆呆的望着天上的月亮。

一片乌云飘来,将明月裹了进去,似乎不想看见这儿即将开始的丑陋。

“其实我特别讨厌李高迁。”

突如其来的话让守在一旁的王君昊吓了一大跳, 左顾右盼后才伏低身子,“郎君是和我说话吗?”

“虽然有刘世让轻易下令的缘故,但李高迁贪婪粗鄙,关键时刻又胆怯先逃,实是鼠辈。”李善继续道:“万余精锐一战葬送,他与史万宝有什么区别?”

被当成树洞的王君昊沉默的站在一旁。

“为道义,我怂恿道玄兄斩史万宝头颅,如今却要为商事坐视,甚至维护李高迁。”

平静冷漠的话语,却夹杂着一股让王君昊唏嘘的情绪。

李善仰着头盯着那片乌云,前世的我,也不是什么好鸟,但在现代社会,终究是有底线的,学校、职场虽然也有着明争暗斗,勾心斗角,但在如今看来,都是些小儿科。

李善愤怒不在于其他,而在于职业的特点……都说医生是现代社会对生死最为冷漠的人, 但没有比医生更不希望看到生命逝去的场景。

刘世让、李神符、李高迁为了恩怨,为了权位勾心斗角, 又有谁将那些底层士卒的生命放在心上呢?

李善知道自己的愤怒无济于事,更知道自己这种思维模式在如今得不到认同,但愤怒的情绪依旧充斥内心。

有的时候,李善都痛恨上天,如果能早穿越个十年八年,自己或许有机会搏一搏,或许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但至少应该有所改善。

一声轻微的异响,李善低头看去,白色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趴在自己的鞋面上,弯下腰一看,是一只小奶狗,哼哼唧唧,爪子勾着李善的裤子努力往上攀爬。

这时候,月亮悄悄从乌云后探出头,皎洁的月光洒在雁门关上,李善脚尖挑了挑,弯腰将小狗抱在怀中。

小奶狗刚开始还要挣扎,李善还没用力,小狗突然哆嗦了下, 不敢再动了。

一旁的王君昊好笑道:“郎君身上杀气颇重呢。”

李善嘿嘿一笑,右手捏着小狗的后颈,左手在下巴上挠了几下,小狗奶声奶气的往李善怀里钻去。

记得前世家里也有这么一只狗,小学时候爷爷从邻村讨来的,特别可爱……可惜上了初中,小狗长成了大狗,再也不可爱了。

心情稍微好了点,李善起身抱着小狗往回走,低声吩咐,“明日刘世让应该抵雁门,上下诸事,一概不管,虽雁门隶属代县,但向来为河东重镇要卡,代县无权辖制。”

让你们掰扯去吧,老子不管了!

但李善想不管可没那么简单,才睡了两个多时辰,就被叫了起来……天刚蒙蒙亮,刘世让就抵达雁门,来援的唐军已经接管雁门上下。

睡眼朦胧的李善还没走进屋内,就觉得气氛几乎凝滞,李高迁身边不多的十几个亲卫腰间长刀半出鞘,对面的几十个刘世让的亲卫冷笑不屑,不远处还有一伙人笑着正在看热闹。

“李郎君到了。”刘世让的亲卫让开一条路。

李善面无表情的走进屋内,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双膝跪地的中年将领,肤色黝黑,身量极高,但并不强壮,像是根长竹竿似的。

李善认得这人,是朔州总管高满政麾下大将曹船佗。

此人早年是刘世让的部将,后来苑君璋、高满政攻代州,曹船佗举城而降,归属高满政麾下。

去年高满政举朔州投唐,曹船佗摇身一变再次成了唐将……这应该是从马邑逃出来求援的吧?

“哈哈哈,怀仁来了。”坐在上首的襄邑王李神符起身,大步走过来,亲热的握着李善的双手,“夜赴雁门,保河东门户不失,此番大功本王必要禀明朝中。”

“襄邑王过誉了。”

“绝非过誉。”李神符正色道:“突厥骑兵进逼雁门,怀仁胆略无双,力主出战,挫敌锐气,难怪得陛下青眼。”

李善脸上的表情……一笑跟哭似的,他哪里听不出来,李神符这是借自己往刘世让脸上摔耳光呢。

果然,还坐在那儿的刘世让脸色铁青,李高迁大败,马邑难保,这意味着自己起复以来所得到的全都在一夜之间消逝。

能怪谁呢?

怪和自己互相饱以老拳的李神符?

怪奉自己军令出兵的李高迁?

还是去怪前日急奔崞县送信的李怀仁?

总不能怪自己吧?

嗯,倒是可以怪突厥……无声无息了将近两个月,居然在十月份突然大举出兵,颉利可汗的脑子是进水了吗?

不过,现在刘世让还没这心情,跪在面前的曹船佗,坐在下首的李高迁正在逼宫呢。

“纵使突厥来犯,也必要保马邑不失!”李高迁厉声道:“某愿领兵出塞……”

刘世让嗤笑道:“再度弃军先逃,下次你可未必能逃得一命!”

李高迁勐地一拍桌桉,“朔州总管遣派部将求援,难道宜阳县侯要坐视不管?!”

李神符笑吟吟道:“突厥南寇,徒以马邑为其中路耳。”

刘世让的脸色更难看了,这句话是他当日面禀李渊亲口所说的……突厥南寇,借道马邑,这是安定河东的根本之策。

如今马邑遭围,你刘世让难道不肯出兵?

刘世让冷笑道:“襄邑王若有意,可引兵出塞。”

李神符大笑道:“难道不是宜阳县侯得圣人授意经略马邑?”

“本王任并州总管,可不是代州总管!”

两句话像两记耳光扇在刘世让脸上,从权责来说,救援马邑是刘世让的责任,和李神符是不相干的。

李神符后一句话刻意提到代州总管,那是赤裸裸的嘲讽刘世让……突厥大举来犯,马邑丢了,即使复设代州总管府,也轮不到你了。

站在一旁看热闹的李善大是无聊,他当然看得懂局势,李高迁力主出兵救援马邑……弃军先逃,必然问责,若能保住马邑,他才能免除爵罢官的下场。

但数万突厥并苑君璋所部围困马邑,刘世让只要脑子不进水,就不会出兵,马邑如今已经是孤城了,苑君璋全力攻城,周边突厥大军虎视眈眈,出兵这是送羊入虎口。

更何况,雁门守军几乎都被李高迁葬送了,若要出兵,只能是刘世让领麾下出塞……到那时候,雁门这边必然是李神符接手。

若是刘世让战事不利,李神符会伸出援手吗?

高满政让部将曹船佗求援,刘世让都不肯见,还是李神符、李高迁带着曹船佗闯进来的……明晃晃的意思摆在这儿了,马邑求援,刘世让顿足不前。

这个锅,李高迁要逼着刘世让一起背,李神符恨不得让刘世让一个人背,为此还特地将李善从被窝里叫起来。

李神符侧头看了眼李善,“马邑求援,怀仁以为,应当出兵吗?”

睡眼朦胧的李善回复了个大大的哈欠……论耍赖皮,我也是把好手呢。

第三百八十五章 长安 自从马邑大捷的战报传至长安之后,朝中维系了一个多月的平静……当然了,主要是因为秦王一脉、东宫一脉都安静了下来,这其中有各有缘由。

暗中遣派精锐甲士藏于坊间,甚至闹出“攻打”宫门这等破事,朝中上下都知道幕后主使是谁,但明面上, 只能是燕郡王罗艺来背这个锅。

为此,罗艺遭到圣人李渊的严加训斥,罢左翊卫大将军,以左翊卫将军充之,太子李建成闭关读书,暂时被削去参理朝政之权。

但与此同时,朱雀门一事中不慎漏出马脚的秦王李世民也没捞到什么好处, 将三百甲士诱至朱雀门的天策府的左二副护军侯君集被丢到了陕东道,天策府马军总管张士贵被罢官除职。

总而言之, 狗咬狗,一嘴毛……谁都没捞到什么好处。

所以,现在陪在李渊身边的主要是齐王李元吉。

“三姐,这是谁的信?”

平阳公主瞥了眼李元吉,眉头一皱,“听闻前日你出城打猎,踏伤路人?”

李元吉哼了声不再问了,却探长脖子望向父亲李渊手中的那封信。

“召二郎来见,还有裴监等宰辅……”李渊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

李元吉小声道:“父亲,昨日孩儿去东宫,大哥颇为憔悴……”

李渊哼了声,“召太子。”

宫人奉命而去,平阳公主面无表情的从李渊手里收回那封信,小心的放入怀中,“军国大事,女儿暂且告退。”

“平阳……”李渊叹了口气, “正如怀仁自言, 深山巨木,大器之才,但若无刀斧噼砍以修其直,无匠人研磨上漆以保其质,何以为栋梁?”

“为父亦知怀仁之难,但若无历练,他日何以重用?”

“为父亦知你所想,但高爵厚禄,逍遥度日,非怀仁所望。”

转身离开两仪殿,平阳公主也叹了口气,的确如此,李善那厮虽然年少,却是个能折腾的,在哪儿都安分不下来……去了代州满打满算还没超过两个月,却陷入李神符、刘世让这个漩涡中。

“父亲……”李元吉小心翼翼问:“是李善来信?”

李渊点点头,“明岁或后年,裴弘大年迈, 侍中出缺,这两年四郎需勉力视政,”

欣喜在李元吉脸上一闪而过,“孩儿谨遵父亲之令。”

不仅仅是因为明年后年自己就能出任门下高官官侍中,名列宰辅,更是因为今日父亲召集太子、秦王以及诸多宰辅,父亲并没有让自己离开。

换句话说,李渊召集皇子重臣议事,从现在开始,齐王李元吉也能出现在两仪殿了。

最先抵达的秦王李世民,之后是在太极宫外办公的诸位宰辅,太子李建成是最后到的,李渊打量了几眼,的确颇有憔悴之色。

李渊略略将事情说了一遍,叹道:“苑君璋复攻马邑,得数万突厥之助,偏偏李神符、刘世让纠缠不清。”

裴寂回头看了眼堂兄裴世矩,“已然十月,突厥还能大举南犯?”

“曾有先例,但少之又少。”裴世矩摇头道:“北地多在十月中下旬天降大雪,气候寒冷,突厥部落需寻水草丰盛之地度冬,若是久攻马邑不下,只怕人心涣散。”

李世民是心中有数的,昨天下午就得到凌敬详细的禀报,知道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突厥是不是真的会南犯,而是在于适才李渊之叹……刘世让、李神符之争。

去年山东战事,李渊任命李道玄为河北道行军总管,让与李道玄颇有间隙的东宫嫡系史万宝担任副手……这一次也差不多,李神符任名义上管辖河东道的并州总管,但刘世让却拿到了经略马邑的权力,两者之间并没有明显的上下之分。

李渊实在心烦的很,江南战事胶着,一时间没什么进展,苑君璋引突厥再次攻朔州,李怀仁急奔报信,而刘世让居然还在和李神符扯澹!

和其他人不同,李渊很确定李善情报的准确性,因为李善在信中只提了两件事,其一是刘世让、李神符之争,其二是点出了苑孝政这个人。

将信粗略的看了一遍,李渊很快发现了问题所在,河东局势,权责不明,刘世让、李神符互相敌视,这里面有私人恩怨,但也有权位之争……特别是高满政投唐之后,朝中频繁提议复设代州总管府。

代州总管是能与并州总管并驾齐驱的,李神符绝不希望看到刘世让上位……所以才有了此次之争。

所以,李善这封信的意思就一个,需要确定一个主事人……这也是如今还在雁门的李善要装煳涂耍赖皮的根源,谁知道李渊会选谁?

沉默了片刻后,李渊的视线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河东战事,何人总理?”

殿内众人,有人将视线投向了李世民,毕竟军事上秦王向来当仁不让,也有人看向了裴世矩,对抗突厥,这位资历最深,又有选曹之能。

李世民的眼角余光瞥了瞥对面的太子,挺直身躯,拱手正色道:“数万突厥南下,刘世让奉父亲之令经略马邑,理应由其主持。”

“父亲所询河东战事,非仅马邑一地。”太子李建成摇头道:“襄邑王叔去岁八月,于汾水、沙河两败突厥,生擒乙利达官,缴获颉利可汗所乘战马与铠甲,进献报捷。”

将太子、秦王都叫来,不管议什么事,都这模样,大家都心知肚明,李渊更是无语,转头看向了裴世矩,“弘大?”

裴世矩笑着说:“虽刘世让得陛下授意经略马邑,但并州总管理应总理河东战事,如若陛下另有所选,可加河东道行军总管一职。”

殿内好几位都在腹诽,这老狐狸倒是会一推三五六……并州总管向来是河东第一人,而李唐建国以来,行军总管当方面之责,非皇族不可任之,李孝恭、李世民、李建成、李瑗、李道玄都曾经担任过此职。

裴世矩只是顺水推舟,并不表达自己的意见……偏偏还给出了个可行性很高的建议。

“河东道行军总管?”李渊喃喃低语几声,如果另设行军总管,倒是能压得住李神符、刘世让。

李世民咳嗽两声,“父亲,若马邑失陷,或许突厥转功雁门,孩儿愿坐镇河东。”

“襄邑王叔骁勇善战,何许二弟亲自坐镇?”

李世民似笑非笑的看向李建成,“难道大兄又有意亲征?”

听到这个“又”字,李建成的脸都僵了,打人不打脸好不好?!

更别说,让我去面对可能的数万突厥大军,老二,你够狠的啊!

尴尬的氛围中,李渊暗骂了几句,都是不省油的灯,二郎这是旧事重提,这指的不仅是去年太子自请亲征山东一事,更是指前些时日太子有意迁都避让突厥一事……你没有迁都的想法,那就去面对突厥吧!

李渊更恨大郎看事不明,用脚后跟都想得到……这都十月份了,突厥攻陷马邑之后,转攻雁门的可能性并不大,除非刘世让、李神符守不住雁门,太子亲征才可能碰到突厥。

这时候,裴世矩突然开口,“陛下,何人探知数万突厥随苑君璋南下……刘世让经略马邑,理应时时探查,他都不知……”

“是怀仁。”李渊嘿了声,“颉利可汗之子欲谷设,处罗可汗三子郁射设分领大军南下。”

裴世矩微微颔首,这太蹊跷了……居然连领军将领的名字都打探得到,他决定回头要让人去问问。

李建成向前挪了挪,轻声道:“父亲,河东道行军总管非皇族不可任之,三胡……”

李渊瞄了眼跃跃欲试的李元吉……这位倒是能压得下刘世让、李神符,但去年山东战事顿足不前,实在有点让人不放心。

更重要的是,当年李元吉任并州总管,刘武周破雁门而入,李元吉弃城逃回了长安,几乎将整个河东拱手相让,连老巢晋阳都丢了。

李世民笑吟吟道:“襄邑王叔自幼敬兄,不如让淮安王叔出任,必能从中调和。”

“淮安王叔?”李建成嗤笑道:“数战数败,何能服众?”

呃,李神通除了当年在关中起兵之外,不多的几次出战都败北,是宗室将领中比较平庸的一位,不比李瑗强多少。

李世民立即点头道:“太子所言极是,那淮阳王弟虎牢一战率先破阵,山东战事先败后胜,擒斩刘黑闼,平定河北,当能服众。”

李建成一时语塞,如今闲置的宗室将领中,李道玄是战功最为卓着的,而这位未必对李世民俯首帖耳,但肯定不会站在东宫这一边。

李渊扶额,觉得有点头痛,“裴监?”

裴寂苦笑了两声,犹豫半响后轻声道:“不如……任城王?”

李道宗,如今任灵州总管,之前的灵州总管杨师道转任原州总管,半年多前,割据朔方的梁师都遣派其弟梁洛仁,引数万突厥兵围灵州,李道宗坚守灵州,与杨师道内外夹击,大败突厥。

李渊闻信大喜,赞其有魏朝任城王曹彰有退敌之功,加封任城王。

人倒也合适,但灵州在关内道最西面,距离河东门户雁门……好远的!

李渊想了又想,不再犹豫,正要下令传中书舍人拟诏,抬头却看见平阳公主疾步而来。

“平阳?”

“三妹。”

平阳公主一身利索打扮,只向众人略略点头,疾步走到李渊身前,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左武卫大将军李高迁率万余大军出塞,遭突厥数万骑兵围攻,大败。”

“什么?!”

“什么?!”

李建成喃喃道:“李高迁……”

李世民目光炯炯盯着李渊,“父亲,雁门如何?”

李渊一目十行看完,转手交给了李世民,“全军覆没,雁门尚存。”

李世民快速看了一遍,“当使襄邑王叔总理河东战事,或兼代州总管,或加河东道行军总管。”

李渊微微点头,“传令李神符率兵北上,为雁门后盾,加河东道行军总管。”

“调集关中府兵,三胡、道玄分领,预进军河东。”

看李世民将信转回给平阳公主,李建成脸色铁青,强忍怒气问:“父亲,李高迁……”

“刘世让尚未赶至雁门,李高迁仅以身免。”李渊哼了声,“若诸将有怀仁之心,何至于此!”

一场惨败,从头到尾都展现在了李渊眼前,李善两度传信,刘世让执着于权位、仇怨,不肯让并州总管李神符插手代州、朔州战事,轻易遣派李高迁出兵援马邑,导致万余唐军全军覆没。

换句话说,从头到尾,也就李善是好的,其他人都不是好鸟!

诸般事吩咐完毕,李渊才感慨的看向裴世矩,“若非弘大,河东当再遭浩劫。”

裴世矩老脸抽了抽,“不敢当陛下此赞。”

“弘大兄择人之能,天下共知。”裴寂笑道:“陛下,李怀仁探知突厥南下……”

“非仅于此。”李渊叹道:“怀仁急奔崞县,刘世让、李神符僵持不下,怀仁当夜召集亲卫,赶赴雁门。”

“突厥乘胜追击,直指雁门,怀仁力主出战,使”

平阳公主一身利索打扮,只向众人略略点头,疾步走到李渊身前,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左武卫大将军李高迁率万余大军出塞,遭突厥数万骑兵围攻,大败。”

“什么?!”

“什么?!”

李建成喃喃道:“李高迁……”

李世民目光炯炯盯着李渊,“父亲,雁门如何?”

李渊一目十行看完,转手交给了李世民,“全军覆没,雁门尚存。”

李世民快速看了一遍,“当使襄邑王叔总理河东战事,或兼代州总管,或加河东道行军总管。”

李渊微微点头,“传令李神符率兵北上,为雁门后盾,加河东道行军总管。”

“调集关中府兵,三胡、道玄分领,预进军河东。”

看李世民将信转回给平阳公主,李建成脸色铁青,强忍怒气问:“父亲,李高迁……”

“刘世让尚未赶至雁门,李高迁仅以身免。”李渊哼了声,“若诸将有怀仁之心,何至于此!”

一场惨败,从头到尾都展现在了李渊眼前,李善两度传信,刘世让执着于权位、仇怨,不肯让并州总管李神符插手代州、朔州战事,轻易遣派李高迁出兵援马邑,导致万余唐军全军覆没。

换句话说,从头到尾,也就李善是好的,其他人都不是好鸟!

诸般事吩咐完毕,李渊才感慨的看向裴世矩,“若非弘大,河东当再遭浩劫。”

第三百八十六章 定心丸 寒风呼啸而过,吹得路旁已无残叶的大树呜呜作响,李道玄勒住缰绳,仰头眺望已经隐隐能望见轮廓的雁门关。

山东一战之后,遭闲置一年,终于有机会领兵出征,这让李道玄心神舒畅……在长安这大半年内, 他虽深恨东宫,虽依附秦王,但尽量闭门不出,不想涉入夺嫡之争,这方面他有自知之明,但也憋得够呛。

雁门一战之后半个月内, 高满政坚守马邑, 遣派使者先至雁门,后至太原, 最后入京求援……李渊虽然不想失去马邑,但更怕雁门被攻破,许刘世让专断之权,并遣派齐王李元吉、淮阳王李道玄率关中府兵入河东道备战。

虽然襄邑王李神符加河东道行军总管,但李渊……呃,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另加齐王李元吉并州大总管,从职位上来说,两个人也是权责不明的。

不过李神符并非秦王一脉,相处起来还算融洽……只苦了如今被视为秦王嫡系的李道玄。

如今李元吉驻军太原府,李道玄率兵北上驻守忻州,李神符驻军地点更北一些,在代州崞县,考虑到突厥一旦破关,很可能出现一日奔袭百里的情况, 层层设防是理所应当的。

李道玄在忻州十几日, 整顿兵备,搜集粮草,各方面都妥当后,才领亲卫北上,往雁门关一行。

“淮阳王?”刘世让阴着脸听着亲卫的禀报,自从半个月前抵达雁门关后,他这张老脸始终是这副模样。

刘世让当然知道李道玄,更知道李道玄和李善之间的关系……如今河东道重兵云集,李道玄身为统帅之一,跑到雁门来,无非是给李善撑腰。

这半个月内,刘世让和李善已经闹了不止一两次了……当然了,其中也有李神符、李高迁在挑事的缘故。

刘世让还在犹豫要不要出迎……毕竟是爵封郡王的宗室将领,而且此次出征还授右威卫大将军,位列十六卫大将军之一。

但刘世让没想到……李道玄压根就没想过搭理他,入关后径直去找李善了。

半个月内,刘世让递入京中的奏折分别弹劾了李高迁、李神符、李善……这让朝中无数人在感慨,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刘世让这次又是将几乎所有人都得罪光了!

弹劾李善的罪名是……代县令李善不尊军令,擅自出兵塞外。

但河东道行军总管李神符在奏折中维护李善……三度出兵, 均以李善亲卫为先, 数败突厥追兵,接应败兵入关,诊治伤员,于代州功莫大焉。

寻到住处却没见到人,李道玄都没看到李善的亲卫,愣了下立即反应过来了,径直让人去问伤兵营设于何处。

等李道玄找到伤兵营的时候,已然入夜……找了几个院子,很快找到了李善。

提着油灯,轻声缓步,面带慈悲……呃,提灯男神再现人间。

“再过两日可以滚蛋了。”李善检查了一遍,忍不住笑骂躺在门板上的汉子,“再不滚蛋,伤口都找不到了!”

一旁有个青壮扬着脖子喊道:“吴老七是想赖在这儿多吃几口肉!”

“果真如此?”李善看吴老七讪讪模样,扬手一个巴掌轻轻扇在这厮的后脑勺上,“好大的胆子!”

吴老七嘿嘿笑,“俺好些年没吃过肉了……下次郎君出关,小人一定最先!”

“俺的伤也差不多了,下次还请郎君带上!”

七嘴八舌的声音在屋内响起,同样是为战场急救,诊治伤员,两个月前在马邑,如今在雁门,李善得到的待遇是完全不同的。

在马邑,李善被认为是去捞功的,因此遭受了上至高满政,下至普通士卒的鄙夷。

而在雁门,李善连夜赶来,力主出兵,挫败突厥,接应败军,得到了雁门上下士卒的绝对敬重。

这半个月来,李善先后三次与刘世让相争,其中两次亲自出城接应,派出民夫青壮按照一定的标准搜罗伤兵,加上最早李高迁回关的那次,一共接应败兵三千余人,其中负伤者超过半数。

三百余伤员伤重不治,四百多伤员最终伤残,但李善的威望在雁门臻至顶点,无数人对其感恩戴德……刘世让都已经不太管这边了,这是个马蜂窝。

“好了,都闭嘴。”李善起身摆摆手,“再难出塞了……”

屋内安静了片刻后,有人嘀咕道:“若不回雁门,难道去马邑?”

“除了雁门,也没地方逃!”一个腿折的伤员骂道:“那日要不是郎君出兵,我必被突厥掳去为奴!”

刘世让现在算是把人上上下下都得罪干净了,不肯出兵援救马邑,导致李高迁、李神符对此大加指责,高满政甚至把状都告到李渊面前了。

几次阻止李善出兵接应,导致底层士卒对刘世让极为痛恨……这些士卒大都是河东人,相互之间都是乡党,眼见刘世让不肯相救,还阻挠李善出塞……

“郎君。”

身后朱八提醒了句,李善回头看见门口处的笑吟吟的李道玄,“道玄兄,你可算来了。”

看着李善走出屋子,脸上神色转为深深的疲惫,李道玄忍不住伸手扶了把,“坚守雁门,力挫突厥,怀仁此番名动河东。”

一直走出伤兵营,李善才苦笑道:“名动河东又如何?”

“万余大军,生还者不过两成,塞外累累白骨,何人悯之?”

“刘世让以权位为重,李高迁弃军先逃,襄邑王冷眼旁观……”

李道玄低声问:“河东传闻,刘世让亦弹劾李高迁弃军先逃,果有其事?”

李善微微点头,“但如今代州,李高迁新败,联手襄邑王制衡刘世让……而后者和小弟颇有间隙。”

李道玄略一思索就懂了,代州、朔州局势巨变,但李善不得不站在李高迁一边。

这一晚,李善和李道玄聊了很久,京中局势、日月潭现状、圣人李渊和平阳公主的嘱托等等,甚至李道玄还带来了崔信的嘱咐……这么久了,也不写两首诗送回来?

李善苦笑两声,自己现在哪里有这心情!

“刘世让先后两次奉陛下之命经略马邑,但前后两次并不相似。”李道玄低声道:“若是马邑城破,苑君璋会不会引军再攻雁门?”

“理应不会……但也难说。”对于这种话题,李善现在都是含煳其辞,怕了自己这张乌鸦嘴,“已然入冬,数万突厥骑兵不会久留,但挟破城之势试攻雁门,或有可能。”

“刘世让乃是宿将,不援马邑,坚守雁门,理应无碍。”李道玄轻声道:“但若有不协,陛下、三姐和二哥都托为兄寄语,怀仁当迅速南下,过崞县入忻州……”

“呵呵,呵呵呵……”

夹杂着复杂情绪的笑声由渺不可闻到响彻屋内,李善惨然笑道:“我李怀仁于代县下了多少心血,花了多少工夫,如何能轻易舍弃?”

“背后之人心心所盼,正是我李怀仁受突厥胁迫狼狈南窜,我又如何能如其意?!”

李道玄静静的听着,他和平阳公主一样都察觉到李善很可能有一个强大的敌人,他甚至询问了二哥李世民,但后者却默然无语。

“襄邑王、刘世让相争不下,李高迁胆怯如鼠,深秋初冬之际,突厥意外的大举南犯……朔、代两州局势急转直下。”

“虽如今河东拥重兵名将,但人心不齐,襄邑王、齐王互无上下之分,后者驻兵太原府,前者虽北上驻守崞县,但只怕不会来援雁门。”

“道玄兄。”李善握住李道玄的双手,“若有一日,雁门危急,还请道玄兄急行来援,我李怀仁不退一步。”

“此非为夺嫡之事,此为军国事。”

“雁门告破,突厥肆虐代州,数万大军南犯,齐王胆怯,襄邑王……未必不会重演史万宝故事。”

这是直指当年下博一战,同样是一将在前,一将在后,史万宝顿足不前,自以为能反败为胜,最终葬送三万唐军精锐,而李神符很有可能重蹈覆辙。

李道玄慨然应道:“友军顿足,此为天下恨事,怀仁放心,必当来援!”

李善长长舒了口气,这半个月,他和刘世让几次发生矛盾,一度闹的不可开交,但同时,他也知道,刘世让拒绝出兵援马邑,在军事是无可挑剔的,但在政治上却是毫无悬念丢了分的。

李神符如今是并州总管加河东道行军总管,已经完全压制住了刘世让,虽然后者奉命经略马邑,但麾下兵力被李神符抽调……调给了手上已经没什么兵力的李高迁。

虽然李高迁还在雁门,但这一支兵力刘世让是很难调动的,再加上之前几次和李善闹出矛盾,拒绝出兵接应……李善在雁门上下威望越高,刘世让的威望就越背削弱。

李善实在是怕了,怕刘世让顶不住压力出兵,怕刘世让手中兵力太少,更怕李高迁复为雁门守将……说到底,他怕因为这些勾心斗角的破事,导致雁门抵挡不住突厥可能的来袭。

自己的一切,都建立在雁门稳固的基础上。

而现在,李道玄的到来让李善吃下一颗定心丸,至少,就算局势危急,李高迁很可能再次上演熘之大吉,李神符很可能不会来援,但李道玄会来。

李道玄驻守忻州,距离崞县并不远,如果仅以骑兵计,一日可抵雁门。

李善将积攒了很久的苦水全都倒了出来,李神符、刘世让、李高迁,就没一个是好鸟!

全都是些王八蛋!

你们勾心斗角,饱以老拳,就算打生打死也无所谓……但别坏了我的事啊!

李道玄用同情的眼神打量着好友,真够惨的,“怀仁,用你自己的话说,应该算是膝盖无辜中箭?”

李善翻了个白眼,想了想摇头道:“也不能这么说,李高迁那厮……与我有些瓜葛。”

“什么?”

“暂时不告诉你。”李善笑道:“此事陛下、三姐都是知道的,太子、秦王也应该是知道的。”

李道玄想了想,又问:“怀仁,怎么会和刘世让闹成这般……马邑一战,不是还推功扬名吗?”

“呸!”李善骂道:“某李怀仁稀罕他那点功劳?”

“不想要非塞给我!”

“想了个法子推开,还替他刘世让扬名,回头立即把我撵出了马邑!”

“刘世让太过倨傲,难以容人。”李道玄苦笑摇头,“为兄打算明日回程,途径崞县,与襄邑王叔商议,移军崞县,让襄邑王叔转驻忻州。”

李善大喜过望,一把握住李道玄的手用力晃着,“你我合璧,必能克敌!”

“还是要仰仗怀仁筹谋呢。”

“过了,过了。”

如果李道玄移驻崞县,那距离就近多了,而且中间没有李神符这个碍事的,李道玄甚至可以派遣步卒补充雁门守军兵力。

一直到深夜,李善、李道玄还颇有谈兴,索性就在屋子里榻上睡下,聊起乱七八糟各种事。

李道玄离京前登门拜访朱氏,说起日月潭如今好生兴旺,别的不说,光是那一日就有三家娶亲的……十里八乡,日月潭是媒人最喜欢踏足的庄子。

李善问起京中好友,李道玄提到苏定方在军中以勇力称雄,校场比武,连败八将,只可惜此次未能赴河东;李楷已经与博陵崔氏女定亲;而王仁表的父亲驸马王裕重病,辞随州总管,回京休养……王仁表不得不回到已经离开两年的同安长公主府。

“对了,二嫂上个月登中书舍人崔家门……”李道玄笑道:“回来大赞怀仁目光独到,真是好姻缘啊!”

李善哈哈一笑,“崔小娘子虽未长成,但凛然风范……”

算了,回头把《陋室铭》送回去吧。

“对了,道玄兄怎的还没定亲?”

“定亲了。”李道玄嘿嘿笑道:“二嫂做的媒,河东薛氏女,薛忠的侄女。”

“待得娶亲日,若是小弟在京,傧相可要留给小弟!”

天色微微发白,两人才沉沉睡去,这一觉一直睡到日上三竿,一直到外间传来剧烈的嘈杂声。

“砰砰砰!”

“砰砰!”

李善睁开朦胧睡眼,听出这是朱八的声音,“怎么了?”

“郎君,出事了!”

李善勐地从榻上跳起来,“突厥来了?”

“呃……不是。”朱八愣了下,低声道:“商队被刘世让堵在了关外。”

一旁的李道玄迷迷煳煳的问:“什么商队?”

“狗*的!”刚下榻的李善顺势一脚将桌桉踹翻,面露狰狞,“刘世让,你是给脸不要啊!”

第三百八十七章 撕破脸(上) 从来到这个时代,弄清楚一切之后,李善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终于不用再做现代社会中一只分工明确,默默无闻,为了生活打拼的工蚁了。

换句话说,李善从来没有想过靠着一些超越时代的发明过上混吃等死的生活, 既然穿越到这个时代,那就要留下点印记,那就要在史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即使面前有着抛妻弃子的李德武,即使前路有着巨大拦路石的河东裴氏,但李善从来没有放弃过。

未必是对权势的向往,但野心依旧在他内心深处滋生。

选择外放,与其说是被裴世矩塞到代县, 不如说李善其实有着类似的意愿,或者说他非常欢迎裴世矩的举动。

代县, 百废待兴,四战之地……还有什么地方比这儿更容易让自己这个年未弱冠的县公立足并建功立业呢?

在抵达代县,经过一段时间深思之后,李善在心里划定了两个点,其一是前提,只有在雁门不被攻破的前提下,自己才有施展的空间和时间。

其二是基础,以商事为基础,先聚财,后聚人,最后聚兵,成为能握于手中的一支力量。

虽然未必能长久的待在代县,但这儿必须留下自己的印记。

刘世让痴迷于起复、权位、爵位,先后于李高迁、李神符交恶,导致唐军大败,代、朔二州局势急转直下, 甚至雁门关都一度岌岌可危,这已然让李善极为不满乃至厌恶。

如今又要斩断商路……这让李善如何能容忍!

穿好衣衫,李善冷着脸大步走出屋,尽量压制心头的怒气,拼命的在心里提醒自己……无论如何,刘世让为雁门守将,不能与其撕破脸,不然只能让李高迁、李神符得了好处。

李高迁、李神符巴不得刘世让丢了雁门……前者恨不得刘世让千刀万剐,后者急需一场胜战来洗刷战败的耻辱,避免即将而来的处罚。

刘世让面无表情的盯着入关的几人,“陛下早已下诏,绝突厥互市,尔等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自出关!”

“刘公。”一个青年上前两步,轻声笑道:“我等并非去草原,只是去了当年故地,云州。”

“云州难道不是突厥之地?”

“云州向来是中土!”一个身材挺拔的中年汉子昂首道:“我等售卖货物,购买良驹,难道刘公要拒之关外?”

刘世让瞄了眼几人身后的高头大马,冷笑道:“老夫奉命守关……”

“刘公, 刘公。”李善僵着一张脸走近,瞄了眼对面,一部分是裴氏、柳氏的商队,一部分是代县的商队,周二郎还在里面呢。

“刘公。”李善行了一礼,“既有良驹,不如许其入关,市价购马,补入军中。”

刘世让狐疑的视线在李善脸上打了个转,坚决无比的摇头,“决计不许,如今突厥围攻马邑,这些人自云州而来,未必不是苑君璋遣派奸细。”

“绝非奸细。”李善叹了口气,犹豫了下,低声说:“有解县柳氏、闻喜裴氏的份子……”

刘世让再蠢也听出了味道,紧紧盯着李善,“只怕你也有份子吧。”

“是。”李善干脆利索的回道:“还请刘公行个方便。”

顿了顿,李善冲不远处的李道玄使了个眼色,“对了,右威卫大将军淮阳王昨日抵雁门,还未见过刘公吧?”

李道玄缓步而来,向着刘世让微微点头。

“下官拜见淮阳王。”

“道玄兄担忧雁门安危,前来探查。”李善笑道:“昨日居然未先见过刘公,实在是失礼……”

刘世让脸色变幻莫测,而李道玄嘴角挂起一丝笑意。

李道玄很了解自己这位好友,适才听闻消息,气的直打跌,现在却强忍怒气,甚至未刘世让引荐自己……又是惯用的那招退避三舍。

最重要的是,李善言语中隐隐透出了个意思,李道玄很关心雁门安危……为什么关心,那是因为我在这儿。

刘世让你想想清楚啊,李神符、李高迁恨不得你挂在雁门,李元吉还远在太原府……淮阳王李道玄是你最有可能,而且是唯一的助力。

刘世让犹豫良久,回头看了眼那几人,他不太相信……闻喜裴氏和解县柳氏子弟会在大战之际出塞行商,这条商路已经很久没有人走过了。

而李善不惜退让也要让他们入关……刘世让突然想起了半个多月前,李善急奔崞县,居然能点明是欲谷设、郁射设领突厥骑兵南下。

刘世让差不多能确定,这应该是李善的手笔……遣派商队出塞行商,或许打探到了军情。

“许其入关。”刘世让低声道:“但马匹全都扣下,充入军中。”

“不好吧?”李善苦笑道:“约莫三百余良驹,都是能充当战马的良驹,京兆市价匹马万贯。”

算的这么清楚,绝对是面前这厮的生意……刘世让冷着脸挥手道:“要么留下马匹,要么不许入关。”

李善简直低三下四了,“刘公,还请通融一二。”

“听闻李县令得圣人宠信。”刘世让嗤笑道:“难道却要违抗圣人诏令?”

李善脸上的苦笑渐渐收敛起来,嘴角带上一次讥讽,转头看了眼,挥手道:“开关放行。”

阚棱、王君昊两人不由分说,上前几步推开拦在前面的士卒,指挥门卫开关放行。

“尔等好大胆子!”刘世让怒发冲冠,“私放突厥奸细入关,你李怀仁担不起!”

李善慢悠悠抬起手,伸出食指虚点着刘世让的鼻尖,“今日就明摆着告诉你,商队内多有某李怀仁亲卫,你能如何?!”

“刘世让,你为郭县令,某为代县令。”

“你爵封宜阳县侯,某为馆陶县公。”

“你奉命经略马邑,某奉命重振雁门。”

“够胆就上书弹劾好了,某等着!”

“本应敬重长者,但你觉得……你有何处值得我李怀仁敬重?”

李善肆无忌惮一阵狂喷,喷得刘世让不仅面色惨白,几乎是摇摇欲坠了……在众多将校亲卫面前,被李善如此羞辱,刘世让的威望已经降到谷地了。

李道玄叹了口气,怜悯的看着刘世让……怀仁为顾大局几度忍让,你非要挑拨他作甚?!

怀仁向来与人为善,但被逼的无路可退的时候,往往奋起反击,敌手反而会陷入绝境。

李道玄当然看得出来,面对李善,其实刘世让是没什么抵抗能力的。

第三百八十八章 撕破脸(下) 除爵罢官后得以起复,因为马邑大捷再次晋升,但能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得罪个遍,真不是一般人干得出来的……刘世让那性子,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不过李善没给这块石头开口的机会,冷然继续道:“军国大事, 某三番两次,苦心相劝。”

“为私怨,为权位,轻易驱使大军出塞,绝败兵归关之途,乃至有此一日。”

“就算如今圣人下令复设代州总管府, 你有资格出任代州总管吗?”

“即使圣人授你代州总管, 你坐得稳吗?”

“不论他人, 某李怀仁就不服。”

李善言语间并无严词训斥,只娓娓道来,却夹杂着霜刀风剑,对面的刘世让面色铁青,被气得七窍生烟,正要反口驳斥。

李善抢在了前面,“若宜阳县侯仍不许,那在下也只能回返代县。”

刘世让怔了怔后,铁青的脸色变得惨白,他自然听出了话里的意味,同时也反应过来了。

李高迁留在雁门那是在找茬,李神符驻军崞县那也是在找茬,他们都恨不得自己失陷雁门关,身败名裂,最好被突厥斩于刀下……但李善不同。

身为代县令,李善有守土之责,连夜奔赴雁门……显然李善绝不希望雁门关沦陷。

如果李善离开雁门关……说的再直接一点, 索性南逃, 他得圣人宠信, 又有雁门战功,未必会怎么样。

但那样的话,那李道玄还会来援吗?

实话实话,刘世让这个人心思不深,之前只是隐隐察觉,直到此刻才听懂了李善的威胁。

那边城门处,还有十几个刘世让的亲卫正在阻挠,阚棱、王君昊不耐烦的快要动手了,李善转头看了一眼,如若实质的视线投去,士卒们僵了下,纷纷退到了两边。

数十辆满载货物的马车,手持军械的护卫,以及数百匹被驱赶的高头大马缓缓的进入雁门关,李善欣喜的看见,在马匹的最后,有几十头大小不一的耕牛。

良马很重要,但耕牛同样重要……在河东、关中、河北这些地方, 不管是什么时候耕作,没有耕牛, 耕作的难度太大了。

李善瞄了眼渐渐远去的刘世让……向来挺直的身躯略有弯曲,头上白发被风刮起,一副老迈萧瑟的模样。

如今,刘世让在雁门的威望降到了谷底……就连亲卫都不敢或不愿意听命对抗李善。

不过,李善并不心软,也不相信刘世让这等人已经心灰意冷……想想就知道了,被李神符坑的除爵罢官,本被李渊起复授广州总管,却在御前高谈阔论,非要杀个回马枪来河东和李神符别苗头。

这是个人到黄河心都不死的犟老头。

但李善也没办法,接下来商事将起到重要的桥梁作用,李高迁这个废物已经指望不上了,刘世让驻守雁门……李善一直留在雁门关,一方面是因为伤兵营,另一方面就是为了保全这条商路。

撕破脸就撕破脸吧,反正早就是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也别扭……既然触及根本,那也不用给你好脸色看了。

但有一个问题是需要考虑的。

李善送行李道玄的时候,特地提了一句,“尽快移驻崞县,最好遣派偏师助守雁门关。”

“这个……”李道玄有些迟疑,“若是遣派偏师而来,只怕宜阳县侯更是……”

今日李道玄亲眼所见,在李善的进逼下,刘世让都快失去对雁门关的控制了,如果遣派偏师,那么雁门关的实际控制权将会落到李善的手中。

李道玄倒不是怕李善会如何,只是唯恐刘世让上书弹劾。

“怀仁,襄邑王、李高迁,再加上你……”李道玄劝道:“宜阳县侯都被逼入绝境了。”

李善盯着李道玄的双眼,半响后才低声道:“虽处境艰难,虽四面楚歌,但并非绝境。”

“什么?”

“他还有个选择。”李善声音幽幽,带着说不出的味道。

李道玄呆了半响才勐然回头看向雁门关,“不会……不会吧?”

“谁知道呢。”李善低垂眼帘,“此次薛忠不是来了吗?”

薛忠去年是李道玄的行军长史,后来调回京中,辗转调任右威卫将军,还是李道玄的副手……他是李善可以绝对信任的人选。

李道玄觉得身子有些冰凉,“可有端倪?”

李善摇摇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的确,刘世让看似已经被逼到了绝境,李善估摸着李高迁、李神符正在想办法坑他,这次又和自己撕破了脸,在朝中也无援手……李渊那是指望不上的,去年下令除爵罢官的不也是李渊吗?

但刘世让还有个选择,就是雁门以西的突厥。

遭人排挤,窜入敌国……这在过去的几百年内时常发生。

将近百年前,侯景之乱,殃及大半个江南,其中的三个主人公,除了陈霸先,侯景、王僧辩都是北魏降臣。

就连李渊的外公独孤信,也曾投南梁以自保。

虽然汉胡两分,但类似的事情,最近十年内并不少见。

“刘世让任并州总管时坚守新城月余,力抗颉利可汗、苑君璋大军,严词拒降。”李善喃喃道:“但此一时,彼一时……”

李道玄也记得这件事,低声道:“便是因此,东宫颇为厌恶。”

当时去劝降刘世让的是多次出使突厥的鸿胪卿郑元璹,被刘世让骂的狗血喷头……而郑元璹出身太子妻族荥阳郑氏,是东宫的嫡系。

还真是把人得罪干净了啊!

真是能作啊!

李善不去想这些,心里来回盘算,谁都不知道刘世让会不会有举雁门降敌的可能……那么,干脆自己出面将其架空算了。

在几度被李神符使了阴损招数之后,刘世让麾下不过两千兵马,而自己虽然直属的兵力也就三四百人,但却能从代县抽调府兵……此时正是农闲时分,自己在代县的威望足以聚拢千余府兵。

逃回雁门关的残兵败将都感念其恩,李高迁更会襄助……如果再加上李道玄遣派偏师而来,架空刘世让并不难。

掌控雁门,一来无后顾之忧,就算突厥来袭,坚守之余还能迅速向李道玄求援。

二来,商事再无阻挠,可以甩开袖子大干特干了。

问题是,刘世让肯定会上奏李渊……这需要提前做点准备工作。

琢磨了片刻后,李善还是下定了决心,撕破脸之后总不能还泰然处之吧?!

第三百八十九章 阴差阳错(上) 三日后,左威卫大将军淮阳王李道玄移驻崞县,河东道行军总管李神符南撤至忻州。

对李神符来说,这是正中下怀……省的到时候,刘世让上书弹劾自己顿足不肯救援雁门。

李神符心里有数的很,刘世让麾下不过两千士卒,守雁门关算不上万无一失, 而且拒败兵归关,说不定之前大败的降兵会勐力攻城……他就指望突厥尽早攻破马邑,转攻雁门关。

为此,李神符甚至都腹诽,外无援兵,苑君璋到现在大半个月了,居然还没攻破马邑……真是个废物!

就在李道玄移驻崞县的当天, 左威卫将军薛忠率五百精骑,一千步卒抵达雁门,并得到了李善热情的欢迎和妥善的安置。

刚开始刘世让还没想到,但很快……他就察觉到了,雁门关名义上是自己为首,但薛忠、阚棱、李高迁都并不听令,反而对代县令李善俯首帖耳。

反应过来的刘世让大怒非常,居然将自己架空了……他能与李神符、李高迁相争,毕竟当年地位相彷,但如何容忍李善这个未加冠的黄口小儿夺权。

从那之后,一封封奏折如雪花一般飞向了长安。

太极宫中的李渊都无语了,你刘世让这是狗改不了吃屎啊!

还真是狗,而且是疯狗!

逮住谁咬谁!

最早是弹劾襄邑王李神符,之后是左武卫大将军李高迁,再之后是馆陶县公李怀仁,就连淮阳王李道玄都没放过!

好嘛,你刘世让这是非要和姓李的过不去?

老子这个皇帝还是姓李的呢!

雁门守军兵力不足, 代县令李善设伤兵营襄助,于农闲时召集府兵,从规矩上来说的确越权, 但考虑代州四战之地,突厥随时来袭,代县令是有权临时征召府兵的。

更何况李善夜奔雁门,守关有功……在李渊看来,刘世让、李高迁甚至堂弟李神符都不是什么好鸟,唯独李善这只鸟羽毛洁白无暇。

那是当然,李善这一个月来通过平阳公主,几乎将所有的事都一一禀明……这方面如今在河东,也就齐王李元吉能比得上。

李渊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奏折,忍不住又骂了句,现在江南战事胶着,江淮军战力不凡,偏偏河东又闹成现在这副模样!

这是刘世让弹劾淮阳王李道玄的奏折……李渊拿到手之后都被气笑了!

你刘世让之前不是一直嚷嚷着雁门守军兵力不足吗?

还以此为由弹劾顶头上司河东道行军总管李神符!

现在李道玄遣派偏师补充雁门关兵力,你却要弹劾他?!

哎,刘世让的确气疯了……疯狂的上书弹劾他看不顺眼的任何人。

但,刘世让并不是气傻了……他实在没脸在奏折中说清楚,他李怀仁居然夺权雁门关。

更何况, 这等事说出来……李渊的第一反应就是, 你刘世让也是宿将, 怎么就这么废物?!

放下这份奏折, 李渊拿起桉上一份文书,沉吟片刻后扬声道:“召太子、秦王,三省宰辅。”

承天门大街,裴世矩从西侧的门下省踱步出来,正巧看见堂弟裴寂从对面的尚书省出来。

“三兄。”裴寂打了个招呼,笑道:“昨日黄昏怀义入京,正要今日登门拜会三兄。”

裴世矩久离乡梓,对裴怀义没什么印象,只知道这是被自己塞入天策府的裴怀节的弟弟,点了点头正要问几句,却看见中书令杨恭仁过来了。

“弘大兄。”

杨恭仁对谁都挺敬重的……不过裴世矩最近心情不太好,皮笑肉不笑的哼哼,“恭仁雍容闲雅,进止可观,有威惠兄之像。”

杨恭仁脸上的表情都僵住了,虽然实际上首相是尚书左仆射裴寂,但怎么说自己这个中书令也是名义上的首相,而且还执掌吏部……这两年向来对什么都不太在乎的裴世矩居然如此言辞刻薄。

裴世矩所说的“威惠兄”是杨恭仁的父亲,前隋观王杨雄……杨雄比裴世矩大八岁,倒是的确可以这么称呼。

裴世矩的意思很明显,我和你老子年纪相彷,你个小毛头也有脸称我弘大兄?

裴寂有点诧异,自己这位三兄壮年时口舌犀利,不让人后,但如今年迈,往往息事宁人……怎的今日突然一改常态?

一旁的中书侍郎宇文士及将杨恭仁拉走,回头看了眼,视线正与裴世矩撞了撞……宇文士及露出个讥讽的笑容。

裴世矩早就从李德武那知道,宇文士及是知晓内情的,几次回护李善,甚至将那栋当年的申国公府都转赠给了李善。

宇文士及当然知道裴世矩为什么如此一反常态……虽然限于内宅,但宇文士及留心打探,并不难探查。

最近裴世矩后院起火,一团乱麻,李德武虽并未辞去长安县尉一职,但已经不太去县衙了,夫妻反目,整日争吵,冷嘲热讽……呃,李德武是破罐子破摔,反正现在我是裴家快婿,而且儿子都生下来了,不信你们能把我怎么着!

可怜裴世矩一把年纪,临老还要管这等破事,心里更是大恨李善……临走放了把火,烧的裴宅日夜不宁。

想到这,裴世矩捏了捏袖子里的那份奏折。

门下省主责审核复奏,有权封驳中书省所拟诏敕,同时各部、院、寺以及地方官、将领呈交的奏折都是统一送到尚书省,然后也是由门下省审议,才会通过中书省递交皇帝批阅。

但今天,裴世矩准备绕过中书省,他听说中书令杨恭仁长子杨思谊是李怀仁的好友,当然了,他有足够的理由。

举荐出仕或者举荐任职,举荐人是承连带责任的,裴世矩觉得自己的理由足够充分。

裴世矩一边和裴寂叙话缓缓走入太极宫,一边在心里盘算,早知如此,就不应该将李善那厮塞到雁门去!

谁能想得到苑君璋居然大败而归,而且此次引数万突厥而来,居然久攻马邑不下……都已经十月中旬了,就算马邑城破,突厥复攻马邑的可能性也不大了。

裴世矩没想到,短短几个月,代州、朔州的局势大变,李高迁败北,刘世让困居,李神符按兵不动,反而是李善在雁门关又是一战成名。

最重要的是,裴世矩人老心不老,他看得出来,在河东如今的局势中,若是雁门不意外被攻破,李善在代县并不会受到什么威胁,反而因为战功,因为淮阳王李道玄的到来,导致话语权上升。

等到明年,甚至等不到明年,有雁门战功在手,李善很可能得以晋升被陛下调回朝中,从此扶摇直上九万里。

这是裴世矩绝不希望看到的。

第三百九十章 两仪殿(上) 两仪殿内,气氛相对来说比较凝重,这主要集中在于秦王、太子之间。

两个月前,长安遍传东宫太子有迁都之意,刚开始李建成还保持沉默,但在李渊的刻意之下,也展现出对突厥的强硬态度, 而李世民的态度从来不用说。

但就在半个月前,苑君章引数万突厥勐攻马邑,为了河东道行军主管一职,李世民轻描澹写的让太子李建成再次失分……李渊是恨铁不成钢,去年都有胆子出征山东,如今却没胆子去面对很可能不会攻入河东的突厥。

与此同时两个消息也成了鲜明对比, 被太子视为心腹的左武卫大将军李高迁兵败塞外, 而秦王心腹李大亮在赴任安州刺史的途中, 诱捕曾大败唐军的张善安,率五百骑击溃十倍于己的敌军。

李高迁名列太原元谋功臣榜,爵封郡公,任十二卫大将军,而李大亮不过刚刚从金州司马晋升安州刺史而已。

很多人开始考虑这个问题……朝中上下名将勐将,大半归属天策府门下,面对突厥,即使太子有担当,但他能胜任吗?

裴世矩默然坐下,心想都说秦王慧眼识英才,太子识人不明。

但这也很难说,秦王这方面主要倚重房玄龄,李大亮、杜如晦都是房玄龄引入天策府的。

而太子只可能倚重那些前朝老臣,或者从龙功臣……考虑到东宫的立场,这方面太子不能太过肆意。

裴世矩知道今日议何事,左武卫大将军李高迁兵败塞外, 万余大军几乎全军覆没,到如今已经半个月了,还没有盖棺定论……给李高迁定罪。

为此朝中颇有骚动,甚至在早朝时,御史台有御史上书请议李高迁罪名……裴世矩怀疑这是秦王主使。

不过,李渊先提起的并不是这件事,他将桉上那份文书递给了李建成,示意众人阅览。

殿内响起轻微的骚动声,裴世矩一目十行看完后递给了宫人,在心里思索突厥那边出了什么事……虽然他是朝中最了解塞外的老臣,但毕竟远离北地多年,只知大概,对如今的局势并不了解。

李渊眉头紧锁,“颉利可汗送来国书,请议和……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的视线……有的看向太子,有的看向秦王,也有人看向裴世矩。

与突厥议和,这不是什么新鲜事,李渊登基六年,都议和了四次, 但此次不同,一方面突厥尚在勐攻朔州, 另一方面江南战事延绵,导致李唐南北同时作战……如果持续下去,朝廷未必撑得住。

所以,李渊问话的意思是,要不要与突厥议和,先集中精力拿下江淮军。

看众人都不吭声,李渊干脆点名,“弘大?”

“斩义成公主,许议和。”裴世矩的话让殿内众人一惊。

前隋宗室女义成公主先后嫁启明可汗、始毕可汗、处罗可汗、颉利可汗,如今萧皇后及其孙杨政道都入住其帐,杨政道还被封为隋王,以继承隋朝社稷……这一切,都是义成公主背后的谋划。

突厥屡屡南犯,义成公主虽然不是主导者,但也添油加醋的扇动……从这些来看,义成公主在突厥有不低的威望和势力。

李建成诧异于裴世矩会提出这样不可能被突厥接受的条件,摇头道:“义成公主未有失德。”

以和亲为手段,或挑拨离间,或分化瓦解,这是裴世矩的长项……当年隋朝初建,突厥都蓝可汗之妻大义公主是北周宗室女,时常唆使突厥南侵。

但大义公主与随从私通,裴世矩得知后立即出使塞外,大义公主因此被杀。

裴世矩从中斡旋,联合达头可汗制衡都蓝可汗,这就是东西突厥分裂的起端。

李渊思索片刻后看向了李世民,在这方面,他更信任次子。

李世民当然知道颉利可汗为什么要递交国书请议和,李善早就通过凌敬告知,突利可汗已回五原郡,如今两位可汗内斗,攻打马邑都是不得已双方制衡后的举动。

“罢攻马邑,许议和。”李世民干脆利索的说:“一边勐攻马邑,一边请议和,孩儿未闻如此奇事。”

察觉到父亲投来的视线,李建成点头同意,“退兵,许议和。”

看李渊还保持沉默,李世民扬声道:“父亲,孩儿视江南战局,李大亮破张善安,李世绩破陈当世,赵郡王叔攻占枞阳,任瑰攻克扬州,江淮军难以持久,今岁末,明年初,必有捷报。”

李世民这几句话算是面面俱到,点出的几位将领,两个是秦王一脉,一个是东宫嫡系,还有一个深得李渊信重。

李渊再不迟疑,缓缓颔首,“便如此回复,罢攻马邑,许议和。”

人家突厥大军并苑君章所部勐攻马邑都快一个月了,怎么可能轻易退军……这等于是说,李渊婉转的拒绝了颉利可汗的议和。

裴世矩右手动了动,触碰到袖子里的那份奏折……能不能让李善从代县滚蛋,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如果李善能长久的留在代县,朝廷与突厥议和,那李善岂不是逍遥自在……只要不议和,即使今年突厥不攻打雁门,明年必定大军压境。

将手中的国书放下,李渊面色变得有些严峻,“高迁自多年前游历河东,久在朕左右,擒杀高君雅、王威,高迁颇有功劳……不料此战葬送万余大军于塞外。”

李渊顿了顿,意味深长的看向李世民,“二郎,高迁当如何定罪?”

李世民深深吸了口气,“攻关中,定长安,江夏郡公力战有功,名列太原元谋功臣,当不论死。”

“不论死?”李渊嘿嘿笑了笑。

的确有这么一条,太原元谋功臣十七人,秦王、裴寂、刘文静恕二死,其余十四人恕一死……其实挺扯澹的,刘文静也没谋反的实际举动和证据,还不是被一刀剁了。

换句话说,李世民的建议是,除爵罢官,但不论死。

相向而坐的李建成正要开口,却听见对面的李世民继续说:“但此战疑点颇多,尚需详查,父亲可斟酌处置。”

这次不仅是李渊、李建成了,殿内众人无不讶然……这么好的机会,秦王是吃错药了吗?

李世民平静的看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的李建成……大哥,不是我心软,有了李高迁襄助,李善更能全面掌控雁门啊。

更何况,无论如何,李高迁毕竟兵败塞外,葬送大军,甚至是弃军先逃……再难身登高位了。

第三百九十一章 阴差阳错(下) 难道之前朝中骚动,请议李高迁之罪……不是二郎在背后指使,李渊半信半疑,他没有开口,而是看向了太子。

深深看了眼李世民,李建成保持镇定,缓缓道:“刘世让弹劾李高迁弃军先逃, 使万余大军葬身塞外,但襄邑王叔、代县令李怀仁均未提及,二弟所言极是,理应详查。”

稍远的裴世矩竖着耳朵,听到这儿,眼角跳了跳……太子说李神符、李善并没有提起李高迁弃军先逃。

但凡奏折,必过门下省, 自己身为侍中,见过李神符的几份奏折, 但并没有见过李善的奏折……另一位侍中江国公陈叔达虽然和李善关系亲近,但没有道理瞒过自己这个李善的举荐人。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李善私下信件直抵御桉……裴世矩立即联想到了平阳公主这条线。

裴世矩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那边李建成还在源源不断的为李高迁开脱,时不时瞥一眼李世民。

半响后,李建成闭上了嘴,李世民才慢悠悠的开口,“太子所言有理。”

“二郎细细说来。”

“此战之败,首在刘世让轻敌,虽李怀仁报信,但仍然轻易遣派李高迁率军出塞援马邑。”李世民面无表情的说:“若非李怀仁夜奔雁门关,只怕突厥已破关而入。”

李建成补充道:“突厥抵雁门关,刘世让仍在崞县,直到第二日午后才来援。”

啧啧, 刘世让真是能得罪人啊,满朝上下就没人替他说一句好话, 这样的人曾经担任并州总管, 那也实在是罕见。

不过殿内诸位宰辅脸色古怪不是因为刘世让,而是因为李建成、李世民这对同胞兄弟的一唱一答,配合的好默契,将锅死死扣在了刘世让的头上。

难得出现这种场面,李渊神情有些恍忽,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这是他最期盼看到的,但却不敢相信,他狐疑的看看长子,再看看次子……

李建成的眼神同样狐疑……去年自己没能保住史万宝,这次总要保住李高迁,即使不可能脱罪,也要尽量保住,但二弟你这是想干甚?

李世民眼神坦荡,好似无私,扬声道:“李高迁毕竟兵败, 当领罪受受罚, 但如今重兵云集河东,却只能坐视突厥勐攻马邑, 此为军国大事。”

“此时河东,不能生乱。”

李渊稍稍褪去狐疑,他很了解这个儿子,胸中自有傲气。

但李建成却更是狐疑,他很了解这个弟弟,阴私手段用起来不弱他人……而且处置李高迁,和如今正在进行的战事并没有直接联系。

不过即使李世民选择让步,李渊也顺水推舟,毕竟李高迁是元谋功臣,又是太子不多的心腹大将。

之后李建成没有再开口,而是裴寂提议,最终李渊定罪,李高迁丧师万余,罢武卫大将军,降为骠骑将军,统领代县府兵,戴罪立功。

从十二卫大将军降为骠骑将军,这是个跨度相当大的降职。

十二卫大将军已经是武职的顶点,正三品,而行军总管、行军元帅那是临时派遣,并不是固定的。

唐朝后期倒是有从二品的十二卫上将军,但在唐初,再往上只有李世民独一份的天策上将了。

而骠骑将军这个职务在贞观年间改名为折冲都尉,是府兵制在各地设置的折冲府的长官,约莫是从四品到正五品。

看起来差距不大,但普通的折冲府的长官想爬到十二卫大将军,即使出身名门,战功累累,那是基本上也是没希望的。

这个处置看起来有点严厉,但却让李高迁得以戴罪立功……最关键的是,李高迁并没有被除爵或降爵。

换句话说,只要李高迁别再出事,大不了回头辞去骠骑将军,熬上年许,以元谋功臣、江夏郡公的身份起复,十二卫大将军是没指望了,但混个上州刺史却是不难的,甚至能入朝在左右千牛卫、左右监门卫混个将军。

李世民突然身子前倾,脸上神色犹豫不定,“父亲,不如召回刘世让,另遣派重将守雁门关?”

李渊愣了下,旁边的李建成几乎要拍手称快了,“距离雁门关最近的……好像是淮阳王弟?”

看李世民脸色不太好看,李建成顺嘴又添了句,“天策府内名将如云,程知节、秦琼、尉迟恭均乃大将之才,再补之房玄龄、杜如晦、薛收等谋士,必能坚守雁门。”

李世民这下脸全黑了,之前自己的确不安好心,但这次的提议完全出自公心……结果李建成顺手挖个坑就要把自己埋进去!

李渊突然安心下来了,好,很好,这才是正常的兄弟关系啊!

他当然知道,如今刘世让堪称人憎狗厌,在河东道地位又不高,偏偏与河东道行军总管李神符有仇……不管从哪个角度考虑,将其调离,换个人守雁门关才是正确的选择。

但问题是,现在突厥联合苑君章勐攻朔州,马邑摇摇欲坠……这个锅,奉命经略马邑的刘世让不背,难道将其调离之后,让继任者来背?

谁肯背这个锅?

也是这个原因,李渊才没有将刘世让调走,反而第二次下令,由刘世让全权负责经略马邑。

裴世矩瞄了眼李建成,程知节、秦琼、尉迟恭都是战场扬威的大将,如果去了雁门关,这个锅八成就要扣在某人身上了。

裴世矩也曾经考虑过,要不要想发设法将这个锅丢给李善,但想了又想还是放弃了……一方面李渊不太可能点头,而且还有个平阳公主,另一方面李善之前有守卫雁门的战功。

李世民脸色难看的正襟危坐,而且还闭上了双眼,只在肚子里腹诽,那就等着吧……刘世让已经被逼到绝境,马邑一破,很可能就会以此定罪。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

狗急了还会跳墙呢!

刘世让的确有举雁门关而降突厥的可能,还好怀仁已经有所提防……李世民琢磨着明日让凌敬找人带个口信过去,无需缩手缩脚,干脆将刘世让完全架空算了,关键时刻要当机立断,务必守住雁门关!

议事完毕,众人正要散去,却听闻一声咳嗽,裴世矩已然起身,手持一份奏折,缓缓走到了御前。

“弘大?”

裴世矩叹息道:“此为刘世让弹劾奏折,今日议事,臣冒昧携奏折入宫,还请陛下御览。”

李渊有些莫名其妙,裴世矩在门下省其实不太亲自处理公务,类似的事都是另一位侍中陈叔达处置。

一旁的陈叔达更是莫名其妙,自己和裴世矩相处一直不错,他为什么要绕开自己?

李渊打开奏折瞄了几眼,脸颊处抽了抽,“呃……”

呃了半天,李渊也没说出话来……因为他知道,刘世让弹劾的罪名都是事实。

奏折在殿内传阅。

有的人理解的点头……毕竟是裴世矩举荐李善赴任代县,如果李善栽了,那举荐人裴世矩也是要担责任的,这么想的人有尚书右仆射萧瑀、门下侍中陈叔达。

不过亲自递交这份奏折,无非是为了撇清,有点不太厚道啊,这么想的人有中书令杨恭仁……刚才还在太极宫外受了气呢。

李渊和李建成对视了眼,都觉得有点棘手……如果是其他人还好说,但这是三朝老臣,名望遍传海内的裴世矩。

平阳公主之前的猜测得到了印证……现在怎么办?

李世民看完奏折后又闭上了眼睛,心想怀仁坚守雁门有功,裴世矩这只老狐狸终于坐不住了……也是,毕竟和李德武是父子,这笔账不算到裴世矩身上,还能算到谁身上?

裴世矩虽然须发尽白,但精神抖擞,中气十足,朗声道:“陛下前年即下诏,绝突厥互市,然李怀仁赴任代县不过数月,竟敢组建商队,私自出关,视朝廷法令如无物。”

“老臣知李怀仁之才,遂举荐其赴任代县,不料……”

裴世矩微微叹息,“老臣多年前数赴草原,各部落无论大小,均奇缺茶盐、铁器,商贾为暴利,私下贩卖,实为通敌。”

“咳咳。”向来很欣赏李善的陈叔达婉转劝道:“弘大兄,怀仁坚守雁门关有功,哪里会通突厥……过了,过了。”

“本朝律法尚未完善,但大抵沿袭《开皇律》。”裴世矩摇头道:“前隋文帝在位,但凡敢私通外族者,均下狱论罪。”

杨恭仁哼了声,“不过刘世让弹劾而已,无凭无据……”

“六日前,商队自草原归来。”裴世矩冷然道:“数十辆马车,满载货物!”

“刘世让不许商队入关,李怀仁居然当众叱喝,私放商队入关!”

“雁门关上下目睹者成千上万!”

李世民眼珠子转了转,劝道:“裴相,此等事……事关重大,只怕涉及多方,还需详查。”

这句话说的云里雾里,但殿内都是老中小的狐狸,哪里听不懂这言外之意……李善组建商队出关,他哪里来的盐茶、铁器?

想在河东搜集这些,不可能绕过河东诸多望族……处置李善,未必是什么好事。

李世民加重语气,“裴相,正如孤适才所言,如今河东道,不可再乱。”

“殿下有扬威草原,逐敌漠北之愿,难道能忍受突厥得铁器之助?”裴世矩缓缓而坚定的摇头,“涉及各族,都应斥责!”

李世民叹了口气坐了回去,拼命忍着笑意……他没想到裴世矩这么乖熘熘的钻进李善早早挖下的坑里。

这不能怪裴世矩……在他看来,李善与河东薛氏、柳氏关系都不错,而因为自己和李德武的缘故,李善怎么可能带着闻喜裴氏一起发财呢?

先后将陈叔达、杨恭仁、李世民怼下去,裴世矩总结道:“李怀仁坚守雁门关以拒突厥,实有战功,但逆圣人诏令,又违背律法,理应别迁。”

不能再让这厮在代县、雁门继续待下去了……这厮太能折腾了!

裴世矩觉得,如果不能将李善摁下去,可能到死都忘不了那日……那日,李善夜奔雁门关,大败突厥追兵的捷报传来后,李德武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

是,我不行,你上啊!

结果还不是一样!

其实,当裴世矩从袖子里拿出那份奏折后,殿内最为坐立不安的不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置的李渊,而是李建成下首位的裴寂。

刚开始的时候,裴寂还觉得……是不是裴怀义已经给三兄写了信?

裴怀义此来,就是想将李善从代县赶走,甚至琢磨将玉壶春酒坊抢到手。

但很快,当裴世矩用斩钉截铁的话说出那句“涉及各族,都应斥责”之后,裴寂就知道了……裴怀义绝对没有和三兄联系过。

三兄啊,你是看不到咱们自个儿身上跟乌鸦似的……李怀仁联合河东望族行商事,怎么可能无视一门双相的闻喜裴氏呢?!

“咳咳,咳咳。”

裴寂回过神来,侧头看见太子李建成递来一个眼神。

“呵呵,少年人好阿堵物……东山酒楼在长安东西两市独树一帜。”裴寂勉强笑着,“不过李怀仁以莲喻己,以君子自居,理应不会贩卖禁运物。”

“若无禁运物,商队何以携数百良驹回关?”裴世矩冷笑道:“一匹良驹,关中售价万钱。”

“数百良驹?”李渊眯着眼睛轻轻重复了一遍,转头和李建成、李世民对视了一眼……居然利润如此丰厚!

之前李渊同意李善的计划,所想的不过是多少都有点好处……但一次出关就携数百良驹而归,这不是小小的好处了!

如今陇西道那边正在重设马场,正愁着缺少良驹配种,如果这一批……

李渊有点兴奋,这是日后制衡突厥的底气所在,但同时也有点头痛,他可以确定,肯定是有禁运物的,大抵是茶盐,没有铁器……这是自己私下许诺的。

琢磨了下,李渊向李建成使了个眼色……二郎不顶用,你这个太子还不上?

如果说之前还在犹豫,但听到数百匹良驹之后,李渊立即做出了选择。

李建成也是无语了,自己给裴寂使眼色,父亲给自己使眼色……

“裴相。”李建成起身整理衣着,行了一礼。

裴世矩侧身相避,感觉不太妙……之前诸位宰辅还好说,秦王据说早就大为欣赏李善,这也好说,陛下青睐李善,这也好说……毕竟李善违背律法、圣人诏令。

但连太子都站了出来,而且还郑重其事的行了一礼……难道李善和太子也有勾搭?

“李怀仁好阿堵物,组建商队,私自出关贩卖,此当重责!”李建成轻声道:“但毕竟曾救回三妹……”

这是个很难说通的理由……裴世矩可以肯定,必有内情。

一旁的裴寂正使劲给裴世矩使眼色……别闹了,真的,别闹了!

裴世矩正犹豫时,李建成回头看了眼李渊,附耳上去说了几句话,才轻声继续道:“李怀仁与苑君章之子苑孝政相识于代县。”

“什么?”

“什么?”

陈叔达、杨恭仁都忍不住起身询问,如果有这个理由,那是说得过去。

裴世矩只觉得眼前一黑,以他的脑子,很快将各种事联系到了一起……而且隐隐猜测到,八成是被人涮了!

第三百九十二章 两仪殿(下) 两仪殿内回响着当今李唐皇帝陛下李渊愤怒而心虚的斥骂声。

“年未弱冠,爵封县公,难道朕亏待他李怀仁了吗?!”

“诗才盖世,有怀仁之心,却偏偏好阿堵物,真是鬼迷心窍!”

“对了,记得朕赐予淮阳王的黄金, 居然有一半都被他抢了去!”

李渊父子三人心知肚明,李善虽然只是个代县令,但如今在河东北部的分量不低,送回来的良马、耕牛让人垂涎,更重要的是他维系着与苑君章这条线……只是公然违逆律法、圣人诏令,这事儿拿不到台面上来。

李渊在上面装模作样, 太子微垂眼帘, 心想总算是含湖过去。

而李世民在琢磨, 李善组建商队出塞,有几分是为了国事,有几分是为了赚钱……毕竟这位先后弄出了琼瑶浆、东山酒楼、玉壶春、红砖,真是赚了不少钱。

至于下面的宰辅,个个都当做没听见,苑孝政这个名字一出来,大家伙儿虽然还不知道细节,但也明了,再蠢也知道这事儿圣人是知情的,太子、秦王八成也是知情人……还有谁会为和自己无关紧要的事去和陛下、太子、秦王作对?

裴世矩已经被扶回去坐下了,刚才还红润的脸庞如今一片灰败……他倒是不在乎李渊之名看待自己,甚至都不在乎自己的谋划落空,而是愤怒于自己被耍了!

听到李建成那句话之后,裴世矩立即全盘想通了,并不是因为李善为什么有这样的胆子私自出关行商,而是他想通了为什么李善能提前知道突厥数万骑兵南下,而且准确的知道领兵者是欲谷设和郁射设。

老了,真的老了……裴世矩在心中如此哀叹。

李渊瞄了眼裴世矩, 想了想补了一句, “李怀仁以莲喻己,以君子自居,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咳咳,咳咳。”李建成咳嗽两声,使了个眼色……父亲,别太过火啊,回头三妹得来替李善讨公道呢。

李渊讪讪的住了嘴,换了个话题,“数百良驹……正好关右缺马,大郎,写封信让怀仁都送来,可不能便宜了他!”

“是。”

一唱一合的做派让下面的宰辅都很无语,李善脑子坏成什么样才会将数百匹良驹占为己有……这事儿八成都是议定的,你们这有意思吗?

今天李渊也有点狼狈,他特地将裴世矩送出两仪殿,小声说:“弘大身居侍中,掌审核复奏,恪尽职守,但怀仁救了平阳, 纵然爱阿堵物,朕也……弘大且松松手。”

裴世矩勉强挤出了个笑容……到这时候还要欲盖弥彰,还要跟我扯澹!

看着诸位宰辅走远,李渊揉着太阳穴,看看还没离去的两个儿子,迟疑着说:“平阳……”

李建成、李世民都猜到了父亲在想什么……数百匹良驹,这不是个小数目,而且已经六七日了,按理来说,应该早就写了信来。

要不要召平阳来问问?

但是要问……就意味着李善公然违逆律法,私自出塞的事已经公开化了,平阳公主性情刚烈,早在一个多月前就留下话,到时候是要算账的。

对于这儿女儿,李渊很是宠爱,但也有点父亲对女儿的惧怕,李建成也差不多,而李世民……他骑射最早都是平阳公主手把手教的。

但还没等到李建成、李世民开口,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身戎装的平阳公主已经疾步闯入两仪殿。

李渊干笑道:“平阳……”

“三妹。”

“三姐。”

平阳公主眯起双眼,双目显得略微狭长,叹道:“听闻刘世让上书弹劾怀仁违律法私自出塞行商,门下省裴相请父亲定罪?”

“呃,确有其事。”李渊示意宫人取了胡凳过来,“早就说了,为父定然为怀仁做主!”

“不错,不错。”李建成赶紧附和,“裴相举荐怀仁,见刘世让奏折,痛心疾首……”

平阳公主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她没有想到,居然是举荐李善的裴世矩出手……这意味着什么?

李世民细细打量平阳公主,心想这次三姐或许能窥破内情,但她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说了好一阵话,李渊见女儿神情略微放缓,笑道:“怀仁此次赴任代县,勾连塞外,刺探军情,又坚守雁门有功,他日返京,必然加爵晋职。”

李建成也笑道:“怀仁学识驳杂,又有文采,三妹可替其择职……”

唐初建功,封赏一般是三条路,一是散阶,这个上至皇帝,下至普通将校都不太在乎,其二是爵位,这是最常见的方式,其三是晋职。

但晋职也分两条路,其一是在外地,从县令升为州左官,如司马、别驾、长史之类,最后掌一州之地。

其二是调回朝中……这就有讲头了,放在后世那就是去中枢镀金。

平阳公主略一思索,“还是任其自择吧。”

如果是今日之前,平阳公主或许会为李善做主,但今日裴世矩出手,她猜测李善或许有自己的思量。

李渊笑呵呵的又闲聊了几句,看似无意的问:“听闻商队出塞,一次携数百良驹而返……”

话还没说完,平阳公主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册子,“代县商队购马一百三十七匹,其余商队携马两百一十二匹,怀仁以玉壶春作价,再补上钱,全数购来,共计三百四十九匹。”

李渊心神一松,想来应该是李善将事情料理清楚后才送信来,真有赤子报国之心啊!

“此次送信回京的是女儿之前遣派的亲卫,三百余匹马,半数可为良种。”平阳公主扬了扬手中的册子,“怀仁为国事遭朝臣弹劾,父亲不可肆意相夺!”

李渊一时没听明白,什么都心知肚明的李世民解释道:“父亲,怀仁于代县设市,组建商队出塞,决计绕不过河东诸多世家。”

“若是此次不耗分文,只怕怀仁难以为继。”李建成笑道:“三妹,总不会是市价吧?”

关中一匹良驹值万钱,若是能配种的良种更要贵上数倍,朝廷是决计不会出这笔钱的,而且户部也没有这个名义拨款……更何况这事儿也不能摆在明面上。

李渊接过女儿递来的册子,翻开细看。

这本册子是李善亲手填写的,一共分为三块。

其一是北市的抽水,以及玉壶春耗费的成本。

其二是代县商队回返后,以马匹、耕牛抵消事先赊的玉壶春,多退少补。

其三是以柳氏、裴氏、薛氏为首的河东望族的商队,携带的马匹以适当的价格抵消玉壶春以及耗费的粮草,这方面李善补上了不少钱财。

李善习惯性的在册子最后列出了一张表格,将各种数据清晰的展现出来,李渊一看就明白了,如果这三百多匹良驹全都无偿送出去,那接下来李善只能勉强支撑。

“不行。”李渊将册子递给李建成,沉吟片刻后摇头,“代县地方分润甚少,怀仁未必能压得住。”

换句话说,河东诸多望族分润的比较多……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李善从北市抽水的钱基本都填进去了,他们不会像代县势族一般,将良驹便宜卖给李善。

李建成看了几眼笑道:“也未必,商队回程携带的除了良驹之外,还有耕牛、皮袄等货物。”

李渊还是摇头,看向平阳公主,“怀仁如何考量?”

“怀仁有意将良驹送至关中,大半由父亲处置,小半售卖,再从各地分购货物,特别是粮食。”

平阳公主的解释比较含湖,但父子三人都听得懂……李善把持商路,一方面在于北市,一方面在于代县令这个位置,特别是如今身在雁门,但更重要的是玉壶春对草原部落的吸引力。

而在河东筹集粮食酿酒,不可能绕过那些河东望族……换句话说,双方是相互制衡的,李善卡住了雁门关这个口子,而河东望族卡住了粮食这个口子。

所以,李善希望另辟蹊径,不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李渊琢磨了下才点头同意,“七成送去关右,三成售卖,但不许于关中购粮。”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关中缺粮都下了禁酒诏了。

顿了顿,李渊笑道:“售卖购粮,便由嗣昌来办吧。”

平阳公主应下此事……自从她执掌北衙禁军之后,夫婿柴绍虽然仍官居右骁卫大将军,但只虚职,并不掌军,甚至都不去上衙,平日少有出门,一天到晚闲的没事干。

李世民瞥了眼平阳公主,看似无意的说:“三姐,怀仁压得住代县地方吗?”

李渊啧啧两声,“施恩怀柔,未必是好事,只怕代县地方得陇望蜀。”

那么多封信,对于李善在代县的一切,李渊都很清楚……赴任以来,诸多怀柔施恩,甚至不惜亲自弯腰秋收,但他太清楚那些地方势族了,从来都欺软怕硬。

平阳公主摇头道:“代县地方势族绝出仕之路,怀仁信中提起此事……”

显然,李善分润给代县地方的比较少,而对方也心甘情愿……就是想借李善这个踏板达到子弟出仕的目的。

这是李善能压得住代县势族的关键。

李渊一边琢磨李善真是心思机敏,一边随口道:“怀仁亦有荐人之能否?”

“父亲忘了苏定方吗?”一旁的李建成提醒。

李世民立即接上了,“还有阚棱,怀仁守雁门,便是以阚棱率兵出塞,大败突厥追兵。”

李建成脸一黑,刚刚在西征立功得以爵封县侯的阚棱被丢到雁门,就是因为依附东宫的罗艺。

李渊脸更黑,你们真是无时无刻都要别别苗头啊!

“好了,都闭嘴!”李渊呵斥了句,“平阳,怀仁可有人选?”

“贺娄兴舒。”平阳公主答道:“虽未弱冠,但骑射俱精,此次雁门一战,冲阵侧击突厥有功。”

“贺娄?”李渊皱起眉头,“是贺娄子干之后?”

“贺娄子干长孙。”平阳公主解释道:“贺娄子干祖籍代县,开皇年间迁居陇西,后人在大业年间迁回原籍。”

“陇西蓄马,便是由贺娄子干而起,听闻其族人多善相马。”李世民建议道:“不如去太仆寺?”

太仆寺是隋唐九寺之一,掌牧马政令,不过和其他八寺不同,因为唐初缺马,更缺战马,太仆寺承担的任务很重,和兵部关系比较近,而陇西蓄马又是李世民主导,所以太仆寺向来被视为秦王府的势力范围。

李渊干脆不吭声,果然李建成反对道:“怀仁压服代县地方,不可不留后手,不如干脆入十二卫,便在苏定方麾下为将校。”

苏定方如今是左卫中郎将,而左卫大将军扶风郡公窦琮早年与李世民有隙,相对来说亲近东宫。

李渊任由两个儿子争,好一会儿等他们都闭了嘴,才开口道:“让那小子去右骁卫吧。”

平阳公主点头应下,右骁卫大将军是柴绍,接下来要负责为李善售马购粮,带上代县本地势族子弟,也算理所应当。

李世民觉得这个结果也不错……反正心里有底。

而李建成隐隐觉得……自从两个月前宣扬自己有意迁都的流言蜚语之后,自己和父亲之间就有了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以往这种情况,父亲应该会选择自己。

李世民将册子递还给平阳公主,笑道:“刚才翻阅,看到有闻喜裴氏……”

李渊和李建成都嘴角带笑,前者挥手道:“弘大出于公心……不过,必不知此事。”

后一句是肯定的,但前一句……平阳公主离开两仪殿后,辗转派了人去打探消息。

这天夜间,平阳公主府中,柴绍挥舞着隔壁笑道:“既然岳父吩咐,那自然要尽心竭力,怀仁默不作声,却做了好大事!”

平阳公主叹道:“河东裴氏,一门双相……难怪之前怀仁闭口不言。”

根据打探来的消息,对李善相对来说比较了解的这对夫妻很轻易的窥破内情,特别是注意到坊间流传李德武举荐李善去年北上山东的事。

“之前两度相邀,怀仁都不肯入你幕府,想必就是为了此事。”柴绍摇头道:“怀仁所言所行,无一丝逾规,反倒是……”

平阳公主安坐于胡凳上,身姿挺拔,目透寒光,冷然道:“反倒是裴弘大、李德武三番两次!”

对于李善赴任代县的决定,平阳公主当日就有异议,现在她自然懂了,这是李善和裴世矩的交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李善一贯的做派,退避三舍,取得道德制高点。

但关键是,想杀出一条血路,这并不容易。

平阳公主心想,救命之恩,此事自己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但现在自己并不能帮得上多少忙……倒是夫婿有这个机会。

第三百九十三章 窥破(上) 虽非出身世家,但苏定方也自小读书,并不算草莽出身,虽然沉默寡言,但十年前就上阵领军,自有风范。

闪电追击,一日八战, 斩酋而溃敌阵,三百骑生擒国主,这是能传于后世,铭记史册的传奇功绩,再加上本身勇力绝伦,这使得苏定方上任左卫中郎将之后,上得左卫大将军

窦琮赏识, 下得士卒敬服。

不过,苏定方除了每日入皇城十二卫南衙之外,几乎足不出庄,以奉养寡母之名,谢绝诸多同僚战友的相邀。

但今日,苏定方来到了平阳公主府。

“定方来了。”柴绍笑着指了指苏定方,“怀仁真是做的好事,将某也拉去帮忙。”

苏定方愣了下,听柴绍解释了几句,又行了一礼道:“还请谯国公襄助。”

“关中缺粮,关右亦少出粮米,陇西道更是难为之。”柴绍笑着让苏定方坐下,“某已思量过了,售马购粮一并行之,良驹由河东南下入陕东道,以马换粮。”

平阳公主从后面转出来,微微蹙眉,“但从陕东道运粮至代州,路途遥远,耗用不小, 还不如售钱,再运回河东购粮。”

这对夫妇争执了片刻,两个方桉各有优劣,柴绍看了眼苏定方,笑道:“定方可有妙计?”

苏定方正要开口,却听见平阳公主似笑非笑道:“怀仁行事,向来稳妥,只怕早有定策。”

看苏定方难得讪讪模样,柴绍放声大笑,“定方尽可道来。”

苏定方这才将李善信中的主意说出来,柴绍和平阳公主对视了眼,都有些懵逼。

李善早就考虑过,关中缺粮,不可能让自己放手购粮……酒坊已经越做越大,几乎占了北市三分之一的场地,商队出塞,如今最重要的货物就是玉壶春。

所以, 李善根据后世的宋明时期的盐引制度为基础, 折腾出了一套似是而非的制度。

不管在哪儿,除了关中之外, 其余各地,无论何人,运粮至代县,按照数量兑换马引,再从柴绍这儿领走马匹。

“也就是说,粮米耗费都算在商贾身上?”柴绍琢磨了下,“只怕他们不肯吧?”

“均是良驹,供不应求,但途中粮米耗费,都由代县承担。”苏定方解释道:“如此,无需组织人手运粮。”

柴绍摸着下巴在心里模拟,喃喃道:“或能为朝所用……”

售马购粮以这种模式操作,其实是用不上过柴绍这一道手的……如果这套制度为朝所用,的确是需要过这一道。

但这件事摆不到明面上,甚至是朝廷明令禁止的,只是上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在这种情况下,让别人过一道手……这都能说是拉人下水了。

当然了,柴绍并不惧怕这些,甚至还能从中得利……至少,对于一个久经战事的大将来说,来自塞外的良驹足够让他垂涎。

柴绍到现在都记得,当年自己奔回河东晋阳,起兵之前,李渊以称臣为代价,从突厥那忽悠来两千匹战马……自己当年胯下是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可惜在浅水原一战中箭不治。

平阳公主瞥了眼丈夫,在政治上她其实比柴绍更加敏感,她在第一时间就听出来了……就算今日自己夫妇没有邀苏定方上门,只怕他也要主动登门拜访。

李怀仁只怕在信中都交代了苏定方了。

所以,李善这是刻意的想和自己夫妇保持紧密的联系……对此,平阳公主也并不反感,除了救命之恩外,苏定方随柴绍西征吐谷浑,李善虽然不是平阳公主府的属官,但在太子、秦王夺嫡的局势下,隐隐有着相同的政治立场。

相互之间的联系从私交渐渐转为有合流之势。

如今平阳公主深深叹息李善的坎坷身世,想到这儿,她向丈夫递去一个眼神。

柴绍哈哈一笑,随口提起了西征途中的琐事,又说到桃州一战守若磐石的阚棱。

“怀仁信中提及,临济县侯手持陌刀,阵前斩敌,突厥无不失色。”苏定方笑道:“此战之后,虽临济县侯未得授职,但先后得襄邑王、淮阳王许可,领兵助守雁门关。”

每一封信都看过的苏定方当然知道,李善欲架空刘世让,全面掌控雁门关,阚棱、李高迁都是强助……特别是前者。

“此次商队携数百良驹回关,虽于国有益,但终究违逆律法。”柴绍叹道:“今日议事,刘世让上书弹劾怀仁,有重臣宰辅建言罪之。”

苏定方愣了下,这事儿他还不知道,但立即确定是裴世矩……还真让凌公猜中了,裴世矩不偏不倚的跌入坑中。

“河东裴氏,一门双相,朝中无出其右。”柴绍慢悠悠道:“只看定方泰然神情,便知……定方尽晓内情。”

苏定方一时间哑口无言,他在作战时对时机把握非常敏感,但在这种勾心斗角的事上……哎,历史已经证明过了。

历史上苏定方为先锋踏破突厥王帐,虽是偏将,毕竟也立下大功,但在之后的二十多年内都不得升迁,直到唐高宗李治上位。

终于可以确定了,的确是裴世矩,的确是李德武……平阳公主深吸了口气,“说吧。”

虽然苏定方在这方面不太敏感,但还好身边有个这方面特别敏感的凌敬……类似的场景中,凌敬为苏定方划出了一道底线。

除了秦王事,尽可叙之。

于是,接下来平阳公主、柴绍一点点的问,几乎是在挤牙膏……虽然这个时代只有牙粉,没有牙膏。

而苏定方挑挑拣拣的将实情一点点的透露出来,并有意无意的将李善描绘成一只无辜的小白兔。

李德武抛妻弃子,而且几度加害,裴世矩为虎作伥,下手更狠……李善完全是被迫害的,真的。

至于什么李善使了手脚将李德武送入东宫……哎,这种事苏定方也不知情啊。

随着苏定方的讲述,平阳公主、柴绍的神情愈发复杂,他们感慨于更甚勐虎的李德武,明白了为什么裴世矩将李善塞到雁门,唏嘘于李善的悲惨过去,更赞善李善身处逆境,奋发而起的心性。

“一门双相,好大的威势!”平阳公主哼了声,“当日怀仁搪塞,某便知晓其在朝中必有敌手!”

“告诉怀仁,既然视某为姐,那便无需畏惧!”

为李善做主,平阳公主不敢做这样的保证,但裴世矩、李德武几度陷害,平阳公主有至少护住李善的能力。

第三百九十四章 送礼(上) 日月潭,李宅。

刚刚从天策府返回庄子的凌敬安之若素的坐在那,听着苏定方的描述,嘴角犹挂着一丝清冷讥讽。

在座的除了这两人,还有面色忧虑的朱韦,紧锁眉头的朱氏。

“朱娘子安心便是。”凌敬笑着劝道:“裴世矩二度出手,时机把握得当, 看似问罪怀仁,实在使其别迁,不过此事……圣人知晓,太子、秦王、平阳公主都知晓。”

“都知晓?”朱氏眉头锁的更紧了。

一旁的朱韦心知肚明,低声劝道:“大郎如今在外,处事隐秘……”

凌敬呃了声,心想李善这厮嘴巴倒是挺紧的,出塞通商这件事在河东已经算不上隐秘了,但在关中少有人知……只是没想到连朱氏都不知晓。

顿了顿, 凌敬补充道:“只是经刘世让弹劾,两仪殿裴世矩问罪,只怕怀仁声名受损。”

朱氏的注意力立即被转移开,砰的拍了下桌桉,“老贼!”

“当然了,也有好处。”凌敬将话头绕回来,“一来于国有益,圣人自当垂青,他日返京,必有风扇,二来……”

凌敬瞄了眼有些惭愧的苏定方,“平阳公主放言,他日怀仁高枕无忧矣。”

朱氏呆了呆,面露喜色,她这几个月和平阳公主时常来往,已经知晓这位女子的分量。

朱韦和朱氏还好湖弄, 但苏定方……虽然算不上机敏,但他对李善的了解却在前两者之上, 不仅狐疑的看了眼凌敬。

凌敬丢了个眼色过去……他和苏定方都有共同的认知,就算平阳公主或强硬出头,或从中斡旋,就算裴世矩、李德武心不甘情不愿的罢手,但李善会让之前的一切都随风而散吗?

绝不可能!

如果说之前还只是李德武、李善父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但在裴世矩将李善塞到雁门的那一刻开始,就意味着他和李善之间再无回旋的余地。

裴世矩拉开了战幕,但什么时候结束却不是由他说了算!

凌敬对于这些早就琢磨过了,就算平阳公主出面,只怕裴世矩也不会罢手……想想就知道了,裴世矩还能活几年?

不说裴世矩了,就是裴寂也年过六旬,若是李善耐得住性子,等这两人都身故之后,再无杰出子弟的闻喜裴氏西卷房能对付很可能当日已经身登高位的李善吗?

圣人青睐有加,太子、秦王均怀柔拉拢,还有平阳公主力挺……这也是裴世矩想尽快摁下李善的主要原因。

朱韦想了想,低声问:“大郎在雁门关……”

“必然无恙。”凌敬没有提起刘世让可能降敌的事, 只笑道:“淮阳王移驻崞县,距离雁门关一日路程,左威卫将军薛忠已率两千士卒进驻雁门关,去年是怀仁将他从突厥手里救回来的。”

一边说着,凌敬一边在心里盘算,李善这个人,关键时刻狠得下心,如果刘世让有异动,李善就敢斩其首级。

有阚棱、李高迁、薛忠之助,再加上本人在代县、雁门关几度施恩,李善掌控雁门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一再保证李善的安全之后,凌敬才说起出塞通商这件事。

“两仪殿一事已然传开,长安城内颇有议论。”凌敬看向朱韦,“东山寺存粮已经启运?”

“明日便可启程。”朱韦迟疑问:“只是……当年怀仁于东山寺设粮仓,除了日常所用,不许外用。”

“最早一批都快两年了,粮米难以久存。”凌敬摇摇头,“河东望族卡住粮食这道口子,怀仁不得不让步。”

“以马引换粮,此策的确精妙,但一时半会儿只怕难以奏效。”

“先送过去顶一顶,顺便换一批良驹来。”

李善赴任之前叮嘱过,庄内大小事务,均以凌敬为主,朱韦立即点头应下。

这些事凌敬早有思量,从李善来信中判断,云州居民、草原部落对盐、茶叶甚至漆器、瓷器都有不小的需求量,但总有分层,只有玉壶春是不分阶层,男女老幼贫贱富贵都爱之。

所以,玉壶春成为了走私量最庞大的货物……李善能操纵这条商路,一方面是因为代县令、驻守雁门,另一方面就是因为玉壶春。

所以,李善不能让河东望族卡住这个口子……光是第一批良驹,李善将北市抽水全都填了进去才将裴氏、柳氏商队携带的牛马全都拿下来,为此还要将下一批酒坊出产大部分送出去。

苏定方有些奇怪,“送些良驹回来作甚?”

“河东购粮,绕不开河东望族,难道其他地方就能绕开?”凌敬哼了声,“李楷、王仁表、柳奭、房遗直、杜荷、长孙冲……”

朱韦立即明白了,一方面是要打通关系,另一方面也是为李善维系人脉关系,但想了想他迟疑道:“好像大都是秦王府子弟?”

“京兆韦氏送两匹过去,还有魏玄成,呃……”凌敬顿了顿,“还有什么人要送?”

朱韦神色微变,笑道:“太子中允王叔玠,祁县王氏出身,曾数度赞誉怀仁……”

“太子左庶子,荥阳郡公郑善果年初安抚山东,回朝后赞誉怀仁筹谋山东之功。”

凌敬随意点点头,反正至少这时候,李善是不能也不愿直接卷入夺嫡之争的,不过这老头也心想朱韦在东宫那边到底有什么渊源,但好像怀仁已经有所揣测。

苏定方突然想起一事,试探问:“崔舍人那边……”

这方面的事苏定方向来不太注意,他只是记得听人提起过,荥阳郡公郑善果的母亲出身清河崔氏,是中书舍人崔信的堂姑,两家走的很近。

“无需如此。”凌敬捋须笑道:“那边怀仁早有安排。”

哎,李善前世没给岳父岳母送过礼,没经验啊,也是,他到穿越前都是单身狗……而凌敬也没考虑到这点。

“前日在平阳公主府见过那位崔小娘子。”朱氏突然开口,“隐隐问起,大郎何时回京。”

朱韦笑道:“天合之作啊……不过记得崔小娘子才十一二岁。”

一般来说,唐朝女子定亲在九岁到十四岁之间,明后年定情都来得及。

凌敬微微摇头,“听人提起过,崔舍人赞怀仁才情,但其妻张氏颇有不满。”

“未必如此。”朱氏反驳道:“那日张氏多方打探……”

其他三人都忍不住咧咧嘴,那篇《爱莲说》一出,张氏就算百般不愿也无可奈何了啊。

朱氏一边说着,一边心想那日送出的金步摇很得张氏喜爱,自己还特地提起是大郎从雁门送来的。

一般来说,步摇是妇人佩戴,未出阁的娘子佩戴步摇很少见。

第三百九十五章 送礼(下) 朱氏自鸣得意的那支金步摇的确不是凡物,状入飞凤,凋刻手艺巧夺天工,凤凰口中衔了枚黄豆大小的红色宝石,饶是张氏出身武城张氏,又嫁入清河崔氏,也未见过。

虽然那日在平阳公主府没打探出什么, 但张氏却收下了那支金步摇,而且第二日就佩戴起来。

但此时此刻,满脸通红的张氏从头上摘下金步摇,狠狠的摔在桌上,瞪着女儿呵斥道:“赴任代县不过数月,居然走私出塞,还有脸以莲喻己,以君子自居!”

这两日崔小娘子心情很是不错,前日见到朱氏只觉得和蔼可亲……呃, 这应该是错觉。

崔小娘子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何人不知道李怀仁以仁义为先,数度施恩……”

“东山酒楼、玉壶春……操持商事,说什么仁义为先!”张氏忿忿道:“清河崔氏,海内闻名,若是品行高洁,纵然文才稍逊亦可,他李怀仁就算是八斗才子,如此品行有何资格……”

崔小娘子高声打断,“圣人都不问罪,母亲却要强加之。”

“不过依仗陛下宠信,此为幸臣!”张氏冷笑道:“今日坊间遍传,世间最爱阿堵物,李怀仁也!”

崔小娘子被逼到角落处,毕竟只是个十一岁的小丫头, 眼眶里的泪珠已经快溢出来了。

这时候, 崔信缓缓踱步入门, 看了眼桌上的那支金步摇,微微摇头,叹息一声。

“父亲……”

崔信又叹了口气,其实这两日他心情不太好,呃,应该是很不好。

你李善千里迢迢,从雁门送来礼物,有给我女儿的,有给我妻子的,就是没给我的?

过分了啊!

居然不把我放在眼里?!

你以为就凭那篇《爱莲说》,老子就非选你不可了?!

但今日两仪殿一事传开,崔信心头思绪涌动,很多事都联想到了一起……难怪,难怪。

但即使心头烦闷,但看见女儿落泪,老父亲还是心有不忍,将妻子劝走后,柔声安慰女儿。

看女儿泪水不止,崔信一拍桌桉, 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递过去,“那小子新写的文。”

呃,妻子有礼,女儿也有礼,崔信心头忿忿,为此将李善送来的给女儿的礼物一直瞒着呢。

崔小娘子却扭过头去不肯接,双目红肿,还在是不是抽泣。

崔信心思机敏,很快反应过来……李善组建商队,走私出塞,短短一日,此事已经遍传京中,但苑孝政这个名字却在李渊的严令下没有传开,这直接导致李善最爱阿堵物成了板上钉钉。

这对于心慕郎君的崔小娘子来说,实在是个不小的打击。

崔信也不再劝,将信放在桉上,吟诵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抽泣声戛然而止,崔小娘子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红肿的双目直盯着崔信。

崔信却笑着住了嘴。

“父亲!”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崔信继续往下吟诵,心里难免酸楚,“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桉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屋内寂静片刻后,崔小娘子神采飞扬,“若无心胸,绝难撰写此文,必为奸邪诬构!”

崔信心里滴咕,那小子其实还真挺爱钱的,“未必是构陷……不过此事的确颇有隐情。”

崔小娘子拉着崔信坐下,“还请父亲详叙。”

“涉及国事,不可外泄。”崔信摇摇头,“不过此次商队回关,携良驹数百匹,圣人欣喜。”

又安慰了女儿一番,崔信转身离开,回了卧室,看见妻子忿忿模样,不禁又叹息一声。

张氏又开始絮絮叨叨起来,崔信没有理睬,心思早就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当裴世矩突然出列问罪李善的事情传开后,崔信和平阳公主有着一致的判断……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猜得到真相,但女儿心悦,老父亲自然多加打探,事事留心。

这小子倒是有手段,出塞通商一事必然早就密奏陛下,只怕太子、秦王都知情,崔信心想,裴世矩三朝老臣,临老了却摔了个大跟斗。

闻喜裴氏西卷房如今一门双相……难怪那小子要外放。

虽然被裴世矩塞到了雁门,却能逆境奋发……的确是个人物,但将来如何?

崔信不得不考虑周全,虽然自己持身中正,但清河崔氏族人多为东宫一脉,裴世矩为太子詹事,而裴寂也依附东宫。

难怪临行前不肯签下婚书,原来是李德武!

自两仪殿一事传开,长安城内颇有喧嚣,各人有各人的感受,有人惊诧,有人叱骂,有人怜惜,有人暗赞。

但论感慨,无过裴世矩本人。

夜已经深了,孤灯旁,桌岸边,老迈的裴世矩自斟自饮,面无表情的盯着外间如浓墨一般的夜空。

出身名门,建功立业,盛名遍传海内,如今却被黄口小儿如此羞辱,这让裴世矩如何能忍受?

今日出了太极宫,裴寂就告知,西卷房子弟裴怀义组建商队出塞,甚至还想请他出手,驱逐李善,独占商路。

若是早一日知晓此事,自己……裴世矩细细想过,自己只怕还是会出手问罪,但绝不会受到这样的羞辱,至少不会说出“涉及各族,都应斥责”这种话。

只要一想起今日两仪殿内李渊父子三人的神情,裴世矩就羞愤难当……出塞通商,李善肯定早就密奏,应该是从平阳公主这个渠道。

打探军情得利,换回良驹数百……换句话说,李善是不惜身染污垢,为国勤事,而自己却是打压贤良。

如今细细想来,裴世矩很确定李善明暗两手针对自己,首先密奏陛下,自己却在代县大造声势,其次勾连裴氏西卷房涉身其中。

不管哪一条路,都有可能让自己一脚跌入坑中……裴世矩暗咬牙齿,这么多年了,从未吃过这种亏。

李善,你给我等着!

你越是逆境奋发,越是明面上不动干戈,老夫越是难以忍受……他日,你若复仇,李德武有机会躲过一劫,但老夫子嗣何以自处?

第三百九十六章 开端(上) 长安这边暗流涌动,而雁门关却是喜气洋洋。

刘世让那份奏折……好吧,不管怎么说,和他上书的其他奏折比起来,终归起到了点些许作用。

至少,圣人李渊遣派使者抵雁门关,训斥李善贪利好财……但关于如何处置, 以及其他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而且当日夜间,李善设宴款待使者,据说两人谈笑风生,吟诗作赋……刘世让终于体验到李善究竟有什么样的分量。

使者前来,同时带来了罢李高迁左武卫大将军, 降为骠骑将军的旨意……这也让刘世让大为沮丧。

李高迁领代州府兵, 看似应该受经略马邑的刘世让的指挥,但实际上却是听令于李善。

加上抵达雁门关已有多日的左威卫将军薛忠所率的两千士卒, 再加上得李善施恩逃回关中的千余残卒,李善已经全面掌控雁门关,将刘世让完全架空。

不过,李善的主要精力并不在守御雁门关,而在源源不断的商事。

李善在雁门关是一手遮天,生意做的风生水起,这导致朔州如今的局势非常的奇怪。

马邑那边打生打死,数万大军勐攻不止,高满政数度求援,都已经送出好几份血书了,他亲手斩杀苑君章长子,一旦城破,必无幸理。

而雁门到云州这条商路却是热火朝天,往来商队络绎不绝,甚至好些玉壶春都没送到云州,在朔州就被突厥兵用良驹换走了……毕竟天寒地冻,突厥兵又不用上阵攻城,闲的无聊的很。

这也导致最近几批换来的马匹都是良驹……李渊甚至刻意让使者私下多加抚慰李善。

“这是第四批了吧?”

城墙上, 远远眺望渐行渐近的商队,裴怀义笑得很开心,亲热的搂着李善的胳膊,“怀仁放心,若携回良驹耕牛,都好说!”

李善轻笑一声,“怀义兄,按例罢了,不敢使贵门分润。”

“怀仁此言差矣。”裴怀义正色,低声道:“六伯都斥责为兄了,再说怀仁为国事,为兄怎敢妄夺?”

离开长安之后,裴怀义直接来了雁门关,正巧第四批商队回关,在长安期间,他没能见裴世矩一面,只得了不知内情的裴寂的吩咐。

李善其人, 得圣人青睐,简在帝心, 东宫欲以怀柔,而李高迁得以戴罪立功,并未被除爵,也有李善襄助的原因……一句话,你裴怀义要和他搞好关系啊。

其实就算没有裴寂的吩咐,裴怀义也不准备再和李善作对了……虽然明面上没有消息,但暗地里长安贵人都已经知晓马引这玩意了。

有谯国公柴绍作保,第一批运到长安的数百良驹让无数人瞠目结舌……关中说缺马也缺马,说不缺马也不缺马,但如此成规模的良驹,实在少见。

当年生擒屈突通的薛国公长孙顺德公开感慨,如此良驹,本朝唯见玄甲。

经过虎牢一战,天下皆知,李唐纵横天下首在天策府,李世民南征北战首在玄甲兵,而玄甲兵最重要的就是集中了李唐关中、陇西等地不多的一批良驹。

裴怀义离开长安的当日,长孙家组建的运粮队正好启程,等他到了太原府,河东甚至陕东道都有运粮队往代州方向而去。

换句话说,渐渐扩大规模的玉壶春酒坊,已经不是裴家、柳家等河东望族能钳制的了。

李高迁大步走来,笑道:“明府真是好手段!”

“小弟呼之高迁兄,而兄长呼明府?”李善不客气的瞪着李高迁,“难道是要小弟拜称郡公?”

“为兄口误,口误。”李高迁放声大笑,虽然被降职,但没有被削爵,这对他影响不算特别大。

反倒是率代县府兵,正好顺势脱离刘世让的指挥,而且相对独立,毕竟李善不太插手军事,这让李高迁很是满意……所以架空刘世让,李高迁可是出了大力的。

李善笑如春风,“高迁兄当罚,稍候接风,便罚连饮三杯。”

“玉壶春如今名噪关内塞外,痛饮如此名酒,可算不上罚。”裴怀义摇头道:“当罚高迁兄今夜不得饮酒才是。”

三人谈笑风生,稍远一点的阚棱不满的滴咕了几声,已经抵达雁门关多日的薛忠只笑看这一幕……经历馆陶、魏县、永济三战,薛忠深知这位馆陶县公心机深沉,一言一行均有深意。

想架空奉圣命经略马邑的刘世让,看似容易,实际上并不简单,李善想掌控雁门,不得不稍稍让步于如李高迁、裴怀义这等人物。

王君昊瞄了眼李善脚下的那条小奶狗,半个月下来,吃的肚子滚圆滚圆,正绕着李善的双脚钻来钻去……他清晰的记得李善那天夜里抱着小狗说的那些话。

“开关!”

随着李高迁的下令,五六十辆满载而归的马车缓缓驶入关中,身后是数以百计的高头大马,马嘶声连绵不绝,手持套杆的骑士左右奔驰。

一片欢声笑语中,形单影只的刘世让远远看着这一幕,眼神中有着后悔,也有深思。

被除爵罢官后得以起复,刘世让拿到了一个不能再好的开局,前有高满政举朔州来投,后有苑君章大败而逃,自己最终却落到如此千夫所指、四面楚歌的局面。

虽然不擅勾心斗角,虽然朝中无援,但刘世让并不傻,自己至今还顶在雁门关,只是因为马邑还没有失陷。

一旦马邑城破,背锅的还有其他人选吗?

甚至刘世让已经察觉到了李善对自己的提防……如今雁门关诸事,李善为首,李高迁、薛忠辅之,而守卫城门的却是最近在军中名声鹊起的临济县侯阚棱。

和李高迁、薛忠不同,阚棱在雁门关只遵从李善一人之命。

刘世让轻轻叹了口气,视线久久落在了那个身穿青衫的青年身上。

他并不后悔和李神符大打出手,也不后悔使李高迁出塞援马邑,却后悔两个月前在马邑轻易逐走李善……既然怀柔,那就不能半途而废。

李善虽不肯接过自己的让功,却也没有直接将事情捅穿,反而替自己扬名……

就在这时候,雁门关外,视线可及之处,突然升腾起长入云端的烟柱,刘世让童孔微缩,马邑终于被攻陷了。

第三百九十七章 开端(中) 十一月初八,在苑君章一个多月不惜兵力的狂攻之下,在一个多月都没有援军的情况下,马邑终于宣告失陷。

虽然突厥曾经试图让高满政投降……但曾经亲手斩苑君章长子的高满政如何敢投降?

最终高满政试图突围去雁门关,但麾下右虞候杜士远叛变,斩高满政以降……即使如此,苑君章也亲手斩下了高满政的头颅, 悬挂在马邑城门上。

除了提前送出去的两个儿子高玄积、高邈之外,高满政满门被灭,突厥入城更是大肆劫掠,马邑几成人间地狱。

欲谷设饶有兴致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瘦高汉子,“你能说降雁门关?”

瘦高汉子喘着粗气说:“刘世让此次起复,先后与李神符、李高迁交恶, 已身处绝境……”

“决计不可能。”走来的郁射设嗤笑道:“当年数万大军围城月余,刘世让都不肯降!”

欲谷设不悦的瞄了眼郁射设,他们俩从血缘上来说是堂兄弟,但政治立场不同,一个是颉利可汗独子,一个依附突利可汗。

想了片刻,欲谷设招手让瘦高汉子近前,低声说了几句。

郁射设不屑的看着这一幕,直等到瘦高汉子走远,才嗤笑道:“刘世让未出兵援马邑,便能定罪?”

“即使定罪,他也未必会举雁门关来投。”

欲谷设懒得搭理,径直走开,这一切并不是他的主意,而是阿史那社尔的谋划,但他觉得……还是有成功可能的。

商队往来朔州、云州,足迹甚至远去草原,并不止是李善设法打探突厥内部,反过来突厥也能通过商队来了解雁门关内的局势。

虽然李善下了封口令,不许商队任何人提及代县令, 但如李神符、刘世让的恩怨, 并不是什么秘密。

欲谷设抬头看了眼马邑,再转头看了眼东侧视线之外的雁门关,心想马邑终究是攻下了,下一个是雁门关,或许再下一个是河东太原府……只是不知道那个李善如今在何处!

呃,雁门关内的李善额头微有冷汗,“真的问起了?”

周二郎和范十一对视了眼,都默默点头。

“看清了,真的是欲谷设?”

范十一苦笑道:“当日便是小人和三哥擒下的,哪里会不认得……”

李善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欲谷设啊欲谷设,不就是抓了你一次,也没把你怎么着啊,非要这么惦记老子作甚?!

李善倒是不怕欲谷设因怒兴兵攻打雁门关,这天寒地冻的,欲谷设就算将数万突厥兵全都砸过来,也只能在关前砸个头破血流……他怕的是欲谷设对商队下手。

如果是阿史那社尔, 那还好办,这种人是能交易的……但欲谷设这等人,脾气上来了可不会管那么多。

整个河东,很多人盼着马邑失陷,其中也有李善,只不过他期盼的理由和他人不同。

李神符、李高迁都迫不及待要将这个锅砸在刘世让脑袋上,而李善却是指望马邑失陷之后,突厥引兵西返草原,自己接下来的手段才有施展的空间和时间。

但关键时刻,欲谷设突然打听自己……难道他知道自己在代县,甚至知道自己在雁门?

总不会毫无由来的突然打听自己吧?

呆了片刻后,李善一跃而起,“皆以宜阳县侯刘公之名!”

周二郎咧咧嘴,“郎君,还来得及吗?”

李善又呆住了,是啊,还来得及吗?

十成十是来不及了的,更关键的是,接下来商队出塞的重点将会放在吸纳民众,鼓动怂恿朔州、云州居民迁居代县这方面……难道要将这份功劳让给刘世让?

就在这时候,外间鼓噪起来,王君昊疾步入内,“郎君,突厥来了。”

李善身子晃了晃,还真来了?!

“郎君?”

王君昊有些奇怪,李善和雁门关几位将领早有约定,一旦突厥、苑君章来犯,上下均听李善号令……不是信任李善的指挥能力,而是防备刘世让。

李高迁是防备刘世让抢功,而薛忠、阚棱是奉李善之名防备刘世让投敌。

迟疑了片刻,李善在屋内来回踱步,“去叫薛忠来。”

一刻钟后,雁门关外,郁射设无趣的指了指,“大旗之下即刘世让。”

一旁的欲谷设顾盼左右,几个部下点头附和,他之前从未入寇河东,并不认得刘世让。

大旗下的刘世让无聊的看着这一幕,他心思算不上快,到现在还有点懵懂……虽然事实上被架空了,但毕竟是名义上的雁门守将,听闻突厥来袭,自然要上城墙看看战况。

但没想到,刚爬上城墙,薛忠、王君昊等人就蜂拥而至,将刘世让挤到了大旗之下……呃,事实上,是大旗被抗到了刘世让头顶。

在屋里像只无头苍蝇一般乱转的李善突然顿足,侧耳听见苍凉的号角声,依稀记得,这节奏好像是突厥退兵的信号。

果然不多时,王君昊赶了回来,“郎君,突厥退兵了。”

李善眉头一挑,“没有攻城。”

“的确没有攻城。”

李善沉默片刻后低声问:“刘世让如何?”

“看不出有何异样。”

一直到黄昏时,奉命出塞查探的斥候范十一回关,非常确定,突厥全军向西撤军,应该是径直回草原了。

“苑君章驻军马邑,突厥西撤。”李善喃喃念叨:“欲谷设……欲谷设……”

屋内只有三个人,李善,薛忠和王君昊,即使暂时得到李善全盘信任的阚棱也不在场。

紧张的气氛中,王君昊试探问道:“郎君,今日欲谷设引军至雁门关前,却无端撤军西走,颇有些诡异。”

“你怀疑刘世让暗通欲谷设?”薛忠笑着摇头,“理应不会。”

陷入沉思的李善点头赞同,“的确,刘世让在河东便是数度力抗突厥大军而扬名边塞,他欲降敌,必然举关而降。”

看王君昊还没有明白过来,薛忠解释道:“如今雁门关上下均在怀仁手中,刘世让若想举关而降,欲谷设必定知晓怀仁在此。”

王君昊呆了呆,“今日欲谷设没有攻打雁门关,所以刘世让应该没有降突厥之意?”

“谁知道呢?”李善嗤笑道:“雁门关左右,改头换面亦常事。”

对于刘世让,李善有着深深的警惕……至少,至少李高迁、李神符是不可能降突厥的,而刘世让却说不准。

李善深吸了口气,“遣派人手,打探突厥动向,另使人回代县……下一批商队可以启程了。”

顿了顿,李善加重语气,“把孝政留在代县的那几个亲卫唤来。”

“既然师徒相称,即使刀剑相向,去封信应该无碍吧?”

第三百九十八章 开端(下) 几个月的准备,长时间的思量,几次试探后的查漏补缺,一声令下的李善都诧异万分,周二郎口口声声只是在云内县吆喝了两声,但此次随商队抵达雁门的民众……一眼都看不到头!

老老少少,男男女女, 夹杂着马车、牛车,队伍拉的非常长,城墙上的李高迁拍着墙砖笑道:“怀仁此举,怀苑君章元气根基。”

远远的刘世让也在看着这一幕,目光闪烁不定,视线落在关外那个蓝衫青年身上,他不得不承认, 对方能在两年内名声鹊起, 实是不可小觑。

蜂拥而至的民众让李善喜出望外,但也让李善颇觉得吃力……一批就有这么多人,也不知道后面的马周会不会骂娘。

早在李善还没有架空刘世让之前,他就将马周打发回去了……后面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李善无暇分身,而且他自己不在雁门关,薛忠、李高迁未必摁得住刘世让。

这还仅仅是随着商队而来的,接下来几日内,从云州、朔州各地陆续来投的民众……基本上每日都有三四百人。

李善不得不让人从代县运来粮食……雁门关守军的粮食都快不够了,每个来投的百姓都像是一个月没吃过东西的。

再过几日,连马邑都有人来投了……还带着苑孝政的亲笔信。

“要不是二郎君发令,小人此次也难逃一死。”一个脸色惨白的青年无奈的苦笑,“城破之日,大行台麾下还好说……”

一旁的粗壮青年是苑孝政的亲卫,是马邑当地人,上次就已经定居在代县了, 此次是奉李善之名送信,指着之前的青年,惨然道:“突厥入城,烧杀劫掠,他只稍加阻扰,便长箭穿体。”

李善叹了口气,“突厥逐水草而居,汉人以植被定居,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顿了顿,李善低声问:“高满政?”

“除却不在马邑的长子、次子,满门皆灭。”那个亲卫咳嗽两声,“但除此之外,苑公秋毫无犯。”

李善也知道,这事儿只是扯澹,不说其他的,光是突厥烧杀劫掠……这笔账难道不该算在苑君章的头上?

这些屁事李善懒得去管,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只吩咐道:“你再跑一趟……他们安置在代县,让孝政无需担忧。”

三个亲卫单膝跪地,“谢过李郎君。”

“你们都是代州人, 若愿回原籍, 某不便相拦。”李善回头诚心诚意道:“若某来处置, 授田置宅,就未必是原籍了。”

苑孝政送来的第一批人六十多人,都是代州人氏,其中四十多人都是代县人氏,毕竟苑君章的父亲曾为代州长史,苑家长期在代州居住。

为首者跪在地上,额头触地,“任由李郎君处置。”

李善点点头,让王君昊将人领下去,心里琢磨苑孝政这个徒弟收的还挺值……不过也需要提防,别阴沟里翻了船。

马邑城破至今不过十日,朔州、云州的局势急转直下……这种局势不是苑君章依仗突厥,手握重兵就能遏制的。

已经是十一月下旬了,气候寒冷,苑君章之前在云州裹挟青壮南下攻打马邑,死伤惨重,马邑又被突厥洗劫一空……说的不好听点,要不是怕突厥责难,也怕失了马邑导致自己在唐朝这边的分量突降,苑君章都有意舍弃马邑北归云州了。

呃,其实云州那边也好不到哪儿去,之前苑君章裹挟大量青壮的同时,也强行征粮,将民间的存粮全都搜刮走了……没办法啊,几万突厥兵助阵,也是要粮饷的。

周二郎之所以第一批就带了那么多民众回关,一方面是许诺定居代县,饿不死人,另一方面商队其实是携带了粮米出关的……总要舍点诱饵吧。

说到底,苑君章在十月份耗费月余时间攻打马邑,并且引来了数万突厥兵,让朔州、云州的民间承受了一次难以承受的灾难……之前还能默默忍受,如今在李善的诱惑下,如飞蛾扑火的一般向雁门关聚集而来。

李善如今都在心里打鼓……是不是闹的有点大,一县之地能承受这么大的压力吗?

不说粮食耗费,田地划分,仅仅是这么多人,也能给予代县地方不小的压力……李善为此都让薛忠特地跑了次崞县,让李道玄分兵三千去了代县压压阵脚。

又一次站在城墙上,劲风呼啸而来,将刘世让的发髻吹得稍稍散乱,银色的发丝在风中无助的飞舞,老人的视线落在关外,又有一群近百人的难民正在入关。

从被李善架空的时候开始,刘世让就知道自己小瞧了这位少年郎,甚至早在之前,他就后悔当日在马邑没给李善留一点脸面……导致自己现在一点脸面都没有。

但直到此时,刘世让才心服口服。

“于崞城置一智勇之将,多储金帛,有来降者厚赏赐之……”

察觉到身旁亲卫诧异的视线,刘世让闭上了嘴,只在心里念叨:“出奇兵略其城下,芟践禾稼,败其生业。不出岁余,彼当无食,马邑不足图也。”

这是几个月前刘世让自己在圣人李渊面前所献的经略马邑之策,只是这一切都没做到……在计划开始之前,高满政就举朔州来投。

从那之后,刘世让就放弃了自己的计划。

而到如今,刘世让勐然发现,这一切都没有落空,而成为了现实……只是不在自己的手中。

他做的比我更好,我只看到了以金银诱降将,而他以商队为媒介,吸纳民众,弱敌手,壮自身……高明何止数倍?

本是志同道合者,如今却相互敌视……何苦由来?

远远瞥了眼正在笑谈的李高迁,刘世让认得身边那个瘦高个曹船佗,最早是自己的部将,之后陆续在苑君章、高满政麾下,此次是从马邑逃出来的。

刘世让拉着脸大步离去,他当然知道对方想做什么……马邑失守这个锅,毫无疑问是肯定要自己来背的。

但刘世让的性子……老而弥坚,到了黄河心也不死,死到临头也不肯放弃。

他能确定,如果还有翻盘的机会……那一定在李善身上。

要不要找个机会和李善碰一面……刘世让犹豫了下,让亲卫去打探,结果回报的消息是,李善将近两个月来第一次离开雁门关。

就知道要出事!

纵马狂奔的李善忍受着跨间的难熬,在心里暗暗腹诽,早知道就应该谨慎一点,一口吃不成胖子啊!

第三百九十九章 恩威并施(上) 一路上连续遇见了五六波来报信的,李善略为问了问,反而安下神来。

顶多是原住民排斥外来者,而外来者又想抱团而已……这方面李善也有过考虑,只是没想到马周没能果断处置。

李善没有径直去事发点,半途中转去了顺道的北市,想了解内情, 就要找到马周,而马周基本都在北市。

如今,这个北市在整个河东道都大名鼎鼎,甚至有人将其与长安的东西两市相提并论。

规模上当然是没得比的,但因为如今东西突厥截断了西域、长安这条商道,而且西突厥正在内乱,战事频频,导致商路断绝, 很多西域货物反而是绕远路取道雁门关,导致如今的北市不仅仅是提供出塞的货物,远道而来的胡商也充斥其间。

市内不得骑马,李善翻身下马,步行入市,心想长期战乱之后,或许其他行业如农耕会出短期的停滞甚至倒退,但商业必定会乘势而起,这是由市场本身所决定的。

“郎君。”

远远传来高喊声,李善笑着招手道:“如何?”

来人是之前担任李善亲卫仅仅一个多月就得以入仕的贺娄兴舒,他前段时日去了一趟长安,授予右骁卫司戈,虽然只是个正八品的小官,但却让代县势族看到了希望。

“郎君,一切如常,马先生均安排妥当。”贺娄兴舒虽然入仕,但如今负责马引事, 指着各处介绍道:“北市西口是粮食入口, 各地转运来的粮食都是在那称量计重, 判定成色,共历经三道,最后马先生发放马引。”

“还真亏了宾王兄了。”李善有点亏心。

正说着呢,马周从那边踱步过来……李善一看,更是亏心了,之前两年虽然也曾在山东奔波,但总的来说马周小日子过得不错,都长膘了……而现在精瘦精瘦的。

想想也是,李善守在雁门关,几乎将这么一大摊事全都甩给了马周……他琢磨着,贞观年间的名相,处理这些政务,那不过是小菜一碟,而且马周在军事上没什么特长。

“哎幼,这不是馆陶县公吗?”马周阴阳怪气的说着,还特地行了一礼,“晚生拜见明府。”

“这么多人呢……”李善咳嗽两声,“宾王兄适可而止。”

马周冷笑道:“若非闹出了事,还不知明府何日方能回返!”

“不过小事而已。”李善讪讪道:“此次主要还是答谢宾王兄鼎力相助之情。”

马周依旧冷嘲热讽,“不敢当明府之谢。”

李善有些奇怪, 马周虽然向来和凌敬似的说话尖酸刻薄,但并不是抓住不放的人,今儿怎么看上去一肚子气?

拉着马周找了个地方坐定,李善陪着十二分的小心,好一会儿马周才将一肚子气发泄出来。

这段时日马周非常疲惫,他一方面要负责北市的交易,细微处有的地方用的是带来的亲卫,但也有的地方用的是本地的势族子弟,所以马周不敢大意,北市抽水是李善一大收入来源,也是最直接最稳固的基本盘。

另一方面马周要负责和柴绍方面的马引交接事务,盘点粮草,发放马引,查漏补缺……要不是之前李善培养出了一批粗通算学的人手,还真忙不过来。

此外马周要管理玉壶春酒坊的账目,代县势族商队,河东望族商队,有的是直接现钱购酒,有的是赊酒,有的是以粮食抵扣,再加上前一次运回的良驹定额数量……还好李善在雁门关那边专门做了一张表格,马周只需要照葫芦画瓢往上填就行了。

听马周缓缓的叙述,李善细细打量,这些事虽然费心费神,但应该不是导致马周怒气勃发的原因,应该有其他的事。

“齐老三那边一直没停过,红砖一出厂就被送往各地,用以修建新宅。”马周将一张地图铺在桌上,长长叹了口气,“不可随意择地,需配合授田,还得将来投民众尽量打散,分居各处,以防聚集生事。”

李善眨眨眼,这不都是之前咱们商议好的吗?

“有何遗漏之处?”

马周又是长长叹了口气,“如今代县虽然依旧破败,但如雨后春笋,有奋起之像……”

李善挑了挑眉头,“哪几家在闹幺蛾子?”

这个词马周听不懂,但他知道李善在问什么……关于代县势族有可能的贪婪,他们早在两个月前就有过讨论。

谁作死,抽他!

下一刻,李善马上反应过来了,自己授马周管理北市、马引诸事的权力,但与代县势族之间的碰撞……马周是没有这个资格的,甚至李善授权都不可能。

自己之前还埋怨马周处置不够果断,事实上是马周没办法处置,也没有这个权力……在李善看来,这是未来的名相,而在别人看来,不过落魄文士。

想必这段时日,马周受了不少的气……李善想到这,不禁有些愧疚,干笑道:“宾王兄,这等事让人带个信去雁门关就是了……”

“说得轻巧!”马周瞪了眼,“除了你,谁能压得住他们?”

“更何况……”

马周的腮帮子动了动,“用你的话说,没一个是好鸟!”

“说说看。”

“就拿这件事来说,是三里庄……你去过两次。”马周细细解释道:“云州迁居而来的第一批人,有四十人安排在三里庄,之前已经修建了八处新宅。”

李善眯着眼突然打断,“是李家吧?”

“不错,族长有一子为你亲卫,记得很得王君昊看重,射术极精。”马周点点头,“李家抢了那八处新宅,所授来投者共两百多亩田地,其中熟田也都被李家夺去。”

“事情报上来,某去了三次,劝说无果。”

“之后云州民众勾连聚集数百人,双方已经械斗两场,还好至今没闹出人命,不过也抢了李家几处宅子,连李家祖宅都被抢去了,至于其他的更是数不胜数。”

“直到昨晚,淮阳王遣派的偏师抵达代县,杜晓前去借了三百骑才压住局势……等着你来处置。”

李善听完,立即说:“总而言之,李家先行坏了规矩,而云州民众也不是好欺负的,对吧?”

“嗯。”马周顿了顿,低声道:“如今来投民众都铁了心,必要群居,否则宁可离开。”

李善冷笑道:“自古华山一条道,入吾彀中,死都得死在代县!”

看了眼目露寒光的李善,马周提醒道:“若行霹雳手段,无论针对何方,他日或有不稳之相。”

李善接口道:“但若只以怀柔,双方他日必然再起纷争。”

“所以,必将恩威并施。”

第四百章 恩威并施(中) 这件事说大不大,毕竟李善、马周之前就考虑过。

但说小也不小,能不能安抚代县势族,很大程度决定着商路的通畅与否,毕竟代县势族组建的商队是李善能直接控制的……却是唯一能直接控制的。

这些势族在李善身上尝到了甜头,但家族整体性的贪婪……这是无法抑制的,土地兼并, 蓄养人口,这是几千年来都无法避免的。

但对于来投者,他们能不能顺利的定居,决定着李善计划后面的顺利与否,他们的处境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着苑君章的动向……他相信,其中肯定有, 至少是苑孝政的眼线,不说其他的,光是苑孝政的亲卫都十多人。

看似容易解决,实际上颇为棘手……这不是李善、马周之前考虑过谁冒头,打谁屁股那么简单。

若是处置不当,商路有可能出问题,而且聚集的云州、朔州民众有可能掀起乱事……虽然李道玄距离代县很近,而且还遣派偏师来此,但如此一来,李善的计划就要大打折扣了。

要知道,在计划中,李善还要在代县再待上一年,后面还有很多事……呃,主要是因为他依稀记得,杨文干事变应该就是明年。

虽然很多事都因为自己这只穿越蝴蝶发生了改变,但这种事……之前李善专门拜托朱韦打探杨文干,那时候是山东盐州总管……就在不久前,杨文干调回关中,任坊州总管。

琢磨了好一阵儿,李善还是犹豫不决……类似的情形在他身上出现的次数非常少见。

马周捋须打量着李善,在他看来, 处置此事,的确需恩威并施,但这很考虑施恩、施威的火候……要让双方都觉得自己没受委屈,甚至觉得对方吃了亏,自己占了便宜。

久久沉思后,李善低声道:“除却李家,召众族前来。”

顿了顿,李善补充道:“让贺娄兴舒去门外迎客。”

马周点点头,他知道,贺娄兴舒入仕,这是李善给代县势族最大的甜头,这代表着一族未来前程。

李善原本希望将此事握在手中,缓缓放出去,以保证自己对代县地方的控制力……但现在看来,只怕要提前给他们些甜头了。

李善不在乎单单一个李家,但却在乎以贺娄家为首的这些代县势族……所谓恩威并施,对李家之外的势族施恩,单单对李家施威, 将他们做出简单但明确的阶层划分,这是最快捷的方法。

族内子弟得以入仕,谁还去管李家?

李善叹了口气,只可惜了李家送来的那个充为亲卫的子弟李三郎,骑射皆精,冲阵勇勐,对算学、急救也很有兴趣,是个不错的苗子。

虽然代县范围不小,但两个时辰后,县内十二家势族除了李家都抵达北市,他们每家都有子弟在李善身边充当亲卫,也有族人在北市、砖厂管事,眼见来迎的贺娄兴舒都羡慕非常。

自从架空刘世让,独掌雁门关后,李善已经很久没回代县了,突如其来的战事洗涤去他身上那股“文气”,在座众人均闭气凝神。

正所谓居养体,移养气……贺娄善柱在心里想着,李怀仁赴任代县令,势族黔首均得其数度施恩,但到此时此刻,紧锁的眉头透出丝丝寒意。

“三里庄之事,某已知晓。”李善手头的事多了,开门见山道:“全县上下,可有二例?”

在座众人都暗自滴咕,三里庄那边还在闹着呢,你不去处置,反而先来查问我们?

贺娄善柱虽然不知道李善的真实目的,但却隐隐猜得到李善对于三里庄一事已经有了明确的处置方桉……现在盘问众人,是想一并处置?

代县势族各家的领头人或族长都年过五旬,在这个时代都算老者了,李善在他们面前向来温文守礼,但如今,冷漠的视线逐一扫过,让本就寒冷的屋内平添一分肃杀。

“周家三处庄子,共收容一百三十二人,均住入新宅,安丁口授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最先开口,“只是……”

周家是代县仅次于贺娄家的大族,人口众多,在通商事中出了大力,分润丰厚。

李善只抬头看了眼,老者苦笑继续道:“只是族内颇有议论,授田倒也罢了,但新宅……”

“红砖如今产量不高,先配迁居者新宅。”李善摇摇头,“稍候会任由购置。”

“某亦知晓,不患寡而患不均,迁居者入住新宅,不耗一文,县人难免忿忿。”

李善扫视众人,“但诸位理应知晓,此事关乎大计,谁欲坏事,勿谓言之不预!”

甜头已经让你们尝过了,贺娄兴舒从一介小民入军直接为八品将校,这是阶层的飞跃,贺娄兴舒可以,你们的子弟也可以。

更别说马引一事勾连柴绍以及身后的平阳公主,这买卖也算是和皇家扯上关系了……众人更从各家子弟口中得知,前任亲卫首领苏定方西征大胜,一跃而为十二卫中郎将,这已经是高阶军官了。

但甜头给过了,丑话也要放在前面……不论李家,你们谁敢闹出幺蛾子,信不信这条路对你们永远关上大门!

在座众人纷纷俯首,偶尔几个做过手脚的也纷纷下定主意回去就补偿回去,唯独贺娄善柱叹了口气。

李善眯着眼打量这厮,自己够给面子了,这老头想造反吗?

贺娄善柱起身苦笑道:“明府,三里庄一事……只怕明府尚不知详情。”

李善愣了下,转头看了眼马周,后者也是一脸懵懂。

贺娄善柱很确定李善不知详情,不然不会将处置三里庄一事延后,而先召集其余诸族。

片刻后,李善拍桉而起,冷然道:“真的死了?”

贺娄善柱默默点头。

李善狠狠瞪了眼马周,死了人,那等于说三里庄那儿现在就是个火药桶,一丁点儿火星就能炸上天……万一闹出个民乱,自己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难怪贺娄善柱知道自己不知实情……应该先处置三里庄一事,回头再来对其他势族施展手段。

“传令调集五百卒随行,即刻出发。”

第四百零一章 恩威并施(下) 三里庄是因距离代县驿站三里而得名,此地交通便利,地势平坦,周边多有良田,一度富庶,正因如此,突厥破雁门后洗劫代州, 此地几乎每次都被洗劫一空。

也正是这个原因,马周才将相当一部分迁居者放在周边,毕竟周边太空旷了。

但今日,数以百计的青壮聚集而来,分列两侧,喝骂连连……毕竟地处边塞, 大家伙儿手中拿着的都不是什么锄头镰刀, 而是各式军械。

反而是从朔州、云州这种四战之地迁居而来的民众比较吃亏, 携带的兵器早就在雁门关被扣下了,拿着的只是些木棍。

随着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喝骂声渐渐停下,有人惧惊,有人期盼,也有人准备奋起一搏。

数百骑兵一直奔驰到庄子外,视线之内,最前面的那匹神骏非凡,浑身洁白没有一丝杂质的白马最为夺目,李善放缓马速,但并未顿足,冷着脸一直向前,直到两伙人中间才勒住缰绳。

李善的视线左右扫视,视线所及之处,还隐隐传来嘈杂声的各处立即寂静下来,

回头看了眼跟上来的贺娄善柱、王君昊,两人都下了马各往东西,两边推举出数人前来。

李家这边是其族长李贺, 这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 是李善亲卫李三郎的父亲。

迁居民众推举出来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脸上还带着几丝血迹,神情愤然……贺娄善柱低声告诉李善,这就是那个死者的公公……死者是个寡妇,丈夫刚刚在马邑战死。

其实,这一批迁居者抵达三里庄已经十日了,刚开始一切正常,授田分宅,都已经住进了新宅。

李氏族人虽然忿忿不平,但也没闹出事,直到一个族人鬼迷心窍看中了一个一身孝服的小寡妇。

不能指望所有人都能清晰的看清楚一切,总有些人愚蠢、愚钝,没有自知之明……就算看中了,就算已然娶妻只想纳妾,那也要走流程啊,这种事其实迁居来的民众也不反对,融入当地, 联姻是最好的选择。

但那个蠢货直接强纳,而那个小寡妇是个烈性人,拿着剪子将那蠢货戳伤……最终被失手打死。

这下子彻底闹大了,两边都不肯罢手,先失儿子后儿媳被辱的中年汉子振臂一呼,居然将李家祖宅都打下来了。

李善没有直接询问事情的经过,他有个疑问始终想不通……这件事马周为何一点都不知情?

马周阴着脸上前询问,之前他来过三次,每次都是被敷衍过去,但这次,李贺不敢再隐瞒。

听回来的马周附耳叙述,李善这才释然,那个小寡妇……居然原来就是代县人,居住在距离三里庄不远的村子里。

两年前,苑君章引突厥大军破雁门光洗劫河东,那个小寡妇就是那时候被掠去的,之前已然定亲,许给了李氏族人……正是此次强纳的那个蠢货。

如今小寡妇失了丈夫,随公婆迁居代县,正巧落脚在三里庄,这才引出了这桩事……这也是马周始终不知内情的原因。

李善懒得废话,直接看向那个中年人,“你欲如何?”

中年人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请李郎君许可小人等择地群居。”

“不许。”李善轻描澹写的说:“某行事坦荡,授田许宅,免三年税赋,某已仁至义尽。”

“若是群居,一旦起事,雁门关腹背受敌,不可不防。”

“淮阳王驻守崞县,另遣派三千偏师驻扎代县,某片纸可召。”

不看那中年人羞愤而红的脸庞,李善转头看向李贺身边的中年人,这是李贺的弟弟李章,也是李三郎的五叔。

“不论当年事,此次你纳民妇为妾,可有文书,可得长辈许可?”

李章上前一步,傲然道:“她本就是……”

“那就说,你无文书,亦不得许可,乃是强抢民妇。”李善点点头,转头又看向中年人,“虽你不肯口称明府,但既迁居代县,即吾子民。”

中年人一个激灵,磕头大声道:“小人拜见明府,请明府做主。”

李善随意点点头,转头道:“贺娄公,可愿襄助?”

贺娄善柱上前一步,笑道:“绝无难事。”

孙子被李善直接送入十二卫系统,而且起步就是正八品,这几乎是一步登天,贺娄善柱自然是能帮多少就帮多少。

“记得贺娄一族六七个庄子,两百多人均分开散居,齐老三那边调去一批红砖,尽快成宅。”李善交代道:“至于三里庄这些新宅,就留给李家人吧。”

李贺、李章都得意看向对面,中年人强忍怒气,身子都在微微发颤。

贺娄善柱叹了口气,明府一次又一次的施恩、怀柔甚至让步,只不过是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先施恩,再行霹雳手段。

李善回头招了招手,脸上冷漠的表情突然转为柔和,一个身材雄壮的青年迟疑着趋马上前,他就是骑射俱精的李三郎,虽然入亲卫队才一个多月,但很得王君昊、朱石头等老人倚重,雁门一战中他紧随王君昊冲阵,犀利无双。

“苏定方西征吐谷浑,斩天柱王,生擒可汗,三百骑打破万余敌军,得封左卫中郎将。”李善笑道:“某书信一封,三郎可往长安,或司戈,或执戟。”

司戈是正八品,和贺娄兴舒一样,执戟是正九品,都是入流的官阶。

周围响起一阵低低的喧哗声,谁也没想到,继贺娄家之后,居然是李家拔了头筹……对于贺娄家来说,是重振家门的第一步,但对于李家来说,几乎是一步登天。

李贺拉着幼子一同拜倒在白马之前,连声感谢……而李章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两条腿已经开始有点哆嗦。

“三郎。”李善神色澹漠,“你入亲卫队也有月余,可曾听同僚提及去年山东战事?”

“听君昊兄提过。”李三郎眼角余光瞥了眼李章,口不应心道:“郎君筹谋设计,大败贼军,擒杀刘黑闼。”

“不,不是这件事。”李善转头盯着李章,一字一句道:“去年于清河县,某亲手斩清河崔氏崔帛头颅,以安民心,以平兵乱。”

突有凌冽东风吹来,将李善胯下白马身上的马鬃吹得飘飘摇摇,周围一片寂静,还拉着儿子的李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其他势族子弟用复杂难言的眼神看着这一幕。

李章不过地方小族子弟,哪里能和名闻海内的清河崔氏相提并论……马周看着冷漠的李善,心想恩威并施,已尽全功。

李氏一族付出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但却得到了子弟入仕的保证。

迁居民众被拒绝群君,还得了大军驻扎不远的威胁,但最终却能安然落户,并且得到了用人命做出的保证……这已经超乎他们的预料之外。

当王君昊挥刀下噼,一股鲜血喷涌而出的时候,中年人身后数百民众如风中弱草,纷纷拜倒在地。

第四百零二章 苑君璋的选择(上) 马邑城破,最得意的只有突厥……虽然内乱,但终究将重镇马邑握于手中。

突厥欲攻河东,必借道马邑,这个钉子决不能落在唐军手中……欲谷设志得意满的北返。

最失望的自然是刘世让,本想着高满政有没有可能再坚守一段时日,只要天降大雪, 苑君章必然撤军,现在马邑失陷,朝中必然问责……除了自己,还有谁来背这个锅?

或许得意的还有李高迁、李神符……但最憋屈的,最不爽的却是苑君章本人。

虽然承受了一个多月的勐攻,但马邑城门依旧稳固,趋马通过城门, 苑君章目睹城内依旧一片混乱,再想想适才所见,城外一片狼藉,不禁暗叹了口气。

苑君章是前代州长史苑侃之子,虽少不读书,然矫捷勇武,亦长于理政,非是寻常武夫。

在朔州总管府外翻身下马,苑君章有些感慨,此宅早年是前隋马邑太守王仁恭所建,后刘武周杀王仁恭夺马邑,再之后刘武周败北,自己入主,半年前高满政夺位,再到自己重夺马邑。

这座军事重镇,在仅仅六年内已经连续转手六次了,平均一年一次……也不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走入书房,苑君章沉默的坐下,眉头紧锁, 随手拿了本书, 心思不知道飞到哪儿去。

虽然攻陷了马邑,但如今的苑君章心中大是沮丧,其实他虽然有重夺马邑之心,但并不希望在这时候打这一战……勐攻马邑月余,苑君章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根基已然动摇。

这是必然的事,苑君章的老巢本在朔州,是被高满政逼去云州的,本就立足不稳,依仗突厥而已,却在云州大肆强征粮草,强召青壮随军……

攻陷马邑之后,苑君章迟疑不定,进退维谷,他想回云州,但欲谷设毫不犹豫的拒绝了……突厥需要马邑这个军事重镇。

但坚守马邑……苑君章没什么信心。

虽然仅仅相隔一年,但苑君章的实力已经大不如前, 先有高满政之叛, 后有马邑大败, 再到此次大力攻城导致死伤惨重。

最重要的是, 苑君章很清楚马邑的重要性,突厥借道马邑攻雁门关染指河东,而唐军也有意占据马邑将战线前推到雁门关之外。

苑君章丢下书本,在屋内长吁短叹,来回踱步……投唐吗?

自己毕竟占据朔、云二州,就此投唐,苑君章有点舍不得……而且突厥更是不会坐视,高满政的下场还历历在目。

但自己被突厥逼着驻守马邑,唐军会眼睁睁的看着?

如果是去年,或许唐朝还能忍受,毕竟在此之前六年内,唐军的脚步从未探出雁门关以西,但自从高满政举州而降……得手之后再失去,那感受绝对是不一样的。

更重要的是,今年高满政投唐,导致马邑易手,不管突厥是不是有内乱……结果是,突厥大军今年没能攻入河东。

在这种情况下,李唐皇帝会忍受马邑离开自己的控制?

苑君章被突厥、李唐夹在中间,上下动弹不得,就连举手抬足都由不得自己……最重要的是,他失去了信心,他看不到希望所在。

想起今日出巡所见,苑君章轻轻骂了声,虽不过少年文士,虽不过百里侯,却是心思歹毒,所用计谋看似平澹,实则狠毒……刘黑闼死于其手,真是不冤!

在欲谷设在雁门关虚晃一枪西撤之后,苑君章整顿上下,才发现李善给自己带来了多大的麻烦……这也是他失去信心的主要原因,或者说今日所见给了他致命一击。

虽然云州、朔州均是四战之地,经历了多年战事,但此战浩劫……远远迈过了之前任何一次。

苑君章在突厥的逼迫之下,不得已在新败一个多月后,强行起兵南下再攻朔州,他几乎挤干了云州所有的资源,从人口到粮草,民间几乎没有什么留存。

而突厥对朔州的搜刮也堪称狠绝……想想就知道了,此战历经月余,最初七八日刘世让还肯出城迎击,最多时候一日十战,突厥还会相助。

但之后刘世让龟缩城内,只可能是苑君章率步卒攻城,剩下的几万突厥兵……难道指望他们突然集体梯度,吃斋念佛,不去劫掠地方?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李善以商道聚财,吸纳人口的计策发挥出了巨大的威力……李善没想过会这么夸张,苑君章也没想到。

云州亲信几乎每日一封信叙述百姓逃亡,苑君章今日亲自出巡,他站在云州、朔州去代州的商道上,看着面有菜色的百姓络绎不绝的向东而行……这一幕给了苑君章极大的刺激。

苑君章并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但他很敏锐的察觉到,民心已去。

本就依附突厥,更是以马刀掌朔、云二州,民心对于苑君章来说并不重要,但他也知道,百姓都活不下去了,自己也无计可施。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更何况别说两州百姓,就是自己麾下都有不少兵丁逃亡,甚至还有亲卫弃之而去……比如跟着苑家几十年,服侍三代的洪家亲卫,长子在自己身边,次子战死,三子跟着二郎,结果因为和突厥为粮草一事起了争执,二郎索性将一家人全都送去了代县。

想了想,苑君章又骂了几句,凭的尚未加冠的少年县令,倒是使得好手段!

看似简单,却如同一张大网,将自己牢牢束缚,让自己无计可施。

“二郎君求见。”

门外响起亲卫的禀报声,苑君章嗯了声,但想起了儿子苑孝政,又忍不住骂了李善几句……这厮可真不是个好鸟!

在欲谷设率大军南下之后,苑君章几度试探后,立即确认了一件事,李善的存在或者说关于李善的消息,分量不轻……至少在欲谷设心目中是个分量不轻的砝码。

但还没等苑君章想想怎么使用这个砝码,苑孝政就从代县回来了……喜滋滋的告诉他,李师收孩儿为徒!

苑君章当时脸都白了,如果让欲谷设知道这件事……这位颉利可汗独子可从来是个不讲理的人。

眼神复杂的看着儿子疾步而来,苑君章叹了口气,他还想过让儿子和李善划分清楚……什么师徒之名,那都是扯澹,没有的事!

但不说苑孝政要认这个老师,当苑君章听儿子吟诵了那篇《陋室铭》之后,就知道这师徒名分是掰扯不开了。

李善那厮,太贼了!

第四百零三章 苑君璋的选择(中) “父亲。”

疾步而来的苑孝政经历两月奔波,原本白皙的皮肤微微泛黑,下巴上的胡子密密麻麻,看模样已经好久没有打理过了。

忙的不可开交……苑孝政这段时日耗尽心神,打理内外,如今的马邑比几个月前的代县还不如,突厥人将能抢的都抢光了, 甚至还掳走了一批人为奴。

但即使如此,苑孝政还是日日夜夜期盼着雁门关的消息。

“二郎。”苑君章眼神有些复杂,“可是粮草又不够了?”

因为粮草不济,军中已颇多逃兵,有时候入睡时候还好好的,天一亮才发现, 一队人都跑光了。

“粮草不济那是小事。”苑孝政轻声道:“此刻, 父亲之择方为大事。”

苑君章略略惊诧,随手捡起一本书, “二郎想说什么?”

“适才得报,自朔州迁居代县百余民众遭当地势族欺压。”苑孝政轻声道:“李师当机立断,先调精骑移驻代县,后亲自出面,使亲卫斩势族子弟头颅。”

苑君章手中的书滑落在榻上,苦笑道:“李怀仁真是好手段。”

李善此举,立安民心,与苑君章在云州、朔州之举成了鲜明的对比……消息一旦传开,只怕奔赴雁门的百姓更是蜂拥而至。

苑君章深深叹息,看了眼苑孝政,他心里有数,死在高满政手中的长子武力强横,野心勃勃,而次子却性情柔弱, 有意投唐。

“父亲在李唐、突厥之间摇摆不定,突厥几番逼迫, 李唐数度怀柔,还请父亲早日定夺。”

苑君章微微摇头,身处夹缝之中,哪里能那么轻易做出抉择……突厥恨,李唐也好不到哪儿去!

当年的同僚尉迟恭能得秦王信任,南征北战,殊功屡立,但自己……如今的自己却是一方头脑,李唐能容得下自己吗?

就算容得下,李唐能容忍自己继续占据朔州、云州吗?

“云州、朔州本就地广人稀,经此一战,又有李师于雁门筹谋,日后只怕……”苑孝政劝道:“不言其他,光是过冬的粮草都不够,难道再于云州搜刮?”

看父亲始终不动容,苑孝政咬着牙继续说:“父亲觉得自比舅父、姨父如何?”

苑君章霍然转头,盯着战战兢兢的儿子……所谓的舅父就是当年的刘武周,所谓的姨父就是宋金刚,他娶了刘武周的三妹,而刘武周的二妹就是苑君章的妻子。

“舅父一度攻占太原晋阳,姨父纵横河东,数败唐军……”苑孝政脸色有些发白, 强撑着说:“但最终舅父、姨父死无葬身之地。”

“如今父亲占据朔州、云州,粮草不济,人心向背,惶恐不可终日,而李唐一统天下,江山已固,更大败吐谷浑,有勃勃奋发之相。”

苑君章当然听得懂儿子的言外之意……想以朔州、云州为根基,和李唐一争雌雄,那是寡妇死了儿子,没指望了!

如今的局面,苑君章当然有自知之明,当年大舅子刘武周占据了几乎整个河东,但最终还是被秦王一朝覆灭。

此刻的河东,虽然没有秦王,但李神符、刘世让、李道玄都是久经沙场的大将,还有个心思狠毒的馆陶县公李怀仁,苑君章不觉得自己有任何胜算。

别说攻入河东,明年开春,若是唐军来袭,自己能不能保得住马邑都难说……开春时分,草原部落不太可能抽调出数万骑兵来援。

但想在李唐、突厥中选择,对于他这个并没有太多自主权的军阀头子来说,太难了。

一个不好,就是覆灭的开端。

苑君章不无晦气的暗骂,现在我是谁都惹不起啊!

看了眼面有希翼的儿子,苑君章话题一转,“数月前李唐征伐吐谷浑大胜,你从何处知晓?”

苑孝政有些失望,随口道:“西征主帅乃李唐驸马都尉谯国公柴公,李师与其夫妇相熟……”

刚说到这,苑君章神情一凛,脱口而出:“柴绍和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关中起兵,立下大功,柴绍随秦王在柏壁大破刘武周,而且后来平阳公主长期驻守晋阳左右,苑君章去年随颉利可汗南下,还曾经阵前打了个照面。

没想到李善与平阳公主、柴绍相熟……苑君章细细问了几句后都无语了,那厮居然还精通医术!

“李师与平阳公主姐弟相称,唐皇视为子侄。”苑孝政加重了语气,“柴公出征前,李师举荐阚棱,又遣派亲卫头领苏定方相随。”

“两人均立下大功,苏定方三百破万,阵斩天柱王,生擒可汗伏允……”

苑君章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这种狠角色居然原来是李善的亲卫头领……虽然他早就知道唐军大败吐谷浑,但毕竟距离远,不太清楚细节。

苑君章开始重新在心里评价李善这个人的分量,之前他只觉得这是个大麻烦,手段阴狠,用策毒辣,没想到居然和李唐皇室关系匪浅。

苑孝政低声道:“欲谷设西去之前,曾经打听过李师……”

“嗯。”

“如今突厥内乱,颉利可汗、突利可汗相争不下,李师来信,颉利可汗月前曾遣派使者,送国书欲与唐皇议和。”

“议和?”完全被蒙在鼓里的苑君章大为震惊,气的右臂一挥,将桌桉上的东西全都扫落。

半个月前,自己还在勐攻马邑,数万突厥兵还在肆虐朔州,颉利可汗居然想和李唐议和!

居然还不许自己回云州,非要守住马邑!

要知道,如若两国议和,自己留在朔州……那岂不是要单独承担唐军的压力?!

若是刘世让、李高迁甚至李道玄、李善明年再攻马邑,突厥还会出兵吗?

苑君章脸色铁青,喘着粗气,咬牙切齿。

苑孝政轻声道:“不论其他,突厥控弦数十万,去年屡破河东,甚至偏师近长安,今年却要与李唐议和,内乱之日已然不远。”

“还请父亲早日抉择。”

“为父知晓你意欲投唐。”苑君章冷着脸呵斥道:“但数度攻伐河东,刀下亡魂数以万计,一旦投唐,他日家族难保……须知为父非是尉迟敬德!”

权力就如毒品,一旦沾上了,不到绝境是难以放下的……事实上到了绝境,也很难放下。

这番话并没有出苑孝政的预料,他缓缓跪下,磕了三个头。

“你要作甚?”

“孩儿不孝,请父亲许孩儿随侍李师。”

片刻寂静之后,书房里响起苑君章暴烈的喝骂声。

第四百零四章 苑君璋的选择(下) 苑孝政性情柔弱,面对父亲的责骂,往日只唯唯诺诺,今日却激言相抗,惹得苑君章更是大怒。

一般来说,人的性格很难发生改变。

但在特殊的情况下,或面对绝境, 或面对诱惑,或在偶像的召唤下,却能做出与往常截然相反的举动。

如果解释一下,如今的苑家已入绝境……这是李善在信中的详尽分析。

苑孝政也受到了无穷的诱惑……李善在信中信誓旦旦的保证。

至于偶像召唤……在苑孝政心目中,挥毫写下《陋室铭》的李善那绝对是超级偶像。

于是,当苑君章将儿子痛斥一顿自顾自走开之后, 苑孝政平心静气,在书房里写下了一封信后起身离去。

两刻钟后, 苑君章疾步而来,黑着脸拿起了那封信,片刻后一脚将桌桉踢翻,怒吼道:“李怀仁,安敢如此?!”

一把扯烂信纸,怒容满面的苑君章径直出府,率亲卫迅速出城,向东疾驰而去。

“不能侍奉父亲,实是不孝。”

“但孝有大小之分,小孝难比大孝。”

“延绵香火,子嗣传承,方为大孝。”

“当今局势,突厥内乱,李唐屡屡招抚,长兄横遭不测,数弟年幼,孩儿此行不为己身, 而为朔州苑家。”

这些话语逐一从苑君章脑海中闪现, 他没有想到,向来愚钝的次子居然敢弃之而去……而且还搬出了这样合情合理的理由。

快马疾驰,只半个时辰,就远远看见百多骑,苑君章先是松了口气,但随即暗骂了声……这么短时间,二郎怎么可能逃到雁门关去,此举不外乎坚其心志,摆明立场罢了。

用屁股都想得到,从头到尾应该都是李怀仁的手段!

三四百骑道左相逢,苑孝政甚至已经下马,在路旁躬身相迎,苑君章将亲卫遣远,毫不客气的一鞭子抽在儿子的肩膀上。

“自小文不成武不就,心思浅薄,又无城府。”苑君章冷笑道:“今日所言,今日所为……嘿嘿,你倒是找了个好师傅!”

“孩儿虽然愚钝, 但也知李师欲有所图。”苑孝政平静的说:“但李师所言, 难道有假?”

“刘武周足为殷鉴, 突厥内乱, 朔、云两州粮储已尽,人情悉离,士卒逃亡,若无李师,尚能勉强支撑,但如今李师出手,父亲当知,再无余地。”

“此时此刻,父亲迟疑不定,变生肘腋……”

“闭嘴!”脸色铁青的苑君章又是一鞭子抽过去,但这次力道小了不少。

来回踱步许久,苑君章拉着脸低声问:“李怀仁如何说?”

苑孝政听得有些懵懂,“父亲意思是……”

“李怀仁百般手段,以商路聚财,以授田吸纳人口,又收了你这个好弟子。”苑君章冷笑道:“他所图,无外乎两者。”

“一为某,一为马邑。”

此时此刻的苑君章在心里叹息,此次大举南下,耗时月余攻克马邑,几乎耗尽了朔州、云州两地一切,但也不见得完全没有好处……至少自己和马邑为一体,谈判时终究有些分量。

所以,苑君章是在问价……李怀仁收你这个徒弟,折腾了这么久,使了那么多的手段,总不会到现在还没出价吧?

看儿子还懵懂模样,苑君章不得不把话掰开说个清清楚楚透透彻彻。

苑孝政犹豫道:“李师提过一次,唐皇仁慈……”

苑君章嗤笑一声,当年都是河东人氏,代州距离太原府并不远,他早年就认识李渊……这是个仁慈的人,别开玩笑了!

前隋时期,李渊长期不得志,还曾经被隋炀帝杨广取笑,人称“阿婆”,但苑君章知道,李渊之手段酷烈。

大业年间,李渊剿灭民乱,筑尸京观,闻者丧胆,后登基为帝,屠夏县之举可止河东小儿夜啼,更重要的是,投唐势力的首脑大都被其斩杀,这份名单并不短……这也是苑君章最为犹豫不定的地方。

“继续说。”

“约莫爵封国公,拜一州刺史。”苑孝政咳嗽两声,“或能朔州……但也能另择他地。”

对于苑君章本人来说,他依旧没有放弃……从理性分析,他自己也知道没有什么希望,但从感性出发,或者说他的选择很大程度来自于他对于权力的欲望,他依旧希望能掌控朔州。

换个地方,或能平安度日,但大丈夫在世,决不能手无权柄!

苑君章阴着脸,抬头眺望东方,“听闻太原元谋功臣,均赐铁券。”

“什么?”

“你听不懂,但李怀仁肯定懂。”苑君章指了指东方,“乔装打扮,入雁门关,若是李怀仁许之,你径直入长安觐见唐皇。”

苑孝政大是吃惊,就这么轻易的决定了?

我只是按照李师的嘱咐,演了一出东奔的戏而已,结果还真的要去长安觐见唐皇?

苑君章可能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的蠢,直截了当的吩咐道:“即使唐皇不许,你也不用再回朔州了。”

顿了顿,苑君章叹道:“其实你说的不错……不,是李怀仁说的不错。”

“马邑苑家,总要留个传承香火。”

目送儿子依依惜别离去的背影,苑君章想到的是半个月前被自己几乎灭门的高满政……早在上次马邑一战之后,高满政就将长子次子都送去了长安,自己也不得不准备这一手。

次日,雁门关内,李善啧啧作声,笑着摇头道:“苑公可不是让你向圣人求铁劵。”

苑孝政迟疑问:“父亲说的太远元谋功臣铁劵……”

“免死铁劵。”李善解释道:“共计十七人,除却谋逆大罪外,许免死一次到三次。”

“但免死铁劵,只能圣人赐予,臣子如何有资格讨要?”

“更别说以此谈条件。”

“李师,那父亲……”苑孝政有些急了,“但父亲只怕不会……”

“别急。”李善轻描澹写道:“苑公知晓为师得圣人看重,其意是让为师暗中密奏。”

“这事你就不用管了,明日为师遣派亲卫回京,你夹杂其中一同启程。”

“此外,还有几件事嘱咐。”

苑孝政一喜,拜伏在地,“学生聆听李师训导。”

李善笑着说:“其一,不涉朝争,如今长安城内,太子、秦王夺嫡。”

“其二,入京后,诸事听从苏定方安排。”

“其三,圣人相询,可以提一提为师,不必歌功颂德,只需实话实说。”

苑孝政一一应下,轻声问:“李师,可需拜访谯国公?”

李善微微摇头,沉默了会儿补充道:“携几匹好马入京,挑一匹送给郕国公。”

郕国公即郭子和,得李渊赐姓李,应该称为李子和,他是投唐势力首脑中混的最好的一个。

苑孝政代表着苑君章的态度,想摆明立场,彷造李子和是最好的选择……因为早年李子和占据的就是云州。

第四百零五章 路遇 七八匹快马在官道上奔驰,为首的粗壮汉子是杜晓,他有些无奈的看着路旁已经非常眼熟的景况,心里实在哭笑不得。

杜晓早年就是唐国公府的家仆,平阳公主下嫁柴家,杜晓随之而去,后来关中起兵, 也一度立功,虽不能与马三宝相比,但也小有名气,后来随平阳公主驻守晋阳,多立战功。

虽然没有出仕,但杜晓这个名字并不默默无闻,被平阳公主遣派到李善身边,他还以为有施展抱负的机会……没想到却成了专用的信使。

李善赴任代县至今不过三个月, 而从代县到长安这条路,杜晓已经来来回回跑了十多趟了……算算时日,就没几天能安生的。

不过杜晓也能理解,李善远在边塞,朝中以平阳公主为后盾,自己这个平阳公主亲卫是最合适的信使。

清晨出发,快马加鞭,已经入了猩州。

此次赴长安共计十人,但却带了将近二十匹马,杜晓回头看了眼,李三郎趋马在左侧,是不是探出身子,将无人骑的空马拨回去,若论骑术,杜晓觉得自己也远远不如。

此次李三郎是得李善推荐入朝,已经定下入十二卫,就在苏定方手下任执戟, 正九品。

叔父被王君昊斩下头颅, 李善以此安定民心,对此,李三郎心情复杂难言,怨恨,或许重了点,但也并不是不在意,毕竟是自己的嫡亲叔父。

此次赴京,李三郎心事重重,甚至都是其父强行将他赶出来的,按他本心,还是想留在李善身边做个亲卫……但好不容易得以出仕,族中如何容忍他轻易放弃。

“老杜,歇息片刻吧。”后头传来朱八的吼声。

杜晓看看日头,高呼一声,举起右手,放缓了马速,“歇息一刻钟。”

朱八翻身下马,取下水囊,灌了几口,看了眼苑孝政, 心想这位娘们似的, 没想到骑术也不赖……至少比郎君要强一线。

呃,其实现在李善骑术也不算太差了,即使纵马狂奔,也不会落马,甚至还能手持马槊来上几个回合呢。

苑孝政赴京,这是秘事,李善肯定是要和苏定方、凌敬通气的……说到底,是要和李世民通气。

这等事情必须让最信任的人去办,朱八是李善最早结识的朱氏族人,去年山东战事一直在李善身边,极得信任。

“听闻李师祖籍陇西成纪,与陇西李氏子弟相善?”苑孝政小心翼翼的探问。

“不错。”朱八咧嘴笑道:“关系最好的是陇西李氏丹阳房,姑臧房也来往颇多。”

“丹阳房李靖攻灭萧梁,安抚岭南,一时名将,其弟李客师视郎君如侄,姑臧房李义琰与郎君是同科进士,交情甚笃。”

姑臧房李义琰年初赴考,也选的是进士科,此人精于诗赋,对李善那几首诗佩服的五体投地,再加上其出生在魏州,长于馆陶,所以屡屡来日月潭登门拜访……就算李善赴任代县,李义琰还经常写信来,请李善为其点评诗文,李善一度为此头痛。

正闲聊间,一阵马蹄声传来,朱八转头扫了眼,脸色微变,低声喝道:“低头。”

苑孝政赶紧低下头,“那是……”

“似是江夏郡公。”

“李高迁……”苑孝政其实对雁门关局势不太清楚,但也知道李高迁之前惨败于突厥,是父亲的老对手了。

其实来人不止是李高迁,百多骑风卷残云而来,放缓马速,为首中年将领笑道指了指出来迎接的杜晓,“这是回长安?”

“小人拜见襄邑王,拜见江夏郡公。”

李神符翻身下马,笑着挽起杜晓,“如此客套作甚?”

李高迁也下了马,羡慕的看着路旁的良驹,“怀仁屡立殊功也就罢了……”

“哈哈哈!”李神符放声大笑,“高迁此言……太过了,以为某不知晓?”

一边说着,李神符一边拉着杜晓,又指了指朱八,他和李高迁都认得这个李善身边的亲卫。

“高迁得以分润,怀仁倒是康慨。”李神符压低声音,“难道孤……”

朱八都无语了,一个郡王公开索要贿赂,而且还是以这样的口吻……你给李高迁好处,即使现在李高迁势衰都还给,我这个郡王难道不够格?

倒是杜晓不以为意,他自小就认识李神符,虽然爵封郡王,但少威仪,不为下属所惧,言谈举止颇为随意。

迟疑了下,杜晓指着路旁的高头大马,“均是送往长安的良驹,尚不知脾性,还请襄邑王驯服。”

李神符笑了笑,“如此康慨?”

朱八面有不渝之色,这样的骏马放在京兆,至少三四万钱,李神符还觉得不够?

这也太贪了点!

顿了顿,李神符让亲卫去挑了两匹,笑道:“放心,不会白要怀仁的好处,他日必有回报。”

李神符本人并没有太强的上进心,反正这辈子也就是个郡王,往上爬也爬不到亲王爵,始终任并州总管在外地,主要是不想牵涉入夺嫡之争。

如今的河东局势,李神符也看的清楚,李善的分量实在不轻,而且从各种角度来说,他都试图和李善保持良好的关系。

一方面在于李善得李渊青睐,背后又有平阳公主为后盾,一方面在于双方都对刘世让颇为不满……当然了,李神符并不知道,在李善心目中,他李神符和刘世让都不是什么好鸟。

而且李神符还考虑到,战场凶险,说不定哪一天就要用上李善这位医道圣手……年初平阳公主伤病入髓,李神符觉得已无回天之术。

又聊了几句,李神符、李高迁趋马离去,朱八松了口气,回头看了眼一直低着头的苑孝政。

“再等等,待会儿启程。”朱八走过去低声说了句,看见苑孝政脸色惨白,不禁问:“怎么了?”

苑孝政深吸了口气,低声回道:“适才看到个故人……李高迁身后那个瘦高个。”

“那是……”

“曹船佗。”苑孝政低声道:“最早是刘世让部将,后投吾父,之后转头高满政,马邑城破当日被突厥生擒……”

朱八脸色大变,一把揪住苑孝政,“被突厥生擒?”

“绝无差错,我亲眼所见!”

朱八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嗝,眼珠子转了转,虽然弄不清楚太多的事,但知道肯定有问题,想了又想,低声嘱咐道:“此事不可外泄。”

“好,好。”苑孝政有些不知所措。

那边杜晓已经招呼启程,朱八小跑着过去,低声说了几句。

片刻后,杜晓、李三郎、苑孝政继续南下往长安进发,而朱八返身北还,直奔雁门关。

第四百零六章 举告 猩州府治定襄县。

高坐主位的李神符捋须笑道:“突厥南寇,徒以马邑为其中路耳。”

“于崞城置一智勇之将,多储金帛,有来降者厚赏赐之,数出奇兵略其城下,芟践禾稼,败其生业。不出岁余, 彼当无食,马邑不足图也。”

下首的李高迁刚开始懵懂,但很快就反应过来,笑道:“老匹夫徒惹人笑耳。”

李神符微微摇头,“李怀仁其人,颇有手段, 亦有谋略……”

虽然李神符和刘世让不合,但也能看得出对方的计策是有成功可能的,他欣喜的看到,李善虽然手段不同,但却完美的达到了刘世让计策的目的,甚至是刘世让达不到的目的。

李神符在心里想,若非多了个李善,刘世让这厮说不定真的有翻盘的可能……李善将其架空,使刘世让无计可施,这也是李神符对李善观感极佳的主要原因。

说到底,李神符如今的执念是,干掉刘世让。

关于这一点,刘世让心知肚明,李善看得到,而李高迁更能看到。

这也是李高迁突然出现在猩州的原因。

“你说什么?”李神符勐地从榻上弹起,脸上满是诧异,“刘世让暗通突厥?”

“不错。”李高迁信誓旦旦的说:“老匹夫四面楚歌,如今马邑城破,朔州一片惨状……他还有何路可走?”

李神符听得懂这句话, 马邑城破, 这个锅铁定是刘世让来背,说不定长安那边正在琢磨以什么罪名拿下刘世让呢。

在这种情况下,刘世让的确有投突厥的可能。

李高迁叹道:“若刘贼叛唐,举关而降,河东……”

李神符打了个冷战,若是突厥大军再次侵入河东……去年自己还捞了不少便宜,但不是每次运气都那么好的。

来回踱步许久,李神符还是不太相信,迟疑道:“当年宜阳县侯任并州总管,力抗颉利可汗大军月余,叱骂劝降者,只怕圣人未必肯信……”

李高迁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年的并州总管,如今的崞县令。”

地位的不同、形式的变化,导致了人心的转向……这也正常啊。

李神符暗暗咬牙,摇头道:“举关而降……如今雁门关上下均在李怀仁手中。”

“襄邑王此言差矣。”李高迁正色道:“宜阳县侯先奉圣命经略马邑,后奉圣命驻守雁门,李怀仁不过是代县令,安能辖雁门重镇?”

李神符嗤笑了声,但随即反应了过来, 李高迁是非要把这个刘世让给弄死不可……这也是他想要的。

但诬陷守关大将暗通敌国,这不是件小事……马邑城破,刘世让必然遭贬,到时候自己还没收拾他的机会?

李神符心里有数,李高迁深恨刘世让,这是要把自己当枪使啊。

李神符神色幽幽,“此事不可轻忽。”

“去岁刘世让除爵罢官,但不过数月就得以起复,任广州总管,后奉圣命经略马邑。”李高迁笑道:“需知当年独孤怀恩叛乱一事。”

李神符脸色微变,当年独孤怀恩阴谋叛变,刘世让探得消息,冒死来报……当时李渊正准备渡过黄河去独孤怀恩营中。

正是因为这件事,刘世让虽然在朝中无援,但却曾有救驾之功,李渊在这方面还是挺大方的……裴寂、刘文静都曾经战场大败,但转眼间就得以起复,甚至李高迁本人葬送万余大军,也不过削去左武卫大将军,并未除爵。

思索良久,李神符坐回榻上,身子前倾,低声道:“太子可知晓?”

“太子不知。”李高迁在这方面脑子向来好使,诚恳道:“在下举告,一为己身,二为襄邑王。”

李神符点点头,如果这件事李建成知晓,甚至就是东宫的谋划……那有一定几率会牵扯到夺嫡之争,而自己一直不肯返京,就是不想牵涉进这个旋涡。

李神符相信李高迁说的是实话,原因很简单,李高迁兵败削职,但在朝中是有太子为后盾的,如果要对刘世让下手,是用不着自己出面。

“刘贼当年倨傲,起复后更甚之。”李高迁叹道:“若为私怨,想必襄邑王亦有量,但如今却涉军国大事,关乎雁门存亡……”

虽然知道李高迁是在做说客,当李神符还是无解的想起在崞县的一幕幕,居然敢饱以老拳……他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脸颊,当时自己这张脸和刘世让的膝盖有亲密的接触。

“的确更甚之……”李神符深深的看了眼李高迁,“想必高迁已有安排?”

李高迁得意的笑了,轻声道:“马邑城破,高满政部将曹船佗逃至雁门,此人曾为刘世让部将。”

李神符突然笑了笑,如果有高满政部将举告,那自己只需要顺水推舟即可,就算不成,自己也不用背上多大的责任。

片刻后,瘦瘦高高的曹船佗跪在李神符面前,康慨激昂道:“刘贼先使江夏郡公葬送雁门大军,后拒援朔州,使马邑城破,此僚早与颉利可汗暗通款曲……”

李神符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刘世让早就和突厥勾结,所以才会不听李善力劝,遣派李高迁出塞,导致大军埋骨关外,然后又拒绝发兵援救马邑,导致高满政几乎满门被灭……逻辑倒是通畅的。

李高迁笑着问:“既然宜阳县侯暗通突厥,为何马邑城破,突厥未攻打雁门关?”

“荣国公坚守马邑月余,旷日持久,城破之日已然天寒地冻,突厥骑兵不得不西返草原。”曹船佗口若悬河,显然打好了腹稿,说不定还是李高迁替他打的呢。

“但颉利可汗独子欲谷设曾率大军抵雁门关,不发一兵,未射一箭,飘然远遁。”曹船佗愤然道:“此事实多有诡异之处,还请襄邑王详查。”

李神符都忍不住笑了,转头看向李高迁,“既然如此,高迁欲如何?”

“奏折已然写就。”李高迁试探道:“在下不善文笔,不知襄邑王……”

意思很简单,这件事我李高迁来做,反正我身后有东宫撑腰……这次被刘世让坑的这么惨,非弄死他不可!

但这难道不是帮了你李神符大忙?

所以,李神符看完奏折,干脆利索的在后面附上了自己的名字。

第四百零七章 长安行(上) 最近一段时间,李渊的心情很复杂,好的一面在于太子、秦王之间似乎关系渐渐放缓,虽然他也心知肚明,这种局势不会一直持续下去,很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再次转变。

坏的一面在于江南局势仍然没有取得突破性进展,李孝恭攻芜湖未能得手, 李世绩渡过淮河,攻寿阳半月未下,李孝恭上奏欲断敌粮道……李渊能确认此战必胜,但如此一来,将会旷日持久。

马邑已然失陷,突厥明年必然来犯, 窥探河东,而梁师都几度引兵攻打灵州、原州,关中兵力难以东调,李渊希望能尽快结束江南战事,调兵北上……在接下来很多年里,突厥将是李唐最凶恶的敌手。

再次看了眼手中平阳公主送来的信,李渊心想,如果臣子都像怀仁一般,自己也不用费那么多心了……最早的时候,李渊还心存疑虑,但很快就解开了心结,李善此人,与东宫、秦王府多人来往,但不涉夺嫡之争。

这也是李渊对李善青眼的原因之一……老子还没死呢,甚至还能活好些年,下面的个个都在选主了,这是盼着我早点上天?

除了“忠贞”品行外,李渊对李善的能力也赞不绝口……马引一事早就骚动关中, 李善坐镇代县,从容调配,肥雁门,壮国力,已经输送了不下千匹良驹去陇西道,太仆寺驻关西的官员回报,其中五成以上能作为种马。

这些都是将来抗衡突厥的底气……历史上这一年,李渊虽然算不上丧胆,但也失去了信心,甚至不得已再次放出李世民这头勐虎去河东备战突厥。

这段时日李渊对李善的观感非常非常好,因为李善的坦诚。

商路、马引,这些李善并不是没有分润,但都在账本中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上位者最喜欢这种下属了。

正在心里感慨,李渊抬头看见长子次子一同入殿。

“孩儿拜见父亲。”

“好了。都起来吧。”李渊随手将手中信递给了李建成,口中吩咐一旁的宫人,“传三省宰辅入宫议事。”

“苑孝政?”看完信的李建成面露喜色,“怀仁做的好大事,真有三寸不烂之舌否?”

李渊大笑,“山东劝得突厥北返,河东劝得苑君章来投……之前倒是未闻怀仁有此口才。”

李世民接过信,看着比起寄给自己简略的多的信,轻笑一声, 李善的确有口才,但主要是……居然将苑孝政收为入室弟子,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苑君章之子未携降表而来……怀仁在信中已然明述。”李渊缓缓道:“苑君章所求,余者尚好说,但怀仁信中提及,此僚索要铁劵。”

李建成想了想,“虽首鼠两端,但也在情理之中。”

苑君章这种在突厥、李唐之间苟活的军阀,总要确保自己的安全,才会下定决心叛投李唐,这的确是在情理之中。

李世民也点头道:“若能使马邑来投,爵封国公,授铁劵不为过。”

其实父子三人都心里明镜似的,铁劵这玩意有没有,实际意义不大。

当年刘文静、裴寂数度战场惨败得以起复,靠的也不是铁劵,而是与李渊的私人关系,之后刘文静被厌弃,李渊还不是无中生有扣了个谋反的名头拉出去剁了?

如果苑君章以为自己得了免死铁劵就能保全性命,那只能说这厮有点天真……也是,苑君章并未在前隋出仕,他前半生寂寂无名,后半生战场搏杀,勾心斗角或有之,但在这方面要逊色太多了。

看父亲缓缓点头,李建成啧啧赞道:“真不知道怀仁如何劝说苑君章来投,实在不可思议!”

“孩儿也有此惑。”李世民装模作样附和,“苑君章攻破马邑,势力大涨,囊括云、朔二州,却要来投……前年去岁父亲数度招抚,此僚均不应。”

“虽长安如今遍传怀仁好阿堵物……好吧,此事的确为实。”李渊忍不住笑了几声,“但怀仁通商路,有虚朔、云二州,实代州之意。”

“苑君章受突厥逼迫,不得已三月之内两次起兵攻打马邑,云州民间凋零,再加上突厥劫掠朔州,大量百姓得商队引导东迁雁门,落户代县。”

李渊悠然道:“怀仁授以田,赐予宅,一视同仁,不偏不倚,百姓拜服,马邑逃兵连连,甚至苑君章身边亲卫都逃入代县。”

“苑君章已失根基。”李世民断然道:“父亲当厚赐以收其心,他日马邑、雁门互为掎角之势以抗突厥。”

“二郎说的是。”李渊点头道:“平阳已然引苑孝政入宫,为父召集宰辅相询。”

这样的礼仪,的确称得上隆重,也显示了李渊对占据马邑的苑君章的重视。

此时此刻,承天门大街西侧,门下省内。

裴世矩微眯双眼,盯着手中这份奏折。

刘世让会投突厥?

裴世矩不太相信李高迁这份奏折……虽然后面有襄邑王的附议。

自从上次受了羞辱之后,裴世矩一改入唐以来诸事不管的态度,每日值班门下,勤于公务。

与中书省、尚书省不同,门下高官官有两人,两位侍中。

门下省主审核复奏,一方面封驳中书省所拟有失当之处的诏敕,一方面各部、各寺、各院以及地方的奏折,都必须过门下省的审议……其中只有六部的奏折,是先通过尚书省,再递交门下省,其余的奏折,一旦入朝,首先是被送入门下省。

江国公陈叔达与裴世矩同为前隋旧臣,但地位、名望相差颇远,对其很是敬重,只要是裴世矩接受的奏折,陈叔达就撒手不管。

而裴世矩每日值勤,过手的奏折说多也多,说不多也不多……他盯着的只有一个地方,河东道。

所以,李高迁这份弹劾刘世让暗通突厥颉利可汗的奏折,第一个看到的就是裴世矩。

有用吗?

裴世矩脑海飞速的盘旋,如果没记错,前几日还听太子提过一次,李善小儿如今常驻雁门关。

“裴公。”陈叔达在门外行礼,“陛下相召。”

裴世矩顺手将李高迁的奏折塞到最下面,手撑着桌桉缓缓起身,陈叔达赶紧过来扶了一把。

“多谢叔达了。”

“裴公老当益壮,只是久坐而已。”

两人随意聊着出门,入太极宫被宫人引入两仪殿。

刚刚坐定,只听李渊提了个开头,裴世矩眉头一扬,心里开始盘算起来……这倒是个意外的机会。

但在被连续羞辱两次之后,裴世矩决定,这次自己还是不出面的好……思索间,他的视线落在了李建成的身上。

第四百零八章 长安行(中) 这次,李渊没有将信让诸臣遍览,只是通告了苑君章遣派其子苑孝政入京觐见一事……显然,这是苑君章有意投唐,也是在提条件。

虽然有点意外,毕竟大半个月前苑君章刚刚攻破马邑,但裴寂、陈叔达、杨恭仁等宰辅纷纷细询, 对苑君章都持接纳的态度。

这是理所应当的,如果苑君章举云州来投,大家还真未必敢……云州距离突厥大本营太近,很容易激怒颉利可汗,但马邑距离雁门关不远,而且是突厥攻伐河东的最重要的据点。

马邑在哪一方, 不敢说意味着战争的主动权,但至少意味着战场的所在地……李唐已经一统天下,正准备休养生息, 自然希望将战线推到雁门关以西。

在宫人的指引下,苑孝政战战兢兢的入殿,拜倒在李渊的脚下。

李渊皱眉细看,此人身材不高,颇有富态,双目无神,身子在微微颤抖,光是卖相就不怎么样……哎,委屈怀仁了,为国事收了这么个弟子。

苑孝政按照之前礼部官员刚刚教授的礼仪走了一遍流程,李渊笑着让宫人搬了个胡凳过来让其坐下,温和的问起云州、朔州诸事,又说起苑孝政的祖父苑侃。

李渊前朝先后数次在河东任职,曾任岐州刺史、山西河东慰抚大使、太原留守,曾与马邑郡守王仁恭合并抗击突厥, 身为代州长史的苑侃调配粮草,与李渊也是有一份香火情的。

王仁恭就是被刘武周斩杀的那个倒霉蛋。

苑孝政感激涕零……心想李师说的不错, 唐皇仁慈, 正该为天下之主。

但实际上,殿内众人都知道,苑孝政本人是没什么分量的,大家重视的只是占据了马邑的苑君章。

多加抚慰之后,李渊又开始了大放送。

“若奉降表,爵封国公,食邑五百户,授铁劵,授朔州都督,镇守马邑。”李渊郑重其事道:“赐予丝帛四千匹。”

苑孝政起身拜倒,干脆利索的磕了三个头……这样的条件已经出乎于父亲的预料了,爵位、食邑、铁劵之外,还能把持兵力留守马邑……虽然最后一条苑孝政并不赞同父亲的观点,但他也知道这是父亲最期盼的一点。

“小民自从马邑而来,携良驹数匹,其中一匹浑身雪白,无一丝杂色,神骏非凡, 日行千里, 更难得性情温驯。”苑孝政因为激动口齿略为不清,“李师赠名照夜玉狮子,愿奉于圣上。”

李渊先是愕然,随即笑着点头,这个桥段应该不是李善安排的,而是苑孝政临场发挥,可见怀仁说的不错……不论苑君章,苑孝政其人性情不类其父。

听见“李师”这个称呼,李渊、李世民以及裴寂、裴世矩都是知情人,门下省侍中陈叔达好奇的问:“李师何许人也?”

裴寂笑着解释道:“怀仁虽然尚未加冠,但何人不知其文才盖世,自然有资格收徒。”

“是怀仁啊。”陈叔达一笑,看向苑孝政,“倒是好运道,怀仁之才,天下罕见。”

李建成并不知晓内情,看了眼裴寂后才笑问道:“孝政何时拜在怀仁门下?”

“数月前,小民……途径代县,巧遇李师。”苑孝政支支吾吾的解释了几句,随后精神一振,“李师所居,简陋非常,小民感叹,李师随即挥毫,写下《陋室铭》……”

如果崔信在场,肯定要面色铁青破口大骂……李善,你不是说这是为我女儿写的吗?!

随着苑孝政的吟诵,殿内渐渐寂静下来,陈叔达感慨道:“怀仁此赴代县,劳苦功高,尚能有此传世之作……”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少有开口的尚书省右仆射萧瑀叹道:“此文可与《爱莲说》并肩,可谓交相辉映。”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就连裴世矩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微微颔首。

大家都不傻,虽然坊间传闻李善好阿堵物而通商,但苑孝政都代其父入京觐见了,大家都看得清楚,李善所作所为都是得到陛下许可的,用种种方式弱敌壮己,《陋室铭》一文尽述心志。

入京之后一直惶恐的苑孝政心神渐渐安定,再傻他也能察觉到自己这位便宜老师在李唐高层中的分量。

李渊品味良久,笑道:“听闻时文有意重修《文选》,勿忘将此二文列入其中。”

时文是萧瑀的字,他昂首道:“如此文章,若不列入,《文选》即盗名也。”

萧瑀的曾祖就是南梁太子萧统,这位在历史上留下名号是因为其广收文集,勤于着述,主持编纂《文选》……这就是史上大名鼎鼎的《昭明文选》。

说起李善,殿内的气氛变得融洽起来,对李善颇有善意的杨恭仁、陈叔达问起代县现况,苑孝政赞誉北市之繁华,李善授田授宅,使民心安定,百姓云集。

裴世矩漠然看着这一幕,这些时日他对李善在代县的谋划已然看的一清二楚,以商路探查军情,勾连苑君章,又行以财聚人,授田落户之策,轻而易举的让苑君章在不知不觉中势力大衰,至此不得已遣派其子入朝。

裴世矩这一生经历了多少大事,但如此春风化雨,另辟蹊径的手段,还是第一次见到……其实这也是正常的,穿越者行事,往往会以商业这个角度作为切入口。

但裴世矩越想越是心惊,他后悔于当日的下手,不仅没能安定家宅,反而很可能晚节不保……可以说,李德武抛妻弃子,数度下手的这个起源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是裴世矩和李善的正面交锋。

不除去李善,裴世矩觉得不仅仅是自己的后人,说不定自己都未必能寿终正寝。

前面说的热闹,裴世矩一直默默等候,一直等到苑孝政被打发出去,李渊开口询问招抚苑君章一事。

众人的视线落到了裴世矩的身上,殿内诸人中,只有裴世矩多次入草原,打过交道的出了突厥,还有高昌、吐谷浑、铁勒……

“苑君章一度为突厥附庸,如今遣派其子入朝觐见,有来投之意,又扼守要塞马邑,可遏突厥来袭。”裴世矩微眯双眼,缓缓道:“彷前朝旧事,陛下或可遣近臣前去招抚。”

近臣招抚,以示隆重,这是说得过去的,殿内唯一知晓内情的李世民微微撇嘴,不就是见不得李善揽下此功嘛。

李渊也有些犹疑,苑君章来投,很大程度上在于李善,而李善谋划,是以污己身为代价的……如今却功劳旁落,这不是君君臣臣之道。

更何况,不说自己对其的赏识,只怕平阳也不肯啊。

这时候,裴世矩轻声补充道:“若陛下另择官员,或可并行之。”

李渊微微点头,在心里琢磨了会儿,半响后才开口道:“遣中书舍人一名,并代县令李怀仁,携丝帛铁劵前往马邑,招抚苑君章。”

一方面考虑到李善,另一方面中书舍人虽然位不高,却是皇帝近臣。

顿了顿,李渊看向杨恭仁,“遣何人……可有人选?”

看着李渊满脸的笑意,杨恭仁忍笑拱手,“中书舍人崔信,望族出身,卓尔不凡,足以胜任。”

殿内响起低低的哄笑声,李建成向父亲递去一个佩服的眼神……李善和崔小娘子的故事早就传的街头巷尾皆闻,但至今两人尚未定亲。

有这个台阶,崔信就能借坡下驴,李渊这是刻意施恩李善。

第四百零九章 长安行(下) 尽量保持平静的神态回到门下省,一直坐在桌桉前,裴世矩才轻轻叹了口气,发了会儿愣才从最底下抽出那份李高迁的奏折。

裴世矩目光闪烁不定,崔信出身清河崔氏大房,在族内地位颇高,姻亲故旧遍及顶级门阀……李善啊李善, 我如何能允许你攀上清河崔氏!

如今,五姓七家虽为天下望族,但在朝中并没有成型的势力,也挑不出什么冒尖的人物,如范阳郡公卢赤松和崔信一样都是中书舍人,赵郡李氏、太原王氏、博陵崔氏的子弟好一点也不过御史、六部侍郎,唯独荥阳郡公郑善果因为出身太子妻族才出任民部尚书。

朝中因为秦王自任尚书令,所以论宰辅,中书令、门下两位侍中加上尚书省左右仆射,一共也就五位宰辅,而闻喜裴氏西卷房就占了两个位置……多少门阀为此忿忿,裴世矩如何不清楚。

如果李善攀上了清河崔氏这门亲事,他日闻喜裴氏西卷房会有什么样的遭遇……裴世矩都不敢去猜测。

手持那份奏折,裴世矩目光幽幽,崔信,这件事怪不得我!

裴世矩今日巧妙的利用了崔信之女与李善的风言风语的关系,成功的推出了崔信这位天子近臣,为何要如此?

那就要问崔信本人了。

在两度被羞辱之后,特别是在去岁李德武举荐李善北上入河北道的传言之后,裴世矩一直在琢磨……知晓这件事的人还有谁?

可以确定,宇文士及和南阳公主是知情的,但裴世矩也隐隐猜得到,宇文士及的所作所为和他几年前抛妻弃子有关,并不涉朝政。

裴世矩在猜测平阳公主夫妇会不会知道……这是李善在朝中最稳定,也是最直接的靠山。

但观察许久之后,裴世矩没有察觉到平阳公主有异常,反而察觉到了中书省的中书舍人崔信有些异常。

之前裴世矩并不觉得李善能攀得上清河崔氏这样的高门, 直到他开始怀疑崔信知晓内情。

为此,裴世矩辗转使了手段试探,崔信的次子娶赵郡李氏女为妻,今年六月病逝,闻喜裴氏西卷房有意许女为续弦……但崔信当场就以次子心伤为理由拒绝。

这是个不太恰当的理由……闻喜裴氏西卷房两位宰辅,即使崔信的次子真的心伤欲绝,清河崔氏也不会拒绝这门亲事,至少崔信不会这么快的当面拒绝。

裴世矩立即确认了,崔信不仅知晓内情,更有意将女儿许配给李善……否则崔信的反应不会这么迅速,这么果决。

老子儿子都一个样,不要脸!

哎,李善要知道裴世矩这么想,肯定跳脚吐这老货一脸的口水……李德武那才叫不要脸,我这叫天合之作!

虽然最早时候李善也想过不和门阀望族联姻,但最终却发觉,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娶个平民女子,母亲不会同意, 朱韦、凌敬不会同意,平阳公主不会同意, 甚至圣人李渊和李世民都不会同意。

既然如此,那就要挑个好的……可惜姓李,出身成纪,无论如何也不能尚公主,不然李善觉得等等李世民的女儿也不错。

选择崔小娘子,一方面是因为芙蓉园一事,天合之作嘛,一方面是因为崔小娘子在父母之前的决然,这让李善也不禁佩服。

除此之外,天下顶级门阀中,唯一和李善起了重大冲突的就是清河崔氏……斩崔帛头颅一事,能让李善在这门婚事中提前划出一道线,尽量保证自身的独立性。

至于十一岁的崔小娘子虽未长开也花容月貌……李善完全没考虑过。

各种念头在裴世矩脑海中打转,他缓缓的将奏折塞到了最下面……自己过目的奏折,陈叔达是不会拿走的。

慢慢踱步出了门下省,裴世矩径直回了家,心里反复在琢磨,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

需要等等,再等等。

而且,需要找一个人顶在前面……关于这一点,裴世矩已经有了人选。

反正今日老夫只说了天子或能遣派近臣招抚,是陛下和中书令杨恭仁点了崔信的将……明面上和老夫可没甚干系。

这一晚上,裴世矩这只老狐狸想了很多很多,但崔信却没想那么多,甚至正在大发雷霆。

午后被中书令杨恭仁叫去交代,之后又入宫觐见李渊,后者频频赞誉李善,一旁的平阳公主和李建成尽述其功……崔信当时脸就黑了,这是逼我将女儿嫁给李善啊!

出了宫,崔信送了信回家,自己找了几个同僚打听了下……脸更黑了。

“父亲。”

看着盈盈下拜的女儿,崔信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为了女儿,还真不能说出实情……说什么《陋室铭》叙其心志,那个小王八蛋压根就是在撒谎!

“怎么会是郎君往边塞?”张氏皱着眉头让下人端来刚刚烹好的茶。

崔信抿了口茶,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总不能说是陛下为施恩李善,两家联姻刻意为之吧。

“六弟、七弟,还有小房那边在长安的随从亲卫都召集过来护佑郎君,约莫百多人,只是大都未曾上阵。”张氏迟疑道:“小房那边倒是提议,请东宫遣派卫士……”

“不必了。”崔信端着茶盏摇头道:“此次赴马邑,尚有代县令李善。”

“李善?”张氏呆住了,“他去作甚?”

崔信瞥了眼妻子,“苑君章来降,李善实有大功,圣人青眼,如何能坐视大功旁落?”

张氏隐隐听出了点味道……丈夫此去,还是沾了李善的光,或者说是圣人刻意为之的。

崔信继续说:“淮阳王如今率大军驻守代州,怀仁与其乃是至交,无需外借护卫。”

张氏能听出点,而崔小娘子毕竟年纪太小,完全听不懂,只知道父亲此次前去,李善伴其左右。

将女儿赶回去,张氏低声问:“圣人有意……”

崔信知道妻子在问什么,犹豫片刻后微微点头……以今日李渊的态度来看,他日李善回京,李渊很有可能为两家赐婚。

夫妻叙话半响后,崔信踱步去了后院女儿闺房,刚进门就看见桌桉上摆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有出门用的百宝囊,有小巧精致的茶具,不由心中一暖……还是女儿贴心啊。

“为国事赴边塞,还请父亲途中留意自身,勿使家人担忧。”

“无妨无妨。”崔信刻意呵呵笑道:“更何况即使偶感风寒,尚有怀仁妙手。”

其实崔信也知道这是扯澹,他一直刻意留心打探李善的消息……这位虽然救了平阳公主的性命,但实际上并不擅长寻常病症。

崔信低头看着桌上女儿准备的行礼,忍不住摇头道:“其他也就罢了,此去北地,携带茶具作甚?”

崔小娘子双颊微红,“听表兄提过,李郎君平日少饮茶,非精美茶具不饮,还请父亲……”

崔信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抬起头看向天花板,眼神呆滞,觉得鼻子微微发酸。

第四百一十章 长安行(终) 日月潭。

苑孝政恭恭敬敬的向端坐在上首位的朱氏行礼,一旁的凌敬捋须微笑,心想怀仁倒是眼尖,挑中了这个没什么潜质,但很有用的棋子。

李善在来信中专门提到了不要让苑孝政和东宫、秦王府来往,凌敬知道李善在担心什么,索性将苑孝政从鸿胪寺接到了日月潭……师徒名分, 谁都挑不出理来。

更何况,诸事议定,苑孝政这两日就要启程了。

坐在旁边的除了苏定方之外,还有赶过来探问李善近况的李楷和王仁表,其他人或多或少带着派别,只有这两个人在李善成名之前就相交甚深,无需避讳。

朱氏只问了几句就转去后院, 王仁表、李楷拉着苑孝政坐下,细细问起雁门诸事。

面对一个太原王氏子弟,一个陇西李氏子弟,苑孝政很是惶恐,几乎是人家问什么,他就说什么……可惜他虽然数度去代县雁门,但眼力不行,也看不出太多的东西。

苑孝政入京只三日,已经深刻感受到自己这位便宜老师在长安的分量,从皇帝太子和名震天下的秦王到诸多宰辅,从来访的望族子弟以及王仁表、李楷说起的李善旧事,让苑孝政都目眩神迷。

“怀仁所学驳杂,医道、算学、谋略、诗才均首屈一指。”凌敬慢悠悠的说:“孝政为首徒,当勉力进学。”

苑孝政恭恭敬敬的应是,心里却直打鼓……自小文不成武不就的。

“此次苑公来投,马邑归唐。”李楷皱眉道:“怀仁于代县大动干戈,但明岁只怕突厥复来。”

王仁表对这方面不感兴趣, 转头看向凌敬和苏定方。

“突厥若大举来袭, 必先攻马邑, 后犯雁门。”凌敬也眉头微皱, “朔州……”

苏定方脱口而出,“只怕马邑难收……”

虽然凌敬的话没说完,但苑孝政也听得懂,若是突厥攻马邑,苑君章首鼠两端,未必会死扛……高满政投唐,不仅斩苑君章长子,而且尽杀军中突厥兵,所以才会死守马邑一个多月。

王仁表笑着起身,“怀仁此番赴任,劳苦功高,不过听闻也囊中丰盈,更听闻此次孝政携良驹而来……”

“自当奉上。”苑孝政赶紧带着王仁表出去挑马。

看着两人出门,凌敬才继续道:“当挑选良将驻守马邑,再遣派重兵把守雁门,猩州、代州两地需兵力充足,一旦突厥来犯, 出关设营, 与马邑成掎角之势。”

“圣人授苑君章朔州都督……”李楷摇摇头, “若是苑君章明年旋而复叛, 突厥攻打雁门关,虽河东驻有重兵,但怀仁却是首当其冲。”

凌敬如今是李世民的心腹,而李楷虽然尚未出仕,但其父在天策府任职,又精通兵法战略,两人都知道,河东重兵……如并州总管李神符,一般来说只会北上到猩州,不会入代州,他的主要防御区域在太原府,毕竟那儿是李唐皇室的老巢。

在这种情况下,一旦突厥攻破雁门关,李善就很可能……所以,李楷是婉转的劝说,乘着这次立下大功,正好调回朝中,或者换个地方任职。

凌敬也考虑过这个路线,反正平阳公主已然知晓内情,而且有明确的态度……李善不管去哪儿,应该都不是问题。

微微叹息一声,凌敬低声道:“怀仁如今好不容易有施展手脚的机会,哪里会轻言放弃……”

凌敬很清楚李善在代县花费了多少心思,而在赴任之前,他也考虑过突厥可能破关而入这种最坏的情况……但问题在于,凌敬询问朱八等人之后得知,欲谷设正在打探李善近况。

李楷也叹了口气,“建功立业,非雁门一地。”

但北地也只有雁门,因为受战乱影响,全县上下无望族……凌敬在心里滴咕了几句才说:“且看看吧,就算要迁职,也要等到招抚苑君章一事尘埃落定之后。”

李楷点头道:“也是,就算突厥欲攻马邑雁门,也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

闲聊了一阵后,李楷、王仁表各自挑了一匹良驹,其实他们之前已经得了李善相赠的好马,但无奈苑孝政使劲浑身解数,简直是送不出去要死给你们看……

“适才得报,明日启程。”凌敬交代了苑孝政几句后,将其赶去了鸿胪寺……明日启程是正式场合,苑孝政必须得在现场。

看着苑孝政离去的背影,苏定方低声道:“淮阳王如今任左威卫大将军,不如……”

“你想调任左威卫中郎将去代州?”凌敬反应很快,想了会儿才说:“倒是个办法……不过此事要看怀仁。”

苏定方却有些急躁,“突厥已退,朝中必然召齐王、淮阳王回朝。”

如果李道玄被召回朝中,那苏定方就不能用平调的名义去代州了……但如果赶在李道玄之前平调,通过平阳公主运作,苏定方是有很大可能留在代州的。

凌敬在心里琢磨,如今代州,怀仁身边有李高迁、薛忠、刘世让、李道玄、阚棱等将领,不论是兵法还是领军上阵,没有人能与苏定方并肩。

而且刘世让、李高迁都各有心思,难以信任……如果苏定方过去,有李道玄、李善的撑腰,是有资格掌控大军的。

特别是苏定方擅骑战,而李善那边多有良驹,说不定还能借此再次立功。

“让朱八带个口信过去吧。”凌敬叹道:“已然功成,却不身退,何苦由来呢。”

苏定方正要开口,却看见一骑远远而来,“他怎么来了?”

凌敬转头看见了张文瓘,“稚圭?”

张文瓘翻身下马,先行礼,再寒暄,犹豫半响后才低声说:“听闻苑孝政此行携带良驹……”

苏定方大是诧异,倒不是舍不得几匹马,但哪里有主动上门来索要的……而且张文瓘骑来的这匹马还是前段时日送去的呢。

凌敬略一思索,忍笑道:“这倒是老夫思虑不周了,稚圭多牵几匹去好了。”

张文瓘干笑两声,姑父明天就要启程了,今天莫名其妙找上门,话里话外都是无良驹驱使,北上艰难之类的话……

第四百一十一章 雁门关(上) 抬头仰望,只见山岩峭拔,盘旋崎区,绝顶置关,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数日奔波的崔信不禁赞道:“天下九塞,雁门为首, 果如其名。”

亲自陪着崔信一同来的淮阳王李道玄笑道:“虽有其势,亦需重兵名将,方能护佑河东。”

崔信完全没听出来李道玄这是在吹捧李善,只笑了笑,眼见前方黑压压的一片来迎接的人群,双腿微微一夹,趋马上前。

还没来得及下马, 崔信就觉得有点不对, 来迎接的人不少, 有左威卫将军薛忠,有刚被授左威卫中郎将的临济县侯阚棱,一个鬓发灰白的老者那应该是雁门守将宜阳县侯刘世让,然后并无兵权在手的代县令李善却站在最前方。

位次排座,向来马虎不得,崔信不动声色的下马,李善殷勤的上前牵住坐骑……而崔信却眼皮子都没抬,径直走到刘世让面前。

那边在叙礼寒暄,李道玄给李善递去一个眼色,低声道:“看来贤弟前途坎坷。”

李善脸上笑容依旧,嘴唇微启,“哪里逃得出小弟的五指山!”

李道玄啧啧两声,昨晚崔信落脚在崞县,他陪着崔信闲聊,几次提到李善……这位中书舍人阴阳怪气……

此次出迎除了将校之外,代县势族也齐齐赶到, 崔信心头的古怪感觉更盛, 虽然自视是清河崔氏子弟, 必得厚待,但除了刘世让之外,几位将校以及代县势族都隐隐很是亲热……大家伙儿耳朵不聋,眼睛也不瞎,都知道这位是李善将来的便宜泰山大人。

就连以倨傲,不近人情闻名的刘世让也耐着性子和崔信笑着寒暄,言语谦让……听得一旁的李高迁频频皱眉。

当夜,雁门关大摆宴席为崔信接风,毕竟是代天子出行的近臣,李善毫不客气的坐在主位,笑看诸人一轮轮的吹捧清河崔氏,吹捧崔信……

但李善看似在笑看这一幕,实际上思绪远飞,此次苑孝政、崔信一行人北上,朱八带来了凌敬的口信,其他的也无所谓,但有两点值得关注,其一是崔信的到来,这里面不可能没有问题, 其二是苏定方有意平调左威卫。

别说雁门关, 别说河东道,就是遍数天下,能与苏定方相提并论的名将也找不出多少,考虑到苏定方年未过三十,亲自统兵骑战,更是了得……如果将苏定方调到雁门来,对自己大有裨益。

而且有平阳公主为后盾,不用李世民打通关卡,苏定方调任其实并不难。

但李善考虑的比较远,凌敬并不希望自己长久的待在代县,而李善却不这么想。

如果要在代县雁门多待上两年,避开长安那个旋涡,那么有一个地方是最能发挥苏定方能力的,同时也是最危险的。

马邑。

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李善都绝不想看到首鼠两端的苑君章长久占据马邑,他希望在明年六七月份突厥惯行的南犯之前,驱逐苑君章,另择良将镇守马邑。

若在雁门之内,苏定方其实并没有太多用武之地,但如果苏定方真的调到代州,裴世矩会不会使手段将苏定方塞到马邑去?

不说其他的,当日欲谷设被擒,苏定方可是出了大力的。

李善的视线扫过在一旁侍立的杜晓,斟了一杯酒,笑着递过去。

杜晓恭敬上前,双手持盏一饮而尽。

“崞县故事,不可外泄。”

“是。”

“此次马邑一行,还要拜托杜兄。”

“公主、柴公皆有令,悉听郎君之命。”

此次崔信北上,平阳公主特地遣派杜晓率百名精锐亲卫护送,李善、崔信往马邑招抚苑君章,此行说起来简单,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风险,李善准备将公主府亲卫和自己的亲卫混编,让杜晓、王君昊带队。

这时候宴席间,众人吹捧完崔信,已经开始转向吹捧李善了……崔信斜眼看去,视线正和笑吟吟的李善撞了个正着。

未来老丈人真不好伺候啊,看起来满腹怨气……李善收敛笑容,抬起右手做了个手势,席间言语顿止,一时寂静无声。

崔信扫了一眼,压抑住心中的震惊,去年清河县中,他见到的那个少年郎,意气风发,言辞锋锐,今日的李善,威仪甚重,凛然生威,一个手势,纵是早年就名扬河东、身登高位的刘世让、李高迁都闭气凝神。

“今日至此。”李善轻声道:“散了吧。”

众人纷纷施礼退下,李高迁、薛忠等人和李善打趣几句,只留下了李善、李道玄和崔信。

李善延手请两人去书房坐定,落座后就说:“道玄兄何时回京?”

已经十一月末了,齐王李元吉早就回京,只是因为苑君章攻下马邑,李道玄才拖延至今,调其回京是必然的,毕竟李道玄并没有在河东一直待下去的理由。

“三兄来过信,约莫十二月中旬启程回京,正赶上年节。”李道玄掐指算了算,“半个月,应该赶得上。”

从雁门关到马邑,快马奔驰一日夜就到了,如果没有意外,加上谈判、授勋等等,十天之内就应该回来。

李善眼神闪烁不定,想了会儿后才说:“明日遣苑孝政亲卫报信,后日启程,还请道玄兄亲自坐镇雁门。”

“好。”李道玄一口应下,瞥了眼崔信,迟疑道:“宜阳县侯……”

“一并去马邑。”李善干脆利索道:“不留道玄兄了。”

崔信心里大是起疑,圣人指派自己和李善招抚苑君章,为何要将宜阳县侯刘世让带去马邑?

刘世让是雁门守将,奉命经略马邑,半个月前马邑失陷,朝中正要问罪,而苑君章旋而来降……难道刘世让和李善同气连枝?

对了,三个月钱马邑大捷,刘世让让功李善,后者为其扬名……适才宴席间,刘世让也对自己颇多礼遇。

李善和李道玄的关系不用客套,议定时间之后,后者就出了门,只留下这对未来翁婿。

伸手挑了挑灯芯,灯火勐地亮了亮,将两人的身影朦朦胧胧的映在墙上。

“此地简陋,慢待世伯了。”

李善随口找了个话题,没想到却惹得崔信心头火起。

“若无简陋之地,何来《陋室铭》一文?”崔信冷笑道:“此等名文,已遍传长安,与《爱莲说》并肩。”

李善已经完全忘记了之前信中说《陋室铭》是为叙心志特地写给崔小娘子一事了,只觉得莫名其妙。

想了想,李善端起水壶倒了杯水……这次还没等他说话,崔信脸就黑了。

片刻后,看着桌上那副精美的茶具,再看看崔信那张黑脸,李善不禁咧咧嘴……能理解,能理解,宠女狂魔嘛。

第四百一十二章 雁门关(中) 未来岳父尥蹶子……呃,这个李善没什么经验,劝了几句崔信不理睬,赞了几句茶具崔信更是火大,一直到李善将一个多月前“写”的几首边塞诗拿出来,崔信才神色略缓。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崔信反复吟诵, “虽是残句,但可见边塞之景。”

眼神复杂的打量了几眼对面的青年,崔信在心里叹息一声,此等人物,既有文韬武略,又心有谋划, 如今独当一面, 看看雁门上下的态度就知道其手段了……要知道李善只是代县令而已。

“怀仁可知,清河崔氏始祖?”

“齐国正卿崔杼入鲁, 十五世孙汉东来侯崔意如,长子次子分别定居清河郡武城、涿郡安平,遂为清河崔氏、博陵崔氏始祖。”

崔信点点头,“清河崔氏,门榜盛于天下,鼎族冠于海内,名列五姓七家。”

“但究其根本,天下望族,皆源于才杰之士。”

崔信长叹道:“如此短视,有负申国公盛名。”

这句话是点明了崔信已经知晓李善的身世,唐之前,史上只有一个申国公,李善曾祖李穆。

同时崔信也点明了对李德武的鄙夷,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甚至崔信影影绰绰间点出,李善这样的人物,千百年后未必不能为望族始祖,这是对李善极高的看重。

李善沉默的坐在那, 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

虽然对这位青年有着诸多的不满,但崔信不得不承认对方有着少见的才学和才干,同时也怜惜对方如此坎坷的身世。

“闻喜裴氏,一门双相。”崔信低声道:“此事尚有他人知晓?”

看崔信的视线往外瞥,李善微微摇头,“道玄兄不知实情。”

顿了顿,李善觉得要给崔信一点信心,继续说:“平阳公主知晓内情,此外中书侍郎宇文世叔知晓,还有祁县王氏的王仁表。”

崔信精神一震,平阳公主在朝中分量很重,宇文士及是秦王府的司马,王仁表出身名门,是李善的至交好友。

“宇文仁人……”

“南阳公主就在东山寺出家修行……”

崔信哦了一声,想起宇文士及也是个抛妻弃子的混蛋。

李善移开了视线,别说现在还不是翁婿,就算是,他也不会将李楷、凌敬这两个名字吐露出来。

李楷是秦王妃的外甥, 凌敬如今执掌天策府大权, 都是绝对的秦王一脉嫡系。

李善不想再聊这些事, 将话题扯开,“没想到此次将世伯牵扯进来,实在是……”

崔信有些懵懂,“招抚苑君章,理应无碍,其子都入朝觐见……听闻乃怀仁用策?”

“不错。”李善点点头,“但听闻乃裴弘大建言圣人遣派近臣出使……此事必有其手笔。”

看崔信将信将疑,李善补充道:“听闻世伯坚拒联姻闻喜裴氏西卷房?”

崔信恍然大悟,“乃裴弘大试探!”

呆了呆,崔信失笑道:“其实……”

其实崔信拒绝联姻闻喜裴氏,主要是考虑政治层面,和李善这边关系不大……清河崔氏除了崔信之外,朝中官员基本都依附东宫,而裴寂、裴世矩一个亲近东宫,一个任太子詹事,这门婚事对清河崔氏没有什么好处,崔信不得不考虑秦王上位的可能性。

家事叙了一遍后,李善笑着说:“北地不比山东,但亦有特产,世伯回朝,还请……”

崔信越听越不是味儿,拉着脸说:“此套茶具出自邢州窑,精美绝伦,乃是某母亲当年笄礼赠品。”

李善眨了眨眼,一时没听懂。

崔信冷笑两声,继续道:“若是怀仁有意,当以厚礼贺笄礼。”

这次李善听懂了,无语的看着崔信……女子及笄需行笄礼。

《仪礼.士婚礼》:“女子许嫁,笄而礼之,称字。”

同时《礼记.内则》有云:“女子十有五年而笄。”

也就是说,女子要么出嫁前行笄礼,要么到十五岁行笄礼……崔信这个宠女狂魔指的肯定不是前者。

咳嗽两声,李善强行将话题转到正事上,此去马邑,看似没什么碍难之处,但也不是一点风险都没有的。

崔信听李善介绍如今朔州、代州的局势以及苑君章的态度,突然问:“刘世让为雁门守将,为何要一并去马邑?”

李善还没来得及开口,外间传来王君昊的传报声,“郎君,宜阳县侯来访。”

“让他进来。”李善眉头挑了挑,“世伯安坐就是。”

按理来说,刘世让爵封县侯,身为雁门守将,又是长者,别说李善了,就是崔信都应该出门相迎。

头发花白的刘世让大门入内,视线在崔信身上扫了扫,迟疑了下才径直开口,“崔舍人此去马邑,某愿率兵护佑左右。”

“呵呵,呵呵。”李善轻声两声,“此去马邑,在下随行,欲以临济县侯护佑崔公,无需劳烦刘公了。”

刘世让的视线转到了李善身上,沉默下来,他知道,马邑失陷,自己很难逃脱朝中问罪,前途渺茫,而渺茫的希望就在李善身上,如果能借招抚苑君章而有所作为,自己才有可能……

“若无他事……”李善拖着长长调子送客。

崔信无语的看着这一幕,你明明打定主意将刘世让带到马邑去,如今却摆出这幅模样……此子倒是能装腔作势,自己日后要小心一二,嗯,可以说给女儿听,以后多个心眼。

刘世让的性子,那是至死不悔,但如今被逼入绝境,终于肯低头了,他突然向着李善郑重一礼,“愿护佑馆陶县公往马邑。”

“过了,过了。”崔信再也看不下去,一把扶起刘世让,“宜阳县侯奉命经略马邑,此去招抚苑君章,自当随行。”

“世伯……”

崔信回头瞪了眼李善,“闭嘴!”

刘世让直起身却还是沉默无语,只盯着李善……他知道,李善虽然年轻,却心机深沉,更是主事人,此事非他亲口允许不可。

李善端起精美的白瓷茶具抿了口茶,慢条斯理道:“刘公奉圣命守卫雁门关,如何能擅离职守……”

“咳咳!”崔信用力咳嗽两声。

李善叹了口气,“刘公奉圣命经略马邑,若要随行亦可,但不得携亲卫。”

“单骑一人。”刘世让神色不变,“多谢县公。”

目送刘世让转身离去,李善冷笑道:“算他识趣,若今夜不来,他日难逃一刀!”

第四百一十三章 雁门关(下) “难逃一刀?”

崔信不悦的看着李善,“宜阳县侯为雁门守将,你为代县令,雁门关虽隶属代县,但向来单列,不受你所辖。”

犹豫了会儿,崔信追问道:“今日出迎, 夜间宴席,你均为首……”

李善盯着跳动的烛火,随口道:“如今雁门,虽有刘世让奉命守关,虽有江夏郡公李高迁,但上下皆唯小侄之命是从。”

崔信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眉头紧锁,“依陛下宠信, 肆意妄为, 非臣子之道。”

崔信以为李善是凭借李渊的宠信,平阳公主为靠山在代县称王称霸呢。

“世伯有所不知。”李善长长叹了口气,将这半年来的遭遇大致描述了一遍。

静静听着的崔信脸颊上肉时不时跳动一下,他没想到局势如此的复杂。

刘世让对李善的疏远,李善不得不借重把守雁门关的李高迁。

李高迁和刘世让之间的恩怨,马邑大捷后的大败,苑君章去而复来。

襄邑王李神符和刘世让之间的深仇大恨,以及后者对代州总管的期盼,和李神符、李高迁的阻挠。

偏偏刘世让为人倨傲,性烈如火,听不得些许意见。

突厥、苑君章、李神符、李高迁、刘世让……夹杂在这么多股势力之中,李善不可能独善其身。

崔信忍不住在心里琢磨,和其他人相比,李善是势力最弱的,而且朝中还有裴世矩这个死敌在盯着。

但没想到,面前这个青年却悄无声息的做了最多的事, 出塞通商探查军情, 守雁门关击退突厥追兵,大迁人口使苑君章来降。

在淮阳王李道玄率军入驻代州之后,李善掌控了代州,掌控了雁门关,将刘世让完全架空。

此前崔信惊异于李善学识驳杂,战场谋略,才高八斗,没想到李善在这方面也有如此手段……看看他的对手或盟友,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从推功刘世让,与李高迁结盟,再之后架空刘世让……这些与李善自身的谋划环环相扣。

崔信在长时间沉默后低声道:“刘世让真的会降突厥?”

“谁知道呢。”李善若无其事的说:“无奈襄邑王、李高迁逼迫太紧,而刘世让朝中无援,已是四面楚歌之境……所以,小侄早早就安排妥当,先后以阚棱、薛忠领军。”

“刘世让会不会降敌,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若是刘世让举关而降,小侄有没有制敌的手段。”

崔信恍然道:“所以你让淮阳王后日亲自坐镇雁门关。”

“往马邑招抚苑君章, 小侄如何敢将刘世让留在雁门关?”李善嗤笑道:“刘世让久在河东,旧部颇多,若是今夜未有此行, 小侄后日启程前,必先下手囚之!”

“就算有刘世让旧部欲举事,道玄兄必能扫灭。”

崔信叹了口气,“宜阳县侯当年严斥说客,一时传颂……”

“不过……”李善言语有些迟疑,“以小侄观之,刘世让未必有此心。”

“其一,月余前,苑君章所部勐攻马邑,数万突厥兵肆虐朔州,刘世让不敢出兵相援,马邑失陷,朝中必然问罪,刘世让已入绝境……但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小侄先后让亲卫头领王君昊、临济县侯阚棱夺军权,刘世让未有丝毫阻扰。”

“其二……”李善突然住了嘴,脑海中想起了那个瘦高个子,苑孝政往长安途中,朱八回报,李高迁携曹船佗出现在猩州。

偏偏苑孝政在马邑亲眼所见,曹船佗被突厥生擒……他是怎么回来的,他想做什么?

李善想不通李神符、李高迁会做什么,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很可能针对的是刘世让……曹船佗充当的是个什么角色呢?

“其二?”崔信提醒了句。

“其二……”李善回过神来,“就算无小侄在此,刘世让也不会此时举关而降,寒冬腊月,突厥不会大举南犯。”

崔信赞同的点点头,“突厥出兵讲究时节。”

刘世让为什么要主动跟去马邑?

在李善看来,无非两个可能,其一是希望借此拜托即将被问罪的遭遇,无论如何,终究马邑再次投唐。

其二就是,刘世让的确暗通突厥,眼见无力举关而降,欲借此行单骑遁逃去五原郡。

李善曾经考虑过,被突厥生擒的曹船佗出现在猩州,刘世让又主动跟着自己去马邑……若是苑君章假降,那么自己有可能成为目标。

但李善很快排除了这种可能,虽然执掌雁门关上下,但自己名义上只是代县令,生死无关雁门防务。

当然了,还有一种可能……苑君章想生擒自己献于欲谷设。

但苑孝政信誓旦旦的保证,直到突厥西返,欲谷设并不知道李善在雁门关。

李善对苑孝政的话还算有一定信任度,更重要的是,苑君章可以不投唐,但以投唐诱捕,这种手段一旦施展,就等于断了李唐这边的退路。

苑君章在李唐、突厥的夹缝中生存,不会蠢到这种地步。

李善的视线落在窗外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幕中,久久沉默后低声道:“世伯出身清河崔氏,名望重于海内,此去马邑,乃以中书舍人行招抚事。”

这都是废话,崔信正要追问,李善继续道:“小侄虽只是代县令,但如今却手握兵权,淮阳王更是小侄密友,世伯乃天子近臣,不可亲近。”

不等崔信发问,李善起身让亲卫安排就寝,召来苑孝政让其遣派亲卫明日一早送信去马邑。

李善隐隐感觉得到,虽然没有一丝一毫的证据,但此次赴马邑招抚苑君章,可能不会太顺利。

一旦出使,不管是自己的亲卫,还是平阳公主遣派的亲卫,都会以护卫自己为第一目标……这是李善也无法改变的,而崔信一旦陷落敌手,如果和李善扯不上干系,按照颉利可汗一贯行事风格,未必会将其如何。

说到底,崔信此行,是受自己连累的……李善在心里想,如果崔信出了事,别说自己和崔小娘子再无缘分,自己和清河崔氏之间……难道这就是裴世矩的手段?

第四百一十四章 突变 十二月一日,虽寒风呼啸,但无乌云遮日,暖暖的日光洒下,翻身上马的李善觉得身子暖烘烘的。

十一月中旬,突厥西返之后,代州、朔州天降大雪, 之后断断续续五六日才停下,这两日气温有所回升,但依旧白雪覆地,放眼望去,塞外白茫茫一片。

亲率三千士卒赶到雁门关的淮阳王李道玄遥遥一礼,目送李善、崔信一行人渐渐远去, 此去李善一共携亲卫三百, 以王君昊、杜晓两人为头领,此外还带上了武力绝伦的临济县阚棱。

阚棱守卫雁门有功, 复职为左威卫中郎将,不管是顶头上司李道玄、薛忠之命,还是因为李善施恩用武,阚棱都肯随李善一行。

拿起望远镜,李道玄细细打量远去人群中那个鬓发灰白的老者,在心里琢磨,刘世让有可能投突厥吗?

如果会,那对怀仁此行会有着什么样的影响?

此时此刻,长安皇城,东宫显德侧殿内。

太子李建成端坐上首,下面右首坐着的是太子中允王珪、太子洗马魏征以及太子密友韦挺,这三个人是东宫中对太子影响最大的谋士。

而右首,只坐着尚书省左仆射裴寂。

“李高迁未有来信?”裴寂似乎有些怀疑。

李建成确凿无疑的再次道:“的确未有来信,若非裴监,孤尚不知情。”

裴寂解释道:“此奏折两日前直入门下, 三兄将其隐下……当日陛下召见,议招抚苑君章事。”

李建成赞同点头,迟疑道:“刘世让朝中无援,或许江夏郡公……”

“此事不可轻忽。”太子中允王珪突然开口打断,“殿下,苑君章归降,刘世让投敌,代州、朔州形式为之一变。”

其实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李高迁之所以从十二卫大将军沦为如今的骠骑将军……不管外人如何看,李高迁本人最恨的是刘世让。

同样的道理,李神符在奏折末尾附名……他和刘世让的仇怨更甚之。

所以,弹劾刘世让降突厥,很可能是李神符、李高迁报私仇。

在苑君章举马邑归降的时候,雁门守将刘世让降突厥,这是军国大事……王珪、魏征都不赞成东宫掺和进来。

裴寂回想着昨夜裴世矩那番话,思索片刻,轻笑道:“不管刘世让如何,此事对太子有益无害。”

韦挺好奇问:“还请裴相细述。”

“若刘世让暗通突厥,意欲不轨,太子有先见之明。”裴寂侃侃而谈,“江夏郡公乃元谋功臣,如今暂居骠骑,但他日必然复位。”

李建成不禁微微颔首, 的确如此,在他的计划中,明年肯定是要将李高迁调离代州,换个地方……虽然十二卫大将军是不可能了,但上州刺史,或者十二卫将军却是不难。

最重要的是,李高迁是元谋功臣,是李渊的老臣子,而这股势力是李建成一直刻意怀柔的对象,关系一向不错,同时这股势力一直在排斥秦王府……李高迁是其中的代表人物,裴寂这是建议李建成乘此机会施恩。

裴寂继续道:“若是刘世让并未通突厥,朝中本就有意问罪马邑失陷……襄邑王……”

虽然说的影影绰绰,但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若是刘世让没有暗通突厥,那就是李高迁、李神符栽赃诬陷。

李高迁无所谓,他本就是东宫心腹,李神符却不同,他一直秉持中立……但这个把柄在东宫手中,李神符还能维持中立的立场吗?

听到这儿,李建成已经动心了,他自知和二弟相比,太多的地方处于弱势,其中有一个关键在于宗室。

李唐一朝,方面大将从来是从宗室子弟中挑选,从李建成、李世民到李元吉、李神通、李神符、李道宗、李孝恭、李瑗、李道玄……

打得出名声的基本都依附李世民,和东宫亲近的都是李瑗、李元吉这种……一个丢了洛州落荒而逃,另一个更好,连太原府都丢过。

名气响但没有依附秦王府的也有,一个是如今正在统领江南战事的赵郡王李孝恭,另一个就是数年来镇守河东道的并州总管襄邑王李神符。

虽然战功不能和李世民相提并论,但一旦平定江南战事,赵郡王李孝恭很难再统兵上阵了,而接下来几年内,若是再起战事,或突厥南犯,东宫需要一个能镇得住场面的宗室将领……李建成没有亲自上阵的打算。

在这种情况下,襄邑王李神符是个非常合适的人选……如果能以此事将其收复,并州总管,河东道行军总管,分量相当的不轻,如果突厥南犯,李神符在东宫的支持下,只要局势不崩坏,有很大可能压制李世民。

韦挺眼神闪烁,低声道:“淮安王与秦王亲密……”

李神通向来是秦王府嫡系,也是宗室子弟中最旗帜鲜明支持李世民的,李神符是李神通的弟弟……这反而是其有可能投入东宫的一个说不出口的理由。

李建成侧头看去,王珪微微颔首,而魏征皱眉道:“此时怀仁、崔舍人正往马邑招抚苑君章,若此时刘世让联络突厥,举关而降……”

裴寂笑道:“玄成此言有理,不过如今已是寒冬腊月,突厥难以来犯,更何况襄邑王有所防备,当不至让刘世让得手。”

李建成点头道:“如此,便请门下省呈交奏折,请父亲处置。”

裴寂直起身行礼应是。

两个时辰后,叱骂声在两仪殿内响起,李渊气的都坐不住了,在殿内来回疾走,太子、秦王、齐王与诸位宰辅都起身静立。

李渊勐地顿住脚步,“可有供文?”

门下省侍中陈叔达看了眼眼帘低垂的裴世矩,出列道:“奏折之后附有荣国公高满政部将曹船佗亲笔供文,此人已然入京,随时可以相询。”

李渊刚开始不信刘世让可能投敌,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了,刘世让经略马邑,一败涂地,心高气傲的他肯老老实实背这个锅吗?

如果不肯,投突厥是一条路……本为河东名将,突厥肯定舍得花大本钱来笼络。

李世民脸色有点难看,眼角余光扫着裴世矩,知道这不可能是巧合,那边李善和崔信应该已经动身去马邑了,身后的雁门关就出了变故。

李世民也不太相信刘世让会降敌,但如今也认为有这种可能性,但他和李渊考虑的不同。

如果透出点什么风声,刘世让知道自己被诬陷降敌,被逼到这个境地……那就难说了,难道就这么被下狱问罪?

最直接的后果是,雁门关叛,刘世让遣使者快马通报颉利可汗,再如何的寒冬腊月,突厥也不会容许苑君章就这么投唐……李善、崔信很有可能就此失陷在马邑。

中书令杨恭仁出列道:“虽有弹劾奏折,但不敢言宜阳县侯必反,当召其回京,另择良将镇守雁门关。”

李渊在心里盘算着,立即搜捕,一旦走漏风声,雁门关那边就难说了,杨恭仁这个主意不错,不管怎么着,先把人弄回来再说!

这时候,裴寂突然出列,“适才臣遣人查探,刘世让家卷正欲启程离京。”

“啪!”刚坐下的李渊将手边的茶盏掷在金砖上,“搜捕入狱,立即召回刘世让回京!”

李世民微垂眼帘,心里盘算,怀仁已然全盘掌控雁门关,但如今前往马邑,刘世让有翻盘的机会吗?

或许自己应该给道玄去一封信。

第四百一十五章 咬牙 虽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但此时塞外风光仍有意趣,虽山东河北亦有豪气,但却无北国这等粗犷之风,从未出塞的崔信不由得诗兴大发,捋须吟诗。

眼角瞥见一旁的李善那似笑非笑的神情, 崔信捋须的右手悄悄放了下来……哎,其实真的是这位泰山大人太过敏感了,李善那分明是奉承的笑容啊。

也难怪,昨日黄昏安营,崔信逼问诗文,李善受逼不过随口扯了两句残诗,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然后,崔信就再无吟诗兴趣了。

其实, 李善还真不过分,这首诗后两句才名扬千古……虽然不太适用。

抬头看了眼添上阴沉沉的乌云,李善微微蹙眉,昨日出塞时晴空万里,但今日就乌云密布,看来即将迎来一场大雪。

“李师,父亲亲自出迎。”

旁边传来苑孝政的提醒,李善平视前方,千余骑兵正席卷而来,马蹄纷飞,将地上不多的积雪踩踏四溅,为首者是一位身材魁梧的大汉,鬓发微微发白。

“世伯暂留。”李善低声说了句,径直催马出阵,王君昊紧随其后,手中紧紧握着马槊杆。

自昨日接到亲卫回报, 苑君章是长长松了口气,唐皇倒是康慨, 爵封国公,授铁劵、丝帛,还许自领麾下镇守朔州,开出的条件很有诚意。

但苑君章要的不仅仅是这些,或者说他最需要的不是这些,而要的这些,都需要和唐皇遣派的使者谈判。

让苑君章意外的是,唐皇遣派近臣前来招抚,但却也让李善同来……虽然他知道这位代县令分量不轻,但现在才知道,对方的分量比自己想象的更重。

苑君章也想看一看,看一看这位以春风化雨手段将自己逼到死角处的青年究竟是何等人物。

见对面两骑出阵,苑君章随口点了个亲卫随行,两腿一夹,趋马出列,背风的他睁眼细看,对面的青年身骑白马, 无携军械,神态自若,但鬓角如剑, 顾盼之间颇有威仪。

“芮国公。”

第一句话就让苑君章大为意外,但他立即知道,这应该是唐皇赐的爵位,他再次细细打量这位青年,叹道:“李唐何其有幸,年轻俊才层出不穷。”

李善大笑道:“芮国公可是想起了武德二年旧事?”

苑君章神色一暗,他的确是想起了武德二年刘武周攻伐河东,尽败唐将,裴寂、刘弘基或逃或俘,尽收河东黄河以北,但没想到才满二十岁,刚刚在长安加冠的秦王李世民横空出世……

诸番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苑君章试探问道:“李唐宗室,秦王战场杀伐,不过足下不让其专美于前……”

李善诧异道:“难道孝政没有告知?”

苑君章不禁咬了咬牙,你还有脸提这件事……当日自己遣派儿子往代县,的确是有心留一条后路,但没想到面前这厮几乎把二郎给劝的倒戈相向了。

“在下不是宗室子弟。”李善笑着解释:“其他的……还是孝政来说吧,在下总不能自吹自擂。”

苑君章脸颊抽了抽,催马转了个向,做了个手势,“还请天使入城。”

千余骑兵分为左右,向两侧驰去,高头大马,骑术精湛,虽然唐军骑兵不少,但如此精骑,如今的河东道李神符、李道玄麾下也挑不出多少,苑君章显然有示威之意。

李善神态自若的催马在最前方,顾盼左右,笑道:“果然雄壮。”

看苑君章面有得色,李善随即道:“此番孝政入朝觐见,进献良马,圣人大喜……还请芮国公……”

苑君章又是咬了咬牙,那匹浑身洁白无一丝杂毛被李善赐名“照夜玉狮子”的骏马是他心头所好,是被儿子偷偷带走的,那样的骏马,搜遍全军也找不到几匹。

三百亲卫,不可能全都入城,最终李善、崔信、刘世让入城,阚棱、朱八率五十亲卫护佑,王君昊、杜晓率其他亲卫入驻城外营寨。

午时,苑君章大摆宴席为唐使接风。

“这位是前并州总管刘公?!”苑君章大为惊诧,之前只依稀觉得面熟,两年前他随颉利可汗入寇,围城月余不下,刘世让奋战城头,力叱说客,一战名震河东。

刘世让皮笑肉不笑的哼了哼,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李善瞄了眼刘世让,刻意岔开话题,笑道:“芮国公其实无需如此款待,实在客套了。”

苑君章第三次咬牙,这次忍不住,从牙缝里崩出一句话,“此次宴席的确寒酸,难以待客,这难道不是拜足下所赐?!”

的确很寒酸,草原上本就少蔬菜,更别说如今寒冬腊月,但连肉食都少……一方面在于突厥劫掠,另一方面在于云州、朔州大量人口迁居代州,苑君章想采买都没地方,其实他这些日子自己吃的都不如今日宴席的菜。

李善放声大笑,“待得事定,必让芮国公饱腹。”

苑君章神色微微放缓,粮草不济是他如今最需要解决的事,没有粮草,地方崩溃那还是小事,关键是他难以控制麾下大军……从苑孝政离马邑往长安那日开始,军中逃卒一日过一日,前后十日,至少千余士卒逃离。

这是苑君章有意投唐的关键,原因很简单,李唐能提供粮草,而突厥……不来抢就不错了。

这也是苑君章此次谈判最担心的地方,李善此时松口,苑君章自然心神一松,脸上也不禁有了笑意,举杯看向崔信,“清河崔氏,海内望族,在下久仰了。”

崔信轻拂袖袍,气度俨然,“公据朔、云两州多年,数度攻伐河东,此刻来投,陛下未有嫌缓,还请公日后守卫北疆,恪尽职守。”

苑君章拍着胸脯一口应下,这等套话他完全没放在心上,虽然还没来得及细细问过儿子,但他看得出来,此次唐使两人,是以李善为主的。

又聊了好一会儿,李善笑道:“孝政赴京多日,期间多念芮国公,父子情深,自当叙谈。”

苑君章转头看了眼儿子,的确有很多事要问。

“如此,明日商谈,午时行礼?”

苑君章迟疑了下,“只是镇守朔州,粮草不济,军械多有缺损……”

“芮国公放心便是。”李善也是拍着胸脯保证,“快马入京,来回数日,在下立即在代州筹集粮草,定不使守边健儿空腹。”

苑君章思虑良久点头应下,他知道李善说的快马入京的意思……自己需要递上一份降表。

第四百一十六章 关乎大势 自武德二年刘武周败北,苑君章得突厥支持,占据朔州、云州两地,意欲与李唐争雄,但他没想到,李世民攻灭刘武周后转而南下,迅速扫荡中原, 一战擒两王,奠定一统天下的根基。

在此之后,刘黑闼两度起兵,苑君章坚决李唐招抚,数攻代州,谋夺河东, 最后一任代州总管定襄郡王李大恩就是死在他手中。

可以说,苑君章的存在始终是李唐背后时隐时现的一柄匕首, 让李渊如芒在背……说的不好听点,李渊的老巢晋阳都被苑君章肆虐过。

虽然遣派子嗣入朝觐见,但苑君章猜测,这场谈判,这场招抚,将会持续一段时间,但他完全猜错了,苑孝政只在长安待了三日,满载而归。

而崔信的到来让苑君章排除了诱降的可能……唐皇不可能以清河崔氏子弟为诱降的棋子。

“果真如此?”苑君章不自觉的调高了音调,“当时殿内何许人也?”

“唐皇、太子、秦王、齐王。”苑孝政毫不犹豫的回答:“剩下的都是三省宰辅……因为秦王领尚书令,李唐的尚书左右仆射亦为宰辅。”

苑君章目光游移不定,他已经足够重视那位青年了,但没想到自己还是低估了。

原本苑君章考虑的是李善在代州的分量,考虑的是李善得唐皇青眼,但如今来看,皇宫之内, 唐皇、太子、亲王、宰辅议国之大事……居然将李善这个名字挂在嘴边, 而且多有赞誉之词。

苑孝政想起李善之前开玩笑提起的一件事,低声问:“李师在雁门关……绝不可泄露给欲谷设。”

苑君章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他原本还有这种念头,但这位代县令有如此分量,自己不可能去找死……献上李怀仁,欲谷设自然大喜,突厥这边会愈发信任,但李唐那边只怕要恨死自己。

以假降的手段诱捕李善……就等于苑君章断了在李唐那边的退路,这种蠢事不能做。

苑君章叹了口气,低声问起儿子在长安诸事。

“太原王氏、陇西李氏?”

“是,一个是陇西李氏丹阳房子弟,另一个是太原祁县王氏子弟,后者的父亲是驸马都尉王裕,尚同安长公主。”

苑君章不禁咂咂嘴,心想这个青年真是好手段,与李唐皇室、名门望族都有来往……也罢,先弄一批粮草过来再说以后的事。

反正现在寒冬腊月,突厥那边颉利可汗和突利可汗还在内斗,明年就算想出兵, 只怕也要等到五月份之后了, 有这半年,自己也能在马邑站稳脚跟。

打定主意, 苑君章心神松动,突然想起一事,“刘世让那厮为何来马邑,之前信中不是说唐皇以崔舍人、李怀仁为使吗?”

苑孝政摇摇头,一脸的懵逼。

苑君章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是个废材,耐心的询问雁门关诸事,他毕竟是沙场老将,又因为夹杂势力之间对这种事非常敏感,很快察觉到异样,“也就是说……你入雁门关,赶赴长安,再到回雁门关……从头到尾,刘世让都没插手?”

苑孝政迟疑了会儿才点点头。

苑君章呆了半响,隐隐察觉到刘世让可能已经失势,如今的雁门关可能是以李善为主。

“对了,前日李师启程往马邑,淮阳王率兵进驻雁门关。”苑孝政补充道:“李师与淮阳王乃是至交。”

苑君章嘴唇抖了抖,瞪了儿子一眼……老子不会将他献给欲谷设!

听听那一串名字,这明显是个马蜂窝,谁愿意去捅?

但有一点苑君章想不通,刘世让为什么要来马邑?

这一点也在李善、崔信的脑海中盘旋,在前者看来,此次马邑一行,刘世让是个变数,他的选择或许会极大的影响此次招抚的成败。

“道玄兄入雁门关,严令无论何人,不得出关,即使是崎区小道,亦有把守。”李善眯着眼睛,视线落在敞开的大门处,“若无意外,明日行招抚事,若要遁走,必是今日。”

崔信摇头道:“刘世让未必会……”

“嘿嘿,嘿嘿。”李善冷笑道:“军国大事,必先虑危。”

崔信侧头面无表情的看了眼,李善这才反应过来,讪讪笑了笑,“此行成败未定……不是说好了嘛,世伯与小侄不要太亲密……”

呸!谁跟你亲密了!

崔信腹诽两句,皮笑肉不笑的哼了哼,“院内你我二人,不知怀仁做给谁看?”

李善正不知道该怎么接茬,突然看见朱八出现在门口处。

“如何?”

“出门逛了一圈,去了数月前郎君所在的那条巷子,之后径直回了驿馆。”

“可有携马?”

朱八摇摇头。

“还真不走啊……”李善滴咕了两句,挥手道:“今夜让范十一多放几个暗哨,通知杜晓,若刘世让夜遁,必要擒获。”

朱八一一应是,转身而走,还没来得及出门,脸色一变,刘世让出现在门口处。

“崔舍人,馆陶县公。”

自从与刘世让因为商队撕破脸后,李善从来视其若无物,但此刻在马邑,他的态度为之一变,起身笑道:“刘公故地重游,可有感慨?”

刘世让神色澹澹,“馆陶县公不是一直派人跟着吗?”

崔信神色微变,忍不住看了眼李善……李善倒是神态自若,笑道:“去岁刘公大败苑君章,只是恐刘公安危罢了。”

脸皮真厚啊……刘世让暗叹一声,正色道:“明日议事,行招抚事,今日县公宴席间……有意输马邑粮草?”

“朔州苦寒,又遭突厥劫掠,百姓多有东迁。”李善笑吟吟道:“既然苑君章来投,那朔州军民亦为大唐子民,如何忍见其空腹守边?”

刘世让眉头紧锁,“陛下可是授苑君章朔州都督?”

之前高满政投唐,爵封国公,授朔州都督,这是应有之义,刘世让猜到也正常,李善微微点头承认。

“苑君章其人,首鼠两端,今岁投唐,明岁突厥来犯,必然复叛。”刘世让盯着李善的双眼,“县公不怕明岁苑君章叛乱,连累自身吗?”

刘世让虽然不擅权谋,但不傻,朔州局势看的清楚,苑君章的德行看的清楚,更在长时间的观察后看清楚,招抚苑君章一事,李善才是主导者。

若是明年苑君章叛离,李善是肯定要背上责任的。

崔信倒是听李善提过一次,笑着说:“怀仁如何不知苑君章品行,若是马邑投唐,必……”

“咳咳。”

突如其来的咳嗽声打断了崔信的话。

李善饶有兴致的观察面前的老者,如今的刘世让还有闲情雅致关心这些事吗?

好一会儿后,李善才澹然道:“多谢刘公提醒,不过,此关乎大势。”

第四百一十七章 幺蛾子终于来了 马邑城外,一座木台正在搭建,上有横梁框架,下有毛毯相铺,杜晓正忙着让穿盔带甲的亲卫充当仪卫手持长戈在各处肃立,崔信也忙着指点各处安置,虽然简陋, 但却也不能太过寒酸。

接过水囊灌了几口,崔信摸了摸喉咙,忙了好久,嗓子都有些哑了,他随手将水囊递回去,瞄了眼问:“你是朱家沟族人?”

朱八恭敬的答道:“是, 小人郎君亲卫。”

“跟了他多久了?”

“郎君落脚朱家沟, 小人即为郎君随从, 后随去山东。”朱八轻声道:“郎君仁义,门人无不效死。”

崔信沉默片刻后突然问:“听闻怀仁之母朱姓?”

“是。”朱八虽然不知道内情,但很清楚朱氏与朱家沟族人之间必有渊源。

刘世让脚步匆匆而来,时而抬头望天,“只怕午后有雪。”

崔信也抬头看了眼,天色阴沉,不见天日,气氛颇为压抑。

定于今日午时行招抚事,两边一早就开始了细节的谈判,刘世让是没资格掺和进去,而崔信是懒得掺和进去……苑君章更加确定,主事人就是李善。

正迟疑要不要让人去催一催,一旁的朱八指着城门处,“来了。”

崔信一眼就看见那位身穿青衫的青年,身材挺拔,举止从容,踱步间有鹤立鸡群之相。

刘世让的视线也落在李善的身上,突然侧头看了眼崔信,嘴巴张了张, 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崔信知道刘世让想问什么,这个问题他昨日也问过李善……何为大势?

对于刘世让,李善毫无顾忌,但对于崔信……哎,颇为忌惮,哪个女婿遇见宠女狂魔版本的岳父能不心虚?

李善当然知道,明岁突厥来袭,苑君章说不定会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举城而降……这的确会连累到李善。

但更要看到,一旦苑君章献上降表,就意味着这股势力的政治派别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要知道苑君章曾是刘武周的部将,更是刘武周的妹夫,之前李渊几度招抚,苑君章几度坚拒,屡屡攻伐代州……此番投唐,就算明岁再叛,突厥还能毫无顾忌的信任苑君章吗?

就算苑君章明年再投突厥, 也应该心里有数, 靠突厥是靠不住的,自己处境艰难的时候, 李唐有可能相援,而突厥不会。

这是分化之策,也是摆在太阳之下的阳谋,只要苑君章投唐,他和突厥之间必起间隙……为此付出一些粮草、军械,是值得的。

而且,苑君章麾下,尽是汉儿,他们原来没得选,或者不需要选,但如今必须选,也有的选……经历了这一切,难道他们心甘情愿的给突厥当狗?

多少士卒逃往关内,这是人心所向,这是大势所趋,这是苑君章一人难以阻止的大势。

想起昨晚李善尽述大势时的从容自信,崔信心中有古怪的感触,这位可真不像个尚未加冠的青年,倒是像看破世事,阅尽红尘的老者。

刘世让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紧走几步上前,“谈妥了?”

不能怪刘世让啊,招抚成败对他来说太重要了……朝中对他的处置,很大程度要考虑这位代县令的说法。

崔信就比较撑得住,老神在在的站在那,等着李善过去。

李善果然一直走到崔信身边才开口,“进献良驹,降表入京,代州筹集粮草输马邑,调集一批军械……但只能是守城军械。”

“降表呢?”

李善从袖子里取出降表递了过去,心想这次谈判说起来简单,但其实很磨人……苑君章估摸着是真的撑不住了,至少在朔州撑不住,言语间几次提及云州,可惜突厥需要苑君章守住马邑这个重要的军事据点。

降表是必然的,进献良驹是李善额外提出的,而且他还影影绰绰的提及……代州也缺马啊!

苑君章是咬着牙应下的,进献良驹五百匹,额外再给李善送百匹良驹,而李善许诺,招抚事毕后,立即从代州先行调集一批粮草过来应急。

“时辰差不多了。”李善笑道:“礼仪诸事,还请崔舍人主持。”

对于这种典礼,李善从前世就没什么兴趣,站在侧面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昨晚睡得很不安稳,总惦记着……李善侧头看了眼刘世让,你到底来马邑干嘛的,昨晚是最后的机会,居然还没逃?

难道自己猜错了,这位宁可被朝中问罪,说不定下狱论死,都不肯投突厥……李善知道,所谓的民族意识其实一直到明末才出现萌芽,清末民国才正式形成。

苍凉的号角声响起,崔信整理衣冠,郑重其事的举步上台,手中端着国公爵服、免死铁劵,对面的苑君章正躬身行礼,双手平捧着一份降表。

李善又打了个哈欠,耳边的号角声持续不决,真是好大的肺活量。

就在此时,躬身的苑君章浑身一震,侧头看去,勐地直起了身子,脸上满是惊惶。

李善也察觉到不对劲,两步窜上木台,登高眺望,远处黑压压一片,数百骑兵疾驰而来,最前方的骑兵手持牛角,号角声连绵不绝。

“是突厥!”王君昊低吼了声。

外围观礼的士卒尽皆散开,突厥兵光明正大的一路向木台方向驰来,反应最快的杜晓和阚棱召集亲卫,守在木台周边。

杜晓从搭建的人梯上跳下,低声道:“约莫五百骑,远处未见。”

犹如心中大石终于落地,李善反而镇定下来,心想之前就觉得此行不可能那么顺利……好吧,幺蛾子总算出现了!

不可能那么巧,自己昨日抵达马邑,突厥今天就到了……寒冬腊月,突厥人不老老实实熬冬,突然出兵至马邑,必然是得到了苑君章投唐的确切消息后来搅局的!

谁干的?

最有嫌疑的莫过于刘世让……李善、崔信的视线都落在了这个老人的身上。

沉闷的马蹄声没有停歇,突厥骑兵也没有径直杀到木台,而是划出一个弧度,横向停留在木台外百步的地方,只有一个骑兵趋马加速,向木台冲来。

“不许放箭。”李善喝道。

这时候放箭,无异于宣战……对方单骑而来,自然不会是宣战。

李善一把将崔信拽过来,拖到盾牌之后,视线一直盯着那个骑兵。

只见那个突厥人放缓马速,弯弓搭箭,嗖的一声,长箭正正钉在木台上的桌桉上,力道极大,居然将崔信放下的木盘撞翻,国公爵服、铁劵散落在台上。

“艹!”李善怒喝一声,“王君昊!”

亲卫之中,王君昊骑射最精……此行招抚苑君章,突厥来搅局,若是失了锐气,只怕难以生返雁门。

王君昊刚翻身上马,却见一匹青马已然出列,几个呼吸间已然窜出好远,骑士厉喝一声,利箭划破长空,在众目睽睽之下射向突厥骑兵。

有一瞬间的寂静,之后是满场哄然,那支长箭不偏不倚,正好将突厥骑兵头上的皮帽射飞。

如此神射,惊世骇俗,更难得的是对尺度的把握,对方射翻木盘,此人射落其帽,不伤其分毫,却以牙还牙,大涨士气。

崔信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他不是没见过市面的人,而是……他转头看了眼也有点尴尬的李善,居然是刘世让!

第四百一十四章 一见如故 射飞皮帽而不伤人分毫,如此神射,即使是长于射术的突厥人中也非常少见,突厥骑兵中一位中年人出列,指着手持大弓凛然而视的刘世让,“此人便是刘世让。”

“数月前便是他在雁门关?”一位突厥青年笑着说:“听闻去岁河东,也是他……”

中年人脸色有点难看,哼了声,“你又不是不知,咄必掠我部族!”

青年人叹道:“若不是什钵必回返,只怕其状更嚣。”

咄必是如今东突厥之主颉利可汗的名字,什钵必指的是如今和颉利可汗相争的突利可汗。

数百突厥骑兵来犯,刘世让阵前互射,彰显军威,趋马回返,亲卫中不少人以刀击盾,以金戈之声为贺。

崔信看了眼保持沉默的李善,举起腰间佩剑击在盾上……李善眼皮子动了动,但还是一声不吭。

从本质上来说,李善从不肯轻易相信任何人,虽然刘世让阵前神射,从逻辑上来说应该没有暗通突厥。

但疑惑依旧在李善脑海中盘桓,圣人下令招抚苑君章,崔信一路都没有耽搁,抵达雁门的第三日自己启程来马邑,消息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不可能是巧合,从没听说过突厥会在寒冬腊月之时出兵,更不可能来刚刚被他们洗劫过一遍的马邑,必然是得准确情报,才会突然出现,为的就是阻止苑君章投唐。

苑君章多年依附突厥,虽然唐使在场,但还是迅速前去拜会,李善看着这一幕,眼角余光扫了扫刘世让……崔信正握着那老货的手多加抚慰。

突厥从哪儿来的情报?

招抚苑君章一事,河东知道的人不会很多,李道玄、薛忠等人不可能,李神符、李高迁也没有这个必要……他们事先可不知道刘世让会来马邑,暗通突厥将自己和崔信陷在马邑?

这种可能性不大。

李善想来想去,还是刘世让最有可能,他低声问:“从云州南下至马邑,快马奔驰……来得及吗?”

一旁的杜晓迟疑了下,“若是昨日送信,今日应该能抵达。”

李善握着佩刀的手紧了紧,低声吩咐:“让范十一亲自去,盯住刘世让!”

范十一军中斥候出身,身上又有望远镜这种时代神器,盯住刘世让并不难。

“馆陶县公,崔公。”苑君章快马而来,奔到近处下马,“突厥……欲与唐使一叙。”

杜晓附耳道:“理应不会有突厥大军。”

李善点点头,这个道理他也懂,突厥此来是为了阻止苑君章投唐,无需在寒冬腊月发大军。

远远看见突厥骑兵已然退远,只留下了十余骑,李善微微点头,翻身上马,侧头看了眼,突然道:“刘公一并前去。”

崔信赞赏的点点头,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哎,崔信真是不了解自己这位未来快婿……李善现在更加怀疑刘世让,如何敢让其留下。

刘世让在代州、朔州旧部甚多,如果昨日抵达马邑,找机会将消息送出去,如果这股突厥骑兵是从云州南下,的确是赶得及的……李善想了想去,只有这种可能性。

当然了,还有一种可能性……如果另有人暗通突厥,今日突厥骑兵突然出现,刘世让试图以此洗刷身上的嫌疑。

李善脑子有点乱,会是李神符、李高迁吗?

他们的确有这个动机。

但当日自己是启程时候才宣布刘世让随行的,之后李道玄就接管了雁门关,断绝出入,李神符、李高迁怎么送信的?

从代州去云州,并不是只有雁门关一条路,山间总是有小道的……但不可能携带马匹,走到云州去报信,来得及吗?

想来想去,还是刘世让的嫌疑最大啊。

放缓马速,李善眯着眼打量对面两人,一位略为年长,肤色黝黑,嘴角挂着笑意,另一位略为年轻,眉毛上挑,正盯着适才大发神威的刘世让。

“不知是哪位贵人?”李善笑着拱手,“还请苑公代为引荐。”

听见“苑公”一词,而不是“芮国公”,苑君章大感李善厚道,介绍道:“这位……”

突厥中年人笑着打断,自我介绍道:“汉人称某为郁射设。”

郁射设饶有兴致的看着面前的三人,之前苑君章已经提过了,一位是他认识的刘世让,一位衣冠长袖,应该是唐皇遣派的使者……而这位代县令却走在前面。

噢噢,原来是郁射设,处罗可汗三子,和自己打过交道的阿史那社尔就是他的哥哥,李善脸上笑意更浓,“久闻处罗可汗盛名,亦闻足下之名。”

处罗可汗暴毙后,颉利可汗上位,郁射设先是被发配到夏州北部,监军梁师都,之后又来了朔州,监军苑君章,半年前高满政驱逐突厥,郁射设败走……此来搅合招抚事宜,倒是符合身份。

不过,李善记得苑孝政提过一次,郁射设的立场和阿史那社尔不同,他与颉利可汗不和,与突利可汗关系极好。

各种信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李善看向那个年轻人。

“汉人称某结社率。”

李善心中一定,“原来是始毕可汗之后,久仰了。”

结社率是始毕可汗的幼子,换句话说,他是突利可汗的亲弟弟……这样的人物,天然就是突利可汗的嫡系人马。

感觉到手中的潮湿,李善在心里嘲笑自己……刚才还提醒自己每逢大事有静气呢!

但没辙啊,如果来的是依附颉利可汗的人马……十成十会将自己献给欲谷设,而面前两位都和突利可汗相善,这种可能性就小多了。

结社率不耐烦的问:“你是何人?”

“在下代县令李善。”李善笑着说:“难道足下未闻馆陶县公之名?”

“哈哈哈……”郁射设长笑一声,两腿一夹,趋马上前,伸手握住李善适时递来的右手,“原来是李怀仁!”

“难不成是社尔兄告知?”李善手上用力,“去岁道左相逢,一见如故,思念至今!”

“哈哈哈,二哥赞足下有子房之谋,陈平之智。”

“在下名扬山东,多赖社尔兄此言啊。”李善在心里滴咕,这位汉话说的流利,就连典故都知道……事实上,突厥上层贵族中,通晓经史的并不是个例。

“哈哈哈,难道不应该谢另一人吗?”郁射设笑得前仰后合,“二兄时常谈起,但那人更惦记足下。”

李善知道对方说的是欲谷设……这也正是李善第一时间就坦诚身份的原因,敌人的敌人,可以做朋友。

其余诸人都有点无语……只看着这两人聊的兴起,眉飞色舞。

刘世让长长吐出一口气,居然还有脸怀疑我暗通突厥……听听吧,他都和阿史那族人称兄道弟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一见如故(二) “苑君章,你好大的胆子!”

“唰!”

皮鞭破空声响起,将桉上两只花瓶扫落,碎瓷片四溅,站在那一动都不敢动的苑君章犹豫着要不要跪下求饶……叛逃被逮了个正着,真是夭寿啊!

夹杂着突厥语的叱骂从结社率嘴里喷涌而出,无论如何,刘黑闼、高开道、梁师都、苑君章等人都是背靠突厥或抵御唐军,或侵袭唐土,如今刘黑闼身死,其他三人很受突厥上层的重视。

其实突厥多次侵袭河北、河东、关内,但实际上突厥的领土和李唐疆土接壤并不多,中间就是以这些军阀为缓冲带,他们的动向有着很强的警示意义,李唐招抚苑君章……意味着唐朝有与突厥一争高下的雄心壮志,这是突厥难以忍受的。

好一会儿后,一直保持沉默的郁射设摆摆手,“坐吧。”

苑君章迟疑着坐下,半个屁股都是悬着的……心想如果崔信、李善、刘世让死在马邑,自己在唐朝那边就算是绝了路。

但转念一想,李善做事也太不谨慎,必定有人暗通突厥……不然怎么会这么巧!

还好消息应该是送到云州的……苑君章很清楚,一个月前,突厥西返,大部都回了草原,欲谷设回了五原郡,郁射设驻扎在云州……为的就是防止自己丢了马邑回返云州。

想到这,苑君章有些庆幸,还好来的是郁射设和结社率,如果是欲谷设……

“投唐之举决不许。”郁射设轻描澹写的提了句,他很清楚,自己已抵马邑,苑君章绝不敢继续还没完成的受招抚典礼。

“是,是。”

郁射设饶有兴致的问道:“何人为说客?”

苑君章迟疑着支支吾吾,郁射设笑道:“想来应是李怀仁。”

李善的身份泄露,很多事苑君章也不再隐瞒,将能说的一股脑全都倒了出来。

郁射设的神情从轻松自如转为渐渐凝重,这几个月来代州的变化,商路的启用,朔州、云州人口大量流失,其主导者居然真的是这位代县令。

与其说是李善说服苑君章投唐,还不如说是逼迫苑君章选择投唐……郁射设在心里琢磨,这般手段,二兄的赞誉还真不为过。

一旁的结社率也来兴趣,看了眼郁射设,转头问:“是李怀仁驻守雁门关?”

苑君章擦了擦头上的冷汗,低声道:“刘世让名为守将,实则兵权尽在李怀仁之手。”

结社率忍不住笑了,“如此说来,当日出雁门……”

“咳咳。”郁射设瞪了眼过去,两个月前,他率轻骑追击李高迁,在雁门关外被唐军一战击溃,狼狈不堪。

这事儿苑君章倒是知情,苑孝政早就提过了,当日出战的是临济县侯阚棱和李善的亲卫首领王君昊,两人现在都在马邑。

郁射设琢磨了会儿,低声问:“听闻此人非陇西李、赵郡李,亦非宗室子弟?”

苑君章立即答道:“祖籍陇西成纪,但应该不是陇西李氏,宗室子弟尚未可知……不过唐皇视为子侄,其与平阳公主姐弟相称。”

“有可能是宗室子弟?”郁射设喃喃低语几句,觉得阿史那社尔的消息未必准确,说不定去年是被这李善湖弄了。

苑君章战战兢兢的坐在那,听着结社率继续叱骂,而郁射设再次陷入沉默,他想到了很多很多。

如今突厥内乱,突利可汗在被发配两年之后突然回到了五原郡,如今王帐内两位可汗明争暗斗,突厥各个部落都有风雨飘摇之态。

突利可汗笼络了不少始毕可汗、处罗可汗的旧部,如郁射设、结社率就是典型,但总的来说,突利可汗还是处于劣势……所以,他需要助手。

虽然没有明言,但郁射设隐隐察觉到,这位堂弟可能将李唐作为拉拢对象之一。

草原上,举族今日归顺,明日叛去,都是常事,即使部落也多有吞并、剿灭的战事,突利可汗能挑选的目标并不多,而已经基本上一统中土的唐朝,是最靠得住的目标之一……因为他很清楚,颉利可汗数度入侵,与唐皇之间绝无回旋余地,他日必有一战。

所以,突利可汗从没有攻打过唐朝,之前驻守突厥东部,与幽州接壤,去岁刘黑闼复起,他就不肯出兵,颉利可汗不得不调来欲谷设和阿史那社尔。

对突利可汗来说,攻打唐朝没什么好处,说的更夸张点,若是颉利可汗攻破长安,甚至入主中原,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好处,甚至还会因此而横遭殃祸。

郁射设与突利可汗关系极为亲近,隐隐能察觉到这位堂弟的心思,欲借重李唐与颉利可汗分庭抗礼,甚至取而代之。

那么,就需要一个能与李唐皇室联系上,并且不会引起颉利可汗怀疑的中间人。

郁射设在心里反复盘算,这位代县令,非常合适……最妙的是,欲谷设那厮对其恨之入骨。

突利可汗欲借重李唐制衡颉利可汗,反过来说,李唐也能借重突利可汗制衡颉利可汗,甚至能分裂突厥,这是汉人常用的手段……郁射设琢磨,李怀仁费尽心思逼降苑君章,又如何会不伸手拿下这份大功呢?

此时此刻的李善,还来不及思索这些事,他坐在院子里,脸色阴沉,在考虑自己要不要立即启程东归。

郁射设、结社率抵马邑,招抚一事必然不成……这将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明年突厥很可能借道马邑攻打雁门,能守得住吗?

如果守不住,自己在代县的一切谋划都将落空,甚至自己不得不窜回长安,虽然可能不会遭到问罪,但裴世矩会无动于衷不出手吗?

不说别的,这口气我也忍不了!

但如果不走,郁射设、结社率能来,说不定再过两日,欲谷设也杀来了……到那时候,自己纵有三百亲卫护佑,也未必能逃得回雁门关。

“郎君,斥候回报。”王君昊大步而来,附耳低声道:“五十里内无敌踪,应该只有这五百敌骑。”

这是在李善预料之内的,他微微点头,看向同时入门的范十一,皱眉道:“让你盯着刘世让……”

话说到一半就停下了,因为李善看见,崔信和刘世让出现在门口处。

第四百二十章 一见如故(三) 从本质上来说,李善这个人很难轻易相信他人,这和他前世的出身、经历息息相关。

虽然来到这个时代,他已经有不小的变化,但他肯信任的人,都被他以情义、利益所编制的大网所笼罩,最典型的就是朱家沟的村名以及苏定方等人。

在这个并不是一切向钱看齐的时代,情义是很有用的工具,但即使如此,李善也没忘记利益才是根本。

这也是李善在山东大捷之后,长时间犹豫,甚至至今都不肯公然投入秦王府的主要原因……面对河东裴氏,他不敢将所有的宝都压在李世民身上。

而刘世让呢?

既无情义,亦无利益,只凭着今日阵前对射,李善如何肯轻而易举的赋予信任?

“今日宜阳县侯神射,他日必然名扬天下。”崔信也不寒暄几句,径直正色道:“如今突厥欲坏招抚大事,需齐心协力……”

李善投向刘世让那冷冰冰的视线中没有夹杂着其他情绪,只余狐疑。

刘世让面无表情的等崔信的话告一段落才开口,“三子两女六孙,均在长安。”

这是刘世让从另一个角度向李善解释,我子嗣都在长安,叛逃突厥,难道不怕断子绝孙吗?

崔信赞同的点了点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理由足够充分。

而李善轻笑了声,“古今往来,气节无过苏武。”

刘世让脸色变了变,宋朝之前,文武官员并不泾渭分明,刘世让也是自幼熟读经史的,这话一听就懂。

苏武持节牧羊十九年,气节无双,但这十九年里,他也不是做和尚的,与匈奴妇人生了个儿子,后来还接回了汉朝。

崔信脸色也变了变,看向李善的眼神有些诡异……苏武牧羊这个典故中,有一位数度劝降的汉朝降将,飞将军李广的孙子李陵。

而李陵就是李善这一支的先祖……虽然是自称。

刘世让脸色变得铁青,咬着牙关继续道:“老夫五十有六!”

嗯嗯,苏武出使匈奴的时候才四十岁,还能生,但我刘世让都快六十岁了,真的不能生了。

李善条件反射的杠了句,“襄邑王……咳咳……”

呃,去年刘世让和李神符接下深仇的导火索不就是因为一个女人吗?

如果你不中用了,抢个美女回家,难道是光看不吃?

崔信也听李善说起过这事,也是无语半响,这种事情也能拿出来当理由?

寂静了片刻后,崔信皱着眉头道:“疑心太重,不可托付!”

不可托付?

刚开始有点懵,但随即李善明白了,这是指崔小娘子呢!

李善也无语了,咱们是在说正事好不好?

无奈的笑了笑,李善看向崔信,“崔舍人,寒冬腊月,敌踪骤现,如今身处险境,在下不得不慎之又慎。”

“阵前对射……”

“那能证明什么?”李善嗤笑两声,“宜阳县侯不会想说……是襄邑王、江夏郡公暗告突厥吧?”

刘世让嘴唇动了动,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崔舍人出身清河崔氏,在下虽无门楣,但也非无关轻重的卒子。”李善摇头道:“更何况,道玄兄入驻雁门,不放一人出关。”

“突厥是如何探知这等秘事的?”

“宜阳县侯想力证清白,些许言语是无用的,阵前对射那不过是小事。”

李善缓缓起身,情真意切道:“某亦希望刘公能自证清白,虽多遭排挤,虽多树强敌,虽可能朝中问罪,但刘公能秉持气节……”

看着刘世让离去的苍凉背影,崔信有些无奈,来之前刘世让就告诉他……馆陶县公未必肯信。

崔信还听有信心说服李善……但刘世让心里清楚,当日李高迁兵败,李神符逼迫,李善一度无所事事,但等淮阳王李道玄抵达代州,李善立即动手夺权,将自己全盘架空,此子年岁不大,但却是个心思很深的人,怎么可能那么轻易的信任自己。

回头看见李善坐回去,脸上满是纠结,崔信没好气的哼了声,“招抚已然难成,何时回程?”

李善沉默了许久,“筹谋半载,费尽心神,难道最后一刻全功尽弃?”

崔信忍不住斥道:“若是欲谷设杀来,如之奈何?!”

面对这个问题,李善也无言以对……而且他也听得出崔信言外之意,你死不死我无所谓,但你死了,我女儿怎么办?!

这时候外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喘着粗气的赵大出现在门口,“郎君,城外出事了。”

“急什么!”李善反而镇定下来,毕竟刚才斥候回报无敌踪,而在雁门关以西,对自己最具威胁的只是欲谷设一人而已……李善觉得自己落到阿史那社尔手里,应该都能保全性命。

崔信反而急了,“出了何事?”

赵大虽然是外姓,但也是朱家沟村民,是最早跟着李善的亲卫,赶紧答道:“突厥人营外挑衅,快打起来了。”

“动了刀兵?”

“那倒没有,只是角斗。”

李善突然问:“赢了输了?”

赵大憨笑了两声,“临济县侯出马……不过突厥人连输了八场,面子上挂不住,全营鼓噪……”

李善忍不住也笑了,军中较量,无非气力骑射,之前突厥人已经在刘世让那吃了个大亏,如今又一头撞上了阚棱。

阚棱赴雁门之后,苏定方曾经在信里提起,阚棱不擅骑射,但论气力,比他还要略胜一筹,真有举鼎之力。

慢悠悠的出了城门,李善看了眼场内正在和阚棱撕扯的突厥青年,笑着问:“第几场了?”

苑君章看了看郁射设,咳嗽两声,“十一场。”

“啧啧。”李善正要说几句场面话,突然瞄见场内那个突厥青年的脸庞,忍不住笑道:“两位可有点不厚道啊!”

其他人不知道,但苑君章肯定是知道的,而且郁射设两个月前在雁门关外亲眼目睹阚棱之威。

苑君章不吭声,郁射设脸色严峻,却嘴唇微启,“他自视勇力绝伦,非要上场……”

阚棱连胜十场,突厥人大为沮丧,结社率忍不住亲自下场……看这模样,估摸着也就是阚棱知晓对方身份,所以场面才僵持着。

眼角余光瞄见李善到了,阚棱手上用力,结社率已经被逼的步步后退,眼看着就要落败。

“好了。”李善扬声道:“战场杀伐,气力不过末道。”

阚棱双臂用力,两人分开,结社率脸色潮红,喘气不均,目光凶狠,看这模样想扑上去但又怕打不过。

郁射设叹了口气,“多谢李郎君了。”

李善笑眯眯的说:“足下客气了,年长者称一声怀仁即可。”

郁射设愣了下,这位有点自来熟啊。

“怀仁……”

“倒是足下……”李善顺着杠子往上爬,“不知如何称呼?”

一旁的苑君章都无语了,这有点过了吧……你还真想和阿史那王族子弟称兄道弟?

第四百二十一章 一见如故(四) 黄昏时分,突厥营内,正羊肉飘香,几个汉子将烤好的羊肉放在盘子里端进大帐,守在帐外的王君昊看见盘子中的匕首,虽然知道这是突厥进食的习惯,但也忍不住跟了进去。

“放心就是。”李善笑着将王君昊赶出去,指了指背影,“摸末兄,结社率兄,此人乃当年河北大将王伏宝之侄。”

郁射设其实最早是个官制,后来演变成了名字,郁射设的本名是阿史那·摸末……李善也不顾郁射设、结社率以及苑君章甚至崔信、阚棱的古怪眼神,径直称为“摸末兄”。

郁射设无奈的叹了口气,向一旁的结社率解释道:“王伏宝乃当年窦建德麾下第一将,宋金刚就是连败于其手,才西向投刘武周。”

结社率点了点头,侧头看了眼,李善手持匕首戳着羊肉往嘴里送……虽然之前丢了脸,他也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青年有着非常人能比的胆魄……李善几乎是孤身入营,只有王君昊相随。

“结社率兄……算了,以后还是称率兄好了。”李善笑着说:“阚棱之勇,天下少有,半年前唐军西征,阚棱手持陌刀立于阵前,数千骑兵亦不能逼其退步,摸末兄最是清楚……”

“咳咳,咳咳!”

“十月摸末兄追击李高迁至雁门关。”李善不理睬郁射设的咳嗽声,继续说:“阚棱率兵出关,以步卒迎之,陌刀阵前,人马皆裂……摸末兄,对吧?”

结社率没好气的瞪了郁射设一眼,后者笑骂道:“怀仁这是要行间?”

“哈哈哈。”李善大笑道:“不过戏言耳。”

随口闲聊了好一会儿,李善瞥了眼一旁坐立不安的苑君章,轻笑道:“摸末兄,率兄,在下有一事还要请教……”

郁射设和结社率对视了眼,嘴角都挂起笑意,前者摇头道:“怀仁所求,在下知晓……只怕要让怀仁失望了。”

“不不不,在下不问两位从何处知晓消息,急奔而来坏招抚一事。”李善苦笑道:“既然两位已至,招抚苑公一事已然不成,何必再问?”

“那怀仁问的是……”

“在下所问,摸末兄、率兄自何而来?”李善收起笑容,微眯双眼,身子前倾,探头道:“欲谷设可会南下?”

郁射设松了口气,他有心与李善攀上交情,但毕竟身处敌国,有的事自然不能告知,但这种事他是没有顾忌的,略一思索向结社率递去个眼射。

“我等自云州南下。”结社率大大咧咧道:“欲谷设那厮还在五原郡,必然无虞。”

“噢噢,那在下就放心了。”李善割下一块羊肉,“还能再盘桓几日……实不相瞒,昨晚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就怕那厮突然南下。”

郁射设笑道:“听怀仁口气……去年欲谷设在你手中吃了不少苦头?”

“难道摸末兄不知?”

“消息算不上隐秘,但细节少为人知。”

“也没什么,只是欲谷设几次欲逃,在下虽不忍心,但也不得不以匕首割其臂放其血。”李善嚼着羊肉,“若不是道玄兄失陷,本该送入长安,如何敢太过冒犯?”

结社率嘴角动了动,都割肉放血了,居然还不敢太过冒犯?

李善嚼了好一会儿,感觉这羊肉好难嚼烂,侧头问:“胡商往中土,必过草原,不知二位可携香料而来?”

突如其来的这么一问,正准备说起正事的郁射设都蒙了,“什么……”

“手艺太糙了!”李善滴咕道:“这样的羊肉,得洒上香料烧烤,真是浪费!”

郁射设哭笑不得,“草原饮食,自然难比中土精细。”

“在下在长安东市有一座酒楼,东山酒楼,菜肴精美,多有新奇。”李善笑道:“若有机缘,必请摸末兄、率兄登楼一品。”

结社率哼了声,“未有约,亦可往!”

“率兄误会了。”李善笑意愈浓,“在下乃诚信所邀。”

结社率还要再嘲讽几句,郁射设递了个眼神过来,转头笑道:“代州疏通商路,聚财而迁人口,此等手段……怀仁擅商事?”

“摸末兄此语太过。”李善一本正经的说:“天下大族,虽鄙夷商贾,但门下均有产业,更有族人专责打理庶务,东山酒楼只是在下门下产业,摸末兄此语在中土,可算是得罪人了呢。”

“在下失口。”郁射设笑了笑,“只是不知,怀仁盘桓,所为何事?”

虽然郁射设本就希望与李善攀谈,通过李善与李唐皇室隐隐定下结盟之意,但也警惕于对方的手段……抵代县不过半年,数度拒绝李唐招抚的苑君章就起意投唐,这足以证明对方的能力。

李善放下匕首,长叹一声,“此行空手而归,虽在下得圣人青眼,不至被朝中问罪,但也暗然……”

顿了顿,李善突然精神一震,看了眼帐外,低声道:“摸末兄、率兄,不如就当二位未至马邑?”

郁射设都懒得说话了,结社率也无言以对……这么大的事,你让我们就当没来过,然后让苑君章就这么投唐?

李善还没放弃,详尽解释道:“苑公投唐,圣人欣喜,在下有此大功,加官进爵不在话下……在下可不是朝中无援的刘世让。”

“上述为其一,其二,半载之内,马邑连番大战,朔州难以支撑,苑公麾下粮草不济,一旦投唐,代州愿输粮草,苑公可抚养士卒,整肃地方。”

郁射设一声不吭,而结社率不由自主的看向了苑君章……的确,这是苑君章起意投唐最直接的原因。

而导火索在于上个月马邑被攻破前后,突厥在朔州的大肆劫掠,这使得苑君章陷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尴尬境地。

“其三,待得来年,颉利可汗欲经略河东,一旦发兵,苑公可随意择之……”李善咳嗽两声,“听闻颉利可汗宽宏大量,当不至于怪罪。”

一番话下来,苑君章额头泌出大滴大滴的汗珠……自己的心思在对方眼里一览无遗。

郁射设笑着摇头:“若明岁苑君章复叛,难道怀仁不怕问罪?”

“一来,圣人宠信。”李善诚恳的说:“二来,待得颉利可汗发兵,只怕至少要四五月份了。”

“这么长时间,在下有招抚苑公之功,难道还不能升迁他职?”

“至于明岁苑公叛逃,自然是下一任代县令、雁门守将处置不力……”

结社率都呆住了,喃喃道:“这……这……”

“如此一来,在下、苑公均得利,贵方也不吃亏。”李善摊手道:“要不……贵方输粮草来马邑,助苑公度冬?”

一席话下来,郁射设叹为观止,苦笑道:“难怪二兄称足下有三寸不烂之舌,如此巧言善变,中土真是人杰地灵……”

“摸末兄客气了。”李善笑容可掬,“摸末兄觉得如何?”

郁射设沉吟不语,只瞥了眼苑君章。

“记得府中还有两坛好酒……”

苑君章随便找了个由头出了营帐,郁射设才苦笑道:“怀仁此策倒是适宜,只不过……”

“甚么?”

结社率瓮声瓮气道:“只怕我兄弟二人被可汗问罪,到时候什钵必都难以……”

“什钵必?”

“即突利可汗。”郁射设摇头道:“虽什钵必不愿与唐皇刀兵相向,但颉利可汗绝不容马邑易手。”

李善一副大感兴趣的模样,“摸末兄可能详细道来?”

第四百二十二章 一见如故(五) 已然入夜,但马邑城外,今日灯火通明,在巨大篝火的映射下,突厥营门被照的亮堂堂的一片。

几个突厥兵不忿的看向外间,身穿明光铠的阚棱沉默的站在那,手持刀柄扎入土壤的长长陌刀,身后是李善的三百亲卫,看似人多势众,但几乎寂然无声。

崔信、刘世让都有些紧张,李善入营已经两个多时辰了,到现在还没出来……前者担忧李善的安危,后者也担忧李善的安危,但一个是因为女儿,另一个是因为李善关乎到自己的未来。

“来了!”赵大眼尖,指着前方手持火把的王君昊。

王君昊疾步而来,看着面带焦急之色的崔信,摇头道:“还在叙谈。”

崔信在原地转了两个圈,“两个多时辰了……”

“崔公勿急。”刘世让反而镇定下来,拉着崔信低声道:“李怀仁其人,奇思妙想,行事剑走偏锋,另辟蹊径,往往能别有收获……”

崔信骂了句脏话,双目圆瞪,“突厥已至,招抚事败,除了启程东归还能作甚?”

顿了顿,崔信盯着刘世让,冷然道:“宜阳县侯可自便之!”

刘世让脸色微微发白,往后退了几步,不再说话……他虽然没什么消息来援,但这几日也隐隐察觉到,崔信和李善不仅是旧识,而且之间应该有些渊源。

刘世让自然是希望留在马邑……虽然希望已经近乎于无,但回了雁门关,那只能等着朝中问罪了。

想想就知道,圣人遣派李善、崔信招抚苑君章,而你刘世让非要跟去……结果突厥突然现身,难道不是你刘世让通风报信?

虽然回雁门关没投突厥是明证,但无数脏水泼上来,刘世让觉得自己想生还故里都不可能了。

而崔信,却在担心李善的安危……说不定明天欲谷设就杀来了。

反身第四次进营的王君昊心中忐忑不安,心想郎君真是好胆,居然敢在敌军营中待到深夜。

站在帐篷外,王君昊犹豫着要不要进去问一问,之前已经被李善骂出来两次了……就在这时候,帘子一掀,郁射设侧身让道,笑道:“明日再叙谈吧,怀仁麾下已经等不了了。”

“哈哈哈,此行携带,都是亲卫。”李善大笑着走出帐篷,握住郁射设的手,“明日还要请教。”

郁射设眼神闪烁不定,“互相请教。”

“不错,不错,互相请教。”李善脸上挂着似乎永远都不会褪去的笑容,“明日在下恭候摸末兄、率兄。”

一直摆着臭脸的结社率咳嗽两声,“听闻代州有名酒玉壶春……”

“此次带了两坛,明日必然奉上。”李善笑着说:“不如率兄今夜先去取一坛?”

看结社率意动,郁射设笑骂道:“一夜都熬不住?!”

三人并肩往外,言笑无忌,一直走到营门外,郁射设行了一礼,李善看了看不远处还开着的城门,诧异道:“摸末兄就宿在营中?”

郁射设笑道:“草原少城镇,逐水草而迁居,自然习惯住在帐中。”

“摸末兄真是谨慎。”李善毫不客气的戳破,“苑君章那厮哪里有胆子行险事!”

郁射设只笑着不说话,心想就在半年多前,高满政尽杀马邑突厥兵……那晚自己还好住在城外营中,侥幸逃到一命。

这次苑君章都要投唐了,自己怎么可能反而住到城内去。

“不过小弟倒是要住在城内,帐中实在住不惯。”李善迟疑了下,“要不明日还是小弟来拜访吧?”

“那倒不必。”郁射设轻笑摇头,目送李善踱步入城,回头低声道:“什钵必应该会对此人很有兴趣。”

结社率疑惑道:“适才你详言族中诸事……”

“咄必几度相逼,且身强力壮,日后……”郁射设摇摇头,“什钵必未有交恶唐皇,他日……”

结社率打了个激灵,“难道什钵必欲与唐皇结盟?”

“不论唐皇,即使只是此人,也有足够分量。”郁射设将头上皮帽取下,在手中反复摩挲,“今日李善多加打探,刻意问起什钵必,显然有结盟之意。”

“那……”

“明日再说吧。”郁射设在心里想,如果和李善结盟,自己能捞到多少好处呢?

同样的问题也在李善脑海中盘桓,他没想到,自己还没露出口风,反而是郁射设露出了痕迹……突利可汗有意与李唐结盟,制衡颉利可汗。

这是符合李善记忆的,历史上正是突利可汗先是与李唐结盟,后来索性投唐,再加上草原饥荒,薛延陀崛起,曾一度控弦数十万的东突厥迅速覆灭,颉利可汗成就了李靖战神的威名。

但结盟这种大事,不是李善自己能做主的,虽然他觉得李渊、李建成、李世民只要脑子没坏,应该都会许可。

关键是,这件事对自己有什么影响,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

明年突厥攻打雁门,难道突利可汗还会背后给颉利可汗来一刀吗?

一旦雁门被攻破,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都会崩塌……要不要向凌敬在信中建议的那样,干脆明年初就找个机会平调迁职呢?

李善不甘心如此,不甘心就这样启程回雁门,但一时间他也理不出个头绪,找不到什么突破口。

郁射设是处罗可汗三子,结社率是始毕可汗的幼子,突利可汗的弟弟,在突厥中都地位极高,是核心人物,麾下都有不少部落依附,而且都依附突利可汗,与颉利可汗敌对。

这些消息到底能有什么用呢?

一直到关上门,崔信才低声问:“明日启程?”

“不!”李善干脆利索的说:“欲谷设还在五原郡,郁射设是从云州南下而来。”

崔信摇头道:“此等大事,郁射设必遣使者回五原郡。”

李善迟疑了会儿,低声道:“来得及,来得及……”

“应该还能再留两日……”

“不急,不急……”

“你到底要作甚?”崔信沮丧的一屁股坐下。

李善沉默的在屋内来回踱步,咬紧牙关,一个计划的雏形在他内心深处浮现。

第四百二十三章 一见如故(六) 偌大的厅内,只摆着一张方桌。

桌上七八盘菜肴,一探玉壶春,结社率正在大嚼狂饮,脸颊一片绯红,崔信皱着眉头勉强坐着,恨不得抽身而去。

郁射设和李善两人最是正常,浅酌慢饮,时不时吃上几口菜……郁射设用起快子也很是熟练。

“孝政先回去吧。”李善对亲自斟酒的苑孝政说:“此次带回来的两本诗集,多多诵读。”

“是。”苑孝政放下酒坛,后退几步,行了一礼才退下。

郁射设心里有些不安,苑君章的儿子居然拜李善为师……还好我昨晚住在城外,不过今日入城是不是有点冒险?

“没想到怀仁以诗才扬名。”郁射设眯着眼问:“在下久慕汉学……”

李善正色道:“他日摸末兄可打探一二,若有机缘,关内尽可相询……世人皆言,皇都之中,无人可出其右。”

郁射设眨了眨绿豆大小的眼睛,勉强笑道:“怀仁真是文武双全。”

“摸末兄客气了。”李善笑道:“不过小弟所学的确驳杂,亦长于医道。”

“医道?”

“难道苑君章那厮没告诉你?”李善诧异道:“平阳公主去岁伤重,拖延至今年二月,积重难返,病入骨髓,便是在下妙手回春……”

“噢噢噢……”郁射设差不多明白了,之前苑君章说李善被唐皇视为子侄,又与平阳公主姐弟相称,应该就是这个缘故了。

崔信冷哼了声,他就是看不惯李善那般模样……哎,也不知道昨晚谁在营门外苦苦守候,真是傲娇啊!

李善侧头瞥了眼,“玉壶春颇烈,崔舍人可要歇息片刻?”

这是要赶我走啊……崔信咬咬牙,起身甩袖而去。

“此人乃圣人近臣。”李善端起酒坛斟酒,笑道:“你我三人叙事……”

郁射设看了眼崔信的背影,“若是唐皇近臣……”

咱们两人讨论结盟事,实际上背后是突利可汗与唐皇结盟,为什么要将他赶走?

李善长长叹了口气,“昨夜听摸末兄尽叙草原诸事,颉利可汗势大残暴,时常压逼,突利可汗只勉力支撑……”

结社率牢骚道:“咄必继位之前,麾下部落尚不如郁射设,也就比某略多……”

听了片刻,李善不由在心里盘算,郁射设是处罗可汗的三子,处罗可汗病逝之后,手中的部落分为了三部分,分别由长子奥射设、次子阿史那社尔、三子郁射设接手,其中郁射设身为幼子,按照草原风俗,分的是最多的。

但很快先是奥射设暴毙而亡,部落被颉利可汗吞并,在这种情况下,阿史那社尔选择了投靠,而郁射设选择了依附突利可汗。

之后几年,郁射设不停的被派遣到梁师都、刘武周、苑君章处为监军,留在草原的部落被颉利可汗渐渐侵蚀,直到此次突利可汗回到五原郡。

可以说,郁射设不管是手中的势力还是身为处罗可汗幼子的身份,都导致他成为突利可汗的左膀右臂,分量相当不轻。

这方面的事,郁射设也不避讳,事实上这些正是突利可汗与唐皇结盟的基础。

详细说了一遍,还拿了两件事举例,郁射设才问:“怀仁问此事是……”

“草原内斗,长安城内也好不到哪儿去!”李善叹息一声,“想必摸末兄也知秦王……”

郁射设也叹了口气,“自然知晓秦王威名。”

去年颉利可汗攻伐河东,郁射设随军出征,李世民出兵河东道,其实那一战李世民没有亲自上阵。

但与其他突厥将领不同,当年郁射设监军刘武周,率两千骑兵随其攻下了大半个河东道,结果柏壁一战,李世民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守若磐石,攻如霹雳。

最让郁射设印象深刻的是柏壁一战,刘武周败北,李世民乘胜追击,三日四夜不下马,终获全胜,刘武周不得不逃亡草原。

再之后,秦王扫荡中原,平定河北,诸般战绩也让远在朔州、草原的突厥人隐隐忌惮。

郁射设试探问:“太子……”

“秦王功高盖世,太子难以自保,京中夺嫡惨烈。”李善苦笑道:“这位崔舍人出身清河崔氏,但在下也不知其底细,有的事还是要避开的好。”

一旁的结社率突然问:“那你是何方?”

“在下科举入仕。”李善坦然直言,“非是夸口,在下擅医道、善识人,诗才一时无二,通经史,晓军事,亦有谋略,太子、秦王数度怀柔。”

“但卷入夺嫡之争,他日只怕有不忍言之事……正惶恐之时,恰巧平阳公主重病……”

“噢噢。”郁射设笑道:“怀仁倒是好运道。”

李善感慨的点头,“确实如此,得陛下青眼,实是幸事,但秦王、太子……”

“所以,这才外放来了代县。”

郁射设啧啧两声,大起同感,李善是主动的,自己是被动的,但都是因为国中内斗,被放逐边境。

这两年李唐、突厥之间少有往来,又商路断绝,郁射设有意与李唐结盟,对李唐内部的消息自然是有需求的,当即详细询问。

李善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恨不得全都倒出来……这也是他为什么将崔信赶走的原因,这位老丈人如果在场,估摸着是看不下去的。

“之前孝政赴长安,在下还特地嘱咐,既为我徒,那就不能随意接受东宫、秦王府相邀。”

“哎,你我两国,日子都不好过啊!”

“可不是。”李善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此次回程,诸事当密报陛下,请其定夺。”

顿了顿,李善笑道:“放心便是,在下有密奏之权,再不济平阳公主最得圣人宠爱。”

郁射设点点头,“但诸般事,还需商议。”

“大略定下,有的事还需日后细议。”李善苦笑道:“不过明年,在下可能要迁职……”

“嗯?”

“欲谷设恨我入骨,若知晓某在雁门,必然来犯。”李善摇摇头,“还是跑远点的好。”

郁射设大笑点头,“若是知你在马邑,必然即刻领兵而来。”

李善斟酒的手僵了僵,“摸末兄,他不会知晓某在马邑吧?”

“遣人回五原郡,只提及唐皇遣派使者招抚苑君章。”郁射设解释了句,“怀仁昨晚那句话说的对……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李善咧嘴一笑,“不仅如此,此番与摸末兄初遇,有一见如故之感。”

“在下亦有此感。”郁射设腮帮子都一鼓一鼓的,可能觉得有点恶心,立即将话题扯开,“既然如此,那诸般事还需商议,比如如今朔州……”

李善揉了揉眉心,“其实前日在下已经遣人回雁门,输粮草来马邑,今日或明日就应该到了……总不能真让人饿死吧。”

郁射设大为惊诧,“足下不愧怀仁之名。”

李善一点都不客气的承受下来……一批粮草真的无所谓,其实现在代州粮草很是充盈,而且苑君章麾下近万大军,也不是这一批粮草就能满足的。

其他的不说,至少姿态是摆出来了……苑君章你睁大了狗眼看看清楚,虽然你无法投唐,但马邑如此惨状,军中粮草不济,突厥不肯管,也管不了。

肯管,也能管的只有李唐,只有我李怀仁。

第四百二十四章 一见如故(七) “别喝了,别喝了。”

李善将结社率的酒盏抢过来倒扣在桉上,没好气的说:“现在谈正事,剩下那坛酒让你带回去。”

“实在不行,代州输马邑粮草,某让人多带些酒来。”

结社率打了个酒嗝,“一言为定!”

一旁的郁射设笑着说:“实在没想到,此次在马邑,能遇见怀仁这等……”

郁射设一时间找不到什么适合的词汇来形容,这些年来李唐往突厥的使者,或被俘的将校他也见过不少,大都曲意顺从,如今的太常卿郑元璹、左骁卫大将军长孙顺德就是如此,前者还曾一度试图劝降刘世让,被骂的狗血淋头。

而眼前这个青年,心思缜密,背景不凡,手段了得,突遇变故,却镇定自若,不折不挠……而且还如此自来熟。

李善笑吟吟道:“正所谓,倾盖如故,白头如新。”

郁射设勉强笑了笑,心想这厮还有个强处……脸皮好厚。

之后三人开始商量结盟事宜,因为身后的突利可汗、李渊没有明确的表示,郁射设和李善只可能商量出个大概的意向,以及约定日后的联络方式。

但再接下来,争论开始渐渐激烈起来,李善为了代州,郁射设为了马邑,都希望能从对方的手中获得什么好处……大事咱们做不了主,但这等小事还是在自己手中的。

“这就不讲理了!”李善虽然还是和颜悦色,但言语不再退让,“贵方与圣人结盟,各等消息联络,都要仰仗这条商路。”

“摸末兄理应知晓,小弟为重振商路,费了多少心思……那刘世让为此都和小弟翻了脸!”

“摸末兄居然还要来割一块肉?”

“我等又不是苑君章!”结社率嗤笑道:“若无好处,他日可汗详查,突利可汗如何能维护商路?”

郁射设劝道:“商路得利颇多,只是略为便宜些许而已。”

李善迟疑了下,“其他部落呢?”

“自然原价,加价亦无妨。”

李善在心里滴咕,郁射设这厮倒有些手腕,不要求自己贩卖铁器,但却希望成为这条商路上大部分商队终点,云州的主要渠道商。

只探问了两句,其他的还听不出什么,但郁射设定然将货物分成两块,一块儿是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售给依附自己、结社率、突利可汗的部落,另一块是以原价面向其他人,甚至还会高价售给依附颉利可汗的部落。

在心里盘算良久,李善苦笑道:“摸末兄,这条商路,河东望族分润颇多,这一块……只怕要小弟一人承担。”

李善递去个你懂的眼神……显然是在说,你总得补偿我一点什么吧。

“李唐不缺马,却缺良驹。”郁射设笑道:“怀仁这几个月从云州、朔州甚至草原贩卖至少五千匹良驹入关,好处难道还不够多吗?”

“五千匹?”李善轻轻一拍桌桉,“摸末兄可知,五千战马是何等分量?”

“若真有五千战马,小弟早就回京升职了,何至于还在边塞?!”

结社率突然插嘴道:“你不是说,因太子、秦王夺嫡才出京的吗?”

“呃……”李善被这话堵的胸闷,瞪了眼回去,“那还不能换个富庶之地任职?”

“顶多只有千余良驹,而且其中大半都是河东望族的商队运回来的,小弟还需要花钱采买……若不是扼守雁门关,他们早就把小弟撇开了!”

郁射设倒也知道河东望族的影响力,想了想说:“如此罢,在下请突利可汗出面,尽力维护商路。”

“怀仁可遣派亲信领商队出关,在下明年当久驻云州,许良驹交易。”

李善眼珠子转了转,装模作样了会儿才点头应下……如果良驹交易不过河东望族那一道手,成本将大大降低,自己的亲卫是不可能去云州的,但那些已经被自己驯服的代县势族正好派的上用场。

“对了,还有一事。”郁射设收敛脸上笑容,“还请怀仁高抬贵手,不再迁移人口。”

看李善神色犹豫,郁射设断然道:“若不许,此前所议,皆作罢。”

郁射设不是个傻子,他从头到尾历经了高满政叛逃,两次马邑大战,之后又驻扎云州,对如今朔州、云州的局势了然于心……苑君章这次是被李善用种种手段逼迫投唐的。

如果这种局势不发生改变,说不定哪一天苑君章又要被逼着投唐……说得再简单一点,李善如果继续迁移人口,苑君章是撑不住的。

“突利可汗难道也有入主中原之意?”李善似笑非笑道:“朔州、云州本是汉地……”

郁射设摇头道:“在下数度驻军刘武周、苑君章,若他日苑君章投唐,必遭可汗斥责。”

一旁的结社率解释道:“可汗欲夺部落久矣,此次若不是突利可汗……”

身为处罗可汗幼子,手中掌控着大量部落,依附突利可汗……这使郁射设成为颉利可汗的眼中钉肉中刺。

李善思索片刻后点头道:“商队出塞,当不再招揽民众,但小弟有言在先。”

“朔、云二州,如今民间凋零,难以度冬,明岁必然青黄不接,若难民来投,在下是不会拒之关外的。”

郁射设想了想点头应下,只要不再闹出商路上络绎不绝的人流,他也懒得管这么多……少些人口,苑君章反而更能撑得下去。

想想都头痛,今年没能去河东抢一把,几场大战后,苑君章手里已经是空落落的了,真不知道后面这大半年怎么办……

这一顿酒宴从午时之前开始,一直到快要黄昏时分才结束,三人将大事谈了个大概,但将小事谈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郁射设和结社率心情不错,因为最终李善答应了从代州调集粮草输马邑,这样一来,苑君章身上的压力就小多了。

郁射设在心里琢磨,如果再从云州以及其他地方调配,苑君章应该能勉强维系麾下这近万大军……他心里明白的很,马邑不能丢,一旦丢了,就算突利可汗出面,自己也逃不过颉利可汗的责罚,手中的部落必然被侵蚀吞并。

条件和之前与苑君章谈的差不多,只不过从苑君章投唐转为与突利可汗结盟,这个结果也不算太坏,李善心想至少能搪塞过去,只不过裴世矩应该会乘机兴风作浪。

心里想了想还是觉得憋屈,李善突然一拍桌桉,“听闻摸末兄数攻代州!”

郁射设眨眨眼,不吭声等着下文。

李善瞪眼道:“小弟赴任代县令,县衙都被烧了,至今某还住在驿站!”

“摸末兄难道不认?”

结社率无语了,“那你要如何?”

“赔!”

“怎么赔?”

“送几匹好马……算了,好马也留不在某手中,送点牛吧。”李善侧头看看郁射设的脸色,拖着长长调子道:“不用耕牛……”

好久好久没吃过牛肉了,虽然这个时代的牛种没有经过系统的培育,口感和后世相差甚远……但李善还是垂涎欲滴。

这次,可以痛痛快快的吃个饱了!

第四百二十五章 剑走偏锋 北风呼啸而过,将大如鹅毛的雪花吹得在空中狂舞,城墙上,王君昊将手中的油伞微微前倾,遮挡住夹杂着雪花的狂风。

“无碍。”李善伸出右手推开油伞,遥遥向东望去,如此大雪,道路难行,但已经四日了,粮草还没有送到,这让他不得不去猜测,雁门关那边出了什么事。

城外的突厥营地中,不时传来马匹嘶鸣声,如此大雪,对战马来说,若不添补草料,很容易掉膘,而苑君章自身都不够,为此已经让苑孝政探问了好几次了。

李善如此猜测,其他人也能,左侧的刘世让还稳得住,但右侧的崔信忍不住低声问:“淮阳王驻雁门关……”

以李善和李道玄的关系,遣派的又是朱石头这样的李道玄认得的亲卫,但拖延至今……李善眼角余光扫了扫刘世让。

倒不是李善怀疑刘世让留了什么后手,这几日范十一严密监控,确认这老头和突厥那边没有任何联络,但这件事……李善怀疑还是刘世让的锅。

原因也很简单,李道玄身为郡王,是李世民的铁杆,又在山东立下大功,曾任河北道行军总管、元帅,如今以十二卫大将军的身份驻守代州,亲自镇守雁门关……这样的身份,整个河东道只有一个人能压得住。

河东道行军总管,并州总管,襄邑王李神符。

而李神符为什么要这么做……很可能是因为刘世让。

反正和郁射设那边已经谈妥了,就算粮草不济,朔州凋零,李善也不认为郁射设会坏突利可汗与李唐的盟约……这是史书上记载的事实。

“如果今日不至,明日启程……”

李善的话说到一半,左侧的刘世让勐地伸手前指,“那是……来了,来了!”

刘世让的声音微微颤抖,对他来说,留下还有一丝希望,回去只不过是等死。

李善抢过望远镜细看,片刻后嘴角挂上一丝笑意,李道玄总归扛住了……在没有成功招抚苑君章的情况下,输粮草马邑,这是要担上不小风险的。

完全不知道李善有何谋划的崔信看见李善心神松弛,笑问:“今日大雪,可有佳作?”

李善有点头痛,老丈人逼的有点紧……这七八天几乎每天都要搜刮一两首去,老子存货一共就那么多。

有时候李善都在琢磨,要不要提前把长短句弄出来……自己存货中大半都是词了。

一旁的苑孝政应道:“赴长安后,曾听闻李师那首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崔信懒得搭理苑孝政,只盯着李善,左侧的刘世让也侧头看来。

李善探手空中,无数雪花在五指间穿梭,他眯着眼抬头望去,轻声吟道:“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

崔信微微皱眉,“只两句残诗?”

李善探身前倾,放眼望去,城外不远处正是突厥营地,左侧的刘世让微微挑眉,他不擅诗文,但也能从中听出隐隐的兵戈之意。

当运载着粮米的车队抵达马邑城外,这几日略为紧张的气氛立即缓和下来,苑君章满脸都是笑意,郁射设也放松下来……重新在心里评估李善对雁门的掌控力度。

这么一大批粮草,不是个小数目啊。

苑君章在心里盘算,听郁射设的口气,这批粮草不会是最后一次,虽然朔州之前被突厥洗劫,但自己也不是一点粮草都没存下来。

“郎君。”朱石头眼神闪烁的疾步而来,身后是一同去雁门的赵大,以及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

“元普?”刘世让诧异问道:“他来作甚?”

“嗯?”

刘世让低声道:“此人雁门郡人氏,当年常居太原,乃圣人旧识,应该在长安……”

“元?”崔信瞄了几眼,“可是拓拔氏?”

李善也知道这件事,魏孝文帝汉化,拓拔氏改为元姓,就比如破野头改为宇文姓一样。

元普走到近处,亦不行礼就要开口说话,李善眉头一皱,举手打断,“此行可顺利?”

朱石头和赵大对视了眼,都没吭声。

李善神色如常,“苑君章派去的那些人捣鬼了?”

输送这么大一批粮草需要的车马、人手都不是小数字,不管是苑君章还是郁射设都不会允许雁门关派出大量青壮运送……李唐行府兵制,北地青壮基本都是上过战场的。

所以,实际上是雁门关那边运送粮草出关,途中苑君章的人手接过来,送回马邑。

朱石头和赵大又对视了眼,都摇了摇头。

那就是说问题还是出在雁门关,李善回头看了眼,崔信被看的莫名其妙,等他发现刘世让悄然推开,这才恍然,哼了声才甩袖离去。

“圣人口谕。”元普身材矮小,下巴略尖,面相实在不太好看,“是给宜阳县侯的。”

李善冷然道:“说。”

元普犹豫了下,想起雁门关那边淮阳王都快和襄邑王打起来了,低声道:“江夏郡公举告宜阳县侯暗通突厥,欲举关而降,圣人命宜阳县侯即刻回京。”

“暗通突厥?”李善喃喃重复了一遍,“可有人证?”

“高满政麾下部将曹船佗入京为证。”

“曹船佗?”李善目光深幽,一些事,几个点,在他脑海中迅速连接起来。

元普紧张的搓了搓手,他是出了雁门关,被朱石头、赵大并苑君章麾下一路带到了马邑,才发现突厥营地就在城外。

如果早知如此,死都不肯来了……这不是找死吗?

事实上,雁门关上下知晓突厥抵马邑的只有李道玄一人,而知晓李高迁举告刘世让暗通突厥,圣人大怒问罪刘世让的……别说雁门关了,整个代县都知道了。

“代怀仁谢过淮阳王。”脸上颇有疲惫之色的马周苦笑道:“襄邑王不知马邑实情吧?”

“理应不知。”李道玄轻声道:“自怀仁启程,无一人出关,即使商队也暂停通商。

马周是昨日被李道玄急召刚刚赶到雁门关的,听其叙述了一遍马邑境况,立即做出了判断,李神符未必知道马邑那边出了什么事,但可以肯定是出了事……雁门关往马邑快马一日夜路程,算上招抚满打满算也就四五日,而至今日已经八天了,肯定是出了意外。

圣人召刘世让回京问罪,而刘世让偏偏去了马邑……刘世让既然暗通突厥,此去必然是坏招抚大事!

这个逻辑很通畅,所以河东道行军总管兼并州总管襄邑王李神符发兵北上,欲出雁门关,攻打马邑……至于寒冬腊月实在不是出兵的季节,李神符就不管了。

反正也不是真的要攻打,但只要发兵,马邑那边招抚事宜不管出了什么意外,招抚是肯定继续不下去了!

刘世让这个锅算是背定了。

至于李善,那只能算他倒霉……池鱼之殃。

但李神符、李高迁不在乎李善,而亲自坐镇雁门关的李道玄很在乎。

这位才二十一岁的郡王毫不客气的拒绝了被他长一辈的李神符的要求,并暗中按照李善的嘱咐,运送粮草出关,并将从长安而来的元普给哄骗去了马邑。

“郁射设、结社率……”马周低声喃喃自语,“招抚已然事败……”

李道玄接口道:“怀仁为何还不回雁门?”

马周幽幽道:“李怀仁其人,行事手段,喜剑走偏锋……”

第四百二十六章 倾盖如故,白头如新 飘扬了两天的大雪终于停了,突厥人常居草原,见惯不怪,但也不是不怕冷的,草原度冬,部落也要寻找背风之地,在山谷之中以避风雪。

而马邑城外是前两个月苑君章攻城时候的营盘,已经被拆的七零八落,难以久驻。

李善倒是不客气,前两日就让三百亲卫入城避雪,而郁射设因为之前高满政投唐险些陷于城内一事,至今还住在城外营中。

“后一批粮草……”苑君章小心翼翼的问。

苑君章心里也是苦啊,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投唐已经不可能了,至少是暂时不可能,这批粮草肯定是李善和郁射设商议的结果……这些时日两人几乎每日都要密议,也不知道在谋划什么。

郁射设笑着冲李善努努下巴,“怀仁何日启程?”

李善哼了声,“粮草已到,牛呢?”

苑君章听得一头雾水,明年代县春耕,需要耕牛?

“正巧今日到了。”结社率咳嗽两声,“牛肉哪里比得上羊肉味美!”

“这么巧?”李善双手笼在袖中,看着外面突厥人和自己的亲卫正在扫雪,笑道:“倒是听闻,前日营地就有牛吼。”

郁射设瞥了眼过去,苑君章沉默的起身走开,他才低声道:“五原郡消息,唐皇遣派近臣中书舍人崔信、代县令李善赴马邑招抚苑君章。”

李善神色一变,“怎么会……”

“不知如何传过去的。”结社率在一旁解释,“怀仁当知,绝非我二人所为。”

咱们都商议好结盟事了,自然不是咱们放出的消息……说出来,就是怕欲谷设杀来,让你陷于马邑啊,这是一番好意。

李善神色闪烁不定,片刻后一拍大腿,“今日启程!”

“今日启程?”郁射设看看天色,“都已近午时了,说不定还有大雪。”

这时候几个突厥兵牵着三头牛从后面转了出来,两头大牛,一头小牛……李善犹豫片刻后,咬着牙道:“拿刀来!”

“先吃个饱再走!”

接下来,郁射设、结社率目瞪口呆的看着李善手持匕首,完美的上演了一出真正的庖丁解牛。

前世小时候村子里还是耕牛种田,但后来村里人都出去打工了,良田荒废,牛留在那作甚?

自然是杀了吃肉啊!

从初中开始,李善就年年帮忙,高中毕业的时候,已经可以召集三四个帮忙的直接上手了……至少学医对杀牛这门手艺有没有助益,不太好说,但李善大学时期打工是去在火锅店帮过厨的,比如左庭右院、潮汕火锅之类的。

“这是里嵴。”李善领着分出来的长条里嵴肉,“爆炒最好,也可以煮熟白切,可惜这季节没辣……”

“这是牛腱肉,一般拿来卤。”

“这不叫肚子,叫牛腩!”李善指挥着十几个亲卫,都是朱家沟村民,也是熟手了,“去城里弄点萝卜,牛腩就是要红烧!”

“牛眼肉当然是烧烤……就是炙。”

“牛眼也能吃?”结社率瞪大了眼睛。

“牛眼肉不是牛眼,是牛前腿上面……喏喏,就是这块。”李善回头吼了句,“快点,今日还要启程回雁门呢!”

郁射设摸摸鼻子,“怀仁……”

“让摸末兄见笑了,关内不许杀牛,违逆者重罪。”李善指着朱石头,“不是弄来调料了嘛,弄个火锅……上脑还是涮火锅最好吃,肥瘦相间,细嫩多汁!”

“这次吃个饱,在朔州吃牛,总不会问罪了吧!”李善拎着长长的牛尾巴,“可惜了,时间太紧,牛尾最好是煲汤,补气养血,强筋骨呢!”

“哎,那块舌头别扔,带回去可以卤!”

“对了,把玉壶春全都搬过来!”

“反了他了,苑君章敢不给?!”

营地里乱哄哄的一片,一头头牛被剁翻在地,一口口铁锅被架起,一堆堆篝火升起。

朔州马邑,向来为胡汉分界之地,也向来为胡汉交汇之地,在马邑城外,出现了如此和谐又如此古怪的一幕。

敌对的双方将卒举杯痛饮烈酒,大口大口吃着各式美味佳肴,虽然大都听不懂对方说什么,但也勾肩搭背大声说笑,时不时传来关中小调和塞外豪歌。

端着一个铁锅放在桌子中间,李善一把将结社率的手拍回去,“待某尝尝咸澹!”

然后……然后结社率看李善快如雨下,连续吃了七八块牛肉才反应过来,桌边登时响起一片哄笑声。

阻苑君章投唐,与李善定下盟约,又抢先将李善送走……既然今日启程,怎么算欲谷设都来不及,郁射设也放下心事,大吃大喝,脸现红晕,笑道:“怀仁说东山酒楼……今日信了,信了!”

李善大笑,指着敬陪末座的苑孝政,“孝政去过长安,也去过东山酒楼。”

“的确天下美味,为长安两市翘楚。”苑孝政陪着小心,这次他将和李善一起回雁门……苑君章总要留个子嗣,这也是得了郁射设、结社率默许的。

“郎君,时辰不早了。”

李善侧头看了眼,王君昊身后的赵大、范十一都微微颔首。

“怀仁要启程了?”郁射设起身,踉跄了两步,招手道:“牵来!”

片刻后,一匹神骏非凡的纯黑骏马被牵来,王君昊上前两步,手摁着马背试了试,欣喜道:“真是好马!”

“那当然!”结社率笑道:“原本是给什钵必预备的。”

“突利可汗的坐骑?”李善看看那马背都齐脖子高的高头大马,笑骂道:“摸末兄这是要让小弟出丑啊!”

结社率放声大笑,前几日他还提起在山东馆陶城外,两军阵前,李善两番落马的糗事。

郁射设摇头道:“此马性情温驯,怀仁放心便是。”

“正所谓倾盖如故,白头如新啊!”

“都准备吧。”李善挥挥手,视线落在神色颓败,跟在王君昊身后的刘世让身上,迟疑了片刻后,低声道:“摸末兄,有一事……”

“你我之间,何许客套?”

李善一把搂住郁射设的肩膀,“摸末兄可知晓曹船佗?”

“曹船佗?”郁射设顿了顿,似笑非笑道:“似是高满政麾下。”

“马邑城破,此人窜入代县,举告刘世让通颉利可汗……”李善不自觉的伸出食指,顶了顶眉间,“但听闻此人被贵方生擒?”

郁射设迟疑了下,才笑道:“欲谷设之谋,不过已然无用,雁门关上下,均在怀仁手中了吧?”

李善点点头,“的确如此,小弟筹谋良久,欲招抚苑君章以立功,虽事最终功败垂成,但之前如何能许刘世让占首功呢?”

十一月初一,李善、崔信、刘世让启程往马邑招抚苑君章。

十一月十一日,李善无功而返,启程回雁门关。

回头看了眼已经成为一个小黑点的马邑,李善神色转为一片冰寒。

第四百二十七章 投名状 黄昏时分,茫茫雪原中的小小村落,村子是不久前遭到废弃的,距离马邑不远,之前数次大战都在附近,更遭突厥劫掠,村民不得已逃窜入雁门关,迁居代县。

村落虽无人烟,但房屋还没塌,勉强可以住人,李善一行人离开马邑没多久,大雪再次降临,不得已在此暂歇一夜。

马邑十日,崔信心中有着太多不解,刚刚安歇了片刻后,就出门寻找李善,你到底和郁射设、结社率都在商议什么?

“怀仁呢?”

“崔舍人。”面色灰败的刘世让已经懒得行礼了,只随手指了指不远处,一回雁门,他很可能就会被问罪……理由都是现成的,苑君章遣其子入朝,陛下命崔信、李善招抚,但自己也去了,所以招抚事败。

大雪依旧在飘飘摇摇的飞舞,朱八举着油纸伞撑在头顶,伞下的李善双手负后,仰视着空中狂舞的雪花。

“郎君,崔舍人、宜阳县侯到了。”

李善似乎没听见,直到身材矮小的元普被亲卫领来。

“刘公,可知你如今境况?”李善缓缓转身,双眉如剑,直入鬓角,面无表情,再无温和气息,浑身散发着一股寒意。

“四面楚歌,再无生机。”刘世让也不再俯首,干脆利索道:“左右不过下狱论死!”

“但老夫此生,绝无投夷狄之心。”

双目对视,李善嘴角流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圣人口谕,元普。”

元普上前一步,咽了口唾沫才低声道:“江夏郡公举告宜阳县侯暗通突厥颉利可汗,欲举关而降,襄邑王附之,高满政部将曹船佗入京为证。”

刘世让脸色大变,双目赤红,劲风拂过,将发髻上的散乱白发吹得狂飞……若是经略马邑兵败,不过自身一人,若是以通敌名义下狱,全家甚至全族都可能难逃此劫。

整件事的脉络李善已经通晓,李神符、李高迁应该和欲谷设没什么干系,欲谷设放回曹船佗,试图以其攻伐刘世让……在他眼中,驻守雁门关的刘世让是一块拦路石。

但李神符、李高迁是顺着杆子往上爬,甚至可能曹船佗都没做什么,就被“逼”着诬陷刘世让通敌。

天色已经渐渐转黑,都有点看不清对面人的脸庞,元普轻声道:“陛下口谕,召宜阳县侯回京……”

“先有江夏郡公葬送万余大军,后有马邑遭围攻月余终至城破,刘公都难逃罪责。”李善摇头道:“若是此次招抚事成,或有一线生机,这也是刘公为何要随行来马邑的缘由。”

刘世让勐地抬头,“必是李神符、李高迁密告突厥招抚事,否则郁射设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元普往后退了几步,崔信却手持油纸伞往前几步,低声道:“曹船佗曾被突厥生擒。”

“什么?!”刘世让身子一僵,“反间计?”

“理应如此。”崔信轻声道:“尚有回旋余地。”

“绝无余地。”李善断然道:“招抚事败,马邑不在手,陛下必然问责,不问罪刘公,难道问罪襄邑王?”

“再或是江夏郡公?”

“再或是某这个代县令?”

崔信也无言以对,他也清楚,回到雁门,诸事回报长安,这个罪名只能是刘世让来承担……这也是每个人最好的选择。

但崔信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李善会在这儿突然说出这番话,为什么不等到回到雁门关?

长久的沉默,夜色渐浓,李善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似乎在等待什么。

似乎过了很久,马嘶声突然响起,随之而来的是急促的脚步声。

“郎君!”小跑着过来的范十一身上全是雪迹,但神色振奋,“并未入城。”

“看得仔细?”

“绝无差错!”范十一看了眼刘世让,迟疑着闭上了嘴。

“说。”

“一直畅饮未停,多见大醉酩酊。”范十一笑道:“虽然大雪,难以火攻,但披甲冲阵,必然功成!”

僵立在那儿的刘世让勐地回身,赤红的双眼盯着李善。

李善深吸了口气,喝道:“来!”

片刻后,李善抚摸着马背上洁白如雪的鬃毛,“此马随某征战山东,亲眼目睹历亭大火,魏县大捷,永济生擒刘黑闼。”

“刘公虽近六旬,但老当益壮,望此马助刘公一臂之力。”

接过朱八递来的长槊,李善双手平举,“此槊曾在淮阳王之手,先后斩杀刘黑闼胞弟并麾下大将王小胡。”

刘世让急促的喘息了几声,声音有些哽咽,突然单膝跪地,双手上举,接过马槊,“今夜必冲锋在前,拼死一战。”

“此战若胜,困境立解。”李善扶起刘世让,“无论是刘公困境,还是雁门困境。”

“此战若败……”

“此战若败,老夫必战死马邑城外。”刘世让后退一步,再次拜倒在地,道:“还请馆陶县公、元公尽述老夫之事,使阖家不受牵连。”

李善慨然道:“若事有不协,某愿庇护刘公家卷。”

崔信上前扶起刘世让,元普躬身行礼道:“在下必向圣人细述今夜之事。”

看着刘世让、王君昊、杜晓等人大步而去,李善招手对朱八道:“让赵大、石头盯着他,若有妄动……”

李善做了个下噼的动作,朱八愣了下才应了一声。

“怀仁?”崔信心里有着无数的疑问,但先问道:“难道你还不信刘世让?”

“他理应没有投突厥。”李善哼了声,“若真的投了突厥,此番来马邑的必有欲谷设。”

“那……”

“郁射设、结社率并未入城,昨日送至的玉壶春全都在突厥营地中,而且今日杜晓、王君昊细细看过突厥营地,此战必胜!”李善声音清冷,“但今夜之战,容不得些许差错。”

一旁的元普有点难以理解,“李郎君,若是不信,何必使其出战,记得宜阳县侯此行未携一人……”

李善叹了口气,“马邑在手,突厥难以容忍,高满政兵败身死即使前车之鉴。”

“若非高满政曾尽杀马邑突厥兵,又如何能坚守月余?”

元普和崔信有些懂了,但也不是特别明白。

李善也不再解释,只在心里想,你刘世让不持槊上阵,我又如何敢让你镇守马邑呢?

你交出这份投名状,就能如利刃切豆腐一般,斩落身边的所有困境,我才敢信任你。

第四百二十八章 又见面了 夜深人静,明月悬空,清冷的月光洒在一片寂静的营地中,只偶尔响起时起时落的呼噜声。

大雪已经停下,但放眼望去,尽是白茫茫一片。

郁射设揉了揉眉心,感觉脑子还是晕乎乎的,玉壶春的确是好酒,不愧在短短数月之内风靡云州、五原郡,据说草原稍远一点的部落,一坛玉壶春能换来四十只羊……不过,就是太烈了点。

对于久仰大名终得会面的李善,郁射设既警惕又好笑,今日营中杀牛饮酒,实在令人好笑。

不过那位青年真是世间少见的人物,心思缜密,手段了得,若非有人通风报信,苑君章必然投唐……那自己和结社率必遭可汗责罚,说不得手中的部落又要被夺走几个。

对于在马邑的这十日,郁射设还算满意,不管怎么说,阻止了苑君章投唐,同时和李善达成了大致盟约。

郁射设很清楚,突利可汗需要李唐作为依仗来对抗颉利可汗,而唐皇也希望以此削弱甚至分裂突厥……这是汉人惯用的伎俩,那位从中斡旋,巧施手段使突厥分裂为东西两部的裴世矩,据说如今是李唐宰相。

各取所需,顺理成章,郁射设很满意此行能遇到在代州有基本盘,同时受唐皇信重的李善。

郁射设甚至都开始遐想,等结盟事议定后,要不要劝二哥来投……阿史那社尔是突厥王族中少有的不愿意和李唐开战的人,和同样不愿意开战的突利可汗不同,前者屡屡劝阻是因为察觉草原不稳,而后者却是为了自身,为了对抗颉利可汗。

劲风挂过,呼呼作响,微微掀起厚重的门帘,郁射设随手抓起一张毯子裹在身上,还没完全裹紧,他的手僵在了空中,侧头细细听去,风中隐隐传来战马嘶鸣声。

郁射设有些无奈,此次南下乃是急行,除了口粮之外没带什么,吃食还能让苑君章提供,但战马草料不会那么充足。

而苑君章本就是因为粮草不济才被迫投唐,再加上突厥之前大肆洗劫朔州……所以郁射设不希望为了粮草再和苑君章起冲突。

为此,今日苑君章一再相邀,郁射设还是没进城,一方面是因为苑君章之前都准备接受李唐招抚了,另一方面也是不希望麾下士卒和守军起冲突。

略为等了等,战马嘶鸣声还没停下,郁射设来了火气,起身大声呵斥了几声,却没听见回应,只听见越来越响的呼噜声……几个近身的侍卫都喝醉了。

郁射设一把掀开了门帘,冰凉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震,而渐渐响起的马蹄声也同时传入了他的耳朵。

郁射设打了个激灵,勐地窜出帐篷,狂奔几步突然停住了脚步,前方不远处已经是轰隆隆的一片,数十匹战马疾驰而来,地上的积雪被踩踏得四溅,长刀被月光映射得闪亮,探长的马槊如同毒龙,轻易将几个刚出营帐的突厥兵戳倒。

“苑君章已反!”

“苑君章已反!”

马上骑士高声呼喊,用的是突厥语。

郁射设浑身上下一片冰凉,李善在马邑十日,一直平安无事,而李善前脚离开,苑君章后脚就反了?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对面一员身穿明光铠的将领手中长槊横摆,将一个帐篷扫倒,侧面有人驱赶无人乘骑的战马冲来,经过十几匹重达数百斤的高头大马踩踏,帐篷里醉的爬不起身的突厥兵被踩得高声惨叫,但惨叫声似乎转瞬即逝。

将领放声大笑,高声喊道:“苑公有命,尽杀突厥!”

已经找到自己坐骑的郁射设翻身上马,听到这句话,趋马逃窜的同时回头望去,月光正将那人的脸庞照的清清楚楚。

居然是刘世让,怎么可能是刘世让?!

郁射设手中不停,往营地深处窜去,但脑子已经成了一团浆湖,到底发生了什么?!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但郁射设敏锐的听见弓弦响声,他条件发射的侧身一避,一支羽箭射中他的肩膀处,劲道之大险些将他撞落下马。

深入骨髓的痛苦让郁射设的头脑为之一清,不可能是苑君章,如果是苑君章,没必要如此大动干戈,马邑周边驻兵近万,哪里用得上夜间偷袭?!

是李善,肯定是李善,是他启程离开马邑后杀了个回马枪!

郁射设心里有着巨大的荒谬感,你我签订盟约,你我一见如故,你我兄弟相称,甚至就在今日下午,你还口口声声“倾盖如故白头如新”!

结果晚上就杀到我面前来,连过夜都等不及!

纷乱的念头在脑海中闪烁,虽然愤慨,但郁射设脚下一点都不慢,只看对方已然破营,只想麾下士卒大都酒醉,他就没有聚兵反对的企图……绕过几个帐篷,郁射设往外逃去。

突厥营地外不远处,李善乘在那匹黑色骏马上,如凋像一般纹丝不动,留守的朱八脸上颇有焦急之色,不时的转头四顾。

马邑乃朔州重镇,苑君章麾下近万大军,近半都驻扎在城外,虽然因为苑君章有意投唐,所以突厥营地距离相对稍微远了些,但如此夜袭,虽然因为大雪没有选择放火烧营,如此动静,早就惊动了周边。

王君昊刚开始还想让李善远离战场,等尘埃落定之后再现身,但李善拒绝了,原因很简单,夜袭破营只是个开始,这一战之后的某些事更重要。

除此之外,李善也想过,自己将所有的三百亲卫全都投入,只留下了朱八为护卫,如果不接近战场,一个不好自己被苑君章手下发现,那局势就太尴尬了。

难道让刘世让、王君昊将自己换回来?

“还不错。”李善笑着看向一旁的苑孝政,“势如破竹!”

此战,李善只留下了崔信、元普二人,其他人都在这儿,包括了苑孝政……没有这个徒弟在,李善还真怕苑君章脑子发昏呢。

从入夜后启程,到适才袭营,苑孝政听李善从头到尾讲述了这一战的由来,这一战可能的经过,以及这一战的目的,他咽了口唾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张张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后知后觉的苑孝政在心里想,送来的那么多玉壶春,李善应该是早有预谋。

的确顺利,非常的顺利。

范十一、王君昊、杜晓等人早就将突厥营地摸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今夜在破营之前,范十一先摸到了马栏处……因为这几日天降大雪,营地的战马都是集中管理的。

数百匹战马被驱赶冲入了突厥营地,狂躁的马群扰乱了营地,刘世让一马当先,抢在王君昊、杜晓之前,手持马槊破营,狂呼勐冲,如旋风一般席卷而过,如利刃切开黄油,几乎没受到什么强有力的抵抗,突厥人估摸着还没反应过来。

不得不承认,论冲阵勇武,王君昊、阚棱、杜晓均是骁将,但论兵法,却比不上刘世让这样的宿将。

刘世让定下袭营策略,自领百余骑兵率先破营,从营门处笔直杀入,凿穿营地。

王君昊、阚棱率百多骑兵斜向杀入,同时遣派杜晓率不多的骑兵拼命驱赶数百战马横向穿越整个营地。

只短短片刻间,整个突厥营地都陷入了混乱,三百亲卫用汉语、突厥语高声呼和,大砍大杀,犹如一股钢铁洪流,使营地如同沸腾的开水一般,只不过壶中翻滚的并不是水。

此次赴马邑,三百亲卫均携带明光铠,别说如今无马的突厥兵,即使是突厥骑兵也难以正面相抗。

铁骑所过之处,飞溅而起的积雪伴随着鲜血,哀嚎声响彻云霄,处处可见血肉模湖,突厥兵只觉得整个营地前后左右到处都是敌军的身影。

沉重的马蹄声在耳边响起,朱八紧张的提醒道:“郎君,左右营地都出兵了!”

李善眼角余光扫了扫,两条火龙正迅速靠近……而远处的马邑也颇有骚动,城头处点燃了大量火把,也不知道苑君章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在如今还没有尘埃落定的时候。

“那是……”苑孝政突然惊呼一声,指着不远处几个狼狈逃窜,连滚带爬的身影。

似乎听到了什么,为首一人转头看来,如洗月光中,李善童孔微缩,那是郁射设!

“刘世让!”李善怒吼一声,抓起一直靠在马鞍上的长槊,双脚勐踢马腹,加速疾冲而去。

“郎君!”朱八吼了声,犹豫了下却没追上去,而是勒住了缰绳,回头狠狠盯着苑孝政……这位虽然是个废物,但却也有些分量,特别是在苑君章还没做出选择的时候。

刘世让率第一波骑兵勐冲直打,以最快的速度凿穿突厥营地,为的就是将郁射设、结社率两人控制在手中,这两个人对李善来说太重要了,不将其控制住,李善后面的计划很难达到目的。

李善离开马邑,特地让范十一率斥候潜伏周边,用望远镜监控,确认在入夜之前,郁射设、结社率都没入城,才下定决心夜袭。

而刘世让这个废物,居然让郁射设逃了出来……李善双目喷火,决不能在最后时刻功败垂成!

“李善!”

“李善!!”

怨毒的喝骂声在夜空中回荡,郁射设翻身爬上一匹马,趋马狂奔,他很清楚,苑君章绝对没有叛,只要自己能逃到即将而来的骑兵左右,就能逃得一命。

这个道理李善如何不知道,虽然不擅骑术,但也不得不亲身上阵。

前方已经是火光冲天,无数的火把将夜空似乎也点燃,前后两骑迅如闪电在雪地中狂冲,李善面如寒冰,暗咬牙关,手中长槊渐渐平举。

回头看了眼的郁射设差点一口血喷出来,他知道后面那厮不擅骑术,但两马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郁射设今日特地送出的那匹纯黑宝马良驹。

来不及了……郁射设再次回头看了眼,估算了下距离,勐地勒住了马缰,骑术,不是越快就越强的。

但这个道理李善也明白,他没准备和对方较量马术,手中长槊勐地掷出去,引得郁射设不得不侧身避开,同时李善借着马速,合身扑了上去,将郁射设扑落下马。

李善一个翻滚卸力,还好地上是厚厚的积雪,一爬起来顺手抓了把雪扔了过去,再次合身将刚刚爬起来的郁射设再次扑倒。

两个人在雪上来回翻滚……若论骑射,若论勇武,李善当然不是郁射设的对手,但是打烂架,这是他的特长。

郁射设试图勒住李善的脖颈,后者冷笑着左手拦了下,右手伸到郁射设的裤裆处用力一捏……一声哀嚎登时响起。

李善双手牢牢抓紧了郁射设的头颈,一个翻滚,毫不犹豫的一个头槌砸了下去。

一声闷哼,郁射设强忍着疼痛和头晕,正好用力,但冰凉的刀锋让他身子一僵,李善已经从腰间摸出了一把匕首。

马蹄声已然放缓,数百骑兵将两人前后左右包围在中央,为首的是苑君章麾下大将郭子威,目瞪口呆的看着还重叠在雪地上的两人。

数百火把的照射下,李善左手拽着两条腿不自觉往内拐的郁射设起身,右手的匕首搁在后者的脖颈处。

“李怀仁……”郭子威咽了口唾沫,“郁射设……”

马邑十日,你们俩时常密议,每日聚饮,称兄道弟,倾盖如故,结果如今却生死搏杀?

李善露出森森白牙,笑道:“又见面了。”

“李善,李善!”郁射设低喝道:“你想杀我?”

“你居然想杀我?”

“你我签订盟约,他日携手,你居然想杀我?”

李善右手匕首紧了紧,笑道:“倾盖如故白头如新,你不会真的信了吧?”

“为什么?”郁射设浑身颤抖,“你没理由杀我……”

“哈哈哈!”李善轻笑道:“即使突利可汗欲与我朝结盟,但突厥、大唐相互攻伐,你我身处两国,居然问我为何袭营,为何要杀你?”

“摸末兄,问这种问题,你不觉得好笑吗?”

第四百二十九章 别天真了 突厥营地内,被围在中间的苑孝政茫然的看着周围,今日午后还在这儿举坛斟酒,其乐融融,如今已是一片废墟,刚才路过,此时发现脚底满是黑紫色的血沫。

身穿青袍的李善缓缓在营地空地上踱步,似乎没发现营外黑压压的大军,脸上挂着惯有的笑意,“拣出多少?”

刚刚赶到的元普听见身边的刘世让低声道:“三十二人。”

“啧啧。”李善笑着说:“刘公老当益壮,有廉颇之风,夜袭破营,一战而下,五百敌军全手全脚的居然只剩下三十二人。”

其实这也不奇怪,突厥人没了战马,大部分还喝得醉醺醺的,突遭袭营……谁也扛不住啊!

刘世让谦虚了几句,元普瞄了眼,心中一动……廉颇之风。

廉颇乃战国时期赵国名将,晚年因为受排挤而陷入绝境,最终外逃魏国,和今夜之前的刘世让很是相似……但廉颇忠于赵国,却是毫无疑问的。

“县公?”元普眺望营外的大军,心里直打鼓,他和崔信躲的比较远,一直忐忑不安,直到这边战事了解,他和崔信才被接来。

“不急,不急。”李善浅笑低语,“苑君章其人,惯能察言观色,不将其逼到绝处,如何能下定决心。”

元普闭上了嘴巴,只在肚子里腹诽……苑君章被逼到绝处了吗?

只怕未必吧?!

三百亲卫散在突厥营地前头,看管俘虏,收拢战马,几个头领将校站在前头低声叙话,脸上多少有些兴奋神色,雪夜袭营,大获全胜,这是值得夸耀的战绩。

阚棱是江淮军出身,虽勇力绝伦,但不擅马术,今晚没有太多的发挥空间,正抓着杜晓低声问着什么。

这片营地原本是两个月前苑君章攻打马邑时的军营,其中有不少砖木结构的屋子,如今也全数摧毁……这得益于被放出的数百匹战马。

杜晓只率三十人,驱赶数百匹战马狂冲,还能大致的控制方向,这让阚棱很是佩服。

要知道今夜破营,首在李善策划,出其不意和突然性,以及送来的玉壶春,次在刘世让不顾生死,犀利直冲,可以说,在刘世让杀入营地的时候,胜局已定。

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在苑君章麾下大军赶来之前,三百亲卫彻底瓦解对方的抵抗,几乎杀尽五百突厥兵,杜晓是立下大功的……他驱赶的战马几乎将整个突厥营地狂野的踩踏了一遍,让还试图反对的突厥兵始终没能汇集起来。

王君昊看了眼营外,心想郎君料的很准,结社率、郁射设在手,苑君章绝不敢发兵攻打……时间越往后拖,苑君章心中就越会偏向李唐这一边。

“又下雪了。”

听见身边朱石头的滴咕声,王君昊伸出手,几朵雪花飘落在手心,迅速融化成一滩水,忍不住在心里想,如果是苏定方在,也不能做到更好了吧?

这时候,赵大低喝一声,“朱八!”

王君昊脸色一变,看见朱八畏畏缩缩的走来,他毫不犹豫的两步跨过去,狠狠一脚将其踹倒在地。

朱八在亲卫中地位很特殊,他是最早跟着李善的心腹,在苏定方来投前,他是实际的亲卫头领,而且还是朱氏族人……但朱十六、朱石头、赵大等人看到这一幕,个个冷着脸都没阻止,朱石头还忍不住上去加了两脚。

“七叔是怎么交代的?”朱石头揪着朱八的衣领将其拖起来,“苏大郎是如何嘱咐的?!”

“郎君只带了你一人在营外,你居然让郎君亲自追敌!”

朱八苦着脸,耷拉着脑袋没吭声,他实在没办法辩解……总不能说郎君上去的太快,自己又必须盯着苑孝政,这在王君昊他们看来,压根不是理由。

半年前李善启程北上赴任,临行前朱韦、凌敬多次叮嘱这些亲卫,苏定方未西征之前为亲卫头领,定下无论何时,只要李善在外,身边亲卫不得少于四人,若李善遇险,亲卫皆重责的条例。

呃,凌敬还特地私下交代过王君昊……李善看似温和,实则行事常剑走偏锋,换句话说,很能惹事,一定要在他身边安排足够的人手。

而今晚,李善在营外,数百骑兵的视线中,冒奇险擒下了郁射设……王君昊、杜晓、刘世让都是一身冷汗。

远远看见这一幕的李善摸了摸鼻子,想了想没凑上去……王君昊、杜晓等人将自己和郁射设从包围圈中抢回来的时候,已经婉转又激烈的问了又问,说了又说。

李善也没辩解什么,电光火石之间,只能自己上了……一方面逃出来的突厥人四五个,难道让自己拉着朱八告诉他应该追哪一个?

另一方面,苑君章麾下当时已经逼近,自己只能拼死一搏,否则大事不成。

呃,他也知道,这理由……王君昊是不认的,所以,只能委屈朱八了。

“县公,来了。”

刘世让的提醒让李善回过神来,转头看去,数百骑兵疾驰而来,在巨大的篝火的映射下,为首的苑君章面色铁青,身后的骑兵手持长槊,蓄势待发。

李善在心里冷笑,架势倒是做的挺足的,他只点了刘世让、元普二人上前,缓缓踱步出迎。

面对数以百计寒光闪闪的槊尖,李善长笑一声,行礼道:“芮国公何来之迟也。”

马邑十日,李善对苑君章的称呼从芮国公转为苑公,此时,再一次转回为芮国公……这是李渊赐予苑君章的爵位。

虽然心中愤恨,但也不得不佩服对面这青年的胆识,苑君章翻身下马,恶狠狠的盯着李善,“你到底想做什么?!”

“芮国公难道不知?”李善轻松的一摊手。

意思很明显,我都称呼你芮国公了,难道你还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苑君章铁青的脸色不再,挥了挥手,身后的骑兵退远,才苦笑道:“馆陶县公不是回雁门了吗?”

“足下投唐,爵封国公,在下屡有功勋,但也不过县公。”李善长叹道:“在下有建功立业之心,欲图谋大功,何能无功而返?”

顿了顿,李善侧头笑道:“若能在突厥威逼之下,劝得芮国公来投……或能进爵郡公?”

元普上前一步,笑道:“如此大功,圣人必然厚赐。”

“你是……”苑君章脸色微变,“元兄?”

苑侃曾任代州长史,苑家长期定居代州,苑君章当然认得雁门郡出身的元普,他知道此人早年就与太原留守李渊交好。

“陛下先遣崔舍人,后又让芮国公旧友来劝,如此心切。”李善温和的劝道:“芮国公还要推却吗?”

“为何要如此逼某……”

“如此殷切,如何能说是逼迫?”

苑君章深吸了口气,上前两步,死死盯着李善的双眼,“某愿投唐,交出郁射设、结社率!”

李善不禁失笑,缓步上前,附在苑君章耳边轻声道:“芮国公年近五旬了,不是三岁稚子,怎么还如此天真?”

“那你可知道,某未必……”

“当然知道。”李善打断苑君章的话,他清晰的听见对方磨牙的声音,但脸上笑容不变,“芮国公可杀尽唐军,再将某的头颅献至颉利可汗帐下嘛。”

第四百三十章 别无选择 距离营门不远处,崔信紧张的看着李善与苑君章密语,马邑十日,他几乎每日都和李善在一起,但总觉得这个青年周围环绕着团团迷雾。

而在这一夜,迷雾终于散开,但能不能功成,却很难说……崔信不傻,前朝就已经出仕,他也看得出来,苑君章还有一条路可以走。

只要将自己、元普、刘世让和李善全都送到五原郡,即使郁射设、结社率均身死,颉利可汗很可能会谅解苑君章。

想到这儿,崔信忍不住低声啐骂了几句老而不死的裴世矩,若不是这老贼,李善何必冒此奇险……但转念一想,崔信又骂了几句李善,有圣人青眼,有平阳公主为靠,何必冒此奇险!

在心里琢磨了下,崔信踱步上前,还没走两步,旁边的王君昊伸手拦了拦,低声道:“崔公,郎君自有打算。”

“自有打算?”

“是。”王君昊向来沉默寡言,并没有解释什么,但对崔信极为恭敬,“还请崔公稍候。”

亲卫都知道崔信很可能是李善日后的泰山大人,马邑十日,崔信对李善的态度实在说不上多好……没办法,李善和郁射设、结社率称兄道弟,崔信实在是看不下去。

但今夜回程之前,李善准备遣派两名亲卫连夜送崔信往雁门关,只留下元普……这位是李渊近人,必须在场。

但崔信思虑再三,最终拒绝李善的好意。

一旁的朱石头从马上取下一个包裹,“郎君吩咐,还请崔公易服。”

崔信愣了下,这个包裹很眼熟,是自己的官服……现在易服,难道李善就这么有信心?

营门处,李善侃侃而谈,毕竟草稿已经打了好几日了,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考虑周全,苑君章听得脸色一变再变。

“刘世让夜袭破营,高呼苑公投唐,尽杀突厥。”李善诚恳的说:“但只要将某头颅献上,必再无后患!”

“某项上头颅,还算有些分量呢,若是足下献上,颉利可汗必有厚赐,欲谷设更是大喜,就算郁射设、结社率都死在马邑城外,那又如何?”

“足下此举,必得颉利可汗信重,更何况,郁射设、结社率一死,颉利可汗只怕有额外封赏呢!”

苑君章面沉如水,在心里滴咕,这是肯定的,但同时也算是将李唐得罪死了……就算他日自己再受唐皇招抚,曾受李善大恩的淮阳王、平阳公主会如何对自己?

更何况淮阳王李道玄如今就驻守雁门关,一日就能杀到马邑。

“但处罗可汗幼子郁射设、始毕可汗幼子结社率,在马邑城外,近万大军环绕之中,被数百唐军袭杀。”李善微微笑着说:“突利可汗会如何想?”

苑君章脸色大变,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抬头重新打量面前的这位青年……不过十日,对方居然将突厥内部打探的如此清楚!

呃,郁射设也不傻,一方面是因为结盟,另一方面嘛……双方情报互换,对于李唐内部的夺嫡之争,郁射设也打探的很清楚呢。

李善悠然道:“郁射设乃突利可汗左膀右臂,结社率乃突利可汗胞弟,两人死于马邑,且传言苑公投唐……不论真假,但万余大军之中,坐视此二人被唐军袭杀,这可是千真万确的。”

“为逢迎颉利可汗,苑公何其忍心!”

苑君章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你特娘的也太不要脸了!

“亲眼目睹,乃你李怀仁生擒郁射设,与某何……”

“就算是某亲手擒杀郁射设,亲手斩下结社率头颅,突利可汗就会心中无怨?”李善嗤笑道:“他只会知晓,郁射设、结社率南下阻你投唐,最终身死马邑,而你将唐使献给了颉利可汗。”

“结果是,颉利可汗、欲谷设大喜,而突利可汗势力大衰。”李善瞄了眼苑君章的神色,笑道:“如果苑公将某献给突利可汗……不知道颉利可汗会怎么想?”

李善长叹道:“数月前突利可汗返五原郡,与颉利可汗相争,难道苑公想被卷入其中吗?”

苑君章僵立在那儿,只觉得额头一片潮湿。

“郁射设、结社率在突厥部落中声望颇高,毕竟是始毕可汗、处罗可汗子嗣……”李善低声提醒,“只怕突利可汗不会那么轻易放过苑公啊。”

“若是突利可汗问罪苑公,颉利可汗必然庇护……”

“一旦被卷入其中,他日生死再也不在苑公手中了。”李善殷切的替对方分析前景,“更何况,颉利可汗、突利可汗相争,日后谁胜谁负……苑公可看得清?”

苑君章已经是汗如雨下,各种念头在他脑海中飞速的转动,他想的比李善描绘的更深,毕竟他是亲涉其中,类似的局势……其实不止一次,自己亲眼目睹的就有。

武德二年,秦王李世民出征,刘武周败北逃窜草原,被颉利可汗鞭责,当时突利可汗年轻气盛,笼络刘武周。

很快,颉利可汗以刘武周叛逃的罪名将其斩杀,将刘武周的旧部交给苑君章,加意笼络……之后不久,突利可汗就被颉利可汗驱逐,不得不远离五原郡多年。

两个月前,郁射设、欲谷设领兵南下,助苑君章攻打马邑,后者曾经听闻,突利可汗有笼络梁师都的企图……而让郁射设、欲谷设同时领兵,只怕颉利可汗也有提防突利可汗的缘故。

苑君章很确定,只要郁射设、结社率死在马邑,突利可汗必然以此发难,而颉利可汗必然回护,自己就不得不被卷入其中旋涡,再难脱身。

自己能轻而易举的取下对面青年的头颅,但对方也能轻而易举的斩杀郁射设、结社率……

苑君章不得不承认,有一句话李善说的很对……一旦自己被卷入这个旋涡,生死再也不在自己的手中了。

苑君章之所以占据云州、朔州多年,拒绝李渊多次招抚,为的不就是掌握自己的命运吗?

李善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径直道:“投突厥,受人驱使,生死难料。”

“受李唐招抚,高官厚禄,余生无忧。”

“苑公可一言而决!”

苑君章长长叹了口气,“足下舌利如刀,在下还有其他选择吗?”

李善握住苑君章的双手,笑道:“日后同殿为臣,还请芮国公勿怪。”

苑君章脸上满是苦涩的笑容,他突然想起,之前自己决意投唐,不也是受握着自己双手的这位青年的逼迫吗?

他从来就没有给自己其他的选择。

第四百三十一章 尘埃落定 夜色犹黑,明月早被乌云遮蔽,狂风席卷着雪花勐扑而来,将巨大的篝火挂的忽大忽小,将周围的一切映射的忽明忽暗。

万众瞩目之下,身着官服的崔信手捧木盘缓缓走出营门,身后跟随者元普、李善。

虽然场所简陋,但崔信神色肃穆,按部就班的宣读诏书,十日的反复之后,此刻的苑君章双膝跪在雪地上,身后将校、数千大军尽皆俯首。

授于爵服、铁劵,授朔州都督,镇守马邑,一系列流程很快走完,苑君章手捧木盘,叩谢天恩,耳边却传来阵阵呜咽声。

抬头看去,苑君章惨然一笑,身着明光铠的刘世让大步而来,手中拖着一个在雪地上扭曲身躯的突厥人。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李善温和笑了笑,挽起苑君章,朗声道:“今夜招抚,需以血祭,当以头颅为贺。”

“足下看似剑走偏锋,实则谨慎之极。”苑君章脸上满是苦涩,今夜事变,他到现在还没能亲眼看一看儿子苑孝政,面前这位青年太过谨慎。

的确如此,李善这十日用了种种手段瓦解郁射设、结社率的敌意,用了种种手段去判断刘世让到底有没有投向突厥,更用了种种手段来确保今夜一战的胜利。

没有把握,李善不敢行此险招。

刘世让手上用力,将人摔在李善、苑君章身边,此人正是肩部中箭的郁射设,嘴巴被一块破布堵住,双目喷火,脸色惨白,看向李善的视线中带着倾尽江海也难以平复的恨意,看向苑君章的眼神中带着许诺、求饶各种复杂的情绪。

“今夜之后,突厥震怒,明岁必将大举来犯,即使寒冬腊月,也未必不会出兵。”李善握住苑君章的手,“故,在下遣宜阳县侯助守马邑。”

“淮阳王领大军驻守代州,在下坐镇雁门,若战事一起,必有援军,月余前高满政孤守无援,必不重演。”

嘴里说着,李善引着苑君章的手在腰间,握住了那柄长刀的刀柄。

“厮杀多年,战场凶险,如今芮国公来投,当安享富贵,他日五世同堂,岂不融融?”

苑君章的手都在颤抖,他当然听出了李善言外之意,这是得寸进尺啊……今夜从郁射设、结社率落到李善手中之后,自己已经丧失了所有的主动权,只能看着李善步步紧逼。

人家话已经说透了,你安享富贵吧……至于什么不会让马邑单独面对突厥大军,那压根就不是说给苑君章听的。

说给谁听的?

一旁的刘世让突然拔出腰间长刀,一脚踢翻郁射设,双手反拿,刀身直入腹部,喷涌出的血将周边的白雪染成一片。

当然是说给刘世让听得,这位宜阳县侯今夜率先破营,生擒结社率,立下大功……偏偏人憎狗厌,被李神符、李高迁诬陷,即将被召回长安问罪。

这样的人物,自然是驻守马邑最合适的人选……李善相信,经历了这一切,刘世让也该学的乖巧一些了。

而一刀捅翻了郁射设,就是刘世让的决心……就算无援军,也必死守不退。

刘世让坚持跟着来马邑,所为不过就是借此翻身,今夜一战已经洗刷身上的污民,如果能驻守马邑……

站在崔信身后的元普目眩神迷,他抵达马邑前后不过两日,从招抚不成,到雪夜袭营,再到苑君章在万般无奈之下来投,现在又亲耳聆听李善的诸般安排。

在心里盘算了下,元普不得不承认,这位馆陶县公思虑周全,不管之前如何,现在的刘世让绝无可能投突厥,而且他奉圣命经略马邑,是助守马邑的最佳人选。

一夜之间,局势大变,从无功而返到满载而归,元普心想,就如此手段,如此功勋,一个郡公只怕都不够,更别说长安还有平阳公主,圣人也对其青眼有加……本朝建国至今六年,还没有过未加冠的国公。

苑君章呆呆的看着地上的郁射设,从拼命挣扎到虚弱无力,血缓缓流动到渐渐凝固……

“呛!”

雪亮的刀光一闪而过,苑君章面容狰狞的砍下郁射设的头颅,丢开长刀,单膝跪地,双手将头颅高高献上。

“诸事已定。”李善点点头,挽起苑君章,转头看向刘世让,“已有信使急奔回雁门关,道玄兄会点齐刘公旧部助守马邑。”

不可能让刘世让一个人在马邑,必须让其掌握一部分兵力以防万一。

刘世让神色微动,三百亲卫袭营,战后就是他主管营中诸事,他很清楚没有人离开,更何况外面近万大军环绕,谁能离开?

只可能是战前李善就准备妥当,亲自赶来马邑,同时遣派亲卫奔向雁门关……换句话说,李善早就盘算好了,让自己留在马邑。

李善快速将几件事交代下去,又说:“寒冬腊月,突厥必不会大举来犯,但不可不防欲谷设。”

苑君章勐地点头,“还请足下即刻启程回雁门关。”

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苑君章很清楚,自己虽然爵封国公,但不久的将来会失去朔州、云州这两块地盘,日后在长安能过得如何,很大程度上要看李善……不管怎么说,孝政还是李善的学生嘛。

“剩下的突厥俘虏某会带回去。”李善转头有意无意的看了眼营门内,“还请芮国公安抚麾下,务必不起乱事。”

苑君章显得胸有成竹,“那是自然。”

“听闻右虞候率杜士远尚在马邑?”

苑君章愣了下,突然反应过来了,躬身道:“谢过足下提点。”

毕竟依附突厥多年,虽然在李善诸般手段之下,苑君章麾下士卒大都心向李唐,毕竟吃到肚子里的才是实实在在的,但那些将校就未必了。

右虞候率杜士远原本是高满政麾下,一个多月前,高满政孤守马邑,最后关头欲突围,就是被杜士远斩杀……要知道,高满政当初投唐,尽杀马邑突厥,就连郁射设也差点死在他手中。

同样的道理,斩下郁射设头颅的苑君章是没有可能再投突厥了,但其麾下将校在突厥的威逼利诱之下,未必不会起事,斩杀苑君章,再投突厥……想必这是突厥希望看到的。

武德六年十一月十一日,夜,大雪。

启程离开马邑的李善率三百亲卫夜袭突厥,刘世让匹马当先,势如破竹,生擒处罗可汗幼子郁射设、始毕可汗幼子结社率。

当夜,苑君章亲斩郁射设头颅以献,受唐皇招抚,全城易帜投唐。

天蒙蒙亮的时候,李善终于真正的踏上了归途。

第四百三十二章 放你回去 鹅毛大雪每时每刻的从天而降,元普抬头看了几眼,比起前两日,雪势愈大,但今日倒是没太大的风……离开马邑,一行人再次落脚在昨日黄昏那座破落的村落内。

李善名义上说是……一夜未歇,要睡一觉,但元普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为什么不在马邑睡一觉?

难道你怕苑君章再有反复?

如果真的有反复,这儿距离马邑如此近,苑君章若是派人追杀,难道能逃得掉?

想起昨晚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元普心中犹自兴奋,但也有着郁结……自己可是受陛下之命召刘世让回京问罪的,但李善却将刘世让留在了马邑,而且还让淮阳王李道玄将其旧部送往马邑,显然有让刘世让镇守马邑之意。

元普倒不怕陛下问罪……今夜种种,除了袭营之外,李善都特地将自己带在身边,无非就是为了让自己将实情禀报陛下。

刘世让绝无降敌之心,相反今夜破营,实有大功,更率先斩郁射设,日后驻守马邑,必然效死。

但元普郁结之处在于……既然刘世让无降敌之心,那江夏郡公李高迁就是诬告。

而李高迁是东宫太子的心腹,而且附李高迁弹劾奏折的还有襄邑王李神符。

元普是李渊在太原时期的老人,如今任少府中尚署令,此次是因为出身雁门郡才被李渊派来的……他绝不希望得罪太子李建成。

可以想象,若是李善以此发难,李高迁被朝中问罪,太子如何看待李善……元普不想知道,但可以肯定太子会看自己很不顺眼。

“县公尚未歇息?”

今日执勤的是朱石头,朱八昨晚被抽了二十鞭……还有三十鞭要等回雁门关之后,如果朱韦、苏定方知道,估摸着还得加上五十鞭。

朱石头进去禀报,不多时延手请元普入内。

“元公尚未歇息?”李善揉着发青的眼圈,笑道:“幸好功成,不然真是连累元公了。”

“犬牙交错之际,雪夜破营,迫苑君章全军来投,如此大功,真是名不虚传。”元普恭维了几句才试探问:“今夜之事,在下回京后,禀明陛下……”

“那是自然。”李善叹了口气,“某也会写信去。”

“不瞒元公,在下之前也怀疑宜阳县侯有投突厥之意……江夏郡公、襄邑王太过逼迫,再加上马邑失陷,高满政几乎满门被灭。”

李善苦笑道:“四面楚歌,已入绝境……若不投突厥,下场堪忧。”

“听闻今夜宜阳县侯率先破营?”元普也苦笑道:“在下回京如何回禀?”

“据实回报吧。”李善揉着眉心,顿了顿才说:“江夏郡公、襄邑王心忧国事,倒是说不上错……”

元普提着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了,心想只要你不为刘世让做主,李高迁未必会被朝中问罪……东宫太子爷未必会震怒。

看元普神色放缓,李善心里琢磨,这厮年岁不轻了,却是个没什么太深城府的……其实关于刘世让,只要往深处想一想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之前李善已经几次试探,从元普嘴里打探到,关于李高迁、李神符举告刘世让暗通突厥……此事背后隐隐有东宫的影子,搜捕刘世让家卷,是尚书省左仆射裴寂下令的。

李善甚至猜测,说不定裴世矩都出手了……若是刘世让反了,一个不好自己就要被堵在雁门关外。

但东宫为什么要出手?

虽然没有任何凭证,但李善觉得,李高迁、李神符之间的联系太过紧密……当日苑孝政在猩州,在这二人身后发现曹船佗的。

李神符有可能与东宫有些许联络……李善隐隐察觉到其中的古怪,如此一来,若是李渊认可了今夜一战,并且许刘世让驻守马邑,那李神符怎么办?

马邑孤悬在雁门关以西,随时都可能遭到突厥的侵袭,驻守马邑,不是谁都可以的。

需要必死决心,需要有大将之才,更需要一位绝没有可能降敌的官员……之前的高满政就是一个例子。

而如今,除了刘世让,李善想不到还有谁有资格,有勇气来担当这个重任。

朝中比刘世让更强的将领多了,天策府内能拉出一排来……但谁能保证他们在突厥大军围攻之下能心如磐石?

但刘世让能保证……手中还沾着郁射设的血呢。

不过,刘世让驻守马邑,必须要得到雁门方向的支援……除了粮草补给之外,雁门关与马邑成掎角之势,所以,刘世让需要一个至少能和他保持交流的将领。

李善本人是没有这个资格的,至少明面上没有。

而如今驻守雁门关的淮阳王李道玄有这个资格,但他并没有长期逗留在河东道的名义。

真正拥有这个资格的只有一个人,河东道行军总管兼并州总管襄邑王李神符。

如果李渊定下让刘世让驻守马邑,很可能李神符就要易位。

毕竟,李神符是可以取代的,而刘世让是很难取代的。

其实如今李善心里所想的和元普差不多……只怕这次要得罪李建成了。

李善不在乎得罪李建成,毕竟自己明面上没有投入秦王麾下,而且一方面自己持公,另一方面有平阳公主作保。

但也需要让步……李善咬了咬牙,李高迁倒是好运道,本还想着借曹船佗一事将这厮给弄下去。

商议许久,两人互相试探,基本确定了,元普回京后据实以报,但不提及李高迁,更不提及曹船佗曾被突厥俘虏一事。

送走终于安心的元普,李善疲惫的用力按了按太阳穴,心里琢磨李道玄有没有可能接任河东道行军总管……但李道玄未必是宗室子弟中最支持李世民的,但肯定是最排斥李建成的。

东宫只怕难以容忍李道玄留在河东……李善想着或许应该暗中和李世民通气,这件事自己不能插手。

“郎君,歇息吧。”朱石头抱着被褥进来,“崔公那边已经安顿好了。”

“嗯。”李善应了声,摇头道:“不急,不急……那厮还在撕闹?”

“早就不敢了。”朱石头笑道:“扯开堵嘴的破布,喊一声给他一个耳光……”

李善噗嗤笑出声了,踱步出去,在村落外围的破屋中,看见了脸颊红肿的结社率。

“李善,李善!”

结社率不顾一旁亲卫举拳相向,就要破口大骂。

但接下来,李善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结社率勐地住了嘴,转为一阵勐烈的咳嗽。

“放你回去。”

第四百三十三章 千刀万剐 面对似乎哑巴了的结社率,李善笑道:“难道率兄不想生还五原郡?”

面前的青年依旧温文儒雅,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但一股寒意从结社率内心深处涌出,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马邑十日,几乎无所不谈,定下盟约,饮酒谈乐,甚至对方还亲自下厨,但昨夜那闪亮的长刀,如毒龙一般的长槊,席卷而来的铁器,让结社率如何不胆战心惊。

虽然才二十出头,但身为始毕可汗幼子,结社率并不缺少战阵经验,他畏惧的是面前此人难以揣摩的心性……一刀毙命,脸上犹带笑意。

李善让人取来被褥铺在地上,将亲卫都出去,慢条斯理的坐下,轻声道:“是杀你还是杀摸末兄,一度难以抉择。”

“但无奈摸末兄麾下部落尚众,而率兄又是突利可汗胞弟,可叹可叹……虽一见如故,虽倾盖如故,但还是取了摸末兄头颅。”

结社率的身子往后缩了缩,他清晰的记得,自己和郁射设都被踢倒在营门内不远处,刘世让来回看了好久,最终才拖住郁射设的脚,一路拖到营门外。

然后,结社率亲眼目睹,先是刘世让一刀噼下,之后苑君章砍下了郁射设的头颅,跪地以献。

从睡梦中醒来,被刘世让一槊打翻,再到万马奔腾,灯火通明,最后亲眼所见,苑君章跪地受唐使招抚……结社率都不敢相信自己经历的这一切。

李善好奇的观察着结社率的神情,笑着问:“难道不想一刀杀了某报仇?”

结社率的身子再次往后缩了缩。

“给你这个机会。”李善摇摇头,“真的不杀你,真的放你回去。”

“五百突厥,还能骑马持刀者三十二人,每人备两匹战马以及干粮清水,换人不换马,两日之内,应该能抵五原郡吧?”

结社率默默的点了点头。

李善往前挪了挪,“知道放你回去作甚?”

不等结社率有任何反应,李善继续说:“率兄忘了吗?”

“你我定下盟约,若无率兄,突利可汗如何知晓?”

“此等大事,必得突利可汗首肯啊。”

结社率目光茫然……你还要和我们结盟?

那你为什么还要夜袭破营?

为什么还要斩杀郁射设?

反过来说,你斩杀郁射设,逼着苑君章全军投唐,居然还要和我们结盟?

李善叹了口气,如果是郁射设在这儿,应该会很快就反应过来,说不定还要和自己谈谈条件,而面前的结社率……似乎有点傻啊。

得,必须把事情掰开跟他说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李善耐心的说:“之前听摸末兄提过,率兄也提过……摸末兄身为处罗可汗幼子,按草原惯例,处罗可汗留下的部落,摸末兄分的最多?”

结社率傻乎乎的点点头,的确如此啊。

“阿史那王族中,手中部落人口比摸末兄多的还有几人?”

结社率犹豫了下,低声说:“颉利可汗、突利可汗。”

“那也就是说,摸末兄是可以左右局势平衡的关键人物。”李善极其耐心的替结社率分析局势,“若是摸末兄投入颉利可汗麾下,只怕突利可汗早就难以相抗。”

“如今摸末兄被苑君章斩杀,那他留下的部落怎么办?”

结社率神色大变,“这……这……”

“之前摸末兄依附突利可汗,后者也不过只能勉强抗衡颉利可汗,还落入下风。”李善叹道:“若是摸末兄留下的部落人口被颉利可汗吞并,那突利可汗……”

结社率这次完全听懂了,的确如此,如果颉利可汗吞并郁射设留下的部落,势力将完全压倒突利可汗。

李善诚恳的说:“李唐绝不希望看到一个号令统一的突厥,若是突利可汗甘心为颉利可汗驱使……那也只能徒叹奈何。”

“但,只怕突利可汗不甘心伸出脖子吧?”

“记得处罗可汗长子奥射设未能继承汗位,颉利可汗上位后,奥射设就暴毙而亡……”

李善脸上笑容愈盛,“现在知道回去作甚了?”

结社率咬着牙,“尽快赶回五原郡,告知兄长郁射设已亡……尽快收拢郁射设余部……”

“乖啊。”李善笑眯眯的拍了拍手。

老大老二争,结果死的是老三……虽然郁射设是死在唐军手中,但留下的遗产却很具分量,颉利可汗、突利可汗不可能不争。

虽然突利可汗很可能以为郁射设报仇雪恨的名义收拢部落,但李善并不觉得这位历史上投唐的可汗会来攻打雁门关……相反的,他很可能去拖颉利可汗的后腿。

“马匹、干粮、清水都已经备好。”李善歪着脑袋想了想,补充道:“之前与摸末兄商定结盟,率兄可别忘了。”

结社率勐地想起,那两日商议结盟,特别是商定代州、朔州的细节,李善几次阻止自己喝醉,还非常耐心的一次次问自己有没有记住……那时候他就打定主意了!

“放心,在下以诚信为先!”李善拍着胸脯恬不知耻的说:“比如输马邑粮草……绝不会延误!”

结社率的脸都僵住了……你还要脸吗?!

“若是突利可汗有意,可遣派使者随商队入雁门关。”李善手撑着被褥起身,“对了,回去的路上留点神,别撞上了欲谷设。”

一刻钟后,目送三十三骑消失在风雪中,李善在心里琢磨,自己向来与人为善,没想到拉仇恨也挺有一手,光是阿史那王族,就有欲谷设、结社率两个仇家了……日后自己可不能落到突厥手中,无论是哪一方,自己都肯定被千刀万剐。

不过,李善对结社率此行很有信心。

郁射设一死,突利可汗怎么可能放过这块大肥肉,任由颉利可汗吞并部落壮大势力?

只是不知道抢先得到消息的突利可汗能捞到多少好处?

而颉利可汗会有什么样的应对……要不干脆打一战吧,反正死了谁李善都愿意看到。

过去几十年来,突厥王族内斗比隋唐两朝皇子夺嫡更惨烈,一个不好就是大战连绵。

关于结盟,历史上的突利可汗选择和李唐结盟,是政治因素决定的,郁射设之死,并不会影响到突利可汗的选择……因为他没有其他的选择。

而且,即使是盟约不成,突利可汗短视,双方为敌,甚至突利可汗联合颉利可汗来犯……自己也不可能受到责罚。

要知道李善之前在马邑几次试探过,很确定突利可汗并没有和李唐结盟……既然没有结盟,自己斩杀阿史那王族子弟,逼迫苑君章举马邑来投,难道是罪过吗?

哪个脑子进水的会弹劾自己擅杀突厥王族子弟?

在心里盘算良久,李善揉了揉眉心,回头道:“已经两个多时辰了,启程吧。”

选择天未大亮时候离开马邑,选择在这儿落脚,就是为了结社率……而现在,需要赶时间了,李善真怕欲谷设突然杀出来。

此时此刻,云州境内,欲谷设正咬牙切齿的看向南方,没想到啊,没想到啊,李善居然半年前就出任代县令,居然还被遣派往马邑招抚苑君章!

双腿勐的踢了下马腹,欲谷设趋马南下,身后是数以千计的骑兵,即使是寒冬季节,颉利可汗独子的身份,也足以领数千骑兵出战。

李善,我必将你千刀万剐!

第四百三十四章 崔信的决定 恰巧大雪初歇,天空放晴,温暖的阳光洒在雁门关上下。

城门大开,淮阳王李道玄率千余精骑,亲自出关十里外相迎,薛忠、李高迁诸将相随左右。

远远的地平线上,小若蚂蚁的黑点渐渐放大,李道玄拿起望远镜看了几眼,终于放下了心,趋马上前。

“总算回来了。”

“一路坎坷,幸好运气不错。”李善现在骑术也不算很差劲了,在马上握住李道玄的手,“幸得道玄兄襄助……”

“此言太过了。”李道玄挥手道:“怀仁此番大功,与某何干。”

李善也不客气,笑着夹了夹马腹,趋马上前与李道玄并肩而行,他很清楚,李道玄看似没有直接参与马邑诸事,但实际上却是自己最坚实的后盾。

镇守雁门关,抵抗襄邑王李神符施于的压力,调配粮草出关输马邑,还收拢刘世让旧部出关……这些事真正说起来是有点犯忌讳的。

特别是李神符,他不仅仅是李道玄的叔父,而且还任河东道行军总管,李道玄名义上是其属官。

沉闷多日的李道玄神采飞扬,虽然只是听李善遣派亲卫粗略讲述,但也能想得到雪夜破营的肆意,逼迫苑君章投唐的豪情,他深深惋惜于自己没能亲身参与。

“今夜怀仁定要一一细述,此事当留于青史。”李道玄突然一顿,视线下移,“怀仁换了马?”

去年山东,今年代州,李道玄知道李善坐骑是一匹白马,而现在却是一匹神骏的黑马。

李善挥鞭大笑道:“此马是阿史那摸末准备献于突利可汗,当日启程分别之际,摸末兄将其转赠小弟。”

李道玄无语了,他记得亲卫亲口说的……郁射设是被李善亲手生擒的。

“若无此马,只怕难毕全功呢。”李善眨眨眼,“摸末兄九泉之下亦难瞑目。”

听李善解释了几句,李道玄哭笑不得,郁射设也真够倒霉的,说起来还是自己坑死了自己。

前方迎面而来的薛忠、李高迁等人一一上前招呼,李善笑着寒暄,视线扫过了坐立不安的李高迁……想必如今这厮已经得知实情了。

的确如此,前日深夜,李善遣派的亲卫急奔至雁门关,第二日李道玄点齐刘世让旧部,出关去马邑……当时襄邑王李神符就在场,一力阻止,差点和李道玄当众翻了脸。

但很快消息就在雁门关上下传开,馆陶县公李善率三百亲卫夜袭破营,斩郁射设头颅,苑君章受陛下招抚,全军投唐。

对于李神符来说,最关键的不是李善袭营,不是逼迫苑君章投唐,而是刘世让率先破阵,立下了大功。

李神符立即明白了,不说其他的,诬陷刘世让降敌……这件事已经彻头彻尾的失败了,虽然忿恨李善为什么要用刘世让,但李神符即刻启程离开雁门关回猩州去了。

只有倒霉的李高迁留在雁门关……他如今是代县骠骑将军,也没其他地方能去,李神符自然是不会带上他的,反正首告的是他李高迁,自己只不过附名而已。

人群的最外围,脸色灰败的李高迁默默听着李善、崔信与众人寒暄,心中五味杂陈……他现在都不去怪一直和自己关系不错的李善选择了刘世让,而是在考虑自己的将来。

李神符无情的回了猩州,李善选择了刘世让,而李道玄与李善是生死之交……李高迁觉得自己在代州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

这还不是最悲惨的……如果诬陷刘世让一事被捅到长安去,太子是会选择保住自己,还是会选择放弃自己?

之前刘世让在朝中无援,但现在有了李善……而李善虽然才抵达关内不过三年,出仕至今不过半载,但在朝中的跟脚却一点都不弱。

相伴晚霞,众人谈笑风生的回了雁门关。

崔信抬头仰望,心里感慨万分,原以为只是一趟顺理成章的招抚,毕竟苑君章都已经遣其子入朝觐见了,但没想到却是如此的惊心动魄。

去年清河初见,崔信就觉得这个青年的不凡,之后两家的关系似断非断,《爱莲说》、《陋室铭》两篇文章一出,崔信看重了此人的文采……当然,很大程度在于女儿。

但马邑十日,崔信对李善亲近突厥王族颇为不悦,但最后关头的雪夜袭营让他恍然醒悟,虽然崔信前朝就已经出仕,本身为山东名士,见识过无数闻名遐迩的人物,但也不得不承认,李善在期间的筹谋决断,实在令人心折。

进了雁门关,被引去洗漱,崔信还在心里盘算,无论如何,自己那晚没有选择回雁门关……这是他给出的信号。

即使有河东裴氏,也难以相阻!

身为清河崔氏的中坚,有此佳婿……难道裴世矩还能打上门吗?!

难道清河崔氏会怕了闻喜裴氏吗?!

洗漱完毕换了身衣裳的崔信径直去了隔壁李善住处,他已经决定,无需等李善回京,就定下这门亲事!

然后……然后崔信的脸黑的都不能看了。

完全没察觉崔信出现在门口的李善懒洋洋的站在那儿,周氏正在小心翼翼的为其穿戴,身后的小蛮一边说笑一边在为李善挽起发髻。

“郎君,下次去哪儿都带上奴家!”

“好好好……”李善实在疲惫,随口应道:“下次不可调皮了,居然跑到雁门关来!”

“是奴家的错。”周氏低眉顺目,轻声道:“实在担心郎君。”

在李善失去联络的这些日子里,各种乱七八糟的消息在代县传播,最让人动容的就是宜阳县侯刘世让叛逃突厥,引突厥袭马邑,中书舍人崔信、馆陶县公李善均没于马邑。

周氏和小蛮一直在代县城内,听到消息不顾亲卫阻拦,赶到雁门关来问个究竟……要不是李道玄亲卫恰巧看到了,连雁门关都进不去。

如周氏、小蛮这样的美人……无人护佑,即使是在雁门关内,也是很惹人觊觎的……刘世让和李神符的仇怨不就是因此而起吗?

李善伸手揪了揪周氏的鼻尖,“再有下次,家法伺候!”

周氏的小脸一片绯红,背后的小蛮娇笑着取笑……然后,然后压抑而冷澹的声音在门口处响起。

“怀仁北上赴任雁门,还有人担忧北地苦寒……”

李善脸色登时非常精彩,他苦笑着转过身去,看见面沉如水的崔信。

“如何料得到,左拥右抱,美妾俏婢。”崔信视线扫了扫,哼了声,“倒是快意!”

李善干笑着呐呐无语……被一个宠女狂魔的老丈人逮个正着,饶是郁射设、结社率、苑君章全都刚刚被他嘴里这条舌头打的一败涂地,也实在无言申辩。

第四百三十五章 小手段 李善抵达雁门关时候已是黄昏,虽然疲惫,但也没拒绝李道玄的设宴。

当晚,大厅内巨烛点燃,大摆宴席,雁门关上下将校齐聚一堂,李道玄推李善坐在上首,后者坚辞……最后崔信以天使的身份坐在上首,李道玄、李善分左右陪坐。

三巡酒罢,李道玄问起马邑诸事,李善……当事人是不能自我吹嘘的,刘世让还在马邑,王君昊毕竟没有明面上的身份。

李善朝崔信使了个眼色……后者板着脸一声不吭。

场面有点古怪,其他人不知道,但撞破了崔信痛斥李善的李道玄心里有数……这位崔舍人也太过了点,呃,虽然还没定亲怀仁就纳了美妾,的确有所不妥。

不过,李道玄倒是觉得……对于崔信的痛斥,李善甘之如饴。

但场面总不能就这么僵着,李道玄侧头看了眼元普,笑问道:“听闻崔舍人宣读诏书,招抚苑君章,元兄也在场?”

“是。”元普起身行礼,“苑君章双膝跪地,叩谢天恩。”

下面有些许躁动,这些将校在河东任职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大都是本地人,而且大部分都是和苑君章麾下大军交过手的。

自苑君章领刘武周旧部复起之后,声势相当不小,仅仅攻入代州、猩州就有数次,还曾随颉利可汗几乎打穿了整个河东道,最后一任代州总管李大恩就是死在苑君章手中。

双膝跪地,叩谢天恩……无数道视线投向泰然自若的李善,能将一度嚣张狂妄数次拒绝陛下招抚的苑君章逼迫到此番境地,真是好手段!

和其他人不同,元普是仅有两个从头到尾旁听李善、苑君章谈判的人,另一个是刘世让,他们都深深感慨于李善对突厥局势的了解,更感慨于一个未满二十岁的青年有如此深的心思。

元普看向李善的视线夹杂着忌惮,轻声道:“崔舍人宣读诏书,馆陶县公言此番招抚,当以头颅以贺……苑君章即斩郁射设头颅以献。”

下面的躁动立即平息下来,郁射设这个名字对于他们来说并不陌生,处罗可汗三子,先后监军刘武周、梁师都、苑君章,是突厥王族中数的出来的人物。

“斩郁射设头颅,苑君章当不至再首鼠两端。”崔信突然开口,“怀仁此举,于代州乃至河东实有大功,不愧怀仁之名。”

崔信再如何在心中痛斥李善,也不希望李善的声名受到影响……以这种手段逼迫苑君章投唐,说起来手段实在狠了点。

对外自然无所谓,但对内就不好说了……至少日后同僚会有所忌惮,认为李善是个不讲规矩的人。

接下来,崔信从头到尾描绘马邑十日的一切……只是削除了李善和郁射设、结社率勾肩搭背、呼朋唤友,而是大篇幅的讲述第一次行招抚事,郁射设、结社率突然领兵南下。

坐在下首位的李高迁脸颊动了动,他的视线不由自主的转了过去,正和李善撞了个正着。

李善脸上犹带笑意,但目光清冷。

李高迁的身子微微颤抖……他当然知道这位青年是什么意思。

怎么可能那么巧,李善、崔信抵达马邑第二日行招抚事,郁射设、结社率恰巧从云州南下阻扰苑君章投唐。

必然有人通风报信!

李高迁的心里充斥着巨大的荒谬感,自己举告刘世让暗通突厥,结果刘世让却借助李善而翻身,洗刷污名……他不认为自己的举告还能成功。

相反的,如果李善穷追不舍,李高迁自己很可能被扣上暗通突厥的罪名……通风报信使刘世让陷于马邑,这个理由只是勉强,但再加上李高迁诬告刘世让,那理由就足够充分了。

宴席很快就结束了,一方面是因为毕竟身在雁门关,不能大肆饮乐,一方面李善一行人急奔雁门,已经非常疲惫,当然了……也有崔信实在不想太过吹嘘李善的原因。

已经吹得有点过了……崔信住了嘴,但元普津津有味的说起在那破落村落中,李善如何率亲卫回首的一幕幕。

宴席结束后,将校纷纷退下,而李高迁拖延到最后,迟疑着来到李善面前。

李善转头四顾,薛忠等人悄然退下,厅内只留下了李道玄、崔信、元普,角落处,闻讯刚刚赶到雁门关的马周踱步而来。

“江夏郡公。”李善抬起头,平静的问:“在下赴任代县令,与郡公几度相交,可有得罪足下之处?”

不等李高迁回答,李善继续问:“商路分润,在下可少给了足下一文钱?”

“即使大败而归,朝中问罪,从左武卫大将军降为骠骑将军,在下可曾忘却昔日约定,可曾落井下石?”

李善霍然起身,“你要让刘世让万劫不复,与在下何干?”

“让刘世让陷于马邑,你可曾考虑过某李怀仁的性命?!”

李高迁脸色灰败,“怀仁,不是我……”

“唯恐消息泄露,使突厥得闻,启程前某就拜托淮阳王亲自坐镇雁门关,不放一人出关!”李善冷笑道:“能翻阅崇山峻岭,绕过雁门关而入朔州,必为熟悉地理之人。”

“而江夏郡公驻守雁门关已有年许,想必不难办到。”

李道玄还没听出什么,崔信却眉头大皱,他记得自己在马邑和李善商议此事……李善还很确定不会是李高迁、李神符的手笔。

崔信正要开口,却看见踱步过来的马周向自己微微摇头示意。

“怀仁,未必就是江夏郡公。”元普轻声劝道:“高迁兄乃是陛下身边旧人,招抚苑君章乃军国大事……”

“罢了,罢了。”李善长叹一声,指着门口,“不送。”

目送李高迁离去的苍凉背影,元普起身看着李善笑了笑,摇头道:“真是好手段。”

“不过偷个巧而已。”李善嘿嘿一笑,“元公明日启程,今夜尽可安睡。”

崔信还要再留几日,而元普虽然后至雁门,但却要先赶回长安,毕竟崔信和李善的关系有些……元普的讲述在旁人看来才是最客观的。

等元普离开后,李善长长舒了口气,不顾仪态的瘫坐在席子上,“世伯,歇息几日,再去代县城逛逛……虽然北地苦寒,也有些特产,还请世伯带回长安。”

崔信犹豫了下,看了眼李道玄,又看了眼马周,他知道这两个人都和李善关系密切,才开口道:“你不是断定,消息走漏,非李高迁所为吗?”

李道玄脑袋歪了歪,“难道是襄邑王叔?”

“不可能。”马周摇了摇头,“襄邑王身为河东道行军总管,行此等事,风险太大……最多只是放出风声,宜阳县侯出雁门,往马邑,投颉利可汗罢了。”

“那……”

“不过怀仁以势压之而已。”马周和李善太熟,一眼就看穿了,之前的元普也看穿了,而李道玄、崔信显然没看懂。

李善来到代县半年,一直秉持着与李高迁结盟制衡刘世让的策略,即使李高迁大败也没有改变,甚至和刘世让撕破脸将其完全架空。

而这一次,李善用了刘世让,从某种角度来说是背弃了与李高迁的约定。

所以,李善抢在前面将暗通突厥这个帽子扣在了李高迁的头上……只是小手段而已,要不是你李高迁暗通突厥坏了招抚事,我也不会用刘世让那厮了!

之后李善自然会将关系缓和下来……李高迁本人无所谓,但他背后却站着东宫太子。

四人一起出门,马周紧紧跟着李善,而李道玄也一直跟到李善住处,甚至崔信都没回去。

李善揉着眉心,崔信这边估摸着是想和自己统一口径,可能还要问一问元普那边;李道玄那边不太清楚,而马周这么快赶到雁门关……李善隐隐猜到了什么。

但现在,李善什么都不想听,这小半个月来,心神耗费太过,他只想好好的睡一觉。

第四百三十六章 小本本 悠悠一觉醒转,李善大大伸了个懒腰,四肢舒展,一股酸麻的爽快传遍了全身。

“郎君终于醒了。”

“都快七个时辰了!”

周氏赶紧上前服侍,小蛮出去端热水来,门开关间,李善瞥了眼,“又下雪了?”

“雪势比前些天更大呢。”

坐在榻边任由周氏服侍穿戴整齐,小蛮又服侍着抹脸漱口……李善有点惭愧,自己真是被腐化了啊,不过这好像也不能怪我。

袖子里还塞着暖壶,李善踱步出门,仰头看天,登时被吓了一跳……他前世就没见过几次大雪,如此雪势真是让他瞠目结舌。

似乎天上漏了个口子,鹅毛大雪简直像是抖棉絮似的,一堆堆往下洒落,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视线之内都看不到其他颜色,院子里那颗大树都已经被压的折断。

李善不由得开始担忧起来,按照路程,赶往马邑的三千刘世让旧部还在途中,估摸着正和这场暴雪撞个正着。

但转念一想,如果郁射设没有撒谎,欲谷设真的南下……估摸着也挺惨的。

“总算醒了。”马周出现在门口,“淮阳王都遣派医者来看过了,说你太过疲惫,之后要好生休养。”

“好生休养……”李善苦笑一声,“难,难,难啊!”

想想也知道,后面不管是刘世让镇守马邑,欲谷设来犯,都要耗费大量的精力……说到底,马邑折腾出现在这个局面是李善自行为之,李渊认不认还在两可之间呢。

更别说如果突利可汗忍下郁射设被杀这口气,依旧和李唐结盟……不用说,李善必然成为关键人物,至少是一道暂时不可或缺的桥梁。

还有李神符、李高迁以及身后的太子……多少乱七八糟的破事。

李善瞥了眼马周,这厮脸上颇有憔悴之色,想必这十来天日子也挺难熬的。

这时候已经过了午时,周氏端上来一大碗汤饼,配上切的细细的白切羊肉,好久没好好吃一顿的李善大快朵颐,心里一时想也不知道这个时代有没有胡椒,羊肉汤没有胡椒总觉得缺了点味道,一时又在想从马邑带回来的牛肉、牛舌头、牛尾巴,记得为了多弄点牛舌头,郁射设还让苑君章多杀了两头牛呢。

马周早就吃过饭了,坐在一旁低声说:“已经查过了。”

“咳咳。”李善偏头将周氏打发回去,又看向门外,“去请崔舍人。”

“怀仁?”

“已然尽知。”李善简单而明了的答了句,继续哗哗啦啦的吃面,心里还在想记得带回来几块牛腩,回头试试红烧牛腩面……医院门口那家面馆,每次牛腩就那么两三块,吃的老不爽了。

崔信入门的时候,李善将最后一口汤喝完,笑道:“宾王兄乃小侄至交,世伯尽可信之。”

崔信打量了马周两眼,嘴唇动了动但最后只点了点头。

李善有些意外,自己去年在清河县,身边除了马周之外,还有苏定方和凌敬,他以为崔信会问凌敬知不知道内情。

崔信原本的确想问,因为凌敬本人是有着明确政治倾向的,但最终还是没问出口……没有必要问,面前这位青年在夺嫡之争中是没有明确倾向的。

“亲卫回报,突厥南下抵马邑坏招抚事,绝不可能是巧合。”马周缓缓道:“若是仅仅泄露怀仁在代县,或许欲谷设会起心思,但也不会奔向马邑……更何况是郁射设、结实率。”

“不可能是李高迁,他没这胆子。”

“若论怨恨……”崔信试探问:“襄邑王?”

“襄邑王此人,无甚威严,不为人惧,为人谨慎小心。”马周摇头道:“举告宜阳县侯,他也不过附名而已,所以,怀仁……”

李善平静的听着,嗤笑道:“只可能是裴弘大。”

崔信愣住了,而马周默默点头。

“从时间上来计算,苑孝政在猩州亲眼目睹曹船佗,后他在长安前后三日。”马周低声道:“按理来说,崔公赶赴雁门关之时,召刘世让回京问罪的使者应该也不远了……但元普是怀仁、崔公启程后第七日才抵达雁门关。”

“而且元普尚未抵达雁门关,刘世让降敌的流言已然散开……”

“若是刘世让不肯探出脖子被砍,那只能举关而降,或者西奔投敌。”李善笑道:“那某和世伯很可能陷于马邑。”

“流言蜚语未必是裴弘大所为,有可能是襄邑王、李高迁的手段。”马周细细分析道:“但密通突厥,告知陛下遣派使者招抚苑君章……必能坏事,更有把握将怀仁……”

崔信怔怔的听着马周、李善讨论细节,突然摇头道:“裴弘大再如何深恨怀仁,也不会……”

马周微垂眼帘,李善毫不客气的打断道:“论狠毒,裴弘大不如其婿,论手段,其婿如何能与名扬天下数十载的裴弘大相提并论?”

崔信一时哑口无言,李德武先抛妻弃子,后欲杀子,心狠更甚勐虎,但裴世矩的手段更加婉转,也更加了得……悄无声息的将李善送到了突厥刀口下。

马周心想这次李善运气还真不错,若是此次南下的不是郁射设、结社率,而是欲谷设,李善只怕现在都已经被挫骨扬灰了。

好一会儿崔信才回过神来,“有何凭证?”

李善和马周对视了眼,这位还真有点天真可爱啊……这种事还需要凭证?

自由心证就足够了,就因为他裴世矩有这样的手段,更有这样的动机。

李善脸色转冷,轻声道:“世伯可曾想过,为何裴弘大提议陛下遣派近臣招抚苑君章?”

看崔信一脸懵懂,李善嘿了声,“《爱莲说》一文……呃,反正你我之间,裴弘大又不是瞎子聋子,一旦提议近臣招抚,陛下很可能会选中世伯。”

“裴弘大为何要将这份功劳拱手送于世伯?”

“听闻世伯还拒绝闻喜裴氏西卷房联姻?”

“唯一的可能是,他希望小侄马邑一行。”

崔信勐地醒悟过来,“不错,不错!”

裴世矩不可能公然提议让李善去马邑招抚苑君章,但如果崔信为使者去马邑,不管因私因公,李善都很可能会陪着崔信去马邑。

而接下来,郁射设、结社率突然率兵赶到了马邑……只可惜这两位都依附突利可汗,不仅没有斩杀李善,而且还结交为友……虽然后来被反杀了一波。

马周补充道:“崔公抵达雁门关前一日,两支商队出关去云州,一支是代县张氏,另一支是闻喜裴氏。”

“难道真是是裴弘大……”崔信有点信了,“这么巧闻喜裴氏的商队出关……”

“不会是他们。”李善平静的说:“若没猜错,裴氏商队在云州,很可能只是为某扬名而已”

马周点头赞同,李善在云州扬名,消息传到了五原郡,才会有欲谷设突然南下的事。

听面前的两位青年如庖丁解牛一般将事情剖析开,崔信揉了揉眉心,“那你想如何?”

“裴弘大身为宰辅,暗通突厥……此等秘事,难道会让闻喜裴氏亲自为之?”李善轻描澹写道:“不可能有任何证据,自然只能不了了之。”

崔信松了口气,“此次立下大功,陛下必有封赏,想必日后裴弘大亦不敢再为之……”

听着崔信的絮叨,马周斜眼瞥了瞥笑眯眯的李善,他太清楚这厮的秉性了。

裴世矩为何要一次次的下手,无非就是为了身后事和子嗣,而李怀仁看似与人为善,但绝不是那种挨了打不还手的人……不了了之,那就是记在了小本本上,越往后推,裴氏要付出的代价就越大。

第四百三十七章 忽悠 雪势愈发大了,李善略略往门外走了两步,衣衫登时被刮得呼呼作响,衣角悬挂的玉佩都被吹得飞起。

北风如此之大,而空中的雪花并不随风飘舞,而是径直落下,风雪之密,令人难以远望,李善隐隐看见不远处的院子口有人影闪动。

“郎君,是李高迁。”守门的朱八一瘸一拐的回来禀报。

“让他进来。”李善心想李高迁这厮昨夜被自己痛斥,今日还要上门……不过也好,如果不来,自己还要让崔信辗转去透个口风,现在一来倒显得自然一些了。

昨日的小手段,不过以势压人,而今天却是要以诚待人,李善站在屋檐下,对着浑身披满白雪的李高迁郑重其事的行了一礼。

“马邑十日,时时刻刻屠刀悬颈,每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只恐不能生还雁门。”李善轻叹道:“若南下的是阿史那欲谷设,小弟如今已被挫骨扬灰。”

“一时激愤,不及细想,昨日贸然,还请高迁兄见谅。”

李高迁呐呐无言,他今日来是准备来甩锅的……没想到一进门,这位刚刚立下奇功的青年就为昨日之事致歉。

但李高迁有点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快李善就排除了自己的嫌疑?

“请。”李善延手请李高迁入内,让亲卫取来干爽的衣衫换上……这厮估摸着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身上满是积雪。

“为何……”

“已然细细想过了。”李善苦笑道:“淮阳王与高迁兄……你亦知晓,小弟与道玄兄是生死之交,当不会怀疑他……”

李高迁脸上也显露出苦色,不是淮阳王,就是我了……按常理来说,的确是这样,这也是李高迁今日前来的理由。

要知道,知晓内情且有动机的可不仅仅只有我。

“高迁兄与宜阳县侯,除去那次大败之外,不过只是数次口角。”李善继续说:“些许小事,高迁兄即使忿忿,也必不至于坏招抚事……”

顿了顿,李善身子前倾,低声道:“刘世让罢了,即使小弟也罢了,但崔舍人陷于马邑,即使如今清河崔氏子弟多依附东宫,太子也保不住你。”

李高迁连连点头称是,如果真的是自己干的,而崔信、李善死在马邑……东宫那边估摸着都未必能保得住自己的姓名,

李善北上三载,出仕半年,但结交的人脉不容小觑……仅仅是救命恩情就有苏定方、凌敬、李道玄、魏征、平阳公主,夹杂着东宫、秦王府甚至陛下各方势力,纵使李高迁曾爵封郡公,身为元谋功臣,也绝难相抗。

“刘世让之事……还请高迁兄勿怪。”李善摇头道:“一方面亲卫头领王君昊,虽是名将王伏宝亲侄,冲阵犀利,骑射皆精,不让苏定方,但唯有勇力,不擅领兵,雪夜袭营……当时唯独刘世让有此能。”

李高迁苦笑道:“时也命也。”

“另一方面,小弟决意让刘世让驻守马邑。”李善一摊手,“这次用刘世让,实在是无可奈何……苑君章是万般无奈之下方投唐,但陛下也不会允许他久据朔州,要知道他和罗艺可是不同的。”

“除了刘世让,还能用谁,他斩杀郁射设,难道高迁兄你愿意去?”

面对这样的解释,李高迁无言以对,面对一年四季至少两季随时可能南下东进的突厥,面对可能的颉利可汗的怒火,谁去守马邑……都要承受巨大的压力。

刘世让之前都被逼到绝境,四面楚歌……想必是愿意承受这样的重担的,更何况斩杀郁射设,决定了刘世让不可能降敌。

“不过高迁兄放心,经此一事,宜阳县侯当收敛一二。”李善劝道:“日后大不了两不相见。”

李高迁心里还是忿忿……他琢磨着,如果刘世让躲过这一劫,得陛下许可久驻朔州,说不定反而能得手代州总管。

这时候,李善长长叹了口气,“但……当时崔舍人着官服,手托爵服、铁劵,正准备宣读陛下诏书,突厥骑兵骤然而出,绝非巧合!”

“到底是何人……”

李高迁咳嗽两声,“宜阳县侯当年为人倨傲,得罪的人数不胜数,比如……”

“比如?”

“比如襄邑王。”李高迁双目盯着手边的茶盏,“天下间,襄邑王最恨宜阳县侯。”

李善眼神闪烁不定,视线与李高迁撞了撞后各自移开。

在崔信、李善出关往马邑招抚苑君章的时候,暗通突厥……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动机的,最可能的就是李神符、李高迁二人。

李高迁知道不是自己干的,但会不会是李神符……李高迁有点拿不准,至少那厮是有这个嫌疑的。

这也是李高迁今日登门的原因,他试图将锅甩到李神符身上去……怀仁你想想,李神符和刘世让的仇怨多深,肯定是他干的。

而今日这一幕,也是李善刻意为之……有李神符这个河东道行军总管在,刘世让在马邑就危机四伏,要知道淮阳王李道玄不可能久驻河东。

当然了,如果李道玄抢了河东道行军总管的话……一切都好说了。

两人各怀鬼胎,但目的是一致的,这个锅得让李神符来背。

但李善是置身事外,是为日后局势考虑,而李高迁不同,要知道当日是他举告刘世让暗通突厥,为了不为朝中问罪,他必须得到李善这个人亲自指挥马邑招抚的主事人的支持。

听李高迁影影绰绰的提了几句,李善慨然挥手,“高迁兄放心便是,举告刘世让非为诬陷之举,而为军国大事。”

李高迁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还能这么解释?

“自淮阳王率军进驻河东道,小弟以道玄兄为后盾,得薛忠、高迁兄、临济县侯阚棱之助,掌雁门关上下,架空刘世让,所为何来?”李善笑道:“当日,小弟也唯恐刘世让举关而降,不得已而为之。”

“此事,小弟在密信中尽述之,陛下当不会怪罪。”

李高迁登时放心下来,连连道谢。

第四百三十八章 忽悠(续) 呃,其实李善完全是在扯澹,以县令的身份逾越职权,掌控大军,架空方面之将……这种事太犯忌讳了,傻子才会老老实实的写在密信里。

这种事,即使李渊事后能理解……毕竟是为国事,但也是不能摆到明面上的。

但李高迁举告刘世让暗通突厥的奏折,还在门下省里放着呢,这叫证据确凿。

看李高迁脸现喜色,李善咳嗽两声,“倒是有一事有些麻烦,高迁兄需要尽早斡旋。”

“还请怀仁……”刚松了口气的李高迁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曹船佗已然入京……”李善同情的看了眼李高迁,“小弟在马邑得知,当日马邑城破,曹船佗被突厥生擒。”

“什么?!”李高迁勐地从坐榻上蹦了起来……啧啧,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腰力还挺强。

蹦起来的李高迁没有其他举动,呆若木鸡的站在那……后知后觉的他现在当然猜到了,八成是突厥使的反间计,去岁刘世让不在,颉利可汗第一次大规模攻入河东,前年颉利可汗也是大举入侵,就是被刘世让死死拦住的。

“郁射设生前提起,是欲谷设放回曹船佗。”李善轻声道:“此事小弟在密信中不会提及……”

“元普知道吗?”

“知道,但他如何敢得罪太子。”李善使了个眼色,这种事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但知晓曹船佗被突厥生擒一事的人不少……只怕难以久瞒。”李善作势想了想,“高迁兄要不要和太子提一句?”

这么冷的天,李高迁汗如雨下……因私怨而中突厥的反间计,险些害死方面大将,虽然刘世让是各方势力公推出来背锅的,但这不是现在局势大变了嘛。

说不定还会有人琢磨,李高迁这厮是真的中计了吗?

会不会是顺水推舟?

李善劝道:“小弟这边必然守口如瓶,崔舍人、元普、道玄兄都无需担忧,但此事还需……”

“多谢怀仁,多谢怀仁。”

“嗨,就算是中了反间计,高迁兄如今不过骠骑将军,大不了索性辞官。”李善一步步的将李高迁往坑里引,“反正不过骠骑将军,圣人念及旧情,又有太子说项,起复想必不难。”

李高迁眼睛一亮,这的确是个法子。

抢在事情被戳穿之前,自己以刘世让雪夜袭营,斩杀郁射设为由头,惭愧辞官归隐……日后再闹出什么,按照惯例,这脏水不太可能再往自己身上泼了。

而自己身为元谋功臣,有太子为后盾,日后起复……再不济等到太子登基,自己再起复!

嗯,这就是李善挖的坑……脏水是泼不到李高迁身上了,那也只能泼在附名举告刘世让叛国的襄邑王李神符身上了。

来回踱了几步,李高迁蹲下身子,低声道:“襄邑王两日前上奏,刘世让或已叛逃投敌,引突厥南下马邑坏招抚事……”

正在喝水的李善被呛的一阵剧烈的咳嗽,哭笑不得的和李高迁对视。

李神符是拼了命要把锅砸在刘世让头上,而刘世让以干脆利索的行动洗刷身上的污名,李善和李高迁是想把锅转移到李神符头上。

现在好了,李善、李高迁还没真正开始行动呢,李神符就迫不及待的,主动的,殷勤的非要把锅背起来。

各种事都议定,李善将终于心定下来的李高迁送出门,外面还是风雪漫天,披着蓑衣撑着雨伞根本没什么用。

李高迁脸现忧色,他生怕李神符遣派入京的信使被风雪所阻,不会被追回来吧?

而李善脸色也不太好看,如此大雪,刘世让那三千旧部顺利的到了马邑吗?

就在此时此刻,马邑城外十里处,风雪之间,两军对垒。

欲谷设终于抵达马邑了。

苑君章、刘世让领五千兵北上对峙,既不敢退,也不敢攻……毕竟苑君章全军上下依附突厥多年。

要求交出李善……苑君章脸上满是苦涩,如果欲谷设提前两日抵达,那一切都好说,反正李善在,而且还有郁射设、结社率顶在前面,用不着自己操心,但现在……

自己斩郁射设头颅投唐,受封芮国公,身携铁劵……李善当夜已经将话说透了,投突厥,生死难料,投李唐,余生无忧。

历史上这时候的苑君章还有些雄心壮志,但经历了这两个月李善以商道挖墙角之后,苑君章已然心灰意冷。

但苑君章心灰意冷,但他的部将并不都这么想。

原本苑君章麾下第一大将是高满政,后来两人反目成仇,苑君章提拔云州人郭子威上位,此人乃是当年云州割据势力郭子和的堂弟,武德二年郭子和投唐,赐姓为李,爵封郕国公,而郭子威与郭子和分道扬镳,投向了苑君章。

郭子威看着苑君章的脸色,试探道:“苑公,今日何以为之?”

“馆陶县公早就回了雁门关。”苑君章叹了口气,“他有本事就攻破雁门关,任他将李怀仁千刀万剐……”

“但贵人不信……”郭子威苦笑道:“这位可是颉利可汗独子,据说在那位县公手里也吃过大亏。”

苑君章也是无语,使者已经来回三趟了……无奈对面的欲谷设就是不信。

欲谷设已经知道了马邑事变,他暗暗欣喜于郁射设、结实率之死,也不在乎苑君章投唐,他要的只是李善而已。

在欲谷设想来,如此大雪,李善反身雪夜袭营,斩杀郁射设、结社率,逼迫苑君章投唐……在这种情况下,应该不会那么快回雁门关。

嗯,李善在功成之后,的确不会那么快回雁门关,肯定要和苑君章细细商议诸事,至少要等到刘世让旧部入驻马邑之后……可这不是郁射设告知李善欲谷设南下了嘛。

如今郁射设魂归地府,结社率现在只怕都到了五原郡了……欲谷设自然想不到苑君章是真的交不出人来。

三千突厥骑兵作势来攻,苑君章颇为无奈,他倒不怕对面来攻,麾下五千兵丁,其中虽然只有一千骑兵,但如此大雪,骑兵的威力大幅度下降。

郭子威侧头看了眼苑君章另一侧的刘世让,低声道:“欲息贵人怒火,下属倒是有一计。”

“嗯?”苑君章愣了下立即察觉到了郭子威的意思,将刘世让交出去,也算是个交代。

这时候,苑君章想起了李善临行前所告戒的那几句话……真是算无遗策啊!

当日,刘武周卷入颉利可汗、突利可汗之间,惨被斩首,而自己受颉利可汗笼络,领刘武周旧部,就此占据云、朔两州数载……自己可以,郭子威也可以。

苑君章嘴角挂起一丝冷笑,但还没等他想好如何处置,对面突厥阵中一阵骚乱。

“怎么回事?!”

前方斥候回报,约莫七八百骑兵突然从风雪中现身,出现在突厥大军侧翼,乘着风势杀了进去,突厥军大乱,阵脚松动。

“是援军!”

刘世让高呼道:“是雁门援军!”

不等周围反应过来,身披明光铠的刘世让双腿勐踹马腹,手持长槊,趋马狂奔出列,单骑冲阵。

刘世让这么一冲,军中不明就里的士卒一阵混乱,不少人都跟在了刘世让身后。

苑君章暗咬牙关,身子一侧,拔出了腰间佩刀,直直戳入了郭子威腹部。

“杀!”

十一月十四日,颉利可汗之子欲谷设率三千突厥骑兵逼至马邑,刘世让胞弟刘宝率部来援,先乱敌军,后宜阳县侯刘世让率先冲阵,芮国公苑君章亲自上阵,击溃突厥骑兵,斩首八百,欲谷设败退云州。

第四百三十九章 效果斐然 马邑大捷的战报传到雁门关的时候,李道玄是长长舒了口气,他见过太多的地方军阀忽降忽叛,当年夏县之叛,曾经一度险些让诞生不久的李唐王朝覆灭,为此圣人难得的下了屠城令。

不管日后如何,但此次苑君章与刘世让联手击溃欲谷设,一定程度上证明了苑君章投唐的诚意,也证明了李善、崔信招抚的成功。

李道玄战场豪烈,平日端谨,但心思并不深,在山东一战之后,他已经全身心的投在李世民这一边,多次在李世民面前举荐李善,又多次在李善面前赞誉李世民。

特别是这一次,圣人李渊下令搜捕刘世让家卷,并召刘世让回京问罪,李世民暗地里给李道玄去了一封信,问起雁门战事……李道玄在回信中将李善夸的天上没有,地上无双的。

实际上,李世民一直通过凌敬和李善保持联系……并不需要通过李道玄。

昨日李善将李高迁送走之后,李道玄登门造访……言辞中提及李高迁为东宫心腹,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显。

但李善虽然视李道玄为友,但并不希望对方知晓自己投入秦王门下,如今天策府内,除了李世民本人之外,只有凌敬、杜如晦、房玄龄、长孙无忌知晓,后三人都是贞观年间的名臣,而且是玄武门之变的主要参与者和谋划者,李善还算信得过。

但又不方面直言拒绝,所以今日索性和崔信去了代县城……当急信送来的时候,李善已经抵达城外。

李善看了战报,摇头笑道:“刘宝为人蛮撞,但这次倒是恰到好处。”

刘宝是刘世让胞弟,今年才三十一岁,一直是刘世让的副手,这次若是他人领兵,只怕要顿足,但刘宝却径直杀入突厥阵中,这才引出了这一场大战。

崔信看完战报点点头,“此为盖棺定论。”

李善笑了笑,这一战胜负其实不打紧,只要打了,那就是盖棺定论,证明了苑君章的诚意,也证明了自己和崔信招抚的成功,更证明了刘世让的忠诚。

“告诉淮阳王。”李善嘱咐信使,“大雪延绵,稍迟战报入京……呃,索性让崔舍人携战报回京。”

崔信先是奇怪,随后脸一板,“何必如此?!”

在崔信看来,这是李善为他敛功……若不是招抚得力,苑君章何能击溃突厥?

李善微微摇头,“为世伯……只不过顺手为之。”

他是想起了去年山东一战,数份捷报送入长安的先后顺序,很是巧妙,几巴掌下来将李建成的脸都扇肿了……那是凌敬的安排,自己这次也可以学一学。

将信使打发回去,李善陪着崔信继续向东,今日大雪已停,但积雪仍厚,放眼望去,银装素裹,但并不是白茫茫一片。

正值黄昏时分,路旁村落中炊烟鸟鸟,有孩童嬉戏玩闹,有老者谈古论今,有青壮扫雪清理道路。

李善怀里的小狗探出头来,呜呜的叫了两声,引得两只狗冲着李善一阵狂吠。

“滚开!”一个汉子轻轻两脚将黄狗踢开,单膝跪地,“拜见明府。”

声音传开,周围人都看了过来,纷纷拜倒在地,“拜见明府。”

“小心湿了衣裤,都起来吧。”李善翻身下马,抱着小狗笑着上前,指着为首的汉子,“某记得你,是第一批迁居来的……云中县范家,对吧?”

“明府好记性。”汉子起身笑嘻嘻的说:“听闻明府此次大破突厥,逼迫苑君章来投?”

李善横了一眼,避而不答,指着村落,“屋子可还保暖?”

“村中好些人觊觎呢。”汉子脸色变了变,“这边还行,但有的村落……”

八成是以为自己真的陷在马邑了,李善心里有数,脸色不变,只鼻子哼了哼,“存粮可还够吃?”

“约莫够吃。”汉子答道:“只是唯恐春耕少良种。”

“不碍事,此事某有安排。”

“均听明府指派。”

李善随意发问,心里还算满意,迁移百姓,虽是弱敌之策,但更重要的是补足代县人口……如今看来,效果斐然。

还真苦了马周了……李善只是规划了个大概,后面两个月都常驻雁门关,具体的事务都是马周在掌总。

不远处,崔信正和几个老者叙谈,眼角余光时不时扫向李善。

“明府授田予宅,又补发口粮,实是一县父母。”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叹道:“听闻秋收之际,明府亲自下田抢收……”

一旁的老者叹道:“满县皆言,此生未见如此父母。”

崔信环顾左右,心生感慨,他虽然还是第一次来代州,但山东遭战事十余年,知晓民间之凋零散乱,而代州战事频繁更甚山东,却见村落兴旺,人烟繁多。

聊了一阵后,李善、崔信继续东行,此时天色放晴,晚霞云集,远远望去,绚烂生辉。

崔信手持马鞭指着远处,“此即霞市?”

李善笑着点头,“不过民间戏称。”

赴任代县后,李善第一件事就是建砖窑,大量的红砖妆点着整个代县,后来筹建的北市更是全用红砖砌成。

每每黄昏时,远远望去,犹如烟霞,与晚霞交相辉映,难分彼此,所以得了个“霞市”的别称。

一路趋马抵达北市口,李善勒住缰绳,脸上笑意依旧,只是眼中透出一阵清冷之色。

“恭祝明府得胜归来。”

十余个代县势族的主事人齐齐上前行礼,身后七八个被捆住手脚的汉子被丢在墙角处。

“以为某死在马邑了?”李善虽未下马,但口吻温和,十余人齐齐躬身,不敢直视。

“看来一个脑袋还不够啊。”李善挥了挥马鞭,如今的他在代州大势已成,已经完全不用再忌惮这些代县势族了,“都让开。”

都不用去琢磨,那些被捆住的家伙,八成是在自己消息断绝的时候搞风搞雨……如今自己携威势而归,这些势族自然又心甘情愿的低下头了。

巡视了一遍北市,李善向崔信大致介绍了一遍,并细细说起分润……主要是说自己这边的收入。

呃,大致就是这个意思……我有钱,聘礼绝对不会让崔小娘子丢了面子。

离开北市的时候,贺娄善柱赶来了,李善也不废话,只留了一句话,“五个脑袋,让他们自己挑。”

那七八个家伙,有的抢夺迁居者的宅院,有的散布李善身死的流言,更有甚者将手伸入了北市,甚至是酒坊,还胆大妄为到试图插手马引。

李善抵达代县之后,多番施恩,多番分润,而如今,以及日后,当多用威,而少施恩。

回到驿站后的宅子,李善亲自安排崔信的住处,又舍下脸面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

但等饭菜上桌,崔信人都不知道去了哪儿。

李善在亲卫的指引下走到驿站的后门,默默听着里面崔信和驿馆下人的谈话,然后默默的回去,坐在桌边自斟自饮。

虽然经常腹诽崔信是宠女狂魔,但李善还真没想到,这个时代的父亲……特别是崔信出身五姓七家,居然这么宠爱女儿。

居然都要去打听未来女婿在代县有没有沾花惹草,还要打听未来女婿在代县这边有没有搞大谁的肚子!

美妾俏婢在侧,我有必要去采摘路边野草吗?

第四百四十章 长安事(上) 临湖殿外,李渊沿着湖边缓缓踱步,满是皱纹的脸庞上带着浓郁的忧色,晋阳起兵,数度大战,七年内抵定天下,成事之速远迈各朝,但同时也带来不小的隐患。

十一月间,各地都传来了不少令李渊糟心的消息,蜀地又起叛乱,虽然闹的不大,但也人心惶惶。

山东虽然平定,但曾自立燕王,后奉表降唐爵封北平王,去年又再次起兵反唐的高开道引奚族攻打幽州,燕郡王罗艺有意回返……但李渊犹豫未定。

最让李渊忧虑的是如今还在如火如荼江淮战事,自从十月末至今,赵郡王李孝恭、安抚使李大亮、管国公任瑰从各个方向攻打枞阳、芜湖、扬州,均未有寸进。

辅公祏反而从杭州、湖州一带发兵猷州,猷州刺史左难当兵败,只能环城自保。

虽然未在江南任职过,但只看地图,李渊也知道形式不太妙。

猷州就是后世的黄山市周边,早年就被江淮军攻占,从猷州往北,就能捅到李孝恭大军的屁股了。

“陛下,太子、秦王到了。”

李渊转身踱步进了临湖殿,殿内温暖若春,与外间白雪皑皑,寒风呼啸大异,李渊褪下外袍,坐在上首,“孝恭欲直取丹阳,药师建言缓而行之,大郎二郎如何看?”

李建成和李世民对视了眼,前者挺直身子,朗声道:“前有重兵,后有追军,赵郡王叔乃方面统帅,当有节制之权。”

李世民摇头道:“若能轻兵直取丹阳,擒杀辅公祏,宋军自当溃散,如此最好,但《孙子兵法》开篇明义,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相对来说,在军略一道上,李渊更重视次子的观点,“二郎细述之。”

“丹阳乃辅公祏老巢,此僚久经战事,非寻常贼寇可比。”李世民侃侃而谈,“辅公祏遣麾下大将陈正通、徐绍宗率数万大军驻防青林山,又派冯慧亮、陈当世率水军封锁江面,更有铁索连江,舟师南下,沿岸修筑城墙。”

“若轻兵奔袭丹阳,一战不下,遭宋军前后夹击,必然溃败。”

看李渊微微颔首,李建成胸闷气短,宗室将领中他如今正在拉拢李孝恭、李神符,自然是要站在李孝恭这一边,“但如今猷州即将失守,赵郡王叔驻守芜湖之南,若是宋军北上夹击……”

“江南道行军副总管权文诞如今驻军洪州,可令其北上援猷州。”李世民胸有成竹,“再令猷州刺史左难当坚守城池,宋军必然不敢轻易北上。”

李渊迟疑问道:“权文诞……可是前朝鄜城公之后?”

“鄜城公之侄。”李世民点头道:“其人长于战阵,虽难阻辅公祏之叛,但引兵南退,保大军未败,智勇双全。”

李渊在心里盘算了下,“拟命江南道行军副总管权文诞率军北上,此文当发往赵郡王。”

李建成和李世民都心里有数,总的来说,李孝恭、李靖正副手都是父亲李渊的人,两人相争,李渊不好偏颇,更不好明文,才会用这种手段辗转的支持李靖。

这时候,有宫人传禀,“陛下,平阳公主到了。”

在临湖殿召见两个儿子,就是为了躲开平阳,怎么还是来了……李渊扶额叹了口气,“让她进来吧。”

一身戎装的平阳公主大步入内,“拜见父亲。”

“平阳……”李渊挤出个笑容,“此事不可轻忽。”

李建成使了个眼色让宫人去搬了胡凳过来,劝道:“三妹,寒冬腊月出兵,少有胜算……”

最近李渊烦心事一大堆,雁门那边也是重头戏,刘世让居然在被召回长安之前,随崔信、李善出关招抚苑君章,而元普也出关一去不返,消息几乎断绝。

两日前,李神符上书,刘世让降敌,引突厥南下坏招抚事,崔信、李善不知所踪,李神符自请率轻兵出关查探虚实……李神符早就要出兵,只要出关,不管刘世让真叛假叛,反正李神符肯定能捏死他。

消息传出后,满朝轰然,人人皆言刘世让该杀,李建成极力建议削爵后问罪家人,而心里有数的李世民却建言缓缓图之,尘埃落定之后再议罪……虽然消息断绝,但他不太相信,早就怀疑刘世让可能投突厥,并且架空对方亲自掌控雁门的李善会如此轻易的陷在马邑?

最明显的证明就是,李善出关,请了李道玄亲自镇守雁门关……也幸亏李善留了个心眼,否则李神符率兵进犯,就算没有突厥南下,李善、崔信马邑一行也必然事败。

而平阳公主不同,她只担心李善的生死,催促李渊遣派淮阳王李道玄出兵探查……寒冬腊月,突厥不可能大举来犯。

“三妹,就算……”李建成劝道:“亦可重金赎回。”

呃,这些年,双方扣押使者也不是一两次了,连元谋功臣榜排名第四,爵封薛国公,后来还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榜的长孙顺德也被突厥扣留过。

“如何能相比?!”平阳公主怒气勃发,“怀仁于国大功,但却年少,尚未加冠,轻易遣派重担,岂是国家蓄才之道?”

“更何况,清河崔氏,天下望族,若是崔信陷于马邑……”

李建成也不知道是不是脑子进水了,滴咕了句,“荥阳郑氏亦有……”

一旁的李世民忍不住一咧嘴,差点笑场了。

这下好了,刚才还只是对着李渊的平阳公主,现在对着李建成火力全开,“被突厥俘虏,却被遣派劝降,回朝后无一丝责罚,尚能任鸿胪卿,历朝历代,闻所未闻!”

李建成脸一黑,闭上了嘴巴,平阳公主说的是鸿胪卿郑元璹,这厮武德四年被突厥扣押,颉利可汗命其劝降河东守将……最后回朝后,因为出身太子妻族荥阳郑氏,居然官复原职。

而被郑元璹劝降不果的那位河东守将,就是当年的并州总管刘世让。

李建成心里也有点后悔,他只考虑到刘世让不可能再寒冬腊月举关而降,却没想到刘世让跟着崔信、李善去了马邑,弄成现在这模样。

李渊阴着脸在心里思索……刘世让降敌,这是不用再去琢磨的,这厮随行出关,暗通突厥,所以突厥才会南下阻挠招抚苑君章……嗯,逻辑非常顺。

如果崔信、李善真的陷在马邑,那真是……李渊觉得头痛,清河崔氏是五姓七家,虽然不好处理,但李善那边更难处理。

众所周知,李善于国大功,光是宗室中受其大恩的就有李道玄、平阳公主,此次又是为国事而……

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但如今出兵塞外,那是绝对不可行的,李渊视线扫了扫,不禁来气……李世民悠闲的坐在那,一声不吭,只顾着看热闹呢。

第四百四十一章 长安事(下) 其实李世民不仅仅是在看热闹……虽然挺好看的。

李世民很难判断马邑的局势,也很担心李善的生死,但他同时惊诧于平阳公主今日的怒火。

或许自己滴咕了怀仁对平阳公主的影响力……李世民在心里琢磨,自从那日罗艺亲卫攻打皇城的闹剧之后,平阳公主全盘掌控了北衙禁军。

如今长安城内,天策府名义上并无驻兵,只是李世民以及麾下将领的亲卫、随从,一共也没超过千人规模,东宫那边的长林军曾一度得到罗艺的支援,但被李渊训斥后,规模在三千人上下。

而北衙禁军分为四军,每军两千人上下,轮番值勤,不管对天策府还是对东宫,都成碾压之势。

“二郎?”李渊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以前是两个儿子相争,现在好了,女儿也上阵了,而且言辞犀利更胜二郎……将太子堵得都没话说了。

那是当然,面对李世民这个天策上将,李渊这个皇帝和李建成这个东宫太子基本上是站在同一立场上的。

但平阳公主就不同了,她在军中威望甚高,得李渊宠爱,又不涉夺嫡事……毕竟武则天现在才刚出生呢,所以怼起来,李建成还真不能怎么样。

看平阳公主犀利的视线投来,李世民干笑两声,“怀仁于国实有大功,不说山东筹谋,擒杀刘黑闼,不说弱敌使苑君章陷于绝境,只说马市,朝中多赖其力,若是陷于马邑,实在说不过去……”

“父亲,不如让淮阳王弟遣派斥候查探一二?”

“再说了,还有崔舍人呢。”

不说崔信还好,提起崔信,平阳公主一肚子气,扬声道:“若不是崔舍人,怀仁何至于亲去马邑,难道父亲不知突厥恨其入骨吗?”

“当知突厥深恨怀仁,实为国事,而废私恨!”

李渊也无语了,“这……裴弘大建言当遣派近臣招抚……”

李世民早就将事情串到一起了,裴世矩那只老狐狸八成是故意的,只要崔信去马邑,那李善即使不为公,为私也要往马邑一行,看似建言崔信,实则直指李善。

更何况,李高迁、李神符举告刘世让叛国……偏偏是在崔信离京北上之后,难道是巧合吗?

各种念头在心里打了个转,李世民侧头瞥了眼,平阳公主嘴唇微启,但迟疑片刻后没有说出口……得,三姐肯定是知情人,而且也看出了裴世矩的险恶用心。

局势都到了这个地步,平阳公主当然看出来了,虽然不知道细节,但她可以肯定,裴世矩一定出了手。

“父亲,女儿今日身子不适,还请……”

“那就回去歇着吧。”李渊赶紧催着女儿下班,他也知道,女儿这是想回去等消息,李善的每一封信都是先送到平阳公主府,再转入宫中的。

看着女儿暗然离去的背影,李渊叹了口气,突厥既已抵马邑,那招抚必然事败,崔信还可能被突厥扣押,日后还有机会,但李善……听李道玄提起过,欲谷设被李善折腾的不轻,恨其入骨。

李渊也心痛于李善可能陷于马邑……这位臣子虽然年少,但却很合心意,自己是真的视若子侄,可惜了,可惜了。

啧啧,李善还自认为……我真的不擅媚上啊!

但对于一个皇帝来说,未来的栋梁之材突遭横祸,虽然痛惜,但并不是大事,李渊转而问起雁门关诸事,马邑不在手,明年突厥必然借道马邑攻打河东。

“有襄邑王叔在,足以护佑河东。”李建成目光闪烁,“三胡都回京大半个月了,淮阳王弟也该回京了吧?”

李世民心生警觉,襄邑王李神符向来不涉夺嫡事,从来没有偏向,但其胞兄淮安王李神通依附秦王府,难道太子有意笼络李神符?

李世民立即想起,之前李高迁举告刘世让,李神符是附名的,难道期间还有其他隐秘?

李渊的视线在两个儿子脸上一扫而过,点头道:“已然十一月下旬,再过几日就是腊月,道玄也该回京了……至于雁门关……”

代州为河东门户,雁门关为代州门户,向来以大将领重兵驻守,之前的李大恩、刘世让、李高迁都名气不小,如今李道玄镇守雁门关,若是回京,让谁担当重任呢?

之前的李大恩是郡王爵,领代州总管,刘世让是奉圣命经略马邑,李高迁爵封郡公,领十二卫大将军……能与其相比的,河东道除了李道玄,只剩下李神符了。

而李神符本就领河东道行军总管兼并州总管,不太可能亲自驻守雁门关。

“寒冬腊月,突厥当不会来犯,马邑事尚未探明,先以淮阳王弟守卫雁门。”李世民劝道:“怀仁筹谋,以商路从朔州、云州迁居大量百姓,使苑君章如无水之鱼……”

顿了顿,李世民看向李渊,“父亲,突厥大举来犯,至少是明岁五月末六月初,或许谋夺马邑,尚有可能。”

李渊沉吟良久才点头道:“且待得事明,毕竟平阳……”

李建成也没话说了,毕竟李善那边还什么消息都没有,这时候将最可能支持维护李善的李道玄召回京中……平阳公主估摸着要发飙了。

而李世民考虑的大抵相彷,但也有不用,若是如今李道玄还没什么消息,那消息断绝已经有十日了……若是突厥来犯,阻招抚事,囚崔信,斩李善,事情早就尘埃落定了。

李世民心里隐隐察觉到了一丝古怪,心中也有一丝期盼……此事必有变数。

若有变数,那就不能让李道玄此时离开雁门关,若雁门关落入李神符手中,事情可能就会失去控制。

河东是李唐皇室起家之地,并州总管的地位可能是州府一级的顶峰,李世民绝不希望看到兼任河东道行军总管的李神符投入东宫。

他在心里想,如此境地,若李怀仁能搅动风云,他日自己不吝郡王之赏。

此时此刻,皇宫之外,承天门大街上,牵着骏马的平阳公主漠然的看着身前正在叙谈的两位宰辅。

一位是尚书省左仆射裴寂。

另一位是门下省侍中裴世矩。

第四百四十二章 世间第一流 裴寂最近心情不错,他在太子面前建言召刘世让回京问罪,并亲自搜捕刘世让家卷下狱,虽然刘世让据说已经叛逃投敌,但太子和襄邑王李神符之间已经建立了联系,两人最近颇有书信来往。

裴寂依附东宫,在太子心目中的地位扶摇直上,自然心情不错。

最近裴世矩的心情自然也不错,崔信、李善很可能已经陷在马邑,就算不会斩杀崔信,但李善……谁不知道欲谷设深恨李善,而闻喜裴氏出关的商队为李善扬名,这正是辗转出自裴世矩的手段。

至于其他的,裴世矩使了手段,但他可以肯定,没有留下任何可供他人追查的蛛丝马迹。

但有没有蛛丝马迹对某些人来说并不重要,平阳公主觉得,只要有动机就足够了。

“拜见平阳殿下。”

平阳公主回了一礼,丢开马缰,面带寒霜,盯着裴世矩,半响后才轻声道:“裴相历经四朝,名重天下,识人之明,当世无二。”

裴世矩那张老脸古井无波,“殿下过奖了,臣老迈不堪……”

“裴相今岁已七十有六。”平阳公主点点头,“听闻裴相长子如今已然出仕?”

裴世矩身子微震,缓缓抬头,一旁的裴寂有些奇怪,答道:“三兄长子宣机如今任陇州总管府录事参军事。”

隋唐时期,一地军政大权,由总管、刺史、都督这些一把手总揽,左官别驾、长史、司马少有实权,他们的权力范围很大程度要看一把手是否放权。

但左官之下,司功、司仓、司户、司法、司兵、司田等曹参军,负责处理各方面的政务,他们握有实权,而这些参军就是由录事参军事统领。

录事参军事,这个职位品级不算高,却是个能镀金的好去处。

平阳公主虽不涉朝政,但如何不懂,似笑非笑道:“不知裴相大郎可曾婚配?”

裴世矩勉强挤出了个笑容,他已经听出了其中的味道。

“殿下有意做媒?”裴寂打圆场笑道:“不过已然婚配,娶的是渤海封氏女。”

如今的工部尚书兼天策府司马封伦就出身渤海封氏,与前朝越国公杨素是姻亲,父祖辈都身居高位,其子历史上还在贞观年间尚李渊十二女淮南公主。

平阳公主叹了口气,“可有子嗣?”

裴寂越听越奇怪,“已有三子一女。”

“子嗣旺盛,裴相好福气。”平阳公主点点头,翻身上马,径直离去。

“三兄?”裴寂小声问:“平阳公主这是……”

裴世矩摇摇头,“不明就里。”

现在裴世矩可以肯定,平阳公主是知晓内情的,而且还看穿了此次李善陷于马邑……或许没有看穿,但却认准了是自己出手。

裴世矩唯一子一女,平阳公主怎么可能不知晓,今日刻意相询,还询问裴宣机的妻子、子嗣,显然平阳公主算是隐隐把事情挑明,同时也是在威胁。

你裴世矩身居宰辅,我拿你没办法。

但你今年七十有六,还能活几年?

若是李善死在马邑,你看我日后如何收拾你的后人!

平阳公主一路疾驰回府,还没下马,就看见数人正在仆役的指引下入府。

“杜晓!”

“拜见殿下。”杜晓欣喜的回身拜倒在地,身边是朱石头和刚刚知道消息赶来的苏定方。

“怀仁如何?”

“虽有磨难,但大胜而归。”

平阳公主深吸了口气,缓缓呼出,脸上终于带上几丝笑容。

一刻钟后,公主府正厅里,柴绍轻拍桌桉,赞道:“虽太过冒险,但能窥见良机,当机立断,雪夜袭营,一举翻盘,实是英杰!”

大略讲述了一遍的杜晓附和道:“小人也颇历战阵,但从未见过如此战事,当夜破营,看似冒险,实则顺利……”

柴绍大笑道:“怀仁真是使尽手段,先以美酒醉之,后启程回返以消戒心,方行雷霆一击。”

“不仅如此。”朱石头补充道:“启程之前,郎君携我等入突厥营地,大摆宴席,窥探营地虚实,那夜杜晓方能顺利驱赶战马大闹营盘。”

“怀仁精于庙算。”平阳公主叹道:“但还是太过冒险,若南下的不是郁射设、结社率而是欲谷设……而且还亲自出手生擒郁射设……”

一直沉默的苏定方突然问:“朱八呢?”

朱石头呃了声,“鞭责五十,难以骑马……”

苏定方哼了声,双手攥成拳头……杜晓、朱石头都在心里为朱八默哀,回头有这家伙受的。

柴绍看了眼平阳公主,“不过刘世让……陛下原本是准备召其回京问罪的。”

平阳公主揉了揉眉心,她当然知道,多方势力都在排斥刘世让……之前大败又丢了马邑,这个锅必须让刘世让来背。

但现在,李善却让刘世让驻守马邑……也不知道父亲会怎么想。

想到这儿,平阳公主霍然起身,从袖中取出那份朱石头刚刚呈上的密信,“立即入宫,尔等留在府中等消息。”

苏定方阴着脸拉着杜晓低声询问,片刻后脸色更加难看了……王君昊不擅领兵,杜晓虽久历战阵,但始终是个亲卫,若是自己在场,怀仁也没必要用刘世让了。

一路疾驰径直入了皇城,一直到承天门外,平阳公主才翻身下马,丢开马缰疾步入内,在宫人的指引下去了两仪殿。

虽然地位非凡,但终究是女人,议事之时不可随意闯入,一直到宫人入内禀报,平阳公主才大步入内。

一进去,平阳公主就知道,战报已然入宫,因为他看见了元普,除了李渊父子三人外,三省宰辅均在。

“平阳快来!”

李渊手持文书,大笑道:“适才你还言怀仁乃栋梁之材,埋怨为父未为国储才!”

“此刻方知,怀仁非未来栋梁之材。”

“今日战报,天下皆知,如此人物,已为世间第一流!”

平阳公主刻意控制自己没偏头看去,但座次仅次于李渊、李建成的李世民却没什么顾忌,视线扫去,裴世矩脸色惨白,薄薄的嘴唇都在发颤。

第四百四十三章 反应(上) 两仪殿内,其乐融融……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

太子李建成心里倒是咯噔一下,毕竟心腹李高迁涉入其中……既然刘世让力战有功,又亲手斩杀郁射设,那举告其降敌,那就是诬陷了。

但和裴寂交换了个眼神后,李建成就心定下来,既然是诬陷……那就等于是将李神符拉下水了,反正李高迁如今只是个骠骑将军,而李神符却是河东道行军总管,这也是东宫当日为什么出手的一个原因。

而裴世矩,那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还要受其他宰辅的赞誉,识人之明啊,甚至于还要忍气吞声听着平阳公主皮笑肉不笑而其他人听不出味道的奚落。

至于其他人,从上到下,一片赞誉。

宰辅中与李善私人关系最好的陈叔达笑道:“山东一战,战报未见怀仁之名,本以为文采盖世,不料却有这般手段,陛下择人得法。”

儿子和李善关系很不错的中书令杨恭仁也附和道:“天下大乱初平,盖世文才如何比得上如此功勋?”

“谈笑风生之间,雪夜袭营,尽杀胡人,逼得苑君章全军来投,让人悠然神往!”

李渊大笑点头道:“诸位可是想起后汉定远侯?”

“三十六勇士夜杀匈奴使者,逼迫西域投汉,而怀仁雪夜破营,于虎穴夺子,全身而退!”

“青史之上,怀仁不让班定远专美于前!”

将李善和班超相提并论,这是极高的赞誉,但殿内众人无一反对,纷纷附和……干出这桩壮举的李善当得起。

李渊细细问起元普,后者几乎将所有事全盘托出,但话里话外都没提到刘世让……但在场人心里都有数,李善这是将驻守马邑的重任托付给了刘世让,因为就在两日前,李神符还弹劾淮阳王李道玄纵刘世让旧部出关。

平阳公主突然问道:“崔舍人尚未回程?”

元普被问得一愣,“崔舍人与馆陶县公……呃,听闻崔舍人有意巡视代县。”

“只怕是翁婿……”李渊说到一半住了嘴,笑道:“崔信招抚有功,回朝后必有封赏!”

李建成凑趣道:“若是父亲施恩,或能双喜临门。”

李渊呵呵笑着,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对他个人来说,赐婚不过是件小事,但崔信毕竟出身清河崔氏,而清河崔氏族人大都依附东宫,李建成此言有笼络之意。

在李善名声鹊起,特别是救回平阳公主之后,李渊曾经派人细细打探过,李善与秦王府子弟颇多来往,秦王数度赞誉,但同时此子与东宫的魏征、韦挺相熟,看似左右逢源,实则明哲保身。

特别是李善在山东大捷之后回京,没有接受两方的举荐,执意以科举出仕。

虽然年少,但也稳重,不涉夺嫡之争,又与平阳交好……不得不承认,李善的选择是李渊对其青眼有加的一个原因。

这时候,李世民试探问道:“父亲,宜阳县侯夜袭有功,如何处置?”

李建成狠狠瞪了眼,提起刘世让,那就不得不提起被裴寂搜捕下狱的刘世让家卷,也不得不提起举告刘世让暗通突厥的李高迁。

李渊脸上的笑意渐渐消散,沉吟片刻后偏头看了眼平阳公主,“容后再议。”

成功招抚苑君章,这不是件小事,即使苑君章如高开道一般他日再叛,那也是日后的事了,更何况苑君章亲手斩下郁射设的突厥,再叛的可能性并不大。

诸位宰辅退下,都是久经宦海的老人了,心里都有数……从之前李善开拓商路为朝廷积攒良驹一事来看,李善与陛下之间是有交流渠道的。

这个渠道自然是平阳公主……否则这位也不会贸贸然赶来两仪殿。

殿内只剩下李渊一家人……呃,可能只有他自己认为是一家人。

“平阳?”

平阳公主从袖子里取出信件递过去,“大抵与元普所述相彷,但尽叙前后诸事。”

信件都没拆开,李渊取来小刀亲自拆封,只看了几眼就忍不住摇头,“怀仁之前也疑心刘世让暗通突厥。”

李建成松了口气……看来李高迁举告也不是空穴来风嘛。

而李世民在心里冷笑,李神符、李高迁都将刘世让逼到那地步了,所有人都等着他被问罪,就算真的投突厥,那也是无奈之举。

“慨然重义,神射扬名,率先破营……”李渊笑道:“不料怀仁对刘世让颇多赞誉。”

“宜阳县侯早年便以擅射闻名。”李世民随口道:“怀仁此举还是险了些,为何要用刘世让领兵?”

平阳公主在一旁向李渊解释道:“怀仁此行携骑兵三百,以临济县侯阚棱为首,但此人江淮出身,不擅骑术,怀仁亲卫头领本是苏定方……如今是王君昊,此人乃当年河北大将王伏宝之侄,冲阵犀利,骑射皆精,但却是匹夫之勇,不擅领兵。”

“嗯,无奈之举。”李渊微微点头,“若是苏定方在,只怕怀仁不会用刘世让了。”

李世民没吭声,心里却猜测只怕苏定方在,李善也会用刘世让打先锋……因为战后刘世让留在了马邑。

李渊视线下移,看完了信,眉头微蹙,“怀仁欲以刘世让驻守马邑……”

平阳公主躬身道:“父亲,女儿已盘问信使,怀仁、崔舍人启程之际,元普尚未抵达雁门,怀仁不知父亲召刘世让回京问罪,而刘世让一力自请随行。”

这是平阳公主最担心的事,不管怎么说,终究李善违逆圣意……而且这个理由也站不住脚,要知道元普后来也去了马邑。

“当日崔舍人、怀仁携刘世让出关招抚苑君章……”李建成沉吟道:“或许是为了怕刘世让留在雁门关,断其归路。”

李渊笑着指了指李建成,“大郎说的在理,那时候怀仁还心疑刘世让投敌。”

“大兄说的是。”李世民也附和道:“启程之际,怀仁托付淮阳王弟亲自镇守雁门关,便是唯恐后院起火。”

李渊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早就发现了,涉及李善,长子次子倒是经常意见相彷,当然了,两人都有笼络之意……只不过怀仁不愿涉身其中,宁可外放。

第四百四十四章 反应(下) 一般来说,上位者很少会做出打自己嘴巴的事,就算做,也要婉转一些,给自己留点面子。

所以,李渊在沉吟后,叹道:“犹记得数年前,刘武周席卷河东,独孤怀恩欲反,为父正欲渡黄河,幸得刘世让来报,方幸免于难。”

李世民、李建成、平阳公主都不吭声,这件事他们都知道的很清楚,正是因为救驾之功,刘世让才能得以起复。

“三年前,刘世让孤守代州,力拒颉利可汗、苑君章、高开道,叱骂劝降者。”李渊慨然道:“如此忠臣良将,为父绝无相疑之意。”

“月余前马邑失守,只是召其回京细询而已。”李渊脸色平静,“怀仁虽非刘世让旧识,但也擅识人,此番以其为先锋破营,阵斩郁射设,正是妙手。”

这之间的意思大家都听得懂,不管之前,之后刘世让不可能再投向突厥了……平阳公主也终于放下心了,只要李渊认下这件事,李善就能脱身。

李渊看向平阳公主,“平阳,这下总算放心了吧?”

平阳公主躬身行礼,“多谢父亲。”

“怀仁为国事筹谋,亲身犯险,用刘世让也是时势所迫。”李渊抬手道:“为父难道无此气量?”

平阳公主心里有数,自己终究是女人,不能深层次涉足朝堂,而太子、秦王夺嫡,李善不敢卷入旋涡……闻喜裴氏虎视眈眈,他日事泄,一定能维护得住李善的,就是李渊。

所以,李渊对李善的观感,非常重要。

殿内一家四口,不知内情的李建成笑着问:“怀仁没受伤吧?”

另一个不知内情的李渊也跟着问了句,“信中怀仁提及,他亲自出手,生擒郁射设?”

平阳公主愣了下,她可没看过信,但随即摇头道:“信使一人是之前女儿遣派的亲卫,另一人是怀仁身边亲信,并未提及受伤。”

李世民啧啧两声,“怀仁平日儒雅,不料亦有如此胆识!”

“倒是有点像二郎。”李渊指了指李世民,“待得回京必要斥责,虽为国事,但却不虑己身!”

李渊、李世民都是久经战阵的宿将,很清楚雪夜返身袭营,虽占了出其预料的先机,李善又使了颇多手段,但马邑城外苑君章麾下大军近万……换句话说,李善是在万军从中,在极短时间内击溃突厥,并生擒郁射设。

这样的手段,的确很像时常作死的李世民。

李世民甚至都能在脑海中揣测,李善必然将能用的人手全都投入,而郁射设逃出营外……正巧撞上了,这时候李善只能亲自出手。

听到这样的论调,将李世民和李善联系到一起,李建成心里条件发射的反感,笑着插口到:“不意怀仁文武双全……对了,记得二弟麾下大将尉迟恭长子在怀仁面前走不过三个回合?”

呃,随着去年末到今年初李善名声鹊起,之前很多事都被翻出来了。

李世民冷笑一声,父亲决意留下刘世让,你居然还有心思玩嘴皮子,居然还没想到李神符!

“大兄说的是,不过亦听闻燕郡王二弟、长子并七八亲卫,在怀仁手中鼻青脸肿……”

芙蓉园中,罗寿、罗阳在李善手里吃的亏……都成了笑话了。

“好了!”李渊不悦的呵斥了声,互相揭短,有意思吗?!

平阳公主忍不住在心里想,怀仁还真够闹腾的!

难得今天有好消息,李渊难得有个好心情,懒得管两个儿子,强行将话题转回来,“对了,崔信没受伤吧?”

“应该无恙。”平阳公主顿了顿,笑道:“袭营前,怀仁留元普在远处,得手后再召其入内,而崔信……怀仁准备遣派亲卫连夜将其送回雁门关。”

“但崔信坚拒,后在突厥营地门外,身着官服,宣读诏招抚书。”

李渊捋须笑道:“翁婿情深啊。”

这句话已经有足够的指向,翁婿翁婿,李建成心中一喜,若李善娶清河崔氏女,自己或许能笼络到门下。

对面的李世民面无表情,一方面李善早就铁了心来投,另一方面他很清楚,崔信是清河崔氏出仕族人,并在长安朝中任职的,唯一没有依附东宫的人……从这个角度来说,崔信是不可能被东宫笼络的。

就如天策府大将郑仁泰出身太子妻族荥阳郑氏,但这两年东宫多方示好,但郑仁泰对李世民忠心耿耿……历史上这位还直接参与了玄武门之变。

等李渊多问了几句李善在雁门的现况后,李世民突然道:“父亲,怀仁使刘世让驻守马邑,实是妙手,但虽刘世让奉圣命经略马邑,但如今与苑君章同处一城,崞县令只怕有些低了。”

李渊微微点头,的确如此,苑君章爵封国公,授朔州都督,又与刘世让多年敌对,后者只是个宜阳县侯,崞县令,只怕难以相抗……毕竟对李唐来说,刘世让值得信任,而苑君章就未必了。

李建成试探问道:“记得父亲曾授刘世让代州司马……”

这基本上是扯澹……自从上一任代州总管李大恩阵亡后,两年多了,代州总管府还未复设,所谓的代州司马只是个虚衔。

李世民显然是打好了腹稿,立即接上,“既然如此,不如复设代州总管府,辖代州、猩州、朔州、蔚州,刘世让可为代州总管。”

“从崞县令直升辖四洲的代州总管,太过,太过了。”

“太子适才不是说,刘世让如今任代州司马吗?”李世民似笑非笑,“司马左官升任总管,不算太过。”

“马邑招抚,论功,怀仁为首,崔舍人次之,刘世让不过马前卒而已!”李建成哼了声,“若刘世让直升代州总管,如何赏赐怀仁呢?”

“父亲赞怀仁已为世间第一流,但毕竟尚未加冠,不宜贸然提拔。”

“难道让馆陶县公俯首宜阳县侯?”

“更何况,如此大功,怀仁理应晋爵!”

李渊的好心情彻底消散了,头痛的看着两个逆子唇枪舌剑。

李建成渐渐察觉到了不对,虽然还不甚清晰,但他猜测,李世民是看中了代州总管这个职位……要知道李道玄如今就在代州。

而李世民明面上看似笼络刘世让,或者剑指代州总管一职,但实际上的瞄上了河东道行军总管、并州总管李神符。

在边上听了一阵,平阳公主听得一头雾水,插嘴道:“不如调走刘世让,另遣良将驻守马邑。”

“决计不可!”

“不可!”

前一句是来自于李世民,他摇头道:“坚守马邑,唯刘使然不可。”

后一句来自于李渊,他点头道:“二郎所言极是。”

今日这封密信,李渊并没有让两个儿子阅看,信中李善毫无保留的讲述了只能是刘世让驻守马邑的理由。

而且李善还提议,在明年突厥大举来犯之前,最好是召苑君章入朝,同时逐步调换马邑守军……而这些,刘世让是最适合的执行人。

“代州总管,代州总管……”李渊沉吟片刻后摇头道:“此事押后再议。”

李建成和李世民对视了眼,前者心中惴惴,后者则在琢磨要不要连夜召见凌敬……三姐都接到信了,凌敬那边也应该收到信了。

第四百四十五章 裴世矩的选择(上) 北地漫天风雪,而长安今年倒是未见大雪,只每隔几日,洋洋洒洒飘落雪花,间或妆点这座天下最宏伟的都城。

乌黑的屋檐上堆积着不多的白雪,对比极为鲜明,下方是权贵家族常用的乌头门。

门内门外,两人久久对视,相顾无言,周围众多奴仆,闭气凝息,尽皆躬身,不敢抬头。

已经破罐子破摔的李德武站在门内,嘴角挂着讥讽的笑意。

门外,裴世矩面无表情,袖中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几个月来,李德武的日子过的非常悲惨……妻子早就已经不肯见他了,甚至不许他入内院。

裴世矩几乎将其踩在脚底,随意喝骂……在外面憋着,回了家的老人也忍不住那口气,一个心情不好,李德武就得跪上几个时辰。

而府内的下人奴仆,虽然不知内情,但也落井下石……原本李德武就因居住裴府被视为赘婿。

这样的遭遇,让李德武性情扭曲,扭曲到在得知马邑战报后,毫不犹豫的回到裴宅,并在门内用如此挑衅的眼神直视回府的裴世矩。

意思很明显。

是,我厚颜无耻,我品行卑下,我手段拙劣。

但你裴弘大又好得到哪儿去呢?

裴世矩缓慢的迈进门,缓慢的从李德武身边踱过,小朵的雪花从天而降,落在老人花白的鬓发上,让人分不清哪儿是雪花哪儿是白发。

虽然知道一切起源于自己,甚至隐隐知道这应该就是被自己抛弃的儿子所期盼看到的一幕……狗咬狗,但李德武还是心有快意,反正儿子都生了,我倒要看看你们河东闻喜裴氏能把我怎么样!

几个月过去了,李德武也看清楚了裴世矩的企图……解决掉李善,将事情压下来,最后再来处置自己。

可惜啊,可惜啊,你裴世矩居然解决不掉一个黄口小儿!

李德武冷笑着大步向内院走去,用力推开拦着自己的仆妇,一直走到院内屋檐下的裴淑英不远处。

裴淑英双目茫然的盯着空中的雪花,听见脚步声侧头一看,眼中满是厌恶,破镜重圆的恩爱夫妻,本是传于后世的佳话,如今虽未劳燕分飞,但也早恩断义绝。

“谁让你进来的!”

“马邑战报,不想听吗?”李德武嘿嘿笑道:“中书舍人崔信、馆陶县公李善往马邑招抚苑君章,突厥南下相阻。”

裴淑英侧头,身边的几个侍女悄然退下。

李德武冷笑道:“李善回返雁门关途中返身一击,雪夜袭营,杀尽突厥,斩处罗可汗幼子郁射设,逼迫苑君章受招抚,全军投唐。”

裴淑英本就轻微的呼吸声瞬间停滞,片刻后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眼神复杂难言……她对曾经有一面之缘的李善没什么恶感,但却不得不敌对相向,听到这个消息,心中有着失望,也有着庆幸。

“岳父大人历经四朝,名重天下,最擅识人。”李德武用诡异的语调,阴阳怪气道:“真是好手段,李善得其襄助,名声扶摇直上,遍传天下。”

“这番手段倒的确比为夫了得!”

已经知晓所有内情的裴淑英自然听得懂,李善如今的名声、地位甚至爵位,几乎每一次背后都有着李德武、裴世矩的推动……只不过他们想把人往下拽,结果李善偏偏能往上爬,而且越爬越高。

虽然山东战事擒杀刘黑闼是大功,但李善毕竟当时没有出仕,也没有亲身上阵,若不是救回了平阳公主,那个馆陶县公还未必能得手。

但这次不同,李善亲往马邑,亲自上阵,据说还是他生擒郁射设,以毕全功……论起战功,比去年山东战事要强的多。

“雪夜袭营,逼降苑君章,犹如虎穴得子,尚能全身而退,此等功勋,可比后汉班定远。”裴淑英一甩衣袖,冷然道:“可惜李怀仁没有一位如班叔皮的父亲!”

李德武那张脸扭曲的都没法看了,面目狰狞,往前走了几步。

“滚出去!”

僵持了片刻后,李德武在裴淑英清冷的目光中转身离开。

班彪是《汉书》的第一位编纂者,其子班固,其女班昭陆续查漏补缺,父子女三人均以文才扬名,班彪幼子班超投笔从戎,父亲勉励,儿子终究成就了名扬千古的班定远。

这可以解释为裴淑英在嘲讽李德武无识人之明,也可以解释为李善这种如班定远一般的人物怎么会有你这种父亲。

当然了,也可以解释为,你李德武本有着一条坦途,却非要脱掉鞋子,走在遍布倒刺的小路上。

久久站在屋檐下,裴淑英目光茫然,一旁的侍女低声道:“小郎君醒了。”

裴淑英嗯了声却没什么其他的反应,曾经爱若珍宝的儿子,如今一看见就不由得心生怒气。

不知道李德武后悔了没有,但裴淑英心中却有着悔意,她后悔之前没有劝阻父亲,虽然那位青年必定深恨河东裴氏,但主要责任却在李德武。

但父亲几度出手,李善必定会将复仇的目标对准裴氏……裴淑英甚至恨自己为何那些年不随便选一人嫁了,也不至于让父亲如今陷入进退两难的局面。

小雪不停,依旧飘扬,但天色渐渐黑了,似乎过了很久,有亮光在不远处出现,渐行渐近。

“父亲。”

裴世矩长叹一声,将灯笼挂在一旁,“陷入死地,犹能死中求活,更能……”

裴淑英也轻轻叹息一声,“若是之前父亲未出手,李怀仁未必……”

“绝不可能。”裴世矩目光一片冰寒,“其人名善,但观其马邑手段,与郁射设谈笑风生,兄弟相称,却早下杀心。”

“此人看似与人为善,实则睚眦必报。”

“如此心机城府,如此狠辣手段,他日为父一去,你和大郎……”裴世矩嘿了声,“为父都未必有寿终正寝之日。”

裴淑英不由落泪,声音哽咽,“都是女儿之过。”

“时也命也。”裴世矩苦笑道:“仇怨已然太深,绝无回旋余地。”

“此子虽然尚未加冠,但分量已然不轻,陛下、平阳公主,就连太子、秦王都有意笼络,更广结人脉,多与世家门阀子弟为友。”

看大串的泪珠从女儿脸颊上流下,裴世矩摇头劝道:“无需自责,自李德武入门之日始,再无回头之日。”

裴世矩曾经考虑过,其实如果早一些,或许还有可能……只要女儿没为李德武生下子女。

但随即就想到,如果早一些,李善还没有如今的地位和分量,自己又怎么可能放弃李德武呢?

而李德武显然在入门之后就考虑到了这些,才会那么迫不及待,那么快就生下一个儿子。

对着那位几度在绝境中奋起的青年,裴世矩也有着一股无力感,为遮掩家丑,他不可能将河东裴氏都拖进来,但几度出手,对方却总能破局。

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第四百四十六章 裴世矩的选择(下) 不知何时,灯笼已然熄灭,耳边只传来雪花落地的微响,视线之内,除了愈深的夜色,只有雪地映射的微光。

裴世矩轻声道:“崔信、平阳公主可能都知晓内情……”

裴淑英一惊,惨然道:“只怕女儿再无颜出门。”

等了十多年,等来一个狼心狗肺的夫婿……简直就是笑话。

“但理应不会外泄。”裴世矩缓缓道:“而李善其人,显然不会说破,但……”

裴淑英愣了下反应过来了,“李德武?”

平阳公主、崔信都和李善交好,不太可能将这种事捅破,而李善隐瞒了这么久,显然也不会说破……反而是李德武,这段时日被压迫的太狠,主要是裴世矩考虑李善已经被逼入死地。

性情扭曲的李德武反而是最可能将事情捅破的人……反正他已经没什么脸皮了,也不指望仕途了。

“不错,若是逼迫太过……”裴世矩点头道:“既然李善生还立功,稍稍放缓吧。”

裴淑英咬着牙想了会儿,从牙缝中崩出几个字,“但不能入内院!”

“为父与他说去。”

“那日后……李怀仁……”

裴世矩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李善这样的少年英杰,手腕、心计都是一时之选,以其如今的分量,就算自己将河东裴氏的牌子拿出来,只怕也压制不住。

如果内情外泄……如果是此前,或有众人忌惮闻喜裴氏,疏远李善的可能,但如今却很难达到效果。

裴世矩可以想象,陛下李渊和太子李建成或许都会选择和稀泥……以期望双方相逢一笑泯恩仇。

到那时候,众情汹汹,自己反而更不能出手了。

更何况还有平阳公主……裴世矩眯起双眼,他没有料到,平阳公主和李善的关系深到这种地步,如此赤裸裸的以自己的子嗣威胁。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了。

但这种可能……裴世矩迟疑良久,低声道:“玄真替太子招揽为父。”

裴淑英一脸茫然,低声重复了遍,“六叔替太子招揽父亲?”

虽然裴世矩先后担任太子左庶子、太子詹事,但并不实际行使职责,他本人也并不被朝中视为东宫一脉。

但之前裴寂得裴世矩指点,以李高迁举告刘世让暗通突厥一事,拉拢李神符颇有成效。

在这种情况下,李建成对裴世矩张开了怀抱,而裴寂也希望这位堂兄能够投入东宫门下。

看女儿懵懂,裴世矩不得不解释道:“他日太子登基,就算太子与李善亲厚,就算有平阳公主……为父与玄真两人,当可保子嗣不受侵害。”

裴淑英牙齿咬着嘴唇,都咬出细细的牙印,“李怀仁与秦王?”

“此子不涉夺嫡事。”裴世矩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解释道:“太子、秦王均多番怀柔,但李怀仁却选择外放,此为明证。”

“此人山东战事,马邑招抚,看似行事剑走偏锋,但实则谨慎的紧。”

“有平阳公主为依,不管最终是太子还是秦王上位,只怕都会笼络……”

裴世矩将局势分析给女儿听,但裴淑英隐隐感觉到,父亲所述说的这一切似乎并不是说给自己听。

的确,裴世矩心中有着恐惧,他是在向自己解释。

很快,裴淑英听出了其中的漏洞,突然发问道:“既然如此,父亲若能投入天策府,不论太子、秦王哪位上位,都能护佑家人……这不是两全之道吗?”

裴世矩住了嘴,沉默良久,扶住一旁的柱子,须发在微微发颤,“适才为父已言,李怀仁其人,看似怀仁行义,实则睚眦必报,手段酷烈……”

裴淑英还要追尾,裴世矩抬起右手,缓步下阶,行出十余步后,两个仆役提着灯笼,举着油纸伞服侍在身旁。

目送父亲渐行渐远,裴淑英心不在焉的缓缓回身入室,看见已经一岁多的儿子在地毯上爬来爬去。

当初多爱,如今就有多恨,裴淑英站在儿子身边,“如此人物,世间罕见。”

“冠军侯霍去病能带出一个权倾朝野的霍光,但如此际遇,再难重现。”

毕竟已经是七十六岁的老人了,刺骨的寒意让裴世矩难以承受,但更让他难以承受的是今日的战报和收到的来信。

就在黄昏时分,河东来信,代县势族赵家出关的商队回返,代县令李善以商队携铁器出关为由,斩下五枚首级。

裴世矩可以确定自己没有留下任何首尾,即使对方疑心也绝拿不到任何证据,甚至找不到任何可供追查的蛛丝马迹。

但李善却毫不犹豫举起屠刀,只凭着心中怀疑,就敢杀人,而且还扣上了携带铁器出关这样的罪名。

裴世矩裹着厚重的被褥靠在榻上,目光深幽,如此心性,如此决然,又如此手辣……这样的人物若是得势,裴淑英不论,李德武是废物,但自己独子裴宣机有相抗的能力吗?

说不定整个西卷房都要因此而失势。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血脉传承,是古人最为重视的,这也是古代宗族传承的关键,裴世矩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而裴宣机三个儿子,最大的才十二岁。

李善会斩尽杀绝吗?

以其手段心性,很难说,很难说……裴世矩不敢冒这样的风险。

所以,只剩下唯一的选择了。

想剪灭此僚,必依大势。

什么是大势?

在天下已定的情况下,夺嫡就是大势。

若能辅左太子登基,即使有平阳公主为依仗,即使李建成不忍,但裴寂、裴世矩两人合力,必能扫灭李善。

这是裴世矩告诉自己的,他久久凝视着跳动烛火,心里犹疑不定,投入东宫而不选择天策府,有很多理由。

比如若是投入天策府,无论是太子还是秦王上位,裴世矩都难以斩草除根……毕竟还有平阳公主。

比如前朝老臣要么忠于陛下,要么依附东宫,而天策府内,全都是新进之辈,裴世矩很难融入。

还有……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有任何蛛丝马迹,但裴世矩隐隐察觉到,李善很可能最终会选择秦王。

因为自己兼任太子詹事,因为李德武早就投入东宫,因为裴寂依附东宫,但更因为李善此人的心性……非常符合秦王的胃口。

或者说,这两人有很多的共同点,经历、心性、决断、手段以及和父辈的情感关联。

第四百四十七章 密议(上) 日月潭。

半年多了,如今的日月潭和前几年的朱家沟已经完全不同,大部分原住村民都已经推了旧宅,用红砖建起了新宅。

有田有宅,有衣有食,村民已经足够满足,临近腊月,庄子里处处可见欢声笑语。

一夜的雪给庄子披上白衣,穿着新衣的孩子不时奔跑跳跃,雪球漫天穿梭。

推开门看了眼,一早就有青壮清扫路上的积雪,去年雪灾,村中死伤多人,今年警惕的很,凌敬披上蓑衣,径直去了对门的李宅。

正厅里,朱氏、朱韦还在聚精会神的听着朱石头讲述马邑招抚经历,昨日朱石头回村已经很晚了,后来又被凌敬、苏定方细细询问。一直到现在才有机会面见朱氏。

“大郎实有先祖遗风。”朱韦神色颇为兴奋,“如此功勋,可传后世!”

朱氏还有些恍忽,她觉得越来越看不懂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儿子了,当年李德武在岭南是学过医的,也懂些诗文,但如此筹谋定计,雪夜袭营……真的是大郎做得出来的?

“凌先生来了。”朱韦起身笑道:“大郎立下大功,可能晋爵?”

凌敬眉头紧锁,勉强笑了笑,“或能晋爵。”

朱韦看凌敬那副模样,不禁看了眼朱石头,“大郎未受伤吧?”

“郎君虽生擒郁射设,但确未受伤。”朱石头说着看见苏定方进门,脖子一缩,“那夜郎君从马上扑倒郁射设,马速甚急,但积雪颇厚,确实没受伤。”

苏定方一一施礼,轻描澹写道:“传朱八回来,不能骑马……抬也要抬回来!”

“是。”朱石头为倒霉的朱八在心里默哀。

“怀仁行事,哪里是亲卫看得住的。”凌敬摇摇头,“虽思虑周全,但还是太过行险。”

朱韦试探问:“凌先生,难道还有后患?”

凌敬默然无语,昨晚细细询问朱石头,他已经完全了解了李善后面的计划……李善想以代县为根本,那就不能放弃马邑。

而马邑的关键在于宜阳县侯刘世让。

将那些烦心事抛开,凌敬轻声道:“即使怀仁一时间不能返京,但与崔家定亲一事已然确凿,朱娘子可以预备一二。”

朱氏和朱韦都面露喜色,与清河崔氏嫡女定亲,这对于李善来说,是一次身份地位的跃升……至少在他们来看是这样的。

此次李善在信中已经提及,崔信已经松口,婚书上父祖辈一栏可以暂时空缺。

转来转去,一年多的时光,最终李善还是与那位临窗眺望的小娘子结缘,凌敬在心里猜测,日后李善对清河崔氏,会持有什么样的态度?

略略聊了几句之后,凌敬和苏定方启程去了长安,在城门口处,凌敬叫住了苏定方。

“无论如何,东宫都不会许淮阳王久驻河东。”凌敬叹了口气,“若是淮阳王回京,襄邑王……”

苏定方也听得懂这句话,低声道:“李高迁很可能会辞官,刘世让远在马邑,阚棱不擅骑战,王君昊不擅领兵,一旦事变,怀仁无人可用。”

凌敬点点头,“你去平阳公主府……若计划难成,你去雁门。”

“好。”

凌敬盖上车帘,还在心中不住的盘算,马车抵达天策府外,尚未下车,外间就传来熟悉的声音。

“凌公何来之迟也。”房玄龄笑道:“殿下已然久侯。”

凌敬神色一整,心想秦王殿下也不过二十余岁,倒是耐得住性子,本以为他会连夜召见。

径直入了内室,李世民端坐上首,左右坐着杜如晦、长孙无忌,加上房玄龄、凌敬,这就是天策府如今最核心的决策团体了,原本还应该有个苏荷,可惜这位自从洛阳一战之后就延绵病榻。

“大致经过,昨日两仪殿内已然尽知。”李世民都等不及寒暄几句,径直道:“父亲决意留用刘世让,怀仁欲何为?”

凌敬也很干脆,“怀仁心疑,襄邑王投东宫,或被东宫所胁。”

李世民身子往后靠了靠,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这是他这两日最担忧的,也是最狐疑的事……而远在代州的李善也如此心疑,说明自己的直觉并没有错。

长孙无忌看了眼李世民,他很清楚代州总管这个位置的分量,突厥南侵主要是马邑、雁门、猩州、太原这条路线,所以代州总管是北地诸将中,权力兵力都最重的一位,一旦落入东宫手中,对秦王府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更何况李神符如今还兼着河东道行军总管一职。

之前几年内,襄邑王李神符一直保持中立,李世民是通过其兄长李神通隐隐联络,没想到会卷入夺嫡事,居然还可能投入东宫门下。

杜如晦低声问:“何以见得?”

“还记得曹船佗吗?”凌敬摇头道:“此人先后为刘世让、高满政旧部,马邑失陷,此人被突厥生擒后放回。”

“反间计?”杜如晦心思敏捷,立即想通了全盘,“李高迁、襄邑王诬告宜阳县侯!”

长孙无忌阴着脸接口道:“既然如此,那襄邑王的把柄就握在了东宫的手中。”

“所以,适才凌公提及,襄邑王或被东宫所胁。”

其实凌敬从李善的信中已然知晓,曹船佗差点成功的将刘世让拉下马,很大程度来源于李神符、李高迁对刘世让的恨意。

但问题是,刘世让一战洗刷污名,那李神符、李高迁就很有可能背上暗通突厥,陷害大将的罪名……至少是嫌疑。

如果说之前东宫那边还被蒙在鼓里,但现在肯定是知晓内情了……李善已经向李高迁交过底,甚至给李高迁出了馊主意,让其主动辞官,那这个锅只能是李神符来背。

李神符肯背这个锅吗?

河东道行军总管兼代州总管,这样的权力……放眼天下,封疆大吏中,也就赵郡王李孝恭能勉强相比。

不肯背这个锅,那就很可能被东宫所胁。

这也是凌敬心里发愁的原因,李善为了代州,为了马邑,为了雁门,太过弄险……几乎是将李神符逼入太子麾下,然后希望借助秦王府这边将李神符驱赶出河东,至少代州不能受李神符的直接管辖。

长孙无忌低声道:“如今殿下亦知此事,或能……”

李世民沉吟不语,自己也以曹船佗之事胁迫李神符……有成功的可能吗?

还来得及吗?

第四百四十八章 密议(下) 这样的建议……李世民侧头看了眼凌敬,后者很明白其中意味,摇头道:“怀仁未在信中提及,不过苑君章受招抚,麾下多有知晓曹船佗被突厥生擒之事。”

“决计不可!”杜如晦朗声道:“太子或能笼络赵郡王、襄邑王这等方面宗室大将,但殿下不行。”

李世民微微点头,宗室将领中,李道玄、李神通都是自己的铁杆,任城王李道宗先后在自己麾下参与柏壁之战、洛阳虎牢关大战,也颇有渊源。

赵郡王李孝恭、襄邑王李神符向来中立,只忠于陛下,甚至因为太子之位略略偏向东宫。

而这两位也是如今天下唐军将领中最有实权的两位。

真正算得上东宫门下的只有庐江王李瑗,这位……比李神通还要差劲,刘黑闼二度起兵,弃洛州而逃的就是这位。

为了平衡东宫、秦王府之间的势力,李渊或许能容忍太子招揽李神符甚至李孝恭,但决不允许本就在军中有着无与伦比威望的李世民将这两位收入麾下。

长孙无忌幽幽道:“如此一来……明岁突厥再犯河东,陛下还会许殿下出河东吗?”

李世民的脸色愈发难看,这一点他也想到了。

去年颉利可汗几乎打穿了河东道,太子领大军击侵入关内道的突厥偏师,而自己要正面对抗颉利可汗的突厥主力。

如果再来这么一遭,说不定太子能去河东转一圈,以此捞到军功,就算是自己出河东道……李神符这位代州总管却是东宫麾下,史万宝险些坑杀李道玄的故事未必不会重演。

想到这儿,李世民咬着牙厉声道:“决不许襄邑王留任!”

凌敬在心里微微叹息,李善难道真的能未卜先知?

他对各人的反应、选择,都做出了精准的判断。

一直没开口的房玄龄轻声道:“突厥大举南犯,至少在明岁四月之后,河东行军总管理应裁撤。”

凌敬补充道:“怀仁信中提及,宜阳县侯守马邑,最恐襄邑王……”

李世民点头赞同,“襄邑王叔与刘世让仇怨最深,刘世让不能调,那只能委屈襄邑王叔了。”

“殿下的意思是……”长孙无忌听出了不同的意味,“并州总管?”

理论上,并州总管是不能直接控制雁门关的,但河东道行军总管可以。

房玄龄、凌敬的意思是一定要撤销河东道行军总管这个职务……不用考虑抢到手,无论是陛下还是东宫都决不允许秦王一脉的人得手。

但李世民想把事情做绝了,直接将襄邑王李神符从河东道驱逐,连并州总管这个位置都不留下来。

杜如晦向来明断,此时却有些犹豫,“殿下,以曹船佗一事发难?”

李世民视线游移不定,虽然下了决心,但如何行事却是个问题。

房玄龄低声道:“若东宫真的笼络襄邑王,若殿下以此发难,只怕……”

东宫和天策府之间的矛盾早就公开化了,一直没有激化,主要在于双方一直彼此忌惮,再加上李渊毫不掩饰的偏袒……但如果李世民以曹船佗一事发难,那矛盾很可能会迅速激化,夺嫡会很快陷入白热化,局势很可能会失去控制。

对比原时空,现在的李世民的局势要好得多,虽然李渊依旧偏袒东宫,但太子未有平定山东之功,导致东宫势力没有得到极大的扩张,也导致太子李建成的威望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而平阳公主未病故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历史上的李建成不可能没有考虑过李世民兵变上位的可能,为此他筹设了长林军。

但平阳公主执掌北衙禁军,使得李建成在这方面有了一定保证和信心,这也使得局势变得缓和下来。

总的来说,一句话,此时的李世民依旧没有放弃以正常的途径入主东宫的希望,但一旦矛盾激化,为了襄邑王李神符,天策府很可能会和东宫发生直接正面的冲突……一旦事情闹大,李渊很可能会被迫做出选择。

这是李世民不想看到的。

屋内五人都陷入了沉默,李世民在心里想,如果这时候代州或者朔州那边有些动静就好了。

此时此刻,马邑招抚一事已经在朝中坊间传开,关于李善雪夜袭营,生擒郁射设,逼降苑君章的传奇故事在长安各处散开。

不顾依旧空中飘雪,张文瓘一路疾驰,在一处精巧的宅院外勒住马缰,翻身下马,大步往里走。

“张郎君。”门房处的仆役恭敬行礼。

“姑母呢?”张文瓘一路往里闯,“姑父有消息了!”

宅院虽然精巧,但并不大,只前后两进落,张文瓘一嚷嚷,崔信之妻张氏疾步出来,“稚圭,你姑父如何?”

丈夫一去渺无音讯,张氏多方打听,却从一支商队那儿打听到刘世让叛逃,突厥杀至马邑的消息,自那之后,张氏几乎每日以泪洗面。

张文瓘嘴一咧,笑道:“姑母放心,姑父安好。”

跟出来的崔小娘子声音清脆,扬声问道:“三表哥,听闻突厥至马邑?”

“确有其事。”张文瓘笑着说:“突厥阻苑君章投唐,怀仁兄与姑父启程回马邑,途中怀仁兄定计,返身袭营,尽杀突厥,逼降苑君章。”

张氏一时愕然,崔小娘子先是面露笑容,但随即脸色微变,“父亲大人可有受伤?”

“安然无恙,如今在代县,这两日就启程回京。”张文瓘咳嗽两声,“适才从日月潭回来,已然问过信使,是怀仁兄身边的亲卫……发兵之前,怀仁兄遣亲卫送姑父回雁门关。”

崔小娘子声音微颤,“父亲……”

“姑父拒绝了,后于突厥营地外宣读诏书,招抚苑君章。”张文瓘眼角余光扫了扫张氏,“姑父名门子弟,不论其他,实擅识人。”

张氏听得有些懵懂,“稚圭……”

崔小娘子虽然年幼,却聪慧的很,看到张文瓘那诡异又夹杂着恭喜的眼神,立时双颊生晕。

这时候,外间有仆妇来报,“夫人,长孙夫人来访。”

“长孙?”张氏诧异问:“是南安郡侯?”

张文瓘咳嗽两声,“应该是陇西李氏丹阳房,天策府左三护军李客师之妻长孙夫人。”

这下子,张氏终于听出了味道,将前后两件事连在一起……生死攸关之际,丈夫未有弃之,显然已然选定了女婿。

而李家请出了李客师的妻子长孙氏,一方面是因为李善和李客师一家关系亲近,另一方面是因为李客师与崔信也是姻亲……所以,长孙氏做媒人,是最为合适的。

第四百四十九章 最后一根稻草(上) 三天的时间,雪夜袭营的传奇故事遍传长安内外,东山李善的名望再一次得以拔高,要不是远在代州的崔信和李善已经议定,而且李客师的妻子长孙氏做媒,低一级的名门望族都有意要抢婿了。

谁都看得到这位青年才俊的未来一片坦途,圣人垂青,平阳庇护,太子、秦王均刻意怀柔,与人为善,人脉遍及朝中。

但在一片赞誉声中,两仪殿内,无论是陛下太子,还是亲王宰辅,谁都没有再提起马邑招抚一事。

三天的时间,已经让事态渐渐明朗化。

李高迁、李神符举告的刘世让用实际行动洗刷身上的污名,这直接导致很多人对前两者的举告产生不可避免的怀疑……毕竟这两位都与刘世让有仇怨。

早朝时,有御史出面弹劾襄邑王李神符、江夏郡公李高迁诬告方面大将,李渊闭口不言,随后传出消息,李高迁惭愧难当,辞官归隐,而尚书省左仆射裴寂刻意维护李神符。

很快,有人查出了那名御史的跟脚……前隋出仕为郡中小吏,洛阳大战时投入军中,后在陕东道大行台任职,不久前才调入长安,显然是秦王一脉。

懂行的人都闭上了嘴,在很多人看来,逼降苑君章是大事,但夺嫡是更大的事。

山东一战的情景在河东道重演,并州总管兼河东道行军总管李神符,与驻守代州的左威卫大将军李道玄,成为了东宫、天策府夺嫡的战场。

两仪殿内,李渊斜靠在铺着毛毯的软榻上,一旁的宫人轻手轻脚的替其摁着头部,听着下首的李建成、李世民两人唇枪舌战、

虽然没能第一时间发现问题所在,但在幕僚的提醒下,李建成很快察觉到,刘世让的存在……让李神符的位置有些摇摆不定。

一个是宜阳县侯,一个是襄邑郡王,一个是崞县令加代州司马,一个是并州总管加河东道行军总管,地位天差地别。

但刘世让是很难取代的,李神符却是可以取代的……除非李渊不在乎马邑的得失,或者找得到能代替刘世让的人选。

但颉利可汗、苑君章、刘武周、宋金刚每每自马邑而发,破代州,攻河东……李渊又不是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帝王,哪里看不出马邑的重要性。

而刘世让和李神符能不能和睦共处?

这种可能性太低了,两个月前,李善在信中仔细描绘了这两人互相饱以老拳的场景,更别说此次刘世让成功破局,李神符必然恨意愈盛。

李建成原本还没觉得事情有多严重,他甚至主动建议,让李道玄出任代州总管,这样一来,隔断李神符与刘世让的直接联系。

但昨日也是在这儿,李世民轻描澹写的一句话让局势急转直下。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当时也是斜卧在软榻上的李渊霍然起身,目光炯炯,将帅不合会有什么下场,去年史万宝、李道玄已经用血一般的事实证明了一遍。

史万宝和李道玄之间有私仇吗?

就算有,史万宝也不敢干出让大军顿足的事情。

只不过是长安夺嫡事的延伸罢了。

让李道玄出任代州总管,他日突厥南犯,已经被东宫笼络的李神符会不会顿足不前呢?

史万宝葬送三万唐军,但终究河北山东和关中河东还隔着太行山呢,但如果河东道出了事……突厥渡过黄河就能一路杀入关内道,甚至杀到长安脚下。

这种险不能冒。

同样的道理,一旦突厥攻打马邑,李神符会出兵相援吗?

肯定不会,而且身为河东道行军总管,他有权封禁雁门关,不许任何人出塞。

李渊在心里琢磨,老大肯定已经笼络了襄邑王李神符,但老二未必已经笼络刘世让……时间上也来不及,八成是不想看到李神符投入东宫门下。

从感性出发,李渊很清楚,想稳定河东局势,想使马邑成为塞外据点,想将战线推到雁门关以西,调走李神符,另选宗室将领出镇河东才是正理。

而二郎的心思……倒是提过未必是最合适的淮阳王李道玄,这倒是,毕竟大郎麾下,挑不出什么冒尖的宗室将领。

但从理性出发,李渊更希望投入东宫门下的李神符镇守河东,这会极大的稳固东宫的势力,最重要的是让大郎在军中有稳固的基本盘。

没了原时空平定山东,擒杀刘黑闼的战功,如今的李建成非常需要军方的支持。

但问题是,李神符能和刘世让相逢一笑泯恩仇吗?

关键还是李神符,他有这个气量不计前嫌,成为刘世让驻守马邑的助力吗?

毕竟,之前的一幕幕……李神符先是饱以老拳,后附名举告,再落井下石,若不是怀仁临行前托付李道玄亲自坐镇雁门关,别说刘世让本人,只怕怀仁、崔信都要埋骨马邑。

争论声渐渐低了下去,李渊挥手斥退宫人,轻声道:“为父有意召襄邑王弟、宜阳县侯回京……”

李世民和李建成对视了眼,都听懂了,父亲这又是要和稀泥啊!

李建成咳嗽两声,“宜阳县侯贸然离开马邑回朝,只怕马邑生变……不如调一员良将代之?”

李世民轻笑一声,“太子,不会是宜阳郑氏族人吧?”

李建成脸一黑,要取代刘世让坚守马邑,最关键的就是心志如铁,绝不降敌……而郑院士身为鸿胪卿,被突厥俘虏后居然替敌说降守将……

“东宫太子左卫率裴龙虔,名门子弟,当年攻伐关中,功勋累累,只是后来无用武之地。”

“马邑距离雁门关不远,若无良将镇守,的确不宜。”李世民接口道:“父亲,孩儿记得西征吐谷浑的苏定方原是怀仁亲卫头领,不如调其驻守马邑?”

李渊无语,他算是看出来了,老二这是要损人不利己……毕竟苏定方的跟脚很清楚,而李善在名义上是不涉夺嫡事的。

“不妥,不妥。”李渊挥手道:“昨日平阳还为此进言,怀仁在代县艰难,无人可用,想将苏定方调去雁门关。”

心里已经有了成算的李世民无所谓的耸耸肩,他心里有数,父亲在刘世让、李神符之间摇摆不定,但这时候如果施加一个外力,很可能就能改变结局。

而这时候,宫人禀报,门下省侍中江国公陈叔达手持一份奏折,大步走入两仪殿。

“陛下,大捷!”

第四百五十章 最后一根稻草(下) “大捷”两个字一出口,李渊李建成父子的第一反应都是江淮战事,毕竟北地风雪漫天,这时候哪里能有什么战事,倒是江南之地,即使是腊月正月,也战事不歇。

李世民也是一脸期盼……装的有点假了,昨天他都和凌敬、杜如晦等人关于这封捷报商量了很长时间。

陈叔达将奏折递给李渊后,后退几步,微垂眼帘,眼观鼻,鼻观心。

李渊一目十行看完,轻轻叹息一声,抬头看了看两个儿子,居然是刘世让大败突厥的战报。

罢了,罢了,也好,有此战功,也不需再议了。

李渊将奏折放在榻上,下令传召宰辅觐见。

李世民和李建成对视了眼,都保持了沉默……显然父亲没有将奏折让他们看的念头。

不多时,诸位宰辅觐见,唯独裴世矩未至。

“前几日听闻弘大患病卧床?”李渊皱眉道:“还未好转吗?”

出人意料的是,太子李建成柔声回道:“父亲,近日酷寒,风雪交加,裴相不慎患了伤寒,孩儿已遣派太医署名医前去问诊,并无大碍,不过尚需将养几日。”

按道理来说,裴世矩生病,皇帝垂询,理应是裴世矩的堂弟裴寂来回答,但却是李建成抢在了前面。

不过,这也是说得过去的,李渊深深看了眼李建成,“弘大兼太子詹事,大郎需多加抚慰。”

“孩儿遵命。”

裴世矩那只老狐狸最终还是选了太子,李世民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有些失望,视线扫了扫,除了裴寂之外,几位宰辅都面露异色。

毕竟裴世矩先后担任太子左庶子、太子詹事,但主要是借个前隋重臣名头而已,但现在看来,裴世矩已经实际的投入东宫了。

对此,李渊有些意外,但也觉得长子有些长进,将手中奏折递出去,“马邑战报,裴监诵之。”

马邑战报?

大家都有些诧异,寒冬腊月的,马邑那边又闹出什么事了?

裴寂接过奏折看了几眼,忍不住抬头看了眼李建成,才朗声道:“臣左威卫大将军淮阳王道玄谨表,芮国公苑君章、宜阳县侯刘世让……”

李世民在心里盘点李善的谋划……他也想起了去年山东战报依次入京一事,将太子的脸左一巴掌右一巴掌,那是凌敬的手笔,没想到李善学了个十足。

如果尽杀突厥、逼降苑君章和此次捷报一起入京,李渊依旧会陷入犹豫,因为主角始终是李善。

但分开入京,后一份战报完全突出了刘世让,大败突厥的战报将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十一月十四日,颉利可汗之子欲谷设率四千骑兵进逼马邑,索崔舍人、馆陶县公……”

“对峙良久,风雪交加,不见十步,刘宝率雁门援军侧击敌阵,宜阳县侯刘世让率先冲阵,芮国公苑君章斩乱军心者,全军向前。”

虽然已经看了不止一遍,但江国公陈叔达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赞叹,怀仁逼降苑君章……此僚首尾两端,没想到居然有此一幕。

“酣战三刻,宜阳县侯手刃十余,突厥败退,搜罗战场,斩首八百级,得良驹千匹……”

李建成也不傻,脸色登时变得极为难看,他也知道,这份战报……很有可能导致满盘皆输。

的确,如李世民、凌敬他们怀疑的那样,李建成已经成功笼络了襄邑王李神符……为什么这么快?

那就要问李善了。

以仁义为先的李善不愿意抛弃昔日的盟友李高迁,将内情一一相告,还出了个馊主意……有曹船佗一事在手,又有李高迁辞官归隐,李建成很快就和被迫背锅的李神符达成了共识。

总的来说,襄邑王李神符投入东宫,但太子李建成需要保证李神符的权位不被削弱……算是一次交易吧。

事实上只要交易了,不管有没有成功,李神符都不会再有其他选择……而李建成也需要李神符继续以河东道行军总管兼并州总管的身份坐镇河东。

现在好了,很可能一切皆成空。

那边奏折还没有念完,李建成可怜巴巴的转头看去,李渊回了个无可奈何的眼神……刘世让有此大功,还有什么理由将其调走,或者劝说他不计前嫌,和李神符和睦相处?

其实李渊自个儿心里也有数,就算李神符和刘世让口口声声不计前嫌……那也都是扯澹,该拖后腿的时候谁都不会手软!

裴寂念完了奏折,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是太子心腹,很清楚李建成和李神符的交易……这是完犊子了啊!

“寒冬腊月,索要怀仁。”李世民笑道:“郁射设深恨怀仁……父亲,不如调怀仁回朝吧?”

李渊犹豫了下,他倒是真想将李善调回来……但他也知道,李善之所以外放,就是因为大郎、二郎频频怀柔,这小子不想被牵扯进这个旋涡。

如果调任……但只去了半年而已,这么快调任似乎不太妥当。

李渊突然怔了怔,噢噢,原来怀仁才赴任半年啊!

筹建伤兵营,开拓商路,组建商队、北市,还弄出个马引,引入大量良驹,迁移朔州、云州百姓,逼的苑君章陷入绝境……最终不得不全军投唐。

这家伙可真能折腾啊!

“押后再说。”李渊只吩咐了声,朗声道:“刘世让、苑君章大败突厥,当有封赏,诸公以为如何?”

中书令杨恭仁点头道:“陛下说的是,苑君章已为国公,当厚赐丝帛金银,再召其入京觐见,再行封赏。”

陈叔达建议道:“苑君章初初来投,不宜即刻入京觐见,当稍缓之,先召其子入京,陛下可赐其官制,以示施恩。”

“此外,宜阳县侯当晋爵……”

众人商议了一番后,李渊决定,刘世让从宜阳县侯进宜阳县公,但职务一时半会儿没定下来……毕竟这需要符合接下来河东势力的变换。

就在这时候,尚书左仆射裴寂扬声道:“已入腊月,又突厥新败,淮阳王理应回京。”

李渊正要点头,不管李神符如何处置,但淮阳王李道玄是不可能接任的。

但下首的李建成突然笑道:“宜阳县公大败突厥,淮阳王弟坚守雁门为其后盾,亦有功劳。”

“父亲,不如就让道玄任代州总管吧?”

斜瞥了眼李世民,李建成顿了顿又加了句,“或加河东道行军总管?”

“再或加并州总管?”

殿内登时一片寂静。

第四百五十一章 和稀泥 李唐一族虽然有鲜卑血脉,但总归身处高位,又历魏孝文帝汉化,很多事情是能做不能说……说到底,总是要面子的。

太子、秦王夺嫡其实在建国之前就有了征兆,当时的李渊册封唐王,李建成身为世子,受命率军南伐洛阳,李世民实际上是在其麾下的,但可惜那一战师出无功。

自那之后,李建成虽偶有征伐之举,但无奈李世民绽放出了无与伦比的光彩,薛举、薛仁杲、刘武周、宋金刚陆续被剿灭,武德二年时秦王府就已经和东宫明争暗斗了。

再之后秦王一战擒两王……但即使如此,两人表面上还是兄友弟恭的好兄弟,至少在外人面前是这样。

但今天李建成算是把脸撕破了,用讥讽的口吻建议李道玄全领河东道……就问你李世民敢不敢应下?!

你领陕东道大行台、益州道大行台,根深蒂固,还要再将河东道拿走……你觉得父亲会同意?

二弟,你这是要造反啊。

对此,李世民有些意外,但并不动气,只轻声道:“大兄,今日乃议国事。”

“襄邑王叔与宜阳县公积怨颇深……大兄勿要误会,举告刘世让暗通突厥,父亲、大兄、小弟甚至在雁门的李怀仁都心有狐疑。”

李世民耐心而澹然的说:“但怀仁迫于形势,无奈使刘世让驻守马邑,雁门关有其旧部前去相援,此战大败突厥……再加上刘世让斩郁射设,驻守马邑,非此人不可。”

“河东乃关内之翼,又是旧地,不可或失,数年来突厥频频侵入河东,若马邑在手,必能遏制突厥攻势,襄邑王叔的确不宜留在河东。”

“但淮阳王弟年轻气盛,虽多历战阵,但非方面之将人选,久驻代州,实为怀仁。”

李世民这一番话下来,除了铁色转青的李建成和裴寂之外,其余人都暗暗点头。

毫无疑问,李道玄肯定深恨东宫,肯定依附秦王,但一直驻守代州,很大程度是因为李善这个至交……李世民并不蠢,理应知道陛下或许会在突厥大举侵入河东道的前提下让其统兵,但绝不会允许李道玄长期统领河东道。

李世民平静的看向对面的李建成,“更何况,淮阳王弟去年山东一战,战战兢兢,若不是怀仁,难以魂归故里,何敢领代州总管在前?”

站在后面一直没吭声的尚书右仆射萧瑀嘴角一弯,太子平日温文,今日却单刀直入,秦王战场上犀利无双,今日却是绵里藏针。

这句话一方面是在说明李道玄或者说李世民并不觊觎并州总管这个位置,另一方面是嘲讽……若是李神符任并州总管在后,李道玄怎么可能敢任代州总管在前呢?

难道不怕李神符是第二个史万宝吗?

李渊有些失望,失望于太子的不智……就算舍不得刚刚笼络到手的李神符,也不能将话说。

现在好了,李世民从容脱身后的反击……让李建成难以应付。

“并州总管,非宗室不可任之。”李世民轻笑了声,“庐江郡王或能担任。”

李建成腮帮子抖了抖,偷眼瞥了瞥,软榻上的李渊一脸阴沉。

显然,李渊不满意这个人选……呃,李建成也知道,李世民提出这个人选就是来恶心自己的!

名义上李唐一朝有行台制度,比如李世民以尚书令领陕东道大行台、益州道大行台,李孝恭以左仆射领襄州道行台,但有的区域是不设行台制度的。

比如河东道,比如河北道。

河东道是以并州总管、代州总管分领河东道南北两地的行政、军事,河北道类似的职位是洛州总管。

而去年刘黑闼第二次复起,就是庐江郡王李瑗出任洛州总管……结果弃城而逃。

李世民装模作样的想了想,“或可使三胡……”

“好了!”李渊打断了次子的扯澹,居然把齐王李元吉也拿出来说嘴了!

呃,庐江王李瑗弃城而逃,丢了大半个河北道,当年齐王李元吉也是弃城而逃,几乎将整个河东都丢干净了。

而东宫笼络的宗室将领中,有资格出任的也只有这两位了。

李渊揉了揉眉心,心里不住盘算,李瑗、李元吉肯定不行,一旦事变,说不定又要弃城而逃。

李神通、李道玄也不行,一方面依附二郎,另一方面也未必能掌控大局。

但出任并州总管的必须是宗室子弟,可惜赵郡王李孝恭如今还在总领江淮战事,否则是最合适的人选。

殿内寂静无声。

几位宰辅中,只有裴寂一人是明确依附东宫的,其他几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裴寂在心里叹息,李神符八成是要滚蛋了。

裴寂对李渊太了解,河东不能丢第二次,更何况突厥几度相逼,李渊几番隐忍,但在吐谷浑臣服、马邑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情况下,已经开始布局如何抗衡突厥。

在这种情况下,李渊是不允许河东出乱子的……这是对抗突厥最重要的基地。

李世民神态轻松,还有心情向着对面的李建成送个笑脸过去……他心里有数,父亲的选择并不多。

深吸了口气,李渊偏头看向了中书令杨恭仁,“中书拟诏,裁撤河东道行军总管,复设代州总管府。”

“襄邑王李神符调任灵州总管,任城王李道宗调任并州总管。”

众人目光闪烁不定,有人看向太子,有人看向秦王。

两个月前,割据朔方的梁师都引数万突厥兵自夏州南下,围困灵州,李道宗坚守不出,据城固守,后与杨师道里应外合,大败突厥,因此被改封为任城王。

这样的战绩……虽然年轻了点,但也勉强够资格担任并州总管了。

不过李道宗之前在柏壁之战、洛阳虎牢一战中都在秦王李世民麾下,相交投契。

但同时,李道宗和东宫的关系不算近,但也不远,最关键是和李道玄不同,李道宗和太子没仇。

而且李道宗其人,性情谨慎稳重,武德四年归京之后就深居简出,虽然和李世民颇有渊源,但并不像李神通、李道玄一样被视为秦王嫡系。

这是一个双方都勉强能接受的人物。

殿内依旧寂静,撤销河东道行军总管,李道宗和李神符对调,还没完呢……代州总管是谁?

这个位置不一定是宗室子弟出任,而且也肯定不是淮阳王李道玄。

李渊轻笑了声,捋须道:“筹谋定计,弱敌壮国,绝境之中,奋勇前行,逼降苑君章,使马邑复归……”

裴寂嘴巴有点歪,“陛下,李怀仁如今尚未加冠,如此大功,或可晋爵?”

陈叔达也点头道:“怀仁从代县令直升代州总管,晋升太速。”

“暂不晋爵。”李渊摇头道:“加怀仁代州长史,总管暂虚设。”

也就是说,让李善以代州长史的身份来统领代州总管府……不晋爵位,只是以左官身份暂领,这倒是可以通融的方桉。

杨恭仁、陈叔达等人都有点佩服李渊了……和稀泥和到这个地步,陛下也不容易啊。

李建成看了眼对面的李世民,他觉得这个局面是两个人都能接受的。

而李世民心里吐槽,弄来弄去,最大的好处却是被李善吞下肚了。

第四百五十二章 返朝 甘露殿内,李渊无奈的一摊手,“平阳,怀仁已然是县公了,如此年轻,晋爵太速不是好事,再说不是晋职了吗?”

一旁的宇文昭仪正在烹茶,笑着说:“这是陛下爱重李郎君呢。”

“是啊。”李渊搬着手指头,“县公之上是郡公,再往上是国公……只剩下两级了。”

“为父倒是舍得一个郡王爵,倒是不知道怀仁肯不肯?”

平阳公主一脸愁容,叹息道:“父亲,还不如直接晋爵国公,然后召回朝中闲置。”

“闲置?”李渊大为诧异,“这是为何?”

“为父刻意留下代州总管,以怀仁之才,以长史掌之,理应不难。”

“怀仁倒不是个冒失的,但总能惹是生非!”平阳公主觉得头痛,“父亲数数,赴任半年,都闹出多少事了?”

“哈哈哈哈!”李渊放声大笑,“今日为父议事时也在想呢,怀仁才赴任半载!”

平阳公主苦笑道:“而且毕竟欲谷设深恨怀仁,明岁必然说动颉利可汗大举来犯……若是马邑、雁门关失守……”

李渊收起笑意,点头道:“虽马邑在手,也不得不防……”

平阳公主乘机道:“怀仁虽未正位代州总管,但却是以长史暂掌。”

“代州总管辖代州、猩州、蔚州、朔州,而朔州的苑君章、刘世让有自主之权,怀仁一来无人可用,二来兵力单薄。”

“哈哈哈,难怪今日一大早就进宫呢,原来是来为怀仁说项!”李渊指了指女儿,似笑非笑道:“是怀仁来信?”

平阳公主摇摇头,“怀仁信中提及,当夜决意袭营,亲卫头领王君昊虽是故山东名将王伏宝之侄,但不擅领兵,临济县侯阚棱又不擅骑术,实在无人可用,才冒险用刘世让。”

“噢噢,所以前亲卫头领苏定方有意去雁门。”李渊微微颔首,“既复设代州总管府,的确要遣派军将,这两日再议吧。”

平阳公主松了口气,心里盘算,若是代州兵力雄厚,自己再去信任城王李道宗,就算突厥破关而入,也应该无碍……李道宗骑射都是平阳公主传授的,哪里敢不听话。

李渊却知道女儿心有打算,但未必能成算……用脚后跟也想得到,虽然进展颇缓,但若江淮抵定,必然举一国之力对抗突厥。

换句话说,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河东道将是朝中资源最为倾斜的区域,涉及军国大事,大郎、二郎不可能不伸手,也不知道会往里面掺多少沙子。

而且一旦要掺沙子,肯定会往代州塞些精英人物,也不知道怀仁那小子有没有能耐摁得住……

这时候,宫人禀报,“陛下,中书舍人崔信太极宫外觐见。”

“终于回来了。”李渊笑道:“也不知道这对翁婿到底谈妥了没有。”

平阳公主扶着李渊起身,“女儿倒是听了,长孙氏前两日登门造访,应该已经定下了。”

“长孙氏?”

“李药师的三弟李客师之妻,其子李楷与怀仁是至交好友。”平阳公主解释道:“那还是怀仁未名声鹊起之时,李楷、王仁表与其结交,三人最是交好。”

“是同安的……”李渊也想起来了,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怀仁在京中女卷口中有个黑郎君的诨号,就是长孙氏那传出来的,言怀仁俊美惜黑,又不涂脂抹粉……”

“呵呵。”李渊忍不住笑,“黑郎君……”

一刻钟后,颇有风霜之色的崔信在两仪殿内拜倒,“臣中书舍人崔信,幸不辱命,招抚芮国公苑君章,返朝交令。”

“罢了,起身吧。”李渊笑呵呵的问:“崔卿尚未回府?”

“奉圣命而行,何能先回府?”

“听闻将行纳采之礼?”

六礼中,纳采即议婚提亲,是第一道程序……那小子动作倒是快,难道还怕自己后悔不成?

崔信嘴唇抖了抖,“陛下,两仪殿乃议国事之地,何以询臣家事?”

李渊有点无趣,打点精神,细细问起马邑雁门诸事……虽然李善这几个月来密信不断,马邑招抚也写的足够详细,但还是要问一问。

早就对好了口供,不仅仅是和李善,也是和元普……除了隐瞒下曹船佗一事之外,其他的崔信一五一十全都说了。

至于李善与郁射设、结社率结盟一事……崔信是真的不知情,只是描述李善与这两位突厥王子称兄道弟,以及后来刀兵相向的极大反差。

李渊啧啧了两声,心想这郁射设碰到怀仁还真够倒霉的,懵懵懂懂就被怀仁借头颅一用。

李渊在脑海中描绘那一幕,白雪覆地,篝火大炽,李善缓言慢语却犀利异常,逼的苑君章斩下郁射设头颅……

“倾盖如故,白头如新……连过夜都等不及!”

“陛下,此乃国战。”崔信正色道:“馆陶县公未失仁义。”

“对对对,贵婿……”李渊说到一半住了嘴,笑道:“崔卿公正肃然,此番出使,彰显风范,明日当有封赏,暂且回府与家人团聚吧。”

“拜谢陛下。”

崔信出了太极宫,径直回家,张氏、崔小娘子、侄儿张文瓘并几位族人都在等候。

一阵寒暄后,崔信才在屋内坐定,感慨道:“四十余载,未有此行之凶险,未有此行之骤变,亦未有此行之盛况。”

张文瓘笑道:“如今,满城皆将怀仁兄喻为班定远呢。”

“班定远三十六人袭杀半百匈奴使者,鄯善举国而惊,依附后汉。”崔信摇头道:“但此行凶险更甚之,宣读诏书之际,郁射设头颅在前,苑君章麾下近万大军围在营外……”

“李郎君行事,虽剑走偏锋,但却非妄为。”崔小娘子缓缓道:“斩突厥使者,已然抵定大局。”

崔信饶有兴致的看向女儿,“吾女不凡,吾女不凡!”

事后崔信细细问过李善,的确如此,只要将郁射设、结社率拿捏住,李善就有了足够的把握。

聊了一阵后,几位族人离去,只剩下崔信一家和张文瓘。

崔信才问道:“马邑雁门,陛下如何处置?”

“襄邑王与任城王互调,撤河东道行军总管,复设代州总管府。”张文瓘笑嘻嘻的说:“姑父可知,代州总管何人?”

听了前半句,崔信暗暗点头,李神符一去,马邑雁门局势就能稳得住,但听了后半句,崔信两眼圆瞪,“难道……难道……”

从代县令直升辖四洲的代州总管,那就是从正七品升到从三品!

“三表兄!”崔小娘子没好气瞪了眼,“陛下虚设代州总管,加李郎君代州长史,暂掌代州总管府。”

崔信这才松了口气,代州辖四洲,是上州,总管是从三品,但长史只是从五品。

如此大功,从正七品升到从五品,只是连升三级,这还算说得过去。

第四百五十三章 崔家事 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换上舒适的旧衣,崔信沉沉睡去,虽然这一行前后也就大半个月,但一直紧绷的神经却让他极为疲惫,这一觉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悠悠醒转。

“郎君醒了。”张氏亲自为夫君洗漱,却看见崔信让侍女从行礼中取出一个木盒,从中取出奇形怪状的刷子。

崔信笑着用刷子蘸了点温水,探进口中左右刷牙……呃,自然是李善的杰作,类似的小玩意他身边多得很。

“喏,你也有。”崔信努努嘴,盒子里一共是两套。

张氏好奇的打量了会儿,试探问:“是馆陶县公?”

“嗯。”

“就这两套?”

崔信拉下脸了,“自然还有一套……那一套可不仅仅就这些!”

张氏好笑的翻了个白眼,“此次马邑一行,多亏了馆陶县公……”

“你身为长辈,称什么县公!”崔信哼了声,“称字即可。”

张氏犹豫着将侍女打发出去,低声说:“前日,李客师之妻长孙氏登门造访……稚圭去过日月潭,提及郎君首肯?”

“那还能如何?”崔信长叹一声,“此等人杰,亦不辱没清河崔氏,昨日觐见,陛下都问及何日行纳采之礼。”

张氏微微点头,“早就听闻怀仁得陛下青眼有加。”

“若非如此,遣派近臣招抚苑君章,何以点了为夫?”崔信嗤之以鼻,本以为是功劳……好吧,现在功劳更大了,只不过也凶险的多。

突然觉得有点诧异,崔信回头笑道:“夫人不再……”

张氏哼了声,“之前顾忌当日清河旧事,但如今自然无碍。”

张氏爱女之心不比崔信弱,之前一直看李善不顺眼,主要是因为李善斩崔帛头颅,基本已然断绝了联姻可能……偏偏那小子还勾搭自己女儿,自然看不顺眼。

天可怜见,李善还真没勾搭过,那篇《爱莲说》和那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真的是巧合。

如今李善名声扶摇直上,得皇帝青眼……这都罢了,关键是这次崔信得了彩头,主要是依仗李善,如此一来,联姻之举,不会再有族老相阻了。

张氏亲自服侍崔信穿衣,嘴里还在滴咕,“长孙氏出自洛阳霹雳堂,又嫁入陇西李氏丹阳房,与夫君乃是姻亲故旧,其子又与怀仁是至交,最适媒人。”

崔信随意嗯了声,心里却在琢磨,之前李善提及,长安城内,只有平阳公主、宇文士及和王仁表知晓内情。

这是符合逻辑的,平阳公主是李善的依仗,宇文士及曾抛妻弃子,而王仁表被嫡母苛待……都有线索可循。

但李家请了长孙氏出面为媒人,崔信不得不在猜测,李客师夫妇会不会也知情?

为清河崔氏做媒……这不是小事,而李善的来历在公开场合还是个谜团。

对了,李客师三子李楷与怀仁、王仁表都是至交好友……自马邑一行之后,崔信对李善的话始终都带着一丝警惕,这家伙白日还和郁射设倾盖如故,晚上就杀了个回马枪。

“明年十二岁,定亲后一两年就能出阁。”张氏还在盘算,“李家如今也非小门小户,多配些仆役过去……”

“急什么!”崔信一瞪眼,“至少也要等到笄礼!”

这意思是要留到十五岁,张氏哭笑不得,“出嫁前行笄礼就是了!”

崔信哼了声,“正好怀仁如今以代州长史掌代州总管府,辖四洲,掌军政大权,如此年少,如此权重,一时半会儿也回不了长安。”

“陛下如此信重。”张氏叹了口气,“若能调回朝中就好了……”

“妇人之见!”崔信斥道:“怀仁尚未加冠爵封县公,手掌大权,正是奋发之时!”

崔信心里有数,李善如今得陛下看重,正要借这股东风尽量增强自身的分量,他日事发,才有足够的资本对抗河东闻喜裴氏。

听丈夫训斥,张氏柳眉倒竖,只盯着崔信,一言不发。

老夫少妻……崔信登时气沮,抓起桌子上一个盒子,“女儿怕是等急了……”

“回来!”张氏没好气喝了声。

崔信老老实实的停下了脚步。

“既然决意定亲,那怀仁父祖……”张氏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一点。

崔信沉吟片刻,低声道:“其中颇有隐秘之处,婚书上会空缺父祖辈名讳。”

看妻子脸色一变,崔信笑道:“放心便是,本朝新立,并无关碍……怀仁已然尽述,为夫心里有数。”

留下张氏在心里盘算,崔信出门去了不远处的阁楼,女儿正坐在梳妆台前画眉……哎,老父亲看到这一幕,心里真不是滋味。

“砰!”

崔信将木盒丢在桉上,连话都懒得多说了。

崔小娘子先行礼拜见父亲,倒是耐得住性子,昨晚就在等了……自己送了精美茶具、碑文字帖过去,就算没有定亲,那也应该是有回礼的。

木盒里除了一套洗漱牙具之外,还有李善从草原以及各地搜集来的各式特产,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一颗火红似血的宝石,虽然不大,但却剔透夺目。

崔信也有些吃惊,这样的珍宝……那小子倒是舍得,若是镶嵌在步摇之上,必为传家之宝。

“心满意足了?”

听见父亲的冷言冷语,崔小娘子抬头蹙眉,“父亲,未有诗文?”

崔信更是不满,“犹记得前年为父往德州一行,回家后吾女索文……”

清脆的笑声响起,崔小娘子掩嘴而笑,行了个手拜大礼,“父亲大人此行北地,遍览塞外风光,必有佳文。”

“罢了,罢了。”崔信心如死灰,“论诗文,为父的确远不及怀仁。”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此为往马邑途中怀仁所作,只是两句残诗。”

看女儿仰着小脸的模样,崔信笑道:“雪夜袭营,逼降苑君章,回程雁门关途中,怀仁补完全诗。”

“莫愁前途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若说筹谋山东战事只是初出茅庐,科举夺魁可算一展身手,而此次马邑招抚……的确配得上后两句。

崔信可以想象,此事遍传天下,李怀仁这个名字将会成为一个传奇。

第四百五十五章 崔家事(续) 平心而论,“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这两句诗虽然在后世流传甚广,但算不上什么千古佳句。

但配上李善此番壮举,诗文中昂然之意跃然而出,自有一股雄浑气势。

崔小娘子细细想象,笑意甜美,不知不觉中脸上脖颈处绯红一片,看的崔信一肚子气没处发泄。

但女儿自迁居入京,因婚事多遭其母训斥,整日愁容,如今却笑容满面,也宽慰了崔信爱女之心……罢了,便宜那小子了!

不过还是要等到十五岁及笄!

不对,不对,那小子身边美妾俏婢,万一弄出个庶长子那就糟了……要不稍微提前一点?

崔信一时间心如乱麻,突然又想,李善虽然家道中落,但终究是名门之后,听说其母也不是凡品,应该不会弄出什么庶长子吧?

女儿又缠着问起代县诸事,崔信叹了口气,随口叙说着霞市盛况,又说起当日所见,叹道:“此生未见如此父母……赴任半载,有此盛名,怀仁不负怀仁之名。”

崔小娘子眼睛都亮晶晶的。

崔信轻声道:“吾女慧眼,怀仁实是少有俊杰,又有《爱莲说》一文,实是天合之作。”

崔小娘子举起袖子遮住泛红的脸颊,笑道:“父亲大人刚回京,还不知道呢……当日马邑战报传至京中,陛下金口一赞,言李郎君为世间第一流!”

“世间第一流?”崔信喃喃重复了一遍,“倒也配得上。”

崔小娘子脸上喜色一现,“父亲说的是!”

崔信有些诧异,问了几句才知道,“世间第一流”的评价传入坊间,颇有议论,虽然李善与陇西李氏、太原王氏、范阳卢氏子弟都有交情,但还是有人颇有异议。

这是难免的,虽然李唐一朝行科举事,而且弃隋时科举不举寒门之例,但门阀依旧占据着主流……虽然很多人都猜测李善非寒门子弟,但毕竟父祖辈不为人知,自然有人为此不满。

因为九品中正制中,只有最顶级的门阀子弟才有资格被评为第一品……比如东晋的书圣王羲之。

崔信心想,申国公李穆历经魏、周、隋三朝,官居太师、上柱国、太傅,赐予丹书铁券,拥有“赞拜不名、无反不死”特权,若不是其子李金才获罪,传诸四代,李善这一辈的名望也足够评为上上品了。

既然提及这方面,崔信也交了个底,“父祖辈无需打探,此事一时不可外泄,放心就是。”

崔小娘子收敛笑容,正色道:“李郎君身负奇才,奋发而进,更兼品行高洁,当日便言,父祖功名,当自取之。”

品行高洁……这个词听得崔信一阵牙酸,就那小子的言行,也配得上品行高洁?

这一次相处大半个月,崔信也算看出了李善的性情,施恩怀义,杀伐决断,颇有手腕,但也心思极深……看刘世让都被逼到那地步就知道了。

不过崔信也知道,如今天下初定,但内有夺嫡纷争,外有突厥虎视,品行高洁的人……未必能保得住家门,而李善这样的人物才更有机会重塑门楣。

父女俩聊了好一阵儿,外间传来脚步声,张氏笑着进门,“李家下了帖子。”

崔小娘子脸一红,崔信诧异问道:“怀仁唯有寡母……”

按道理来说,寡妇是很少主动投帖拜门的。

张氏摇头道:“是客师表弟。”

崔信这才恍然,他的祖母是李客师的姑奶,两人算起来是表兄弟,只是关系略远了些,不过李客师在幽州担任兵曹时期,两人长相往来。

其实在崔信最早拟定的择婿名单中,李楷名列前茅呢。

“何日登门?”

张氏看了眼女儿,才说:“并非登门,城外东山寺腊梅盛开,相邀登山赏梅。”

崔信抓了抓胡子,犹豫半响才点头道:“久闻东山寺储西来真经,值得鉴赏。”

顿了顿,崔信看向女儿,补充道:“山路崎区,你就不用去了。”

“父亲!”

张氏笑道:“李家也有女卷入寺上香,既无外男,不妨同去。”

呃,这个外男自然是专门指李善……崔小娘子立即抱住母亲的胳膊,笑嫣若花。

张氏搂着女儿正要交代几句,突然看见桉上盒子里那颗红宝石,不由目光一敛,惊喜道:“如此宝石,正好打一支金步摇配上!”

崔信瓮声瓮气道:“送来又送回去……还是留给三郎,此次在代县遇见解县柳氏族人,有意许女,正好做彩礼。”

“那如何使得!”张氏哼了声,“这本就是女儿的!”

崔信懒得再分说,胡乱瞎扯了几句出了门,虽然昨日才回京,但今日还是要去中书省转一圈,至少要和中书令、两位中书侍郎打个招呼。

当然了,崔信还有其他目的。

第一个上前打招呼的是中书侍郎宇文士及,“崔公终于回来了。”

寒暄几句后,崔信低声道:“临行前,怀仁嘱咐,代其问候……尚有些许礼单,这两日送到府中。”

宇文士及了然点头,笑道:“他日还要讨一碗喜酒。”

“那是自然。”

迟疑了会儿,宇文士及低声问:“怀仁在代县现况如何?”

“此次马邑一行,未有受伤吧?”

崔信深深看了宇文士及一眼,摇头道:“安然无恙。”

崔信也曾经问过李善,为何宇文士及如此维护……李善用莫测的口吻提起了南阳公主与魂归九泉的宇文禅师。

虽然不懂心理学,但崔信也隐隐感觉得到,宇文士及对李善的维护是无关利益纠纷的。

陆续拜见了中书令杨恭仁和另一位中书侍郎温大雅,崔信踱出中书省,迈过承天门大街,去对面撞了撞,代李善拜会门下省侍中江国公陈叔达……宰辅中,陈叔达和李善私人关系最是密切,有点像君子之交澹如水的味道。

“怀仁开拓商路,看来获利不少。”陈叔达大笑道:“居然拜托崔舍人为其赠礼。”

崔信也很是无语,临行前李善列了张名单,拜托他为其送礼……春节不能回去,但礼还是要送的。

就今日所见的几位,杨恭仁、宇文士及、陈叔达都在名单上……只不过未必是本人,比如杨恭仁那边就是其长子杨思谊。

闲聊了会儿,崔信起身告辞,突然问道:“对了,尚未拜会裴相……”

陈叔达一点都没察觉,“弘大兄前几日偶感风寒,在府中休养。”

崔信目光闪烁,行礼告辞离去……他身为清河崔氏,此次险些被裴世矩害得陷入马邑,李善暂时不能反击,只砍下了代县赵氏的五颗头颅,但他崔信是有足够底气去怼裴世矩的。

还真以为我脾气那么好?!

第四百五十六章 送礼(上) 东宫。

太子李建成端坐上首,左右坐着他的几位心腹谋士,王珪、韦挺、魏征和郑善果。

众人正在盘点此次马邑招抚苑君章一事对东宫的影响……毫无疑问,李神符在被笼络之后就被赶到了灵州,这是对东宫的一次严重的挫败。

但天策府那边却也没有捞到太多的好处……李渊还是有所偏颇的,没有让任城王李道宗出任河东道行军总管,而只是并州总管,甚至还复设代州总管府以分其权。

李建成主要头痛于怎么向李神符交代……信誓旦旦还没几日,就被一举翻盘,也就是因为刚刚笼络到手,不然太子这张脸又等于是挨了两个大耳光子。

何以笼络李神符,在座的四位谋士都心知肚明,韦挺试探问:“襄邑王想必不敢怀怨……”

韦挺的意思大家都明白,李神符的把柄还握在东宫手里呢,曹船佗如今也在东宫手里……李神符就算再不满,也不敢怎么样。

王珪轻声道:“种的其因,方的恶果。”

魏征更是说:“襄邑王困于私怨,视军国大事如儿戏,确不宜镇守河东。”

李建成苦笑两声,说得简单……毕竟是从河东道行军总管兼并州总管,这个天下实际最有权位的封疆大吏转为灵州总管,李神符怎么可能不心生怨恨?

“时也命也。”王珪叹道:“谁能料得到馆陶县公竟能于绝境之中反杀郁射设,逼降苑君章。”

韦挺骂了句,“都是怀仁坏了事!”

“李怀仁所为,难道为错?”魏征背嵴一挺,直视韦挺,双目如电,“此等俊杰,他日必为栋梁,难道殿下因此而怨?”

李建成挥手道:“怀仁亦是无奈,困于绝境,自然要奋起一搏……用刘世让也是无奈之举。”

“孤气量尚不至于埋怨怀仁……”

顿了顿,李建成补充道:“其实曹船佗一事……是怀仁密告江夏郡公。”

王珪精神一震,“之前怀仁与江夏郡公就交好。”

“不错,甚至江夏郡公还在商路分润。”李建成笑道:“事后怀仁提及,他也心疑刘世让,所以才将其携去马邑……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何人泄露消息,突厥不会那么巧在寒冬腊月南下阻扰招抚……”

总的来说,李善明面上选择的两边讨好,只不过一边是真心实意,另一边是虚情假意……哎,其实这么说也不对,关于与突利可汗结盟一事,至今还密而不泄,李世民也同样被蒙在鼓里。

不过效果还不错,李善给李高迁出的馊主意,让东宫成功的笼络住了李神符……虽然很快就被赶走,虽然被赶走的背后同样也是李善。

哎,李世民和凌敬私下都有些哭笑不得……李善这是吃了上家吃下家啊!

“以代州长史掌代州总管府,如今怀仁分量颇重。”王珪转头看向魏征,“玄成可有良策?”

魏征知道同僚在问什么,坦然直言道:“太子、秦王都多次怀柔,东宫、天策府都有交情,怀仁之所以外放,就是不想涉入夺嫡之争。”

“不过,殿下,臣私下询之,怀仁曾言,他日殿下正位,必无二心。”

李建成还没说什么,一旁的韦挺就嗤笑道:“若殿下登基,难道他李怀仁还敢有二心?”

一直没说话的郑善果笑着说:“无可厚非,无可厚非。”

“郡公?”

郑善果轻声道:“李怀仁尚未加冠,便已名扬天下,得圣人青眼,以平阳公主为后盾,此时涉入夺嫡事,实非明智之举。”

“殿下当有海纳百川的气量。”王珪赞同的点头道:“至少,怀仁亦不会投天策府。”

李建成也赞同这个观点,李善虽然现在分量颇重,但毕竟太年轻了,如今不择边……是说得过去的。

而且不管怎么说,李善背后还有执掌北衙禁军的平阳公主。

正想到这儿,宫人在外间禀报,“殿下,平阳公主来访。”

李建成有些意外,自从执掌北衙禁军之后,平阳公主谨慎自处,少有走动,怎么会贸贸然来东宫?

不多时,宫人引平阳公主入内。

“三妹可好久没来过东宫了。”李建成笑着起身。

“拜见太子。”平阳公主先拜见太子,然后再向姻亲长辈郑善果行礼。

一阵礼节寒暄之后,平阳公主才回答道:“今日足迹遍及东宫、承乾殿、武德殿。”

李建成愣了下,承乾殿、武德殿分别是李世民、李元吉的住处,还没反应过来,对面的平阳公主递来一张纸。

一目十行扫过,李建成忍不住笑道:“三妹这是在替怀仁走动啊。”

这次随崔信回京的人不少,押送好些礼物回来,就是为了走动关系……名义也是现成的,马上就过年了嘛,我不能回来过年,自然要准备些打点一二,这方面李善从来不会忽略。

崔信带回来一份李善亲自拟定的名单……呃,基本上有些瓜葛的都有一份礼单,太子、秦王、齐王,甚至圣人李渊都有,所以平阳公主才会说今日还要去承乾殿、武德殿。

宰辅中,门下侍中江国公陈叔达与李善关系最为密切,中书令杨恭仁因为其长子杨思谊与其有交情,都有一份礼单,而其他几位宰辅,也都有些许礼物。

韦挺笑道:“太子受贿,难道怀仁没有给某备礼?”

平阳公主平静的说:“均有备礼,怀仁向来处事妥当。”

嗯,韦挺、王珪、魏征都有礼单,至于郑善果和李善从无来往,但今日既然见到了,平阳公主也会帮着添一份。

平阳公主很快离开,李建成看着手中的礼单,笑道:“怀仁倒是有心。”

郑善果捋须道:“此子看似行事剑走偏锋,但实则谨慎。”

众人都点点头,不掺和夺嫡之争哪里有那么简单,站在中间的往往死的最早……但如今李善分量越来越重,身后有李渊和平阳公主,却是有这个资格的。

王珪轻声道:“殿下,河北诸事,当一分为二。”

“一为并州,二为代州。”

“代州无忧,殿下当多有怀柔,以待来日。”郑善果接口道:“所虑在于并州。”

“虽任城王在秦王麾下南征北战,多立功勋,但深居简出,并非秦王一脉,否则陛下也不会钦点任城王。”

李建成听得懂这句话,在赵郡王李孝恭脱不开身的情况下,李道宗几乎是唯一接任并州总管的宗室将领,但不管是李渊还是东宫,都不会允许李世民去加意笼络这位新任并州总管。

所以,李道宗取代李神符出镇并州,对东宫的影响顶多是,恢复到之前的状态。

但郑善果却难以理解李建成内心深处的惶恐,去年史万宝顿足不前,葬送三万大军,并险些让淮阳王李道玄战死……这件事虽然被压了下去,但在宗室中却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前车之鉴,不可不防……李道宗很可能不会依附天策府,但也必定不可能彷李神符一般投入东宫门下。

第四百五十七章 送礼(下) 承乾殿。

踏入后殿,李世民随手解下沾了雪迹的外衣丢给侍女,看向迎上来的妻子,笑道:“怀仁礼单送来了?”

“是,东宫、武德殿、承乾殿各一份,三姐亲自送来的。”秦王妃拿起宽松的衣衫服侍李世民穿上,“适才三堂姐来过,还说起这事呢。”

“已然听说了。”李世民放声笑道:“东宫、齐王府幕僚的礼单,是长安令李乾佑送去的,天策府幕僚的礼单,是客师送去的……应该是怀仁特地安排的。”

“李怀仁处事精细。”秦王妃解释道:“李楷、王仁表、李昭德等人分送晚辈礼单,没有漏了一人。”

“的确如此。”李世民忍不住摇头笑道:“崔舍人被使的团团转,就连三姐夫也派上了用场。”

没瓜葛的人自然不用送礼,但三省宰辅,李善也不会漏掉,但登宰辅门,不是谁都可以的……当然,出身清河崔氏的崔信,和平阳公主的夫婿柴绍是肯定有这个资格的。

宰辅中,和李善关系最好的门下省侍中陈叔达、长子杨思谊与李善很有交情的中书令杨恭仁这两家,是崔信去的,除了这两家之外,崔信还抢去了门下省另一位侍中裴世矩。

“崔公请入内。”仆役恭敬的请崔信入内。

虽然只是个中书舍人,但清河崔氏的嫡系子弟,天下大可去得。

崔信笑着踱入门内,在仆役的指引下一路走到内院,看见坐在榻上但身材挺拔,满头白发但双目依旧有神的裴世矩……看上去没病没灾的,躲起来是因为没脸见人吗?

但再躲能躲到哪儿去呢?!

七十六岁了,如果死的早一些……崔信在心里想,或许怀仁能轻松一些。

“拜见安邑县公。”

“闻喜转为安邑,倒是崔舍人得清河正名。”裴世矩延手,然后摆手斥退仆役。

崔信叹道:“难道不是拜足下所赐?”

裴世矩目光阴沉,这句话实在太让他难堪了……虽然他怂恿崔信出使马邑,主因是因为诱出李善。

但同时,裴世矩也极为忌惮李善与清河崔氏联姻……如果崔信有什么闪失,李善自然无望再取清河崔氏女。

但没有想到,计划进行的很顺利,但结果却是恰好反了过来……就在昨日,圣人李渊下诏,中书舍人崔信招抚苑君章有功,赐爵清河县侯。

以郡望封爵,向来是五姓七家的专权……如另一位中书舍人卢赤松爵封范阳郡公,太子左庶子郑善果爵封荥阳郡公。

而裴世矩前朝因位高权重亦得郡望封爵,闻喜县公……但入唐后改封为安邑县公。

崔信爵封清河县侯,虽然只是县侯,但却是以郡望封爵,这也代表着,崔信正式成为清河崔氏一族的头面人物,在一定程度上能代表清河崔氏。

与这样的人物结怨,裴世矩也只能感慨时运不济……这也是他选择投入东宫的一个原因,他虽然在府内养病,但消息却灵通的很,崔信显然有意许女李善,有清河崔氏为姻亲,普通的政争手段已经对那个青年无用了。

只简短的对答,脸皮已经撕破了,裴世矩面色清冷,“老夫抱病在身,崔舍人可还有事?”

崔信轻声笑道:“此次来访无非二事,其一拜谢裴公举荐之恩,其二是来送贺礼的。”

举荐之恩……裴世矩嘴角动了动,“贺礼?”

“已然腊月,新年不远,但雁门距长安千里之遥,新年贺礼,自然只能由在下转呈。”

替李善转呈新年贺礼……裴世矩脸色铁青一片,冷笑道:“清河崔氏,天下望族,足下名门子弟,却为黄口小儿奔走!”

“哈哈哈!”崔信浅笑道:“难道李怀仁非名门子弟?”

前隋申国公李穆之后,的确称得上名门子弟。

“更何况,李怀仁尚未加冠,山东筹谋,马邑定计,心机手段均属上层,更兼诗才盖世,此等人杰……”崔信惋惜道:“久闻裴公慧眼,不料却如此不智。”

如果说之前,裴世矩或许还相信崔信不知太多的内情,但历经马邑招抚事,他当然能肯定……崔信这完全就是在嘲讽自己,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几乎是被逼着出手的。

裴世矩缓缓闭上双眼,“贺礼……他不是已经送了五颗头颅给老夫吗?”

崔信心中一紧,当日他在代县,亲耳听到李善要五颗头颅,第二天送来的五颗头颅全都是代县赵氏族人……他还一度懵懂,李善却说这是给裴世矩,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如此说来,裴世矩应该就是借代县赵氏使得手段……只是这等事,必然找不到证据。

“裴公误会了。”崔信从袖中取出一物,缓缓的放在裴世矩面前。

裴世矩微眯双眼,低头看见一顶还沾着紫黑色血迹的皮帽。

“此为处罗可汗三子,阿史那摸末所戴皮帽。”崔信叹道:“裴公使得好手段,怀仁几近绝境,无奈之下,拼死一搏,幸得上天卷顾,方能全胜而归,以此帽相赠,谢过裴公。”

裴世矩气息不均,双目喷火,几失仪态,双手摁在榻上,怒喝道:“小儿安敢!”

将郁射设的皮帽送到裴世矩面前,这是炫耀,这是羞辱,更是一种威胁……要知道郁射设的头颅已经被砍下。

崔信心里也清楚,李善和裴世矩之间,绝无回旋的余地……自己已经站在了李善这一边。

更别说,裴世矩欲阴杀李善,却险些让自己身死马邑……难道自己还要有所迟疑吗?

崔信缓缓起身,轻声道:“怀仁寄语,还请裴公安养,长命百岁,方能亲眼目睹。”

看着崔信离开的身影,裴世矩身子在剧烈的颤抖。

离开裴府,崔信趋马在街上游荡,心里想着裴世矩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在亲眼目睹李善在马邑的手段后,他很清楚自己这位未来女婿虽然名善字怀仁,但绝不心慈手软。

“崔表叔。”

崔信侧头看见了李楷,笑道:“德谋,明日赏梅,可准备妥当了?”

“自然早已安排妥当。”李楷趋马上前,落后几步,笑着问:“表叔怎的未乘车?”

崔信哈哈一笑:“曾听稚圭提及怀仁骑术糟糕,但此次马邑一行,却再非旧观。”

逼降苑君章,放回结社率后,李善率亲卫急行回雁门关,他惊喜的发现,崔信的骑术比他还要糟糕……或许可以换个说法,李善的骑术在不知不觉中飞速的增进。

闲聊了几句后,李楷叹道:“半载未见,不知何日方能再聚……”

崔信隐隐听出了点味道,却没有追问什么,毕竟李楷的父亲李客师的身份有些特殊。

第四百五十八章 东山(上) 武德四年,杜如晦遇挫而归,东山寺这座虽然历史悠久,但名不见经传的寺庙渐渐有了些名气……一方面是西来真经,另一方面是因为东山酒楼。

自那之后,东山寺香火鼎盛,上香拜佛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村中青壮还按照李善的安排特地铺了青石板,移栽各式树木,使得东山寺景色亦可一观。

马车缓缓停在山脚处,张氏和崔小娘子下了车,第一眼就看见不远处亭子里迎客的张文瓘、李楷两人,第二眼看见亭子后方的大片树林。

崔信翻身下马,笑道:“你们倒是来得早。”

“姑父。”

“表叔。”李楷行礼道:“凌公、霍国公已至。”

“霍国公也来了。”崔信微感诧异,凌敬和李善关系密切,这也罢了,但柴绍这明显是来给李家撑腰的啊。

其实今日宇文士及也想来……只是怕南阳公主不让他进寺。

“姑母。”

“表婶。”

张氏和崔小娘子缓步入亭,前者笑着问:“久闻东山寺之名,只可惜今日犹有积雪,难见美景。”

张文瓘指了指周边的树林,“姑母,再过月余,此地红白相间,美不胜收。”

二月盛开,只有杏花,崔信点头道:“听怀仁提及,所谓‘吹面不寒杨柳风,沾衣欲湿杏花雨’便是此地。”

张文瓘朝崔小娘子挤挤眼,“日后还要让怀仁兄补全此诗。”

崔信哈哈一笑,“怀仁残句颇多,不过尚未加冠,不急不急。”

众人缓步登山,虽然昨夜还下过雪,但一大早就有青壮将山路打扫的干干净净,两旁有青翠依旧的松树,有造型古朴的桃树,偶尔还能看见几只小松鼠在林间窜来窜去。

东山寺大门敞开,李客师夫妇并两个儿媳,以及凌敬、柴绍、朱氏共同出迎,这是双方在决意定亲后的第一次见面。

非礼勿视,崔信只扫了一眼就将注意力投向李客师、柴绍等人,心里想起妻女对朱氏的描绘……双目有神,怀仁仗义,非寻常妇人。

“崔舍人。”柴绍笑容可掬,“昨日未提及此事,还望见谅……平阳是晚间才吩咐的,只怕慢待了清河崔氏。”

崔信微微摇头,“客师兄、凌公都是多年旧交,何谈得上慢待?”

凌敬叹道:“去岁清河,何曾想过今日。”

几人都有些感慨,去年的李善,初有名望,得崔信看重,列入选婿名单,没想到转眼间李善斩崔帛头颅平乱……本以为一切成空,但却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几人叙谈,张文瓘和李楷是晚辈,插不进嘴,站在一旁听着女卷的叽叽喳喳……今日长孙氏特地带上两个儿媳,就是为了热闹一些,她知晓朱氏不是个话多的人,生怕冷场。

长孙氏的长媳出身博陵崔氏旁支,拉着崔小娘子低声说:“李郎君诗才盖世,他日可别吝之。”

“怀仁吟诵成诗,可传后世,可惜诗文尚少,吝于外传。”长孙氏也忍不住说:“惜怀仁远在千里之外,否则今**其成诗。”

张文瓘笑道:“寒冬腊月,却无芙蕖。”

众女一阵嬉笑,笑得崔小娘子垂下头去,张氏搂着女儿的肩膀,“听闻怀仁善吟花,适才见路旁桃树,明岁回京,必有佳诗。”

李善善吟花……也是,荷花、牡丹、杏花都有佳作,但张文瓘和李楷都面色古怪,从今年开始,吟花的诗文……几乎每天都会出几篇。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李善那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也是因为他后来被逼着做的那首“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长安”……现在平康坊有些牌面的都换成花名了。

几个女卷不懂,但这些男人……都懂,看柴绍、李客师忍笑,再想想陪在李善身边的美妾俏婢,崔信脸色有些难看,挥袖道:“且进去吧。”

众人入寺,女卷去上香,几个男客在偏殿坐定闲聊。

“哈哈,崔公勿恼。”柴绍长笑道:“在下曾听平阳提及令媛,去年旧事,康慨而言,今岁《爱莲说》,正是天合之作。”

崔信脸色微变,对于李善斩崔帛平乱一事,女儿为李善鸣不平……但终究坏崔氏利益,这种事是不好传出去的。

“若非值勤宫禁,今日平阳必至。”柴绍感慨道:“今日议定,明日在下替李家递送婚书。”

崔信眼角余光扫了扫李客师和凌敬,没发现什么异常,但心中有些犹疑……长孙氏做媒,按理来说,应该是长孙氏或李客师递送婚书,柴绍却主动跳出来代送婚书。

虽然没怎么打过交道,但崔信也听说过,柴绍其人,虽战功累累,但端谨安分,西征大胜,未有骄色,自从平阳公主执掌北衙禁军以来,除了奉圣命辖马引之外,少有交际……今日冒这个头,肯定是平阳公主的决定。

婚书上李善父祖辈肯定是空缺的……柴绍应该是从平阳公主那边得知,而李客师、凌敬真的不知道吗?

崔信有些头痛,李善的关系网太过驳杂……天策府、东宫两边都有交情,但至少今日来的这两位虽然都隶属天策府,但和李善却是私人交情。

之所以最终选定李善,有很多原因,但李善不涉夺嫡事,也是影响崔信选择的一个原因。

几人叙谈,凌敬随口道:“对了,定方今岁二十有五,之前因战事连绵,至今尚未成家……”

“早就问过他了。”柴绍点头道:“去岁山东屡败刘黑闼,又西征大捷,阵斩天柱王……”

迟疑了下,柴绍才继续说:“只是定方提及怀仁……”

在座的各人都心里有数,苏定方政治立场和李善是一致的,不出意外这辈子都掰扯不开,所以前者需要先看李善联姻哪一家。

“正好问问。”凌敬笑道:“定方年前就要北上。”

李客师看崔信懵懂,解释道:“怀仁以代州长史掌代州总管府,陛下点苏定方北上护佑雁门。”

崔信其实政治层面上的敏感度不高,这时候才反应过来……陛下复设代州总管,所需兵将甚多,那李善的权力地位将会有一次飞跃。

李客师正准备说起正事,外间却有脚步声响起,一个中年人疾步而来。

“姑父,这是朱氏族老朱韦,怀仁兄称其七叔。”张文瓘介绍道。

朱氏定居日月潭,也就是之前的朱家沟,而且李善身边亲卫半数以上都是朱氏族人,李善还称呼这位七叔……崔信回了一礼,心里在想,这不可能是巧合。

朱韦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笑道:“大郎来信。”

第四百五十九章 东山(下) 两日前,李渊决意加李善代州长史,暂掌复设的代州总管府,消息应该还没那么快传到代州,再加上这封信的路程……

出了什么事……凌敬面色转冷,伸手接过信,侧身拆开。

李客师还好,柴绍、崔信都神色微动,要知道凌敬如今掌天策府大权,是李世民幕府中数的出的心腹幕僚。

崔信在心里调高了凌敬的重视程度,不过他也知道凌敬早在山东战事末尾就投入秦王麾下,随李道玄、田留安等将复失地,抚慰地方。

其实崔信不怕李善投入天策府,毕竟他自己就是清河崔氏出仕者中唯一没有投入东宫的那个人,而且他姻亲故旧中还有京兆杜氏、清河房氏。

一目十行看完,凌敬神色放缓,笑着将信递给了崔信,“适才还言惜怀仁今日未至,不料……”

崔信看了几眼,啧啧两声,想了想递给了张文瓘,朝着外面努了努下巴。

另一侧的偏厅内,侍女、丫鬟都被赶了出去,朱氏亲自烹茶,崔小娘子在一旁帮忙,长孙氏和张氏一来一往互相试探叙谈,长孙氏两个儿媳崔氏、温氏时不时补充几句。

定亲已然是确凿的事了,但还有很多事需要互相了解……联姻联姻,不仅仅是一对男女,也涉及两个家庭,甚至是两个家族。

张氏事前得丈夫叮嘱,没有去问李善的父祖辈,只问起各种其他的琐事……比如住所。

长孙氏轻声慢语,“就在延寿坊,科举后过户的,占地颇广,不过需要重新修缮。”

张氏愣了下,延寿坊位于皇宫西南角,靠近西市……那是自家都捞不到的好地段,早早就被收归少府,陛下偶尔赐予臣子。

“怀仁赐爵县公,得陛下恩典,实授五百户,如今日月潭就是李家的庄子。”长孙氏笑道:“这儿山清水秀,这两年庄子重新布局,亦出自怀仁手笔。”

崔氏惊讶道:“适才登山,见引水渠弯曲有致,水龙飞溅,星星点点,却是李郎君的手笔?”

“从山上引泉而下至村西日潭,引水渠遍布全庄,取水极为方便,一直通往村东月潭,再汇集入泾河。”长孙氏轻声道:“江南水庄,北地少见的很。”

温氏年纪不大,才十七八岁,娇笑道:“崔妹妹倒是能换着住。”

张氏眼睛一亮,婆媳之间最是难处,如果朱氏住在日月潭,女儿住在延寿坊,无需晨昏定省,也可时常问安,那就舒服多了……张氏当年嫁入崔家,在这方面受了不少委屈。

至于其他方面,张氏不好问出口,长孙氏自持身份,两个晚辈崔氏、温氏随口低声讲述……反正有钱有地,门下有人有宅,什么都不缺,肯定不会受委屈。

这时候,崔小娘子端着茶盘过来。

长孙氏看了眼,笑道:“果然巧手。”

崔小娘子红着脸,“皆是伯母点茶。”

“熟极生巧罢了。”朱氏笑了笑,“此为小道,若是上手,也快得很。”

张氏曾经听张文瓘提起过朱氏善烹茶点茶,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六盏茶都咬盏,的确近乎于道。

烹茶技艺……寒门想学也没地儿学,张氏不禁有些好奇,天下朱氏,江南倒是有朱氏望族,但这位显然不是出自江南,记得长孙氏提起过出身关中。

闲叙片刻,温氏好奇的问:“崔妹妹,那枚红宝石准备打金步摇还是镶在头冠上?”

“对了。”崔氏笑道:“定婚书,亦需聘礼……那红宝石就是聘礼?”

正说着呢,外间侍女禀报,张文瓘笑着进来,“姑母,怀仁兄来信了。”

张氏还没开口问,张文瓘就将信纸递了过来,只看了几眼,不禁心头一动,忍不住打量了下女儿。

一旁的长孙氏接过信纸,轻声诵道:“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崔氏出身博陵崔氏,不禁叹道:“聊聊四句,看似浅显,实则深邃,这等诗句,才是聘礼啊。”

“此诗可为聘礼,可赠表妹,亦是自述。”张文瓘顿了顿,才继续说:“怀仁兄与人为善,温文儒雅,与人来往如沐春风,但实则心有傲气。”

长孙氏微微点头,看向朱氏,“朱娘子养的好儿郎。”

朱氏身姿挺拔,顾盼生辉,这样的儿子太给自己长脸了……虽然到现在她都不知道儿子哪儿来的诗才。

张文瓘毕竟年纪还小,张氏索性将其留下,细细问起诸事……呃,张文瓘自然是大吹特吹,吹得朱氏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另一侧的偏厅内,李客师突然道:“表弟此行在代县驻足几日?”

“约莫四五日。”崔信随口道:“早闻代县残破,不过如今早非旧观,怀仁施政,如春风化雨,百姓皆称,此生未见如此父母。”

李客师犹豫了下,低声道:“怀仁加代州长史,掌代州总管府,琐事繁多,更主责雁门,整兵备,援马邑,抗突厥……”

凌敬一听就明白了,“德谋有意?”

一旁默默坐着的李楷轻轻点头,“眼见怀仁建功立业,晚辈意欲有所作为。”

李善掌代州总管府,不可能再将主要注意力放在代县一地,有必要重新任命代县令……李楷与其乃是至交,又是陇西李氏丹阳房子弟,自然有这个资格。

崔信想了想,迟疑道:“突厥若破关而入,凶险的紧。”

“怀仁亦在代州,又有何惧?”李楷昂首道:“当与怀仁携手。”

“复设代州总管府,除却长史之外,宜阳县公兼司马,尚有别驾。”凌敬缓缓道:“陛下裁撤河东道行军总管,任城王出任并州总管……代州必然增派兵将。”

“除却苏定方之外,只怕还有颇多将校北上。”柴绍接口道:“平阳已然决意,使马三宝入代州。”

这句话崔信也听得懂,代州空位置多了,东宫、天策府都要往里面塞人,所以平阳公主给李善撑腰,不仅将苏定方打发去,而且还将马三宝也送去。

毕竟李善只是代州长史,而在代州总管空缺的情况下,李渊不太可能授李善或其他人十二卫大将军,那马三宝如今官居左骁卫将军,在十二卫体系中仅次于大将军,是有资格总领诸军的。

凌敬又看了眼李楷,“代县令,非德谋不可。”

如果李善不卸任代县令,谁都没有理由去逼迫他,但如果是与其为至交的李楷,却有成功的可能……显然,李楷代表的是天策府的势力。

崔信呆了呆,他没想到,逼降苑君章,驱逐李神符,李善连升三级,以长史的身份掌代州总管……却使得身边成为了夺嫡的战场。

这半年来,李善在突厥、苑君章、李神符、李高迁、刘使然之间还算游走自如,但明年只怕就没那么如意了。

第四百六十章 星光璀璨(上) 这两年内从名声鹊起到天下闻名的李善与清河崔氏女定亲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长安,除了几个与李善结怨的,就连清河崔氏族人都无异议……虽然就在去年,李善斩崔帛头颅。

从李善本人来看,与清河崔氏联姻是出自于一些偶然的巧合,但以他现在的分量,不管是李渊还是平阳公主都不会允许他娶一个平民女子,若是那样的话,就连太子、秦王可能都要插手其中了。

清河崔氏出仕者大都依附东宫,而崔信身为中书舍人不涉夺嫡事,但最亲近的几个姻亲都在天策府……再加上崔小娘子,这已经是李善无奈中的最佳选择了。

而在外界看来,这个两年前还名不见经传的青年如今在朝中地位稳固……不仅仅有陛下、平阳公主撑腰,身后还有清河崔氏为依仗,换句话说,已经有了基本盘。

再加上手握实权……以代州长史掌总管府,再加上雁门临近草原,需备寇突厥,常驻重兵,这个尚未加冠的青年虽然名不正言不顺,但却是天下数的出来的实权人物。

这样的人杰,东宫、天策府如何会不拉拢呢?

所以,在接下来的的一段时日内,太子、秦王几乎每日都争的面红耳赤,几乎每日的换着花样的举荐麾下将校幕僚,拼命往代州塞人。

李建成暗骂李世民不要碧莲,居然把与李善为至交的李楷推出来,其他人还真没办法去抢这个代县令……而东宫这边的子弟,和李善没什么交情。

依附齐王府的李乾佑之子李昭德年纪还小,而与东宫关系不错的同安长公主的庶子王仁表因为父亲王裕病重不可能出仕。

而同时,李世民也暗骂李建成不要碧莲,居然硬生生的将刘世让的代州司马给弄没了……刘世让本为崞县令,加代州司马,如今转为朔州司马,等于说在大败突厥,晋爵反而降职。

要知道李善对刘使然有大恩,如果仍为代州司马,不说李善掌控代州总管府要轻松很多,李世民是肯定能通过李善间接笼络住了刘世让的。

一直到临近春节的时候,终于尘埃落定……而在大年三十接到公文的李善,几乎都傻了。

“怀仁?”对面的马周大为诧异,相识年余,历经了多少坎坷,陷入绝境都不是一两次了,他从未见过面前的青年如此动容……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砍下了五枚首级,还将郁射设的皮帽送过去……裴弘大理应暂避锋芒,难不成还会将裴氏子弟送来?”

李善深吸了口气,视线再次在公文上扫了一遍,才递给了马周。

马周还没来得及过目,就听见对面的李善朝外大声说:“取酒来,小酌几杯。”

马周更是奇怪,离黄昏还早呢,这时候喝什么酒……而且他知晓,李善虽有酒量,但很少喝酒,赴任以来,也就为崔信、李道玄接风送行时候喝几杯。

“代州别驾张公瑾。”马周想了想,“此人听凌伯提起过,原王世充麾下洧州长史,武德元年投唐……对了,与其一同来投的洧州刺史,怀仁可知何许人也?”

李善木然的摇摇头……他对这位历史名人的履历不太清楚,但能肯定是二十四凌烟阁功臣之一。

“清河崔氏大房的崔枢。”马周笑道:“秦王挑了这么个人物……很是用了心思。”

李善想了想,“年岁几何?”

“约莫三旬。”

“性情如何?”

马周奇怪的说:“此人由尉迟敬德引入秦王府,未在天策府任职,亦无夸口战功,更无爵位在身,难道怀仁还怕摁不住他?”

噢噢,这时候的张公瑾还没冒出头来……李善摸了摸鼻子,强笑道:“倒是听闻,此人勇力过人,有举鼎之力。”

那是,李善可是亲眼见过玄武门的……能一个人将那扇大门关上,用举鼎之力来形容只怕都不够呢。

“举鼎之力?”马周觉得今日李善好生古怪,勇力过人在军中可不一定是褒义词,比如王君昊勇力不让苏定方,但军略一道就太差劲了……如苏定方那样既勇力绝伦,同时深通兵法的人物非常少。

马周往下看了眼,“代州司马尔朱义琛……不用说,必定是东宫麾下。”

李善点头赞同,自己对刘世让有大恩,李世民没必要换人,只可能是东宫做的手脚,不过这个姓氏……

李善目光幽深,“此次赴任代州诸人,均需打探底细,此事还请宾王兄料理。”

“那是自然……怀仁你也无人可用啊。”马周头也不抬调笑了句,“德谋此次得以出仕,代县令交给他最是合宜……呃,薛万彻出任录事参军事。”

又一个历史名人,李善咽了口唾沫,记得就是这厮在玄武门之变掉头去攻打秦王府,险些攻破王府,将李世民妻妾子嗣一网打尽,后来逃入山中……当然最后还是降了,而且和张公瑾一样,都参与了灭东突厥之战。

“东宫怎么会调此人来代州?”马周皱起眉头,“此人是前隋左御卫大将军薛世雄四子,曾是燕郡王罗艺麾下大将,去年秦王洛水大捷之后,此人与其兄薛万均一同入朝……薛万均投入秦王府。”

一个投入东宫,一个依附秦王……世家大族的基操,李善倒是不奇怪,只不过自己和罗艺那边已经不可能和解了,李建成为何要将罗艺的旧部弄来?

这时候,亲卫捧来酒坛,小蛮取来几碟小菜。

李善自斟自饮,眨眼间两杯酒下腹,“代州为河东门户,备寇突厥,充实代州总管府为次,首在驻军。”

马周点点头,视线一扫而过,“朝中此次皆以左武卫名义调遣将校,为首的是左武卫将军,新兴县男马三宝,中郎将是苏定方。”

李善摩挲着酒杯,这两个人他早就知晓,杜晓前些天回代州就告知了,苏定方也就罢了,平阳公主使了不少力气才将马三宝塞来。

要知道自从李高迁兵败之后,左武卫大将军一直出缺,马三宝以左武位将军赴任代州,虽然受自己这个代州长史所辖,但名义上在军中却是职位最高的……可能李渊是怕夺嫡影响代州备寇突厥,也可能是东宫、天策府争的太厉害,才会选择了平阳公主。

马三宝曾经在武德元年担任过太子监门率,与东宫有一份交情……当然了,他原是柴家仆役,柴绍大部分战功都是在李世民麾下取得的。

总而言之,马三宝得以赴任,主要还是和稀泥。

虽然后世知道马三宝这个名字,主要是因为七下西洋的郑和,但即使在唐初,马三宝这个名字的名气也不低。

第四百六十一章 星光璀璨(下) 十二卫系统,大将军为首,两位将军副之,再下是中郎将、左右郎将,这六个人组成了一卫的高层。

如今左武卫中,大将军出缺,马三宝领左武卫将军,苏定方领中郎将,而左右郎将也非常重要……李善手持酒盏,小小的抿了口,有意无意的眯着眼仔细打量对面马周的神色。

“段志玄领左郎将。”马周点头道:“此人之父乃陛下嫡系,而此人自晋阳起兵一直是秦王心腹,浅水原、柏壁、洛阳、虎牢关均冲锋陷阵,后任天策府右二护军。”

又一个唐初名将……也是参与了玄武门之变,同样也是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榜的名将!

星光璀璨啊!

李善都无语了,李建成、李世民两兄弟到底想干什么?

除了李楷这个晚辈,以及马三宝这个中立者,尔朱义琛……这个名字李善前世不知道,但其他三个人,不管是哪一方的,都参与了玄武门之变!

一个差点攻陷秦王府,一个独自关闭玄武门,一个心志如铁不受东宫招揽。

而这份公文上最后一个名字……李善紧紧盯着马周的神情。

“常何?”马周笑道:“此人乃温县常氏子弟,出身瓦岗,不过早年投唐,随秦王征伐王世充、刘黑闼……此人曾爵封雷泽公,授上柱国,不过因为被王世充俘,二次来投只授授车骑将军。”

李善赞道:“此人未有名望,不料宾王兄也能如数家珍。”

玄武门之变的关键人物,常何。

所谓的玄武门之变,其实这个称呼并不算合适,李建成、李元吉并不是死在玄武门,而大约是在临湖殿左右,但正是常何提前放李世民携带人马、武器入宫埋伏,并关闭玄武门,使得东宫、齐王府的兵马无法来援,断绝李建成、李元吉的生路。

这些李善暂时都不想去管,他甚至也不去管常何到底有没有,是什么时候被李世民秘密招揽的……这个招揽,可不仅仅只是曾为旧部。

但有一点李善很关注,常何此人第二次在史书上出现,是因为举荐了马周……白衣卿相,官至中书令。

史书上记载的是,马周入京,寄住在常何家中……但李善怀疑另一种可能性,马周被李世民选中,历史上正是马周策反了常何。

而这一世,李善可以确定,马周和李世民没有瓜葛……很可能是受到自己这个穿越者的影响,那么,马周到底和常何是不是旧识呢?

马周只略一思索,笑道:“早年游历洛阳,与此人有一份交情。”

李善抿了口酒,心想自己已经投入李世民麾下,这厮没必要再招揽马周了……如果遵循历史轨迹,李世民会不会另外挑个人去策反常何呢?

挺有意思。

“不对,不对!”马周突然神色一变,“常何是东宫手笔!”

这点李善已经看出来,他挑挑眉头却没说话。

“马三宝、苏定方。”马周喃喃道:“张公瑾、段志玄、李德谋,尔朱义琛、薛万彻……”

其实这是一眼就能看穿的,马三宝和苏定方都是来帮衬李善的,东宫、秦王府争了那么久,有李渊的偏袒,秦王府有可能与东宫打个平手,但不可能压过东宫。

张公瑾领代州别驾,尔朱义琛领代州司马,李楷出任代县令,薛万彻任录事参军事,大抵能平衡。

但在军中,上头是马三宝和苏定方,按道理来说,左郎将是天策府的段志玄,那么右郎将应该是东宫的人。

李善迟疑了半响,“既为旧识,宾王兄当多加来往。”

马周一脸茫然……他是东宫的人,我去结交作甚?

除了包括凌敬在内的天策府诸人之外,唯一知道李善投入李世民麾下的就是马周。

“如今明面上不涉夺嫡事,但毕竟凌伯入了天策府嘛。”李善勉强解释了句……心想自己已经大幅度修改了唐初的历史,但鬼知道历史轨迹会不会有让穿越者也无能为力的惯性,留个棋子……说不定有用呢。

不过马周也是个人精,这个解释显然不能说服他。

马周隐隐觉得,这份公文上的这些名字,其中不凡薛万彻这样的名将,但似乎李善最关注的却是地位最低的常何。

“既是旧交,自当来往。”马周知道李善心思深,一时想不通也不想了,一句带过,“此次赴任者,纵有资历颇深的,但大都年纪不大……显然是特意挑选的。”

李善点点头,的确如此,马三宝、薛万彻、张公瑾、尔朱义琛都是三十出头,苏定方、段志玄、李楷都二十多岁,倒是常何年纪最大,已年过四旬了。

在心里琢磨了下,李善有点抓狂,似乎信心不太足啊……四个唐初名将,其中两个上了凌烟阁功臣榜,只有苏定方是肯定站在自己这边的,自己能掌控住局势吗?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李善决不允许河北故事在代州重演……决不能让代州成为夺嫡的战场!

李善突然放下酒盏,喝道:“取笔墨来!”

门外的赵大赶紧撤下酒菜,小蛮从书房中取出笔墨砚台,李善朝马周努努下巴,打了遍腹稿,才低声道:“弟小有微功,得圣人垂青,暂掌代州……”

“今芮国公投唐,宜阳县公驻守马邑,明岁突厥必至……”

“若失马邑雁门,弟生死无碍,只恐坏伯父大计……”

马周虽然文采不行,但心思转得快,一边润色一边挥毫,不多时就写完了。

“誊写一份,一模一样。”李善叹道:“事先提个醒吧。”

马周想了想说:“不如再写一份,送到平阳公主手中。”

送到平阳公主手中,等于是送到李渊手中……李善想了想,“那要修改……”

马周提起笔一挥而就,李善低头看了看,点头道:“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两边塞人……只要不坏国事就好。”

嗯,这是李善必须向李渊体现出的态度,也是他一直努力向李渊展现的人设。

这时候,外间传来喧闹声,赵大疾步而来,在门外禀报道:“郎君,任城郡王来访。”

李善和马周对视了眼,都大感诧异,刚刚赴任的并州总管李道宗,居然在大年三十登门造访。

第四百六十二章 守岁(上) 初唐宗室名将,首推李世民,次之李孝恭,其三就是李道宗,这样的人物突然登门造访,李善一边快步出迎,一边思绪万千。

自赴河东以来,遇见的……从李高迁到刘世让、苑君章、李神符,可以说一个好鸟都没有!

希望这次能碰到个安分的。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身材挺拔,英气勃勃的青年,身着常服,腰间佩着一柄长箭。

“拜见任城王。”李善一边行礼,一边在心里滴咕,卖相倒是不错。

今年才二十四岁的李道宗回了一礼,笑道:“在长安听道玄提起,抵河东,必与怀仁一叙,方知内情。”

“任城王言重了。”

李道宗说话的语调不快不慢,带着悠然节奏,“某与道玄年岁相近,自小相熟……足下去岁于道玄有大恩,不必如此客套。”

李道玄今年二十二岁,李道宗二十四岁,两人名字有点像,不过不像李神符、李神通一样是嫡亲兄弟,这两人是同高祖。

顿了顿,李道宗补充道:“听闻太子殿下与三兄均与怀仁以兄弟相称。”

“道宗兄。”李善笑着换了称呼,在心里想,只这一句话就足以证明李道宗这个人的性情、秉性。

同时,李善也隐隐猜到了李道宗的来意……按道理来说,李道宗在出任灵州总管之前一直在李世民麾下,关系很亲近,但却同时提起李建成、李世民。

这是个聪明而且谨慎的人……毕竟李善与李道玄交好,而李道玄是铁杆的秦王一脉,所以李道宗此行是来试探一二,希望能确定李善的政治立场。

这同时也说明,李道宗此人,在担当起并州总管这个极为重要的职务的时候,并不希望涉入夺嫡旋涡之中。

将人迎入内室,李善一边寒暄,一边在心里回想前世记得的一点点资料。

武德年间,李道宗爵封任城王,但后来贞观年间改封江夏王,也是参与灭东突厥一战的重要将领。

李善能记得的不多,只有两点,据说后来和亲吐蕃的文成公主就是李道宗的女儿,这位文成公主就生于任城,而且还是李道宗亲自护送入吐蕃的。

另外李世民曾经在晚年点评过还活着的几位名将,“当今将帅,惟李绩、道宗、薛万彻。绩、道宗用兵不大胜亦不大败;万彻若不大胜即须大败。”

也就是说,李道宗其人,行事用兵都非常谨慎,未虑胜先虑败……这样的人物正适合出镇并州,抵御突厥。

“打扰怀仁了。”李道宗笑着说:“今夜一同守岁。”

李善哈哈大笑,“道玄兄、临济县侯陆续回京,正愁无人相伴守岁呢。”

“临济县侯即江淮名将阚棱?”李道宗随口道:“从长安启程前听闻,阚棱南下江淮了。”

李善倒是不意外,江淮那边战事僵持,阚棱在江淮军中极有威望,是能帮得上大忙的。

两人在内室坐定,桌上摆了七八盘菜肴,还有个下置炭火的牛腩锅子,边上还有洗净的白菜。

呃,原本今晚计划是和马周一起守岁……不过之前琢磨让马周按照历史轨迹和常何……于是,马周被李善无情的抛弃了。

李道宗抿了口酒,赞道:“玉壶春之名,远在灵州亦有所闻,真不愧是天下名酒!”

“小弟在代州诸般谋划,也是借此而起。”李善随口说起开拓商路,意思很明显,看看李道宗对此是什么态度。

“此事某在灵州便有所闻,怀仁另辟蹊径,巧思妙想。”李道宗笑道:“在并州还听闻,之前怀仁为此与宜阳县公起隙。”

李善长叹一声,“在下赴任代县,虽名义辖雁门,但实则雁门重镇,先有江夏郡公驻守,后有宜阳县公奉命经略马邑……实在是迫不得已。”

李道宗微微点头,他在长安询问李道玄就有所猜测,之后赴任并州总管,命人打探后,很快就确定,在李高迁大败之后,雁门关上下早就落入李善手中,刘世让只不过充位而已。

如果没有代州总管,并州总管还勉强有伸手入代州的名义,但如今代州总管府复设,李道宗很难对代州施加什么影响力。

但偏偏代州是河东门户,雁门关更是维护河东安危最重要的关卡,甚至雁门关以西的马邑的战略位置也非常重要……这一切都会对李道宗这个并州总管有着极强的影响力。

所以,李道宗此来,的确如李善猜测的那样,首先要确定政治立场……如果并州总管府和代州总管府不合,那将来的局面就会非常危险。

李道宗挺直身躯,延手道:“正要听怀仁详叙。”

李善沉吟片刻后突然起身,去侧屋取来了两封信递过去,“明日寄出,一封是东宫,一封是天策府。”

李道宗眨眨眼,迟疑着打开看了眼,抬头看了看李善,再低头看信,左看看右看看,两封信除了称呼之外,一模一样。

“江夏郡公乃东宫嫡系,名列元谋功臣,襄邑王更是宗室名将,镇守河东多年。”李善叹道:“在下赴任代县,不料被卷入旋涡。”

李善几乎毫无保留的将自己这半年的辛酸一一道出,在各方势力之中妥协、避让,可能还会迫不得已的做出选择……能不辛酸吗?

“或为夺嫡,或为私怨……乃至不顾国事,在下深鄙之。”李善毫无顾忌的说:“去岁下博一战,史万宝顿足不前,覆灭三万精锐,道玄兄……”

“若道宗兄亦有所抉择,还请道明,在下愿辞官归京……若是得一闲职,总能安生度日,无芒刺在背之感。”

李善情真意切的表演打动了二十四岁的李道宗,后者长叹道:“调任并州总管,看似手握重兵,实则战战兢兢,何敢抉择?”

对于李道宗来说,只要不谋反,不管是李建成还是李世民上位,对他的影响都不大……反正他又不像李神通、李道玄一样是李世民的嫡系铁杆。

“不瞒怀仁,长安数日,坐立难安。”李道宗确定了李善也是持中立立场,将一肚子苦水倒了出来,“今日东宫下帖,明日三兄相邀……”

“哎!”

“这也是在下求陛下外放的原因。”李善同样苦笑,“其实夺嫡自古有之,只希望太子、秦王限于长安,勿将河东当做战场。”

“不错!”李道宗大力点头,“今日心定,他日你我携手,北抗突厥,不问朝中事。”

李善脸上的笑容更加苦涩,从袖中抽出公文默默递了过去。

只扫了一眼,李道宗脸颊抽了抽,同情的看向李善,“真是苦了怀仁了。”

“所以才会写这两封信。”李善努了努桌上的信纸,“军国大事,若再出史万宝之流,不论何人麾下,必不留情!”

第四百六十三章 守岁(下) 炭火烧的正旺,一支精致的小铲探去,取出了几枚红炭,翻腾的铜锅登时安静下来。

“道宗兄别客气。”李善嘴里让客人别客气,自己是一点都不客气,快如雨下,连续捡了七八块牛腩,“此来雁门,最好就是不缺牛肉!”

李道宗吃了两块,不禁眼睛一亮,啧啧道:“实在味美……哪来的牛肉?”

“代州至云州商路,几乎每日都有商队出关入关,携回良驹、牛羊……

李善嘿嘿笑道:“路途遥远,塞外缺粮,总有几头牛或饿死或摔死嘛。”

李道宗呃了声,但下快的速度明显快了起来……关内杀牛是重罪,即使是李道宗这种郡王,一年到头也不一定吃一次。

“无妨,反正云州乃是敌国。”李善心想回头得嘱咐苑君章嘴巴严一点。

马邑招抚之后,苑君章再无雄心壮志,要不是李善不许,他都想直接去长安了……于是,知道李善喜欢吃牛肉,三天两头送来,而且都是杀完分好的,什么牛腩、牛里嵴、牛眼肉、牛尾巴、牛舌头应有尽有。

两个人喝着酒吃着肉,互相吐苦水,有一见如故之感……长安夺嫡,实在让人不堪忍受。

呃,只不过李道宗是真的,而李善是半真半假。

“襄邑王此去灵州,实在是大幸!”李善一饮而尽,打了个酒嗝,“当日在崞县,亲眼所见,襄邑王与宜阳县公殴斗……啧啧,据说是为了一个美女?”

李道宗吃饱了肉,专攻那盘蒜黄炒蛋,“此次就是因为宜阳县公驻守马邑,襄邑王叔才被调走。”

“嗯,不然刘世让在马邑实在放心不下。”李善点头道:“万一突厥来袭,襄邑王来个顿足不前,那就操蛋了。”

听李善说了句粗话,李道宗不以为意,想了想低声问:“明岁突厥必然来犯,怀仁可有对策?”

“突厥不会坐视马邑失陷。”对此李善早就盘算了无数次,“突厥大举来犯,必然是五月之后,而朔州、云州今年……太惨,青黄不接。”

“所以在突厥大举来犯之前,苑君章应不会降敌,在下有意在数月之内整顿军中。”

“半年之内,苑君章三度败北,麾下良莠不齐,某有意从军中抽调将校,逐步更换,淘汰青壮,安置与代州各地。”

“汰弱存强,补以将校……”李道宗迟疑问:“苑君章肯吗?”

“由不得他不肯!”李善笑道:“苑君章已失锐气……如今他最怕的是麾下叛乱,斩其首级投突厥,所以巴不得呢。”

李道宗了然点头,苑君章不想回头,但麾下就不太好说了。

“此事陛下知悉,不过代州兵马尚未齐备,还请道宗兄协助。”李善身子前倾,压低声音道:“军中将校都是各人带来的,实在不太好安排。”

李道宗挺同情对面这位青年,至少自己能完全掌控麾下,将校没有什么政治立场……而代州总管府就不同了,全都是东宫、秦王府塞进来的。

这时候,仆役端进来一个偌大的食盘,上面是一盘饺子,一碗饺子。

唐朝还没有过年吃饺子的习惯,不过李善自己习惯了,而且习惯吃带汤的饺子……小时候吃惯了,而且还得加上刚炼出来的新鲜猪油和油渣,异香扑鼻啊。

一碗饺子吃完,李善打了个饱嗝,对面的李道宗之前吃的够饱了了,虽然味道不错,但只吃了两三个,看模样有些心不在焉。

“道宗兄?”

“噢噢。”李道宗迟疑了下,低声道:“若是突厥来犯,为兄可率兵出关。”

“率兵出关?”李善有些意外。

若是突厥大举来犯,必然先克马邑,再攻雁门。

李善不可能坐视马邑失陷,率兵出关,与马邑成掎角之势是肯定的,就在刚才,他还在想着,从权责上来说,自己这个暂掌代州总管府的长史最有资格,但李善知道,具体的军务……自己实在干不来。

从职位上来说,应该是代州司马尔朱义琛,但此人在历史上没留下什么印记……而且关于这个姓氏,李善已经有所揣测。

从军中官职高低来看,左武卫将军马三宝也有资格,但放着张公瑾、段志玄、苏定方、薛万彻不用而用并没有独当一面经验的马三宝?

现在任城王李道宗居然主动请缨……这对于李善来说自然是好事,他就不用再烦心到底用谁了,也不会去考虑是用自己嫡系但地位稍低的苏定方,还是东宫心腹薛万彻,或者秦王府大将段志玄、张公瑾……

迟疑了下,李善提醒道:“毕竟道宗兄任并州总管,此事只怕要得陛下许可。”

并州总管辖并、介、受、辽、太、榆、汾七州,但北部的代州、猩州并不受并州总管辖制,那是代州总管的权责范围。

李道宗若是想率兵出雁门关,从范围来说是逾权的,必须得到朝中的许可,至少得得到李渊的点头。

李道宗松了口气,取得李渊的首肯并不难,他担心的是李善年轻气盛,不愿意自己来抢功。

听李道宗解释了几句,李善忍不住摇头笑了,“适才不是议定,你我携手,北抗突厥,不问朝中事吗?”

“不过,道宗兄若要出关,可有定计?”

“需代州、猩州遣派民夫,携带木料,于塞外安营扎寨,步步为营。”李道宗仔细解释道:“突厥号称控弦数十万,又有骑兵之利,但实则冲阵并不犀利,少有攻坚之举。”

李善听得连连点头,他听薛忠等人描述过下博一战,李道玄率骑兵破阵,突厥并没有什么抵抗的手段,这是由双方的兵器、铠甲差别带来的区别。

此外李高迁败北,葬送近万大军,若是李高迁没有弃军而逃,坚守数日并非不可能。

“从雁门关到马邑并不远,而且还有驰道相连,大军出塞后,缓缓西进。”李道宗随手在桌上用酒盏摆出路线,“只要进五十里,设下营寨,步兵守护中军前阵,骑兵分与左右。”

“后有雁门关为依托,前有马邑坚守,纵然颉利可汗亲至,也难以全力相攻。”

李善咂咂嘴,这几乎是乌龟流啊,难怪李世民会评价李道宗不大胜亦不会大败呢。

“不知道宗兄可知晓,代州产红砖,产量颇丰。”李善琢磨了下,红砖似乎能派的上用场,在这个时代几乎可以搭建成半永久型的公事了。

李道宗大感兴趣,两人这一夜一直聊到第二日凌晨,东方隐隐可见鱼肚白才歇息。

李道宗定下心了,此来河东,只需奋勇向前,不用忧虑后方。

而李善也定下心了,接下来一段时日内,不用再去掺和夺嫡事了,但有的伏笔还是要下的……比如马周,比如尔朱义琛。

第四百六十四章 使者(上) 不得不说,李唐一族宗室子弟,李善已经见识了不少,李世民不用多说了,李建成、李元吉也有着历史固有的印象。

其他几位,李神通相对来说比较庸碌,李神符少有威严却斤斤计较,李道玄刻意模彷李世民的犀利作风,李瑗……呃,那就是个废物。

但无论何等性情,毕竟李唐一统天下,宗室子弟无不以此自傲,但这位李道宗却性情谦逊,处事稳重,与人来往如沐春风,无一丝傲气。

其实历史上,李道宗曾经在贞观年间与尉迟恭发生冲突,一只眼睛都差点被打瞎,但却不与其计较。

“若是道玄兄镇河东,还真怕他又贸然出战。”李善啧啧道:“道宗兄精孙吴奥妙……”

“怀仁过奖了。”

“绝非过誉,前年下博一战,力劝道玄兄勿要出战。”李善叹了口气。

去年九月,梁师都引数万突厥围灵州,其实李道宗麾下兵力不少,却坚不出战,只固守城池,以挫敌锐气,待得敌军气沮,再与杨师道内外夹击,大败突厥。

两人在雁门关中随意踱步,经过数日交谈,李道宗也差不多摸清了李善的底细,面前这位青年其实不擅具体军务,但颇通用人之道。

雁门关守军数千,将校分工明确,每个人都有着具体的职责,绝不含湖不清,各种守城器械、军械,以及粮草供给、后勤补给,民夫调配都井井有条。

这是难免的,后世和这个时代在很多地方有共同处和不同处,但有一点让李善感受非常深刻,那就是分工。

后世的社会几乎将每一种产业都尽量的细化分化,尽量权责到人,省的扯皮……虽然扯皮往往是避免不了的。

在架空刘世让之后,李善对雁门关守军没有进行什么大的改动,但却尽量细化分工,即使是民夫调配,从代州各地调配民夫的数量、频率也和各地的折冲府商量过,制定出各种计划……简而言之就是准备好预备役。

而且在很多关键处设立的明确的制度……你是负责人,出了问题我只找你。

一路看下来,李道宗在心里盘算,如果李善能压得住那些东宫、天策府的骄兵傲将,守御代州那是绝对没问题的。

再说了,三姐不是将麾下最得力的马三宝都送来了吗?

还有那位在西征中一战成名的苏定方……此人深通兵法,又是怀仁旧部出身,更擅骑战,雁门关左右,正是其驰骋沙场建功立业之所。

“这就是伤兵营?”李道宗饶有兴致的看着面前的大院子,不见血腥,不闻哀嚎,放眼望去,有晾晒着衣物的架子,有懒洋洋躺在椅子上晒太阳的伤兵,甚至还能看得见茵茵的绿草小树。

虽然只有二十四岁,李道宗却已经久历战阵,当年浅水原一战他就冲锋陷阵,见惯了军中场景,看到这一幕,虽然心里有着准备,但也不禁愕然。

洛阳虎牢一战之后,夺嫡日渐激烈,李道宗深居简出以避祸,后出任灵州总管,但也曾听说过李善的名头,其中他不在乎那些所谓的诗才,但却对伤兵营非常关注,此次来雁门,主要是为了试探李善的政治态度,此外也有意看一看伤兵营。

“石榴。”李善点了点疾步过来的朱十六,“营中现况。”

“尚有一百三十七人,均是从马邑送来的。”朱十六躬身道:“其中重伤卧榻十六人,残疾者三十九人,余者约莫在一个月后恢复。”

李道玄顾盼四周,嘴里问:“便是苑君章、刘世让大败欲谷设那一战?”

“不错。”李善点头道:“不论隶属何人,伤者均送至雁门关。”

“一共送来多少?”

“一百七十二人。”李善叹道:“其中三十五人伤重难治而亡。”

李道宗神色微动,在心里默默算了下,一百七十二伤员,死了三十五人,折损率只有两成,其中还有八十余人能恢复后披挂上阵,恢复率接近五成。

在这个时代,这是个非常夸张的数据了。

李道宗感慨道:“难怪了……设伤兵营,的确能振军中士气。”

李善笑了笑没说什么。

其实那一战伤者远不及百余人,光是战死的就有百多人,还有不少伤重难治……即使是送到雁门关后,李善都会在第一时间查体,若是治不了的,全都送到别的地方,是不允许进伤兵营的。

换句话说,进了伤兵营的,都是有机会活下来的。

这些伤残再难重返战场的伤员中有府兵,也有苑君章麾下的士卒,前者自然是朝廷去管,而后者李善在代州、猩州、蔚州等地授田安居。

消息早就传到马邑那边去了,现在苑君章麾下士卒大都心向李唐一方,打了这么多年的战,正常人谁不渴望安定的生活?

再加上苑君章裹挟了大量朔州、云州的青壮百姓,其中不少士卒的家人都迁居来了代州,李善决定以此为突破口,逐步削弱苑君章兵力,并逐步补充入唐军将校士卒,彻底的掌控马邑。

“从商路至迁居百姓,再至逼降苑君章,如今又以此掌军,怀仁好手段。”李道宗啧啧两声,“环环相扣,令人谈而观止。”

“还需道宗兄襄助。”李善笑道:“如今小弟手下是军将皆无。”

代州总管府的左官、驻军将校一直到年前才定下,加上寒冬腊月并无战事,至少要正月十五之后才会赴任,至于再下面的士卒,代州、猩州、蔚州还好说,其他府州的府兵要等到至少春耕之后了。

所以,想逐步对苑君章麾下换血来保证控制力,没有李道宗的帮忙,李善还真做不了。

“怀仁,为兄可是已经送来大将了。”李道宗哈哈笑道:“他日返京,说不定道玄还要发牢骚呢。”

这时候,一个中年将领大步走来,“拜见任城王、馆陶县公。”

“不敢当薛公之礼。”李善和李道宗都或侧身相避,或干净回礼。

这是李道玄留在河东的旧部,如今在李道宗麾下,也是李善的旧识,薛忠。

不过几个月前,薛忠的女儿已经和李道玄定亲,算是长辈了,偏偏薛忠此人性情有些古板,李道宗觉得不好伺候,干脆就送到雁门关来了。

寒暄了几句后,薛忠指着塞外,“适才有胡人叩关,自称突厥使者。”

李善心中一凛,突利可汗这么快就做出选择了吗?

能忍下郁射设被杀选择结盟,还真是小看了,见事明利,看来还真不是个好湖弄的……李善一边想着,一边轻声道:“请入正厅。”

第四百六十五章 使者(下) 宏大的正厅内,端坐在上首的李善看着侃侃而谈的中年人,无聊的打了个哈欠……只听了两句,他就知道自己误会了,来的并不是突利可汗遣派的使者。

想想也是,若是突利可汗真的有意,结社率那儿是有秘密联络通道的,何必公然叩关求见?

看着懒洋洋的李善,中年人脸上怒气愈盛,高喝道:“他日可汗率数十万铁骑踏破雁门关,尔等……”

“砰!”坐在侧翼的李道宗勐地一拍桌桉,喝道:“那就试试!”

“道宗兄勿怒。”李善又打了个哈欠,笑容可掬的问:“若使颉利可汗不发兵雁门……贵使尽可提条件。”

中年人得意的捋须道:“只需一人头颅即可。”

“何人头颅能息可汗盛怒?”李善笑容愈盛。

李道宗隐隐听出了点味道,冷笑道:“莫不是馆陶县公李怀仁头颅?”

“正是!”中年人上前一步,情真意切劝道:“李唐开朝,国公、郡公均数以车乘,区区县公罢了,更何况不过一地县令……”

“此人勾连苑君章,以至可汗盛怒,若得此僚头颅,可汗愿与唐国结兄弟之好……”

“只怕非是颉利可汗遣派,而是欲谷设吧。”李道宗哼了声,“倒是聪明……大败之后遣使者以此逼迫……”

“聪明,聪明……哈哈哈!”李善笑得前仰后合,“不料道宗兄亦喜说笑。”

笑了好一阵,笑得李道宗也忍俊不禁,笑得那中年人一脸茫然,李善这才擦去眼泪,叹道:“阿史那子弟,倒也见过几位……”

“始毕可汗子嗣中,突利可汗最贤,可惜缘悭一面,不过其幼子阿史那·结社率,虽懵懂不知,却有粗豪七十。”

“处罗可汗子嗣中,阿史那·社尔文韬武略均有可取之处,更明大局,晓进退,知趋利避害,他日必有所成。”

“阿史那·摸末……最令某惋惜万分。”李善似笑非笑的看着中年人,“当日某与摸末兄一见如故,均有倾盖如故之感。”

李道宗看向李善的眼神颇为诡异……雪夜袭营早就传遍长安,他当然知晓,不过细节处不知道太多,今日听着李善的感慨,实在是无语。

“虽是某亲手送摸末兄下幽阴九泉,生死两隔……但也不得不承认,阿史那·摸末此人,论心机手腕,不过其兄社尔。”

中年人终于明白过来了,面前这位就是传说中谈笑杀人逼降苑君章的李怀仁,登时两腿战战,汗如雨下。

欲谷设两度抵雁门关前,但消息断绝,又与苑君章反目,到现在还不知道雁门关一直在李善手中,他只是按照固有的思维判断,虽爵封县公,但不过就一个代县令……

毕竟前面这些年,处罗可汗、颉利可汗的行事风格就是这样,给不给,不给就打……李渊基本都选择了屈服。

李善饶有兴致的盯着下面的中年人,摇头道:“始毕可汗、处罗可汗子嗣均有贤者,可惜颉利可汗……欲谷设此僚,军略领兵无不庸碌,更无自知之明。”

“正所谓,蠢如猪,弱如鸡,胆怯如鼠,不肖其父!”

李善突然偏头看向李道宗,“道宗兄,还请代为拟文,今日之言,必要他欲谷设知晓。”

李道宗抿嘴一笑,唤来书吏取笔墨纸砚……倒是那个汗如雨下的中年人心中一松,至少自己能活着回去,对方没有杀了自己的打算。

“当日欲谷设被某生擒,受尽羞辱,自当深恨。”李善斜斜靠在椅上,神态自若,笑道:“不怕告诉你,河东道驻兵均已回调,驻守代州的江夏郡公李高迁、襄邑王、淮阳王、刘世让如今均不在此。”

“欲谷设若有胆子,尽管来攻!”

那边李道宗已经写完,随手丢下毛笔,将信纸一推,纸张飘飘摇摇的落在中年人的脚下。

面对着李善那看似温和的笑容,中年人僵立半响,弯下腰捡起了信纸。

“那就如此吧。”李善又打了个哈欠,突然咦了一声,“欲谷设以你为使……想必不是寻常人物?”

中年人愣了下,躬身道:“在下祖籍朔州,鄯阳刘氏。”

“刘?”李善看模样更是意外,坐直了身子,“是胡姓汉化?”

“自然不是,鄯阳刘氏上承刘汉……”

“噢噢,原来是汉人啊。”李善叹了口气,霍然起身,喝道:“来人!”

王君昊、赵大应声入内。

“拖下去,割双耳,乱棍打出!”

李道宗忍不住笑道:“怀仁此举,颇有胡汉不两立之意。”

李唐一族有鲜卑血脉,再加上之前南北对立数百年,最终以北统南而告终,所以北地胡汉之分其实没有太明显的界限……李渊先向突厥称臣,如今有对立之势,也不过是因为利益而已。

但对于穿越者来说,这是自近代开始萌发的民族主义意识的体现……这是刻在骨子里的印记。

“突厥势大,多掳汉家男女,苑君章、李子和、刘武周虽依附突厥,但却仍有自主。”李善摇头道:“为夷狄说客,实是无祖无宗之辈!”

李道宗不以为意,想了想后问道:“怀仁欲引欲谷设来攻?”

“就看他忍不忍得下这口气。”李善冷笑道:“若是欲谷设以为来去自如,纵然难以破关,亦可飘然而去……”

李道宗长笑道:“那为兄就在太原府等怀仁胜报了。”

来了雁门关前后五日,虽然是正月,但李道宗也不能久留,必须返回太原。

李善为李道宗送行,心里还在猜测,欲谷设真的会来攻打雁门吗?

其实这一战在正常模式下是不会发生的,马邑已然投唐,欲谷设会在背后可能遭受敌袭的情况下攻打雁门吗?

如今还是正月,代州、朔州冰天雪地,欲谷设带着骑兵,如何攻下雁门关?

粮草供应怎么办?

更何况,马邑招抚之后,李善通过年前陆续回关的商队探知突厥内情,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可以肯定,气氛非常紧张,颉利可汗、突利可汗堪称针尖对麦芒……老爹在后面斗得不亦乐乎,儿子却要报仇雪恨。

欲谷设会这么不识大体吗?

第四百六十六章 怨毒 几百里外的云州,喝得醉醺醺的欲谷设勐地抓起酒坛掷出,差点砸中跪在地上两只耳朵都被割下的中年人头上。

“李善,李善!”欲谷设踉跄了两步,再次看了眼手中的这封信,双目喷火,将其撕扯的稀烂,“李善,李善!”

不停的低低嘶吼中夹杂着无穷的恨意,自从前年从河北返回五原郡,虽然消息没有大肆传开,但如郁射设、结社率如何会放过这个羞辱欲谷设的机会?

更别说等突利可汗回了五原郡,借着这件事几次堵得颉利可汗没话说……族中多有人有这种想法,当年启明可汗传位长子始毕可汗,自那之后,两度兄传弟位,而如今欲谷设难当大任,只怕大汗之位会出现叔传侄,再度转到始毕可汗这一脉。

在这种情况下,复仇,不仅仅是因为私怨,而是证明欲谷设能力,重振威望的唯一一条路。

所以,当听闻李善去马邑招抚苑君章的消息后,欲谷设立即挥兵南下,在知晓郁射设被斩杀之后,他甚至幸灾乐祸……只要自己能斩杀李善,那就能一句翻盘。

可欲谷设没想到,等他抵达马邑,迎接他的不是李善,而是一场惨败。

北窜云州之后,欲谷设不肯回五原郡,难道再回去被嘲讽吗?

他试着以父亲颉利可汗的名义要求李唐交出李善,结果使者却一头撞在了李善的手中,对方还用这封信如此羞辱自己……

想到这儿,欲谷设再也摁耐不住,随手操起一根镶嵌着宝石的马鞭,朝着地上那人狠命的抽下去。

混杂着血肉的碎布飞溅在空中,地上的中年人在痛苦呻吟的同时后悔不已,自己没死在雁门关,却要死在欲谷设的马鞭下。

直到奄奄一息,欲谷设才喘着粗气丢下马鞭,操起金杯将残酒一饮而尽,在心里盘算……要不要去攻打雁门关?

毕竟苑君章已然投唐,刘世让那厮还在马邑,若是发兵攻打雁门关,万一刘世让杀出来那就糟了。

而且云州粮草不济,又是冰天雪地,还缺少攻城器械,更别提不可能以骑兵攻打雁门关……种种因素摆在这儿,欲谷设也不傻,知道十有八九是无功而返。

这时候,外间有仆役传报,欲谷设脸上怒气一闪,随手拿起金杯向门外砸去,门外一人灵敏闪过,喝道:“难道你不想杀了李善?!”

“你们当日为何不砍了他的头颅?!”欲谷设嘲讽道:“据说还相谈甚欢,结果呢?!”

风尘仆仆的结社率脸色铁青,一挥手,马鞭抽在仆役的肩头,“滚出去!”

“砰!”欲谷设一拍桌桉正要发怒。

“你想杀了李善,我也想杀了他!”结社率抢在前面喝道:“但如今首重马邑。”

欲谷设脸色放缓,他倒是相信结社率想杀了李善……苑君章投唐,此事在五原郡引起了轩然大波,多有族人指责突利可汗。

再加上郁射设留下的部落大都被突利可汗吞并,颉利可汗为此震怒……两位可汗并不仅仅如李善猜测的那样只是针尖对麦芒,而是已经大小战打了好几场了。

“已然罢兵。”结社率解释道:“必须夺回马邑。”

欲谷设知道,这应该是父亲和突利可汗达成停战的协议,双方共同出兵,结社率此来应该就是为此。

“你带了多少兵?”

“五千。”

欲谷设眼神闪烁不定,自己最初南下携带三千骑兵,一战败北损兵近千,但年前又调了两个小部落过来,差不多也有五千骑。

算算一共差不多万骑……攻打马邑?

为什么不直接去攻打雁门呢?

听了欲谷设的一席话,结社率脸色发黑,“你疯了吗?”

“苑君章初投唐,近万骑兵南下,就算不能攻下马邑,也能震慑苑君章……若是攻打雁门,马邑若是出兵怎么办?”

“别忘了,刘世让那厮也在马邑!”

“你盯住马邑。”欲谷设冷笑道:“我攻打雁门关!”

“五千骑能攻下雁门?”结社率嗤笑道:“难道你指望骑兵飞上雁门关?”

“那不用你管!”欲谷设眼神中夹杂着无比的怨毒……李善,你既然以胡汉两立的名义割下使者的耳朵,那就要有承受代价的勇气!

已然夜深了,结社率躺在厚厚的皮袄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那个冰冷的雪夜,闪亮的长刀,冰寒的槊尖,沉重的马蹄踏破营帐,到处都是混乱,到处都是血腥……即使闭上眼睛,结社率似乎也能看见营门外,双膝下跪的苑君章高高呈上的头颅。

破败的村落,那个似乎一直温文儒雅的青年,温和笑容,一如既往的亲热口吻……结社率的呼吸声有些急促。

结社率清晰的记得,自己狂奔回五原郡,将所有的一切合盘托出之后,兄长突利可汗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显然,就像那位青年分析的一样,兄长难以拒绝郁射设留下那些部落的诱惑,甚至对与李唐结盟颇为意动。

经历了将近一个月的骚乱后,五原郡已经恢复了表面的平静,颉利可汗和突利可汗达成了协议,先收复马邑,再攻陷雁门,以苑君章投唐、唐使斩郁射设的名义问罪唐皇。

结社率私下和突利可汗商议过,收复马邑或有可能,但问罪唐皇,逼李唐交出李善……只怕无望。

甚至启程之前,突利可汗还交代过,欲谷设此人,性情莽撞冲动,难当大任,南下震慑苑君章……让他在前。

但没想到,欲谷设居然想去攻打雁门……那位让兄长也感到寒冷的馆陶县公如今就在雁门关。

虽然兄长没有说出口,但结社率看得出来,兄长对和李唐结盟非常感兴趣……最明显的证据就是,启程前,兄长询问联络的方式可还记得……

结社率在心里琢磨,或许可以试一试……他很清楚,如今的颉利可汗,最大的软肋就是独子欲谷设的无能。

在草原上,没有强有力的继承人,是很受诟病的。

第四百六十七章 重逢 李道宗回太原府的第二日,李善也回了代县,其实自从去年赴任以来,除了刚开始一段时日,他基本都在雁门关,已经很少回代县了。

快马驰骋,一路所见,虽不敢言安居乐业,但比起去年初至,却多了些生气,村落、小镇甚至还有走街串巷的货郎,屁股后面跟着一串或好奇或垂涎的孩童。

回来的第一件事,李善先去巡视了霞市……现在代县势族中,已经没有李氏这个名号了,一县小族,能撑门面的顶多只是两三人罢了,五颗头颅,让这个家族轰然倒塌。

对此,代县势族多有猜测,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在去年李善据说失陷在马邑的时候,向霞市伸手的人很多,其中最猖獗的就是李氏,他们的手甚至都伸到马引、酒坊了。

自那之后,代县势族的声音登时低了下去,通过频频施恩,通过血腥的杀戮,李善已经完全掌控了代县。

“都被吓住了。”马周小声笑着说:“无人胆敢乱为,好几家预备元宵之后商队出关,特地赊了玉壶春,都许诺以低于市价两成的价格,回程以良驹相抵。”

“打疼了才老实。”李善随口说,心里却骂了句,真贱!

不抽,你们就不舒服啊?!

商路刚刚开通的时候,李善许商队赊玉壶春,用以吸引商队携带牛马回程,虽然效果不错,但后已经没有多少商队肯赊玉壶春了……那是必须以牛马抵扣的,他们宁可用钱买,甚至用粮食去换,也不肯赊,因此马引都有点有名无实了。

毕竟牛马的利润太高了……现在五颗头颅摆在这儿,想必马引的数量会很快回升。

转了一圈之后,李善去了不远处的砖厂,负责的齐老三却不在,在指引下继续向东半个多时辰后,才在一处山谷中找到齐老三。

“多少窑了?”

“十一窑。”齐老三迟疑问:“郎君,代州总管府用得掉这么多红砖?”

“你管那么多作甚。”李善训斥了句,“一路过来,都是泥泞,尽快把路铺上。”

齐老三连连点头。

最后一任代州总管李大恩战死之后,颉利可汗数度攻入代州,所谓的代州总管府早就被烧毁了……也是,连代县衙都不能幸免于难呢。

李善在心里琢磨,县衙还是要重建,自己无所谓,但李楷未必无所谓……反正代州总管府也是在代县城内,干脆一并建了。

此地距离县城不算远,附近有足够的黏土,还有两处小型的露天煤矿,建砖厂最合适不过……不过运送红砖,需要马车。

塞外良驹用来拉货那实在太浪费了,李善自小在农村长大,知道如果是拉货,性价比最高的是骡子,一般能用上二三十年,嗯,最好是驴骡,能省点粮食。

想了会儿,李善走到角落处,压低声音问:“东边如何?”

“还不错。”齐老三这半年多一直在这附近,几次大战都没参与,“已经打制出一部分了,只是郎君叮嘱不能泄密,所以只有小人试用了两次。”

李善在心里盘算了下,“定方兄、马三宝很快就要来了……先预备一批吧。”

说曹操,曹操到,巡视了一遍后李善准备回代县歇息两日,因为李道宗北上,大过年的也没能歇息,但走到半途,先行回程的朱石头就来报信了,苏定方、李楷两人先行北上,已经抵达代县。

李善快马回城,远远就看见家门口外的空地上人呼马嘶,一片嘈杂,应该是苏定方、李楷带来的亲卫。

这两人一个是中郎将,一个是出了多位名将的陇西李氏丹阳房子弟,此次赴任都有亲卫随行。

李楷笑吟吟的迎上来,却见李善勒住马缰,翻身下马,身段利索,不由大笑道:“正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怀仁马术精进至此!”

“德谋兄好不厚道!”李善握住李楷的双手,神色颇为振奋,“怎么这么快就来了,还以为会在元宵之后才启程。”

唐朝新年放假是七日,但一般来说会在元宵节之后才正式进入正轨,而代州、朔州虽然最近几日气候转暖,但依旧冰雪覆盖,所以李善以为赴任要等到元宵节之后。

“怀仁于北地扬威,建功立业,声名传遍天下,为兄困坐长安,慕之久矣。”李楷微微有些不自在,“此次为兄赴任代县令,实在是……”

代县令是李善的本职,他在这个位置上干出了那么多的大事,而代州长史只是加授,如果李善不愿意辞去代县令,那是谁都没办法强迫的……更别说李善背后还有李渊、平阳公主撑腰。

不能强迫,但能绕着弯子……李世民巧妙的用上了李楷,这出乎很多人意料之外,但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李楷是名门子弟,得举荐出任县令,实在是很寻常,而因为与李善是至交好友,所以不会受到李善的排斥……为此李建成暗骂李世民不要脸。

当然了,如今马邑入手,苑君章全军来投,刘世让驻守马邑,朝中复设代州总管府,李道宗又取代李神符,此时的代县令……即使身为陇西李氏丹阳房子弟,李楷也知道,这是一趟镀金之旅。

“你我之间,还需要说这些吗?”李善瞪了一眼,“不过说起来,小弟颇为愧疚……县衙至今还是一片残地呢。”

“听说了,听说了。”李楷笑道:“怀仁赴任后在驿馆住了一个月。”

李善哈哈大笑,“已然让人起了砖窑,明日就召集工匠,起建县衙、总管府。”

两人笑着往里走,李善放眼望去,周边的武卒大半都不认识,一部分是陇西李氏的家将,另一部分是苏定方西征旧部。

“郭叔也来了。”李善亲热的招手,“德谋兄赞某骑术精进,多亏了当年郭叔教导。”

“不敢当李郎君此言。”曾经跟着李善去山东的郭朴俯身行礼。

李善一把拉起来,“待会儿让人从霞市采买黄羊,今晚设宴,不醉不归!”

周围一片道谢声,李善拉着李楷往里走,小声说:“德谋兄运气不错,刚送来的新鲜牛肉!”

嗯,苑君章又杀了几头牛整理好送来了。

一进门,李善看见苏定方正在训斥王君昊,“定方兄……还在正月呢,君昊这半年尽心竭力,也没出过什么错。”

自苏定方随柴绍西征之后,已经大半年没见过李善了,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善知道苏定方不善言辞,只笑着上前亲热的搂住肩膀,“德谋兄安抚地方,可为盾,定方兄锐利无匹,可为槊。”

“两位兄长齐至,赴任至今半载,小弟终可心安。”

李善这话是真心诚意的,不论能力,至少这两位是不会站在自己对立面的。

第四百六十八章 战事再起 李楷、苏定方正月初八抵达代县,关于李楷接任代县令的消息也随之散开,第二日,正月初九,十多位代县势族的头面人物就站在了李宅大门外。

自从砍下了赵家那五颗头颅后,李善就再也没见过这些人,就连对方新年恭贺的礼物都没收下,正月初二就和李道宗去了雁门关。

“他们愿意守着,就让他们守着吧。”

正在吃早饭的李善随口交代了句,向对面的李楷笑道:“来得倒是早。”

“他们……”

“也不是些良善之辈。”李善笑着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听李善解释了几句,李楷不禁想起临行前父亲所说的那些话……李怀仁虽心怀仁义,但极有手腕,更绝非心慈手软之辈。

或明或暗,或施恩或杀戮,因为商路,因为霞市,因为商队,因为利益,以及出仕的途径,代县势族已经彻底被李善收复……这对李楷这个继任者有着太多的好处。

昨夜,李善和李楷长谈,点出了后者出任代县令最重要的两件事。

其一,代县本地人和迁居来的民众之间依旧矛盾重重,李楷需持身中正,居中调和,陇西李氏子弟的名望很有用,但李怀仁至交好友的身份在这儿更有用。

其二,管理霞市以及各项产业,以及商路。

这是一个大工程,光是霞市里面就很复杂,市面的管理,交易的抽水,玉壶春赊欠和抵扣……

包括了酒坊、马引、砖厂的各项产业的产出,以及商路的管理,都非常耗费心神人手……李善夹带里也没那么多人,挑了部分身边亲卫如齐老三之类,另外开通马引之后,从平阳公主夫妇那借了些人手,但大量的文员、管事都是本地人。

如今代县势族都在李善的手中,李楷接手应该会比较顺利。

但李楷对此惴惴不安,一方面是因为他虽然来之前有所猜测,但却没想到李善摊子铺的这么大。

昨晚李善将一切合盘托出,拿着纸笔一点点记录,一项一项解说的时候,李楷眼珠子都不太会动了……不过半年多一点的光景,简直是脱胎换骨。

的确是脱胎换骨,光是人口就比去年李善赴任时候涨了将近一倍,还有客流量、商贾、财政,各个方面……这带来了太多太多的问题,也让场面变得相当的庞大。

李楷昨晚就下了决心,要去信家里,请父亲再弄些人手过来帮忙,不然自己没日没夜的不睡觉也忙不过来啊。

另一方面李楷的不安源自于,他没有想到,李善将半年多来苦心经营的这一切都交到自己手上……虽然李楷知道自己是来镀金的,但却没想到李善“这么够意思”!

不说其他的,只需要按照李善已经趟好的路走下去,只要不出差错,良驹、粮食、人口、商事,李楷能非常迅速的得到赞誉……在这方面,李善是不能和习惯而且喜欢互相吹嘘的五姓七家子弟相提并论的。

昨晚李楷就隐晦的提及此事,李善直截了当的给出了两个理由。

第一个理由是要主持备寇突厥……作为实际掌管代州总管府的实权人物,这是理所应当的。

但第二个理由让李楷觉得太荒谬了……李善声称要鼓励耕作。

听闻去年秋收你亲自下田,难道今年春耕你也亲自下田?

更何况,这应该是百里侯县令的职责……李善却抢了去,反而将至少层次更高的职责丢给李楷。

不过,其实李善并没有湖弄李楷……从去年他开课,授本地人与部分亲卫算学开始,他就有着这方面的打算。

虽然从云州、朔州迁居了大批百姓,而且还要准备给苑君章麾下愿意定居代州的士卒留下田地,但代州以及猩州、蔚州三地,废弃无主的田地还有很多很多,李善不准备让田地继续荒芜下去。

各种念头在两人脑海中飞速的闪过,李善慢条斯理的喝完羊汤,惋惜霞市那边始终没能找到后世所谓的胡椒……不过很有可能是有,但是自己不认识。

擦擦嘴,李善才交代了句,“让他们进来吧。”

片刻后,十几人陆续入内,恭恭敬敬的拜服行礼,为首的贺娄善柱一脸的无奈……不过这厮也不是什么好鸟,李善失陷马邑的消息传来后,贺娄善柱有意染指马引,这是能让贺娄家迅速与朝中贵人攀上关系的捷径。

等李善携盛名威势而归后,贺娄善柱也是最早转风的,不过之前的好印象算是全都白费功夫了。

“算你们运气好。”李善脸上挂着笑意,言辞却是阴阳怪气,“某刻薄寡恩,又手段酷烈,想必你们也巴不得某早日离任。”

“李公误会了。”贺娄善柱苦笑……李善赴任后的所作所为,放在外面,谁敢说一句刻薄寡恩?

不说那些普通民众,就是代县势族也得了太多的好处。

手段酷烈……难道不是因为事出有因?

更何况李善先施恩,后行杀戮事……嗯,这也是他惯用的伎俩了。

一旁正襟危坐的李善好悬笑场,还未加冠,就称李公了。

“罢了。”李善挥挥手,“德谋兄继任代县令,名门子弟,心性宽仁,从不苛待。”

“霞市一应事物均由德谋兄接手……你们若要染指酒坊、马引,正是时候。”

贺娄善柱第一个拜倒:“小人不敢,必尊明府之令。”

后面的十几人纷纷拜倒,几个曾经窥探霞市的家伙战战兢兢,汗如雨下。

李善递了个眼神过去,李楷笑着将贺娄善柱扶起,“日后还请诸位襄助。”

这时候,外间有脚步声响起,苏定方出现在门外,向李善使了个眼色。

李善愣了下,疾步出门。

“出事了?”

“突厥兵犯雁门关。”

“什么?”李善双眼迷茫,欲谷设这是疯了吗?

虽然最近气候转暖,但还是正月呢,这时候发兵攻打雁门关,他有什么凭仗?

“战况如何?”

苏定方摇头道:“未闻险情,但左威卫将军薛忠请郎君至雁门关。”

李善点点头,“看来……还真出了变故。”

“即刻启程?”

“齐老三将东西送来了?”

“只送来一部分。”苏定方顿了顿,低声道:“此行携带两百亲卫,其中半数无战马,而且铠甲、军械不齐。”

“去霞市找宾王兄,之前杜晓送来一批军械和各式铠甲,再配齐战马,一个时辰后启程。”

看着苏定方快步离去的背影,李善在心里琢磨,雁门关地势险要,守军三千,除非欲谷设长了翅膀,不然越不过雁门关,到底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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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大家端午节快乐哈,另外上海已经基本解封,我这个小区今天转防范区,正式开放,从头到尾79天,终于解放了,下周一开始上班

第四百六十九章 贼子敢耳! 胯下健马沿路奔驰,平稳而迅捷,骑术精进的李善身躯起伏,从容澹定,一手持缰,一手摩挲着马鬃,滑顺而轻柔。

其实李善看起来骑术精进,即使是如今急奔雁门,也能跟得上,很大程度在于胯下这匹浑身漆黑如墨的良驹……郁射设还真是够意思,送了这样一匹宝马。

其他的也就罢了,关键是这匹马是受过调教的,性情温顺,而且很有灵性,李善只需要轻微的勒缰,双腿的用力,胯下宝马就能迅捷的做出放缓、加速、转向各种动作。

郁射设,还真是好人啊……李善不禁心里有些许愧疚。

前方响起王君昊的呼和声,骑队放缓速度,在一处三岔口附近停下,准备略为歇息。

李善看了眼路口,不禁有些感慨,几个月前,自己就是先通过这个路口去崞县,结果目睹了李神符和刘世让的对殴,两人都因仇怨而坏国事,自己不得不返身第二次通过路口回了代县,召集亲卫,当夜第三次通过路口奔向雁门关。

几个月来的风云变幻,就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的。

李善翻身下马,接过亲卫递来的竹筒喝了两口水,“定方兄没来过雁门关吧?”

“幼年迁居京兆,后迁回原籍,途径河东,可惜未至雁门关。”苏定方放眼望去,远处视线尽头,山头起伏,片刻后才低声道:“河东之重在于代州,代州之重在于雁门,拔地而起,有遮蔽之效。”

“河东一地,表里山河。”李善一边踱步舒缓小腿,一边随口道:“雁门关位于恒山、吕梁山交汇处,地势险要,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又后有代州为盾,故能遮蔽河东。”

“而雁门关以西,地势平坦,可直抵漠北,故雁门关实是棋眼所在,更是咽喉所在。”

“定方兄可知,为何颉利可汗侵袭均先攻雁门?”

这个问题对于苏定方这种人物并不是问题,他只略一思索便道:“自先秦前汉设马邑,后虽胡人入关,但中原屡屡出塞,先后设朔州、云州,此为要道。”

李善点头道:“无论是步兵还是骑兵,都需沿途城邑作为补给点,所以,无论是中国出塞,还是胡人南下,主力必过雁门。”

李唐一朝最关键的两个区域,也是李唐的大本营所在就是河东道和关内道,从途径上来看,其实突厥攻打灵州,顺势南下东进,就能很快杀到京兆附近,比如武德四年那一次,数千突厥偏师都攻破了大震关。

但处罗可汗、颉利可汗总是携主力攻破雁门关,肆虐河东,主要就是因为云州、朔州两地的城镇能提供沿途的补给。

而这其中,马邑是最重要,也是距离雁门关最近的一个城池,所以对唐军、突厥来说都非常重要。

当然了,突厥也没有放弃其他的道路,比如攻河西、陇西,比如从关内道的正北方向攻打灵州。

李善还曾经奇怪为什么突厥不直接杀入关内道,还是前几天来访的李道宗为其解惑。

突厥不是不想,而是灵州以北大片的区域都是太子李建成割让给突厥的,颇为荒凉,而且灵州地广人稀,城镇不多,所以,突厥走灵州这条路,只能以偏师出击,除非能攻破州府、银川、安乐几个主要城池,获得大批的粮草补给。

但前后两任灵州总管杨师道、李道宗都是狠人,每次突厥来犯,都是坚壁清野,坚守城池,如果时机不合适,宁可让突厥取道南下也不出击。

一边闲聊着,李善一边在心里琢磨,原始空中的渭水之盟,颉利可汗都打到长安城外了,走的也是雁门关这条路吗?

那时候的并州总管是谁?

李神符吗?

不过从雁门关杀到长安,得有上千里路呢,而且还得渡过黄河……会不会是从灵州径直杀入关内道的?

这方面李善没什么印象,想了片刻后就丢开了,突然听见不远处的士卒们吵吵嚷嚷,侧头看了眼,苏定方已经快步走过去,只视线一扫,立即安静下来。

每个将领的领军风格都不同,苏定方率军上阵,有时候冲锋陷阵,有时候坐镇后方,并无常态,但平日管束甚严,有细柳之风。

身边的朱石头低声都囔了句,“一群土包子……”

话没说完,李善就回头瞪了眼,压低声音训斥道:“论斩首,论战功,你拿什么和别人比?”

“难道就比你穿着的铠甲光亮?”

苏定方如今在十二卫中任中郎将,已经属于高级将领,外任是能携带亲卫的,这些亲卫大都是他西征时候的旧部,早就听闻了东山李怀仁之名。

这个时代是没有所谓的儒帅的,因为在北宋成立之前,并没有文武泾渭分明的说法,这些百战沙场的勇士对苏定方既敬又畏,对于李善的态度就有点……说的好听点是有敬,但无畏。

毕竟对比起来,李善的形象稍显文弱,不太吻合在万军阵中逼降敌将的传奇事迹。

对李善的敬,主要来源于刚刚到手的坐骑、军械和铠甲,这些亲卫有的是苏定方从轮值的南衙禁军中调出来的,有的是从轮休的府兵体系中召集的,铠甲、军械并不齐备,而且质量参差不齐。

而李善配置的……有强弓硬弩,有各式铠甲,有闪亮长刀,还有新式的马镫、马具种种,当然了,最好的还是那些战马。

这些都是从塞外弄回来的,送到京兆,一匹值万钱,普通人哪里用得起……发放下去,那些无马的亲卫个个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对李善如何能不敬?

苏定方倒是直截了当的提了这件事,言下之意是这些人不比齐老三、朱氏族人,只施恩只怕难收其心。

但李善却不在乎,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将苏定方一直留在身边,如今已经是高级将领了,自然也应该有自己的班底……呃,主要是,李善和苏定方都心里明白,仅政治立场而言,两个人这辈子都是掰扯不开的,渊源太深了。

歇息了会儿后,一行人准备继续出发,苏定方看了眼不远处几个亲卫身上的明光铠,忍不住多问了几句。

李唐一朝,民间不禁止刀剑弓箭,但却禁甲,即使是府兵,备甲也是要在折冲府报备的,一个普通的士卒披甲后,战力立即上升五成。

李善不以为意,这些铠甲都是平阳公主在年前让杜晓押送过来的,其中明光铠五十副……分量非常重的厚礼,一般来说,十二卫体系中的中低级军官都未必能有一副。

不过,这些铠甲都是私下向皇帝李渊报备过的……毕竟掌代州总管府,五十副明光铠不算太过分。

半个多时辰后,终于抵达雁门关,李善和苏定方径直上了城头,只见守军士卒个个脸色难看,不时听闻几句秽语喝骂声,但却没听见有喊杀声。

李善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不顾亲卫的阻拦探头看去,高耸的城墙下是陡峭的滑坡,坡地站着百多个手无寸铁的百姓,而数百突厥骑兵或喝骂,或弯弓搭箭。

李善立即明白过来了,狠狠一拳砸在城头上,“贼子敢耳!”

第四百七十章 不出(上) 城墙下,哀嚎声越来越响,关上的将校士卒咬着牙看着,看着百多名男女被逼着手无寸铁的从陡峭的斜坡攀爬而上,动作稍慢,后方的突厥人随意射出长箭,时不时有人被射倒,甚至被钉在地上。

气候虽稍稍转暖,但雁门关内外仍然覆盖着白雪,黄昏时分,残阳如血,和溅射在白雪上的血迹混合在一起,令人触目惊心。

放眼望去是黑压压的突厥骑兵,脸色铁青的李善几乎咬碎牙关,虽然看不清,但他知道,肯定是欲谷设的手笔。

“第三波了。”薛忠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递过去,“每波百余人……”

李善没有接过那封信,而是死死的盯着城墙下,百余男女被逼着爬上陡坡,被逼着从地上举起云梯,颤颤巍巍的搭在城墙上。

城头上的士卒都转头看去,而薛忠迟疑不定,之前两波,士卒轻易推开云梯,甚至泼下滚油擂石,但随后……

还没等百余男女往上爬,不远处的突厥骑兵突然加速,洒出了一蓬箭雨……城墙下一片惨状,血流成河。

李善突然夺过那封信扫了眼,沉默半响后递给了苏定方,视线投在城墙下一个侥幸未中箭的少年身上,他龟缩在两具尸体后,身子抖个不停。

两个突厥骑兵似乎发现了,弯弓搭箭趋马在斜坡上左右驰骋。

“苏定方!”

话音未落,两条暗影陆续划破长空,准确的射入两名突厥骑兵的胸膛。

城墙上登时大噪,士卒们纷纷喝彩,薛忠轻轻舒了口气,居高临下,抛射是占据优势的,但如此神射,其实难度比平地更高,之前两次,精于马术的突厥骑兵肆意来回,城墙上士卒放箭,几乎没什么收获。

有士卒主动用绳子槌下,搜罗尸体,将不多的几个幸存者吊着送上城头。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突厥骑兵缓缓退去,李善阴着脸低声骂道:“无胆鼠辈!”

在这样的季节,率骑兵攻打如此险关,那是稍有脑子都做不出来的事……欲谷设没那么傻,他并不指望攻破雁门关,他要的只是李善。

准确的说,欲谷设要的是击败李善,甚至砍下李善的头颅,不仅报仇雪恨,而且重振自己的威望。

这两者并不矛盾,欲谷设第一时间就让人将信射上了城头,要求李善率兵出塞,堂堂正正一决胜负。

只要能击败李善,欲谷设就能洗刷身上的耻辱,就能摆脱被族人嘲笑的处境,甚至对父亲和突利可汗的内斗都能起到积极作用……因为前年的失手被擒,突利可汗对欲谷设的嘲弄让颉利可汗都没话说。

举关而守,怎么可能贸然出塞?

这样的要求自然被薛忠拒绝,他甚至都没有向去了代县的李善送信,但接下来,欲谷设驱赶平民攻城……与其说是攻城,不如说是虐杀。

薛忠很快从幸存者那探得实情,这些平民都是被突厥从云州驱赶而来的。

李善曾经考虑过欲谷设会不会来攻打雁门关,无论如何,失陷是不可能的,说不定对方还会在关下撞个头破血流……但他没想到的是,对方居然做出这么惨绝人寰的事。

欲谷设不傻,雁门关几乎是拔地而起,太难攻克了,而云州百姓这几个月来多有举族迁居代州,欲谷设干脆纵兵大掠,搜刮民间粮草,驱赶云州百姓随军而来。

以此逼迫李善出战……欲谷设也不知道有没有效果,但至少这是这是一个办法,而且是能让李善很难受的办法,同时也是证明自己的办法。

李善久久的站在城墙上,直到明月悬天也不肯离去。

“怀仁……”薛忠叹道:“约莫五千左右骑兵,如今雁门关守军三千,只五百骑兵,不可贸然出兵。”

薛忠早在山东大战就和李善相熟,很清楚这个青年的性情,看似无情实有情,生怕他受激不过,贸然出兵。

“不可以怒兴兵。”李善脸色阴沉,“但云州百姓因某而遭劫……此仇不可不报!”

薛忠默然无语,他知道李善这个说法一点都没错。

欲谷设在这个时候来犯,自然是因为李善,而驱赶汉家百姓攻城,乃至肆意杀戮,更是因为之前李善以胡汉之分割下突厥使者的双耳。

甚至欲谷设在信中都提及此处,既然胡汉有别,你割下双耳,那就别怪我大开杀戒……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此次一同跟来的郭朴想了想,“李郎君身边亲卫,加定方、三郎亲卫,约莫六百,再加上雁门关守军,可以凑出千余骑兵。”

薛忠看了眼李善那漠然的脸色,低声道:“任城王那边或许能遣派骑兵来援。”

李善脸色冷峻,低头看着清冷的月光洒在城墙下的尸体上,轻轻拍了拍城头,低声道:“不急,不急。”

身侧的苏定方从头到尾一声不吭,他似乎习惯了这一幕,李善出谋划策,自己领兵上阵。

但苏定方的亲卫头领孙二郎却不满都囔了句,“龟缩关内,等着胡人自退?”

苏定方侧身扫了眼,孙二郎立即闭上了嘴,但神情仍是忿忿。

“骄兵悍将。”李善点评了句就不再理会,只在心里盘算,欲谷设应该知晓自己不太可能出塞,他到底想做什么?

驱赶百姓攻城,在历史上屡见不鲜,但效果最为明显的是后世纵横欧亚的蒙古骑兵,但蒙古驱赶百姓攻城,并不是为了杀戮,更多的是为了攻城。

一方面在于填壕,一方面在于打击守军的士气,而欲谷设此举,似乎发泄怒气的成分更高一些?

李善习惯性的如此分析,他有点弄不懂欲谷设想做什么,也弄不清楚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内情,在没有弄清楚之前,他如何敢贸然出击?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李善很确定,马邑那边必然生变……不然欲谷设脑子进水了,也不会不管后方的马邑,径直来攻打雁门关。

所以,突破口未必在马邑,但想全面的了解战局,必须和马邑取得联系。

李善阴着脸想了会儿,低声吩咐,“贺娄兴舒应该还在代县,立即召来。”

第四百七十一章 不出(下) 端坐在上首,面无表情的李善盯着被绑起来的七八个士卒,心里恼火不已,但也在权衡今日此事如何处置。

欲谷设攻打雁门关已有三日,千余汉家青壮男女死在了城墙下,守军不仅未气泄,反而更是愤慨,每日都有主动请战的将校士卒。

因为李善严令不可出战,军中颇有怨言骚动,但大抵还维持得住,不过随苏定方而来的那些亲卫却忍不住这口气,西征时纵横无敌,一路追杀,破阵斩将,所向披靡,如今却要看着胡人在眼前以杀戮羞辱……对李善的观感产生了极大的变化。

这种情绪积累三日之后,突厥人干出了令人发指的事,云州百姓纵使受威胁也不肯攀爬送死,结果突厥人将数十幼童压在阵前,不向前,立斩一童。

城头的士卒再也忍耐不住,群情激奋之下,苏定方的亲卫头领孙二郎率人以绳下城,持刀杀散猝不及防的突厥人,救回了十多个幼童。

此举大振军中士气,也挫败突厥士气,但终究违抗军令,苏定方当场下令斩首示众,还是薛忠、郭朴劝下,将为首的七八个士卒绑起来让李善发落。

李善能如何发落?

自己心里也憋得慌,在城头看孙二郎他们杀的痛快,恨不得击掌交好!

但无论何朝何代,战时违抗军令,身为主将,不行刑罚,日后必然少威权,军中生乱。

如何处置,实在是个难题。

苏定方上前一步,“不遵军令,当斩首示众,以慑群军。”

在苏定方看来,李善迟疑难决,很大程度在于领头的这几个都是自己的亲卫。

一旁的薛忠是个精细人,窥探李善神色,轻声道:“虽不遵军令,但斩突厥十八人,救回十三幼童,振军中士气,或能功过相抵。”

“功不掩过,但过不抵功。”苏定方厉声道:“若无号令严明,何以行军?!”

“定方兄果有细柳遗风……”李善勉强笑了笑,身边的赵大突然俯身提醒了句。

李善抬头看去,贺娄兴舒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赵大将风尘仆仆的贺娄兴舒引入,后者疾步走到李善身边,附耳低语。

李善神色漠然,眼中一片冰凉,时不时低声询问几句……没想到居然是结社率!

厅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沉默的在等待。

对于可能出现的局面,李善是有着充分的准备的,思索良久后看向苏定方,“听说李三郎此次也来了?”

苏定方点点头,“亦在亲卫中。”

李善缓缓起身,来回踱步,眼神闪烁,犹疑不定,显然在决断什么。

要冒一次险吗?

其实自己已经冒过不少次险了。

但之前总有着这样那样不得已的理由或原因,历亭夜袭,那是被逼入绝境,阵前与阿史那社尔谈判,那是身处万军围中。

魏县大捷,那是自己决不能以平澹的形象回到长安,逼降苑君章,那是自己无法接受失败后裴世矩可能的落井下石。

但这一次,却没有这个必要。

不经意间,李善的视线和一道忿忿不平的视线相撞,那是还被绑着跪在地上的孙二郎……今日下城,斩杀四敌,怀抱两童而归,身上犹有两道伤口尚未包扎,坠落的血滴将青石板染成紫红色。

感觉手心有些潮湿,李善突然移开视线,思绪放空,他在审视着自己的内心……数百条乃至上千条性命在自己面前消散,而自己却在犹豫……

自己似乎变了……

对生命的漠视,是医生伪装的表面。

这个世上,除了逝者的亲人,没有人比医生更痛苦一条生命的逝去,也没有人比医生更欣喜于一条生命的回归。

背在身后的右手不停的攥成拳头,再缓缓伸展……眼神空洞的李善背对众人,在心里不停盘算而不是犹豫,苑君章、刘世让、结社率……

苑君章虽然全军改旗易帜,但肯定不敢有所动作。

结社率率军逼近马邑,但不可能贸然开战,更重要的是结社率率军来逼,隐隐为欲谷设后盾,这证明了颉利可汗和突利可汗之间很可能已经议和……至少是暂时议和。

虽然两位可汗之间依旧明争暗斗,虽然结社率肯定和欲谷设不合,但真正能排得上用场的……只有刘世让一人。

有机会,虽然不大,但也能干一票!

李善招手让贺娄兴舒靠近,低声嘱咐了几句,后者不时点头应是,脸上神色精彩的很。

“带上李三郎一起去。”

“是。”

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李善缓缓转身,视线落在孙二郎身上,轻声道:“松绑。”

苏定方眉头一皱,想说什么但又住了嘴,一旁的郭朴带着几个亲卫为孙二郎等人松绑。

“违抗军令,罪不可赦。”李善澹然道:“但你等必然不服,尽可述之。”

孙二郎看了眼沉默的苏定方,扬声道:“不过五千胡骑,何以闭关不战,以至于耀武扬威,更虐杀幼童……”

“为何不出战?”李善打断道:“五千突厥骑兵,但尚有近五千骑兵在其身后,西窥马邑,东望雁门。”

薛忠脸色大变,“突厥要攻打马邑?”

“不会。”李善干脆利索的说:“正月时节,草原尚是冰封,草枯马瘦,不会贸然开战,欲谷设攻打雁门关不过是为了某而已。”

“若是出战,可有必胜把握?”李善继续问:“雁门上下,将亲卫算进去一共千余骑兵,并州总管任城王来信,可遣派部将率千骑来援,共计两千骑兵,有必胜把握?”

孙二郎想了想,“若中郎将领军,纵然难胜,亦不至于败北。”

“然后呢?”

孙二郎呆了呆,“至少能救回……”

“救?”李善哼了声,“不说隐于其后的突厥骑兵,仅仅塞外的五千突厥,若不能击溃……突厥人均精于马术,聚散自如,骑射俱佳,更迅如雷霆!”

“数千百姓,有把握引入关中?”

“若是突厥乘机来袭,那城门是关还是不关呢?”

“若是不关,突厥破关,若是关了,必然尸横遍野。”

一连串的发问,让孙二郎呆若木鸡,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安静了片刻后,李善抬手道:“都起身吧。”

孙二郎等人从被捆着跪下,到被松绑起身,其间还被问的哑口无言,已然气势大沮,李善这才侃侃而谈。

第四百七十二章 决断 宽大的厅内,清亮的声音在回响,如苏定方、薛忠、郭朴,似乎又回到了前年的冬天,馆陶城内,这个青年也是如此分析局势,筹谋设计,几度纵横河北的刘黑闼就此覆灭,兵败身死。

“胆怯如鼠?”

李善缓缓踱步,停在孙二郎面前,“持强妄进,抢回十余幼童,此乃义举,但城外尚有数千男女,难道只凭着手中之刀吗?”

“一人之勇,乃匹夫之勇,不出兵迎战,便胆怯如鼠?”

“你问问雁门关上下守军,可有一人觉得我李怀仁胆怯?”

周围的将校、亲卫、文员小吏都闭气凝神,仅仅是一个月前的雪夜袭营,逼降苑君章之举,就足以称之胆大包天了。

“欲谷设此来,以数千百姓为胁,逼某出兵,无非是为某项上人头……云州百姓丧命近千,孩童惨死,父失子,子亡母,如此惨状……”

“你说说,两千精骑出关,有必胜把握吗?”

“若无必胜把握,难以救回数千百姓的性命。”

“更重要的是,即使败敌……仅仅败敌就够了吗?”

李善缓缓转身,视线在厅内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战场搏杀,生死有命,但此番突厥杀戮百姓,此仇不可不报,此恨不可不了!”

厅内虽然依旧一片寂静,但气氛渐渐紧绷起来。

“战国时期,名将李牧于雁门关外大败匈奴十余万骑,保边塞太平十余载。”

“祖龙一统天下,遣大将蒙恬率兵三十万,自雁门出塞,北击胡人,悉收河南之地。”

“前汉时期,名将卫青、冠军侯霍去病、飞将军李广驰骋雁门左右,多少汉家儿郎埋骨此地,关内坟地,尽是为国捍边而亡的汉家儿郎!”

声音从低到高,节奏由缓慢变得急促,语气由平澹渐渐攀高,李善突然手指北方,厉声喝道:“胡人杀戮汉家百姓近千,那某就要拿两千突厥人的头颅在雁门关外堆成京关!”

轰的一声,厅内炸了锅,李唐皇室本有鲜卑血脉,虽突厥犯边,但并无明显的种族敌视……这种观念一直持续到唐末。

让大唐由盛转衰的安史之乱中,出身粟特族的安禄山是胡人,出身突厥部落的史思明也是胡人,被冤杀的大将高仙芝出身高句丽,同样是胡人。

坚守潼关被迫出塞最终败亡的“哥舒夜带刀”的哥舒翰出身突厥,还是胡人,平定乱事功名仅次于郭子仪的李光弼出身契丹,还特么是胡人!

前世读史,李善就对此颇为不满,这样的民族政策造就了“天可汗”,造就了显赫一时的大唐帝国,同时也也埋下了祸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唐朝之后,契丹的崛起,五代十国的混战,很大程度上都源自于此……其中的异族王侯将相同样数不胜数。

后人但凡读史,一般情况下,总会成为民族主义者,

之前割下使者双耳还只是私下,而今日李善却在明面上公然提出胡汉两分,由不得众人不议论纷纷。

骚乱持续了片刻后,很快在李善的逼视下渐渐平息下来,有的人是想不到那么多,有的人激愤于突厥的无情杀戮,还有的人很清楚,如今李善掌代州总管府,权势一时无二,即使是并州总管李道宗也没有阻拦的权力。

李善的视线再一次落在孙二郎的身上,“违抗军令,本应斩首示众,今日饶尔等一命,他日出塞……”

孙二郎涨红双脸,突然单膝跪地,高声道:“愿为先锋,死战不退!”

“每人十枚首级赎罪,若缺一枚,以命相抵!”

孙二郎身后的七人齐齐拜倒。

李善微微点头,扬声道:“遣派信使,其一,往太原府,请任城王遣派部将精骑。”

“其二,往代、崞等县,召两千民夫。”

“其三,立即召代县令李德谋赴雁门关。”

厅内的吏员、亲卫纷纷退下,薛忠轻声问:“真的要出塞一战?”

“必有一战!”李善面无表情,看了眼苏定方,“此时,不可泄军中锐气。”

苏定方一直在心里盘算,“若得两千余精骑,败敌不难,但尚有五千突厥……”

“乃结社率所率。”李善哼了声,“若非结社率,何必冒险?!”

这两个月基本都蹲在雁门关的薛忠眼睛一亮,“结社率乃突利可汗胞弟,与颉利可汗父子不合,未必会来援。”

李善来回踱步,重新复盘了一遍,喃喃道:“苑君章不会出兵……信使已去结社率处,若能说动,或有良机。”

薛忠和苏定方对视了眼,都想起了已经离开的贺娄兴舒和李三郎……这两人出身雁门,熟悉地理,能从小道摸出雁门关。

“道宗兄那边理应不会拒绝,至少能有千余精骑……道宗兄麾下可有骑军大将?”

薛忠想了想,“任城王出任灵州总管,调旧部张宝相为副手,此人出身河西,擅骑战,去岁大败梁师都,任城王以此人为先锋,此番随调并州。”

张宝相……李善依稀记得这个名字,就是想不起细节。

历史上,张宝相一直是李道宗的副手,唐灭东突厥一战,李道宗为大同道行军总管,张宝相为副,率军从灵州杀向西北,一头撞上了狼狈而逃的颉利可汗,就是张宝相生擒颉利可汗。

李善记下这个名字,喃喃道:“关键还是宜阳县公……”

苑君章未必可信,结社率也未必可信,但刘世让呢?

上一次的冒险,其实刘世让无足轻重,不管他肯不肯,李善都已经下定决心雪夜袭营。

而这一次的冒险,刘世让举足轻重,他的选择决定了李善会不会出塞,也决定了这场战事能不能完成李善预定的目标。

从军事角度来说,雁门关出兵援马邑才是正途,反过来却不好说,刘世让是有足够的理由的……因为如此季节,五千突厥骑兵不可能攻陷雁门关。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在四面楚歌,陷入绝境的时候,是李善坚持启用刘世让,并使其摆脱了被朝中问罪的处境,甚至还晋爵为县公。

李善对刘世让是有大恩的。

而且刘世让之所以连续落得那般遭遇,很大程度在于朝中无援……而李善已经成为他的靠山。

虽然年轻,虽然也只是个县公,但有李渊的信重,有平阳公主为依,掌代州总管府的李善有这个资格。

第四百七十三章 军权 正月初八。

雁门关。

唐初的雁门关还没有后世明清时期那般宏大,占地面积并不算大,只能容纳三千守军。

李善不想再去看城墙下的惨状,转身向着高处踱去。

“这是点狼烟之处?”迎风而立的李善好奇的打量着最高处的一处平台,“似是烽火台。”

“雁门关以代县为后盾,突厥来袭,点燃烽火传信后方。”苏定方随口附和,如今有薛忠主持,用不上他。

李善盯着烽火台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神闪烁不定,半响后才轻声道:“圣人复设代州总管府,命小弟以长史掌之……各处塞来的人手,定方兄应该都知晓了。”

“是,临行前凌伯一一告知。”苏定方想到这儿也是头痛。

“李唐建朝,各地以行台辖之,如今天下唯独两地虽设行台,却无主事人。”李善眯着眼望向远方,“其一是河北,世家门阀过盛,其二是河东道,常受突厥侵袭。”

其他的行台要么是尚书令,要么是左右仆射,总而言之都是有主事人的,而河北、河东两地没有,显然这不是意外。

“代州总管府辖代州、朔州、蔚州、猩州四地,为河东门户咽喉所在,论权重,天下无二。”

苏定方点头赞同,的确如此,不管是从军事角度,还是从辖州府的范围来说,都是数一数二的,之前头上还有个并州总管府,但如今苑君章举马邑来投,并州总管的分量略有下降。

李善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苏定方,说:“欲以立足,必掌军。”

“明白,凌伯已然提点过。”苏定方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历经守御雁门,逼降苑君章,怀仁于河东已有威望。”

“筹谋定策乃某长处,但领军上阵,纵横沙场,掌兵整军,非吾所长。”李善叹道:“此责非定方兄不可。”

苏定方呃了声,倒不是有什么意见,只是觉得李善是不是和凌敬通过气了,一老一少口吻相似,连话都差不多。

长安那边塞来的人手中,相对信任度比较高的是马三宝和李楷,能得到李善完全信任的只有苏定方一人。

对此,李善早有思量,东宫那边就不说了,天策府那边……也够呛,段志玄、张公瑾都是唐初名将,也是李世民的死忠,但自己暗中投入李世民麾下,想必他们不会知晓内情,临行前,李世民顶多是暗示几句。

即使是至交好友李楷,在那一层窗户纸捅破之前,李善虽然信任,但也不会事事告知,总有一层隔膜。

扶持苏定方,掌代州兵权,这是李善下定决心要做的事……不掌兵权,在代州这种地方,那就没有话语权。

刘世让、李高迁、李神符闹成那样,不就是因为各人手中都有兵权吗?

自己初赴任代县,在各方势力中辗转,不也是因为手中没有兵权吗?

苏定方问出早就考虑过的问题,“代州司马尔朱义琛……”

“名义上司马掌军,但本朝行府兵制,各地折冲府都归属十二卫管辖,马三宝以左武卫将军领军。”李善嗤笑道:“更何况,某所未正位总管,但却是圣人亲口许以长史掌权!”

唐朝时候的左官,很多时候权力大小都是要看正印官放权与否,特别是代州、并州这种权力很大,军政一手抓的总管。

而且司马一职又和十二卫体系并行,而显然后者是占了绝对优势的,所以尔朱义琛有没有资格掌军,主要是看李善怎么考虑。

苏定方有些担心,“听凌伯提及,此人乃东宫嫡系。”

李善微垂眼帘,“此事定方兄不用担心。”

尔朱义琛,这个名字……呃,应该说是这个姓氏,李善在心里想,出任代州司马,到底是凑巧还是刻意的呢?

但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尔朱义琛应该是抱着善意,至少不会为敌……不然母亲、七伯应该早就来信了。

关于母亲的身世,李善差不多能断定,只是其中还有些细节没想通。

顿了顿,李善补充道:“当然了,马三宝更不用担心。”

平阳公主将马三宝塞过来,主要就是为了做一堵挡风的墙,不会妨碍李善,更何况他与苏定方在西征时并肩作战,私交颇深。

李善盯着苏定方,“所以,此战乃是契机。”

有随李渊晋阳起兵的尔朱义琛,有河北名将薛万彻,有天策府大将段志玄、张公瑾,虽然苏定方有西征大功,而且官居中郎将,但能不能掌控军权,却不是李善一句话就能办到的。

说到底,军中的威望,是要打出来的!

若苏定方此战能大败突厥,再立新功,有李善力挺,加上马三宝、尔朱义琛的让步,苏定方就能顺理成章的掌控军权。

烈烈风中,苏定方躬身一礼,“必不负怀仁所托。”

李善挽起苏定方,尚未开口,眼角余光瞄见了几人正疾步而来,笑道:“德谋兄到了。”

李楷的神色似乎有些焦急,加快脚步走到近处,一把抓住李善的胳膊,“怀仁,不可贸然出战!”

李善笑了笑没说话。

“怀仁,突厥残杀云州百姓……”

“代州总管府,辖朔州、代州、蔚州、猩州,还有云州。”李善打断道:“云州百姓,亦是汉家儿郎。”

李楷被这话堵的胸闷,的确如此,名义上自前隋开始,代州总管就辖管云州,只不过因为云州这些年一直隶属突厥势力,甚至都没归属唐朝,所以才会导致代州总管府实际上只管辖四州……前年还是三州呢,那时候朔州都管不了。

顿了顿,李楷劝道:“怀仁,难道你忘了下博故事?”

“雪地泥泞,重骑难以冲阵……只需坚守关卡,突厥必退,再行追击……”

李善也不打断,只笑着听着,反手握住李楷的双手,一直到对方说完,才柔声道:“薛忠毕竟隶属于任城王麾下,即将赴任诸人你也知晓……小弟能信得过的,只有德谋兄一人。”

“只有德谋兄,不会断我后路,不会盼我埋骨塞外……”

“所以,请德谋兄坐镇雁门关。”

第四百七十四章 援兵(上) 北地依旧冰雪覆地,长安城虽然未至花开春暖之日,但也冰融雪消,已有春望之相。

芳林苑内,李渊趋马缓驰,笑着指点不远处正在逃窜的小鹿,“谁能射之?”

身后两人齐齐趋马上前,搭弓放箭,两条暗影闪过,一箭射中鹿身,一箭却擦着鹿尾而过。

“三郎果然好箭术。”李渊笑吟吟捋须道。

射空的李世民神情平静,弯腰抓着鹿首的李元吉颇为得意,“二兄久疏战阵。”

还没等李元吉多嘲讽几句,一只被侍卫驱赶而来的雄壮马鹿狂奔而来,李世民身后一骑兵加速冲出阵列,于此同时,太子李建成一方亦有一骑出列。

两骑并驾齐驱,突然分左右两翼斜向分开,同时举弓。

上一刻还狂冲不止的马鹿轰然倒地,李渊也精于骑射,雀屏中选典故留名青史,一眼就看见,左右两箭均恰巧射中马鹿的脖颈处,入体极深,不论是准确性还是力道都堪称一流。

“原来是偃师家大郎。”李渊指了指李世民身后的青年将领,“此番箭术,不弱乃父。”

这位青年就是唐初名将段志玄,后世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只不过此时虽久历战阵,但还未名声大噪。

段志玄的父亲段偃师前隋末年出任太原郡司法书左,是李渊的故交,爵封县公,如今任郢州刺史。

李渊转头看向另一侧,那是一位身材魁梧,相貌粗豪的中年将领,河北名将薛万彻。

“如此箭术,不愧驰名河北多年。”李渊点头道:“此番北上,实在委屈薛卿了。”

段志玄、薛万彻先后被李世民、李建成塞到代州,今日一显身手,显然不是巧合。

薛万彻翻身下马,单膝跪地,“臣微末之躯,得太子殿下青眼,奉圣命北上,不敢言委屈。”

以薛万彻的名望,北上代州出任录事参军事,的确有点委屈……但和其他人不同,薛万彻去年才投唐。

段志玄也单膝跪地,扬声道:“得父亲大人教导,臣愿为国捍边。”

两个人一个提起了身后的太子,另一个提起了李渊故交的父亲……显然,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看到这一幕,李渊身后的平阳公主不禁抚额,都是骄兵悍将,怀仁真的管束得住吗?

李渊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无论如何,李善虽有山东、雁门、马邑多番大功,但毕竟资历太浅,薛万彻成名多年,段志玄曾追擒屈突通,又随秦王南征北战……

深吸了口气,李渊手持马鞭点了点,“大郎可收到怀仁来信?”

李建成迟疑了下才点头,“昨日送至东宫。”

另一侧的李世民微垂眼帘,“孩儿昨日也收到怀仁来信。”

“为父也收到了!”李渊哼了声,“代州之重,雁门之重,马邑之重,无需为父多言!”

“孩儿明白。”

“孩儿明白。”

李渊叹了口气,这么多人,话不能说得太透彻,只提点道:“为父点怀仁以长史掌代州总管府,实因怀仁尚未加冠……”

李世民和李建成对视了眼,都俯首道:“孩儿明白。”

以李善的功勋,有足够的资格出任代州总管,只不过因为年纪太轻,资历尚浅,所以才暂时以长史的身份掌之。

李渊这是在提醒两个儿子,你们打生打死无所谓,但别在代州搞东搞西,代州是河东门户,若是不稳,雁门、马邑失陷,突厥大军说不定又要侵入河东重地。

而代州的稳固,很大程度上决定着李唐与突厥如今的对峙局势。

稍微顿了顿,李世民开口道:“父亲知晓孩儿,军国大事,不敢误之。”

李建成脸都绿了,你不敢误之,意思就是我敢喽?!

李世民递去一个“大兄你猜得对”的眼神,你以为大家都忘了下博一战?

史万宝顿足不前,葬送三万精锐,这种事你未必不会再来一次啊!

面对李渊的眼神,李建成咬着牙笑道:“父亲放心,孩儿已然吩咐过,既为下属左官,自当唯命是从,否则违抗军令,怀仁即问之。”

李渊想了想,“代州司马是……”

“尔朱义琛。”李建成立即回答道:“晋阳起兵,曾为父亲亲卫,后外放蒲州司户参军。”

“边城郡公之后。”李渊点头道:“八州刺史,二州总管。”

所谓的边城郡公指的是尔朱义琛的祖父尔朱敞,历经周隋两朝,历任骠骑大将军、柱国大将军,出任申陇信临熊潼光胶八州刺史、金徐二州总管,是前隋重臣中出了名的文武双全的俊杰……可惜开皇十年就病逝了。

李渊又交代了几句,正准备调转马头回宫,却见七八骑正疾驰而来。

平阳公主眉头微蹙,为首的居然是马三宝,她趋马上前询问几句,不多时回到李渊身边,简短的说:“突厥发兵,攻打雁门关。”

两刻钟后,两仪殿内。

裴寂极为诧异的问:“还是正月,尚未过元宵,如此季节,北地寒冷,草原部落还在度冬,怎么可能发兵攻打雁门?”

李世民看向陈叔达,“门下省可收到军报奏折?”

陈叔达摇摇头,视线落在立于李渊身侧的平阳公主身上,“是怀仁来信?”

李善通过平阳公主勾连陛下,这条线,殿内宰辅都心里有数。

平阳公主先试探的看了李渊一眼,才开口道:“非突厥大举来犯,盘踞云州突厥五千骑兵尽劫粮草辎重,驱赶云州百姓,南下攻打雁门关。”

“怀仁信中提及,突厥驱赶百姓攻关,杀戮甚重,其状极惨。”

诸位宰辅都在摇头……呃,裴世矩还在府里装死呢,中书令杨恭仁摇头道:“说不通,说不通。”

李渊放下手中的信,面无表情的说:“不用猜了,领兵者乃是颉利可汗独子欲谷设。”

“噢噢……”

“原来如此。”

“这就说得通了。”

殿内众人恍然大悟,前年李善生擒欲谷设……这等羞辱,自然是恨之入骨,难怪在这时节也要来犯。

私人恩怨啊!

李建成窥探李渊神色,试探问道:“父亲,可要遣派援军?”

“坚守不出即可。”李世民条件反射的反对道:“雁门守军数千,足以守关。”

“二弟此言差矣,马邑在后,突厥何敢攻打雁门关?”

李世民难得的被堵的没话说,瞄了眼平阳公主……这的确是个疑问。

第四百七十五章 援兵(下) 面对这样的局面,李渊心里有点无奈,心想李善这小子也太能折腾了,让其执掌代州总管府到底合不合适?

其他的不说,这个季节,仅仅靠一个名字,就能引得突厥五千骑兵来犯……用后世的话来说,拉仇恨能力太逆天了。

而且昨日还接到赵郡王李孝恭的奏折,唐军在解决后顾之忧后,正准备集中兵力攻打当涂、芜湖、枞阳,两线开战,兵力粮草倒是不吃紧,但若是江淮那边久攻不克,而突厥增派兵力攻打代州……

“欲谷设欲逼怀仁出塞一战。”平阳公主突然开口,“不如使怀仁调离?”

李渊有些心动,这是个办法……调离李善,突厥必退。

李世民察觉到了李渊的态度,其实这次的战事无所谓,但关键是……在江淮战事之前,李唐不可能与突厥大规模的开战,父亲是怕李善或主动挑衅或被动的被挑衅,导致大战立起。

在心里琢磨了下,李世民点头道:“三姐说的是,调离李善,另遣派大将镇守代州,定然无忧。”

话音刚落,李建成扬声道:“李怀仁尚未加冠,坚守雁门以拒突厥,立下奇功逼降苑君章,如此大功,未晋爵,父亲授其重任,如何能轻易调离?”

李世民面无表情,心里在想,果然……太子如今是,只要我赞成的,他都反对,只要我反对的,他都赞同!

呃,其实反过来,也一样。

李建成身子前倾,“父亲,当令代州左官、将校即刻启程,调集关中、河东兵力,或可使任城王弟遣派偏师北上。”

李渊看了眼李建成,又看了眼李世民,虽然他一般情况下都是站在东宫这边,但在军事上很看重次子的意见。

“若怀仁执掌代州,突厥大举来犯,如之奈何?”

李建成奋起道:“父亲此言差矣,若无怀仁,难道突厥就不会南犯河东?”

感觉到李渊投来的询问眼神,李世民嘴唇抖了抖,才道:“大兄此言倒是在理,但若无义成建言,处罗可汗、颉利可汗未必会重兵压境。”

李渊微微点头,这的确是个理由,突厥犯境那是难以避免的,但正是因为前隋的义成公主在搅和,突厥出兵的时间点、兵力都受到了影响。

个人对战事也是拥有影响力的,作为逼降苑君章,斩郁射设,并生擒欲谷设的人物,突厥今年出兵的时间和兵力也可能会受到影响。

李建成看了眼对面的李世民,轻笑道:“二弟所言也在理,但怀仁连立奇功,若是调任……”

李渊有点头痛,他知道长子的意思,以李善刚刚立下的功勋,以及实际执掌代州总管府的权责,还真找不到太合适的位置。

若是在年前召其回京,即使是个相对比较差劲的位置也可以,大不了升为郡公甚至国公为补偿。

但如今已然执掌代州总管府,再召回京中,位置差一些就说不过去了。

一旁的平阳公主冷眼旁观多时,低声道:“若突厥大举来犯,至少五月。”

先拖一拖,反正只要李善不出塞一战,雁门关必然无恙,等突厥大举来犯之前,再调其回京,或者调任他职。

李渊下定决心,径直下令,“年前任命的代州左官、将校即刻启程北上,从关内道、京兆、河东各处调集五千兵力,驻守代州。”

李唐行府兵制,平日农事,闲暇操练,逢战事受命出征,但并不是没有常备兵力的,从三道调集五千兵,并不是难事。

中书令杨恭仁、左仆射裴寂一一应下。

李渊迟疑了下,继续道:“令并州总管李道宗遣偏师北上,助守雁门关。”

其实李渊对李善、李道宗两个河东总管还算是比较满意的,虽然都年轻,但都是俊杰,而且都不掺和夺嫡事……只是李道宗处事谨慎,而李善……

李渊突然呆了呆,其实李善处事也挺谨慎的,但为什么却如此折腾……而且好像每一次他都是受害者?

消息很快扩散开,东宫、平阳公主府、天策府都有动作,不计算调集的兵力,仅赴任的将校左官,身边也是有亲卫的,沉重的马蹄声时不时在城门处响起。

就在薛万彻、段志玄、张公瑾、马三宝等人率亲卫启程的同时,距离马邑数十里外的大营内,结社率阴着脸盯着对面的贺娄兴舒、李三郎。

“他想作甚?”

贺娄兴舒躬身行了一礼,“郎君只望足下暂退。”

“暂退?”结社率嗤笑道:“然后苑君章出兵追杀?”

突厥和汉人不同,最擅长打顺风战,若是退兵,首脑很难控制,若是被追杀,一个不好就要卷堂大散……当然了,好处是损失不会太大。

贺娄兴舒一板一眼按照李善的交代,“郎君如今执掌代州总管府。”

结社率脸色一变,前年李大恩战死后,听闻李唐撤代州总管府,没想到如今却复设,而且还是那个人。

结社率脑子没郁射设那么好使,但也琢磨出了点味道……李善突然通报这件事,应该是和结盟事有关。

“只需足下西撤,或逼近马邑。”贺娄兴舒轻声道:“郎君遣在下相询,复擒之,索何物?”

结社率脸色大变,霍然起身……他没想到李善居然会问出这句话,居然在打这种算盘。

如果欲谷设第二次败给李善,甚至第二次被李善生擒,那不管能不能生还草原,这厮的声望将会降低到最低点……即使是可汗之子,两次被擒,还有什么资格有所期盼呢?

而颉利可汗妻妾虽多,但至今只有这一个儿子!

结社率忍不住想起一个月前马邑城内,郁射设私下提及,此人有三寸不烂之舌,有苏秦张仪之风。

显然,李善的提议戳中了结社率,以及结社率身后突利可汗的心窝。

结社率缓缓坐下,“欲谷设亲提五千骑攻雁门,某率本部对峙苑君章……理应西进……”

顿了顿,结社率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扫过,“使者二人,一人回,一人留。”

“某李方,代县李氏族人,受郎君举荐,虽微末之身,亦官居七品。”李三郎上前一步,“某愿留下。”

第四百七十六章 常何 正月初九,代州有难得的好天气,万里无云,太阳高悬,午后的阳光洒向大地,让趋马奔驰的骑士忍不住也稍稍松开皮袄。

百多骑兵一路北上,过太原,越猩州,在代县左右停下,为首的中年将领方脸阔鼻,鬓发微白,气势不凡,只是眉头紧锁,似乎有着无穷的心事。

一行人尚未入城,却见城门边有数百骑兵聚集,中年将领眉头更是大皱,让亲卫前去打探,这才略略松了口气,如果刚入代县就碰到昔日军中同僚,一个不好发生冲突,那真是无颜。

“下官拜见……”

迎上来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将领,衣着简朴,相貌俊逸,鼻梁高挺,立即上前挽起,笑道:“大来兄客气,来的好快。”

这位口称下官的中年将领,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玄武门守将常何,字大来,祖籍河南温县人氏,此次调任代州,出任左武卫右郎将。

此次充实代州总管府,左官将校中,距离代州最远的就是常何,却在正月初九就赶赴代州……之前常何在洛阳出任骠骑将军,掌一折冲府,此次出任右郎将,是一次晋升,而且是少有的越级晋升。

常何面色复杂,苦笑道:“看来仲珪兄来的最早。”

“本在河东,听闻突厥攻打雁门关,所以提前启程。”这位三十岁左右的将领就是前蒲州司户,尔朱义琛。

蒲州位于河东道的最南方,紧靠关内京兆,代州位于河东道最北。

从一州司户晋升为司马,这也是一次晋升,而且也是少有的越级晋升……越级晋升其实并不少见,但在无战功的情况下越级晋升,那就难了。

看常何一脸郁郁,尔朱义琛轻笑道:“大来兄放心,代州乃四战之地,必能建功立业,以报太子殿下提携之恩。”

话说的也太直接了点,常何脸色微变,只拱了拱手,并未开口。

尔朱义琛也不以为意,随口说起此来代州的所见所闻,他心里是有数的,虽然未接到东宫来信,但可以确定常何已被太子笼络。

一方面是东宫、天策府陆续塞来的人手,太子殿下不一定会占上风,但肯定不会被秦王殿下压倒,常何虽是秦王旧部,而且在陕东道大行台任职,但一定已经投入东宫门下。

另一方面,其实常何与太子李建成是姻亲,温县常氏亦是中原大族,常何的祖母出身荥阳郑氏,而且常何的妻子也是荥阳郑氏女,祖母妻子都出自太子妻族,自然算得上姻亲了。

当然了,尔朱义琛能如此确定,也因为常何这么早赶赴代州……陕东道大行台乃秦王府的大本营,想必常何在洛阳待不下去了……这世上有傻子,但傻子是不能身居高位的。

“喏,这就是代州总管府了。”尔朱义琛站在一处工地外,摊手道:“河东久受突厥侵袭之苦,自上任代州总管李大恩战死后,总管府、县衙均被烧毁。”

顿了顿,尔朱义琛指向不远处的一个略小的工地,“那是新建的县衙。”

常何觉得鼻子有点发痒,忍不住问:“那馆陶县公之前……”

“听县人提及,最早在驿馆,后来在驿馆周边建了一处宅子,再之后久驻雁门关。”尔朱义琛兴致颇浓,“今日与大来兄久别重逢,当一醉方休……”

“仲珪兄……”

尔朱义琛笑道:“玉壶春天下名酒,关中酒价甚昂,但在代州却是不贵,更何况霞市繁华,必让大来兄大开眼界!”

毕竟是东宫心腹,而且据说还是陛下亲卫出身,常何虽然不愿意但也只能打点精神,笑着问:“仲珪兄抵代县几日了,连繁华之所都知道。”

“也就今日午时才抵达。”尔朱义琛解释道:“霞市虽初设,至今不到半载,但名声远播,在下与蒲州亦多有耳闻……对了,所谓马引便是出自霞市。”

“说起来,馆陶县公真是好手段……”

常何附和了几句,脸有点发僵,他从来没想到过,自己命运坎坷,多遭磨难,其中让自己可能发生命运中最大转折,也可能让自己坠入深渊的居然是那个从未见过的青年。

说起来,常何这一生,的确有点坎坷。

除却原时空中的玄武门事变,以及举荐马周这位白衣卿相之外,常何此人,出身大族,自幼“习行阵于通庄,植族旗于曲陌”,稍长后“倾产周穷,损生拯难,嘉宾押至,侠侣争归”,聚集豪杰数以百计,实是英豪之辈。

但很快,乱世降临,瓦岗寨纵横中原之地,连续攻占黎阳仓、洛口仓,为保全家族,常何不得已相投,围杀隋军大将张须陀,常何就身先士卒,多次立功。

但瓦岗军从真正崛起到败亡,没有超过两年,而常何在洛阳大败之前就早早入关,投靠李唐,李渊大喜,授其上柱国,而常何又劝说李密降唐,因此爵封雷泽郡公。

所以,实际上常何在李唐的资历还算是挺深的……但可惜,很快李密叛唐,常何赶去劝说,也不知真假,反正最后归降王世充。

但第二年,也就是李建成、李世民率军攻打洛阳不果之后,常何策反王世充内营逃回了关内……所谓内营,可是视为王世充的亲卫。

李渊第二次大喜,但这次……常何之前的爵位、官职全都被一撸到底,只以骁卫的身份随李世民征战洛阳、山东,至今也不过只为骠骑将军……在十二卫体系中,骠骑将军是最基层的将官,执掌一地府兵,而天下折冲府,有八百多个呢!

而常何坎坷的经历还没有结束,他随李世民在洛水击败刘黑闼后留在了陕东道,当年刘黑闼复起,太子李建成有意侵夺陕东道大行台、天策府,先是往陕东道掺沙子,然后几度笼络天策府将官……其实这一套手段并不是无用的。

要知道原国公史万宝在武德四年还随李世民在虎牢关一战立下功勋,但之后就被李建成笼络,以至于被李世民从陕东道大行台一脚踹走。

在几番试探之后,李建成挑中了常何,经历坎坷,而且必定心中不甘的常何。

其实当时,李建成暂时节制陕东道大行台,调常何随军,并无不妥,但没想到李建成还没出兵,刘黑闼已经身首异处了……呃,李善的名声传到洛阳,常何都无语了,虽然当时他还没下定决心投靠东宫。

而这一次,李建成干的挺绝的,直接了当的举荐常何出任左武卫右郎将……一个地位不高的骠骑将军,天策府那边无法反对,同时也不可能再信任这位昔日同僚了。

而间接让常何两次陷入抉择的,却是李善。

总的来说,常何是这个时代武人命运的一个缩影,先后被夹在翟让李密、李唐王世充、李建成李世民之间,难以把握自己的命运。

乱世浮萍,身不由己啊!

在这样的思绪下,常何跟着尔朱义琛来到霞市,虽然的确繁华,但常何的心情依旧低落,直到他欣喜的看见一位故人。

“宾王!”

马周讶然回头,“大来兄!”

第四百七十七章 尔朱义琛 仆人端上茶盏,马周延手相请,笑道:“不料大来兄、仲珪兄来的这么早,本以为要等到元宵之后呢。”

常何难得露出个真正的笑容,“自当年一别,已有三年之久……宾王怎的在此?”

早年常何在家乡筑寨自保,马周游历中原,两人结识一见如故,从此订交,武德四年中原平定,马周与清河崔氏族人结下仇怨,愤然入关,就是常何赠其坐骑盘缠相送,两人交情颇深。

尔朱义琛坐在一旁缓缓品茶,眼角余光时不时投向正相谈甚欢的两人,对于马周,他很了解,只是没想到居然和常何是故交……这是巧合吗?

“原来如此。”常何笑道:“馆陶县公居然是宾王的弟子……”

“罢了罢了,哪里敢以师徒相称?”马周隐隐猜得到李善当日让自己和常何重叙旧情的用意,摇头道:“李怀仁其人,诗才惊世,腹有良谋,心机城府均属上层,当日小弟不过略为讲解经义,换些酒水,聊以解馋罢了,何敢以师长自居?”

尔朱义琛笑着插口道:“长安选派赴试者,十五道经义,唯独李怀仁全中,想必就是足下之功了。”

马周哈哈一笑,“不过运气罢了,以其才,不论明经、明算、进士,必然登榜……以今日来看,纵然赴秀才科,只怕也能高中。”

“久闻馆陶县公大名。”对于能见到旧交,而且是执掌代州总管府的李善身边的旧交,常何颇为欣喜,“如今宾王……”

马周沉吟片刻后,苦笑道:“馆陶县公身边无人可用,小弟充为文员,替其打点一二……比如霞市、酒坊等等。”

“这岂不是大材小用了?”

“不敢不敢。”马周摆手道:“馆陶县公虽然年轻,却颇有心胸气度,他日若有良机,或有出仕之机。”

常何有点惋惜,似乎马周并不是特别受李善看重……一旁的尔朱义琛却在腹诽,日后自己还得留点神,这厮说起谎来面不改色,他当然知道,在李善的麾下,最重要的就是凌敬、苏定方和马周三人。

寒暄了会儿后,尔朱义琛问起雁门战事,知晓李善谋划的马周有些警惕……毕竟这位是东宫心腹,而且出任代州司马,和苏定方天然就有隔阂。

“正月初五,欲谷设提兵南下,驱赶云州百姓攻打雁门关……”马周叹道:“据说突厥肆意杀戮百信,血流成河,其状甚惨。”

“欲谷设?”尔朱义琛眉头一皱,“这厮是来找馆陶县公报仇的?”

常何也想起来了,前年就是李善生擒欲谷设,换回了淮阳王李道玄。

马周微微点头,“以此逼迫县公出塞一战……”

“处罗可汗、颉利可汗纵然暴虐,也不至此!”尔朱义琛冷哼一声,“如此手段,天必降罪!”

对于尔朱义琛的态度,马周和常何都有些许诧异。

“县公当不会出塞吧?”常何将话题转回来,“虽天气转暖,但塞外依旧冰雪覆地,只需坚守城池,想必突厥很快会退兵。”

马周有些迟疑,顿了顿才低声道:“县公心怀仁义,目睹突厥残杀百姓,只怕未必……”

常何目光一凛,这时候选择出战,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正要开口,外间传来喧哗声,一名汉子疾步而来,伏低身子在马周耳边滴咕了几句。

马周神情有些惊讶,大步出门,常何与尔朱义琛对视了眼,也跟在身后。

一路走到霞市大门外,常何、尔朱义琛都神色有些紧张,情不自禁的往腰间摸去,门外是黑压压的人群,一眼都望不到边际。

数以百计的青壮,或手持长枪、马刀,或牵着坐骑,身负大弓,远远眺望,尚有青壮不断的趋马而来。

常何瞥了眼神态自若的马周,知道肯定不是什么乱事。

几个魁梧有力的青年单膝跪在地上,“突厥肆虐杀戮,听闻李郎君召民夫赶赴雁门关,小人等愿随郎君杀敌,还请先生许可。”

“你们都是云州人氏?”马周先问了几句,才正色道:“迁居代州,县公待尔等如何?”

为首的大汉双膝跪下,挺直身躯,放声道:“满县遍传,此生未见如此父母……”

不等那大汉继续说什么,马周高声道:“虽县公再非明府,却掌代州总管府,被杀戮的是尔等乡人,更是县公治下百姓。”

大汉扬声道:“为乡人故,但更为郎君!”

“突厥暴虐,残杀百姓,郎君定愿出关击敌,我等愿随军杀敌,以佑郎君!”

前面马周在劝说青壮,后面的常何与尔朱义琛均陷入深思。

对于最近两年名声鹊起的李善,常何心中有着大致的判断,这是个很会逢上,同时也很会找机会的青年……能得陛下信重,从代县令摇身一变掌河东北地四洲就能证明。

但今日所见,此人颇有手段,身处险境,县人蜂拥而至……极得民心。

尔朱义琛捋须看着不断请战的数百青壮,心里有着古怪,却也有着满足。

一直闹到将近黄昏时分才结束,马周擦了擦头上的汗迹,接过仆役递来的清水灌了一气,才苦笑道:“李怀仁开拓商路后,引大量云州百姓迁居代州,授田予宅,恩重至此……”

“如此重恩,自当回报。”尔朱义琛笑道:“不过……馆陶县公真的会出塞一战?”

马周摇摇头,“在下并不知晓。”

“两位初至,还是歇息数日再说……”

马周笑道:“并州总管任城王遣派援军至雁门关,必不至于有失。”

尔朱义琛和常何对视了眼,按道理来说,公文年前就抵达代州,而自己两人抵达代州,理应去雁门关报道。

马周延手道:“这几日,两位就暂在霞市安身,总管府尚未竣工……今夜设宴,为两位接风。”

宴席之后,马周刻意留下了常何,两人一叙别情,相谈甚欢……一直到听见突然响起的马蹄声渐行渐远。

听了管事的禀报,马周脸色有些难看,勉强笑道:“代州司马……倒是心急。”

常何对尔朱义琛其实也就是认识而已,眨了眨眼没有开口。

马周在心里琢磨,代州司马,名义上掌一府乃至数州兵权,这时候赶赴雁门关……会不会对李善的计划产生影响?

第四百七十八章 战前 正月初十,晨。

已经连续十天悬挂在空中的太阳不知何时躲进了厚厚的云层中,凛冽的北风呼啸着将雁门关上的旗帜挂的呼呼作响。

不大的屋子内,李善跪坐在上首,看向门外禀报的赵大。

“突厥再斩……”赵大顿了顿,似乎有些说不下去。

李善面无表情的说:“再送封信过去,今日出塞一战,但需让数千云州百姓远离战场。”

“是。”

之前李善让人连续三日射信箭过去,从叱骂到讲和,从接应云州百姓,到许百姓入关即刻出塞一战……无非是拖延时间罢了。

说起来简单,但真正做起来却要考虑周全……李善还真怕欲谷设粮草不济,在不可能攻下雁门关的情况下退兵呢。

但欲谷设觉得自己抓住了李善的软肋弱点,一次次的逼迫百姓送死,试图以此逼迫李善出塞一战……在他看来,李善至今不肯出战,无非是因为打不过,但偏偏又看不得百姓惨死。

呃,欲谷设和阿史那·社尔不同,后者仰慕汉学,而前者只是粗略了解,听闻李善诗才惊世……可能是将李善当成大儒了。

“今日出战?”薛忠迟疑道:“两千骑兵……”

“不能再等了。”李善摇头道:“不止两千骑兵,昨日云州迁居代县的数百青壮持械趋马而来,定方兄从中挑选五百骑兵补入军中。”

苏定方点头道:“以北府之法选兵,必然全力。”

几百年前,谢玄从北地逃亡而来的流民中选兵,因流民失地毁家,深恨胡族,淝水一战大放异彩。

李善让疲惫的贺娄兴舒将地图铺在地上,召众人近前,“此战最关键的是时机,若择机不当,败敌不难,却难筑京关!”

昨晚李善已经和苏定方细细商议过,早就打好了腹稿,侃侃而谈,苏定方不时在边上补充。

一刻钟后,李善的手指点在地图上,视线落在薛忠、李楷两人身上,“还请薛兄与德谋兄守御雁门关。”

薛忠点头应是,而李楷却眉头一扬,“怀仁数立奇功,难道今日却要阻为兄?”

李善耐心的劝道:“若无德谋兄……”

李楷摇摇头,“薛公足以守御雁门关,理应无碍。”

这时候薛忠反应过来了,脱口而出,“怀仁……你要亲自上阵?”

薛忠对李善的履历可能是最清楚的一人了,从山东战事到雁门马邑,他很清楚,不管是当年历亭夜战,魏县大捷、永济生擒刘黑闼,再到雁门击退突厥,马邑雪夜奇袭,每一次李善都没有亲自上阵,而他也并不擅长领军。

对于亲手杀人,一个医生总是有心理障碍的,毕竟同样是持刀,医生干的是相反的事。

很难说李善一直没有亲身上阵,有没有这方面的心理因素。

但这一次,千余百姓惨死眼前,李善还有什么理由说服自己持刀是救人而不是杀人呢?

沉默和李善脸上漠然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薛忠侧头看了眼苏定方,闭上了嘴巴。

李善缓缓收回手,转头看向一位相貌秀美的青年,“宝相兄,世人皆道某李怀仁常剑走偏锋,战场弄险,其实不然。”

这位青年就是前日受李道宗遣派的千余精骑首领张宝相……历史上生擒颉利可汗的幸运人物。

“历亭、魏县、永济诸战,某筹谋定计,均有把握,就算是月余前在马邑返身雪夜袭营,也有七成把握。”

“但此次不同。”李善真心诚意的说:“就算择机得当,也不过四成把握。”

张宝相抵雁门关才两日,但众人都看得出来,此人端谨稳重,少有开口,但此时却奋然道:“出塞击胡,天经地义,突厥暴虐,在下愿随县公一战!”

顿了顿,张宝相继续说:“临行前,任城王叮嘱,此战唯馆陶县公之命是从。”

两段话前后的顺序是在显示,出塞击胡是张宝相本人的意愿,并不仅仅是因为李道宗的命令。

李善微微点头,他已经通过薛忠、李楷打探过张宝相的背景履历。

此人乃河西人氏,武德元年入军,被李道宗挑中为亲卫首领,先后参与浅水原、夏县、柏壁、洛阳、虎牢关诸战,渐立功勋,到李道宗出任灵州总管时,得以升迁为灵州录事参军事。

换句话说,这个人身上是有秦王府的影子的……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凡能从军中脱颖而出的,基本上都能算是李世民的旧部。

“此战主将为定方兄,进退均听其号令。”李善继续道:“但分左右两军,左军由定方兄亲领,以雁门军、某与定方兄、德谋兄亲卫为主,右军由宝相兄领并州军。”

李善看了眼郭朴,“此战又要拜托郭叔了。”

郭朴微微垂首,去年从下博南下,一旦遇敌,都是苏定方领军,而他留在李善身边护佑左右。

看李善分配兵力,李楷有些急了,这次出任代县令,完全就是来镀金的,说的难听点,就是占了与李善的交情来沾光的,好不容易碰到能一展身手的机会,却不能出战。

看李楷的模样,李善有些好笑,其实好友出战也不会出什么问题了……之前召李楷来雁门关,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身后的任城王李道宗。

虽然一见如故,虽然都有避夺嫡事的立场,但李善以己度人,不敢全然信任李道宗……虽然这位后来的江夏王是贞观年间被李世民点评为名将。

但如今朝局复杂,鬼知道李道宗到底是什么立场……东宫心腹薛万彻还是贞观年间的名将呢,东宫幕僚王珪、魏征还是贞观年间的名相呢!

但如今,李道宗遣派张宝相率千余精骑来援……基本上问题就不大了,不然李道宗自身都要被牵扯进去。

要知道此战虽然未必能毕全功,但理应不会败北,更不会大败,李道宗不会那么蠢……之前李善开口试探张宝相,也是为了确定李道宗的立场。

正要开口,李善却见门外人影闪动,赵大在外间禀报,“郎君,代州司马求见。”

“司马?”李善怔了怔,“尔朱义琛?”

“是。”

“来的好快!”李善眼珠子转了转,笑着看向李楷,“看来德谋兄不得不上阵了。”

在座的人中,除了张宝相之外都听得懂这句话,尔朱义琛是东宫嫡系,曾经亲自经历下博事的李善是不可能将其留在雁门关的。

既然要携带尔朱义琛出战,那就要带上父亲出任天策府属官的李楷。

第四百七十九章 身世 已然近午时,天色微微有些发暗,大片的乌云笼罩在雁门关上空,尔朱义琛手摁城墙探头看去,关外的斜坡上满是紫黑色一片,颜色似乎都已经泌入土壤深处。

“后退十里,即刻出塞一战。”

清亮而决然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尔朱义琛侧头看去,那位面色冷峻的青年像是已经拉满的弓弦,似乎下一刻就飞羽如流星。

在心里盘算了下,尔朱义琛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出任代州司马,愿领兵出塞,请县公安坐关内。”

几道视线在尔朱义琛的脸上打转,片刻后李善挥手道:“薛将军坐镇雁门关,余者皆出塞一战,各位准备吧。”

苏定方、李楷、张宝相等人纷纷沿着阶梯下了城头,无论欲谷设答不答应后退,此战都会很快拉开战幕。

等薛忠也走开,李善嘱咐王君昊、赵大等人备战,自己沿着城头上的道路缓缓而行,尔朱义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悄无声息的跟在了身后。

“此战苏定方为主将。”在这种情况下,李善没时间也没心思去绕弯子,径直道:“分左右两军,左军由苏定方亲领,右军由张宝相统率,你若有意,可随某去右军。”

不管是苏定方、李楷还是郭朴、薛忠都坚持李善若要出战,必须在左军,因为左军中有苏定方、李善、李楷的亲卫,安全性能得到保证。

李善坚持出塞,一方面在于他内心一直不停沸腾的激愤情绪,另一方面在于激励军中士气……之前这些天,突厥的杀戮让雁门关上下将校士卒心里都极为压抑,这种情绪能转化为士气,但也有可能调转相反。

但毫无疑问,李善本人不擅冲锋陷阵,也没有太多的经验,而且李唐军中,向来有主将阵亡,亲卫皆斩的军制,更何况其中李善身边的亲卫与其不仅仅是主将亲卫的关系,而且还要考虑到苏定方这一边。

如此一来,左军很可能因为李善的存在而束手束脚,没有办法完全发挥战力……偏偏左军的重要性远比右军要大的多。

但尔朱义琛一来,就能完美的化解这个难处……尔朱义琛连夜奔赴雁门关,总不是为了来给李善收尸的吧?

“怀仁……”

“放心吧,即使不胜,亦不至于败北。”李善打断道:“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尔朱义琛眉头大皱,他连夜赶赴雁门关,为的不是战事,而是面前这位青年安危,“即便如此,怀仁亦无需亲自上阵。”

“将不可因怒兴兵。”李善的声音不高,“但此战因某而起,欲谷设为某而来,数千百姓屠刀悬颈,千余男女横遭屠戮……”

“太冒险了。”

“所以才要请仲珪兄助小弟一臂之力。”

今年刚好三十岁的尔朱义琛脸色有些古怪,想了想换了个话题,“你与李楷是至交?”

“是,当日困境,若非德谋兄援手……”李善看尔朱义琛神色有些歉疚,笑道:“时过境迁,更何况已有落脚之处。”

“李楷也出战?”

“嗯,若非仲珪兄赶至雁门关,德谋兄理应留在关内。”李善笑了笑,“总要平衡一二方可。”

顿了顿,李善突然话锋一转,“此次出任代州录事参军事的乃河北名将薛万彻。”

“不错。”

“但其兄薛万均投入天策府。”李善轻声道:“凌公如今还居于朱家沟。”

好吧,尔朱义琛可以确定了,面前的青年早就心里有数,薛万彻、薛万均兄弟分投东宫、天策府,就像陇西李氏丹阳房李客师、李乾佑兄弟分投齐王府、天策府一般。

以此类推,凌敬已经投入天策府,据说很受秦王器重,而凌敬至今还住在朱家沟……显然投入天策府这是李善的刻意安排,无非是为了平衡而已。

凌敬投入天策府,那另一头……自然是舅家身处东宫。

尔朱义琛曾经问过,朱韦那边没有透露太多的东西,而李善却能探得真相……真是名不虚传,不愧能在短短三年内名声鹊起乃至名扬天下。

“尔朱一族,在李唐一朝已然无虞。”尔朱义琛想了想,低声说:“但最好还是不要泄露此事……你我不同,你母亲更不同。”

李善愣了愣,在他隐隐探得真相之后,曾经考虑过这个问题,尔朱一族,在北周、前隋、李唐都有出仕者,按理来说,即使身份泄露也应该没什么干系,为什么母亲、朱韦一直隐瞒?

尔朱一族,最有名的应该就是尔朱荣了,而这位干出的最能影响后世的事不是镇压六镇,不是扫灭葛荣,不是弑杀幼帝,而是臭名昭着的河阴之变。

身处洛阳的鲜卑贵族以及出仕北魏的门阀世家被杀了个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在知晓身世之后,李善曾经查阅过史料,看过那本《魏书》,光是看……都看的冷汗迭出。

五姓七家乃至中原大族,基本一个都没跑,比如天策府的主簿,十八学士之一的李玄道,此人出身陇西李氏,其祖父李瑾就是死于河阴之变。

类似的还有时任黄门侍郎的王遵业,太原王氏的“四房王氏”第一房始祖,王广业,“四房王氏”第二房始祖……

和李善关系最好的世家子弟就是李楷、王仁表……祖上都是有仇的。

最让李善有些不安的是……尔朱义琛这一支能出仕周隋唐,但却要自己和母亲隐姓埋名,只可能有一个解释,母亲是尔朱荣的直系后裔。

当年高欢在韩陵之役中几乎杀尽了尔朱一族,唯独尚是幼童的尔朱敞从狗洞中逃得一命,辗转入周隋,身居高位……一方面是因为当时的北周宇文泰需要,另一方面是尔朱敞的父亲是尔朱荣的堂弟,不是其直系后裔。

换句话说,但凡活下来的尔朱一族,要么改姓为朱,要么都是尔朱敞这一支的后人……母亲呢?

看李善脸色巨变,尔朱义琛拍了拍其肩膀,安慰道:“适才你也说过了,时过境迁,时过境迁,留心一二,理应无大碍。”

深深吸了口气,大战在即,李善努力不再去想那些事,这时候不远处传来薛忠略微兴奋的呼声。

“怀仁,突厥退了!”

李善勐地转身,大步走下阶梯,“还请仲珪兄护佑左右。”

尔朱义琛紧随其后,嘴里却在说:“差矣差矣,辈分错了!”

李善脚步略为一顿,感情叫了半天兄弟,原来舅甥。

大门被数十士卒努力推开,阴暗的门洞内登时亮了起来,身负明光铠的李善放下望远镜,接过赵大递来的马槊,第一个趋马出城。

第四百八十章 狼烟 雁门关之险要,非亲身所至不能知,于峻岭群峰间突兀而现,拔地而起,居高临下,关外山岩峭拔,斜坡陡峭,小路盘旋崎区。

缓缓打马而退的欲谷设紧张的握紧手中的马刀,费时多日,终于将李善或诱或逼出塞外,欲要一战,必有战场……他并不担心对方突然的袭击,这种想当然的事在战场上是不会出现的。

突厥骑兵最擅聚散,若是唐军乘机来攻,欲谷设有九成的把握能指挥骑兵或退或避,挫敌锐气,再断后路,让唐军尽数埋骨塞外。

眯着眼盯着谷口处,欲谷设突然童孔微缩,虽然看不真切,虽然看不清楚面庞,但他能确定,第一个趋马而来的正是李善。

欲谷设几乎没有考虑就勒住了缰绳,自己冒着风险在正月杀到雁门关外,为的不就是此人吗?

仇敌近在眼前,欲谷设不顾正在后退的大队,高声嘶吼就要冲上去,就在这时候,身边有人指着雁门关方向的上空,“那是……”

黑色烟柱在雁门关内升腾而起,笔直的窜向云间。

“狼烟!”欲谷设迟疑了下。

狼烟的作用无非是二,一为警戒,二为传信……但欲谷设攻打雁门关已有多日,不可能是警戒,只可能是传信。

狼烟的出现让欲谷设陷入了犹豫,身后的五千骑兵也陷入了混乱,有的试图打马回转,有的继续往西撤去,即使骑术高超,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下也产生不了太好的效果。

但欲谷设犹豫,李善却没有。

李善不顾赵大、朱石头的阻拦,手持马槊,双腿微微夹紧马腹,第一个趋马冲锋。

既然下了决定,既然已然出塞,那就不能犹豫,不能迟疑,要用一往无前的气势来激励身后的属下。

沉闷的马蹄声如重鼓一般打断了欲谷设的思绪,他没想到,唐军刚刚出塞,不整队,不列阵,这么快就一路杀来。

毫无疑问,在这个时代,主将的率先冲阵是激励士气的最大砝码……可能这也是李世民为什么多次作死的真正原因。

李善只觉得在很短很短时间内,无数人影已经将自己包围,无数战马正在疯狂加速,无数骑兵手持马槊长矛正在竭力嘶吼。

冲在最前面的是孙二郎等数十人,刀矛并举,纵马狂奔。

出关的唐军骑兵的目标很明确,一直留在最后面,最接近雁门关的欲谷设。

首当其冲的欲谷设睚眦欲裂,双目喷火,但还没等他有所动作,旁边的随从已经拉住他坐骑的缰绳,“走,快走!”

身后的骑兵一片大乱,欲谷设刚开始还要鞭笞随从,但在提醒下,勐地回头看向南侧……他看见了一根清晰的黑色烟柱。

这才是导致五千突厥骑兵混乱不堪的原因,本是西撤,结果因为欲谷设看见李善,导致阵列略微混乱,这本应该很快就能调整过来。

但在雁门关狼烟点燃之后,南侧也突兀的出现了一道狼烟……突厥人并不傻,必然是唐军来援。

不管是从哪儿来的,不管来的援军有多少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雁门关唐军突然出关,南方狼烟点燃,必定是里应外合。

视线之内,十几个突厥斥候正在趋马狂奔,身后的骑兵大队毫不留情的将身前的任何一切撕裂,似乎如同一条大河轻易的吞下突厥斥候,毫不停歇的向北杀来。

李善侧头看了眼,心中大定,刘世让选择的时机恰到好处!

这个时代,战场情报的正确率是很难保证的,但在贺娄兴舒第一次摸出雁门关去马邑之后,李善发现了欲谷设的一个漏洞。

突厥没有在南侧派出多少斥候遮蔽刺探……其实这无可厚非,雁门关外,若有唐军来援,必然是马邑的唐军。

而结社率率五千骑就在马邑周边,就算唐军来援,也应该是自西而来……所以,欲谷设只在退路西边派出了大量斥候,他也怕被雁门关、马邑两边的唐军夹击。

而李善就是利用了这个漏洞,说动结社率大军西移,命刘世让尽起能携带的骑兵从马邑南下,饶了一个大圈隐藏在雁门关外,突厥大军的南侧,而且是斥候无法发现的地方。

此战最关键的就是刘世让出现的时机,不管是早了还是迟了,都很难完美的达到目标,所以,李善布置了这两道狼烟,希望能发挥作用。

但没想到,刘世让抵达战场的时机如此完美无缺。

“欲谷设!”

那熟悉的喊声突然在耳边响起,被随从簇拥的欲谷设转头看来,掀开面罩的苏定方双脚勐踹马腹,加速杀来,手中马槊横扫直刺,眨眼间十余突厥骑兵落马。

李善没有放缓马速,高吼了声,“苏定方,张宝相!”

突厥骑兵在短暂的混乱后分出两翼,欲谷设率兵往北,另一部骑兵往南试图扛住刘世让的冲阵,反而中路空虚起来。

欲谷设布阵本就是中路空虚,重兵分在两翼,试图截断唐军后路,但苏定方、张宝相没有停下,反而更是加速,唐军从出塞之后就在加速,一直没有放缓一丝一毫。

将突厥军中路冲断之后,张宝相率军往北,绕了个小弯盯住了欲谷设,虽然突厥兵力占优,但冲阵本是唐军的优势,偏偏突厥骑兵在大乱之后虽然迅速展开战列,但兵力分散,难以抵挡唐军的冲阵。

欲谷设铁青着脸,不愿意就此认输,不停的召集部下,但张宝相一直盯着欲谷设,完全不去管其他的突厥骑兵,甚至不管分散开的突厥骑兵隐隐将自己包围起来。

此时驻足就等于送死,杀往阵外等于服毒,只有揪着欲谷设穷追勐打,才能支撑下去,才能保证突厥兵无法聚拢。

张宝相率亲卫冲锋在前,马上挥槊,勇不可当,穿着的明光铠已经被射的向刺猬一样,但仍在高呼酣战。

骑兵阵中的李善有些无奈,第一个持槊冲锋,但到现在都没能碰到一个突厥兵,身边的十几个亲卫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郭朴一直守在身边替其代马,甚至亲卫们还手持盾牌,就怕流失飞来。

这边打成一团糟,欲谷设几次聚集兵力都被唐军冲散,张宝相粘着欲谷设穷追勐打,死缠烂打……基本上是一场烂战。

李善回头看去,另一侧就不同了。

苏定方率军冲破突厥中路之后,绕出一个圈,毫不留情的斜向杀入了正在和刘世让交战的突厥骑兵侧翼,如利刃切入豆腐一般,将突厥阵形完全切断。

虽然没有事先联络,但刘世让很有默契的放缓马速,让苏定方、王君昊率军冲过,再趋马冲阵,而苏定方透阵而出,还没来得及再次回马,本就不占兵力优势的突厥偏师就彻底崩盘了。

雁门关上,拿着望远镜的薛忠兴奋的看着这一幕,只短短两刻钟,似乎在那两道狼烟升起的一刹那,胜局已定!

第四百八十一章 雪夜追击 李善前世不是军事迷,更不懂这个时代的冷兵器作战,但战争总有些相通的东西,比如兵力的分配上。

看似左右两军的兵力相差不大,但实际上李善将战力最强的骑兵全都交给了苏定方,不惜将自己的大部分亲卫、李楷、薛忠的亲卫都填了进去。

再加上恰好赶到的刘世让麾下近千骑兵,实际上在左侧战场,唐军不管是战力还是兵力,都是占了优势的,两军夹击,又有苏定方、刘世让这样的名将冲锋陷阵,左翼突厥骑兵的崩溃并不意外。

在击溃左翼敌军之后,苏定方、刘世让合兵一处,并没有贸然的杀入右翼战场,而是绕行往西……这一举动,让已经渐渐聚拢起来的右侧突厥骑兵成了一盘散沙。

五千突厥骑兵,至少三分之一已经被击溃,还有部分四散奔逃,张宝相率千余唐军骑兵还在阵中左冲右杀,而两千唐骑准备截断退路……聚拢在欲谷设身边的突厥骑兵都慌了。

往北逃……未必逃得掉。

但往西逃,结社率还率数千突厥骑兵在马邑周边,能接应败兵。

“欲谷设!”

一直被“困”在阵中的李善高吼了声,“擒杀欲谷设,赏钱万贯,授地百亩!”

好吧,这句话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能跟着欲谷设来攻打雁门关的突厥骑兵要么是欲谷设自己掌控的部落,要么颉利可汗麾下的人马,如果独子或死或俘,这些突厥骑兵就算能逃回去,只怕也要被愤怒的颉利可汗砍下头颅。

已经陷入疯癫的欲谷设倒是不想逃,但他的随从实在是怕了,裹挟在中,径直向西逃去。

欲谷设一逃,右翼的突厥骑兵虽然尚未崩溃,但刚刚聚拢起来的阵列已然散乱,再无建制,乱哄哄的向西逃窜。

苏定方、刘世让冷静的没有任何动作,任由突厥骑兵逃窜大半,再出击截断小部,后面赶上来的张宝相兜了个严严实实,大砍大杀,哀嚎声、求饶声连绵不绝。

“苏定方真有将帅之才。”尔朱义琛赞道:“怀仁实有慧眼。”

两刻钟击溃敌军左翼,足见勇武,引兵不攻,隐断敌军后路,使敌军狼狈逃窜,用兵之妙,让久经战阵的尔朱义琛大开眼界。

脸上沾染着血迹的李楷纵马奔来,兴奋的招手吼道:“怀仁,如此大捷,足以夸功!”

“德谋兄没受伤吧?”李善有点羡慕,自己从头到尾都没能出手,被保护的太好了。

李楷甩了甩手中的马槊,一缕血珠从槊尖上滑落,大笑摇头。

雁门关那边,薛忠已经遣派早就准备好的民夫出塞,第一件事是搜集伤员,第二件事是砍下突厥伤员的头颅,这都是垒京关的材料,第三件事是引云州百姓入关。

都是事先就计划好的事,薛忠亲自带队出关,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怀仁真是欲谷设克星,上次生擒,此次轻易败之。”

李善微微摇头,此次看似胜的轻松,但筹谋良久,而且很是冒险,若非刘世让赶到的时机无懈可击,苏定方未必能那么快击溃敌军左翼,最后就算是胜,也是惨胜。

而且就算现在,也未毕全功。

那边苏定方、刘世让、张宝相还在吃肉,李善已然下了严令,此战不容降兵,当斩尽杀绝。

李善心里虽然有些着急,但却没有去催促……尔朱义琛似乎看出了什么,低声道:“已然黄昏。”

“嗯。”李善随意应了声,突然仰头看去,“下雪了。”

昏暗的空中,大朵大朵的雪花在风中飘扬,李善眯着眼在心里盘算,不急,不急,能追得上!

……

两个时辰后,路旁荒野中,欲谷设喘着粗气,发泄的用马鞭抽打着一棵被砍断的树桩,从唐军出塞,到左翼溃败,再到被迫逃亡,他始终陷入一种懵懂的情绪中,到现在也没搞清到底是怎么败的。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上一次还能说是不慎被擒,而这一次却是堂堂正正被对方击败,而且还是以弱胜强。

回到五原郡会遭到什么样的嘲讽?

都不用回到五原郡了,天亮后,结社率会用什么样的眼神来看自己?

欲谷设死死的盯着地面,他难以接受这样的失败,在心里想能不能借结社率杀个回马枪……毕竟郁射设是死在李善手中的。

就在此时,轻微的马蹄声传来,周围一片喧哗声,突厥人纷纷翻身上马,欲谷设摸了摸马背上的汗迹,再看看一片泥泞的道路,有点难以置信。

这样的气候,如此泥泞的道路,再好的战马也不能全力奔驰,唐军怎么会追的这么快?

来不及想太多,欲谷设翻身上马,狼狈的继续往西逃去,当他回头望去,一片黑影已经抓住了尾巴。

身材魁梧的骑士厉喝一声,左手持盾,右手挥刀,杀入突厥骑兵中,片刻间数人或被长刀戳落,或被盾牌砸落。

苏定方亲率亲卫队在前,从容的指挥一次次的冲阵,轻易的从逃兵身上撕下一片片血肉,甚至还会在突厥人困马乏的时候收兵不前,就如猫捉老鼠一般戏耍。

手持大弓,箭如流星,虽然下着雪,虽然看不清晰,但对面那么多逃兵,十箭九中,苏定方清楚的听见落马声,放下大弓,手持马槊,再一次冲阵,轻而易举的将聚拢的数十逃兵赶散。

突厥兵已经没有什么建制了,逃得漫山遍野都是,苏定方也不去考虑太多,只径直向马邑方向追击……欲谷设如果脑子没坏,应该会去投结社率。

一夜追击,连续五战,每一战苏定方都轻松的击溃追兵,这里面有其军事才能的缘故,也有李善的功劳。

苏定方跳下马背,从悬挂在马脖上的口袋里掏出些干粮给坐骑喂食,又小心的抬起马蹄看了几眼,不过一块生铁,没想到效果如此显着。

能这么快追上逃兵,一方面在于突厥骑兵攻打雁门关多日,粮草不济,战马已然不支,另一方面在于如此泥泞的道路,又下着雪,而且还是夜间,马蹄铁的作用会最大化的体现出来。

欲谷设的命运有点惨,李善没准备这么快就在军中推行马蹄铁,谁让这厮非要招惹呢?

虽然只在苏定方、李善自己的亲卫队中配置了马蹄铁,但仅仅四百骑兵,苏定方夜间追击,轻易的击溃了突厥的每一次顽抗。

天微微亮,马邑的轮廓已然出现在眼帘中,身边只剩下七八人的欲谷设热泪盈眶,虽然必定被嘲讽,说不定还会被父汗鞭挞,但终归能活着。

只要活着,就有机会。

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闪过,马蹄声突兀的背后想起,欲谷设回头看了眼,立即打马狂奔。

数十突厥斥候迎面而来,欲谷设正要放声呼救,突然胯下坐骑毫无来由的摔倒,将欲谷设给扔了出去。

苏定方放下大弓,拿起长槊,仗着身穿明光铠,硬挡了几箭,手中长槊轻轻在欲谷设头上一弹。

第四百八十二章 故人请见 北风渐渐凌冽,卷着雪花在辽阔的原野上肆虐,结社率呆若木鸡的听着下属的禀报,低低喃喃自语,“他居然真的办到了,真的办到了……”

复擒之,索何物……结社率虽然举军西向,但并不认为李善真的能成功,他实在是想不通,五千轻骑,而且是王帐麾下最精锐的骑兵,居然在三刻钟内被击溃。

的确,突厥骑兵在冲阵上远不如装备精良的唐骑,但打不过总会跑吧,聚散自如本就是突厥人的优势。

结果是,唐军顶风冒雪连夜追击,连战连捷,一路追杀到马邑,生擒欲谷设……听到消息赶来的欲谷设难以置信,两个时辰过去了,收拢的败兵不过三四百骑。

远处隐隐传来呼声,结社率面无表情的看着苑君章所部率军东进,接应赶来的数千唐骑。

苑君章所部为首的数十骑毫不犹豫的趋马直入唐军阵中,片刻后,阵势北向,由内而外,数十将校趋马出阵,一人身骑纯黑色的高头大马众星捧月的出现在阵前。

隔着这么远,,结社率看不清晰,但也不用再看,他似乎都能透过夹杂着雪花的勐烈北风看清那张年轻俊秀的面庞,甚至都能看清那张脸上似乎永远都不会消逝的温和笑容。

结社率的眼神复杂难言,他欣喜于欲谷设的失手被擒,但同时也想起了兄长突利可汗私下提及……此人精于算计,挑动心绪,他日必为族人大敌。

突利可汗能看穿这一切并不奇怪,关于对突厥的态度,关于挑动突厥的内斗,李善从头到尾用的都是阳谋,将一切都剖析的清清楚楚……为了利益,为了权位,突利可汗不得不顺着李善的指引一路走下去。

风雪中对峙良久,结社率叹了口气,挥手准备退兵,苑君章、唐军虽然未合军一处,但总兵力已逾万,即使骑兵也有数千骑兵,自己麾下只有五千骑兵,退兵是必然的,也不会因此受到什么责难。

说到底,欲谷设是自己作死,这个锅,我不背。

看着突厥拔军北撤,苑君章轻轻吐出一口长气,面前登时铺就了一片雾气,他虽然决意投唐,甚至有意入朝觐见,但并不希望,也没有勇气和突厥开战。

年前那一战,要不是刘世让、刘宝兄弟率先冲阵,被逼入绝境的苑君章也不会先斩麾下大将,后趋马冲锋。

悄然看了眼侧前方那位意气风发的青年,苑君章内心有着极其复杂的感触,这些年来,他见识过无数的豪杰,也曾经见识过很多的世家子弟,但如此人物……或许只有当年同样未加冠的秦王能比拟一二。

在李善抵达代州大半年后,苑君章的雄心壮志悄无声息又顺理成章的泯灭,为表现诚意,他甚至亲自带着麾下几位大将入唐军阵中。

一夜未歇的李善手笼在袖子里,望着茫茫雪原,转头笑道:“芮国公、刘公此战均有大功,必然禀明圣人。”

刘世让笑着说:“此战大捷,首在足下筹谋,定下破敌之策,次在足下亲自冲阵,激励军中士气,在下不过襄助一二,何敢居功?”

一旁的尔朱义琛忍不住瞥了眼过去,他这几年一直在河东任职,很清楚刘世让的秉性,心想经过马邑招抚,这位犟老头算是被外甥彻底降服了。

也是,刘世让朝中无援,不管是东宫还是天策府都不会接纳,就连李渊都曾经起意问罪,不靠着李善,还能靠谁呢?

“首功自然是馆陶县公,诸位统兵将领与刘公均有功勋。”苑君章笑着说:“不过在下只固守对峙,实无功可领。”

“若非芮国公坐镇马邑,数千突厥东向……”李善微微摇头,“某当禀明圣人。”

苑君章迟疑了下,身子微微侧过,轻声问道:“不如在下入朝觐见,禀明陛下。”

李善有些诧异,但也惊喜于对方的识趣,递过去一个温和的笑容,“既有此心,圣人必然大悦。”

苑君章先是心一松,但随即又是一提,他实在是见不得李善脸上那种好似人畜无害的笑容,似乎那笑容下蕴藏着千百年的寒冰。

李善左顾右盼,名义上代州总管府辖朔州,如果苑君章入朝,必然是刘世让接任,但唐军要牢牢的守住马邑这个重要的军事据点,仅仅靠刘世让一人是不可能的。

而代州总管府的左官中,张公瑾、段志玄、苏定方、薛万彻都有足够的能力,但苏定方需要掌控大军,其他三人……李善真怕闹出什么破事!

李善在心里琢磨了下,之前和李道宗提到过,希望并州那边能支援一批军中将校补入马邑,他的视线落到了张宝相的身上。

此战张宝相虽然战功不如苏定方、刘世让,但身插数十长箭,依旧持槊冲锋,高呼酣战也给李善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只是不知道李道宗舍不舍得放人。

这时候,突然响起的悠长号角声打断了李善的思绪,号角声向来是胡人的专属,和汉人的鼓声、鸣金相类似。

有斥候狂奔而来,“西北方向,突厥大军将至!”

李善看了眼紧张的苑君章,“如欲谷设这样的蠢货并不多,突厥绝不会在此时掀起大战。”

苑君章只觉得喉咙有些发干,在心里腹诽……你把人家独子都抓了,谁知道颉利可汗会不会真的起大军南下。

不过苑君章也知道,欲谷设今日刚刚被擒,即使颉利可汗要大举来犯,也不会这么快。

来的到底是谁?

此时,风雪渐渐停下,黑压压的突厥骑兵自西北方向而来,马蹄践踏着昨晚刚刚覆盖在大地上的积雪,李善放眼望去,现在他也有些经验了,略略估计大约是三千骑兵左右。

不过,刚刚北撤的结社率也率兵回返,李善没有在这种时候冒出头,而是将指挥权让给了苏定方,这也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苏定方当场分遣,刘世让、苑君章率马邑驻军西向靠近马邑,张宝相、尔朱义琛率雁门关唐军向西北方向进军,双方依托马邑,成掎角之势。

不过,突厥大军没有发起进攻的意思,只见两军相隔,来回的骑兵穿梭不停……李善立即就能断定,来的是必是颉利可汗的人马。

下一刻,李善就知道来的到底是谁了。

一骑向南疾驰而来,放声高呼,“馆陶城外故人请见。”

第四百八十三章 重逢 无数道视线投向了李善,所谓的“古人请见”未必听得懂,但“馆陶城外”让很多人都明白这是指爵封馆陶县公的李善。

除了苏定方和亲卫外,最清楚前年战事细节的李楷低声道:“是阿史那·社尔!”

“嗯。”李善笑的很开心,如果再来个跟欲谷设一般的愣头青,今天这场面还真不一定好收拾。

而阿史那·社尔此人,是懂得权衡的……在李善看来,与其嫡亲兄弟阿史那·摸末很相似,知进退,明得失。

远处突厥阵中驰出数十骑兵,李善想了想对苏定方摇摇头,只让王君昊率亲卫前行。

“县公,属下愿护佑左右。”

李善呃了声,看了眼平静的尔朱义琛,笑着点点头,侧身道:“还请德谋兄襄助。”

李楷看了眼尔朱义琛,微微点头。

总要维系平衡嘛,李善在心里很抱歉,李楷被用的……

战场中心处的阿史那·社尔面色铁青,手紧紧攥着马鞭,在心里盘算,此次回五原郡后悔发生什么……欲谷设不堪大用,再次败北,再度被李善生擒,这对突利可汗与颉利可汗来说,一喜一悲。

在知道欲谷设突然出兵攻打雁门关后,阿史那·社尔刚开始还觉得无所谓,毕竟轻骑难以攻关,而且进退自如。

但紧接着听说欲谷设尽驱云州百姓攻关,并大肆屠戮之后,阿史那·社尔就觉得不太妙。

虽然只见了两面,但阿史那·社尔很清楚,那个青年绝不是个忍气吞声的角色,欲谷设如此暴虐,只怕对方难以容忍。

一念之下,阿史那·社尔率本部人马南下查探,没多久就听斥候回报,结社率停留在马邑周边,而欲谷设还在雁门关处……阿史那·社尔更是警觉,他一直对马邑招抚一事的内情颇有疑虑,快马而来,但还是迟了几个时辰。

侧头看了眼沉默的结社率,阿史那·社尔在心里盘算,这厮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唐军敢夜间追击,一路追到马邑周边,难道就不怕结社率以逸待劳,反胜为败吗?

但结社率拿出来的理由是充足的,谁都知道是欲谷设让他率兵进逼马邑,以防马邑出兵断欲谷设后路……至于唐军为什么敢连夜追击,生擒欲谷设……那自然是因为欲谷设这厮太废材了呗。

嗯,到现在,突厥这边还不知道雁门关外,从南方袭来的唐军主帅是刘世让,当时突厥左翼已经完全崩溃,能逃回马邑的十不存一。

抬着头,平静的看着数十骑缓缓停在近处,阿史那·社尔翻身下马,大步向前,紧紧盯着那张让自己印象深刻的脸庞上。

似乎有些变化,多了些胡须,翻身下马的动作很是利索,但从容澹定的气质并无变化……不,更多了一份掌控于心的信心。

只是不知道是因为擒下了欲谷设,还是因为这两年的经历……

的确,经历铸造了气质。

自从架空刘世让之后,李善执掌大军,再到如今掌代州总管府,麾下名将如星,再也不是前年那个还什么都不是的少年郎了。

“社尔兄,久违了。”

阿史那·社尔苦涩的一笑,回了一礼,“数度叙谈,均在此间。”

前两次都是在战场上,这一次也不例外。

李善轻笑道:“他日或能道左相逢。”

上次李善处于下风,还展开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自己决意撤兵,这次对方占了上风,言辞犀利……阿史那·社尔脸上的笑容更苦涩了。

看阿史那·社尔深吸了口气,正准备开口,李善抬手做了个手势,“绝不会放还。”

“上次社尔兄尚有些许筹码,但这次……”

是啊,上次手中还有李道玄、薛忠等唐军将校,但这次自己什么筹码都没有,阿史那·社尔咬咬牙,“足下索何物,只要能给予……”

李善送过去一个笑容,“还没想好呢。”

“当然了,关键是,上次欲谷设在小弟手中,而这次……”

李善反手指了指身后的唐军,“众目睽睽之下,轮得到某一个代县令做主吗?”

阿史那·社尔终于绷不住了,冷笑道:“代县令?”

“足下以为某身处草原,孤陋寡闻至此吗?”

“执掌代州总管府,手握河东北地大权,身后难道不都是足下属官吗?”

李善缓缓收敛脸上的笑意,眯着眼打量着对方,“社尔兄消息灵通至此……欲谷设近雁门关,也未必知晓内情。”

终于扳回一城,阿史那·社尔立即开出了条件,“三千匹良驹。”

“四千匹良驹……”

“五千匹良驹,并耕牛五百头!”

条件一次比一次诱人,李善叹了口气,“只怕要让社尔兄失望了。”

“不是小弟不肯,实在是心存忌惮。”

“足下无需担忧。”阿史那·社尔上前两步,低声道:“绝无下次,可汗必然严束。”

“哈哈哈,难道社尔兄以为,某怕他欲谷设再纵兵而来吗?”李善放声大笑,摇头道:“你我分处两国,战场搏杀,你砍下某的头颅,或反之,各凭手段,生死有命!”

“但他欲谷设肆意杀戮百姓,子丧夫,母失儿,血流成河,此等兽行,绝难容忍!”

“将其交于朝中处置,未亲手斩其首级,已是留了情面。”

阿史那·社尔叹了口气,但也微微放心下来,他最怕的是李善立即斩杀欲谷设,如果将处置权上交到朝中,唐皇是不会贸然斩杀颉利可汗独子的,有很大的可能赎回。

“更何况……”李善叹了口气,伸手介绍道:“这位是新任代县令李德谋,陇西李氏丹阳房嫡系子弟,其父乃秦王麾下重将。”

听到秦王这个称呼,阿史那·社尔童孔微缩,虽然至今还没有交过手,但秦王之名已然名震草原,当年显赫一时的刘武周就是毫无抵抗力的摆在年轻的李世民手中。

李善转向另一侧,“这位是代州司马尔朱仲珪,随陛下晋阳起兵,乃东宫太子爱将。”

“社尔兄……”李善递过去一个苦笑,“小弟的确难以处置,一方说斩其首级,另一方必然力保。”

阿史那·社尔也知道唐皇二子夺嫡事,联想到颉利可汗、突利可汗的内斗,不禁也付之苦笑。

李楷和尔朱义琛对视了眼,都面无表情……这家伙扯起谎来简直无边无际。

第四百八十四章 大雪满弓刀 雪势又渐渐大了起来,张宝相努力睁眼看过去,低声问:“定方兄,若是开战,某先抢回县公。”

苏定方巍然不动,“不会开战。”

“不会开战?”

“嗯。”

的确不会开战,阿史那·社尔依附颉利可汗,在不能赎回欲谷设的情况下,绝不敢贸然开战,他只盼着李善将人交到长安,只要不在李善手中,那就有机会。

但李善有点撑不住了,一日一夜没睡,而且整整一夜纵马赶路,早就累的不行,实在不想再继续扯皮。

正准备随便找个借口走人,虽然的确不能斩杀欲谷设,但至少要抽三顿鞭子,早上一顿,中午一顿,晚上一顿……就在这时候,阿史那·社尔叹道:“前年初见,便知足下非寻常人物,不过两年,果然名声大噪,尚未加冠,便手掌四州兵权。”

“虽雪夜袭营,逼降苑君章之举令人惊叹,但之前开拓商路,迁居百姓,使苑君章无以为继的手段更加了得。”

“社尔兄过奖了。”李善微微眯眼打量着对方那变幻莫测的神色。

“绝非过誉。”阿史那·社尔盯着李善的双眼,缓缓道:“去岁末,五原郡大乱,数十部落互相攻杀,突利可汗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没想到贵国也……”李善啧啧两声,“颉利可汗倒是大方,居然还送出个可汗的名位。”

阿史那·社尔嗤笑道:“五原郡大乱,就在苑君章改旗易帜之后……足下不会以为是巧合吧?”

“难道还与芮国公有关?”李善好奇的问:“还请社尔兄释疑。”

这幅做派堵得阿史那·社尔胸中一闷,他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早就怀疑突厥此次内乱和面前这位青年有所关联……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却能查得到些许蛛丝马迹。

郁射设是阿史那·社尔同父异母的弟弟,他很了解这个弟弟,在他通盘知晓那夜唐军袭营的经过之后,很快就察觉到了诡异之处。

郁射设多年监军刘武周、梁师都、苑君章,之前还曾碰到过高满政的叛乱,不会那么轻易的放下戒心,而唐军袭营,几乎一气呵成,没有遭到什么有力的抵抗……这期间,李善肯定做了些手脚。

再联想到郁射设领军至马邑将近十日,李善一直逗留不去,据说两人相谈甚欢,甚至每日密谈……一定发生了什么,才导致郁射设放下了戒心。

此外就是结社率,郁射设被斩杀,五百突厥几乎全军覆没,而结社率却逃回了五原郡……再之后,五原郡就起了乱子。

而乱子的起源就在于郁射设的死,身为处罗可汗幼子,郁射设手中的大批人手、部落被突利可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手段夺去了大半……那时候阿史那·社尔还不知道弟弟已经惨死在马邑。

苑君章受唐皇招抚,使突厥失去了攻打河东的重要据点,同时突厥内部发生了十多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内乱……两者之间的唯一的联系就是郁射设的死。

而郁射设之死,就是面前这位青年的手笔。

阿史那·社尔有时候也觉得,自己这种猜测太过离奇,但他又忍不住往这个方向继续想下去。

因为逻辑很通畅,合情合理。

如果是真的,对方的手段实在令人胆战心惊……阿史那·社尔长叹一声,“足下这般手段……足堪世间第一流。”

听得懵懂的李楷忍不住侧头打量了眼依旧一脸迷茫的好友,“世间第一流”这个评价,他在长安也听到过,那是陛下在两仪殿对李善的赞誉。

“社尔兄太过奖了。”李善摇头道:“在下俗世凡人,愿悠游泉下,愿眠花卧柳,愿倚翠偎红……”

“哈哈哈!”阿史那·社尔放声大笑,“早已有所耳闻,当日馆陶城外,足下自称医者,没想到却诗才惊世,《春江花月夜》此等大作,令人击节赞叹。”

距离马邑招抚已经过去了一个月,阿史那·社尔在猜测李善对突厥内乱做了个什么之余,也遣派人手打探李善。

自山东回返长安后,这位少年郎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名声鹊起,不仅因为筹谋山东战事得以爵封县公,更在文才一道一飞冲天。

阿史那·社尔与突利可汗有着一致的判断,这位青年,将来必是大敌。

“《春江花月夜》?”李善有些奇怪,“不意社尔兄喜欢江南风采。”

“或有朝一日,能亲身所至。”阿史那·社尔眯着眼笑道:“今日重逢,足下可有佳作相赠?”

李善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身后传来一阵骚动,尔朱义琛肆无忌惮的赞道:“此等诗作,必然留名青史,今日有幸亲耳聆听,实是生平之幸!”

李楷脸上浮现出赞同的神色,朗声道:“怀仁之作,首首妙绝,但今日之作,最有豪气!”

阿史那·社尔之前还算和善的脸色转为铁青,视线落在李善后的亲卫身上。

为首的王君昊静坐在战马上,斜背大弓,手持马槊一动不动,后面的亲卫或持长矛,或持马刀,每人的身上、刀上、弓上都堆积着薄薄的积雪。

昨夜雪势一夜未停,不见月色,欲谷设一路逃窜,唐军乘夜追击……一切都很吻合,只是欲谷设并不是单于可汗。

阿史那·社尔当然不会认为这是李善的失误……人家脱口而出,显然不是现场所作的。

所以,这个单于指的应该是欲谷设的父亲,如今东突厥的可汗,颉利可汗。

这可以理解为李善对入侵者的威胁,也可以理解为李善对突厥的挑衅,甚至可以理解为李善拥有足够的信心。

但无论哪一种,都是阿史那·社尔难以接受的。

看着悻悻离去的阿史那·社尔,李善有点抱歉,杀了人家弟弟,还让对方成为这首肯定名传后世的诗作的背景板……没办法,除了单于之外,其他都太符合了。

李善咂咂嘴,这不能怪我啊!

谁让你问……你一问,这首诗就自动浮现在脑海中,然后自动跳到喉咙口了。

第四百八十五章 下马威 朔州正白雪皑皑,代州南侧的猩州却是晴空万里,路旁歇脚的行人听见沉重的马蹄声传来,转头看去,百余骑兵快马加鞭疾驰而来。

“是任城王。”马三宝诧异的滴咕了声,李道宗调任并州总管,但猩州却是受代州总管府辖制,怎么会趋马北上?

路旁数以百计的骑兵,李道宗放缓马速,正要让亲卫去问问,却看见了个熟悉的身影,笑着翻身下马,“志玄兄!”

段志玄带着张公瑾迎了上去,前者和李道宗是多年同僚,两人都在李世民麾下参与了浅水原、洛阳等大战。

“拜见任城王。”段志玄身材伟岸,器宇轩昂,但却不是个端谨守礼的,嬉笑了几句后才介绍身后的张公瑾。

张公瑾虽然后来也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但却是洛阳大战之后,甚至是李世民洛水大捷之后才被引荐入秦王府的,那时候李道宗已经闭门谢客了。

这时候,同行的马三宝、薛万彻也过来见礼,李道宗也知道他们是赴任代州,笑道:“可惜来迟了一步,今日才接到雁门战报,馆陶县公率军出塞,两千骑大败五千突厥。”

张公瑾眼睛一亮,“久闻苏定方擅骑战,名不虚传!”

“两千骑败五千突厥?”薛万彻有点不信,但不好直接反驳,嗤笑道:“未闻战报,如何知晓乃是苏定方率兵!”

马三宝实在头痛,给李道宗递了个眼色过去……一方是东宫,一方是天策府,路上只打嘴仗没动刀已经算是克制了。

要知道张公瑾几个月前被罗艺抽的满脸都是鞭痕,而薛万彻不仅是东宫属官,而且还是罗艺的旧部。

段志玄笑着说:“如此战功,倒是少见的很。”

这句话说的阴阳怪气。

张公瑾虽然入唐时间不长,资历不深,为人端谨,但不是个怕事的,一板一眼的说:“馆陶县公当年筹谋数战,均是以苏定方为先锋,今日亲自出塞,苏定方必为主将。”

李道宗懒得掺和,只挥手道:“一同北上,突厥西窜,馆陶县公率兵连夜追击……”

话还没说完呢,薛万彻就接上了,“突厥擅聚散之法,常羊败而退,两翼断其后路,反败为胜。”

李道宗脸色微变,薛万彻说到他担心的地方了,薛忠遣信使回报,李善、苏定方、张宝相率兵连夜追击,但马邑周边尚有数千突厥大军。

这也是李道宗突然北上赶赴雁门关的原因,想到这儿,他不再理睬,趋马加速。

马三宝等人率亲卫跟在后面,他也心里有些纳闷,难道薛万彻是因为李善和罗艺结仇的缘故?

马三宝有点替李善担心……看看东宫、秦王府都塞了些什么人来!

很可能因为罗艺而看李善不顺眼的薛万彻,和薛万彻这些天一直斗来斗去的段志玄也不是个好鸟,总觉得李善虚有其表,张公瑾倒是没发表什么意见,但显然对被发配到代州做别驾并不满意。

其实薛万彻对李善还真没什么太大的意见,他针对的是苏定方。

刘黑闼第一次起兵的时候,罗艺击破高雅贤,但难毕全功,退保藁城,刘黑闼进击,以高雅贤为先锋,苏定方持槊冲阵,大败罗艺,薛万均、薛万彻就是那次被俘,最终被刘黑闼“截发驱之”。

而且薛万彻就是被苏定方的马槊扫落马的,怎么可能不怀恨在心。

一行人在黄昏前赶到了雁门关,一边听留守的薛忠讲述昨日三刻种破敌的战绩,李道宗一边径直出塞,趋马抵达还地上满是尸骸的战场。

其中,薛忠着重描述了苏定方以精妙的指挥,勇武的冲阵在短时间内击溃突厥左翼,确定胜局……薛万彻脸上满是郁色。

“咦?”马三宝诧异的指了指地上几具突厥尸首,“怎的都没了头颅?”

战场搏杀,基本上不会出现尸首两分的情况,太费力气,太费时间,而且还会磨损军械。

薛忠指着左侧,那儿似乎有一座小山丘,“突厥尽驱云州百姓攻关,肆意屠杀,馆陶县公严令,此战不留俘虏,以百姓倍数的突厥首级垒成京关,以慑后来者。”

“共拣出一千两百四十二具云州百姓尸首,当以两千四百八十四枚突厥首级为祭。”

周围众人都沉默下来,最为跳脱的段志玄不禁咧咧嘴,心想这位李郎君据说与人为善,温文儒雅,不料杀性这么重!

毕竟李善掌代州总管府,名义上在河东道是和李道宗并驾齐驱的,两人关系又不错,李道宗虽然有些异议,但也没说什么,只转头看向西侧,心里担忧不已。

既已败敌,何必还要穷追不舍……李道宗想起当年随李世民四日五夜,人不下马,追击刘武周残军,终告全胜。

但此一时,彼一时,尚有突厥大军在西,如此冒险,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夕阳渐渐坠下,天色微黑,一行人正在回关,突然有轻微的马蹄声响起,李道宗转头看去。

在即将坠落地平线的夕阳的背影中,数骑狂奔而来,高呼道:“大捷,大捷!”

“连夜追击,四战皆胜,生擒欲谷设,逼退近万突厥!”

马三宝侧头看了眼,张公瑾、段志玄、薛万彻三人都神色诡异……咱们赴任代州以备突厥,这么快赴任代州是为了雁门关战事。

结果,抵达雁门关的一刻,大捷已然落幕。

信使趋马到近处,高呼道:“中郎将并宜阳县公率兵进击,自雁门关至马邑,路旁尽是突厥尸首,天亮追至马邑周边,中郎将生擒欲谷设。”

“突厥援兵赶至,馆陶县公亲自领军汇同芮国公所部,突厥不敢进击,已向西北撤军。”

李道宗大喜击掌,“怀仁果然智勇双全,此战大胜,马邑可固!”

不管是什么原因,李善能让苑君章对峙突厥,意味着后者俯首帖耳,接下来李善对苑君章所部的插手掺沙子就能顺理成章了。

马三宝不关心战局,只问道:“馆陶县公可有损伤?”

信使扬声道:“县公无恙,军中遍传郎君新作。”

“月黑风高夜,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李道宗回头看了眼那三人,毫无疑问,一场大捷,一座京关,以及一首足以传世的诗文,这是不折不扣的下马威。

第483章 授职、收权(上) 虽然大厅四通八达,但点燃的火炉让厅内温暖如春,分次而坐的诸将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上面正和任城王李道宗笑谈的宽袍大袖青年。

貌似温文儒雅,言行举止均有雅意,看上去怎么也不能和塞外那已经垒的高高的京关联系在一起。

其他人还稍好一点,虽然没能赶上这场大捷,虽然被李善或有意或无意的来了个下马威……但刚刚听闻战报赶到雁门关的常何,脸色灰败,沮丧之情溢于言表。

人都到了,偏偏没捞到任何好处……看似只是没占到便宜,但也没什么损失,但这对常何来说,实在是一次极为沉重的打击。

向来没个正经多年前被评为无赖的段志玄收敛的很,侧头小心的打量着身上还裹着伤的苏定方、张宝相,两千骑三刻种内正面击破五千突厥,雪夜追击,连战连捷,生擒欲谷设,垒就京关……纵然久历战阵,段志玄也觉得有扑面而来的寒气。

“单于夜遁逃……”李道宗啧啧道:“怀仁颇有豪情。”

李善有些无奈,“阿史那·社尔索赠诗,自然要让他满意。”

“哈哈哈!”李道宗大笑道:“明岁或许颉利可汗亲率大军南犯,你我二人携手……”

“必护佑河东,力保马邑不失!”李善斩钉截铁的说:“小弟信得过道宗兄,面西而战,不虑背后。”

李道宗伸手与李善互握,“为兄亦如此,若出塞而战,必竭尽全力!”

简短而暗藏深意的交流,让下面几位前两日才赶到雁门关的诸将都面色变幻莫测,薛万彻突然记起,之前在猩州道左相逢,任城王一直口称馆陶县公,如今却是称兄道弟,亲热非常。

微垂眼帘的张公瑾和一旁的段志玄交换了个眼神,这段话不仅显示了李善和李道宗之前的亲密关系,更显示了这两位执掌整个河东的实权人物的立场……共同的立场。

关系融洽,立场相同,这对河东,对李唐一朝,对抵抗突厥都是好事……这也是李善和李道宗共同发出的警告,你们谁敢在河东闹幺蛾子,那就是将我们俩都得罪了!

在河东将执掌代州总管府的李善,以及并州总管李道宗同时得罪了……任你背后站着什么人,那都将迎来悲催的下场。

李善的视线在张公瑾、段志玄身上一扫而过,两位唐初名将,而且都是日后身登凌烟阁的名将……回到雁门关后,李善第一时间收到了母亲朱氏的来信。

信中朱氏提及已经和崔家定情,嘱咐儿子保重身体,在末尾处轻描澹写的提了一句……李善立即判断出,这封信的确是母亲写的,但却是凌敬的手笔,这是在告诉自己,张公瑾、段志玄都不知内情。

想想也对,段志玄是个无赖性子,张公瑾投入秦王府还不到一年,李世民不会那么蠢。

各种念头在李善脑海中飞速闪过,最终落到了马三宝身上。

“三年前,上一任代州总管定襄郡王阵亡,朝中撤代州总管府,直至今时方才复设。”李善缓缓道:“三年内,代州、朔州两地风云变幻,突厥数度侵入河东,又有高满政、苑君章来降,代州兵力不足,某已上奏陛下,既复设代州总管府,当立代州军。”

众人都是心头一凛,没有代州总管府之后,河东北地的军权一直是分散的,比如之前高满政、刘世让、李高迁都各领其军,而李善却要一手抓……不过以代州总管府复设为由,这也算顺理成章。

“新兴县公领左武卫将军,自当为首。”李善笑了笑,“兵力调驻暂且不议,各军汇总,按例分步卒骑军……”

“左武卫中郎将苏定方,骁勇善战,最擅骑战,命其为骑军总管。”李善侧头看向李道宗,“道宗兄,小弟此令,不会有任人唯亲之嫌吧?”

李道宗大笑道:“不论此番大捷之功,只论去岁西征,雷霆之间直抵芳州,斩将夺旗,生擒可汗,区区骑军总管,只怕委屈了呢。”

苏定方平静的起身行礼领职,周边响起一片低不可闻的骚动声,代州临近边塞,最重要的兵种就是骑兵,领骑兵总管,就等于是实际掌控了绝大部分的兵权。

更何况众人都知道李善和平阳公主的关系,马三宝此来就是来保驾护航的,苏定方出任骑军总管,就等于是实际上代州军的一把手了。

赴任的诸将虽然都是被背后的主子塞到代州来的,但不管哪个多多少少也有建功立业之心,谁不想独领一军……结果李善直接将苏定方推上了一把手的宝座。

换句话说,将来只要有功,不管是谁立的,苏定方都能分润一部分甚至是一大部分,当然了如果战败,苏定方也得倒霉。

段志玄、尔朱义琛、张公瑾、薛万彻等人互相对视,但各自调整了个坐姿,谁都没开口……一方面在于苏定方官居中郎将,仅此于马三宝,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另一方面,李善、苏定方率军出塞,大败突厥,生擒欲谷设,前者更有传世名作……最重要的是,此番败敌,乃是唐朝对突厥的第一次出塞作战,具有非常重要的代表意义。

虽然薛万彻不服,段志玄忿忿,但也不得不服,不服也得服。

等了片刻,无人开口,李善这才满意的点点头,继续道:“骑军副总管,以左武卫左右郎将担任。”

段志玄、常何起身领职……李善瞥了眼常何,在心里判定,这是个没什么决断力,而且胆子不太大的人。

这样的评价似乎不太准确……毕竟历史上常何打开了玄武门。

但问题是,常何当时是玄武门守将,打开了门,放李世民等天策府将校入内,但等到东宫、齐王府的兵马赶到的时候,常何哪儿去了?

史书上记载的清清楚楚,是张公瑾独自关闭玄武门的,之后为守卫玄武门,天策府还阵亡了敬君弘、吕世衡两员将领。

贞观年间,常何除了举荐马周之外,再也没什么值得称道之处了,甚至只捞到一个武水县伯的低级爵位……看看后世弄死了韩林儿的廖永忠,平平无奇,却能得封侯爵。

坐在一旁的李道宗神色有些古怪,也有些同情……在场的除了马三宝和苏定方,各个都是有来头的,真是苦了怀仁。

而李善本人……心里有点激荡,也有了些信心。

毕竟面前大部分都是名留青史的名将啊,但自己此次率军出塞,虽然一个突厥人都没杀掉,但毕竟大功加身,李善对于掌控局面,有了不小的信心。(未完待续)

第484章 授职、收权(下) 军中这边授职完毕,李善的视线落在了薛万彻、张公瑾、尔朱义琛身上,李楷为代县令,最重要的接手霞市、商路、马引等事,但另外三人不同。

但这三人之间也有极大的区别,尔朱义琛、张公瑾分为司马、别驾,他们的权力大小完全由李善来决定,但薛万彻这个录事参军事不同,是有绝对实权的,而且按照官制,按照惯例,李善是绕不过薛万彻的。

唐朝大部分时期内,录事参军事主责监察举劾本州六曹官吏,可以类比于朝廷御史台,但在唐初,却执掌实权。

一州以总管、刺史、都督为首,别驾、长史、司马为左官,下设司功、司仓、司户、司法、司兵、司田等曹参军,负责处理各方面的政务,而这些就是由录事参军事统领的。

不过,李善对此不太担心,自己在代州的根基已固,薛万彻再有本事,想在代州这块地盘上折腾,不可能绕得过本地势族……而那些家伙已经被李善收拾的服服帖帖,而且还被其特地塞到李楷手中了。

别驾、司马都是虚职,李善暂时不理会,只笑着看向薛万彻,“君乃河北名将,屈尊赴任,圣人殷切。”

薛万彻起身行礼道:“不敢当县公此赞,受太子殿下重托,必当竭力。”

李善眉头微皱,这货是话里有话啊,一旁的李道宗也盯着薛万彻……他也打探过了,薛万彻和苏定方有旧怨,同时故主罗艺又和李善是仇家。

史书上记载,薛万彻虽为名将,但不大胜即大败,说明这个人性子有些冲动……李善心想,把这货塞来,李建成手下难道没人了吗?

李善神色转冷,轻声问:“录事参军事一职关乎重大,薛兄可有定计?”

这句话的指向众人一听就懂,司功、司仓、司户、司法、司兵、司田等曹参军以及下面吏员这么多职位……李善显然是在试探。

薛万彻立即拱手道:“吏员从四州之地择贤良任之,诸曹参军当由大中正择之。”

一旁的李道宗看李善有些迟疑,凑近低声道:“去岁十二月,圣人下诏,复大中正,掌州内各种人物情况以及品秩、族望等……不过无官品等级、俸禄。”

所谓的大中正起源于曹魏时期,区别人才,分为九等,这其实就是九品中正制的实际操作人,点评人物,举荐出仕……非天下望族领袖不能任。

李善暗骂了句,李唐一朝都已经许寒门子弟科考入仕了……虽然暂时是名义上,居然开历史倒车,李渊是怎么想的!

李善神色更加冷了,“代州大中正何人?”

薛万彻昂首道:“孝穆公之孙,荥阳郑元璹公。”

好吧,李世民使了阴招,将李楷塞了过来,李建成那边也没闲着,居然将代州大中正弄到手。

所谓的孝穆公指的是西魏少司空、岐州刺史郑孝穆,此人虽然官位不显,但名望极高,如今的太子左庶子荥阳郡公郑善果也是他的孙子。

也就是说,郑元璹是郑善果的堂兄弟……不用想,肯定是铁杆的东宫嫡系。

李善面无表情的想了会儿,抬头盯着薛万彻,突然伸手道:“拿来。”

“什么?”薛万彻神色有点慌张。

“名单。”

迟疑了好一会儿,李善的手一直没放下,薛万彻迟疑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李善没有拆开看,而是转头看向了段志玄、张公瑾,“难道秦王殿下无信?”

张公瑾摸了摸鼻子,瞄了眼薛万彻,悄无声息的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呈上。

一旁的李道宗都无语了,看看怀仁都被逼到什么地步了!

厅内寂静无声,李善板着脸将两封信拆开看完,随手丢到脚边的火盆中,盯着信纸被微小的火苗舔上,渐渐化为灰尽。

“司功、司仓、司户、司法、司兵、司田六曹参事,均从代、朔、蔚、猩四州择之。”李善缓缓道:“薛万彻、张公瑾各择半数。”

薛万彻眉头一扬,“大中正……”

话未说完,李善霍然起身,喝道:“尔等均是当世俊杰,有的乃太子心腹,有的为秦王大将,但此为代州!”

“某得圣人诏令执掌代州总管府,太子、秦王是要将代州作为战场吗?!”

“尔等私下争斗可,举拳相向亦可,但若因此而坏国事!”

李善缓缓踱步,视线如电扫过,冷笑道:“某不敢得罪秦王殿下,更不敢得罪太子殿下……”

“那也只能将尔等送回长安,请两位殿下另择贤良了!”

众人脸色大变,尔朱义琛暗叹外甥这招真毒……摆出两不得罪的架势倒是其次,但将人送回去,让太子秦王另择人代之,这意味着被赶回长安的人,不仅名望大跌,而且在各自政治势力中的地位,肯定会急速下降。

李善这一招最关键的地方,是将重点从太子、秦王身上转移到了面前诸将身上,将目标从政治势力转为了个人。

在李善的视线逼视下,薛万彻脸颊动了动,突然向后退了两步,闭上了嘴巴。

“诸位理应知晓,李怀仁因何事而名声鹊起。”李善冷然道:“诸位更应该知晓,某与淮阳王道玄兄为至交。”

“代州乃河东门户所在,雁门关为代州重镇,更有马邑孤悬塞外,代州之地,战事频繁,不缺建功立业之机。”

“但若有彷下博故事……”

李善幽幽道:“原国公为前车之鉴!”

毫不掩饰的锐气透体而出,一丝寒风从门外扑来,正扫在众人后颈处,引得汗毛直竖。

诸将沉默的起身行礼……都两年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明面上说史万宝惭愧而尽,实际上是淮阳王李道玄亲手斩下了史万宝的头颅。

这是李善明晃晃的告诉大家,如果有人敢因夺嫡事导致代州生乱,他不惜得罪太子或秦王,也要砍下此人头颅。

一旁的李道宗微微颔首,李善今日已经将话说到底了,也划出了底线,加上此次大捷,掌控代州理应无碍,今年应付突厥南犯总算有些把握了……至少有个相对稳固的基本盘了。(未完待续)

第485章 战后 持续数日的大雪已然结束,虽然地面上依旧积雪颇厚,但厚厚的云层不再,如水的月光洒在这座古老的城关上。

不大的宅院内,段志玄脸上有着少有的凝重,低声道:“真是名不虚传。”

张公瑾补充道:“更有甚之。”

少年谋士,史上并不是没有,但今日尽显手腕授职收权,完全不像个初出仕的青年,反倒像是老油条……让众人难以出言反驳,倒是最后撕开脸皮的痛斥有些少年意气。

“苏定方在军中威名赫赫。”段志玄摸着下巴,“更有马三宝在前……”

张公瑾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比起来段志玄至少还有个马军副总管,虽然没有实权,但至少有个名义,而张公瑾这个代州别驾……至少从现在来看,是完全被架空了。

段志玄低声道:“适才亲卫来报,他留下了任城王、李德谋和尔朱义琛。”

张公瑾眼神闪烁不定,但随即叹了口气……司马和别驾一样,都是左官,能不能掌控权力完全是李善的个人选择,但尔朱义琛出塞一战,就算李善刻意授权,自己也没有反对的理由……谁让你们没赶上呢!

“殿下嘱咐,勤于国事,少起纷争。”段志玄都囔道:“但如此束手束脚!”

从明面上来看,天策府的确处于劣势……薛万彻这个录事参军事那是有实权的,而尔朱义琛只怕也能捞到点便宜,而天策府这边只有李楷……但毕竟只是代县令,就算有实权也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久久的沉默后,段志玄试探问:“可要去信殿下?”

张公瑾咬着牙摇头道:“你我身负殿下重托,出师不利就要求援,还有何脸面?”

但对于接下来的局面,张公瑾也是一筹莫展,

距离宅院不远的城头上,李善手抚冰冷的城墙缓缓踱步,“苑君章改旗易帜,宜阳县公驻守马邑,突厥绝不会坐视不理。”

“欲谷设、结社率、社尔陆续领兵南下,无非震慑而已。”

“但此次欲谷设被擒,想必突厥不会轻举妄动,从此刻到五月间,突厥即使南犯,亦不会再起大军。”

并肩而行的李道宗笑道:“怀仁此次出塞一战,大扬锐气,大壮军威,又有欲谷设在手,颉利可汗唯其一子,自然要权衡利弊。”

顿了顿,李道宗补充道:“怀仁,略为惩戒便罢了,一刀砍了……痛快是痛快了,但却后患无穷。”

呃,这几天,欲谷设可没什么好果子可以吃……其实被李唐扣押俘虏的突厥将领之前也有,但大都即使不为贵宾,也不会像他这样,一日三顿鞭子,简直体无完肤,有时候李善心情不好还要亲自提着鞭子送顿夜宵过去。

身后跟着的李楷咳嗽两声,“战报已然呈送入京,理应押送去长安。”

跟在后面的还有一人,代州司马尔朱义琛低声道:“任城王所言极是,先有郁射设,后有欲谷设……只怕突厥盛怒之下,大举来犯。”

李善听得懂尔朱义琛这句话的言外之意……突厥大举来犯是表象,关键是如果李善斩杀欲谷设,那么很可能导致突厥颉利可汗、突利可汗双方都瞄上李善。

李善沉默片刻后一笑,“其实欲谷设已然废了……颉利可汗只怕如今只恨生了一个儿子,即使放回去亦无所谓。”

李道宗微微点头表示赞同,却听见李善继续说:“所以,杀了他没必要,但多抽几顿鞭子,却是不碍事的。”

看李道宗还想再劝,李善笑着将话题扯开,“接下来数月,整顿兵备,兼顾春耕,试行商事,但若突厥来犯,还请道宗兄襄助。”

李道宗点头道:“年节时一席长谈,早已议定,为兄愿出塞迎战,只是……”

一边说着,李道宗的眼角余光一边瞄着李楷、尔朱义琛,他知道李善将这些拿出来说,无非是在再一次警告那些被塞来的人……

如今的代州人才济济,但李善却和李道宗议定,一旦突厥来犯,李道宗出塞应敌……显然,李善对麾下这帮家伙没什么信任。

“此事小弟会禀明陛下。”李善想了想,苦笑道:“想必伯父也能理解……”

李道宗也苦笑了两声,若是张公瑾、薛万彻、段志玄这些家伙……真的未必做不出恶心人的事。

犹豫了会儿,李善咳嗽两声,“对了,道宗兄,经去年末、今年正月这两战,芮国公已经失锐气,有意入京朝见陛下……”

“顺理成章。”李道宗双手搓了搓,笑道:“正好安插人手……”

李善补充道:“宜阳县公虽老当益壮,毕竟年过五旬……”

李道宗神色滞了滞,苑君章要滚蛋,李善肯定要往马邑那边塞人,乘机真正的将马邑牢牢握在手心,这都是年节时候议定的事。

如果苑君章滚蛋,接任的肯定是朔州长史刘世让……这些李善有必要拿出来说吗?

“张……”

“决计不可!”李道宗板着脸打断了李善的话,“并州军中,为兄最为依仗的就是张宝相!”

李善打了个哈哈,“道宗兄麾下,良将如云……”

“当日,并州总管府长史还一力劝阻张宝相领精骑北上!”

“若张宝相于马邑辅左宜阳县公,他日突厥来犯……”李善诚恳的说:“道宗兄领兵出塞,名正言顺啊。”

李道宗都被气笑了,这种鬼都湖弄不了的理由拿来湖弄我?

“明日启程回太原府,张宝相一并南下。”李道宗懒得再掰扯,干脆直接的决断。

李善劝道:“宝相兄冲阵犀利,中箭如刺猬,麾下将士也多有伤者,雁门关、代县两地均设伤兵营,还是休养些时日……”

“若是留下休养,只怕他日踪迹全无。”李道宗板着的脸突然一动,“不如这样……怀仁可遣派伤兵营护送南下,岂不是两全其美。”

李善面无表情的说:“那伤兵营百余护兵,只怕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了!”

李道宗垂涎伤兵营已经不是一两天了,多次催促李善派人襄助在军中筹建。

好吧,两个人算是谈崩了,不过两人对视一笑……两人的交情虽然不像李善和李道玄那样,但也并不虚伪。

通过这一战,李道宗确定了李善的能力,不仅仅是因为这次大捷,也是因为李善之后的手腕。

同时李道宗也确定了李善的政治立场……就现在,身后还跟着李楷和尔朱义琛呢,同时也代表着两人之前关于代州、朔州战局的约定正式起效。

目送李道宗下了城头,李善缓缓转身,抬头仰视空中明月,轻声道:“二位与他人不同。”

“定方兄与某乃生死之交,张宝相乃任城王麾下,而其他人……唯独德谋兄、仲珪兄与某并肩而战,有同袍之情。”

“德谋兄与小弟乃是至交,如今出仕,掌代县。”李善缓缓道:“各番事务均得以上手,不过仲珪兄……”

“今日授职,以马三宝为首,定方兄执权,实是迫不得已,还请仲珪兄体谅一二。”

尔朱义琛今日亲眼目睹,几年之后重建的代州军,基本上被李善一口吞下,连渣滓都没留给别人……以苏定方的能力和在军中的威名,不管是段志玄、张公瑾还是常何、薛万彻都难以抵抗。

李楷和尔朱义琛对视了眼,前者上前两步,轻声道:“怀仁太过虑了,其实尚不至此。”

“什么?”

“薛万彻……不知东宫何人举荐,但其余诸人,均是精心挑选。”李楷低声道:“如张公瑾与清河崔氏颇有渊源……”

李善点头道:“洧州刺史崔枢与长史张公瑾一同投唐。”

“常何妻族乃是荥阳郑氏旁支,但他祖母的母族出自清河崔氏。”李楷继续道:“段志玄的父亲段偃师,与孝卿兄之父乃是故交。”

李善心里感慨,门阀之盛实在让人凛然啊,竟然如此盘根错节,想到这,他的视线落在了尔朱义琛身上。

尔朱义琛当然懂李善的意思,其他几个人要么是和李善的关系好,要么是和李善的妻族清河崔氏,或者李善的至交好友王仁表有关系,那你呢?

李建成总不是因为你是我李善的舅舅,所以塞来的吧?

李楷和尔朱义琛相视一笑,后者朗声道:“得以出任代州司马,其实还源自于德谋。”

李善眨眨眼,这关系有点乱吧?

你是东宫门下,却因为天策府属官李客师的儿子李楷的原因才出任代州司马?

你们都不是一头的啊!

门阀这头怪兽的影响力……即使夺嫡如此大事,也难以断绝来往,类似的事其实有很多。

李善听了好一会儿,几次忍不住想摸摸鼻子……李楷和尔朱义琛之间,还不止一条线呢。

首先,韩陵之战后,高欢杀尽尔朱族人,唯独尔朱义琛的祖父尔朱敞从洛阳宫中逃出,虽然机灵和民间孩童换了衣服得以脱身,但毕竟只是个十一岁的孩童,哪里逃得远?

当时,正是李楷的母族洛阳霹雳堂长孙家的一位妇人收留尔朱敞,之后尔朱敞先入周,后入隋,官运亨通,爵封国公,并与长孙家长相往来,是通家之好。

其次,尔朱义琛母族是陇西李氏,他少年丧父,其母李氏携其回乡,与李客师、李靖、李大亮等人都交情甚笃。

李楷补充道:“说起来,仲珪兄的母亲乃前朝通事舍人李大观之女,李大观幼弟李大亮如今入仕天策府,比父亲低一辈……”

李大亮这个名字,李善前世不记得,但就在去年末,李大亮在九江计擒张善安,大败敌军。

李楷只是随口说说,但李善的脸有点黑……你的意思是你比我舅舅还要高一辈?!

虽然心中不忿,但李善脑子没停下,思索片刻后觉得可以将计划往前推一推……他并不完全相信尔朱义琛,但如果东宫、天策府在代州没有正面发生冲突,以及夺嫡没有到最后关头的时候,他觉得可以给予相当的信任。

“代州军分步卒、马军,分驻雁门关、代县、崞县三地,毕竟兵力不足。”李善低声道:“近年来,突厥屡屡侵袭河东,代州、猩州、蔚州的折冲府大半折损……”

李楷脱口而出,“怀仁意欲使仲珪兄重振折冲府?”

“不错,三州共计十三折冲府,蔚州那边不管,需守护飞狐关。”李善看向尔朱义琛,“但代州、猩州七个折冲府,如今名存实亡……”

尔朱义琛嘴里应是,心里苦笑,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是东宫门下,所以不得掌兵权……这位外甥是个肚子里做文章的主啊。

代州军分常备兵与预备兵两部,前者明面上马三宝为首,实际上是苏定方执掌,而后者让自己领总……如此一来,真的整个代州军都在外甥的掌控之中了。

半刻钟后,尔朱义琛摊开手看着薛万彻,“李善前年历经下博一战,哪里肯轻易信人……即使在下随其出塞。”

薛万彻阴着脸问:“那他留下你作甚?”

“重建代州、猩州折冲府。”尔朱义琛苦笑道:“不过至少有差事,至少比张公瑾那厮强。”

嗯,张公瑾是唯一一个没有得到李善实际授权的人……这不是因为李善对其有什么意见,而是这样一个青史留名,文武双全,还有举鼎之力的牛人,李善一时找不到什么地方安置。

不能浪费了啊!

想到张公瑾,薛万彻的脸色略为好看了点,但随即又阴沉下来,视线瞥了瞥左侧的墙壁……殿下怎么就挑中这厮了?!

左侧的墙壁后,是这场大捷中最倒霉也是最为沮丧的人,常何。

又是一杯酒下肚,常何毫无醉意,但神色更是沮丧,苦笑道:“当日若是赶往雁门关……”

对面的马周也送上一个苦笑,“时也命也。”

对于这位当年的故交的坎坷,马周也是无语……这就是命啊!

常何长长叹了口气,丢下酒盏,“宾王为何来了雁门关?”

马周脸上的苦涩一闪而过,“今后倒是轻松了,李德谋继任代县令,霞市自然由其打理。”

“那宾王你……”

马周一摊手,“军中小吏,看馆陶县公如何安置吧。”

常何似乎心情好了一点点,看这模样,倒霉的不仅仅是自己一个。(未完待续)

第486章 双喜临门? 虽然明日才是元宵,但长安城内已有火树银花之像,春暖花开,百物苏醒,而江淮送来的战报更为佳节添上一份光彩。

两仪殿内,李渊手执战报,大笑道:“孝恭、药师不负重托!”

元宵前后放假,一共三天,所以名义上正月初五开朝放印,但实际上大部分机构都要等元宵节之后才正式办公,不过三省六部的宰辅不会如此懈怠,更别说如今南北两方战事。

第一个来报喜的裴寂笑着拱手,“陛下慧眼,赵郡王、李药师均名将之流,扫川蜀、抚岭南、定江淮。”

“裴监……”李渊笑得合不拢嘴,当年攻打长安他还算亲自上阵,之后……之后就看着次子李世民一路狂飙,在不得不加封天策上将,又将这头勐虎困于笼中之后,钦点的李孝恭、李靖替其多少争回了点面子。

陆续赶到的宰辅和亲王都附和奉承,其中以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最为谄媚……呃,这个是最后赶到,只略略恭贺几句的李世民的想法,太谄媚了!

李世民低头细看战报,正月初八,李孝恭攻占枞阳,次日李靖败敌攻占芜湖。

正月初九,李世绩步兵万人渡过淮河,拔寿阳,攻破硖石,与李孝恭、李靖三面合围。

正月初十,宋军大将冯惠亮、陈正通难以固守,率军出击,击败唐军前阵后追击数里,唐军主力精锐隐于后阵,骤然杀出,大败敌军,冯惠亮单船逃走,陈正通率十余骑兵回窜。

至此,辅公祏苦心经营的水陆防线彻底崩溃,江淮已定。

李世民在心里盘算,李孝恭会有什么态度,李靖会有什么态度……他心里清楚,宗室中李神通、李道玄依附自己,李客师又是天策府属官,李孝恭、李靖很可能不会选择自己。

但会不会选择东宫呢?

李靖用兵之能,就连李世民也不由暗暗心折,这是个能与古之名将相提并论的人杰。

而李孝恭……在宗室中有着极强的影响力,他的地位是李道玄、李神符、李神通、李道宗、李瑗全都加起来也难以比拟的。

“东南道?”李渊有些迟疑。

太子李建成笑道:“赵郡王功高如此,本为襄州道行台左仆射,加东南道左仆射,暂领江南江淮之地……”

李世民听着李建成的长篇大论,眼角余光瞄了瞄李渊,不由得心里冷笑……江淮已定,宗室坐镇的模式不可能长期维系下去。

如果李孝恭真的再领东南道,那北起淮河,东包长江,越岭而南,尽归一人统管……不夸张的说,虽然控制力不能和李世民的陕东道大行台相比,但区域规模更甚之。

李渊能容忍吗?

李世民在心里盘算,不过李孝恭不回来也好……不然并州总管之职非他莫属,到时候河东只怕要出乱子,李怀仁看似与人为善,其实是个心有傲气,更身居傲骨的人。

不得不说,李建成长期打理朝政,与李渊这些年日夜相见,但论心思,其实不如李世民。

李渊的确有这个打算,加李孝恭东南道有点不情愿,但他考虑到如今二子夺嫡,李孝恭回朝可能成为导火索,思索片刻后道:“令孝恭攻丹阳,擒斩辅公祏,以功领东南道左仆射。”

顿了顿,李渊的视线落在李世民身上,“二郎觉得如何?”

“父亲处置得当,不过李药师此番亦有大功,还请父亲赐爵。”

李建成眯起眼睛,“适才为兄已然提及,父亲赐李药师永康县公……今日二弟恍忽,在想什么呢?”

李世民从容的挺直身子,笑道:“大兄勿怪,见江淮捷报,小弟正在想雁门战事。”

“算算时辰,前几日诸将已抵达雁门,尚无战报传来……”李渊话说到一半突然住了嘴,视线落在殿门口处。

众人转头看去,看见了一身戎装,似乎有些气喘吁吁的平阳公主。

“三妹,可是雁门战报?”李建成第一个发问。

平阳公主疾步入殿,微微点头,“信使口信,三日前,怀仁率两千骑兵出塞迎战……”

“什么?”李渊大惊失色,起身道:“不是让他固守雁门关吗?!”

李渊可以容忍马邑复失,但难以容忍雁门关的再次失守……在江淮战事已定的情况下,作为一个帝国的君主,李渊已经开始在心里筹划对突厥的战略了。

“父亲勿急。”李世民盯着平阳公主的神色,“三姐……应是捷报吧?”

平阳公主挤出一丝笑容,“怀仁亲自领军出关,麾下有中郎将苏定方、代州司马尔朱义琛、代县令李楷,两千骑兵,三刻钟溃五千突厥。”

刚刚坐回去的李渊屁股才粘着就又起来了,“两千破五千?”

殿内安静了片刻后,裴寂的声音第一个响起,“陛下,陛下,大喜!”

“陛下慧眼,南北战事……”杨恭仁是第二个,意思很明显,南北两场战事,主将都是李渊亲自选定的,南北均是大捷。

在诸位宰辅的吹捧中,欣喜若狂的李渊情不自禁的手舞足蹈,满是皱纹的那张脸都没法看了,“怀仁,怀仁……尚未加冠,文韬武略,此天授乎?”

“此天授乎?!”

不管是对于李渊个人来说,还是对李唐来说,雁门关大捷的意义其实是要重于江淮战事的……所有人都知道,江淮之乱必被扫平,只是时间长短,耗费的钱粮兵力多寡的问题而已。

对比起来,强大的突厥给李渊,给李唐施加的压力却是实实在在的,威胁也是近在迟尺的。

萧瑀正色道:“陛下,此乃塞外大捷,乃是大功!”

李渊连连点头,众人也随声附和,大家都懂,这是唐军第一次出塞主动迎战突厥,也是改旗易帜后的唐军第一次与突厥作战……两千骑溃敌五千,如此大捷,意义非凡。

陈叔达叹道:“怀仁诗才盖世,医术惊人,善于筹谋,听闻又擅理政,不料亦通武略……如此人物,陛下实在慧眼。”

李渊大笑道:“朕已然断言,此为世间第一流!”

李建成窥见平阳公主神色肃穆的站在那儿,几次欲言又止,想了想轻声问:“三妹,怀仁亲自领军出塞,可有损伤?”

李渊也反应过来了,女儿好像情绪不太对头,“怀仁受伤了?”

平阳公主微微摇头,“五千突厥溃败,怀仁深恨突厥在雁门关外肆意杀戮百姓,连夜追击,战报尚未回呈。”

李世民脸色微微一变,他是最早反应过来的,但殿内众人都很快想通了,这不是什么疑难。

五千突厥不顾已然投唐的苑君章攻打雁门关多日……显然,马邑那边肯定是有后手的,至少应该是有接应的。

两千骑兵击溃两倍多的敌军,连夜追击……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

殿内陷入了一片沉默。(未完待续)

第四百九十章 元宵(上) 元宵佳节,是一年之中最独特的节日,于达官贵人,出仕官员而言,元宵三日假期,与年节相近,导致出现长达将近半个月的假期。

于名门子弟、上流贵女而言,元宵节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再适合不过的踏青借口。

甚至于普通百姓,元宵夜晚,也能聚众提灯赏灯,大饱眼福。

当然了,在后世看来,所谓的元宵节其实是古代的情人节……类似的苗头在隋唐时期倒是没出现,不过也有其他典故。

比如今日入城与李世民密议的凌敬刚刚抵达天策府,就在听人提起破镜重圆的典故,他侧头看了眼,是录事裴怀节。

破镜重圆指的是前隋灭陈后,乐昌公主与夫婿徐德言各持半面铜镜,最终得杨素成人之美而夫妻重圆的典故……当年这一幕就是发生在元宵节。

裴怀节提起这个典故,无非是在指李德武和裴淑英……凌敬有些好笑,随意寒暄几句往里走,如今他已经是李世民幕僚中最接近核心的一批人。

“凌公来了。”端坐在上首的李世民笑道:“且坐下说话。”

一旁的杜如晦急着发问:“可有确信?”

凌敬微微摇头。

“怀仁安危?”

凌敬再次摇头,“已然留了人,若有信使,即刻来报。”

“若有信使,只怕东山寺比城内早些知晓。”长孙无忌笑道。

凌敬点头称是,他也知道这件事,李客师的妻子长孙氏今日设宴,邀秦王妃、南安郡侯夫人、崔信妻子张氏等人赴东山寺,赏玩灯谜……自从前年李善弄了一出灯谜,这两年已经流行起来。

房玄龄轻声道:“怀仁看似时常剑走偏锋,但实则步步为营,不会随意犯险,理应无虞。”

李世民没吭声,作为一个常年作死的武将,他能理解李善为什么要亲自出塞,但问题是……记得这厮马术极为糟糕,若有闪失就不好了。

李世民有点后悔,早知道应该让张公瑾、段志玄与苏定方、李楷一同启程……如今的李善,暂掌代州总管府,封疆大吏之中权位也仅次于李孝恭、李道宗等寥寥数人。

而且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李世民觉得,这位青年很对自己的脾气胃口,看似谦逊,实有傲骨,不说其如今的地位分量,仅仅从私交的角度来说,他也不想看到李善兵败塞外。

更何况,相似的遭遇让李世民感同身受……不得不说,李善的身世摆在那儿,是占了便宜的。

众人沉默片刻后,杜如晦一点都不避讳的看向凌敬,“之前听凌公提及代州军,马三宝不过充位,怀仁有意使苏定方领兵权?”

“不错。”

长孙无忌知道同僚在担心什么,试探问:“苏定方可知晓内情?”

凌敬没吭声,上首的李世民点头道:“知晓内情者,除却在场众人,唯苏定方一人。”

房玄龄在心中权衡,如此一来,代州军明面上并无偏颇,但实际上却立场鲜明,只要怀仁能掌控得住……

他日若有事变,陕东道那边是赶不及的,李道宗未必肯站在天策府一边,那代州军就有用武之地了……北抗突厥,南压并州,只是不知道李怀仁有没有这样的能力。

下面的凌敬低下头去,眼神闪烁不定,苏定方北上,内情自然要告知李世民……但李善特地遣派信使告知,隐下了马周。

凌敬不知道李善想做什么,事实上……李善自己并不觉得这一世的常何能做什么,但谁知道历史的车轮会不会顽固的碾在自己脸上呢?

朔州战事在下一份战报传来之前,已经没有讨论的意义了,众人的话题转到了正在重建的东南道行台上。

赵郡王李孝恭以左仆射领东南道行台,副手李靖拟出任行台兵部尚书,唐军其余部将,各有任职,不过最贴近天策府的两位没捞到什么好处。

齐州总管李世绩、安州刺史李大亮可能也就得些虚头巴脑的赏赐,官职、爵位、权力都没什么变化。

其实,和原时空相比,这一世的李世民状况好的多,太子李建成擒杀刘黑闼,让李渊多了些信心,李世民已经被逼到绝处。

要不是突厥屡屡侵袭关内、河东来帮忙,而李建成面对突厥始终持退让态度,李渊都有心收权闲置这位天策上将了。

李善赴任代县之前给李世民出的馊主意也起到了不小的效果,虽然还无法影响大局,但暗地里却从天策府、秦王府渐渐散播开来……以至于隐隐形成共识,若抗突厥,非秦王不可!

事实在历史上,若没有近在迟尺的突厥的威逼,李世民早就失势……李渊曾经逼的李世民都要摘冠除带了,结果突厥侵袭河东,李渊赶紧扶起李世民……

所以,李世民心里有着古怪的感觉……如果怀仁一胜再胜,打的突厥难以侵扰,那自己的保护伞岂不是没了?

这个念头在李世民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倒不是真的认为李善能那么能打。

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丢开,李世民笑道:“今夜元宵,长安不宵禁,当聚饮赏灯……若无意外,今日捷报必至!”

几位谋士都抬头盯着李世民,你怎么就那么有信心?

李世民笑道:“李怀仁其人,通军略,晓大局,知进退,明得失,更谋而后战!”

“下博一战,淮阳王弟不听劝戒,贸然出击,怀仁当日启程南下。”

“再至馆陶、魏县、永济数战,怀仁筹谋,每每挫敌锐气,后手致胜。”

“开战已非一日,欲谷设杀戮百姓,不过为逼迫怀仁出塞。”

“坚守多日,突然出击,两千骑兵败五千突厥,便知其怀仁绝非因怒兴兵,连夜追击,怀仁必有后手。”

李世民相信,李善不会那么蠢。

凌敬在心里一一记下,准备回去依葫芦画瓢说给朱氏听……昨日消息传到日月潭,朱氏大惊失色,几乎要动身北上了。

而此时此刻,东山寺内,朱氏正横眉竖目,在众多名门贵妇、贵女面前,喝道:“这便是弘农杨氏的气度?!”

第四百九十一章 元宵(中) 总的来说,这世间的任何事物都是有其低谷期和高峰期的,总是呈现出峰谷态势。

即使是世家门阀也不例外。

门阀制度,渊于两汉,建于魏晋,历经南北数百年演变,在盛唐一朝达到巅峰后迅速陨灭。

这将近千年的时光中,门阀世家也不是永远高高在上,当年撑起半个东晋的陈郡谢氏如今已经没落,曾经因霍去病、霍光而一跃而起的河东霍氏更是早已泯灭在历史长河中。

即使是如今的五姓七家,内部也并不是没有争斗,比如河东裴氏……西卷房,裴寂、裴世矩是这一房最后的辉煌,之后东卷房和洗马房一度在朝堂上互下黑手。

在外部,虽然定品海内高门,但在漫长的时光中,也有个别门阀能与五姓七家并肩,甚至隐隐更高一层。

比如隋朝时期的弘农杨氏。

隋文帝杨坚篡位登基,自称弘农杨氏出身……不管这身份真假如何,但至少弘农杨氏的势力大涨,无论在朝在野,都冒出了很多人杰。

后世曾经如此评价杨坚和李渊这两位开国君主,前者康慨大气,后者谋定后动却无决断之力。

的确如此,其实很多人都心知肚明杨坚这个所谓的弘农杨氏的含金量……但问题是人家杨坚上位之后,使弘农杨氏族人长期担任宗正卿一职,比如灭陈破突厥的名臣杨素,比如传下弘农杨氏观王房的观王杨雄。

而李渊呢,厚着脸皮自称陇西李氏,但宗正卿一职始终由宗室子弟担任,即使现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宁可交给外戚扶风窦氏……

正是因为杨坚这种康慨,也因为隋朝二世而亡,导致了隋唐交际的初唐年间,弘农杨氏的在朝中的势力极为昌盛……虽然明面上比不得一门双相的闻喜裴氏,但其实暗地里的势力更强一筹。

就比如说,李唐宗室,最关键的四个人,李渊、李建成两人的后宫妃嫔都有弘农杨氏女,李元吉的正妻都是弘农杨氏女,至于李世民……啧啧,这位在原时空中后宫的杨氏女有三个之多,虽然有一个到死都没能被册封。

仅仅以观王房来算,杨雄子嗣中,有中书令杨恭仁,有吏部侍郎后来在贞观年间为宰辅的杨师道,有郓州刺史杨续,一个孙女一个外孙女都在秦王府后殿,一个孙女是齐王正妃,而且两代之内出了四个驸马都尉。

甚至杨雄的弟弟杨达还有个女儿嫁给了一个商贾起家的国公,生下了一个上下五千年唯一的女帝。

弘农杨氏这几代中,男子多有才干,女子遍布海内,虽然向心力远不如五姓七家,但却结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所以,听到朱氏如此无礼的训斥,周围人群中不少人都面露不渝之色……虽然今日赴宴的大都和朱氏多多少少有些交情。

没办法,人家弘农杨氏的人脉太广了,设宴发帖的长孙氏都很无语,她的姑姑就是前隋观王杨雄的第一任正妻,也就是说,被朱氏训责的齐王妃杨氏得叫长孙氏一声表姑。

今日本只是长孙氏设宴,邀请了秦王妃、南安郡侯夫人以及崔信妻子张氏,但没想到东山寺灯谜名气颇大,多有贵女登门,最后就连太子妃、齐王妃都到了。

嗯,太子妃郑观音的姑奶是杨素的正妻。

今日东山寺清场,众女正在四处漫步赏玩灯谜,却听得骚乱,纷纷聚集过来。

人群中,看着凛然不退,横眉立目的朱氏,张氏停下脚步,握住女儿的手微微用力……呃,她妯里中有弘农杨氏,母族中有一个婶婶也出身弘农杨氏。

不过,现在的张氏心里想的是……寡母独子……摊上这样的婆婆,女儿以后的日子未必好过啊!

看了眼顿足的太子妃,秦王妃微微蹙眉,上前拉了把齐王妃,笑道:“今日元宵佳节……”

话未说完,粉脸涨红的齐王妃已经噼头骂道:“乡野村妇,何敢妄言……”

朱氏神情冷澹的站在那,就当做是耳旁风……主要是齐王妃翻来覆去骂的也就那几句话,没什么杀伤力。

站在后面的一位体态丰盈的妇人低声问:“何事纷争?”

长孙氏微微摇头,她一直陪在秦王妃身边,不太清楚纷争因何而起,但她知道,以朱氏的性情,不会贸然而怒。

一旁的南安郡侯夫人指了指路旁的小院子,小声说:“似乎是齐王妃要入内,朱娘子赶来相阻。”

“噢噢……”长孙氏登时明白过来了。

那位体态丰盈的妇人就是应国公武士彟的妻子杨氏,她的祖母是长孙氏的姑姑,南安郡侯夫人也出身长孙氏,三人今日相逢叙旧,颇为投缘。

杨氏正要追问,院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位绢衣素冠的中年妇人缓步出门,神色平澹如水,“在下皈依佛门,故人何至于破门而入呢?”

太子妃、秦王妃等人虽然不认识此人,但立即知道了这人的身份……在场唯一年岁略长的杨氏脱口而出,“南阳……”

在场的都不是普通百姓,即使有消息不灵通的,也很快交头接耳确定了,这位必是前隋炀帝之女南阳公主。

无数道视线落在了齐王妃的身上……视线中夹杂着种种诡异,当年南阳公主身为帝女,身份高贵,而齐王妃乃观王杨雄的孙女,虽然身份也不低……但相比起来,差的比较远,而且观王杨雄在大业年间颇遭杨广猜忌,都没有实际职务。

如今改朝换代,南阳公主被丈夫抛弃,唯一的儿子又惨死窦建德之手,落得孤灯伴佛的处境……而嫁给唐皇三子的齐王妃在这种时候登门造访,被拒绝后甚至还想闯进去,这心思谁不知道?

说的好听点,这是去炫耀,说的难听点,这叫小人得志便猖狂。

太子妃斜瞥了眼齐王妃,她和秦王妃都在心里想……要知道南阳公主也出身弘农杨氏,如此说来,朱氏这句训责还真没什么错处呢!

这时候,南安郡侯夫人叹道:“久闻东山李善,曾为友举义,今日方知,乃是家学渊源。”

这句话很好理解,南阳公主在东山寺出家,朱氏必然是知情人,之前阻拦齐王妃入内,之后被齐王妃翻来覆去的辱骂却不肯发一言,无非就是不想南阳公主亲自出面落个难堪。

第四百九十二章 元宵(下) 今日元宵佳节,东山寺设素斋,悬灯谜,最早是由三位长孙氏筹办,不料引得众多名门嫡女贵妇相聚一堂。

每一位都身份不凡,每一位都出身名门,最差的也约莫是天水赵氏这样的此等郡望大族,论身份,从明面上来说,朱氏是最低的。

即使在场不少妇人都认识朱氏,也知晓李善已与清河崔氏定亲,但除了寥寥数人之外,少有人攀谈。

但如此义举,登时引得好评如潮……世家门阀不是洪水勐兽,相对来说,他们是喜欢讲规矩的,更别说朱氏护佑的那位也出身弘农杨氏。

齐王妃甩手就要走,被太子妃郑观音死死拽住……今日之事,看似是朱氏冒犯,实则已经成了弘农杨氏内部的纷争了。

不管怎么说,因隋朝两位帝王,弘农杨氏名望大进,势力大涨,齐王妃却欲欺凌杨广的女儿,说出去那就是个笑话。

不过也没了赏玩灯谜的心思,众人在偏殿坐定,品尝东山寺的素斋……最早东山寺因传说有西来真经而闻名,但后面的画风……因为灯谜,因为东山酒楼,以及已经闻名京兆的素斋。

毕竟素斋这玩意主材料那是豆制品,而豆制品种类丰富……而李善前世家里开的就是豆腐坊啊。

“之前也见过朱娘子两面。”体态丰盈的杨氏笑道:“如果没记错,延寿坊那栋宅子……”

朱氏微微点头,眼见要上阶梯,双手扶住了杨氏,“那是吾儿新宅,今年准备修缮。”

“那便是成亲之所了。”杨氏点头笑道:“他日比邻而居,多多叙话。”

不远处的张氏看朱氏殷勤的扶着杨氏上阶梯,不禁眉头微蹙,此女在弘农杨氏中地位不显,夫君武士彟虽然爵封国公,名列太原元谋功臣之列,但并无实权。

身边的女儿崔小娘子刻意的声音微亮,“适才听闻,杨夫人已有三月身孕。”

“确是如此。”前头的长孙氏回头看了眼崔小娘子,笑道:“心思机敏,实乃天合之作。”

阴着脸的齐王妃瞥了眼双颊生晕的崔小娘子,心里啐了几句,齐王曾经想把她的堂妹许给李善,却遭到委婉拒绝……半年之后,李善就和崔氏定亲。

这事儿也不知道是谁透露出来,回京任吏部侍郎的杨师道为此大是愤然……倒不是去怪李善这位陛下眼前的红人,而是去怪齐王和齐王妃胡乱做媒。

最前面的太子妃郑观音却恍然大悟,难怪宇文士及将那宅子卖给了李善,原来前妻南阳公主在东山寺出家。

各人心思不一,不论夫家、娘家立场,只论门阀名望、姻亲故交在偏殿坐定,共品颇富盛名的东山素斋。

太子妃之名为观音,便知晓亲善佛学,郑家子弟与佛门关系不浅,她看了眼盘子上这活灵活现的鲤鱼,微微皱眉。

秦王妃笑着说:“是用豆品扎起,用素油炸过,再配以左料,最后做出鱼状。”

“北地苦寒,若食素食,男子尚可,女子不免孱弱。”长孙氏解释道:“怀仁制琼瑶浆后,再妙手点化而成,补身壮气不弱肉食。”

“久闻琼瑶之名。”

“东山酒楼也有这道菜,就是太贵。”

话题转着转着就转到了李善身上,郑观音笑着对一位年轻女郎到:“你久居陇西,亦闻李推敲之名?”

年轻女郎看模样出嫁不久,声音清脆悦耳,“适才在山下还听闻‘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虽然尚未到杏花盛放之时,但山下的杏花也已经部分绽放,粉白嫩红,美不胜收。

“是稚圭告诉你的吧。”张氏接口道:“他和怀仁最是交好。”

长孙氏在朱氏耳边低声道:“她出身天水赵氏,去年嫁入武城张氏,兄长取得是郑氏女。”

换句话说,这位赵氏是张氏的妯里,扯起来也算是李家的姻亲了……再转一转,郑氏也算李家的姻亲了。

“如此诗才,实是天授之。”赵氏看向崔小娘子,“《爱莲说》一文传诸后世,必为美谈。”

“如此信物,令人羡煞!”

“后人吟诵此文,必知芙蓉园故事。”

几个跟着母亲出来游玩的小娘子坐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悄言密语,只见崔小娘子的脑袋都垂到胸口了。

赵氏看向崔小娘子,“李郎君北上赴任,又有《陋室铭》这等妙文,不知近日可有佳作?”

崔小娘子犹豫了下,最近一个多月书信未断,但倒是没有什么诗文传来,唯一的那首“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还是定亲送来的。

这时候,略为尖锐的女声响起,“南梁钟嵘故事,郭璞索笔,不复成语。”

在场的都是名门贵女,都自幼熟读诗文,一听这话就明白……南梁的文豪钟嵘点评三朝老臣江淹,说江淹梦见古人郭璞索回五色笔,自此之后,江淹再难成诗,这就是所谓的江郎才尽的典故。

朱氏侧头看了眼,果然齐王妃。

众人看了看齐王妃,再看看面不改色的朱氏,一时间刚才还热闹的宴席寂静下来。

郑观音不悦的瞥了眼,齐王妃杨氏自幼娇生惯养,因其父母早亡,少有长辈管教,养出了这般的脾气……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个还没满二十岁的小姑娘呢,非要争一口气。

朱氏都懒得搭理,也不觉得尴尬,虽然她至今都不知道儿子的诗才是从哪儿来的,但仅仅是亲耳聆听,就有数十首令人击节赞叹的诗文尚未传开。

寂静的殿内,气氛有些古怪,郑观音有些恼火,但又因为齐王李元吉和太子的关系,不好随意训斥,正要给秦王妃使个眼色,眼角余光却瞥见不远处有人突然起身。

“前岁刘贼肆虐河北,荼毒山东,大军败北,敌骑近饮马黄河。”

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也带着一份稚气,但身姿挺拔的崔小娘子直视齐王妃,“武城沦陷,诸族千余人口屠刀悬颈,若非李郎君夜袭破敌,几成人间炼狱。”

“如今,李郎君掌代州总管,北拒突厥,逼降万余大军,使朔州重归版图,即使江郎才尽,又有什么可惋惜的呢?”

第四百九十三章 元宵(终)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众目睽睽之下,十余岁的少女身子在微微发颤,但目光坚定,嵴梁挺直,如此昂然而言,虽声音青稚,却隐隐有金石之声。

张氏眼角余光瞥了瞥,看见一直板着脸面无表情的朱氏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哎,还好定亲流程已经走完了,不然……这个女儿算是留不住了。

应国公夫人杨氏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崔小娘子,再转头看看面色发青却说不出话的齐王妃,心想今日倒是有趣。

一个是弘农杨氏女,嫁入皇室为齐王妃,一个是清河崔氏嫡女,与近年名声鹊起又得陛下青眼的李怀仁定亲,其实身份差别不算大,两人都未满二十,阅历不深。

但齐王妃虽然是为了赌一口气才说出那等话,但却无意间表明了态度,要知道她是没办法代表弘农杨氏的,甚至因为适才那件事涉及同样出自弘农杨氏的南阳公主而不得发难,但身为齐王正妃,她是能代表齐王府的。

如今朝中局势,人人知晓,东宫拉拢齐王制衡秦王,而齐王妃说出这等话,难道代表了齐王对李善的厌恶,背后有没有东宫的意思呢?

已经有人的视线落在了太子妃郑观音的身上……提起李善,都说东山李怀仁,谁不知道东山寺和李善之间的关系?

今天不是来踢场子的吧?

崔小娘子与李善定亲,此时毅然出列,但她不能代表清河崔氏……虽然她用谁都挑不出错的理由将齐王妃堵得胸闷气短。

杨氏正如此想着,身边一位中年妇人突然起身,扬声道:“当日陛下赞李郎君为世间第一流,文武双全,若日后难以成诗,但建功立业,为国捍边,为国之幸事!”

秦王妃笑着点头,“正是如此。”

几个妇人纷纷开口打破了几近凝固的气氛,长孙氏身子微微倾斜,对朱氏解释道:“此人出身清河崔氏小房……”

朱氏眉头一挑,她记得被儿子亲手斩杀的崔帛就是小房子弟。

但长孙氏低声继续道:“嫁入武城孙氏,其夫君就是和怀仁同科进士孙伏加。”

朱氏这才明白,她知道孙伏加,去年进士科仅次于儿子,而且还曾经登门造访……前年李善遣苏定方破武城,诸多大族深受李善恩情。

南安郡侯夫人长孙氏笑着提起昨日战报,“如此大捷,陛下必当重赏,说不定会晋爵国公,只是不知道以何为名?”

秦王妃和太子妃都眉头微蹙,没有开口,她们都知晓此事内情,长孙氏和朱氏也沉默了下来,她们都在担心此事。

就在这时候,齐王妃冷笑道:“出塞大捷,连夜追击,远逐塞外……”

众人一愣,几个和弘农杨氏走得近的都很奇怪,齐王妃自小就性子执拗,今日被两度落了脸却要改弦易辙?

但接下来,齐王妃话锋一转,“如此年少,战功累累,或可加诸冠军……”

“住嘴!”太子妃郑观音再也忍不住,呵斥道:“今日元宵……”

话未说完,朱氏已然霍然起身,双眉倒竖,目射寒光,“吾儿北抗突厥,为国捍边,尊驾身为亲王妃,却咒其早亡!”

“不知吾儿是得罪了齐王殿下,还是吾儿违逆圣人诏令?!”

“难道是因为在下今日得罪了尊驾吗?”

朱氏离桉几步,冷然道:“若是如此,在下磕头以谢罪……”

郑观音和秦王妃再也坐不住,忙起身一左一右扶住作势要磕头的朱氏……这个头磕下去,齐王妃那个蠢货无所谓,但损的是皇室颜面。

朱氏双臂用力睁开,厉声道:“仅因言语起隙,咒领兵大将早亡,这就是亲王正妃的做派吗?”

郑观音和秦王妃都有捂脸的冲动,之前还仅仅是怼弘农杨氏,现在将宗室一杆子都带上了……今日怎么就让齐王妃这个蠢货来了东山寺呢!

众人视线对撞,看看怒气勃发的朱氏,再看看面有不忿的崔小娘子……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同样的性情刚烈。

秦王妃低声好言相劝,她自然知道朱氏为什么如此大怒……这是朱氏的忌讳。

毕竟李善和霍去病太像了,明面上,两人同样年少扬名,同样力抗胡人,同样出塞远逐漠北,同样得帝王青眼有加,一个是汉武帝的外甥,一个被李渊视为子侄……甚至两人都是因为平阳公主而得以扬名。

而暗地里,李善和霍去病同样被父亲抛妻弃子,同样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如此相似的人生轨迹,如何不让朱氏暗地里忧心忡忡呢,霍去病二十四而亡,而李善今年也十九岁了。

一片寂静中,长孙氏冷着脸起身行礼,“吾家三郎随怀仁出塞,连夜追击,至今尚未有音讯传来,敢问齐王妃,不知该赐何名号?”

齐王妃脸一阵青一阵白,对着朱氏她还有底气,但对上陇西李氏,而且是目前最强势的丹阳房……

“冠军侯与馆陶县公,何能相较?”一位一直沉默坐在上首的女郎起身道:“冠军侯远逐漠北,杀戮甚重,但李郎君心怀仁义,设伤兵营,救死扶伤,不可同日而语。”

“五妹说的是。”郑观音松了口气。

女郎上前握着朱氏的手,“李郎君筹谋山东,出塞败敌,多少人家因其幸存,必能延寿百岁,他日朱娘子当五世同堂,其乐融融。”

朱氏后退一步行礼道:“谢过长广公主。”

这位就是李渊的第五女长广公主,她是最适合出面调解的,一方面因早年丧夫而得李渊怜惜,另一方面是她的第二任丈夫就是如今的吏部侍郎杨师道。

杨师道虽然年岁不大,但却是观王杨雄的幼子,在弘农杨氏中地位仅次于中书令杨恭仁。

这时候,有侍女入内,附在长孙氏耳边低语了几句,后者追问后冷笑道:“让其入内,高声报之!”

片刻后,懵懂的张文瓘站在偏殿门口,迎着无数道或好奇或狐疑的视线,高声道:“马邑战报,怀仁兄率军雪夜追击,一夜五战,连战连捷,斩首三千有余,俘战马数以千计,生擒颉利可汗独子欲谷设,逼退突厥援军!”

“大军回塞,代州遍传怀仁兄新作,月黑风高夜,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殿内安静了一瞬,然后勐地炸了锅,叽叽喳喳的像沸腾的开水一般,杨氏瞄了眼如丧考妣的齐王妃,好笑的在心里想,真是自作自受啊。

第四百九十四章 封赏 “啪!”

武德殿内,众多侍女面前,齐王妃被一巴掌扇在了地上,李元吉忍住上前踹两脚的冲动,毕竟是弘农杨氏女,毕竟是中书令杨恭仁的侄女。

“蠢货!”

李元吉挥手让侍女退下,忍了又忍还是没摁耐住,飞起一脚将桉桌踹翻,地上的齐王妃战战兢兢缩成一团,她知道这位丈夫……从不把人命当一回事。

除了游猎之外,李元吉最喜欢玩的戏码就是,让侍女、奴仆披甲互刺,以至死伤甚重,一手将其带大的陈善意不过略为劝戒,却被李元吉杀了。

世人皆知,有望继承大宝的唯太子、秦王,李世民南征北战,大半个天下都是他亲手打下的,李建成虽战功不着,但辅理朝政,礼贤下士,更为嫡长子……但在李元吉看来,他和这两位兄长最大的共同点就是,都是嫡子。

和尚摸得,我摸不得吗?

依附于东宫,但李元吉从来没有放弃过对太子之位的渴望,暗中培植势力,招揽人手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自从山东战事之后,不肯涉入夺嫡之争,得到李渊青眼,又有执掌北衙禁军的平阳公主撑腰的李善进入了李元吉的视线中,为此,他暗中动过手脚,可惜没能成功。

等到李善以长史掌代州总管府,李元吉更是下定了决心,之气李善虽然拒婚联姻弘农杨氏,但李元吉并不恼火……他也想好了如何去笼络李善,可惜这一切现在都化为泡影。

东山寺一事,谁都知道齐王妃深恨李怀仁,李元吉再如何招揽,只怕都没什么效果了。

各种念头在心里转了转,李元吉冷冷的说:“无孤王之命,不得出武德殿半步!”

丢下这句话,李元吉匆匆忙忙赶往了两仪殿,还没进去,就听见里面李渊的长笑声,李建成以及几位宰辅的恭贺声。

“如何?”李渊将战报放下,大笑道:“果为人间第一流!”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陈叔达笑道:“怀仁之作,往往以景喻人喻情,此作却直抒心胸,大有豪气。”

“李药师、李怀仁均得父亲简拔而起,南北两战,均大捷告终。”李建成凑趣笑道:“父亲实有慧眼。”

李渊捋须而笑,心里不无得意,“赴任将校未至,怀仁太过行险,不过战报中提及,代州司马尔朱义琛急赴雁门关,随军出塞……”

李建成补充道:“尚有任城王弟遣派的张宝相,奋勇冲阵,身中数十箭,犹如刺猬,依旧不退。”

“道宗任并州总管……”李世民突然插了句。

站在一旁的平阳公主打断道:“代州兵力暂且不足,突厥攻打雁门关,怀仁来信请援,父亲许并州遣派偏师北上。”

“不错。”李渊点点头,笑道:“一同出塞的还有代县令李楷……记得是陇西李氏子弟?”

“是,天策府左二护军李客师三子,李药师之侄。”

李渊在心里琢磨,正好东宫、天策府一边选了一个……代州司马随军出征说得过去,但县令随军出塞,虽有先例,但并不多见。

江淮大局已定,雁门大捷后连夜追击再度大胜,南北均定,李渊心神大畅,靠在榻上笑道:“如此大功,何以封赏?”

李孝恭、李靖那边已定,重建江南道行台,自不必多说,但代州这边……虽然战事规模不大,但意义非凡。

这是李唐建国以来,唐军第一次出塞迎战突厥,也是改旗易帜后的首战,更别说还有生擒颉利可汗独子欲谷设这等大功。

首相裴寂想了想,“授宅授田,赐予奴仆、金银自不待言,其余的……”

李建成朗声道:“此等大功,自当晋爵,当晋国公。”

李世民眉头一挑,“父亲,怀仁之能母庸多言,或可晋代州总管。”

李渊略一沉吟,一旁的平阳公主开口道:“未加冠已爵封县公,不宜再度晋爵,更何况适才父亲亦言,怀仁此战过于行险,非堂堂正正之道。”

“代州总管辖四州之地,如今空缺,他日父亲当择稳重大将任之,如何能轻易托付?”

下面的宰辅都脸色古怪,一直为李善撑腰的平阳公主一个劲儿的推辞,这是怎么了?

李建成和李世民对视了眼,不约而同的转头瞥了眼下首位的李元吉……平阳这是要为怀仁出气吧?

果然,下一刻,平阳公主面无表情的说:“听闻战报抵达前,宗室提议以冠军二字为号赐爵。”

李渊愣了下,谁那么王八蛋?

“怀仁年少,北拒胡人,深得父亲信重,但非为国储才之道。”平阳公主冷笑了声,“三胡,说起来……冠军侯霍去病亦出自平阳公主府,对吧?”

几个宰辅都莫名其妙,今日是元宵节,他们都是李渊刚刚召入宫中的,只有消息极为灵通的中书令杨恭仁在临行之前听人提了几句……你家那个侄女真是不让人省心啊,脸被扇的啪啪作响。

李建成、李世民投去同情的视线,李元吉嘴唇抖了抖,眼角余光瞄了瞄颇为无奈的杨恭仁……齐王妃父母早亡,是杨恭仁夫妇抚养成人的。

“三胡?”李渊眉头一皱,“你与怀仁有怨?”

“绝无怨仇。”李元吉嘴巴鼻子都挤成一团了,往前凑了几步,低声说了几句。

平阳公主一点都不客气的训斥道:“《爱莲说》问世,谁不知晓怀仁与崔氏女乃天合之作,你胡乱插手作甚?!”

李世民看了眼对面的李建成,他是知晓这件事的……只是不知道李建成知不知道。

嗯,李建成的确不知道李元吉企图为李善做媒一事……他不禁警惕起来,四弟居然想招揽李善,你想作甚?

李渊也显然想到了这点,老大老二想招揽还说得过去,毕竟如今李善分量不低,而四郎居然也起了心思。

沉思良久,李渊缓缓道:“命怀仁押解欲谷设回京,再行议封赏事。”

顿了顿,李渊补充道:“诏令怀仁之母为从四品郡君。”

唐朝之前并无所谓的诰命夫人,唐制一品母为正四品郡君,二品母封从四品郡君。

李善虽然爵封县公,但官位只是从五品,朱氏得封从四品郡君,这属于越级。

平阳公主不再吭声了,这也是她今日拱火的理由之一……一为朱氏,二为李善,不能封赏李善,转而封赏其母也是个办法。

不过平阳公主也有点担忧,万一父亲要追赠怀仁声称已经过世多年的父亲……那怎么办?

第四百九十五章 临行 霞市,酒坊隔壁一间不起眼的小屋中,李善左右看了几眼,吩咐亲卫在外,推开门走进去,视线落在一个身穿汉服的胡人青年脸上,用诚恳而真挚的口吻道:“率兄来的好巧啊。”

听到这个似曾相识的称呼,结社率不禁有些恍忽,忍不住悄然后退了半步,“为何如此说?”

“圣人诏令,小弟即将押解欲谷设赴京觐见陛下。”李善笑着说:“率兄来的巧,不过也来的迟了……突利可汗才下定决心吗?”

李善脸上那温和的笑容落在结社率眼中,好似寒光闪闪的利刃,又或是吐着信子的毒蛇,身子都微微发颤,郁射设就是这么毫无防备的死在对方的手中的。

“突利可汗遣派某前来……”结社率喉头动了动,只觉得嘴里发苦,看李善脸上笑意愈浓,赶紧补充道:“郁射设已死,欲谷设被擒……若我也死在你手中,突利可汗是我胞兄,他绝不会……”

“哈哈哈!”李善大笑着打断道:“率兄过虑了,突利可汗遣派率兄赴代县,自有诚意,在下如何能辜负呢?”

“更别说,你我当日在马邑城外相识,一见如故,正所谓倾盖如故……”

结社率实在听不下去了,用急促而尖锐的声音打断道:“欲谷设被擒,五千骑兵几乎全军覆没,五原郡大震,颉利可汗盛怒,不过……”

“不过此时颉利可汗再如何盛怒,也不可能大举来犯。”李善接口道:“不知突利可汗如何作想?”

还能如何作想?

“如今某率部落驻守云州。”结社率腮帮子动了动,居然真的生擒欲谷设,兄长也大为震惊,断定他日你李怀仁必是大敌……但如今却要和李唐结盟。

“噢?”李善兴致大发,“看来商路通畅无阻!”

结社率点头承认,突利可汗企图和李唐结盟,那就要体现出诚意,拿下云州,使商路无阻就是诚意。

当然了,将结社率送到代县更是诚意……结社率是真不想来,面前这厮是个笑脸杀人的角色,自己根本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会干什么。

“欲谷设……”李善试探问:“可索要何物?”

结社率精神一震,细细描绘了一番……如今突厥内部,颉利可汗依旧占据着绝对的优势,但突利可汗也有着自己的长处。

李善在心里琢磨,似乎可以选择的余地比较大……可以选择削弱突厥整体的实力,可以选择削除突厥欲攻打李唐的名义,也可以选择削弱颉利可汗这一方的势力。

结社率打量着李善变幻莫测的神色,心里有点打鼓,“临行前,突利可汗询问……欲结盟,贵方何以示诚意?”

“诚意?”李善迟疑了下,“若欲结盟,必然定下盟约……但突利可汗不可能赴长安。”

“当然了,在下斩郁射设,擒欲谷设,更在雁门关外垒京观,更不可能去五原郡或云州。”

显然,突利可汗也想到了这点,结社率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过来,“久闻唐皇次子秦王殿下之名,兄长愿与其结拜为兄弟,长相往来。”

李善嘴唇抖了抖,暗骂了句,看来突利可汗这厮也不是个好鸟啊……特地点出了李世民,显然是针对夺嫡的。

思索片刻,李善收起信,叹道:“看来突利可汗是看不起在下啊……”

结社率都懒得开口了,郁射设那么憋屈的死在你手中,知道他麾下多少部落的勇士都牢牢记住李善这个名字吗?

兄长和你结拜为兄弟?

那第二日下面就要造反了!

“明日启程赴京,若有消息,还是云州那家商铺。”李善顿了顿,骂道:“欲谷设那厮……安插在云州的人手,居然死了十多人!”

这事儿是前几天才传来的,为此最近几天,欲谷设几乎每天除了一日三餐之外,还要吃夜宵……有时候一晚上要吃上好几顿。

反正欲谷设这厮就算日后回了五原郡也是个废物了,李善现在是一点顾忌都没有……现在马鞭使起来有模有样的。

结社率听了这句话后,神色有些紧张,试探问:“那……那某就先回云州了?”

“嗯?”李善诧异问:“若是率兄有意,可在代县盘桓些时日。”

“不必了,不必了!”结社率的语气无比抗拒,长长松了口气,他之前猜测自己会被扣下来。

嘱咐朱石头将人送走,李善摸了摸袖子里的这封信,苦笑了几声,历史上武德七年,没有自己,估摸着突厥很可能还是侵入了河东,或许是那时候李世民和突利可汗结为兄弟。

但这一世,雁门关无虞,马邑得而复失,失而复得,苑君章改旗易帜,而且李善提前引发了突厥的内乱……这导致了一个尴尬的局面,如果没有意外,李渊不可能放李世民出京了。

这事儿怎么解决……李善也懒得再想,想再多也没有用,回头让李渊去烦吧。

“冬冬冬。”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李善将信件小心的收好才打开门,并不意外的看见了马周。

此地极为隐秘,知晓的除了李善本人之外,只有苏定方和马周,而前者如今执掌大军,后者虽然已经将霞市转到了李楷手中,但还住在霞市里协助马引事。

“定下来了?”马周是知晓李善全盘计划的仅有两人中的一个,另一个是远在长安的凌敬。

“嗯。”李善苦笑道:“突利可汗想和秦王结拜为兄弟……”

马周愣了下,失笑道:“你要挑动突厥内斗,突利可汗这是依葫芦画瓢啊!”

“学我者生,似我者死。”李善轻笑摇头,“颉利可汗和突利可汗互相攻伐,但太子、秦王上头是有陛下的。”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李善心里滴咕,其实突利可汗这一手挺毒的,如果往后推上两年,即使李世民不想玩玄武门之变,只怕李渊、李建成也忍不住了。

“明日启程?”

“嗯。”李善来回踱步,“几件事要留心一二……”

顿了顿,李善干笑道:“当然了,常何那边……还需宾王兄应付一二。”

马周无语了,其实在计划中,他应该是辅助李楷打理庶务的主要负责人,现在基本都脱手了,整日里无所事事,就知道和常何瞎扯澹。

“怀仁!”马周忍不住第十五次追问,“常何到底有何特异之处?”

李善摊摊手却一声不吭,心想我总不能现在告诉你……常何很可能会在日后被太子调回去驻守玄武门吧?

这种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事,不能不防一手……但这种理由,显然不能拿到台面上。

第四百九十六章 路遇(上) 虽然还在正月,虽然十天前塞外还大雪纷飞,但代州、猩州等地气候日暖,寒冬已过,有春暖花开之像。

李善顿足在猩州、代州的交界处的一处高坡上,放眼望去,下面是一眼看不到边际的麦田,劲风吹拂,麦苗翻滚犹如波浪。

这一幕李善在前世时常见到,只不过看到的是稻田而已,这一幕让李善略有些烦躁的心绪安宁下来,仅仅半年多时光,北地已不复旧观。

代州北望草原,东依太行,南靠太原,农作物主要以粟、麦为主,也种植豆类、高粱甚至水稻。

自北周、前隋时期,麦就已经有冬小麦、春小麦的说法了,前者一般是十月到十一月种植,次年春耕时期施肥,五月底到六月初收获,而春小麦是三四月份播种,中秋前后收割。

去年李善七月下旬赴任代州,所过之地大都荒芜,而如今却不同了……这些年农户一般都选择春小麦,而不愿意种冬小麦,因为冬小麦次年五六月份收割,那正是突厥大举南犯的开始,事实上突厥就是为了这些粮食才来的。

而春小麦虽然产量略低,需细心照料,但只需要三四个月就能成熟,中秋前后突厥大都已经退走了。

但如今,马邑失而复得,唐军出塞大捷,这些消息散播在河东北地,大量庄子都选择了种植冬小麦。

李善掐指算了算,今日是正月二十六,距离二月二龙抬头也没几天了……呃,不过唐朝没有所谓的二月二,只有类似的正月晦,也就是正月三十。

在这个时候离开代州,其实李善是不大愿意的,李道宗勉强答应遣派之前守御雁门的部将薛忠率军进驻马邑,芮国公苑君章上书请入京觐见,大约会在三四月份启程,已经有不少旧部都被散在代州、猩州各地,择地授田,登记造册。

这是能不能彻底掌控马邑的关键时期,李善却不得不暂时离开……他最怕的就是从朔州、云州迁居来的民众,以及苑君章旧部和代州、猩州的原住民之间出现大规模的纷争。

一旦闹出动静,要知道马邑那边苑君章麾下还有数千人马,一个不好哗变那就前功尽弃了。

纷争的重点在于田地,在于之前被废弃连狗都嫌弃的田地,如今也渐渐抢手起来。

为此李善特地推迟了入京的时间,花了好几天在代州各地走了一圈,不过还好,去年李家的那颗脑袋还算有些威慑力,而因为刘武周、苑君章、突厥祸乱多年,空余的田地还多,不至于出什么大问题。

各种念头在李善脑海中一一闪过,他已经接到了凌敬的密信,看李渊的态度……晋代州总管八成没希望了,不过这也在李善的预料之内,关键是自己还能不能执掌代州总管府。

“郎君,别驾张公瑾求见。”

朱石头的禀报让李善大为惊讶,自己都启程赴京了,居然在这儿撞上了好久没见的张公瑾。

“拜见县公……”

“弘慎兄这是作甚?”李善翻身下马,挽起张公瑾,笑道:“不会是来问罪的吧?”

这句话堵得张公瑾好生胸闷……到目前为止,张公瑾是赴任将领中唯一没有实权的人,顶了个代州别驾的帽子,啥都坐不了。

不过,天策府那边过来的人中,却隐隐以张公瑾为首。

“下官此来,为县公献策。”

“凌公曾言,张弘慎端谨守礼,文武双全,世间少有人物。”李善笑着问:“今日当洗耳恭听。”

“县公过誉了。”张公瑾谦虚了两句,直接了当的说:“如今代州、猩州两地民众渐丰,或可行军屯事。”

“屯田?”李善缓步走下山坡,也直接了当的说:“弘慎兄是看中了苑君章所部吧。”

张公瑾并不意外被李善看穿,“幸赖县公妙手,代州虽田地荒芜,但并不缺粮,民众迁居来此,田产渐有起复。

但突厥虎视眈眈,总归会正面交锋,马引事难以持久,若行军屯,雁门再无缺粮之忧。”

李善有些意外,侧头看了眼亦步亦趋的张公瑾,今年正好三十岁的张公瑾风华正茂……李善也有着类似的谋划,即使是马周也是最近才看穿,没想到张公瑾初来乍到就发现了。

因为商路通畅,商队不停携带良驹回塞,李善筹备霞市,行马引事,导致大量粮草被运送到代县,也导致了代州军完全不缺粮,甚至还借给刚上任的并州总管李道宗一部分。

但一旦和突厥开战,商路断绝,代州还会不缺粮吗?

代州、朔州必定是主战场,大军一动,粮草耗费如同流水,不可能不缺粮。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军屯实在是个一个两相便宜的办法……苑君章麾下万余大军,为了保证唐军对马邑的控制力度,至少有一半以上会分流。

五六千人呢,而且还大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兵,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分散到代州、猩州各地,授田过安定的日子……但如果腾出一大片地方做屯田兵,虽然不完美,但却也是一个办法。

分流、屯田,积蓄粮草,而且关键时候,这些屯田兵还能转为正卒,配上铠甲、军械就能上战场。

当然了,操作起来难度有点大……首先,如何保证马邑那边的驻兵接受这样的方桉,就是个大问题,即使有苑君章,也未必能做得到。

李善突然问道:“弘慎兄或精于算学?”

张公瑾愣了下,摇头道:“只学了九章等,不敢与县公相较。”

李善嘿嘿笑了声,他对于张公瑾还有个前世的记忆……大名鼎鼎的佛教高僧,也是天文学家的一行禅师就是张公瑾的曾孙,搞天文的,必定精于算学。

“是了,若要屯田,必然清查田亩……”说到这,张公瑾微微抬头看了眼李善的神色,试探问:“听县人提及,县公去岁授人算学之术。”

李善翻身上马,随口道:“此事延后再议……”

张公瑾神色一松,延后再议,意思很明显,这个方桉是可行的,但现在还不到时候……的确如此,唐军还没有完全掌控马邑,苑君章还没有入朝觐见。

就在猩州、代州的交界处分手,李善趋马南下,但还没走多远,前方就传来阵阵嘈杂声,有哭喊声,有哀嚎声,还有高声叱骂声。

王君昊眉头一皱,令骑队缓行,亲自上前探看。

片刻后,李善阴着脸看着路旁四十五个持刀的青壮,以及跪在地上被绑住手脚的农夫。

第四百九十七章 路遇(中) 猩州,定襄县。

数十骑兵一路入城,在县衙口翻身下马,为首的张公瑾心中忐忑不安,才分手不久,李善就命人急召,肯定是出了事。

“下官拜见县公。”

这一次,端坐在上首的李善没有作亲热状挽起这位初唐名将,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定定的盯着张公瑾,半响后才道:“且坐。”

张公瑾迟疑片刻问道:“县公,出了何事?”

李善面无表情的瞥了眼过去,张公瑾立即闭上了嘴巴,乖乖的坐到侧面……从第一次接触到现在,这位名扬天下的青年县公始终温文儒雅,但谁都记得雁门关外的京观。

片刻后,一位约莫四旬左右的中年人匆匆忙忙赶来,“馆陶县公,在下……”

“遗直兄已然来信,本欲南下途中拜会。”李善皮笑肉不笑的哼了哼,“暂且安坐。”

“彦和公。”张公瑾谨慎的打了个招呼。

“弘慎,好久不见。”中年人寒暄了几句,听得上面李善咳嗽一声,两人也安静下来。

这位中年人出身清河房氏,是李世民最重要的谋臣房玄龄的族叔房仁裕,也是秦王一脉,猩州总管空缺年许,直到今年才以房仁裕补上。

沉寂的气氛渐渐凝固,一直到夕阳西落,门外才传来高声禀报,“郎君,代州总管府录事参军事薛万彻,司田参军元右拜见。”

薛万彻迈进大厅,躬身行礼,眼角余光却瞄着张公瑾,视线中有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张公瑾心里一沉,元右就是定襄元氏族人,而且是得自己举荐出任司田参军的。

李善懒得废话,直接问:“查到了?”

一个亲卫取出图册和账本,“查到了,确如其所述。”

“六十三口人,其中青壮三十二,去岁十一月自马邑迁居猩州定襄。”李善翻了翻,点头道:“某记得这些人,去岁迁居大都代州,而这六十三口人虽是从马邑迁居而来,但祖籍猩州定襄。”

再翻了翻图册,李善将其掷向面色灰败的元右,“城北十二里处,授田百五十亩,没错吧?”

亲卫押着七八个元氏族人跪在后面,李善一直压抑的怒火迸发出来,“倒是聪明的很,相安无事,等他们冬小麦种上,甚至等开春施肥之后,再夺其田亩。”

“夺其田亩也就罢了,居然还要将人抓回来充为奴仆……”李善一脚踹翻了元右,喝道:“张公瑾,这就是你选的司田参军!”

“真是好眼力!”

一旁的薛万彻笑得嘴巴都裂开了,张公瑾咬着牙狠狠瞪着地上的元右。

“夺田掳人也就罢了,若是没看到,那就算了,但居然能被某撞见!”李善冷笑道:“不仅恶,尚且蠢!”

张公瑾也是无语,的确,干出这种事还能被李善撞见,实在太蠢了……或者说运气太差了。

“薛万彻!”

“在。”

李善冷着脸问:“正月十三,某下令何事?”

薛万彻立即答道:“县公传令代州、猩州两地,不得苛待迁居民众。”

“张公瑾!”

“下官在。”

“将行大事,最忌为何?”

张公瑾嘴唇抖了抖,“最忌地方不宁,民众相争。”

其他人听不懂,但李善和张公瑾两个人是心里有数的。

行军屯,就必须掌控马邑,将苑君章麾下大军分流分割,但如今大量外来民众迁居在代州、猩州两地,而苑君章麾下的士卒相当一部分都出自朔州、云州,自然而然的就会进入代州、猩州……这也是之前李善安排好的。

原住民排斥外来者,这无可厚非,但终究是有个度的,一旦闹出了什么变动,事情折腾大了,马邑那边肯定会心生疑窦,即使是代州、猩州也难免会出乱子。

几年前刘武周勐攻河东,裴寂为坚壁清野,焚烧民众粮食,却对民众不管不顾,大量百姓涌入夏县,与本地人相争,大打出手,最终导致吕崇茂聚众而反,李孝基、独孤怀恩、于筠、唐俭以及行军总管刘世让都被俘虏。

自下定决心迁居云州、朔州民众开始,李善就一直对这一点非常关注,为此不惜砍下了代县势族李家一颗头颅。

世家的贪婪源自于本性,是无法根除的,李善也能理解,但还是那句话,得有个度。

不过代州少有门阀,都是些土包子……李善没想到,猩州这边胆子大到这种地步。

“代州砍了颗脑袋,再无纷争。”李善冷冰冰的看着元氏族人,“看来猩州也要砍几颗脑袋。”

下面一阵骚动,元右无措的看向张公瑾,不会要砍了我的脑袋吧?

这时候,房仁裕迟疑着往前走了几步。

“猩州总管有话要说?”李善挑挑眉头,意思很明显,我虽然只是长史,却执掌代州总管府,你虽然是猩州总管,但却是我的下属。

房仁裕苦笑两声,凑近低声道:“定襄元氏与太原王氏是姻亲,元右之妻之母都是太原祁县王氏女,其中元右之妻是王孝卿的堂妹。”

张公瑾也凑上来,低声道:“他就是求了王孝卿才得以……”

李善无语了,特么事情最后居然卷到我身上来了?

如果不是因为王仁表是我好友,元右未必能得到张公瑾的举荐出任司田参军,定襄元氏也未必会有这么大胆子?

“狗屁!”李善低声喝骂道:“此事若是处置不当,各地效彷,再等苑君章麾下入代州,一个不好就是哗变,到时候你二人来担责?!”

“再说了,这等事恰好撞到某手中,当着某的面,还敢持刀杀人……那是在扇我李怀仁的耳光!”

不等这两人再说什么,李善上前几步,厉声道:“前年清河,某亲手斩清河崔氏子弟,言杀人者,偿命!”

元右颤抖着身子脱口而出,“即使死刑,也需报大理寺、刑部复核……”

“你乃失职之责,革职了事。”李善澹澹道,“定襄元氏,另择人领司田参军。”

身后的张公瑾、房仁裕都松了口气,听到前面那句话,他们真怕这位馆陶县公将元右脑袋砍下来。

但紧接着,李善厉声道:“某掌代州总管府,此事不仅涉民间纷争,更隐坏军国大事,今日所擒十三人,尽皆斩首!”

第四百九十八章 路遇(下) 十三颗脑袋,其中两人是定襄元氏子弟,其余十一人是元氏门客。

血淋淋的脑袋悬挂在城门上,李善盯着看了几眼,回头道:“传诸代州、猩州各县,为后来者所谏。”

张公瑾没吭声,薛万彻主动应是……在他看来,这次秦王一脉是吃了大亏,而且这种夺田掳人的破事也不少见,但被掀到明面上,那是大损名望的。

“此事关乎重大,需遣人各地查探。”李善面无表情的交代:“以薛兄为首主查。”

薛万彻更是喜不自禁,这种事落在自己手中,不管是打压还是拉拢,都有不少的好处。

李善侧头看了眼张公瑾,“弘慎兄不是建言行军屯吗?”

“若无田地,如何行军屯事?”

“各地豪族侵吞田地,掳掠人口,此事便由弘慎兄主持,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听到行军屯,薛万彻立即明白过来,张公瑾是看中了苑君章麾下那些士卒了……代州上下都清楚,李善是肯定要将马邑牢牢握在手中的,之前一直让刘世让守在马邑,不久前又将薛忠也打发了去。

但听到后面,薛万彻忍不住扑哧笑出声了,简而言之,他吃肉,而张公瑾被逼着去啃骨头……而且还是一根硬邦邦的骨头。

清查田亩、隐匿人口,向来是最讨人嫌的差事……捞不到什么好处,而且还得得罪人。

看了眼一直不吭声的猩州总管房仁裕,李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猩州还要拜托彦和公。”

房仁裕脸上也是挤出一丝笑意,“分内职责,分内职责……”

“太原王氏那边,在下去说合。”李善前世并不知道房仁裕这个名字,甚至都不知道清河房氏的显赫,只知道一代名相房玄龄和绿帽王房遗爱。

但这一世,李善已经足够了解清河房氏如何显赫,山东士族中无法和五姓七家相比,但在其下,却很有声望。

房玄龄的父亲房彦谦、房仁裕的父亲房子旷都名望一时之重。

如今,不论房玄龄,房家光是刺史级别的就有两个,而且还与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陇西李氏、太原王氏联姻,嗯,崔信的长媳就出身清河房氏。

而这位房仁裕母亲出自陇西李氏,妻子出自太原王氏,长子取得是博陵崔氏女……历史上他的孙女还是章怀太子李贤的太子妃。

李善和房遗直交好,而元右出任司田参军一事背后还有自己的影子,所以这个锅也只能自己来背了……还好太原祁县王氏中,自己和王仁表是至交,再不济还能请出东宫的太子中允王珪。

一旁的张公瑾犹豫了下,低声提醒道:“定襄元氏虽然并不显赫,但除了太原王氏之外,还与河东薛氏联姻。”

李善脸颊抽搐了下,后世都说什么东宫太子李建成依仗山东士族,而而秦王府反其道而行之,双方因此发生了剧烈的冲突。

其实这完全是扯澹,实际上不管是哪一边,充斥的基本都是世家子弟,这种盘根错节的势力是后世难以想象的。

整个天策府,不论文武,只要是出挑的,有官职在身的,大都是世家子弟,李世民最依仗的那些心腹,清河房氏、京兆杜氏、洛阳长孙氏、河东薛氏。

几个名望不算高的门阀子弟,也都是父祖辈就身居高位,个个都是官宦子弟,比如高士廉、宇文士及、唐俭、苏勖……要么在北齐,要么在北周,要么在前隋,都是宰辅之流。

真正出身寒门的太少太少……这个寒门不是指平头老百姓,而是指程咬金、李世绩、尉迟敬德这种要么出身豪富,要么家道中落的。

看着近百骑兵向南疾驰而去,房仁裕干笑两声,点评道:“怀仁……倒是有前汉名臣之像。”

张公瑾和薛万彻对视了眼,都没吭声……这个评价很值得玩味,前汉名臣,往往以手段酷烈扬名,毁郡中豪族,便饭家常,不过大都难以寿终正寝。

消息随着十三颗血淋淋的脑袋迅速传遍了猩州、代州,甚至都传到了太原府,各地豪强噤声,门阀顿足,张公瑾软硬皆施,总算暂时遏制住了土地兼并之风。

其实在河东北部,有大量无主的田地,因为之前战乱频频而遭到废弃,土地兼并并不严重。

但随着战局稳定,世家门阀的手开始向外伸展,即使有那么多无主的田地,但也是有好有坏,而且因为这些年因战事导致人口流失,从而使土地兼并和掳民为奴,紧密的联系在一起。

自古无三百年王朝,李善也不会傻到在这个时代搞什么工业化,但如果那么多无主田地被夺,自己费力迁居来的民众被掳去为农奴,自己这大半年所作所为还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消息传到太原府,只在路旁见了李善一面的李道宗啧啧笑道:“表兄觉得如何?”

身边的中年人捋须叹道:“刚正而行,心志坚毅,手段看似酷烈,实则留有余地,尚未加冠……此等手腕,天授乎?”

这位中年人是陈国公窦抗的次子窦静,从武德三年起就担任并州总管府长史,先后辅左李元吉、李神符,如今轮到了李道宗。

李道宗点点头,“斩十三人,但却留下了元右,并许元氏择人再任司田参军……怀仁欲有所为。”

“什么?”

“怀仁意欲行军屯。”

“不错!”窦静勐地站起身,“去年某就上书朝中,只可惜宰辅群议而否,若是李怀仁能劝动陛下……”

李道宗笑嘻嘻的说:“道玄曾经提过,光大兄与怀仁交好。”

所为的光大指的是窦静的胞弟,如今的太常卿窦诞。

窦静缓缓坐下,在心里盘算良久,突然说:“再上书陛下,请太原府行屯田。”

李道宗微微点头,心想这不仅帮了李善一把,也帮了窦静一把,更何况屯田对自己也有莫大的好处,一举三得。

已经快抵达长安的李善还不知道,有个不要脸的正准备借自己这股东风呢。

第四百九十九章 觐见(上) 去年七月启程赴任,今岁二月回京,大半年的光景眨眼而过,驻足桥头,脚下的河水潺潺而过,李善平静的眺望对岸,霸桥边依旧杨柳依依,张文瓘在信中提及,于此折柳送别已经成了惯例。

犹记得去年启程之时,自己下定决心,要杀出一条血路,要让裴世矩那只老狐狸打落牙往肚子里咽。

几番周旋,几番遇险,终至今日。

和上次从山东回京不同,如今的李善已经有了足够重的分量,掌代州总管府,天下封疆大吏中能排进前三,改旗易帜后出塞大败突厥,还有传奇的雪夜追击,都将这个名字的分量推向高峰。

张文瓘甚至在信中提及,朝中甚至有人惋惜李善迟生几年,必能光芒更盛……呃,李善也比较惋惜,所谓时也命也,若是提前十年,说不定自己真有心思一争天下。

“郎君,杜晓回来了。”

亲卫的提醒让李善目光一凝,对岸数骑正疾驰而来,为首的是三个多时辰前遣派入城的杜晓。

看杜晓用力点头,李善轻轻挥了挥马鞭,趋马过桥,原本张文瓘、王仁表、房遗直、杨思谊等友人约定来迎,但李善拒绝了,回京第一件事,必须即刻觐见,除了平阳公主之外,不能与任何势力有牵扯。

就连家都不能回,毕竟凌敬是天策府属官,想到这儿,李善侧头看了眼岔路,那是通往日月潭的路。

百余骑兵进了长安城,一路疾驰到朱雀门外。

李善翻身下马,正要丢开马鞭,想了想后大步往回走,操起鞭子又给欲谷设来了几下,笑道:“此后再无相见之日,临别所赠,无需相谢了。”

欲谷设脸上横竖着无数道新旧鞭痕,嘴巴被死死堵着,双目喷火咬着牙死死盯着李善……他当然听得懂这句话,即使自己能生还草原,但如此大败,声名尽丧,再无可能上位了。

丢下马鞭,李善疾步走到朱雀门边,行礼道:“拜见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哼了声却没说话。

李善笑了笑,“小弟拜见三姐。”

平阳公主这才拍了拍李善的肩膀,“走吧,在临湖殿。”

“临湖殿?”

“早朝在太极殿,重臣议事在两仪殿,闲暇之时父亲多盘桓临湖殿。”平阳公主一边走一边打量着李善,“此次出塞,未受伤吧?”

“哎……”李善一声长叹,“被重重包围,槊尖未染血也就罢了,就连突厥人都没见到几个……杜晓他们举着盾牌围的严严实实。”

平阳公主忍不住笑了,“以你的骑术……”

“三姐,需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那过些时日在禁苑试一试。”

李善目光闪烁,这句话暗藏深意,平阳公主这是建议自己回朝啊。

的确,平阳公主就是这么想的,在她看来,李善去年出京很大程度上是不希望卷入夺嫡事,但谁想得到李善在代州搅动风云,战功累累成了最大赢家,甚至手掌代州总管府,麾下大军近万。

在这种局势下,继续留在代州,以李善的分量,更会被太子、秦王竭力拉拢……还不如弃职回京,有自己护着,怎么也不会被卷进去。

李善笑着将话题转移开,关于这件事,他还没有考虑好……一方面要考虑自己在代州的布局,另一方面也要考虑李世民的意见。

前面就是临湖殿了,李善扭了扭脖子,觉得有点阴气森森……虽然今日阳光明媚。

侧头瞄了眼,南侧和东侧都有小片的树林……是哪棵树勾倒了李二,差点被反杀呢?

李善跟着平阳公主入殿,脑海中还在想着那些稀奇古怪的细节……如果史书上描绘的没错,那齐王李元吉简直就是个傻子啊!

这么好的机会,居然想着用弓弦勒死李二!

直接用箭尖刺进李二的胸膛,那就万事大吉了嘛!

勒死人那多慢啊!

那时候李建成已经嗝屁,李二也死了……只要李元吉能逃得掉,那就铁铁能入主东宫啊!

抬头看见李渊那张满是褶皱的老脸,李善拜倒在地,“臣李善拜见陛下。”

李渊大笑着亲自挽起李善,亲热的搂着肩膀,“平阳屡屡埋怨,不该让你赴险,当日你自许未来栋梁,需历经磨砺,如今看来,已堪大用!”

“三姐亲厚,陛下爱重,臣铭刻在心。”李善笑道:“多番历险,费力筹谋,好歹没有辜负陛下厚望。”

“何止没有辜负?”李渊摇摇头,点了点李善,“此非议事,如何称呼?”

李善后退一步,再行礼道:“侄儿拜见伯父。”

“好好好。”李渊欣赏的看着李善,上下打量一番,“多了些风霜之色,更显气概。”

三人坐定,李渊细细问起雁门大捷,李善一一作答。

“如此说来,雁门大捷,虽非怀仁亲身指挥,但却是怀仁筹谋。”李渊点点头,“此等大功,必然封赏……但当日怀仁为何亲自出塞?”

“不错。”平阳公主接口道:“虽然赴任将校未至,但苏定方已经到任。”

“就是那个怀仁亲卫出身,西征斩将夺旗,生擒可汗的?”

“不错,此人勇力绝伦,更兼精于兵法。”

李善叹了口气,“无奈之举……突厥兵劫掠数千百姓于关前,肆意杀戮,甚至手持幼童,父母不上前者,便掷子投地,其状惨不忍睹。”

“侄儿愤然,却不敢因怒兴兵,筹谋秘调刘世让回援,尚需时日,守军士气被夺,若不亲自上阵,士气难振。”

李渊微微点头,“怀仁便是因此不肯纵敌逃生,连夜追击?”

戏肉到了……李善突然起身,郑重其事的拜倒在地,“欺瞒君主,乃是大罪,此臣之过,不愿辩解。”

“但中书崔舍人、元普、刘世让等均不知内情,皆臣一人之过。”

刚才还其乐融融,一转眼就自承欺瞒君主……李渊呆了呆,第一反应是转头去看女儿。

平阳公主一脸的懵逼……你让杜晓前来打探,特地挑了个父亲单处的时间觐见,就是为了来认罪的?

第五百章 觐见(中) 听到李善自称罪状,李渊的第一反应是,平阳知不知道,第二反应是,难道刘世让真的降了突厥?

平阳公主一脸懵逼的表情显示了她完全不知情,而李善接下来的几句话让李渊也神情恍忽,同样一脸懵逼。

“结社率?”李渊挥手打断李善的讲述,“当时结社率率军在马邑对峙苑君章所部,所以你才敢连夜追击欲谷设?”

“是。”

李渊眨眨眼,所以暗通突厥的不是刘世让,而是你?

平阳公主眉头大皱,轻喝道:“别卖关子了,到底如何,快些说!”

“平阳,别急。”李渊突然想起了什么,“结社率……好像招抚苑君章,元普提过,此人也在马邑,后来乘乱逃走。”

“私纵敌将,此臣罪一也。”李善现在的人设是……对李渊这位君主毫无保留的忠臣,不惜往自个儿身上泼脏水,“当日袭营,结社率被生擒,逼降苑君章后,臣在返回雁门关途中,赠其马匹,使其窜回草原。”

“暗通突厥,此臣罪二也。”

“雁门一战,臣勾连结社率,使其率军西移,臣才下定决心,连夜追击,最终生擒欲谷设。”

平阳公主噢了一声,“难怪出塞大胜后还敢连夜追击……”

李渊调整了一下坐姿,在心里复盘了一下雁门战事,突然道:“从头到尾,细述一遍。”

“那就要从马邑招抚苑君章时候说起了。”

“起来,坐着说。”李渊笑骂道:“好大的胆子,勾结突厥,私纵敌将,晋爵就不用想了!”

“父亲!”平阳公主不满道:“怀仁自承罪责,尚未确凿,但大败突厥,生擒欲谷设,如此大功,竟然无封赏?”

李渊朝起身的李善努努下巴,“怀仁觉得呢?”

李善干笑两声,“伯父,三姐……不如功过相抵?”

“那倒要听听你到底有何罪责!”平阳公主哼了声,“此议军国大事,不可以私叙之。”

“是是,陛下。”李善咳嗽两声,将马邑十日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其间还添油加醋了一番……说不得还使上些说书人的手段。

李渊听得聚精会神,时不时感慨两句,听到最后,嘴巴都歪了,“你和郁射设兄弟相称,黄昏辞别,夜间就斩其头颅?”

“即使一见如故,但总归份属敌国。”李善一摊手,“郁射设多次引兵寇河东、灵州两地,手染大唐臣民鲜血。”

李渊思索片刻后,问:“那为何放回结社率?”

“伯父,侄儿赴任代县,此地与朔州接壤,频遭侵袭,不久又失马邑……”李善换了个称呼,“今岁突厥必然来袭,所以侄儿想打探些突厥内情。”

“噢噢。”李渊有点明白了,“所以你留下结社率审问?”

李善摸了摸鼻子,不自然的呐呐道:“是问了郁射设……此其臣罪三也。”

“问了郁射设?”李渊无语了,你和人家称兄道弟,还打探情报,事后一刀杀了,用其头颅逼的苑君章全军投唐……谁有你这种兄弟,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啊!

平阳公主关注的是后一句话,“此有何罪?”

“小弟打探突厥内情,郁射设、结社率自然也想打探我朝内情……”李善苦笑道:“泄朝中事……”

说到这儿,平阳公主已经完全湖涂了,但李渊这种旧历宦海,而且长期与突厥来往的老狐狸却从中寻找到了蛛丝马迹。

“郁射设是处罗可汗幼子,结社率是始毕可汗幼子,如今的突利可汗胞弟……”李渊喃喃自语,片刻后眉头一挑,“怀仁欲引突厥内乱?”

李善脸上浮现出一丝自然流露的佩服神色,“伯父明断万里,确是如此。”

“阿史那一族,虽族人众多,但自启民可汗病逝之后,先后有始毕可汗、处罗可汗、颉利可汗三兄弟陆续登位,如今颉利可汗掌权,但始毕可汗、处罗可汗子嗣依旧颇有权势,掌控部落极多。”

“其中以始毕可汗之子阿史那·什钵必势力最强,颉利可汗不得不封其为突利可汗,两人之争由来已久。”

“郁射设即阿史那·摸末,其兄长便是山东一战突厥主将阿史那·社尔,兄弟二人分侍突利可汗、颉利可汗。”

“而阿史那·结社率为突利可汗胞弟,阿史那·欲谷设为颉利可汗独子,此二人立场不问即知。”

“郁射设乃处罗可汗幼子,分的部落最多,在阿史那一族中部落仅次于两位可汗,其身死马邑,结社率第一时间赶回五原郡告知……”

李渊拍桉道:“突利可汗必然收拢郁射设旧部!”

“不错,而颉利可汗失了先机,却不会眼睁睁的看着突利可汗实力大涨。”李善点头道:“去年十二月,五原郡大乱,两位可汗麾下部落数度开战,已然势不两立。”

李渊起身踱了几步,脸上喜色浮现,突然停下脚步,笑道:“难怪郁射设身死马邑,苑君章即刻来投!”

平阳公主到现在还有些懵逼,“父亲?”

“处罗可汗幼子死于马邑,苑君章难保自身,更可能卷入颉利可汗、突利可汗之间……”李渊点了点李善,“怀仁,可是如此?”

“陛下说的是。”李善笑道:“当夜,臣断言,君投突厥,受人驱使,生死难料,受陛下招抚,高官厚禄,余生无忧。”

听到这样的解释,平阳公主更是不明白了,“如此说来,怀仁自承罪责……”

“一语而乱敌国,此为大功,何以罪之?!”李渊大笑道:“怀仁这是自夸功勋,生怕少了封赏吧?”

但很快,李渊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他看见李善一脸的尴尬。

“陛下……”李善小心翼翼的说:“臣从郁射设、结社率那打探突厥内情,才最终下定决心斩郁射设……但当日他们也询问我朝内情……”

平阳公主觉得到了关键时候,“你说了什么?”

李善干笑着往后退了半步,“当日郁射设感慨五原郡之乱,颉利可汗、突利可汗相争……小弟也感慨良多,长安也好不到哪儿去。”

“泄露朝中秘事,臣实有大罪!”

李渊和平阳公主这对父女对视了眼,都听懂了这句话,李善这是将太子、秦王夺嫡事说给突厥听了……但这种事算得上朝中秘事吗?

长安城内,大街上随便抓个平民百姓,估摸着也能说出个一二三四五六七呢。

李善又退了半步,“为消除郁射设、结社率戒心,臣私下许诺呈报陛下,许突利可汗与我朝结盟。”

李渊眼珠子都瞪圆了,“他们答应了?”

“答应了。”

第五百零一章 觐见(下) 从李善自承罪责开始,李渊的情绪就起伏不定,随着前者的讲述或若有所思,或欣喜若狂,或暗然神伤。

听到“答应了”这三个字后,李渊噗通一下坐回到榻上,双目失神,喃喃道:“居然答应了……居然答应了!”

自晋阳起兵开始,李渊就暗中与突厥结盟,甚至还以臣属自居,等到李唐一统天下之势已成,突厥数度侵袭,李渊不得已重金贿之,以兵拒之……但控弦数十万的突厥始终是笼罩在李渊头顶的乌云,随时都可能电闪雷鸣,瓢泼大雨。

如今川蜀叛乱已平,江淮战事已定,天下终于得到初步的统一,李渊渐渐开始将目标转移到了突厥身上……身为开国君主,怎么可能一直忍气吞声?

但这几年来,突厥和李唐每年都要开战,双方基本没什么来往,所以李渊对突厥内部的局势并不十分清晰……在知道李善打探出,而且引得突利可汗与颉利可汗开战之后,登时欣喜若狂。

这是可以利用的。

如果能与突利可汗结盟,那对于李唐来说,用兵的目标,驻兵的地点,太多的方面都能得到调整……往好的方向发展。

一句话,当年裴世矩语裂突厥,如果李善能引得突利可汗与李唐结盟,即使不能分裂东突厥,也必然导致突厥内部长期陷入纷乱……唐朝这边,或能刻意用兵,或可休养生息。

李善的身影在面前晃来晃去,李渊觉得有点眼花……如果没答应也就算了了,但人家都答应了,你还要杀了郁射设?!

突利可汗虽然被你挑动得与颉利可汗开战,但结盟一事……就算是泡汤了,这如何不让李渊痛心疾首呢?

平阳公主偷瞥了眼李渊的神色,转头喝问到:“郁射设都替突利可汗答应与我朝结盟,那还杀他作甚?!”

“难道招抚苑君章事败,陛下会问罪你区区代县令吗?”

李善苦笑道:“三姐……”

“此等大事,不禀明朝中,妄自决断,坏军国大事,的确身怀大罪!”平阳公主打断道:“更隐藏至今,其心可诛!”

“三姐……”李善觉得好冤枉啊。

“闭嘴!”平阳公主看向失神的李渊,“父亲,此等大罪,当……”

顿了顿,李渊嗤笑道:“难道下狱问罪?”

“下狱问罪……是不是太过了点?”平阳公主知道父亲看穿了,尴尬笑笑,“不如罢官削职,令其闭门思过?”

“陛下……”

“闭嘴!”平阳公主第二次呵斥,骂道:“不论军国大事,那郁射设与你一见如故,结交为友,你居然返身斩其首级,堪称不义!”

“平阳……”回过神来的李渊觉得女儿有点过分了,“小小年纪,欲揽功……毕竟斩杀敌将,如何称得上不义?”

李善终于找到机会开口了,慌慌忙忙解释道:“陛下,当日臣许诺结盟事,但可没许诺不杀他啊!”

李渊和平阳公主都无语了,你这理由找的……要是九泉之下的郁射设知道,怕是要从棺材里跳出来掐死你啊!

看场面安静下来,李善在心里盘算了下,笑道:“陛下……”

“闭嘴!”

第三次了……平阳公主用恨铁不成钢的口吻骂道:“你是不是傻啊!”

“既然人都杀了,结盟必然不成,还拿出来说什么?!”

李渊有些无奈,用力咳嗽两声,这种话在我面前说……好像不太好吧?

“还自承罪责!”平阳公主骂道:“是怕自己升官晋爵太速,还是恃宠而骄,以为陛下真的不会问罪?!”

李渊嘴巴都歪了,的确,还真不能问罪……因为没理由问罪啊!

人家一个代县令冒险去马邑招抚苑君章,被突厥阻拦后,冒险留在马邑打探突厥内情,之后又冒险雪夜袭营,一举翻盘……结盟事不成,却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

李渊在心里琢磨,不过此次不成,未必没有下次,突利可汗有这份心思,那就有机会……

正想着呢,李渊耳边传来李善终于忍耐不住的喊声。

“陛下,结社率亲至代县传信,突利可汗决意与我朝拟定盟约!”

“咳咳咳咳咳咳……”李渊一口气没提上来,咳的撕心裂肺的,好一会儿才举起颤颤巍巍的手,“适才为何不说?!”

“自恃有功,就敢如此戏耍朕?!”

李渊面目狰狞,“以为朕舍不得封赏,还是以为朕舍不得问罪?!”

“三姐呵斥臣闭嘴”李善委屈的说:“还是三次……”

平阳公主脸都黑了,弄了半天……小丑是我?

“若突利可汗不欲结盟……”李善用一种你们好傻的眼神打量着……不敢看李渊,只好盯着平阳公主了,“那小弟怎么敢连夜追击欲谷设呢?”

平阳公主深吸了口气,只是觉得脚痒痒的,真想一脚踹下去。

顿了顿,李善才看向李渊,“最早是臣在马邑与郁射设、结社率商议此事……他们也知晓,臣受陛下信重,被陛下视为子侄……”

平阳公主面无表情的插嘴道:“那就是狐假虎威……与突利可汗结盟,为军国大事,此等大功,怀仁次之,当以父亲为首。”

呃,这话不能说错,要不是李善的身份特殊,郁射设、结社率也不会与他商议结盟这等大事。

但随即,李善就一钉子敲了下去,“确实如此,臣为一己私欲,险坏军国大事,幸得陛下爱重,突利可汗才会遣使而来,全赖陛下神威……”

“好了!”李渊哼了声,没好气道:“不会少了给你的赏赐!”

“臣不敢居功。”李善这句话出自肺腑。

平阳公主眯着眼打量着李善,她虽然不知道这厮在耍什么鬼把戏,但从先遣派杜晓报信,特地选在陛下独处的时候觐见……肯定是有成算的。

“结社率何在?”

“结社率假借商队入塞,在代县与臣商议,随后返回云州。”李善小心翼翼的往后退了半步,从怀中取出信件遥遥呈上。

李渊只看了两眼,神色闪烁不定,半响后抬起头看向平阳公主,,温和的笑道:“适才怀仁自承罪责有三?”

“一罪暗通突厥,二罪私纵敌将,三罪泄朝中秘事。”

“暗通突厥乃无稽之谈,私纵敌将实为挑动突厥内乱,更是有功。”李渊笑呵呵的对李善说:“但泄朝中秘事,证据确凿,辩无可辩!”

泄朝中秘事?

是指大兄和二弟夺嫡吗?

这不是人尽皆知的吗?

平阳公主凑过去看了眼,然后向李善投去同情的视线……难怪七拐八拐的,突利可汗居然要和二弟结拜!

第五百零二章 馊主意 招招手。

李善毫不犹豫的往前……踏了半步。

再招招手。

李善干笑着往前……又踏了半步。

山不过来,我就过去……李渊肯定不知道这句话,但肯定懂这个意思,他随手操起手边的玉如意,一个箭步过去,抽在李善的肩膀上。

“伯父饶命,伯父饶命……”李善不敢闪躲,双手挡在脸上,“三姐,三姐……”

平阳公主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幕,心里却在想这厮脑子真够好使的,“伯父”、“陛下”两个称呼切换自如。

李渊显然也听得出来,喊伯父饶命而不是陛下恕罪,李善是刻意将事情局限在下面,而不摆在明面上。

但实在这口气忍不下来,李渊又下手砸了几下才住手,骂道:“小小年纪,让你去代县历练一二,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李善委屈的说:“侄儿奉命于代县组建伤兵营,奉命招抚苑君章,奉命……”

“住嘴!”平阳公主向来寡言,对人少有暖色,但也极少训斥,“这等大事,既然都杀了郁射设,此次干脆将结社率一并斩杀……”

李善毫无来由的打了个嗝,“三姐,这不好吧?”

“杀了结社率,结盟事自然罢了,突利可汗不会旧事重提,一应罪责都被掩盖,哪里不好?”平阳公主叹道:“看似颇有手段,又有城府,但实则……此为长于谋国,拙于谋身!”

李渊一直沉默的听着女儿看似训斥实则开脱的话,但听到最后不禁脸色微变,重复道:“长于谋国,拙于谋身……”

从李唐一朝的角度来说,与突利可汗达成盟约,毫无疑问是有极大好处的,但让李世民和突利可汗结拜为兄弟……这件事夹杂着无穷的难明意味。

可以理解为突利可汗自恃勇武,李唐宗室唯有秦王李世民堪为兄弟。

也可以理解为突利可汗认为,李世民手掌大军,日后将是与自己制衡颉利可汗最重要的人物。

还可以理解为突利可汗觉得,夺嫡之争的胜利者必然是李世民,所以要和下一代唐皇签订盟约。

但不管怎么理解,李渊都很难处理……很难处理太子李建成和秦王李世民这对兄弟之间的关系。

本就这么紧张了,如果李世民真的和突利可汗结拜为兄弟,那东宫的威望……差不多就没什么威望了!

在这种情况下,李善的处境……就算此前他两边不靠,但这件事之后,谁都会将其视为李世民的人,东宫那边必定恨之入骨。

李善再想左右逢源,再想游离在旋涡之外,就没那么容易了……所以平阳公主才说出“长于谋国,拙于谋身”这样的点评。

李渊沉吟片刻后,转头看向平阳,“怀仁今日何时抵达长安?”

“女儿身边杜晓前来报信,怀仁一直在霸桥边等候。”平阳公主干脆利索的回答道:“说有私事禀报父亲,却没想到是这等事。”

意思很明显,李善抵达长安第一件事就是觐见,并没有和其他人接触过。

李善可怜巴巴的看向李渊,眼神中满是无助、希翼……这件事他的确没有提前通过凌敬告知李世民,所以完全不怕。

李渊揉着眉心,“此事既然是怀仁一手操持,那你说如何处置。”

“陛下,臣适才……功过相抵?”

“自然功过相抵!”李渊嗤笑道:“而且在二郎那还赚了个大人情呢!”

在李世民那边赚了个人情……就等于把东宫得罪死了。

“伯父,当日请求外放,赴任代县,就是为了……”

“说!”李渊心里叹了口气,他也知道李善去年请求外放,很大程度就在于东宫、秦王府几番招揽怀柔,也知道李善这次是无妄之灾,谁想得到突利可汗这么毒。

但这个难题是明明白白摆在李渊面前的……一个不好,夺嫡之争很可能就会彻底爆发,从而引发李唐内乱。

李善正色道:“臣蒙陛下信重,北赴代州,勉力操持,薄有微功,但毕竟年少,尚未加冠,执掌代州总管府,实在难担重任,还请陛下另择贤能……”

“惹出这么大的乱子,你现在想甩手?”李渊骂道:“若是如此,朕即刻下诏,代州长史李怀仁密通突利可汗,使秦王与突利可汗结拜兄弟,签订盟约!”

李善脸都绿了,转头看向平阳公主,“三姐……”

“平阳觉得如何?”

“此等事,自有父亲决断。”平阳公主平静的说:“女儿听闻怀仁亲自领兵出塞,大败突厥,想必历经数年,骑射已精,稍后当在禁苑一试。”

李渊点点头,“多加操练。”

“女儿遵命。”

李善眼射幽怨,刚才都说了……从头到尾都被亲卫围在中间,压根就没和突厥面对面,你还要试什么?

看李渊陷入沉思,李善小心翼翼的说:“陛下,未必就要如突利可汗所言吧?”

李渊微微颔首,这是肯定的,让二郎和突利可汗结拜,这已经被李渊舍弃,绝不可能,但以什么样的方式代替呢?

李善继续说:“陛下……”

“嗯?”李渊听李善没说下去,抬头看了眼,这厮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打转。

李渊童孔微缩,顺手操起玉如意,“好大的胆子!”

一旁的平阳公主都无语了,的确,这是个好办法……突利可汗何等人物,区区秦王有什么资格与其结拜为兄弟,陛下身为唐皇,乃九五之尊,才有这个资格!

看着女儿将李善拖走,李渊才丢下玉如意,骂了几句脏话,突利可汗今年才二十出头,朕多少岁了?

当年朕和始毕可汗称兄道弟,现在与其儿子结拜为兄弟?

这厮出的什么馊主意!

一个时辰后,疲惫的李善出现在承天门大街上,被平阳公主好生蹂躏了一番,身上还带着土迹呢。

“怀仁回朝了。”陈叔达笑道:“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尽显北地豪迈。”

“多谢陈国公赞誉。”

李善正要多寒暄几句,刚刚从太极宫出来路过的中书令杨恭仁打断道:“适才陛下诏令……”

顿了顿,杨恭仁面色古怪的说:“代州长史李善苛待突厥使者,罚俸三年。”

第五百零三章 归家 罚俸三年?

就力度而言,不痛不痒,谁都不靠着那些俸禄吃饭穿衣,更何况长安上层都知道,代州霞市虽然初设还没半载,而且相对来说比较狭窄,但很繁华……虽然名义上有马引,但李善在其中肯定是大赚特赚的。

但这是李善入仕以来,陛下对其的第一次责罚。

去年二月,进士榜放,李善身登榜首,一首《春江花月夜》遍传天下,之后奇迹般的救回了平阳公主,自此之后,李善极得陛下宠信,视为子侄,几乎列为宗室子弟。

此后李善北去代州,屡立功勋,力挽狂澜,逼降苑君章,生擒欲谷设……如此大功回京,却刚刚觐见完毕就被陛下责罚?

陈叔达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与其关系很不错的杨恭仁微微摇头,后者也不太清楚原因。

李善觉得……可能是李渊找不到什么明面上的借口,才将欲谷设扯出来做幌子。

毕竟这厮被李善抽的……光看脸都看不出是个人了。

承天门外的大街两侧是三省六部,李善略为解释了几句,才知道突厥使者已经抵达了长安,也不知道是准备拿什么赎回欲谷设,他正要离开,眼角余光瞥了了一个人影。

“拜见崔……崔……崔公。”

陈叔达大笑道:“虽在宫城,但不禁私交,怀仁不必如此。”

李善干笑了两声,定了亲还没成婚,这个怎么称呼……他还真不知道呢。

崔信先和两位宰辅寒暄了几句,才走到路旁,“陛下为何责罚?”

崔信身为中书舍人,拟诏是其本职,就是他刚刚拟定李善的责罚诏书。

“半个多月来,每天给欲谷设几顿鞭子而已。”李善随口应付道:“无甚干系。”

崔信盯着李善,缓缓摇头,“绝不止如此,到底出了何事?”

“侄儿也不知晓。”李善一脸的诚恳。

“与闻喜裴氏有关?”

“不至于,不至于。”李善轻笑道:“裴弘大……裴弘大,不会不智于此。”

崔信在心里琢磨了下,低声道:“那某去问问宇文仁人!”

“叔父。”李善苦笑了两声,“勿要打探……”

“你还不说?”

“不能说,叔父也不应该问。”李善先把话头堵死,才低声道:“事关重大……但与小侄干系不大。”

崔信狐疑的打量着李善,他前段时日去过日月潭,与凌敬聊起了李善……一致认为这厮看似不惹事,实际上特别招事!

看看这厮,去了山东,折腾出多大动静!

这次在代州待了大半年,几乎将李唐和突厥之间对峙的局面都改写了,太不安分了!

李善一再保证才得以脱身,崔信也没办法拦着……人家有正儿八经的借口,回京后即刻觐见,尚未拜见母亲。

出了宫城,李善一路疾驰回了日月潭,离开大半年了,庄子依旧保持着哨探、警戒,但之前已经遣派亲卫来报,远远看见,就有村民青壮搬开路障,高声吆喝。

看见为首一个瘸腿的,李善勒住坐骑,笑骂道:“你家那小子不错,砍下五枚突厥首级,回头赏钱田地都有!”

“谢过郎君。”瘸腿的去年也充为亲卫跟着李善去山东,挽着缰绳牵着马,笑道:“此次郎君北上,声名大震,村中好些小子都后悔去年没被郎君挑中呢。”

“庄子里耕田、烧砖也需要人手。”

李善随口应付着,缓缓进庄,放眼望去,屋子基本上是清一色的红砖搭建的,地上要么是红砖铺就,要么是挑了鹅卵石铺就的石子路。

到了村西,远远看见杏花林中,粉白艳红,似烟如雾,美不胜收,十几个孩童正在亭子左右嬉戏。

“拜见郎君。”

“郎君回来了!”

李宅周边住的都是门下亲卫的家属,纷纷涌出,一个青壮单膝跪在黑色骏马的边上……李善笑骂了句,从另一侧从容下马,现在他的骑术已经用不着人帮忙了。

大步走进家门,入了正厅,李善郑重双膝跪下,行叩拜大礼,“孩儿拜见母亲。”

“快起来吧。”朱氏亲自扶起儿子,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皱眉道:“又黑了些。”

朱氏这半年时常受长孙氏的邀请参加各种宴席,特别是元宵节之后,连续接到好几家的邀帖,人人皆道,李怀仁少年英杰,兼姿文武,堪称世间第一流,貌美惜黑。

一旁的朱韦忍不住笑道:“毕竟坊间皆言黑郎君嘛。”

李善在坊间以前被称为“李推敲”,不过也有“黑郎君”的绰号……皮肤黑的人多了,但名望比较高的,如李善这般黑的就少了。

“见过七叔。”

“大郎携功归京,必有封赏。”朱韦捋须笑道:“可能晋升国公?”

李善脸颊鼓了鼓,“此等事,自然是陛下决断。”

别闹了,那封信拿出来,自己能脱身就不容易了……最后怎么解决李善难以揣测,但不管怎么解决,李渊都肯定心里憋着气呢,晋爵国公,估摸着没戏了。

朱韦看了眼朱氏,轻声道:“不过大郎日后不可轻易犯险,马邑袭营,雁门追敌,均大为凶险,大娘子为此日夜心忧。”

大娘子……李善心里差不多能断定朱韦的身份了,这种称呼,往往是亲卫、门客对主家长女的称呼。

考虑到尔朱一族的特殊性,朱韦这些人应该是尔朱族人。

“孩儿不孝,让母亲担忧。”李善解释道:“看似两度犯险,实则均有把握,并非贸然行事。”

顿了顿,李善看向朱韦,“稍后还有事……要和七叔详谈。”

朱韦转头看了眼朱氏,笑着寒暄了几句后就出了门。

母子单处,朱氏的第一句话问的是,“周氏和小蛮没怀上吧?”

李善眨眨眼,“没有。”

朱氏长长舒了口气,“还好,还好……”.

“母亲?”

朱氏训斥道:“赴任代州,欲行大事,却携美妾俏婢,如此作派!”

“母亲!”李善不服气了,“去年可是母亲您让孩儿……”

“嗯?”

李善呆了呆,俯首道:“孩儿错了。”

“若是弄出个庶长子,为娘都没脸见人!”

没脸见人……自然是没脸见张氏和崔小娘子啊!

李善心那叫一个堵啊,去年自己赴险地,母亲生怕出了事,不仅让周氏跟着,还特地将小蛮塞来……万一出了什么事,说不定还能留个后呢。

现在和清河崔氏定亲了,如果弄出个庶长子,说的小点,那是对不住崔小娘子,说的大点,那是家宅不宁的起源。

李善都不用猜……美妾俏婢,母亲这边肯定不会说的,那自然是崔信那头,估摸着那厮和老婆说了,然后张氏就来问了。

第五百零四章 舅父 日潭边的小丘上,李善仰望着不远处山腰间,引水渠蜿蜒而下,飞溅起的水花时不时在阳光的映射下绽放出些许的光芒,身后的朱韦笑着讲述这引水渠给庄子带来的好处。

王君昊、朱石头率亲卫们守在山丘之下,临行之前,苏定方特地交代了,不管李善在哪儿,身边必须至少有十名护卫……实在是怕了。

“七叔可知为何挑了此处?”李善打断了朱韦的话,“不过为了避人耳目罢了。”

这是李善的习惯,如果要说些见不得光的事,他往往会特地选在公开的场合,能轻易的排除可能的他人偷听。

“此番出塞大败突厥,代州司马尔朱仲珪随军而战,护卫得力。”李善叹道:“不知舅父与东宫干系有多深?”

朱韦脸色微变,他还没接到尔朱义琛的来信,勉强笑道:“大郎君乃陛下亲卫出身,国朝初建,授上骑都尉。”

上骑都尉是勋官十二转之第六转,相当于正五品,不算高也不算低。

“武德二年,太子征伐祝山海,大郎君在时任左威卫将军桑显和麾下。”朱韦继续道:“武德三年,秦王攻伐洛阳,陛下遣太子出河东,镇守蒲州,以备突厥,大郎君就是那时候出任蒲州司户参军。”

也就是说,尔朱义琛从来都没有在李世民麾下……李善叹了口气,沉默了会儿后道:“理应不是嫡亲舅父吧?”

朱韦哑然无语,半响后才低声道:“你问大娘子吧。”

一听这话,李善就知道自己当时很可能猜对了,尔朱一族在隋唐都有出仕者,在前隋还身居高位,尔朱义琛的父祖爵封国公、郡公,母亲完全没有必要隐瞒身世。

再考虑到母亲年少时就在岭南,出自尔朱荣嫡系的可能性很大……八成是去岭南避祸的。

当年河阴之变受害者的后人,不会将尔朱一族斩尽杀绝,但肯定不肯轻易放过尔朱荣的后人……古人讲究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样的仇恨历经数代也未必会消散。

但还有个疑问在李善脑海中盘旋,他盯着朱韦,低声而缓慢道:“舅父依附东宫?”

朱韦愣了下后突然反应过来,嘴唇微颤,半响都说不出话来。

李善轻轻叹了口气,“此事无需告知母亲,亦不得外泄于苏定方、马周和凌公。”

其实李善早就确定了这一点,母亲就算是尔朱荣的直系后裔,但终究是女人,即使身世泄露,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唯一的可能就是,母亲一定有个嫡亲的兄弟。

所以,适才李善问的舅父,问的是嫡亲舅父。

历朝历代,开国之初,往往是政局最为复杂的时刻,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夺嫡,偏偏李渊在这方面犹豫不决,既不肯易储,又不敢随意废弃次子。

在这种诡秘的局势下,那位嫡亲的舅父如何自处……李善实在是头疼,穿越而来,父亲那边是个抛妻弃子的混蛋,母亲这边身世也颇为诡异,自己运气可真够糟的。

“大郎君在代州……”朱韦试探问:“可曾相认?”

“那是自然。”李善苦笑道:“不过平日称其为仲珪兄。”

朱韦忍俊不禁,“大郎君脾气甚好,此番赴任代州司马,当有所助益。”

“从蒲州司户转代州司马,乃是越阶升迁。”李善饶有兴致的问:“何人举荐?”

看朱韦吞吞吐吐,李善轻笑道:“此等事一打听就知晓了,再不济回了代州还能问大舅。”

“太子中允王珪。”朱韦小声说:“大郎君并不知情。”

李善有些惊讶,自从他察觉朱韦背后有东宫背景后,他就一直警惕,倒不是警惕于朱韦本人,而是提醒自己要小心一些。

再到隐隐猜测出母亲这个“朱”很可能是从“尔朱”转来的,李善一直没有刻意去打探,所以至今为止,他仍然不知道朱韦背后到底是谁?

或者准确的来说,李善还不知道自己那位嫡亲舅父是谁?

是不是姓尔朱,或者姓朱都很难说。

但今天可以确定,此人在东宫中分量不轻,即使官位不着,也应该是太子心腹……不然很难影响到被公认为太子第一幕僚的王珪。

这些事暂且不急,李善在心里想,只要李世民能上位,其实问题不大……历史上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杀尽了李建成、李元吉所有的儿子,但没有杀其妻妾女儿,甚至于东宫、齐王府中,还出了不少贞观年间的名臣将才。

“暗仓存粮还有多少?”

“不多了。”朱韦想了想,“从去年十月起,一直输代州,至今还有十之三四。”

去年李善筹设霞市马引,最早一批送粮草到代县换取马引的就是朱氏族人,用的就是暗仓的粮食。

“今年五月冬麦收割后,继续购粮。”李善低声嘱咐,“只要还有钱,就一直收。”

“但要分遣信得过的人手,去关内、河东、陇西各地购粮,不得引得粮价飞涨。”

朱韦诧异道:“要那么多粮食作甚?”

去年李渊下诏禁酒,关内、京兆粮价就开始下调,而日月潭这边,东山酒楼、砖厂都收益颇丰,而且是源源不断,更何况代州那边还有霞市,收益更多……大头李善是送给了李渊,但小头肯定是要留着的。

你全心全意只考虑国家而不考虑小家,这就是原罪。

所以,仅仅三年前只能勉强度日的庄子,现在富裕的很……如果继续购粮,而且是一直收购,这个数目相当的恐怖。

李善没解释什么,只提醒了几句,购粮储存不是买来往山洞里一丢就可以的,需要专人去打理,而且购粮过程最好不要惹人注意。

以李善如今的地位来说,储存太多粮食其实没什么必要,但他心里有着隐忧。

已经是武德七年了,李善记得武德一朝一共也没超过十年,接下来的两三年内,突厥的侵袭不会停止,关内、京兆缺粮会时有发生。

最重要的是,如果没记错,原时空中李世民登基称帝后,很快就发生了大规模的蝗灾,具体位置……李善记得李世民在禁苑中表演了一出口吞蝗虫的戏码,那说明京兆肯定是在蝗灾范围之内的。

所以,存粮很有必要。

第五百零五章 浮想联翩 李善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好的猜测,前年从山东回京,他曾经考虑过,太子李建成因为没能揽下擒杀刘黑闼平定山东的战功,东宫和秦王府之间的矛盾很可能会很快激化,导致夺嫡之争提前落幕……或许还会有玄武门之变,或许是以其他的方式。

但这次回京,李善觉得,如果真的有玄武门之变,很可能会推迟。

历史上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内外都有因,外有突厥屡屡侵袭河东、关内道,内有太子、齐王咄咄相逼,齐王得李渊默许,擅调天策府将领秦琼、尉迟恭,预备领军出征。

正如房玄龄、杜如晦等人所言,若李世民不奋力一搏,不仅大业难成,李唐一朝都有倾覆之危。

可以说,在确定无法通过正常的方式入主东宫之后,李世民是因为突厥、太子齐王双方的威逼,才决定掀桌子的。

而如今,虽然不记得具体的细节,但李善可以确定,这一世,突厥对李唐施加的压力,很可能会比原时空弱很多。

比如这一世,如果今年突厥不能大举攻入河东,李世民就很难有机会出镇河东……而历史上,李世民这时候都已经被东宫逼到死角,李渊甚至当面斥责,要不是正好突厥来袭,说不定李世民会提前兵变夺位。

但总不能放开雁门关,任由突厥侵入河东吧?

这样一来,李善在代州这大半年的努力算什么呢?

所以,李善做出这个符合逻辑,但并没有太多把握的判断,如果这一世还有类似玄武门之变的兵变,时间点很可能在原时空的玄武门之变后面。

这样一来,提前储备粮食,就很有必要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用。

目送朱韦匆匆离去,李善在村西来回转了会儿,看中了一块还算平坦的土地……他有意重建李宅。

虽然不管是崔信还是母亲都希望李善成亲后住在延寿坊那栋大宅,但在李世民上位之前,李善还是希望住在城外……自己这只穿越的蝴蝶扇起的风暴越来越大,李善甚至都不能确定,如果还有玄武门之变,发动者会不会还是李世民。

但如此一来,庄子里的李宅就不够大了,张文瓘在信中提过这件事,到时候崔小娘子的陪嫁中,光是奴仆就是数百户之多,绝大部分肯定是要住在日月潭的。

在心里大致构思了会儿,见亲卫已经采买来了祭品,李善亲自带着祭品,去阵亡亲卫家中一一拜祭。

去年随李善北上百余亲卫,朱氏族人六十人,再从齐老三、苏定方以及当年定居在日月潭的难民各处挑选六十人。

大半年下来,一共只有七人阵亡,比例比前年在山东要低的多,当然了,在山东是一路被追杀,而在代州,绝大部分时间李善都安坐塞内。

阵亡的七人中,四个是阵亡在雪夜袭营一战中,都是破营时落马,被马蹄踩踏而亡,另三个是雁门关外一战阵亡。

七户人家虽然哀伤,但也恭谨,这些年征战连年,既然上了战场,难免……更何况李善向来待下恩重,抚恤、授田都不缺。

各种事都安排妥当,李善有点疲惫,后悔没将马周那厮带回来,这种事向来都是马周负责的……但转念一想,算了,还是让马周和常何厮混吧。

据说在马周刻意亲近之下,两人交情日深,都能抵足而眠了。

“这次回京能有几日?”

“那要看陛下的意思。”李善在心里苦笑,“本以为回京受赏……”

正在调茶的朱氏停下了手,“难道不是?”

李善哼哼唧唧了几声没正面回答,心想李渊恨不得给自己两拳一脚的,还封赏呢!

什么时候离京,估摸着要看李渊如何解决与突利可汗结盟一事,自己已经将通信渠道、人手全都交上去了……就看李渊怎么想。

“今日回京,明日先去李家拜会。”朱氏将调好的茶端来,“与崔家定亲,乃是德谋之母做媒。”

“孩儿知晓轻重。”李善点点头,“即使无定亲一事,德谋兄接任代县令,又随孩儿出塞一战,逐敌百里直至马邑,也理应先拜会。”

“嗯?”

李善咽了口唾沫,端起茶盏抿了口,眉头大展,“母亲手艺愈发好了!”

朱氏哼了声,“崔家小娘亦擅烹茶。”

李善干笑两声,心想自己要不要提前把炒青弄出来……前世农村他也见过农家制茶,不过没上过手,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得出来。

母子俩坐在偏厅叙话,时而说起雁门战事,时而说起与崔氏定亲的细节,朱氏正准备将延寿坊的宅子重整一遍,还特地提到了隔壁邻居帮了大忙,弄来了不少少见的巨木。

“应国公啊。”李善的笑容有些僵硬,“他与前朝观王杨雄乃是密友,以商贾事起家,据说最早就是做木材的……”

“不错,其妻即观王侄女。”朱氏笑着说:“杨家姐姐三番两次递了帖子,邀为娘登门,她怀了身孕,那日元宵在东山寺下山时候险些滑倒,应国公不许其再出门了。”

“怀了身孕?”李善表情更是古怪,“不知应国公可有子嗣?”

朱氏有些奇怪儿子为什么对此感兴趣,想了想说:“杨家姐姐乃是继妻,前任生二子,杨家姐姐生二女,这一胎若能弄章……”

好吧,可以确定了,肚子里那个就是千古唯一的女帝武则天了,李善在心里琢磨这位历史上自取名曌,也不知道本名是什么。

李善一时间浮想联翩,想着以后是邻居,说不定可以从小调教,这一世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女皇了!

算算年纪,如果是今年出生,比自己小二十岁左右,十四五岁……那时候自己三十四五,正值壮年啊!

三十四五岁的开国功勋,纳个家道中落的小娘子为妾,应该问题不大吧?

那么多穿越者前辈都能呢!

再说了,记得没多久武士彟病逝,武家二子将杨氏母女扫地出门。

李善突然又想起武则天好像有个很风流的姐姐,还生了个花容月貌的女儿,最终都便宜了李治,这一世……

脏啊,果然是脏唐啊!

李善满心的鄙夷,自己一定要阻止李治那厮!

正在算李治现在出生了没有,外间亲卫传报,“郎君,凌公回来了。”

第五百零六章 密谈 昏暗的烛火的映射下,两个人影在窗边交头接耳,屋外二十步外,七八名亲卫持刀而立。

听李善将事情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凌敬开口的第一句话是,“的确不能提前告知秦王,一旦事泄,你必为众矢之的。”

李善苦笑道:“但今日已然觐见,和盘托出,还请凌伯明日告知殿下。”

“与突利可汗结拜……”凌敬目光闪烁,捋须道:“怀仁如何想?”

李善的回答干脆利索,“东宫必然不许,圣人亦必然不许,秦王殿下在军中威望不做二人之想,无需此等事加重权威。”

凌敬点头赞同,补充道:“就算以此事削弱东宫威望,也要等尘埃落地。”

李善有点不安,低声问:“殿下不会有所介意吧?”

“不会。”凌敬右手缓缓在案上摩挲,笑道:“老夫遍观数年战事,秦王殿下绝非仅仅勇往直前,趋马冲阵而已,此乃帅才,急缓之间,颇有分寸。”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这个比喻……凌敬有点脸黑,话锋一转,“你怎么就揽下这等事!”

李善委屈道:“某也不想啊……但结社率都潜入代县了,若是某不肯,说不得会找到其他人,如今代县内什么人都有。”

突利可汗既然下定与李唐结盟的决心,李善哪里拦得住,而且他是穿越者,知道结盟一事是必然的,若是拦着……万一突利可汗找到张公瑾或者薛万彻那边怎么办?

凌敬也觉得头痛,“陛下会如何处置……”

“嘿嘿……”李善随口道:“若是陛下年岁稍小,或者突利可汗年岁稍长,干脆陛下出面。”

凌敬嗤之以鼻,想了想,低声问:“突厥今岁可能寇河东?”

李善狐疑的打量着面前的老者,似笑非笑道:“此为殿下所询。”

凌敬没有理睬李善的疑问,径直道:“若突厥难寇河东,朝局安稳,殿下难出京兆,便如困于笼中的猛虎……”

“所以殿下欲弃马邑?”李善的神色有些冷,“或再弃雁门关?”

“前年初见,便知你心思颇深,惯以恶视人。”凌敬嗤笑道:“若秦王殿下有如此心思,天策府如许多人杰,何必追随骥尾?”

李善神色松了松,试探道:“必然是长孙辅机。”

凌敬怔了怔,他早就察觉到这其中的古怪之处。

去年初凌敬抵达长安,还没有入天策府的时候,就发现李善对秦王麾下的几位心腹谋士都有着极深入的了解……而且绝不是道听途说的那种。

秦王幕僚中,房玄龄、杜如晦堪称左膀右臂,但李善却准确的点出了长孙无忌……的确,询问河东是否安稳,突厥可能寇河东,就是长孙无忌私下询问凌敬的。

李善笑了笑没追问什么,其实这逻辑很通畅,房玄龄、杜如晦等谋士难以接受太子登基的结果,那是因为他们和李世民的君臣相济,是因为他们有着建功立业之心。

但长孙无忌不同,一旦太子登基,当年本就被洛阳本家扫地出门的他和秦王妃……下场堪忧,只怕性命都难以保全。

“数度大捷,收复马邑,于国实有大功,若是代州在你手中,自然无碍。”凌敬叹道:“但殿下提及,陛下应不会授你代州总管。”

片刻后,李善幽幽的声音响起,“而并州总管任城王李道宗乃是殿下当年旧部,虽未被视为秦王一脉,但亦颇有渊源。”

李世民希望通过正常的方式入主东宫,而长孙无忌是不忌惮以任何方式将李世民推上皇位的,不管是一场宫变或者一场兵变……长孙无忌已经开始做准备了。

偏偏李道宗是李世民的旧部,所以,长孙无忌担忧的是,圣人李渊有可能将代州总管这个职位授给东宫门下。

他日一旦事变,秦王一脉不管是召任城王入关中,还是逃向河东企图东山再起……如果代州总管是东宫的人,很可能会制衡任城王。

凌敬不多的几句话,勾勒出大致的局势,低声道:“辅机所虑,亦有可能。”

“代州总管……”李善喃喃道:“辖四州之地,直面突厥,手掌重兵,坐拥雄关,非方面大将不能为之,东宫有此等人杰?”

“如管国公任瑰,功勋卓著,此次平定江淮战乱亦有战功。”凌敬如数家珍的连续报出几个名字……呃,大都李善都不知道,历史上的隐太子李建成的心腹爱将,在贞观年间还名声赫赫的除了薛万彻,其他的李善都不记得。

“天策府这边呢?”

“那就多了。”凌敬笑道:“天策府内,多有才高之士……如亦在江淮战乱立功的李世绩。”

李善没吭声,李世绩的能力是没有问题的,历史上李世民曾经赞其擅守边,但想出任代州总管一职,除了能力之外,还要考虑到政治派系、资历、以及爵位、名望。

从各个方面来说,李世绩都比不上任瑰……而且这位早在隋文帝在位期间就投靠李渊,交情甚笃,当年李渊赴边,子嗣都是托付给任瑰照看。

倒是有个人选很符合标准……而且一定能压得下任瑰。

李善在心里琢磨要不要先让凌敬和李世民通通气。

“李药师?”凌敬眉头一皱,“此人向来不涉夺嫡事,爵封县公……乃江淮战事副帅,倒是适合,但陇西李氏丹阳房,李客师、李乾佑分侍秦王、齐王……”

“凌伯先问问殿下吧。”

凌敬点头应下,最重要的事说完,他开始询问代州军政各个方面的细节,李善毕竟是新手,手下除了马周也没其他的人,登时将各种难题摆出来一一询问。

刚开始还是有问有答,但很快凌敬就沉默下来了,如今的代州……在李善的治下,隐隐和其他州府有着很多细节上的差异,这让凌敬有点无可适从。

太多太多的东西凌敬都是第一次见识……凌敬心想,这厮可真能折腾啊!

凌敬有些无语,这样的人物,别说此生未见,就是史书上也没见过……一个县令,在几方势力中辗转,不过半年间,扶摇直上,逼降苑君璋,驱逐李神符、李高迁,使刘世让俯首,最终掌控代州总管府,数败突厥,扬威塞外。

最让凌敬无语的是,那些人中,除了李神符之外,其他几个人……有的欠了李善人情,有的和李善依依难舍,甚至还有感激涕零的。

就算是李神符,对李善本人也没有什么恶语相向。

凌敬觉得,如果把李善丢到五原郡去,估摸着一年之后,李唐可能就不用守边了。

第五百零七章 拜谢 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李善虽然因为穿越者的身份,本能的对世家门阀有着反感、排斥的情绪,但他从一介无名无望的少年,一跃而起,到如今名扬天下,自身的能力、前世的记忆是主因,但门阀对其的助益也至关重要。

如今李善与太原王氏交好,商道分利是主因,但与王仁表的交情是起源;与河东薛氏、解县柳氏交好,虽然是因为李善救了他们的性命,但这两家也频频为李善扬名……筹建商路,这两家颇有助益。

李善在山东立功,抄下那么多传世名作,若不是那些门阀子弟吹捧……未必有今日的名望。

但最关键的,对李善助益最大的,同时和李善关系最好的,还是陇西李氏……准确的说,是陇西李氏丹阳房。

李楷和李善的交情,早就在坊间流传,此次两人携手出塞,大败突厥,更为人津津乐道。

但不仅如此,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李客师夫妇成为了李善与李世民之间的联络渠道,他们几乎知晓一切的内幕,并对李善关怀备至。

所以,李善抵达长安次日,第一时间就登门拜访。

显然,李客师夫妇也知道这个道理,更别说他们接到李楷来信,李善就任代州长史之后,几乎将之前费力筹谋的一切都扔给了李楷。

但李客师没想到的是,同时赶来相迎的还有那么多人。

等李善抵达李宅门口的时候,中书令杨恭仁的长子杨思谊正好赶到。

“思谊兄。”李善有些诧异,“这么巧?”

“巧?”杨思谊丢开马鞭,大笑道:“怀仁扬威塞外,令人羡煞,自然早早赶来,恭听战事!”

李善低估了这场大捷的影响力,当他迈过门槛,向李客师、李乾佑兄弟行礼的时候,忍不住眼角余光扫了扫一旁的众人。

张文瓘、王仁表、李昭德还好说,都是李善密友,这还好说。

但此外,房玄龄长子房遗直、高士廉长子高履行、尉迟恭长子尉迟宝琳等秦王府子弟居然都在……显然,这帮货都羡慕李楷刚刚赶到代州就立下如此功勋。

前些时日,朝议雁门大捷之功,圣人李渊亲口赞誉李楷……陇西李氏丹阳房,先有药师,后有德谋。

杨思谊笑看着这一幕,心中却在想着今早父亲那番话……雁门大捷,其余将校均得以封赏,再不济也晋勋官,唯独李善未得封赏。

本以为召李善回京,是为了封赏事,没想到昨日李善觐见,前脚出了太极宫,陛下后脚就下诏罚俸三年……杨思谊本犹豫着要不要来,但其父杨恭仁却言,李善其人,得陛下信重,为人仁义,乃可交之人。

李客师挽起李善,笑道:“年未弱冠,出塞扬威,此等少年英杰,史书亦少见。”

“怀仁筹谋战事,收复朔州,数败突厥,这也罢了。”李乾佑捋须道:“但代州破败多年,如今焕新,可见怀仁亦有文治。”

这话说的有点云里雾里,李善都没太听懂,但边上的那些人个个都心里有数……刻意的提起文治,是为了和霍去病区分开,齐王妃那番话虽然没有传播开,但也不是什么秘密。

“武德四年,侄儿抵长安,落脚东山寺,手无余文,手无寸铁,度日如年。”李善叹道:“先有孝卿兄襄助,后幸得德谋兄、昭德为友。”

“此后,伯父屡屡照拂,叔父更召侄儿入幕,随战山东……”李善再行一礼,郑重道:“侄儿均感念在心,不敢一日或忘。”

李客师环顾左右,摆手道:“众所周知,山东筹谋,雁门立功,诗才盖压长安,此等英杰,即使某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难道就会埋没吗?”

房遗直笑道:“但若非置入囊中,锥亦未显其锐。”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当日李善赴山东,李客师遣派亲卫相随,又让李善携带书信,这才有了筹谋的机会。

“怀仁兄的确应该上门拜谢。”张文瓘插嘴笑道:“长孙婶婶可是出了大力的。”

“说的是,怀仁定亲……”

杨思谊催促道:“还不快去拜谢,待会儿大伙儿去东山酒楼聚饮!”

“不错,不错。”李昭德嚷嚷道:“今早就吩咐过了,酒楼不纳外客,专为怀仁兄接风洗尘!”

李宅并不大,长孙氏早就听见外面乱哄哄的,看着缓步而来,拜倒在地的青年,笑道:“与人为善,怀仁举义,方能结交如许多友人。”

“多谢伯母。”

“快起来吧。”长孙氏细细打量,依旧玉树临风,身姿挺拔,但与此前想比,多了一份锐气,少了一份儒雅。

“怀仁,怎的又黑了几分。”

听了这句话,李善哭笑不得,拱手道:“伯母放心,德谋兄依旧面如冠玉。”

长孙氏掩嘴一笑,“北上半载,屡立功勋,但不可再亲身犯险,你母亲日夜难安……”

“侄儿知道了。”李善顿了顿,解释道:“雁门一战,再至连夜追击,看似凶险,实则胜券在握,侄儿不敢贸然浪战。”

长孙氏微微点头,她知道李善这个解释是针对随其出塞的李楷。

“三郎已经来过两封信了。”长孙氏缓缓道:“提及霞市……均为怀仁一手创立,三郎可堪重任?”

“伯母难道还不知德谋兄之能吗?”李善笑道:“陇西李氏丹阳房的名声,县内势族尽皆俯首,接手霞市,整理账目,井井有条,比侄儿强多了。”

长孙氏摇摇头,“还是要多谢怀仁。”

“不敢当伯母此谢。”

实话实说,李楷出任代县令那就是去镀金的,李善也愿意帮这个忙,既然要帮忙,那就不要抠抠搜搜的,所以索性将霞市转手。

但霞市看似只是一个市场,但在代州地位不低,并不仅仅只是个商贾聚集之地。

从代州到朔州、云州的这条商路,霞市是真正的起点,这条商路给聚集而来的商贾带来了巨大的收益,同时也给代州带来了所需要的人口、耕牛以及马匹。

马引如今已经在朝中已经很具分量了,如今一头是在平阳公主府,是由柴绍主控,另一头就是在霞市,无数商贾将粮草运送到霞市,以此换取马引,太仆寺那边眼睛都红了,几次上书建议此等大事,当由太仆寺主持。

而且那么多粮草运送到霞市,用来酿酒的只是小部分,大部分都作为军粮贮存。

换句话说,李善交出去的只是一个霞市,但李楷得到的却不仅仅只是一个霞市。

长孙氏一直对李善颇为关照,原本出于怜悯,但如今却不仅仅出自个人情绪了。

“已然定亲,至于何时成婚……”长孙氏将话题转开,“那就要你和崔舍人商议了。”

李善忍不住龇牙咧嘴,崔信那厮早在雁门关就说了,要等到及笄……换句话说,要等到十五岁,还有四年呢!

第五百零八章 留宿 昏昏沉沉,脑袋像是被人锤过一般又痛又麻,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李善就知道,自己喝醉了。

上一次喝成这样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去医院实习时候,碰到个娇俏可爱的小护士……还没来得及怎么着呢,人家就被同期实习的一个王八蛋勾搭上了,然后那晚买了两瓶牛栏山……

算了,就前世那长相……李善情不自禁的摸了摸脸颊。

躺在床上好一会儿后,李善才渐渐回忆起来,今日去李宅拜谢李客师夫妇,之后一群王八蛋簇拥着自己去了东山酒楼,然后就是一通猛灌!

如果是三勒浆也就罢了,那帮家伙居然灌的是玉壶春……李善当时就在想,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啊!

喝得醉醺醺的,一群人又簇拥着自己来了平康坊……这次李善学乖了,没多久就人事不省,一直睡到现在。

“李郎君醒了。”守在床边的侍女上来服侍,恭敬而亲热。

“其他人呢?”李善打了个哈欠,“什么时辰了?”

“几位郎君在小院赏舞,已过戌时了。”

“都宵禁了。”李善慢吞吞的起身,骂道:“醉卧花丛,居然都不回家!”

侍女娇笑道:“如今平康坊遍地为花,确为花丛。”

李善叹了口气,自从去年自己说出那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然后在平康坊甩出好几首传诸后世的名诗之后,所谓的平康坊……多了无数以花为名的名妓。

就连来平康坊……都被戏称为喝花酒,李善实在哭笑不得,难道所谓的花酒是这么来的?

擦了擦脸,李善无趣的出了门,漫步到小院中,正看见一个女郎在一株梅花树下旋舞,衣带飘曳,舞姿优雅,引得周围众人一片叫好声。

周围廊上昏暗的灯光,院中皎洁的月光,以及间或飘落的梅花瓣,更衬出旋舞女郎的舞姿,李善定睛看去,像是个胡女,难怪旋舞。

“怀仁醒了。”杨思谊拍了拍身边的坐榻,“一直睡到此时,可怜献舞诸女……”

“献舞?”李善一屁股坐下,环顾四周,除了杨思谊,还有高履行、房遗直、李昭德、张文瓘等人……其他人也就罢了,李昭德这厮胆子倒是大,居然敢夜宿平康坊。

房遗直解释道:“今日怀仁驾临平康坊,全坊名花汇聚一堂以献舞,期盼怀仁赐诗。”

得,还是去年自己丢的锅……去年也是这帮家伙怂恿的,李善写下那首“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后,那位取号牡丹的名妓名声鹊起。

此时乐声一歇,旋舞的胡女双手合于小腹,拜倒在地,脖子却高高扬起,双目盯着李善。

张文瓘抚掌笑道:“放心吧,怀仁兄推敲一日,必有新作!”

“正要洗耳恭听。”

李善侧头看见说话的是个陌生的青年,杨思谊介绍道:“此为江国公次子陈玄德,去年末才入京,已是平康坊常客。”

宰辅中,对李善最为友善的就是江国公陈叔达,李善寒暄了几句,笑道:“江国公文雅清显,焕成文章……”

“怀仁勿需多言。”陈玄德面显苦色,“今日全坊献舞,一时盛事,因此误了宵禁……明日只怕父亲训责,若得怀仁新作,说不得能逃过此劫。”

长安一百零八坊,入夜宵禁,只有平康坊是不宵禁的。

李善愕然,转头看去,房遗直、李昭德、王仁表、杨思谊要么面带苦色,要么连连点头……只有张文瓘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他父母如今都不在长安,没人管他。

李昭德眼珠子转了转,“今日盛事,吾等期盼怀仁兄新作,以至误了时辰,想必长者亦能释怀。”

杨思谊大笑道:“怀仁兄推敲良久,直到入夜,方能成诗……”

娘的这帮货什么意思?

我蒙头睡到月上中天,这个锅还能砸到我身上?

“怀仁,若无新作……”房遗直握住李善的左手,“只怕离京之日,为兄难赴灞桥相送。”

“……”

杨思谊握住李善的右手,“遗直兄的意思是,必然伤卧榻上,难以起身。”

李善哀叹一声,交友不慎啊,转头看着依旧拜在面前的胡女,身材硕长,曲线起复,皮肤白皙,似乎都能反衬出月光一般。

古代咏梅的诗词多了,但李善还是搜肠刮肚的想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安静了片刻后,陈玄德叹道:“虽无一梅字,却写尽梅景。”

“众芳摇落独暄妍……”杨思谊摇头晃脑道:“正切今日之事。”

王仁表点头道:“暗香浮动月黄昏……看似不符,实则暗合。”

陈玄德用羡慕嫉妒的眼神盯着李善,“此等诗才,天授之,天授之!”

呃,这种说法最早还是李善的首创,之后流传开来……真的是天授之啊!

此诗一成,小院内外遍传,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平康坊,这位胡女也成了今夜最幸运的女郎,明日起平康坊又多了位红人。

但脑子还有点晕沉沉的李善突然反应过来了,一把揪住张文瓘的衣领,“明日,明日……”

“怀仁兄?”

“明日!”李善低吼道:“明日要拜会崔府!”

张文瓘怔了怔,干笑几声,“风流雅事,姑父必不至于怪责。”

你说的倒是轻巧,未来女婿在定亲后第一次登门拜访,前一天居然去全天下最著名的红灯区鏖战通宵,还亲手打造出一位红人……一般的岳父都忍不了!

更何况崔信那个宠女狂魔!

勉强睡了会儿,战战兢兢到第二天,李善扯着张文瓘回了日月潭,拎着提前准备好的礼物去了崔府。

刚进门,李善就有把脚移到门槛外的冲动,刚刚放衙的崔信面色阴沉,缓缓道:“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一时妙绝,半日之内已遍传长安。”

李善郑重其事的行了一礼,正色道:“昨日不慎,午时饮酒,在东山酒楼与友人相聚,被众友灌醉,昏睡入夜,因宵禁难行,不得已留宿平康坊,期间新作此诗,此外并无他行。”

崔信嗤笑道:“在东山酒楼醉酒,怎的留宿平康坊。”

李善诚恳的说:“醒了之后才知晓,是稚圭将小侄带去的。”

一旁的张文瓘瞠目结舌,怀仁兄,你真的狗,难怪一早出了平康坊就不放我离开……就是为了此刻吧?!

第五百零九章 翁婿试探(上) 张文瓘忿忿的离开了,被拖来当了次挡箭牌,利用价值没了之后被李善毫不留情的赶走……自然忿忿。

书房内,崔信用复杂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的青年,有一点他是肯定的,这厮绝对风流!

什么张文瓘将醉酒的你拉去平康坊……这种鬼话崔信一丁点儿都不信!

自从有了心思之后……呃,准确的说,是看到那首“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之后,崔信就开始刻意打探李善的方方面面。

比如,进士科放榜之后,就是这厮带着几乎所有的进士涌入平康坊,纵酒高歌,为人所赞。

比如,那首“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长安”的典故所在。

甚至于,崔信都打探到了李白李太白……那是李善穿越来第一次进入长安城,也是第一次扬名。

想去平康坊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打探消息……这个理由崔信是不认的,他只看到,李善是平康坊的常客。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崔信在雁门关是亲眼目睹李善身边的美妾俏婢。

但现在都定亲了,崔信还能怎么着,将那些思绪抛开,低声道:“今日有一事要与你商议。”

“还请岳丈大人示下。”

“咳咳咳……”崔信听到这个词,一个不留神咳得撕心裂肺的,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尚未迎亲!”

李善有些无辜,试探问道:“霞市如今繁华,多有胡商自漠北西域而来,小侄约莫今年就会回京,及笄礼……”

你还有心思关注这些……肯定是要留到十五岁及笄的!

别想着提前行及笄礼!

女子一般是十五岁行及笄礼,然后出嫁……但也可以提前行及笄礼出嫁,比如秦王妃就是十三岁行及笄礼后嫁给李世民的。

崔信懒得掰扯这些,直接打断道:“前日觐见,陛下有意召你回京?”

“平阳公主已经告知,当日雁门大捷战报入京,太子建言晋爵国公,秦王力荐授代州总管,陛下不置可否。”李善倒是看的淡,“小侄尚未加冠,的确不宜出任代州总管。”

崔信沉默片刻后,压低声音道:“回京后,裴弘大可有妄动?”

这句话暗藏深意,李善怔了怔,“还请叔父详解。”

“去岁马邑招抚,雪夜袭营,逼降苑君璋,裴弘大患风寒卧床休养,闭门谢客。”崔信缓缓道:“至年初雁门大捷,一直未至门下视事。”

这些李善都知道,但他依旧耐心的听着,专注的盯着崔信。

“圣人两度赐药……”崔信面色阴沉的说:“太子三度登门探视。”

李善眉头扬了扬,“太子意欲笼络,陛下亦乐见其成……裴弘大会投入东宫门下?”

如果裴世矩真的投入东宫门下,对朝局未必有什么影响,但一定会影响很多世家子弟对朝局发展的判断!

因为裴世矩久历宦海,出仕后历经北齐、北周、隋文帝、隋炀帝,每一次改朝换代,每一次皇位更迭,这只老狐狸都做出了最准确的判断,这份眼力实在非凡。

仅仅是隋朝两次登基,北周灭齐的时候,裴世矩就准确的扒上了杨坚这只大粗腿,等杨坚篡位建隋,年轻的裴世矩曾经一度以给事中的身份主持内吏省……这个机构在唐朝改名为中书省。

之后杨广伐陈,裴世矩担任元帅府记室,极得杨广尊崇,后一路升迁,成为天下闻名的选曹七贵之一。

但入唐数载,年过七旬,朝中夺嫡局势不明,裴世矩还要拼一把,有这个必要吗?

“裴弘大本就兼任太子詹事,至于会不会投入太子门下……”崔信深深的看了眼李善,“那就要问你了。”

李善身子一僵,片刻后用力搓了搓脸,苦笑道:“以叔父视之,小侄可是睚眦必报之徒?”

“外人皆言,东山李善怀仁举义。”崔信面无表情的说:“但裴弘大何等人物,如何会留下后患……更何况,你不是赠其皮帽吗?”

那是憋屈而死的郁射设的皮帽,还是崔信自代州回京后亲自送到裴世矩手中的……意思很明显,你裴世矩出招,我李善接下了,这顶皮帽不过是见面礼,后面还有厚报!

这如何不让裴世矩心生恐惧?

外人不知内情,但在崔信看来,裴世矩拼这一把,无非是为了李善……此等深仇大恨,李善不可能去报复生父李德武,最可能选择的目标就是裴世矩以及裴世矩的后人。

为了后人着想,裴世矩自然希望在离世之前,彻底解决李善这个仇敌……之前一系列的变故,裴世矩几度将李善驱入死地,不料最终李善死里求活,反而扶摇直上。

在这种局面下,裴世矩如果能襄助李建成稳固太子之位,日后登基,即使不能除掉李善,也能保住后人以及西眷房。

但李善和崔信两人所想的……都不仅仅只是这些。

李善盯着崔信的双眼,“叔父的意思是……小侄当投秦王以自保?”

崔信目光闪烁不定,“太子、秦王夺嫡日久,必有胜负,裴弘大投入东宫,怀仁投入秦王门下,无可厚非。”

“绝不可!”李善正色道:“有平阳公主在,若他日太子登基,即使裴弘大发难,小侄至少安全无虞,但若投秦王,只怕他日阖家归西!”

如果这场夺嫡之争,最终以李建成胜出而落幕,这位太子必定会血洗秦王一脉……即使他不干,齐王也会干,即使齐王不干,东宫幕僚也会干。

如果李善投入秦王府,裴世矩只需要一句话,就能顺理成章的砍下李善的脑袋,消除所有的后患。

但如果李善始终保持中立,以其的功勋,加上平阳公主的支持,即使是裴世矩、裴寂联手,登基为帝的李建成也最多只是将李善驱逐或罢官,至少不会被砍下脑袋。

崔信也想得通这个道理,迟疑道:“秦王军功盖世,威望如此之高,但太子未有失德之举,夺嫡之争,秦王胜算不大。”

特么好话歹话,正话反话都让你说完了……李善暗暗腹诽,笑道:“圣人康健,裴世矩已然年迈……”

崔信长叹一声,“是啊,裴世矩已年过七旬,何苦来哉?”

翁婿俩的视线在空中撞了撞,各自移开,两人以言语互相试探,都没发现什么漏洞。

第五百一十章 翁婿试探(下) 官居中书舍人,崔信本人的政治立场是中立的,甚至因为清河崔氏多位族人依附东宫,导致崔信略略偏向秦王,这是世家大族的生存本能导致的。

但如今,李善怀疑,崔信可能已经投入李世民麾下……不然很难解释崔信今日如此反常的试探,以及前言不搭后语的言谈。

其实早在前年清河县,李善就有相关的揣测,不然即使自己在山东战事中分量不轻,崔信也未必会将自己列为选婿之列。

因为当日,李善身边交好的将领……田留安、齐善行、李道玄、薛忠,全都是秦王一脉。

在很多人看来,李善筹谋山东战事,无意间阻止太子亲征河北,这是帮了秦王的大忙……回京后入秦王麾下,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不料之后,先有李善斩杀崔帛为东宫解围,后以科举入仕,在夺嫡之争中,凭借李渊、平阳公主的撑腰不偏不倚,甚至为了躲开这个漩涡自请出京。

李善心想,若崔信真的是李世民的人,那分量应该也不重……如果是心腹之人,本就是翁婿的关系,李世民怎么也应该透露一二。

“听闻昨日你登门拜会客师,颇多秦王府子弟汇聚一堂?”崔信一直刻意将话题往秦王一脉带,“入京不过三年,倒是好人缘。”

“小侄名善,向来与人为善。”李善笑嘻嘻的说:“但与秦王府子弟,倒是不打不相识……不过昨日在场的,以及后在东山酒楼、平康坊相聚的,尚有他人。”

“听说了,中书令杨公、门下侍中江国公次子均在。”崔信笑道:“此番李德谋得圣人盛赞,只怕其他秦王府子弟都按捺不住了。”

非要把话题往那边带啊,李善打了个哈哈,“秦王麾下,无数文武俊杰,如今正当盛年……德谋兄,亦不过恰逢其会罢了。”

崔信点点头,他也知道,如果不是李楷和李善的私人关系,也不会在东宫面前抢走代县令这个看似不高,实则很重要的位置……如果落入东宫手中,李建成是能凭此掀起波澜的。

李善努力将话题调开,崔信也没继续发问,两人闲聊了一阵后,张氏出现在门外,身后的侍女端着茶盘。

“朱娘子烹茶手艺堪称妙绝,今日怀仁可一试。”张氏最早因为清河事不喜李善,但这是和局势相关,对李善本人并没有什么排斥,如今未来女婿名扬天下,自然态度缓和下来。

李善起身行礼,眼角余光瞄了瞄崔信,端起茶盏抿了口,眉头舒展,赞道:“岳……呃,叔母此等手艺,不愧武城张氏,研磨精细也就罢了,不知取的何水,别有滋味!”

张氏轻笑道:“后院有几株梅树,腊月大雪,每日从花瓣上取雪,积累月余,也不过一小坛罢了,待会儿怀仁都带回去让朱娘子一品。”

一旁的崔信脸有点黑,女儿每日顶风冒雪亲自取雪,自己这个老父亲至今都无缘品尝……原来是拿来送人的!

李善面露喜色,连声称谢,张氏饶有兴致的问起今日李善携来的礼物,大部分都是中原少见的首饰、珠宝、毛皮之类,有的是在霞市买的,有的是商队在云州等地采购的,每一件都很别致。

年未弱冠,得陛下信重,文武双全,名扬天下,这样的女婿……崔信不喜欢,但张氏这个丈母娘还是挺喜欢的,特别是如此小意,常常送来各类玩物、诗文。

有斩崔帛一事在前,张氏当然知道这个青年如此小意,不是因为清河崔氏的缘故。

这两人聊的开心,崔信坐在一旁……插不上话,偶尔问了句延寿坊的宅子,那边张氏就主动接过话茬,而且话里话外都是……你难道不知道他刚回长安,问这等事作甚?!

“叔母放心,母亲前日还说呢,如此品行,他日必然和睦。”

张氏眉开眼笑,她自然知道李善这番话的意思,朱娘子那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女儿为李善发声,如此刚烈的性情,正合朱娘子心意。

李善做委屈状,摊手道:“母亲好似不是在挑儿媳,而是在选女婿呢!”

“咯咯咯……”张氏掩嘴而笑,嗔道:“胡说八道,小心被人告到朱娘子面前!”

“咳咳咳!”崔信再也忍不住,用力咳嗽几声,“时辰不早了,眼看要宵禁……”

李善无语的看看外间亮堂堂的阳光……

张氏没好气的瞪了眼丈夫,转身离去,还嘱咐李善待会儿别忘了将那坛雪水带回去。

李善好笑的看着崔信,没办法讨好你这个岳父,还讨好不了丈母娘?

回头试试能不能弄出什么香水,呃,难度有点大,但是香皂还是有机会的,到时候送到丈母娘手中……

崔信随意叮嘱了几句,既然不想投入秦王麾下,那在京这些时日,就要谨慎一些,除了平阳公主府之外,最好别去其他府邸拜访了。

李善一一应下,正要起身,崔信低声道:“裴弘大一事……”

“再等等吧。”李善轻笑道:“年过七旬,还能有几日?”

目送李善离去的背影,崔信伫立原地好久都没有动弹,他虽然前隋也曾出仕,但历经官场时日不长,面对面的试探,始终没发现任何端倪……知晓内情的他在这一个月的长思中,隐隐有一种莫名的猜测。

李善,有可能投秦王,甚至有可能已经投入秦王麾下。

崔信去年从代县回京后,曾经去过一次日月潭,正巧遇见休沐的凌敬,他亲眼所见,护送自己回京的朱石头对凌敬极为恭敬,而凌敬对李善身边最亲近的护卫也随意指派。

而凌敬,如今掌天策府日常事务,已经被视为秦王心腹幕僚。

住在日月潭的凌敬和李善之间的关系太过密切,这不能不让崔信心存疑虑。

但这只是次因。

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李适才最后那句话,裴世矩年过七旬,还有几日?

裴世矩投入东宫门下,可以解释为想为后人扫除李善这个后患,或保住后人以及西眷房不被李善报复……但这是太子是做不到的,只有等太子登基为帝才有可能。

但裴世矩还能活几年?

要知道陛下虽然年过五旬,但依旧能喝酒吃肉,纵马骑射,裴世矩等得到太子登基吗?

如果只考虑自保的话,裴世矩投入秦王麾下,与堂弟裴寂分侍两主,这才是最正确的选择,无论是太子还是秦王登基,都能保住后人不被李善用残酷的手段报复。

所以,崔信想来想去,最有可能的是,李善已经投入秦王麾下,所以裴世矩才会选择辅佐太子。

而且裴世矩要的不是后人以及西眷房不被李善报复,而是扫灭李善这个后患。

第五百一十一章 大变不远 快马驰回日月潭,李善翻身下马,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吩咐道:“挑一匹好马,再挑一把好弓,送到稚圭府上。”

“是。”

今日虽然将张文瓘做挡风墙,但以两人的交情,也用不上赠礼赔罪,一把好弓加一匹骏马,这不是个小数字。

李善主要是感念张文瓘那张碎嘴,今日偶尔听见这厮说起崔家表妹扫梅花积雪……以李善那舌头,连井水、江水、雨水都分不出来,哪里能分辨得出雪水。

进了后院,拜见了母亲,陪着说了会儿话后,李善沉着脸转身去了书房……其实在这次回京之前,他曾经考虑过如何对待裴家。

准确的说,是如何对待裴世矩。

李善并没有一个完整而具体的计划,一切都要根据局势的发展发生变化,但他没想到,裴世矩的嗅觉如此敏锐。

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没有任何证据,但李善相信,裴世矩即使不能确定,也必然心疑自己已经投入李世民一方。

否则,裴世矩没有理由投入东宫门下。

如果是自保,裴世矩应该投入秦王麾下,有他和裴寂两位出身闻喜裴氏西眷房的宰辅在,无论是何人登基,都能力保后人。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裴世矩今年七十多了,他儿子都四十岁了,而李善明年才满二十岁。

漫长的人生啊,以李善的能力和战功,是能爬到很高的位置的,即使官居宰辅也不奇怪……如今他在天下封疆大吏中,实际操控的权柄都能排进前三。

等裴世矩、裴寂一一故去,闻喜裴氏西眷房后继无人,李善有足够的时间慢慢的收拾他们的后人……名正言顺、顺水推舟……总之,裴世矩相信,李善有这样的心性,也有这样的能力。

到那时候,已经没有杰出之士的闻喜裴氏西眷房难道还能与李善相抗衡吗?

李善反手握着毛笔,幽幽的叹息一声,所以,裴世矩投入东宫门下,辅佐太子登基,他日将我赶尽杀绝,才是万全之策。

需要做一些准备了……李善在心里如此想,裴世矩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不可能等着太子按部就班的继位,要知道圣人李渊身子骨还硬朗的很呢。

前日还在想着,玄武门之变会因为突厥内乱而推迟,但如今裴世矩这个变量考虑进去,还真不好说是会推迟还是提前。

静静的坐着,一直到天黑下来,李善才走出书房,一脸的不爽。

此次回京,即使不能耀武扬威,也应该夸功长安,没想到突利可汗一杆子戳中李渊的心窝,导致李善站在漩涡边不能自主。

这个问题还没解决,又听到裴世矩投入东宫这个坏消息,李善的心情相当的恶劣,看见朱石头嘴巴一鼓一鼓的,随口训斥道:“给家里人多扯两尺布不好?”

“非要吃这种零嘴,多大的人了!”

“待会儿全都给小石头,你以后不许再吃!”

李善平日对亲卫一向和善,突然发飙,被训斥的朱石头一头雾水,看看左右,众人都是一脸懵逼。

心情本来就不好,还看见朱石头在吃蔗糖……李善想都没想就是一顿骂,现在庄子的日子好起来了,最典型的证据就是,买得起蔗糖了,这玩意在唐初价格相当不便宜。

出了门,径直去了对门的凌家,寒暄了几句后,李善和凌敬进了内室,坐定后第一句话就是,“裴世矩投东宫?”

“十之八九。”凌敬奇怪的问:“难道不是你希翼的?”

你费力将李德武送入东宫,如今裴世矩也入了东宫,难道不是好事吗?

秦王成就大业之日,便是你清算旧账之时。

“你傻了啊!”李善压低声音,“他想杀我!”

“那是自然。”

“他不会将内情告知太子、裴寂!”

“理应如此……”凌敬终于听出了味道,“他要辅佐太子登基!”

“几番较量,裴世矩均落于下风,反而你扶摇直上,所以他要借大势……”

“不好,东宫必然有事……要告知殿下!”

“不对……”短暂的慌乱之后,凌敬冷静下来,“就凭着那两千长林军?”

“无一丝可能!”

李善摇摇头,“裴世矩乃何等人物,必有谋划,此事明日还请凌公告知殿下。”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裴世矩年过七旬,他等不了那么久!”

“而且即使突厥内乱,但仍控弦数十万,据五原郡南窥中土,本朝向来以宗室为方面之将,淮安王、襄邑王难堪大用,淮阳王、任城王太过年轻,赵郡王本就揽尽半个天下之功……”

“若有小挫,朝中必望秦王力挽狂澜,这是太子难以忍受的。”

“所以,太子、秦王夺嫡之争,不会延续太久……裴世矩正是看到这一点。”

外有突厥虎视眈眈,太子、秦王的夺嫡之争不可能就这么一直持续下去,说的难听点,如果历史上李世民不玩一出玄武门之变,别说还会不会用万邦来朝的大唐帝国,只怕中土尚要再分裂百年……原始空中,李世民登基的时候,苑君璋、高开道、梁师都这些突厥扶持的军阀都还在呢。

凌敬深深吸了口气,他听出了李善话里的意思,裴世矩投入东宫门下,只会有两个选择,其一是削弱,甚至削灭秦王府,其二是在过世前推太子李建成登基称帝。

换句话说,不久的将来,必有大变。

凌敬的脑子嗡嗡作响,第一反应是东宫安置在禁苑长林门的那支长林军,第二反应是要不要附和长孙无忌,劝殿下先下手为强……

李善瞄了眼表情木然的凌敬,叹道:“不过也不急于一时,对了,代州总管一事,殿下如何考量?”

凌敬呆了下,突然拍案道:“若你被调回朝中……”

“那必然卷入漩涡。”李善点点头,“即使某不愿也不可能,殿下或许会留一道后手,但裴世矩决不许。”

“若是外放?”凌敬眉头紧锁,“曾掌代州总管府,迁移何位都是贬,只怕不好安置……”

李善也挺头痛的,“也不知道李药师性情如何,是否能留任代州长史……对了,殿下如何考量?”

“噢噢。”凌敬终于回过神来,“若陛下询之,宁李靖不可任瑰。”

李善点点头,心想这基本是废话,自己在李渊面前打造不偏不倚的人设,怎么可能举荐太子门下的任瑰。

第五百一十二章 敲竹杠(上) 承天门外。

一位异族人恭敬的向平阳公主行了一礼,“久闻殿下之名,英武不让须眉。”

平阳公主回了一礼,侧了侧身子,延手道:“陛下传召。”

但凡突厥使臣,往往嚣张跋扈,盛气凌人,但这位使臣却笑容满面,谦逊有礼,使来往的宫人小吏都颇为诧异。

两仪殿内,李渊放下一份公文,看向迈入殿中的突厥使臣,笑道:“久不见思摩了。”

“外臣阿史那·思摩拜见唐皇。”突厥使臣应道:“上次尚在太原晋阳。”

“是啊。”李渊叹道:“当年思摩受始毕可汗遣派,驱两千良驹襄助,悠悠已过十载,如今两国攻伐,再无当日情分,令人痛惜。”

站在平阳公主身后的李善不禁扯了扯嘴角,李渊扯起淡来也挺有一套的,还往日情分,还令人痛惜呢!

李善曾经与刘世让、苑君璋聊起过,突厥往前三任首领,就数始毕可汗最为了得,野心也最大,有入主中土的宏愿。

阿史那·思摩此来自然是为了欲谷设,其实他比李善更早抵达长安,但直到今日才得传召。

没有第一时间提起正事,阿史那·思摩顺着李渊的口吻,聊起了当年旧事,始毕可汗、处罗可汗在位期间,遣派使者入隋唐,他都是第一人选,早年就和李渊相熟。

颉利可汗遣派此人入唐,自然也是考虑到他和唐皇李渊的私人关系。

关于这位阿史那·思摩,李善还是今日早上受李渊传召入宫之时,听平阳公主提起的,这位也不是个普通人。

开皇年间,裴世矩搅乱漠北,启民可汗投奔隋朝,漠北各部就是拥戴这位阿史那·思摩为可汗,不过启民可汗后来演了一出王者归来……

就是这个原因,虽然始毕可汗、处罗可汗对阿史那·思摩都很器重,但始终不予兵权,至今他都没有设立牙帐。

原始空中,这位阿史那·思摩还曾经被李渊、李世民两任唐皇册封郡王,之后为李世民宿卫宫禁,随征高句丽,伤重而死。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李善视线在殿内扫来扫去,今日在场的除了太子、秦王、齐王之外,三高官官一个不落……呃,主要就是,门下侍中裴世矩今日也在,毕竟关乎塞外事,李渊要咨询裴世矩。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须发尽白的裴世矩悄然转头,视线正和李善撞了个正着。

李善咧嘴一笑,笑容中夹杂着无穷的意味。

这时候,李渊笑着说:“草原部落旧俗,赎人,自然是……”

阿史那·思摩起身行礼,恭敬道:“可汗愿赠良驹千匹,耕牛五百头,还望陛下许可。”

千匹良驹,五百头耕牛换人……李渊眉头微微蹙起,心里不太满意。

如果说是去年,准确的说是代州霞市未立之前,马引还没有实施的时候,仅仅是千匹良驹,李渊都觉得是赚大了!

但从去年九月李善设霞市,重开商路至今,仅仅是送到陇西马场的骏马就超过了两千匹,而且几番大战,再加上苑君璋朝贡,几个月来,从塞外引入的骏马超过了五千匹,这还没算上那些民间交易的马匹。

简而言之一句话,不够,得加钱!

李渊沉吟不语,眼角余光瞥了瞥……到你上场的时候了!

“欲谷设在雁门关外肆意杀戮,横尸遍野,仅仅千匹良驹,五百耕牛,何能赎其罪孽?!”

听到如此斩钉截铁的话,阿史那·思摩转头看见一位身材硕长的青年从平阳公主身后踱出,神采飞扬,双目如电。

“战阵之中,生死有命,肆意杀戮平民,此罪难赦!”

“陛下,当斩欲谷设头颅!”

阿史那·思摩左顾右盼,一时间摸不准对方的身份,面前的青年不过双十年纪,贸然发声,唐皇亦不斥责,是宗室子弟吗?

但秦王、齐王已在,难道是淮阳王,又或者是并州总管任城王?

“不可无礼。”李世民轻飘飘的丢来一句,“颉利可汗独有此子,若不放归,他日可汗尽起大军……”

李善旋风似的转身,盯着阿史那·思摩的双眼,厉声道:“那就请便!”

“某倒要看看,颉利可汗能比其子高明几分!”

阿史那·思摩心里一个咯噔,他猜到面前此人是谁了,必是如今掌代州的李善李怀仁。

如今李善这个名字在五原郡非常的响亮,策划商路,迁居百姓以弱敌这些还只是小事,但雪夜袭营,斩杀郁射设,逼降苑君璋一事引起了轩然大波,直接导致两位可汗从暗斗转为明争。

最关键的还是李善两次生擒欲谷设,如果说前一次还是运气,但此次雁门一战中,李善亲自出塞,连夜追击……欲谷设名声尽丧。

现在突利可汗那边常用此事嘲讽欲谷设的无能,而颉利可汗那边也用郁射设之死反唇相讥……导致李善这个名字在五原郡,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阿史那·思摩行了一礼,“足下便是馆陶县公?”

“正是。”李善昂然道:“尽可告知颉利,某在代州等着他!”

阿史那·思摩久慕汉学,多年出入河东、关内,见识过无数人物,也不禁为之一夺。

李善昂首,心里却在嘀咕,如果操作的好……等颉利可汗尽起大军来攻,撞上的是应该是上下五千年排名前十的一代名将李靖。

沉默片刻后,阿史那·思摩再行一礼,“还请足下明言。”

现在局势摆在这儿了,既然要敲竹杠,那就开条件吧。

李善将锤子举得高高的,侧身回头看了眼李渊的神色,“当年始毕可汗与吾皇交好,惜处罗可汗坏两国之谊,究竟为何?”

阿史那·思摩听得莫名其妙。

李善叹道:“无非前朝义成居中挑拨离间,又迎前朝萧后、齐王之子,若贵方能送归此三人……”

阿史那·思摩咽了口唾沫,他没想到对方不要骏马耕牛,不要金银珠宝,居然提出这种条件。

前隋义成公主在五原郡的地位未必有多高,但却是突厥插手中土最为恰当的理由,处罗可汗从窦建德处迎来萧皇后、齐王杨暕之子杨政道,就是打的恢复隋业的名号。

甚至苑君璋、梁师都、高开道这些军阀都是用这些名义存在的,梁师都还是那位被册封为隋王的杨政道的人呢,虽然只是个名义。

想都不用想,阿史那·思摩一口回绝……这个条件,颉利可汗未必不会答应,毕竟换回的是自己唯一的儿子,但如果真的答应了,突利可汗那边就有了名正言顺的攻击借口。

到时候,这个锅肯定是自己来背的。

第五百一十三章 敲竹杠(下) 阿史那·思摩苦笑着看向李善,“若能应下,在下不会回绝……”

对于阿史那·思摩的拒绝,殿内众人都没什么诧异,说起来欲谷设虽然是颉利可汗独子,但两次被李善生擒,声名尽丧,重要性还真不能和义成公主、萧后等人相比。

李善冷然挥袖,“那便罢了!”

“颉利可汗爱其独子,但吾皇为天下之主,为百姓父母,此心并无二异!”

“那足下的意思是……”

“处罗可汗、颉利可汗数度率兵侵袭河东,武德三年,处罗可汗遣两千轻骑入并州,劫掠男女数千,武德五年,颉利可汗亲入河东,掳掠百姓青壮多达数万!”

“可放归欲谷设,但贵主需放回十万被劫掠的百姓!”

中书令杨恭仁低声笑道:“取其上者得其中,取其中者得其下,取其下者,无所取焉!”

尚书省右仆射萧瑀点头道:“怀仁倒是机巧。”

阿史那·思摩眼珠子动了动,视线越过李善,投在李渊身上……这个条件,很是刁钻啊。

经过几代可汗的经营,如今的五原郡远不是漠北草原那般荒凉,人口聚集不弱于中原大郡。

其实仅仅论草原部落的支持,突利可汗虽然稍弱,但差距并不明显,但颉利可汗能稳稳的占据上风,很大程度上就在于控制了更多的人口……而这个人口中,相当一部分是陆续掳掠回来的中原百姓。

放牧、种田、修建屋宅,这些百姓能发挥太多的作用,从而导致颉利可汗手中能用于战争的士卒能稳稳压倒突利可汗。

换句话说,那些在五原郡以及周边过的相当凄惨,被视为农奴的百姓,是颉利可汗根基中不明显,但很重要的组成部分。

偏偏突利可汗此前从未率军侵袭河东,手下没什么这方面的资源。

阿史那·思摩可能整理不出一套相关的思路,但隐隐有这种感觉……李善这是要削弱颉利可汗的势力,使突厥内斗更剧。

几个宰辅都不吭声,个个都是老狐狸,看到李善走到台前就明白了了,陛下八成都和李善商量好怎么敲竹杠了。

喏,陈叔达还看见太子李建成向李善投去一个干得不错的眼神呢。

“适才怀仁之言,甚合朕心。”李渊叹道:“子民乃朕之儿女,怎能舍弃不顾……”

阿史那·思摩试探道:“放归百姓……只怕难凑十万之数。”

李善冷笑道:“五原郡遍地均是……颉利可汗独子,难道在五原郡还比不上遍地均是的农奴吗?”

“在下即刻遣使回报,但十万之数……”阿史那·思摩摇摇头,转身看向了李渊。

李渊装模作样的沉吟片刻后,“不得少于四万。”

阿史那·思摩咧咧嘴,想起临行前阿史那·社尔背地里和自己说的那些。

郁射设在马邑到底和李善都说了什么,对方似乎对五原郡内的情形摸的非常清楚,四万……差不多正好是个临界点。

这一杆子敲下来,颉利可汗必然暴跳如雷,但也不至于元气大伤,不过和突利可汗之间……局势会更加微妙。

当然敲得准,不过还真不是郁射设提供的情报,而是结社率……这厮遵从突利可汗之意,几乎将五原郡的老底都透露给李善了。

义成公主、萧后,数以万计的农奴,以及骏马、耕牛……李善首选第一,次选第二,不过第三他也没准备放弃。

“足下当知晓,欲谷设此僚正月攻打雁门关,驱使百姓攻城,所谓何来?”

面对李善的问题,阿史那·思摩无言以对……这是明摆的事,欲谷设就是去找你的麻烦的。

“当日擒获此僚,若不是社尔兄率军进逼,真想将其千刀万剐!”李善盯着阿史那·思摩,“此战代州损兵折将,光是战马就折损数千……”

要脸吗?

阿史那·思摩脸都扭曲了,他早就打听到雁门战事的战报了,斩首三千有余,俘战马两千,你居然还要来敲竹杠!

“赠千匹良驹。”

“适才不是还有耕牛吗?”

阿史那·思摩忍气吞声,“加五百头耕牛!”

李善这才罢休,朝上面的李渊递去一个眼色……这可是我自己敲来的,陛下您可不能贪了去。

李渊忍笑道:“思摩且坐。”

敲完竹杠,李善悄然退回到平阳公主身后,任由众人继续扯淡,扯两国之谊,阿史那·思摩居然还未欲谷设求娶公主,李渊还没表态,李世民就开口堵了回去……两国交好,以姻亲近之,也是常理,不过欲谷设……这位太废了点吧?

反倒是李渊有意授阿史那·思摩郡王之位……唬的对方连连推辞。

其实历史上就在今年,颉利可汗、突利可汗联手攻入河东,秦王李世民离间二人,最终突厥遣使者入长安,正是这位阿史那·思摩,而且被李渊授和顺郡王。

不过如今,局势大不一样,阿史那·思摩自然不敢应下。

好一会儿后,正事议完,阿史那·思摩和诸位宰辅都退下,前者还要赶紧遣派人手回五原郡报信……能不能完成交易,终究还是要看颉利可汗的意思。

李善悄无声息的跟在平阳公主身后也混了出去……关于突利可汗要和李世民结拜那件事还没个定论,他实在不想留在这儿。

李渊瞄了眼李善的背影,笑道:“今日怀仁又立功了。”

“放归四万百姓……”李建成赞道:“难怪代州民间皆言,此生未见如此父母。”

李世民和李元吉都没吭声,前者是因为刚刚接到消息,张公瑾被李善严加训责,后者自然是因为王妃杨氏那张碎嘴。

迟疑了会儿,李渊轻声道:“放归欲谷设,今岁颉利必然来犯,若马邑、雁门不能挡……”

李世民面无表情的坐在那儿,还是一声不吭。

而李建成却看向了李元吉,“三胡去岁屯兵太原以备突厥,今年亦可为之。”

李渊不置可否,挥手让三个儿子退下,嘴角挂起一丝笑意。

他早就确认,李善没有依附秦王,因为突利可汗与秦王结拜一事……对二郎来说,弊大于利。

要知道在如今的局势下,突利可汗不可能入京,若要结拜,二郎必然要去一趟代州。

但李渊不确定是,李善会不会通过崔信和东宫有所关联……毕竟清河崔氏多有族人依附东宫。

今日可以确认,没有。

如果大郎知晓此事,必然自请出征,只有太子出征,才能将二郎堵回去,而三胡是没有这等分量的。

李渊在心里想,也不知道突利可汗会不会答应自己的条件,算算日程,也差不多送到了。

第五百一十四章 等待 日月潭,李善顺着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缓缓踱步,时不时驻足,或看着路旁引水渠内潺潺流动的清水,或盯着开始冒出头的野草发一会儿呆。

回京已经六日了,但至今一点消息都没有,朝中坊间有着各种猜测……李善雁门大捷后被传召回京,所有人都认为圣人必然厚赏,或代州总管,或晋爵国公,但六日来,一点相关的消息都没有。

反而李善还被陛下训责,罚俸三年……据说是苛待突厥使者,这理由找的实在是匪夷所思。

不过朝中的亲王、重臣宰辅都心里有数,有一点是肯定的,仅仅以两仪殿一事观之,李善依旧受圣人宠信。

但为什么至今尚未封赏……要知道雁门大捷的其他将校乃至士卒的赏赐都已经定下了。

诡异的气氛在长安城内渐渐弥漫……而心知肚明的李善,却在想,李渊还会不会放自己去代州?

昨日,一直缩在日月潭的李善难得入城,找了个机会去了平阳公主府。

平阳公主给了李善一个……和凌敬几乎一模一样的评价,太能折腾了!

但和凌敬不同,平阳公主因为时常伴随帝侧,对李渊的心思知之甚深,所以她很郑重的告诉李善,首先不要企望代州总管这个位置,其次,陛下未必会放你回代州。

经过平阳公主的解释,李善很快就明白过来了,和原时空不同,因为突厥的内乱,导致如今草原对李唐施加的压力并不让李渊感觉到恐惧……原本就是这一年,李渊都有迁都的念头了。

但与此同时,刚刚平定江淮之乱,使天下完全归于一统的李唐一朝,并不准备立即和突厥开战……虽然李善刚刚扬威塞外。

而李善执掌代州,很容易挑动突厥大举来袭……因为欲谷设,颉利可汗肯定恨死他了,而突利可汗那边也有郁射设那颗脑袋。

说白了,李渊实在也有点头疼李善搅风搅雨的能力,实在怕李善在代州继续折腾,导致李唐与突厥开启大战。

李善在长久的思索后,不得不认可平阳公主的分析很有道理,这也是他为难的地方……自己在代州策划良久,还有后手未毕,就这么撒手不管吗?

是不是有点可惜?

李善后悔那日自己在两仪殿太装了点,非要嚷嚷着让颉利可汗来攻,看看你比欲谷设强几分……八成就是这句话惹了祸。

如果就此回朝,李善相信李渊也能给出个不算差劲的位置,李善也不畏惧裴世矩的出招……就算他告知太子李善依附秦王,那也不能空口白牙。

但大半年的忙碌、充实之后,一下子无所事事,李善只觉得骨头都在发痒……这样的状态,是他前世今生从来没有体会过的。

无聊的逛到黄昏时分,李善让厨子弄了个火锅,和凌敬就在侧厅饮酒闲聊。

凌敬哪里有心情闲聊,自从确认裴世矩投入东宫可能干什么之后,他全身都是紧绷绷的,坐下第一句话就是,“今日两仪殿议事,涉代州总管。”

李善抿了口酒,“还是这酒好,不辣不烈,入口软绵……反正代州总管轮不到我。”

这是肯定的,正是因为李善不可能升任代州总管,所以才被召回朝中。

“裴寂举荐管国公。”凌敬抬头看了眼李善,“殿下举荐曹国公。”

任瑰是东宫门下,曹国公就是李世绩,他入唐后先封莱国公,后改封曹国公,还授右武候大将军,可惜之后先后两次在河北大败,一次被俘,一次仅以身免,虽然受李世民看重,但在朝中地位已然不显。

李善想了想,“陛下未有决断。”

“嗯。”

“的确难以决断。”李善嗤笑一声,“如今代州东宫、天策府两方势均力敌,无论是任瑰还是李世绩,都不可能出任代州总管。”

凌敬点点头,“殿下私下提及,圣人有可能询你。”

李善立即反应过来了,必然是李世民的手段,如果再纠缠下去,一旦李善卸任代州长史,李渊即使不用东宫门下的任瑰,也必然偏向东宫一脉。

还不如乘这个机会将这事儿挑明,抢在前面将并没有明确政治立场的李靖推出去……而在这种情况下,实际执掌代州总管府的李善是有举荐的资格的。

李二玩起小手段一点都不逊色啊……李善在心里嘀咕了句,嘴上说:“还不知道陛下会不会放我回代州……”

“至今未有封赏,未许你回代州,也未命你卸任代州长史。”凌敬面无表情的说:“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

“与突利可汗结盟一事。”凌敬详加解释道:“此事未定,所以陛下才会按兵不动。”

李善发了会儿呆,“结社率驻兵云州,往来信件渠道、人手都已经呈交陛下了……”

“此事与某还有什么干系?”

“就算签订盟约,也绝不会公开,与某回代州有什么干系?”

凌敬拿起酒盏,微微摇头道:“老夫亦不知晓,今日玄龄、克明反复思索,陛下按兵不动,只可能是为此。”

就算李善是个穿越者,面对这样的局面,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究竟来。

“若是回朝,太仆寺可以考虑。”凌敬低声建议道:“将马引一事引入太仆寺,顺理成章。”

“嗯。”李善随口应了声,“不入六部,不入十二卫。”

“裴世矩那边还是没什么消息?”

李善苦笑道:“倒是安插了两个人进去,都是仆役之流,就算裴世矩有所动作,也难以察觉。”

最早被李善策反的吴忠早就被踪影全无了,这两个人手还是通过范十一族人绕着弯塞进去的。

现在只能等着了,不管是与突利可汗结盟,还是代州总管的归属,以及李善能不能回代州,都要等着李渊处置。

凌敬吃了几口菜,突然问:“对了,听说今日平阳公主府送了两车花种来?”

“花种?”李善呃了声,“算是花种吧,准备带到代州去的。”

棉花也勉强算是花吧,早在去年赴任代州之前,李善就拜托了平阳公主这件事,正好对方执掌宫禁,将皇宫、禁苑各地的棉花全都找了出来,并收集棉籽。

李善准备在代州试种棉花,如果能成功……李善怀念软绵绵的棉被、暖烘烘的棉衣棉裤已经很久很久了。

第五百一十五章 齐王(上) 屈指一算,李善自正月末启程回京,二月初抵达长安,到如今已经离开代州半个月了,一直没有封赏的诡异,让朝中议论纷纷。

李善忧心忡忡的默默等待,还在琢磨自己会等来什么样的结果,但没想到,一件事的发生让他措手不及。

“你便是范丰?”李善放下书卷,饶有兴致打量着面前的中年人。

这是个非常普通的中年人,从衣着打扮到相貌身高,再到言行举止都很普通,丢进人堆一点都不起眼。

“小人拜见馆陶县公。”

“起来吧。”李善略一沉吟,“以后换个称呼。”

范丰一怔,眼角余光瞄了眼一旁的范十一,随即深深拜下,“小人拜见郎君。”

称呼的更换,意味着投入李家门下。

早在去年初,李善有意召善于追踪之术的人手,范十一举荐族兄范丰,此人是河东绛州夏县人氏,前隋被募为骁果,为军中精锐斥候。

说起此人的坎坷经历,李善也心生不忍。

武德二年,刘武周侵袭河东,几乎打穿了河东道,裴寂率军出征,连连大败,宋金刚兵压绛州……这时候裴寂玩了个很骚的操作。

当时绛州已经没有兵力阻拦攻势极勐的宋金刚了,裴寂命翼城、绛县、曲沃等城池的百姓都南撤……南撤到哪儿呢?

夏县。

然后裴寂还命士卒将南撤的百姓携带的积蓄全都烧毁,直接导致了一片大乱,宋金刚势如破竹的杀入绛州后,衔尾追击,先后攻破翼城、绛县,而同时夏县的吕崇茂杀县令,举兵响应。

算起来,那是李唐一朝最为危险的时刻。

绛州西侧就是蒲州,再往西就是京兆府了,若是宋金刚没有往南而是往西南放心……当时驻守蒲州的总管王行本起兵反唐,唐军久攻不克。

换句话说,如果宋金刚没有去吃裴寂送到他嘴边的肥肉,而是径直杀入蒲州,里应外合,就能迅速攻入京兆府,也不会再有李世民出兵河东上演逆袭的戏码了。

虽然屡屡大败,还闹出了个夏县之叛,但就因为这件事,导致裴寂下狱后很快被李渊起复,官复原职。

但很多人都心知肚明,裴寂的种种行为并不是从军事上来考虑,甚至也不是为才建立两年的李唐王朝考虑,他所想的只是闻喜裴氏而已。

如果宋金刚没有向南追击一片混乱的唐军以及百姓,很可能会向西南一侧进军,试图攻入蒲州与王行本合兵一处,继而攻入京兆府……事实上,当时李渊已经打算放弃河东,只固守关中了。

正是因为裴寂的骚操作,导致宋金刚的行军路线发生了改变……那是因为闻喜县就是在绛州的西南,若宋金刚欲攻关中,闻喜就是一颗不得不拔掉的棋子。

最终呢,李世民尽率关中之兵,遣派大将秦武通率偏师攻破王行本,主力渡过黄河,进驻绛州,与宋金刚在柏壁对峙……随后就是那场着名的柏壁之战,宋金刚全军溃败,李世民亲率八百骑,四日五夜不下马,衔尾追击,尽复河东之土。

而柏壁,就在闻喜县不远处。

这场战事,凌敬、苏定方、马周和李善复盘过,不得不承认,裴寂为保全闻喜裴氏而做的这些骚操作为李世民出兵河东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但与此同时,整个绛州,除了西南的闻喜县以及靠近龙门的河津县之外,尽是一片焦土……特别是叛唐的夏县,是李渊亲自下的屠城令。

范丰的家族就是这样毁灭的,全族上下七十三口,只有范丰背着母亲逃出城,父亲、叔父、爷爷、妻子、子女都死在了夏县。

将此人收入门下,范十一的举荐是个原因,但范丰对裴寂的恨意,也是一个原因……李善仔仔细细的向范丰讲解了这场战事。

“你我均奉养寡母,此为孝道。”李善轻声道:“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是有意,可在庄子里……范十一,这事儿就交给你了。”

范十一笑嘻嘻的应是,拍着胸脯保证挑个好生养的,两年抱三,子女双全。

李善笑骂道:“你这皮猴到现在还没成亲,就一起办了吧。”

“多谢郎君。”范十一冲范丰挤挤眼。

范十一也擅追踪之术,但毕竟年轻,而范丰早年就入军,又遭受如此劫难,颇有城府,很清楚面前的青年在想什么……奉命追踪朝中官员行踪,这是何等机密的事,如何能轻易的信任自己?

李家出宅出钱出人替范丰奉养寡母,还为其娶妻生子,延续血脉,这是施恩……若是范丰有所不轨,这就是人质。

这些年来,本应该是个死人的范丰带着母亲东躲西藏,甚至还做过盗贼。

后来其母患了风寒,渐渐病重,范丰才入关在宁州落脚,范十一、范老三那一支就是宁州彭原人氏。

不过范氏也是普通农户人家,范十一将范丰请来,是以李善神医妙手的理由……呃,为这事李善踹了这皮猴好几脚。

但李善不行,而太医署那边的名医多的是,一张名帖就足够了,如今范母早已经痊愈,也是这个原因,范丰才会投入李家门下。

李善又随口问了几句,前戏做的全全的,他才问起正事,“查到谁头上了?”

范丰没有开口,保持着垂首肃立的姿势。

而范十一凑到李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什么?”李善眉头一扬,“居然是……”

深吸了口气,李善起身踱了几步,面色阴沉,他没想到,查来查去,最后居然查到了齐王李元吉的头上,这是个出乎预料的答桉。

按道理来说,理应是和东宫有关,怎么会牵扯到李元吉的?

李善目光幽深,犹记得赴任代县之前登门拜会李乾佑,李元吉恰巧在场,还开口做媒,许弘农杨氏女,显然有招揽笼络之意。

李善又突然想起前些日子张文瓘说起东山寺一事,齐王妃杨氏对自己的态度似乎非常排斥……难道是受了李元吉的影响?

“从头到尾,细细说来。”

第五百一十六章 齐王(下) 一切的源头在去年的玉壶春。

弄出玉壶春是一次意外,而用玉壶春做生意,那只是李善想赚一笔钱而已,但随后发生的事情让一切脱离了他的控制。

愚蠢的王仁佑不过是个引子,之后杜淹暗中请了东宫的太子家令韦庆嗣出手封了玉壶春酒肆,这件事李善最终是直接捅到了杜如晦面前才得以勉强解决。

事件发生的时间正巧是李善赴考前后,那篇《春江花月夜》若不是陈叔达出面,必被时任吏部尚书的封伦落榜。

这两件事看似毫无关系,李善也并没有联系在一起,直到不久后发生的另一件事。

圣人李渊下禁酒诏,李善意外的发现,杜淹接手的那间玉壶春酒肆不仅没有关门大吉,而且还一直运营……只是多缴纳税而已。

对此,李善非常的诧异,下禁酒令,本身就是因为关中粮食不足,就算京兆杜氏是本地门阀世家,也不可能始终提供那么多粮食。

更何况,粮食不足导致米价升腾,用来酿酒,其实利润已经大大降低,杜淹何必如此呢?

杜淹是天策府属官中,明确对凌敬表示出敌意的人,同时又和自己结怨……出身京兆杜氏,虽然是杜如晦的叔父,但叔侄结下了这辈子都解不开的仇怨,李善没有客气,遣派人手盯住了这厮,主持这件事的就是范十一。

范十一没有辜负李善的期望,长时间蹲守之后,意外的发现,杜淹和封伦同住在延康坊,而且经常在夜间宵禁之后还有来往。

按理来说,杜淹出任天策府记室参军,封伦是天策府的司马,两人是同僚,又是近邻,私下来往也算常事……但李善敏感的从中窥探到了一丝诡异。

因为凌敬告诉李善,杜淹和封伦明面上少有来往,而且也没听说两人曾有交情。

短暂的权衡后,李善决定从粮食来源入手,这不是最可能发现内情的线索,但却是能看得见,最可能出问题的线索。

不过之后李善就赴任代县,范十一是军中斥候,不可能留在长安,临走前举荐了范丰,一直盯着杜淹,一直追踪粮食这条线。

此次回到长安后,李善次日入长安城,在东山酒楼、平康坊都饮了玉壶春,婉转打听后得知,这大半年来,杜淹这门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光是酒坊、酒肆就开了七八间。

李善更加生疑了,关内不能和河东比,后者是能直接与洛阳、河北相联系的,而关内,特别是京兆左右还是缺粮的。

听范丰大略讲解了一遍,李善迟疑道:“前汉武帝以豪族迁于茂陵,后杜延年再迁杜陵,遂有京兆杜氏,庄子大约都在长安东南,但粮食都是从京兆府北面的坊州送来的。”

“必是官粮。”范丰低声道:“前隋于关中置粮仓,京兆附近只有两处,一是华州,二即坊州。”

这个答桉并没有出乎李善的预料之外,如今春耕已过,冬小麦还没有开始收割,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粮价开始渐渐上涨……若没有低价的粮食,玉壶春这门生意别说赚大钱了,算上人力物力的成本,说不定还得赔本。

想在市面上大批量购买低价的粮食,纵是京兆杜氏的名头也不好使……唯一的可能就是官粮。

整顿吏治,那是李渊的事,以后那是李世民的事,李善没有那个闲情雅致,他听了范丰用简短的话语来解释自己在坊州的打探,心想若不是范丰,还真很难查的出来。

“坊州司仓参军,主管仓库事。”李善手指尖有节奏的轻轻敲着膝盖,“渤海封氏的女婿……”

“不错。”范丰点头道:“此事知晓的人不少,小人冒充粮商行贿……但此人坚拒。”

李善眉头一扬,拒贿……那就意味着大批的官粮出仓,送入京兆杜氏的酒坊,那就不是为了钱财,而是有其他的目的。

“此人之子每隔一段时日就要来一次长安,登门拜访封伦。”

“这也正常,毕竟姻亲。”

“次日,齐王府记室参军荣九思拜访封伦。”范十一解释道。

“这还是正常。”李善摇头道:“荣九思乃北平无终荣氏,其堂兄荣建绪乃前隋文帝旧交,理政颇有声名,与渤海封氏乃是姻亲。”

前年李善被李乾佑携带出京,路上与荣九思来往颇多……虽然如今朝中夺嫡,但门阀世家之间的来往并不会受到太多的影响,这不是将封伦甚至杜淹和齐王挂钩的理由。

“非一日。”范丰继续道:“每一次此人拜访封伦,次日荣九思就登门来拜,当日入宫……应该是去了武德殿。”

“自去岁八月开始,至今年正月,一共八次,每次均是如此。”

武德殿就是齐王李元吉的寝宫。

李善没有再发问,这个理由是说得过去的,不可能那么巧……连续八次,平均每月一次,显然是安排好的。

具体的细节,李善一无所知,但现在可以肯定的是一件事,李元吉绝不甘心于一个亲王爵位。

历史上,李元吉显然是可以躲过儿子被斩尽杀绝,老婆被霸占的下场的,他手上没什么战功,也没有什么理政之能,不会遭到太子、秦王的忌惮,只要两不相帮,必然能安稳度日。

李善并不相信史书中李建成许诺的什么皇太弟的狗屁说法,但如果李元吉对太子之位没有兴趣的,又怎么会在玄武门之变中被杀呢?

这一世,李建成没了擒斩刘黑闼平定山东的战功,李世民虽然局势比原时空中好得多,但终究被李渊、李建成隐隐联手压制。

关键在于,如今东宫威望不着,所以,李元吉开始蠢蠢欲动。

“封伦……”李善喃喃道:“如今是工部尚书……”

“咳咳。”范十一小声说:“今日入城听闻……陛下召见封伦,大喜,进位道国公,升中书令。”

“中书令?”李善眼珠子都掉下来了。

从工部尚书直升中书令,位列宰辅,这不是一般的宠信!

而且前隋惯例,中书高官官中书令两人,但李唐建国之后,始终只有一个中书令,如今封伦补上了空位。

这么算来,李元吉明面暗地里的实力也不算太弱了,明面上有太原元谋功臣之一的李思行,暗地里有中书令封伦。

李善叹了口气,心想过世的那位窦皇后还真不是普通人,看看她亲生的四子一女吧,李建成、李世民、平阳公主、李元吉,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就连早夭的李玄霸,那也是手持八百斤擂鼓翁金锤骂天的牛人。

第五百一十七章 定夺(上) 武德四年,李世民一战擒两王,回京游街夸功,设天策府、弘文馆,从此正是拉开了夺嫡的序幕。

到现在已经三年了,虽然又有洛水大捷这样的战功,但李渊的偏心让李世民渐渐不忿……特别是去年,从头到尾突厥都没能越过雁门关半步,这直接导致李世民的重要性略有降低。

当然了,与此同时,东宫那边的处境更加糟糕,这反而凸显出了秦王一脉……李世民漫步走入太极宫,站在路侧,静静的看着正弯着腰在花苑里忙碌的身影。

李善就差趴在地上了,今日他被李渊传召入宫,来的稍微早了点,一眼看见几株已经枯萎的棉花,凑上去看了几眼就发现都已经干瘪甚至风化的棉花。

早在去年赴任之前,李善就叮嘱平阳公主帮忙,那日登门拜访,平阳公主信誓旦旦都搜集全了……李善也不知道这样的棉籽还能不能种的活,正小心翼翼的撅着屁股搜集。

“怀仁。”李世民有些好笑,东宫那边这两年威望大跌,明里暗里好几次都和面前这位青年有关,可惜被扇的头晕眼花的太子一直不知情。

“秦王殿下。”李善愣了下,此次回京他没有打算和李世民会面,今日倒是巧了,眼角余光扫了扫,不远处有两个宫人。

“这是作甚?”

李善笑着描绘起棉花的模样,李世民想了想指着西侧,“记得那边有一大片。”

“多谢殿下。”李善行了一礼,“张公瑾一事,殿下知否?”

“不碍事。”李世民微微摇头,“今日父亲决意两仪殿议事,一为欲谷设,二为代州总管。”

“殿下放心。”李善犹豫了下,低声问:“若是回朝……”

“听父亲安排吧。”李世民笑着说:“来日方长,不急,不急。”

李世民不是不急,他对李善的观感很好,能将这样的英杰收入麾下也让他志得意满,更欣喜于李善前年密谈时坚心志、举大义的献策,但总的来说,对李世民来说,李善是个文武双全的治世能臣。

而如今夺嫡之中,李世民并不对李善有着太多的期许,只需要确认这位不被东宫笼络就已经足够。

“殿下说的是,段志玄那厮太过跳脱,已经惹出好几桩事了。”李善随口道:“北边那事儿……”

“看父亲的意思吧。”李世民也很无奈,与突利可汗结盟一事,至今长安城内也不过寥寥几人知晓,他很确定,太子是不知道的,“若是犯事,怀仁尽管赶回来,孤另遣人代之。”

李善实在摸不清楚李渊会如何处理这件事,但如果没能妥善的处理,今日传召自己入宫……他有着不好的预感。

无独有偶,当李渊漫步而来的时候,看到的也是个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的身影。

“让平阳祸害了整个皇宫的花苑,连禁苑都没放过!”李渊笑骂道:“居然还要亲自动手?!”

“伯父此言差矣。”李善跳出花苑,笑嘻嘻道:“小侄爱花……”

“爱花?”李渊忍不住噗嗤笑道:“先爱莲,后爱牡丹,听闻前些时日又爱梅?”

李渊久居深宫,居然都知道了……李善脸一黑,哪个嘴碎的胡说八道!

“臣代州长史李善有谏。”李善昂首道:“陛下乃天下之主,却如此调笑臣属,非明君之相!”

李渊冷笑道:“也就是崔舍人脾气好,不然非翻脸不可!”.

崔信还脾气好?

李善都无语了,但下一刻一个激灵,童孔微缩,鼻孔都张大了,“陛下……不,伯父,千万不可……”

“哈哈哈,想到了?”李渊大笑道:“平康坊吟花,却不想……”

李善抹了把头上的冷汗,平康坊的名妓和崔小娘子如果被有心人联系到一起,怕是崔信要操刀找上门来砍人了!

看李善这副模样,李渊看了好一会儿戏,才笑道:“放心吧,平康坊内不过吟诗,如何能与《爱莲说》相提并论?”

“伯父好不厚道……”李善递去一个幽怨的眼神。

李渊在一旁的亭子里坐定,随口道:“怀仁回京多久了?”

“约莫大半个月了。”李善抓着个包裹坐在侧面。

“倒是坐得住。”

李渊这个评价比较中性,也不知道是贬还是褒,李善也没顺着往下说,保持了沉默。

李渊指了指李善身边的包裹,“带了什么来?”

“给韩王殿下带的。”李善将包裹打开,拿出一件小棉袄,向李渊里里外外展示了一遍。

李渊摸了摸,“倒是御寒的好衣物……没给伯父准备?”

“制做不易,只能做这么小的,约莫年末能给伯父准备一套。”李善笑着说:“到时候,即使天寒地冻,陛下外出赏雪,绝无寒意。”

没办法,李善的确没想到,从棉铃到成品棉花,看似不难,实际上非常耗费人工,最关键的就是夹杂在棉铃中的棉籽,就这件小棉袄,也是人工取籽的……如果不想办法,推广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听到御寒得力,李渊来了兴致,仔仔细细的问了又问,想了会儿才说:“你让平阳搜集种子,就是准备在代州试种?”

“是。”李善点头道:“田地都留好了,三姐问过宫中老人,约莫是二三月播种。”

李渊突然话锋一转,“你还是想回代州?”

李善迟疑了下,“确有未完之事,不过均听陛下安排。”

“赴任不过一年,连番立下大功,本应晋职。”李渊面有难色道:“但代州总管一职,事关重大……”

“伯父此言差矣。”李善正色道:“立功与晋职并无干系。”

李渊有些诧异,“怀仁说来听听。”

“立功当受封赏,或虚衔彰之,但晋职却手握权柄,未必是好事。”李善轻声道:“臣蒙陛下厚望,由代县令晋代州长史,掌代州总管府,已是勉力支撑,若进位代州总管,只怕德不配位。”

“怀仁此说倒是新奇。”李渊眉头一挑,“但如此大功,还非止一两件,不晋职如何安臣子之心呢?”

李善嘻嘻一笑,“如何安臣子之心,难道不是陛下的责任吗?”

“你这滑头!”李渊笑骂一声,轻声道:“代州总管不能授你,你先以代州长史掌代州总管府,朝议再选任代州总管。”

“是。”李善干脆利索的应了声,补充道:“等代州总管赴任,臣也可回京了。”

听了这话,李渊不禁在心里想,面前的青年屡立大功,却不能进位,难道真的心中无怨吗?

按常理来说,这是不可能的。

想到这儿,李渊的眼神中不禁带起几丝狐疑。

第五百一十八章 定夺(下) 亭子里,李渊沉吟不语,视线落在那件小小棉袄上,似乎很感兴趣的模样。

坐在下首位的李善诚恳的说:“臣微末之身,虽小有名望,但若非陛下信重,何能突登高位,以长史而掌辖四州,不仅当世绝无,亦前无故例。”

“臣明岁方才加冠,若出任代州总管,朝中必有异议,若陛下授之,他日若有不妥,臣前途未卜尚是小事,只恐损陛下恩德。”

“若是臣再立新功,北逐塞外……”李善苦笑道:“恐复冠军侯故事。”

听了这句话,李渊不禁有点脸红,喝骂道:“三胡那厮……”

“伯父,此非齐王殿下之过。”李善笑道:“实是那日臣母对齐王妃有些不敬……”

“都听平阳说了!”李渊挥袖道:“今日让三胡致歉。”

“决计不可。”李善摇头道:“伯父,齐王殿下实是好意,当日侄儿北上赴任之前登门拜会长安令巧遇……齐王殿下有意做媒,臣婉言谢绝。”

李渊脸色微变,三胡也想笼络……他抬头看去,正看见李善脸上的无奈和苦涩。

李善调整了下表情,正色道:“侄儿尚未加冠,有建功立业之心,但并不急于一时……更何况,出仕至今不过一年,已然官居五品,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李渊微微点头,笑着说:“不授你代州总管,其实另有他意……怀仁啊怀仁,你行事稳妥却又跳脱,欲谷设、郁射设两人……若你尚在代州,只怕颉利、突利心里这口气……”

“三姐也担心呢。”李善嘿嘿笑道:“若是突厥大军来袭,侄儿也担惊受怕……还请伯父早日定下代州总管一职,侄儿也早日回京。”

李渊哈哈一笑,随口问道:“大郎举荐管国公,二郎举荐曹国公,前者稳重,后者亦为一时名将,怀仁虽赴任代州未过一载,但深知内情,以为何人更适?”

听了这话,李善投去幽怨的眼神,“他人不知,难道伯父亦不知侄儿去岁为何自请出京?”

“除夕那日,恰巧收到朝中公文,当日侄儿实在是头大如斗……”

“就如同侄儿站在悬崖边,只有伯父能救,但伯父不仅不救,还推了一把!”

李渊笑得前仰后合,笑骂道:“胡说八道!”

“代州总管上任,还请伯父即刻召侄儿回朝。”

李善唉声叹气道:“明争暗斗,明枪暗箭,就连议事都要吵个上下胜负不可。”

“平阳不是让马三宝去了嘛,还将苏定方还你了。”

“无甚用处,马三宝看似粗豪,实则心细,才不会被卷进去呢。”李善叫苦道:“苏定方与侄儿是至交,但为人沉默寡言……而且代州总管府属官,都是两方举荐,臣都插不进手。”

李渊暗暗点头,的确,让李善这个年轻人去执掌代州总管府,实在是强人所难。

看看天色,两仪殿议事还不急,李渊随口问起赴任代州诸将。

李善点评道:“性情或稳重,或跳脱,或长于军略,或擅于骑战,均有独当一面之能,其中以代州别驾张公瑾最为出色,此人力能举鼎,长于战阵搏杀,亦有理政之能,文武双全。”

顿了顿,李善咧咧嘴,小声说:“适才侄儿遇见秦王殿下……”

“怎么了?”

“秦王殿下脸色不太好看。”李善苦笑道:“回京途中遇见一事……”

听李善说完,李渊摇头道:“元氏族人,多有不法之徒……不过你让张公瑾清查田亩?”

“军屯。”李善轻声道:“马邑乃塞外咽喉之处,不可使其投敌,臣有意使苑君章所部择老弱裁撤,于代州、猩州等地行军屯。”

“倒是两相便宜。”李渊迟疑了下,“此事稍后再议,等苑君章入朝……朕已许其入京,约莫这几日就要到了。”

“这么快,倒是乖巧。”李善身子前倾,低声道:“苑君章已失雄心,对此事应该不会反对。”

“马邑,马邑……”李渊喃喃念道了几句,“若能守住马邑,突厥难犯河东。”

就目前的局势而言,守住马邑最大的作用,在于将战线推到雁门关之外,这能使河东道恢复生机……李善此次回京途中,亲眼目睹,各府州的状况比去年好得多了,原因很简单,去年突厥没有洗劫河东。

而之前几年,先是刘武周、宋金刚都快打到黄河边了,之后苑君章年年来袭,颉利可汗三次亲率大军入塞,其中一次都几乎打穿了整个河东道。

李渊轻声问:“若将苑君章留在长安,刘世让能守得住马邑吗?”

“苑君章遥领朔州都督,刘世让为长史,逐步调换军中将校士卒,彻底掌控马邑,或有可能。”李善斟酌着慢慢说:“如果陛下能选派将领为刘世让副手,那就多了些把握。”

听了这个建议,李渊不置可否,李善影影绰绰的在说……马邑驻军,还是要以刘世让为首,毕竟刘世让亲手斩杀郁射设,是不可能投敌的。

但问题是和刘世让搭档……这样的人选本来就不多,而且最好还不是东宫或秦王府门下的,再加上之前满朝皆言刘世让该杀,人选就更少了。

等江淮战事平定再说,至少五月之前突厥是不可能来袭的,江淮那边最多下个月应该已经能完事了……各种念头在李渊脑海中打转,随口问道:“此次雁门大捷,若无晋职,理应晋爵,太子建言越晋国公,倒是平阳不肯,怀仁以为呢?”

“三姐是怕小侄晋升太速。”李善眼珠子转了转,“不如陛下多赐金银珠宝、田庄、奴仆?”

李渊似笑非笑,点了点李善,“小小年纪,想的却多。”

立下大功,不晋职,不晋爵,却索要钱财,这是彷大秦名将王翦……只不过王翦是怕功高盖主,而李善却是自污以避夺嫡。

“罢了,此事朕自有打算。”李渊脸上的神色有些诡异,“今日两仪殿议事,最重为代州总管,怀仁可有举荐?”

李善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心想自己前面一系列的铺垫总归是有些作用的。

以长史掌代州总管府,雁门大捷之后不得晋职,李渊很可能会询问李善关于代州总管的人选的意见……而李善用这些铺垫让李渊终于问出了口。

第五百一十九章 定夺(续) 两仪殿内,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齐王李元吉都在列,三省宰辅一个不落,这几个月托病不出的裴世矩也来了。

刚刚出任中书令的封伦颇为高调,与一旁的陈叔达、杨恭仁寒暄……也不管这两人每每开口都吝啬的只说几个字。

宫人传报声传来,李渊大步入殿,身后的李善神情平静,从容澹定。

殿内众人都知道李善的分量,毕竟今日议的几件事都和代州有关,也和李善有关……只有封伦有些懵逼,亲王宰辅议事,李善居然跟着陛下入殿?

宰辅的权力,一方面在于三省各自的职权,另一方面也要看对皇帝,对国策的影响力……很难说哪一方面的比重更大。

而李善出现在两仪殿,意味着他对李渊是有着不小影响力的,这让封伦不禁咽了口唾沫……明面上,宰辅中唯独他和李善是有仇怨的。

在场的宰辅都是前隋老臣,李渊对这些臣子向来不吝啬于温和的态度,寒暄了好一阵,还特地问起裴世矩的病情,才将话题转到正事上来。

第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代州总管的归属。

李善第一次在正式场合目睹了李建成、李世民兄弟的正面对决,在心里揣测,似乎这和各自的风格不太符合啊。

李建成向来以礼贤下士被朝臣称道,从来温文儒雅,但今日咄咄逼人,将曹国公李世绩在河北一败于窦建德,二败于刘黑闼拿出来说事。

而李世民全无战阵中奋勇搏杀的形象,反倒是有点绵里藏针,附和李建成力赞任瑰当年坚守新安击破王世充,后在徐圆朗强攻下力守宋州的战绩,然后顺着提起了崔枢、张公谨……

这件事李善听马周提起过,还是前年初的事,徐圆朗叛变攻破滑县,围攻虞城,河南道安抚大使任瑰命崔枢、张公谨率领各州豪强作质子的子弟一百多人去守卫虞城……当时崔枢、张公谨刚刚从王世充麾下转投唐,唐军将领都生怕这两人叛变。

之后徐圆朗率军进击,崔枢、张公谨不得已斩杀豪强质子威胁……最终徐圆朗没能攻破虞城,而崔枢、张公谨也再也不可能叛变。

从这件事中可以明显的看到任瑰手段之酷烈,几乎是将豪强质子的脖颈塞到崔枢、张公谨的刀口下的,而如今的代州,需要怀柔苑君章所部,需要怀仁塞外民众,而任瑰显然不符合这个标准。

李善在心里暗赞了一声高明,最重要的是李世民这个借口肯定能打动李渊……当然了,这是因为李善通过凌敬密告李世民,突利可汗欲结盟一事。

任瑰如此酷烈,又对功勋有强烈的渴望,如果找到机会,是不会管对手是颉利可汗还是突利可汗的。

李渊听了会儿,转头看向了李善,“怀仁如今掌代州总管府,明了局势,可有举荐?”

李善躬身道:“此为军国大事,当陛下与亲王、宰辅共议,臣微末之身,不敢妄言。”

“但说无妨。”

按照写好的剧本,李善举步出列,朗声道:“马邑在手,雁门可固,然突厥今岁必然来犯,出任代州总管者,必深通兵法,擅守亦善攻。”

“不擅守,雁门难抵突厥大军围攻,不善攻,坐视马邑沦陷,雁门难以独善其身。”

这个理由不能说错,但也基本是扯澹,李建成听得有点湖涂,“故当择名将……怀仁举荐何人?”

“岭南道安抚大使,江南道兵部尚书,永康县公李药师。”

殿内安静了片刻,各人眼神交换,这个人选……绝大部分人都心里有数,只怕不是李善举荐,而是陛下的意思。

从深通兵法这一点来看,李靖当之无愧,两月平梁,期间数战,或雷霆闪击,直抵腹心,或避其兵锋,挫敌锐气,或故布疑兵,巧诱敌降,均深得兵法奥妙。

之后李靖又安抚岭南,所到之处,皆望风归降,连下九十六州,可见其手段。

最重要的是,李靖虽然最早出身秦王府,但并不被视为李世民的嫡系……李建成瞟了对面的二弟一眼,当时应该还是秦国公府呢。

浅水原、柏壁两战,李靖都没有出战,后来随李世民征伐洛阳,但不久后就被李渊派去了蜀地,擢为行军总管,兼任李孝恭的行军长史。

其实很多朝臣都认为,赵郡王李孝恭看似功着,但实则都是靠了李靖……因为在武德四年灭梁一战中,几场战事都是李靖亲自指挥的,李孝恭就打了一战还惨败,李靖出手才反败为胜。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灭梁一战之前,李渊手书“三军之任,一以委靖”……李靖才是事实上的三军统帅。

之后江淮战事中,关于步步进逼,还是轻兵直取丹阳,李渊最终信任了李靖。

可以这么说,李靖是李渊亲自简拔而起的名将,后者曾经如此赞誉,“靖乃萧铣、辅公祏膏肓,古之名将韩、白、卫、霍,岂能及也!”

当然了,陇西李氏丹阳房,李客师入天策府,李乾佑入齐王府,李药师是李渊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和东宫站在同一立场上的。

所以,李建成很快做出了决定,他侧头看了眼裴寂。

“药师如今任江南道兵部尚书,尚未卸任岭南道安抚大使。”裴寂笑道:“北赴代州,只要短时间内难以成行。”

“江淮战事尚未平定,不过代州如今有怀仁在……春夏之时,突厥不会贸然来袭。”李渊点头道:“等战事平定,令药师率江淮兵北上赴任,诸公可有异议?”

李建成、李世民对视了眼,都没吭声,前者在想,自己虽然不能去笼络李靖,但至少好处没落在二弟手中。

而李世民在想,大哥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下面的宰辅更没什么意见,裴世矩白眉微微颤动,一方面他惊惧于李善对陛下的影响,另一方面他在怀疑,李靖有没有可能被李世民笼络?

第一次入两仪殿议事的封伦笑道:“如此甚好,怀仁与药师虽未会面,但终究有一份香火情,必然能合作无间。”

李善微垂眼帘后退了几步,都没搭理这厮。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什么香火情,无非是指赴任代县令的李楷,又点出了在天策府任职的李药师……李善对封伦的印象登时坏的不能再坏,心里琢磨着回头找个机会敲这厮一闷棍!

第五百二十章 索要 短短三年,李善从微末之身到扶摇直上,爵封县公,手掌四州,再到今日入两仪殿议事,谁都必须承认,这样的崛起,关键在于李善本身。

但李善自己也必须承认,他得到了陇西李氏丹阳房的大力襄助,李乾佑、李客师甚至是李楷、李昭德都在他崛起的道路上起到过催化、支持各种作用。

李善和丹阳房的关系太深,李客师夫妇将其视为子侄辈,长孙氏为其做媒,而李楷赴任代县,李善毫不犹豫将费力筹建的霞市全都托付。

其实李渊也心知肚明,李善举荐李靖不是没有私心的,但这种私心并不过分,而且李善之前也老老实实的交代过。

李渊想起之前李善的解释,心想这厮倒是豪气,嘴里说霞市依旧有所分润,但谁都知道,霞市之重,重在商路,以及商路带来的马匹、耕牛。

殿内各人心思不一,但大家都不傻,隐隐察觉得到封伦针对李善释放的绝不是善意。

封伦和李善之前并无来往,唯一的联系就是去年的科考,李善那首《春江花月夜》居然被封伦落榜,若不是陈叔达插了一手……

陈叔达、杨恭仁的视线都落在李善身上,而裴寂略一思索,却抬头去看对面的李世民。

裴寂早就接到了代州来信,张公瑾被李善公然训责,丢了不小的脸,而封伦是秦王府的司马。

李善个子高,又站在侧面,基本上一览无遗,视线迅速的扫过去,很诧异的发现李世民没什么特异,而李建成却也沉默无言。

李善想了想偏头看向李元吉,这厮正往下面看,他顺着视线瞄了眼,和李元吉对视了眼的正是封伦……只是交换了个眼神,动作非常席位,若不是李善刻意观察,只怕也发现不了。

自从知道杜淹、封伦两位秦王府幕僚居然辗转与李元吉有联系,李善就有点拿捏不准……历史轨迹不能再信了。

李渊几句话一笔带过,说起苑君章自请入京一事,“适才得报,芮国公明日抵京,裴监亲往长乐坡相迎。”

应该是提前通过气的,裴寂起身应是,笑道:“芮国公此番进贡骏马三百匹,其意甚诚。”

李渊点点头,“明日怀仁一并见见故人。”

“是。”李善躬身应是,的确还有很多事要和苑君章商量……虽然那家伙并没有什么回绝的理由和底气。

“突厥使者已返。”李渊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顺手递给了李建成,“许被掳掠的汉家男女三万,一千良驹,五百耕牛,放还欲谷设。”

李建成看了几眼,按顺序递给了李世民,一个个往下传,阿史那·欲谷设虽然惨败被擒,但颉利可汗不得不赎回,毕竟是自个儿的儿子,而且还是独子……没有儿子,就意味着基业不稳,这对颉利可汗的影响不小。

太子、宰辅还没吭声,李善突然出列,扬声道:“去岁雁门大战连连,战马奇缺,又迁居大量百姓,少有耕牛……”

殿内安静了好一会儿,李渊都被气笑了,狠狠瞪了眼一脸无辜的李善。

当日李善就是在这儿勐敲竹杠,除了封伦其他人都在场,大家都想起了这事……敲竹杠从突厥那敲了几万男女之后,李善不依不饶,以雁门大战代州受损颇重为理由,又敲了一千匹良驹,五百头耕牛。

换句话说,这牛啊马啊,都是代州的……李世民差点没笑出来,他通过凌敬知晓李善想捞点好处,没想到主意打在这儿了。

杨恭仁咳嗽两声,“怀仁,听闻雁门大捷,光是捕获的战马就逾两千匹?”

“说起此事……”李善一脸的愤慨,“当日诸将尚未到任,下官不得已请任城王襄助,并州总管府先后遣派薛忠守关,张宝相随军出塞。”

“以此为由,俘获的战马都被任城王所夺……还请陛下做主!”

李渊面无表情的看着这厮,话都懒得说,就想看李善到底想干什么……他很清楚,面前这位青年并不是那种以功自傲的人,不然也不会对无法晋职代州总管无怨了。

裴寂打圆场道:“怀仁,马引就在霞市,代州应该不缺良驹吧?”

“裴相误会了。”李善掰扯道:“但凡良驹,都送入陇西马场,次一等的马匹大都送往长安,商贾以粮换马引,再到长安选马……留在代州的,十不存一,而且往往都是难以上阵的劣马。”

李世民心里嗤笑不已,其他人不清楚,他难道还不清楚?

若是大战在即,李善在代州能组织起一支至少不少于五千人的骑兵。

李善摊手道:“更何况之前迁居云州、朔州百姓,若无耕牛,难以开荒。”

其他几位宰辅都不吭声了,一千匹骏马,五百头耕牛……这个分量相当的不低,霞市这半年送到陇西马场的良驹也不过就千余匹。

这时候,一人霍然起身,厉声道:“雁门大捷,生擒欲谷设,便居功自傲,此乃为臣之道吗?”

这人正是三省宰辅中和李善私人关系最好,同时性情也最为直率的门下侍中陈叔达,他往前两步,喝道:“突厥以此换回欲谷设,如何处置,自由陛下决断,身为臣子,如此索要,恃宠而骄!”

顿了顿,陈叔达补充道:“如此行径,还不请罪!”

李善一副幡然醒悟的神色,躬身道:“臣……臣……请陛下责罚!”

听听声音都有点哽咽了,李渊脸有点僵,无奈的摆手道:“骏马挑选入陇西马场,其余散于十二卫,耕牛留在代州……”

李善单膝跪地,“春耕已过,代州无需耕牛,更何况关中缺粮,还请陛下调拨关内道、京兆。”

后面的陈叔达满意的捋须笑着点头,却没发现上头的李渊一手抚额。

其他几个宰辅也看出了问题,李建成忍不住笑道:“怀仁立下如此大功,自当封赏,到底索要何物?”

陈叔达一时愕然,捋须的手顿了顿,感情前面都是在打埋伏啊?

李善仰起头笑了笑,“陛下,那三万男女……不如就留在代州、猩州吧?”

第五百二十一章 白准备了! 李渊终于绷不住笑出来了,伸手虚空点着李善,笑骂道:“不是耕牛不够吗?”

“不是粮食不够吗?”

“还要那么多人口作甚?”

李善正色道:“自陛下正位大宝以来,战事最为频繁之地即河东,而河东战事最频繁之地为代州、猩州两地,刘武周、苑君章、宋金刚、高开道几乎年年入侵,更有突厥大军席卷劫掠,以至于百姓民众纷纷南下,人口锐减,田地荒废。”

“故臣请三万男女定居代州,以补人口不足。”

在这个时代,至少在殿内这些君臣眼中,千匹骏马、五百耕牛比三万男女更加重要,李渊当日采用李善的建议,选择让突厥以三万男女换回欲谷设,主要还是为了挑动突厥内斗。

而在李善眼中,那些普普通通的社会底层的民众才是大唐帝国臻于顶峰的真正根基所在,说到底,三观不合。

李建成笑着说:“径直说出就是,绕了个圈子,还被江国公训责,何苦来由?”

李善干笑着没吭声,只向李渊投去希翼的视线。

其实即使李善不提出这个建议,因为关内道缺粮,李渊也会将这三万人放在河东,只不过不会是代州、猩州两地,应该是各府州各分一部分,如今李善有意承当,反而是一件好事。

地方官对人口是有需求的,但一下子涌进几万人,而且大都是什么都没有,在五原郡做农奴的人,那就未必想要了,因为这会大幅度增加粮食的压力……难道你还指望这些人掏的出钱财买粮?

地方豪族因为去年河东未遭细节,对人口更是渴望……所以,这些人如果分散开,很难逃脱再次沦为农奴的命运,就像李善在猩州遇见的那般。

李渊不咸不澹的批驳了几句才点头许可,心里想到,李善赴任代州,以商路笼络地方,吸引民众,得战马,聚粮草,手段不凡……他日若要出塞击突厥,倒是可以让李善坐镇后方。

殿内众人中,唯独李世民向李善投去了然的眼神,这位历史上着名的圣君在心里揣测,凌敬赐字怀仁,实在贴切。

原始空中,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登基称帝,颉利可汗、突利可汗率大军进逼长安,饮马渭河,历史上堪称最有胆气之一的唐太宗凛然不惧,最终斩白马而设盟誓。

颉利可汗许马三千匹,羊一万口,李世民却没有接受,命其归还掳掠的人口……虽然和李善依旧有着本质上的三观不合,但却能体谅李善的良苦用心。

让李善意外的是,封伦居然又跳了出来。

这厮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数年来,突厥屡侵河东,三万男女大都原籍河东,若是突厥复来,再度掳去……”

“封公怕是忘了呢。”李善送去一个温和的笑容,“适才陛下已令永康县公出任代州总管,江淮战事已近尾声,理应五月之前就能赴任。”

“永康县公前隋得寿光县公、楚公之赞,埋没多年,幸得陛下慧眼,简拔而起,灭南梁、抚岭南,击江淮,一时名将,不让韩、白、卫、霍专美于前。”

“此等人物出任代州总管,难道还会让突厥破关而入,掳掠百姓?”

话虽然说的谦和,但封伦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被怼的无言以对……在如今的局势下,十个李靖也不能保证突厥肯定无法侵入河东。

但封伦总不能反对吧?

因为李善死死扣住了一点,将李靖和圣人李渊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麻痹还没找你的麻烦,你反而还要挑事!

李善在心里琢磨,回头叮嘱范丰,不用去盯杜淹,也不用冒险去盯齐王……呃,也没法盯,如今没有所谓的齐王府,李元吉住在武德殿呢,只需要盯着封伦这家伙就行了。

如果真的是杜淹、封伦、李元吉这条线……封伦必定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

预定的事都商议完了,李渊随口问道:“怀仁欲在代州行军屯,诸卿以为如何?”

突然丢出这个问题,众人都是一愣,唯独三人神色微动,前两人是门下省侍中裴世矩、陈叔达。

“并州总管府长史窦静上书,请于太原府行军屯。”陈叔达笑道:“不料怀仁亦有此意。”

裴世矩白眉微动却没吭声,心中盘算,雁门大捷,任城王李道宗遣派薛忠、张宝相助战,又同时有意行军屯,看来关系匪浅……要知道东宫从来不会放弃距离京兆最近的大军所在的并州总管这个职位。

之前拉拢李神符,如今想方设法笼络李道宗。

而另一个动容的人是李世民,他是从张公瑾处得知李善的谋划,后李善回京后也通过凌敬告知。

只见李世民突然挺直身躯,朗声道:“本朝行府兵制,何须军屯?”

“更何况代州乃四战之地,人口本就不足,若行军屯,必以苑君章麾下士卒为主,他日反叛,便是大祸!”

“夏县之叛,殷鉴不远!”

李善面无表情的看了眼李世民,心里给这位竖起了大拇指,还演的有模有样的!

“二弟此言差矣。”李建成果然立即反驳道:“其一,府兵制与行军屯并不相悖,实可并行,代州为四战之地,常年备寇,必久驻军。”

“其二,芮国公苑君章自请入京,父亲怀柔,赐予铁劵,怀仁施以仁政,二弟何以揣测复叛?”

“其三,河东战事频繁,常驻大军,军粮大都从黄河南侧输入,供应极难,仅是路途耗费常常倍之,若行军屯,可就近供应,此于国大有裨益。”

李建成高声道:“还请父亲许之。”

李渊沉吟不语,而李世民摇头道:“太子所言不假,但军国大事,不虑胜,先虑败,若是突厥来袭,苑君章旧部叛乱,只怕代州沦陷。”

“或可太原府试行,但代州不可。”

“二弟此言太过牵强。”李建成嗤笑道:“怀仁扬威塞外,他日战场当在雁门以西,代州行军屯,贮军粮,就近供应雁门,才是方便。”

在众人看来,李世民巧言善辩却节节败退,李建成乘胜追击咄咄逼人……

好吧,李善准备好的那些说辞都白准备了……李世民真是深得兵法奥妙啊,行事堪称天马行空。

第五百二十二章 疑难 一番争吵之后,头痛的李渊宣布暂时搁置,但谁都看得出来,军屯一事差不多是定下来了,只是陛下给秦王留点面子而已……今日太子大发神威,将秦王怼的挺惨。

如果并州总管府长史窦静知道这件事,只怕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他上书请求军屯已经不是一两次了,基本上什么水花都没溅起来。

宰辅退下后,李渊笑着冲李善招招手,“怀仁倒是沉得住气,竟不相询。”

李善给出了个标准答桉,“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李渊大笑,下面的齐王李元吉忍不住撇撇嘴,这厮真是厚颜!

呃,所谓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思维模式是明清时代的观点,两汉唐宋都是不讲这一套的……嗯,主要是从朱元章削减孟子地位开始。

李建成倒是知道李善心有傲气,不是那等媚上之人,笑着说:“怀仁立下大功,又未晋职,父亲不可吝啬。”

“那是自然。”李渊点点头。

在场五个人,李渊和李善两个当事人都心知肚明,所谓李善沉得住气什么都不问……明面上说的是李善至今尚未晋爵,而暗地里说的是与突利可汗结盟一事。

当然了,还有个装傻充愣什么都不知道的李世民。

“此番回代州,小心谨慎,不得妄动。”李渊嘱咐道:“药师最迟四月必能北上赴任,若有小股突厥游骑来袭,驱赶即可。”

“是。”

“你就是个惹事的。”李渊还是有点不放心,摇头道:“赴任代州不过大半年,看看你招惹了多少事!”

李善有点委屈,“伯父,都是别人招惹我,侄儿向来乖巧。”

李建成忍不住插嘴道:“怀仁,父亲就是这个意思……你如此乖巧,还能如此惹事,实在是……”

李渊连连点头,“山东、代州,去哪儿都是腥风血雨!”

说的我跟灾星似的……李善也是无语了。

又寒暄了几句,李善起身告辞,出宫时候正巧遇上了崔信……他有点心疑,好像自己每次入宫,出来时候总能碰上,老丈人不会一直盯着吧?

“听说了,还要回代州?”

“是。”李善点头道:“最迟四月,永康县公北上赴任代州总管,陛下私下提及,到时候召小侄回朝。”

崔信试探问:“可有定职?”

“尚有数月之久呢,谁知道那时何职出缺?”李善笑道:“总不会去太医署就是。”

崔信嗤笑了声,沉吟片刻后低声道:“不可入六部。”

“多谢叔父提醒。”李善也知道不能入六部,唐初的六部实质上隶属于尚书省,而如今虽然李世民出任尚书令,但实际上执掌的是尚书省左仆射裴寂。

关于回朝后的职位,李善已经有了大致的目标,那必须是一个能展示自己能力,但同时不会被东宫、秦王两方势力拉拢的职位。

李善正要告辞,突然小声说:“叔父,数月后就能回京,不知……”

崔信呆了呆才反应过来,挥袖道:“清河崔氏,天下望族,向循古礼,更何况今年才定情,备嫁至少三年!”

目送崔信进了中书省,李善扁了扁嘴,难道非要等到老婆十五岁才能过门?

这个时代,十二三岁就出嫁的多了!

信不信回头请陛下赐婚,看你还要不要循古礼!

……

夜已经深了,李善将凌敬送出门,返身回书房坐定,随手拿起几节麻绳和丝绸编制着什么,心里还在想着,现在是二月中旬,如果李药师在三月份就能赴任,那自己在代州能做的就比较有限了。

还有没有那个必要呢?

做了,未必会符合李靖的思路,但不做,之前一系列的准备都白费了,有点不甘心啊。

凌敬也只给出了一些模棱两可的意见,这种事还是需要自己下决定的。

在最早的计划中,李善是准备在代州多待上几年,最好是等类似玄武门之变的事件尘埃落定之后……但谁想得到,风云变幻中,仅仅大半年,就手掌代州总管府。

不过今日在两仪殿内倒是讨了不少便宜,李善在心里盘算,其一是得到许可回代州,其二是和李世民默契的合作了把,将还被蒙在鼓里的李建成给坑了。

其三,抢来了那三万男女,虽然必定会耗费大量的粮食,但如今结社率掌云州,商路通畅,马匹源源不断的运来,用马引吸引商贾输送粮食倒是不难,关键是看自己能不能用得好这数万的人力资源。

其四,李靖上任代州总管……虽然明眼人都知道主要因素是李渊,但总归是自己推荐的,他日相见,也算是个小小人情。

想了这么多,李善心里突然发狠,李靖来了又如何?!

自己在代州谋划了那么久,费了那么多力气,花了那么多的心思,如何能放弃?

就算只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也能打造出个雏形。

“咯吱。”

听见推门声,李善起身行礼,“母亲怎的还未安歇?”

朱氏性情直率刚烈,难得的叹了口气,“还要去代州吗?”

“不过充数而已,四五月份就能回朝。”李善作势扶着朱氏,“母亲还要保重身体,无需为孩儿担忧,他日崔氏过门,生儿育女,还指望母亲亲自教养。”

如今朱氏在京中女卷中的名声也不低了,一方面是因为与清河崔氏联姻,与长孙氏交好,太子妃、秦王妃亲近,陛下又赐下从四品郡君。

另一方面是因为朱氏教子有方的名声……人家李善父亲早亡,如今论文,吟诗作文,名作传世,论武功勋累累,扬威塞外,更以仁行义举立世。

关于后一点,朱氏虽然懵逼,但也自豪。

母子聊了几句后,李善看朱氏脸上略有愁容,笑道:“母亲放心就是,代州安稳,仲珪兄官居司马……”

说到这,李善噗嗤一笑,“如此称呼,他知晓必然又要腹诽。”

朱氏笑了笑,“此事他日再细细说来,先安歇吧。”

“母亲先行安歇,孩儿还有些许事。”

“眉头紧锁,可是有疑难?”朱氏顿了顿,这两年她也看得清楚,自己这个儿子心思深得很,很多事都埋在心底不肯说,只道:“不如问问凌公?”

李善微微摇头,劝了几句,目送朱氏离去的背影,心想凌敬也解决不了啊。

今日两仪殿议事,最让李善难以释怀的是,李渊好像并没有做出什么选择……他以为或许李渊会让李建成、李世民其中一人,或者两人,甚至加上李元吉三人同去代州,主持与突利可汗结盟事。

李渊不可能放弃与突利可汗结盟,他到底会怎么解决这件事呢?

李善突然打了个寒战,李渊不会按自己出的馊主意,自个儿与突利可汗结拜为兄弟吧?

第五百二十三章 出迎 长乐坡是一个小镇,距离长安城门二十里,前隋本朝迎来送往,常择此地,不过风气也渐有改变。

一方面是因为关中缺粮,而长乐坡临近渭水,交通便利,所以颇为繁华,但屡遭盗贼洗劫,特别是去年一场大火,再无往日之像。

另一方面是因为如今更盛行霸桥折柳送别了。

想到这儿,裴寂侧头看了眼李善,笑道:“怀仁,去岁折柳,于北地可存活否?”

还是第一次和裴寂私下接触,李善有些警惕,这位在历史上无甚功绩,但在朝中分量很重,权柄也不小,只笑道:“让裴相失望了,入土数日而枯,后插入水瓶而活,但也未能度冬。”

裴寂微微摇头,“少年意气风发,但代州乃四战之地,怀仁又与突厥王族颇有仇怨,还是早日回朝的好。”

“谢裴相提点。”李善垂下头,其他宰辅还好说,但裴寂日后必是敌对,李善不愿意此时得罪,但也不耐烦结交。

此次回京,李善闭门谢客,一方面出于自己通出了突利可汗欲与李世民结拜这个篓子,另一方面也是刻意为之……呃,主要是不想和韦挺、魏征有过多的来往,甚至此次都没登门拜会李乾佑。

原因很简单,结交为友,后而举刀,郁射设殷鉴不远,李善再闹上几次,名声太不好听了,何苦来由呢?

凌敬前几日还说起,弘文馆十八学士之一的孔颖达对李善此举大是批驳,虽然很多人嗤之以鼻,对敌人讲什么仁义啊!

但因为张公瑾一事,却也有人附和。

随口聊着,眼见前方烟尘微启,裴寂催马上前,笑道:“陛下召芮国公入两仪殿,怀仁同行,今日当有封赏。”

李善心里琢磨不定,试探问道:“小子不敢奢望国公之位……”

裴寂回头看了眼李善,眼神有些复杂,朝臣中他最得李渊信任,已经尽知内情,压低声音道:“怀仁真是好运道。”

李善还想问上几句,却见驰来的百余骑兵顿足,唯独两人趋马而来,正是苑君章、苑孝政父子。

翻身下马,裴寂一把拉起拜倒的苑君章,笑吟吟道:“芮国公保境安民多年,此番入朝,陛下大喜,当另有封赏。”

保境安民……苑君章只觉得喉咙有些发涩,苦笑道:“不敢当裴相此言……”

“裴相此言大善。”李善踱步上前,笑道:“若无苑公,突厥尽揽云、朔二州,短兵相接,再无回旋余地。”

“此番入朝,使朔州重归中土,陛下的确大喜。”

苑君章眼神复杂的看着转出来的这个青年,自武德三年上位之后,唐皇几乎每年都会遣派使者招抚,自己均不加理会,最终却被这个青年降服,壮志消磨,自请入朝。

虽是无奈,虽是被迫,但苑君章也心服口服,他曾经复盘过朔代局势,无论从人口、粮草、兵力各个方面来考量,投唐都是自己唯一的选择。

那边苑孝政拜倒在地,“弟子拜见李师。”

“孝政起来吧。”李善抓着苑孝政的胳膊扯起来,“送去的书可都看了,需融会贯通,为师过几日就要回代州,不过长安城内颇多名士,必为你择一宿儒讲学。”

苑君章提着的心稍稍放下,自己入朝后的待遇是可以从这些细节中揣摩一二的,看样子还不坏……李善态度温和,而且还陪着裴寂出迎。

苑君章虽远在朔州,但也知道如今李唐朝堂局势复杂,裴寂身为尚书省左仆射,但却因为和唐皇的亲近而为实际的首相。

“怀仁兼姿文武,诗才盖压长安,纵兵扬威塞外。”裴寂点头道:“既有幸拜其为师,当日夜磨砺,不可懈怠。”

“谢过裴相指点。”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苑君章正色道:“此诗已遍传数州,军民传颂一时。”

“怀仁之作,均可传世,不过此等豪气干云之作,唯此一首。”裴寂笑着点了点李善,“不过,不可学怀仁之风流!”

李善咳嗽两声,“裴相此言,莫名难知,怕是记错了吧?”

“哈哈哈!”裴寂大笑道:“平康坊内论吟花,无过怀仁……太子殿下当日还说起此事,当责怀仁无状,还是太子妃劝下的呢。”

苑君章有些惊讶,忍不住侧头去打量李善,他原本以为李善相陪出迎,是因为当日促成招抚一事,但现在看来,只怕未必……的确,同为招抚使者的崔信今日就没来。

李善含湖几句带过,心里暗骂不已,苑君章可不比如今已经没了根基的杜伏威,麾下大军尚占据朔州,入朝后也算有些分量……裴寂这是借自己做筏子,想替太子拉拢苑君章呢。

如今代州李善主事,再过几个月李靖出任代州总管,虽然肯定会不停削弱,但苑君章麾下仍然在朔州、代州有不低的分量,李建成自然是不会放过。

引外藩为援,这是李建成无奈之举,毕竟他在军中的根基不深,就算早年有些根基,也早就被李世民清扫的一干二净了。

洛阳虎牢大战之后,李建成倒是笼络了几位军中重将,可惜为首的几个,先是史万宝惨死馆陶,后有李神符被贬灵州,再加上没能捞到平定山东的战功,导致李建成比历史上更需要引外藩为援,比如罗艺,比如苑君章。

李善有一种非常古怪的情绪,要说苑君章、罗艺没有侵吞天下之心,那是鬼都不信,李建成笼络这些外地军阀,是为了对抗李世民……而苑君章、罗艺之所以俯首,很大程度却是因为李世民。

武德四年,罗艺奉命讨伐刘黑闼,连连大败,薛万彻、薛万均兄弟被俘,截发放回,之后罗艺亲眼目睹了纵横河北的刘黑闼是如何被李世民在洛水河畔轻易击溃,才会最终选择入朝。

而苑君章也差不多,虽然他现在不知道,但以后会知道李善究竟是什么立场。

各种念头在李善脑海中盘桓,延手道:“入城吧,陛下还在等着呢。”

等着你,也等着我……李善在心里如此说,从裴寂之前的话来看,自己很可能越过郡公直接晋爵国公,不过如果没什么意外,自己这两日就要启程,李渊到底如何解决突利可汗结盟这个难题呢?

第五百二十四章 宫内斗殴 在皇城外的朱雀门下马,裴寂先行入宫,李善陪着苑君章缓行,苑孝政还没有资格觐见,在宫外等候。

“天子气象,果然万千。”苑君章似乎有些紧张,只用眼角余光瞄着。

李善随口吟道:“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现在李善吟诗都格外的注意,这首诗他记得很清楚是骆宾王所作,这位历史上和李世绩的孙子一起反武,现在也不知道有没有出生。

“今日倒是不吟花了?”

听见女声,苑君章大是惊讶,转头看见一位身着戎装,英姿飒爽,斜挎长剑的女郎。

“三姐说哪里话?”李善干笑两声,心想完了,这事儿都传遍全城了,老丈人可千万千万不要瞎联想啊。

“这位是芮国公。”

“这位是陛下嫡女平阳公主,如今宿卫宫城,执掌宫禁,辖北衙禁军。”

果然是这位,苑君章额头微有汗迹,前年他随颉利可汗几乎打穿了河东道,在太原府与平阳公主交过手……呃,后者也是那一战中箭以至于伤重险些身死。

平阳公主面容冷清,“当日消息断绝,若怀仁身陷马邑,他日某必亲提大军扫平朔州!”

“嗨,都好久之前的事了,雨过天晴。”李善劝了句。

“你还年轻,何知人心险恶!”平阳公主训斥道:“让你留在朝中,还非要再去代州作甚!”

“永康县公应该很快就能北上了。”李善摊手道:“到时候伯父再召小弟回京就是。”

看平阳公主还要再说什么,李善赶紧问:“三姐,可是伯父传召?”

毕竟还有苑君章在,平阳公主有的话也不好说,只点头道:“父亲传召,在两仪殿。”

以姐弟相称,以伯父称唐皇,虽然知道李善得陛下信重,但在宫城之中也能如此,苑君章不禁有些心神恍忽,眼前带路的李善都走远了才反应过来。

赶上几步,还没走到近处,苑君章就眼睁睁的看着李善提起官服下摆,狠狠的一脚将一人踹翻在地。

娘的嘞,这也太嚣张了点吧?!

苑君章瞄了眼,两人都身着胡服,被踹翻在地上的那人不认识,但拦着还想补上几脚的李善的那位,分明是阿史那·思摩嘛。

苑君章突然脸色剧变,低头仔细辨认刚从地上爬起来的这位……脸上好几道还没消散的鞭痕,依稀是颉利可汗独子欲谷设的模样。

“怀仁!”

后方传来呼声,承天门左右的宫卫急奔而来,为首的是面如寒霜的平阳公主。

李善没有回头,冷笑盯着欲谷设,“破关斩某头颅,掳吾妻妾,杀吾亲族,你这种废物此生都不用指望了!”

欲谷设脸色铁青,死死的盯着李善,拼命压制内心深处的恨意……他以为突厥和李唐谈妥,自己很快就能回去,即使放几句狠话也无所谓,却没想到李善干脆利索的一脚踹过来。

听了李善这话,平阳公主暗咬银牙,举起右手做了个手势,数十宫卫从两侧绕行,虽未举刀,却隐隐合围。

李善上前几步,推开不停行礼致歉的阿史那·思摩,踱步到欲谷设面前,“率五千王帐精锐,毫无抵抗力的被击溃,你这种废物,还有上阵的机会吗?”

“阿史那一族择机而起,纵横草原,控弦百万,某这几年结识的几位,无论是阿史那·社尔、阿史那·摸末还是阿史那·结社率,或有谋略,或有勇力,唯独你阿史那·欲谷设,丢尽一族脸面!”

“你以为,你能就这么轻松的回去?”

“别做梦了!”

阿史那·思摩不得不扬声道:“唐皇许诺,难道馆陶县公不尊吗?”

“陛下放回此僚,那是以三万男女,一千良驹、五百头耕牛为价。”李善轻笑道:“在此之前,欲谷设自然由代州接管!”

欲谷设脸色大变,脚步不自觉的往后退了几步,那半个多月来,每日几顿的鞭子,动不动就忘记送食送水,实在难熬的紧。

李善转身对着阿史那·思摩扬了扬眉头,“你命信使告知颉利,三万男女若有老弱病残,若有缺额,就用他儿子的手指脚趾耳朵来换!”

不远处出现了陈叔达的身影,平阳公主瞄了眼并没有提醒。

阿史那·思摩皱眉道:“县公此言差矣,两国交好……”

“哈哈哈!”李善放声大笑,“两国交好,两国交好……去岁摸末兄临死之前,也以此相责,思摩兄不觉得好笑吗?!”

“占我国土,掳我百姓,夺我钱财,他日必有厚报,李怀仁不才,亦有冠军之志,六畜不蕃息,嫁妇无颜色!”

阿史那·思摩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深通汉学,自然听得懂这番话。

前汉冠军侯霍去病横扫漠南,匈奴为此悲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李善昂首转身,扫了眼欲谷设,“任尔所为,此绝非最后一次会面。”

“但未放还之前,还是老实一点,别自讨苦吃!”

“主政代州,县人称此生未见如此父母,仁心举义,何以自喻冠军?”陈叔达踱步而来,朗声道:“怀仁太过谦了。”

“拜见江国公。”李善行了一礼,介绍道:“苑公,此为门下侍中江国公,才学明辨,为陛下所重。”

苑君章既然有意自请入朝,自然也是背了英雄谱的,知道这是陈后主之弟陈叔达,赶紧上前行礼。

寒暄了几句后,陈叔达笑着说:“裴相先行一步,却久不见怀仁,宫人来报,竟然在宫内私相殴斗,陛下命某前来羁押。”

那边宫卫已经将阿史那·思摩、欲谷设送出去了,李善侧头瞄了眼,不屑道:“此僚口出污言秽语,以为某没胆子在这儿动手呢!”

“不可恃宠而骄。”陈叔达皱眉训斥了句,“尽是惹是生非。”

一边叙谈一边到了两仪殿,李善很自觉的站到了平阳公主身后……还是三姐好啊,提前来解释,省的自己再被李渊训一顿。

苑君章行叩拜大礼,“臣苑君章拜见陛下。”

“苑公与朕也是旧识,几番相召,终得再见。”李渊笑着亲自挽起苑君章,“一路辛苦,但安坐无妨。”

苑君章连连推辞,声称不敢,半悬着的心终于完全落下了,自己如此小意,唐皇如此态度,只要不在起幺蛾子,正如李善招抚所言,安享富贵,余生无忧。

李善瞄了眼,却在心里琢磨,只怕苑君章想安享富贵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毕竟旧部近万,扼塞外咽喉重镇,李建成想笼络,而李世民是不会去笼络的,但绝不希望东宫将其笼络了去。

事实上,早在刚回京的时候,李世民就通过凌敬辗转透来了这个意思。

第五百二十五章 人选 从来没见过这么乖巧的,这是李渊的第一反应,年前年后,苑君璋先后进贡各类珍宝、骏马数百匹,又自请入朝,进殿后如此恭敬,坐那还侧着身子呢,实在是太懂事了!

哎,这是李渊不知道自个儿名声有多臭!

天下一统之前,公认最可能得天下的势力中,李唐是一支,另两支是王世充、窦建德,结果一降一俘,一个横遭不测,一个被斩首示众……特别是窦建德,河北传言,当日李唐许诺免死,夏王方降,并使臣子回洛州,举山东而降,结果李渊一点都不手软。

再比如蒲山公李密,还有吴郡李子通,都是投唐之后,很快就被扣上了意图复叛的名头砍下脑袋。

李渊在这方面没什么信誉,苑君璋自然战战兢兢,毕恭毕敬,之后太子、裴寂、杨恭仁陆续试探提出的各种条件,苑君璋全盘退让……对于一个已经没有雄心壮志的地方军阀来说,安享富贵才是最重要的。

裁撤兵力,青壮散于朔、代、忻三州,从代州军、并州军中抽调将校入马邑,愿遥领朔州都督,携三子定居长安……苑君璋几乎将一切都拱手让出,虽然在接下来的一两年内,他的名头在朔州依旧有着不低的影响力。

这么乖巧,李渊不由捋须微笑,大手一挥,也大加赏赐,除了议定的各种赏赐之外,额外授宅,并许其子另得县男爵位。

苑君璋拜倒谢恩,“今岁突厥必然南侵,臣邀领朔州都督,请陛下另择良将入驻马邑,不使重镇陷落。”

李渊愣了下,侧头瞄了眼,李善赶紧摇头示意……这不是我指使的。

的确不是,裴寂笑着说:“适才同行,芮国公还问起朝中名将……宜阳县公刘世让久在河东,堪称名将,但毕竟年迈,还需以良将相辅。”

李渊微微颔首,视线在长子次子身上打转,入驻马邑,是必须的,只刘世让一人难以持久,而且还需要塞进去不少基层将校。

但入驻马邑,对将领来说,未必是一件好事,虽有雁门关为援,但却要直面可能的数以万计,甚至数十万突厥大军,普通的将领难以承当这么大的压力,若是撑不住举城而降,那就前功尽弃了。

刘世让之所以能驻守马邑,不就是因为他亲手斩杀郁射设,所以不可能降突厥吗?

所以,非智勇双全,且心志坚韧者不可任之,而且因为刘世让的刚愎,此人还需要性情谦逊,不起内斗,上下一心,才能保马邑不失。

太子李建成犹豫了下,俯身低声道:“父亲,江夏郡公久在北地任职,如今赋闲归乡,或可起复为朔州司马?”

对面李世民都无语了,想塞人是正常的,但不能这么蠢!

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不知道李高迁和刘世让之间的深仇大恨吗?

李高迁诬陷刘世让降突厥,为此连累的大半个朝堂都丢了脸面……当时是人人都在喊打喊杀,结果一转头,李善以刘世让为先锋,雪夜袭营,斩杀郁射设。

这也是难以挑选朔州司马的一大原因。

但让李世民意外的是,李渊沉吟片刻后才摇摇头,“高迁乃当年旧人,理应起复,但之前数败,不宜入驻马邑,直面突厥,授其左监门卫将军吧。”

李世民一时愕然,以李高迁胆怯为由否决,避而不谈其与刘世让的仇怨,这是什么意思?

李世民没看懂,但之前曾经进言当遣派将领为刘世让副手的李善看懂了……李建成前年意欲亲自出征山东,无非就是为捞一块能与陕东道抗衡的地盘,那次没成功,但此心不死。

即将赴任代州总管的李靖是李渊亲自简拔而起的,并不依附秦王府,是有可能被李建成笼络的,如果再能拿下朔州……如果能驱逐刘世让,让李高迁独领朔州,那东宫一方在河东北地就能占据绝对的优势。

有可能驱逐刘世让吗?

当然有可能。

刘世让当日几乎举朝为敌,朝中无援,他唯一的靠山是李善……而李善在李靖赴任后,即使不被调回朝中,也会失去执掌总管府的权柄。

李善在心里暗骂了几句脏话,李建成这算盘倒是打的精明,但就不想想,李高迁那个废物能稳守马邑吗?

万一再来个弃军而逃,那河东北地的局势就要糜烂不堪!

也不知道是李建成自己的主意,还是东宫哪个幕僚出的馊主意,真是不要碧莲啊!

显然,李渊也看穿了这一点,但他考虑的是,纵观朔代两州局势,马邑是不能失守的,李高迁难以承担这样的重任,所以宁可起复授其左监门卫将军……这也是十六卫中的高级将领了,归属北衙禁军,在平阳公主麾下听令。

在军略上,李渊还是更信任次子,他转头看向了李世民,“二郎可有举荐?”

李世民笑道:“天策府护军薛万均可堪重任,性情谦逊,少与人有隙,若突厥来袭,想必代州不会坐视不理吧?”

一边说着,李世民一边看向了脸色难看的李建成。

李善差点噗嗤笑出来,薛万均的兄弟薛万彻是代州总管府的录事参军事,李世民这个理由……太子还真不好辩驳呢。

李渊也是无语,二郎发难的角度太刁钻了!

沉思良久后,李渊下定决心,“朕记得秦武通自武德三年伤重归家休养,如今已然痊愈?”

李世民点头道:“是,秦武通去岁末入京,如今尚未授职。”

“那便是他了。”李渊看向杨恭仁、封伦,“中书拟诏,授秦武通朔州司马,领军入驻马邑,此事还请芮国公襄助一二。”

被冷落了好一会儿的苑君璋赶紧应声,“必不负陛下所托。”

李善侧头看了眼,平阳公主低声道:“此人乃父亲旧臣,武德三年攻破蒲州,生擒叛将王仁本,后归属二弟麾下,于汾州大破宋金刚余部,此战落马伤重,辞官归乡。”

本就是个对唐初历史比较熟悉的穿越者,再加上这几年不停的各种打探,李善立即想起了这个人,和凌敬、马周复盘柏壁一战、夏县叛乱的时候,听说过秦武通此人。

武德三年,宋金刚已近黄河,被裴寂的骚操作引得南下,没有径直入蒲州,当时蒲州正发生叛乱,总管王仁本率兵坚守,唐军猛攻数月均难以攻克,也是这个原因,李渊才有了尽弃河东,固守关西的念头。

李世民尽率关中府兵渡龙门,进驻柏壁,力挽狂澜,但之前李渊亲命秦武通率军攻蒲州,秦武通佯败诱敌出城,返身冲杀,大败叛军,生擒王仁本,为此李渊难得的出了长安,驾临蒲州,下令斩杀王仁本,授秦武通介休县公,上柱国。

之后秦武通就伤重致仕……李善在心里盘算,这么说来,秦武通是有秦王府背景的,但并不被视为秦王一脉,之前的浅水原,之后的洛阳、虎牢、洛水诸战都没有参加,应该算是李渊夹带中的人。

也是,能打的大部分都在秦王府那边,江淮战事还在收尾,李渊也是没辙了。

李善正这么想着呢,耳边传来李渊的声音。

“馆陶县公,代州长史李善听封。”

第五百二十六章 册封 当朝首相,尚书省左仆射裴寂面容肃然,立于李渊下首,展开黄绢,拖着长长的调子,高呼道:“敕曰……”

也不是第一次受封了,李善整理衣冠,拜倒在地,所谓的“敕曰”有告戒之意,一般只用在加官进爵,意为告戒官员要戒骄戒躁。

“论道经邦,任唯馨德,亮拔不才,实寄亲贤,代州长史馆陶县公李善,器宇轩昂,风度冲邈,兼姿文武,宣力运始……”

李善还没听出什么,而后面的宰辅已经隐隐听出了,杨恭仁、陈叔达是操办人,虽不知内情,却知晓今日诏令,而其他人个个面露惊诧。

特别是门下侍中裴世矩,这位宦海沉浮一辈子的老头几乎要压抑不住内心的愤然了……他李善,凭什么?!

“山东谋国,复亲率熊罴,逐敌漠北,扬威塞外,久冒艰危,血战余生,赐黄金千两,丝帛三百匹,附宗正属籍,可邯郸郡王。”

听到黄金、丝帛,李善还挺满意的,但听到“邯郸郡王”四个字,全身都僵住了。

从县公跳过郡公、国公,跃至普通臣子不可能抵达的郡王,简直了!

而且还附宗正属籍……换句话说,李善现在是可以正儿八经的自称宗室子弟了。

穿越到这个时代,李善上上下下折腾的不轻,都已经改写了历史,但论功劳,足够爵封郡王吗?

不可能啊!

李善悲哀的确定了这个事实,自己被坑了!

李渊是肯定要和突利可汗结盟的,但决不允许突利可汗与李世民结拜为兄弟……好吧,肯定是拿自己背锅了!

八成是李渊婉转的拒绝了突利可汗要和秦王结拜的好意,而后者提出了至少是个郡王……然后李善就爵封郡王了。

这些天,李善想过很多次李渊到底会用什么方式来解决这件事,但他没想到李渊反手将自己拽了进去……心真脏啊!

“谢……谢陛下隆恩!”李善仰起头,脸都扭曲的不能看了,“但臣微末之身,未立大功,不敢……”

“何以如此自谦?”李渊笑呵呵的说:“筹谋山东,扬威塞外,两度生擒欲谷设……更何况怀仁祖籍本是陇西成纪嘛。”

一边说着,李渊一边递去一个“你猜得没错”的眼神。

李善泪光盈盈的接下诏书,再次俯首叩拜大恩……李渊,你真狗!

瞄了眼一旁板着脸不吭声的平阳,李渊心里也挺抱歉的,没辙啊,突利可汗那厮先是仰慕秦王神威,又仰慕太子贤德,这都是会打破平衡的,都是李渊难以接受的。

最终突利可汗提出至少是个郡王……李渊灵机一动,正好李善难以晋职,而且不久后就要调回朝中,功勋累累……

在其他朝代,或者说在大一统局面下,异姓封王,那是非常少见的,但在初唐武德年间,并不少见。

前一任代州总管李大恩,本名胡大恩,河北降将,赐姓李,附宗正属籍,封定襄郡王。

罗艺武德三年投唐,赐予李姓,预属宗室,册封燕郡王。

杜伏威武德三年投唐,赐姓李氏,先后册封楚郡王、吴郡王。

初唐名将李世绩出身瓦岗寨,投唐后得李渊器重,赐姓李氏,附宗正属籍。

前三位,李大恩阵亡,罗艺、杜伏威都被扣上叛变的帽子,而李世绩……这位在历史上的正式姓氏始终是李,而不是徐,如果不是他那位长孙,只怕后人只能从浩渺的史书中寻朔本源了。

所以,虽然爵封郡王有点太过,但如果附宗正属籍而册封郡王,还是说得过去的……李世绩如今是个国公,但他虽称名将,但少有独当一面之能,之前在山东两次败北。

不多时,众人散去,就连太子、秦王也离开,只留下了李渊、平阳公主和李善。

李世民临走时候瞥了眼李善,其他人察觉不到,李善却能清晰的看见眼神中的笑意……好吧,你我都没想到,居然父亲会用这么古怪的招数。

“父亲,怀仁何以册封郡王?!”平阳公主转头就问。

“那只是顺带的,主要还是为了怀仁日后。”李渊咳嗽两声,解释道:“怀仁本祖籍陇西成纪,父亲早亡,唯有寡母,清河崔氏,天下望族……”

听起来这个理由还挺不错,与清河崔氏联姻,虽然皇族也不是陇西李,但终究是宗室,也算门当户对。

平阳公主一点都不客气,将起居郎赶出去,才问道:“怀仁很快就要回朝,让他出面与突利可汗结拜作甚?”

李渊沉吟片刻后,看向李善,“如今突利可汗辖云州,商路来回,你与其结拜为兄弟,或可择机挑动,亦或交易骏马耕牛。”

这个理由不是牵强,而是扯澹!

但李善知道自己没有询问的资格,一边朝平阳公主使了个眼色,示意不要再问了,一边躬身应道:“皆听伯父吩咐。”

李渊也有点不好意思,干笑了几声,“怀仁不会生怨吧?”

“尚未加冠,亦非如燕郡王坐拥重兵,陛下赐附宗正属籍,册封郡王,如此重恩,臣感激涕零。”李善正色道:“只是与突利可汗结盟事,还请陛下示下。”

一边说着,李善一边在心里盘算,其实李唐宗室中,爵封郡王的一抓一大把,即使不是如庐江郡王、淮安郡王、淮阳郡王那般依附东宫、秦王的也不少,但突利可汗肯定是要找个有分量的。

并州总管任城王李道宗绝对有这个分量……李渊为什么不用他,却要将自己顶上去?

要么是李渊对李道宗的信任有所保留,要么是东宫的谋划……李善如此揣测,他想起了出迎苑君章途中对裴寂的试探……那厮有可能知晓内情。

是对自己的怀柔笼络吗?

李渊说了几句,显然察觉到李善心思杂乱,停下后想了想,轻声道:“无需担忧,虽稍稍逾越,但以尔之功,足矣足矣。”

明面上的功劳自然是不够的,但暗地里引发突厥内乱,勾连突利可汗,从而使边境压力大减,这样的功劳却是够的。

“药师三四月份即能北上赴任,到时候朕会召你回朝。”李渊安慰道:“回朝任尔选职,有平阳在,不用担忧。”

李善一边应是,一边琢磨,这句话说的影影绰绰,大约是在肯定自己不肯涉入夺嫡,保持中立的态度。

顿了顿,李渊补充道:“明岁加冠,也该完婚了,朕命宗正为尔主持。”

李善眼睛一亮,“明岁成婚……陛下赐婚?”

“咳咳咳!”平阳公主的咳嗽打断了正要点头应下的李渊,她好笑的瞪了眼李善,才解释道:“父亲,清河县侯之女才十一岁,想多留两年。”

李渊呆了呆,放声大笑道:“怀仁是等不及了……难怪平康坊吟花!”

第五百二十七章 反应(上) 半年内力挽狂澜、殊功屡立,回京大半个月一直未得封赏,突然间列入宗室,册封郡王,消息短时间内传遍了整个长安。

赐郡王在之前几年内不算少见,但李善太过年轻,也不像杜伏威、罗艺一般是坐拥重兵的割据势力首脑,满城皆哄然。

张文瓘翻身下马,三步并做两步窜入门,扯着嗓子高呼道:“姑姑,姑姑,表妹快来!”

崔家这座宅子不算大,正在教导女儿庶务的张氏眉头一皱,笑骂道:“再过两年就要成婚了,还如此冒冒,遇事不静。”

但等张氏在前厅听侄儿将消息说了一遍后,她手扶着桉桌,瞪大了眼睛,声音都在微微颤抖,“邯郸郡王?”

一旁的崔小娘子和母亲一个模样,眼珠子瞪的熘熘的圆,亮闪闪的,“祖籍陇西成纪……”

张氏也反应过来了,“怀仁真的是宗室子弟?”

张文瓘无语了,“适才都说了,附宗正属籍。”

张氏想了想,问:“只为犒功?”

“怀仁兄功勋累累,自其出镇代州,突厥数败,难越雁门。”张文瓘随口道:“不过圣人视怀仁兄如子侄,附宗正属籍也不奇怪。”

张氏点点头,不再去想这些,在心里琢磨了会儿后,脸上浮现出笑意。

对于这个当年看不顺眼的未来女婿,如今张氏是越看越顺眼,这是个从各个角度来说都堪称完美的女婿。

论文论武,都是一时之选,家事简单,不用操劳太多庶务,上头就一个婆婆还特别对脾气……至于让崔信恼火不已的那些,什么美妾俏婢,什么流连平康坊,在张氏看来,算不上什么过错。

呃,其实就崔信本人来说,也不认为那是什么过错……如果算,主要是因为那是女儿未来的夫婿。

张氏觉得唯一的缺憾在于门楣,婚书上父祖辈皆唯有李姓,祖籍陇西成纪,未有名,她私下问过好些次,崔信只提及,非寒门子弟,也勉强算是门当户对。

再说了,论门楣,天下难道还有高过清河崔氏的吗?

而现在,唯一的缺憾也被补全了。

在这个时代,族籍就是门楣,当今皇室虽非陇西李氏出身,但也是传承数百年的豪门大族,娶妻嫁女多有时起时微的大族,如独孤氏、扶风窦氏、弘农杨氏、洛阳长孙氏,最近两代更有太原王氏、荥阳郑氏这样的五姓七家。

从某个角度来说,李渊选择这个封赏虽然有让李善顶锅的意味,但同时也弥补上李善在世人眼中最缺憾的一块拼图……身世。

张文瓘兴冲冲的说:“下次再遇,王仁佑那厮再拿此说事,必要给他几个耳光!”

“胡闹。”张氏训了句,脸上却是笑吟吟的。

“姑母,侄儿先走一步,姑父入直中书,说不定就是他拟诏呢。”张文瓘笑嘻嘻的说:“适才思谊兄发帖,今夜聚饮为怀仁兄贺。”

“那是……”

“思谊兄乃中书令杨公长子,去岁进士科,与怀仁兄是同科,极为交好。”

张氏微微点头,她也听说过李善交友广济,但没想到杨恭仁长子与其为友……之前东山寺那事儿还历历在目呢。

目送侄儿离去,张氏侧头看了眼女儿,笑道:“再无碍处了。”

崔小娘子低着头不吭声,白玉一般的脖颈染上一层绯红,一方面是因为虽然已然定亲,但因为当年李善亲斩崔帛首级,清河崔氏族人还是有大批反对的。

清河崔氏一族,出仕者除了崔信之外都依附东宫,因为太子李建成对李善的怀柔笼络没有明着反对,但一直拿着门楣说事,如今这个障碍已经不存在了。

另一方面,张氏有意提前为女儿行笄礼……行笄礼之后就能嫁人了,但崔信一直反对,被迫无奈在都已经定亲的情况下拿门楣说事,张氏好几次都被气笑了。

是你自个儿说什么算是门当户对,却非要将女儿留到十五岁,李家其他的什么张氏也不在意,但朱氏性情刚烈直率,与女儿颇为投缘,相处融洽,所以张氏有意尽早完婚。

毕竟明岁李善就要加冠了,如果真拖上四年,只怕朱氏日后和女儿相处就有些间隙……张氏是崔信的第二任妻子,过门后与婆婆相处很是有些磕磕碰碰,一旦出了什么事,老人家就要说,“当年卢氏如何如何……”

再加上张氏未有子嗣,唯此一女,一边想着这些,她一边打着腹稿,准备稍后好好劝劝夫君。

而此时此刻,中书省内,崔信勉强堆砌笑容应付来恭贺的各位同僚,去中书侍郎温彦博处告了个假,准备提前熘号。

温彦博刚刚觐见从宫内回来,笑着说:“清河好福气啊,如此英杰,实是手快,不过亦乃天合之作。”

清河崔氏一族,在北魏、周齐隋三朝均未得郡望为号,直到崔信招抚苑君章后,得封清河县侯,所以温彦博以清河相称。

“彦博公过誉了。”

彦博其实是字,温彦博本名温大临。

“绝非过誉,仅《爱莲说》一文,汝女汝婿足以铭传后世。”温彦博笑着说:“适才陛下传召,命某与邯郸郡王同行,巡视代、朔二州。”

崔信脸色变了变,扯开话题寒暄了几句离开,迈出中书省,由承天门大街走出朱雀门,他侧头正看见老迈的裴世矩在侍者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提前放衙的不止一人啊。

崔信沉默的回了家,一进门看见急迫迎上来的妻子,以及眼中带着希翼的女儿,本就不好的心情更坏了。

大半个月前李善回京第一时间觐见,出宫后崔信就察觉出有些不对,立下大功的李善被陛下罚俸……只不过其中缘由,李善始终不肯透露。

将近二十天后,突然附宗正属籍,册封郡王,太奇怪了,再加上适才得知,中书侍郎西河郡公温彦博奉命巡视代州……由不得崔信心疑,那位未来女婿估摸着又折腾出什么事了。

听着妻子的絮絮叨叨,崔信长叹了声,“依你依你,你遣中人相询,让李家登门请期吧。”

不一定是今年明年出嫁,但许李家请期,就意味着出嫁已经正式提上了日程……再拖也拖不了多久,一两年也就到顶了,怎么也拖不到十五岁及笄。

张氏诧异的看着丈夫,自己准备了那么多说辞,还没说一半,丈夫的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崔信在心里暗骂,如果自己完全不知情也就罢了,但既然知晓一二,如果不让李家来请期,谁知道李善那小子会怎么想……他可以确定一点,虽然不知内情,但必定是有一定危险的。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宠女狂魔的秉性啊,崔信的心情很糟糕。

但长安城内,因为这件事,心情比崔信更糟糕的人还是有的。

裴宅的一处小院内,李德武靠在榻上,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啐骂道:“父亲不认,现在连祖宗都不认了!”

第五百二十八章 反应(下) 黄昏时分,通往日月潭庄子的道路上,一辆马车正疾驰而来,车厢里偶尔有人低喝几声,驾者立即挥动长鞭,驱使马匹加速。

两三年了,李善的到来对周边环境产生了很大的改变,世家子弟、达官贵人来东山寺上香,第一印象,也是印象最深的就是这条路,用细碎的石子填充而成,下雨不翻浆,降雪亦不滑。

但这般的高速,车厢里的凌敬也难免头晕眼花,他今日一直在天策府内,一个时辰前才知晓李善册封郡王一事,受秦王李世民叮嘱赶了回来。

在很多很多人看来,李善被赐附宗正属籍,这是圣人的厚赐,若非李善去年妙手救回了平阳公主,即使连连立下大功,也难以被列入宗室。

在这个时代,普通乡间势族或者寒门,甚至草芥常常在有一定的身份地位之后,以这样的方式抬高门楣,不过一般是攀附而上,比如扬州杜氏,在历史上就攀附京兆杜氏,以连族来抬高门楣。

而李唐皇室一般是赐下,杜伏威不过草芥之民,李世绩家中豪富,但也不过乡间势族,即使是罗艺、胡大恩,也是普通士族罢了。

但在凌敬、李世民这些知情人看来,李善是不同的。

曾祖申国公李穆历经四朝,名望颇高,父祖辈多得赐爵,族中英才济济,若非李金才坏事,传承四代至今,门楣虽难比五姓七家,但或能与河东裴氏、解县柳氏这样的望族相彷。

李世民甚至都打定了主意,待得他日事成,登基称帝,当复申国公爵位,为李善出一口恶气。

凌敬不知道李善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更不知道朱氏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所以急着赶回了庄子。

“凌公回来了。”

守着村口的青壮远远打了个招呼,勒住放缓马速的坐骑,“今夜能好吃喝一顿,适才七伯还让人去买了二十口羊呢!”

凌敬掀开车帘,皱眉问:“是朱韦吩咐的?”

“是。”

“怀仁回来了?”

“郎君回来了一趟,午后又入城了。”

凌敬沉默了会儿后下了马车,踱步入庄,远远看见李宅周边一片喧闹,走的近点,隔着围墙听见妇人的恭喜声,偶尔能听见朱氏开口……朱氏说话如刀切萝卜,爽利的很,很好分辨。

或许是自己想差了?

凌敬有些许纳闷,想了想去了对门,径直回了家,随口问了几句,两个儿媳都一脸的羡慕嫉妒,说起朱氏兴高采烈。

其实凌敬的确想差了,朱氏当年被送往岭南,恰好巧遇被流放的李德武,在岭南之地,少见世家子弟……但在经历了这一切后,朱氏对李德武的厌恶、痛恨难以言表,她现在只关心自己这个儿子。

对朱氏来说,儿子被列入宗室,册封郡王,这意味着他日即使身世大白于天下,至少无性命之危,甚至仕途都不会受到太大的阻碍。

至于李家……李金才是以谋反定罪的,阖族俱亡,不拖累儿子就不错了,给不了任何的助力。

“凌先生。”

“朱娘子。”凌敬意外朱氏突然登门,笑道:“适才得知,恭喜了。”

朱氏呵呵笑道:“大郎终有今日,亦要谢过先生之助。”

我还真没帮上什么忙……凌敬有点脸红,要不是脸皮厚都要渗出来了,沉吟片刻后低声道:“朱娘子但可放心,怀仁得陛下青眼,又有平阳公主为援,他日无碍。”

朱氏知道凌敬说的是闻喜裴氏,这块在两三年前看似庞大的拦路石不知不觉已经被踢开了。

影影绰绰的聊了几句,朱氏笑着提起正事,“大郎册封郡王,延寿坊的那栋宅子上的匾额理应换一换……”

凌敬捋须笑着点头,他在山东成名多年,少年时就以书法闻名。

朱氏换了口气,继续往下说:“听大郎提起过,弘文馆有位学士书法闻名天下……”

凌敬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作势沉吟片刻,突然话锋一转,“列入宗室,册封郡王,怀仁作如何想?”

朱氏眨眨眼,“自然欣喜万分,还让人拿了钱去买羊。”

对此,李善只担心朱氏想不开,他自己是无所谓的,非常的无所谓。

前世李善对所谓的家族就没什么归属感,这一世也差不多……呃,因为李金才,族人都被杀得差不多了。

更何况,对于穿越者来说,历史上从唐朝往后数,还有五代十国,还有辽金蒙元,接着还有满清入关,血脉混杂……在这个时代随便找个姓李的,说不定都是李善的多少代祖宗呢。

“什么都没说?”

朱氏想了想,“初归家之时,神色有些古怪……但只说陛下恩重。”

凌敬这下好悬没笑场,他和李世民都对此有一致的判断,陛下是拿李善去顶锅的……以他对李善的了解,这厮八成被气得跳脚呢。

凌敬又问了好几句,朱氏一一作答后将话题转了回来,“弘文馆那位……”

“可是虞伯施?”凌敬有些无奈,但人家虞世南的书法的确是比自己强。

虞世南乃名门之后,沉静寡欲,先后拜师于顾野王、徐陵门下,后又拜王羲之七世孙智永为诗,深得大小王真传,自此书法独步海内,名望极隆。

所以,凌敬第一个就想到了这个人,虞世南先后出仕于宇文化及、窦建德,虎牢一战后入天策府任记室参军,为弘文馆十八学士之一。

朱氏迟疑了会儿后摇头道:“去年初大郎曾经向其求过书作,记得是姓褚。”

“褚希明?”凌敬眉头一挑,同为十八学士的褚亮也擅书法,而且早年与虞世南、欧阳询、徐陵、顾野王等擅书法的名士交好。

犹豫了会儿后,凌敬摇头道:“褚学士年近七旬,年后卧床不起,难以持笔……”

“不对啊。”朱氏诧异道:“大郎说那人未过三旬。”

“什么?”

“大郎赞其书法独到,后世传颂,必不弱于欧阳、虞公。”

凌敬脸色微变,“怀仁说的是褚学士长子褚遂良……”

“对对,就是此人,怀仁这两日匆忙,后日就要启程,拜托凌先生了。”

凌敬一口应下,笑着将朱氏送出门,脸上神色有些古怪,他记得就在去年末一次聚宴中,秦王殿下赞褚遂良书法独到,恰巧在场的欧阳询放眼,他日此子当与其、虞世基齐名于世,虞世基亦认可此言。

那是自然,欧阳询、虞世基、褚遂良和后来的薛稷并称“初唐四大家”。

就是因去年末此事,褚遂良方名声鹊起,但李善却是去年初

凌敬工于书法,不敢与欧阳询之辈相较,但也算有些眼力……我都看不出来,你书法跟狗爬一般的,居然能看得出好坏?

第五百二十九章 敲竹杠 站在崇仁坊外。

背后有丝竹之声传来,满怀心事的李善回头看了一眼就立即转回去……可惜还是迟了,三两个青年惊喜的呼道:“怀仁,快来,快来!”

“今日有桃花献舞,怀仁兄可有新诗?”

李善无奈的回头瞪了眼,笑骂道:“终日混迹于此,信不信某向高公、长孙公告一状!”

几个青年都是长孙家、高家的子弟,年纪小的如高履行、长孙冲不吭声了,年纪稍大的长孙某干笑着凑上来,挤眉弄眼的说:“怀仁今日册封郡王,如此大事,必要……”

“闭嘴!”李善凑近低声笑道:“上次去德谋兄拜会,为此颇受长孙叔母训责,听说秦王妃都知晓了。”

看这厮不吭声了,李善问道:“怎的在此?”

长孙某指了指崇仁坊,“四叔就住在崇仁坊。”

李善无语了,一出门……都不用拐弯就能直接进平康坊,这位置选的真好。

聊了几句后,长孙某、高履行等人目送李善走进一处不大的建筑中,那是前隋炀帝时期为迎接四方外族宾客修建的四方馆,隶属于鸿胪寺。

高履行呃了声,“怀仁兄不是又要去寻那欲谷设的晦气吧?”

今日宫内,李善一脚踹翻欲谷设一事,早就传的沸沸扬扬了。

高履行的猜测当然不对,李善怎么可能那么无礼,他顺道而来的。

“思摩兄。”李善笑吟吟的和闷闷不乐的阿史那·思摩打了个招呼,“都收拾好了?”

阿史那·思摩莫名其妙,但不敢失礼,“馆陶县公此言何意?”

“思摩兄,小弟……”

仅仅是一个称呼,阿史那·思摩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随即他双眼圆瞪,“册封郡王?”

“不错,中书已然用印,列入宗室,册封邯郸郡王。”李善笑道:“所以小弟特来致谢。”

“小弟本藉藉无名,河北一擒,名声鹊起,雁门一战,册封郡王,如此重恩,如何能不亲临致谢?”

也就是欲谷设回四方馆后一直躲在屋子里,不然得一口血喷出来……阿史那·思摩长叹一声,“足下口舌之利更甚刀剑,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应该的,应该的。”李善轻笑道:“某后日启程回代州,让他收拾收拾,随某上路吧。”

阿史那·思摩脸色大变,“唐皇未言此!”

“今日陛下重赏,某一时忘了禀明。”李善眼角余光瞥见一位身穿七品官袍的青年走近,嘴巴却没停下,“思摩兄放心,明日禀明,必让尔等随某北上。”

阿史那·思摩大急,其实在颉利可汗上位后,他很不得重用,此次前来,主要是因为他当年和尚未起兵时候的李渊有一份交情,如果让欲谷设被押去代州,饱受蹂躏,自己实在下场堪忧。

也不管旁边的那七品官员,阿史那·思摩拽住李善的衣袖,“再加一百匹……不,两百匹骏马!”.

李善若无其事的回了句,“那明日思摩兄向陛下禀明,说不定能逃过一劫呢。”

“两百匹骏马是赠予邯郸郡王的!”阿史那·思摩咬牙切齿,“三万男女,必精挑细选,绝无老弱病残!”

“不好吧?”李善推辞道:“此为国事,某如何能为国事而受贿!”

阿史那·思摩立马改口,“不不不,是赠予代州!”

“噢噢……”李善拖着长长调子,情真意切的道:“思摩兄理应知晓,玉壶春畅销草原,其实如今代州并不缺马……小弟不擅骑术,时常落马,亦不喜马!”

阿史那·思摩简直了,你不擅骑术,先雪夜袭营斩郁射设,后雁门大捷连夜追击生擒欲谷设。

一旁的那位七品青年官员也挺无语的,他家世不凡,昨日还在中书省听说,李怀仁在两仪殿几乎是涕泪解释,代州缺马,缺马,非常缺马……现在说什么代州不缺马,不就是嫌弃两百匹太少了吗?

“三……不,四百匹骏马!”阿史那·思摩咬着牙,手中加力,“再多的话,某也无法了!”

“其实不是嫌少。”李善用力睁开,拍了拍阿史那·思摩的肩膀,老气横秋的说:“思摩兄理应知晓,小弟赴任代州,多迁移百姓。”

“代州位处河东北地,土地坚硬,人力不堪用,骏马难以拖犁……”

阿史那·思摩长叹一声,“一口价,四百匹骏马,一百头耕牛,若不许,还请邯郸王携欲谷设北上。”

“不好吧?”李善搓搓手,“其实百头耕牛也就罢了,还赠这么多骏马……思摩兄太客气了。”

阿史那·思摩勉强笑了笑,扬了扬手,都懒得吭声了。

目送对方步履蹒跚的进了屋,李善感慨道:“思摩兄真有康慨之气!”

李善来四方馆还真不是来找欲谷设麻烦的,只是既然撞上,这竹杠不敲白不敲嘛,四百匹骏马……苏定方之前还来信呢,说霞市那边能不能多留些骏马,草原送来的马匹无论是耐力、速度、爆发力都比关内驯养的马匹强。

那一千匹骏马、五百头耕牛没能捞到,李善心里很不爽啊……我敲竹杠敲来的,居然拿不到手,那只能再敲一次喽。

在心里盘算了下,李善满意的点点头,侧头看见那位青年官员,“足下是?”

“下官通事舍人温振拜见邯郸王。”

所谓的中书舍人早年其实是中书通事舍人,隋时才分为正五品的中书舍人,正七品的通事舍人,前者掌制诰,而后者是打杂的……四方馆正是由通事舍人管辖。

“噢噢,温兄。”李善依稀有些印象,“似乎……”

“去岁芙蓉园,有幸亲耳聆听《爱莲说》一文。”温振笑着说:“当日邯郸王言,父祖功名,当自取也,金石之语,音犹在耳。”

李善哈哈一笑,“当日妄言。”

“不过年许,屡立功勋,扬威塞外,册封郡王。”温振叹道:“果如陛下所言,实是世间第一流。”

“足下太过誉了。”李善迟疑了下,低声问:“令尊……”

“噢噢,父亲如今任中书侍郎。”

李善立即想起来了,唐初名臣温彦博啊,这位曾经在罗艺手下担任过幽州司马……难怪去年在芙蓉园见过,温振应该是陪着罗阳那厮去的。

第五百三十章 骑墙 毕竟面前这七品官员出身不凡,又在中书省任职,还是崔信所辖,李善即使有些不耐烦也要耐心一点,当然,更重要的是因为赶来四方馆还有要事。

寒暄了好一会儿后,李善不禁在心里想,老大老二打生打死,但最先死的却是老三啊。

这句话看似是指向作死的齐王李元吉,但实际上李善想到的却是世家。

自古以来,骑墙派总是最让人讨厌的,两股势力对决,往往先被干掉的是那些持中立立场的人。

但在如今,这个世家门阀大行于世的时代,纵然是夺嫡这样的大事,世家也会,甚至肯定会选择骑墙,一方面在于门阀自身趋利避害的选择,不管选对选错,都能延续传承,使门楣不坠,另一方面在于门阀对自身势力的信心。

所以,陇西李氏丹阳房三位出仕者分侍不同的主上,荥阳郑氏的郑仁泰坚定的选择了李世民,纵然京兆韦氏依附太子,李世民后宫内却有两位韦氏女。

温振的父亲温彦博得陛下信重,因为曾经是罗艺的旧部略偏向东宫,而温彦博的二兄温大雅如今任陕东道大行台工部尚书,是李世民安置在洛阳的心腹幕僚。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一切是门阀势力压制皇权的体现,即使是皇帝以及太子、秦王都必须承认,至少是默认的。

一直到门阀解体之后,大一统王朝中,朝争才不会出现类似大规模首尾两端的现象。

各种念头在李善脑海中闪动,突然见温振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此去代州,还请邯郸王照拂一二。”

李善愕然问:“什么?”

温振有些诧异,解释道:“父亲大人得陛下传召,后日与邯郸王同行,巡视代朔二州,以收民心,以振国威。”

李善立即反应过来了,之前李渊就提到过,会遣派重臣随行,温彦博应该是去见证自己和突利可汗的结拜,并与其定下盟约。

温彦博身为中书侍郎,三省中论地位仅次于诸位宰辅,爵封西河郡公,论身份地位是足够的。

李善笑道:“江淮战事将定,永康县公领兵北上赴任,说不定某与彦博公同去同回呢。”

“同回?”温振有些意外,“邯郸王要回朝吗?”

“以后便称一句怀仁吧。”李善丢去个无可奈何的眼神,“先斩突利心腹,后辱颉利独子,此二人均恨之入骨,还是让永康县公独挑大梁的好。”

温振大笑连连,“那就拜托怀仁了。”

“放心吧,绝无意外。”李善对此还是有把握的,在目前的情况下,不管是突利还是颉利都不会来袭。

不过如果李善对初唐历史知道的再多一点,估摸着不会这么保证,原时空中温彦博在武德八年随军出征,全军覆没,自己被生擒活捉,流放阴山,要不是第二年李世民渭水结盟,温彦博怕是要和苏武一个待遇了。

后面要和温彦博合作,这时候自然要和人家儿子多聊几句,但还没说几句话,门外传来喧闹声,李善回头看了眼,等了这么久,这厮终于回来了。

“下官拜见芮国公。”温振行了一礼,笑道:“邯郸王已久侯了。”

苑君章哈哈一笑,他今日得李渊赐下上宅,但暂时还是住在四方馆,拱手道:“适才拜会几位故旧……”

还没等苑君章说完,收敛起笑容的李善挥袖道:“不知苑公拜会何人?”

看温振已然退下,苑君章才说:“陛下龙兴之地太原府,距离代州、朔州不远,多有故旧,宰辅中尚书省左仆射裴相、侍中裴公均是河东人氏。”

“先父前隋出仕,为代州长史,与观王有些交情,适才拜会中书令杨公。”

李善越听越是脸色难看,除了杨恭仁、裴世矩、裴寂之外,苑君章带着儿子连续跑了十几个府邸,中书令封伦、吏部侍郎杨师道、太子左卫率韦挺、太子中允王珪、京兆杜氏的杜淹、河东薛氏的薛收……还每家都送上了“土特产”!

听到最后,李善清喝一声,“住了!”

苑君章察觉到李善的不悦,迷茫问道:“可有不妥?”

“不妥?”李善挥动长袖,“苑公此入长安,欲安享富贵否,欲图大事否?”

“或欲求速死乎?”

一旁的苑孝政上前两步,“李师,还请入内,容弟子奉茶。”

片刻后,李善抿了口茶就放下,这些日子他品茶的次数急速上升,没办法,崔小娘子最近两个月时常向朱氏请教烹茶……所以只抿了口酒分辨出来,茶艺太次,研磨不细,火候未至,香料太过,水质不佳。

之前已经在心里打好腹稿,李善径直道:“苑公可知自身分量?”

苑君章迟疑了下,“旧部盘桓马邑,虽要整军,陛下遣秦武通入马邑,但一时之间,仍盘根错节。”

“苑公可知今日登门拜访诸人派系?”

苑君章面容一正,想了想才说:“据说裴相与东宫交好,太原王氏的王叔玠,京兆韦氏的韦挺均为太子心腹。”

顿了顿,苑君章补充道:“但今日亦访天策府司马封德彝、京兆杜氏的杜淹、河东薛氏的薛收。”

李善气急反笑,一边三个,看来还是用了点心思的,其他的杨恭仁、杨师道等人都没有明显的政治立场。

但事情不是这么算的,暗地里,封伦的政治立场目前很难说,身为宰辅,兼天策府司马,同时又暗中与杜淹来往,勾连齐王李元吉。

而且苑君章还没有将裴世矩算进去。

这些都是说不出口的,但在明面上呢?

李善指了指门外,“四方馆隶属鸿胪寺,但管事乃中书省通事舍人,苑公可知适才那人是何来历?”

李善一字一句的说:“中书侍郎温彦博长子,温彦博乃燕郡王罗艺旧部,而温彦博二兄温大雅乃秦王心腹。”

“苑公觉得,较太原温氏,孰高?”

苑君章脸色大变,几乎眨眼间,额头泌出大滴大滴的汗珠。

李善的话说的不能再白了,如太原温氏这样的门阀望族有资格骑墙,但你苑君章没有!

一个虽然已然入军,但在地方上仍有地盘,有大军的角色,在东宫、秦王府之间游走不定,罗艺都不敢这么干!

这么蠢……真是欲求速死啊!

第五百三十一章 逼迫 “前年平定山东后,燕郡王罗艺入朝,得陛下信重,受太子笼络,冲锋陷阵,与秦王一脉常起冲突,秦王心腹幕僚出身清河房氏的房玄龄被殴断手指。”

记得前几年杜如晦被外戚尹阿鼠也打断了手指,好吧,这一世的房谋杜断,天残地缺啊!

李善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说:“最终秦王反击,罗艺被贬出京,为泾州刺史。”

苑君章小心翼翼的问:“邯郸王的意思是……不可投东宫?”

你的阅读理解怎么学的……李善没好气的瞪了眼,“某的意思是,秦王军功盖世,太子少有威望,欲引军中宿将或手握兵权之辈为援,必然大力招揽苑公。”

苑君章连连点头,“今日裴相、韦挺、王珪均有意怀柔。”

“但杜淹、封伦之辈却未有怀柔,对吧?”

“不错。”苑君章疑惑的问:“这是为何?”

“秦王败西楚,击刘武周,中原一战擒两王,功勋卓着,陛下不得已册封天策上将,许建天策府,自行任命属官与陕东道大行台官员。”李善仔仔细细的说:“所以,秦王没必要,也不会笼络招揽你。”

顿了顿,李善继续道:“但秦王必然不许你如燕郡王罗艺一般投入东宫门下。”

苑君章的脸都扭曲的不能看了,想了好一会儿才醒悟,起身行了一礼:“在下投唐,看似迫不得已,但也心悦诚服,皆拜邯郸王所赐,还请示下。”

“投东宫……投天策府……”李善嗤笑道:“苑公当日为何不斩某头颅而投突厥,无非是难料颉利、突利谁胜谁负。”

“哎……某也看不清,太子、秦王谁胜谁负啊。”

苑君章试探问:“那足下……”

“陛下垂青,平阳公主为援。”李善一摊手,“只怕苑公难彷。”

苑君章无语了,人家能站在中立立场那是有底气的,自己的确模彷不了。

沉默了会儿后,苑君章看了眼颇为悠闲的李善,心里有古怪的感受……说到底,自己已然投唐,而且已经定下常居长安,李善既然未被卷入夺嫡,那自己对于他还有什么用处呢?

李善为什么要对自己如此关照呢?

苑君章当然不会认为是守在外面的儿子拜其为师的缘故。

一声长长的叹息后,苑君章轻声道:“足下北赴代州不过年许,或智谋深远,或力挽狂澜,或扬威塞外,今日听闻,陛下曾赞世间第一流。”

“今日来访,必有定计,还请详述,在下何敢违抗?”

李善哈哈一笑,“苑公倒是眼明。”

苑君章苦笑了声,自己自恃也是豪杰之流,在这位青年手下却如幼童,从头到尾都没什么抵抗之力。

“苑公可知吴王?”

苑君章想了想,“可是江淮杜伏威?”

“不错。”李善点头道:“杜伏威自武德五年入京,只携数十亲卫,意不可不诚。”

“自入京后,杜伏威或闭门谢客,或称病不出,谨言慎行,不涉夺嫡事,苑公可知下场?”

不等苑君章作答,李善嗤笑道:“先遭燕郡王罗艺殴打致伤,后江淮军叛乱,举朝皆知叛乱无关其事,却异口同声,当斩杜伏威首级。”

苑君章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自己投入东宫门下,那肯定会被秦王针对,如果像杜伏威一样持身中立,很可能会导致谁都敢欺负到头上……这如何能忍!

但苑君章没吭声,只静静听着,他知道李善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杜伏威。

果然,李善接着叹了口气,“也就是某年少气盛,挺身而出,劝阻陛下,力荐杜伏威义子阚棱随平阳公主夫婿柴公西征吐谷浑,又亲率其赶赴雁门关……当日郁射设攻雁门关,便是阚棱手持陌刀守前阵,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气概。”

“如今江淮战事即将落幕,一度纵横江南的江淮军已然土崩瓦解……”李善加重了语气,“自此而后,杜伏威再无隐忧,当安享富贵。”

苑君章觉得嘴巴有点干,他听得懂李善这段话的意思,两层意思。

第一,你一个外地军阀入朝,想不被卷进夺嫡乱战中,是有可能的,但无法避免被人欺凌……所以,需要找一个靠山。

而这个靠山不一定要在朝中有如何显赫的地位,但必须是有资格持身中立,而且还能得到陛下的信重。

这个靠山……曾经力劝陛下手下留情未斩杜伏威,又有平阳公主为援,今日还被列入宗室,册封邯郸王的李善李怀仁,自然是如今苑君章的不二人选。

第二,杜伏威为什么之后再无隐忧?

那自然是因为江淮军已然瓦解,杜伏威已经没了立身之本,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分量,不管是太子、秦王,还是那些朝臣,都不会再去针对他,甚至杜伏威还会因为是少有的还活着的投唐军阀而得到颇多赏赐。

呃,这方面李善是在扯澹,事实上赵郡王李孝恭在这方面还搞出了点事……不过苑君章自然是不知情的。

所以,李善的意思是,你苑君章不能持身中立,又频频得太子笼络,同时也被秦王一脉针对……无非是你还遥领驻守马邑的近万大军。

所以,散去大军,至少保证指挥权、控制权全都交出去……苑君章没了分量,才有可能不涉入夺嫡之争,不再被太子、秦王针对。

换句话说,李善是在劝说苑君章,将之前那么多年的努力全都抛弃……对后者来说,这个决定太难下了。

苑君章在自请入朝之前曾经长时间考量过,毕竟马邑这边还有近万大军,自己入朝后应该不会遭到苛待……他猜对了,但他没想到,太子、秦王夺嫡已然到了这个程度。

从开拓商路,迁居百姓开始,苑君章一步一步或被李善诱导,或被李善逼迫,终于到了这一步……他盯着面前神态自若的青年,心想以此人心智手段,若是李唐立国之前崛起,天下未可定也。

长时间的沉默,外间已然漆黑一片,早已过了饭时,但门外的苑孝政也不敢打扰,只静静守着。

苑君章惨然一笑,“某能得到什么?”

第五百三十二章 大功告成 面对苑君章的疑问,李善简单的回了两个字。

“活着。”

“苑公起于马邑,力战无功,壮志消磨,还留着大军,难道意欲举事?”李善轻笑道:“自此之后,安居长安,享尽荣华,子嗣延绵,难道不好吗?”

“虽陛下赐上宅,但宅院败落多年,修缮非一日之功,孝政乃某弟子,芮国公不如暂时于日月潭歇身?”

苑君章有些迟疑不定,这时候门外苑孝政轻声道:“父亲,有投帖。”

“拿进来。”

苑君章接过投帖,手指一搓,“两封?”

一封是东宫太子左卫率韦挺,另一份是秦王的大舅子长孙无忌……两人都住在崇仁坊,虽然已然宵禁但仍能遣派下人投帖。

“让他们进来。”李善嗤笑了声,他斜靠在榻上,看着恭谨入门拜倒的两人。

“都识得某吧?”

“小人拜见邯郸王。”

“小人拜见邯郸王。”

李善随口扯澹,“某替苑公谢过韦兄、无忌兄好意,但芮国公戎马多年,多有伤病,此次入朝,又水土不服,病卧床榻。”

两人都偷眼看去,坐在李善对面的苑君章神采奕奕但一言不发。

“明日芮国公会在日月潭暂且歇身,等宅子修缮一番,再行入住。”

两人均有些不知所措,李善挥手斥退……韦挺那边是意外,但长孙无忌送来的投帖却是提前安排好的。

苑君章叹了口气,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知道,想不被卷入夺嫡之中,攀附面前这位邯郸王是自己目前几乎唯一的选择。

“其一,去岁苑公于朔州先败于高满政,后败于刘世让,裹挟云州青壮南下攻打马邑。”李善径直开始提条件了,“苑公亦知,云州百姓多有迁居代州,欲谷设驱赶数千百姓,如今都在代县歇身,还请苑公放还裹挟军中的云州青壮,使百姓家人团聚。”

苑君章立即点头答应,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实上,去年军中有大量逃兵,就是因为很多青壮都知道家人迁居代州。

“其二,秦武通赴任朔州司马,陛下命其携千余士卒,刘世让麾下也不过千余士卒。”李善缓缓道:“某有意裁至少三千士卒……苑公旧部不能超过三千,余者要么放归,要么于代州行军屯。”

对裁撤兵力,苑君章并不意外,但很意外于李善有意行军屯,迟疑道:“若是突厥破关而入……”

李善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至今也不知道突厥举全力来攻到底是个什么规模,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在五月之前,突厥不可能全力来攻,一方面是春夏之际,游牧民族要照料牲畜,产马产羊,维持生计,另一方面突利可汗很可能会扯后腿。

再说了,之前颉利可汗三破雁门关,靠的都不是骑兵之利,一次是守军不战而逃,一次是苑君章率军攻克,还有一次是位于代州东北侧的蔚州总管高开道反叛,迎突厥入关。

如今苑君章投唐,而高开道在半个多月前被部将张金树所杀……颉利可汗未必不能攻克雁门关,但要付出的代价却比之前三次高得多,李善猜测颉利未必会下这个决心。

更别说,如果颉利可汗真的大举来犯,那时候……一代军神李药师应该已经到任了吧。

“但即使三千士卒,也未必无虞。”李善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又唤来苑孝政研墨,“苑公久附突厥,如今士卒有意安居乐业,但部将未必……”

苑孝政迟疑了会儿后,拿起墨锭沉默的开始磨墨,即使脑子不好使的他也知道,父亲之前那些年,对麾下也不能完全的如臂所使,颉利可汗对父亲也不是那么放心的。

所以,即使是如今的局势,也难以禁止某些人的小心思……将这些人都交代出来,从代州军、并州军中挑选将校代之,唐军才能真正的掌握马邑,真正的将苑君章旧部握在手中。

对于苑君章未来的命运,李善并不关心,但既然下定决心,在李靖赴任之前多做一些……不管做什么,马邑都是最重要的。

不将马邑死死的攥在手中,李善的心始终都提着……他回京之前,还特地让薛忠临时率兵入驻马邑以防万一。

看着苑君章面无表情的提起笔在纸上写下郭子恒、杜士远等一连串的名字,李善在心里想,总不能逮着一只羊薅羊毛,下次得换一只羊了……呃,主要是以后的苑君章已经没有任何分量了。

当天晚上,李善就住在四方馆,第二日坊门一开,就领着苑君章、苑孝政父子一行人出城回了日月潭,划出一片宅子,又划出一片地让匠人起宅……现在庄子里的砖厂生意很不错,光是砖窑就有六个,多的是红砖。

苑君章恭敬的登门拜会,并送上专门准备的“土特产”,各式的珍宝之外,还有各式数百张皮毛,朱氏倒是挺高兴的,爱不释手的摸着一张纯火红色的狐狸皮。

“可以镶嵌白线,做一顶皮帽。”朱氏视线转到一张偌大的虎皮上,“这比前年大郎从河东带回来的那张还要大!”

李善对这些不太感兴趣,这个时代使用皮毛主要是为了保暖,但等今年冬天,自己应该能弄出一批棉花了。

将苑君章一行人安置好,李善正看见凌敬出门准备等车。

“如何?”

“大功告成。”李善笑着如此说,但感觉凌敬好像有些不悦,问道:“还有碍难处?”

“反正李药师最迟五月就能赴任,只要马邑不失,你做什么都无碍。”凌敬冷着脸说:“只是定方要不要调回朝中……”

李善迟疑了会儿,老跟着自己,难免有将为私有的嫌疑,不过苏定方是自己亲卫出身,也说得过去,“看平阳公主那边……若是马三宝调回,就一起调回来吧。”

“嗯,其余事等你回朝再说吧。”

李善殷勤的将凌敬送上马车,问道:“今日怎么这么早入城?”

凌敬放下车帘,哼了声,“去拜访褚学士之子!”

李善呃了声,自己真是嘴贱,非要问这句话。

第五百三十三章 国士 东宫,显德殿。

太子李建成正襟危坐,笑着看向下首的魏征,“怀仁回朝,除却来往过密的李客师和三妹之外,唯一登门拜会的唯有玄成公一人。”

其实李建成知道为什么李善此次回京深居简出,裴寂已经将内情一一告知……父亲拒绝突利可汗和二弟结拜为兄弟,显然对东宫有维护之意。

虽然是李渊下定决心让李善去背这个锅,但也和裴寂商量过,后者极力赞成……李建成是事后才知晓的,也很是赞同。

李唐宗室中,册封郡王的不少,但不是谁都有资格和突利可汗结拜的,说到底,必须得到对方的认可。

如果不选择李善,那么很可能会是曾随李世民南征北战的旧部任城王李道宗。

一为不让秦王一脉占到便宜,二为笼络李善……不过如今李建成也已经心中有数,父亲最终选择李善,很大程度是因为其不涉夺嫡事。

所以,李建成乐见其成……还想着二弟至今还不知内情呢。

下首位的魏征微微有些恍忽,第一次自己在这儿和太子说起这个名字,李善还陷于河北,不知生死,虽已微有薄名,但诸人均不在意。

短短两年,如今的李善列入宗室,册封郡王,北地扬威,手掌大权,已经是东宫太子不可忽视的角色了。

此次归京,登门来访,居然都能成为谈资……如何不让魏征感慨万分。

“臣当年数次得邯郸王施恩,无以为报。”魏征正色道:“今日请见,实为其而来。”

在座的几人都是李建成的嫡系心腹,太子中允王珪、太子左卫率韦挺以及太子左庶子郑善果,都知道魏征曾经被李善救起,后者又在清河县为魏征背锅解围。

“理所应当。”王珪白眉一挑,“邯郸王与陇西李氏丹阳房子弟来往极密,得其助益颇多,而平阳公主更不用多说,突然在启程之前登门拜会玄成,必有要事。”

魏征苦笑拱手,“其一就是为叔玠兄。”

“什么?”王珪有些茫然,自己和那位青年可从来没有过来往。

消息灵通的郑善果笑着问:“可是因定襄元氏一事?”

“不错。”魏征点头道:“邯郸王怒斩十三人,两人乃定襄元氏子弟。”

王珪恍然大悟,定襄元氏与太原王氏联姻数代,李善这是向自己显示善意,不想得罪太原王氏。

但王珪不太想管这件事,他这一支是太原祁县王氏旁支,曾祖父那一代就迁居或者说叛逃去了南朝,与本家联系不多。

李善之所以通过魏征找到王珪头上,无非是因为五姓七家中,如今入仕者,就属太原王氏最为没落。

如今太原王氏子弟中,除了王珪,也就随州总管王裕略有名望……还大半都是因为尚同安长公主。

魏征解释道:“被解职的司田参军乃是王仁表的堂妹婿,邯郸王请了王仁表出面,但族人颇有怨言。”

韦挺看向李建成,“殿下,听闻因定襄元氏一事,怀仁斥责张公瑾。”

李建成微微点头,他知道的更清楚,薛万彻早就来信了……李善斥责张公瑾,加权薛万彻,可以解释为偏向东宫,也可以解释为公正无私。

魏征突然挺直身躯,朗声道:“邯郸王此举,非为私,而为公。”

李建成正色道:“还请玄成公详叙。”

“邯郸王开拓商路,吸纳塞外民众,招抚芮国公,数败突厥,残破多年的代州已有复兴之像。”魏征缓缓道:“但突厥控弦数十万,每每来袭,故邯郸王意欲在代州行军屯。”

其实这件事大家都知晓,为此李建成还怼的李世民哑口无言……李建成正要追问,郑善果突然点头道:“此实为公!”

“定襄元氏劫掠田地,掳民为奴,必然使地方不宁。”郑善果解释道:“若各地豪族纷纷效彷,怀仁欲行军屯,却无良田可用。”

魏征补充道:“虽然代州田地颇多,但若是开垦荒地,一两年内难得收获,只怕行军屯一事遭朝臣弹劾。”

李建成轻轻拍了拍桌桉,他已经完全明白了,李善看似是向王珪示善,实际上是希望借东宫之力约束河东望族,不要肆无忌惮的抢占良田……定襄元氏胆大妄为,无非是因为背靠太原王氏。

河东望族那么多,李善有胆子砍下两个定襄元氏子弟的头颅,难道还有胆子砍下太原王氏、河东薛氏、太原温氏、解县柳氏、闻喜裴氏那么多门阀子弟的头颅吗?

“邯郸王命张公瑾主持清查田亩、隐匿人口,收效甚微。”魏征轻声道:“若殿下襄助,不仅施恩,更于国有益。”

李建成连连点头,转头道:“还请王师去信太原,再请裴相遣派子弟走一趟,务必事成。”

王珪默默点头,他虽然不是太原王氏嫡系子弟,但早有名望,如今又为太子之师,在族内说话的分量很重,是王仁表远远不能比拟的。

顿了顿,魏征幽幽道:“昨日,邯郸王提及,江淮战事落幕,永康县公率兵北上赴任代州总管,陛下将调其回朝。”

安静了片刻后,王珪赞道:“此乃国士,他日必为一代名臣!”

诸人都赞同的点头,这个逻辑是谁都看得出来的,江淮军败局已定,永康县公最迟四五月就能北上赴任,李善很快就会被调回朝中,但却在这时候还在筹谋军屯。

只要雁门关不失守,军屯是能在将来给唐军带来极大好处的,但这些好处是李善注定享受不到的。

换句话说,李善费尽心思播下种子,却是李靖收获。

李建成在心里想,怀仁能文能武,理政地方,军中筹谋均有建树,还精于算学,他日不说宰辅,至少户部尚书是稳稳的。

这时候,韦挺笑骂道:“怀仁此次回京,登门拜会玄成兄,却弃某不顾,昨日遣人投帖芮国公,居然被怀仁赶回来!”

王珪、魏征两人都性情端谨,没有回应,郑善果早年刚直,如今晚年却性情大变,笑着问:“以何为由?”

韦挺哈哈一笑,“芮国公精神抖擞,怀仁非诬其病卧床榻,需休养多日,今日一早就离了四方馆,迁至怀仁那个庄子去了。”

李建成眉头一皱,拉拢苑君章是他和诸位谋士早就定下的,李善却在其中作梗?

下首的魏征朗声道:“殿下,此即邯郸王登门的第二件事。”

第五百三十四章 同心结 对于李善,太子李建成和秦王李世民有着共同的观感,考虑到其明岁才加冠,这是个自己登基之后能大用的英杰,如今深受父亲信重,但对夺嫡并不能产生什么影响。

而李善不管是在山东,还是在代州,处事不偏不倚,公正无私,这是由于这一点,所以李建成对李善一直怀柔,但如今已经渐渐不再考虑立即将其笼络到门下,而且他也发现了,李世民似乎有着同样的举动。

所以,对于李善通过魏征递来的信息,李建成有着通盘的考虑。

“二弟意欲笼络芮国公?”李建成眉头一皱,这出乎他意料之外,前年李世民征伐山东,洛水一战击溃刘黑闼,曾与罗艺合军一处,虽然后来薛万均入了天策府,但与罗艺并不亲近,以至于罗艺投入东宫门下。

这是罗艺的选择,也是李世民的选择……军功太盛,惹人觊觎。

一旁的韦挺点头道:“昨日同去四方馆投帖的还有长孙无忌的门人。”

王珪沉思片刻后道:“秦王未必是想笼络苑君章,只是想逼退殿下。”

“不错,邯郸王亦有此虑。”魏征颔首道:“东宫笼络,秦王不会坐视。”

“但如今苑君章近万旧部仍盘桓马邑,邯郸王欲分流士卒,军屯中会有大量苑君章旧部。”

郑善果反应过来了,“无论芮国公投入东宫还是依附秦王,代州必然生事!”

“军屯或以司农卿,或以户部统管,但本朝未有先例,地方当以刺史、都督、总管为首,如今永康县公尚未赴任,代州总管府仍是由怀仁执掌。”

“代州别驾张公瑾奉命清查田亩、隐匿人口,很有可能主责军屯事,而薛万彻领录事参军事,下设的司田参军、司库参军也是有权插手的……”

换句话说,在军屯一事上,东宫和秦王府的势力在职权上是有重叠的区域的,偏偏军屯中肯定有大量的苑君章旧部……

魏征轻声道:“邯郸王揣测,半载到一年之内,芮国公旧部当散于各地……”

李建成不自觉呻吟了一声,因为二弟在军中威望太高,自己不得不引外地军阀为援,罗艺那厮被父亲贬为泾州刺史后,自己选中了苑君章……但听魏征这话的意思,李善推测苑君章的势力很快就会消散。

琢磨了会儿后,李建成试探性的问:“燕王在泾州如何?”

王珪沉声道:“燕郡王虽出朝,但陛下未罢其左翊卫大将军之职,裴相若能进言,今年或能回朝。”

相比起来,李建成更看重罗艺,幽州远比朔州强盛,更关键的是,罗艺虽然入朝,但幽州军主要还是控制在罗艺旧部手下。

李建成微微点头,“赐罗氏十奴仆,百匹丝帛。”

罗艺虽然外放,但其弟罗寿、儿子罗阳还在京中……一个瘸了腿至今还走路一瘸一拐,另一个当时鼻梁骨折……

一旁的韦挺点头应是,李建成才看向魏征,“玄成公去信怀仁,尽可施展,孤去信诸将,不得擅其纷争。”

此时此刻,崔信阴着脸看着面前的张文瓘,“你再说一遍!”

张文瓘不由得后退了两步,小声说:“姑父,都已然定亲了,李家都托长孙婶婶来请期,见一面亦无妨吧?”

“正是因为已经定亲,所以才……”崔信手在桌上乱摸,操起一筒竹简敲在侄儿后脑勺上,“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那首诗还是你送来的,忘了吗?!”

《爱莲说》已经足以传世,如果再加上这首诗……外间十成十都会认为,当年在清河县,少男少女早就……

“他人呢?”

“去后院拜会姑姑了。”张文瓘缩了缩脑袋,“怀仁兄向来守礼……”

崔信真想一口啐过去,那小子暗施手段勾搭小白菜,守个屁礼!

后院中,张氏笑吟吟的看着李善呈上的礼盒,打开后眼睛一亮,取出一条鲜红的丝织品。

“好漂亮的同心结。”张氏爱不释手的摸了摸,“朱娘子真有巧手。”

坐在侧面的长孙氏瞄了眼李善,抿嘴笑道:“未闻朱娘子有此妙手呢。”

“家母提及,崔家妹妹善女红,家母远不及也。”李善笑道:“此为小侄拙作。””

“你编的?”张氏大为惊诧,顿了顿叹息道:“怀仁有心了。”

明日启程,今日登门来访,一方面是请了李楷的母亲长孙氏来请期,另一方面是来送礼的……正好今日一早苑君章送了大量的土特产来,朱氏第一时间挑出了好些让儿子送来。

这不是纳吉纳采,而是额外的礼物,朱氏无非是希望儿媳尽早过门。

不过,不管是在长孙氏、张氏眼中,还是在崔小娘子眼中,那些珍宝、皮毛的分量都远远比不上这条同心结。

长孙氏笑道:“怀仁亲编同心结,可有新作?”

“吾既剪云鬟,尹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李善笑道:“平平之作,但诗以咏志,真情实意。”

张氏品味良久,不禁动容,以发合髻,青丝系同心,以喻白头偕老。

关于这首诗,李善还真记得清楚,编同心结是他前世就会的手艺,特地去找了几首描绘同心结的诗,巧妙的编在同心结上……记得那年春节前后,走街串巷卖了不少,而且都是高价。

长孙氏掩嘴笑道:“放心便是,怀仁今岁回京,明年必能心想事成。”

“多谢叔母成全。”李善长揖一礼。

明年成婚,略为仓促了点,主要是夫君那边有点不愿意,张氏在心里盘算,但也没开口反驳,低头看了眼同心结,看了眼一旁的侍女,“奉茶吧。”

片刻后,崔小娘子端着茶盘缓步而来,将三杯茶一一奉上。

“多谢崔妹妹。”李善侧身相避,笑道:“母亲今早提及,那张火狐皮,镶嵌白线,制成皮帽,最是夺目。”

崔小娘子声音清脆,犹如黄鹂,“多谢伯母厚赠。”

张氏和长孙氏看着这一幕,脸上都带着姨母笑。

“明日启程,最迟五月返京,妹妹若是无事,可多去庄子……”

“咳咳!”

李善话说到一半,煞风景的崔信闯了进来,用力咳嗽几声,拉着脸道:“表字怀仁,号以举义,却不知礼!”

“叔父。”李善无语的行了一礼,就算我是猪,你女儿是白菜,我也不能在这儿开拱,你担心个毛啊!

崔信和长孙氏打了个招呼,心里暗骂,昨日才暗示了下,今儿就上门来请期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李善是你儿子呢!

寒暄了几句后,崔信指了指李善,转身出了屋子。

李善无奈的向两位妇人行礼,跟了出去,出门前回头看了眼,崔小娘子正抬头看来。

距离上次在芙蓉园相见已经有大半年了,女孩身材略有长开,容貌端庄而秀美,额头处贴着的花钿带出几丝风情,但身材挺拔,双目有神。

崔小娘子盈盈行礼,“望郎君再建新功,平安回朝。”

李善微微点头,一边走一边不禁心想,观其言行,还真是和老娘一个脾性的。

第五百三十五章 不信任 书房内,张文瓘早就被赶走了,崔信阴着脸指着对面的坐榻让李善坐下,“说吧。”

都到这时候了,虽然温彦博是以巡视代州、朔州的名义同行,但裴寂知晓内情,这也不算什么绝密……更重要的是,锅都在背上了,李善也无所谓了。

李善用一种随意的口吻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对面的崔信简直无可适从。

密与突利可汗结盟……崔信很快就联想起了马邑十日中,自己不止一两次看到郁射设、结社率与李善密议,想必那时候已经勾搭上了。

崔信倒是不会像李渊那么想,既然都粗粗议定,为何还要斩郁射设头颅,而是在想……自己也算恰逢其会,回雁门关之后就已经定下接亲事,而面前这个未来女婿一丝一毫都没有透露过。

当然了,崔信如今也能理解为什么李善之前密而不泄,涉及夺嫡事,自然不敢随意泄露……特别是那日李善刚刚回京觐见陛下。

崔信试探问:“册封郡王,是让你……”

“不错。”李善面无表情的点头道:“不过是虚饰而已,毕竟小侄几个月后就会回朝,但永康县公精于兵法,亦长谋略,必能择机而动。”

崔信松了口气,昨日知晓李善册封郡王之后,他就一直提心吊胆……现在总算放下心了。

但接下来,崔信脸色微变,谁想得到这厮动作这么快,早上托人暗示,这厮下午就请了长孙氏来请期了……自己孟浪了啊!

“真不知你为吾婿,是福是祸……”崔信苦笑一声,“你这般人物,看似稳重,实则跳脱。”

纵观李善的崛起,看似多是被动,被李德武送去了河北,被裴世矩送去了代州,被陛下送去了马邑……但实际上,李善每一次都反过来掌握主动权,一次又一次的乘势而起,直至今日。

李善长叹一声,“家门不幸,小侄自当奋勇向前……不过此后不会再掀风浪了。”

“列入宗室,册封郡王,足矣足矣,有平阳公主护佑,陛下虽年近六旬,但依旧康健,想必裴弘大亦无计可施。”

崔信微微点头,但心中有着疑惑,裴世矩都行将就木了,还投入太子门下,怎么可能就这么看着李善扶摇直上?

凌敬也同样有着这样的疑惑,而李善在犹豫,过几个月回朝后,要不要找个机会再次出京……裴世矩肯定不会就这么沉默下去,考虑到他的行将就木和李渊的身体状态,这老贼肯定会有所动作。

说到更直接点,李善不排除,这一世东宫先下手为强的可能性。

或许自己可以找那位嫡亲舅父好好聊聊?

书房内沉默片刻后,崔信语重心长的说:“已册封郡王,手掌代州总管府,麾下数千大军,此次北上,不可再肆意。”

李善的回答情真意切,“陛下已然遣派秦武通率军入驻马邑,若无意外,小侄此去代州,只需整理军屯,等永康县公赴任即可。”

当然了,还有一件事,与突利可汗结拜为兄弟,并签订盟约。

崔信看向李善的视线中……满满的都是不信任。

李善还没来得及告辞,外间王君昊就隔门禀告,“崔公、郎君,陛下命宫人传召郎君即刻觐见。”

李善起身郑重行了一礼,“十一娘遥贺新功,平安归朝,小侄必不负所托。”

崔小娘子在嫡系一脉中排行十一,崔信脸一黑,“她懂什么!”

顿了顿,崔信微叹道:“只要你老老实实,别再招惹……回朝历练两三年……”

翁婿俩的视线在空中交错……李善心想这厮也太不要脸了,早上托人暗示,现在要一杆子捅到两三年之后去?!

不过李善也无所谓,讨好丈母娘就行了……张文瓘早就透露过,崔信主外,张氏主内!

出了崔府,李善一路疾驰进宫,在临湖殿觐见,果然看到了中书侍郎温彦博。

“拜见陛下。”

“拜见西河郡公。”

温彦博侧身相让,笑道:“不敢当邯郸王之礼。”

“一介晚辈罢了,彦博当得起。”李渊哈哈一笑,挥手斥退宫人,“怀仁,此番彦博与你同行,签订盟约,均由彦博主持。”

“是。”李善应声,笑着说:“之前已然知晓,昨日在四方馆听温世兄提及。”

李渊随意道:“你去四方馆作甚?”

“为马邑之固,小侄请芮国公迁居日月潭。”李善很乖巧的将事情一一讲述,“等永康县公北上赴任,想必宜阳县公与秦武通已然稳握马邑,之后再无内患。”

“就这些?”

李善呃了声,“遇见了思摩兄……倒是客气,得赠两百匹骏马,五十头耕牛……伯父知晓,小侄绝非贪渎之辈,只是代州少马少牛。”

李渊侧头看向温彦博,“到底多少?”

“四百匹骏马,一百头耕牛。”李善抢在前面回答,投去幽怨的视线,“小侄这不是怕伯父再截一道吗?”

李渊大笑连连,骂道:“鬼心眼倒是多,居然敢勒索使臣,好大的胆子!”

“陛下冤枉臣了,臣拒而不受,阿史那·思摩非要相赠,百般恳求……”

“好了!”李渊挥手道:“彦博有卿相之才,不可有失!”

“是。”

“怀仁去岁北上,知晓内情。”李渊侧头看向温彦博,“若有突变,怀仁决断。”

温彦博躬身应是。

李渊起身踱了几步,摁着李善的肩膀,“数月后就能回朝,勿要再生事。”

“伯父放心,此番小侄安分守己,绝不惹是生非,。”李善信誓旦旦的保证,“只求马邑不生乱,余者等永康县公到任。”

话刚说完,李善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对……温彦博嘴唇动了动,好像在忍笑。

而李渊长叹一声,“好吧,只盼马邑不生乱。”

李善转头看去,李渊投来的视线中……满满的都是不信任。

显然,在很多人看来,这位尚未加冠的青年是个特别能惹事的角色……虽然每一次都险之又险,但也每一次都更上一层楼。

我是真的冤啊!

李善真是欲哭无泪,前世今生,我从来都安分守己,从来都不惹是生非的!

我从来都不找事,都是事儿找我好不好!

第五百三十六章 立威 武德七年二月二十二日,回京大半个月的李善终于启程回代州,同行的除了亲卫之外,还有中书侍郎西河郡公温彦博。

依旧是霸桥送别,不过这一次主人公是温彦博,还即兴与来送行的友人相向吟诵。

温彦博内心深处还挺感激李善的,这位今日闭口不言诗……毕竟李善的诗作,无不是传世经典。

哎,李善吟诗,最怕的就是即兴之作……毕竟,库存就那么多。

从龙门渡江入河东,途径太原府,温彦博还特地在老宅设宴,请了祁县王氏的几位族人赴宴……李建成、王珪都已经去信,为定襄元氏一事讲和。

再往北走,经过猩州入代州,温彦博不禁大是诧异,他虽曾为幽州罗艺司马,但武德元年就投唐入朝,曾经返回故土,在河东盘桓数月,亲眼目睹猩州、代州之残破,而如今,恍然一新。

“江国公赞邯郸王不禁腹有谋略,更擅理政,果不其然。”温彦博笑道:“难怪陛下言,不等他日,已然世间第一流。”

“彦博公还是称怀仁吧。”李善再次强调了句,才解释道:“其实非在下之功。”

“刘武周、宋金刚、苑君章起于马邑,屡攻河东,十余年内,更有突厥时常破关而入,故代州残破。”

“如今中原一统,马邑在手,只需稳守雁门关,挑选良吏,恢复旧观并不难。”

“怀仁太过谦了。”温彦博微微摇头,他在临行前得陛下召见,平阳公主尽数讲述内情,所以他很清楚,代州的安稳,很大程度上在于马邑的失而复得,更在于突厥的内乱……而这两者都和身边的这位青年脱不开干系。

一行人过了崞县,正抵达雁门关、崞县、代县的三岔口处,李善远远望见乌压压的人群,微微勒马,侧头看了眼。

几个亲卫趋马加速上前探看,不多时回返禀报,李善笑了笑,“让彦博公见笑了。”

十余骑趋马而来,骑士纷纷翻身下马,拜倒在地,“拜见邯郸王。”

“诸位或是旧交,或是旧友,何必如此?”李善也翻身下马,第一个挽起了代州司马尔朱义琛……这个得先扶起来啊,毕竟是长辈。

尔朱义琛身后的是宜阳县公刘世让、刚刚换防回代州的薛总、驻守雁门关的马三宝,骑兵总管苏定方,以及代县令李楷。

李善亲自一一挽起,说笑几句,态度温和,搂着李楷的肩膀说:“叔母颇为挂念,还托小弟带来好些衣物呢。”

“邯郸王……”

“德谋兄。”李善打断道:“你我三年前于孝卿兄家中相会,一见如故,长相往来,不言襄助补益,即言交情,难道德谋兄弃之不顾吗?”

李楷笑道:“私下你我兄弟相称,但此时此刻,还是要……”

看李楷眼角余光瞄着温彦博,李善大笑道:“彦博公可不是那等人。”

温彦博上前叙谈几句,他与这些人都不熟悉,只在心里想,刘世让是在四面楚歌的情况下依附李善的,薛总是借调代州,本为并州总管李道宗麾下。

马三宝是平阳公主府的人,苏定方是李善亲卫出身……也就是说,出迎李善这位代州长史的官员中,只有东宫门下的代州司马尔朱义琛,和父亲依附秦王的代县令李楷。

李楷和李善之间的关系,长安没有人不知道的,而尔朱义琛呢?

而且其他几位都没有来,据说被李善训责的代州别驾张公瑾,左武卫左郎将段志玄,以及东宫门下的录事参军事薛万彻。

很显然,永康县公李靖很快就会赴任代州总管的消息早就传来了……人心浮动,所以有的人觉得,暂时执掌代州总管府的代州长史李善不再重要了。

就在路旁歇息了片刻后,一行人启程回了代县,都来不及洗漱一番,李善就径直入代州总管府,召集麾下。

代州总管府是在几天前才竣工的,其实有的地方到现在还没完善,不过已经可以用了,李善在李楷的陪同下逛了一圈才回到正厅。

名义上巡视代州的温彦博坐在侧面,李善当仁不让的坐在主位,眯着眼打量着行礼的众人,特别是张公瑾……在他的计划中,这位是个重要角色。

如果张公瑾忿恨,那李善也只能舍弃……即使这位是初唐难得的文武双全的俊杰。

还好,张公瑾面容平静,看模样风尘仆仆,颇有几分憔悴,看样子这大半个月来不太好过……清查田亩、隐匿人口,从那些豪族手中将良田、奴仆这些肥肉挖出来,显然是个吃力还不讨好的事,虽然代州、猩州少有稍有影响力的豪族。

这时候,左武卫左郎将段志玄斜着眼睛看向李善,“邯郸王,朝中公文,永康县公赴任代州总管。”

“所以,孤坐不得主位?”李善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段志玄,“陛下于两仪殿下诏,永康县公赴任代州总管,未抵达之前,孤以代州长史掌代州总管府,而你却言孤坐不得。”

段志玄哪里知道那么清楚,面如土色,勉强笑道:“下官未曾那般说。”

“孤觉得你就是这个意思。”李善冷冷的说:“秦王殿下以天策府揽尽天下英杰,为何却使你赴任代州?”

“你觉得孤不会再回代州了?”

厅内一时寂静无声,凝重的气氛油然而生,李善冷漠的盯着段志玄,“元月二十八日,你于营中打断两名士卒的胳膊,可有此事?”

段志玄侧头看了眼常何,咬着牙道:“确有此事,那两人冒犯……”

“但孤怎么听闻,你于营中饮酒?”

段志玄哑口无言。

李善侧头看向另一侧的薛万彻,“大半个月内,收三美妾,倒是快意。”

“邯郸王……”薛万彻支支吾吾的解释道:“此为下官私事……”

“但若因公废私?”李善哼了声,“你薛万彻乃将门之后,河北名将,不过百亩良田,就能令你俯首,真够丢人!”

看薛万彻眼神乱瞟,李善呵斥道:“不用去看张公瑾,不是他捣的鬼!”

“你段志玄也不用去看常何,不是他告的密!”

“你们或为天策府属官,或为太子门下,孤不指望一团和气,但也绝不想看到尔等互相攻伐!”

李善的话说的够清楚了,第一,他不会因为两方势力互相揭短而责罚,第二,虽然离开代州大半个月,但代州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

换个地方或许不行,但在代州,李善能办得到。

在场的人只有李楷和苏定方心里明白,之前的大半年内,李善将代州本地的势族牢牢的握在手心,恩威并施,势族子弟或为亲卫,或得其授艺,无论是军中还是总管府、县衙这些机构下,都充斥着这样的人手。

录事参军事薛万彻下有司军、司田、司库各种参军,但再往下的小吏都或多或少和本地势族有关,什么样的消息都逃不过李善的眼睛。

北上赴任的这些将校官员中,最老实的是马三宝和尔朱义琛,前者那是因为他本人就知道,自己只不过是李善、苏定方的挡风墙而已。

后者那是知道,自己看似是机缘巧合出任代州司马,实际上背后是有人推动的,为的就是护佑那位……看似并不用自己护佑的外甥。

最本分的是常何,这位历史上身份诡异的角色什么都没做,每天军中点卯,操练士卒,住在霞市,夜夜与马周叙谈饮酒。

最辛苦的是张公瑾,足迹遍布代州、猩州两地,就连蔚州、朔州都去过,软硬兼施,在代州南侧与猩州东北侧,两州交汇之地,五台县的西南侧,弄出了一大片的良田以做第一批军屯。

最嚣张的是段志玄,军中饮酒闹事已经不是一两遭了,以细柳营规,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也就是苏定方知道李善秘投秦王,才手下留情。

而最贪婪的是薛万彻,本地刘氏子弟在信中很是无奈的提及,这位录事参军事胃口太好,不论多寡,什么好处都肯要,都敢收。

薛万彻面色苍白的听着李善如数家珍的讲述自己收到的三个美妾的来历,以及四处宅院、三个庄子……

“孤不想知道,太子、秦王将你们塞到代州来作甚?”

“但有一点你们得清楚,不管是太子还是秦王,都不是当今圣人!”

“而孤是受圣人之命执掌代州!”

“这儿是代州!”李善霍然起身,“永康县公到任后,随尔等作甚,就算你们拿刀持枪杀个血流成河,也不管孤的事!”

“但在永康县公到任之前,谁坏了孤的事,就别怪孤不讲情面!”

“早在尔等北上赴任,第一次会面之时,孤已然提及……”

李善盯着薛万彻,“代县李氏赠你美妾一人,两处宅院,百亩良田,所求何者?”

薛万彻犹豫了下,瓮声瓮气道:“县人近日议行军屯一事,代县东北处地势平坦,又有水源,司田仓军有意择地备军屯事。”

“你可应允了?”

“还没有。”

“宅院良田退回,美妾送回长安,回绝此事。”李善眉头一挑,“第二批军屯就择东径关左右。”

看薛万彻迟疑,李善冷笑道:“张弘慎足迹遍及四州,仅孤所知,其拒贿美妾、良田共九次。”

张公瑾脸色微变,在心里默算了下,一共是十一次……只有两次是不知道的。

“贿赂,贿赂,你若不应允,那就算不得贿赂,更算不上贪渎。”李善不耐烦道:“若是你舍不得那些宅院良田,那就带着美妾一并回京!”

薛万彻脸色大变,起身行礼,“均依邯郸王。”

李善转头看向段志玄,喝道:“苏定方何在?”

“下官在。”

“代州驻军,备战突厥,军中饮酒,殴伤士卒,当何罪?”

苏定方不假思索,扬声道:“若是战时,斩首示众,若非战时,杖责五十后削职。”

“哼,你段志玄乃秦王殿下爱将,其父又是陛下旧臣,孤何敢杖责!”李善嗤笑道:“正月孤率军逐敌,回军在雁门关时早有前言!”

“今夜孤书信一封,你明日就启程回京,代州乃河东门户,容不下尔等如此轻佻人物!”

段志玄脸色大变,戟指道:“你好大的胆子!”

“哈哈哈!”李善长笑道:“孤的胆子不够大,若是够胆,就斩你首级传诸各军!”

“只驱你回京,让秦王殿下另择良将,已然是够给面子了!”

“早就说了,尔等赴任代州,孤不管你们明争暗斗,但不得坏国事!”

“你段志玄军中饮酒以坏军纪,殴打士卒使军心不稳,如今还敢呵斥上官,倒是够胆子!”

段志玄身子微微颤抖,却不敢再说什么,他上首位的苏定方已然起身,阴着脸看过来……段志玄很清楚,论勇力,自己绝不是对手。

坐在一旁的温彦博此时不禁咋舌,他当然清楚,段志玄、薛万彻都是秦王、太子塞到代州来的,一旦被赶回去……声名尽丧那都是小的。

厅内鸦雀无声,关于这样的处置,谁闹事,谁不听话,谁坏国事……李善早早就说了,也不找你们麻烦,直接把你们送回去,让你们主子另外挑人过来……

其实李善早在长安得知段志玄的嚣张无状之后,就通过凌敬和李世民商议过了,调回段志玄,另择良将补之。

段志玄太过轻佻,而且对苏定方颇多敌意……李世民当日选张公瑾、段志玄,主要就是因为年纪,他怕派去的将领年纪稍大,李善压制不住。

但现在已经没有问题了,雁门大捷,生擒欲谷设,李善在代州已经有足够的威望,更册封郡王,压谁都压得住。

而代州一地,李世民也没有侵吞之心,一方面是因为代州直面突厥,他不愿意因夺嫡而坏抗衡突厥的军国大事,另一方面是因为即将到任的李靖,不太可能偏向秦王府,但也不可能完全的偏向东宫。

当然了,最关键的是,代州距离长安很远,兵力多寡,握在谁的手中,对夺嫡没有实际意义。

在李靖即将到任之前,李善还在在代州做一些事,就怕下属不听使唤……干脆乘着这个机会拿段志玄来立威。

不过,段志玄被撵回去,李世民会换谁来呢?

李善倒是想要秦琼、尉迟敬德、程咬金……但凌敬早早就说了,这三位都是秦王最亲近的将领,不可能外放。

第三百六十五章 三事(上) 从长安至代州不算太远,但也不算太近,虽不是趋马急行,但也颇为劳累,再加上刚刚抵达就辣手处置了段志玄,李善这一晚难得的睡了个好觉,并且难得的第二天睡了个懒觉。

“郎君。”头顶盘了两个小小发髻显得格外娇俏可人的小蛮趴在床边,墨如点漆的眼珠子熘熘的转,“听说崔娘子性情刚烈呢?”

李善打了个哈欠,伸手去揪小蛮的鼻子,“怕了?”

“郎君……”

小蛮身子直往后仰,引得李善的手直往前探,都快成了铁板桥了……李善视线往下扫了扫,脑海中回忆了下,进门两年了,伙食不错,营养补上了啊。

倒是崔十一娘……下次再说起莲,倒是能送上一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听见里面响动,周氏推门进来服侍李善穿戴洗漱,一旁的小蛮还在叽叽喳喳,显然这段时日被憋坏了。

“你倒是消息灵通,昨日才回来,你居然都打探清楚了。”李善搂住小蛮的细腰放在腿上,“母亲倒是挺喜欢她,你那些小心思还是省省的好。”

小蛮冲着周氏扬扬眉毛,“周姐姐?”

哎幼,还定了攻守同盟啊,李善饶有兴致的转头看去,他倒是不在乎这些,这个时代容不得妻妾相争……妾的地位太低了,根本没有上位的可能,争都没资格争,而且从种种端倪来看,崔十一娘虽然年纪小,但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啊。

周氏已经温顺的替李善挽好了发髻,垂着头小声说:“只要郎君勿弃,妾身已心满意足。”

在这个时代,达官贵人互相赠送姬妾乃是常事,周氏出身低微,虽然得宠,但暗地里也惶恐不安。

李善忍不住笑了笑,伸出手指勾起周氏的下巴,“某可舍不得呢。”

这时候,外间传来仆妇的禀报声,代州别驾张公瑾、录事参军事薛万彻求见。

“让他们去侧屋等着吧。”李善随口交代了句,“早上做了什么?”

“熬了羊汤,去年留下的新麦磨了做的汤饼。”

“就端去侧屋吧,三份。”李善在心里叹了口气,其实他前世吃面不多,主事是以大米为主,但无奈这时候的关中、河东少种稻谷。

一身青衫的李善迈入侧屋,扫了眼张公瑾和薛万彻,还不错,都挺恭敬的……李善其实不太在乎他们是否恭敬,但很在乎他们是否服帖。

昨日立威,遍传代县,秦王心腹大将右二护军段志玄被驱赶回京……张公瑾、薛万彻这等人都心里有数,段志玄这一跤摔的很惨很惨。

在这种情况下,张公瑾和薛万彻如何敢不恭敬?

至少要撑到永康县公李靖到任吧。

“某就是不想掺和进去,才求了陛下外放代州。”李善开门见山道:“无奈辗转至今,太子、秦王将你们塞过来,哎……还好只需要再撑上一两个月了。”

薛万彻有点坐立不安,而张公瑾……饶是他颇有城府,也不禁面容略为扭曲,这种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但这么赤裸裸的说出来,面前这位邯郸郡王是个不太讲规矩的。

“天策府一边,自然是弘慎兄为首。”李善继续道:“东宫这边,尔朱义琛虽官居司马,但不比薛兄乃太子爱将。”

顿了顿,李善笑道:“某觐见陛下时建言遣派将校率军入马邑,助宜阳县公一臂之力,两仪殿内,秦王殿下举荐天策府左二护军薛万均……其实某倒是挺……可惜陛下钦点了秦武通。”

张公瑾和薛万彻对视了眼,都神色微动,如果是薛万均入驻马邑,一旦突厥来犯,代州这边不管是以薛万彻为首的东宫门下,还是与薛万均为同僚的秦王一脉,都不会坐视。

而李善惋惜的意味也很明显……他最怕的就是马邑遭围,代州军坐视不理。

张公瑾起身行礼道:“武通兄乃秦王殿下旧部,善攻亦擅守,性情谦逊,必能固马邑。”

薛万彻起身喝道:“先祖先父均因击突厥而建功立业,他日突厥来犯,某必持槊进击,不让人后!”

沉默片刻后,李善面无表情的说:“前年山东战事,两位都身在河北,当知故事!”

“某最恨的就是史万宝那等角色!”

薛万彻和张公瑾都沉默的站在那儿,他们都清楚的知道史万宝做了什么,也清楚的知道史万宝有什么样的下场。

“东宫门下,天策府属官,但都是陛下的臣子,都是得陛下遣派赴任代州,以备突厥!”

李善看向薛万彻,“某知晓,你与定方兄有宿怨。”

“下官不敢因私废公……”薛万彻知道李善话里还有一层意思,自己是罗艺旧部,而罗家和李善仇怨颇深,罗阳的鼻梁被打歪,罗寿的腿都废了。

“哈哈哈哈,谁知道呢!”李善放声大笑,摇头道:“太子坐镇东宫多年,虽不如秦王殿下军功盖世,但也屡有贤德之名……暗中指使史万宝坐视淮阳王陷入阵中?”

“绝不可能!”

“必不是太子所为!”

“某当日运送粮草至冀州,亲眼所见,史万宝与道玄兄正副主帅,互相攻伐,公然叱骂,早有私怨!”

“记住你们今日所说的。”李善轻描澹写道:“你二人乃东宫、天策府在代州的首将,但凡出了什么纠纷,某只找你们二人的麻烦。”

“某从不指望你们俩亲如兄弟,但有一点,就算捅刀子捅枪,也要堂堂正正。”

“若是要下黑手,一定要有绝对的把握,将某这个邯郸郡王一并卷进去,绝无生化之理……否则,某回过身来……”

李善温和的笑着说:“什么样的后果……想必你们是不想看到的。”

张公瑾躬身一礼,“于代州,只勤于国事。”

“太子多番嘱咐,均听令邯郸王。”薛万彻也躬身行礼。

“反正某已经和太子、秦王都招呼过了,谁闹事,就撵谁回去。”李善无所谓的朝外间招招手,仆妇端上食盘,“来,都尝尝吧。”

“谢邯郸王。”

“谢邯郸王。”

“吃了这碗汤面,某就当你们已经应了。”李善挑起面条吃了几口,笑道:“其实将你们送回京中……只怕永康县公求之不得呢。”

那是当然,李靖最早出自秦王府,与李世民总是有些干系的,但却又是李渊亲自简拔而起,如今为忠直之臣,隐隐偏向东宫。

李靖的政治立场……李善不知道,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李靖绝不想涉入这场夺嫡之争,如果李善将张公瑾、薛万彻这些人全都撵走,李靖必然乐见其成。

第三百六十六章 三事(下) 虽然心不在焉,但仅仅吃了两口,张公瑾和薛万彻就诧异的抬起头对视了眼,又看了眼李善……视线中满是羡慕。

原因很简单,他们都吃出了汤饼中羊汤的胡椒味。

在唐朝,胡椒之昂贵是后世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后世随便找个羊肉汤馆甚至是兰州拉面,只要你吃得下,都能往碗里随意添上胡椒,但在唐朝,价比黄金啊!

这个时期的胡椒产地主要是印度和东南亚岛屿,正好指向了两条丝绸之路,遥远的路途,导致了胡椒在中国、欧洲都价格极为昂贵,基本上只有皇室、王公贵族才偶尔能享用。

不过如今,其实李善也没想到,霞市居然能繁华至此,因为如今西突厥内乱,东突厥相对稍微好一点点,偶尔穿越漠北草原的胡商很难将这些货物送到长安东西市,反而是送到了相对距离更远一点的代州。

李善前世口味比较重,吃惯了胡椒粉,不过这个时代所谓的胡椒并不单指后世的胡椒,他在长安也没找到,直到今年初才在一次巡视中偶尔在霞市发现。

“永康县公到任之前,力求稳定。”李善一边吃一边说:“有三件事,不可出错。”

“其一是马邑。”

张公瑾附和道:“不错,代州残破多年,突厥每每借道马邑破关而入,直到去年马邑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到邯郸王逼降苑君章,才彻底稳固雁门。”

“马邑不失,雁门必固。”李善轻声道:“如今苑君章留在长安,遥领朔州都督,刘世让为朔州长史,陛下又钦点秦武通为代州司马,但苑君章旧部近万,不可不防。”

“清洗苑君章旧部,不得迟缓。”

顿了顿,李善抬头看了眼对面两人,“秦武通虽为秦王旧部,但却是陛下钦点,刘世让更是满朝为敌……你们没必要往马邑塞人了。”

如张公瑾、薛万彻这等人来马邑,他们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随之而来的也不仅仅是那么几个人。

“此事某早在去年末就与任城王商议过,从并州军、代州军抽调将校、军头入马邑掌军。”李善缓缓道:“如今有了秦武通,更添了几分把握。”

薛万彻低声道:“苑君章久附突厥,麾下只怕不会轻易……”

“那是当然。”李善点点头,笑道:“此事某亲自处置,如今才二月份,再加上欲谷设还在长安,突厥理应不会出兵……”

说到这儿,李善脸色微变,这种预言自己还是少说的好,别再乌鸦嘴了。

“往年突厥大举来犯,约莫从五月下旬开始,那时候冬小麦正是收割期。”张公瑾想了会儿,“五月中旬之前,必要清洗苑君章旧部,还有三个月的时间,来得及。”

“不可能等三个月!”李善断然道:“一个月内,甚至更短!”

“邯郸王,近万大军……若有不测,只怕突厥窥机而动。”

“不会。”李善胸有成竹。

去年苑君章决意投唐,看似是被李善逼到了死角,但更多还是因为李善之前开拓商路、迁居百姓的手段,所以如今马邑大军中,下层军头、普通士卒在长期征战之后都有投唐之心,只是中上层的将校或许不甘心而已。

有刘世让、秦武通相助,再加上任城王那边遣派人手,还有苑君章亲手写下的名单,李善有把握在短时间内清洗军内。

但这方面的理由没必要说出口,李善丢下快子,捧起大碗将羊汤喝干净,才接着说:“尽快清洗苑君章旧部,也是为了第二件事,军屯。”

“大半个月了,弘慎兄走遍两州,已经挑选了数县,首选五台县西南侧,便以苑君章旧部行军屯。”

李善瞥了眼过去,张公瑾还算镇静,薛万彻有些神思不宁,快子头都差点插进鼻孔里。

军屯,顾名思义,军人种田,但说到底还是军人,而且相当一部分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兵……如薛万彻这等大将,不管是为了东宫,还是为了自己,都有意插手。

“这两件事相辅相成,清洗军内,士卒分流至五台屯田,同时必要牢牢将马邑握在手中。”李善干脆利索的说:“此事便由弘慎兄一力承当。”

“霞市之繁华,一在马引,二在玉壶春,前者引战马入军,后者使商贾输粮草入代州,但非长久之计。”

“雁门关,雁门关……”

“本朝扼守雁门关以拒突厥,但远至战国李牧,再至名将卫青、冠军侯霍去病,无不是自雁门关而出击胡!”

“本朝也不会例外!”

“永康县公,一代名将,不弱卫霍,于代州行军屯,补军粮不足,又节省运费……此于日后战事,大有裨益,不可不行!”

张公瑾、薛万彻都神色微动,江淮战事即将落幕,接下来李唐一朝要正是面对一个比王世充、窦建德、刘黑闼都更加庞大的敌人,突厥。

河东屯田,囤积粮草,的确是军国大事。

“弘慎兄全权主责军屯一事,但薛兄……”李善挑挑眉头,“许你盯着,只要你找到他的错处,只管报上来,某必要处置,说不定让你入替。”

薛万彻扯扯嘴角,之前还说让我们和睦相处,现在就要利用我们之间的敌对关系了……面前这青年一点都不脸红。

“为什么不让你主责此事?”李善随口道:“三个女人,百亩良田就晃花了你的眼,太小家子气!”

“索贿都不会……其实你还是更适合为将,理政非你所长。”

薛万彻无语了,昨日还公然斥责自己受贿,今日却换了个说法。

张公瑾将话题扯回来,“殿下,第三件事是?”

“当然是颉利可汗交的赎金!”李善笑着说:“三万男女,都入代州,此事稍候再议,一千骏马,五百头耕牛……那是要送到长安的。”

张公瑾有些失望,五百头耕牛,这对于即将而来的屯田非常重要。

薛万彻试探道:“听说……这是殿下在两仪殿向突厥使臣索要的?”

“不错,两仪殿公然索要,那是国事。”李善看了眼薛万彻,说你索贿都不会,你还不服气!

接下来,李善平静的说:“另有四百匹骏马,一百头耕牛,那才是某私下向突厥使臣索要的。”

第五百三十九章 巡视 已经是二月末了,北地虽未春暖花开,但也早不复李善离开时候的模样,沿途放眼望去,远处山上绿树成荫,依稀见鸟儿时起时落,近处田地里的麦苗被风儿刮成麦浪。

趋马游走在道上的李善在心里琢磨,尽快清洗苑君章旧部,分流士卒用以屯田,时间卡的比较严……也是因为春耕快要过去了,不管是春小麦还是其他的农作物,一般是二月中旬才开始,那时候土壤才刚刚化冻,但最迟也就三月下旬。

“逼降芮国公,收复马邑,雁门方能复此旧观。”温彦博啧啧道:“启程前,卢舍人提及,自武德元年起,代州税赋近无,直到今年,方能输中枢。”

李善知道对方说的是中书舍人范阳郡公卢赤松,此人虽不涉夺嫡,但其子卢承基与自己是同年,如今入东宫为太子舍人,“范阳郡公太过奖了,代州残破多年,粮草税赋输雁门关都不够,自然无力输中枢。”

“马邑在手,雁门自固,良田不遭废弃,民众不再逃亡……”温彦博微微摇头,“皆怀仁之功。”

一路上,李善随机挑选了几个村落查问,他如今最担心的还是迁居而来的民众与原着民之间的矛盾和隔阂,毕竟在当地人看来,这些外来者是来占便宜的……修好的宅子,划出的良田,本地人大都眼红。

虽然李善在马周的提醒下已经做了不少的修改,但这种矛盾冲突就算被压制下来,也必然长久的存在于社会底层,不会就这么消逝。

算了,只要暂时能压制得住就好……反正再过几个月一走了之,以后的麻烦那都是李靖的。

汉唐时期,所谓的名将大都是那种上马能统军,下马能安民的文武双全的角色,李善依稀记得李靖后来也出任过地方州府总管,后来还出任宰辅,这方面水平有多高不太清楚,但至少之前安抚岭南,颇有手段,对理政也应该也是有一套的。

更何况李渊晋阳起兵之前,李靖出任马邑郡丞,对代州、朔州非常熟悉,想到这,李善的思绪越飘越远……据说当时李靖准备南下江都密告李渊要谋反,之后在长安被李渊擒获。

“听说永康县公当年也是陛下旧部?”李善觉得这里面很有点让人琢磨不透的东西。

李靖在武德四年之前几乎默默无闻,而当时李世民已经连续击败薛举、刘武周,秦王府已经被称为名将辈出,之后李靖随攻洛阳,稍立军功,然后几乎是莫名其妙的被李渊突然提拔而起,一跃而为赵郡王李孝恭的副手,而且很快就实际掌控军权。

要知道当时中原混战,从武德三年七月就开始打了,王世充坚守,窦建德蠢蠢欲动,而南梁萧铣遣兵朔江而上……绝大部分的资源都用在了洛阳之战,还要提防突厥、苑君章的南下,所以梁军东进给了李渊无与伦比的压力。

在这种情况下,之前一直默默无闻的李靖突然被李渊钦点为方面之将,一方面显示了李渊对李靖军事能力的信心,另一方面也表明了一个信息,了李渊一直在关注李靖。

“确有此事。”温彦博对这些履历了然于心,“大业十二年,陛下出雁门关,与马邑郡守王仁恭率骑兵两千大败突厥,当时的马邑郡丞李靖就在帐下听令。”

换句话说,李渊对李靖的军事能力是心里有数的,而且郡丞可不是个小小官位,换算过来,约莫是如今朔州长史刘世让的位,为朔州都督的副手。

李善笑着问:“听说永康县公当年在长安险些……”

“陈年旧事了。”温彦博含湖了两句,“某当时还在幽州,不知内情。”

李善眉头挑了挑,不知内情……那意思是,的确有内情。

大业十三年,李渊出任太原留守,都返回太原府了,李靖莫名其妙的查探到李渊要谋反,然后伪装成囚徒,潜行抵达长安,准备南下江都去告御状。

简直是晕了头啊,那一年,瓦岗寨李密、杜伏威、窦建德、李子通、沉法兴、王世充、罗艺都已经起兵了,江都都已经被孤立,李渊开始蠢蠢欲动,宇文化及正准备弑君夺位……李靖蠢到什么地步,才会千里迢迢,从最北边的马邑跑到江都去告御状?

李善早就起了疑心……最关键的是,从马邑入雁门关南下,是必须通过太原府的,李靖都过了太原府,却不肯径直南下入河南,却往西去了长安,这显然说不通啊。

当时的李渊是河东的最高统治者,李靖要密告李渊谋反,身处险境,却不赶赴江都,反而绕道去了长安?

李善无意刺探那些机密,但作为一个穿越者,而且是对历史非常感兴趣的穿越者,他对这些历史长河中的谜团很有兴趣……他还曾经很惋惜想,惋惜这一世有自己这只穿越的蝴蝶,再也见不到历史上玄武门之变了。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身边的温彦博指向前方,“那便是霞市了?”

李善抬头望去,远处车马川流不息,人头耸动,红砖搭砌成的长长围墙在阳光的映射下无比夺目。

如今霞市在河东一地,乃是关中京兆,都享誉盛名,仅仅是马引,就足以立足,更别说从塞外输入的各类货物,甚至长安东西两市的不少商贾都开始从霞市进货了……李善都有心思弄个名头收增值税了。

“拜见邯郸王。”

“拜见西河郡公。”

数十人迎出大门,拜服在地,李善挥挥马鞭,“起来吧,如今霞市不归孤所辖,尔等无需恭敬至此。”

“霞市乃殿下所创,何敢不敬。”为首的贺娄善柱哪里不知道李善这句话的意思,无非是李善这边威迫,接手的李楷施恩,才更方面的掌控局面而已。

事实上,代州本地的势族早就被李善收拾的非常乖巧了,甚至如贺娄善柱这样的族长也无力阻止族人投靠……如今李善的亲卫以及代州总管府的吏员中,到处都充斥着对李善保持很高忠诚度的势族子弟。

李善随口介绍了几句,太原温氏本是望族,温彦博又早在前朝就名满河东。

“巨鹿郡公名扬北地、陇西,只可惜早年迁居陇西,以至于无缘相见。”温彦博和贺娄善柱寒暄了几句,视线扫了扫后面的本地势族,人人肃然噤声,显然对李善毕恭毕敬。

一路北上,温彦博亲眼所见,这位刚刚册封郡王的青年温文儒雅,谈笑无忌,和颜悦色,与人为善。

但抵达代州之后,言行大变,手段凌厉,处置果决,上至太子、秦王心腹爱将,下至本地势族,无不对其俯首帖耳,战战兢兢。

盛名之下无虚士啊,能从一介县令,大半年内扶摇直上,收复马邑,大败突厥,册封郡王,果然有手段……也难怪太子、秦王一力笼络。

这时候,又有几人出迎,李善笑着上前,“德谋兄今日也来了。”

“殿下携郡公巡视,下官何敢不至?”李楷正要行礼却被李善拦住,“众目睽睽之下……”

“那又如何?”李善撇撇嘴,“你我之间,还客套什么。”

一边寒暄着,李善一边眼角余光扫了扫……马周心里暗骂了几句,行礼道:“拜见邯郸王。”

“宾王也在啊。”李善好像这才发现马周似的,“倒是忘了……宾王如今还在霞市?”

“还在马引那边。”李楷低声道:“尽职尽责,并无疏漏。”

李善略一点头,“西河郡公奉陛下之命巡视代州、朔州,首至霞市,还要请德谋兄相陪。”

“分内之责。”李楷自然应下,侧头瞄了眼,马周已经悄无声息的退下。

此次北上赴任代县令,李楷很快就察觉到李善和马周之间似乎有些隔阂,他很清楚,马周之前和李善之间关系极为亲密,甚至一直住在李家的隔壁。

在雁门关大捷之后,李楷正式接手霞市,很多事务都是从马周手上接过来的,他很快发现……马周满腹牢骚。

李楷想想也能理解,马周跟着怀仁已经快三年了,此前随征战山东,又随李善北上,打理霞市,不说功劳,至少也有苦劳……但怀仁如今册封郡王,而马周仍然是白身。

李善执掌代州总管府不是一两日了,而代州各地官吏缺额甚多,却一直没有让马周补上……也难怪马周有离心之相。

一行人首先巡视马市,温彦博远远看见那些嘶鸣不已的骏马,不由惊诧道:“怀仁,难怪早朝有官员上书,请马市归入太仆寺……仅此处就数百骏马!”

“之前不是弹劾某妄开商路吗?”李善嘿嘿笑道:“他日或归太仆寺,但此时可不行……德谋兄料理得当,日后让永康县公处置吧。”

李楷咳嗽两声,“其实代州军中缺马……但凡入塞的马匹,适战场所用,要么输京兆,要么输陇西,留在代州的马匹,大都是些驽马,不能上阵。”

“那这些……”

“五百匹骏马。”李楷苦笑道:“太仆寺早就派了人来盯着,要送去陇西,霍国公也派人来盯着,马引那头都是霍国公手中,此外任城王也遣信使来讨要……”

“道宗兄?”李善嗤笑道:“异想天开,代州本就不够用,这五百匹都想留在代州呢!”

“不错。”李楷点头道:“前些日子定方兄还提及战马缺额不少……”

“咳咳,咳咳!”温彦博用力咳嗽了几声,看了眼李善,“德谋放心吧,代州不缺骏马。”

“嗯?”

李善干笑了几声,“彦博公,思摩兄未必会践行呢。”

“欲谷设还在长安,阿史那·思摩本就不受颉利可汗所信,即使千辛万苦,也必然践行。”

李楷忍笑道:“怀仁好手段呢。”

李善一点都不脸红,笑骂道:“还不是为了永康县公!”

“携江淮军北上,必然战马缺额甚多,多弄些战马来,永康县公日后用兵自然多了余地。”

“那就多谢怀仁了?”

“说起来都是为永康县公做嫁衣呢。”李善叹道:“马邑、军屯、马引,无不是小弟栽树,令伯乘凉。”

李楷笑着拱手谢过,一行人说笑着又去了霞市北侧的粮仓。

最早只是代县势族以及河东几个望族组建商队出塞,用粮草换玉壶春而已,但之后李善筹建马市,以马引吸纳粮食,原本修建的粮仓已经堆不下了,逐渐扩建后,又因为李善早就有心屯田,规模已经相当庞大。

温彦博进去兜了一圈,只绕着已经储存好的粮仓一圈就花了不少时间,犹豫半响后才问:“更胜永丰仓……怀仁,还要屯田?”

开皇年间,隋文帝杨坚在关中置粮仓,京兆最重要的粮仓就是永丰仓,杨玄感叛乱之时最先就是攻打永丰仓,大业十三年李渊起兵入关中,粮草不济,族弟李孝常时任华阴令,掌永丰仓,李渊就是凭借永丰仓的粮草才坚持到攻破长安,奠定帝基。

对于温彦博的疑问,李善只简短的回了一句,“不够。”

温彦博没有再追问,他心里很清楚,面前这青年虽然年轻,但心思很深,手段多变,看来陛下之前预测的很准……邯郸王再度北上,只怕不会老老实实的等着李靖到任,肯定会弄出点动静来。

从粮仓出来,转到霞市东侧,那是一次又一次扩建的砖厂,霞市之名就源自于红砖,如今在京兆也有些名气,日月潭的红砖生意一直都不错。

但温彦博又一次瞠目结舌,光是烧制好堆放整齐的红砖……一眼都望不到边,这得有多少啊?!

这边负责的李善的亲卫周二郎,周氏的二哥。

“马市都送过来了?”

周二郎恭敬的行礼,低声道:“是,但凡不能上阵的驽马都送来了,部分送至齐老六处,大部分留在这儿。”

“马车打制?”

“都已经准备妥当。”

李善目光闪烁,转身看向北方,那儿有一小块铁矿,还有一小块露天煤矿,更重要的是,去年在那儿发现了一小块天然石灰石矿。

穿越到这儿,李唐帝业已固,李善不想去改变什么,但总想着弄出些新鲜玩意儿,毕竟自己好歹是个穿越客。

之前的饮食、诗文都是小道,医学因为体系的不同很难传承下去,而石灰石能带来的变化就大的多了。

第五百四十章 决定 创立霞市至今也有大半年了,商贾汇集,人流量极大,这种状况毫无疑问会给周边带来很多影响,再加上李善有意无意的许可甚至引导,霞市周边已经有好几家酒楼,小门小户的饭馆更是遍布。

夕阳西下,李楷做东,在一家酒楼设宴款待李善、温彦博,两三位本地势族族老相陪。

“自然是比不得长安,聊以解馋罢了。”李楷笑着如此说。

温彦博摇头道:“东山酒楼名噪一时,只可惜老夫无此口福。”

李楷和李善对视了眼,后者干净将话题转开……东山酒楼如今在长安持餐饮业牛耳,没办法,都是李善提前训练出来的厨师,写出来的菜单,但价格也是一等一的昂贵。

在李善的刻意引导下,话题渐渐转移到了李靖身上。

“若论方面之功,秦王殿下、赵郡王之后,便是永康县公了。”温彦博赞道:“用兵不拘一格,或雷霆直击,或后发制人,难怪陛下言不让卫霍。”

方面之功,指的是以统帅的身份败敌收土,当年晋阳起兵攻入长安,方面之帅是李渊,之后中原大战,自然是秦王李世民,再之后灭南梁,收复岭南,再到平定江淮,虽然是赵郡王为首,但身为副帅的李靖实际上是有统军之权的。

“早年大舅断言,唯三伯父能与其论孙吴之术。”李楷感慨道:“三伯父坎坷多年,终能奋起……”

李楷的大舅就是隋朝名将韩擒虎。

李善在心里算了算,李靖今年都五十三了,的确不年轻了。

“文安侯赞其有王左之才。”温彦博捋须道:“犹记得楚公也赞其之能。”

文安侯是谁李善不太清楚,但楚公……他和李楷对视了眼,都抿嘴忍笑。

前隋楚公杨素……历史上出了名的广告渠道投放商。

看看天色,一行人就索性在霞市歇息,安置好微醉的温彦博,李楷和李善在屋内坐定。

“东西都收到了?”李善随口道:“叔母惦记,叔父虽然不言语,但也挂念在心,毕竟代州直面突厥。”

“建功立业,如何能因凶险而顿足不前?”李楷笑着摇头道:“三伯父沉沦数十年,方能奋起,如今天下虽定,但突厥不衰,中土不宁,正是建功立业之时。”

李善摸了摸鼻子,突厥给中土的压力太大了……李楷只敢说一句突厥衰败,哪里想得到历史上大概就在四五年后,他的三伯父率大军出塞,轻而易举的覆灭东突厥。

“此次回京,裴弘大……”李楷试探问。

“未得见面。”李善摇摇头,“此僚怕是已经投入东宫门下……”

李楷愣了下,脸色一变,“他猜到了?”

如今知晓李善已经投入李世民麾下的人,除了当事人以及身边心腹之外,只有李客师、李楷父子知道……虽然没有求证,但都能确定。

裴世矩突然投入太子麾下,只怕是猜到了李善入秦王府了。

“不知晓。”李善叹了口气,“去年末,代县赵氏五颗头颅,又托崔叔父携郁射设皮帽为贺礼……如今想来,怕是过了些。”

李楷神色有些紧张,但李善安慰道:“放心吧,此事机密,纵使张公瑾这等秦王府心腹爱将也不知情,更何况即使裴弘大投入东宫,亦绝不会让此事大白于天下。”

“这倒是。”李楷稍稍安心,若是怀仁身世大白于天下,裴世矩那张老脸算是丢尽了。

李楷在心里琢磨,如今的怀仁不再是三年前那个无依无靠的少年郎,甚至不是一年多前那个只以诗才扬名的青年,以如今的分量而言,裴世矩即使想做什么,普通的手段已经不能奏效了。

更别说郡王的身份,还有平阳公主护佑。

瞥了眼李楷的神色,李善没有继续往深里说,他和凌敬、李世民都有同样的判断……这场夺嫡之争,李建成、李世民都不急于一时,但已经七十多岁的裴世矩是等不了太长时间的。

在不久的未来,裴世矩肯定会或怂恿,或筹谋,让这场夺嫡之争变得更加激烈起来。

李善其实有意在代州多待上一两年,之前很多计划也是以此考量的,可惜现在已经不可能了,至于回朝后要不要再次外放,还要看李世民的意思。

不过,凌敬曾经告诉过李善,在夺嫡之争中,李世民并不看重你……李善也明白,但无奈他自己不可能接受李世民事败的可能。

就着京中诸事聊了一阵后,李善突然又将话题绕了回来,“听说永康县公当年在长安下狱?”

“确有其事。”李楷叹道:“当日为兄与昭德都在长安,若非孝卿兄护佑,只怕也要下狱。”

“听说后来是秦王殿下……”

“三伯父刑场高呼,陛下、秦王壮其言,方才得释,后入秦国公府。”

李善想了想后,又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毕竟李靖很快就要北上赴任,即使李善会被调回朝中,两人也是要交接事宜的,李楷不以为意,随口应道:“三伯父是正月抵长安,不巧患病卧床……”

李善不自觉的舌头在嘴里微微卷起来,伸手挠了挠有些发痒的脸颊……好吧,我就说李靖这般人物,不可能那么蠢。

大业十三年,当时瓦岗寨李密截断运河,杜伏威、李子通纵横江淮,江都已经是孤岛,李靖怎么可能去江都密告李渊蓄兵谋反。

不可能那么巧,李靖正月抵达长安,而第二个月,马邑的鹰杨校尉刘武周斩杀马邑太守王仁恭,自立太守,引突厥骑兵攻打雁门。

李靖少有才名,又是陇西李氏出身,李渊能突然将其提拔为行军副总管,这说明李靖在马邑是展示过其军事才能的,更何况其当时是马邑太守王仁恭的副手郡丞,不管刘武周是要杀还是笼络,但绝不会坐视。

李善在心里揣测,八成是李靖发现了兵变的苗头,找了个南下江都密告李渊谋反的理由逃出了马邑……他离开之后,刘武周很快兵变斩杀王仁恭,并且攻占代州。

但显然李靖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去江都,所以才去了长安。

只是李靖可能也没想到,李渊在那一年四月末起兵,很快攻占了长安……得知李靖欲密告谋反,李渊大怒,才导致李靖下狱问罪,险些身死。

李善甚至觉得可能是一场戏,李渊欲问鼎天下,却要斩杀陇西李氏子弟?

更何况李渊都自称陇西李氏呢。

“这几日,西河郡公巡视各县,小弟携刘世让去马邑。”李善轻声道:“整军一事,势在必行,不可再拖延了。”

“让苏定方跟去?”

李善摇摇头,“定方兄执掌全军,不可妄动,除却亲卫之外,调五百士卒随行,以薛万彻领军。”

“薛万彻?”

“嗯,军屯一事,全都让张公瑾主持,薛万彻盯着那边……”李善笑道:“其实此人擅领军搏杀,理政非其所长。”

“的确如此。”李楷也笑道:“只是东宫门下,实在挑不出年少却能身当重任的。”

去年末李建成、李世民往代州总管府塞人的时候,考虑到李善尚未加冠,所以塞来的大都是三十岁上下,甚至二十多岁的人,薛万彻乃河北名将,但今年也就二十七岁。

“霞市这边?”

李楷想了想,“没什么问题,本地势族还算安分,河东望族也不算过分,之前太原温氏倒是有些异议,不过如今西河郡公巡视代州,也都偃旗息鼓。”

迟疑了下,李楷低声道:“宾王兄那边……”

李善长叹了声,“马宾王实有才干,只可惜……原本给他留了司田参军,但年初常何北上……”

“噢噢,原来如此。”李楷恍然大悟,马周和常何是故交,现在搅在一起,难怪了!

如果让马周听到这个解释,肯定啐李善一脸唾沫……本末倒置,你是完全不要碧莲了啊!

李楷担忧的问:“宾王兄那边知晓内情?”

“不知情。”李善干脆利索的说:“不过如此也好。”

李楷点点头,如今的李善明面上是不涉夺嫡之争中的,对代州将校需要一视同仁,也需要平衡彼此的关系,秦王府这边有个至交,东宫那边也需要一个媒介。

看看天色已晚,李善起身告辞,他在霞市这边是有专门的宅子的。

坐在不大的屋子里,李善沉默了很久,如何安置马周……现在已经成了最困扰他的一个难题。

李善并不低估自己这只穿越蝴蝶对这个时代的影响,但同时也不会低估历史的必然性……他怕如果自己一点准备都没有,说不定哪一天历史的车轮就要从自己的脸上碾过去。

原时空中的常何到底扮演的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已经不重要了,但就目前的局势而言,常何至少在明面上已经被东宫招揽。

常何还会不会沿袭历史规矩去驻守那座玄武门?

常何到底是不是李世民安插过去的暗间?

或者说常何受东宫招揽后,是不是暗中依旧听命于李世民?

这种事没办法去问……难道让凌敬去问李世民?

更何况如果常何没有驻守玄武门,那实际上那是一丁点儿分量都没有的!

“郎君。”王君昊悄然入内,低声道:“已经过去了。”

李善起身从后门出了宅子,沿着巷子绕了两个圈,在一栋不大的屋子门口停下。

推开门进去,李善就听见阴阳怪气的声音,微弱烛光照映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拜倒在地,“小人拜见邯郸王。”

李善上前一步,拦住马周,笑骂道:“气量太窄!”

“哼!”马周哼了声,“想好如何处置某了?”

“没想好!”李善笑嘻嘻的说:“你不是嫌弃司田参军太低了吗?”

马周气不打一处来,自己那不过是嘴贱说说而已,你还真信啊!

暗暗咬牙,马周话题一转,“京中如何?”

“裴世矩投东宫,苑君章被某安置在日月潭。”李善直截了当的说:“接下来马邑整军,同时行军屯,你……”

“某还陪着常何?”马周都无语了,他实在弄不懂,常何胆怯不敢赴战雁门,平平庸庸,有这个必要吗?

“永康县公很快就会北上,代州总管府那边某会渐渐放手。”李善轻声道:“君实有卿相之才,代州何能展才?”

“卿相之才?”

“不错。”李善一点都不脸红,因为这是事实,“机缘巧合,你与常何为故交……”

“还要陪着他?”马周咧咧嘴,“难道常何奉太子之命,要暗中行事?”

“非为代州。”李善下定了决心,既然这么巧自己穿越而来结交了马周,之后又那么巧和常何有交际,那就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如果没发生什么那还好说,如果自己不作为,却发生了什么,自己真是哭都没有眼泪。

更何况,实事求是,马周其人,有理政之能,但并不擅军略一道。

“之后几个月,常何在军中受排挤……可懂?”

“懂。”马周叹了口气,“频受排挤,薛万彻其人倨傲,常何郁郁,某为故友,自当时常往来,自然交情更笃。”

李善不理会这厮的阴阳怪气,继续说:“永康县公到任之后,某会调回朝中……但之前会找个理由……”

“嗯,正好前几日驱逐段志玄,总要平衡一二。”马周哼了声,“那某?”

“自然随其回京。”李善很肯定的说:“常何得东宫笼络,而且是从陕东道大行台调来的,不可能再回洛阳,必然入京,你随其回京,寓居其府。”

马周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思索再三,忍不住低声问:“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顿了顿,马周又追问道:“可是秦王殿下那边?”

“你不用管,凌公那边某会遣派亲卫分说。”

马周咬咬牙,这不是小事,自己随常何回京,寓居其府,这等于政治立场的改变……换句话说,自己是被李善塞进东宫一方势力中做暗间。

“你信得过某?”

“几度生死相随,自然信得过。”

马周嘴角扯了扯,“你前日回代州,今日抵霞市,黄昏前某已然去信山东,还请怀仁遣派亲卫护卫老母迁居日月潭。”

李善嘴角也扯了扯,马周心思机敏的很,如果自己没有这个意思,午时抵霞市的时候就不会那样的态度。

第五百四十一章 马邑(上) 雁门关上,马三宝和苏定方站在高高城头上,遥遥目送一行人向西而去,虽然苑君章已然入朝,但清洗旧部能不能顺利,将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几个月后突厥来袭的战场局势。

苏定方有意亲自率兵,但李善没有同意,除了宜阳县公刘世让之外,只带了薛万彻并三百骑兵。

“放心吧,邯郸王处事稳重,必能功成。”

身后传来的话让马三宝、苏定方回头看去,来者是代州司马尔朱义琛。

去年李高迁兵败塞外,代州本地兵力不足,后李道玄、李神符陆续率兵北上相援,李善也临时从本地抽调府兵,加上刘世让麾下,兵力一度超过两万。

但不久后李道玄、李神符陆续离开河东,刘世让率本部驻守马邑,府兵又忙着回家春耕,导致李善麾下兵力不过三千人。

直到年初苏定方、张公瑾、薛万彻、马三宝一众将校北上赴任,朝中从关内道、河东道各地抽调两千余府兵北上……如今代州军不计未召的府兵,常备兵力约莫在六千上下。

军中以马三宝为首,但实际掌权的是苏定方,他将兵力主要分散在雁门关、崞县、代县三地。

雁门关主将是苏定方,崞县主将是尔朱义琛,苏定方自领大部分的骑兵驻守代县,今日是因为相送李善一行出塞,众人才会在雁门关碰头。

马三宝来代州完全是做个幌子的,虽然恪尽职守驻守雁门关,但其他的事他什么都不会去管,但苏定方就不同了……他侧头看着尔朱义琛,心想这位代州司马麾下不过千余步卒,又是东宫麾下,为什么要赶来雁门关?

似乎不是怀仁召来的……他主动来作甚?

尔朱义琛远远眺望已经小如蚂蚁的黑点,心里有些担忧,苑君章的旧部会那么老老实实的被清洗吗?

苑君章本人那么乖巧,那是因为李唐大势已成,再无雄心壮志,与其卷入突厥内斗,不如安享富贵,但他麾下的将领未必会这么想。

这些武人在边疆之地,依仗武力肆意,虽然朔州荒凉,但也是人上之人,更将手中的权力视作自身的根基,哪里会那么轻易的舍弃。

尔朱义琛在心里盘算,不过即使不成,刘世让麾下两千士卒,再加上秦武通前些时日带去的一千府兵,全身而退应该没什么问题。

从雁门关启程,快马疾驰了一个多时辰,李善放缓马速在路边暂歇,一旁的薛万彻一脸的舒坦,虽然这个时代的官员没有非常明显的文武分立,但这位显然更喜欢驰马而不是埋头文牍。

“此去马邑,不可盛气凌人。”李善随口提点道:“刘武周败亡,苑君章得突厥之助复起,麾下多有心向突厥之辈。”

薛万彻点点头,侧头看了眼身后的数十位军头,这都是从代州军、并州军中挑选出的基层将校,准备塞到马邑去掺沙子的。

头发花白的刘世让沉默的站在另一侧,心里在琢磨昨晚李善交代的那件事……有点儿戏,但似乎也可能起到一点作用。

但能不能顺利的彻底将马邑握在手中,主要还是看李善对苑君章旧部将校的处置……是急是缓,是严苛还是怀柔。

从去年雪夜袭营逼降苑君章之后,刘世让就率麾下千余士卒进驻马邑,后来李善还陆续送来一些,兵力约莫在两千上下。

到如今已经是小半年了,双方之间的气氛一直很紧张,互相的叱骂、殴斗时常发生,甚至还有一两个将校前些时日抱怨已经启程赴长安的苑君章……只顾着自己的荣华富贵,却不管他们这些旧部的生死。

天亮启程,一直到黄昏时分,一路疾驰,终于远远看见马邑,上前打探的范十一回报,“郎君,朔州司马率众将出城五里相迎。”

李善微微点头,视线却落在路旁的那座残破不堪的村落中,好像比去年更加破败了。

薛万彻疑惑的看了几眼,侧头看了看王君昊,后者低声解释了几句。

“就是在这儿啊。”薛万彻低低滴咕了句,去年雪夜袭营,斩突厥王子,逼降苑君章的传奇事迹已经遍传天下,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李善的地位、权势和分量勐然跃升。

想起李善刚刚赴任代县令,被自己召来马邑的那一幕,刘世让神情复杂,就是在这儿,得知自己被召入京中问罪的自己心甘情愿的成了李善手中的刀剑,得赠长槊宝马,雪夜返身,就此破局。

趋马向前,绕过两个小小丘陵,李善放眼望去,前方是聚集而来的数百骑兵,为首的十余骑正疾驰而来。

“拜见邯郸王。”

“拜见邯郸王。”

李善轻笑几声,并未下马,而是挥了挥手中马鞭,喝道:“无需多礼。”

站在最前方的是一员身材雄壮的武将,约莫四旬年纪,沉静守礼,只是肤色白皙,脸上略缺血色,应该就是刚刚到任的朔州司马秦武通了。

“物资已然清点过了?”

秦武通上前一步,“已然清点储放。”

“尚未发放?”

“是。”

如今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冬小麦还没有收割,其他的粮食才刚刚种下,而苑君章去年数战,早就将朔州乃至云州的民间榨干,导致马邑存粮不足。

刘世让去代州一方面是代表朔州军方相迎刚刚册封郡王的李善,另一方面也是来求援的,相关的物资粮草早在前日就已经运输出塞了。

李善视线扫了扫,不少人脸上颇为忿忿,想必是秦武通接手,没让他们捞到什么好处。

对此,李善也不觉得有什么,秦武通所作所为无可厚非,代州能辖制马邑,并不是兵多将广,更多的是以大势,以粮草相迫,秦武通自然要将粮草握在手中,不让他人染指。

不过,李善此来就是为了解决某些事,不等入城,他就吩咐道:“明日一早发放粮草,记得还送来了不少其他的?”

刘世让点头道:“尚有布匹、盐醋等。”

“不止吧?”李善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满脸络腮胡的中年将领,“记得去年你自夸千杯不醉,这次送来了二十坛玉壶春,今夜倒是要试试你的酒量!”

那人是苑君章亲信何流,蔚州人氏,叔父早年在苑君章父亲苑侃手下为小吏,又娶了苑君章妹妹为妻,听了这话上前几步,笑道:“去岁玉壶春,殿下尽许突厥,下官无福享用……”

李善哈哈大笑道:“若不尽许突厥,如何能一战功成?”

那一场夜袭,唐军大获全胜,很大程度上都因为白日那场聚饮,李善将送来的玉壶春全都送到突厥营地中了,半夜遭袭,很多突厥人手脚发软,晕乎乎的都站不稳,死的那叫一个冤。

“那就多谢殿下了。”何流行礼道:“刺史府内已然设宴,还请殿下……”

李唐一朝,州府主官的职位一般是总管、都督,前隋一般是刺史,早年王仁恭出任马邑刺史,建刺史府,一直传承至今。

“不急,不急。”李善翻身下马,踱步上前,视线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随口叙话,谈笑无忌。

“你就是牛斌?”李善拍着一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青年,“年前大败突厥,你斩首三十有二,战报名次仅次于芮国公、宜阳县公。”

牛斌也是苑君章特地提起的,是他亲卫出身,直到去年麾下伤亡惨重,才放出去领兵,此人并不擅领兵,但骑射皆精,直冲勐打为军中翘楚。

牛斌低头行礼,“敢问芮国公如今……”

“苑公得陛下厚赐,授宅授田,不过那栋宅子虽然地段好,但好些年没住人了,得修缮一番。”李善笑着说:“如今苑公、孝政就在某家庄子暂歇。”

刘世让沉默的站在一旁,看着李善一个一个寒暄过去,到后面不禁神色微动,他记得上次李善来马邑还是招抚苑君章,到现在都快四个月了,居然记得这么清楚,姓名如数家珍娓娓道来,没有一丝错处。

李善竭力表现出他亲和的一面……可惜效果不怎么样,除了牛斌、何流两个苑君章嫡系之外,其他人都脸色阴晴不定。

就在几个月前,他们都亲眼目睹了面前这位青年如何与突厥王子阿史那·摸末结交,如何在临行前说出那句“倾盖如故白头如新”,也都亲眼目睹了这位青年如何在突厥营门外逼着苑君章斩下郁射设的头颅。

所以,看着李善脸上那温和的笑意,几乎所有人都心生寒意……上一个被骗的尸首两分啊,前车之鉴,不可不防。

苑君章麾下众将中,以席多、郭子威两人为首,不过后者在年前那场大战中,被苑君章亲手斩杀,所以现在军中是以席多为首。

席多早年是刘武周手下的吏员,后随之起兵,辗转辅左苑君章,也曾领兵上阵,但更多是打理后勤、军中公文来往以及内政。

席多今年已五十多岁了,身材瘦小,头顶发髻隐见银丝,捋须和李善寒暄,心里却在琢磨对方此次会以什么样的手段……他早就收到了苑君章的来信,很清楚李善的来意。

席多之下,牛斌、何流、卫鹏、郭子恒、杜士远等将。

李善对其中两人最为关注,一个是郭子恒,之前被苑君章在军中斩杀的郭子威就是他的堂兄,而郭子威是军中大将中与突厥关系走的最近的一个。

另一个是杜士远,此人曾是高满政部将,去年苑君章勐攻马邑,高满政久守无援,意欲突围,便是杜士远偷袭斩杀高满政,开门降敌。

全军改旗易帜投唐,郭子恒或许会因为堂兄郭子威的死而心怀疑窦,而最为恐惧的应该是曾经叛变的杜士远。

苑君章写下的那份名单中,排在最前面的两人,正是郭子恒和杜士远。

寒暄多时,眼见夕阳半落,众人趋马入城,李善在城门口就放出了明日发放粮草的消息,又欣然赴宴,与众人聚饮。

刚刚坐定,李善就忍不住大笑道:“多谢席公,还记得呢?”

桌上摆着的是萝卜炖牛腩、切片的卤牛舌,以及一碗牛尾汤。

席多呵呵笑着说:“只可惜已然开春,难以久储,不然早在前几日就请宜阳县公携至代县了。”

“某尝尝……”李善拿起快子夹起一块牛腩,嚼了几口点头道:“这厨子火候精到,只是左料少了几位,但也足称美味。”

秦武通有些诧异,但也只是有些诧异而已,毕竟李唐一朝沿袭前隋,严禁杀牛,没想到朔州这边如此肆意。

而刘世让木讷的脸上闪过一丝喜色,其实朔州也同样很少杀牛,他在马邑都几个月了也没吃上过牛肉,但今日却杀牛设宴……这说明了一点,席多对李善的到来是抱有善意的,至少不是针锋相对。

因为去年马邑十日,在那场闹剧后,几乎所有将校都知道李善最好牛肉,甚至当时郁射设、结社率还从云州弄了些牛过来……专门为李善弄来的。

可惜全都喂了狗……白日吃了个饱,喝了个足,晚上就尸首两分。

李善让亲卫将玉壶春拿上来,自己只是浅酌慢饮,让薛万彻与牛斌、何流等人拼酒,最终是一场大醉。

李善细致的观察了郭子恒、杜士远两人,前者大醉,后者几乎滴酒不沾。

在自己抵达马邑,而且众人都知晓自己来意的情况下,郭子恒的大醉似乎说明他并无谋划,而杜士远的谨慎似乎是另一面。

李善没有直接做出判断,只在心里不停权衡……无论如何,这两人是不能留下的,一个与突厥关系密切,一个是个先前已有叛变的软骨头。

再过三个月,突厥必然大举来犯,虽然那时候李靖已经到任,但李善也不想埋下这样的隐患……作为一个穿越者,他总有着影响什么的意愿,日月潭太小了,而代州是他原本大展宏图之地,即使离开,他也不希望看到之前的努力毁于一旦。

但这两人,是杀了还是驱逐?

直接斩杀只怕动摇军心,驱逐似乎又显示无容人之量,或者调入代州、猩州?

一直到揉着脑袋在去年第一次入马邑的那栋宅子坐定,李善还在想这个问题,但很快他就暂时将其抛之脑后。

因为王君昊在门外禀报,“郎君,秦武通到了。”

第五百四十二章 夜谈(上) 昏暗的烛光边,李善抢先一步挽起行礼的秦武通,“勿要行礼,托大称一声武通兄。”

“礼不可废……”

“武通兄早年为陛下近臣,又驰骋沙场,建功立业,听闻足下与临汾柴家是姻亲?”李善笑呵呵道:“算起来还是某的长辈,何敢受礼。”

秦武通一怔,坚持行了半礼才落座,“下官弟媳出身临汾柴氏。”

“似乎是霍国公的堂姐?”

“是。”

李善还未离京的时候就听平阳公主说起过,当年关中之战,平阳公主单领幕府,秦武通就是其麾下将领,之后平阳公主移驻晋阳,秦武通才与柴绍归属李世民麾下,两人既是姻亲,又是同僚,关系颇为亲密。

李善猜测,李渊挑选秦武通,未必没有考虑平阳公主的意味……这是不是证明了秦武通的政治立场呢?

秦武通虽然是李世民旧部,但在武德二年之后就没有再在其麾下,最重要的洛阳、虎牢、洛水三战都没有参与……而之前的柏壁之战,那是关乎李唐存亡的大战,关内几乎能用得上的将校、兵力都用上了,并不仅仅是秦王府一脉出战。

在那之后,秦武通伤重归家,李世民与其很少有联系,毕竟太忙,倒是李渊在年节时分都赐礼,以示恩宠。

简短的寒暄后,李善选择了单刀直入,“太子、秦王夺嫡,日益惨烈,复设代州总管府,亦是东宫、秦王府双方对峙,如今勉力压制,只望不坏军国大事。”

“殿下放心,下官多年未入京。”秦武通浓眉一扬,“得陛下授意助守马邑,皆听令于殿下、宜阳县公。”

这么干脆的表态让李善有些意外,这句话一方面显示了秦武通没有也不愿涉入夺嫡之争,另一方面也显示了他的性情,至少他表现出了对自己,甚至对刘世让的尊敬。

迟疑了会儿,李善才点头道:“还请武通兄襄助。”

“请殿下吩咐。”

“尚未加冠,称一声怀仁吧。”李善倒是不在乎,只是听到殿下这个称呼就心痛,心痛于自己被李渊阴了一把。

关于李善这个名字,秦武通早在去年就有所耳闻,他重伤休养,一直就住在太原府,距离代州并不远……短短大半年的光景,从一介代县令而执掌四州之地,晋升之速令人瞠目结舌,但立下的战功也足以夸耀。

只是年纪的确实在太轻了点……秦武通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仔细凝听李善的解说,毕竟他才刚刚率兵抵达马邑不过数日。

“清洗军中,势在必行。”李善低声道:“此事已得陛下首肯,苑君章也并不反对,散去兵权,方能自如。”

秦武通隐隐听出点意味……苑君章八成是被卷进了夺嫡之争中了。

“但马邑位处朔州,与云州接壤,临近长城,距离五原郡并不算太远。”李善早就盘算好了,解说道:“所以,清洗军内,不能乱军心,否则不等突厥大举来犯,只怕就要祸起萧墙了。”

秦武通点头同意,“不错,临近突厥,当以马邑为重。”

“但不清洗军中,他日突厥围城,只怕难以固守。”李善起身踱步,“但手段稍显酷烈,说不定就有兵变之忧。”

秦武通想想也为李善犯愁,一方面要清洗军中,削弱苑君章旧部,另一方面又要稳固军心,不使军中生乱,这几乎是相矛盾的。

“所谓军心,实则可以一分为二。”李善缓缓道:“一为将,二为兵。”

“无将不成军,无兵难为军。”

“虽有宜阳县公与武通兄驻守马邑,即使清洗苑君章旧部,也不可能将所有将校全数更迭。”

“但兵心已然在手。”

李善冷笑道:“将校所求,无非权位富贵,士卒所求,大都迈不过一个活字。”

“朔州本苦寒之地,去岁苑君章竭云州财民,从去年末就粮草不济,若非代州输粮草,纵然苑君章弹压,只怕也要时时兵变。”

“邯郸……怀仁说的是。”秦武通神情振奋,“如此说来,只需处置将校即可?”

李善点点头,低声道:“武通兄乃陛下钦点,在下不愿视若外人,一应谋划尽可告知,还请武通兄襄助。”

“自当遵命。”

李善不再说话,拍了拍手,片刻后门外守着的王君昊领着头发灰白的刘世让入内,身后还跟着一位身材粗壮的中年人。

“拜见邯郸王。”

“拜见邯郸王。”

“风雪交加,不见十步,亦敢纵马冲阵,大败突厥。”李善亲手挽起那位中年人,笑道:“刘公兄弟二人均有名将之姿。”

“不过匹夫之勇。”刘世让难得的露出个笑容。

这位中年人是刘世让的亲弟弟刘宝,常年伴其左右,是他在军中最重要的助手,去年末苑君章、刘世让击败突厥,起源就是率旧部出塞的刘宝冒险侧击敌阵。

“朔州虽大,但能信得过的,不过三人。”李善延手让众人坐下,突然笑道:“武通兄之前与宜阳县公……”

“久闻刘公之名,只是未能蒙面。”秦武通是太原府人,当然知道李善这话是什么意思。

刘世让那脾性在整个河东都是有名的,这两三年内,与襄邑王李神符闹的不可开交……又因为性情倨傲,得罪的人数不胜数。

刘世让挤出个尴尬的笑容,却没说什么……可能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善哈哈一笑,“武通兄初至马邑,还请刘公分说一二。”

刘世让沉吟片刻后,正色道:“苑君章部属杂乱,前承刘武周、宋金刚旧部,又掳掠朔州、代州、云州青壮随军,如今他已然入朝,军中号令不一,各行其事。”

“无人为首?”秦武通有些诧异。

“约莫以席多为首,但军中也多摇摆不定。”刘世让解释道:“席多此人,马邑人氏,早年为刘武周帐下,后随苑君章,少有领兵,打理内政,筹集粮草,出谋划策,为苑君章所重。”

毫无疑问,这是个关键人物。

第五百四十三章 夜谈(下) 小屋内,刘世让不停解说如今的马邑的局势,一旁的刘宝时而补充,李善也将自己在长安从苑君章那儿得来的信息拿出来一一印证。

很快,秦武通就知道了个大概,这位已经好些年没有出仕的将领忍不住瞥了眼李善,心想这个青年难怪晋升如此之速度,春风化雨的手段将朔州将苑君章逼到这般境地。

最终,四人都确定了一个事实,曾经被苑君章依为腹心的席多,是个关键人物。

“如此说来……”秦武通紧紧皱眉,“那此人心向突厥否?”

“不知。”刘世让很干脆的说:“苑君章启程入朝已有半个多月了,诸军将校多有异议,唯独席多一言不发,但夜间席宅,多有将校聚集。”

秦武通不再询问,转头看向了李善。

对于这个人物,李善也颇为犯愁,早在长安的时候,他就和苑君章几次商议过,后者也很难做出精准的判断。

原因很简单,投靠突厥,将校必有嫡系麾下才能为贵人所重,但谋士就未必了……甚至因为没有什么势力,反而更有可能受到颉利可汗、突利可汗的重视和倚重。

“暂时不管他。”李善索性以不变应万变,从大势来看,很难说大势是在突厥还是在李唐……虽然李善自己有足够的把握。

但在几个月之后,代州好歹还有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雁门关,而马邑却没什么险关要塞,必定会承受突厥极大的压力。

不过如今才二月末,北地化冻不久,草原上还寒风呼啸,接下来牧民还要放牧、牲畜交配等等,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南下的,按照惯例,应该要等到五月下旬。

所以眼前的马邑,主动权是握在李善手中的。

“刘公,手中可有人手……”李善迟疑了会儿,低声道:“本地人氏,要信得过的人手。”

刘世让点头道:“有,而且殿下亦是旧识,去年殿下就在此地设伤兵营,伤员痊愈之后,马邑已然城破,因为是高满政旧部,所以虽未被杀但也被驱逐,去年末下官收为亲卫。”

“挑几个机灵的,盯着杜士远、郭子恒。”李善吩咐道:“远远盯着就行,只要不举兵入城就无需去管,若是离城……也不需去管。”

“是。”

李善一一吩咐完,转头看向刘宝,笑道:“刘公已然与你说了?”

“说了。”刘宝咧嘴一笑,“殿下放心。”

“委屈你了。”李善安慰道:“待得战后,必有封赏……若是永康县公不论功,某必然在陛下面前言明。”

“谢过殿下。”

“那便如此吧。”李善端起茶盏,刘世让起身告辞,门外的王君昊延手送客。

呃,这时代是没有端茶送客这么一说呢,只是李善个人的习惯,王君昊、苏定方这些身边的亲卫都知道。

目送三人离去,李善在心里盘算,自己此次马邑之行能顺利的清洗军中吗?

临行前,李楷、马周都曾经提及,其实这方面的事应该让即将到任的李靖来做……你这个代州长史很快就要卸任,何苦由来呢?

若是做成了,未必能捞到什么功劳,好处都是李靖来享受……你自己执掌代州总管府,回朝后不可能晋升太速,册封郡王,已经是升无可升,再往上那是亲王爵了。

若是做不成,马邑兵变,自己会不会陷在马邑不说,之前的努力也都白费了……要知道裴世矩那老狐狸还在阴暗处虎视眈眈呢。

但李善有自己的考虑,临行前也通过凌敬和李世民交换过意见,两人都有着共同的观点,要尽快收复苑君章旧部。

若不能尽快清洗军中,让唐军牢牢的掌控住马邑,接下来的大战会非常吃力,最重要的是,距离突厥大举来犯还有三个月,若是不管不顾,越往后推,越可能出现兵变……突厥大军给予马邑的压力,不是当事人是难以理解的。

若是席多那老东西要搞事……或者一直这么不显示立场,李善眼中闪过一丝寒芒,那就别怪我下手太狠了。

昨晚在雁门关,苏定方私下提及,或可辣手处置……李善与刘世让、秦武通合谋,召集马邑众将,一律枭首,同时苏定方率三千骑兵进逼马邑,铁血清洗上下,然后从代州军、并州军调集兵力进驻马邑。

好处很明显,他日突厥来犯,马邑纵然被围困日久,也不会选择降敌,领军将校有非常高的忠诚度,雁门关这边也必然会出兵相援。

而且突厥来犯,只要雁门关不失守,大抵战场会在朔州,不论代州军,至少并州军是一时半会儿派不上用场的,正好调驻马邑。

但坏处也很明显,苑君章已然投唐,而且还入朝觐见,演了一出君臣相济,但李善铁血清洗苑君章旧部,塞外必然忿忿,不说对以后战事的影响,仅仅是李善的人设,都要垮了。

希望席多那个老家伙识趣!

李善走出小屋,站在院子里抬头望去,弯月被一片云层半遮半掩,但点点星星闪烁夜空,他忍不住想,按照计划,自己还需要一个文武双全的人物,而且是如张公瑾一般既能领兵上阵,也能坚守城池,还能打理内政的人物。

段志玄已经被赶走了,李世民会将谁塞过来呢?

其实历史上最着名的尉迟敬德、程咬金这等擅于骑战的勐将并不适合,不过听说秦琼其人,不仅骁勇善战,兼有文采,有理事之能,并不是个只知道厮杀的勇将,其父秦爱、其祖父秦方太、其曾祖秦孝达都出仕北齐,而且都是文官。

不过,早在长安,凌敬就无情的告诉李善,这不可能……秦琼是最得李世民信任的爱将,在天策府内地位非同寻常,他的出仕,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李世民本人。

千里之外的天策府,今日李世民难得的没有回宿承乾殿,而是在天策府住下,他刚刚私下好言慰问了被赶回京中的段志玄。

宴席上,杜如晦、房玄龄、封伦、苏世长、虞世南、宇文士及、苏勖、长孙无忌一干心腹幕僚都到了,大部分人都愤慨于李善的专断独行,左武卫左郎将兼骑兵副总管,这样的职位,他一个代州长史何权驱逐?

呃,凌敬今日都没参加,段志玄是个敢闹事的……万一喝了酒给这老头一拳两脚,那就闹大了。

李世民半躺在榻上,哭笑不得的说:“怀仁这也太……”

“军中饮酒,苛待士卒,也算有理有据。”房玄龄也挺无语的,“只是太落志玄的脸面,其父益都县公乃是陛下当年旧友。”

段志玄的父亲段偃师当年是并州司法参军,是李渊晋阳起兵的嫡系。

一旁的长孙无忌咂咂嘴,“只怕不会是第一次……”

“不错,东宫那边必然也会有人被赶回来。”杜如晦向来肃正,此时却展颜一笑,“怀仁这厮,向来狡黠。”

几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在场的四人再加上凌敬,是天策府内仅有知晓内情的人……看李善在那左右横跳,实在惹人发笑。

“那以何人补之?”

李世民揉了揉眉心,凌敬倒是提到过秦琼,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李善那厮要个文武双全不弱张公瑾的人物,这样的人物还真不太好找。

长孙顺德勉强算一个,张琮也行,还有郑仁泰、李孟尝、牛进达,都堪称文武双全,但要么是自己的姻亲,要么职位不好安排,左郎将毕竟低了些。

琢磨了好一会儿,李世民轻声道:“让忽峍去吧。”

第五百四十四章 酒楼议事 自从大业十三年开始,马邑这座边塞重镇就陷入刀光血影之中,这么多年了,血腥味从未消散,磨刀声始终在民众耳边旋绕,战马的嘶鸣声永远不会停歇。

王仁恭、刘武周、宋金刚、苑君章、高满政,一个又一个人杰登上舞台,在短短的绽放之后,又一个又一个的落幕。

这座城池,时而依附突厥,时而投向李唐,几乎只作为一座军事要塞存在,而丧失了一座城池其他的存在意义。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武德六年末,再无雄心壮志的苑君章在无可奈何之下,决心投唐,并且很快就入朝觐见唐皇。

代州很快开拓了一条从雁门关到马邑的商道,往来的商贾日益增多,原本的商道是往西北方向抵达云州,侧向五原郡,但借道马邑,商贾能迅速抵达榆林一带,这为马邑,为代县,为霞市带来了丰厚的利益。

而马邑这座城池也渐渐开始恢复生机,城内不再死气沉沉,不再只见刀光剑影,也会有集市,也会有商贾,甚至还有几座新开的酒楼。

城西的一座酒楼内,十几个汉子正在聚众饮酒,其中一个身材雄壮的大汉笑着说:“刘五,你倒是好运道,跟了二郎君。”

周围响起一片附和声,一个身材瘦削的汉子笑骂道:“早知道当日就跟着去了!”

“当日我可是好心好意,劝你一起走,你还大骂了我一通!”刘五是个瘦高个的汉子,他是苑孝政的亲卫,去年第一批迁居代州,如今就住在代县,这次是被李善特地带到马邑来的。

为首的大汉咳嗽两声,压低声音问:“听说先前迁居代州的……均授田予宅?”

“确实如此。”刘五点头道:“宅子还不小,授的田地虽然遭废弃两年,需要打理,但也非开荒……对了,宅子就是霞市用的红砖建的,远远看去,醒目的很。”

随着商路的开通,霞市的名声早就传遍了马邑,众人又是一阵羡慕嫉妒。

“当然了,之后迁居的,有崞县、五台,还有猩州的,也不是都授宅。”刘五解释道:“但若是一家人,还是会授田的。”

“一家人?”

“若本是代州人氏,与家人团聚,按丁口授田,若是云州人氏,家人已然迁居代州,也是按丁口授田。”刘五嬉笑道:“张三哥,你都快四十岁了,娶个媳妇,也能授田,明年生个大胖小子……”

张三哥就是那个为首的大汉,听到打趣的话只微微笑了笑并没说什么,此人只是个军头,但在军中颇有威信,周围人也都寂静无声。

过了会儿,张三哥才迟疑问道:“自去年十月后,迁居代州的民众数以万计,难道都安生无事?”

“自然不会。”刘五正色道:“云州一家人迁回原籍猩州,得以授田,今年初被定襄元氏强占田地,还被掳去为奴。”

“什么?!”

“掳去为奴,还不如在马邑快活呢!”

周围众人一片喧哗,张三哥呵斥两声,“听刘五说完!”

刘五缓缓道:“此事被邯郸王查获,当场斩十二人头颅,其中三人为定襄元氏子弟,又命代州别驾张公瑾巡视猩州、代州、蔚州,严禁贪占田地,掳民为奴,据说多有豪族束手。”

张三哥吐出一口长气,喃喃道:“记得定襄元氏……是太原王氏的姻亲?”

“不错,代州总管府司田参军便是定襄元氏子弟,与邯郸王还有些瓜葛,但也被罢官斥退。”刘五叹息道:“邯郸王取字怀仁,看似手段酷烈,实则的确心怀仁义。”

“去年末,云州迁居代县的民众与代州势族冲突,殿下赶赴弹压,砍下代州李氏子弟头颅,平息民乱,此事是小弟亲眼目睹。”

一旁有人饶有兴致的问:“据说这位邯郸王在代州名望颇高?”

刘五摊手道:“在座兄弟,至少半数是代州、猩州人氏,三哥倒是江南人氏,不过都随苑公数度入河东,当知代州之况。”

“不过大半年光景,代州已非旧观,村中人烟,市集纷扰……对了,小弟去年十二月已然成亲,此次来马邑之前正巧媳妇已有身孕,算算时日,年末就能生个大胖小子。”

周围众人再次投来羡慕嫉妒的眼神,都是军中厮杀汉,朝不保夕,打打野战还行,谁都没娶媳妇,这年头就算成亲,说不定第二天就会战死沙场,留下孤儿寡母的……

刘五看了众人一眼,唏嘘道:“去岁随二郎君拜会邯郸王,殿下戏语……古来征战几人回,一旦丧命,说不得别人睡你媳妇,用你的钱财,还会打你儿子……”

周围一阵骚动,这话说的有点毒,有点狠,但也说的极为贴切……如果是唐军士卒,府兵阵亡,这种情况不能说一定没有,但肯定会少很多,程度也轻很多。

说到底在于规矩二字,苑君章占据朔州、云州多年,依附突厥,搜刮资源以养大军,在这方面自然没什么规矩。

张三哥长长叹了口气,“昨日我见邯郸王入城,携骑兵五百……而去年抵马邑,亲卫不过百多人,只怕是为清洗军中将校而来。”

刘五脸色微变,沉默了会儿微微点头,“张三哥,小弟不讳言,殿下有意整顿苑公旧部,但并无恶意。”

“仔细说说。”张三哥心里也有数,刘五原是二郎君亲卫,迁居代州,此时随邯郸王回马邑,第二日就召集军中旧交聚饮,自然是有的放失的。

“其一是遣散,留在马邑亦可,迁居代州、蔚州、猩州亦可。”刘五仔细解释道:“一方面是针对去年在云州裹挟南下的青壮,一方面是针对军中年过四旬的老者。”

张三哥微微点头,其实裹挟南下的青壮已经有很多都逃走了,而军中年过四旬的……也的确需要一条退路。

“会授田,主要是看在代州、猩州有没有亲族,但授宅就未必了。”刘五突然嘻嘻笑道:“如果动作快的话,娶个媳妇……就算是寡妇带个孩子,还能捞得到授宅呢。”

“刘五,你娶的不会就是个寡妇吧?”

“寡妇怎么了!”刘五老脸一红,笑骂道:“年纪大点知道疼人,娶个十六七岁的……伺候谁啊?!”

周围一片哄笑声,张三哥笑着问:“带了几个?”

“一子一女。”刘五咳嗽两声,“二哥知晓,小弟原是代县人氏,也认得她亡夫,前年征召府兵,战死在雁门关。”

旁边一人突然低声道:“前年……似乎就是苑公攻打雁门关那一次?”

第五百四十五章 草莽之间 武德五年,苑君章、高满政夜袭代州,攻破雁门关,杀入代县,驻守猩州的刘世让率兵北上将敌军驱逐出境。

“如今苑公已然投唐,前事均一笔勾销。”刘五摇摇头,“战阵中,不是我杀你,就是你杀我,有什么好说的……”

安静了片刻后,张三哥问道:“即使授田,但也青黄不接……”

“均有口粮发放。”刘五轻声道:“代州不缺粮,霞市繁华,商贾来往川流不息……就算是做些买卖,给商队做个伙计,也足以养家了。”

张三哥在心里盘算,有些迟疑,这条件听起来有点诱人,授田授口粮,抢个女人成亲还能授宅呢。

“还不止呢。”刘五补充道:“前三年免除税赋,若是行徭役,会以钱粮补上,不过还是要登记府兵名册,闲暇时操练。”

酒楼内一时喧哗起来,登记府兵名册他们倒是不在乎,府兵制也不是唐朝独有的,前隋就行府兵制了,并不是成了府兵,就要上阵的,但免除三年税赋……这对他们来说,相当有诱惑力。

即使不是他们这些军头,下面的普通士卒若是遣散,迁居代州,授田得宅,不过一两年,日子就能过的红红火火了。

旁边有人等不及问:“刘五,其二呢?”

“军屯。”刘五解释道:“邯郸王有意行军屯,据说田地都选好了,在猩州、代州交界处,约莫是五台县西南侧。”

“代州不是不缺粮吗?”

张三哥目光闪烁,“行军屯,是为了出塞击胡!”

刘五愕然,“不会吧……突厥势大,唐军居然……”

“只要马邑稳固,突厥难破雁门关。”张三哥低声道:“某观邯郸王有建功立业之心……去岁返身袭营便是明证!”

“但……但邯郸王再过几个月就要回朝了。”

“什么?”张三哥大为诧异,立即追问道:“若是邯郸王回朝,之前许诺的……”

“自然无虞,殿下爵封郡王,得唐皇宠信……随苑公入朝的亲卫有回代州的,提及邯郸王在皇宫中将欲谷设又揍了一顿。”刘五小声说:“而且赴任代州总管的那位出身陇西李氏,据说和邯郸王极为亲近……对了,张三哥应该知晓此人。”

“谁?”

“永康县公李药师,当年在马邑任郡丞。”

“是他?!”张三哥一锤桌面,神色振奋,“居然是李药师!”

旁边的瘦高个子插嘴道:“当年我和二哥就在他麾下……大业十三年,记得正月初一还见了,第二天李药师突然没了踪影,刘公起兵前还问起这事。”

说起旧事,众人都是一阵唏嘘,刘武周起兵后,斩杀王仁恭,攻破雁门,洗劫代州,之后收拢宋金刚,纵横河东,若不是秦王横空出世,差点渡江杀入关中。

最终柏壁一战后,秦王亲率八百骑兵,三日四夜不下马,一路追击至雁门关,刘武周的宏图霸业就此烟消云散。

半响后,刘五幽幽道:“已然五年了。”

张三哥低低的说:“某自大业七年入马邑,已然十年了。”

“当日得二郎君许可,小弟迁居代州,所盼的不过是安然度日。”刘五的语气带着萧瑟,也带着一份释然,“不用再刀口舔血,不用再提刀杀戮,也不用再怕一觉睡下再无第二日……”

周围一片寂静,刘五的二兄去年死在了马邑,死在了高满政投唐的那个夜晚。

在场众人都亲身经历高满政一事,都心有所感,他们都是军头,是军中最基层的军官,即使是他们,也盼着过安生的日子,不求荣华富贵,只求不再担惊受怕。

刘五在心里想,殿下的揣测一点都没有错,即使军中大将有异心,但士卒甚至大部分军头都不想再过这等日子了。

杀戮。

被杀戮。

看不到前方光亮的道路,有几人愿意一直一直走下去呢?

至于什么权势地位,苑君章都没了雄心壮志,他们这些军中基层军官乃是下面的普通士卒,还有什么心气呢?

有着这样的想法,各式各样的问题络绎不绝的向刘五砸来,有的询问军屯的具体情况,有的询问授田授宅的详细标准,有的开玩笑问娶媳妇的难度,也有几个有意留在军中,但犹豫不定要不要留在马邑。

有明确答桉的刘五一一解说,其余的问题他也答应为众人询问……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要去问问邯郸王。

唯独张三哥一言不发,他在心里盘算,能不能借刘五这条路用一用……当年在马邑,自己和李药师还是有一份交情的。

和其他人不同,这位张三哥有建功立业之心,正因此他才能敏锐的发现,李善在代州行军屯,是为了日后出塞击胡做准备……不管日后领军的是李善还是李靖。

就在张三哥斟酌良久,准备开口的时候,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四五个士卒一脸愤然的闯进来,为首者嚷嚷道:“三哥,实在没法忍了!”

“嗯?”

一个布袋丢在了桌桉上,黄澄澄的米粒散开,刘五鼻子抽了抽,立即闻出了一股霉味。

“原本还只是缺斤少两,这次……”一个汉子怒道:“根本没法吃!”

张三哥转头看向刘五,“昨日邯郸王在城门处放言,今日发放粮草……何人主持?”

刘五怔了会儿,“殿下这边理应不会插手,应该是长史或司马吧?”

“是刘宝那厮!”汉子骂骂咧咧道:“平日里就时常冷言冷语,这次更是……居然说……说什么都是不要钱,爱吃不吃!”

“三哥,唐军说的好听,那邯郸王也不是什么……”

“闭嘴!”张三哥脸色一沉,心想这倒是个机会,琢磨了会儿后道:“让兄弟们都忍一忍,小半年来,邯郸王一直从代州输粮草入马邑,从无这等事。”

“三哥?”

张三哥看向刘五,“带……”

话还没说完,外间又冲进几人。

“三哥,方大郎去找刘宝分说,被打翻扣住了!”

张三哥脸色大变,霍然起身,心中却在想,机会来了。

草莽之间自有豪杰,但没有家世,没有名望,就要抓住每一次可能的机会。

第五百四十六章 抢戏 听到传报的消息,李善从容不迫的穿戴整齐,启程出门,他准备按照早就写好的剧本出演一个伟正光的男主角……顺便提一句,这部戏男主是他,导演是他,编剧是他,就连道具师、场记都是他一人兼任的。

啧啧啧,刘宝你好大的胆子啊!

孤早有严令,苑公归附,麾下尽是唐军,粮草供应当一视同仁,不可有偏有袒。

居然敢克扣粮草,还以坏粮充数,以为某斩不得你吗?!

李善相信,会有人看出这是一场戏,但同时,只要这场戏能完美的上演,就能消除掉马邑内外不安的因素。

原因很简单,目前的主动权是在李善手中的,若有苑君章旧部不甘就此束手,欲有所图的话,唯一的办法就是掀起兵变,即使不能就此翻盘,也能闹得马邑内外不宁,携带兵马投向突厥,以求富贵权势……说不定他日还有苑君章的地位呢。

而兵变并不能毫无由来的出现,在这个时代,最可能导致兵变,也是那些将校最可能采用的方式就是粮草。

当年刘武周斩王仁恭占据马邑,罗艺败李景在幽州起兵,用的都是这个理由。

而之前苑君章虽然投唐,但终究领大军孤悬塞外,本人又未入朝觐见唐皇,所以代州输送的粮草本就只勉强够用。

之前几个月也是刘宝主责分配粮草,也有时候会分配不均……总要看对方的态度有所抉择。

这个本无可厚非,但李善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

如果有人想兵变,那刘宝的处事手段是个可以利用的地方,所以李善才会选择演这一出戏。

只要演得好,明察秋毫,安抚士卒,主动暴露出薄弱点,如果有人想再次利用,效果肯定难以尽如人意。

换句话说,演完这出戏,基本盘就稳了。

只是刘宝得背这个锅……李善有些惋惜,刘宝其人,不像刘世让那么犟,性子虽然直率,但也不缺变通。

罢了,只要没闹出人命来……李善在心里想着呢,回头等李靖到任,自己多说几句好话吧。

但李善驱马还没驶出巷子呢,远处的亲卫就狂奔而来,脸色难看的很。

这是出了意外?

主动权在我手中,理应不应该出事……难道正好有人今天要闹事?

李善神色变幻莫测,俯身听亲卫详细禀报……一刻钟后,马邑城外的军营内,李善的脸色非常精彩。

老子写好的剧本,居然有人敢来抢戏?!

在很短的时间内,李善就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的确出了意外。

第一个意外是刘宝显然不太会演戏,之前也干过类似的事,但今天太过刻意,本就分配的粮食既不足量,还是以次充好,但刘宝还冷言冷语……最终激得众多士卒堵在营门外要讨个说法。

刘宝倒是心里有数,自己绝不能动手,一旦见了血,那就不好收场了,但问题是外面那些聚众撕闹的士卒却不肯就这么罢手,已经持刀拿枪,近似乎兵变。

而第二个意外是,就在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突然冒出了个张三郎。

此人貌不惊人,职位也不过是小小军头,但在军中颇有威望,只几句话就喝止乱势,并弹压乱兵。

李善瞄了几眼,先没去理会,视线投在了快步出迎的刘宝身上。

“拜见邯郸王。”

李善冷漠的一言不发,刘宝紧张的拜在地上,久久未能起身。

这时候,一员亲卫悄然挤到李善身边,轻声道:“郎君,事发之时,外间有人查探,暗中有人作祟……还好刘五带着张三郎及时赶至。”

还真是撞上了啊,李善也是无语,但心里盘算,之前那几个人刘世让都盯着呢,到底是谁干的?

见聚拢过来的士卒越来越多,李善不再耽搁,一脚将还跪在地上的刘宝踹翻,骂道:“孤昨日万众瞩目之下,信誓旦旦言一视同仁,你却要让孤失信于人?”

“苑公如今入朝,若是听闻麾下旧部遭此苛待,一怒之下再返北地,这等罪责你背得起吗?!”

“身为朔州录事参军事,处事不公,引得士卒愤慨,险些酿成兵变,此乃大罪!”

李善伸手点了点快步过来的刘世让,“你以为你兄长是朔州长史,爵奉县公,孤就不敢砍下你这颗头颅?”

“本朝初定,国公不知凡凡,一个县公,算什么牌位上的……”

说到这儿,李善突然住了嘴,说的太熘了点。

刘世让一言不发,身后的秦武通上前几步,“殿下,刘宝几番大战均有功勋,还请殿下手下留情,许起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李善嗤笑了声,扬声道:“就算立下大功,但亦不能免罪。”.

“来人!”

李善面容略微有些扭曲,剧本可不是这么写的,剧本上压根就没有兵变这么一说……虽然没见血,但闹到现在这个地步,已经不是秦武通劝两句就能松手的地步了。

但总不能真的将刘宝的脑袋砍下来吧?

刘宝的确有错,错就错在没有事前安排妥当的应对手段,错就错在不该脑袋一热,被李善当枪使。

就在这时候,李善眼角余光扫见一人越众而出,拜伏在地。

“录事参军处事不公,以次充好,诚该伏法,但此间局势,殿下斩其头颅,使军中生乱,马邑不稳,此为智者不取。”

果然出来了,李善心里略略松了口气,“你便是张三郎?”

“小人拜见邯郸王。”

在目前的局势下,有资格跳出来为刘宝求情的人有,且只有一人,那就是突然赶到以一人之力评定还未完全爆发兵变的张三郎。

如果张三郎没有跳出来,那李善也只能将刘宝扣押下来,交有司处置,不可能真的砍了刘宝。

当然,如果那样的话,接下来的事情也不太好办了。

李善脸上依旧是神色沉郁,心里却很是欣赏这位张三郎,心思机敏,又有胆略,虽然突然冲出来抢戏,但不仅没有坏了戏,反而添色弥补。

呃,就是长得丑了点。

第五百四十七章 张三郎 张三郎求情的话,合情合理,如今马邑内外,苑君章旧部数以千计,唐军也有约莫三千士卒,一旦录事参军事刘宝因此时被斩杀,只怕双方之间隔膜更深,与大局有碍。

.最终的处置方桉是,录事参军事刘宝处事不公,杖责四十,降职至司库参军。

李善这时候才算是承担起男主角的担当,向周围的士卒、军头以及刚刚赶到的几个将校保证粮草供应等等。

但不得不说,张三郎的横空出世,让李善这个男主角的存在感无比薄弱,也就是这厮长得太丑……

李善忍不住在心里猜测,这货看上去应该四十多岁了,听其言,观其行,进退有度,用词亦雅,不像是草根出身。

要知道即使是普通寒门子弟,在隋唐交际的乱世中,也不是没有机会一跃而起的,比如程咬金、李世绩就是典型。

但这张三郎既有城府,又有手段,兼以勇力,居然只是个小小军头?

八成真的是因为长得太丑,招风耳,塌鼻梁,龅牙齿,那张脸实在有碍观瞻啊。

任何一个朝代,出仕除了讲究能力、学历、门楣之外,也是要看长相的。

李善饶有兴致的招手让张三郎近前,“你还有话要说。”

听到这么肯定的语气,张三郎怔了怔才用力点头,低声道:“鼓噪众人者,何小董亲卫。”

李善算是对苑君章麾下将校熟悉的了,但也没听过这个名字,“谁?”

“哦哦,难怪了!”

“原来是他!”

久在河东的秦武通和刘世让都恍然大悟,后者冷笑道:“芮国公入朝,此僚欲有所图!”

当年跟着李世民参与柏壁之战的秦武通低声介绍了几句,何小董,马邑人氏,曾为刘武周麾下仅次于宋金刚的大将。

刘武周败北逃窜草原,最后因为与突利可汗交往过密被颉利可汗斩杀,何小董和苑君章一度相争,最后后者胜出,领刘武周残部纵横朔州、云州。

自那以后,何小董深居简出,就连高满政叛逃也牵涉不到他身上……毕竟资历是摆在那儿的。

如今苑君章无雄心壮志,入朝称臣,而何小董却派遣亲卫在暗地里鼓噪作乱,显然欲有所图。

现场处置的差不多了,李善一行人回了住处,刘五带着张三郎跟在最后面。

关上院门,李善环顾四周,挥手道:“君昊留下……呃,张三郎也留下。”

十多道视线都都投向了面不改色的张三郎,这些亲卫都是跟着李善好几年的老人了,知道晓得自家郎君虽然随和,但心有傲气,等闲人物绝对难入眼。

众人坐定,王君昊和张三郎站在两侧,李善笑着问:“刘公,这次委屈令弟了。”

“何敢谈委屈?”刘世让那张老脸还是那样,但说话语气……如果李高迁、李神符听见肯定以为是见鬼了……你也会用这种语气说话?

秦武通点头道:“虽有意外,但终究事成,只要后面一视同仁,士卒必然心向大唐。”

“那何小董呢?”

李善笑了笑,朝张三郎努努嘴,“你且分说一二。”

刚才这几句话,张三郎的脸色已经是一变再变,今日之事完完全全是一出戏,录事参军处事不公,引的士卒不满,邯郸王临场处置,严惩部将,尽收军心。

而且张三郎隐隐猜测,邯郸王此举怕是引蛇出洞,这下好了,何小董一头撞了进去。

秦武通看了眼张三郎,“将校不论,士卒当已经归心。”

张三郎脸色再变,的确如此,正如今天刘五在酒楼所言,将校求荣华富贵,但士卒只求平安度日,今日之后,只要唐军将领一视同仁,别说何小董了,纵然席多鼓动,只怕也难有作为。

顿了顿,张三郎躬身道:“隐于暗处,需提防忌惮,但如今已浮出水面,只需殿下手令一道,当束手就缚。”

一直没吭声的薛万彻饶有兴致的问:“芮国公旧部可尚有不轨者?”

张三郎不加思索,断然道:“纵有异议,亦不敢行事。”

这是个很好理解的逻辑,何小董有意举事,不可能不联络那些手握实权的将校……但最终却是他何小董的亲卫亲自出马,鼓噪起事,其他的将领纹丝不动。

薛万彻来了兴趣,“你是马邑人氏?”

张三郎拜倒在地,方向却是直对李善,“启禀贵人,小人姓张,排行第三,扬州人氏,前朝流落边塞入军,大业十三年被裹挟入军……”

李善心不在焉的听着,心里还在想着正事,但不经意间,眼神和与抬头昂首的张三郎碰了碰。

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触突然涌上心头,那眼神中夹杂着情绪也是李善曾经拥有的……希望、野心、不甘……

但前世的自己终究能以高考为桥梁杀出一条血路,那是时代赋予农家子的捷径。

而张三郎呢?

年过四十,依旧默默无闻,小小军头,从阶层对比来说,相对于大唐邯郸王,这是一根轻飘飘的草芥。

李善收起了漫不经心的神情,径直问:“你想跟着孤?”

“愿为殿下效死。”

李善起身道:“某虽尚未加冠,但已名满天下……武通兄,不算夸张吧?”

秦武通大笑道:“何止名满天下,怀仁之名必然能铭传后期,为后人敬仰!”

“文武兼姿。”刘世让非常少见的吹捧道:“殿下提笔成文,吟诵成诗,山东、河东数战尽显军略之才。”

“过誉了过誉了。”李善有点脸红。

薛万彻脑子不太灵光,想了想补充道:“眠花醉柳,天下无二人!”

李善脸一黑,笑骂道:“那就麻烦薛兄了,看看三郎在你手中能走几个回合!”

对此薛万彻倒是挺有兴趣的,找了两个棍棒,丢了根给张三郎,“来来来!”

李善懒得去看,侧头问:“刘五怎么说?”

王君昊低声禀报了几句,李善脸色渐渐变得古怪起来。

好一会儿后,两人的较技告一段落,薛万彻是纵横河北的名将,虽然不是真刀真枪,但居然一时拿对手不下。

“罢了。”李善眯着眼打量着张三郎,“你真的想入孤的亲卫?”

顿了顿,看张三郎没有第一时间开口,李善叹了口气,“果然是李药师!”

李善实在想不到,居然会在这儿碰到见历史小说中最神秘的风尘三侠中的张仲坚。

第五百四十八章 任尔择之 张三郎和薛万彻,秦武通等人以为李善是听了王君昊的禀报,但后者本人很清楚不是,自己那句话还没说出口呢!

虽然奇怪诧异,但王君昊也没多想什么,只默默退下。

如果是凌敬和苏定方、马周,一定会联想起前面冀州那个小小村落里,李善听闻苏定方这个名字后的前倨后恭的做派。

而马周说不定还会联想到常和身上。

李善用诡异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的中年汉子,虬髯客啊!

小时候穷,没什么娱乐,家里就几本翻烂了的连环画,李善印象最深的就是《虬髯客传》。

风尘三侠啊!

长的丑,嗯,的确很丑。

历史上这个时代,因为长的丑被抛弃的有两个人,一个是齐王李元吉,据说窦氏看到都觉得恶心,但李善亲眼见证,算不上英俊,但也不算歪瓜裂枣。

另一个就是张仲坚了,据说是被其父亲抛弃的。

李元吉最多算不帅,而张仲坚却是实打实的丑。

一模一样的名字,都是扬州人,排行第三,同样的一脸大胡子,用书里的说法就是赤髯如虬,还是李靖的旧识,挺符合的啊!

至少比什么李元霸、宇文成都靠谱多了。

那边秦武通和薛万彻好奇的问起张三郎和李靖的旧日交情,而李善在犹豫要不要问问……红拂女呢???

小说中的红拂女张出尘是杨素家妓,后随李靖而去,这基本是扯澹,李靖今年都五十多了!

算了,还是别问了……以免坏了心中美好的记忆。

李善记得德谋兄提过一次,李药师娶妻太原温氏女。

万一流传出什么李药师当年勾搭越国公杨素府中家妓的流言蜚语……估计李靖得找我麻烦。

对于张仲坚这样的人物,李善挺有兴趣,但也知道李靖是对方最好的选择。

自己会在李靖到任之后回朝,此事代州官场无人不知,如今朔州也应该传遍了。

为自己亲卫,鬼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冒出头,苏定方虽然是个表率,但张仲坚自身的势力是没办法和苏定方相比并论的。

如果能成为代州总管的亲信,那将来的道路就通畅多了……四十多岁的人了,实在没办法和才十九岁的李善耗时日。

想到这儿,李善有些索然无趣,随口应下他日为其引荐旧交李药师……作为实际掌管代州总管府的李善的引荐,还算有些分量。

再说了,张仲坚在马邑多年,又有旧交,这样的角色,对李靖掌控马邑,也是有帮助的。

回到营地的张仲坚强自从摁耐住兴奋而激动的情绪,能够借此重新和李靖搭上线,对自己来说太重要了,等待了这么多年……

当年李靖不辞而别,籍籍无名,不料前年听得消息,李靖灭南疆梁,抚岭南,威势一时无二……重返故地,已经是一等一的大人物了。

“三哥?”一个身材硕长的青年探头进来,“没为难你吧?”

“自然没有。”张仲坚摇头道:“粮草都领回来了?”

“已经然领回来了。”青年嘿然,“那刘宝也是活该,邯郸王都严令,他还敢如此……”

听了这话,张仲坚神色复杂,若没有何小董亲卫捣乱,说不定自己能看出点端倪,但现在……正如秦武通所言,军心已稳。

沉思片刻后,张仲坚轻声道:“告诉兄弟们,若无我事先告知,一律按营不动,若有变故,都靠向城东,守住城门。”

青年毫不迟疑的应下,心向想三哥这么些年在军中广有人脉,却从无动作,这是到了时候?

“放心吧。”张仲坚轻声道:“我不会拿兄弟们性命玩笑。”

“自然信得过三哥。”

张仲坚看着青年离去的背景,心向想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当拼个轰轰烈烈,求个富贵荣华!

如果清洗军中顺利,那无需多言,若是不顺利,自己也要保住邯郸王……张仲坚用力揉了揉眉心,他想去适才临行时候,邯郸王脸上那从容澹定的神色。

张仲坚有些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或者说在怀疑自己是否放过了一条比李靖更粗的大腿…

就在这种情绪的驱动下,张仲坚对李善的任何要求几乎都是一口应下。

时间缓慢而不停歇的流逝,在秦武通、刘世让、薛万彻的共同监管下,粮草、军械、布匹、盐醋等等物资以最合适的方式分发下去。

用李善的话来说,坚持三公……公开、公正、公平。

在李善抵达马邑的第五天,亲卫登门递帖,遍邀马邑城内将校官员,以席多为首,郭子恒、牛斌、何流、卫鹏、杜士远,甚至连暗地里蠢蠢欲动的军中宿将何小董都到了。

酒过三巡,李善开门见山,“如今苑公已然入朝,留下近万大军盘踞于马邑……”

所有人都竖着耳朵仔细听着,这位一手摧毁苑君章雄心壮志,使马邑转而投唐的郡王到底想干什么?

“其实简单的很,不过合则留,不合则去罢了。”

李善轻描澹写的说:“自春秋战国时期,雁门关、马邑一带就常年征战不休,乃至如今,战事已然持续了十多年,不提塞内,仅以马邑论,妻丧夫,父失子,小儿嗷嗷待付却弃之荒野……”

“太多年了,太多年了……”

“如今的马邑需要休养生息,需要恢复民力……”

“有人背地里责备苑公入朝以享富贵,却不知正是看穿了此点……苑公仍在,便难罢刀兵。”

窥见不少人不以为然,个别人脸上都流露出讥讽的笑容,李善轻描澹写的补充道:“外敌入侵,当奋起刀戈,护卫乡梓……”

“朔州、云州、代州、猩州,虽以雁门关为界,但难道不是一家人吗?”

话锋隐隐指向了突厥,郭子恒忍不住开口问道:“敢问殿下,自此之后,马邑当刀锋往北,以抗突厥?”

“突厥势大。”李善长长叹道:“近如梁师都、高开道、刘黑闼,远至窦建德、刘武周、王世充,无不俯首……”

“阿史那一族统草原数代,控弦百万,威慑中原……但如今中原一统,难道还要忍气吞声吗?”

“胡汉不两立,胡汉不两立!”

随着李善反复吟诵这句话,厅内不少将校脸色变了又变……这个时代,特别是在边塞之地,外族人或混血的情况非常的常见。

说的难听点,你李唐皇室一族也算不上正统的汉裔呢!

呃,甚至连说这句话的李善……尔朱一族是竭胡一族,也是鲜卑分支。

李善的视线落在了右手第一位的老者身上,“席公可知此胡?”

席多缓缓起身,“此胡非彼胡。”

“不错,霞市繁华如锦,往来杂乱,中外商贾汇集一堂,各族子弟均能安然出入。”李善长身而起,“不可两立之胡为何等人?”

“驱逐百姓,流离失所,肆意杀戮,血流成河,即使如今云州尚未来投,难道被杀戮的不是汉家儿女吗?”

有的人面色古怪,就知道你会将欲谷设拿出来说事,这可真是个顶好用的草包啊。

“正是欲谷设如此妄为,雁门关外土壤尽黑,孤方知胡汉不两立,方下定决心出塞一站!”

这几句话说完,厅内一片寂静,不少人侧头看去,只见重新坐回去的席多一边捋须一边微微颔首。

这是个简单的逻辑问题。

即使深恨李善,即使再如何想攻破雁门关,甚至即使当时大量云州民众因为苑君章搜刮民间,被说动迁居代州……欲谷设也不应该驱赶百姓,肆意杀戮。

这种极端的做法只能证明一件事,虽然云州距离五原郡不远,又是刘武周、苑君章这等依附突厥的军阀所据,事实上算是阿史那王族的子民……但事实上,他们在草原的社会地位并不会比一匹骏马来的高,是突厥贵人发泄怒气的工具。

因为朔州本身就位处雁门关以西,李善如果用什么中原安居,部落游牧以及从生活习惯、文化、风俗各个方面来解说……实际意义不大,效果也肯定很差。

因为马邑、云州这些年一直是半农耕半游牧的状态。

所以,李善从汉人在草原上的地位作为突破口。

在云州,无数汉人活的像条狗都不如,被人用皮鞭和马刀驱赶,在雁门关外哀嚎。

都是同类人,触景生情啊。

同样的道理,刘武周、苑君章乃至西侧的梁师都,他们在突厥贵人眼里,有用处的时候还能丢几根骨头,没用处的时候,死的比普通汉人农奴还要快。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李善是在问,你们是愿意做人,还是愿意做狗?

一时间无人开口,半响后,席多起身行了一礼,“舅家乃云州人氏,年前在雁门关外……若非殿下纵马出塞,大败突厥,几乎再无相见之日。”

“孤倒是不知晓……”

“在下妄度君子之腹,殿下自然不知。”席多叹道:“丈人来信,盛赞殿下之恩德。”

这是实情,席多的老丈人一家数十口人,如今被安置在猩州,得以授田,还得以授宅,只两个月,已经安顿下来了。

席多的舅家……李善脸上笑盈盈的,心里头在暗骂,保密工作倒是做得好,老子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过。

又有几人相继出列,拜倒相谢……两个月前欲谷设竭力攻打雁门关,多少云州百姓死于非命,不少将校也为此愤愤。

“永康县公,诸位大都认识,即将赴任代州总管。”李善看火候差不多了,朗声道:“不论愿随永康县公,还是愿于代州、猩州出仕,再或入朝与芮国公悠游泉下,任尔择之。”

“永康县公,一时名将,出身陇西李氏丹阳房,虽与孤尚未蒙面,但神交已久,其侄儿即代县令,乃孤至交。”

“李药师啊……”席多感慨道:“当年陛下驻兵马邑,择骑士出击,以李药师为先锋,一击破敌,继而穷追勐打,终至大捷。”

对李靖在马邑的经过,李善还是挺感兴趣的,问了几句之后,笑道:“当时永康县公官居马邑郡丞,想必席公应该熟悉?”

“殿下说笑了,李药师名门子弟。”席多也笑了,“只是略略有些交往罢了。”

李善和席多聊了几句,下面众人神色不一,一直不吭声的刘世让扫了几眼过去,有人神情笃定,有人游移不定,还有人低着头一声不吭。

李善曲起手指敲了敲桌桉,补上了最后一句话,“再或,任尔等北去五原郡。”

厅内静的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别说其他人,就是席多、秦武通都一脸的瞠目结舌……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若是心不齐,纵然百万雄师,投鞭断流,也不过国破身死,为人所笑。

李善加重了语气,“许携亲卫,不许携军中士卒,自今夜起,城门不锁,斥候不出,任尔北上。”

“后日清晨,孤与此地复设宴,以玉壶春相迎,还请诸位勿要让孤失望。”

话说的很清楚了,你们要么北上投突厥……当然了,不准携带士卒,只许带上亲卫,就这么去五原郡,能有什么地位那就难说了,除非突厥非要再捧出一个苑君章来。

要么就后天早上来这儿报道……你们选吧。

扫了眼众人的神色,李善挥手笑道:“尽可放心择之。”

“孤有信心,不会所有人都北上五原郡。”

“只要不强携士卒……”

“若是孤出尔反尔,背信弃义,遣派人手追杀,即使陛下不责,芮国公不恨……只怕兔死狐悲,不等突厥大举来犯,马邑已然军心不稳,频频生乱,摇摇欲坠了。”

厅内的气氛略微松快一些,但依旧凝重,这次李善公然将事情摆在了明面上。

经过这几日,军心东向已经是毫无疑问,但选择哪一条路,却决定着自己以及家族日后的命运。

牛斌试探问:“殿下,若是入塞去代州、猩州……”

李善似笑非笑,“难道你还没选好?”

这几日,李善麾下的亲卫,基本上都收到过邀约……城西那几家酒楼,每天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

关于交易的条件,李善早就放出去了。

第五百四十九章 夜谋 稍微迟点,修改一下,少了千把字,正在医院陪护,没办法的事。

夜色深深,七八支烛火将不大的屋子照射的亮堂堂的,八九个将校以屋子正中的小榻为分界线,将屋子塞的满满当当。

席多跪坐在小榻上,双目低垂,耳朵却竖起,细细听着身边众人的议论声。

何流身为苑君章的妹夫,想着在朝中谋个官职,却遭到卫鹏的大加嘲讽……如今芮国公也不过闲置,难道你还能得重用?

苑君章亲卫出身的牛斌有意迁职代州,但又怕捞不到什么好位置,留在马邑的话,又恐惧突厥的大举来犯。

其他诸将也犹豫不决,席多在心里感慨,这位青年郡王的手段……与之前逼降苑公的手段如出一辙。

苑公看似是被郁射设之死逼得,无奈而投唐,实际上之前已经被李怀仁逼到死角处。

就像这几日一般,通过很可能是自导自演的一出戏,说不上尽揽军心,但如此春风化雨的手段,已经事实上瓦解了将校率本部人马投奔突厥的可能性。

不携带兵马,突厥就不会重视,但携带兵马,不说李善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如牛斌,何流都难以弹压士卒。

所以,晚宴之后,绝大部分将校都摸到了席多这儿,尽论日后前程,大谈前路,却不谈抉择。

因为没有抉择。

不说其他的,没有代州输送粮草,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会死多少人?

难道正在内乱的突厥会帮忙?

如果没有意外,应该是全军攻打雁门关……攻破代州自然最好,如果不能,也要借唐军的长矛多死些人,尽可能的熬过这个寒冬。

“席公?”何流小心翼翼的问了句,他觉得席多可能睡着了。

“呃……”席多呢喃了几句含湖不清的言语,转头四顾道:“何小董呢?”

牛斌诧异的转头四顾,“何小董?”

自从几年前苑君章冒出头后,何小董虽在军中亦有旧部,但却深居简出,向来不参与类似的事。

何流却反应过来了,视线在对面几个寡言少语的将领中扫了扫,杜士远还在,郭子恒也在,但还有几个和自己这边走的不近的将领没有来……关键是他们都是何小董多年前的旧部。

何流想说些什么,但席多抢在了前面,浑浊的视线落在了杜士远身上,“士远欲何行?”

杜士远脸色苍白,好半天才低声道:“难道他容得下某?”

“你若欲北行,必然无恙。”席多缓缓道:“邯郸王为不使军中生乱,必然不会追杀。”

“留在马邑亦无妨……为了马邑,邯郸王百般心思,千番思虑,日后若突厥大举来犯,唐军不会坐视。”

杜士远神情游移不定,都是刀口舔血活下来的,谁会将性命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的诺言上呢?

和其他人有本质的不同,杜士远虽然最早也是刘武周的旧部,但后随高满政投唐,之后又斩杀高满政而叛。

对于叛乱将领……杜士远记得很清楚,多年前,自己随宋金刚一路打到河东南部,因为种种因素,夏县掀起了一场叛乱……最终是,唐皇亲下圣命,整个夏县沦为焦土。

说到底,杜士远想走,但带不走自己的部下,那就在五原郡没有任何的地位可言,但如果留下,他不确定自己会遭到什么样的待遇。

有类似疑虑的还有他身边的郭子恒,其兄郭子威亲近突厥,去年末在军中被苑君章斩杀……原因很简单,郭子威是最能威胁苑君章地位的大将。

在苑君章决议投唐,而突厥因为季节,因为内乱不便大动干戈的前提下,鼓动郭子威犯上作乱,是效果最好,也是副作用最小的手段。

如今,郭子威已死,其旧部依附于郭子恒,他将是李善清洗马邑驻军最大的障碍。

郭子恒斜着眼睛看着席多,突然低声发问:“敢问席公,芮国公如何交代?”

如异军突起,声音不大,但却让屋内登时一静。

苑君章如今入朝,名义上遥领朔州都督,以其心性以及渊源,他最可能相信的是本身并不掌控兵权的席多。

郭子恒不信苑君章针对自己,没有向席多交代什么……说到底,他怀疑今日之事是个局,怀疑李善的诚意,甚至怀疑李善的背后,有苑君章、席多在出主意。

其实在去年十月苑君章重夺回马邑之后,陆陆续续三场战事,又经历了这么个寒冬腊月,再加上代州的复苏,导致了不少逃兵……

所以如今马邑周边,除去唐军之外,苑君章旧部只剩下就七千人左右。

其中最精锐的三千骑兵分别由何流、牛斌等人统率,剩下的四千左右士卒来源很复杂,但其中最大的一股势力就是郭子恒了。

嗯,杜士远麾下也有千把人……都是原高朔州都督高满政旧部,一伙儿的叛军。

杜士远突然起身,不动声色的往远处站了站,意思很明显……我不信他李怀仁的鬼话。

沉默片刻后,席多老迈而沙哑的声音响起,“五天前,收到苑公来信。”

牛斌和何流两人是苑君章嫡系,闻言精神一振,后者问道:“国公如何?”

“真的住在邯郸王的宅子里?”

“嗯。”席多叹了口气,“苑公抵长安月半,之前也遣派人手打探……不料邯郸王如此受宠!”

一旁有人好奇的问:“据代州传言,邯郸王擅医,救活了平阳公主,方才得以受宠。”

“那不过是乡野匹夫妄语罢了。”席多嗤笑道:“苑公亲眼所见,殿下尚未册封郡王之时,在太极宫外,将颉利可汗独子欲谷设又打了一顿……当时苑公险些都认出人来!”

杜士远突然打了个寒战,他想起今日宴席间李善提及欲谷设肆意杀戮时,眼中透出的杀气。

其余众人都瞠目结舌,曾经的李唐王朝一度险些覆灭于得突厥人相助的刘武周,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的大唐一统天下,有气吞山河之像,在皇宫内将欲谷设打得苑君章都认不出来的地步……这得多跋扈啊!

郭子恒瓮声瓮气问:“那唐皇如何处置?”

席多啧啧两声,“执掌宫禁的平阳公主以甲士相围,赶来的宰辅视若无睹,唐皇不闻不问,以至于邯郸王第二日赶至四方馆,逼迫突厥使臣上献牛马。”

不大的屋子都轰动起来,这么嚣张狂妄,这么受宠,如果是唐皇之子,只怕太子、秦王都无望了……

郭子恒也有些精神恍忽,他隐隐感觉到,苑君章将自己的政治生命寄托到了那位邯郸郡王身上。

相比其他人,杜士远算是有些心里手段的,派遣人手打探了不少朝中诸事,从目前的局势来看,李善既不依附太子,也未投入秦王麾下,但他是有这个底气的!

但自己怎么办?

跟上吗?

跟得上吗?

一切都交出去,说不定哪一天就要被人以某种罪名扣起来甚至直接砍下头颅。

话题渐渐蔓延开来,郭子恒默然无声的听着楼慢慢歪掉,只在那儿等着。

好一会儿后,席多才将话题扯回来,“遍观邯郸王手段,深得退避三舍之真意。”

“芮国公信中提及一事,去年在芙蓉园……”席多详细的将去年那件事说了一遍,“那可是燕王罗艺啊!”

隋朝末年,群豪并起,强如李渊、窦建德、刘武周,偏弱如梁师都、苑君章、高开道,无不或多或少依附突厥。

黄河以北,唯独罗艺不屈,幽州骑兵之精锐在草原上也颇有威宁名。

郭子恒沉默了会儿,低声道:“听闻去年邯郸王初赴代县令,率亲卫为百姓抢收,甚至亲自下田……”

“县人皆称呼,此生未见如此父母…”席多接口道:“后开拓商旅,引入代州本地势族,”

夜色深深,七八支烛火将不大的屋子照射的亮堂堂的,八九个将校以屋子正中的小榻为分界线,将屋子塞的满满当当。

席多跪坐在小榻上,双目低垂,耳朵却竖起,细细听着身边众人的议论声。

何流身为苑君章的妹夫,想着在朝中谋个官职,却遭到卫鹏的大加嘲讽……如今芮国公也不过闲置,难道你还能得重用?

苑君章亲卫出身的牛斌有意迁职代州,但又怕捞不到什么好位置,留在马邑的话,又恐惧突厥的大举来犯。

其他诸将也犹豫不决,席多在心里感慨,这位青年郡王的手段……与之前逼降苑公的手段如出一辙。

苑公看似是被郁射设之死逼得,无奈而投唐,实际上之前已经被李怀仁逼到死角处。

就像这几日一般,通过很可能是自导自演的一出戏,说不上尽揽军心,但如此春风化雨的手段,已经事实上瓦解了将校率本部人马投奔突厥的可能性。

不携带兵马,突厥就不会重视,但携带兵马,不说李善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如牛斌,何流都难以弹压士卒。

所以,晚宴之后,绝大部分将校都摸到了席多这儿,尽论日后前程,大谈前路,却不谈抉择。

因为没有抉择。

不说其他的,没有代州输送粮草,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会死多少人?

难道正在内乱呢突厥会帮忙?

如果没有意外,应该是全军攻打雁门关……攻破代州自然最好,如果不能,也要借唐军的长矛多死些人。

夜色深深,七八支烛火将不大的屋子照射的亮堂堂的,八九个将校以屋子正中的小榻为分界线,将屋子塞的满满当当。

席多跪坐在小榻上,双目低垂,耳朵却竖起,细细听着身边众人的议论声。

何流身为苑君章的妹夫,想着在朝中谋个官职,却遭到卫鹏的大加嘲讽……如今芮国公也不过闲置,难道你还能得重用?

苑君章亲卫出身的牛斌有意迁职代州,但又怕捞不到什么好位置,留在马邑的话,又恐惧突厥的大举来犯。

其他诸将也犹豫不决,席多在心里感慨,这位青年郡王的手段……与之前逼降苑公的手段如出一辙。

苑公看似是被郁射设之死逼得,无奈而投唐,实际上之前已经被李怀仁逼到死角处。

就像这几日一般,通过很可能是自导自演的一出戏,说不上尽揽军心,但如此春风化雨的手段,已经事实上瓦解了将校率本部人马投奔突厥的可能性。

不携带兵马,突厥就不会重视,但携带兵马,不说李善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如牛斌,何流都难以弹压士卒。

所以,晚宴之后,绝大部分将校都摸到了席多这儿,尽论日后前程,大谈前路,却不谈抉择。

因为没有抉择。

不说其他的,没有代州输送粮草,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会死多少人?

难道正在内乱呢突厥会帮忙?

如果没有意外,应该是全军攻打雁门关……攻破代州自然最好,如果不能,也要借唐军的长矛多死些人。

夜色深深,七八支烛火将不大的屋子照射的亮堂堂的,八九个将校以屋子正中的小榻为分界线,将屋子塞的满满当当。

席多跪坐在小榻上,双目低垂,耳朵却竖起,细细听着身边众人的议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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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携带兵马,突厥就不会重视,但携带兵马,不说李善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如牛斌,何流都难以弹压士卒。

所以,晚宴之后,绝大部分将校都摸到了席多这儿,尽论日后前程,大谈前路,却不谈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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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正在内乱呢突厥会帮忙?

如果没有意外,应该是全军攻打雁门关……攻破代州自然最好,如果不能,也要借唐军的长矛多死些人。

第五百五十章 明早再看 明早看吧,今晚实在赶不及,连续几天守夜,每天睡眠时间不足五个小时,实在撑不住了,今晚难得轮休,我得睡一觉,明天一早起来修改,抱歉抱歉

夜色深深,七八支烛火将不大的屋子照射的亮堂堂的,八九个将校以屋子正中的小榻为分界线,将屋子塞的满满当当。

席多跪坐在小榻上,双目低垂,耳朵却竖起,细细听着身边众人的议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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苑公看似是被郁射设之死逼得,无奈而投唐,实际上之前已经被李怀仁逼到死角处。

就像这几日一般,通过很可能是自导自演的一出戏,说不上尽揽军心,但如此春风化雨的手段,已经事实上瓦解了将校率本部人马投奔突厥的可能性。

不携带兵马,突厥就不会重视,但携带兵马,不说李善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如牛斌,何流都难以弹压士卒。

所以,晚宴之后,绝大部分将校都摸到了席多这儿,尽论日后前程,大谈前路,却不谈抉择。

因为没有抉择。

不说其他的,没有代州输送粮草,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会死多少人?

难道正在内乱的突厥会帮忙?

如果没有意外,应该是全军攻打雁门关……攻破代州自然最好,如果不能,也要借唐军的长矛多死些人,尽可能的熬过这个寒冬。

“席公?”何流小心翼翼的问了句,他觉得席多可能睡着了。

“呃……”席多呢喃了几句含湖不清的言语,转头四顾道:“何小董呢?”

牛斌诧异的转头四顾,“何小董?”

自从几年前苑君章冒出头后,何小董虽在军中亦有旧部,但却深居简出,向来不参与类似的事。

何流却反应过来了,视线在对面几个寡言少语的将领中扫了扫,杜士远还在,郭子恒也在,但还有几个和自己这边走的不近的将领没有来……关键是他们都是何小董多年前的旧部。

何流想说些什么,但席多抢在了前面,浑浊的视线落在了杜士远身上,“士远欲何行?”

杜士远脸色苍白,好半天才低声道:“难道他容得下某?”

“你若欲北行,必然无恙。”席多缓缓道:“邯郸王为不使军中生乱,必然不会追杀。”

“留在马邑亦无妨……为了马邑,邯郸王百般心思,千番思虑,日后若突厥大举来犯,唐军不会坐视。”

杜士远神情游移不定,都是刀口舔血活下来的,谁会将性命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的诺言上呢?

和其他人有本质的不同,杜士远虽然最早也是刘武周的旧部,但后随高满政投唐,之后又斩杀高满政而叛。

对于叛乱将领……杜士远记得很清楚,多年前,自己随宋金刚一路打到河东南部,因为种种因素,夏县掀起了一场叛乱……最终是,唐皇亲下圣命,整个夏县沦为焦土。

说到底,杜士远想走,但带不走自己的部下,那就在五原郡没有任何的地位可言,但如果留下,他不确定自己会遭到什么样的待遇。

有类似疑虑的还有他身边的郭子恒,其兄郭子威亲近突厥,去年末在军中被苑君章斩杀……原因很简单,郭子威是最能威胁苑君章地位的大将。

在苑君章决议投唐,而突厥因为季节,因为内乱不便大动干戈的前提下,鼓动郭子威犯上作乱,是效果最好,也是副作用最小的手段。

如今,郭子威已死,其旧部依附于郭子恒,他将是李善清洗马邑驻军最大的障碍。

郭子恒斜着眼睛看着席多,突然低声法文:“敢问席公,芮国公如何交代?”

如异军突起,声音不大,但却让屋内登时一静。

苑君章如今夜色深深,七八支烛火将不大的屋子照射的亮堂堂的,八九个将校以屋子正中的小榻为分界线,将屋子塞的满满当当。

席多跪坐在小榻上,双目低垂,耳朵却竖起,细细听着身边众人的议论声。

何流身为苑君章的妹夫,想着在朝中谋个官职,却遭到卫鹏的大加嘲讽……如今芮国公也不过闲置,难道你还能得重用?

苑君章亲卫出身的牛斌有意迁职代州,但又怕捞不到什么好位置,留在马邑的话,又恐惧突厥的大举来犯。

其他诸将也犹豫不决,席多在心里感慨,这位青年郡王的手段……与之前逼降苑公的手段如出一辙。

苑公看似是被郁射设之死逼得,无奈而投唐,实际上之前已经被李怀仁逼到死角处。

就像这几日一般,通过很可能是自导自演的一出戏,说不上尽揽军心,但如此春风化雨的手段,已经事实上瓦解了将校率本部人马投奔突厥的可能性。

不携带兵马,突厥就不会重视,但携带兵马,不说李善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如牛斌,何流都难以弹压士卒。

所以,晚宴之后,绝大部分将校都摸到了席多这儿,尽论日后前程,大谈前路,却不谈抉择。

因为没有抉择。

不说其他的,没有代州输送粮草,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会死多少人?

难道正在内乱的突厥会帮忙?

如果没有意外,应该是全军攻打雁门关……攻破代州自然最好,如果不能,也要借唐军的长矛多死些人,尽可能的熬过这个寒冬。

“席公?”何流小心翼翼的问了句,他觉得席多可能睡着了。

“呃……”席多呢喃了几句含湖不清的言语,转头四顾道:“何小董呢?”

牛斌诧异的转头四顾,“何小董?”

自从几年前苑君章冒出头后,何小董虽在军中亦有旧部,但却深居简出,向来不参与类似的事。

何流却反应过来了,视线在对面几个寡言少语的将领中扫了扫,杜士远还在,郭子恒也在,但还有几个和自己这边走的不近的将领没有来……关键是他们都是何小董多年前的旧部。

何流想说些什么,但席多抢在了前面,浑浊的视线落在了杜士远身上,“士远欲何行?”

杜士远脸色苍白,好半天才低声道:“难道他容得下某?”

“你若欲北行,必然无恙。”席多缓缓道:“邯郸王为不使军中生乱,必然不会追杀。”

“留在马邑亦无妨……为了马邑,邯郸王百般心思,千番思虑,日后若突厥大举来犯,唐军不会坐视。”

杜士远神情游移不定,都是刀口舔血活下来的,谁会将性命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的诺言上呢?

和其他人有本质的不同,杜士远虽然最早也是刘武周的旧部,但后随高满政投唐,之后又斩杀高满政而叛。

对于叛乱将领……杜士远记得很清楚,多年前,自己随宋金刚一路打到河东南部,因为种种因素,夏县掀起了一场叛乱……最终是,唐皇亲下圣命,整个夏县沦为焦土。

说到底,杜士远想走,但带不走自己的部下,那就在五原郡没有任何的地位可言,但如果留下,他不确定自己会遭到什么样的待遇。

有类似疑虑的还有他身边的郭子恒,其兄郭子威亲近突厥,去年末在军中被苑君章斩杀……原因很简单,郭子威是最能威胁苑君章地位的大将。

在苑君章决议投唐,而突厥因为季节,因为内乱不便大动干戈的前提下,鼓动郭子威犯上作乱,是效果最好,也是副作用最小的手段。

如今,郭子威已死,其旧部依附于郭子恒,他将是李善清洗马邑驻军最大的障碍。

郭子恒斜着眼睛看着席多,突然低声法文:“敢问席公,芮国公如何交代?”

如异军突起,声音不大,但却让屋内登时一静。

苑君章如今夜色深深,七八支烛火将不大的屋子照射的亮堂堂的,八九个将校以屋子正中的小榻为分界线,将屋子塞的满满当当。

席多跪坐在小榻上,双目低垂,耳朵却竖起,细细听着身边众人的议论声。

何流身为苑君章的妹夫,想着在朝中谋个官职,却遭到卫鹏的大加嘲讽……如今芮国公也不过闲置,难道你还能得重用?

苑君章亲卫出身的牛斌有意迁职代州,但又怕捞不到什么好位置,留在马邑的话,又恐惧突厥的大举来犯。

其他诸将也犹豫不决,席多在心里感慨,这位青年郡王的手段……与之前逼降苑公的手段如出一辙。

苑公看似是被郁射设之死逼得,无奈而投唐,实际上之前已经被李怀仁逼到死角处。

就像这几日一般,通过很可能是自导自演的一出戏,说不上尽揽军心,但如此春风化雨的手段,已经事实上瓦解了将校率本部人马投奔突厥的可能性。

不携带兵马,突厥就不会重视,但携带兵马,不说李善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如牛斌,何流都难以弹压士卒。

所以,晚宴之后,绝大部分将校都摸到了席多这儿,尽论日后前程,大谈前路,却不谈抉择。

因为没有抉择。

不说其他的,没有代州输送粮草,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会死多少人?

难道正在内乱的突厥会帮忙?

如果没有意外,应该是全军攻打雁门关……攻破代州自然最好,如果不能,也要借唐军的长矛多死些人,尽可能的熬过这个寒冬。

“席公?”何流小心翼翼的问了句,他觉得席多可能睡着了。

“呃……”席多呢喃了几句含湖不清的言语,转头四顾道:“何小董呢?”

牛斌诧异的转头四顾,“何小董?”

自从几年前苑君章冒出头后,何小董虽在军中亦有旧部,但却深居简出,向来不参与类似的事。

何流却反应过来了,视线在对面几个寡言少语的将领中扫了扫,杜士远还在,郭子恒也在,但还有几个和自己这边走的不近的将领没有来……关键是他们都是何小董多年前的旧部。

何流想说些什么,但席多抢在了前面,浑浊的视线落在了杜士远身上,“士远欲何行?”

杜士远脸色苍白,好半天才低声道:“难道他容得下某?”

“你若欲北行,必然无恙。”席多缓缓道:“邯郸王为不使军中生乱,必然不会追杀。”

“留在马邑亦无妨……为了马邑,邯郸王百般心思,千番思虑,日后若突厥大举来犯,唐军不会坐视。”

杜士远神情游移不定,都是刀口舔血活下来的,谁会将性命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的诺言上呢?

和其他人有本质的不同,杜士远虽然最早也是刘武周的旧部,但后随高满政投唐,之后又斩杀高满政而叛。

对于叛乱将领……杜士远记得很清楚,多年前,自己随宋金刚一路打到河东南部,因为种种因素,夏县掀起了一场叛乱……最终是,唐皇亲下圣命,整个夏县沦为焦土。

说到底,杜士远想走,但带不走自己的部下,那就在五原郡没有任何的地位可言,但如果留下,他不确定自己会遭到什么样的待遇。

有类似疑虑的还有他身边的郭子恒,其兄郭子威亲近突厥,去年末在军中被苑君章斩杀……原因很简单,郭子威是最能威胁苑君章地位的大将。

在苑君章决议投唐,而突厥因为季节,因为内乱不便大动干戈的前提下,鼓动郭子威犯上作乱,是效果最好,也是副作用最小的手段。

如今,郭子威已死,其旧部依附于郭子恒,他将是李善清洗马邑驻军最大的障碍。

郭子恒斜着眼睛看着席多,突然低声法文:“敢问席公,芮国公如何交代?”

如异军突起,声音不大,但却让屋内登时一静。

苑君章。

第五百五十一章 马邑事毕 今天还是这样,我连夜修改,估摸一个小时就能完工,这个月实在抱歉,请假条前面用完了,体谅下啊。

天色微亮,都督府外还点着火把,来往的人川流不息,但却都脚步轻快,未有一丝异响。

大厅内,巨大的蜡烛在四周点燃,将厅内照的亮堂堂的,李善端坐上首,神情自若,左侧坐着刘世让、秦武通、薛万彻等将,右侧坐着席多、牛斌、何流、杜士远等将。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厅中央的两人身上,跪着的何小董,昂首而立的张仲坚。

在苑君章旧部中,张仲坚名望不低,武艺高强,入军多年,急公好义,为人康慨,但始终不得提拔,多少年下来也不过是个军头。

李善这几日也从侧面了解了一些,一方面是因为张仲坚早年在马邑从军,与时任鹰杨校尉的刘武周不合,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张仲坚是江南人氏,而刘武周、苑君章、何小董这些将领都出身马邑,自然不会重用。

但即使如此,张仲坚在军中下层拥有让人惊诧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在关键时刻转化为控制力,何小董费了那么多力气也没能扇动多少士卒,这其中就有张仲坚的手脚。

之后张仲坚更是亲率百骑,生擒何小董以献。

“果有才干。”李善笑吟吟的指着一旁坐着的刘世让等人,“薛万彻乃河北名将,不弱当年宋金刚,今日亦要甘拜下风。”

宋金刚当年是在河北起兵,被窦建德、罗艺一南一北逼的没地方容身,才投奔刘武周的。

被拿来做筏子,薛万彻也不觉得羞辱,他自恃武勇,很欣赏张仲坚今日壮举。

牛斌、何流、郭子恒等将领听到这话纷纷动容,他们当年都亲眼目睹宋金刚的兵锋犀利……当年刘武周几乎攻下了整个河东道,实际上基本都是宋金刚打下的。

听着李善对张仲坚一句接着一句的褒奖,席多不禁在心里揣测,张仲坚今日之举是自发的还是这位邯郸王安排好的呢?

席多通过蛛丝马迹察觉到何小董或有异动,但李善来马邑才四五日,前一次在马邑主要是和苑君章、突厥那边交流,不太可能发现何小董有异动。

但如果笼络了张仲坚,或许有这种可能……或许就是他暗中布置了张仲坚这一路?

脑补了很多很多的席多看向李善的视线中带着忌惮、恐惧……

“不杀。”

端坐上首的李善给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诧异的答桉,他低头看了看桌桉上的册子,笑着说:“何家共计男丁十一口,阖家送往云州……既然他愿投胡人,那就成全他好了。”

下面有人不禁咧咧嘴,如果何小董能带走千余士卒,说不定还真的能得突厥扶持,但孤身一人携家北上,沦为农奴那都是幸运的。

“被其扇动的士卒共计九百余人,送至代州军屯。”

落座在最下面的张仲坚目光闪烁,士卒只送去军屯,但何小董的那些亲卫……只怕一个都活不了。

都说邯郸王怀仁重义,手段却也酷烈……张仲坚微微摇头,也是,去年逼降苑公一战,手段就已然……

李善端着酒盏起身,缓缓踱步到厅中,放声道:“今日群将毕至此地,孤以此酒为贺。”

“诸位,共饮此杯,朔代两州,血脉相连,他日必不离不弃。”

虽然这话说的有点扯澹,雁门关对李唐的重要性是马邑比不上的,但众人共同举杯饮下此酒。

天色微亮,都督府外还点着火把,来往的人川流不息,但却都脚步轻快,未有一丝异响。

大厅内,巨大的蜡烛在四周点燃,将厅内照的亮堂堂的,李善端坐上首,神情自若,左侧坐着刘世让、秦武通、薛万彻等将,右侧坐着席多、牛斌、何流、杜士远等将。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厅中央的两人身上,跪着的何小董,昂首而立的张仲坚。

在苑君章旧部中,张仲坚名望不低,武艺高强,入军多年,急公好义,为人康慨,但始终不得提拔,多少年下来也不过是个军头。

李善这几日也从侧面了解了一些,一方面是因为张仲坚早年在马邑从军,与时任鹰杨校尉的刘武周不合,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张仲坚是江南人氏,而刘武周、苑君章、何小董这些将领都出身马邑,自然不会重用。

但即使如此,张仲坚在军中下层拥有让人惊诧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在关键时刻转化为控制力,何小董费了那么多力气也没能扇动多少士卒,这其中就有张仲坚的手脚。

之后张仲坚更是亲率百骑,生擒何小董以献。

“果有才干。”李善笑吟吟的指着一旁坐着的刘世让等人,“薛万彻乃河北名将,不弱当年宋金刚,今日亦要甘拜下风。”

宋金刚当年是在河北起兵,被窦建德、罗艺一南一北逼的没地方容身,才投奔刘武周的。

被拿来做筏子,薛万彻也不觉得羞辱,他自恃武勇,很欣赏张仲坚今日壮举。

牛斌、何流、郭子恒等将领听到这话纷纷动容,他们当年都亲眼目睹宋金刚的兵锋犀利……当年刘武周几乎攻下了整个河东道,实际上基本都是宋金刚打下的。

听着李善对张仲坚一句接着一句的褒奖,席多不禁在心里揣测,张仲坚今日之举是自发的还是这位邯郸王安排好的呢?

席多通过蛛丝马迹察觉到何小董或有异动,但李善来马邑才四五日,前一次在马邑主要是和苑君章、突厥那边交流,不太可能发现何小董有异动。

但如果笼络了张仲坚,或许有这种可能……或许就是他暗中布置了张仲坚这一路?

脑补了很多很多的席多看向李善的视线中带着忌惮、恐惧……

“不杀。”

端坐上首的李善给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诧异的答桉,他低头看了看桌桉上的册子,笑着说:“何家共计男丁十一口,阖家送往云州……既然他愿投胡人,那就成全他好了。”

下面有人不禁咧咧嘴,如果何小董能带走千余士卒,说不定还真的能得突厥扶持,但孤身一人携家北上,沦为农奴那都是幸运的。

“被其扇动的士卒共计九百余人,送至代州军屯。”

落座在最下面的张仲坚目光闪烁,士卒只送去军屯,但何小董的那些亲卫……只怕一个都活不了。

都说邯郸王怀仁重义,手段却也酷烈……张仲坚微微摇头,也是,去年逼降苑公一战,手段就已然……

李善端着酒盏起身,缓缓踱步到厅中,放声道:“今日群将毕至此地,孤以此酒为贺。”

“诸位,共饮此杯,朔代两州,血脉相连,他日必不离不弃。”

虽然这话说的有点扯澹,雁门关对李唐的重要性是马邑比不上的,但众人共同举杯饮下此酒。

天色微亮,都督府外还点着火把,来往的人川流不息,但却都脚步轻快,未有一丝异响。

大厅内,巨大的蜡烛在四周点燃,将厅内照的亮堂堂的,李善端坐上首,神情自若,左侧坐着刘世让、秦武通、薛万彻等将,右侧坐着席多、牛斌、何流、杜士远等将。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厅中央的两人身上,跪着的何小董,昂首而立的张仲坚。

在苑君章旧部中,张仲坚名望不低,武艺高强,入军多年,急公好义,为人康慨,但始终不得提拔,多少年下来也不过是个军头。

李善这几日也从侧面了解了一些,一方面是因为张仲坚早年在马邑从军,与时任鹰杨校尉的刘武周不合,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张仲坚是江南人氏,而刘武周、苑君章、何小董这些将领都出身马邑,自然不会重用。

但即使如此,张仲坚在军中下层拥有让人惊诧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在关键时刻转化为控制力,何小董费了那么多力气也没能扇动多少士卒,这其中就有张仲坚的手脚。

之后张仲坚更是亲率百骑,生擒何小董以献。

“果有才干。”李善笑吟吟的指着一旁坐着的刘世让等人,“薛万彻乃河北名将,不弱当年宋金刚,今日亦要甘拜下风。”

宋金刚当年是在河北起兵,被窦建德、罗艺一南一北逼的没地方容身,才投奔刘武周的。

被拿来做筏子,薛万彻也不觉得羞辱,他自恃武勇,很欣赏张仲坚今日壮举。

牛斌、何流、郭子恒等将领听到这话纷纷动容,他们当年都亲眼目睹宋金刚的兵锋犀利……当年刘武周几乎攻下了整个河东道,实际上基本都是宋金刚打下的。

听着李善对张仲坚一句接着一句的褒奖,席多不禁在心里揣测,张仲坚今日之举是自发的还是这位邯郸王安排好的呢?

席多通过蛛丝马迹察觉到何小董或有异动,但李善来马邑才四五日,前一次在马邑主要是和苑君章、突厥那边交流,不太可能发现何小董有异动。

但如果笼络了张仲坚,或许有这种可能……或许就是他暗中布置了张仲坚这一路?

脑补了很多很多的席多看向李善的视线中带着忌惮、恐惧……

“不杀。”

端坐上首的李善给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诧异的答桉,他低头看了看桌桉上的册子,笑着说:“何家共计男丁十一口,阖家送往云州……既然他愿投胡人,那就成全他好了。”

下面有人不禁咧咧嘴,如果何小董能带走千余士卒,说不定还真的能得突厥扶持,但孤身一人携家北上,沦为农奴那都是幸运的。

“被其扇动的士卒共计九百余人,送至代州军屯。”

落座在最下面的张仲坚目光闪烁,士卒只送去军屯,但何小董的那些亲卫……只怕一个都活不了。

都说邯郸王怀仁重义,手段却也酷烈……张仲坚微微摇头,也是,去年逼降苑公一战,手段就已然……

李善端着酒盏起身,缓缓踱步到厅中,放声道:“今日群将毕至此地,孤以此酒为贺。”

“诸位,共饮此杯,朔代两州,血脉相连,他日必不离不弃。”

虽然这话说的有点扯澹,雁门关对李唐的重要性是马邑比不上的,但众人共同举杯饮下此酒。

天色微亮,都督府外还点着火把,来往的人川流不息,但却都脚步轻快,未有一丝异响。

大厅内,巨大的蜡烛在四周点燃,将厅内照的亮堂堂的,李善端坐上首,神情自若,左侧坐着刘世让、秦武通、薛万彻等将,右侧坐着席多、牛斌、何流、杜士远等将。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厅中央的两人身上,跪着的何小董,昂首而立的张仲坚。

在苑君章旧部中,张仲坚名望不低,武艺高强,入军多年,急公好义,为人康慨,但始终不得提拔,多少年下来也不过是个军头。

李善这几日也从侧面了解了一些,一方面是因为张仲坚早年在马邑从军,与时任鹰杨校尉的刘武周不合,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张仲坚是江南人氏,而刘武周、苑君章、何小董这些将领都出身马邑,自然不会重用。

但即使如此,张仲坚在军中下层拥有让人惊诧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在关键时刻转化为控制力,何小董费了那么多力气也没能扇动多少士卒,这其中就有张仲坚的手脚。

之后张仲坚更是亲率百骑,生擒何小董以献。

“果有才干。”李善笑吟吟的指着一旁坐着的刘世让等人,“薛万彻乃河北名将,不弱当年宋金刚,今日亦要甘拜下风。”

宋金刚当年是在河北起兵,被窦建德、罗艺一南一北逼的没地方容身,才投奔刘武周的。

被拿来做筏子,薛万彻也不觉得羞辱,他自恃武勇,很欣赏张仲坚今日壮举。

牛斌、何流、郭子恒等将领听到这话纷纷动容,他们当年都亲眼目睹宋金刚的兵锋犀利……当年刘武周几乎攻下了整个河东道,实际上基本都是宋金刚打下的。

听着李善对张仲坚一句接着一句的褒奖,席多不禁在心里揣测,张仲坚今日之举是自发的还是这位邯郸王安排好的呢?

席多通过蛛丝马迹察觉到何小董或有异动,但李善来马邑才四五日,前一次在马邑主要是和苑君章、突厥那边交流,不太可能发现何小董有异动。

第五百五十二章 相迎 云州,云中。

结社率一口将碗中的余酒干掉,不爽的踹翻了面前的一张胡凳,嘴里都都囔囔的啐骂着什么。

占便宜还占个没完没了了!

结社率身为突利可汗的同胞弟弟,本身的能力不说,但却极得信任,全盘了解突利可汗和唐皇之间的议盟一事……事实上,两者之间,就是结社率在担负联络渠道。

这一番李善回京,对突厥内部来说,可谓影响深远……只不过突利可汗、结社率兄弟心里有数,而颉利可汗八成是被蒙在鼓中的。

最重要的自然是唐皇与突利可汗信件来往,从秦王到亲王,再到郡王……终于定下了盟约。

只不过李善册封邯郸王,这是让突利可汗、结社率都瞠目结舌的……要不是李善本人在北地威名赫赫,手掌大权,他们都怀疑唐皇是不是在湖弄人。

虽然只是一份摆不到台面上的盟约,甚至从明面上来说依旧是敌对的关系,但这对处于劣势的突利可汗本人来说,这是一剂强心剂。

结社率想起前些日子在五原郡听闻,颉利可汗日夜咒骂李怀仁,声称必要取其头颅……在李善手中吃了无数哑巴亏的结社率恨不得怂恿颉利可汗赶紧发兵,最好和那厮拼个两败俱伤。

颉利可汗号称突厥控弦四十万,但实际上其中大量部落都是附庸种族,如铁勒九姓等等,自从去年突利可汗返回五原郡,通过郁射设之死,正式拉开了和颉利可汗的对抗之后,突厥内乱,附庸种族不敢掺和,大都偃旗息鼓。

如果颉利可汗率兵南下攻打雁门关,兵力不会超过十万,结社率是真希望他在塞前撞个头破血流啊!

这种可能性并不低,突厥本就不擅攻城,更何况是雁门关这样的天下名关,而且还要考虑到颉利可汗刚刚损失了三万农奴……这可真不是个小数字。

三万农奴,看似只是小事,不过是从河东掳掠来的汉民,但实际上五原郡这些年的发展脱离不了数万农奴的辛劳……换句话说,突厥王帐设立在五原郡,而不是逐水草而迁,很大程度上在于农奴。

突利可汗很早就窥破了这点,所以才很阴险的让弟弟结社率建议李善索要农奴。

不过十万大军攻打雁门关,李善也只能勉力抗衡,说不定马邑会很快失守……结社率想起兄长提及,今岁颉利必然率兵南下,到时候李善若欲所图,总得出点血吧?

总不能每次都是你占便宜吧?

结社率暗骂几句,揉了揉眉心,这次好了,又来占便宜,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了!

“让他们滚蛋!”犹豫了半响,结社率还是下了决心,要知道和唐朝的盟约还没签订呢……呃,李善那厮很可能就是因此,才来敲竹杠的。

“那携带的……”

“让他们一起滚蛋!”结社率面无表情的吼了声。

前两日,结社率就得到禀报,从河东来的商队故技重施,再次在云中、左云以及周边村镇劝说民众迁居代州……拜欲谷设年初闹的那一场,大量民众都迫不及待的跟着商队返回代州。

原本结社率还想拦一拦,但还没等他动手,就接到了李善的密信。

信中李善毫不客气的要求结社率放民众迁居代州,并且还附上了一份名单……这是苑君章去年在云州裹挟的青壮。

这些青壮的家人一部分已经迁居代州,但还有相当一部分留在云州……结社率当然看得清楚,若是李善将这部分青壮的家人安全的弄到代州去,那这些青壮将毫不犹豫的为李善效死。

不答应?

结社率还真有心不答应,但不答应的话,他实在怕那位让人捉摸不透的青年再施出什么手段。

这时候,外间传来喧闹声,几个亲随大步闯进来,“有人拦着商队……”

话没说完,结社率就从胡凳上弹了起来,顺手抓起悬挂在墙上的精美马鞭,阴着脸怒气冲冲的往外走……如今云州是自己的地盘,谁敢闹事?!

自从去年苑君章搜刮云州,裹挟青壮南下攻打马邑之后,云州渐渐凋零,再到欲谷设闹了那一出大失民心的肆意杀戮之后,更是人心向背……这也是结社率今日点头的原因。

但从地理位置上来看,云州实是要塞,居朔州之北,突厥发兵攻打河东,云州是一个主要交通要道。

又地处五原郡之东,往西是突厥王帐,一路往北,隐隐能与突利可汗麾下部落相连。

所以之前苑君章决意投唐之后,欲谷设率兵南下,颉利可汗顺理成章的将云州交给了欲谷设……可惜这位太废材了,倒是结社率捡了这个便宜。

当然了,也不是整个云州都是结社率的,他只占据了云州的东部和南下北上的要道,西面有颉利可汗的心腹领兵驻守……毕竟那边和五原郡接壤。

但云中,是结社率的地盘,他难以容忍有人挑衅……一方面是他性格所致,另一方面不久后突利可汗就会亲自来和唐使签订盟约,如何能出现任何意外?

云中县城门外不远处,百余突厥骑兵将数百汉人围在中间,百姓恐惧,孩童哭泣,被围住的商队护卫持枪拿刀,局势已经是一触即发。

“郭叔,怎么办?”

耳边传来小声的询问,手持长刀的郭朴有些紧张,“别怕,欲谷设还没交出去,突厥人不敢……”

话没说完,只听得弓弦声响,一根长箭插在身旁马车的木头上,箭尾还在剧烈颤抖。

范十一脸上呈现出一种古怪的神色,“郭叔,你怎么和郎君似的……”

这时候还说笑,郭朴有些哭笑不得,心中暗骂自己真是闲的没事,非要跑这一趟,结果就出了事……到现在,他还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之前已然放行,突然杀来一彪突厥人围了上来。

倒是范十一这小子挺倒霉的,听他的意思只是有事急行至此,若不是等自己,应该已经离城了……呃,与结社率那边通信,一直是范十一负责的。

“那好像是个汉人?”范十一眼睛最尖,伸手远远指了指。

郭朴眯着眼眺望,看见一个衣着彷佛汉人的中年人正在指手画脚,看那手势,是想遣兵来攻……

这个念头刚刚在脑海中闪过,郭朴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数十骑突然飞驰而来,为首的结社率只略略听了几句,双腿一夹,坐骑疾驰而来,手中马鞭在空中呼呼作响,将那中年汉人抽落下马。

周围一片大哗,但围着的突厥骑兵却没什么实际的举动……反而趋马往外退开,眼睁睁的看着结社率手中精美马鞭的鞭尾一次又一次的落在中年汉人的身上。

“抢了一圈,居然抢到云中来?!”结社率双目喷火,手中加了把力气,地上的中年汉人惨叫连连,却不敢胡乱翻滚……万一被马蹄踩中,不死也得残啊!

结社率好好的出了一口气,才挥手让这帮突厥人带着中年汉人滚蛋,趋马小声和范十一说了一遍,催促商队尽早出发。

郭朴和范十一商议后,决定舍弃部分物资,尽量以马匹、马车携人,尽快南下,黄昏时分,他们遇上了前来迎接的李善。

还没等李善上前,身后已然涌出了几十条大汉,双目含泪,高声呼和,商队中也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应和声。

去年被苑君章裹挟南下的云州青壮,原本还有人希望能北返故土,但经过欲谷设肆意杀戮一事后,都希望将家人迁来代州。

李善在离开马邑的时候,敏感的察觉到这股气氛,临时改变主意,携带这些青壮北上相迎,此时子寻父,妻寻夫,母寻子,既有哀嚎,亦有笑语,杂乱非常。

李善感慨的看着这一幕,轻声道:“若是从中挑选青壮,自然愿效死力,但时隔半载,方才团聚,如何忍见再度分散?”

一旁的张仲坚没吭声,但在心里琢磨,殿下此言颇有仁心,但即使如此,这些青壮落户代州、猩州,必然列入府兵名册,殿下但有所召,立时成军。

此事郭朴、范十一赶到了。

“郎君。”范十一上前低声说了几句。

李善微微颔首,笑道:“这一趟居然是郭叔领队。”

“拜见……”

“郭叔这是作甚?”李善下马挽起郭朴,“郭叔几度襄助,某感念在心,今日难道要以高低而疏吗?”

郭朴有些为难,说到底他是李家门人,并无官制在身,而如今的李善已经不是前年初次相见的那个少年郎了。

李善不以为意,有的东西别人不理解,自己也要坚持,他略略问了几句云中县外的事,笑骂道:“颉利可汗倒是无耻……呃,不过也不是坏事。”

顿了顿,李善解释道:“三万农奴,颉利可汗自然不肯全都负担,必然从各地搜集……”

这个李善也猜得到,只不过那人有点没眼力,居然跑到云中这边来,活该挨结社率一顿鞭子。

“都顺利?”

“顺利。”范十一咧咧嘴,眼角余光却扫了扫。

郭朴早就退下了,一旁的张仲坚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在众多亲卫的逼视下缓缓退开。

李善回头递去一个安慰的眼神,毕竟你才跟在我身边几日,毕竟你以后是要跟着李药师的,这才回头问:“结社率那厮还老实?”

“不老实也没办法吧?”范十一是少有知晓内情的人,小声说:“临行前结社率牢骚话一大堆,说是日后必要讨还。”

李善嗤笑道:“让他来吧……说不定他是第二个欲谷设呢!”

范十一忍不住扑哧笑了,欲谷设那厮……从山东河北到朔州马邑,再到雁门,几乎每次出现都给郎君带来无与伦比的好处。

可以说,李善一次又一次的往上攀登,除了自身的能力、运气和穿越者的先知先觉之外,最重要的推动力来自于两方,一方是李德武和裴世矩,另一方就是欲谷设了。

“那个汉人是谁?”李善随口问:“结社率说是国师……颉利可汗会用一个汉人做国师?”

范十一应道:“小人在云州也听说过此人,据说是颉利可汗登汗位后相投,极得重用,尊为国师,此次从其他部落搜罗农奴,就是他进献的……对了,他叫赵德言。”

“赵德言?”李善愣了下,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个名字,不过却不是在正史中了解的。

嗯,魔门八大高手之一,武尊毕玄要使出压箱底的绝招才能击败,魔相宗传人……噢噢,对了,他师傅是长孙成呢。

不过李善对此人在正史中有什么作为完全不知道,甚至直到现在才知道历史上真的有个赵德言。

想到这儿,李善侧头看了眼站的远远的张仲坚……这几天,身边怎么老出现这种人?

李善隐隐察觉到了什么,赵德言闹了这一出……还建议颉利可汗苛待其他部落,这对颉利可汗来说,真不是什么好建议啊。

事实在历史中,赵德言是个不值得大书特书,但却为东突厥覆灭做出了巨大努力的角色,在他北投突厥之前,突厥人性情淳厚,政令质略,简而言之,就是架构简单,治理简便。

正是赵德言劝颉利可汗极大的加强中央集权,增强可汗的权力,又对其他部落实行严苛的法令,导致各部落首领不满,突利可汗能够与颉利可汗抗衡,一方面在于身份,一方面在于和李唐结盟,但还有一方面就在于因为赵德言,导致颉利可汗人心向背。

这时候,马蹄声响起,王君昊远远眺望,“郎君,应该是雁门来信。”

如今李善的亲卫有一部分分散在代州、猩州、朔州各地,主要负责代县、雁门关、崞县、马邑各地的信件来往,李善甚至在太原府还设了一个点。

“郎君。”来人是朱氏族人,凑到近处,低声道:“凌公来信。”

李善歪了歪头,李世民到底把谁塞来了?

秦琼是不想了,但其他初唐名将……还真未必找得出几个文武双全的呢。

打开信瞄了几眼,李善无语了……居然送来了演义小说中着名的白脸奸臣!

正想笑骂几句,突然周围一静,李善侧头看去,数百青壮加上数百民众,俯身而拜。

第五百五十三章 白脸奸臣(半个小时再看) 雁门关城墙上,三十八岁的张士贵迎风而立,远远眺望渐行渐近的长队,有骑兵来回奔驰,有老弱乘坐马车,有男女相互扶持。

“邯郸王确有仁心,但如此手段……洞察人心,芮国公败的不冤。”张士贵给出了一个很难说是褒奖还是批驳的评价。

身旁的张公瑾咳嗽两声,对此没发表什么意见……其实的确如此,用这种手段最直接的不是收拢民心,而是收拢军心。

经过此事,留在马邑的苑君章旧部还不太好说,毕竟孤悬塞外,但移驻崞县的千余骑兵以及调拨军屯的旧部来说,这是能安其心的义举……手掌四州之地,身为郡王,亲自北上相迎。

但张士贵对这种很难说是正统的手段,似乎并不太喜欢,他为人处世,方正而严,就算面对十倍之敌,也会选择堂堂正正一战,而不会使其他阴诡手段。

张公瑾性情要圆滑的多,想了想低声提醒道:“武安兄,邯郸王处事公正,不偏不倚,临行前殿下可有嘱托?”

张公瑾这几日忙的不行,马邑那边裁撤的士卒正在行军屯,田亩倒是准备好了,但各种农具、耕牛、种子都是烦心事,他是受到李善召唤才刚刚赶到雁门关,恰巧张士贵也到了。

张士贵犹豫了下,低声道:“殿下提及,只虑国事……”

“那就是了。”张公瑾咳嗽两声,“邯郸王虽尚未加冠,又有怀仁举义之名,但毕竟年少,若是不恭……”

不恭的下场已经摆在那儿了,现在天策府大将段志玄已经成为长安的笑柄……连累的李世民都脸上无光。

“不过两三个月的工夫。”张公瑾劝道:“顶多五月,李药师必然到任,陛下应会召邯郸王回朝。”

李靖到任,李善就要滚蛋……这几乎是所有人的共识,只不过原因实在说不出口,李善在代州几乎掌控了一切,如果不走,不管他愿不愿意,也必然会和李靖产生矛盾。

而李善和陇西李氏丹阳房的关系又太过密切,所以李善是必然要走的。

“之前段志玄任左武卫左郎将,兼骑兵副总管。”张公瑾碰到熟人,话也多起来了,猜测道:“但段志玄在天策府任护军,而武安兄在天策府本为统军,理应位阶稍高?”

张士贵点点头,“左武卫中郎将。”

左武卫按制是有两个中郎将的,一个是如今驻守代县的苏定方,另一个就是张士贵了。

张公瑾解释了几句,委婉的提及苏定方和李善的关系……因为之前两年张士贵都没有在朝中出仕,而是只为天策府属官,但之前他在洛阳虎牢大战中,长期担任马军总管。

骑兵向来是战场上最具有杀伤力的兵种,天策府的玄甲骑兵实际的主将是李世民本人,下列尉迟恭、秦琼、程咬金、翟长孙四员战将,但大军中的其他骑兵却是由张士贵统领的,这个位置的含金量不言而喻。

而苏定方是如今代州军实际的主将,也是马军的直接指挥者,接替段志玄的张士贵只可能为副总管,他难免觉得不服气。

城门大开,如今的雁门守将马三宝并张公瑾、张士贵出迎,李善连寒暄都等不及了,“德谋兄呢?”

“刚刚送了一批回去……”马三宝解释道:“这又是多少?”

“男女老幼约莫一千三四百人。”李善脸上满是汗迹,恨道:“这次将云州能拉的全都拉走了,看他颉利还拿谁来顶数?!”

张士贵不明就里,但马三宝和张公瑾都是心里有数的,心想颉利可汗碰到你……那也只能自认倒霉。

几天前,李善亲自北上相迎,听闻赵德言怂恿颉利可汗掳掠云州百姓为农奴……还是那三万农奴闹的,之后他写了信给结社率,派出亲卫大肆传扬,从第二天起,每天往雁门关这边送人。

虽然经历了大半年的迁居,但现在代州还是很缺人口的,李善一直秉持这样的观念,人为本。

没有人口,就没有意义。

只有充盈的人口,才能使商业兴旺,才能种植粮食,才能使兵力充足,才能稳固代州。

“六百、九百、一千五、两千、一千六、一千三……”张公瑾算了算,咽了口唾沫,“殿下,算算得有七八千人了,再加上马邑裁撤的士卒,一万多人……军屯那边实在是无能为力。”

“放心,压不垮你。”李善接过马三宝递来的竹筒灌了几口水,嘴里不停交代,“但如今良田不能随意相授,宅子更是不用想……安置地点只能在五台县左右,不能太过靠近雁门关。”

“如今天气转暖,让民众自行搭建木棚,告诉他们,今岁中秋之前,必有宅落。”

瞥了眼想说什么的马三宝,李善嗤笑道:“就算永康县公到任,某已然回朝,也会留下人手,绝不会食言。”

马三宝只能在心里滴咕几句,真是财大气粗啊。

的确,依仗霞市、商路以及玉壶春、马引,李善的收益是别人难以想象的,只不过大部分的收益很难划分……到底算是代州总管府的呢,还是算他李善的。

毕竟,到现在为止,李渊也没有废除禁止与塞外通商的诏令,从名义上来说,这些钱财还真不能算是公款。

“德谋兄不在……”李善看向张公瑾,“那这些人就交给你……张弘慎,他们少了一根头发,那都是你的不是!”

“下官遵命。”张公瑾犹豫了会儿,低声道:“前几批送去五台县的百姓……多有青壮愿从军。”

“是被苑君章去岁裹挟从军的吧?”李善心里琢磨了下,“尔朱仲珪如今掌代州、猩州折冲府,许其登记造册,闲时操练,以待来日。”

反正暂时是派不上用场的,但这些人出身云州,不敢说武艺射术,但至少都擅骑马……又是李靖那厮来摘桃子啊。

想到这儿,李善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自己去年赴任,那是何等的烂摊子啊,李靖可太有福气了!

民众入关,安排食宿,一阵纷乱之后,李善才在议事厅内坐定,马三宝、张公瑾、张士贵和刚刚赶来的苏定方分坐左右。

“殿下,这位是……”

“新野县公之名如何不知?”李善笑着说:“适才忙乱,怠慢……在下年少,称一声武安兄,不知可否?”

张士贵有些意外,在他的印象中,这位青年虽然字怀仁,声称与人为善,人脉甚广,但从其行事做派来看,锋锐十足……适才从头到尾都没搭理自己就是明证。

不料此时却温文儒雅,如此客气……张士贵起身拜倒,“下官拜见邯郸……”

话还没说完,还没拜倒,李善就疾步挽起了张士贵,“不敢当此礼,还请武安兄安坐。”

这么礼贤下士……张士贵性情稳重,也不禁有些手足无措。

一旁的马三宝打了个哈欠,苏定方面无表情,而张公瑾有点不忍直视……就在年初,也是在这儿,刚刚大捷归来的李善召见众将,虽略有敲打,但总的来说,言语亲切,和蔼近人。

结果呢,不过一个多月后,漫不经心的段志玄就被赶走……这个耻辱只怕他要记一辈子,说不定还会留在史书中呢。

其实张士贵的手足无措,很大程度在于他发现……这位年轻郡王的眼神有点奇怪,蕴藏着一些自己看不懂的东西。

呃,李善对张士贵还是挺好奇的,这可是历史上不多的例子……名臣良将变成了演义小说中的白脸奸臣,回雁门关的路上,李善想了又想,似乎只有北宋的那位潘仁美相彷。

所谓的潘仁美实际上是北宋初年的名将潘美,演义小说中被其害死的是大名鼎鼎的杨家将的杨继业。

而这位张士贵在演义小说中害死的那位也大名鼎鼎,所谓“脱帽退万敌”、“三箭定天山”的白袍神将薛仁贵。

李善一边寒暄一边在心里计算,薛仁贵虽然在演义小说中是贫寒出身,但这种说法……来到这个时代也几年了,李善绝对不信,八成是河东三望族的薛氏子弟。

薛仁贵好像是李世民亲征辽东时随军,贞观一朝记得也就二十多年,这时候出生了吗?

正好自己和河东薛氏的关系不错,要不回头去找找?

刚开始李善还挺兴奋的,高宗年间最着名的将领无非是薛仁贵和苏定方,如果能都揽入怀中……但很快他就失望了,因为他想起了前年和苏定方是如何相遇的。

以苏定方称呼,但实际上,所谓的定方是字,本名是烈……就像房玄龄本名是房乔,秦叔宝的本名是秦琼。

那薛仁贵……仁贵是字,他本名是什么?

如果没有意外情况的话,一般男子要二十岁才得长辈赐字……自个儿上哪儿去找人啊,再怎么算,薛仁贵在武德年间也不会已经二十岁了。

“去信秦王殿下,没想到二兄居然送来如此英杰。”李善亲自将张士贵摁着坐下,脸上颇有喜色,“代州上下,能承担如此重任的,张弘慎算一个,但他如今身负军屯重任,难以分身,如今有了武安兄……”

一旁看戏的马三宝也不禁点头,的确,论才干,秦王府这边比东宫要强的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秦王殿下喜纳英杰。

李建成的礼贤下士是有固定的群体对象的,他常年居于东宫,也没办法接触视线之外夺嫡英杰,更何况他的基本盘摆在那儿……前朝老臣,晋阳老人,是他的嫡系,如魏征这样的外来者已经是异数了。

而李世民纵横南北,常年在外征战,年方弱冠,军功盖世……这样的人物,如何不让英杰聚而来投呢?

寒暄了好一会儿后,李善才将人送出厅外,笑着说:“倒是耐得住性子。”

苏定方没吭声,他知道李善指的是,张士贵到最后也没问出到底是什么重任。

“此人看似非晋阳老人,前朝也未出仕,但实则资历颇深。”回到后院,苏定方才低声道:“天策府内,论文武双全,少有出此人之右者。”

李善知道,这是凌敬的评价。

事实上,李善打探到的信息更加全面,这是个相当牛逼的人物。

张士贵,父祖辈都出仕北齐、周隋,大业十二年于虢州聚众反隋,稳守一州之地……要知道虢州地处河南,当时王世充、李密以及后来的宇文士及将河南搅成一锅乱粥,而张士贵却稳握一州之地,才干可想而知。

近在迟尺的李密、王世充不投,张士贵却选中了第二年晋阳起兵,当时尚未攻破长安的李渊。

从那之后,张士贵成为了李唐将领中最独特的一个人,一方面他经略河南,储备粮草,扩充实力,是李唐在中原战场最重要的触角,为之后唐朝两度征伐洛阳打下坚固的基础。

而另一方面,张士贵几乎是毫不犹豫的投入了李世民的麾下,浅水原之战、柏壁之战、洛阳虎牢大战、洛水大战,他都身先士卒,冲锋陷阵。

换句话说,张士贵在河南、河东、关中几乎是不间断的跑来跑去,无论是理政、打理后勤、冲锋陷阵都显示了极高的水平。

比如说浅水原一战击溃薛举之后,张士贵立即回了河南,先率一支运粮队大败李密麾下劲旅,然后率千余骑兵击溃王世充的五万大军,得以封爵新野县公。

按道理来说,张士贵这样的人物早就应该身登高位,而且他极受李渊信重,数度降书褒美,赐予奴婢、宝马,两度授刺史之位……当然了,那时候都是虚衔。

但张士贵铁了心跟着李世民,洛阳虎牢大战后,他几乎辞去了所有官制,入天策府为统军。

这是个李世民能绝对信任,并且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杰……李善在心里想,李世民将此人塞到代州来,真是信得过自己。

实话实说,在全面了解张士贵这个白脸奸臣的履历之后,李善还真没什么信心能压制得住呢。

第五百五十四章 准备 今天久一点,后天回上海,应该能恢复正常了

虽然之前有经验,但在十多天内吞下近万民众,这对代州、猩州官府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更何况在这个时代,各级官府中官员、吏员的配置远不如明清时代那么明晰。

一直到明清时代,都有皇权不下乡的说法,在隋唐这个习惯性以世家门阀来统治地方的时代,有的时候,皇权都未必能出得了县城。

当然了,代州不同。

本就少世家门阀,不多几个豪族又因为刘武周、苑君章引突厥入寇纷纷南迁,李善赴任以来,陆续几番施恩,后又雷霆手段,将本地势族收拾的非常乖巧,从而导致如今代州总管府的命令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实施。

李善的要求并不多,首先得让迁居代州、猩州的人活下来,食宿如果不能自理,各地各级的官府都要承担责任,为此李善将身边亲卫都遣散出去,明察暗访……刚刚赴任两个月的崞县令被李善当众大骂,便是因为此人处事不当,导致民乱,丧生十九人,伤百人。

李善不指望手下这些官员那么听话,但让这些迁居而来的百姓活下来……他觉得这个条件并不高,而且那些粮食都是从军粮中调拨而来的。

那位崞县令……倒霉催的,七拐八拐和李世民的侧妃燕氏有点亲戚关系,算算看,北上赴任的将校官员中,李善斥责的基本都是秦王一脉的,从张公瑾到猩州总管房仁裕,从大将段志玄到这位崞县令。

李善也挺无语的,让李善私下写了封信给杨思谊,李世民的妾室燕氏是中书令杨恭仁的外甥女,自己也让亲卫带了口信回去,让李世民费费心,挑几个能用的……历史上几年之后你就登基为唐太宗,夹带里不可能没人用吧?

其二就是军屯,其实不仅仅是军屯,李善早在去年就开始设学堂授算学,去年末开始在代州清点田亩,几个月前让张公瑾正式接手,此次迁居来的民众很快得到了授田,已经是二月底三月初了,虽然晚了点,但抢种一波,到秋收也能收获……毕竟免除税赋是李善早就许诺的,不缴纳税粮,足够自家人湖口的了。

其实最早起意行军屯,李善并不像某些人想象的那样有意塞外……他开拓商路,吸纳民众,代州粮食肯定是有缺额的。

所以李善才先后折腾出玉壶春、马引,基本上都是和粮食挂钩的,要知道霞市边的粮仓从名义上来说可不算朝中的公仓,这里面的粮食也很少外拨,但这次也不能不拨出去了。

看起来如今代州不缺粮,但迟早是要缺粮的,更别说李善早就打定主意充盈人口……所以在活下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种地,不管是授田还是军屯。

这里面问题还挺多,耕牛不够,农具不够,种子也不够……张公瑾头发都熬白了多少,李善派人去河东各府买,买不到就借,借不到就租。

在这种局势下,几乎所有属官都忙得不可开交,后面的李善几乎是举着鞭子把他们往前撵。

但在所有大小官吏中,只有一个人无所事事,官居左武卫中郎将,但至今没有得到正式授职的张士贵。

五台县一处宅院内,张士贵的神情还算镇定,其实自己被闲置也没多少时间,如今代州、猩州两地有多忙他也心里有数。

最重要的是,张士贵虽然不知道李善授予的重任是什么,但隐隐察觉到,应该是还没准备好。

外面脚步声响起,满头大汗的张公瑾大步进来,连声让仆役拿来凉水,大口大口喝了两碗这才坐下。

“又被邯郸王训斥了?”张士贵随口问,他们这些天策府属官口中的殿下向来只有一个指向。

“光是军屯就有五六千人,还不包括家属,怎么可能不出错。”张公瑾虽然性情端谨,但也不禁埋怨,“邯郸王今日……算了,说的也在理,只是薛万彻那厮今日挑衅!”

“他来作甚?”

“好像是军中出了什么事。”张公瑾随口应付了句,“前几日武安兄去崞县,司马那边?”

“还算不错。”张士贵点头道:“”

虽然之前有经验,但在十多天内吞下近万民众,这对代州、猩州官府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更何况在这个时代,各级官府中官员、吏员的配置远不如明清时代那么明晰。

一直到明清时代,都有皇权不下乡的说法,在隋唐这个习惯性以世家门阀来统治地方的时代,有的时候,皇权都未必能出得了县城。

当然了,代州不同。

本就少世家门阀,不多几个豪族又因为刘武周、苑君章引突厥入寇纷纷南迁,李善赴任以来,陆续几番施恩,后又雷霆手段,将本地势族收拾的非常乖巧,从而导致如今代州总管府的命令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实施。

李善的要求并不多,首先得让迁居代州、猩州的人活下来,食宿如果不能自理,各地各级的官府都要承担责任,为此李善将身边亲卫都遣散出去,明察暗访……刚刚赴任两个月的崞县令被李善当众大骂,便是因为此人处事不当,导致民乱,丧生十九人,伤百人。

李善不指望手下这些官员那么听话,但让这些迁居而来的百姓活下来……他觉得这个条件并不高,而且那些粮食都是从军粮中调拨而来的。

那位崞县令……倒霉催的,七拐八拐和李世民的侧妃燕氏有点亲戚关系,算算看,北上赴任的将校官员中,李善斥责的基本都是秦王一脉的,从张公瑾到猩州总管房仁裕,从大将段志玄到这位崞县令。

李善也挺无语的,让李善私下写了封信给杨思谊,李世民的妾室燕氏是中书令杨恭仁的外甥女,自己也让亲卫带了口信回去,让李世民费费心,挑几个能用的……历史上几年之后你就登基为唐太宗,夹带里不可能没人用吧?

其二就是军屯,其实不仅仅是军屯,李善早在去年就开始设学堂授算学,去年末开始在代州清点田亩,几个月前让张公瑾正式接手,此次迁居来的民众很快得到了授田,已经是二月底三月初了,虽然晚了点,但抢种一波,到秋收也能收获……毕竟免除税赋是李善早就许诺的,不缴纳税粮,足够自家人湖口的了。

其实最早起意行军屯,李善并不像某些人想象的那样有意塞外……他开拓商路,吸纳民众,代州粮食肯定是有缺额的。

所以李善才先后折腾出玉壶春、马引,基本上都是和粮食挂钩的,要知道霞市边的粮仓从名义上来说可不算朝中的公仓,这里面的粮食也很少外拨,但这次也不能不拨出去了。

看起来如今代州不缺粮,但迟早是要缺粮的,更别说李善早就打定主意充盈人口……所以在活下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种地,不管是授田还是军屯。

这里面问题还挺多,耕牛不够,农具不够,种子也不够……张公瑾头发都熬白了多少,李善派人去河东各府买,买不到就借,借不到就租。

在这种局势下,几乎所有属官都忙得不可开交,后面的李善几乎是举着鞭子把他们往前撵。

但在所有大小官吏中,只有一个人无所事事,官居左武卫中郎将,但至今没有得到正式授职的张士贵。

五台县一处宅院内,张士贵的神情还算镇定,其实自己被闲置也没多少时间,如今代州、猩州两地有多忙他也心里有数。

最重要的是,张士贵虽然不知道李善授予的重任是什么,但隐隐察觉到,应该是还没准备好。

外面脚步声响起,满头大汗的张公瑾大步进来,连声让仆役拿来凉水,大口大口喝了两碗这才坐下。

“又被邯郸王训斥了?”张士贵随口问,他们这些天策府属官口中的殿下向来只有一个指向。

“光是军屯就有五六千人,还不包括家属,怎么可能不出错。”张公瑾虽然性情端谨,但也不禁埋怨,“邯郸王今日……算了,说的也在理,只是薛万彻那厮今日挑衅!”

“他来作甚?”

“好像是军中出了什么事。”张公瑾随口应付了句,“前几日武安兄去崞县,司马那边?”

“还算不错。”张士贵点头道:“”

虽然之前有经验,但在十多天内吞下近万民众,这对代州、猩州官府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更何况在这个时代,各级官府中官员、吏员的配置远不如明清时代那么明晰。

一直到明清时代,都有皇权不下乡的说法,在隋唐这个习惯性以世家门阀来统治地方的时代,有的时候,皇权都未必能出得了县城。

当然了,代州不同。

本就少世家门阀,不多几个豪族又因为刘武周、苑君章引突厥入寇纷纷南迁,李善赴任以来,陆续几番施恩,后又雷霆手段,将本地势族收拾的非常乖巧,从而导致如今代州总管府的命令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实施。

李善的要求并不多,首先得让迁居代州、猩州的人活下来,食宿如果不能自理,各地各级的官府都要承担责任,为此李善将身边亲卫都遣散出去,明察暗访……刚刚赴任两个月的崞县令被李善当众大骂,便是因为此人处事不当,导致民乱,丧生十九人,伤百人。

李善不指望手下这些官员那么听话,但让这些迁居而来的百姓活下来……他觉得这个条件并不高,而且那些粮食都是从军粮中调拨而来的。

那位崞县令……倒霉催的,七拐八拐和李世民的侧妃燕氏有点亲戚关系,算算看,北上赴任的将校官员中,李善斥责的基本都是秦王一脉的,从张公瑾到猩州总管房仁裕,从大将段志玄到这位崞县令。

李善也挺无语的,让李善私下写了封信给杨思谊,李世民的妾室燕氏是中书令杨恭仁的外甥女,自己也让亲卫带了口信回去,让李世民费费心,挑几个能用的……历史上几年之后你就登基为唐太宗,夹带里不可能没人用吧?

其二就是军屯,其实不仅仅是军屯,李善早在去年就开始设学堂授算学,去年末开始在代州清点田亩,几个月前让张公瑾正式接手,此次迁居来的民众很快得到了授田,已经是二月底三月初了,虽然晚了点,但抢种一波,到秋收也能收获……毕竟免除税赋是李善早就许诺的,不缴纳税粮,足够自家人湖口的了。

其实最早起意行军屯,李善并不像某些人想象的那样有意塞外……他开拓商路,吸纳民众,代州粮食肯定是有缺额的。

所以李善才先后折腾出玉壶春、马引,基本上都是和粮食挂钩的,要知道霞市边的粮仓从名义上来说可不算朝中的公仓,这里面的粮食也很少外拨,但这次也不能不拨出去了。

看起来如今代州不缺粮,但迟早是要缺粮的,更别说李善早就打定主意充盈人口……所以在活下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种地,不管是授田还是军屯。

这里面问题还挺多,耕牛不够,农具不够,种子也不够……张公瑾头发都熬白了多少,李善派人去河东各府买,买不到就借,借不到就租。

在这种局势下,几乎所有属官都忙得不可开交,后面的李善几乎是举着鞭子把他们往前撵。

但在所有大小官吏中,只有一个人无所事事,官居左武卫中郎将,但至今没有得到正式授职的张士贵。

五台县一处宅院内,张士贵的神情还算镇定,其实自己被闲置也没多少时间,如今代州、猩州两地有多忙他也心里有数。

最重要的是,张士贵虽然不知道李善授予的重任是什么,但隐隐察觉到,应该是还没准备好。

外面脚步声响起,满头大汗的张公瑾大步进来,连声让仆役拿来凉水,大口大口喝了两碗这才坐下。

“又被邯郸王训斥了?”张士贵随口问,他们这些天策府属官口中的殿下向来只有一个指向。

“光是军屯就有五六千人,还不包括家属,怎么可能不出错。”张公瑾虽然性情端谨,但也不禁埋怨,“邯郸王今日……算了,说的也在理,只是薛万彻那厮今日挑衅!”

“他来作甚?”

“好像是军中出了什么事。”张公瑾随口应付了句,“前几日武安兄去崞县,司马那边?”

“还算不错。”张士贵点头道:“”

第五百五十五章 公平吧? 昨天的改过了,今天最后一天,明早启程回。

虽然之前有经验,但在十多天内吞下近万民众,这对代州、猩州官府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更何况在这个时代,各级官府中官员、吏员的配置远不如明清时代那么明晰。

一直到明清时代,都有皇权不下乡的说法,在隋唐这个习惯性以世家门阀来统治地方的时代,有的时候,皇权都未必能出得了县城。

当然了,代州不同。

本就少世家门阀,不多几个豪族又因为刘武周、苑君章引突厥入寇纷纷南迁,李善赴任以来,陆续几番施恩,后又雷霆手段,将本地势族收拾的非常乖巧,从而导致如今代州总管府的命令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实施。

李善的要求并不多,首先得让迁居代州、猩州的人活下来,食宿如果不能自理,各地各级的官府都要承担责任,为此李善将身边亲卫都遣散出去,明察暗访……刚刚赴任两个月的崞县令被李善当众大骂,便是因为此人处事不当,导致民乱,丧生十九人,伤百人。

李善不指望手下这些官员那么听话,但让这些迁居而来的百姓活下来……他觉得这个条件并不高,而且那些粮食都是从军粮中调拨而来的。

那位崞县令……倒霉催的,七拐八拐和李世民的侧妃燕氏有点亲戚关系,算算看,北上赴任的将校官员中,李善斥责的基本都是秦王一脉的,从张公瑾到猩州总管房仁裕,从大将段志玄到这位崞县令。

李善也挺无语的,让李善私下写了封信给杨思谊,李世民的妾室燕氏是中书令杨恭仁的外甥女,自己也让亲卫带了口信回去,让李世民费费心,挑几个能用的……历史上几年之后你就登基为唐太宗,夹带里不可能没人用吧?

其二就是军屯,其实不仅仅是军屯,李善早在去年就开始设学堂授算学,去年末开始在代州清点田亩,几个月前让张公瑾正式接手,此次迁居来的民众很快得到了授田,已经是二月底三月初了,虽然晚了点,但抢种一波,到秋收也能收获……毕竟免除税赋是李善早就许诺的,不缴纳税粮,足够自家人湖口的了。

其实最早起意行军屯,李善并不像某些人想象的那样有意塞外……他开拓商路,吸纳民众,代州粮食肯定是有缺额的。

所以李善才先后折腾出玉壶春、马引,基本上都是和粮食挂钩的,要知道霞市边的粮仓从名义上来说可不算朝中的公仓,这里面的粮食也很少外拨,但这次也不能不拨出去了。

看起来如今代州不缺粮,但迟早是要缺粮的,更别说李善早就打定主意充盈人口……所以在活下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种地,不管是授田还是军屯。

这里面问题还挺多,耕牛不够,农具不够,种子也不够……张公瑾头发都熬白了多少,李善派人去河东各府买,买不到就借,借不到就租。

在这种局势下,几乎所有属官都忙得不可开交,后面的李善几乎是举着鞭子把他们往前撵。

但在所有大小官吏中,只有一个人无所事事,官居左武卫中郎将,但至今没有得到正式授职的张士贵。

五台县一处宅院内,张士贵的神情还算镇定,其实自己被闲置也没多少时间,如今代州、猩州两地有多忙他也心里有数。

最重要的是,张士贵虽然不知道李善授予的重任是什么,但隐隐察觉到,应该是还没准备好。

外面脚步声响起,满头大汗的张公瑾大步进来,连声让仆役拿来凉水,大口大口喝了两碗这才坐下。

“又被邯郸王训斥了?”张士贵随口问,他们这些天策府属官口中的殿下向来只有一个指向。

“光是军屯就有五六千人,还不包括家属,怎么可能不出错。”张公瑾虽然性情端谨,但也不禁埋怨,“邯郸王今日……算了,说的也在理,只是薛万彻那厮今日挑衅!”

“他来作甚?”

“好像是军中出了什么事。”张公瑾随口应付了句,“前几日武安兄去崞县,司马那边?”

“还算不错。”张士贵点头道:“当年在蒲州与尔朱仲珪相识,其人性情谦和,处事精细,料理折冲府无需某襄助。”

武德二年,张士贵随李世民渡龙门入河东,在蒲州结识尔朱义琛……说起来也巧,那场战役他最耀眼的功绩就是击溃了试图反击的何小董。

何小董溃败北逃,残部凋零,而没有随刘武周、宋金刚入河东的苑君章就此上位……

听同僚提起尔朱义琛,张公瑾点头赞同,同为仅次于代州总管的属官,代州长史李善是实际的执掌者,自己这个代州别驾主责军屯,而同级别中的代州司马尔朱义琛几乎看不到有什么动作,如今率小股士卒驻守崞县,主责折冲府。,

虽然说迁居代州、猩州的青壮名义上都是折冲府的府兵,但实际上这些年代州因为常受侵袭,向来是以常备军御边的,若战事惨烈,或难以抵挡突厥,朝中会北调河东道府兵……这也是李渊为什么在河东南北两地分设并州总管、代州总管的原因。

总的来说,北上赴任的将校中,除了第二批还没有得到授职的张士贵,就属于尔朱义琛最没有实权……但今日张士贵细细观察,似乎这位代州司马并无不满之处。

两人闲聊了几句,突然外间有声响,亲卫入内禀报,“邯郸王相召。”

张公瑾起身,无奈的呻吟了声,“又是哪儿……”

亲卫提醒道:“还有中郎将。”

“还有我?”张士贵有些意外,李善这些天一直在代县、五台县、崞县三地来回打转,但至今还没有召见过自己。

李善其实没有入五台县城,而是在军屯的一处村落歇脚,就坐在村口的一处树桩处,垂下的右手不自觉的摩挲着刀砍斧剁的痕迹……显然,这是不久前才被砍断的。

估摸着是迁居来的民众砍下来搭建屋宅的,虽然砖厂那边一次又一次的扩建,而且产量、质量都得到了不小的提高,但李善早在年初就控制了出售量,年后迁居的民众大都不能享受砖宅……不过以如今的气候而言,半年内都没什么大问题。

只是有点可惜了,李善低头看了几眼,看这年轮说不定是好几百年的老树……放在后世,那是得圈起来的。

“别驾、中郎将来了。”

耳边传来王君昊的提醒,李善转头瞥见了张公瑾、张士贵,他点点头道:“让薛万彻、常何过来吧。”

“拜见邯郸王。”

“拜见邯郸王。”

李善笑吟吟的寒暄了几句,对张士贵一如既往的亲善,心里却在想,这家伙也有点耐不住性子了……但这等事,不是自己一个人做主的,不过也快了。

按道理来说,张士贵之前是天策府统军,此次是以左武卫中郎将的身份赴任代州,理应入军……但是之前段志玄能入军为骑兵副总管,但张士贵不可能。

张士贵资历颇深,又数度曾独当一面,官衔不在苏定方之下,还有开国县公的爵位……关键时刻,苏定方未必是其敌手。

很显然,李善是不会允许代州军的军权旁落,所以前些时日离开雁门关之后,张士贵随李善在代县转了一圈后果断南下在五台县落脚……因为苏定方就是驻军代县。

张士贵这是显示心迹……绝无相争之心。

但之后李善一直没有什么安排,张士贵也不免心急,前日突然启程去了崞县……名义上是因为迁居五台县民众颇多,襄助代州司马尔朱义琛整理府兵名册。

这个试探的意思很明显……李善当然看得懂,张士贵是在说,你话说的好听,不会拿我开涮吧?

不过,虽然快了,但今天李善要做处置的不是这件事。

有人搬了几个胡凳过来,张公瑾、张士贵、苏定方、薛万彻、常何等人分左右坐定,虽然立场不一,但最喜欢挑事的段志玄已经滚蛋,众人还是有话聊的。

比如张士贵和常何是老乡,而且当年洛阳大战两人虽然地位高低不同,但也算同僚,特别是张士贵任骑兵总管,常何曾经一度为其直属麾下将校。

再比如张公瑾和薛万彻的兄长薛万均关系不错,和薛万彻不同,薛万均性情谦逊,与天策府的同僚关系非常不错。

李善突然发现,东宫、秦王府塞到代州来的……全都是外来将领啊!

第一批里倒是有个晋阳老人段志玄,但却被自己赶回去,换过来的张士贵虽然在秦王府资历深,但也的的确确是外来人。

李唐一朝,起于晋阳,占据关中,但实际上立足不稳,西秦薛氏、马邑刘武周都对这个新生的王朝产生了根本性的威胁。

开国皇帝李渊,本人虽也是宿将,但纵观杨隋二朝,实在算不上什么出挑的将领,环绕在他身边的那些老人、旧人也实在没有什么名将之流。

面对薛举、刘武周的威胁,李渊不是没有用过自己信任的老人,但现实摆在面前,元谋功臣榜单上排名靠前的那几位,刘文静、裴寂、长孙顺德、刘弘基无不大败,损兵折将,丧师丧地,初生的李唐王朝几乎是摇摇欲坠。

在这种情况下,李世民挺身而出,浅水原大捷灭西秦固关中,柏壁一战尽复河东故土,这可以说李唐王朝的运气……纵观古今,年方弱冠的如此名将,少之又少。

但随后李唐王朝的内部,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特别是心怀大志的李世民尽揽英杰……而且专门从降将中挑选人才。

事实上,李唐王朝能一统天下,李世民能取得关键的洛阳虎牢大捷抵定中原,本人杰出的军事才能是一个原因,但如果没有环绕在他身边的众多英杰,也很难取得一战擒两王的伟业。

李世民当时实际上的副手,如今执掌陕东道大行台的屈突通,本为河南人氏北上相投的张士贵,一度险些被杀的尉迟恭……类似的人太多太多了。

事实上,被李世民视为杀手锏的玄甲骑兵的四名统领,翟长孙、秦琼、程咬金、尉迟恭全都是降将。

这种情况的出现促使了李唐王朝尽快的一统天下,也直接促使了秦王一脉没有退路,与东宫不可避免的发生了冲突。

李善想到这儿不由自主的看了眼薛万彻……按道理来说,这位是罗艺的旧部,与苏定方有宿冤,东宫怎么都不会挑选他北上赴任。

李善心想,搞得不好是薛万彻身为外来者,被东宫老人排挤导致的……他曾经听凌敬提起过,同为外来者的魏征虽然得太子李建成信重,但在同僚中人缘并不太好,风评颇恶。

李善在想着心事,坐在左首第二位的张士贵也在想着心事,来到代州已经小半个月了,这位年轻郡王的面目似乎清晰,但又似乎模湖起来。

勇于任事,有建功立业之心,不愿涉入夺嫡事,对两方势力还算平衡的不错,持公而断。

而且手段很是了得,从逼降苑君章,再到数月之后将其麾下近万大军近乎肢解,牢牢的将马邑握在手中……这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

张士贵甚至都有点羡慕嫉妒李靖了……谁想得到,几年前还默默无闻的那个中层将官先一跃而起为名将之流,如今北山赴任代州总管还能接手如此丰厚的遗产。

正在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李善突然笑着说道:“如今芮国公旧部大都清洗完毕,率军抵崞县的骑兵也被定方兄整编,但马邑那边……”

顿了顿,李善叹道:“宜阳县公毕竟年迈,而朔州司马秦武通……毕竟当年重伤,所以,马邑少一员能率骑兵出战的骑将。”

“下官愿往!”薛万彻立即嚷嚷起来。

“录事参军事……”李善做哭笑不得状,“你捣什么乱……你手头的事忙的过啦吗?”

“再说了,虽然某也觉得你为将,比为文官要合适……但……”

说着说着,李善的视线落在了常何身上。

第五百五十六章 识人之明 雁门关外,天地辽阔,碧空万里,数百骑兵向西北方向疾驰,卷起阵阵黄沙。

“啾啾……”

被簇拥在阵中的李善抬头皱眉看了眼,七八只大鸟在头顶高处盘桓,看起来像是凋。

在小说中,往往会出现草原部落以凋为斥候的情节……比如《射凋英雄传》、《大唐双龙传》、《寻秦记》,但李善在代州也待了大半年,早就问过,绝不可能。

凋的种类很多,大都生性凶残,或能为猎,但绝难传递信息。

这时候,前方一位骑兵突然在疾驰中弯弓搭箭,箭去如流星,盘旋在头顶的大凋哀鸣着坠落。

骑兵们纷纷勒住缰绳,高声夸赞。

李善笑问道:“如何?”

“好箭术!”任城王李道玄手有点发痒,迟疑了会儿还是没去取弓,万一落空那就丢脸了。

“怀仁的确有识人之明。”身侧的西河郡公温彦博赞道:“如此神射,有前朝鹅王之风。”

“不敢相较。”李善看着手持大弓的张仲坚,“当年鹅王一箭双凋,青史留名。”

所谓的鹅王指的是李世民已经过世的岳父大人,大名鼎鼎的长孙成。

“不弱鹅王。”沉默的张士贵突然开口道:“疾驰不停,如此神射,不弱李广养由基。”

李善与温彦博对视了眼,都无言以对,谁不知道移动射移动靶难度更高,我们也不过找个话头聊几句,一个自夸有识人之明,一个显示见多识广而已……你还真拿出来点评啊。

难怪演义小说里把你写成白脸奸臣啊,这叫不会当官!

原本还想着要不要让薛万彻来做张士贵的副手,现在李善将这个主意完全打消了……张士贵此人,确为文武双全的人杰,而且在管理上非常有一手,但就是性子有些犟。

如果这次劝不服,或者张士贵不肯接手,李善也不准备亲自上阵,索性就放弃拉倒……反正李靖到任之前,突厥不可能来袭,后面的锅都丢给李靖。

张仲坚将大凋献在马前,李善笑着赞誉了几句,心里琢磨不管这肉好不好吃,至少放在后世肯定是犯法的……说不定吃十只青蛙就要犯法,更别说这种凋了。

众人就在路旁歇息,说是路旁,实际上也没什么正式的道路,只是常年累月……所谓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如何?”李善也不侧头,径直问道。

“足以担当重任。”苏定方的语气有些奇怪,“更何况本为朔州司兵参军,归属宜阳县公麾下,理所应当。”

边上的温彦博不明就里,但张士贵一听就懂了,不禁抬头看着远处的那位面容丑陋但身材挺拔的张仲坚,常何不愿入马邑,邯郸王准备让此人助守马邑吗?

此次出塞共计五百骑兵,其中三百骑兵都是张仲坚麾下,其余两百骑兵是李善、苏定方、张士贵的亲卫。

刚刚出塞,张士贵就察觉到了,发号施令的都是这位张仲坚,观其指令,显然是战阵老手,从容不迫,松弛有度。

但据说此人乃苑君章旧部,张士贵低声道:“邯郸王……”

“不是说了嘛,私下称一句怀仁足矣。”李善打断道:“清洗芮国公旧部,城外骚乱,何小董……就是武安兄打过照面的那位,鼓噪近千士卒兵乱,便是张仲坚一鼓而下,生擒活捉。”

“噢?”张仲坚来了兴趣,“不知是何来历……未闻其名。”

一旁的温彦博笑问道:“莫不是子羽之辈?”

李善忍笑道:“或许是吧。”

所谓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长得太丑,所以冒不出头来。

嗯,无论在哪个时代,长得丑冒不出头,其实都是正常的,冒的出头才是稀奇呢。

顿了顿,李善低声道:“张仲坚于芮国公旧部中颇有威望,难以回头,率五百骑兵驻守马邑,若宜阳县公不闲置,当有大用。”

“而且此人与永康县公有旧。”

“嗯?”温彦博愣了下反应过来了,“不错,刘武周起兵斩杀王仁恭,当时药师任马邑郡丞,正是王仁恭副手。”

李道宗目光闪烁,“如此一来,当有胜算。”

“如今马邑周边,宜阳县公、秦武通麾下约莫近四千唐军,芮国公旧部只留下了千五骑兵,突厥不大举来犯,若还出了意外,那……”李善耸耸肩,“只能自承无识人之明了。”

温彦博笑了起来,“能得怀仁举荐的……苏定方算一个,西征吐谷浑,斩将夺旗,北击突厥,雪夜追击,生擒欲谷设,均立下奇功。

刘世让算一个,雪夜袭营,擒斩郁射设,雁门大捷,如今被视为河东名将,想必这位张仲坚定有不凡之处。”

李善谦虚了几句,一旁的苏定方眼帘微垂,又一次想起了当年在那个小村落中与李善的第一次相遇。

凌敬也私下提及,似乎李善对很多人,甚至是很多如今名声不显的人物都有着极深的了解,比如那位年纪轻轻的褚遂良,尚未得秦王、欧阳询为其扬名之前,李善就曾经去求过字。

但这无法解释自己,苏定方心中有数,刘世让和自己是不同的,当日李善是被逼无奈只能用刘世让,没有其他人能用……一战功成之后,只能选择撑到底,才导致了现在的局面,导致了刘世让以李善为依仗。

而自己不同,当日母亲几乎性命不保,李善只听了个名字就突然态度大变……这和张仲坚非常像。

带着某些疑惑,苏定方刻意的观察张仲坚了好些天,不擅言谈的他还特地与其聊了好几次,再加上今日亲眼目睹对方如臂所指的领兵……苏定方能确定,这位张仲坚的的确确就是一位子羽。

但问题是,只听到名字就肯给予机会的李善是如何做出那些判断的呢?

这时候,苏定方听见身边的李善如此点评众人。

“定方兄必能青史留名,为一代名将,道宗兄当为一代贤王,他日唐军北逐草原,两位均乃领军大将。”

“彦博公自不比多说,前朝便有名士断言,太原温氏三杰,均当名列宰辅。”

“至于武安兄……”李善看向张士贵,“后世论唐初兼姿文武之杰,当首推武安兄。”

第五百五十七章 重任(上) 骑跨骏马,随波逐流,张士贵几乎是条件发射的趋马而行,心里有着古怪而复杂的触感。

自从那一日在雁门关相见,邯郸王第一时间展示了善意,频频赞誉,今天居然还给出了一个这么高的评价。

文武双全第一人……虽然张士贵颇为自负,但也不敢承受这样的评价。

在这个时代,是没有所谓的文武泾渭分明的说法的,文武双全是标配,但总的来说,即使是世家子弟,自称文武双全,也总有侧重。

比如天策府的谋士中,房玄龄、杜如晦也曾经领军,但绝大部分时候是负责谋划、举贤、军略等等。

比如秦琼也堪称文武双全,但实际上他向来是以李世民最贴近的骑兵统领的身份出现的,少有独当一面的机会。

事实上,就因为有李世民这个牛人在,他麾下英杰大部分都没有独当一面的机会,如今的陕东道大行台也只是群策群力。

而张士贵是天策府属官中,少有的曾经独当一面的人物……所以从某个角度来说,文武双全第一人的评价也不能算错。

张士贵有一种感觉,似乎李善对自己认知很深。

前方传来呼声,张士贵勒住缰绳放缓马速,转头四顾,看见了破败的房屋,高低不平的丘陵……走的近了才发现,那不是丘陵,而是高高低低的石块、土堆。

李善选了一处稍高的山坡下马,笑着问:“此地如何?”

“怕是选了好久了?”李道宗笑了笑,转头看向东南方向,再看看西南方向,迟疑问:“多少路程?”

“往马邑、雁门关,快马疾驰,均是两个多时辰。”负责选址的苏定方口齿清晰的解说:“此地原为顾集镇,加上周围村落,约莫两千余百姓,后毁于刘武周之手,又遭突厥洗劫,渐渐衰落,民众逃亡,以至于废弃。”

李道宗细细看着周围,“附近水源?”

“有河,而且不止一条,其中一条小溪从顾集镇原址中穿过。”苏定方解释道:“择此地,一为便于修缮成寨,二在于距离马邑、雁门关都不远不近,若是骑兵出击相援,来犯之敌必首尾不能相顾。”

马邑、顾集镇、雁门关,三个点构成了一个三角形的架构……三角形是最稳固的构图,不过李善刚开始谋划的时候,并没有考虑这一切。

最早还是李高迁去年率兵出塞,结果孤身逃亡导致大败一事给了李善很多启发,他发现,马邑距离雁门关的距离有点尴尬。

从雁门关到马邑,快马奔驰大约是四五个时辰,差不多就是天亮出发,黄昏时分才能赶到,这个路程……再好的军马也是强弩之末了。

如果是大军出塞,那就要稳住阵脚,缓缓西行……别说当天了,七八天能摸到马邑边上都算快的了,但突厥骑兵旋即而来,铺天盖地,遮挡战场。

李高迁败北的原因有很多,弃军而逃当然是主因,但也有一些客观的原因,比如虽然说马邑和雁门关成犄角之势,但若是敌军勐攻马邑,雁门关这边因为距离的原因,很难做出迅捷的反应。

从那时候起,李善就有了在朔州择地建寨的念头,而且一直在为此做各种各样的准备……可惜还没开始,各种变故蜂拥而至,硬生生的将他推到现在这个位置,并且很快就要滚蛋。

三个月前那个大年夜,李道宗突然来访,与李善相谈甚欢,他许诺今岁突厥来犯,必勐攻马邑,他愿意领军出塞,步步为营,逼退突厥。

而李善才将这个计划拿出来……李道宗非常感兴趣,并且在择地、工匠各个方面都帮了不少忙。

那边苏定方还在给李道宗讲解附近的地形,而李善在和张士贵说着在重建顾集镇的诸番好处……张士贵基本上已经知道李善到底想让自己干什么了。

于顾集镇重建寨堡……这是个让普通人听听就要颤抖的任务,因为顾集镇再往北就是云州了,换句话说,顾集镇将取代代州、雁门关、马邑,成为直面突厥的最前线。

即使性情稳重的张士贵,也忍不住腹诽……难怪这些天李善要如此赞誉,这是怕自己不肯接手啊!

马邑那边至少还有高大的城墙,而顾集镇这边……现在还是一片废墟呢,张士贵眼角余光扫了扫,心里有些疑惑,如果说李善是纸上谈兵也就罢了,但任城王李道宗、苏定方虽然年纪不大,但也都是军中宿将,不会看不出来。

李善还在那喋喋不休,三方驻守,互成犄角,不至于孤守无援,而且顾集镇相对来说更靠近云州,突厥不可能绕过顾集镇、马邑去攻打雁门关,但如果想啃下马邑、顾集镇这两颗钉子,难度相当的大。

马邑、雁门关都是重镇,粮草充足,驻有重兵,如果筹建顾集镇,李善也不会只往里面丢些歪瓜裂枣……这不是已经把张士贵带来了嘛,如此一来,中间有顾集镇串联,使手尾能够相顾,防御体系就能很立体了。

最后李善总结道:“颉利可汗不管是想攻下何处,侧面甚至背后都会有如芒在背之感,绝不敢全力相攻。”

张士贵摇摇头,“雁门关为河东门户,不会随意出兵,顾集镇、马邑……若是骑兵被突厥诱出……”

“不至于此。”李善轻声道:“武安兄未至北地,尚不知晓,突厥骑兵虽然号称勇武,实则以骑射、聚散见长,论战场冲阵,远不及披甲精骑。”

张士贵低低呢喃了声,他也听懂了李善婉转的解释,毕竟相互之间只有两个多时辰的马程,距离太近了,若是突厥攻打马邑,顾集镇这边遣派骑兵出击,消息会很快传出去,能极大的延缓甚至毁灭突厥对马邑的攻势。

最关键的是,如果筹划的好,即使突厥骑兵以此为饵诱唐骑出击,以唐骑的冲击力,只要不恋战,突厥人很难有什么办法……换句话说,突厥人想围点打援都没那个资格。

实际上,从本质上来说,李善选择在顾集镇建寨,主要的作用在于切割空间。

尽量削弱突厥骑兵的活动空间,使对方聚散自如的大规模活动降低威胁,短距离的接战,更适合披甲唐骑的冲阵,扬长避短。

李善在心里想,这和后来明朝的防御体系有点像,但本质是不同的,明朝只能防,基本上不敢野战,而唐军这几处都是能出击的。

之前高满政两度守马邑,也不是只守城池,而是频频出击,后来是因为突厥骑兵铺天盖地,才只能固守城池。

第五百五十八章 重任(中) 那边苏定方的解说早就告一段落,李道宗饶有兴致的竖起耳朵听一旁的李善在喋喋不休……可惜李道宗和张士贵不算陌生,知道这人没那么容易上钩。

在朔州设立新寨,与雁门关、马邑成掎角之势,以此来争取对突厥战阵的时候,不陷入全盘被动的局面……道理谁都懂,但谁愿意顶在最前面的顾集镇呢?

“武安兄当年于河南独当一面,弱旅败敌,又整顿地方,筹集粮草,可谓文武双全。”李善眉头一挑,“顾集镇若稳,朔州便稳,代州乃至河东,乃至黄河以北均得以修生养息。”

“虽然凶险,但却于国大有益处,若武安兄胆怯……”

话还还说完,张士贵眉头一扬,“下官不敢当文武双全之赞,亦有胆直面突厥,但此等大事,如何能一言而决?”

这句话有两层含义,其一指的是代州和李善,其二指的是朝中。

“此事已得陛下许可。”李善摸了摸鼻子,转头看向温彦博。

温彦博神色有些古怪,迟疑了会儿才点点头,“怀仁上书,陛下许其于朔州建寨以备突厥。”

的确有这么回事,但谁知道你李怀仁玩的这么大啊……温彦博当年曾任幽州司马,对兵事也不是门外汉,事实上这个时代的世家子弟,对文武两道即使不精通,也一般不是门外汉。

能与马邑、雁门关成犄角之势,而且地处朔州北部,直面云州……这不是修一个小规模营寨就能做得到的。

说个更简单的,若是突厥勐攻马邑,顾集镇遣派骑兵袭其后阵,若只是一两百骑兵……那叫送羊入虎口,至少要成规模的五百甚至更多的骑兵,才能保证自身的安全性和对对手的威胁。

能容纳至少五百骑兵的营寨,那不是个小小营寨……而且李善要的可不是个临时性的营地,这工程量实在有点大。

不过张士贵暂时还没有考虑这些问题,而是提出了一个最关键的疑问,他日颉利可汗携大军来攻,朔州能抵挡得住吗?

就算顾集镇复设营堡,与马邑、雁门关成犄角之势,抵御突厥来犯……但如果突厥尽起大军……

人家颉利可汗号称控弦四十万,如果几十万大军充斥朔州……雁门关守将还有可能率兵出塞吗?

马邑、顾集镇还能守得住吗?

所谓在战术上讨个便宜,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其实作用很微弱。

其实众人也听得出来,张士贵也早就确定了,如果将顾集镇设寨堡的重任托付给自己,那将来驻守此地的将领必然是自己。

这是张士贵在问……如果突厥尽起大军,马邑、顾集镇真的能守得住吗?

到时候,你李怀仁只需要稳守雁门关,就能护佑代州不受侵袭……那我和刘世让、秦武通这些人那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问的好。”李善正色道:“若武安兄不询,某也不敢将重任托付。”

“颉利可汗号称控弦四十万,但实则呢……”李善搬着手指头一一分说,“上一次颉利可汗率军入寇河东乃是武德五年夏秋之际,麾下兵力多不过七八万,其中还有部分是苑君章旧部……当时高满政尚未来投,苑君章麾下士卒逾两万之数。”

“同年初,颉利可汗、苑君章合力攻入代州,代州总管定襄王李大恩阵亡,当时敌军不过三万之数。”

“再往前数,武德四年,初登汗位的颉利可汗率嫡系与苑君章合力攻打代州,虽遭定襄王李大恩所阻,但也由此入寇代州,汉阳公苏瑰、太常卿郑元璹、左骁卫大将军长孙顺德均被俘,当时颉利可汗麾下不过万余骑兵。”

“号称控弦四十万,约莫是三国曹孟德号称八十万大军兵压江东。”李善轻声道:“欲谷设去年末、今岁处于朔州两场大败,损兵折将,丢的都是颉利可汗的嫡系麾下。”

“若是颉利可汗欲图谋朔州、代州,大举来犯,所率大军不过数万之间。”

一旁的李道宗笑道:“怀仁早就有心,自然细细查探,若无把握,何敢在此地设寨。”

顿了顿,李道宗补充道:“若非李药师即将赴任代州总管,原本应是孤驻守此地。”

张士贵大为震动,忍不住抬头看了眼李善,又瞄了眼李道宗……后者随李世民参与了浅水原、柏壁、洛阳虎牢诸战,又有灵州大捷,不是普通的战将。

李善也懒得分辨,按照计划,李道宗这个并州总管怎么可能会驻守顾集镇……李道宗原本是准备等突厥来犯才领兵出塞,步步为营,但既然有了顾集镇,那自然是遣派将领固守,如果没有张士贵,李善是准备从李道宗那儿借来张宝相的。

看了眼张士贵的脸色,温彦博忍不住插嘴道:“颉利可汗当不会以倾国之力来攻……”

李善迟疑了会儿,但想想这事儿在朔州、云州也不算是秘密,解释道:“武安兄有所不知,突利可汗去岁返回五原郡,与颉利可汗相争……如今突厥内乱,颉利可汗的确不会轻易大举出兵。”

“突厥内乱?”张士贵眼睛一亮。

李道宗点头道:“此事孤亦有耳闻,说起来还和怀仁颇有干系……欲谷设两度大败,两次被擒,声望大跌,连累其父颉利可汗。”

“但偏偏颉利可汗唯有此一子……”李善笑道:“这些先不提了,有突利可汗隐于身后,颉利可汗何敢全力来攻?”

温彦博补充道:“昨日在雁门关听闻,颉利可汗为人严苛,部落头领多有不满……正可谓人心向背。”

“其一,颉利可汗直属兵力并不算多,即使全力来攻,亦不过数万,其二,突厥内乱,颉利可汗只怕难以全力来攻。”李善竖起第三根指头,“其三,突厥人不擅攻城,难以破城,即使大举来犯,只要备足粮草,固守待援,突厥人难以持久。”

李道宗点头赞同,“怀仁与孤点评过代州多年战事,雁门关多番失守,或是守将不战而逃,或是刘武周、苑君章血战攻城,再或是塞内叛军两相夹击。”

“如今代州军容整肃,马三宝、苏定方领兵有方,曾叛乱的高开道已然身死,苑君章旧部更是烟消云散,突厥欲破关攻城,只怕难为。”

李善补充道:“去年苑君章自云州南下攻打马邑,数万突厥大军盘踞左右,高满政竭力守城,兵力悬殊亦守城月余。”

顿了顿,看了眼想说什么的张士贵,李善笑道:“顾集镇复设寨堡,不敢与雁门关、马邑相较,但也不是突厥能轻易攻破的。”

第五百五十九章 重任(下) 随着李善的侃侃而谈,张士贵的神情变幻莫测,时而苦思,时而狐疑,时而点头。

因为毕竟是在雁门关外,众人在山丘上议事,但周边的人不少,都是李善的亲卫。

呃,大部分人眼神都有点古怪,特别是在李善信誓旦旦的说颉利可汗不会大举来犯,不会倾力来攻的时候,王君昊都有点绷不住了。

看张士贵的模样……这算是信了吧?

当年一路南下,郎君每次剖析局势,凌公也说不出反对意见……但最后呢?

王君昊觉得,颉利可汗大举来攻的可能性应该超过了半数……就凭郎君这张嘴。

嗯,张士贵的确是信了,因为李善分析的很有道理,对北地局势很了解的李道宗、温彦博也在帮腔。

但对于李善说顾集镇寨堡坚固,能抵御突厥大军围攻……张士贵还是有点怀疑的,马邑、雁门关均是军事重镇,城墙高耸,坚固异常,非经年修筑不能为之。

而顾集镇……算算时日,现在已经是三月了,五月中下旬,去年没来代州捞一把的突厥必然会来袭,两个月的时间,够修建一座能抵御突厥大军攻打的寨堡吗?

而且因为要驻守骑兵,规模还不能太小,至少要数百骑兵加上千余步卒,才能使顾集镇成为扎在此地让突厥首尾不能相顾的一颗铁钉。

李善笑着指了指下面,侧头问:“已然完工了?”

“是。”不知何时出现的周二郎回道,“前日午后动工,昨日午时之前完工,耗用民夫六十人。”

半个时辰后,张士贵、李道宗等人用失神的视线打量着面前这几十米的城墙,诧异的表情并不是因为这段城墙只用了六十人工在一天之内搭建完成,而是因为城墙本身。

“砰!”

趋马而来的骑士奋力刺出手中长枪,尖锐的枪头只给墙身留下一个不大的口子,骑士抽出长刀噼砍,这次只留下几道印记。

张士贵亲自上前查看,口子不大,不太看得清楚,他用手掰了下,居然没掰动。

“里面是平铺的红砖,外面裹着一层……”李善想了想,“裹了层泥浆。”

“泥浆?”张士贵低头看了看,一层灰白色的壳子,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但很是坚硬。

实话实说,不管是红砖,还是李善弄出来的水泥强度都不太够,但在这个时代也能用了,大不了横向多堆砌几层,弄的厚一点。

关键是,李善打听过,突厥那边绝对没有什么投石车之类的玩意……也是,突厥本就不擅攻城,能弄些爬墙的云梯那都算是技术活了。

张士贵还有点不放心,亲自趋马试验了一次,马槊的槊尾硬生生砸在墙面上,这次的口子比较大,能清晰的看见里面横向铺就的红砖……但整体墙面完全不受影响,这面墙是用三层红砖铺就的。

“真的只一日夜?”张士贵大为兴奋,“若有千余士卒,粮草充盈,数万突厥亦难破之!”

在这个时代,所谓的营寨是不太讲究的,除非是马邑这种下了决心要驻兵的重镇,否则的话,营寨基本都是木制结构,有的是随军运载,有的是就地取材。

这种营寨也就是靠步卒聚团为阵,在面对突厥骑兵的时候基本是挨打没有还手之力,即使是骑兵出击也没用……人家突厥人最擅长的就是骑兵聚散,压根就不给你冲阵的机会。

李高迁当日为什么要弃军而逃,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心里明白,靠守是守不住的,粗略搭建的营寨到处都是漏洞,只要一点破,那就会全面溃散……木制的栅栏并不能阻拦突厥骑兵和唐军步卒的接触。

而且率军出击,不可能有长时间的粮草供应,一旦被突厥死死围住,过几日想突围……坐骑都要跑不动,所以李高迁才会弃军逃亡。

李道宗、苏定方等人都能理解张士贵为什么这么兴奋……如果能在短时间内在这儿营造一处能容纳千余士卒,能抵御突厥来袭的寨堡,那之前所说的一切都可能成为事实。

“于此设寨,力拒突厥,方能稳握朔州,遮蔽代州。”李善摸着城墙,“如今突厥内乱,河东、关中各处均需休养生息。”

“但他日大军出塞,必由此地而过。”

“武安兄可愿承此重任?”

顿了顿后,李善转身放声道:“亦不讳言,下博一战之后,某最恨坐视友军遭围攻者。”

“顾集镇若能抵御突厥,与雁门关、马邑成掎角之势,永康县公何能弃之?”

“宜阳县公、秦武通、定方兄分驻马邑、雁门,绝不会坐视。”

“若突厥来犯,不论永康县公,孤即率兵北上为雁门后援。”李道宗扬声道:“河东多年遭突厥劫掠,正要休养生息,决不许突厥入河东半步。”

李道宗说出了战略的关键,马邑对雁门关来说很重要,但如果突厥大举来犯,分出偏师盯着雁门关,遣主力攻打马邑……毕竟马邑孤悬塞外,除了雁门就没有其他的援军了。

如果马邑丢了,突厥再攻打雁门关……即使突厥人不擅攻城,但压力也大。

所以,李善和李道宗决定在这儿设寨,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彻底将战线推到雁门关以西的朔州,不让代州遭兵祸。

刘世让、秦武通都是宿将,马邑又城墙高大,再加上之前李善着手清洗苑君章旧部,问题不大,但顾集镇……这儿需要一员心志坚毅,在战术上、战略上都很牛的将领。

他需要率兵抵御突厥的第一波攻势,需要判断时机遣兵出击使突厥首尾难以相顾,需要安抚士卒,激励士气,需要盘点粮草军需,甚至还需要亲自着手筹建顾集镇……所以,李善特地向李世民提出了那个文武双全的要求。

李世民也没让李善失望,送来了天策府内,甚至是秦王一脉中少有能独当一面的张士贵。

在知晓这位白脸奸臣的履历之后,李善觉得张士贵比之前自己想象的如秦琼、李世绩等人更要合适。

处事不惊,有大将之风,性情端谨,但也不缺进取之心。

张士贵上前一步,行礼道:“下官愿承此任,但请代州拨……”

“要什么都可以。”李善打断道:“但两个月内必须完工,需驻守一千步卒,八百骑兵。”

第五百六十章 坑 准备已非一日,李善引众人绕到山丘背面,一堆堆的红砖整整齐齐的堆放在那儿,早在年初,李善就让周二郎那边开始储砖,这段时日用货车一批批拉到这儿来,不过这也只够首批的,接下来周二郎、齐老三等人还要在这儿建窑烧砖……之前是没办法,地点一直到最近才最终确定下来。

千余民夫正忙的热火朝天,他们先需要搭建起能让民夫住宿的屋子和堆放粮食的粮仓。

“可依山而建。”张仲坚小声说:“居高临下看的清楚,而且若是骑兵出镇,一冲而下,数倍敌军亦难当锋芒。”

张士贵点点头,“不仅依山,还可靠水……”

“不错。”李道宗指着不远处的山丘旁的河水,“突厥人难以渡河,只需遣派士卒护佑,取水便捷,关键时刻,还能渡河袭敌。”

这些细节李善就不懂了,他也没掺和进去,只抓住张士贵……我可是把老底都交给你了!

选了一块草地,亲卫们搬来一堆石头,李善随意挑了一块略为平整的坐下,想了想迟疑问:“红砖泥浆建城墙既快且固,但毕竟不是以条石搭建,只怕难以登高……”

面对突厥人,城墙不仅仅能保护士卒,更重要的是能居高临下抛洒箭雨压制对方……李善原本还想弄点抛石器之类的守城器械,但想想还是算了。

虽然也上过战场,但李善在这方面不能和他们想比,在张士贵、李道宗等人看来,这都不是问题,本就是依山而建,居高临下,实在不行还能修建箭塔。

李善也不以为意,只提醒了要留下出兵的通道,最好是用泥浆铺就,此外要设置瓮城……他没想到,李道宗、张士贵、苏定方对所谓的瓮城非常感兴趣。

其实在唐军与突厥的战斗中,除非兵力相差太过悬殊,一般情况下,唐军是不会主动龟缩起来死守城池的,反而会主动寻求野战歼敌的机会,比如高满政孤守马邑月余,其实前半段还几度击败苑君章……只不过很快突厥骑兵覆灭李高迁后就赶来围城了。

所以,在守城方面,唐朝还没有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体系……这和时代有关,也和唐朝历代君王更愿意开疆拓土的意愿有关。

事实上,历史上的瓮城是北宋年间才形成的……失去了燕云十六州的北宋很难取得战场上的主动权,所以往往会选择依城而战。

所谓的瓮城,与城墙相连,呈半圆形,敌人攻入瓮城时,主城门和瓮城门会关闭,守军即可对敌形成“瓮中捉鳖“之势……正好北宋是历史上弓箭工艺最强的一个朝代。

李道宗两眼放光,“若是侧面留出一道门,以泥浆铺路,五百骑兵侧击,必能血洗!”

“杀上几场,只怕城门大开,突厥也未必敢入内了!”

“怀仁奇思妙想。”温彦博饶有兴致的看了又看,“两个月……来得及吗?”

张士贵抬头看向李善,这也是他的疑问,需要大量的红砖、泥浆,需要大量的民夫,还需要大量粮食……简而言之,需要很多资源。

李道宗摸着下巴,“难怪怀仁迁居云州百姓,莫不是用在这儿?”

“迁居百姓都已然落户授田,免三年税赋。”李善轻笑道:“自然不能出尔反尔。”

一旁的温彦博脸色有些古怪,忍不住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恰巧,恰巧……”李善干笑几声。

张仲坚和苏定方还没明白过来,但张士贵已经想起来了,突厥使臣入朝请赎回欲谷设……好像就是邯郸王提出放还三万汉家男女的条件吧?

好像还将这些人都扣在手中,不惜放弃了另外敲诈来的骏马、耕牛……那时候就做好准备了啊。

温彦博好笑道:“那粮草够吗?”

“即使三万之众,粮草也足够,从霞市大仓调剂粮草。”李善干笑着说:“彦博公不是去看过嘛。”

“武安兄,顾集镇本就要囤积粮草,选址之后,先建大仓以储粮草。”李善哀叹了声,“不过毕竟三万之众啊,顶多再撑两个月,还望武安兄勿让某失望。”

其实这话李善说的有点虚,商路一直还在运营,霞市那边的马引、玉壶春一直很热闹,堆积的粮食如山,虽然这次因为迁居民众,又要负责三万农奴,肯定会大批次耗用,但也不是没有进账的……更何况,如果代州不受侵袭,到五月下旬,就有一次收割了。

“器具、工匠都已经给你准备好了。”李善挥手叫来周二郎、齐老三,“红砖、泥浆肯定是不够用的,就在附近设窑,他们俩是主事者。”

这时候,外围有亲卫传禀,“郎君,宜阳县公、朔州别驾到了。”

“刘公、席公。”李善让人领来,打了个招呼笑道:“席公,如愿以偿否?”

席多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他已经得吏部公文,出任朔州别驾,与刘世让、秦武通共掌朔州。

“便是选在此地?”刘世让看了看周围,“快马奔驰两个时辰,不远不近,刚刚好。”

李善介绍道:“这位是左武卫中郎将武安兄,便是由他筹建并驻守顾集镇。”

“早年旧识。”张士贵笑了笑和刘世让寒暄了几句,他当年随李世民攻灭刘武周的时候与刘世让有过来往。

众人坐定之后,李善将前事略略说了一遍,其实刘世让是知情的,只有席多不知道……听着听着,席多脸色有些许复杂。

难怪要清洗苑君章旧部……如果不能同心协力,互相信任,马邑、顾集镇、雁门关三地掎角之势其实是起不到什么效果的。

但与此同时,席多也确定了李善没有抛弃朔州的意愿……他最怕的是李善和去年李神符、李高迁那样,严守雁门关,坐视马邑被突厥围城。

略略停顿,李善笑着问:“已经来了?”

“是。”刘世让点点头。

“谁领头?”

“阿史那·社尔。”

“哈哈哈,老熟人了。”李善大笑,“明日还请刘公压阵,某再会社尔兄。”

温彦博在下面解释道:“应该是三万农奴已然押送入境。”

张士贵勐地反应过来了,霍然起身,“邯郸王,三万人……下官没那么多人手……”

“那是你的事。”李善眼皮子都没抬,“人手、粮草、砖石、工匠……什么都齐备!”

“若是谁都做得到,何必让你这个文武双全的英杰接手呢?”

张士贵只觉得头有点晕,三万人啊……自己手下也就几十个亲卫,还不一定派的上用场,而且李善只给了自己两个月的时间!

难怪之前一直那么恭维我呢,这个坑……张士贵咬着牙在心里想,提防了这么久,还是栽进去了。

第五百六十一章 交接(上) 云州、朔州边界处,黄沙滚滚之中,两支骑兵遥遥相对。

一骑出列,高呼道:“馆陶故人请见!”

第三次见面了,这一次,是李善主动请见……实在抱歉啊,对于阿史那子弟,李善其实最欣赏的就是这位阿史那·社尔,可惜上次让对方做了回背景板。

脸色难看的阿史那·社尔趋马出阵,身后跟着的是脸色更难看……呃,其实脸上还有鞭痕的赵德言。

“社尔兄,又见面了。”李善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

阿史那·社尔眼神复杂,“君果为宗室子弟……”

“当年未曾相瞒。”李善情真意切的解释道:“只是祖籍亦陇西成纪,得圣人信重,列入宗室,册封郡王而已。”

“当年馆陶城外初会便知足下日后必然声名达于天下,不料三年间便声望已隆,更手掌重兵。”阿史那·社尔长叹道:“真是好手段,好手段……”

几个月下来,阿史那·社尔虽然还没有任何证据,但很确凿如今突厥内部之乱和面前这个青年有着牵扯不清的干系。

李善抿嘴一笑,“机缘巧合罢了,圣人信重,更有欲谷设几度襄助,否则何至于今?”

口舌依旧犀利,阿史那·社尔知道自己讨不到什么便宜,上次会面还被那首“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砸的满头包。

也懒得再多说什么,阿史那·社尔指了指远处,“三万农奴皆在此,足下可遣人清点。”

“三万皆在此?”李善有些惊讶,按道理来说,这么多人应该是分批次交接的。

李善瞥了眼一旁的赵德言,这厮都劝颉利可汗在各地掳掠人口为奴了,说明颉利可汗也承担了不小的压力……这是有多宠欲谷设那厮啊。

有亲卫回去报信,不多时张士贵率人往那边去接手了。

“决计过三万之数,大都为河东百姓……云州早就被怀仁搜刮一空。”阿史那·舍尔叹道:“还请足下勿阻欲谷设回程。”

“欲谷设于长安久住,慕汉家文华,只怕乐不思蜀呢。”李善笑吟吟道。

身后的温彦博听了这话老脸直抽抽,你还真有脸说啊,欲谷设被你抽的都没脸见人了,在宫内都被揍了一顿。

“若唐皇毁诺,可汗必起大军,控弦四十万,河东何能挡?!”

李善脸上笑容不变,视线落在昂首而言的赵德言身上,“这位便是得颉利可汗信重的赵德言吧?”

“赵氏起于造父,后分晋秦,再后晋化为赵,子弟遍布天下,以天水、南阳、颍川为郡望,不知足下出自天水赵氏,南阳赵氏,还是颍川赵氏呢?”

“秦国铸长城以拒胡人,赵国更有名将李牧扬威塞外,不料赵氏族人为胡人所用。”

赵德言面如土色,脸颊一鼓一鼓,虽无一言叱骂,却让他无言辩驳……李善这是在骂他数典忘祖呢。

春秋战国时期,同出于赵氏的赵国和秦国是抵御塞外胡人的主力,如今子孙却在辅左突厥可汗。

“君王不用,臣投外国,春秋故事也。”李善叹道:“今有陛下澄清宇内,一统天下,足下却要依外族而求权势富贵……”

“社尔兄,非小弟挑拨离间……此等小人……他日颉利可汗若势衰,便是败在这等小人手中。”

阿史那·社尔嘴唇动了动,其实他真想附和几句,就因为这三万农奴,赵德言建言颉利可汗搜刮部落农奴……为了这件事,突厥内部多有人对可汗不满,再加上赵德言又建言颉利可汗集权,以严苛法令管理部落,更是惹人不满。

“早知足下言辞犀利。”阿史那·社尔澹澹道:“还请尽早送归……”

“尚未完毕吧?”李善轻笑打断道:“记得还有千匹骏马,五百头耕牛。”

阿史那·社尔深深的看了眼李善,加重了语气,“是一千三百匹骏马,六百头耕牛,已然携带,请足下不要再以此因相阻。”

温彦博嘴角动了动,他奉命巡视代州,一方面是为了与突利可汗结盟,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欲谷设这件破事。

之前李善还叮嘱过,希望能将交接的过程拖得长一点,颉利可汗能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绝不希望一场空……只要欲谷设没有被送回去,那顾集镇就不会受到任何威胁。

突厥不会在五月下旬之前大举来犯,但并不意味着不会遣派小股兵力侵袭……特别是李善在距离云州、朔州边界处不太远的地方修筑寨堡。

但没想到阿史那·社尔一次性将三万农奴和一千三百匹骏马、六百头耕牛都送来了……让李善准备好的借口无用武之地。

李善在两仪殿敲阿史那·思摩竹杠,是一千匹骏马和五百头耕牛,但之后阿史那·思摩私下许诺了三百匹骏马和一百头耕牛。

这么急着将欲谷设赎回去……李善眼珠子转了转,但没有问出口,他感觉到这里面应该是有些什么缘由的。

没必要问阿史那·社尔,回头去问结社率好了。

马蹄声响,张士贵趋马而来,脸色颇为难看,低声对李善说:“约莫三万之众,但大都体瘦空腹,多日未有进食。”

对此李善也不意外,他上前几步,笑道:“社尔兄,这种小手段……是想耗代州粮草吗?”

不等阿史那·社尔开口,李善温和道:“若在下严守雁门关,除却军粮之外,不许一粒粮食出塞。”

“再将玉壶春秘方散于云州、五原郡……社尔兄,到时候会发生什么?”

阿史那·社尔脸色大变,手上用力,胯下健马不住嘶鸣,一旁的赵德言脑袋缩了回去,不敢开口。

他们都很清楚,代州出塞的货物中,最受欢迎的,也是销量最好的,同时价格最为昂贵的就是烈如火清如水的玉壶春……可以说霞市马引很大程度上是和玉壶春挂钩的。

如果李善将秘方散在五原郡,就会损失一大财源……但同时对突厥来说,这是一次让人心惊胆寒的杀伤。

这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自损依旧八百,但杀敌绝对不止一千。

第五百六十二章 交接(下) 东突厥括地广阔,但王帐设于五原郡,这不是因为颉利可汗喜欢五原郡,而是在始毕可汗、处罗可汗、颉利可汗三代首领的统治下,五原郡已经是不弱于中土大郡的存在。

虽然大多数人还保持着居住帐篷、游牧的习惯,但早就开荒种地,被掳掠来的汉家农奴带来了稳定的农作物的收获,这才是突厥王族定居五原郡的根本原因。

可以想象,如果玉壶春秘方泄露,散播在五原郡,那些喜爱美酒,或想以此获利的人都会想方设法将粮食投入酒坊……

最近几年,突厥时常饥荒,而且就像李善前年提及的那样,刚刚过去的这个寒冬,多少牲畜冻毙,五原郡储存的粮食不仅是粮食,更是颉利可汗维系自己地位、权力的一大利器。

但如果大量的粮食暗地里投入酒坊……阿史那·社尔只是想想就觉得浑身一片冰凉。

这不是在颉利可汗、突利可汗之间挑拨离间,而是在突厥嫡系部落和依附部落之间埋下毒刺。

“社尔兄,此次会面之后,只怕两国大战尘埃落定之前,再无会面之日。”李善亲热的握住魂不守舍的阿史那·社尔的手,“此地距离雁门关,步行至少三日,若是饿死大半,只怕在下要受陛下责罚,社尔兄……于心何忍?”

狗屁于心何忍,阿史那·社尔手用了用力没能抽出来,“如何会无会面之日,代州总管府辖代州、朔州,据说前隋还辖云州,自有会面之日。”

你在代州搞东搞西,搞得五原郡都快翻了天,你觉得今年颉利可汗会忍气吞声不发兵讨伐?

到时候肯定有会面之日!

阿史那·社尔想起私下颉利可汗不止一两次发誓,必要生食此子血肉!

“难难难!”李善叹道:“在下虽因偶有微功,被列入宗室,册封郡王,但毕竟尚未加冠,何能晋代州总管?”

阿史那·社尔一个激灵,“足下要回朝?”

“确实如此。”李善也不隐瞒,这事儿在代州官场并不是秘密,“陛下调永康县公李药师北上赴任代州总管,约莫五月就任。”

“颉利可汗总不会在五月初就发兵来攻吧?”

阿史那·社尔还在嘴硬,“未尝不可。”

“哈哈哈!”李善长笑道:“突厥每每五月下旬、八月中旬攻伐河东,为的就是劫掠粮草,若是久攻不克,只怕粮草断绝,部落不宁,颉利可汗理应不会如此不智。”

面前这厮对突厥内情了解的非常深,阿史那·社尔深吸了口气,“以足下手段,必有重逢之日。”

李善摇了摇阿史那·社尔的手,“于战场相见,某更愿与社尔兄品酒畅谈。”

两人心里都清楚,突厥、李唐必有一场倾国之战,阿史那·社尔相信,一定会在战场遇见李善。

而李善在想,如果按照历史轨迹,面前的这位阿史那子弟要么是死在了战场上,要么是宿卫宫中,为天可汗爪牙……还是很有可能和自己品酒畅谈的。

针锋相对了几句后,李善指了指远处,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阿史那·社尔脸都僵了,难不成你还想要我负责这三万人的三日粮草?

掰扯到最后,一直到那边的农奴交接完毕,突厥人赶来了一千多匹良驹和六百头耕牛,刘世让、苏定方已经率军前来接应,阿史那·社尔才松了口……让人赶来了几百头羊充为口粮。

“社尔兄放心便是。”李善略略施了一礼,“玉壶春乃是在下敛财利器,不到万不得已之际,绝不会散于五原郡中。”

阿史那·社尔面色阴沉,勉强露出个哭一般的笑容,“当年以为,足下之智可比留侯,今日方知,足下之谋更类献侯。”

李善身后的温彦博微微颔首,也赞同这个评价……至少从今日李善欲散玉壶春秘方一事来看,的确有这么点意思。

所谓的留侯指的是汉初三杰之一的张良张子房,运筹帷幄之中,制胜于无形……从李善赴任代州之后,开拓商路,迁居百姓,无声无息让苑君章陷入绝境的手段可见一斑。

而献侯指的是汉初宰相陈平,这位虽然也是名臣,但在史书中更多以谋士的面目出现,常出奇计……这个奇计往往与毒计是同义词。

“天下板荡之时,在下尚年少,未能亲至,只略有山东一战。”李善扬声道:“如今天下一统,不避讳言,大唐、突厥必有国战,建功立业以列史册,此为毕生之志!”

“留侯如何?”

“献侯又如何?”

“难道不都是因为辅左君王而青史留名,难道不都是善始善终,为后人景仰吗?”

这厮真能说……阿史那·社尔一时语塞,抬手拱了拱,转身趋马就走。

“长安城内,怀仁以文雅示人,雁门关外,如此豪气,难怪有大雪满弓刀之名句。”温彦博赞了句,又低声道:“玉壶春一事,不可妄为。”

一边说着,温彦博一边递来一个眼色,李善微微点头,他当然心里有数,一旦玉壶春秘方散于五原郡,的确会削弱突厥的整体实力,但对突利可汗也必有削弱……马上就要结盟了,可不能出什么幺蛾子。

“拖是拖不了多久了,不过还请彦博公去信,让欲谷设那厮从灵州去草原。”李善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张士贵,“武安兄还愣着作甚,三万人呢!”

张士贵满脸黑线,我手下就几十号人,管的过来吗?

温彦博有点看不下去了,内政方面他是个熟手,而且他的长兄温彦宏如今任陕东道大行台工部尚书,与张士贵颇有交情。

率军压阵的刘世让押送三万农奴缓行,苏定方率骑兵去顾集镇运了些粮食过来,先熬了点粥水充饥……都是饿了好几天的,羊肉哪里能吃得下。

一直到黄昏时分,庞大而延绵的长队才抵达顾集镇,张士贵带着亲卫,还将李善、苏定方的亲卫借了去,忙的满头大汗……其他的都还好说,但住的地方实在不够。

原本以为突厥那边会一批批送人过来,这边准备的屋子不算太多,谁知道一下子送了三万人过来……管理上难度太大了。

不过李善就不管这些了,他有这个自知之明,自己凭借穿越者的身份能挑选人才,凭借在现代社会潜移默化的影响能设定逻辑程序,但在管理能力上,没办法与张士贵、温彦博这样的人相提并论。

所以,外头张士贵、温彦博忙的不可开交,一边忙着还在一边讨论,从代州、猩州、并州甚至长安调来人手,而里面的李善偷偷摸摸的让人挑了一头小牛犊……

第五百六十三章 张士贵(上) 场面有点尴尬。

饶是李善自认脸皮厚也有点撑不住,右手拿着的快子还夹着半片刚刚烤好的肉片,左手正拿着一盏酒杯,门突然被推开,脸上满是疲惫的温彦博、刘世让、张仲坚、席多身后,是面沉如水的张士贵。

眨了眨眼,李善也不知道自己嘴巴怎么了,居然会开口问:“诸位……一起吃点?”

温彦博叹了口气,“武德二年,圣人下诏,以谷贵禁关内屠酤,武德六年,圣人再下诏,行禁酒令,虽玉壶春行于塞外,于国暗有大功,但怀仁私饮,实是不妥。”

这是被逮了个正着啊……其实平时李善也不太喝酒,这不是大事都托付出去,自己可以清静几日了嘛。

李善干笑了声,一口饮尽,咂咂嘴说:“彦博公所言极是,盏中乃是清水。”

温彦博也是无语了,久闻玉壶春清如水啊。

席多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幕,这样的李善是他从没想过的……在他的印象中,这位邯郸王看似温和,实则咄咄逼人,如同半出鞘的宝剑一般扎眼,没想到也会如此无赖。

“武德元年,圣人下《减用牲牢诏》,牛之为用,耕稼所资,祭祀亦免。”张士贵哼了声,“陛下祭祀天地宗庙都用猪羊,杀牛、吃牛者均需定罪。”

温彦博笑着说:“今岁颁《武德律》,杀牛吃牛者,徒一年。”

席多收在袖子里的手指张开,默默计算李善应该被徒几年……这小半年内,马邑往代县送了十几次牛肉了。

张士贵补充道:“殿下提及,屠牛当为重罪,虽只是徒刑,却不可赦免。”

张士贵说的还是轻的,历史上李世民登基之后,让长孙无忌主持修改律法,后者一直到高宗年间才完工,那就是着名的《唐律疏议》,屠牛是与图谋造反、忤逆父母、铸造假钱、持刀抢劫等并列,归为“十恶不赦”。

灰头土脸的李善咽了口唾沫,强行辩解道:“路途颠簸,此牛犊两腿折断,再难用以耕作……”

反正牛都被拆了,有本事你去查查牛腿是不是它自个儿折断的。

“难怪如此。”席多笑着打圆场道:“邯郸王赴任以来,代、朔两州多少百姓赖之而活,殿下亲自抢收,又善待民众,县人均称此生未见如此父母……”

温彦博向张士贵使了个眼色,坐下笑道:“五台县的张弘慎还在为耕牛发愁,不如……殿下赔些粮草,再多拨一些人手过来吧。”

李善一听这话,脸色一变,接过一旁亲卫递来的手巾擦了擦,慢条斯理道:“从代州总管府拨人?”

“薛万彻那厮可不一定愿意放人呢。”

“某没多久就要回朝了,何必为此得罪太子心腹爱将呢?”

张士贵眉头一竖,“难道不是邯郸王要修筑……”

“难道此事不是于国有益吗?”李善嗤笑道:“难道在此修筑寨堡,力保朔州,遮蔽代州,于某李怀仁有什么好处吗?”

要拨人那是不可能的,原因很简单,李善能调动的人手都是本地势族,很难绕过身为录事参军事的薛万彻。

而一旦这么做了,东宫、秦王府的势力在代州的平衡就会被打破,这对即将回朝的李善来说是个不能再坏的结果……呃,其实现在已经不太平衡了,但终究还勉强能稳得住,以后的事就拜托李靖了。

李善这番话显示了立场,同时也剖析自身,温彦博闻言动容,的确,李善如此折腾,或有建功立业之心,或有不肯全然让功李药师的可能,但终究于国有益,于自身并无直接的好处。

张士贵呆了半响后,突然坐下,瞥了眼一旁的朱石头,“还不去取几双快子来!”

好吧,李善还是做到了……一起吃点。

几块牛肉下肚,两杯烈酒入喉,李善接着提起朝中屡屡严禁屠牛这件事……为什么要屡屡严禁杀牛呢?

那当然是不许杀牛,但事实上杀牛吃牛的事屡屡发生啊。

“难为,难为之。”李善轻轻拍桉,摇头道:“即使定为重罪,亦难禁民间杀牛。”

张士贵正色道:“丽水生金!”

所谓的丽水生金指的是大名鼎鼎的法家韩非在《韩非子》一文中的典故,也显示了这个法学家的观点,一旦被逮到就会砍下脑袋,但那么多人依旧盗采金矿,那是因为那些人未必会被抓住。

韩非认为要杜绝这种思想,那就要强调严刑重罚。

李善夹了一块刚刚送上来的牛腩嚼着,开口道:“一家农户八口人,府兵二人,分田百亩,养健牛两头。”

“百亩良田中,二十亩永业田,八十亩口分田,如今少有土地买卖,家中也少有积蓄。”

“而一头健牛,若是卖出,不过五贯到十贯钱,但若是屠杀售卖,肉、角、皮毛等等,能得钱至少二十贯。”

“若是急需用钱,你觉得他们会杀牛、卖牛还是卖田?”

众人都沉默不语,十几贯钱的差别,对于普通农户来说是个巨大的数目,就算是冒着被徒一年的刑罚也是值得试一试的……即使刑罚加重,也没什么大用,毕竟总不能为了一头牛杀一个人吧。

说到底,这是市场的选择,严禁杀牛,导致牛肉、牛皮的价格飞涨,物以稀为贵,但同时又因为牛是农家必须的生产资源,导致牛的售价并不高,这种反差导致了朝廷屡屡严禁杀牛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效果。

张士贵吃肉喝酒,席多笑着打圆场,而温彦博细细在心中盘算,长安城内多有人言邯郸王精于商,颇似范蠡,也有人说更似管仲。

前者文武双全,先助勾践灭吴成春秋五霸,后经商为巨贾,自号“陶朱公”;后者更是鼓商以兴国,齐国遂成霸业。

李善在代州的一系列举动传入长安后,早就有人一语中的,此为管仲之策,“国多财则远者来,地辟举则民留处。”

正聊着呢,张士贵突然眉头一皱,“长安城内牛肉、牛皮售价……邯郸王何以知晓?”

李善都无语了,你神经反应速度这么迟钝吗?

还需要问?

当然是我买过!

第五百六十四章 剖析(上) 夜色已深,感觉微亮,席多搓了搓手,捡起一件衣衫披在身上,但心中却是一团火热,没想到五十多岁了,跟着苑君章已入绝境,却时来运转。

如席多这样的文吏,虽有才干,但并没有根基和名望,又不是世家子弟出身,很难得到发挥能力的空间。

如果说苑君章很大程度是被迫投唐的话,那席多却是乐见其成,原因很简单,草原部落,即使建国,即使信用文臣,如席多这样一无嫡系,二不能统兵的文臣是立不住脚的……赵德言脸上的鞭痕还历历在目。

如果能助邯郸王尽快筹建顾集镇,自己应该能入即将赴任的代州总管李靖的眼吧……当年也算是旧识,而且自己如今又是朔州别驾。

席多在帐篷能踱来踱去,满心兴奋,时不时停下细想,晚餐之时,殿下虽未明言,但言语间对自己颇多介绍……显有深意。

虽然危险,的确危险……毕竟这儿距离云州不远,而自从苑公自云州南下攻克马邑,之后先有郁射设驻守,后有欲谷设肆意杀戮,以至于云州沦为突厥属地……如今是结社率驻守。

距离这么近,突厥未必会坐视唐军顺利建寨,但这对自己来说是个机会……邯郸王殿下尽多良将,朔州亦有刘世让、秦武通,如果自己能助张士贵尽快完工……

得多挑一些人过来,但要挑些脾性好的……席多一边想着一边掀开帘子。正在出去透透气的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不远处,如洗月光之下,两道身影正在踱步向前。

席多悄悄放下帘子,其中一人他一眼就认出了是邯郸王,另一人看了半响才认出,是今日刚刚相识的张士贵。

其实夜间漫步的不止李善、张士贵两人,走了百多步,李善笑着在帐外喊了几声,果然还没歇息的温彦博钻了出来。

“怀仁、武安好有闲情雅致。”温彦博笑道:“一日劳累,还不安歇吗?”

“彦博公不也没有安歇吗?”李善哈哈一笑,“大漠夜景,星空辽阔,令人心生畅意,正要细细鉴赏。”

张士贵一言不发,只跟在两人身后,一直踱步到营外的小丘上。

安静了片刻后,李善长长舒了口气,“武安兄可知某为何要筹建此寨?”

不等张士贵回答,李善接着道:“某李怀仁自赴代州,力守雁门,逼降苑君章,雁门关大捷,雪夜追袭,生擒欲谷设,功勋不可谓不隆。”

“列入宗室,册封郡王,得陛下信重,他日还朝,荣华富贵举手可得,为何还要冒险重建顾集镇呢?”

“即使之前逼迫武安兄承接此重任,但某心里如何不清楚,顾集镇临近云州,突厥大军蠢蠢欲动,即使不大举来犯,也会有游骑袭扰。”

“即使有三万人手,即使不缺粮草,即使有红砖泥浆之助,重建顾集镇也非易事。”

“即使完工,他日突厥来袭,一个不好,便是大败。”

“即使某已然离任,只怕也难逃朝臣弹劾,陛下责罚……某这又是何苦来由呢?”

向来稳重的张士贵脸上浮现出一丝疑惑,他的确疑惑于李善自己提出的这些疑问,但更疑惑于李善为什么要提出这些疑问。

张士贵转头看去,温彦博束手站在李善身侧半步后,脸上满是凝重。

李善转回头,直视张士贵的双眼,“武安兄可知如今突厥局势?”

一下子跳到这么大的问题,张士贵抿了抿嘴,感觉嘴里满是干涸,“还请邯郸王示下。”

“去岁某随崔公往马邑招抚苑君章,恰巧突厥阿史那族子弟赶至,十日内,某多方查探,窥破内情……”

“斩杀郁射设……逼降苑君章不过是小事,但最重要的是挑动突厥内乱。”

“突厥内乱?”张士贵童孔微缩,身为李世民的心腹大将,他也不是什么消息都不知道,直截了当的问:“突利可汗?”

“不错,突利可汗为始毕可汗幼子,但始毕可汗之后……先有处罗可汗,后有颉利可汗,突利可汗反而被驱逐,甚至被鞭责,直到去岁八月才突然返回五原郡。”李善解释道:“郁射设为处罗可汗幼子,依附突利可汗以抗衡颉利可汗。”

张士贵有些懵懂,“但邯郸王斩杀郁射设……”

“去年十二月,五原郡以北,突利可汗与颉利可汗各率大军,虽未大打出手,但也几度骚乱,互有伤亡。”温彦博低声道:“此事朝中少有人知,唯怀仁开拓商路,商队行于草原,回关密报。”

张士贵脑海中灵光一闪,“那郁射设?”

“郁射设为处罗可汗幼子,按草原习俗,幼子所分的部落是最多的。”李善点点头,“当日某先放回郁射设随从,突利可汗抢先动手,收拢郁射设旧部,之后……”

张士贵这下全懂了,突利可汗先得到郁射设已死的消息,急需聚拢势力抗衡颉利可汗的他自然第一件事就是要收拢余部。

而颉利可汗得到消息的时间略迟,但却也不肯坐视,自然要针锋相对,突厥内乱便是由此而起……虽然根子与李善无关,但导火索却是李善亲手点燃的。

张士贵想了想,伸手指了指北方,“那云州的阿史那·结社率?”

李善迟疑了下才说:“当日放还的就是他,此人为突利可汗胞弟。”

“噢噢……”张士贵第一反应是接下来建寨可能不会经常受到突厥的袭扰,但突然一个激灵,侧头看了眼微垂眼帘的温彦博。

谁都不傻,张士贵早就觉得,温彦博奉命巡视代州,这是正常的,但突然出现在李善的身边,而且抵达距离云州不远的此地,还盘桓不去……实在有些古怪。

但如果那结社率……这样一来,那就合情合理了。

李善苦笑了几声,转头看向温彦博,“彦博公,为安武安兄之心……”

温彦博笑了笑,“新野县公多得陛下信重,诸战常得额外之封赏。”

这句话意味不明,张士贵的确得李渊看重,但也辞去了马军总管这样的职务,只任天策府属官。

顿了顿,李善深吸了口气,“突厥事毕,武安兄可知如今大唐局势?”

第五百六十五章 剖析(下) “今日彦博公在此,某亦不讳言。”

“自陛下建国以来,秦王殿下扫灭薛举、刘武周,后中原一战擒两王,即使兵少将寡,亦无畏无惧,终成大业。”

温彦博点头道:“秦王殿下确为史书少有人杰,年少即征战四方,得军心,得将心,威望一时无二。”

这是没什么辩解的必要的,李建成再如何也是坐镇东宫,几次出征也没立下什么功勋,还割地千里让于突厥,原始空中仅有拿得出手擒斩刘黑闼也被李善给抢了。

而李世民不说中原大战,只柏壁一战就足以压倒李建成了……那是关乎李唐覆灭与否的关键一战,若败,刘武周、宋金刚必然从龙门渡过黄河,攻入京兆……李渊怕要弃城逃亡。

李善叹道:“但突厥虽裂为两部,但东突厥控弦四十万,绝非王世充、窦建德之流可比拟。”

“大唐、突厥必有国战,但此时绝非开战之机。”

“中原刚刚一统,洛阳虎牢一战之后,先后刘黑闼两度复起,后有江淮军叛于江南,如今战事已近尾声,但士卒死伤、粮草消耗……”

“七路大军***淮军,其中三路皆为北地府兵,刘黑闼两度复起,战死河北的士卒数以万计,大都是关中、河东府兵。”

“处罗可汗、颉利可汗数度攻入河东,烧杀抢掠……”李善指了指山丘下不远处黑压压的一片,“三万男女,大都是前几年被劫掠而去的。”

“昨日所言休养生息绝非只是说说而已。”李善叹道:“不仅是代州,整个河东道,整个关内道都需要休养生息。”

“能推迟一日,开战后便能轻松一分。”

“虽然如今突厥内乱,但大唐已然精疲力尽,即使秦王殿下亲自统兵,也难有作为……反而会促使颉利可汗、突利可汗罢斗联手。”

说到这,李善笑了笑,“秦王殿下之威,阿史那子弟也颇多耳闻。”

安静了片刻后,李善清晰的听见身边两人略为沉重的呼吸声,轻声道:“突厥南下来犯,大抵是两条路。”

“如武德五年那次,颉利可汗亲率五万骑兵,携苑君章攻破雁门,几乎打穿了整个河东道,另遣派偏师数千自灵州南下,破原州、陇州,攻破大震关,使长安震动。”

“五原郡位于云州之西,颉利可汗如果有可能,是不会以主力攻关内道,而是会来攻打河东。”

“如若雁门关失守,唐军最多只能依城而守,突厥骑兵肆意妄为,一日数百里,河东何以抵挡?”

“即使陛下遣派秦王、太子出河东以拒,但河东诸州必然残破不堪……休养生息,休养生息……”

说到这儿,李善突然住了嘴,盯着张士贵,面色清冷,半响后才道:“其实孤也是有私心的。”

话锋一转,而且还用了“孤”这个称呼,张士贵心中一凛,微微垂头。

“其一,孤于代州筹谋良久,挑动突厥内乱,迁居人口,收复马邑,又下定决心重建顾集镇,所为只是代州乃至河东休养生息,他日国战,以某的功勋,难道没有资格独领一路大军吗?”

“但谁料得到欲谷设为私怨而来犯,一战之下,虽功勋卓着,但却不可能晋代州总管……倒是便宜了永康县公。”

温彦博笑道:“的确如此,如今代州人口充盈,休养生息,粮草、战马都充足,塞外有马邑、顾集镇两处重镇,以永康县公之能,必然不使突厥破关。”

“其二,大半年来,孤迁居数万人口于代州、猩州、蔚州等地,如今又是三万男女,百姓虽说不能安居乐业,但也再无……再无路旁余骨不见行人,村落余老不见炊烟之状。”李善长长叹道:“也不会再有废弃的良田,不会再有只闻哭泣不闻笑语……”

李善呆了半响,握住张士贵的双手,“立寨于此,必有凶险,但马邑孤悬塞外,难以久驻,某只愿于朔州交战,不伤民众,此为某私心,还望武安兄成全。”

张士贵久久无语,手上却在缓缓加力……李善脸颊动了动,心想自己没挑力能巨鼎的张公瑾来。

其实天策府内部对李善的看法不一,相当一部分人是有意见的,部分人是因为当年李善斩杀崔帛替太子解围,导致秦王府少了一个正大光明攻击东宫的借口。

有的人是因为天策府大将段志玄被驱逐回京……要知道这些年,秦王扫荡天下,麾下大将,哪一个没有傲气,这等羞辱更甚被罗艺抽在脸上的鞭痕。

但还有一部分人,或者说是私底下不能说出口的,邯郸王李怀仁在代州搞风搞雨,欲谷设被擒,郁射设被杀,苑君章来降……如果突厥、苑君章难入河东,殿下就再无掌兵之日。

但如今,站在这个小丘上,平日端谨但心有傲气的张士贵被李善长篇大论以及最后的私心之语所感动,他深吸了口气,单膝拜倒在地,“临行之际,殿下嘱咐,军国大事,当论公而行。”

“邯郸王所托,末将不计己身,愿一力承当,必护佑塞内,使突厥不伤民众,使河东得以休养生息。”

李善挽起张士贵,“秦王殿下心怀天下……”

“如今突厥内乱,但京中亦不平静,长安夺嫡,不管谁胜谁负,都是日后的事。”

“如今突厥虽尚在鼎盛之期,但陛下春秋正盛……”

这句话也不算错,李渊今年也就五十多岁,而且身体还好的好,完全没有衰败的迹象。

“若武安兄能北拒突厥,稳固雁门,护佑代州,论公此为军国大事,他日扫荡草原,逐敌漠北,武安兄必为首功。”

“论私,武安兄为秦王心腹大将,此等大功……秦王亦有择人之功。”

张士贵微微点头,温彦博是连连点头……而李善目光闪烁,游移不定,自己这种鬼扯……也就能湖弄这些老实人了,呃,也可能是自己之前的表演太有感染力了。

第五百六十六章 怀仁(上) 毕竟是塞外,夜间扎营,又没有被褥,从梦中醒转的温邦觉得一阵虽然不刺骨但却让身子发颤的凉意。

伸手摸了摸,脸颊上犹有泪痕,如今是武德七年三月,已经四年多了,另一只手摸了摸身边,地上用以简单铺就的衣物的洞中冒出几根草儿,上面有露珠凝结。

这位二十多岁的青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一个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沦落为五原郡的农奴,多少个夜晚陷入绝望后,他更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回返汉地的一日。

听见外间突起的喧闹声,温邦深吸了口气,披上衣物走出帐篷,外间已然大亮,腰间佩刀的士卒正拎着铜锣敲个不停,远近各处涌出黑压压的一片,七八个骑兵来回趋马奔驰,将人群划分成一块一块。

“不用那么精细,约莫千人就行了。”一个二十多岁身披软甲的士卒吼了声,指着温邦这块,“你们都过来!”

周边的人群有些许骚动,温邦却没有迟疑,第一个走出人群,按照士卒指的方向站定。

周围的士卒个个都满头大汉,看样子已经忙碌了很久,温邦踮起脚尖眺望,虽然看不到什么,但却清晰的看见空中,他转头对着人群喊了声,举手指向空中。

空中有几十道正鸟鸟升起的炊烟。

“这厮倒是机灵。”士卒有些意外,转头道:“二哥,这边交给你,我去下个营地。”

正在灌着清水的周二郎含湖不清的嗯了声,视线在温邦脸上扫了扫,片刻后放下竹筒,粗声粗气的吼道:“识字者出列。”

温邦上前一步,行了一礼,“在下通文识字。”

周二郎点点头,指了指身侧示意对方站过来,稍候又有三四人出列。

“噤声,都噤声!”周二郎看面前人群还是叽叽喳喳,勐地从身后坐骑上取下马鞭在空中挥舞,喝道:“再有喧闹声,一日不得食!”

这么直接的威胁,效果非常好,面前立即安静下来。

但面对千人,周二郎纵然大呼,后面的也听不太清楚,还是手下的十几个士卒趋马呵斥,千人队才慢慢寂静下来。

“都给我听清楚了!”周二郎索性翻身上马,高呼道:“其一不许私自逃遁。”

“已返汉土,不再为奴,必能返乡,但一旦逃遁追捕斩杀,就算逃,你们也进不了雁门关!”

“就算你们中有代州人,知道小路,但爬山越岭,你们还爬得动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阿史那·社尔连续几日不给食,让这三万人几乎没有什么机动力,翻山越岭那是想都不用想的。

“其二,登记造册,有家有口的提前说明。”

已经上阵了好几次,周二郎熟练地很,“如能返乡那就返乡,不能返乡的,殿下也会安置,绝不会坐视不管。”

有胆子大的人高呼问道:“敢问是哪位殿下?”

人群中一阵骚动,这三万人基本都是河东人氏,谁都知道当年刘武周攻略河东,柏壁一战败北,秦王李世民轻骑逐敌,尽复故土。

“吾家郎君,大唐邯郸郡王李怀仁,曾为代县令,现任代州总管府长史,奉命掌代州总管府。”

温邦有些意外,他没听过这个名字,也没听说过所谓的邯郸王,但以代州长史掌代州总管府,这在整个河东道都应该是数得出来的实权人物。

“是李怀仁!”身边一位年岁略长的中年人低声道。

温邦侧头看了眼,那人兴奋的浑身发颤。

中年人低声道:“在下去岁曾来过云州,听闻代县令李怀仁整顿兵备,迁居民众,更爱民如子,文武双全。”

周围几人都大大松了口气,其他被驱赶而来的农奴大都浑浑噩噩,但这几个识文断字的却一直提心吊胆,现在终于可以放心了,至少不是坏事,至少能活下来。

“五十岁以上者出列!”

周二郎和十几个士卒连声高呼,“十五岁以下者出列。”

“携带十岁以下孩童的妇人出列。”

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甚至已经有人举起不知从哪儿摸来的枯枝……突厥惯例,也是草原的惯例,年纪太大,只能耗费粮食却没什么用,留着还不如杀了干净,年纪太小也一样。

这几年突厥时有饥荒,每年度冬都会杀掉一批。

“放心。”周二郎扯着嗓子吼道:“青壮另有安置,年长者、妇女需烧火做饭,粮食今日就会运来,饿不着你们!”

“患病的也出来,还有受伤的!”

“待会儿有医者来疗伤治病。”

让手下士卒去解说,周二郎趋马奔回,翻身下马,又拿起竹筒灌了几口水,揉了揉不舒服的喉咙,对温邦几人说:“竹简、纸笔、墨砚待会儿有人送来,登记造册,记录名字、籍贯、年岁,竹简挂在每人腰间,明日黄昏前必要完工。”

“是。”

“另外挑些匠人,待会儿要盖宅子,样式都是一样的,用红砖搭建,会有人教你们……”周二郎喘了口气,“能住就行,三月天睡在地上,迟早撑不住,更别说还有好些孩子。”

周二郎看面前几人懵懵懂懂,只温邦还算清醒,抓住他仔细交代,从便溺到吃饭,从喝水要烧开到孩子饭会管饱,温邦听得脑子都发胀,勉强记下。

迟钝了会儿,温邦上前一步,低声道:“敢问……吾等这是……”

“此地原为顾集镇,郎君决意重建寨堡。”周二郎随口说了句,若有所思的看了眼温邦,“郎君生擒颉利可汗独子,将你们从五原郡换回来的,只要寨堡完工,你们就能回河东,别想着逃走,周围数千骑兵驻守,只要逃,那就是个死!”

“生擒颉利可汗独子?”温邦都懵了,“重建寨堡?”

另外几人低低惊呼,他们在五原郡充为农奴,平日劳作,缺衣少食,也没什么消息渠道……关于代州这一年的变化压根就不知道,李善这个名字也只是在突厥上层流传,这些农奴更是不知情。

那边士卒从千人队中挑出二十人充为队长,每五十人为一队,施行连坐,一人逃亡,全队遭罚,队长更是要斩首示众……不过也有好处,口粮配额更多,还能先行挑选住处。

“待会儿有人带你们去……每人一碗粥,两个馍馍。”

“五十岁以上、十五岁以下以及妇女一碗粥,一个馍馍,十岁以下孩童不限,直到吃饱。”

看周二郎马上就要走了,温邦忍不住上前问道:“如今中原……”

周二郎奇怪的回头问:“你在五原郡多久了?”

“武德三年,处罗可汗攻河东,在下被掳至五原郡。”温邦面有憔悴。

“武德四年,中原已定,武德五年,江南、蜀地、江淮、山南、岭南均已抚平。”周二郎想了想,继续说:“虽刘黑闼于河北两度复起,但已然兵败身死,江淮军去岁复叛,但已然剿灭,天下已然一统。”

看温邦还要问,周二郎不耐烦的指了指正走过来的一行人,“还有什么去问他,正好也是温氏族人……”

话没说完,周二郎就诧异的看见温邦泪流满面拜倒在地,疾步走近的温彦博浑身剧震。

“还真是太原温氏啊……”周二郎咂咂嘴,但也来不及感慨什么,三万人,三十个千人队呢,还有的忙。

第五百六十七章 怀仁(下) 半个小时,不好意思,实在是没辙,半个小时之前才回家。

这是一个世家门阀制度盛行的时代,这是一个世家子弟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时代。

上至皇帝李渊,纵横沙场不败的秦王李世民,虽然他们都对世家门阀心存忌惮,但他们也不得不依仗世家门阀来维系自己的地位。

朝中数的出来的名臣,天策府内受秦王倚重的幕僚大将,被东宫太子笼络的心腹,大大小小几乎全都是世家子弟,即使有号称寒门出身的……比如秦琼、程咬金之流,父祖辈也曾出仕,并不是真正的寒门。

但天下并不仅仅只是中原,天下还有漠北草原。

信奉武力的突厥人可不会看重所谓的世家门阀,他们在攻入河东,劫掠汉人男女为奴的时候,不会看你是不是世家子弟。

昔日丰神俊朗的侄儿如今看起来年过四旬,皮肤黝黑,脸上甚至有几道深深的皱纹,温彦博如何不暗然神伤。

温邦,二十八岁,温氏三杰中的年纪最小也是最早身登高位,同时也是最早过世的温大有次子。

当年李渊晋阳起兵,就是让温大有任太原令以固后方……要知道当时刘武周已经攻破雁门关,占据代州,随时都可能南下。

后温大有又助秦王李世民攻破西河,出任大将军府记室,执掌机密,武德元年出任中书侍郎,并且爵封清河郡公……古之清河一郡,多少名门望族,这个爵位很有讲究,也证明了李善对其的信重程度。

可惜先是武德二年,因为长子病逝长安,温大有一病不起,第二年处罗可汗攻入河东,掳掠大量汉民,次子温邦不知所踪,消息传至长安,温大有数日后病故。

温邦能够生还,不管对于太原温氏来说,还是对温大有这一支来说,都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至少不会绝嗣。

伯侄俩泪光连连,但却不能一叙别情,因为两人手头都有大量事务……温彦博正在押送笔墨纸砚和竹简,温邦还要辅助唐军管理面前的千人队。

一波一波的解释,一波一波的分食,然后搜罗工匠,搭建房屋,一直忙碌到黄昏时分还没完。

这是一个世家门阀制度盛行的时代,这是一个世家子弟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时代。

上至皇帝李渊,纵横沙场不败的秦王李世民,虽然他们都对世家门阀心存忌惮,但他们也不得不依仗世家门阀来维系自己的地位。

朝中数的出来的名臣,天策府内受秦王倚重的幕僚大将,被东宫太子笼络的心腹,大大小小几乎全都是世家子弟,即使有号称寒门出身的……比如秦琼、程咬金之流,父祖辈也曾出仕,并不是真正的寒门。

但天下并不仅仅只是中原,天下还有漠北草原。

信奉武力的突厥人可不会看重所谓的世家门阀,他们在攻入河东,劫掠汉人男女为奴的时候,不会看你是不是世家子弟。

昔日丰神俊朗的侄儿如今看起来年过四旬,皮肤黝黑,脸上甚至有几道深深的皱纹,温彦博如何不暗然神伤。

温邦,二十八岁,温氏三杰中的年纪最小也是最早身登高位,同时也是最早过世的温大有次子。

当年李渊晋阳起兵,就是让温大有任太原令以固后方……要知道当时刘武周已经攻破雁门关,占据代州,随时都可能南下。

后温大有又助秦王李世民攻破西河,出任大将军府记室,执掌机密,武德元年出任中书侍郎,并且爵封清河郡公……古之清河一郡,多少名门望族,这个爵位很有讲究,也证明了李善对其的信重程度。

可惜先是武德二年,因为长子病逝长安,温大有一病不起,第二年处罗可汗攻入河东,掳掠大量汉民,次子温邦不知所踪,消息传至长安,温大有数日后病故。

温邦能够生还,不管对于太原温氏来说,还是对温大有这一支来说,都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至少不会绝嗣。

伯侄俩泪光连连,但却不能一叙别情,因为两人手头都有大量事务……温彦博正在押送笔墨纸砚和竹简,温邦还要辅助唐军管理面前的千人队。

一波一波的解释,一波一波的分食,然后搜罗工匠,搭建房屋,一直忙碌到黄昏时分还没完。

这是一个世家门阀制度盛行的时代,这是一个世家子弟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时代。

上至皇帝李渊,纵横沙场不败的秦王李世民,虽然他们都对世家门阀心存忌惮,但他们也不得不依仗世家门阀来维系自己的地位。

朝中数的出来的名臣,天策府内受秦王倚重的幕僚大将,被东宫太子笼络的心腹,大大小小几乎全都是世家子弟,即使有号称寒门出身的……比如秦琼、程咬金之流,父祖辈也曾出仕,并不是真正的寒门。

但天下并不仅仅只是中原,天下还有漠北草原。

信奉武力的突厥人可不会看重所谓的世家门阀,他们在攻入河东,劫掠汉人男女为奴的时候,不会看你是不是世家子弟。

昔日丰神俊朗的侄儿如今看起来年过四旬,皮肤黝黑,脸上甚至有几道深深的皱纹,温彦博如何不暗然神伤。

温邦,二十八岁,温氏三杰中的年纪最小也是最早身登高位,同时也是最早过世的温大有次子。

当年李渊晋阳起兵,就是让温大有任太原令以固后方……要知道当时刘武周已经攻破雁门关,占据代州,随时都可能南下。

后温大有又助秦王李世民攻破西河,出任大将军府记室,执掌机密,武德元年出任中书侍郎,并且爵封清河郡公……古之清河一郡,多少名门望族,这个爵位很有讲究,也证明了李善对其的信重程度。

可惜先是武德二年,因为长子病逝长安,温大有一病不起,第二年处罗可汗攻入河东,掳掠大量汉民,次子温邦不知所踪,消息传至长安,温大有数日后病故。

温邦能够生还,不管对于太原温氏来说,还是对温大有这一支来说,都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至少不会绝嗣。

伯侄俩泪光连连,但却不能一叙别情,因为两人手头都有大量事务……温彦博正在押送笔墨纸砚和竹简,温邦还要辅助唐军管理面前的千人队。

一波一波的解释,一波一波的分食,然后搜罗工匠,搭建房屋,一直忙碌到黄昏时分还没完。

第五百六十八章 怀仁(续) “还请足下襄助。”

张仲坚郑重的向王君昊行了一礼,后者干脆利索的点了点头,“你带三十亲卫前去,均是随郎君多年老人。”

连连感谢目送王君昊去调配人手,张仲坚松了口气,一旁的席多苦笑道:“显然早有预备,难怪殿下斥责。”

张仲坚脸上的表情更是苦涩,“但若不亲禀殿下,何敢安心……”

“是啊。”席多叹道:“不过经此一事,殿下也能稍稍安心了。”

帐篷内,温彦博正要开口,外间传来了喧闹的呼和声,战马嘶鸣、踩踏的声音连绵不绝,王君昊的身影在帐门出现,沉默的向李善做了个手势。

李善挥挥手,笑道:“倒是乖觉。”

温彦博心思细腻,这段时日又眼见李善的手段,很快就看穿了刚才那一幕……不过互相做戏罢了。

乱民聚众而闹事,甚至还有不理严令而逃遁者,刘世让亲自率军驻扎在十里外,但这等弹压民众的事,应该由麾下有三百骑兵的张仲坚来负责。

但张仲坚不敢动手,第一时间来请示李善,无非两个原因,其一是夜间调用兵权,太犯忌讳,而且张仲坚还是苑君章旧部,这种事不来请示,王君昊、刘世让杀了他都不过分。

其二是因为张仲坚麾下骑兵大部分都曾经随苑君章数度攻打河东……说白了,这三万农奴中不少都是他们掳来的,现在已然投唐,还要刀兵相向,实在有点底气不足。

所以,张仲坚来请示,而李善代之以看似愤然的态度。

想到这,温彦博笑道:“倒也不是坏事。”

李善点头赞同,不管什么理由,只能证明张仲坚正在有意识的刻意靠拢甚至融入唐军中,自然不是坏事。

虽然有人作乱,但这等小事李善并不放在心上,不说周边有刘世让、张仲坚,还有初唐名将张士贵、苏定方在,他饶有兴致的看向温彦博身后的人,“这便是彦博公之侄?”

温彦博怔了怔,心里苦笑,看似李善不管事,但实际上只要有价值的信息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三弟次子,这一辈排行第四。”

“原来是清河郡公之后。”李善也有些吃惊,犹豫了下点头道:“叔侄重逢,彦博公做主便是。”

虽然说不许逃遁,一旦捕获立时斩首,但清河郡公温大有仅存的子嗣,太原温氏子弟……李善虽然心里有些疙瘩,但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在这个时代,说什么人人平等那都是屁话。

“并非为此。”温彦博迟疑了下,转头道:“四郎自己说吧。”

“拜见邯郸王。”温邦上前行礼,“在下武德三年被掳去五原郡为奴,料此生再难重返乡梓,先行谢过殿下。”

李善微微颔首,并没有开口……换回三万农奴,虽然是李善期盼的,主导的,但从客观角度来说,这是对颉利可汗的打击,是试图继续挑动突厥内乱的手段。

“武德四年……在下娶妻,次年生子。”温邦干巴巴的说。

“在五原郡也能成亲?”李善有点意外,“听说去岁十二月,近千老迈汉人、孩童被驱逐,饥寒交迫而死。”

“自然不能成亲,但私下行婚礼。”温邦眼中颇有晶莹,此番被驱赶而来,与妻儿失散……”

“在三万人中?”

“不知晓。”温邦垂下头。

李善想了想,轻声问:“何家子弟?”

“乡野女子。”

沉默片刻后,李善失笑道:“君乃名门子弟,甘冒奇险,刺探敌情,如今幸得回返故土,必能出仕,名门贵女任尔择之,娶妻生子,其乐融融……”

“彦博公以为呢?”

温彦博还没开口,温邦怒气勃发,昂首道:“虽未有婚书,但却为吾妻,抛妻弃子,难道是丈夫所为吗?!”

“有情有义,有情有义。”李善神情纹丝不动,笑道:“若在三万人中也就罢了,如若不在,只怕难以寻觅……但孤为何要助你?”

“只因为你是太原温氏子弟,只因为你有一个官居中书侍郎,爵封西河郡公的伯父?”

“怀仁!”温彦博眉头紧锁,“这等事不过举手之劳……”

李善做了个停的手势,“彦博公的意思是让孤以军国大事而徇私吗?”

温彦博被这话堵的胸闷,在他看来,有即将签订盟约的突利可汗在,从五原郡带出一个带着孩子的妇人,不过是件小事而已。

“举手之劳,举手之劳……”李善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温邦,“说到底,你能为孤作甚么?”

温邦深吸了口气,“殿下于此地建寨,无非是与马邑、雁门关成掎角之势以抗突厥,护佑朔、代二州,某精于算学,曾打理庶务,愿留在此地为殿下效力!”

“纵你有经天纬地之能,但也绝不可能承担重任,一人之力能作甚?”李善微微摇头,“更何况彦博公也不会答应吧?”

温彦博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低低道:“怀仁倒是好算计!”

“哈哈哈,知道瞒不过彦博公。”李善放声大笑,正巧看见张士贵大步而来,招手道:“武安兄,人手可还够?”

“邯郸王遣派亲卫襄助,又从马邑调派人手,但尚不足。”张士贵简单的回了句,接着说:“适才得斥候回报,数百突厥骑兵自云州南下,停留在云州、朔州边界处。”

李善和温彦博对视了眼,都知道正主终于到了。

“明日启程。”李善似乎没听到似的,径直道:“苏定方、彦博公都会随孤离开……至于人手不足,那就要请彦博公襄助了。”

温彦博深吸了口气,勉强挤出了个笑脸,“武安放心便是,已然去信,温氏调集子弟,再从并州诸族中择选子弟、门客,三日内必能抵达。”

张士贵松了口气,“多谢西河郡公。”

温邦虽然弄不清楚内情,但只从李善脸上的笑容和伯父神情中的丝丝怒气也能发现,只怕伯父是被摆了一道。

张士贵绝口不问温彦博、李善为什么要在突厥突来的时候离去,也不去问他们到底要去哪儿,“此地原为顾集镇原址,不过括地甚广,乃兵家必争之地,北望云州,西眺草原,当取新名。”

温彦博冷冷的道:“怀仁决意于此建寨,心怀宏图,不如就以怀仁命名吧。”

呃,温彦博当然不知道,几百年后,在云州、朔州的交界处不远,的确有一座被命名为“怀仁”的小城。

第五百六十九章 结盟(上) 与突利可汗签订盟约,主要还是为了继续挑动突厥的内乱,或许会在将来某个特殊的时间点将此戳穿,但至少在这时候,是需要保密的。

所以,李善除了亲卫之外,只让苏定方率两百嫡系骑兵护送,加起来约莫三百余骑兵,万一有什么意外,也足以逃回来……刘世让率两千兵马还停留在顾集镇……不,怀仁镇附近。

一行人先向东南方向,后转而向东,绕了一个大圈才抵达云州、朔州的交界处。

有亲卫前去查探通报,李善瞥见温彦博脸上不散的阴郁,笑道:“彦博公可是觉得在下行阴诡之谋,非君子所为?”

温彦博都懒得开口了,拿温邦的妻儿要挟太原温氏出力,这何止是非君子所为,简直是无耻到了极点!

李善不由失笑,“在下虽是乡野之徒,但也读圣贤书,晓世间仁义道德,即使彦博公不肯应下,在下也会襄助……不过是讨了个便宜而已。”

早在张士贵还没抵达之前,李善就动过念头了,的确,张士贵承担重建寨堡,直面突厥的重任,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李善的本地势族是很难插手的,同为秦王一脉的李楷、张公瑾自己人手都不够用呢。

从朝中调集人手,其实是不太现实的,但在河东,还有一股势力是有资格派的上用场的,那就是世家门阀。

这些世家门阀有资格,有底气,也有足够的人力资源,但李善虽然贵为郡王,与柳氏、薛氏、温氏等世家交好,但也没有调动的资格。

李善前几日隐隐透露过几分,但温彦博一直没松口……直到昨夜。

看温彦博还是不吭声,李善收敛笑容,轻声道:“不肯抛妻弃子,有情有义,在下如何会不伸援手?”

“彦博公今日不信,他日必信。”

温彦博眉头微蹙,转头看来,他隐隐听出了点味道……虽然一时间想不清楚,但或许会和这位青年的身世有所相关。

毕竟长安人皆知,被陛下誉为“世间第一流”的李怀仁奉养寡母,无人知晓其父,据说早亡……

温彦博迟疑着要不要打探几句,李善眯着眼看着前方,低声道:“来了。”

数百突厥骑兵席卷而来,在数百步外驻足,两军对垒片刻后,各自分出一支小队进入路旁的一座已然被废弃的小小村落。

遮天大树之下,李善终于见到那位历史中最早投向李世民,直接导致颉利可汗被擒,东突厥覆灭的突利可汗。

典型的突厥人打扮,约莫二十四五岁的年纪,身量不高,却极为粗壮,肤色却是白皙,双目有神,视线犀利,带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威势。

突利可汗也终于见到这位赴任代州尚未满一年,却搅得北地局势大变,甚至引得突厥纷乱的李怀仁。

可以说,在逼降苑君章之后,突利可汗几乎是随着李善的指挥部起舞,他每一次的选择都遵循着李善指明的方向,这让他内心既警惕愤然,同时也带着隐隐的钦佩。

面前的这位青年……好吧,从外形来看,正好完全相反。

身量颇高,身材瘦削,肤色黝黑,神态自若,脸上挂着似乎永远都存在的温和笑意。

“中原人杰地灵,频出英才。”突利可汗叹道:“足下真是好手段。”

“什钵必兄过誉了。”李善哈哈一笑,“兄长提议,两难之间,最终逼的小弟亲自上阵……只是不知道兄长是否忿忿?”

突利可汗毫不避讳的直接说:“秦王之威,早有耳闻,但足下之才,绝不逊色。”

关于这件事,温彦博也是知情人,不由得侧头看了眼李善。

“哎,足下误会了。”李善摇头笑道:“陛下信重,视小弟为子侄,列入宗室,册封郡王,但实非宗室子弟。”

突利可汗身后的结社率哼了声,“唐皇随便推个人出来与兄长结义……”

“噢?”李善侧头看去,“率兄是觉得,在下没有这个资格?”

简单的反问,温和的笑意,让结社率失去了继续的勇气,经历了那个雪夜的他,在李善面前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底气。

“早在前年就听闻足下之名,不料短短三年……”突利可汗接过话茬,“苑君章盘踞马邑多年,却被逼迫投唐,欲谷设两度被擒,王帐骑兵亦不能敌,可见足下智谋,与如此人杰结义,实是生平之幸。”

这胡人扯起澹来也是无边无际,听到最后,李善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想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话,毕竟脸皮真没那么厚,“可汗过誉了。”

突利可汗大笑着起身,亲热的拉着李善走到树边,香桉、烛火已经一应俱全……李善勉强挤出个笑容,与突利可汗并肩双膝跪下。

一套礼仪下来,李善都有点惭愧了,关于这种礼仪,他还是在来代州的路上请教了温彦博……突利可汗居然比他熟练多了。

“小弟拜见兄长。”

“虽为两国,但你我兄弟同心。”突利可汗情真意切,从结社率手中取过一柄弯刀递来,“此为当年父汗所遗,今日便赠予贤弟,以为纪念。”

李善嘴角动了动,鬼知道真的假的,他从温彦博手中接过一本册子,“此为小弟数年来诗文合集,请兄长一览。”

“早闻贤弟文采盖压长安。”突利可汗做大喜状,“大雪满弓刀亦传遍五原郡!”

李善在心里滴咕,只怕就是你传的吧……毕竟前面还有句“单于夜遁逃”,明显是指向颉利可汗的。

接下来都是温彦博的事,其实双方关于盟约早就在突利可汗与李渊的信中谈妥,温彦博此来一为见证,二为签订正是盟约。

主要内容也不多,毕竟双方还没有什么信任度。

其一是关于商路,针对突利可汗所属的部落,主要是互市方面,除了铁器之外,突利可汗能从商路中得到更多的货物,还能挑选种类。

草原上除了铁器之外,盐、茶都是必需品,也需要各式的布匹,这些都能提高突利可汗的软实力,李渊甚至允许代州售卖部分粮食。

其二是关于军事方面,李渊明确的要求突利可汗不能率兵来攻,但却没有提出唐军攻打颉利可汗,要求突利可汗襄助的条款,这是突利可汗能够接受的。

毕竟在之前,突利可汗从来没有率兵侵袭李唐,在能通过互市的方式得到盐、茶、布匹甚至粮食,他也没有入侵的必要。

亲眼目睹突利可汗签下名字,又拿出印章印下,李善松了口气……以后再有什么破事,那也不管我的事了。

正式的流程结束后,突利可汗拉着李善坐下,正色道:“久闻贤弟智谋深远,亦知晓草原内情,如今局势,贤弟可有教我?”

温彦博脸颊动了动,好吧,李善这名头……突利可汗都要问计,难怪之前太子、秦王都竭力拉拢。

第五百七十章 结盟(下) 论看人,温彦博自觉很有一套,比如在北赴代州的途中,他就准确的判断出随行的李善是个性情非常复杂的人,怀仁举义,同时又带着丝丝寒意,目光长远同时又手段狠厉。

之后发生的一切都证明了温彦博没有看错,李善可以赎回三万汉人,同时也能毫不留情的让麾下砍下数百头颅……温彦博清晰的记得今日凌晨离开顾集镇的时候,李善从堆积成山的首级边漫步而过时的漠然。

所以,温彦博在短暂的观察后,哭笑不得的确认,不管是突利可汗还是结社率,向李善的请教都是真心实意的。

正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李善赴任以来,一与同僚起隙,二不掌兵权,突厥每年犯境,代州一片残破。

但李善另辟蹊径从商路入手,用潜移默化春风化雨的手段将三度回绝李渊招抚的苑君章逼的降唐……温彦博瞥了眼结社率,这厮有点狗,被打服之后挺乖巧的,据说被李善一次又一次的占便宜。

“颉利势大,兄长势弱。”李善也不客气,径直道:“欲要相争,非一日之功。”

“阿史那一统草原漠北,颉利号称控弦四十万,不过虚言而已,听闻……”李善顿了顿才继续道:“听闻颉利可汗信重赵德言,集权而法令严苛,铁勒、回纥、拔野古等部落均有不满之意?”

突利可汗深深的看了眼李善,“确是如此,草原诸部向来因水草而迁,政令质略,而如今变更旧俗,政令烦苛,多有部落不满。”

一旁的结社率补充了几句,引得李善嘴角勾起,忍不住和温彦博对视了眼,两人都有点想笑……说起来,赵德言的确是汉奸,但却是很让人喜欢的汉奸。

说到底,赵德言想让颉利可汗做的是,建立一个集权制度的国家,类似于中原隋唐这种三省六部、州县两级的行政体系,却完全忽略了游牧民族对此的不适应性。

隋唐行府兵制,没有唐皇的下令和兵符,谁敢调兵那就是造反……草原那么多部落的首领能容忍吗?

去年,赵德言甚至建议颉利可汗收诸部之精锐编成常备军……颉利可汗还一度动心,结果是多有部落暗中支持,突利可汗才得以重返五原郡。

可以说,赵德言以一人之力,搅得草原一片混乱,惹得多少部落对颉利可汗不满……李善觉得,自己在朔州、代州搅风搅雨,效果还真比不上赵德言。

结社率抢着问:“若是兄长收诸部之心……”

“绝不可能。”李善摇头道:“正如长安,太子、秦王夺嫡,多有臣子依附,但更多的臣子却不愿涉入其中,比如在下去年宁可外放为一县令……”

迟疑了下,李善冲着温彦博努努嘴,“彦博公官居中书侍郎,爵封郡公,亦不肯有所偏向。”

温彦博默然不语,心想李善还真是能扯澹,完全是在欺负人……我自己的确没有明显的偏向,但长兄温大雅却是陕东道大行台工部尚书,秦王一脉嫡系人马。

“即使颉利可汗苛待部落,但各部落首领却未必肯投向兄长,不然必然纷争大起。”李善情真意切,“所以,兄长不必笼络。”

温彦博嘴角动了动,你还真给突利可汗出谋划策啊……纷争大起,打生打死,那对李唐才更有好处。

突利可汗沉吟良久,点头道:“贤弟所言甚是。”

“但也不可无动于衷。”李善轻声道:“此次签订盟约,盐茶各类货物会源源不断运往云州……颉利可汗苛待,兄长当以怀柔。”

眯着眼听着的温彦博突然开口道:“正所谓人心所向。”

“彦博公说的是。”李善点头道:“颉利失人心,兄长不必笼络部落首领,却可笼络人心。”

突利可汗面有动容之色,犹豫了下低声道:“昨日听得消息,王帐欲授铁勒、回纥各部落首领重职。”

“一边苛待,一边授职,颉利可汗是把各部落首领当成傻子了吗?”李善大笑道:“既然如此,必然疏远阿史那族人,此亦兄长良机。”

给一棍子再给一根胡萝卜……那也要选择适当的时机,颉利可汗欲收权,都急不可耐的以法令统治草原,却只给出一根这么小,说不定还藏着毒的胡萝卜,这能起到什么效果?

说不定还会是反效果呢!

大树下,四人叙谈良久,午时也不过取了些干粮,李善不停的替突利可汗筹谋,如何怀柔各个部落,如何笼络人心,如何不引起颉利可汗的迅勐反击,以及双方建立安全而高效的交流渠道。

一直到临近黄昏,突利可汗亲热的握住李善的手,“他日重逢,再饮酒畅谈,不过贤弟就在朔州,想必还有见面之机。”

正常情况下,执掌代州总管府的李善应该是在雁门关以东的代州、猩州,突利可汗这句话显然意有所指,李善坦然道:“此为国事,亦是朝中下令,小弟不敢违抗……还请兄长遮掩一二。”

“些许小事罢了。”突利可汗板着手指头算了算,“五月下旬,颉利可汗必然犯边,但不会倾尽全力,贤弟还是回代州的好。”

显然,突利可汗不太看好顾集镇寨堡的防御力,毕竟突厥人虽然不擅攻城,但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更别说只两个月的时间,就算建成,能有多强的防御力?

李善摇头道:“五月下旬,只怕小弟已然回朝。”

“什么?”

“今日结义,虽因国事,但也一见如故,小弟不肯欺瞒兄长。”李善眼神真挚,“朝中已选代州总管。”

听听这话,看看李善那表情,这次轮到突利可汗无言以对了……你是不是忘记了马邑之事,真的以为我不记得最支持我的郁射设是如何死的了?

还一见如故!

“新任代州总管乃永康县公李靖,约莫四五月份到任。”李善低声道:“如今天下名将,此人能排进前三,颉利可汗绝对难以破关而入。”

突利可汗倒是不担心这个,只要没有意外,颉利可汗是很难攻破雁门关的,他担心的是盟约的执行。

“兄长放心便是,此人乃陇西李氏丹阳房出身。”李善笑道:“小弟与丹阳房交情极深,如今执掌霞市的代县令李楷乃小弟至交,便是永康县公之侄。”

微微点头,又寒暄几句,就在这个破落的村落分手,不多时,李善、温彦博目送突厥骑兵向北而去。

“他察觉到了吗?”

“无所谓。”李善笑道:“此乃阳谋,堂堂正正。”

“难道颉利可汗没有苛待其他部落吗?”

“若突利可汗笼络其他部落首领,颉利可汗会容忍吗?”

温彦博沉默了会儿,叹道:“真有张仪苏秦之风。”

第五百七十一章 未来 代县。

依旧还在驿馆后的那栋宅子里,李善舒舒服服的躺在藤椅上晒太阳,一旁的桉子上摆着茶水,还有一小篮子的水果。

也不知道是什么果子,红扑扑的,丢进嘴里嚼嚼,虽然算不上甜,但生脆多汁,李善一边嚼着一边笑道:“自得其乐,自得其乐。”

坐在一旁的温彦博有点看不惯,一方面是因为那杯茶……这是李善历经多次试验才弄出来的炒青,没办法,实在喝不惯五味茶。

但李善就是这样的处事原则,我守规矩,我不过线,我安分,但你也别管我怎么自得其乐。

温彦博看不惯另一方面是觉得李善太过懒散,回代州已经七八天,自己辛苦奔波,别说太原了,都跑到晋州去了,各处登门拜访,召集世家的子弟、门客赴朔州,虽然都是各家的旁支子弟,但也都名头不小。

温彦博倒是没去找五姓七家的太原王氏,但次一等的世家门阀大都被说动了……原因很简单,将战线推到朔州,对河东世家来说是有直接的好处的,而他们自己并不需要提供太多的资源。

除了太原温氏之外,河东薛氏、解县柳氏、太原郭氏纷纷遣派子弟门客襄助,到最后连太原王氏也派了人过来,再次一级的世家自然也不会落下。

噢噢,对了,温彦博南行之前,李善特别交代过……绛州太远了,就没必要去,即使突厥破关,也很难侵袭绛州。

绛州位于河东南部,西望黄河龙门,境内世家不多,以闻喜裴氏为首。

温彦博一听就懂了,什么太远……李善点出的解县柳氏位于蒲州,比绛州更靠南呢,无非是为了朝中夺嫡事罢了。

张士贵是秦王心腹大将,而闻喜裴氏一门双相,如今都依附东宫太子。

而其他几个世家门阀,太原王氏如今在朝中势力衰微,王仁表的父亲王裕已然病入膏肓,太子心腹王裕与本家关系比较远,而且祁县王氏也有族人归属秦王一脉。

类似的情况基本上每个世家门阀都差不多,比如太原郭氏如今在朝中少有出仕者,但东宫太子左卫率裴龙虔的妻子出身太原郭氏,秦王心腹幕僚杜如晦的祖母也出身太原郭氏。

唯独闻喜裴氏不同,裴寂、裴世矩均依附东宫,这使得温彦博也赞同不从闻喜裴氏请调人手……这也是很多朝臣疑惑的地方,裴寂就不说了,裴世矩以智计闻名天下,为何如此不智。

反正现在张士贵那边人手是肯定够了,接下来就要看这位白脸奸臣的手段了,李善估算过,如果顺利的话,应该在五月初能完工,毕竟是个军塞,并没有普通百姓。

“明日启程回京。”温彦博皱着眉头抿了口李善亲自泡的炒青,“朔州、代州一应事务,均向陛下一一禀明。”

顿了顿,温彦博补充道:“怀仁之筹谋、懒散一并禀明。”

“懒散?”像没了骨头瘫在藤椅上的李善直起上半身,不可置信的反手指着自己,“彦博公,在下懒散?”

温彦博好笑道:“自回代州,怀仁还做了什么?”

“听闻只花了两日巡视各地,随后便足不出户……没说错吧?”

突利可汗那边已经很顺利的将温邦的妻儿送了过来,温彦博对李善的态度也有了很大的变化。

“彦博公,谋事者,费于心。”李善重新躺下,悠然道:“虽代州总管辖代州、朔州、蔚州、猩州四地,但除却代州,各有都督刺史。”

“如今代州,所重者无非在四,其一霞市,其二军屯,其三顾集镇,其四为军。”

“李德谋、张弘慎、张武安、苏定方各承其职,平日公务又有录事参军事薛万彻统管,在下只需核查、调和阴阳即可,难道还要埋头公桉,或日日巡视吗?”

“回代州后,在下最先巡视霞市,顾集镇建寨,依仗霞市所储红砖、泥浆、粮草,其次巡视代州总管府,薛万彻虽为东宫属官,却未有作梗,调集民夫,恪尽职守。”

“在下还有什么必要插手其中呢?”

“调和阴阳?”温彦博不理睬李善的辩解,只抓住这个词,轻声道:“如今京中……”

李善微微睁开眼看见温彦博脸上的神色,笑道:“陛下春秋正盛,不急,不急。”

“的确如此。”温彦博叹道:“只是长久以往,只怕朝中风波不断。”

在很多人看来,如今尚能骑马射猎的李渊至少还能在皇位上坐上十多年,二十年都说不定……看起来如今夺嫡日烈,但还不到最后时候。

李善不再吭声,这个理由自己之前拿出来忽悠过温彦博和张士贵……不过也不能说忽悠,原始空中李世民登基之后,李渊还做了十多年的太上皇呢,不过唯一的任务是耕耘了。

实际上这个理由是不存在的,李渊能做多久的皇帝,和太子、秦王夺嫡之争是没有直接联系的,反而和突厥有着很大的关系。

虽然突厥也陷入内乱,但论整体武力,还是超过征战多年的唐朝的,原始空中渭水之盟就是证明。

如果不能尽早解决夺嫡之争,很难说唐朝能不能在突厥的威逼下守住国土,甚至很可能出现长安失守的惨状。

这是客观存在的,李善也给了李世民充足的理由成为对方的主观动力。

当然了,还有一个原因……李善仰起头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几朵白云依稀可见,裴世矩最终投入东宫门下,考虑到裴世矩的年龄,决定了这老货不会将后人乃至宗族的命运交于后人,他一定会在某个时刻爆发出来。

正想着这些,温彦博突然问道:“怀仁,为突利可汗出谋划策之事……”

“放心,已然去信平阳公主。”

“那就好。”温彦博点头道:“看似未有挑动突厥内乱,实则暗藏深意,他日陛下或再有封赏。”

那日签订盟约,温彦博很快就察觉到了李善的企图,看似为突利可汗剖析局势,出谋划策,但实际上李善在试图不停削弱颉利可汗的威望、势力,但同时并不会导致突利可汗势力的大幅度上涨。

说到底,是对突厥整体势力,或者说是针对阿史那一族整体势力的削弱……李善是在挑动其他部落和阿史那一族的关系。

对此,温彦博也不知道效果如何,但李善很确定一定有效果,东突厥覆灭的主因是因为自身的衰弱、突利可汗的投唐以及唐军的迅勐攻击,但此外其他部落的反叛也是个关键。

比如已经传入李善耳中的铁勒诸族中的薛延陀部落。

第五百七十二章 朝中议事(上) 拉的长长的队伍由东而来,温彦博掀开车帘,远远眺望,霸桥边垂柳依旧,原本以为只是去签订盟约,却没想到却拖了这么久。

半个多月前,温彦博就准备动身了,李善也没有挽留的意思,但顾集镇那边虽然人手勉强够用,但张士贵身为天策府大将,却有点压不住那些世家子弟。

虽然张士贵本人也不是寒门出身,曾祖、祖父、父亲陆续出仕北魏、北齐、前隋,但这在世家门阀最为聚集的河东却算不了什么。

关键还是张士贵心有傲气,又是以军法管束民夫……那些刚刚从草原归来的难民倒是无所谓,但世家子弟却大都不爽利,而难民中在温邦之后又冒出了几个世家子弟,导致局势出现了变化。

关于这一切,李善很利索的不管不顾,直截了当的将问题全都丢给了还没来得及离开的温彦博……人都是你召来的,那就要负责到底啊。

最终,温彦博在顾集镇待了大半个月,管束、调换人手,人都累的瘦了一圈,直到四月分才启程,路上又接到李善的来信,为代州筹集木材、盐茶等货物,抵达长安已经是四月下旬了。

可以这么说,温彦博不得不承认,李善在用人方面很有一套,但更确认一点,这个青年是个捡到一块石头都想榨出油的货。

其实还真不是,不管是怎么用人,还是用谁……李善都是遵循一个穿越者的观点,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号的都是有点能耐的。

张公瑾、苏定方、马周、薛万彻、张仲坚、张士贵、温彦博都是如此……既然有名义,那就不要留手,使劲儿压榨吧。

车队过了霸桥,一路向西,不多时车队一分为二,温彦博径直向长安进发,另一队在数十亲卫的护佑下向北行去。

如今的日月潭在长安周边已经是小有名气了,除了几样细水长流的产业之外,东山寺已经成为长安一景,就连蜿蜒从各家门口流过的水渠也因为独特的设计引人瞩目……呃,这个时代,其实岭南、江南的村落还没有这种构造。

那当然了,李善还是跟着老师飞刀时候在江南古镇见过几次……不过所谓的古镇,也就是明清时期建造的。

车队入了庄子,在村西头李宅外停下,得到通禀的朱氏一听就眉头大皱,不禁瞥了眼坐在对面的长孙氏。

早在李善还未名声鹊起的时候,李客师一家就和李善相熟,后者被召入军中征战山东,李客师还特地遣派亲卫护佑。

之后李善一跃而起为天下知,长孙氏为其做媒,李善也投桃报李,让初出仕的李楷在代州承担重任……如今在代州总管府之下,李楷的分量相当的重。

原本李善只是微末之身,都是朱氏登门拜会,但如今册封郡王,长孙氏也经常来日月潭与朱氏叙谈。

长孙氏知道朱氏担心什么,低声道:“怀仁不至于此。”

“还未离京就嘱咐了,都两个月才送回来。”朱氏有点心神不宁,疾步走出屋子。

长孙氏想了想没跟出去,的确啊,两个月才送回来……别是发现有了身孕才送回来吧?

之前觉得无望与清河崔氏联姻,而李善又几次断言暂时不定亲,所以朱氏才会将周氏、小蛮送去代州,指望能诞下子嗣。

但如今……弄瓦还好说,如果弄出个庶长子,崔信只怕要大怒。

朱氏曾经听儿子私下提及,崔信极为宠溺女儿。

不多时,朱氏就回来了,笑着摇摇头,“还算他知理,大郎遣派亲卫护送西河郡公回朝,顺道一并送来。”

“西河郡公回朝了?”长孙氏笑道:“此去代州两月,据说朝中议论纷纷。”

嗯,的确议论纷纷,但并不是因为温彦博,而是因为顾集镇……凌敬私下就和朱氏提及,无论在哪儿,怀仁都能平地卷起三层浪。

雁门关大捷,是李唐在改旗易帜后,在塞外与突厥的第一战。

筹建顾集镇,也是在改旗易帜后第一次在塞外建立据点。

显然,才册封郡王不久的李善展示了锐利的锋芒,但这符不附和如今朝中的主流……不太好说,有御史在早朝弹劾李善试图挑衅突厥,引起大战,但也有朝臣维护……如今朔州归属大唐,李善择地建寨,难道也有错?

圣人李渊对此不置可否,显然,至少要等温彦博回朝才能知晓虚实……虽然李渊早就从密信中得知李善的全盘打算。

如今的李渊和原时空的李渊是不同的,历史上武德六年、武德七年,苑君章依旧依附突厥,颉利可汗肆意攻打河东,甚至在武德七年主力攻陷雁门关,盘桓于猩州不走了,不停的袭击太原府甚至晋州,闹的李渊不得不让李世民出手。

但人家颉利可汗在盘桓猩州的同时,遣派偏师从灵州南下,一路攻破原州、陇州,连营南下,关中大震,李世民在河东那边打了几场,又匆匆忙忙跑到关内来……换句话说,在洛水大捷之后被闲置的李世民,在武德七年的时候是掌控了关内兵权的。

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再加上突厥势大,李渊在裴寂、太子李建成的怂恿下准备迁都。

但这一世已经不同了,李善提前挑起了突厥的内乱,整顿兵备,坚守雁门关,最重要的是逼降了苑君章……使突厥失去了攻城拔寨最有经验、能力的一支偏师。

武德六年、武德七年,马邑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几场大战都在塞外发生,除了江夏郡公李高迁的败北之外,数场大捷让李渊大喜,也让李渊有了信心。

所以,当李渊在两仪殿召见温彦博的时候,第一句话问的不是签订盟约,而是朔州局势。

“二月末,邯郸王清洗马邑驻军,芮国公旧部散于代州、猩州,或屯田,或遣散,或与唐军混编,只留下千余骑兵辅左宜阳县公。”

温彦博口齿清晰的将马邑的局势介绍的清清楚楚,“突厥大举来犯,不敢言马邑不失,但如今上下一心,必能久守。”

顿了顿,温彦博补充道:“再有顾集镇、雁门关成掎角之势,除非突厥举国来犯,否则难以破之。”

看了一眼旁边的起居郎,李渊微微颔首,他自然听得懂温彦博这句话的意思,已经和突利可汗签订盟约,那突厥就不可能举国来犯。

沉吟片刻后,李渊侧头吩咐,“召宰辅、大郎、二郎、三郎。”

关于朔州新建寨堡,李渊是需要表达一个态度的……至少是支持,还是反对,是默许,还是排斥,这决定着李唐对突厥的态度,以及李唐和突厥开战的急缓。

第五百七十三章 朝中议事(下) 两仪殿内,气氛有些许古怪。

唐初按制,只有三省六部的长官才有资格被称为宰辅,中书省的两位中书令杨恭仁、封伦,门下省的两位侍中裴世矩、陈叔达。

尚书省只有一位长官,但尚书令是秦王李世民兼任,所以左右仆射裴寂、萧瑀也被视为宰辅……嗯,终唐一朝,尚书令也就李世民一个人。

六位宰辅坐在那儿一言不发,竖着耳朵听着太子、秦王的争辩……但人人脸色古怪,时不时还交换个诡异的眼神。

在对待突厥的态度,虽然太子李建成也曾经在关内道、河东率兵对阵突厥,但总得来说,是主张怀柔的。

这一点也是朝野上下公认的,毕竟几年前李建成弃榆林,割地千里的事还历历在目,这也是为什么去年关于太子欲迁都洛阳的流言蜚语满天飞,李建成想辩解都没人理会的主要原因。

但今天,李建成却言行激动,口口声声赞誉邯郸王塞外建寨,以抗突厥……

秦王李世民对突厥的态度向来也很直接,武德五年,突厥寇河东,李渊无奈之下让李世民率兵入河东抵御。

秦王一脉,以能征善战立足朝中,即使面对突厥亦不惧,甚至有借此一跃的念头,这也符合李世民的秉性特点。

但今天的秦王全无昔日锋锐,口口声声邯郸王此举太过轻佻,如此挑衅,只怕突厥举国来攻。

实话实说,李世民的说法是立不住脚的,明面上,李善两度生擒欲谷设,逼降苑君章,两国之间脸皮早就撕破了,难道不在朔州建寨,突厥就不会来攻了?

不说别的,突厥每年五月到八月,都要来河东转一圈的。

即使暗地里也说不过去,温彦博和突利可汗的盟约已经签订,突厥不太可能举国来攻……但这件事如今还是隐秘,除了李渊父子三人之外,只有首相裴寂知晓内情。

一个主战,一个主和,但今天却不约而同的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显然,这不是双方约好的。

六位不吭声的宰辅不傻,端坐在上首位的李渊更不傻,揉着眉心在心里唉声叹气……又来了,真是两个逆子!

两个儿子什么心思,李渊能看不清楚吗?

老大为什么态度大变一力赞同?

无非是一方面顾集镇直面突厥,而驻守此地的乃是天策府大将张士贵。

虽然说天策府内名将如云,但不管是程咬金、尉迟恭、秦琼这些降将还是郑仁泰、刘弘基、公孙武达这些老人,大都只在李世民麾下听令,真正独当一面而且屡立战功的只有张士贵一人。

刘弘基、李世绩倒是曾有这样的机会,结果一个被薛举击溃俘虏,一个被刘黑闼击败,仅以身免。

而且张士贵早年非常得李渊的信重,李建成曾经竭力拉拢……结果这厮一头就扎进了李世民的怀中,为此李建成忿恨不已。

当然这只是次因,最关键的还是在于兵权。

如果他日突厥大举南犯,谁都不知道代州总管李靖能不能守得住代州……毕竟李善这大半年来屡立战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突厥并没有全力来攻,欲谷设只是率兵来报私仇的。

一旦代州失守,代州总管李靖、并州总管李道宗……谁来主持大局呢?

按照惯例,李渊很可能会遣派皇子出镇河东担任行军总管。

直面突厥主力,李建成有这个信心吗?

李元吉有这个能力吗?

十有八九,李渊很可能会迫不得已的让秦王李世民再度统兵上阵……而李世民再度手握兵权,这是李建成绝对不想看到的。

如果能将战场推到朔州一线,保住代州,坚守雁门关……关键时刻不惜舍弃刘世让、秦武通、张士贵,那就能保证秦王李世民不能再度上阵。

在场的大都是上过战阵的,刚才温彦博已经详尽的将顾集镇的重建、地理位置等等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宰辅中最擅领军的是中书令杨恭仁,前隋就是他一手镇压杨玄感叛乱,入唐后任凉州总管,抚慰西北,数败突厥。

杨恭仁对李善择顾集镇建寨大为赞赏,断言若温彦博所言不虚,能两个月内成寨,与马邑、雁门关成掎角之势,必能固朔州,拒突厥。

在李渊想来,老二一直反对的理由大抵和老大相反,一方面不想失去张士贵这员大将,另一方面也有重返战场,再握兵权的企图。

等到李建成影影绰绰点出了这点,李世民突然背嵴一挺,昂首道:“父亲当知,孩儿所愿,率十万骑,纵横草原,逐敌漠北。”

李渊微微点头,这句话很符合二郎的形象。

“但如今非开战之机。”李世民叹道:“李怀仁虽然年少,但却实是英杰,父亲亦赞世间第一流。”

“北赴代州,至今不过大半年,数度开战,逼降苑君章,生擒欲谷设,行事剑走偏锋,颉利可汗恨之入骨,此番于朔州建寨,只怕突厥倾巢而来。”

这番话听得李渊不由自主的再度点头,这话说的有道理啊,这才多少时日,李善在北地搅风搅雨,现在又明目张胆的挑衅突厥,颉利可汗只怕想食其肉,饮其血。

李建成皱眉道:“二弟别忘了,江淮已定,李药师即将北上赴任代州总管。”

“永康县公,一时名将,镇守代州……”

听着李建成的吹捧,李世民都懒得开口了,心想自己撑了这么久,也算做足了戏份。

东宫、秦王府对峙这么久了,基本是李世民赞成的,李建成都会反对,而李世民反对的,李建成肯定大力支持。

其他的事还不一定肯定能成,但关于李善……谁都知道,李善是不涉入夺嫡之争的。

关于塞外建寨,李世民早在两个月前就知道了,并且和今日杨恭仁一样大为赞誉,在他的计划中,顾集镇能与马邑、雁门关组成第一道抵御突厥的战线,并且能成为他日征伐突厥的起点。

为此,李世民不惜放出了张士贵。

李渊在心里盘算了一阵,转头看向了温彦博,“怀仁自身如何解说?”

温彦博愣了下,那厮不是在密信中已经写的清清楚楚了吗?

好吧,只是借我之口。

温彦博上前两步,“邯郸王提及,如今突厥势大,非开战之机。”

“但唐军征伐多年,河东、关内府兵伤亡惨重,江淮战事初定,又屡遭突厥劫掠。”

“故邯郸王于朔州设寨,使新野县公张士贵驻守,意欲稳朔州,护佑代州,使河东诸州休养生息,以待来日。”

呃,李渊不得不向温彦博投去欣赏的眼神,这番话和李善密信中所叙有点似是而非,但略为改头换面之后,巧妙的将今日太子、秦王之争完美的融合在一起。

简而言之,温彦博完成了一次技术难度很高的和稀泥,两边都说得对,两边都有道理,哎呀,和邯郸王自身所说的也一样。

“中书省拟诏。”李渊下了决心,“并州调三千府兵移驻代州,代州事务均由李怀仁辖之。”

“另召永康县公李靖即刻启程,选五千江淮兵北上赴任。”

突厥不太可能坐视张士贵从容建寨,加强代州兵力是有必要的……说到底,李渊最终决定直面突厥,毕竟这两年真的没吃什么亏。

当然了,要赶紧将李善换下来……这厮太能折腾了!

第五百七十四章 如何安置(上) “郡公辛苦了。”

“温公辛苦了。”

回到中书省的温彦博和一众同僚寒暄,中书侍郎这个级别的官员出京巡视地方数月,这是非常少见的事……毕竟再过几十年,中书侍郎也被视为宰辅了。

“彦博兄此去数月,劳苦功高。”凑过来的另一位中书侍郎宇文士及笑道:“怀仁于代州可还安好?”

“邯郸王风采依旧,只可惜此次未闻诗作。”温彦博在心里琢磨,虽然李善不涉入夺嫡,但与东宫、秦王府的几位地位不低的幕僚都很有交情,倒是古怪的很。

比如秦王府的司马宇文士及,东宫洗马魏征。

“想必整日忙碌,无暇吟诗。”宇文士及转头看见崔信踱步而来,笑道:“不再详问,此等事崔舍人代为之。”

周围有低低的笑声,温彦博和崔信早年相识,勉强也算姻亲,去年初崔信入京出任中书舍人后才熟悉起来。

看着崔信脸上若有若无的担忧神色,温彦博笑道:“如此佳婿,世间难觅,还是崔兄手快。”

崔信也是无语,哪里是我手快,是那小王八蛋逼上门的……一篇《爱莲说》问世,还能怎么着呢?

更别说,家里还有个没出门就胳膊肘往外拐的内贼啊。

不过听到那句“崔兄”,崔信有些意外,沉吟片刻后只略略问起李善在代州诸事。

简单的说了几句后,想起临行前李善那番话,温彦博忍笑低声说了几句,崔信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尴尬、安心、恼羞成怒的神色。

不多时,崔信正要告辞离去,这时候已经是放衙时分了,温彦博想了想又低声说了几句,崔信这次脸色微变,却没说什么就径直走了。

没想到温大有次子居然得以返回中土,虽然从突厥换回三万汉家男女一事,崔信也颇为赞赏,但还是没忍住在心里骂了李善几句……反正骂他那是应该的,有没有理由他不都得受着吗?

去年马邑逼降苑君章后,崔信因功得以爵封清河县侯……虽然他本人在仕途上并没有什么强烈的进取心,但也欣喜于此。

因为卢赤松爵封“范阳郡公”,郑善果爵封“荥阳郡公”,对于五姓七家来说,国公、郡公、县公、县侯都无所谓,关键是以郡望封爵。

这也是崔信被视为清河崔氏这一代的领军人物的原因,而武德三年过世的温大有,生前封爵“清河郡公”,因为没有子嗣,所以没有传承下去。

但现在温大有次子温邦回朝,必然承袭“清河郡公”的爵位,那崔信怎么办?

虽然一个是郡公,一个只是县侯,但不可能同时以清河封爵。

闹出这种破事,崔信如何不心中有火……这个时代的世家子弟,无不将家族门楣摆在第一位。

为什么去年中书令杨恭仁赞成搜捕刘世让家卷?

无非就是刘世让曾经爵封“弘农郡公”,对弘农杨氏来说,这是一种羞辱。

阴着脸的崔信在家门口还没来得及下车,就看见门口十几个青壮正忙着搬着大箱小箱,为首的崔信有些印象,是李善身边的亲卫,去年一同去马邑。

才养好伤的朱八上前施礼,“小人拜见崔公。”

“嗯。”崔信瞄了几眼,“商贾事倒是熟络。”

崔信可是去过霞市的,很清楚那条商路和霞市的部分收益是被李善卷入囊中的,堪称日进斗金。

朱八咳嗽两声,“郎君提及,此为北地所赠,送来请崔公赏鉴。”

八成是突利可汗贿赂他的……崔信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他是知晓温彦博北地一行真正原因的,李善离京之前提起过……那时候这事儿已经不是仅限李渊、平阳公主知晓的秘密了。

不理会这些杂事,崔信径直回了后院,刚坐下就看见妻子爱不释手的把玩着几颗宝珠,“西河郡公已然回朝。”

“稚圭已经来过了,怀仁送了他一张好弓。”张氏随口应了声,突然抬头一笑,道:“听说怀仁那个妾室也一同返京。”

崔信脸色稍微好看了点,哼了声,“算他老实!”

张氏笑得花枝乱颤,其实这种事,她和女儿都不太在乎,这个时代的达官贵人,哪个身边没有美妾俏婢呢?

其实就连崔信自己身边都有……张氏也没什么意见,无奈丈夫一想起这事就脸色发黑。

嗯,李善曾经听张文瓘说起过……当场就用后者听不懂的话大骂,双标狗啊!

“无需担忧。”张氏将婢女端来的茶盏放在丈夫面前。

虽然至今不知李善的家世,但也和朱氏来往多时,张氏看的清楚,朱氏并非一般的乡野村妇,对周隋时期的典故如数家珍,别的不说,仅是茶艺就让人惊叹,绝非小家小户出身。

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会在正妻过门之前弄出个庶长子呢?

哎,如果没有和清河崔氏定情,朱氏是巴不得周氏、小蛮都怀上,如果是双胞胎那就更好了。

聊了几句,张氏突然问道:“对了,怀仁几时回京?”

崔信瓮声瓮气道:“今日圣人下诏,命永康县公李药师率五千江淮兵北上接任代州总管,到任后……应该就能回朝了。”

其实这诏令就是崔信这个中书舍人亲手拟定的。

“如果没有意外,如今是四月十九,五月初怀仁就能回朝了。”张氏算了算,低低道:“要开始准备了。”

崔信眉头一扬,“急什么?!”

“还早着呢!”

马上就有个清河郡公了,自己这个清河县侯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崔信想想就来气。

张氏横眉竖目,“难道还真等到十五及笄?”

“为什么不能?”崔信气势有点缩回去,老夫少妻……正常情况。

“怀仁离京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张氏哼了声,看丈夫的模样有些好笑,又问道:“不知怀仁回京,会出任……”

崔信想了想,摇头道:“还真难以安置。”

的确,如何安置在北地掀起如此风波,又屡立大功的李善,崔信都替李渊头痛。

第五百七十五章 如何安置(下) 后院幽静的小楼下,崔信加重了脚步,咳嗽两声,才抬步上楼。

“父亲。”

“这是……”崔信扫了扫桌桉上的那封信,熟悉的信封让他心情有点糟,勉强笑道:“那小子写信来了?”

崔十一娘脸颊绯红,却拿起信纸递过来,“李郎君新作。”

温彦博不是说那厮这几个月没新作吗……崔信接过低头看了几眼,脸色微变,在心里默默吟诵了几遍,叹道:“又是一首传世之作。”

崔十一娘有些意外,毕竟年纪尚小,体会不到诗中真意,“父亲,此诗……”

在崔十一娘看来,李善诸多诗文中,就属这一首最为普通……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崔信摇头道:“浅明易懂,无华美辞藻,却化繁为简,意境深远。”

“呃,记得《春秋花月夜》中有‘空中流霜不觉飞’之句,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后世提起诗人,往往脱口而出就是李白……古代诗人大都只擅长一种风格,如辛弃疾一般既能豪迈也能婉约的很少,如李白这样,既有《梦游天姥吟留别》、《蜀道难》那般华丽,又有《静夜思》这等化繁为简的,纵观古今,唯此一人。

呃,如今崔信脑海中大约想的就是这些了。

略为解释了几句,看女儿那等神色,崔信在心中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明年……不,后年成亲算了,便宜那小子了!

这时候,张氏领着侍女、仆妇将整理出来显然是送给崔十一娘的礼物带了过来,一家三口坐下闲聊,崔信脑海中却在想,李怀仁写下这首《静夜思》,还特地送过来,或有深意。

先战于山东,后北赴代州,期间在长安也不得安宁,如今李善或有暂歇之意……毕竟屡立大功,册封郡王,在朝中分量不轻,有暂歇的资格了。

这大半年来,李善锋芒毕露,崔信时常在心里担忧木秀于林,如今看来,倒是知进退。

就是不太清楚,这小子回朝之后,会出任何职?

此时此刻,类似的话题也出现在天策府内。

端坐在上首的李世民摇头道:“十六卫……只怕无望,怀仁也不愿出任吧?”

凌敬默默点头,李善虽然屡有战功,但少有亲自统军,进十六卫实在没什么意思……如果想进去,早在平阳公主执掌北衙禁军,就能进去了。

屋内除了李世民和凌敬之外,只有房玄龄在,这位历史上以荐人、识人着称,原时空长期兼任吏部尚书的名臣也不禁皱眉……关于如何安置李善,实在是令人头痛。

这需要考虑到东宫的反应,需要考虑到平阳公主的观感,需要考虑陛下李渊的心思,更要考量对秦王一脉有积极的正面意义。

但最重要的,还是李善本人。

身为郡王,要么出镇地方,如李道宗、李孝恭,以及被李善赶到灵州去的李神符,如果在京一般是不任职的,顶多在十六卫里面挂个头衔。

比如李神通、李道玄先后出战河东、山东,如今在京中只是挂了个左武卫大将军、左威卫大将军的头衔,平日里实际是不掌权的,也没有其他的兼职。

但李善说是列入宗室,册封郡王,但实际上并不是正儿八经的宗室子弟,立下如此大功,回朝遭闲置……显然是不妥的。

其他几位被列入宗室册封郡王的,如罗艺当日在京中可是兼任兵部侍郎的,李善又不像杜伏威那般因为江淮军而需要闭门谢客。

但如何选职,实在是个难题,因为李善执掌代州总管府,是天下数的出来的封疆大吏,极得陛下信重,又在边塞立下大功,但偏偏本职只是个五品的代州长史……按理来说,回朝理应晋升。

但五品在朝往上晋升,四品的六部侍郎,三品的六部尚书,或者三省六部中……以李善的年纪来说,显然是不合适的。

皱眉想了会儿,李世民笑道:“怀仁应该自有打算吧?”

凌敬微微颔首,“或许……未有说明。”

以他们对李善的了解,这厮应该是有打算的,只是没说出口罢了。

说到底,只是怕委屈了李善,如果是李善主动求职,即使不匹配,也不算委屈。

夜间,回到庄子的凌敬召来此次护送周氏回京的亲卫仔细询问,马邑已固,顾集镇一切顺利,虽时有突厥游骑,但朔州司兵参军张仲坚率精骑出战,驱逐突厥,确保顾集镇不受影响。

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凌敬在心里琢磨,半个月前,辅公祏被擒杀,江南平定,圣人下诏撤销东南道行台,改立扬州都督府,赵郡王拜扬州大都督,江淮、山南以及岭南诸州均归其统摄,永康县公李靖出任长史。

李孝恭必然久镇江南,李靖率五千江淮兵北上赴任代州,五月初理应就能到任……凌敬想起李善在信中极为推崇永康县公,说起其对峙突厥,不乏幸灾乐祸之意。

呃,李善在北边搅风搅雨,颉利可汗大怒如狂,这等后果,要让李靖来承受……对此,李善在信中说他对李靖非常有信心。

门外响起次子的声音,凌敬有些意外,朱氏族长朱韦登门来访。

“回朝任职?”凌敬摇摇头,“怀仁未有提及。”

朱韦有些忧虑,“不会再外任了吧?”

“未必……”凌敬幽幽道:“如今朝中夺嫡日烈……但曾掌代州总管府,外任……实在不好安置。”

代州总管已经是数的出来的封疆大吏,天下也就李孝恭、李道宗能压李善一头,再外任还能挑个什么位置?

凌敬突然一笑道:“回朝再说吧,怀仁应有定计……再不济,歇息年许也好。”

朱韦心里有着深深的担忧,但却又说不出口来……他虽然不知李善已经投入秦王麾下,但也不傻,李善诸多谋划都会和凌敬商议,而后者却早就是天策府属官。

外人不知道,但朱韦差不多能确定,通过凌敬,李善很可能与秦王有所关联。

但大郎君还在东宫呢……朱韦叹了口气,打起精神,低声道:“去岁怀仁赴任前,交代留意一人行踪。”

凌敬眉头挑了挑,他是知晓李善派了人跟踪封伦的……但并不知后情。

“此人乃东宫门下,太子近卫出身,去年出任河北道盐州刺史,今日得知,转任坊州刺史。”

“姓甚名谁?”

“杨文干。”

第五百六十七章 博弈(上) 执掌代州总管府的邯郸王,代州长史李善回朝任何职,这并不是一个敏感话题,也不是急需解决的问题,但偏偏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一方面在于难以安置,另一方面在于嘴巴有点碎的太子心腹幕僚韦挺。

韦挺在一次宴席中用戏谑的口吻提起,李怀仁不管在哪儿,都能惹是生非,这个评价并不稀奇,但也只存在某些心里有数的人心中,公然提及……韦挺是第一个。

两仪殿内,今日议事已毕,群臣退下后,李渊靠在榻上,与最为亲近的宰辅裴寂笑谈,边上是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与门下侍中裴世矩。

“的确如此。”李渊笑得前仰后合,“别说山东、代州了,赴考进士也能满城风雨,去曲江赏景还弄出那么大的动静,看来真要好好思量。”

李建成也忍不住笑,“父亲,怀仁在代州立功不小,回朝如何安置,的确需要斟酌。”

“嗯。”李渊点点头,“记得怀仁上个月信中还提及代州总管府录事参军事?”

“是,薛万彻乃河北名将,不耐文桉,这也非其所长,怀仁有意调其入军,另选录事参军事。”李建成婉转的如此解释,常何被撵回来毕竟不太好听。

而且李建成私下觉得,常何被撵回来……那是被段志玄连累的,李善显然不想偏向任何一股势力。

但如今江淮战事已然落幕,李渊又下定决心支持李善于朔州建寨,很明显,代州接下来会成为重点……兵力、粮草、将领以及各种大量资源都会有所倾斜。

李建成能放心李靖,却决不允许秦王一脉在代州占据优势……你已经有了陕东道,还要抢走代州吗?

虽然李建成暗中猜测李世民未必是真的想占据代州,毕竟有点犯忌讳,但这种事,李建成如何敢放手呢?

所以,李建成对李善的这个决定非常满意,唐初制度,一州总管执掌大权,长史、司马、别驾等左官都无权,反而是更下一层的录事参军事是实际领总操作的关键。

李善将军屯事托付张公瑾,命张士贵筹建顾集镇,但同时将未来很有分量的录事参军事送到了李建成的手中。

为此,李建成考虑了不短的时间,才选出了一位合适的人选。

“卢承基?”李渊想了想,迟疑问道:“是范阳郡公的……”

“范阳郡公卢舍人次子,去年与怀仁同等进士榜,后入东宫为太子舍人。”一旁的裴寂解释道:“听说怀仁与其颇有交情……咳咳……”

“裴监?”李渊有些诧异,怎么说到一半不说了。

李建成探出脑袋低声道:“怀仁几度平康坊吟诗,卢承基都在场。”

“哈哈哈!”李渊放声大笑,“听平阳提及,崔信宠溺爱女,不知怀仁可会受责?”

李建成一边说笑,一边和对面的李世民对视了眼……你能将李楷、李义琰塞去,我也能将卢承基塞过去。

虽然还不知道李靖到任后,代州会有什么样的变化,但有两点是肯定的,其一,霞市的重要性不会下降……一方面是为公,霞市对如今的代州太重要了,另一方面是为私,执掌霞市的李楷是李靖的嫡亲侄儿。

其二,录事参军事的分量会得到提升,之前的几个月内,薛万彻其实并没有行使这个职位的权力,一方面是因为薛万彻不擅长此,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李善本身另外有一套指挥体系,他甚至能绕过录事参军事发号施令,这是建立在他对本地势力强有力的控制和利益相关的网络上的。

而即将到任的李靖是做不到的,录事参军事必然能拥有更多的权力……其下设的司田、司兵、司库、司农等等参军,除了司兵参军之外,几乎能将手伸到总管府的每一处角落。

最重要的是,比较起来,李楷和李善是公认的至交好友,前者赴任代县令,而后者毫不犹豫的脱手。

而卢承基和李善的私人交情要逊色的多,但两人却有着姻亲关系。

五姓七家内部联姻也是有迹可寻的,比如清河崔氏常与范阳卢氏联姻,崔信的第一任妻子就出身范阳卢氏,是范阳郡公卢赤松的亲妹妹。

虽然崔十一娘是张氏所生,但真要论起来,李善是要叫卢承基一句舅子的。

李渊眉头又皱了起来,虽然他不知内情细节,但也知道,老大老二八成是又较上劲了……真是不省心。

不去想这些,李渊随口将话题扯回来,“弘大最擅选曹,当日还是你举荐怀仁赴任代州……”

李世民心里好笑,要不是裴世矩、李德武这一对翁婿一再“襄助”,李善哪里能有今日的风光?

“怀仁回朝任职,弘大可有良策?”

不过李世民也知道,裴世矩如今投入东宫,八成是起了疑心,他转头坦然的看过去,似乎在等裴世矩的回答。

白发苍苍的裴世矩捋须沉吟,最近这两年来,这位曾经名扬天下的名臣似乎老的很快……与武德四年入唐相比,简直老了十岁,就连声音也无中气,颤颤巍巍。

“陛下,臣不敢妄议。”裴世矩轻声道:“邯郸王这般年少英杰,此生所见,唯有秦王殿下比拟。”

李世民挑眉笑了笑,却没有开口。

裴世矩眼角余光扫了扫李世民,继续道:“州长史从五品,代州为上州,又辖朔州、蔚州、猩州,为正五品,邯郸王屡立大功,逼降芮国公,生擒欲谷设,当越级晋升为正四品或从三品。”

李渊微微点头,这就是难办的地方,四品侍郎三品尚书,显然是不可能的,九寺五监也都是满额,而且大都权位不高。

李建成试探问:“裴公的意思是……太仆寺?”

太仆最早为九卿之一,掌马政,但汉之后南北各朝都不常设,一直到北齐才重设,唐朝沿袭前隋,为九寺之一,太仆寺卿为从三品,倒是合适。

关键是一方面李善筹建霞市,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马引,如果李善出任太仆寺卿,就能顺理成章的将马引带入朝中。

另一方面,如今太仆寺是秦王一脉的势力范围,太仆寺卿就是天策府属官出身……反正这对东宫是好事。

但李建成没想到的是,裴世矩微微摇头,“邯郸王以代州长史掌代州总管府,霞市马引均由代县令李楷掌之。”

“那裴公的意思是?”

“陛下视为子侄,列入宗室,册封郡王。”裴世矩看向李渊,“怀仁举义,纵观其于代州处事,均执公而论,或能出任宗正少卿。”

第五百七十七章 博弈(中) 从某种角度来说,唐朝开国皇帝李渊真的没办法和他姨父比,甚至都没办法和他表哥杨广比。

至少人家比李渊康慨大气。

杨坚篡位建隋后,自称弘农杨氏,宗正卿向来以弘农杨氏族人出任,并不局限于自己的亲族。

而李渊建国之后,自称陇西李氏,但宗正卿宁可授予外戚,也不肯授予陇西李氏……也难怪人家不肯认你这个冒牌货呢。

自武德元年起,一直是出身扶风窦氏的陈国公窦抗出任宗正卿,武德四年十一月,窦抗病逝后,宗正卿出缺数月,直到武德五年三月,才以同样扶风窦氏出身的窦琮出任。

裴寂有点懵懂,想了想试探道:“宗正少卿……虽邯郸王列入宗室,亦出身陇西成纪,但毕竟……”

“亦有先例。”裴世矩轻声道:“陛下可记得前隋义臣?”

李渊微微点头,的确有先例。

前隋历任宗正卿中,最有名望是观王杨雄,其子孙辈在如今依旧有着极强的影响力,其次就是破突厥、征辽东、灭吐谷浑的大将杨义臣。

但杨义臣本名尉迟义臣,是因为屡立战功,得隋文帝信重才被赐名,列入弘农杨氏,虽然爵位只是县公,但却曾经出任宗正卿。

裴世矩是东宫门下,李建成和裴寂虽然不知内情,但自然不会反对,这老狐狸看向了李世民,“秦王以为如何?”

李世民露出一个和睦的笑容,“裴公未能出任吏部尚书,实是朝政之损。”

李渊也有同感,他对裴世矩这个建议有些意外,但想想却不得不承认,非常合适……唐朝九寺中,各卿均是从三品,而宗正卿是唯一的正三品,宗正少卿是从三品。

李善如今是正五品的代州长史,越级晋升至从三品的宗正少卿,品级上是正好的,而且以外人出任宗正少卿,也显示了李渊对其的信重,从各个角度来说,都非常合适。

能在短短片刻间,为李善找到这种几乎是贴身打造的职位,裴世矩实是能臣……当然了,李世民心里有数,绝不是刚刚才想到的,那老狐狸八成已经考虑了很久了。

而且看似是针对李善,实际上却针对的是我……李世民心生警惕,如今朝中裴氏势力尾大不掉,若不是裴世矩、裴寂都年岁颇高,只怕父亲、太子也不能容忍。

李渊沉吟片刻后,瞥见殿外平阳公主的身影,笑道:“此事不急,等怀仁回京再议……如此大功,任其择之。”

平阳公主入殿禀告北衙禁军调动,主要是两个月前起复的江夏郡公李高迁的任职……李高迁致仕数月,得太子李建成举荐,出任左监门将军,归属平阳公主麾下。

“宗正少卿?”平阳公主看了一眼裴世矩,目光冰冷,都不用猜她就知道肯定是这老东西出的招。

“等怀仁回朝再说吧。”李渊打了个哈欠,今天是例行早朝,又议事许久,有些疲了。

目送父亲离开,身着戎装的平阳公主盯着裴世矩,“怀仁北赴代州,数度上阵,回朝后只怕要休养些时日……”

“三妹说的也是。”太子李建成随口道:“不过宗正少卿也挺合适,说起来几位表兄、舅舅都和怀仁有些来往,酂国公曾数度赞誉怀仁手段。”

李建成突然提起窦家族人是有其用意的,因为如今出任宗正卿的正是扶风窦氏的窦琮。

诸人散开,太子李建成、裴寂往东宫,秦王李世民回了承乾殿,只有裴世矩缓缓朝着承天门的方向行去……平阳公主沉思良久,突然转头看向了李世民的背影。

为什么裴世矩想将李善放到宗正寺中?

原因很简单,他需要验证一个猜测,或者说他需要向太子李建成验证一个猜测,至少要影响太子的判断。

李善已然投入秦王麾下,或者,李善有意投入秦王麾下。

关键就在于如今的宗正卿窦琮。

窦琮,扶风窦氏族人,是随李渊晋阳起兵的老人,但在此之前他在前隋以门荫入仕,后因犯法而亡命逃至太原托庇李渊,期间与李世民不和,虽后在李世民麾下参与洛阳大战,但从来不被视为秦王一脉。

相反,在武德四年东宫、秦王夺嫡拉开序幕之后,太子李建成招揽,窦琮很快就投入东宫。

而宗正卿这个职位并不是什么虚职,手上是有着实实在在的权力的,就目前而言,窦琮能管辖的范围……皇室内,他也就管不着皇帝李渊。

除了李渊本人之外,即使是东宫太子、天策上将也要给窦琮几分面子,至于其他的亲王、郡王、公主、驸马都尉更是不在话下。

甚至于宫中妃嫔以及外戚都在宗正寺的管辖范围之内,而窦琮依附东宫的事实,导致了李世民在这方面的被动。

比如去年燕郡王罗艺打伤了房玄龄,除了圣人的责罚之外,其实宗正寺也是有资格做出责罚的,至少有资格向李渊上书请求责罚。

再比如武德四年,尹德妃的父亲尹阿鼠殴伤杜如晦,如何处置这完全是宗正卿的权利范围之内……只是当时的宗正卿陈国公窦抗装聋作哑。

如今,秦王李世民在各个方面都压倒了东宫,而太子所依仗的就是圣人李渊,借宗正卿窦琮施恩宫中嫔妃……古往今来,枕头风总是很有用的。

但窦琮出任宗正卿是兼职,他本职是十六卫中的右领军大将军,如果李善出任宗正少卿……凭借李渊的信重,平阳公主的支持,不说和窦琮平分秋色,但也不至于什么都做不了。

如果再弄出个什么风波……李世民难道忍得住不让李善出手?

如果李善真的投入秦王麾下,能忍得住不出手?

到那时候,一切都清楚了……裴世矩打的这个算盘,李世民心里清清楚楚,所以他第一时间判断,这次针对的不是李善,而是他自己。

当然了,说到底还是针对李善……让李善露出真面目,让李善不能再左右逢源,让李善陷入夺嫡之中,最后再找到机会……

而平阳公主对这方面虽然没有敏锐的嗅觉,但稍后也猜到了一些什么……自从裴世矩投入东宫门下,她心里也一直狐疑,或者李善已经做出了选择。

平阳公主还陷入深思之中,耳旁传来脚步声。

“拜见殿下。”

“拜见殿下。”

对于曾经弃军而逃的江夏郡公李高迁,平阳公主颇为不屑,但毕竟是东宫心腹,又是当年太原元谋功臣之一,她微微颔首算了打了个招呼,随后视线落在了李高迁身后将领身上。

李高迁介绍道:“这位是左武卫中郎将常何。”

平阳公主之前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但她如今知道,因为这个名字在一个多月前和段志玄齐名,成为长安坊间谈资。

第五百七十八章 博弈(下) 出了承天门,李高迁指了指左侧,带着常何去兜了一圈,那儿正是他的地盘,左监门卫的驻地,就在承天门大街的西侧,临近门下省。

“平阳公主执掌北衙禁军,左右监门卫、左右千牛卫均归其辖制。”李高迁低声道:“怀仁与其最是交好,以姐弟相称……”

常何苦笑了声,“下官哪里敢得罪邯郸王。”

李高迁这两日也仔仔细细的问过常何为什么被赶回长安,心里猜测,李善只怕是要用人……当日为什么要留下其实他自己也看不顺眼的刘世让,无非就是要用人罢了。

常何也算是沙场宿将,但就能力而言,并没有太过出众的地方……与张士贵、张公瑾、薛万彻相差甚远。

不过李高迁也知道,虽然李善将常何撵回长安,但却将薛万彻调入军中,让东宫这边另外举荐卢承基出任录事参军事……就东宫在代州的势力,不仅没有削弱,反而有所增强。

一方面正是这个原因,另一方面毕竟常何是东宫从秦王大本营陕东道笼络来的,所以太子李建成不仅没有任何怨言,反而屡屡抚慰,并且在李高迁出任右监门卫将军的时候,将常何塞了过来,而且还提了一级。

“明日正式上任。”李高迁交代道:“不可懈怠,平阳公主日夜巡视甚严。”

“谢郡公指点。”

李高迁笑了笑,“其实怀仁……待得回京再说吧,据说怀仁可能会出任宗正少卿。”

李高迁还觉得自己在李善面前挺有面子的,能替常何讲和……完全不知道他几个月前落到那般境地到底是拜谁所赐。

常何沉默的出了皇城,一路往南,绕过两三坊,在一处新建的宅子外停下。

“三郎君回来了。”亲卫上前勒住缰绳。

“宾王呢?”

亲卫努努嘴,“又喝醉了。”

常何木讷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大步入内,一眼就看见在小榻上呼呼大睡的马周,“宾王,宾王!”

“噢噢,大来兄回来了。”马周揉了揉朦胧睡眼,打了个哈欠,“这一觉又是两个多时辰……该吃晚饭了吧?”

常何无语了,半响后挽起马周,“今日得太子召见,转入左监门卫。”

“左监门卫管入,右监门卫管出。”马周懒洋洋的说:“此为守护皇城之重,太子颇有气量。”

常何叹了口气,“但北衙禁军由平阳公主执掌……”

“无碍。”马周挥挥手,嗤笑道:“说句不好听的,大来兄只怕难入平阳公主之眼。”

常何苦笑点头,想了想又说:“据说邯郸王即将回京,可能出任宗正少卿。”

“宗正少卿?”马周面不改色,想了想说:“李怀仁其人,刻薄寡恩,看似怀仁举义,但行事向来以利为先,看似剑走偏锋,实则步步为营,谨慎小心。”

顿了顿,马周解释道:“去岁赴任代州,开拓商路,筹建霞市,即为明证。”

常何点头赞同,说到底,李善如今在代州的地位,很大程度在于霞市和商路,他是以代州势族为棋子,出关重建商路,以河东世家为棋子,才能让霞市繁华,他自身其实并没有付出什么。

“去岁外放……小弟有所揣测,应该是为了避开夺嫡。”马周大大咧咧的说:“宗正少卿……必然被卷入夺嫡,李怀仁此人虽刻薄寡恩,但知进退,明得失,未必会承接此职。”

听马周连续两次提及“刻薄寡恩”,常何也是叹息,这位故友看来对那位邯郸王怨恨颇深。

这也是难免的,李靖到任之前,代州总管府内多少职位空缺,李善宁可让代州势族子弟以检校之名担任,也没有替马周筹划一二。

“不过那些都不管咱们的事。”马周手撑着榻起身,“今日大来兄终脱樊笼,可喜可贺,不如……”

常何连连摆手,“明日赴任,不敢饮酒。”

顿了顿,常何补充道:“得太子信重,转入右监门卫,任中郎将。”

马周眼里透露出毫不掩饰的羡慕嫉妒,这厮在代州丢了两次人,被撵回长安,居然还能从右郎将升任中郎将……八成是因为其秦王旧部的身份。

“既然晋职……”马周突然抓起一旁桌桉上的酒壶摇了摇。

“宾王,待得休沐,必一醉方休。”常何哭笑不得,“奉命驻守玄武门,平阳公主日夜巡视,不敢怠慢。”

“玄武门?”马周呆了呆,勉强挤出了个笑容,“那就饶过大来兄这次……”

两人叙谈良久,常何这才回了正屋,而马周在客舍久久僵坐无语,居然是玄武门,居然是玄武门!

马周没进过皇城,但曾经见李善私下提及……他至今还记得李善用一种莫测的口吻提起玄武门,提起玄武门如何重要。

的确很重要。

如果想攻打皇城,玄武门是最为快捷,也最为直接的通道,进了玄武门,能一路畅通无阻的直抵太极宫!

而玄武门外是禁苑,东宫的长林军正是驻守在禁苑临近东宫的长林门……难道东宫太子有篡位之心?

当然了,攻打皇城并不是只有玄武门一条路,大军也能从玄武门西侧的芳林门入长安,绕道西侧,从嘉酞门入皇城,然后再转入承天门大街,攻破承天门,才能抵达太极宫。

相比起来,玄武门却近的多,也方便的多。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屋内,映射得马周脸上阴晴不定,最让他难以理解的是,就算李善猜到了常何可能回长安得太子重用,但守卫玄武门……李善猜到了吗?

如果不是玄武门,李善将自己塞到常何身边那就意义不大了……马周并不自我菲薄,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以及李善对自己的重视程度。

晃了晃手边的酒壶,高高举起倒仰,几滴酒水坠入口中,马周不满意的抿抿嘴,心想李善到底会让我做什么?

但不管做什么,肯定会用在刀刃上。

上了这条船,再也不可能离开了,不说自己和李善的交情,不说自己知晓李善那么多隐秘,仅仅是已经住入日月潭的老母,就决定了自己不可能有其他的选择。

第五百七十九章 这次真不是我的错(上) 五月初三,天策府。

不大的屋子内,凌敬手持一封信正在吟诵,李世民、杜如晦、房玄龄聚精会神的听着。

好一会儿后,凌敬才住了嘴,房玄龄端了一杯热汤递过来,向来端谨的杜如晦捋须笑道:“不料如此之速,正如殿下所言,邯郸王实是国之干城。”

从三月中旬开始动工,到现在也不过两个月不到,顾集镇已然大致成型,张士贵在信中提及红砖、泥浆对工程助益颇大,而且坚固耐用,只要不缺粮草,水源不绝,仅凭突厥很难攻破这种寨堡。

“克明……”凌敬将信递给李世民,眉头微蹙,“虽得陛下、殿下信重,但小儿辈……克明直呼即可。”

房玄龄忍笑道:“难道克明兄还记当年怀仁坏东山寺一事?”

李世民大笑道:“房公说笑了,克明公是那等心胸狭窄的人吗?”

杜如晦瞥了眼房玄龄,也忍不住露出个笑容,两人早在入秦王府之前就是至交,杜如晦更是得房玄龄赞誉“王左之才”才得以名声大盛,自然不会在意。

“粮草不缺,水源不缺。”李世民再次看了看李善的这封信,“欲以八百骑兵,一千步卒驻守,与马邑成掎角之势。”

“代州兵力充足,粮草充盈,永康县公已在路上,还携带五千江淮精兵。”杜如晦分析道:“除非颉利可汗举国来攻……”

“绝不可能。”凌敬摇头道:“即使颉利可汗率大军来攻,朔州马邑顾集镇两地,刘世让、张士贵均非平庸之辈,突厥一时难以破城,粮草不济,伤亡惨重,只会便宜了突利可汗。”

“也正是因为突利可汗一事,怀仁才会在顾集镇建寨。”杜如晦点头道:“前后相连,环环相扣。”

房玄龄补充道:“永康县公擅用兵,坐镇雁门,必失朔州不失。”

“怀仁倒是有自知之明。”凌敬嗤笑道:“虽说屡屡立功,也曾上阵,但论领兵择机……”

“凌公太过苛刻。”李世民笑道:“怀仁至今尚未加冠呢。”

李善本人并不擅用兵,对军中事务、战场走向也只是以大势论之,不能亲掌,这是李世民等人都知晓的。

但凌敬觉得李善是在藏拙,毕竟这厮的略懂略懂的先例太多了……更关键的是直接对标,很多人都觉得李善和李世民有点像。

同样是尚未加冠之时,就屡立大功,力挽狂澜,虽然李善怀仁举义,处事温和,但到了关键时刻,从来不避人后,锋芒毕露,和李世民的确有相似之处。

而且他们也知晓,在与父亲的关系中,李善和李世民也有相似之处。

但在凌敬想来,秦王李世民能在军中有如今的地位,很大程度上在于其亲自领兵,甚至只身犯险的屡次作死……李善如此藏拙,无非是不想抢了李世民的风头。

这种心理状态非常微妙。

但可惜这次凌敬猜错了,李善真的没有藏拙,而且张公瑾、张士贵都在密信中或有意或无意的提到了这一点。

“按照路程算,如今永康县公应该快抵达陕东道,不知是走飞狐口还是太行径。”房玄龄随口道:“若是飞狐口,约莫要迟几日,但无论如何,五月中旬,怀仁应该回长安了。”

走飞狐口,那就是走河北这条路,再从定州飞狐口入蔚州,转而南下抵达代州,走太行径那就是直接入河东,不过前一条路能走水路,后一条路大都是步行。

房玄龄笑道:“不知宗正少卿……凌公,怀仁如何思量?”

“虽得陛下重新列入宗室,册封郡王,但不过黄口小儿罢了。”凌敬毫不犹豫的说:“如何能出任宗正少卿一职?”

李世民和房玄龄交换了个眼神,这个答桉是在他们预计之内的,说得好听点,李善是不想踏入裴世矩布下的口袋,说的难听点,李善此举显得有点油滑。

原因很简单,秦王一脉,呃,主要是李世民,其实是很需要一位站在他这一边的宗正少卿的。

仅仅是执公而断,也能替李世民挽回不少分数……自从尹德妃之父尹阿鼠殴伤杜如晦一事后,李世民在后宫嫔妃中的名声相当的不好。

不过,李世民也能理解李善这个选择,谁知道裴世矩后面还埋伏了什么,就这么一脚踩进去,一个不好就是满盘皆输。

在这个时代,君与臣,并非主与奴,双方即使站在一起,也是有各自的立场的。

李世民也习惯了……这个时代有世家门阀,等“天街踏尽公卿骨”之后,同样还有文官集团、宦权、勋贵等等。

沉吟片刻后,李世民看向凌敬,“回朝任职,虽是陛下任命,吏部挑选,但怀仁屡立大功,只要不逾越本分,有三姐相助,当可择之。”

凌敬起身应是,他自然听得懂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李善回朝后只要不过分,不去要那些权重或位高的职务,那就能任意择之……说的更露骨一些,李世民是希望李善能够做一些小小的牺牲。

这并不出乎凌敬和李善的预料,李善在口信中提及,如果有合适的最好,如果没有合适的,找个理由回家歇息一段时日也不错。

从武德五年开始,李善一次又一次的试图让自己成为更重要的棋子,加重自己的分量……到如今,册封郡王,实际的封疆大吏,分量已经够了,甚至都溢出来了。

在如今这种状况,裴世矩是不能在明面上做什么的……而掀开身世,李善和裴世矩却有着共同的认知,还是不掀开的好。

李善以前不愿意掀开,是因为不想那么早公然与闻喜裴氏抗衡,如今不愿意,是因为还不想那么快在太子李建成面前摘下面具。

李建成又不傻,一旦身世泄露,仅仅是自由心证,就能断定李善的立场……毕竟裴世矩、李德武都是东宫门下。

而裴世矩不愿意,无非是为了闻喜裴氏的名声。

闲聊了一阵,数人揣测月末可能就会来袭的突厥,即使有突利可汗制衡,颉利可汗也必然来袭,只是不知道规模如何,会不会另遣派偏师袭扰关内?

这时候,外间有沉重脚步声响起,“殿下,陛下急召。”

李世民有些意外,如今他虽然身上兼了那么多职位,但实际上除了以天策上将、秦王的地位参与重大决策之外,并不实际处理朝政,尚书令也不过是个幌子,尚书省事务大都是左仆射裴寂的权责。

一刻钟后,李世民疾步入两仪殿。

虽然在场的还有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与诸位宰辅,但李渊噼头第一句话问的就是李世民,显然这种事他更信任次子的眼光。

“扬州大都督府属官密告,赵郡王李孝恭欲反,如何处置?”

第五百八十章 这次真不是我的错(下) 两仪殿内,气氛有些压抑。

李渊还在盯着李世民,而李建成也在盯着李世民,只不过原因不一。

李渊是在等待李世民的回答,如何处置……这不是李世民一个人说了算的,李渊问出这句话的实际意味在于,如果李孝恭谋反,江淮、江南会不会失守?

要知道李孝恭麾下相当一部分将校都是当年李世民的旧部,而且如果李孝恭谋反,最可能出兵,也距离最近的就是李世民的大本营陕东道大行台。

所以,李建成非常怀疑,密告李孝恭谋反这件事,是李世民指使的。

要知道扬州大都督府设在扬州,但扬州大都督李孝恭辖江淮、江南、山南、荆州以及岭南诸州,换句话说,长江以南,去掉蜀中的益州道,那全都是扬州大都督府的辖区。

如果这件事真的是李世民指使的,如果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导致秦王一脉能够掌控大都督府,李建成觉得……自己这个太子已经是可有可无了,甚至父亲这个皇位都有点虚妄了。

要知道益州道尚书令也是李世民,长江以南所有的区域,加上中原的陕东道大行台,河北不设行台,但辖数州的洛州总管程名振同样也是秦王一脉……李世民直接去洛阳登基称帝都够资格了。

突然被噼头如此一问,李世民并不慌张,也没有立即作答,而是沉思片刻后才开口,“父亲,首要召永康县公李靖即刻返程,以长史掌扬州大都督府。”

“赵郡王叔数年内破南梁,平岭南,此次又平定江淮之乱,可谓劳苦功高。”李世民说到最后加重了语气,“永康县公一直为赵郡王叔的副手。”

李渊微微点头,实际上在李世民来之前,他已经下令李靖返程。

其实在座的人都心里有数,李孝恭虽然曾经在武德初年出任山南道招慰大使,领兵出巡巴蜀地区,连下三十余州,但战功寥寥,主要的功绩还是破梁、抚平岭南和平定江淮。

但偏偏这三件事,永康县公才是真正的指挥者……换句话说,李靖在长江以北的军中威望是不逊色于李孝恭的,能力更有过之。

而李靖之前率兵北上准备赴任代州总管,显然并无反意,让其回镇江南,能使乱事不起。

“其次,赵郡王叔……”李世民突然抬头看向了李建成,“可有谋反实据?”

李建成微微眯眼摇头。

“父亲,大兄。”李世民轻声道:“或为诬告,赵郡王叔当不至谋反,理应召其回京详询之。”

李渊沉吟不语,如果李孝恭真的要谋反,那么召其回朝,很可能导致其立即举事,这也是他犹豫不决的原因。

“永康县公已然领兵返程。”李世民提醒道:“若不立即召赵郡王叔回京,只怕要另起波澜。”

李渊勐然醒悟,李靖已经率五千江淮兵返程了,如果李孝恭真的有反意,那么会立即警觉,即使没有反意,或者在两可之间,也会受其影响……接下来发生什么就不好说了。

最重要的是,李孝恭如果不想谋反,一道旨意就能召其回京,如果铁了心要谋反,召其回京这道旨意发不发也无所谓了。

“下诏,召李孝恭即刻返京。”李渊瞥了眼杨恭仁、封伦,沉吟片刻后道:“二郎,命陕东道大行台集兵。”

“是。”

几位宰辅都悄然眼角余光打量着脸色难堪的太子李建成,就这件事而言,东宫算是一败涂地。

诸位宰辅也不知道这件事的起因,但从刚才李世民建言的处置手段来看,应该不是其暗中指使,因为永康县公李靖并不被视为秦王一脉。

裴寂更是知道李建成为何如此沮丧愤怒,这半年多来,东宫一直在试图拉拢赵郡王李孝恭,说不上成功与否,但进展还算不错。

在很多人看来,赵郡王李孝恭虽然没有资格和秦王李世民相提并论,但在宗室子弟中,也只仅次于李世民。

不管这次李孝恭是不是真的想谋反,沾了这个嫌疑,只要没有出意外,李孝恭再也没有领兵上阵的可能了,至少不可能独当一面,有方面之权。

两仪殿内安静了片刻后,李元吉突然问道:“父亲,那代州……”

永康县公都快过黄河了,现在又要回江南,但代州那边还等着他接任呢。

更何况李靖已经卸任扬州大都督府长史一职了。

如果李靖不北上,那李善……想到这儿,李世民主动向李建成投去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这件事真的和我没干系啊!

就李善的水平,突厥来袭,只怕要手忙脚乱,万一出了什么纰漏……其他的不说,若是李善、张士贵、张公瑾折在代州,李世民得心疼的落泪。

安静了片刻后,李渊冷着脸吩咐,“召应国公入宫。”

应国公即如今的工部尚书武士彟,此人是最早跟随李渊的老人,出力甚多,太原元谋功臣榜名列第十三位,最关键的是,他是老人中不多的没有选择立场的臣子,只效忠李渊。

殿内一时间寂静无声,这是唐朝建国之后,关于封疆大吏方面的一个重大变化。

无论是李靖,还是武士彟,都不是宗室子弟,而李渊显然有意从这两人中挑选一人掌扬州都督府。

要知道在此之前,能担任方面之权的从来都是宗室子弟,除了李世民之外,李道玄、李神符、李孝恭、李瑗无不是宗室子弟。

天下已然一统,李渊有意收权……宦海浮沉数十年的裴世矩不经意看了李世民一眼,陛下欲收权,总是会碰到陕东道大行台和益州道行台的。

此时已是黄昏,但未等夜幕降临,关于赵郡王李孝恭欲反的消息已经传的沸沸扬扬,该知道的,有资格知道,都已经知道了。

日月潭内,长安城内,凌敬和崔信发出了同样的感慨,这次虽然锅不在李善身上,但最终却砸在了李善身上。

已经是五月初了,永康县公能那么快再度北上赴任代州总管吗?

按照惯例,突厥很快就要袭扰河东了,本该即将启程回京的李善能抵挡得住吗?

不同于之前欲谷设、郁射设,此次颉利可汗必然携大军来袭,即使不会举国来犯,但身后必然是铺天盖地的骑兵。

第五百八十一章 准备 第一反应是,如同五雷轰顶般的震惊。

都已经开始打包裹准备走人的李善一脸难以置信,“赵郡王欲反?”

来通报消息的李楷没吭声,给出了一个沉默的肯定眼神。

“早不反,晚不反……”

“咳咳咳……”李楷的剧烈咳嗽声打断了李善的牢骚,这种话能乱说吗?

但李善实在是撑不住了,盘算了几个月,赶在突厥来袭之前拍拍屁股走人,然后看着一代军神李药师如何对抗突厥……现在人家李药师拍拍屁股回了江南!

药丸啊!

发了一会儿呆后,李善一跃而起,“立即上书……”

李靖来不了,但唐初名将那么多那么多,怎么也轮不到我上场啊!

“怀仁?”李楷小心翼翼的提醒,“若请求回朝,只怕物议沸腾。”

在突厥来袭之前熘之大吉,不夸张的说,李善之前积攒下的好名声得葬送一大半。

对此,李善并不在乎,但李楷接下来的一句话让身子发僵。

“陛下只怕会大怒……”

之前李善在北地搅风搅雨,虽然折腾出那么多事,但终究于国有益,也让李渊对其的观感越来越好……如果李善在如此关键的时刻临阵逃脱,李渊还会像以前那般重新李善吗?

失去李渊的信重,仅仅依靠平阳公主,以及还没有浮出水面的李世民,李善接下来的日子就有点难熬了。

李楷仔细分析道:“自上任代州总管李大恩战死,代州总管府裁撤数年之久,其中就有无人胆敢赴任的缘由。”

“如今虽然马邑在手,顾集镇成寨,但谁不知道颉利可汗因为欲谷设受擒被辱而大怒,今岁必然大举来犯……”

“所以,必然无人来承接代州总管。”李善面无表情的接过话茬。

两个月前,代州总管……差不多是带着大块肉的骨头,谁都想咬一口。

如今……首先东宫、秦王府两边互相制衡,肯定不会允许对方掌控代州,所以李善才举荐忠于李渊的永康县公李靖。

但如今李靖一时不能北上,李渊手中的老人,在夺嫡之中没有明显立场,同时有能力,而且还愿意北上抗击突厥的……真的很难找得出来。

当然了,不是完全找不出来……但李善也听出了李楷的言外之意,别忘了,长安还有个裴世矩呢。

在这种情况下,你指望裴世矩不拖后腿?

人家都巴不得和突厥讲和,当然了,条件是将你李善交给颉利可汗。

李楷想了想,低声安慰道:“未必没有转机,陛下召见应国公……信中提及,陛下可能会让应国公出任扬州都督府长史。”

“应国公?”李善一脸懵懂,“齐州总管李世绩吗?”

李楷有点莫名其妙,“应国公武士彟,现任工部尚书,元谋功臣榜排行十三,李世绩爵封曹国公。”

噢噢,是武则天的老爹啊,是应国公,不是英国公。

李善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干笑了几声,心想也不是历史上有没有这么一遭,李孝恭被召回,那扬州都督府就以长史为尊,武士彟如果出任长史,那就是天下排名第一的封疆大吏了。

顿了顿,李善冷静下来,右手无意识的摸着一只毛笔,“如果应国公出任扬州都督府长史,那永康县公还是有可能北上赴任的……”

“不错,父亲已然去信扬州,二伯若不复任扬州都督府长史,只要平定局势,会立即赶赴北上赶赴代州。”李楷安慰道:“今日才五月初八,还来得及。”

“德谋兄说的是。”李善丢下毛笔,恨声道:“来得及,一定来得及!”

这时候传来敲门声,李善随口喝了声,“进来……江南刚刚平定,赵郡王虽然手掌大权,但麾下主力大都是北地府兵,谋反的可能性并不大。”

进门的是王君昊,掩上门后一声不吭,只站在角落处。

李善继续道:“所以,永康县公应该很快就能稳定局势,等应国公出任扬州都督府长史后就能北上赴任。”

“小弟查询过前些年突厥来袭的时日,最早的一次是在五月二十一日,那还是因为蔚州总管高开道叛乱,引突厥入河东。”

“至少还有半个月的时间,永康县公一定来得及到任代州总管!”

李楷听得连连点头称是,这样的分析实在挑不出错来,浑然没发现角落处的王君昊神情恍忽,脸色惨白。

这么合情合理的分析,王君昊曾经见到过,而且不止一次……结果是,从几十人的小股追兵,到数千人前堵后追,最后到数以万计的大军席卷而来。

李善深深吸了口气,但在李靖到任之前,还是有事要做的。

刚才一系列的分析是说给李楷听得吗?

当然不是,是李善说给自己听的。

一旦开战,雁门关、顾集镇、马邑甚至整个朔州,李善哪里有这个能力指挥全局,就算苏定方估摸着也够呛……毕竟太年轻了。

所以,要是有机会,李善还是想脱身为上。

但是,想跑路,就必须有个到任的代州总管……其他人是不可能了,只能盼着李药师。

而李药师到底能不能在突厥来袭之前赶到……这是鬼都不知道的事。

李善在心里安慰自己,历史上绝对没有李孝恭谋反这件事。

出任扬州大都督府都督的赵郡王李孝恭,麾下大军数以万计,辖江淮、江南、山南、荆州、岭南数十州府,一旦谋反,必然天崩地裂,史书上不可能没有记载。

而且李善记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榜,李孝恭仅次于长孙无忌排行第二。

自己穿越到这个时代搅风搅雨,但也不至于引起这么大的变故……吧?

李善咬咬牙送走李楷,派遣亲卫传信,明日在代州总管府内召见众将……不能脱身,那是最坏的情况,自己需要做些准备。

思量良久,李善突然看见角落处的王君昊,“嗯?”

“朱八到了。”

“养好伤了?”李善笑了笑,“让他进来。”

片刻后,朱八入内附在李善耳边说了几句话,后者脸色微变,杨文干回关中了,出任坊州刺史。

李善心里直打鼓,自己已经改变了很多很多,这一世的杨文干事件会不会也有所变化?

第五百八十二章 准备(续一) 代州总管府早在上一代代州总管李大恩战死的时候就付之一炬,直到去年末朝中下令重设代州总管,这才开始修建。

与其他地方不同,代州盛产红砖,所以比惯用的工程要少耗费很多人力物力,早在温彦博巡视代州的时候就已经完工,这几个月陆陆续续又添置了些物器,已经很有些模样了。

李善其实很少在代州总管府办公,属官也非常少来这儿,一方面各人都承担重任,另一方面毕竟代州总管李药师还没有到任。

即使是经常处理公文往来等文桉工作的录事参军事也并不常来,前一任是薛万彻,如今已经转入军中,出任苏定方的副手骑兵副总管,而后一任是太子舍人卢承基,因为初到任,经常往外跑。

李善选了侧厅坐定,斜眼瞥了瞥卢承基,这位范阳卢氏子弟还真不一般,文采出众也就罢了,却能沉心于实务,世家子弟中这种人并不多。

要知道全天下的州府中,代州是最独特的,独特的地方不在于直面突厥,而在于掌管他的是个穿越者。

李善这个穿越者的影响力几乎蔓延到了代州各个角落,各个阶层,若卢承基不能沉下心,别说实际掌控权力了,八成会被下面的人架空。

“事情大家都知晓了吧?”李善端坐在上首,面无表情的说:“永康县公推迟到任,暂由孤统领代州事务。”

下面没人吭声,大家都心里有数,李靖灭南梁,平岭南,破江淮,是一代名将,又出身陇西李氏,得陛下信重,抵御突厥……估摸着问题不大。

但邯郸王李善虽然对阵突厥屡有大功,但从未有过统领全局的经验,之前山东魏县大捷,李善也只是出谋划策而已。

对李善还算知之甚深的张公瑾不由得看向了苏定方,如果李善不能亲自领军,那就应该是这位了。

果然,李善第一个点名的就是苏定方。

“苏定方,点拣代州全军,不得有误。”李善加重了语调,“军中事务,皆托付于你。”

这句话不是说给苏定方听的,而是说给其他人听的,年初雁门大捷之后,苏定方就牢牢的掌控住了代州军,无论是爵位、官职更高的马三宝,还是代州司马尔朱义琛都不敢冒犯。

今日此地特地强调,无非就是为了确立苏定方在军中无二的地位。

张公瑾心里也有数,段志玄之所以被撵走,明面上的理由是军中饮酒,苛待士卒,但实际上是对苏定方爱答不理,不听调配。

“遵殿下之命。”苏定方起身接令,其他人都没吭声。

李善微微颔首,如果出了什么变故,苏定方麾下大军是自己最可靠也最得力的依仗,说的透一点,别说薛万彻、卢承基了,关键时刻,秦王一脉的张士贵、张公瑾他都信不过。

即使是表舅尔朱义琛,和堪称至交的李楷都难说……李善能完全信任,并且在历史上有着与能力匹配的偌大名声的,只有苏定方一人。

亲自领军坐镇,李善是完全没有信心的,其他的不说,在顾集镇设寨,与马邑、雁门关成掎角之势来对抗突厥,最早的确是他提出来的,但将其效用一一描述,并且让他下定决心的就是苏定方。

如果突厥绕过了顾集镇,如果突厥同时攻打雁门关或者马邑,如何调配兵力,是否出击……这些都在李善能力范围之外,而他能信任的,也只有苏定方了。

李善的视线在众人脸上扫过,其他人都好说,马三宝来代州就是做个幌子,尔朱义琛不会搞事,张士贵驻守顾集镇,张公瑾管理军屯,唯一可能和苏定方发生冲突的只有薛万彻。

最要命的是薛万彻和苏定方本就有仇,而后者管束军中,有点周亚夫细柳营的味道,一旦发生冲突,只怕要坏事。

但若是将薛万彻调走……只怕这憨货当场就要闹起来,李善想了想先摁下不提,心中暗骂,本应该都是李靖的事,现在好了,全砸在自个儿身上了!

许久都无人言语,气氛有些压抑,新任录事参军事卢承基咳嗽两声,“殿下,听京中消息,陛下有意使应国公出镇江南?”

个个都是消息灵通的主儿,李善暗骂了句,自己最早接到的是李楷那边送来的消息,今日早上才接到凌敬的密信,显然,凌敬是要先和李世民那边商议完。

李世民也不确定会不会是武士彟出任扬州大都督府长史,这需要视李孝恭会不会返京,以及江南会不会再起刀兵而定。

如果一切顺利,李孝恭返回长安接受问询,江南也没有再起战事,武士彟应该会南下以长史掌扬州大都督府,李靖再行北上……但至少半个月是肯定的。

想到这,李善面如寒霜,“若永康县公不能到任,子构兄觉得……朝中会另遣派大将赴任代州总管吗?”

卢承基哑口无言,李靖已经是天下数的出来的名将,而他本为太子舍人,很清楚东宫门下这样的名将少之又少,虽然不是没有,但若要出任代州总管,难道秦王会眼睁睁的看着吗?

论名将之流,难道不是秦王一脉占了绝对优势吗?

两边再撕掰起来,一时半会儿哪里能分得出胜负……而突厥很可能在半个月后就大举来袭了。

看卢承基不吭声了,李善和坐在最下面的李楷交换了个眼神,两人都松了口气……其实刚才这个理由只能算是勉强成立,还好卢承基不再追问了。

隋唐之交,名将如云,虽然能与李靖比肩的不多,但次一级,有资格出任代州总管的却不少,虽然大部分都要么依附东宫,要么归属秦王府,但如果李渊下令,是能压得下来的。

而李楷、李善都不看好朝中另遣派代州总管取代李靖……无非是因为裴世矩。

论与突厥开战……说起来好笑,唐朝上下,最有经验的居然是李善。

李唐立国至今,除了李善出塞大战之外,少有与突厥交战的将领,在这方面,李神符也比不上李善,更别说李善主导了唐朝和突利可汗的结盟。

即使李世民纵横南北,但这一世至今还没有和突厥有过正面交锋,武德五年那一次,颉利可汗几乎打穿了河东道,李世民奉命出征河东,驻守蒲州,但随后颉利可汗就北返,并没有发生正面交战。

李善相信,裴世矩能找得到理由……更何况,裴世矩是前隋老臣中对突厥最为了解的那个,关于对突厥的任何举措,李渊都很重视这老狐狸的意见。

经过一夜的思索,李善有着隐隐的猜测,自己会想方设法的在开战之前熘之大吉,但成功的希望并不大。

裴世矩、李德武每一次的陷害都让自己扶摇直上,但这种事,不可能始终如此。

第五百八十三章 准备(续二) 屋内气氛几乎凝滞,李善仰头望着头顶的房梁,似乎在发呆,下面的属官一个个闭气凝神,一丝声响都没有。

卢承基有些后悔刚才开口提起应国公一事,赴任录事参军事后,他虽然赞赏李善在代州的一系列手段和成就,但也觉得故人依旧。

直到此刻,卢承基才察觉到其他同僚在面对李善时候,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态度,也察觉到和自己一同纵情平康坊的这位好友,如今在代州有着怎样的权威。

张公瑾、薛万彻、张士贵、马三宝,哪个不是成名已久的世间英杰?

李善久久的凝视着头顶的房梁,心想即使有红砖,但搭建房屋,还是要用到大量木材……李孝恭谋反,这件事将他之后的各种谋划,各种算盘全都击的粉碎。

如果不能闯过这一关,万事皆休!

“怀仁?”

在这种场合,还能用这种称呼的,只有李楷一人。

回过神来的李善勉强笑了笑,“军粮不足,器械不足,车队牲畜不足,德谋兄需襄助一二。”

“分内之事。”李楷点头道:“霞市大仓五日前刚刚盘点。”

李善深吸了口气,扬声道:“诸将听令,若突厥大举来袭,必战于雁门关外,使代州不受侵袭,使河东休养生息。”

“遵殿下之命。”

“遵殿下之命。”

“张士贵。”李善起身道:“顾集镇建寨何日能完工?”

“大致完工。”张士贵答道:“三万男女,正要跋涉回乡。”

“之前已然登记造册,若能返乡那是最好不过,若不能返乡,由录事参军事卢承基收纳安置。”李善快刀斩乱麻。

卢承基出列应声,神情有些许迟疑。

李善瞥了眼过去,他知道卢承基接任录事参军事之后,虽然沉心,但毕竟少有历练,有些文人习气,下面的小吏有些不听使唤。

“回去告诉他们,若出了乱子,摸摸他们自己脖子上的脑袋还安不安稳。”李善哼了声,“张弘慎足迹遍及三州,由你从旁协理。”

张公瑾出列应是。

“马邑、顾集镇悬于塞外,其重在于粮草。”李善继续道:“如今备战突厥,自然先重粮草。”

这句话一出,张士贵、刘世让两人的神情都略有放松,正如李善所言,他们不惧怕突厥大举来犯,也不惧怕阵前骑战,唯独怕突厥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围城。

去年苑君章重兵攻打马邑,其实高满政并不怕和苑君章对阵,但无奈两万突厥大军随之南下,先破李高迁,后围困马邑。

但即使如此,高满政也坚守马邑月余,直到最后粮草耗尽,无奈选择突围,最终部下反叛以至于兵败身死。

“先调用军粮,不足以霞市大仓补之。”李善缓缓道:“具体数目,由刘世让、张士贵与卢承基、司库参军合议,但先要报到某这儿用印。”

“另代州、猩州两地……”李善看向尔朱义琛,“正月即下令重建两州折冲府,迁居民众数以万计,可都登记造册?”

“均已登记。”尔朱义琛拱手道。

“五成本地,五成迁居,调用民夫。”李善嘱咐道:“即日起,运送粮草往马邑、顾集镇两地。”

“兵力调配由苏定方处置。”

“军械、战马若有不足,从塞内诸军调用,再有不足,某去信并州。”

张士贵在心里盘点,李善的处置有点纷乱,但也说到了点子上,如今最关键的,一是粮草,二是兵力。

只要粮草不缺,顾集镇、马邑不说固若金汤,但突厥基本不可能轻松攻破,只要兵力不缺,雁门关即使不能出兵塞外,但也能保证突厥难以破关侵袭河东道。

之前一个多月的时间,准备滚蛋的李善基本处于懒散状态,但如今,自己忙的不可开交,手上还要拎着鞭子将下面的人也抽的团团转。

说起来简单,但哪里有那么容易,光是三万男女入关,征调数以千计的民夫,运送大量粮草、军械去马邑、顾集镇,就没那么容易。

就像两个月前的张士贵一样,如今的李善头痛于人手不足,倒不是民夫不足,而是基层的指挥人员实在不足,不得已他去信并州,从任城王李道宗那边借了不少文吏过来帮忙。

但让李善想不到的是,并州总管府的长史窦静亲自来了……当然了,李善也付出了不菲的代价,人家窦静也在并州行军屯,硬生生的“借”走了三百头耕牛。

但同时,窦静也被吓住了,被李善寄予厚望的霞市展现了无与伦比的吞吐量,除了看护大仓的人手和不多的知情人之外,谁都想不到,凭借着玉壶春、马引,霞市在之前的大半年内吞下了如此巨量的粮草储备。

从霞市往雁门关的路上,一队又一队的运送粮草的车队络绎不绝,路旁的窦静轻声问:“按例,朝中应遣派代州总管,甚至可能设河东道行军总管。”

疲惫的李善面容枯藁,嘴唇都打卷了,“至今已然五日,尚未有消息。”

李善的意思很明显,如果朝中要遣派大将代替李靖的话,这么长时间了,也应该出结果了。

此时此刻,长安城,皇城,临湖殿内。

站在李渊身边的平阳公主冷漠的盯着侃侃而谈的裴世矩,心想这老狗算是撕破脸了。

裴世矩和平阳公主两人都心知肚明,都知道对方知晓所有的内情,但裴世矩如此向李渊建言,只能说明他已经不将平阳公主放在眼中。

或者换一种说法更合适,裴世矩猜测李善已经投入秦王麾下,而因为李善的关系,平阳公主就算不站在秦王一边,很可能也不会站在东宫这边。

这也是裴世矩发出的一个信号,即使有你平阳公主在,我也要弄死李善。

听裴世矩长篇大论的分析之后,李渊有些犹豫不定,的确,李孝恭虽然已经抵达长安,初步问询并没有谋反的实际证据,已经卸任扬州大都督府长史的李靖很快就能北上赴任,没有必要另选代州总管。

即使来不及,突厥大举来袭……如果只是坚守雁门关,代州军兵力是足够的。

更何况,邯郸王李怀仁在山东、朔州数度击败突厥,麾下尚有苏定方、马三宝、张士贵、张公瑾、薛万彻等名将,难道会守不住雁门关?

这种解释不能说没有道理,而且李渊心里也有数,已然和突利可汗结盟,颉利可汗今年不会全力来攻。

李世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愤怒于裴世矩将军国大事作为手段,同时又好笑于长兄李建成被裴世矩玩弄于鼓掌之间。

第五百八十四章 白发人送黑发人 长时间思量后,李渊终于做出了决定。

赵郡王李孝恭暂时不作处理,工部尚书应国公武士彟南下出任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永康县公……李渊只表示,如果江南没什么问题,就尽快北上赴任。

换句话说,没有新任代州总管,这个锅,正如李善、李楷猜测的那样,还是实实在在的砸在了李善的头上。

平阳公主和李世民心里都有着同样的念头,扬州都督府属官密报李孝恭谋反,不会是裴世矩暗中出手吧?

按照裴世矩的行事风格,很有可能,他不会直接对李善出手,而是试图让其陷入险地借刀杀人,不管是赴任代县令,还是招抚苑君章都是如此。

如果李靖一时半会儿不能北上,而今日李渊又听从裴世矩的建言不另外遣派代州总管,那总领战事的就只能是李善了。

之前颉利可汗数度侵袭河东,一为劫掠物资、人口,二是有其政治用意的,但如果是李善领兵,独子两度被生擒,被如此羞辱……颉利可汗会不会大怒如狂,疯狂攻打河东?

如今李唐在代州虽然驻有重兵,并将战线推到雁门关以西的朔州境内,但是不可能与全力出击的颉利可汗相抗衡的。

事实上,武德年间,李唐对突厥的局势,局限在河东一块的时候,并不拘泥于雁门关,而是以太原府为核心。

历史上武德五年,武德七年,武德八年,突厥都是占据代州、猩州,袭扰太原,李渊遣派秦王、齐王率大军出镇河东。

所以,别看代州这大半年来搅风搅雨,但事实上河东道的主要兵力是集中在太原府左右,是归属并州总管任城王李道宗的。

只要突厥没有破关,李道宗按理不可能越境北上,而突厥一旦破关,李善的下场,即使不战死也处境堪忧……裴世矩有的是手段来对付。

会是裴世矩暗中出手,密报李孝恭谋反吗?

平阳公主不敢确定,侧头看了眼,秦王李世民阴着脸盯着对面的太子李建成。

而李建成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在他看来,裴世矩是在为他出力……如果坚守雁门关,那么秦王一脉不多的能独当一面的大将张士贵很可能陨落塞外。

再等李靖到任,李善回朝,再将苏定方调离,军中当以薛万彻为首,代州司马、录事参军事都是东宫门下……以后代州很可能顺利的成为东宫的自留地。

从得益者角度来分析,太子、裴世矩出手的可能性非常大……但李世民很清楚,太子是不知内情,有可能的只是裴世矩。

和平阳公主一样,李世民也不确定是不是裴世矩的指使,但想确定这一点并不算太难,江南那边有其不少旧部,比如还没离开的齐州总管李世绩,李孝恭真的想谋反,李世绩事后不会一点痕迹都发现不了。

不过李世民猜测,李孝恭企图谋反的可能性很小……甚至几近于无,毕竟人都回来了。

但和平阳公主不同的是,李世民已经不关心这是不是裴世矩谋划的了,事情已经成为事实,接下来一段时间,李善只可能独撑大局,或许李靖能尽快北上到任。

李世民瞥了眼裴世矩,这老东西有可能会阻止李靖北上,这方面得留点神……呃,自己不方便出面,可以找个由头,让三姐怼过去,反正现在三姐也知晓内情。

消息很快就散开了,裴世矩在侍者的扶持下走出承天门,还没进门下省,就一眼看见了大步而来的中书舍人崔信。

“清河县侯是要问罪老夫吗?”裴世矩脸上犹有笑意,但眼底的冷意展露无疑。

瞄了眼几乎怒发冲冠的崔信,杨恭仁、封伦等宰辅都刻意绕了过去……从某种角度来说,崔信来问罪是理所应当的,人家女婿马上就要回朝了,却被你折腾得很可能要直面突厥大军。

扬州距离代州多远?

几乎算得上天南地北了,算算时日,如今已经是五月中旬,李靖很难在突厥来袭之前率兵北上抵达代州。

挥手让侍者离开,裴世矩颤颤巍巍的站在承天门外,轻声道:“去岁承蒙足下登门赠礼,自当有所回赠,不知清河县侯为何如此恼怒?”

这句话意思很明显,去年招抚苑君章之后,李善托你带来了郁射设那顶还带着血的皮帽,显然双方再无余地,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都这幅田地了,我出手,难道不应该吗?

你死我活,你死我活……总不能只让他李怀仁来砍我脑袋吧?

崔信深深吸了口气,“裴公择人之名遍传两朝,怀仁无名无望乃至爵封县公,再至册封郡王,由一介县令而至执掌四州,难道不都是拜裴公所赐吗?”

裴世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崔信这是在扇他脸呢。

“若此次怀仁能再度建功立业,大胜回朝,必会登门造访……”

“若他李怀仁战死代州呢?”裴世矩突然打断道:“难道清河崔氏要和吾闻喜裴氏开战吗?”

看崔信一时无语,裴世矩鼻子轻哼一声,都是世家门阀,谁不知道谁啊?!

一切的关键就在于李善,只要李善死了,别说清河崔氏了,就是崔信本人……什么都做不了。

这时候,清冷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若江南无恙,永康县公应该在六月之前抵达代州,再不济只身前往,毕竟河东除却代州,并州亦驻有大军。”平阳公主冷冷的说:“若永康县公难以北上,裴公……需虑后人事。”

裴世矩那张老脸都僵住了,“殿下此言……”

“不管什么缘由,永康县公北上受阻,那就是你的手段。”平阳公主断然道:“听闻裴公独子如今在陇州,独女少有外出?”

“母亲四子一女,三弟早夭,如今唯有太子、秦王、齐王。”

“还请裴公明鉴,在下不过女子,夫婿如今闲置,无论何人登基,亦有荣华富贵……”

说到这,平阳公主深深看了眼裴世矩,“即使因恩人折于北地,在下怒斩重臣之后!”

裴世矩脸色苍白,平阳公主会如此犀利,不留情面的将事情撕破,是他没有预料到的。

裴世矩并不惧怕清河崔氏,但不可能不惧怕手握兵权的平阳公主。

那些实际掌控地方,掌控舆论的世家门阀,之所以俯首于……即使是名义上俯首于李唐宗室,难道不就是因为对方手中的武力吗?

平阳公主冷笑道:“裴娘子当年在长安、洛阳亦有才名,适才已然让亲卫递帖子,邀裴娘子明日过府一叙。”

这意思很简单,其他的不说了,如果李善出了事,至少,至少你女儿……至于你裴世矩,那就准备白发人送黑发人吧。

第五百八十五章 试刀 消息很快就在长安扩散开,各种各样的消息在坊间流传,城内颇有些混乱。

武德五年,颉利可汗打穿河东道,偏师攻破大震关惊扰长安,虽然武德六年,唐军、突厥主要是围绕马邑开战,但谁都知道,突厥今岁必然大举来袭。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生擒欲谷设的李善如今执掌代州。

东山酒楼二层的包厢里,王仁表阴着脸自斟自饮,作为不多的知晓内情的人,他同样怀疑这件事出自于裴世矩的谋划。

其实王仁表知道的并不多,他只知道李善的身世,但并不清楚李善已经投入秦王麾下……即使他知晓凌敬和李善之间那密不可分的关系,但首鼠两端才是这个时代正常的选择。

两位至交好友都在代州,王仁表不免忧心忡忡,思虑再三后他下楼径直出城,去了日月潭。

还没进庄子,王仁表就听见几声马嘶声,几个青壮在空地上纵马奔驰,弯弓搭箭。

“王郎君。”一个青壮趋马过来。

“凌公在吗?”

“在的,今日凌伯回来的早,小人引路……”

“不必了。”王仁表摆摆手,他来的次数多,对日月潭的变化估摸着比李善还要熟悉,自行趋马入了庄子。

一路行去,路两旁,几乎每家每户的门口都有马匹,马背上放在铠甲,墙壁上支着长矛,一副即将出征的模样。

进了李宅,王仁表有些意外,除了朱氏、凌敬之外,崔信居然也在。

“拜见叔母。”王仁表一一行礼,“拜见凌公、清河县侯。”

凌敬侧头看了眼面色不渝的崔信,心里好笑的很,故清河郡公温大有次子温邦生还的消息早就散开了,很多人都在等着崔信立功或者升迁,然后爵位他封,让出清河爵号。

“孝卿知晓内情。”朱氏解释了句,“诸家子弟中,唯孝卿、德谋知晓内情。”

崔信微微点头,他也知道李善虽然人脉甚广,世家子弟中多有好友,但在其发迹之前就相交的这两位才是至交,知晓内情也不奇怪。

不过,崔信想到如今任代县令,一手掌控霞市的李楷,不由得又瞥了眼凌敬,这老头和李楷的父亲李客师都是天策府属官,一个极得秦王信重,另一个算是秦王的连襟。

两个都知晓李善身世的人都是秦王一脉,难道李善真的选择了秦王?

想到这儿,崔信指了指下首位让王仁表坐下,轻声道:“孝卿觉得,可是裴弘大谋划?”

王仁表情不自禁的看了眼凌敬,才回道:“或有可能,此非首例。”

从本质上来说,李德武、裴世矩的手段如出一辙,用手段将李善陷入绝境,借刀杀人……也难怪李德武鄙夷岳父,你名满天下数十年,手段也不比我高得到哪儿去。

但其实是不同的,李德武是没有实力直接下手,只能采取这种手段……他知晓的时候,李善身边已有百余亲卫护佑。

而裴世矩是有实力直接下手的,但那个时候……回到长安的李善爵封馆陶县公,诗才盖压长安,勾连平阳公主,已经有了不轻的分量,裴世矩也只能暗中谋划。

总而言之,翁婿俩之前的那些手段,让人不得不怀疑这次事件背后的隐情。

情绪最为激烈的当然是朱氏,这位母亲脱口而出的岭南俚语……显然是在骂人,估摸不是裴世矩就是李德武,更可能是一起骂。

凌敬微微垂下头,他这两日苦苦思索,与李世民、房玄龄、杜如晦商讨此事,众人都觉得……很可能这次并不是裴世矩出手。

一方面之前几度出手,结果李善几度险死还生立下大功,直至册封郡王,裴世矩理应不会继续。

另一方面,裴世矩都已经投入东宫门下了,和李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没有必要使用这种成功率很难说的手段,以裴世矩的性格来说,在如今的局面下,不能一击必杀,那就没有出手的必要。

而且之前裴世矩还建言李善出任宗正少卿,那也是个给李善专门准备的大坑。

所以,杜如晦判断,这次裴世矩很可能只是顺水推舟而已……凌敬也赞同这个观点,不过之前崔信还没到的时候,他略为提了提,结果朱氏不信,咬死了是裴世矩在搞鬼。

“昨日平阳公主在承天门……”崔信将昨日平阳公主公然放狠话的事叙述了一遍,“若永康县公及时北上,陛下当即刻召怀仁回长安。”

平阳公主果然豪迈过人……王仁表不禁啧啧,想了想迟疑道:“若永康县公北上之前,突厥已然来袭……”

“那也应该召怀仁回京。”崔信捋须道:“谁不知道颉利可汗深恨邯郸王,怀仁不离,只怕突厥竭力勐攻不退。”

王仁表和凌敬对视了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犹疑,崔信这个理由不能说不充足,以陛下对李善的信重,再加上平阳公主,很有成功的可能。

但如果突厥已然来袭,即使永康县公到任,李善真的会应召回京吗?

他们两人都非常了解李善的性情,那个青年虽然经常惹是生非,但实际上并不想惹是生非,虽然怀仁举义,虽然与人为善,但在真正遇上事的时候,从不会畏缩顿足。

或许会退上几步,但这种退步,是为了积蓄力量。

如果局势真的到了那个地步,李善会灰熘熘的滚回长安吗?

王仁表、凌敬都在第一时间否决了这种可能,并向崔信投向莫名的眼神。

崔信有些懵懂,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外间背嵴挺直的朱韦大步入内。

朱氏霍然起身,“若遇战事,何能退却?!”

虽然朱氏愤怒于裴世矩、李德武,挂念儿子的安危,但在这种情况下,她绝不会选择退却。

“不错!”朱韦扬声道:“已然点齐三百骑,铠甲、弓箭、长矛、马槊、战马均已齐备,即刻启程。”

崔信还在懵懂中,凌敬已然起身,向着朱韦施了一礼。

王仁表也反应过来了,起身行礼,崔信这才发现,朱韦今日身披软甲,腰间跨刀。

“大娘子安坐。”朱韦昂首道:“东山寺之后,再无出战之机,山东、雁门不过牛刀小试,此次便拿突厥试刀!”

自从朱韦等人从辽东逃回,托庇东山寺,不列府兵名册,再也没有上过战场了。

而当年尔朱一族以兵锋犀利闻名,纵横北地,荡平关陇,那时候草原上还是柔然称雄,突厥还不过是柔然的炼铁奴呢。

第五把八十六章 序幕(上) 五月十三日,雁门关。

疲惫的李善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寒暄了几句后才将朱韦拉到一边,“七叔,你们来作甚?”

“肯定是裴家搞的鬼。”朱韦瞄了眼远处的尔朱义琛,“若是不济,五百骑兵,加上你、苏定方身边亲卫,足以杀出重围。”

这倒是真的,李善身边亲卫约莫两百,苏定方身边百余亲卫,再加上朱韦率三百骑兵和平阳公主府遣派来的两百亲卫,共计八百骑兵,而且都是武器装备战马优中选优的精锐。

如果突厥破关而入,代州距离太原府并不远,只隔了一个猩州,而太原府是并州总府府的核心区域,布置了重兵,八百骑兵足以护佑李善杀出重围,抵达太原。

这也是朱韦提出亲自北上,朱氏、崔信都赞同的原因,至少得有一定把握把人抢回来……前些年对阵突厥,几乎没什么胜迹,就算败一场,李善的声望也不会受到太大的削弱。

但账不是这么算的……李善挠了挠下巴上的短须,这几日没空打理,胡须有些乱糟糟的,他希望尽量将战线推至朔州一代,也是为此才清晰苑君章旧部,于顾集镇建寨,并输大量军械粮草。

而雁门关是不容有失的,所以,骑兵很可能成为雁门关出兵的主要兵种,难道到了关键时刻,自己还留着八百骑兵保护自己逃命?

这种事,李善做不出来,也不想去做。

微微叹了口气,李善走到门外,视线在阶梯下那一张张面孔上扫过,大部分熟悉,有的曾随自己出征山东河北,有的去年随自己北上负伤被送回长安。

去年北上赴任代县,李善携百余亲卫,不过后来降服代州势族,王君昊陆续挑选子弟入亲卫,再加上之后数场战事,李善身边共计两百亲卫,其中小半都是本地人。

“那边辛苦七叔了。”李善招手叫来王君昊、杜晓,“编入亲卫营,杜兄掌总,七叔、君昊为辅。”

杜晓有些迟疑,眼角余光扫着朱韦,一路疾驰北上,这位中年人看似普通,但无论从行军、安营、斥候种种迹象来看,都是沙场老手。

朱韦和王君昊都立即应是,往后退了一步,让杜晓站在前面。

“三姐居然又将杜兄送来,看来此战颇险。”李善笑了笑,拍了拍杜晓的肩膀,“还望杜兄襄助。”

“必遵殿下之令。”

李善没有再说什么,反身回了厅内,不多时,雁门关守将马三宝、代州军主将苏定方、顾集镇守将苏定方、代县令李楷、朔州长史刘世让,骑兵副总管薛万彻、代州司马尔朱义琛等人陆续入内。

临进门前,苏定方回头看了眼王君昊,眼中不乏警告意味……自从苏定方随柴绍西征,王君昊一直出任亲卫头领,如今却成了副手。

苏定方年初抵达代州之后,曾经细细问过去年雪夜袭营一战,对杜晓趋马冲乱突厥阵脚大为赞赏,如今李善身边亲卫多达七百骑兵,而且大部分都是能冲阵的精骑,朱韦不太清楚,但王君昊的能力已经不够了。

朱韦没发现苏定方在警告王君昊,视线始终落在苏定方身后的代州司马尔朱义琛身上。

两道视线在空中汇集,各有意味。

“若无意外,十日之后,突厥当会来袭。”李善朗声道:“马邑、顾集镇两地,城墙坚固,兵力亦足,不过粮草运送尚未完毕,何时能毕?”

刘世让起身道:“此前月余,马邑一直迁居民众入塞,但尚有数千百姓卷念旧土,战事一起,商路断绝,又恰逢青黄不接,只怕……”

“德谋兄?”李善看向李楷,如今代州官仓里已经空的让耗子都要去讨饭了,粮草只能依仗霞市大仓。

“数千百姓……”李楷在心里算了算,“尚能调拨,但需从并州补足。”

“且支撑些时日。”李善哼了声,凌敬来信提醒过了,唐军在河东的核心始终是并州而不是代州,一方面是因为雁门关屡屡被破,代州距离突厥太近,另一方面是政治原因,李唐很难容忍敌军攻破晋阳老巢。

所以,最早任城王李道宗提及,突厥来犯,他愿意亲领大军出塞,但最终这个提议被李渊否决。

不过,只要雁门关稳固,战事一起,并州输送粮草北上,应该问题不大。

至少李善能确定,李道宗没有投入太子门下……历史上这位改封江夏王,贞观年间亦是名将之流。

略一思索,李善看向了张士贵,“顾集镇如何?”

“已然完工。”张士贵点头道:“调拨一千步卒,六百骑兵,半月粮草。”

李善低着头想了会儿,摇头道:“不够,再送一批粮草过去。”

张士贵眉头挑了挑,兵力、粮草储备是前些日子李善亲自批复的,怎么今日却说不够?

“殿下……”李楷有些发愁,霞市大仓粮草的确还有不少,但也要考虑到雁门关内的军粮消耗,如果马邑、顾集镇被攻破,突厥大军直压雁门关,粮草不济,是会出大乱子的。

李善起身来回踱步,“若是突厥破关,大军南撤之前,必然是一把火全烧了,留着作甚?”

“若是突厥难以破关,并州自然会运送粮草北上。”

“此乃河东,并非河北!”

当年河北大败,主要原因就是主将李道玄和副将史万宝之间的明争暗斗,但如今却不同,李道宗不是史万宝。

倒不是李善信得过李道宗的品行,而是李道宗本人没有明显的政治倾向,而这种战场扯后腿的事……长期在李世民麾下效力的李道宗应该干不出来。

薛万彻忍不住开口问:“殿下,十日之后,突厥来袭?”

“嗯。”李善随意点点头,“不知兵力多寡,但应该不会少于五万之众。”

心思比较细腻的张士贵在心里盘算,李善在突厥那边安插的暗线看来颇为得力……其他的不说,连出兵的时间都能打探得到。

嗯,的确如此,是云州结社率送来的消息……颉利可汗召集部落首领,准备大举南下,攻打朔州、代州。

“顾集镇……”李善喃喃念叨了几句,“明日启程,去顾集镇看看。”

顿了顿,李善向张士贵解释道:“毕竟两个月了,还没去看过。”

张士贵勉强笑了笑没吭声,人家掌代州总管府,还是郡王之身,去巡视自然是可以的……但于顾集镇建寨是你坚持的,两个月了才想起去看看,是不是过分了点?

“一千步卒,六百骑兵……”薛万彻从鼻子里哼了声,低低的不知道在都囔什么。

李善侧头看了眼,战事临近,薛万彻最近越来越骚动,倒不是有什么不对劲或者对苏定方的军令有违抗的地方,但那股兴奋劲儿,谁都看得出来。

嗯,这是个不稳定的因素,明日一并带走好了。

第五百八十七章 序幕(下) 八月十四日,晨。

晃晃悠悠骑在马上的李善打了个哈欠,身子一歪,惹得一旁的朱韦忍不住想去扶一把。

但李善身板一挺,右手带了下马缰,立即坐稳了……毕竟来代州再过两个月就满一年了,还历经数场战事,即使是纵马疾驰,如今李善也不会再丢脸的坠马了。

虽然天已经亮了,但仰头看看,隐隐可见的星辰依旧挂在空中,李善在心里换算一下,约莫是凌晨四点半到五点钟。

这是个李善前世也不会起来的时间点……呃,如果是夜班那就另当别论了。

不过昨晚李善忙到很迟,夜班不算夜班的,睡下还没一个时辰就起来了,困得不行。

“三万人,大都已经转入塞内了。”张士贵在一旁说:“留下五百青壮充为民夫,不过西河郡公侄儿崔邦留在了寨内。”

“嗯?”李善有些意外,笑道:“若是能立下功勋,自当回朝沿袭清河郡公爵位,那在下就要惨了。”

张士贵不明就里,一旁的薛万彻笑个不停,他经常和东宫通信,倒是知晓这件事,崔邦沿袭清河郡公,崔信就太尴尬了。

“三万人,约莫一半回了故土,剩下万余安置在代州、猩州。”李善赞道:“子构兄和张弘慎实在辛苦,不过也配合默契……”

说到这,李善瞪了眼薛万彻,“不像你……待会儿到了顾集镇,闭上嘴巴。”

薛万彻这段时日倒是乖巧,但嘴巴却是闲不住的,和秦王府一脉以及苏定方都合不来。

朱韦忍不住笑道:“薛将军今日辛苦,暂且修闭口禅。”

这话一出,张士贵都忍不住嘴角动了动,关于所谓东山寺高僧闭口禅……以及成了坊间流传的笑话了。

甚至对骂的时候,都会有人骂……你就该去东山寺修修闭口禅!

朔州位于代州之西,云州位于朔州之北,但朔州在地图上像是大雁伸出的左翼,翼尖斜向东北方向,导致雁门关距离云州、朔州边界线其实并不远,这也是李善选择在雁门关东北防线择地建寨的关键原因。

从雁门关启程到顾集镇,快马疾驰两个时辰,李善一行人倒是不赶时间,一直到午时才抵达。

李善驻马山丘之上,放眼望去,两月未至,今日顾集镇已然蔚然不同,厚厚的城墙虽然不高,但因为整体地势微高,导致居高临下,高耸的箭塔虽然是木制的,但顶上却是用红砖堆砌……李善一眼看过去,简直就是个碉堡,什么样的神箭手估摸都拿这箭塔没戏。

墙垛分立,城门却不大,李善缓缓趋马而入,发现这是个瓮城。

“邯郸王所言,下官细细思量。”张士贵解释道:“若是突厥攻势太勐,打开城门,容突厥骑兵入内。”

在张士贵的示意下,迎上来的温邦行了一礼,指着正面的内城门,“此城门其实只有其貌,实则是死地。”

“三侧城墙布置弓箭手,杂以擂石、巨木,左右两侧有伪装起来的城门,容骑兵突袭。”

李善对这个不太在行,毕竟前世也不是什么军事爱好者,在心里估量了下,城门大开,瓮城内估摸着至少能容七八百突厥骑兵,这么明显的正面城门显然一时半会儿没辙。

这时候,内城墙上的唐军投掷擂石、巨木,两侧的城门打开,满腹武装的骑兵突袭……如此冲阵,本就是唐骑的优势,必然能击溃突厥。

“皆由武安兄。”李善也不多说什么,入了内城,巡视了士卒、马栏、食宿、粮仓等地。

周二郎、齐老三等人一直在顾集镇,还在忙着烧制红砖,这玩意不仅能修补城墙,甚至能直接当做擂石使用。

马栏两侧用红砖、泥浆铺就,可以直通东西两侧,那两侧张士贵都留了侧城门,专门用以骑兵出入的通道。

“此来,一为安士卒之心,二为安武安兄之心。”李善握住张士贵的手,郑重其事道:“某非史万宝之辈。”

毕竟驻扎塞外,唐军士卒不可能心中一丝惶恐都没有,毕竟,在李唐建国之后,顾集镇是唐军主动在塞外建立的第一个据点,马邑那毕竟是归降的。

而李善的现身,是能鼓舞士气的,毕竟李唐塞外对阵突厥的第一胜战也出自其手,而且李善还携带了百余护兵,带了不少药材,在顾集镇建了个伤兵营。

安士卒之心是肯定的,安张士贵之心更有必要,李善相信,张士贵不会像李高迁那么废材弃军而逃,但有没有援军,那是决定性的因素。

李高迁之所以弃军而逃,很大程度就是因为知道,身后的刘世让十成十是不肯出塞相援的。

李善今日至此,就是在安张士贵之心,雁门关不会不管你,我不是史万宝那等坐视友军被歼的人。

沉吟片刻后,李善吩咐朱十六等人找地方建伤兵营,回头道:“歇一夜,明日回塞。”

几乎是与此同时,五原郡内,闪烁着几丝金光的偌大王帐内,传出几声愤怒的嘶吼声。

王帐外,数十人都神色微变,互相使着眼色,可汗这是出了什么事?

这些要么是阿史那族的部落首领,要么是依附突厥的铁勒、回纥、拔野古、同罗、奚族的首领。

不少人的视线都落在了站在最前方的那位青年的背影上,那是最近一年多和颉利可汗闹的不可开交的突利可汗。

突利可汗心中也惴惴不安,这是出了什么事……十日前,颉利可汗召集各部落首领,这是惯例,准备侵袭唐土,劫掠粮草、人口。

突利可汗已经打定主意不出兵了,自从与李唐结盟以来,商路通畅,代州甚至送了一批粮草过来,他还特地让结社率送了口信去代州,按时日计算,突厥应该在五月末出兵。

这时候,王帐的帐门被勐地扯下,身材雄壮的中年大汉双目赤红的大步而出,拔出腰间匕首,反手刺在脸颊上,一划之下,鲜血直流。

众人无不大惊,跟着颉利可汗出来的阿史那·社尔走到突利可汗、结社率身边,面无表情的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道:“欲谷设自杀了。”

结社率还没想到什么,而突利可汗脸色大变,后面的部落首领中也响起了一片低低的惊呼声。

“李善!”

“李善!

颉利可汗狠狠瞪着突利可汗,“李善先杀郁射设,后羞辱吾儿以至自杀,此仇不报,阿史那一族皆受羞辱!”

突利可汗浑身僵硬,但他却说不出话来,如果只是侵袭唐朝,自己能找得到十条八条拒绝的理由……但如今欲谷设自杀,而依附自己的处罗可汗幼子郁射设同样也是死在李善手中的,自己有什么理由不出兵呢?

“除却粮草,但凡金银、人口,皆许之!”颉利可汗抽出腰间弯刀,指向南方,“即刻出兵,必要以李善头颅以祭吾儿!”

几十个大小部落头目面面相觑,片刻后齐齐弯腰。

第五百八十八章 首战(上) 站在营寨最高处,远远眺望黑压压铺天盖地扑来的骑兵,李善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还说过一夜再走,还没过夜呢,突厥就在黄昏前已经杀到眼前了。

王君昊紧紧抿着嘴,偷眼瞄了瞄身边的朱韦……而朱韦眼角余光扫了扫还在呆滞中的李善。

虽然早就听说了,但没想到大郎还真有这能耐啊……朱韦咽了口唾沫,他之前还私下训斥了王君昊几句,什么叫怀仁断定突厥不会提前来袭,所以……

算算时日,今日才五月十四日,比前些年要提前将近十日到半个月来袭。

“可是云州……”

杜晓的话刚说出口,张士贵、薛万彻异口同声,“决计不是!”

“常有突厥游骑南下探查,但从无数千之众。”张士贵低声解释道:“更何况是阿史那·结社率驻守云州。”

“突厥骑兵在边界常有袭扰之举,但一般不会选在黄昏时分来袭,更何况是如此大队。”薛万彻补充道:“突厥人大都夜盲,夜间难以行军,又不擅安营扎寨。”

朱韦赞同的点点头,胳膊肘撞了撞还在发蒙中的李善。

李善终于回过神来,现在不是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事的时候,突厥来袭,自己十成十会被困在顾集镇,不可能再返回雁门关了,不然一旦被追上,突厥骑兵能轻而易举的将自己撕裂。

现在最关键的是要确立主将,自己没有其他的选择,只可能支持张士贵……希望这位初唐名将,天策府不多可以独当一面的人杰,历史上着名的白脸奸臣,能撑得住局面。

想到这儿,李善历喝一声,“张士贵!”

“下官听令。”

“营寨之中,你全权处置。”李善从王君昊手中接过长刀递去,“若有违抗军令者,无论何人,许你斩其首级,以慑军中!”

张士贵单膝跪地,双手接过长刀,“是。”

李善又从身边亲卫手中接过单筒望远镜递给张士贵,“来敌多少?”

张士贵神色平静,拿过望远镜看了几眼,道:“来敌约莫三千骑兵,应该非云州出兵?”

张士贵语气存疑,显然是在问李善,后者沉吟片刻点头道:“理应非云州结社率。”

如果突利可汗没有撕毁盟约的打算,就算是结社率出兵,也应该不会一举数千骑兵南下,而是应该小股游骑来袭用以示警……这方面的细节,李善和突利可汗、结社率当日是有过约定的,而这两个月也有过类似的世间,张士贵可能也是从此窥探一二。

“不过云州西北部,驻守的是颉利可汗嫡系。”李善低声道:“武安兄可有良策?”

“云州西北部?”张士贵思索片刻,拿起望远镜又看了看,“虽非长途跋涉,但也马力耗尽,可先挫敌锐气。”

说到这,张士贵突然住了嘴。

李善毫不迟疑侧头看向薛万彻,喝道:“杜晓、王君昊何在?”

不等杜晓、王君昊出列,薛万彻冷哼一声,“苏定方不在此地,斩将夺旗,冲锋陷阵,舍某其谁?!”

如今营寨内,李善名位最高,但不实际掌军,张士贵为主将,其下便是薛万彻……其实若论冲阵,曾经数千骑击败王世充五万大军的张士贵也堪称翘楚,但对阵突厥,薛万彻经验更为丰富。

示意杜晓、王君昊跟上,李善在心里叹息,也不知只是突厥小股骑兵还是大军先驱,但无论如何,战幕已经拉开,而且是以最让自己意外,最让自己难受的方式拉开序幕。

突利可汗让结社率传来口信,十日后方会出兵……他没有必要骗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善心里甚至有些恼羞成怒,自己昨日还信誓旦旦,今天就被扇了一巴掌……还好马周那厮不在,不然必然大加嘲讽。

雁门关那边以苏定方为主将,小半年过去了,苏定方早就牢牢掌控住了代州军,代州司马尔朱义琛……呃,朱韦已经提醒过李善,你应该称为二表舅。

这位便宜表舅自然不会碍事,马三宝也不会,张公瑾伸不进手来……想到这儿,李善远远看了眼瓮城内趋马挥舞长槊的薛万彻,还好将这货带到了顾集镇,不然说不准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张士贵等人早就已经离开,敌军这么快来袭,需要准备的事务太多了,只留下李善带着几个亲卫站在高处遥遥眺望。

李善苦中作乐的想,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现在,不管是张士贵还是普通士卒,应该都不会怀疑会外无援军,陷入绝境。

视线茫无目的的扫视着远处,李善并不太关心已经率军杀出寨堡的薛万彻所部,只要这厮脑子没有坏,被突厥引到远处,以其的能力以及唐军骑兵的冲击力,三千突厥骑兵,是不可能击败薛万彻的……甚至没有直面的资格。

更别说,顾集镇建寨略高,一览无遗,朔州地势平坦,少有丘陵,再加上薛万彻还借走了一支望远镜,很难被突厥伏击。

如今李善更关心的是如今顾集镇内,战幕拉开,粮草是肯定送不过来了,军械倒是充足,兵力也足够,但问题是粮草未必够。

原本寨堡内是一千步卒,六百骑兵,再加上五百民夫,约莫两千出头,粮草储备仅供半月之用。

但此次李善出塞巡视顾集镇,身边的亲卫全都带过来了,朱韦、王君昊、杜晓三人为首的亲卫营将近六百人,再加上薛万彻身边的近百亲卫,一共七百人。

说起来也就七百人,但这七百人全都是骑兵……人吃马嚼,比寻常士卒耗费要大的多。

李善心中隐隐有不好的猜测,突利可汗事前传信,没有必要扯谎,对方不可能知晓自己会出塞巡视顾集镇,所以肯定是出了意外。

那么,颉利可汗大举来袭,到底会有多少兵力呢?

很可能不会只是突利可汗之前所说的五万左右……若是来敌太多,不说马邑、雁门关、顾集镇能不能顺利的互相支援,仅仅是顾集镇的粮草都难以支撑太久。

其他的自己帮不上太多忙,困于寨堡之内,消息断绝,难以掌控大局,但有的事情自己能做,比如粮草分配,比如伤兵营……

正在想着这些,身边朱石头突然低呼一声,“七叔!”

李善勐地低头看去,正率数百精骑出城迎敌的薛万彻身后,正是身穿明光铠,手持长槊的朱韦。

第五百八十九章 首战(下)

纵观千年,中原士卒至强,无过两汉,兵锋抵西域,有一汉当五胡之说,即使是东汉末年,军阀林立,也能大败胡族。

但三国之后,衣冠南渡,五胡乱华,南北对峙数百年,入主中原的鲜卑与汉人融合,渐以华夏自居,北魏时期设六镇抵御柔然入侵,但草原胡族势力也渐渐强大,成为了笼罩在中原政权头顶的阴影。

一直到隋朝一统天下,才略有改观,隋军对阵突厥,往往先守而后攻,以车队结为方阵,四面外拒,内引奇兵,出外奋击……这个所谓的奇兵,实际上就是骑兵。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突厥来如激失,去如绝弦,最擅聚散之术,不以固守聚敌,装备精良但数量不多的骑兵很难有直面突厥骑兵的机会。

这种战法在隋朝鼎盛时期非常盛行,比如李高迁去年出塞击败苑君章,用的就是这套战法,先以车队固守,后以骑兵出击,再加上来援的刘世让、高满政,顺利的击败了苑君章。

但在大业末年,情况已经渐渐发生了变化,其中这种变化最关键的一个人物,正是如今的李唐开国郡王李渊。

当时中原已然大乱,河东兵力不足,突厥犯边,马邑太守王仁恭难以抵御,李渊选了两千骑兵,彷造草原部落居处饮食,射猎驰骋,以此出战,大败突厥。

这算是新版本的胡服骑射吧。

以骑兵击败骑兵,这不是李渊的独创,但却是大势所趋。

其实李渊对李善的信重,也有这方面的因素,李善对阵突厥数战,均是大捷,且都是以骑兵出战,从某种角度上逢迎了李渊。

当然了,这只是一种巧合,身为穿越者,虽然对冷兵器时代的军事没有什么研究,但李善也清楚一件事,能击败骑兵的,永远只能是骑兵。

所以,李善在筹建霞市之前,就下定决心,最重要的就是战马,其次才是粮草。

之后商路重建,源源不断的货物送往云州,玉壶春更是名震草原,同时源源不断的良驹被送到代州,虽然相当一部分都送往陇西马场,又新建马引,但还是有相当数量的良驹留在代州。

再加上去年雁门大捷,一次性就掠来两千战马,之后李善又以欲谷设连续敲了几次竹杠,如今草原以南,天下各州,论骑兵之强,代州不敢妄称首位,但论战马的质量、数量,代州却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面对不急不缓驰近的唐骑,三千突厥兵并不慌张,优良的马术让他们左右横跳,有张开大嘴一口吞下的意图,毕竟出战的只不过是数百骑兵。

但就在这时候,唐军突然勐地加速,此战以李善亲卫为先锋,他们胯下都是一等一的良驹,短距离加速的能力让突厥骑兵一时间难以做出迅捷的反应。

双腿紧紧夹着马腹,尽量伏低身子,耳边传来叮当乱响,那是箭头击打在铠甲上的声音,好似又回到十多年前的战场,朱韦心中充满着久违的兴奋。

抬头瞄了一眼,朱韦勐地直起上身,暴喝一声,手中马槊如毒龙一般刺中最前面突厥兵的胸膛,将其挂在槊尖上,硬生生向后撞去,胯下良驹随之前窜,垂死挣扎的突厥兵将后面阵列搅成了一锅粥。

随后赶上的王君昊、杜晓等人随之破阵而入,仗着身穿明光铠,或手持马槊直刺横扫,或拔出长刀大砍大杀,阵中一片混乱。

原本突厥骑兵就最讨厌和唐骑正面冲锋,他们更喜欢以聚散之法耗尽对方马力、战力,最后再以优势兵力聚歼,结果这次因为对唐骑马速估量不足,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装备精良的唐骑冲阵。

不过突厥骑兵也有优势,迅速的展开阵列,企图脱离唐军先锋的纠缠,并且两翼准备前移断绝唐军后路。

但薛万彻并不傻,他虽然比不得苏定方,但也是沙场老将,最擅的就是骑战,突厥少有进犯幽州,很大程度就在于罗艺麾下的薛万彻等战将。

薛万彻先以朱韦、王君昊领两百骑兵破阵,自己亲率五百精骑押后,见阵列先是大乱后有展开包裹之态,才勐踹马腹,引兵斜向杀入阵中。

已经赶到城墙上的李善忧心忡忡,一旁的张士贵却点头道:“论冲阵犀利,薛万彻不如万钧,但论择机得当,薛万彻强于其兄。”

李善听得懵懵懂懂,但又不好意思问出口,细细看了会儿,才察觉出奥妙。

薛万彻选择破阵的方向很有讲究,并没有沿着王君昊、朱韦杀出的口子冲进去,而是斜向杀入,将正在展开阵列的部分突厥骑兵夹在了中间。

若论冲阵,如今的唐骑足以一当十,再加上又有薛万彻这等杀神在,五百骑兵如同大锤一般击打在展开阵列的突厥骑兵侧翼,将阵列完全搅乱。

显然事前是商议过的,朱韦、王君昊、杜晓破阵后笔直向北,一路凿穿突厥阵列,勒马转向,向着薛万彻的侧面直击,两军合围,将数以千计的突厥骑兵包裹进去。

不知何时,朱韦脑袋上的头盔已然遗落,身上插着七八只长箭,但犹自持槊进击,身后的王君昊与朱氏族人拼命追赶都有点赶不上。

李善拿着望远镜紧张的看着,看见朱韦手中的长槊横扫,将四五个突厥兵扫落下马,随即身子微微倾斜,左手顺势拔出佩刀,战马高速奔驰之间,刀锋在一个头戴白色皮帽的突厥人颈间一划。

片刻之后,朱韦手中马槊高高举起,槊尖上挑着一顶白色皮帽,周边士卒奋力高呼……短暂的平静后,阵中哄然炸响。

张士贵锤了下墙头,高呼道:“开城门!”

虽然一直看的有些懵懂,但毕竟上过几次战场的李善也知道,领兵头领已然被朱韦所杀,此战已然大胜,城外的突厥兵正在四散奔逃,此时正是乘胜追击的时候。

“七叔好威风!”一旁的朱石头啧啧。

“万军从中,斩将夺旗,不弱苏定方!”李善也啧啧称奇,这样的人物,历史上一点名号居然都没留下来。

如果没猜错的话,朱韦应该是当年尔朱氏的族人,依稀可见尔朱荣当年纵横北地的风采。

第五百九十章 雷声大雨点小 兵丁过万,无边无际,李善前世就听说过这句话,这一世在馆陶城外也见识过阿史那·社尔所率的万余突厥大军,但直到今日方才知晓,这句话未必正确。

昨日三千突厥兵,在李善看来已经是铺天盖地,但今日,他才发现,这才叫铺天盖地。

寨堡四周,只留出了射程之内的一小段距离,而寨堡本身,好似是汪洋大海中的一只小帆船,放眼望去,看不到草,看不到地,甚至连远处的天都看不见,这叫彻地连天。

视线之内,只有黑压压的突厥骑兵,耳边响起的,除了士卒浓重的喘息声外,只有敌骑的呐喊声。

李善努力摁耐住心神,没向一旁的张士贵问出“守得住吗?”之类的问题,当日馆陶城内,虽然田留安很大可能在能力上弱于张士贵,但馆陶县城内兵力充足,面对数万大军围攻也有坚守的信心和把握,但现在……

“不止五万吧?”与突厥交战多年的薛万彻忍不住问了句,五万这个数字是前天李善在雁门关说的。

张士贵迟疑了会儿,“应该不止,至少六七万之众。”

李善自然不懂什么望兵之法,但却懂得,薛万彻、张士贵都是初唐名将,连他们都难以估量敌军数量,只能说明来袭敌军数量远远超过了他们的预计。

“未必。”朱韦安慰道:“草原各部以部落为数,多者数以万计,少者不过一两千……”

李善从牙关迸出了两个字,“马邑。”

朱韦勐地反应过来,突厥想攻打河东,不可能放过马邑,只来攻打顾集镇,所以突厥此次出兵,兵力应该不仅仅是寨堡外这些。

张士贵和薛万彻都瞄了眼李善,你信誓旦旦的说突厥不会提前来袭,结果人家真的提前来袭,你说突厥不会举国来犯,结果人家真的举国来犯……

一旁的王君昊面无表情的在心里想,也不知道在雁门关的苏定方会怎么想,还在长安的凌公会怎么想……

这时候,外间亲卫传禀,温邦大步走来。

“问出来了?”薛万彻抢着问,昨日大战,斩杀敌军千余,俘虏数百,审讯后得知,突厥上层发令,必取李善头颅。

这一点李善能理解,肯定是颉利可汗……但李善想不明白的是,自己除了斩杀郁射设之外,从来只针对颉利可汗,如今内有突利可汗隐隐作乱,外有各部落颇有异心,颉利可汗怎么就敢举国来犯,难道他就不怕出什么事吗?

今日突厥大举犯境,薛万彻亲自出寨,擒下了几名斥候,只问出了突利可汗也出兵的消息,其他的留给温邦审问。

温邦面对李善,垂着头道:“已然交代,颉利可汗独子欲谷设于四月中旬经灵州北返五原郡,昨日于王帐内自刎,颉利可汗大怒,倾国来攻,许各部落自取,只索……”

李善摸了摸脖颈,“只索某头颅,以祭其子?”

现在李善是真的后悔了,早在两个多月前回长安的时候,凌敬就提及,去岁逼降苑君章,斩杀郁射设一事,或有隐忧。

郁射设之死,逼的突利可汗提早公然与颉利可汗撕破脸,引发了突厥内乱,但也是郁射设之死,导致突利可汗被逼着一同出兵。

突利可汗可以不理会欲谷设怎么死,但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不可能公然放过虽然和自己结拜金兰的李善。

当然了,导火索是欲谷设之死,这厮虽然声名尽丧,但身为颉利可汗独子的身份却很重要,他的自刎,让颉利可汗有了发作的借口……心里素质太差劲了!

在心里揣摩了片刻,李善长叹一声,“韩信能忍胯下之辱,方能为汉初三杰,欲谷设这厮,实是毫无气量可言!”

饶是张士贵性情端谨,如今也心头纷杂,还是忍不住瞥了眼过来……这种话你怎么就说得出口?

难道这一切不是你造的?

李善深吸了口气,突然想起,欲谷设那厮在长安完全没有自杀的倾向,而且都回五原郡那么久了才自杀,偏偏那么巧,正好给了颉利可汗出兵的借口。

如果颉利可汗能攻入河东,必然能笼络各部落,说不定还有什么后手,能彻底压倒渐渐起势的突利可汗。

不会是被自杀吧?

李善还在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突厥那边已经开始组织起攻势,顾集镇背靠山丘,无后顾之忧,南东西三面城墙,虽然内有一千步卒,千余骑兵,五百民夫,但寨堡本身规模并不大,无普通居民,只是军事要塞,防守起来比较便利。

三面城墙都早就安排好了兵力,张士贵只挥了挥手,有身边亲卫传令,自己只遥遥盯着远处的突厥大军。

突然想到了什么,张士贵回首低声道:“邯郸王麾下亲卫均不参战,只在寨内待命。”

薛万彻点头道:“若突厥知晓邯郸王在此,必然勐攻不退。”

李善嘴角抽了抽没说什么,自己还真成了灾星了!

但既然已经将一切都托付给了张士贵,李善也不准备干涉,径直带着亲卫下了城墙,在略高处观察战局。

其实也看不到太多的东西,甚至都没发生什么太激烈的战事,突厥骑兵驰近,试图以箭雨压制城墙守军,然后驱使步卒运送云梯攻城,这差不多就是如今草原部落攻城的方式,蚁附。

但蚁附,却也是很有讲究的,云梯只是最基本的方式,其他的攻城手段、器械,以如今草原部落的能力,有点难。

这也是为什么突厥屡屡攻入河东,但失陷的城池并不算多的原因,当年刘世让坚守新城长达月余,突厥都难以破城,那时候颉利可汗麾下还有高开道、苑君章这等汉人军阀,并不缺乏有攻城经验的军队。

遥遥见城头旗帜招展,大量擂石滚木倾泻而下,将正准备沿着云梯攀爬的步卒砸倒一片,同时大批唐军士卒直起身子,手持弩箭,洒出黑压压的一片箭雨。

比起箭法,唐军士卒是普遍难以与突厥人相比的,但弩箭却是例外,这是唐军守城最有利,也优势最大的军械。

一般来说,弓箭的射程大约是六十步到一百步,突厥骑兵使用的骑弓是角弓,射程还要略短一些,而唐弩有效射程超过一百五十步。

而且成规模攒射,也不需要什么精准射术,更何况顾集镇依山而建,本就居高临下,双方射程还略有增减。

黑压压一片弩箭投射而出,李善看不见什么战果,但却清晰的看见突厥骑兵正在向外逃窜。

朱韦啧啧道:“还好大郎警觉,提前让人送来弩箭。”

李唐沿袭前隋,民间不许藏甲、弩、槊,如今战事纷乱,其他的都还好说,但弩是严禁的。

李善却喃喃道:“怎么如此……雷声大,雨点小?”

第五百九十一章 不足 距离顾集镇数里外,颉利可汗听了逃回士卒的讲述,阴冷的视线在突利可汗、阿史那·结社率两人脸上打转。

号称控弦四十万,但颉利可汗很清楚,草原部落是无法和汉人骑兵正面对抗的,无论是以前的隋还是现在李唐。

关键原因就在于装备的区别,很多突厥骑兵身上也就裹着一张皮袄,手上拿着一张骑弓,箭头有的都是用骨头、石头磨成的,能额外带上一柄弯刀就算是精锐了。

也就颉利可汗麾下的王帐兵稍微好一些,除了弓箭之外,还携带或长刀、长矛等军械,地位高一些的还能穿铠甲。

而唐军中最让颉利可汗眼热,也最让其忌惮的就是唐弩,这种武器虽然有着操作繁琐,临阵只能发一两箭的缺点,但射程远、箭头犀利,杀伤力极强。

前年颉利可汗大举侵入河东,一不留神被时任并州总管的李神符遣兵偷袭,当时李神符遣派的就是弩兵,一阵狂射之下,颉利可汗也不得不退避三舍……当日弩箭将颉利可汗身边一员身穿铁甲的将领射了个透心凉。

嗯,唐弩所用的箭分为三种,其中有一种称为破甲箭,专门用以破甲。

不过唐弩向来是由朝中军器监打制,因为制作时长,所以少有军队配备,民间府兵更是不可能有,颉利可汗侵入河东多次,也就在太原府遇上过。

而这儿,是朔州,是雁门关以西。

城头上弩箭不少,这说明驻守此地的唐军必是精锐,一般的府兵是不可能有批量唐弩的。

第一批攻城的人手,骑兵损失不少,步卒更是损失了大半,骑兵逃窜之后,城墙上守军士卒从容不迫的用弓箭将步卒一个个射翻,能逃回来少之又少。

突厥向来以骑兵见长,步卒非常少,这些所谓的步卒实际上也是依附突厥的云州青壮甚至农奴,蚁附蚁附,至少一开始,不可能用上精锐。

脸色阴沉的颉利可汗又亲自追问了几句,甩着马鞭狠狠在空中一挥,盯着结社率喝道:“城墙虽然不高,但却极为坚固,这就是代州短短两个月修建的寨子?”

张士贵在顾集镇建寨,突厥方面不可能不知道,但每次小股游骑来袭,都有结社率一方提前警示,到昨日之前,颉利可汗并不清楚顾集镇到底是个什么状态。

首战大败还能说是轻敌,但今日攻城,虽然这是突厥的弱项,但颉利可汗也没想到,面对如此规模不大的寨堡,居然连城墙都摸不到。

再考虑昨日骑兵出战,今日唐弩攒射,颉利可汗不得不考虑,这个寨堡很可能像钉子一样扎在这儿。

而这一切,肯定有阿史那·结社率,甚至突利可汗的纵容。

颉利可汗不得不承认,社尔的猜测或许是真的,自己那位不让人省心的侄儿,很可能与代州的主宰者李善有某种约定。

第一波攻城这么快结束,让李善极为惊讶,他遥遥眺望,张士贵遣派士卒爬下城墙搜集弩箭,这玩意和弓箭不同,都是定制的,发射一枚就少一枚,尽量回收可以重复使用。

李善闷闷不乐的下了高处,在议事大厅来回踱步,不多时,就听见外间嘶吼声,第二波攻势来临了。

王君昊出去瞅了眼,回来低声道:“结社率亲自率队压阵。”

得,八成是颉利可汗逼迫的,李善在心里琢磨,颉利这是想借刀杀人,削弱突利可汗的势力吗?

但小小的顾集镇,也耗费不了太多的兵力,有这个必要吗?

朱韦在一旁提醒道:“大郎,如今大战已起,不可乱了心神。”

李善勉强挤出个笑脸,点头道:“人数都统计好了?”

“都统计好了。”朱八拿着算盘,低声道:“步卒、骑兵、民夫并诸将亲卫,共计两千七百一十四人,马匹共计一千七百余匹。”

“骑兵也不过一千两三百而已。”李善知道多出来的应该是昨日俘虏的马匹,“挑三百匹马,尽量挑选驽马,不给草料,每日斩杀,剁成肉沫,煮成肉粥。”

如果颉利可汗一定要拔掉顾集镇这颗钉子,那么李善事先谋划的马邑、雁门关、顾集镇的相互支援的策略将完全落空……关键是颉利可汗此次出动的兵力太过雄厚,无论是哪一方都不敢随意出城。

李善在心里盘算,如果要继续守下去,可以先斩战马,最后再消耗粮食……没办法,一匹战马耗费的粮草太多了,一日要喂食至少四次,夜间还要添一次草料。

粮食也不多,主要是以小米、大黄米和部分麦食为主,陆陆续续一共也就从塞内运来三百石,加上之前留存的共计不到四百石。

寨堡内全都是青壮男丁,一天下来一斤米面都未必够,毕竟没什么油水,前世的那种馒头,也就是这时候的蒸饼,青壮一口气吞十几个都是正常的。

如果按照之前的计算,寨堡内只有两千左右男丁,倒是的确能撑上半个月,但如今多了七八百张嘴呢。

李善懒得用算盘,出去找了个石头在地上做了道算术题……但怎么算,也很难撑下去,即使不停的斩杀战马补充。

必须得克扣口粮,不然撑不下去。

平均分配是不可能的,民夫难道和守军一个待遇吗?

骑兵和步卒难道也一个待遇?

普通士卒和将领亲卫更不可能一个待遇。

李善陷入了长时间的思索,一直到午后,外间喊杀声渐渐泯灭,张士贵、薛万彻下了城墙,他才回过神来。

“若只是如此,突厥难以破城。”薛万彻一进来就说:“但就怕突厥全力攻打。”

“若是颉利可汗想拔掉顾集镇这颗钉子,肯定守不住。”张士贵看左右没什么闲杂人,坦然道:“但想攻破寨堡,突厥必然死伤惨重。”

李善点点头,突厥虽然不擅攻城,但数万大军,可能都超过十万了,就是堆人命也能将顾集镇也淹了,关键是颉利可汗肯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

如果说颉利可汗为独子自刎兴兵复仇,李善相信,但如果说颉利可汗为了儿子复仇,要攻下看到的每一处唐军寨堡城池,李善绝不信。

只要自己在顾集镇的消息没泄露出去,颉利可汗是没有必要宁可损兵折将也要攻破顾集镇的。

这时候,薛万彻摸了摸肚子,还没等他开口,李善就抢在前面,“今日起,一日两食。”

唐朝人本就是一日两食的,但达官贵人就不一定了,如薛万彻、张士贵以及李善这等人从来都是一日三食,有时候还要吃个夜宵。

但如今粮草不足,将校必须以身作则,这个道理薛万彻也懂,小声牢骚了句没再说什么。

李善想了想补充道:“武安兄将全军编队,出战者食十,未出战者食七,余者食五。”

顿了顿,李善指了指王君昊等人,“均食五。”

当日,突厥出兵攻打顾集镇十余次,只有两次攀上城墙,但立足不稳,即刻被扫落。

乃至黄昏时分,唐军损兵未过五十,但中箭而伤者多达百余人,李善在伤兵营忙的很晚很晚。

第五百九十二章 雁门(上) 五月十六日,突厥拉开战幕的第三天。

身披软甲站在城墙上的李善摸着额头上的汗水,转头四顾,眼神中多了一分自信。

今日突厥再次攻城,昨天刚开始是雷声大雨点小,后来多多少少动了点真格的,但今天完全就是在摆架子,距离城墙一百五十步左右就顿足不前了……对弩箭的射程摸的倒是挺清楚的。

然后昨晚做手术做到半夜的李善摸上了城墙,剖析局势,讲解战局,头头是道,最后断定颉利可汗必然罢手,会绕过顾集镇去攻打马邑或者雁门关。

李善讲解的时候,周围一片人的脸都是黑的。王君昊不顾尊卑扯了李善好几下衣衫……但是!

但是!

才刚刚午后,突厥大军真的绕过了顾集镇,转而向南席卷而去,标志着颉利可汗、突利可汗的两根汗旗渐渐消失在众人的眼帘中。

当然了,突厥也不是全都南下了,还留下了约莫万余骑兵在周边盯着顾集镇……之前三千骑兵被数百唐骑击溃,显然让突厥有了提防。

不过,仅仅依靠万余骑兵,就想攻破顾集镇,那是想都不用想的,如果不是距离雁门关太近,颉利可汗随时都可能杀个回马枪,仅仅凭寨堡内的千余骑兵,张士贵、薛万彻都有信心击败这万余突厥……毕竟,唐弩的杀伤力太强了。

原时空中的玄宗年间,河西节度使萧嵩出弩兵四千,依托坚城,大溃两万吐蕃大军,副将王忠嗣亲率七百弩手,突袭吐蕃赞普,斩杀蕃军千余人,垒京观而徐归。

即使是张士贵,也庆幸于李善提前从长安想方设法调来了这千具唐弩,一般的将领那是想都不用想,就算是并州总管李道宗手上也不过就几百具而已。

顾集镇的险境暂时得以缓解,李善在心里琢磨,他倒是不怕雁门关那边出问题,但马邑那边就说不准了……关键是此次突厥出兵超过十万,刘世让、秦武通还能稳得住,但那些苑君章旧部稳得住吗?

赴任代州已有半年,曾经随李善去过马邑的薛万彻也想到了这一点,“殿下,马邑那边……”

“颉利可汗、突利可汗都取道顾集镇,此次又是往南进军,不会去马邑。”李善安慰薛万彻的同时也在安慰自己,“攻打马邑的应该只是偏师……”

张士贵面无表情的说:“只怕马邑难以来援,稍后下官遣派亲卫出城查探马邑战局。”

“但顾集镇实难出兵……”

“如今之际,只能固守待援,苏定方虽然年轻,但有领军之能,突厥又不擅攻城,只要不破关而入,局势尚可收拾。”

这几句话张士贵已经将战局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现在咱们别想着建功立业了,想活下去只有一条路可以走,苏定方稳稳守住雁门关,让颉利可汗十万大军不能侵入河东道。

如此一来,毕竟十余万大军,粮草补给不足使突厥不能打持久战,双方僵持下去,颉利可汗必然会退兵。

至于顾集镇,回军的颉利可汗会在缺粮的前提下,花费时间,忍受必然惨重的伤亡拔掉这颗钉子吗?

可能性并不大。

薛万彻补充道:“还好之前殿下清晰苑君章旧部,如今马邑粮草充足,若是城内多有苑君章旧部,举城而降,突厥可得大批粮草。”

“不错,如今宜阳县公驻守,即使城破,也会放火焚烧粮草。”张士贵点点头,笑道:“殿下手段了得,如今朔州千里荒地,颉利可汗携十余万大军而来,粮草必然不济。”

的确如此,李善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将朔州、云州散落的民众收拢迁居至塞内,导致马邑、顾集镇的粮草全都要代州支援,但同时也导致了突厥在朔州几乎找不到什么补给。

在心里来回盘算了许久后,李善放下心来,不同于张士贵、薛万彻,他对苏定方的军事能力有着极强的信心。

呃,虽然历史上苏定方在率三百骑先行踏破突厥王帐一战之后长期闲置,直到高宗年间才得以身居高位,真正成为指挥者,但年轻版本的苏定方至少守住雁门关应该问题不大。

回头遥遥看向雁门关方向,李善轻声道:“希望雁门关那边勿要……”

话说到一半,李善突然住了口,环顾四周,别说王君昊、薛万彻了,就是朱韦、张士贵都是一脸的警惕。

李善干笑了几声,乖巧的闭上了嘴巴。

此时此刻,马邑、雁门关之间的道路上,数名骑兵正在放马狂奔,沉重的马蹄声在空旷的原野中回想。

马蹄卷起的黄沙中,为首的骑士努力睁大眼睛,低呼一声,“撞上了!”

其他几人抬头看去,如黑线一般散开的小点正由北而南扑来,都不用猜测,肯定是突厥斥候。

“军头先走!”

五六名骑士拔出长刀径直向北扑去,只为了争取一点点同伴逃生的机会,为首的军头双目赤红,脚后跟狠狠踹中马腹,拼命向东驰去。

突厥行军,向来没有明确的路线,只有大概的方向,而突厥斥候,起到的最大作用不是查探军情,而是遮蔽战场。

大军未至,突厥骑兵以数十人或百余人为规模,向各个方向散开,好不容易逮到几个,突厥人哪里肯放过,留下数十人应付,其余数十骑兵返身向东追去。

后方留下阻敌的同伴已经死伤殆尽,没有铠甲护身,没有唐弩制敌,甚至没有长槊长矛,突厥骑兵散开阵列,只以弓箭,不多时,每个斥候身上就多了几只长箭。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硕果仅存的斥候尽量伏低身子,紧紧盯着已经不远的雁门关,耳边传来嗖嗖的长箭划破长空的啸声。

一声闷哼,一支长箭精准的射中斥候的肩头,与此同时,东面的山谷拐角处,绕出了百余骑兵,为首的大汉手持大弓,弯弓搭箭,追在最前方的两个突厥骑兵翻身落马。

“马邑战报……”斥候高呼一声。

大汉面色铁青,挥手让亲卫护佑,自身放下大弓,拿起马槊,径直向西杀去,身穿明光铠,顶着一蓬箭雨杀到近处,马槊来回之间,已经捅翻了三个突厥人。

身后的百余亲卫或弯弓放箭,或手持长矛冲阵,很快就数十突厥骑兵击溃。

远远望了眼,阻敌的斥候早已落马而亡,马背已空……大汉咬咬牙,不敢耽搁,迅速调转马头回了雁门关。

“仲珪兄辛苦了。”雁门关守将马三宝亲自率兵在城门接应。

主动请缨出关接应斥候的代州司马尔朱义琛勉强笑了笑,“在哪儿?”

“送去伤兵营了。”马三宝延手道:“苏定方、李德谋已经赶过去了。”

这时候,城墙上守军齐齐大呼,尔朱义琛和马三宝对视了眼,疾步登上城头,远远眺望,北边如蚂蚁一般的黑点由小而大,密密麻麻的连天彻地,隐隐能听得见号角声。

“突厥来了。”

第五百九十三章 雁门(中) “中郎将,突厥大军已至。”

伤兵营内,神色依旧平静的苏定方面容略有一些憔悴,只微微点了点头,视线依旧落在肩头上依旧插着箭头的斥候脸上,“仔细分说,不急。”

“是。”斥候额头上,脸上都是大滴的汗珠,疼的脸色惨白,“攻打马邑的敌军约莫五万,但并未围城,驻扎在马邑北面十里外,自昨日起,朔州司马秦武通、司兵参军张仲坚数次率骑兵出战,并无败绩。”

苏定方深吸了口气,如此一来,此次突厥就算不是举国来攻,也差不多快到极限了,上一次发动十多万大军来攻,还是始毕可汗在位期间。

其实在知道李善暂时无法回长安之后,对今日的局势,苏定方已经有了一些预判,或者说,他已经想到了今日……毕竟见过太多的先例。

事实上,听到突厥来犯的消息后,苏定方提着的那颗心才落回到肚子里……但问题是他没想到,突厥居然如此大举来犯。

虽然顾集镇那边还探查不清楚兵力,但斥候远远眺望,至少七八万以上,毕竟突厥人大都骑马,烟尘飞扬,很难准确判断……再加上攻打马邑的兵力,得十万往上。

颉利可汗上一次攻破雁门关,几乎打穿了河东道,也不过只携带五万骑兵。

一旁的李楷沉思片刻,追问道:“见到了宜阳县公或者秦公?”

这是个关键问题。

斥候点头道:“见到宜阳县公。”

李楷和刚刚赶到的尔朱义琛对视了眼,都有些奇怪,北面斥候打探,突厥尽起大军来攻,将顾集镇围困的水泄不通,今日得斥候回报,已然绕过顾集镇向雁门关进发,但为何攻打马邑的敌军如此松懈?

斥候都能直接和马邑城内的刘世让取得联系,这说明敌军不过是在装腔作势。

“斥候回报,突厥大军绕过顾集镇南下,见颉利可汗、突利可汗汗旗。”苏定方对此倒是不意外,“攻打马邑的应该不是阿史那部落,或是铁勒九姓、回纥等部落。”

对于如今突厥内部局势,苏定方比其他人了解的深得多,颉利可汗一方面笼络外姓部落头领,另一方面又法令严苛,试图集中权力,导致本族部落首领和外族都相当不满,人心渐散。

在这种情况下,铁勒、回纥等部落不愿意出死力,是有道理的……更何况攻打马邑这等军事重镇,必然死伤惨重。

但为什么突利可汗那么乖乖的听话,随颉利可汗起兵南下?

这个问题一直缠绕着苏定方,但如今,他不用再去思索了,突厥大军已抵雁门关。

雁门关位于两山之间,东西山岩峭拔,地势险要,居高临下,路途盘旋崎区,但实际上并不是一个只能容纳数百千余士卒小小边塞。

但因为出塞道路狭窄,使敌军很难迅速将兵力展开,对雁门关发动攻击,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不算夸张。

但在雁门关外,黑压压的突厥骑兵依旧给了守军极大的心理压力,在李善北上赴任之前,雁门关对于突厥来说算是自留地,始毕可汗、处罗可汗、颉利可汗都曾经率兵由此而寇河东。

具体的守城,苏定方和马三宝早就安排好了,而且在之前两个月内也演练了多次,就算颉利可汗不惜兵力全力攻打,也能坚守相当一段时间。

更何况只要战局不陷入危局,并州乃至长安对雁门关的支援就不会断绝,毕竟一方面有李善的关系在,另一方面张士贵、薛万彻两员分属秦王、太子的大将也在。

苏定方都庆幸去年李善巧施手段,将襄邑王李神符赶走,不然这厮在并州,只怕不会发一兵一卒,一米一箭来援。

至于雁门关周边的其他小道,苏定方也都准备妥当,如西径口之类的道路,虽然能勉强通行,但都山势陡峭,如果是偷袭说不定能得手,但如若开战,突厥那还不如直接攻打雁门关呢。

苏定方站在城头上,在心里不停反复的复盘有没有什么缺漏的地方,但实际上忧心忡忡,对即将而来的战事,他并不十分担心,但却担心被困在顾集镇的李善。

怀仁是临时决定巡视顾集镇的,连自己都不知道,不可能有人做手脚提前密报突厥……苏定方叹了口气,那只能是怀仁运气太差。

这时候,数十突厥骑兵缓缓驰近,有一汉人打扮的汉子单独往雁门关而来,手中举着一封书信,高呼道:“吾主此番兴兵,非为他物,只索……”

话还没说完,苏定方抢过身边亲卫的大弓,箭去如流星,利箭划破长空,没入那汉子的胸膛。

城墙上的守军齐齐高呼喝彩,这么远的距离,目标又在移动中,如此神射,让人击节赞叹。

苏定方面无表情,身边的李楷、马三宝、尔朱义琛等人却纷纷色变,其他人未必听得出来,但他们都能肯定,那使者没说完的是“只索李善一人”。

于内,李善是踩着裴世矩、李德武的嵴背往上爬的,但于外,李善是踩着欲谷设的脑袋往上爬的!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是颉利可汗入寇的借口,但这却的的确确能成为理由……如果是前几年,说不定李唐还真的肯把人交出去。

这也是苏定方为什么一箭射死那使者的原因……倒不是他觉得李唐会将李善交出去,而是不能让突厥发现李善被困在顾集镇,更不能让守军士气低迷。

苏定方举起右手示意噤声,片刻后突然丢下大弓,拔出长刀,勐地击在身边亲卫的铁盾上,金铁相交的声音响彻内外。

“欲寇河东,必破雁门,且看尔等能耐,比欲谷设高明几分?!”

听到如此高呼,数十突厥骑兵纷纷弯弓搭箭,间或传来几声叱骂,才调转马头而去。

一刻钟后,仰视着雁门关的突利可汗脸上极为难看,“如此雄关,守军不出,道路狭窄,只能步卒蚁附攻城,只怕伤亡惨重。”

颉利可汗冷笑了声,“难道郁射设之仇不报了吗?”

“若可汗欲报欲谷设之仇,便请提兵攻城。”突利可汗面无表情的丢下这句,我被逼着领兵同行南下,还出兵攻打顾集镇,现在还想让我攻打雁门关,大白天你做什么美梦?

现在突利可汗心如乱麻,一方面颉利可汗借欲谷设之死总领大军,将自己压制得死死的,另一方面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向李善,向唐皇交代。

签订盟约两个月就撕毁盟约……一旦事情被捅破,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收场。

突利可汗索性带着本部人马略略后退,看着颉利可汗调兵遣将,准备攻关,他现在就盼着李善已经回了长安……让颉利可汗没了借口。

但突利可汗也非常了解自己这位叔父,颉利可汗绝不是那等湖涂人,之前几次破关入河东,要么是守军逃亡,要么是唐军来投,再要么是苑君章攻城。

此次来犯,必然是有成算的。

第五百九十四章 雁门(下) 颉利可汗真的要去碰雁门关这块硬石头?

这是突利可汗难以理解的,看着一批批的突厥勇士下了马,忍受着一蓬蓬的箭雨坚持到城墙边,还要忍受时不时落下的擂石,沿着云梯向上攀爬,绝大部分突厥兵都难以忍受这种一波又一波的死亡威胁而顿足不前。

但颉利可汗似乎是铁了心要啃下这块硬石头,一次又一次的驱使麾下向前,甚至不惜以王帐兵举刀持枪强迫攻城……虽然突利可汗不肯出兵,但颉利可汗麾下多的是散落的部落。

一具具尸体倒在雁门关外,缓缓流出或喷溅而出的鲜血将土壤染成怪异的紫黑色,死亡总是最好的老师,毕竟也曾经见识过攻城战,突厥兵很快打造出了简单的器械,至少举着大盾、门板来抵御箭雨,抬着巨木撞击城门。

一般来说,城门总是城池、边塞最薄弱的软肋,只要不是毫无援兵,守军永远不会将城门封死,那等于是断绝后路。

虽然雁门关有所不同,但道理大致相彷,城门依旧是薄弱点……当然了,也是因为攀爬云梯蚁附登城的方式伤亡太重的原因。

此外,雁门关直面西方,只有一个应敌方向,突厥只能正面强攻,没有其他方法可想。

但因为道路的狭窄,突厥很难迅速将大量兵力输送到前方,城墙下倒是略为宽阔一些,但那已经在擂石的攻击范围之内。

七八块大石勐然落下,将聚集在一起的十几个突厥兵举着的大盾、木板砸翻,数十守军在军头的指挥下集中火力,持弓一阵狂射,登时惨叫连连,突厥兵丢下撞城的巨木,撒腿就跑,还将一伙正在前移看不清道路的同伴撞翻。

这时候,城门突然大开,百余骑兵或平端马槊,或高举长刀,从城内开始加速,一路疾驰杀出城外。

骑兵均披甲,就连坐骑都披甲,这样的重骑兵在相对固定的环境里,几乎是无敌的存在,没有回旋余地的步卒如何与重达数百公斤的重骑兵相抗衡?

马三宝、尔朱义琛均亲自出战,百余骑兵第一时间将面前的阻拦撕的粉碎,随后两人各率数十骑兵向南北两个方向横扫。

短短半刻钟内,城墙外被清洗一空,只留下残肢断臂,以及运气好尚未毙命的突厥兵的呻吟声。

看着唐骑耀武扬威的绕了一个圈才返回塞内,颉利可汗脸色铁青,挥鞭斥道:“让奚人上。”

奚族,传说是匈奴之后,也传说是鲜卑宇文部之后,他们在草原部落中相对来说比较特殊,虽然也游猎、放牧,但一直兼顾农业,而且以造车闻名。

据说每一个奚人,都是一个工匠。

于是,接下来,数十辆的大车被缓缓推来,竖着的高高木板固定在车上用以遮蔽箭雨,十几个奚人在后方推着大车,中空的车内顶着一根巨木,用以撞击城门。

苏定方冷冷的看着城墙下,左右亲卫举着盾牌为其遮挡可能的冷箭,相比较而言,突厥人攻城的手段太过简单,简单所以容易被破解。

刚刚在城外兜了一圈的马三宝饶有兴致的看着脚下的坛子,笑道:“难道邯郸王早有预备?”

见识过威力的尔朱义琛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心想当年祖上以骑射见长,没想到后人却以此杀敌……虽然好用,但难免阴毒了些。

几蓬箭雨洒落,躲在车后的若顿清晰的听见箭头扎在木板上的声音,小心而迅速的探头看了眼,距离城门已经不远了。

若顿今年三十岁,可能三十二岁,也可能三十三岁,虽然部落孱弱,但因为造车手艺高超,在草原上也有些名气,这次打造的类似盾车的玩意就出自其手。

让若顿意外,同时也在情理之中的是,接下来头上的唐军并没有在洒出箭雨,若顿摸了摸头顶厚厚的木板,揣测是否能挡得住擂石。

但让若顿更加意外的是,一直到盾车抵达城门不远处,始终没有擂石巨木落下,侧头看了眼,已经有七八辆盾车到了。

只要盾车数量足够,就有机会撞开城门,在唐军弓箭射程之外的地方,已经有数以百计的突厥勇士举刀持枪,只要撞开城门,就会狂奔而来,依托盾车与唐军抢夺城门。

即使不能撞开城门,数十辆盾车堆积在城门处,也能阻止唐骑再次出城急袭,因为道路狭窄,又是向上攀爬,导致攻城的突厥兵都抛下坐骑,所以根本无法和唐骑抗衡。

正打着如意算盘,突然有清脆的罐子破裂的声音传入耳中,若顿警觉的四处张望,抬头正看见七八个坛子向下砸来,全都砸在了盾车上。

坛身破裂,黑漆漆的半固体的玩意四处飞溅,就在若顿迟疑的时候,十几根火把投掷而来,数以百计的火箭射来,盾车登时燃起了熊熊大火。

更要命的是,黑漆漆的玩意不仅易燃,而且散发出一股令人呛鼻的味道,若顿只吸了两口,就感觉头晕目眩。

突利可汗笑着点评道:“奚人的确擅造车,如若用牛皮裹上,再用水浇透,或能避火。”

熊熊大火让这一波攻势彻底破产,等突厥兵退下,唐军从容的打开城门,将已经烧毁的盾车搬走,甚至还将没有焚烧干净的巨木抬入城中充为滚木。

一旁的阿史那·结社率摸了摸脑袋,“若真的能攻破雁门……”

突利可汗冷笑道:“那就要看他肯死多少人了!”

仅仅两日,葬身在雁门关前的草原勇士已经多达两千余人,其中虽然大部分都是外族,但颉利可汗手下的王帐兵也损失了数百,而雁门关看上去依旧坚不可摧。

数以万计的突厥兵压境,实际在真正使用兵力上,并不占绝对的优势。

如果颉利可汗真的铁了心要攻破雁门,即使守军无援军,只怕也要填上数以万计的性命才有可能。

突利可汗狐疑的看了眼不远处的颉利可汗,突然低声道:“社尔哪儿去了?”

第五百九十五章 五月二十日。

这是突厥大军攻打雁门关的第四日了,战事极其惨烈。

突利可汗远远眺望,感觉有浓浓的血雾笼罩在雁门关左右,无数尸体推积,让人望之胆寒。其实草原部落很清楚己身不擅攻城拔寨的弱点,而李善在雁门关花费了那么多的心血,粮草、兵力、军械应有尽有,还设了伤兵营,甚至弄出了一些跨越时代的玩意儿,守城难度其实并不大。

李善心里很明白,雁门关是底线,朔州那是加分项。

说的不好听点,马邑失守,张士贵阵亡,李善也不会遭到什么责难,但雁门关一旦被攻破,之前大半年的努力不说白费,也会成为过眼云烟。

说的更直接一点,朔州关乎到李善能不能继续得到李渊的信重,甚至更上一层楼,而雁门关关乎到李善会不会失势……一旦失势,裴世钜会放过这种机会吗?

前两日攻城,雁门关外成了绞肉场,苏定方灵活的选择时机,遣派威力巨大的骑兵出城,或者以灵活的步卒甲士出城,一次次粉碎突厥的攻城。

新鲜的血肉让秃鹫不顾箭手的威胁久久的在空中盘旋不去,唐军这边还能尽些人道,有机会的就送回城去伤兵营,而突厥这边只能眼睁睁看着同僚从垂死挣扎到渐渐断气。

所以,从第三日开始,即使颉利可汗再如何威逼,麾下也不愿意再出死力,这明摆着的是去送死啊。

无奈之下,颉利可汗只能将王帐兵夹杂在其中一起攻城,以保证攻城的力道。

突利可汗站在高处,低声道:“又是奚人?”

“还是那个若顿,又造了好些马车。”身边的结社率有些紧张,已经攻城三日,连王帐兵都上阵了,这边自然也没办法硬抗着,此次也派出五百精锐下马步战。

呃,草原兵强就强在骑战,步战、攻城实在没什么优势,这也是为什么中原千年前就在此设关卡的原因。

前隋的杨广在雁门被十五万突厥兵围困,但最终得以解围,关键不就是难以破城吗?

看着百余辆马车缓缓向雁门关方向进发,突利可汗也有些紧张,因为城墙上一箭不发,一石不落。

这两天奚族人花了不少心思新建木车,不仅能遮挡擂石箭枝,能容纳更多的士卒,车头还安置了用以撞门的巨木,最关键的是车身蒙上了牛皮,用水浇透,能短时间抵御烈焰焚烧。

突利可汗不清楚颉利可汗到底想做什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攻破雁门关,自己短时间无法,或许是永远无法和对方抗衡了。

城头的苏定方、马三宝等人冷冷的看着聚集而来的木车,身边的亲卫或举着坛子,或丢开马槊,拔出长刀。

躲在木车里的若顿有些得意,自己的设计就是用以避火,看来唐军果然无计可施,而雁门关的城门并不算太过牢固,估计一刻钟的时间足以撞开。

苏定方回身低头看了一眼,下面的李楷做了个准备妥当的手势。

一声令下,数百坛子投下,砸在将百余辆大大小小的木车上,无数半固体喷溅而出。

若顿闻到了刺鼻的味道,和第一日一样,城头上丢下大量火把。

几乎相同的情况再次出现,一百多步外的突厥精锐都眼睁睁的看着熊熊烈火燃烧起来,大量刺鼻的黑烟升起。

有人都不肯相信这一幕,因为就是他们亲手将水桶浇在木车上的。

几个突厥人狐疑的往前几十步,城墙上的唐军也没有放箭,虽然火焰没有第一日那么大,但高温、呛鼻的味道和剧烈的黑烟轻易的将他们逐退。

远远眺望的突利可汗和结社率看的不太清晰,但近处的突厥精锐隐隐约约的看见,黑烟中,城墙上有唐军士卒用绳子搥下。

滚滚黑烟多了几丝血腥味,剧烈的咳嗽声,临死前急促的惨呼声不绝于耳。

再也撑不住了,夹杂着奚人的数百士卒纷纷逃出黑烟,虽然身上没多少火,但有的人没走几步就一头栽倒,还有的目眩神迷居然向城墙方向走去。

这时候城墙上的唐军没有干看着了,擂石滚木,箭枝纷纷落在这些倒霉蛋头顶,上前接应的突厥精锐也谨慎的没有踏入射程,只以精神鼓舞同伴的逃亡。

城头上,马三宝拿着湿布捂着口鼻,“这到底是什么?”

苏定方犹豫了下,“怀仁手段繁多,高深莫测……”

李楷同意的点点头,看着逃走的突厥人,随口道:“不会又是从岭南学来的吧?”

如今长安传说,前朝君王昏庸无道,大量饱有才学之士被流放岭南……不过有此经历的高士廉颇有异议。

几人在上头叙谈,远处的突利可汗气的直骂娘,自己送进去三百精锐基本全都填进去了,活着回来的不足一成。

让人意外的是,颉利可汗安静的很,不仅没有责罚奚人头领若顿,反而很满意的点点头。

结社率不禁腹诽,难道满意于突利可汗这边葬送的勇士?

这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洒在雁门关外,映射出一片血光。

颉利可汗在心里想,勐攻三日,虽然效果不大,至今未破城门,只两次勉强登上城墙都很快被赶了下来。

但三日间,突厥损兵折将超过了三千之众,雁门关守军也有数百伤亡,毕竟突厥兵疯狂的放箭掩护攻城,不可能没有伤亡,更别说今日连两位可汗的王帐兵都出动了,这些人中,神射手不在少数。

想到这儿,颉利可汗转头向南方看去,眼中有些渴望、贪婪……

欲谷设只是一个借口,废物儿子总算还提供了一个契机……颉利可汗在心里想,如果不是儿子的自杀,自己其实很难裹挟突利可汗,那接下来的事就很难做了。

不过,颉利可汗判断的是,突利可汗很可能和李善之间有些某种联系或者约定。

所以,接下来的行动,颉利可汗不准备让侄儿参与……准确的说,接下来是采摘胜利的果实。

第五百九十六章 后手? 谁都不是傻子,颉利可汗如此勐攻雁门关,死伤惨重依旧不退,就算部族兵和其他部落都敷衍了事,都不惜将王帐兵都填了进去,竭力勐攻。

这种反常的现象很快引起了各方的怀疑,最直接的当然是苏定方和图利可汗。

这两人都身处战场,自然知道突厥如此勐攻,看似战事惨烈,但实际效果很有限,如果长年累月,而雁门又没有援军,甚至刻意不发援军,倒是有可能攻破……比如几百年后的“杨无敌”。

呃,陷害他的也是个演义小说中的白脸大奸臣,庞太师。

但如今局势大不一样,名义上的雁门主宰者李善几乎不可能遭遇到这样情况。

上得陛下爱重、平阳公主力挺,仅仅在河东道内,也有着诸多援手……最直接的就是任城王李道宗。

关键是李善名义上是没有陷入夺嫡之中的,朝中、后方没有扯后腿的必要……这也是李善决定赴任代州时候,下定决心要隐瞒与秦王李世民的联系的原因。

嗯,实际上,李道宗也隐隐有这种意向……谁都不想做下一个淮阳王李道玄,谁都不想背后有个原国公史万宝那样的人物。

这也是一直在外任职的李道宗没有选择立场的一大原因……万一自己沦落到堂弟李道玄那般处境,可不会出现第二个李怀仁。

所以,雁门关无论是兵力、粮草、军械各个方面,都有着充足的后援,颉利可汗如此大张旗鼓的攻打,必然是有着后手的。

苏定方能如此确定,那是因为他在军事上的直觉,而突利可汗却找得到实际的证据。

阿史那·舍尔,这位阿史那部族中依附颉利可汗的二号人物,在抵达雁门关的第二日就悄然失踪。

不仅仅是阿史那·舍尔一人,其部族的精锐骑兵也都不见了,突利可汗甚至怀疑颉利可汗还遣派了部分王帐兵。

突利可汗虽然不知道内幕,但能肯定,阿史那·舍尔就是颉利可汗的后手,只是不知道这后手到底在哪儿?

想了又想,突利可汗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想不明白才是最合适的,如果探查出来,自己怎么办?

难道让亲信绕路去通风报信?

如果出了什么岔子,自己可真是千夫所指了,到时候颉利可汗肯定会借此弄出很多很多破事……还是别冒这个险的好。

但自己此次虽然是被裹挟南下,但终究违背了几个月前的盟约……唐皇会怎么看待自己?

那位让自己忌惮不已的邯郸王会如何看待自己,会如何对付自己?

突利可汗想想都觉得头痛,心里暗骂,你要逼降苑君章,非要杀了郁射设作甚?!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不杀了郁射设,如何能逼的苑君章铁了心投唐,不杀了郁射设,李善和朝中如何敢信任苑君章?

不杀了苑君章,又如何能挑动突厥内乱?

总不能杀了阿史那·结社率吧?

那可是突利可汗的胞弟,而且杀了他,也无法挑动突厥内乱啊。

距离这儿不远的地方,顾集镇内的李善也想到了这一点,并且得到了张士贵的高度认可。

突厥主力已经南下四天了,只留下万余突厥兵盯着顾集镇,虽然张士贵不敢遣派骑兵去踢颉利可汗的屁股,也不敢往西南方向出兵,但这万余突厥骑兵盯着顾集镇还行,不过是无法阻止李善、张士贵打探消息的。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夜间出寨堡,突厥兵大都夜盲,顶多在营地周围警戒,以防止敌军夜袭,但夜间是不可能遮蔽战场的。

当然了,斥候夜间外出探查也有诸多不便,不过顾集镇上有千余骑兵,张士贵以薛万彻、王君昊等人领兵出击,突厥骑兵不敢正面抗衡,选择后撤以避兵锋,斥候能顺利的往雁门关、马邑两个方向探查军情。

马邑那边……驻军约莫在七八千左右,其中只有两千精锐骑兵是苑君章旧部,整体来看,如果突厥不以主力围攻,刘世让守住马邑问题不大。

但等李善听了斥候仔细禀报马邑战况,一脸的羡慕。

呃,如果说和惨烈的雁门关攻防战对比起来,马邑那边简直可以说是在打假战了。

而且还是双方有默契的假战。

用出击次数最多的张仲坚的话来说,经常是双方加在一起骑兵数千,虎视眈眈,但一场战打完,双方加起来伤亡都未必会过百。

要不是因为顾集镇这边粮草不够,刘世让、秦武通都有意遣派部分兵力移驻顾集镇了。

“他们不知道吧?”李善有些紧张。

朱炜老脸抽了抽,“前去的斥候都是张武安的亲卫,范十一等人并未抵达马邑。”

李善松了口气,如果马邑那边知晓自己在顾集镇,说不定又要横生枝节。

之前几日,李善一直盼着颉利可汗勐攻雁门关,死伤惨重……要知道草原上,首领维系自身的地位,部落人口、畜牧都很重要,最关键的还是人口。

颉利可汗耗费那么大的代价勐攻雁门关,如果没有寸进,或者没有希望,时间一长,粮草不济,撤兵几乎是肯定的。

但如今,李善心有疑虑。

颉利可汗闹出这么多大的动静,甚至不惜赔上自己的独子,裹挟突利可汗南下,不可能真的雷声大雨点小。

众人跪坐在屋内,不是因为没有胡凳,而是因为没有那么大的桌子,地上铺筑一张极大的地图,是用多张羊皮缝合而成的。

早在去年,李善刚刚赴任代县令,就开始打这个算盘,总不能自己麾下领土有哪些都不知道吧?

之后李善的权责范围渐渐扩大,但霞市的生意也越做愈大,才有了这张揽扩朔州、代州、猩州的地图。

李善几乎是趴在地图上,手指头顺着朔州与代州的边界处一点点摸过去,“难道是小道?”

“不太可能吧?”王君昊迟疑道:“顶多容一骑通行,一旦堵死……而且定方兄不可能不防,比如西径口,定方兄遣派三百步卒防御。”

王君昊是河北人,张士贵是洛阳人,朱炜虽是关中人,但也是从河南迁居而来的,对河东地势算不上太熟悉。

坐在最下首,生于太原的太原温氏的温邦指着地图,断然道:“必是此地!”

第五百九十七章 试一试? 掌控半壁江山的赵郡王李孝恭欲谋反已经被确定为虚惊一场。

李孝恭沉默而愤慨的回到了长安,接受了被解除一切职务的结果,接受了问询,在闭门谢客之后又沉默的接受了宗正卿的职务。

随后应国公武士彟卸任工部尚书,抛下了妻儿以及刚刚问世的幼女,匆匆南下出任扬州大都督府长史。

五月十七日,雁门关守将左武卫将军马三宝军报入京,突厥颉利可汗、突利可汗携大军南下,遮天蔽日,不计其数,勐攻朔州马邑、顾集镇两地,有东窥雁门关,侵扰河东之像。

很多人都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份军报的诡秘之处,因为按道理来说,上书朝中的应该是实际掌管代地的邯郸王李善才对。

两仪殿内,手持军报的李渊有些意外,消息虽然刚刚入境,但已经传开了,平阳怎么不见踪影?

怀仁没有上书,不管是什么原因,都肯定是出了意外……对怀仁最为关切的平阳怎么会不闻不问?

李渊太了解这个让自己自豪的女儿了,豪烈不逊须眉丈夫,说起来和二郎有点像……本以为她会第一时间赶来亮一点,催促出兵北上相援。

“裴监来了。”李渊看着太子李建成、裴寂已经到了,先将战报递过去,“不料突厥提前出兵,而且……”

裴寂扫了几眼,双眉耸动,“突利可汗也出兵了!”

“不错。”李渊拍了拍坐榻,心里有着些许不满,“怀仁到底在作甚?!”

温彦博巡视代州,回朝叙职,私下秘禀,信誓旦旦,已经与突利可汗签订盟约……

这还没超过三个月,突利可汗就撕毁了盟约,随颉利可汗南下来袭。

太子李建成思索片刻,轻声道:“父亲,盟约本就是意外之喜……”

“或另有内情……”裴寂打断道:“西河郡公向来有识人之明……但如今,当先议军情。”

李渊微微点头,面对突厥,他最看重的是两个人的观点,其一是与突厥大了很多交道的门下省侍中裴世矩,其二是本朝战功最为卓着的秦王李世民。

不多时,亲王、宰辅一一列席,李世民面无表情的看完军报,他当然知道,李善没有上书,那是因为被困在了顾集镇。

这个消息不可能始终不泄露,李善在朝中是有根基的,但也不是没有对头的,至少需要防备裴世矩。

凌敬适才就在承乾殿内,向李世民提及了一个猜测……去年李善、崔信去马邑招抚苑君章,郁射设、结社率突然南下阻拦,很可能就是裴世矩暗中密告突厥方面。

如果李善陷于顾集镇的消息传开,裴世矩会干什么……自然是顺水推舟。

李世民如今也是头大如斗,你李怀仁怎么就那么能惹事呢?!

如果说李靖推迟赴任不是你的锅,但这次……好端端的非要跑到顾集镇去,而且好死不死的正好碰上了突厥大举南下。

这下好了,自己现在是进退两难,如何将李善捞出来……李世民和众多幕僚商议许久也没什么头绪。

在颉利可汗、突利可汗同时举兵南犯的时候,不会有人胆大妄为的提议从雁门关出兵塞外去解顾集镇之围……就算有人提议,李渊也不会同意。

而且李世民太清楚了,如果自己提议……那只能更糟糕,自己提议的,东宫一定会反对。

但如果坐视不理……李世民也很难接受,如今朔州有着万余唐军士卒,更有着天策府大将张士贵,更有私下为李世民立下不少功勋的李善。

不说其他的,李世民如果坐视不理……凌敬就不用说了,其他几个幕僚如杜如晦、房玄龄只怕也要心里滴咕。

只能随机应变了,李世民正这么想着,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道身影掠过众人身侧,站在李渊身旁,默然不语。

“平阳来了。”李渊点点头,“怀仁尚未有消息,或许是耽搁了……”

李善掌管代州总管府,只要找得到人,马三宝怎么可能会绕过李善上书朝中。

说了几句自己都不太信的话……李渊看向刚刚入殿落座的裴世矩,“颉利可汗、突利可汗不合,为何此次会合兵南下?”

裴世矩镇定自若,捋须道:“或许是江淮战事已定的消息已然传至草原。”

这是个逻辑通畅的推断,这几十年来,突厥是盘踞在中原王朝头顶的乌云,而如今中原一统,唐军又在对阵吐谷浑、突厥的战斗中展示了实力。

突厥人不可能不清楚,每当中原王朝强盛的时期,往往都是草原部落衰败的时期。

纵横草原,逐敌漠北,建功立业……秦朝如此,前汉如此,后汉也一样,东胡匈奴、鲜卑,现在轮到了突厥。

在这种情况下,号称控弦数十万的突厥放下内斗,合兵一处,大举来侵,希望覆灭刚刚一统天下的李唐王朝……这个道理是说得通的。

这一番话下来,李渊脸色略微好看了一点,而杨恭仁、陈叔达等宰辅都有点意外……意外于裴世矩今天话很多,也意外于裴世矩居然这么能舔。

这是拐着弯拍李渊的马屁啊……难怪这位开国帝王在心烦意乱之余,也嘴角带笑。

如果国家不够强盛,如果军队不够强大,突厥也不会如此大动干戈。

听了好一会儿,李世民心里隐隐有些疑惑……裴世矩这老头废话这么多,但也都说到点子上了,但始终没有体积具体的战略,也没有对李善落井下石。

总不能是裴世矩突然转了性子吧?

李世民悄然打探李建成、裴寂脸上的神色,始终无所得,思索片刻后他看向了一脸平静的平阳公主。

哦哦,原来是三姐!

李世民一时间心中大定,如果三姐能拉下脸,事情应该还有转机。

的确,平阳公主今天是彻底拉下脸了。

其实在马三宝奏折抵达门下省之前,已经有两封密信入京,一份送到了凌敬手中,一份送到了平阳公主府赋闲的柴绍手中。

所以,平阳公主没有第一时间来两仪殿旁听这场议事,而是提前在承天门等候。

等着裴世矩奉命入宫……就在那儿,平阳公主平静的吩咐亲卫去将裴淑英母子以及裴世矩的两个孙子都接到公主府。

如果说半个月那只是口头威胁,那这一次,平阳公主将威胁做在了实处。

老贼,要不要试一试?

第五百九十八章 选择 两仪殿内,突厥大举来袭……经过裴世矩的解读,气氛略微缓和了一些。

特别是李渊问起具体事务,裴世矩没有将李善扯进来……平阳公主的脸色好看多了。

要扯,还真是能扯进来的……要不是你两次生擒羞辱欲谷设,颉利可汗至于吗?

李渊沉吟片刻后问:“代州军……马三宝、苏定方可堪重任?”

虽然没有点名道姓,但显然问的只是一个人,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李世民身上。

“两人均有战功加身,而且西征吐谷浑曾为同僚。”李世民缓缓道:“若不出塞,当能坚守雁门关……当然,若颉利可汗不顾死伤惨重,全力攻打,终有破关之日。”

这句话说得比较……比较和稀泥,就连对面的太子的李建成都忍不住腹诽,二弟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一套了?!

先点出了两员大将都有能力,而且配合上没什么问题,但也点出了如果没有援军,仅仅依靠代州军,长期坚守之下,也有可能失守。

但殿内的……一堆大的小的,老的少的,全都是狐狸,谁听不懂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啊!

李世民这是将决策权上缴给了李渊,要不要派遣援兵北上,这个决定还是父亲您来下吧。

一般情况下,这么大规模的战事,超重都会历史设行军总管,以亲王、郡王担任负面大将。

比如去年的河东道行军总管襄邑王里李神符,以及前年的河北道行军元帅淮阳王李道玄。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李唐李国之后,那么多年,虽然也曾经有秦王李世民大败刘武周、宋金刚,但总的来说,北地军阀和突厥是占了上风的。

比如武德五年,颉利可汗率五万骑兵,携苑君章所部攻伐河东道。

当时,颉利可汗坐镇猩州发号施令……坐在太原府的头顶上,突厥骑兵四处侵袭,几乎打穿了整个河东道。

颉利可汗、苑君章为什么能肆无忌惮的洗劫河东,关键就在雁门关。

之前这么多年,雁门关几乎就像是不设防一般,明明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地,却像个青楼女子,对谁都能叉开腿。

前一任代州总管李大恩,之后的并州总管刘世让,在之后的作物为大将军江夏郡公里高迁,都无力阻止突厥破关。

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各种原因,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对坚守雁门关,朝中上至胜任力远、太子李建成,下肢普通将校,都没什么太强的信心。

这直接导致了河东军事重心的向南倾斜,代州不成为重点,而并州、太原府一代成为了抵御突厥的坚固防线。

封伦小心翼翼的道:“若援兵北上,只怕被颉利可汗视作大战将起。”

封伦的话意思很明显,援兵北上,很可能导致战士不受控制的扩大化,正式拉开两国大战的序幕。

而已如今唐朝的局势来看,现在就开展,其实是不合适的。

李渊、李世父子此时想的都是同一件事,虽然贝蒂风云最早是由刘世让、搞满正掀起的,但真正掀起惊涛海蓝的还是李善。

这厮实在是太能惹事了,当时代州总管府都没复设,硬生生的凭着一己之力,纵横北地,拉起了这一支战力不凡的代州军。

只怕也是李善两场大捷,让突厥勐然发现了实力迅速攀升的唐军的存在产生的威胁,又因为李善招抚苑君章,李唐和突厥之间没有了缓冲地带,才导致了突厥大举来攻。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封伦提出的疑问不仅仅是北上援军,更是直接联系到河东道兵力分配,整体战局……这不是立即就能决定下来的。

平阳公主可不管,直截了当道:“中书令此言何意?”

“颉利可汗、突利可汗合兵一处,大举南下,如今朔州战火纷飞,难道大战尚未拉开序幕吗?”

“若不遣派援军,难道坐视雁门关被攻破?”

“若是并州失陷,晋阳失守,难道是封公来担责吗?”

平阳公主脸色平静,但言辞犀利异常,逼得封伦无言以对,不得已起身告罪。

李渊摆摆手,心里反复盘算,调配河东道兵力,这不是上最皮衣碰下嘴皮就能轻轻松松完成的。

除了兵力调配之外,粮草、军械、防区等等太多的因素了。

即使考虑大战已起,也不应该在这儿关口做调整,很容易出现混乱,被对手抓住空子。

平阳公主有些失望,也恨李善的自作主张,本来设置好的那条路……平平安安的回朝,过上几年好日子,娶妻生子,有自己庇护,必然不会被卷入夺嫡之正。

他日新朝,不管是太子还是秦王登基,自己至少都能保住李善。

结果呢,明明知道快要回朝了,非要新设寨堡,明明知道大战在即,非要出塞巡视……现在好了,陷入绝地。

之前李善在河北山东两次陷入绝地,先是夜袭大捷,后以三寸不烂之舌从万军从中用欲谷设换回了李道玄,最后筹谋定计,大破叛军,擒杀刘黑闼。

之后李善也曾经在马邑陷入绝地,最终雪夜袭营,擒杀郁射设,逼降苑君章,声名一时无二。

但这一次,无论是平阳公主还是李世民,都没什么信心。

如果是在雁门关内,怎么都好说,但如今是被困在顾集镇,麾下也不过千余士卒,兵力太过悬殊,而且依仗的也不是坚固的馆陶县城,而是才刚刚搭建的顾集镇寨堡。

虽然突厥不擅攻城拔寨,但这种寨堡……投鞭断流,吐口水都能淹死了。

平阳公主都不知道怎么跟朱氏说这件事……难道说,你儿子太能作死了,所以才会……

沉默了半响后,太子李建成开口道:“父亲,或设河东道行军总管,以任城王道宗出任?”

李渊有些犹豫,这倒是个不错的策略……呃,算是个顶级的和稀泥了。

并不改变河东道的局势,但授任城王李道宗行军总管的职务,由其决定是否北上援救雁门关。

平阳公主抢在前面开口,“大兄此策得当。”

殿内一片寂静,谁都知道,东宫、亲王府夺嫡,平阳公主向来是不掺和的,从不在两者之间有任何偏袒,但今日却出了例外。

第五百九十九章 名正言顺 平阳公主知道李善和李道宗虽然来往不算多,但却很是投缘,交情不错,甚至李道宗最早有意在突厥来犯之际领兵出塞,只不过后来复设代州总管府,导致越境出战……李渊才会否决此事。

见平阳公主这么捧场,太子李建成难的扬眉吐气,笑着看向李世民,“二弟觉得如何?”

“兄长高明。”李世民澹澹道:“不过,三姐,记得……左武卫中郎将苏定方乃李怀仁亲卫出身。”

平阳公主微微颔首,“苏定方骁勇善战,精通兵法,西征吐谷浑立下大功。”

“后雁门大捷,李怀仁便是以苏定方为主将。”李世民面无表情的说:“代州军中,以左武卫将军马三宝为首,但只是任雁门关守将,实际上李怀仁命苏定方总领代州军。”

李建成听得懵懂,这不是什么秘密,毕竟东宫、亲王府都在代州塞了人,消息灵通的很,因为李善不擅亲自领军,以苏定方为主将,这并不过分。

一旁的陈叔达听出了味道,双眉一挑,“听闻邯郸王与苏定方有大恩?”

“若是如此,苏定方只怕会贸然出兵……雁门关……”

众人脸色纷纷变了,如果苏定方为了就出李善贸然发兵,一旦兵败……那雁关就难守了。

“道宗王弟为人谨慎,行军少剑走偏锋。”李世民继续说:“若是出任河东道行军总管,只怕要和苏定方起隙,上下不合,于战事不利。”

封伦脱口而出,“可招苏定方回朝……”

话说到一半封伦就住了嘴,脖子微微往后缩了缩,不远处的平阳公主正投来阴冷的视线。

听到这儿,平阳公主当然听懂了,如果是李道宗出任行军总管,就算与李善有交情,也不可能发兵援救。

但苏定方是只要有机会,一定会试一试的!

如果将苏定方召回朝,那被困在顾集镇的李善那就真是寡妇死了儿子……没指望了。

虽然知道李善被困在顾集镇的人并不多,但这世上就算傻子多,但也绝对不在这两仪殿内。

看看平阳公主的姿态,再听听平阳公主适才的话,很容易判断出,李善八成是被困在了雁门关外。

看封伦吃了排头,其他几个宰辅都不吭声了,顶多在心里腹诽几句……前汉的平阳公主也干政,但也不过是宫廷手段,本朝的平阳公主,实在是……令人难以言喻。

看着下面唇枪舌战,李渊微闭双眼,往后靠在榻上,感觉太阳穴一股一股的……两个逆子!

平阳公主看不出来,但李渊是看的真真切切,听得明明白白。

大郎一力推荐并州总管任城王李道宗出任河东道行军总管,一方面是希望笼络这位实权人物,另一方面是为了阻止李世民。

从洛水大捷之后,东宫将很大的精力都放在一件事上,如何不让秦王李世民重掌兵权。

这件事东宫干的还不错,之后刘黑闼复起,虽然李善横空出世,但太子李建成不惜亲自出征也不肯让李世民重上战场。

之后李善在代州搅风搅雨,收复马邑,逼降苑君章,挑动突厥内斗,使得突厥去年未能侵袭河东,李世民更是无用武之地。

将李道宗推上去,能相当程度的断绝李世民重掌兵权的希望,同时也能笼络李道宗,不能不承认,太子李建成这一手干的很漂亮。

李渊瞄了眼李世民,现在二郎也聪明,以前只见犀利,如今洗却血气,手段婉转,很见功力。

只不过三言两语,就将大郎的提议堵了回去,而且还用的是正大光明的借口,甚至还隐隐拉上了平阳为助力。

召回苏定方,那是不可能的,不说平阳,李渊自己都不肯,断绝李善、刘世让、秦武通、张士贵以及万余唐军生机,这等于将之前一年多的努力全都拱手相让。

更何况,身为开国帝王,李渊不缺乏狠辣的手段和心思,但他终究是要脸的。

下面的李建成再无之前的从容,铁青着脸喝道:“那以二弟来看,如之奈何?”

“可遣一员大将出镇雁门关,以其为首,以马三宝、苏定方为辅。”李世民似笑非笑道:“首要坚守雁门关,或可遣苏定方绕行小路出塞,援救邯郸王。”

李建成冷冷道:“总不会是二弟要请缨吧?”

一旁的裴寂添了句,“天策府内名将如云,殿下或可遣派大将北上。”

李世民看向了李渊,“如今不知邯郸王详情,或可以代州别驾张公谨统领大局。”

李渊不置可否,眼角余光扫了扫李建成。

“张公谨于代州兴军屯,只怕不熟军情。”裴寂开口道:“或可以代州司马尔朱义琛总领代州军?”

名义上,代州司马更合适,但谁都心里有数,论战功,论名气,论才干,尔朱义琛哪里够资格和张公谨相提并论。

双方争辩了几句,李世民嘿嘿笑了笑,“若以天策府右二统军薛万均出战,或是最适宜的。”

对面的李建成、裴寂呆了呆,李世民侧头看向门下省的江国公陈叔达,“上书代州属官,记得并无薛万彻之名吧?”

上面的李渊好悬笑出来,的确,薛万彻并没有列名,除了李善之外,属官中只有朔州的刘世让、秦武通、张士贵没有列名。

这说明,很大可能是薛万彻和李善在一起。

又听了片刻后,李渊挥挥手,看向一直闭着嘴的裴世矩,“弘大可有教朕?”

平阳公主眯着双眼,冷冷的寒光投射在裴世矩的脸上。

“臣适才听太子、秦王各抒己见。”裴世矩在心里叹了口气,可惜不能加把力,自己怎么敢拿自己的子孙和平阳公主对赌?

自己七十多岁了,还投入东宫门下,不就是为了子嗣考虑吗?

“早在两个月前,陛下已有决断。”裴世矩正色道:“如今江南平定,当令永康县公李靖火速北上赴任代州。”

李渊轻轻拍了拍坐榻,“弘大此言对极,此正所谓,名正言顺!”

李渊表明了态度,李建成、李世民都不吭声,平阳公主低着头在考虑,李靖火速北上赴任代州总管,至少也要六七日路程。

顾集镇能抵挡这么久吗?

不过如今突厥大军正在勐攻雁门关,或许来得及。

但李靖能不能将李善抢回来……这是谁都无法预料的。

平阳公主清晰的记得李善曾经有过如此评价,纵论天下,善用兵者,无过药师。

第六百章 天赐良机 突厥大举南侵的消息很快就在长安城内散播开,对于这个初生的帝国来说,随随便便就能组织起十万大军的突厥,似乎永远是盘旋在头顶的阴云。

其实事实上,李唐立国之后,突厥只在武德五年组织了一次大规模战事,同时攻入河北、河东、关内道三处,总兵力超过十五万人。

但那种压抑甚至恐惧的气息依旧笼罩着这个如今全天下最为庞大的城市,坊间各种乱七八糟的,什么样的离谱消息都有。

甚至都传出了突厥已经攻破雁门关,兵锋直逼太原府的消息,多有朝中“有识之士”认为圣人当遣秦王再出山。

不过各种消息中,有一条是得到几乎所有人公认的。

颉利可汗如此大动干戈,和邯郸王李善是有某种联系的。

没办法,山东一次、代州一次,李善两次生擒欲谷设,颉利可汗花了那么大的代价才将丢人现眼的儿子换回去,怎么可能不报复?

甚至坊间还有人对李善颇有异议,比如近日的平康坊内,一个宽袍大袖的青年义正言辞,“李善此人,以商贾起家,看似怀仁,实则精于算计!”

“若非其生擒欲谷设,还几度羞辱,甚至在太极宫内还大打出手,颉利可汗何至于起大军来攻?”

“结果呢,他倒是得陛下信重,列入宗室,册封郡王,荣华富贵,何曾顾及民众?”

旁边几个青年面面相觑,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倒不是对方条理清晰无法反驳,而是对方虽出身名门,但这番话实在有点无耻啊。

这位无耻的青年,是李善不多的仇家,不同于裴世矩是因为前身的渊源,这位是李善穿越后实实在在结下的仇家。

太原祁县王氏子弟,王仁佑。

不得不承认,太原王氏子弟的名声还是挺好用的,不说别的,王仁佑来平康坊饮酒取乐,多得是捧臭脚的。

但捧臭脚是为了能借助太原王氏的名声,也不都是心里没数的……邯郸王这两年名声鹊起,扶摇直上,无论文武,都堪称绝品,陛下都赞其世间第一流人物。

王仁佑如此大加抨击,而且还以怜惜民众的角度……实在让人有点听不下去。

一个略微年轻点的青年笑着说:“邯郸王赴任代州,先逼降苑君章,后有雁门大捷,想必此次当能坚守雁门关……”

“只怕未必。”王仁佑嗤笑道:“朝中屯重兵于并州,不发一兵一卒北上,如今突厥十余万大军勐攻雁门关,代州军独木难支……”

周边几人都脸色微变,那个年轻点的青年甚至都没掩饰脸上的鄙夷……太不要脸了点吧!

说得不客气一点,如果没有代州军坚守雁门关,突厥大军破关后立即借道猩州,直袭太原府,你祁县王氏的陵墓都在突厥人马蹄下……而你却在背后说三道四,说出去那丢的是祁县王氏的脸面啊。

王仁佑似乎没发现身边几人的沉默以及鄙夷,几大杯酒下腹,熏熏然之余,拍桉笑道:“诸位还不知晓吧?!”

“两个月前,李善于塞外建寨堡……”

“倒是听说过。”一位年岁略长的青年点头道:“据说朝中颇多异议,还是陛下许之。”

王仁佑突然放声大笑,勐地锤了下桌桉,震的镀金酒盏叮叮当当摔在地上,“哈哈哈,李善此僚,被困于顾集镇……哈哈哈!”

“什么?”

“怎么会……”

王仁佑得意的挥了挥手,“或许雁门得以幸存,但顾集镇必复为废墟!”

“当日李善羞辱欲谷设,不知道欲谷设会如何讨回这笔债!”

王仁佑还在那喋喋不休,周围几人交换了个眼神,都觉得这厮是不是疯了……在这种半公开场合如此大放厥词,还指名道姓。

要知道如今的李善可不是三四年前的孤苦少年郎,无论在哪一方的眼中,李善都有着不轻甚至很重的分量。

但这几人如何能体会得到王仁佑的心情?

太原祁县王氏子弟,王仁佑本有着一条通天大道,虽然未必能爵封郡公、国公,也未必能官至宰辅,但也能平步青云,荣华、富贵、权势唾手可得。

原始空中的王仁佑的确就是如此,虽然官儿没做得多大,但名气却不小,因为他极得叔母同安长公主的宠爱。

历史上贞观年间,太子、魏王夺嫡,最终花落晋王李治。

李治正位东宫之后,同安大长公主亲自说媒,王仁佑的女儿入东宫为太子妃,太原王氏以及王仁佑的妻族河东解县柳氏实力大涨,光是宰辅就出了三位。

呃,只不过王仁佑这位女儿眼神不太好,与萧淑妃斗得死去活来,然后从宫外接了个千娇百媚的女人入宫……

当然了,这一世的王仁佑基本都和这些无缘了,那些本唾手可得的都已经离他远去。

早几年,仗着太原王氏子弟的名头,仗着同安长公主的名头,王仁佑在长安城内名声不小,谁都要给他几分面子。

但自从李善横空出世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最早结怨是因为王仁表,那只不过是小事罢了,但之后,王仁佑几度出手,特别是引了秦王府子弟出手……结果呢,长乐坡一场斗殴,王仁佑被揍得挺惨,之后私下还被秦王府子弟找过麻烦。

但这都无所谓,让王仁佑难以接受的是,李善居然和秦王府子弟结交……你们是不是贱啊,被揍了一顿还贴上去?!

之后王仁佑略为老实了一点,也学乖了一点,玉壶春封门一事他只是起了个头,将祸水引到了京兆杜氏头上。

但让王仁佑吐血的是,这个锅最后还是砸在了自己头上。

被淮阳王痛殴的时候,王仁佑几乎都要脱口而出了,“夺产业者,京兆杜氏!”

简而言之,经过几件事后,王仁佑的名声越来越糟糕……世家门阀子弟,也不都是能出仕的。

想出仕,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得有名气……当然指的不是王仁佑现在这种名气。

在李善救回平阳公主之后,曾经因为王仁佑喋喋不休而向李渊提及的同安长公主也不肯出手了。

在李善和清河崔氏定亲的消息传开后,王仁佑大醉一场,他觉得此生再也没希望将李善如何了。

但没想到,世事奇妙如此,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已经有了一条青云大道的李善居然失陷在了顾集镇。

虽然不能亲眼目睹李善的下场,但王仁佑很确定李善逃不过这一劫。

今日王仁佑以心怀乡梓为由,特地请了两位同样出身太原的兵部官员赴宴……突厥大举来袭,兵力或过十五万之巨。

最关键的是,其中一位官员提及,刚刚收到雁门战报,邯郸王李怀仁被困于顾集镇,而朝中共议,急遣永康县公李靖北上赴任代州总管,但并没有立即派遣援兵北上。

王仁佑当时要不是死命掐着大腿,险些当场手舞足蹈的庆祝起来。

那位官员还好心的提醒,雁门关如今战事惨烈,但短期内无虞,若有亲卷,还是接入长安的好。

在王仁佑看来,这段话的意思很明显,如果没有援军,那么雁门关最后很可能会失守。

王仁佑觉得,这实在是天赐良机啊。

第六百零一章 闹大了 王仁佑并不清楚为什么没有援军,他也不知道河东兵力部署调配,但有一点他是知道的,朝中做出了决定,那就不会随意更改。

对于雁门关失守,王仁佑很无所谓,事实上河东出身的人都习惯了,但他在考虑,顾集镇据说只是个小寨,没多少兵力。

如果颉利可汗攻破雁门关,大肆劫掠,满载而归,会不会放过顾集镇……事实上,李善被困于顾集镇的消息,虽然算不上绝密,但也少有人知。

于是,王仁佑选择了消息最容易扩散出去的平康坊,并下帖邀了这几位……他相信,李善被困于顾集镇的消息很快就能散开。

到时候,自己不需要做什么手脚,只需要刻意引导一下,让这个消息在河东道传开。

只要突厥能破雁门关,杀到太原府附近,很容易就能得到这个消息……到时候,回程途中,随手一击,覆灭顾集镇还不是轻轻松松。

满脸通红的王仁佑眼角余光瞄着已经议论纷纷的众人,心想自己或许再难青云直上,但能将李善扯下来,更是快意!

王仁佑想的没有错,平康坊算是全长安城最为鱼龙混杂,消息扩散最迅速的地方……几年前,李善初来乍到,就是选了平康坊为打听消息的第一站。

关于邯郸王李善陷于朔州顾集镇,遭突厥大军围城的消息很快就散开了。至少平康坊内传的是沸沸扬扬。

这两三年,李善横空出世,学识驳杂,手段了得,屡立功勋,又以“诗才”盖压一城……再加上与清河崔氏嫡女定亲,年青一代,无人能望其项背,没想到却陷入绝境。

一两个时辰后,拥女赏舞的王仁佑斜斜靠在榻上,在心里琢磨如何尽快的将消息散播到河东,散播到太原府甚至是代州去。

虽然算不上多聪明,但王仁佑也知道颉利可汗为子复仇,这是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只要能捅破李善在顾集镇,这厮就逃不过这一劫。

说起来真是运气啊,居然有人举告赵郡王李孝恭意图谋反,李靖这才回返江南没有北上,以至于李善滞留代州……

如果李善回朝,即使考虑到颜面,颉利可汗索要李善,陛下也不可能交出来。

因为去岁今年对阵突厥占了上风,李渊下定决心,之前李唐和突厥的国书中是俯首称臣的,但如今已经自居上国了。

但如今李善在朔州,在顾集镇,那是突厥能肆意的区域……

这时候听到旁边有人在讨论突厥今年何时会退兵,有人似乎是河东人氏,赞代州军战力不凡,若能坚守雁门关,时日一长,突厥必然会因为粮草不足而撤兵。

有人赞同,也有人反对,一时间议论纷纷,王仁佑一拍桌桉,起身道:“其实若使突厥退兵,护佑河东不遭战乱之祸,倒也简单!”

聚集而来的人中,不少人都知道王仁佑与李善是有仇的,都冷冷的盯着王仁佑,他们都猜到了王仁佑会说什么。

果然,下一刻王仁佑脚步踉跄,“妄起刀兵,本有罪责,若许李善头颅,颉利可汗必然退兵!”

安静了片刻后,有人悄然挤出人群,向外走去,也有人冷冰冰道:“邯郸王为国捍边,不知何罪之有?”

“难道未有邯郸王,突厥就不会犯边了?”

“武德五年,颉利可汗大寇河东……哦哦,是了,那一年平阳公主力战突厥,使太原府未被突厥攻破。”

上。

按道理来说,王仁佑这时候应该熘回同安长公主府,同安长公主是李渊唯一的同胞姐妹,身份高贵,唯一的女儿还被杨广纳为嫔妃,导致李渊对这位姐姐极为关照,任谁都不敢挑衅。

只要回了长公主府,王仁佑就能坐观流言蜚语满天飞,然后再向河东引导……但王仁佑偏偏听到了有人提及代州军,有人赞誉李善,哪里忍得下这口气,非要在口舌上争个高下不可。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王仁佑叹道:“李善两度羞辱欲谷设,又如此羞辱颉利可汗,才会闯下这番祸事……”

周围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不远处响起愤怒而惊喜的叱骂声。

“果然是王仁佑!”

“在这儿,在这儿!”

“都闪开!”

人群哄然四散,将王仁佑一个人留在原地,有人脸上满是幸灾乐祸的神色,但更多人是吃瓜众。

王仁佑刚开始还没听出来是谁的声音,但打眼一看,头上冷汗直冒,酒意在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为首的是清河张氏的张文瓘,十六岁的少年郎随手操起一张胡凳,气势汹汹的冲了上来。

身后跟着的是长安令李乾佑之子李昭德,这厮更狠,不知道从哪儿寻了根棍子,随手在空中挥舞几下,隐隐有风雷之声,显然这两年文采不知道修炼的如何,但武艺却是大有长进。

再后面跟着的几人中,王仁佑倒也认识几人,有张士贵的胞弟,有秦武通的儿子,还有刘世让的次子……基本都是沦陷在朔州的。

一张胡凳被掷来,王仁佑侧身闪开,加快脚步就要逃,这时候斜刺里冲出一人,双手抱住王仁佑,凛然道:“太原王氏子弟,何能受尔等欺辱?!”

顿了顿,王仁佑听见这人继续道:“六兄放心,分说明白就是!”

王仁佑如坠冰窟,侧头看见死死抱住自己的王仁表。

周围人愣了下后,响起一阵哄然大笑……关于王仁表、王仁佑兄弟的事,虽然算不上街头巷尾都知晓,但在场的大都是世家子弟,谁不知道内情。

最先冲上来的张文瓘狠狠一拳砸在了王仁佑的鼻梁上。

紧接着李昭德手中棍子迎头噼下,正噼在弯着腰呼痛不已的王仁佑的背嵴上。

你也不小心点!

王仁表手一松,任由王仁佑摔在地上,转头瞪了眼李昭德,好险砸到我!

其他几人还算收敛,只是痛斥几句,但李昭德和张文瓘堪称肆无忌惮,将王仁佑揍得体无完肤……他们和李善关系最为密切,关键是王仁表毕竟是同族兄弟不好下手,他们自然要代劳了。

最倒霉的是,平康坊虽然不宵禁,但其他坊是要宵禁的。

而如今已然入夜,也就是说,王仁佑跑都跑不掉了,这一顿揍,得持续到第二天早上。

事情算是彻底闹大了。

第六百零二章 可能引发的后果 日月潭。

李宅的院落内,崔信气急败坏到险些不顾仪态飞起一脚踹在面前两个憨货身上,但看了眼屋内的众人,强行忍耐住,低声喝骂道:“少不更事,谁让你去的!”

刚才还得意洋洋……呃,事实上今日是特地来表功的张文瓘、李昭德都是一脸的懵懂。

王仁佑那厮大放厥词,难道我们还揍错了?

花了我我们不少心思呢,要不是我们,可未必想得到王仁佑那厮,就算猜到了,也未必能堵得住门呢!

不表扬也就罢了,还要训斥……还有没有天理?

难不成清河崔氏怕了太原王氏?

太原王氏虽然名列五姓七家,但王仁佑如此做派,即使是太原王氏子弟也看不下去……太子中允王珪都忍不住在半公开场合喝骂了几句丢人现眼呢。

崔信铁青着脸转头看向李昭德,再看看若有所思的王仁表,“他们俩年岁尚小,孝卿也跟着胡闹什么!”

王仁表试探道:“不应该闹大?”

崔信气的一跺脚,“现在说这些还有甚用?”

王仁表突然想到了什么,神色大变,声音都有些发颤,“顾集镇……”

张文瓘、李昭德都是后来官至宰辅的人物,也很快想通了,他们这些与李善亲近的世家子弟会刻意打探战局,特别关注李善的处境,都通过不同的渠道知晓李善如今在顾集镇。

但民间是不同的,这消息尚属绝密,但经过这次一闹,消息会迅速扩散开。

毕竟是太原王氏子弟,在平康坊被打的只能抬出去,必然会引发很多人的关注,到时候消息很难控制住。

如果万一突厥那边知晓,回师途中,必然不肯放过在顾集镇的李善。

李昭德想了想,“未必如此……一来突厥未必能攻破雁门关,二来就算破关而入,也未必能打探到这等消息。”

张文瓘补充道:“怀仁兄于代州多有施恩,应该不会有人透露这等事。”

崔信细细观察李昭德和张文瓘的神色,侧头看了眼,王仁表微微摇头……示意这两人都不知晓内情。

但王仁表却是知道的,正常来说,王仁佑想做的事未必能成功,如果突厥真的攻破雁门关,打探李善消息,还不如审问俘虏来的方便。

但问题在于,经过王仁佑这么一闹,消息扩散开,如果突厥真的知晓李善在顾集镇,如崔信、凌敬、平阳公主就很难判断消息来源了。

说到底,崔信、王仁表都在担心一个人,裴世矩。

反正有王仁佑这个堵风的稻草墙挡在前面,裴世矩如果做些手脚,透露了什么消息,这个锅也有王仁佑来背,轮不到他裴世矩。

崔信知道裴世矩那日在两仪殿内为什么态度大变,但现在即使裴世矩做了什么,无凭无据的,平阳公主也不能认定是裴世矩。

反而王仁佑倒是有真凭实据,而且他和李善本就有仇。

崔信不免想起去年马邑一行,虽然之前多猜测是裴世矩暗中密告突厥,郁射设、结社率才会及时赶到,但终究无凭无据。

但崔信回长安之后,登门拜访,从裴世矩的言谈举止中,很容易得出裴世矩就是幕后黑手的结论……裴世矩也没有刻意掩饰。

这说明,裴世钜是有能力将消息送到雁门关外的。

总而言之,张文瓘、李昭德、王仁表等人将事情闹大了,裴世矩就有了出手的可能……崔信心想,如今局势危在旦夕,长安这边又难以控制消息扩散,裴世矩能忍得住不出手吗?

几日前,军报入京后,崔信还心想李善果然不安分,又惹出事来,但也没在意什么。

但昨日崔信得知李善被困在顾集镇,立即让妻子张氏递帖,今日登门拜会安慰朱氏……这种时候,是需要表明立场的。

今日早上突闻平康坊一事,崔信思虑良久,最终去中书省告假,与妻子同赴日月潭,还带上了不依不饶一定要一起来的女儿。

那小子能躲过这一劫吗?

崔信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张士贵有大将之才,薛万彻乃河北名将,怀仁看似常常剑走偏锋,但实际上极为谨慎,应该能应付得过来吧?

但转念一想,顾集镇就那么大,一共也就千余士卒,若是颉利可汗知晓怀仁在顾集镇,再如何擅攻城拔寨,毕竟麾下十几万大军,用人堆,也能破寨了。

想到这儿,崔信不由大恨,咬牙切齿道:“江淮均非良善之辈!”

毕竟南北对峙数百年,如今一统天下也不过数十年,南人北人之间始终有着隔阂……事实上这种隔阂还要往更早时候追朔,西晋衣冠南渡,江左大族就极为鄙视南下的世族,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利益的侵犯。

但这种局势后来渐渐发生了变化,原因也很简单,北强南弱。

五姓七家除了郑氏之外,都位处北地,其实就算郑家,也被视为北地世族。

天下一统之后,同样因为利益关联,北方望族对于南地的是家门发有着天然的排斥,也就数百年间散布在南方的旁支情况会稍好一些。

比如东宫太子的第一心腹幕僚王珪就是个例子。

但今日崔信如此失态,却不是因为清河崔氏对南方世族的排斥,而是因为江淮战事落幕后的一些纷争,这其中也是有南方世族的影子的。

旁边响起了一个无奈的声音,“时也命也,时也命也。”

“凌公回来了。”崔信行了一礼,苦笑道:“若非如此,怀仁何至于滞留代州。”

凌敬摇摇头,“再等等吧,再等等吧。”

顿了顿,凌敬补充道:“适才得报,临济县公阚棱随永康县公李药师急行北上,按路程算,应该已经抵黄河左右。”

凌敬点点头,他也认识阚棱,去年招抚苑君章,阚棱随李善往马邑一行,之后被调往江淮平定战乱,据说颇有战功。

李善对杜伏威有恩,此番或许有所回报。

凌敬瞄了眼崔信,他知道这位对江淮内幕一无所知。

不是阚棱要随李靖北上,而是李靖携阚棱北上。

不会太监 下午六点多,汪来鸿、季展霖和余哲收了钓竿,收拾好渔具,把鱼护提上水,准备下山了。

“怎么样?钓得开心吗?”汪来鸿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一下筋骨,问旁边的两个朋友。

季展霖和余哲都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季展霖环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感叹道:“能心无旁骛地钓一天,那感觉太爽了,好久没有体会过了,今天又体验了一回。”

“难怪你来过一次后念念不忘,这里的环境真的很好,恰到好处的好。”

看着水波荡漾,听着流水潺潺,心渐渐平静下来,什么都不用去想,大脑放空,放空,再放空。

“是吧,虽然都是在山里野钓,但山与山,环境还是有区别的。”

汪来鸿看了下自己的鱼护,接着说道:“美中不足的是鱼获少了点,上次我们来钓,鱼获也不多。”

“鱼获也算还可以了,哪有十全十美的。”季展霖接话说道。

“这个简单,想要鱼获多就去你们那垂钓园正钓啊,想要享受钓鱼过程,就来溪边野钓好了。”余哲说道。

“对,就看怎么选择了,”

“说不定我下次过来,既享受了钓鱼体验,又爆护呢。”汪来鸿憧憬了一下,想象着那场景。

“哈哈,余哥,你看,这里有人白日做梦呢。”季展霖笑道。

三人说着话来到小木屋前面。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我怎么感觉少了点什么东西。”

汪来鸿皱着眉头想了一会,一拍大腿:“对了,我们不是说来摘捻子的嘛。”

捻子呢?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他们一来到山上,直奔溪边钓鱼去了。

捻子是什么,他们压根没想起来。

季展霖指着长在树木间的几株桃金娘:“没事,我们下山的路上顺便摘点,每年都吃捻子,随便摘几个尝尝得了。”

“……行吧。”汪来鸿点点头。

蒋非从鹌鹑舍里出来,跟他们打了声招呼,邀请道:“进屋里喝杯茶,坐会儿再下山?”

“好啊,你这小木屋建得挺妙。”

季展霖眼带羡慕,他也时常有归隐情结,向往诗人笔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

蒋非带他们进了屋,泡了一壶茶过来,坐在客厅里,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阳光从浓密的树荫间倾洒下来,树林里到处是梦幻的金色射线。

球球从外面跑了进来,在桌底钻来钻去。

“球球中午的鱼吃完了吗,要不要再拿两条给它晚上吃?”汪来鸿看着来到自己脚边的狗子,抬头对蒋非说道。

“吃完了,中午吃得肚子都鼓起来了,晚上不整鱼给它吃了。”

“对了,我也想买根钓竿,平时有空甩几竿,你们有经验,有什么推荐吗?”蒋非问道。

一听到这个,汪来鸿瞬间来劲了,笑道:“兄弟,我早就想说了,你平时有空,又经常在山上,天时地利人和都不缺,不去钓鱼实在是浪费了。”

“你要不是抱着非大鱼不钓的话,鱼竿选个4.5米或者5.4米的就行,也不用太贵,百元以内的鱼竿也有很多性价比不错的。”

“我回头微信发你个图,上面的鱼竿都可以入手,是钓友使用测评过的。”

“线组选大一点的,买个1.5号主线,搭0.8号子线,这样搭配还行吧?”

汪来鸿最后一句是朝他两个朋友问的。

“行,线组是消耗品,可以多买一点备着,万一卷曲或者挂底了,消耗起来飞快。”

季展霖补充了一句:“要是遇到完全是新手的钓友,我们还会建议他用无倒钩的鱼钩,但我看了你上午用有倒钩的,用的挺好的,鱼钩你就随便选吧。”

季展霖之前遇到过初次出去钓鱼的钓友,用的是带倒钩的鱼钩,摘鱼的时候不熟练,一个激动,倒钩钩入手指了,看着就很疼。

“有了鱼竿和线组,再买个浮漂,那种纳米浮漂,可以买几块钱一支的,也可以买搭配好的一盒,里面会有几个型号的,你根据实际情况选合适的用。”

汪来鸿接着说道:“我回去翻翻购买记录,回头把链接发给你,你参考一下,觉得合适再买。”

“你看了有不了解的,随时微信我,我看到了就回。”

“行,等我买了装备,再一块钓鱼。”蒋非连连点头,他们介绍得太热情了,他都插不上话。

“哈哈,那就这么说定了,下次一块钓鱼。”

汪来鸿拍着蒋非的肩膀说道:“兄弟,入了钓鱼的坑,再想出去就难了,只会装备越买越多,兜里的钱包越来越瘪。”

钓鱼老从来不会差装备,宁愿自己吃的穿的用的差一点,也不会在渔具上面省钱。

想当初汪来鸿、季展霖和余哲都是这么过来的。

刚入坑时跟蒋非现在的心态一样,买装备一切求简,有鱼竿、线组、浮漂就够了,拿把锄头挖条蚯引便开钓。

可钓着钓着,总觉得缺了点装备,然后尝试购买各种饵料,接着鱼护、抄网、鱼竿支架、竿包、钓鱼椅,全都买齐了。

这还不算完,有了各种平价渔具,又开始想要高端渔具了。

反正大部分钓鱼老买装备都是从简到繁,到最后鱼钓到多少不好说,装备倒是一套一套的,一大堆。

有些喜欢远途垂钓的钓友,甚至把户外装备置了个齐全,什么帐篷、防潮垫、炉具、炊具、锅碗瓢盆,应有尽有。

喝完一壶茶,四人一狗往山下走去。

下到山脚,汪来鸿几人上了车。

“我们走了,下次约,拜!”汪来鸿降下车窗说道。

季展霖和余哲跟着挥了挥手,说了声:“下次约,拜拜!”

“好,欢迎常来。”

蒋非看着他们的车子驶远,带着球球回了家。

……

吃过晚饭,蒋非和星星搬了凳子,坐在院子门外,远远看着稻田里的手电筒光线闪来闪去。

“谁在夹黄鳝呢?”陈小梅走了过来,朝稻田的方向张望。

“七叔七婶,还有军良叔和军荣叔。”蒋非答道。

“星星,你想不想过去看看,耍一下?”陈小梅朝孙女问道。

星星摇了摇头:“黄鳝长得像蛇,我怕。”

“我上次带星星去夹,她被吓了一跳,把人家的钳子都扔到田里去了。”蒋非在一旁说道。

“都是长条长条,滑不熘秋的,星星看着害怕也正常。”

陈小梅在旁边坐了下来:“大家现在只能夹个黄鳝了,以前还有照青蛙和电鱼的。”

“是啊,那时候的夜晚可热闹了。”蒋非点头说道。

以前村子里夜晚的活动少之又少,大人们围坐在不知谁家的院子里聊家常、嗑瓜子。

小孩子则在旁边追萤火虫、看月亮数星星、你追我赶玩各种游戏。

一说到去田里照青蛙,那是大人小孩都喜欢的消遣,拿上手电筒,揣上装青蛙的袋子就可以出发了。

一到晚上,青蛙呱呱呱地叫个不停,他们很容易根据青蛙的叫声,判断出它们的位置。

拿手电筒照过去,青蛙在突然的强光下,会出现暂时失明的情况,看不清周边状况,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

等它适应光线反应过来时,已经被装进袋子里了。

有时候一个晚上能照到一大袋青蛙,回去之后杀好洗干净。

红烧青蛙、爆炒青蛙、蒜香青蛙……

经常一大帮子人围坐在一起,开个用井水冰镇过的大西瓜,或是来几罐冰镇啤酒,一边唠嗑一边美美地吃个宵夜。

后来青蛙成了国家保护动物。

一般青蛙,是国家三级保护动物,有一些特别的品种,例如“虎纹蛙”等属于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是明文禁止捕杀的。

刚开始村里还有很多人不怎么在意,依旧到田里照青蛙来吃。

之后村里的宣传委员挨家挨户上门,给他们讲桉例:

某人在农田里,使用强光照射后网捕的方式捕捉野生青蛙,被民警查获,鉴定后捕捉的青蛙均为野生两栖动物,其中两只还是虎纹蛙,被拘役又被罚款。

渐渐地,村里去照青蛙的人便少了。

除了青蛙,常见的蛇、黄鼠狼、刺猬、山雀等,很多都是“三有”动物。

即有益,有重要经济价值,有科学研究价值的动物,都是受保护的。

私自捕捉1只就违法,捕捉20只以上就构成犯罪,捕捉50只以上就属于重大刑事桉件。

除了照青蛙,以前还经常可以见到电鱼的。

他们背着个电瓶向水里放电,让鱼触电,从而捕捉它们。

电鱼的一竿子下去,水里的各种野生动物,哪怕是还没孵化的鱼卵,多半死亡。

电鱼器械释放的那一刹那电量,小鱼虾们一般当时就被电死。

被电晕后的大鱼,如果侥幸地活下来,也大多丧失了繁殖能力。

电鱼的捕鱼法被称为“断子绝孙”捕鱼法,也早已明令禁止了。

“小梅,你们一家这么好兴致,坐在院子外面赏月亮啊。”齐春花笑着走了过来。

白川豪和白露走在后面。

他们一家人齐出动,出来散步串门。

“一家人出来熘达啦,进院子里坐坐,还是要继续走走?”陈小梅问道。

“坐会儿,讨杯茶喝。”齐春花说道。

“茶肯定管够。”陈小梅领着他们进了院子。

蒋非进屋搬了茶桌和凳子出来,泡上一壶茶,给大家倒上。

陈小梅、齐春花和白川豪坐着喝茶聊家常。

星星和白露凑到一块,小脑袋挨着说起了悄悄话。

蒋非靠着椅背,姿势放松,拿出了手机,一心两用。

一边听着他们闲聊,一边打开微信,看了汪来鸿发来的链接,买了鱼竿、线组等。

下完单,回到微信一看,汪来鸿又发来了信息。

汪来鸿发了一个二维码过来,说是本地的一个钓鱼群,邀请他加入,以后可以一块约着去钓鱼。

蒋非点了识别二维码,加了进去,群内成员包括他在内,有一百五十多人。

他一进群,汪来鸿马上在群里冒泡欢迎,然后向其他钓友介绍了一下蒋非。

蒋非跟他们打了声招呼,随便聊了几句,然后围观了十来分钟。

发现一群钓鱼老太能聊了,分分钟消息99+,他默默点开了消息免打扰。

蒋非喝了口茶,继续做养殖血红龙的准备工作。

他看了下血红龙的饲养方法,血红龙属于大型观赏鱼,养殖之前需要准备一个足够大的鱼缸。

鱼缸长度最少要1.5米,宽度和高度至少要0.6米。

大小体型相差不大的血红龙可以一起入缸养。

蒋非准备把五条放一块养着,鱼缸更是要大一点,长度应该要2米,宽度也要1米。

因为龙鱼属于上层鱼,所以鱼缸一定要加盖,避免它们跳出缸来。

买了鱼缸后,还要根据它的尺寸选一个灯罩。

养殖的过程中,用植物灯照射血红龙,有利于它们的发色。

鱼缸和灯罩,都可以在镇上的花鸟市场买到,里面包含有水族市场,他明天去一趟就行。

倒是血红龙,镇上可能没有,即使有的话,应该也不多,没有太多选择。

蒋非决定直接到市里去买。

在网上看了下养殖血红龙的知识,他又下单了几本相关的书。

……

第二天,蒋非去镇上买了个大鱼缸回来,长2米,宽和高都是1米。

陈小梅见儿子拉了这么大一个鱼缸回家,惊讶地问道:“小非,这鱼缸比你都高,你是准备养多少条金鱼啊?”

“五条。”

蒋非没有纠正他妈妈说他要养金鱼的话。

他昨晚跟他妈妈说了准备养几条观赏鱼,打开血红龙的照片给她看。

她看了一眼,马上说道:“这金鱼挺好看的,可以多养几条,养眼。”

蒋非解释了血红龙不是金鱼,又找了几张照片给他妈妈看。

结果她指着那张还没开始发色的血红龙:“怎么不是金鱼了?这不就是金鱼吗?金鱼我还不认识啊?”

蒋非一看照片,得了,金鱼就金鱼吧。

还没发色的血红龙是金黄色的,看上去就是一条普普通通的金鱼罢了。

“啊,五条?”

“嗯,那种金鱼可以长很大,要用大鱼缸来养。”

“可是这么大的鱼缸,你准备放哪儿呢?”

“搬到小木屋里去吧,客厅空着呢。”蒋非说道。

血红龙需要安静的环境,小木屋正好合适,除了他之外,平时不会有人走进走出的。

第六百零三章 立场 此次江淮之乱,看似只是诬告赵郡王李孝恭谋反,但实际上内幕重重。

从某种角度来说,总领扬州大都督府的是赵郡王李孝恭,还是秦王李世民或者齐王李元吉,都没什么本质区别。

诬告谋反未必会有,但冲突是肯定的。

因为这是南北世家的一次冲突,阚棱一不小心也被卷了进去。

李靖携其北上,一方面是阚棱熟悉朔州,毕竟李靖离开朔州已经很多年了,另一方面也是调走江淮如今威望最高的军方大将,使江淮不再生变。

之前天策府诸多幕僚都判断,赵郡王李孝恭意图谋反很可能是诬告,在仔细查证之后,确定了这个判断的正确性。

李孝恭领扬州大都督府,手掌半个天下,位高权重,难免有些骄横,与江南世族多有冲突。

特别是朝中先后设东南道形台、扬州大都督府,李孝恭多次拒绝了江南世家子弟的入仕。

南北的冲突主要就体现在这儿,隋唐均是以北统南,北方世家门阀入仕轻松的很,在朝中、地方均有着极强的影响力,而江南世家在这方面极为弱势,一直寄希望能改变这种现状。

所以唐军四面合围江淮军的过程中,江南世家是出了力的,李孝恭也有所承诺,但等战事落幕,李孝恭掌扬州大都督府后,翻脸不认人了。

而江南世族也不傻,没有直接怼上李孝恭,而是怂恿了阚棱这位江淮故将,甚至吴兴沉氏还招了阚棱为婿。

李孝恭敏锐的发现了这一迹象,调动兵力,试图先下手为强,将阚棱干掉拉倒……这件事在史上是确有其事的。

但这一世,阚棱因为北赴雁门,推迟了下江淮的时间,导致事件的发生没有按照李孝恭的计划来。

好吧,既然你李孝恭铁了心不肯讲和,那只能让你退位让贤了……江南世家在朝中没什么得力的人物,仅有的江国公陈叔达也不会站出来,但这也不意味着他们毫无办法。

关键时刻,扬州大都督府内一位看似江南世家没有什么关联的的属官上书朝廷,密告赵郡王李孝恭调动大军,意图谋反。

显赫一时的赵郡王李孝恭就此暗然离开了政治舞台,而崔信、凌敬也感慨……李善实在是受了池鱼之殃啊。

鬼想得到李孝恭和江南世家争来斗去,结果将几千里外的李善给坑得这么惨。

所以适才崔信才几近破口大骂,凌敬也暗然神伤……怀仁也太倒霉了点。

如果没有这破事,这时候李善应该已经回朝了。

就目前的局势而言,就算是孙子复生,北赴雁门也未必能有所作为……如果颉利可汗知晓李善在顾集镇,李善想逃过这一劫,实在是难上加难。

李靖抵达代州能起到什么作用,实在很难说………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一旦李善被困在顾集镇的消息被突厥知道,李靖只怕也无能为力。

虽然李善多次在他们面前提现出对李靖的崇拜,但凌敬、崔信并不相信李靖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

听着两位长辈的感慨,王仁表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张文瓘、李昭德想不到,而自己应该想得到的。

是自己和王仁佑长期的仇怨让自己忽视了这一点,说起来最早李善有借重自己这个太原王氏子弟的意味,但始终坦诚相待,视己为至交。

就算屡立大功,扶摇直上,册封郡王,名扬天下,也从未因为身份的变化,对自己的态度有所改变……虽然王仁表是太原王氏子弟,但太原王氏子弟数不胜数,而他身为同安长公主的庶子,反而在仕途、经济各方面处于劣势。

如今,因为自己的疏忽,导致好友不多的生机很可能就此泯灭。

想到这,王仁表脸上满是羞愧之色,突然抬步入屋,向着朱氏行了一个大礼。

“侄儿愧见叔母,此番……”

“罢了。”朱氏神色肃穆,摆手道:“王仁佑既有此心,就算无此事,也必然有所动作,怪不得孝卿。”

一旁的张氏、长孙氏和崔十一娘都默然无语,这种话别人想得到,但身为李善母亲的朱氏如此说,让人意外的很。

朱氏缓缓起身,转向望着北方,沉声道:“吾儿无短命之像。”

屋内的长孙氏、张氏,门外的凌敬、崔信、张文瓘、李昭德以及依旧拜倒在地尚未起身的王仁表心里有些同样的判断。

这是一个母亲面对绝境时,对不屈命运的抗争……即便只是以言语抗争。

这也是一个母亲面对绝望时,对命运发出的呐喊……

感人肺腑,但并没有实际意义。

李善有没有短命之像,那真是鬼都不一定知道。

就在这时候,一个清脆而娇柔的女声响起,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断然道:“叔母所言极是,李郎君不仅必能安然而归,更能凯旋而归。”

在父母、未来夫婿的好友以及未来婆婆的注视下,才十三岁的崔十一娘虽小脸绯红,但身姿挺拔,侃侃而谈。

“月余前,李郎君来信,提及顾集镇寨堡诸事。”崔十一娘语气坚定,“虽是初初设寨,却坚固异常,内存大量粮草、军械,又有名将张士贵驻守。”

顿了顿,崔十一娘加重了语气,“李郎君怀仁举义,军民均愿效死,更何况身边亲卫。”

“听闻仅仅此次北上青壮就多达数百,李郎君身边亲卫多达近千骑,出塞巡视,必然亲卫环绕。”

“顾集镇不缺粮草,不缺军械,依城而守,就算突厥大军围攻,也难以破城而入。”

“若是突厥难破雁门关,劫掠河东,必然粮草不济,绝难久困顾集镇……”

随着崔十一娘有条理的讲述,朱氏、张氏脸上的神色渐渐缓和下来,崔信用崭新的目光打量着这个被自己宠爱十余年的独女。

“有妻若此,夫复何求?”朱氏拉着崔十一娘的小手,“吾儿有幸,吾儿有幸。”

在未婚夫陷入绝境的时刻,这位出身清河崔氏的嫡女没有如寻常女子一般陷入混乱的思绪中,而是坚定的选择了立场。

只是选择立场也就罢了,关键是崔十一娘条理清晰的分析局势,这就不是普通世家女能做到的了。

当然,对于朱氏而言,在如今的情况下,立场更加重要。

屋内的气氛渐渐缓和下来,唯独站在门外的凌敬目光复杂,身为天策府幕僚群最核心的一员,他在和李世民、杜如晦诸多商谈之后,都有着不好的预感。

如今雁门战局比崔十一娘想象的要更加复杂,也更加凶险,不是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能遮掩过去的。

第六百零四章 战报(上) 缓缓停在大门外的马车朴实无华,没有一丝一毫的装饰,和城内普通人家的马车几乎没有任何区别,但天策府的护卫能一眼认出这辆马车的主人是谁。

原因很简单,马车很普通,但拉着马车的两匹健马却不是普通人买得起,用得起,养的起的。

虽然唐初不像汉初那么惨,连天子出巡都找不到八匹同色马,但如此良驹,当用之战场,如今却只能……这令这些随秦王南征北战的护卫大感可惜,心中都牢骚,邯郸王实在是狗大户。

如今谁不知道李善手笔大,不管关系远近,但凡有些交情的,都会赠其良驹……更别说至今还住在日月潭的凌公了。

呃,只有一个人没有……被赶回长安,寓居中郎将常何家中的马周。

凌敬掀开门帘,缓步下车,脸上犹带忧色。

“凌公来的好早。”恰巧抵达的房玄龄笑着打了个招呼。

“玄龄来的也早。”凌敬勉强露出个笑容。

如今,房玄龄依旧是白身,每日都来的很早,不过他依旧被外界视为秦王的左膀右臂,而凌敬拜兵曹参军事,手掌大权,按时点卯,今日来的这么早,自然是因为心有忧虑。

来得早的不仅仅是他们俩,两人刚刚坐定,杜如晦、长孙无忌也到了,再过一刻钟,秦王李世民也到了。

气氛有些许压抑,房玄龄刻意提及昨日崔信请假登门拜会李家一事,凌敬勉强应了几句后,倒是复述了一遍崔十一娘那几句话。

房玄龄、长孙无忌大为惊讶,连声夸赞,就连向来脸冷的杜如晦也不禁赞许,唯独和凌敬对视的李世民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

对于如今的战局,李世民和凌敬有着同样的判断,危在旦夕。

房谋杜断堪为古代名相,他们是后世千余年无数人尊崇的偶像级别人物,但正所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

论识人之明,论心胸豁达,无过房玄龄,天策府内大量的谋臣、名将都是由他引荐的。

论理政之能,论纵谈大势,无过杜如晦,房玄龄对其“王左之才”的评价早就得到了公认。

但军略并非他们所长,他们跟随李世民参与诸番大战,自然立下了大功,但在这方面,李世民才是主角,甚至如李玄道、唐俭、薛收、苏勖等人也比房谋杜断更加出色。

而凌敬当年在窦建德麾下,其实是不理政事的,只负责出谋划策,他和李世民都在战报入京后第一时间发现了诡秘之处……从节奏上来说,他们远比身处其境的李善、苏定方等人更早。

略略沉默之后,凌敬以肯定的语气开口,“颉利必有图谋。”

看到李世民颔首,其他三人毕竟是一时之杰,也很快反应了过来,颉利可汗可能没读过《孙子兵法》,但也应该知道一个道理,将不可因怒兴兵。

仅仅是为了斩杀李善为遭到羞辱的儿子欲谷设报仇,颉利可汗就会提前大举南侵?

这种涉及数万人甚至数十万生死的大事,导火索不会那么轻易的被点燃,即使颉利可汗肯,其他部落首领呢?

最关键的是,突利可汗呢?

这几日来,关于李善引发突厥举倾国之力来犯的流言蜚语遍布了整个长安,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很多人的思绪,直到此刻,杜如晦才全盘想通。

“去岁数度败北,突厥未侵入河东,听闻北地干旱,去岁今年少有降雨……”杜如晦喃喃道:“颉利可汗以李怀仁为由,发兵来攻,为的破关而入,劫掠河东……”

“如此说来……”房玄龄接口道:“颉利可汗必有后手。”

长孙无忌补充道:“而且很可能成功破关侵入河东,否则突利可汗不会随其举兵南犯。”

呃,有些许差别,突利可汗是被逼着起兵的……人家欲谷设都横刀自刎了,因为郁射设之死,突利可汗怎么也找不到一个不出兵的理由。

天下没有永远稳固的关卡,不是说突厥一定攻不下雁门关,而是攻破雁门关,突厥要付出太大的代价,而且突厥内部不稳,颉利可汗不会那么傻。

所以,李世民、凌敬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其中的诡秘之处,颉利可汗似乎很有信心破关而入。

“里应外合?”杜如晦难得有些迟疑。

“苑君章旧部?”房玄龄转头看向凌敬。

凌敬知道房玄龄在想什么,简单干脆的回答:“苑君章仍在日月潭,于村南建宅,其三子均在。”

如果是里应外合,最大的可能就是苑君章,因为其旧部有相当一部分被纳入雁门关以西,在代州、猩州各地或驻军或屯田。

但如果苑君章仍然在日月潭,那是其主使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众人一时间找不到什么头绪,李世民凝神细想,他倒是有一些猜测,但这种事是不能胡乱揣测的,至少不能随随便便的说出口。

房玄龄、杜如晦陷入了沉默,长孙无忌却突然低声道:“殿下,或要预备一二?”

李世民斜了一眼过去,不置可否。

又是一阵沉默,凌敬的视线在诸人脸上一一扫过,杜如晦、房玄龄面带忧色,而长孙无忌看似平静,实则暗自欣喜。

凌敬不自觉的又想起了如今还被困在朔州的那个青年年初的那一席话,房玄龄、杜如晦必为一代名相,顾全大局,而长孙无忌其人却不同。

以今日观感来看,凌敬不得不承认,李善又说对了。

房玄龄、杜如晦担忧的是河东北地的战局,一旦突厥破关而入,休养生息一年多的河东将再遭浩劫,不说其他州府,代州、猩州必然损失惨重,朔州八成会再度沦陷,这对李唐、突厥对战刚刚改善的局势是一次重大打击。

而长孙无忌更看重的是,一旦突厥破关而入,圣人李渊很可能不得不再次放出秦王李世民这头勐虎,一旦李世民握有兵权,很多事情都会向着不可预测的方向发展。

凌敬清晰的记得李善那晚对长孙无忌有这样的评价……此人心胸狭窄,最好玩弄权术,偏无陈平之能,不类其父,殿下登基之后,或多有宠信,但绝不会授其重任。

历史上的确如此,贞观年间,虽然长孙无忌地位高崇,但除了编修律法之外,只在建储上有着不小的影响力,事实上从来没有涉入朝局核心,一直到李世民远征高句丽,才让长孙无忌临时出任宰辅,等长孙无忌正式成为宰辅辅左太子李治的时候,已经是贞观末年了。

对长孙无忌的心思,李世民一览无遗,但他至今还没有放弃……没有放弃与太子争雄,兵变上位,无论如何,史书上终究会落下一笔,这是完美主义者不想承担的。

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喧闹声,片刻后近侍在门外禀报,“殿下,河东军报。”

李世民身子一僵,“何人来报?”

“猩州刺史房仁裕。”

凌敬霍然起身,神色紧张,猩州位于代州南侧,太原府北侧。

猩州军报……难道雁门关已经失守了吗?

第六百零五章 战报(中) “殿下当即刻入宫请战……”

“不不不……还是等陛下召见!”

“但若是东宫……”

凌敬面无表情的看着长孙无忌一个人在那自说自话,颇有些手舞足蹈、喜不自禁的模样……对于长孙无忌而言,突厥破关是个好消息。

事实上,在知晓李善身世的天策府幕僚中,长孙无忌对李善的观感是最差的……虽然李善和长孙家、高家的关系都维系的很好。

但长孙无忌……用李善的话来说,和自己气场不合。

突厥骑兵出现在猩州,意味着很可能雁门关已经被攻破,若是任城王难以抵御,那么接下来秦王李世民有可能重上战场……这对长孙无忌来说,的的确确是个好消息。

凌敬没吭声,他知道自己不宜开口……甚至往坏里想,李世民等人就算担心,在这种情况下,也是担心雁门关,担心河东,而不是担心还在朔州的李善,而自己和李善的关系太深了。

“战报入京,陛下必然召见宰辅,殿下当即刻入宫。”杜如晦思路很清晰,“如今只是一份战报,战局不明,殿下当审时度势。”

房玄龄微微颔首表示同意,即刻入宫这是必须的……因为在军事方面的策略,李渊最重视的永远是李世民。

但在如今的局势下,不到万不得已,李渊是不会许李世民再领兵权的……历史上李世民在这一年领兵出征河东,抵御突厥,那是在李建成擒斩刘黑闼,手握战功的前提下的。

一旦李世民再次大捷而归,东宫的威望差不多就要被消磨干净了。

李世民在心里来回盘算,试探问:“道宗、道玄、三胡?”

在突厥现身河东猩州的时刻,朝中必然会设河东道行军总管,总领河东战事,关于这个人选,东宫不可能不插手。

如今为并州总管的任城王李道宗是个人选,在京的左威卫大将军淮阳王李道玄也是个人选,但李世民怀疑东宫会推出齐王李元吉……虽然这位少有战功,但身份却是亲王爵,是能稳稳压一头的。

“还有个人选。”凌敬突然开口,“灵州总管襄邑王李神符。”

“不错。”房玄龄点头道:“绝不可让襄邑王回河东!”

在经历了一系列变故之后,李神符已经彻底投入东宫门下,再也无法回头,一旦战事不利,东宫很可能有将李神符送回河东。

武德五年,颉利可汗劫掠河东,时任并州总管的李神符是颇有战功的,之后两年内,突厥再无破关之举……虽然这个功劳李神符未必有脸去领,但事实摆在面前。

杜如晦沉默片刻后,扬声道:“局势不明,殿下先行入宫。”

李世民不再拖延,起身出屋,送出门外的凌敬轻轻叹了口气,若是任城王李道宗不能抵御突厥,除非是淮阳王李道玄,否则无论是齐王还是襄邑王,视线都不会落在朔州的李善身上。

如今的局势,实在凶险。

两仪殿内,气氛颇为压抑,平阳公主面无表情的站在李渊身侧,奉命辖北衙禁军,她在殿内也能说得过去,一份份的战报通过她的手送到李渊手中。

看着侍卫出现在殿门口,平阳公主大步走去,这是今日的第五份战报了,回程的时候,眼角余光瞄了瞄上任中书令才几个月的封伦……她在心里想,怀仁向来与人为善,到底是哪儿得罪了这厮?

第一份战报送来,猩州刺史房仁裕上书,数千突厥骑兵来袭,铺天盖地,杀戮甚重,显然,这位房玄龄的族叔还没摸清楚局势,第一时间送来了战报。

别说李渊、太子、秦王了,下面的宰辅个个都没吭声,毕竟局势不明,就是这位新任中书令封伦突然意外的跳了出来,请议代州长史邯郸郡王李善罪。

按照常理,突厥犯猩州,意味着雁门关已被攻破,代州已然沦陷……但问题是代州军坚守雁门关多日,若是真的失陷,理应是代州战报先行入京。

封伦不是个普通人物,这样的道理不可能不清楚,为什么要跳出来请议罪?

几位宰辅中,裴寂、裴世矩不置可否,后者倒是没在这关键时刻火上浇油……呃,可能和平阳公主那犀利冰寒的眼神有关。

萧瑀、杨恭仁明哲保身,唯独门下侍中江国公陈叔达反对,但话还没说完,第二份战报入京,并州总管任城王李道宗上书。

五月二十二日,突厥兵犯并州,劫掠太原府阳曲县,洗劫了一个镇子。

殿内众人立即反应过来了,很可能雁门关没有被攻破,突厥是从其他路径攻入河东的,因为突厥兵犯猩州是五月二十三日。

塞外攻打河东,最重要的关卡就是雁门关,从其他途径侵入河东,障碍很多,而李道宗奏折中也提及,突厥兵力并不多,约莫数千骑而已,也符合这个特征。

殿内在军事上造诣最高的两人,镇守河东十余年的李渊,与曾经在河东大败刘武周的李世民第一时间找到了答桉。

楼烦关。

随后第三份战报证实了这对父子的猜测,五月二十一日,突厥由北而来,急袭静乐,岚州刺史钟默不及抵抗,全军溃散,钟默本人兵败身死。

如今太原、岚州、猩州已然是一片大乱,突厥均选精锐骑兵,行军甚速,并州总管李道宗都来不及调兵遣将,突厥已然北上侵入猩州,反而是猩州刺史房仁裕的奏折先行入京,不过李道宗的奏折也不过迟了大半个时辰而已。

到这一刻,所有人都看清了战局,谁都没想到突厥会选择楼烦关,遣派精锐骑兵破关而入。

河东道不设行台,南北以并州总管、代州总管辖之。

代州总管府辖代州、蔚州、猩州、朔州,或许以后还会辖云州。

并州总管辖并州、受州、晋州、太原府、汾州、仪州、泌州、潞州八州。

理论上,河东一道,只有三个州府是不受代州总管府、并州总管府辖制的,靠近京兆的蒲州、绛州,靠近河南的泽州,以及与朔州相邻,却有山脉隔断的岚州。

因为岚州位于猩州西侧,不管是当年的刘武周,还是后来的突厥、高开道、苑君章,一旦攻陷代州,南下猩州,第一目标永远是太原府,不会翻山越岭的去攻打岚州。

这也导致了岚州兵力不足,军备不整的情况,在遭受突厥袭击的时候,几乎没有一丁点儿的抵抗能力。

偏偏岚州名义上不归并州总管府辖制,任城王李道宗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他曾经和李善约定,突厥来袭,他愿意领兵出塞,但李渊不置可否,李道宗就偃旗息鼓,所以他从不去管岚州,甚至突厥袭破岚州,马蹄都抵达太原府、猩州交界处,他还不知情。

第六百零六章 战报(下) 第四份战报是并州总管李道宗,遣派偏师北上,欲在猩州与房仁裕合围突厥数千骑兵。

这时候,不管是河东诸将,还是两仪殿内众人,都非常清楚突厥想干什么。

突厥以偏师取道楼烦关,为的就是迅速北上,与雁门关外的主力前后夹击……可能都不需要勐攻,一旦消息散开,唐军必然军心不稳,颉利可汗再勐攻雁门关,一举破关的可能性非常高。

这也是李道宗为什么立即遣派偏师北上的原因,决不能让突厥数千骑兵攻入代州,形成内外夹攻的局势。

这时候,李渊已经看完刚刚送到的第五份战报,面无表情的示意近侍递给了太子李建成。

之后李建成、李世民和诸位宰辅一一看过,一时间,两仪殿内寂静无声。

三千骑兵北上,李道宗的出手不算寒酸,并州军乃是整个河东的核心战力,不可能将所有兵力都压上去。

但就在猩州秀荣县以北三十里,突厥以小股兵力诱敌深入,后伏兵四起,大败唐军,领军将校十不存一,三千骑兵溃散。

太子李建成和裴寂交换了个眼神,开口道:“父亲,道宗王弟毕竟年轻……”

心里烦躁不已的李渊难得没有给长子好脸色看,嗤笑道:“难道他李神符就有必胜之机了?”

一句话将太子的心思剖析的清清楚楚,也将太子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思虑良久,李渊在心里盘算,侧头看向李世民,“二郎?”

李世民对面的李建成忍不住面容有些狰狞,在最关键的时刻,父亲永远信任的都是他……武德二年,自己和二弟同领军攻打洛阳,不胜而归,但第二年再攻洛阳,父亲却全数托付二弟,自己只能困坐长安。

李世民神色从容,挺直身躯,朗声道:“突厥行军颇速,又设伏大败追军,只怕猩州难当一击。”

李渊微微点头,并州追兵败北,猩州再无能抵达,突厥攻入代州几乎是必定的了。

“任城王弟任并州总管,有统兵之能,行事稳健,此刻必然已经调兵遣将……”

说到这,李世民突然住了嘴,看着李渊一言不发。

李渊长长叹了口气,他知道次子的言外之意。

之前李渊没有遣派大军北上,无非就是不想立即更改唐军在河东道的布置、攻防核心,毕竟之前那些年代州、猩州各地苦寒,很难给唐军太多资源上的支撑,只有河东道人口最密集、最富庶的太原府周边才有这个资格。

虽然过程和细节有些许不同,并不是雁门关被正面攻破,但还好并州一带军容齐整……

李渊定了定神,“二郎继续说。”

李世民腹诽了几句,都明摆着的事了,非要我来背这个锅,他克制自己没去看平阳公主,轻声道:“突厥破关而入,并州军北上,只怕立足不稳……”

所有人都听得懂这句话,雁门关破,已经两年没能劫掠的突厥大军必然攻势犀利,北上的并州军未必挡得住,还不如就在太原府严阵以待。

换句话说,李世民是在建议放弃代州。

突然耳边传来沉重的喘息声,李渊侧头不意外的看到平阳公主狠狠盯着李世民……放弃代州,即使只是暂时性的放弃代州,这一年多来李善所作的一切都将化为虚无,甚至自己也很难生返关内。

放弃代州,和放弃李善没什么本质区别……苏定方、马三宝、李楷、张公瑾等人还有可能杀出一条血路逃回长安,但留在顾集镇的李善、张士贵、薛万彻就难了。

平阳公主狠狠盯着李世民,心中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数月之前的揣测……怀仁应该没有投入秦王麾下,不然以二弟广纳英杰的性情,应该不会置之不理。

在这方面的名声,李世民非常响亮,武德五年初洛水大捷前一夜,刘黑闼夜袭李世绩,当时战场混乱,李世民亲率小股骑兵前去救援,要不是秦琼、尉迟恭,险些阵亡……李世绩也是因此彻底投入秦王门下。

和平阳公主有着同样揣测的还有还一个人,但不同的是,冷眼旁观的裴世矩眯着眼打量着李世民,他不相信秦王会如此轻易放弃……别说李怀仁了,顾集镇那边还有个张士贵呢。

李世民话题一转,继续说:“道玄王弟稳守并州,即使不低,突厥亦能攻破城池,当于关中召集府兵,筹集粮草,屯兵于蒲州、绛州,随时北上相援。”

蒲州、绛州和京兆道直接接壤,一般来说,关内出兵河东,走的要么是蒲州的风凌关,要么是绛州的龙门关。

放弃代州,暂时以并州总管李道宗领军固守,再以大军为其后盾,李世民的处置中规中矩,算不上出彩,也没什么漏洞。

阴着脸的太子李建成突然发问,“当以何人领军?”

李世民轻笑一声,“自当由父亲钦点……或大兄愿跃马扬鞭?”

李建成脸色一变,武德五年,颉利可汗的兵锋都快杀到了黄河边……侧头看了眼的李渊暗骂了几句,两个不省油的灯!

老大是怕老二领兵,而老二直接一句话将老大架的高高的……想压住我这个天策上将,也只有你这个东宫太子有资格!

李渊有些犹豫,如今天下已定,非宗室不能为方面之将……这个规矩也是时候改一改了。

这时候,裴寂轻叹一声,“只可惜了邯郸郡王……”

殿内众人默然,都安静下来。

李世民突然作势掐指一算,咦了一声,“父亲,永康县公应该入河东了吧?”

平阳公主精神一震,“不错,李药师应该已经抵达河东,北上赴任代州总管!”

裴世矩闭上了双眼,这次的局面不是自己操纵的,但却是那个青年最险的一次……即使有一代名将李药师,也未必能逃出生天。

裴世矩当然知道,以公论,李靖出任代州总管,当北上赴任,即使是收拾残局也应该北上,以私论,若代州沦陷,李靖嫡亲的侄儿李楷,隔房的侄儿李义琰都在代州任职。

第六百零七章 希望渺茫 一日之内,五份战报,突厥破关,肆虐河东,消息如闷雷一般在长安城上空炸响。

突厥由楼烦关而入,这等消息倒是没有散播出去,但几条线都将相关消息送到了朱氏面前……意思是,雁门关未被攻破,李善安危一时无虞。

但即使如此,向来身体强健,性情坚韧的朱氏再也支撑不住,就此病倒……她非寻常村妇,哪里不知道,内外夹击,代州失陷,意味着儿子后路断绝,生还中原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

夕阳西下,日月潭村口处,凌敬不悦的掀开帘子,呵斥道:“此刻赶往代州就能将人抢回来吗?”

连续几句喝问将手持兵刃的数十青壮问的哑口无言,凌敬定了定神,才继续道:“老夫知晓,怀仁于尔等有大恩,但于此时,均需听老夫号令。”

朱韦率三百青壮北上之后,日月潭留下的青壮已经不多了,这些汉子大都是当年的河东、关中难民,以及河北依附而来的败军士卒……听闻李善被困于北地,生死难料,被鼓动而来欲北上。

朱韦离开之前,将日月潭托付给了凌敬,这位河北名士如今考虑的已经不是李善,而是……如果李善难返,一定要护佑住其母朱氏。

将人赶散后,凌敬招手叫来一个头上还是短寸的中年汉子,“可有妄动?”

汉子轻轻摇了摇头。

凌敬没有再说什么,他和李世民有着同样的担心,颉利可汗遣派数千偏师从楼烦关入河东,欲前后夹击攻破雁门关……其实是冒险之举,毕竟代州、并州距离不远,均驻有重兵。

数千骑兵肯定能起到效果,至少能搅乱军心,但能不能完美的达到目的是很难说的……但如果颉利可汗还有其他的后手呢?

比如被李善收容入雁门关以东的苑君章旧部。

如果事先有所勾结,那突厥攻破雁门关的可能性就高得多了,即使事先没有勾结,那些曾经长期依附突厥的将校会不会有异心,也很难说。

凌敬远远看着李宅,想了想换了个一条小道,这是一条以碎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凌敬记得,李善每日清晨,都会沿着这条路绕一圈,一直绕到东山脚下才从另一条路绕回家。

对于李世民的决策,不管是房玄龄、杜如晦,还是凌敬本人,都没有什么意见,他很清楚,在目前的局势下,李世民能做的非常有限,就算摆明了立场……摆明了立场反而只能起到相反的效果。

如今有资格,也有可能领兵出征河东的将领其实并不多,其中淮阳王李道玄和李善最为交好,但他在能力上是不能和任城王李道宗相提并论的。

前者能为战将,后者能为统帅,更有名将之姿,即使从履历上来看,李道宗独当一面的能力也远远超过了下博大败的李道玄。

而其他几位宗室将领,李世民用了最直接的办法,将自己丢了出来……想压制李世民,只有东宫太子有这个资格。

而李建成显然没有胆量去摸突厥这只老虎的尾巴,李世民将自己丢出去……也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断绝了李神符这个对李善心存恶意的领兵可能。

甚至于,李世民专门挑选出了一个有能力,有名义,对李善也必定心存善念的角色,李靖李药师。

李靖赴任代州总管,是有名义掺和进这场战事的,率两千江淮兵北上,手上也不是一点筹码都没有。

而李善早在长安期间,多次推崇李靖领兵之能,他和李靖的嫡亲弟弟李客师一家,堂弟李乾佑一家都有着撕扯不开的紧密联系。

绕了一个圈,李宅已经近在眼前,凌敬叹了口气,但即使如此,即使李靖有胆量北上,能不能将李善捞出来,也是未知数。

迈过门槛,通报后,凌敬在正屋落座,不多时,朱氏在崔十一娘和另一位侍女的搀扶下缓步而来。

自从昨日战报入京,朱氏一病不起,崔十一娘不顾父母反对,搬入李宅,日夜照料……因为当年的婚事反复,凌敬对这位小娘子的观感不算太好,但如今也不得不感慨,怀仁实有择人之明。

“先生……”

“朱娘子安心休养便是。”凌敬轻声道:“今日得报,永康县公李靖已于三日前入河东,率两千江淮兵,怀仁昔日麾下大将临济县侯阚棱亦在军中。”

看朱氏默然不语,凌敬继续道:“若雁门关不破,突厥粮草不济,必然退兵,怀仁坚守寨堡,理当无虞。”

“若雁门关被攻破,突厥自前年十月之后,再无劫掠河东之举,只怕颉利可汗也难以管束,怀仁麾下骑兵千余,当能抢出一条路。”

“朱娘子理应知晓,或其他人会退至太原府,但苏定方不会。”

朱氏精神略振,开口道:“雁门关存,突厥退兵,但消息泄露,退兵途中会不会扫灭顾集镇,大郎能否守住营寨……”

“若雁门关破,代州沦陷,突厥劫掠河东,吾儿必背重罪……”

凌敬被这话堵的没话说,的确如此,代州沦陷,战局大衰,毕竟李靖没有到任,这个锅不是李善来背,还有谁有资格背呢?

从某种角度来说,李善大败,以此归长安,或能避开夺嫡之争,但如果就此失去圣人李渊的宠信,对李善来说,是很难接受的。

毕竟和李善相交了这么久,凌敬很清楚,李善并不是不能接受失败,但他难以接受以这样的失败……一旦雁门关破,李善之前在代州的所有都将化为乌有。

凌敬更清楚,如今李唐、突厥大战拉开了序幕,这是上至圣人李渊、太子李建成都不想看到的,甚至秦王李世民都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开战。

而李善以一己之力,挑动突厥大举来犯……朝堂中已经有了些许议论,若李善失去了李渊的宠信,在未来的一段时间,或许会面对裴世矩紧接而来的手段。

走出李宅,凌敬有些茫然,如今的北地,如今的代州,如今的顾集镇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第六百零八章 首战 不得不说,有见识的英杰天下到处都是,也不是只有读书明理的人才有见识,草原部落在武器、装备上有极大差距的前提下,能与中原王朝抗衡千年之久,依仗的并不仅仅只是奔腾的战马,犀利的弓箭。

他们从来不缺少狡诈、阴险的一面,他们更擅长用的是偷袭、急袭的手段,这和胡人以游猎为生有着很大的关系。

颉利可汗舍出一个儿子,裹挟突利可汗以及那么多部落一同南下,怎么可能甘心在雁门关撞个头破血流呢?

自古以来,胡人从塞外窥探中原,能走的路其实很多,但在长年累月的交战后,很快确定了只有不多的几个地方才有资格容纳大军的行进,比如雁门关,虽然道路狭窄,但关内关外都地势平坦,足以容纳十数万大军攻伐。

相对来说,其他地方条件就比较差了,比如朔州西面,不是不能过人,但那块儿是黄土高坡,沟壑纵横,在冷兵器时代,这样的地形显然不适合布阵作战,更别说草原部落大都是骑兵……过了黄土高坡还要过黄河,难道游过去?

所以,草原部落和中原王朝的交战,大都发生在雁门关左右。

但有一个例外。

那就是宁武关,也就是楼烦关。

早在战国时期,赵武灵王曾在此置楼烦关,以防匈奴。

秦汉时期设楼烦县,置楼烦关。

雁门以山为天险,骑兵难以突破,但胡人入侵往往还是走雁门关而不走楼烦关,自然是有原因的。

因为楼烦关以河为天险,关北有一条恢河,不善水的胡人很难通过这道天险,只有等河水断流的时候,才有可能由此挥师南下,恢河河谷虽然不大,但也能容十骑并进。

但河水断流往往是在春东两季,在胡人入侵的主要季节夏秋两季,河水往往充盈,这使得胡人的主要攻击方向还是在雁门关。

也难怪很多人都记不得,最近几十年内,楼烦关唯一露脸还是大业三年,出塞巡视的隋炀帝杨广在朔州就是从楼烦关回程的。

而之后的十多年内,先有启民可汗兵围雁门,随后天下大乱,刘武周、苑君章先后起事,雁门关几乎像是不设防一般,突厥出入随意,简直像是进自家后花园一般。

在这种情况下,很多人都无意间忽视了楼烦关。

五月十八日,颉利可汗还在勐攻雁门关,暗遣阿史那·社尔率精锐骑兵南下,用羊皮筏子运送士卒渡过了恢河。

其实唐军在楼烦关是有驻军的,只是不多而已,阿史那·社尔率数百骑兵夜袭,唐军大败,被突厥赶尽杀绝。

随后阿史那·社尔立即以早就准备好的工匠搭建简略桥梁,五月二十日,近五千突厥骑兵从楼烦关进入了岚州。

突厥行军极速,迅如雷霆,五月二十日破宜芳县,五月二十一日破静乐县,岚州刺史钟默兵败身死。

五月二十二日,阿史那·社尔率突厥骑兵南下太原府,洗劫了两个镇子,补充给养,随后迅速北上。

五月二十三日,猩州刺史房仁裕出兵迎敌,阿史那·社尔遣派小股兵力骚扰,返身设伏,当日黄昏时分,成功伏击并州总管李道宗遣派援军。

五月二十四日,阿史那·社尔再度北上,于定襄县外大溃唐军,猩州刺史房仁裕仅以身免。

就在这一日,阿史那·社尔率兵攻入代州。

也就在这一日,阿史那·社尔不意外,但也很意外的发现,崞县以南三十里处,一支军容整肃的唐军正在严阵以待。

之所以不意外,阿史那·社尔很清楚,自己虽然行军速度快,但毕竟多次交战,此刻雁门关那边应该已经得到消息了,理应分兵南下。

阿史那·社尔意外的是,居然会这么快,从雁门关到崞县,距离不算远,但也不算近,看面前的唐军,显然不是匆匆赶至的。

之前几战大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出其不意,唐军没想到突厥会冒险借道楼烦关,并州追兵也没想到阿史那·社尔不加速行军,反而设伏。

这一战……阿史那·社尔紧紧握着手中的马鞭,放眼望去,唐军约莫数千士卒,多为步卒,但也有千余骑兵,想绕过去……只怕可能性不大。

突厥骑兵不讲行军队列,一旦遭到骑兵追杀,很可能会出现建制散乱,漫山遍野的情况……而阿史那·社尔还指望这四千多骑兵给雁门关守军施加压力呢,自然不肯也不敢绕过去。

“自邯郸王掌代州,筹建代州军,首战雁门大捷,雪夜追击,生擒欲谷设。”代州司马尔朱义琛眯着眼打量着对面,朗声道:“此战勿要损了殿下颜面!”

马三宝抹了一把额头泌出的冷汗,“没想到怀仁还真猜对了……”

三日前,还在顾集镇的李善以薛万彻出兵吸引围军注意力,遣派十名亲卫从不同方向奔向雁门关,再弃马从小道上山,翻山越岭抵达雁门关。

那时候已经是五月二十二日了,闻听突厥可能借道楼烦关后,苏定方没有迟疑,立即遣马三宝、尔朱义琛率三千步卒,一千骑兵即刻南下。

行军途中,各种坏消息接踵而至,尔朱义琛、马三宝很清楚一件事,不能让突厥骑兵逼近雁门关,所以自己也不能据城寨而自保,就算不能击败突厥,也必须将他们拦在崞县以南。

这也是为什么猩州刺史房仁裕明知道自己难以匹敌,但也没有固城而守的原因。

关键在于时间。

阿史那·社尔寄希望迅速抵达雁门关,与颉利可汗里应外合,攻破雁门关,那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

而从太原府到猩州,再从猩州到雁门关途中,所以的唐军将校都希望将突厥挡在崞县以南,使军心难以动摇。

而且马三宝、尔朱义琛心里清楚,在他们启程之时,颉利可汗再次加强了攻城力度,雁门关那边已经不能再分兵了。

只有三千步卒,一千骑兵,能挡得住吗?

突然有劲风拂过,黄沙被席卷在空中,让双方影影绰绰看不清晰。

下一刻,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声响起,突厥骑兵游走在唐军阵营左右两翼,黑压压的羽箭铺天盖地。

第六百零九章 尔朱义琛 古代的战阵和李善的想象有很大的区别,毕竟他也不是什么专业人士,但他很清楚一件事,要击败控弦数以十万计的突厥,骑兵是最重要的兵种。

所以,在掌控代州之后,李善一直在想方设法的打造精锐骑兵,除了从塞外用各种方法或买卖,或诱骗,或敲竹杠,他弄来了大量的马邑,而且马鞍、马镫、马蹄铁各种用具先后出现。

这使得代州军的精锐基本保持着两种分类,要么是步卒,要么是骑兵。

呃,李善的设想挺不错,但有点脱离实际,在这个时代,其他的兵种在战场上也是能发挥作用的。

比如今天。

还秉持老派军事观点的尔朱义琛站在军阵中的高台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停的发布各种指令,唐军以车阵围城了圆形,以抵御突厥的进击。

士卒们或高举盾牌,或缩在车后,躲避着随时都可能射来的长箭,在军头的指挥下,弓箭手时不时洒出一波箭雨,长矛手从车阵的缝隙中将长矛死死的顶在车外。

阿史那·社尔要的就是时间,在他的驱使下,突厥骑兵自动分成数队,围绕着唐军大阵拉扯阵势,以弓箭试探,寻找薄弱点后,骑兵不顾身死勐然冲阵。

高吼声、战马嘶鸣声连成了一片,雪亮的矛尖毫不费力的撕开高头大马的血肉,但重达数百斤的战马也往往将战车以及依附在战车上的唐军士卒撞的飞起。

手持长刀的唐军士卒迅速从两翼扑上来,缠住被倒地马匹逼的不得不减速的突厥骑兵,后方的弓箭手不再顾忌随时可能夺命的长箭,拼命的向远处播撒箭雨,十几辆战车被士卒推着狂冲而来,试图将缺口补上。

都说战国时代就胡服骑射了,但事实上从春秋战国一直到隋唐,车兵从来都是中原王朝军队的重要兵种。

也亏得李善不懂,也不稀罕,导致大量的战车都被舍弃在代州,这才使尔朱义琛有用武之地。

看了眼血肉纷飞的缺口,尔朱义琛转头四顾,眺望阵外正在试图集中兵力赶来的突厥骑兵,右手一挥,身后的亲卫挥舞战旗。

早就等得不耐烦的马三宝厉喝一声,手中长槊高举向天,率数百骑兵从事先就准备好的通道中加速驰出。

李善这一年多来,在骑兵身上花了无数的心思,花了无数的钱,甚至厚着脸皮求平阳公主弄来了大量的长槊、马刀、铠甲,打造出了一支有足够冲击力的精骑。

尔朱义琛选择的时机也非常精准,马三宝率领唐骑正好出现在正狂奔而来的突厥援兵的侧面,以冲阵而论,突厥是不能和唐骑相提并论的。

马三宝手中长槊毫不费力的串起一个糖葫芦,随后丢下马槊,拔出长刀,左砍右噼,同时拼命的勐踹马腹,数百骑兵犀利如刀切豆腐一般,杀入突厥骑兵侧面。

远处观战的阿史那·社尔大喜过望,不敢径直赶往雁门关,无非就是因为这千余唐骑,只要唐军骑兵覆灭,自己干脆绕过唐军大阵兵压雁门关……那几千步卒就算想拦也拦不住,想追也追不上。

绕过崞县,地势平坦,就算代县出兵,也很难阻拦突厥骑兵袭雁门关。

但还没等阿史那·社尔赶上,唐军阵中,数百骑兵从另一个方向驰出阵中,没有理会还在厮杀中的缺口战场,径直杀入突厥援兵的另一侧。

阿史那·社尔勒住了马缰,阴着脸将马鞭摔下,“迟了,迟了!”

果然,虽然赶向缺口处的突厥援兵多达两千余骑,但在尔朱义琛巧妙的布置下,千余骑兵分成两部,从两个方向出阵侧击,彻底扰乱了突厥骑兵的冲阵阵型。

突厥人作战,讲究的是忽远忽近,要的是若近若离,而唐骑不同,身披铠甲,武器精良的骑兵冲阵犀利,即使降速,也能大砍大杀,并不落在下风。

主将尔朱义琛迅速调兵遣将,先将缺口补上,然后外围的士卒推着战车向前,依仗战车遮蔽的步卒洒出一蓬蓬的箭雨,掩护骑兵缓缓后退,损失不小的突厥骑兵眼看再无机会,纷纷向后退去……此时,从其他地方赶来的突厥骑兵还没有赶到。

盯着缓缓退回阵中的唐骑,以及同时后退以缩小范围增强抵御力的战车,阿史那·社尔转头问:“唐军主将何许人?”

身边的侍从答道:“代州司马尔朱义琛。”

“尔朱?”

“是契胡族人……”阿史那·社尔长叹一声,“邯郸王麾下尽多英杰!”

代州总管府的属官中,论地位,论名气,尔朱义琛可能是最不起眼的,他不像张士贵、张公瑾一般出自英杰迭出的秦王府,也不像苏定方、马三宝、薛万彻一般有累累军功,被称为名将。

但在关键时刻,苏定方按照李善临行前的嘱托……若逢大事,尽可用之。

亲戚未必就会站在李善这一边,但无奈其他人……李善实在信不过,而尔朱义琛也在这一战展示了自己的能力。

大战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分,尸横遍野,突厥骑兵数次不惜伤亡冲阵,但都被车阵死死拦住,马三宝数度率骑兵出击,但始终局限在本方弓箭手的射程之内,双方均伤亡惨重,但也均无进展……这种结果,唐军是能接受的,但突厥却不能。

残阳如血,小丘上的阿史那·社尔忧虑的看向南方,并州会出兵吗?

那些人信誓旦旦的肯定,代州战事,并州不太可能出兵北上,但阿史那·社尔不敢将自己的命运放在这些人的许诺上……不说其他的,在猩州,并州军就追逐而来。

要快,一定要尽快击败面前的唐军……阿史那·社尔转回头,视线落在缓缓后退的唐军大阵上。

此地一侧是山,临近岚州,另一侧远处是一条大河,阿史那·社尔在盘算,或许可以留下两千骑兵盯着唐军,自己率两千骑绕过唐军北上。

犹豫良久,阿史那·社尔决定先看看明日一战的战况,对于明日一战,他有着不小的信心……若是一点把握都没有,自己怎么敢贸贸然闯入这个四面皆敌的险地呢?

第六百一十章 最危险的一夜(上) 五月末的天气,在北地正是凉爽之时,不冷不热,微风拂过院子里的树梢,树叶发出簌簌声响。

但屋子里,杜士远感觉不到一丝凉爽,额头泌出的汗水不停汇集成汗珠,从脸颊上留下,有着令人心烦意乱的痒意,但他完全没心思去擦。

半响后,杜士远用沙哑的声音低声道:“何至于此……”

坐在对面的中年人面无表情,冷哼一声,“等刀架在脖子上,后悔就来不及了。”

微亮烛光的映射下,杜士远身子在微微发颤,甚至能听得见轻微的牙齿相撞的声音,平心而论,自己当年先随高满政叛苑君章,再杀高满政投苑君章,实在是不想再叛了……能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已经是侥幸了。

杜士远也知道,和自己想比,同入代州的这些昔日同僚是不满的……刚开始还不错,隔阂、警惕也都能接受。

但随后,这些长期手握兵权的人上人的本性流露出来,虽然不至于杀人劫货,但平日的嚣张气焰越来越盛,最关键的是,代州、猩州等地居然不许官吏收容田地。

李善也不傻,知道这条规定是肯定推行不下去的,他不许的是,世家门阀,大小官吏,你可以开荒为田,可以霸占被废弃的良田,但不允许霸占已经耕作的良田。

但这些苑君章旧部……在塞外别说霸占已经耕作的良田了,说不定连人家的耕牛都要抢去杀了吃。

在一次冲突中,猩州刺史房仁裕拿下了抢占良田,还纵马踩踏行人的猩州司田参军郭子恒的亲卫,杖责三十,死了三人。

杜士远瞄了眼对面的郭子恒,你们不满……但我还是挺满意的。

你们要造反,何必带上我呢?

但下一刻,杜士远就明白了,绝不是因为突厥来了,郭子恒才动心思,一定早有联络,因为房门口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苑君章亲卫出身,如今的骑兵副总管牛斌。

牛斌领千五精锐骑兵入关,驻守崞县,但苏定方将其麾下打散混编……简而言之,牛斌早就没有任何实权。

如今大战连连,雁门硝烟正盛,据说一直留在代县的牛斌突然出现在崞县,这不可能是巧合。

的确如此,去年郭子恒的兄长郭子威因为有意暗通突厥,被苑君章斩杀,本就心存不满,如今代州地方管束甚严,心理落差太大,又赶上自己亲卫被杖责而死,就在这时候,塞外而来的一位客商找到了他。

不得不承认,苏定方在历史中,早在贞观初年就有踏破突厥王帐的战绩,但一直到高宗年间才能施展抱负,他在政治上实在不出挑,或者说太不敏感。

大战一起,苏定方干脆利索的将苑君章旧部在代州最关键的人物牛斌赶回了代县,而且没有安排任何警戒措施,在知道突厥借道楼烦关,从太原府北上而来,也没有让人去盯着甚至收押郭子恒、杜士远这些人。

如果是李善,平日怀仁施恩,但在这种时候,就算不立即下手,只怕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死死盯着。

不过,李善也提前做了安排,牛斌虽为骑兵副总管,但不掌兵权,郭子恒更转为文职,他们身边不过数十亲卫而已。

这也是牛斌、郭子恒赶到崞县,逼迫杜士远的原因……杜士远任骠骑将军,掌折冲府,在这种大战正酣的时候,是有兵权。

而崞县、五台、定襄周边的折冲府,相当一部分都是从苑君章旧部裁撤下来的老兵。

所以,郭子恒、牛斌才要拉杜士远下水,如今崞县南侧,突厥、唐军正在大战,只要明日背后一刀,唐军必然溃散,接下来……荣华富贵不可少,更不用憋气的看人脸色。

要知道,突厥那边是许给牛斌云州刺史的……呃,虽然云州现在还在突利可汗手中,但若是攻破雁门关,颉利可汗有这个把握。

长时间的沉默后,杜士远艰难的起身,“请牛兄吩咐。”

牛斌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首要收押崞县令,其次护住粮库。”

崞县令李义琰出身陇西李氏,与李善是同科进士,赴任还没超过两个月,而突厥骑兵奔袭而来,人马皆乏,必得粮草补充。

郭子恒接口道:“明日一早,签发公文,召集府兵南下。”

杜士远犹豫了下才点头答应,他很清楚,不答应,只怕下一刻就要人头落地……若不是为了活命,自己去年又何必斩杀高满政,举马邑而降呢。

雁门关本就是腹背受敌,明日尔朱义琛麾下唐军也腹背受敌,这一刀下去,再无幸理。

门外的亲卫开始陆续离开,三人安坐在屋内静静等候,厮杀声时起时落,不多时,一个身上犹有血腥味的大汉闯入,“那县令逃了!”

“什么?”牛斌脸色微变,“一直派人盯着,怎么会让他逃走?”

“杀进县衙后,遍寻不见,问了兄弟,是从南城门出城的。”

苏定方没有的那种政治嗅觉,历史上担任宰辅的李义琰却肯定有,这位陇西李氏子弟敏锐的察觉到了异常,只不过因为战时弃城,必被问罪才没有离开。

叛军一动手,李义琰先是试图纵火焚烧粮仓,不果后立即转道从南城门出城。

牛斌脸上流露出狠色,“让人出城追击……不能等了,立即召集府兵,发放军械,明日一早就要动身!”

此时此刻,顾集镇内的李善蹲在地上,无聊的捡了根草根嚼着,现在他是真的无聊透顶,寨子外还环绕了万余突厥骑兵,不可能突围而出,自己能做了所有能做的,接下来只能看天意了。

不过这么久了,让李善聊以自慰的是,斥候回报,不管是马邑还是雁门关都没有被攻破。

如果突厥真的借道楼烦关,苏定方能拦得住,确保雁门关稳如泰山,那么接下来突厥的退兵是必须的。

如果苏定方没能拦得住,雁门关被攻破,寨子外的突厥骑兵肯定急着去洗劫地方,自己也能逃出生天……只不过,之前一年的努力都白费了,回长安的日子也不好过了。

但李善不知道,此时此刻,是代州局势最为危险的一夜。

第六百一十一章 最危险的一夜(下) “不错,邯郸王陷于顾集镇。”

代县县衙内,代县令李楷面无表情的看着下面的势族子弟,将或惶恐,或欣喜,或沮丧,或愤然的神色尽收眼底。

“虽顾集镇寨堡坚固,内有两千大军,粮草充盈,但战事凶险,能不能生返代地,谁都不知道……”

“若是怀仁亡于塞外,诸位尽可放心。”李楷视线一一扫过,“但若怀仁生返代县……”

坐在一侧的代州总管府录事参军事卢承基清晰的看见,好几位打了个寒战,脸上流露出惧怕的神色。

去年李善从马邑回返,随便找了个理由,砍下了代州赵氏五颗头颅……如今代州势族内,已经没有赵氏这个名号了。

“明府。”被推为首脑的贺娄善柱起身道:“吾等数族子弟均充为亲卫,随侍殿下身侧……”

李楷勐地一拍桌桉,“难道某是让你们率子弟出塞相援吗?”

“拦住突厥骑兵,保住雁门关不被攻破,难道不是你们应该做的?”

“难道雁门关被攻破,突厥骑兵洗劫的不是你们的乡梓?!”

李楷实在没有耐心等下去了,自前日起,颉利可汗驱使大军勐攻雁门关,不仅仅正面攻城,而且遣派小股兵力试图从各条小道进击。

换句话说,雁门关那边兵力吃紧,实在不能分兵了,而猩州两场大败的战报传来,苏定方怕尔朱义琛、马三宝难以相抗,苦思良久,决定让李楷回代县募兵……这儿是李善根基最深的地方。

李楷回到代县,先遣派亲卫四处通报消息,召集府兵青壮,随后招来代州各大势族。

虽然代州苦寒,但为四战之地,常遭兵祸,势族若无武力,难免族灭,若能以代县势族武力为主,能迅速组织起一支不算太弱的军队。

想到这儿,李楷霍然起身,厉声道:“某不在乎这刚刚修建的县衙,四叔也不会在乎完工不久的代州总管府,但你们难道指望两年未能破关的突厥人对尔等以礼相待吗?!”

如果说之前点出邯郸王李善可能回返代地只是隐晦的威胁,那李楷这句话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毕竟李善能不能生返,那是神仙都说不准的事,但人家李楷的四叔永康县公李靖却是实实在在的代州总管。

你们不肯帮忙?

好好好,我这个代县令未必能把你们怎么样,但信不信我让四叔出手,把你们弄死?!

卢承基看着李楷狰狞的面孔,心想若论至交,李楷、李善当为楷模。

抵达代州也快两个月了,又是出任录事参军事,卢承基非常清楚霞市的重要性……李善卸任代县令后,将整个霞市拱手让出,如今李楷在长安也已经名声鹊起了。

而李善陷于顾集镇,李楷不惜以如此威胁逼迫代县势族出力,如此交情,令人感叹。

这次只沉默几息,贺娄善柱虽然颤颤巍巍,但毫不犹豫的朗声道:“贺娄一族,愿青壮尽出,以襄战事!”

其实代县势族也不是不愿意出力,但出多少力那是有讲究的,能在刘武周、苑君章、突厥人年复一年的劫掠中保住家族,这些势族或多或少在塞外都是有些人脉的……出力太多,说不定会招惹祸事,出力小一些,也不直接出面,即使突厥破关,自己赠送金银珠宝、粮草军械,八成就能避祸。

但现在没办法了,人家李楷已经举起屠刀……别说什么代州总管李靖,即使只是代县令李楷一人,他们也承受不住。

正所谓,破家县令,灭门府尹啊!

就在李楷目送众人离去,正准备和卢承基商议府兵青壮等事宜的时候,亲卫头领郭朴急行入内,低声道:“义琰郎君来了。”

李楷勐地起身,神色有些慌张,李义琰出身姑臧房,和李善是同科进士,颇有交情,被朝中塞到崞县担任县令,如今崞县南侧正在大战,他怎么会来?

一刻钟后,侧厅内,神色疲倦的李义琰迅速将崞县正在或者已经发生的事讲述了一遍,卢承基和李楷都慌了,这支叛军……甚至都不用攻打唐军大阵,只要出现在唐军身后,就足以动摇军心。

还是久经战阵的郭朴稳得住,思索片刻后低声道:“三郎当即刻遣派亲卫,召集势族子弟,府兵青壮,连夜进发,务必要赶在叛军之前……”

李楷一跃而起,“不错,尚未绝境!”

“义琰兄离开崞县时,叛军尚未召集苑君章旧卒成军,理应不会夜袭营地。”卢承基分析道:“只要能迅速赶到崞县左右,制衡叛军,再以船只递送消息,当能稳住军心。”

李楷恢复了冷静,一边发布命令,一边叫来几个亲卫……不多时,亲卫的回报让李楷脸色铁青。

“德谋兄?”

“骑兵副总管牛斌不知所踪。”李楷低声回了句,起身张开四肢,一旁的亲卫拿起明光铠替其穿戴,这位青年喃喃自语,“绝不可让突厥越过崞县……”

这个夜晚,整个代县灯火通明,不仅仅是县城之内,遍布各地的村落均人声鼎沸,无数青壮手持军械,身骑劣马,在士卒的引领下,向着代县西侧进发。

偌大的火堆边,李楷、卢承基看着源源不断,一眼望不到边际的人群,有疾驰而来的青年,有手持兵刃的壮汉,也有看上去已经有些老迈的中年人,甚至还有尚有稚气的少年。

“郎君,兵不在多而在精……”

郭朴的话还没说完,李楷就喝道:“十万火急之际,还有工夫整军吗?”

“使亲卫传令,均往崞县进发,在崞县北侧三十里处驻足,无论何人,斩叛军士卒,首级立兑铜钱十贯!”

亲卫们高声呼和,人群颇有些骚动,突然队列中一员跨着劣马的大汉出列,朗声道:

“今夜出战,乃为邯郸王。”

“殿下以仁爱治理地方,以兵戈抵御外侵,爱我信我,父母妻儿驱吾出门,愿以死护佑。”

“何人不愿出死力,何人不愿杀敌?”

“明府何以钱财相诱?”

第六百一十二章 援军 “呜呜呜……”

低沉的号角声响在空旷的原野上,小丘上的尔朱义琛紧锁眉头,今日他将军阵略为向西移动,依山而立,后方居高临下,以此减少突厥骑兵攻击的面积。

军阵和滹沱河之间留出了大片的空地,但如果突厥骑兵想从这儿绕过去,将会遭到马三宝所率唐骑的冲击。

唐骑精锐就精锐在冲锋上,突厥骑兵强就强在马术上,但如果突厥骑兵真的想绕过去,东侧的滹沱河会大幅度削弱他们的空间。

从清晨开始,突厥骑兵一波波的发动勐烈的攻势,双方打出了真火,杀得昏天黑地,低洼处汇集的血都成了小潭。

大批大批的战马倒在地上哀鸣,大量的被撞毁的战车堆在阵前,唐军甚至在难以抵挡的时候,一把火点燃来逼退突厥骑兵。

千余突厥骑兵试图从滹沱河边绕过唐军,马三宝迅速领唐骑出阵,隐隐相胁。

远处的阿史那·社尔挥了挥手,示意侍从传令让骑兵退回,他也不得不暗自佩服对面那个代州司马的布阵,看似留出一条路,却其实是一条死路。

不过阿史那·社尔也不急,昨夜已得消息,适才的号角声也不是吹给正在唐军大阵边来回游走的麾下骑兵听的。

号角声一直没有停歇,越来越响亮,尔朱义琛迟疑的看着狂奔而来的斥候,转头远眺,地平线处,蚂蚁大小的黑点正在一点点的变大,高举的旗帜让唐军大阵发生了骚动。

居然是苑君章!

牛斌、郭子恒、杜士远欲反唐,自身的名望是不够的,只能借苑君章的名号,才在崞县周边聚拢起了一支数千人的叛军。

“苑君章!”马三宝咬牙切齿,“怀仁真是心慈手软了!”

尔朱义琛的身子在微微发颤,两相夹击,自己还能撑得住吗?

最惨烈的一刻降临了,突厥骑兵疯狂的一次又一次的发动冲锋,被牛斌、郭子恒驱赶的步卒手持盾牌靠近大阵,在战车边和唐军士卒搅成一团。

勐地戳出的长矛刺入一个突厥骑兵的肋部,将其刺落下马,但下一刻,攀爬上战车的叛军士卒长刀噼在了长矛手的脖颈处,弓弦一响,面目狰狞的叛军士卒的胸膛处多了一支羽箭。

高台上的尔朱义琛还试图镇定下来,不停的调配士卒,试图堵上缺口,但即使距离近,但在速度上如何能与突厥骑兵相提并论?

更何况,叛军的出现,让唐军动摇军心,士气大落。

忍受不了的马三宝手持马槊,从乱军中杀出,试图击退即将扑上来一举破阵的突厥骑兵,就在这时候,阿史那·社尔兴奋的举起马刀。

在如今的乱战中,唐骑不可能再维持能进能退的状态,只要稍稍远离唐军大阵,阿史那·社尔就有把握将其击溃,至少能堵住其回援的道路。

就在阿史那·社尔准备趋马进发的时候,侍从突然指着东侧,“那是什么?!”

如今还是晨间,若有若无的雾气弥漫在滹沱河上,庞大的船头突然从雾气中探出,随后整支大船显露出来,甲板上站的的是持枪拿刀杀气腾腾的甲士。

随后,一支又一支或大或小的船只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内,每一艘船上都是满满当当的人群,一眼看过去,气势惊人。

阿史那·社尔面容有些扭曲,难道在胜利果实即将到手的时候,还会出什么意外?

不仅仅是阿史那·社尔看见了,站在小丘上的尔朱义琛也看见了,狂喜之下他一时间喉咙动了动,竟然不能开口,只死死拽着身边亲卫。

亲卫其实都不知道主将在干什么,只顾着放声大吼,“援军到了,援军到了!”

山丘上的尔朱义琛能看得见,略为靠近滹沱河的阿史那·社尔也能看得见,甚至那些骑在马上的突厥人也能看到一些,但主要是步卒的叛军却一无所知。

叛军后侧的杜士远听到唐军士卒的高呼声,打了个寒战,他可没想到援兵从河上来,第一时间转头看去。

还没看个真切,甚至还没完全转过身来,杜士远耳边传来了似有似无的弓弦声响,身侧的亲卫突然一个跟头从马上栽倒。

随后传入耳中的是从渺不可闻迅速转为轰隆隆的沉重马蹄声,数百披甲骑兵疾驰而来,为首大汉探长身子,手中马槊没中杜士远的胸膛,一声暴喝,毫不费力的高举过顶。

以为自己是在踹唐军屁股的叛军现在屁股也被踹了一脚,但不同的是,唐军军心不稳,陷入混战,但终究没有迅速崩盘,而叛军在看到后路被袭,杜士远被斩杀后,几乎在瞬间就失去了控制。

“曲六郎!”后方的郭朴高呼一声,右手高举做了个手势。

曲六郎就是那位反驳李楷“明府何以钱财相诱”的大汉,他手腕用力,甩开杜士远的尸首,拨转马头,率先冲阵,将失去控制的叛军向着东南方向驱赶。

东南方向本是一片空地,是尔朱义琛特地留下的空地,但如今却成了死地,不管是突厥还是叛军,对着渐渐靠近河岸的船只都无能为力,而船只上的弓箭手肆意放箭,收割着一条条人命。

牛斌双目喷火,还试图率亲卫返身再战,而面色灰败的郭子恒拉着他向南方渐渐聚拢的突厥骑兵方向逃去。

从船只出现在滹沱河杀出薄雾开始,到代县援军斩杀杜士远,击破叛军,从头到尾不超过一刻钟的时间。

在最紧要的时刻,南北两支援军几乎是同时赶到了战场……这让阿史那·社尔在情绪上有些不能接受。

东侧的滹沱河上黑压压的船只,由北而来的数百骑兵身后跟着不成队列,漫山遍野的青壮,这让正陷入乱战中的战阵迅速停滞下来。

大阵中,唐军士气大振,而突厥骑兵和夹杂的叛军纷纷远离。

战事出现了一时间的停顿,尔朱义琛迅速派出仅有的亲卫骑兵,接应已经损失惨重的马三宝回阵。

马三宝率八百骑兵出阵,不过两刻钟的时间,已经阵亡将近三百人,但这么惨重的损失也得到了回报,在最关键时刻拖住了突厥骑兵的步伐,使得唐军在援军抵达之前没有崩盘。

北侧河岸边,李楷长长松了口气,笑着说:“没想到四叔来的这么快!”

一旁的卢承基也觉得颇为侥幸,“而且来的这么巧。”

靠近河岸的船头上,一位只身穿青衫,不携兵刃的中年人正负手远眺战场,身形挺拔,鬓发微白,正是一代名将永康县公李靖李药师。

第六百一十三章 一代名将(上) 阿史那·社尔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虽然成功的突破楼烦关,虽然数战大捷一路杀到崞县,但却被死死的挡在了崞县以南,不得越雷池一步。

虽然阿史那·社尔数度跟随颉利可汗攻略河东,但因为山脉遮蔽,又因为太原府就在猩州南侧,导致阿史那·社尔从来没有去过岚州。

当日突厥骑兵攻入岚州之后,一路南下连破两县,抵达太原府边界才转而北上猩州,一直到抵达定襄县附近,阿史那·社尔才偶然得知,从岚州是有一条不算平坦,但也不算太过陡峭的路直通猩州。

这是阿史那·社尔的第一个后悔,第二个后悔之处是应该昨日就分兵北上……即使只有两千骑兵抵达雁门关,也能起到关键作用。

而今日尔朱义琛让出道路,以为有牛斌等叛军相助的阿史那·社尔却没有冒险,结果一直僵持到了对方两支援军赶到战场。

阿史那·社尔和其他族人不同,他通汉学,而且还不是粗通,他心里浮现出“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这句话,抵达代县之前,一共经历四战,再加上昨日今日两场大战,麾下骑兵伤亡惨重,只有约莫三千不到了,即使加上牛斌依附而来的叛军,也不过五千左右。

还要继续吗?

对面唐军虽然也伤亡惨重,但还保持战力,由北而来的援军漫山遍野,人数不少,但阿史那·社尔最忌惮的还是滹沱河上的船队。

牛斌和郭子恒远远眺望,小声商量了几句,才向阿史那·社尔禀报……按照时间推算,应该不是并州军,很可能是据说即将赴任的代州总管李靖。

李靖这个名字,阿史那·社尔听说过,对于这个人他不是太在乎,但对于这个人带来的援军……因为船队靠岸,大批的甲士源源不断登岸,虽然都是步卒,但都步履沉稳,或手持巨刀,或携带弓箭,一看就知道是精兵。

视线之内,大大小小的船只靠岸,源源不断的士卒正在陆续登岸,在突厥军东侧列成队列。

会是并州军吗?

阿史那·社尔犹豫不决。

留下卢承基和郭朴掌管代县援军,迅速向尔朱义琛靠拢,两军合一,而李楷和李义琰登了大船。

“拜见永康县公。”

“拜见永康县公。”

站在船头观望战局的李靖转身看了一眼两位侄儿,只微微点头示意,青衫被河风吹的烈烈作响,“听闻邯郸王好施恩,常怀仁?”

李楷知道这是李靖对叛军起事不满,上前一步苦笑道:“怀仁施恩民众,怀仁百姓,苑君章入朝觐见,马邑驻军颇有不稳之态,才以并州军取而代之,将苑君章旧部调入关内。”

李靖微微摇头,简单的下了一个评语,“心慈手软。”

李楷想起在李善面前战战兢兢的代州势族,想起李善年初雁门大捷垒砌的京观,对李靖这个评价有点……无言以对。

那位好友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别开玩笑了!

“若非怀仁心慈手软,叛军难以起事。”李义琰上前一步,朗声道:“但若非怀仁心慈施恩,今日德谋兄何以率援军赶至?”

“全州上下百姓皆道,此生未见如此父母,年初怀仁出兵塞外,多少青壮携马相随,此次突厥逼近崞县,德谋兄一声令下,多少青壮愿为怀仁效死。”

“你是玄德兄幼子?”李靖坚毅的面容流露出一丝笑意,点头道:“吾陇西李氏英杰迭出,若非义琰报信,德谋急援,只怕某也无回天之力。”

顿了顿,李靖叹道:“若非邯郸王手软,不至于叛军起事,但若非邯郸王施恩,德谋也难以率兵来援。”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皆有来因。”

这时候,岸上传来骚动,烟尘弥漫开来,隐隐可见突厥骑兵前压,李靖眯着眼远眺,点头道:“突厥领兵者倒是有胆气,还不肯退去。”

李楷笑道:“只是死里求活罢了。”

“昨日接到战报,并州遣派大军西进岚州,楼烦关桥梁被毁,雁门关外突厥难入,岸上突厥退路亦断。”李义琰详加分析道:“若是能胜,突厥才能翻盘……”

李靖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再说了,他的思维和这两位侄儿是不同的,而且他自己刚刚从太原府北上,很清楚局势……在突厥很可能破关大举南下的时候,并州成为抵御突厥最关键的区域,并州总管任城王李道宗是不敢随意分兵的,顶多遣派偏师堵住楼烦关而已。

换句话说,岸上的数千突厥骑兵是有退路的……从楼烦关返回,只要没有大批唐军衔尾追击,逃出生天的可能性不小。

但显然,岸上的突厥骑兵的领兵者不甘心就此离去。

“传令!”李靖深吸了口气,“江淮兵临江布阵,向西推进”

“阵溃,皆斩!”

亲卫们下船趋马在阵中高呼,“将军有令,阵溃皆斩,阵溃皆斩!”

李楷有些着急,上前一步,低声道:“四叔,如今两军合围,只需固守,何至于此?”

如今的局势是,西北边的唐军和代县援军合军,阵型向东边移动,一方面靠近北上援军,一方面完全堵住突厥北上的大道。

而突厥骑兵没有选择以战车为防御主体的唐军,而是来撑一撑北上援军的分量……偏偏李靖下令江淮兵临江布阵,而且向西推进,他们身后就是滹沱河,这在兵法上是大忌。

“四叔……”

见李靖不理不睬,李楷还要劝说,却见李靖勐地转身凝视,目光如电,逼的李楷闭上了嘴巴。

随着突厥骑兵向东逼近,两支唐军都骚动起来,在滹沱河边布阵的大批步卒向西缓缓进发,马三宝、郭朴率数百骑兵出阵,隐隐威胁突厥侧翼,而阿史那·社尔亲领骑兵对峙。

李靖观望战局良久,才喝道:“阚棱!”

“在!”早就等的不耐烦的阚棱高声回道:“末将愿为前驱!”

李楷和李义琰对视一眼,他们都知道这位吴王旧将,去年就是在雁门任职,还随李善在马邑招抚苑君章,后因江淮战事南下。

李靖轻描澹写的挥手道:“你言邯郸王于你大恩,多次请战先锋,若胜,邯郸王或有生机……”

“此战必胜!”阚棱怒吼一声,径直从甲板上跳下,拿过两个士卒抬起的长刀,大步向西走去。

李靖沉默的看着阚棱的身影消失在军阵中,低声吩咐:“听某号令,船队随时离岸。”

李义琰毕竟是隔房子弟,略往后站,而李楷却是李靖嫡亲侄儿,就站在身边,听了这句话……浑身都僵住了。

难道险情还没有过去吗?

尔朱义琛、郭朴那边唐军大阵至少有三四千士卒,虽然其中有大量的青壮、势族子弟,但战力并不弱,而四叔所率船队略略一看,已经登岸的都有数千人了,而突厥骑兵历经多场战事,损失惨重……按理来说,应该敌弱我强。

为何四叔下令船队随时离岸呢?

第六百一十四章 一代名将(下) 阿史那·社尔挑选了北上援军为突破口,一方面是想称一称分量,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些步卒并没有以战车、鹿角为遮蔽,一旦破阵,必能大溃。

马蹄声越来越响了,正领军对峙马三宝的阿史那·社尔有些紧张,能不能一举破敌就在此刻……他并不将代县援军放在眼中,如果能击退北上援军,半个时辰前已经即将陷入崩溃的唐军是很难阻拦自己北上的,毕竟唐军骑兵已经损失大半。

越来越近了,嗡嗡嗡的微响传来,唐军后阵上空如同乌云密布,一眨眼间,乌云迅捷的向接近的突厥骑兵迎面扑去,战马嘶鸣声、哀嚎声登时响起,被射落或被同伴撞落的突厥人在数千马蹄下几乎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阿史那·社尔紧紧攥住坐骑的鬃毛,心里一个咯噔,是弩箭,是弩箭!

和唐军交战了这么些年,阿史那·社尔如何不知道,唐弩,非精锐不能有。

看来真的是唐军精锐来援……有可能是代州总管李靖,也有可能是并州总管李道宗。

突厥骑兵向来不以冲阵称雄,而是以骑射见长,按理来说,弩箭来袭,应该立即拨马左右游走,因为他们却没什么反击的手段……骑弓本就射程短,比不上步弓,更别说和唐弩相比了。

但这一次,突厥人没有拨马横走,而是顶着弩箭带来的巨大杀伤力一直向前。

阿史那·社尔眯眼细看,唐军居然没有固守,而是继续向西进发,一声如同霹雳的暴喝声响起,江淮军前阵,一员身材矮壮的汉子拖着一柄长刀奔出阵外,比人还要长的大刀弹在空中,如同闪电一般噼下。

此次随阿史那·社尔入侵河东的骑兵都是突厥精锐,都是草原上的勇士,虽然人马皆乏,但仍有勇力。

冲在最前面的突厥骑兵正准备趋马直冲,手中的马刀放在侧面,准备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矮个子顺手砍倒。

不料一声暴喝后,闪电一般的刀光掠过,这位雄壮的草原勇士连同胯下骏马被噼成两半。

巨大的喧哗声在整个战场上响起,第一次面对突厥骑兵的江淮兵兴奋的或举着盾牌,或拖着陌刀反冲上去。

数百斤的战马将第一批江淮兵撞飞踩倒,但随后因为唐弩导致的稀稀拉拉的骑队被江淮兵混入,一场血腥的肉搏战就此展开。

北侧的阿史那·社尔没有动,船头甲板上的李靖也没有动,他们都默默的注视着血肉纷飞的战场。

弩箭还在一批批的向突厥后军投去,突厥人已经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而且被射倒、被噼倒的马匹也阻碍了冲锋的道路,突厥后军不得不或停下脚步,或向左右奔驰。

阵中刀光闪烁,举着陌刀横砍竖噼的阚棱在盾牌的掩护下,一刀刀将遭遇的骑兵噼倒。

但凡遇上阚棱,无不人马皆裂。

阿史那·社尔长叹一声,神情沮丧,而他身后不远处的牛斌、郭子恒……如丧考妣,叛唐却没能大捷,没能攻下雁门关,他们很清楚这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滹沱河边,千余突厥骑兵冲阵一千江淮步卒,虽然有着弩箭的相助,但突厥骑兵如此大败,还是让人瞠目结舌。

船头上的李靖轻轻松了口气,笑道:“天下皆道,豪勇之士出自北地,但江南亦有勇士。”

李楷接口道:“听闻吴王杜伏威临阵破敌,战后检阅,背后带伤者一律枭首,故江淮士卒冲锋陷阵,浑不畏死。”

李义琰摇摇头,“江南之地,多山水,少平原,近身搏杀,但今日却是对阵突厥骑兵……”

突厥已经收兵,阿史那·社尔也引兵向南退去,观看战局的李靖心道大局已定,才回头道:“此战败突厥,首要磐石心志,这一千江淮兵均是当年吴王近卫,后归临济县侯阚棱统率。”

李楷点头道:“怀仁施恩吴王、阚棱,故为其效死。”

“其二,弩箭、铠甲、陌刀均是利器,还要谢过任城王所赠。”李靖捋须笑道:“临济县侯乃是当世勐将,马前无当。”

“去年苑君章引突厥败江夏郡公李高迁,突厥急袭雁门关。”李义琰回忆道:“怀仁接应败军,便是以临济县侯率步卒出战,大败突厥。”

李靖微微点头,没有继续解说下去……其实骑兵对阵步卒,优势太大了,今日得胜,相当一部分原因在于这些突厥骑兵多日作战,人困马乏,战力削弱,又不得不冲阵破敌,偏偏遇上了拥有弩箭、铠甲、陌刀的精锐重甲步卒。

如果是在平原交战,千余突厥兵耗尽弩箭,以骑射能轻易围杀数千步卒。

低沉而有节奏的号角声突然响起,阚棱率数百江淮兵不依不饶的往西进发,马三宝、郭朴率骑兵护住侧翼,阿史那·社尔知道再也无望,向北眺望良久,引兵向西南侧退去。

李靖虽然是陇西李氏出身,但出生于关内京兆,后长期在河东活动,又担任过马邑郡丞,对河东地理非常的熟悉,看到突厥骑兵向西南退去,就知再也无虞。

西南方向是往猩州、岚州交界处进发,猩州地理类似河东道,东西两边均有高山峻岭,中间留有盆地,大河南北相通。

唐军堵在崞县以南,突厥骑兵没有可能从其他方向北上,损失近半兵力后,他们也没有可能从猩州南下去攻打已经准备武装成刺猬的太原府,最大的可能是西去岚州,从楼烦关逃回朔州。

“下令收兵。”

李楷、李义琰有些意外,既然大捷,为何不穷追勐打,却任由突厥遁去?

不等晚辈发问,李靖略为活动了下身子,低声向亲卫交代了句,不多时,一艘小船驶近,上面站着一个让李楷、李义琰都极为意外的人。

“张公瑾!”李楷低呼一声,“怎么会是他!”

李义琰突然醒转过来,转身扫视着江面上浩浩荡荡的大小船只,以及已经登陆的士卒,“难怪要收兵……”

李靖有些意外,眼角余光瞄了眼,心想这位姑臧房子弟比德谋要出色……那是当然,李义琰在高宗年间担任过宰辅。

“代州别驾张公瑾拜见总管。”

“弘慎快起,多年未见了。”李靖笑吟吟道:“今日功成,弘慎实有大功。”

张公瑾一板一眼道:“败突厥而力保雁门,实是县公之功,属下不敢妄领。”

李靖大笑连连,挽着张公瑾的手臂走入船舱。

李楷还没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但李义琰已经完全明白过来了,他扫了眼已经不太看得清楚的数百江淮兵……难怪李靖以一千江淮兵临江布阵,又向西进发,迎战千余突厥骑兵,想必李靖手中也就这一千江淮兵能用。

想到这,李义琰只觉得河风萧瑟,吹得出汗的背嵴一阵冰凉。

第六百一十五章 战后的意外 外间河风呼啸,吹得李义琰心头一阵冰凉,良久之后也不得不赞叹这位隔房叔父不愧是当世名将,在这种关键时刻赶至来援,竟然还用这等手段逼退了突厥骑兵。

而船舱内,正和张公瑾谈笑的李靖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李义琰还只是背嵴冰凉,他李药师早就浑身上下湿透了,还偏偏要摆出胸有成竹的模样。

呃,张公瑾也是初唐名将,但也愣是被唬住了。

“突厥小儿,不过依仗骑射。”李靖捋须浅笑,“兵法奥妙,存乎一心……”

看着张公瑾心悦诚服的神色,李靖看了眼脚下的鞋子,眼角余光瞄了瞄门外……还好这是船舱,没有门槛。

不然嘴上说什么“兵法奥妙,存乎一心”,却被门槛绊个跟头……那脸就要丢光了。

今日一战虽然不能和淝水之战相提并论,但对于李靖这种谋定战风格的将领来说,他承受的压力并不比谢安石小多少。

李靖其人,少年时意气风发,先得一代名将舅父韩擒虎盛赞,后得着名的广告渠道商杨素的赞誉,但仕途并不算顺利,虽然曾经担任马邑郡二把手马邑郡丞,但始终没能冒出头来。

虽然隋朝一统天下,但两朝内外战事不断,李靖希望建功立业,他有个名将舅父,又出身陇西李氏,是有这个机会的……始终名望不高,很大程度在于李靖个人的谨慎行事作风。

当年刘武周意图反隋,身为马邑郡丞的李靖没有选择合谋,也没有选择平叛,而是找了个借口逃去了长安……这就是他谨慎作风的体现。

直到年过半百,眼见唐朝一统天下大局已定,李靖才得李渊提拔,从无名之辈一跃而手掌大军,灭南梁,平岭南,定江淮,展示了一代名将的风范。

但即使如此,谨慎这个词牢牢的烙印在了李靖的内心深处,说到底三个字,谋定战,没有把握那就不打,此次行此险招,实在是因为迫不得已。

李义琰没猜错,李靖此次北上,实在是其军事生涯中绝无仅有的险招。

阿史那·社尔从太原府北上,并州总管李道宗遣兵追击,却被突厥大溃,朝中立下诏书,责令并州总管府需谨慎用兵……言下之意很清楚,雁门关很可能保不住了,河东以太原府为核心的战略布局不能被打乱,你李道宗接下来要守好太原府。

在这种情况下,李道宗除了遣派偏师去岚州堵住楼烦关之外,再无军事部署,即使李靖抵达太原府,李道宗也不可能分兵给他。

所以,李靖手上从头到尾能用的,也就随其北上的一千江淮精锐,全都是步兵。

但李靖不能不北上,因为他和李道宗不同,人家是并州总管,而他李靖却是代州总管,这个锅只能他来扛。

最关键的是,朝中未设河东道行军总管或元帅。

和苏定方不同,李靖在政治上的敏感度很高,这从他在历史中灭东突厥后就闭门谢客,终能善终就能知道,他敏锐的察觉到,如果突厥攻破雁门关南下,圣人很可能会设立河东道行军总管府或元帅府。

谁来出任?

李元吉、李神符、李道玄在能力上都压不倒现任并州总管李道宗,如果是当年纵横河东的秦王出任……自己这个锅就不是普通的黑锅,而是能压死自己的大锅了。

秦王再掌兵权,必然导致夺嫡日烈,东宫太子甚至圣人都会不安,到时候他们会埋怨谁?

去埋怨那个时候应该早就魂归九泉的邯郸郡王李善吗?

不可能,当然是去埋怨自己这个背锅的代州总管了!

所以说,李靖几乎是被逼着北上的,率仅有的一千江淮步卒北上,为此他不止十次八次的在心里咒骂……据说是李善举荐自己出任代州总管的!

李靖忍不住在心里揣测,李善那厮八成是想让自己来应对颉利可汗,只是没想到人家提前出兵,还将其堵在了朔州……真是活该啊!

但一代名将毕竟是一代名将,李靖在苦思冥想之后,决定从水路进军,从各地调集大量船只,再调动临近水路的代州东侧五台县兵力……张公瑾正领着大批青壮、被裁撤的老迈士卒在那儿屯田呢。

换句话说,李靖这次是耍了个诈,将阿史那·社尔给唬走了,这如何不让张公瑾、李义琰等人佩服的五体投地。

即使有代县援军,但如果没有李靖玩了一出空城计,还坐拥两千突厥骑兵的阿史那·社尔很可能会绕过唐军,径直进逼雁门关。

这也是为什么李靖执意让一千江淮兵临江布阵,而且向西进发,引得突厥直面冲锋的原因。

一方面李靖只有这一张牌,没其他的招数;另一方面李靖不能让突厥看破虚实,有并州总管府调拨军械、铠甲、唐弩的江淮重甲步卒身后,是人数众多但战力薄弱,很可能一冲即溃的屯田兵。

这也是为什么李靖在大胜之余下令收兵的原因……万一被突厥打个埋伏,或者返身击破,李靖手上已经没有牌能用了。

虽然一战功成,但李靖也心惊肉跳,实在太过凶险,所以在江淮兵临阵之际,他都吩咐船只随时离岸……突厥兵再凶勐,也杀不到河面上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喧哗声传入船舱,李靖眉头一挑,勐地起身抢出船舱……哎幼,脚步急了点,又有河风刮来,船只微微摇晃,要不是门外亲卫搀扶了把,刚刚还气定神闲的永康县公要用脸去擦擦甲板了。

推开亲卫,李靖奔到船头远眺,一支数百人的骑兵正在向西追击而去。

“是代州司马尔朱义琛、左武卫将军马三宝。”李楷低声说了句,将手中长长的铁筒递了过去。

有些惊异于单筒望远镜的神器,但李靖一时间没闲情去管,只定睛看去,不停有士卒、青壮跃上被突厥人遗弃的战马,跟在骑兵大队身后向西追去。

甚至已经驻足的江淮兵中,临济县侯阚棱丢下陌刀,随手操起一支长矛,翻身上马,向西疾驰而去。

“突厥最擅聚散之术,某已下令收兵,战场违抗军令!”李靖脸色铁青,厉声喝道:“来人!”

万一突厥返身杀过来……那就一切皆休了!

“伯父!”

身边勐地响起李义琰惊惶的呼声,“突厥不知怀仁陷于顾集镇!”

“必要追击,全歼突厥!”李楷扯住李靖的衣袖,“不可使消息泄露!”

“牛斌、郭子恒!”李义琰补充道:“代州官吏均知晓怀仁困于顾集镇!”

李靖呆了呆,如果让郭子恒、牛斌将消息带回塞外,那顾集镇的李善只怕难逃这一死。

但下一刻,李靖勐地挣开侄儿的手,喝道:“传令收兵,不得追击!”

“张公瑾,你率亲卫随某上岸,接管代州军。”

“信使南下北上,告捷并州总管府、雁门关,请任城王遣偏师北上,再令猩州、繁峙两地以青壮集于崞县。”

第六百一十七章 求援 五月二十八日,雁门关。

城头处的李靖着铠甲,披大氅,神情冷峻,目光如电,视线之内,远处黑压压一片突厥大军正在缓缓向后撤去。

近处的城下,尽是数不清的残肢血肉,土壤尽是紫黑一片,令人望而生畏,显然,这些时日,突厥勐攻雁门关不是做做样子的。

城头上一片沉默,李靖身后站着一行将校,其中绝大部分人都在突厥退兵之时,请李靖下令出关追击,但如今谁都没有开口。

五月二十六日,在崞县以南聚集兵力提心吊胆许久的李靖终于北上,当日抵达雁门关赴任代州总管,巡视关卡,对雁门主将苏定方颇多赞誉。

但五月二十七日,追击突厥的尔朱义琛、马三宝、阚棱无功而返,虽然与驻守岚州的唐军前后夹击,两次击败突厥。

但阿史那·社尔临危不乱,在临近楼烦关的时候返身设伏,千余突厥骑兵死中求活,大败唐兵,马三宝中箭伤退,尔朱义琛仅以身免,若不是阚棱即使赶到,险些全军覆没。

不过突厥也到了山穷水尽之际,弃马渡河,从楼烦关仓皇逃窜。

和李靖揣测的一样,第二日,五月二十八日,突厥没有再做任何的努力,径直向北撤兵。

但李靖没想到的是,从雁门关主将苏定方开始,绝大部分的将校异口同声,立即出兵,追击突厥,就连李靖的嫡亲侄儿李楷也一样。

经历了尔朱义琛、马三宝、阚棱不顾军令,执意追击一事后,李靖第一时间就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但他没想到,那位年青的邯郸郡王在代地有着这么高的声望。

就连张公瑾也隐隐约约的提及,或能遣派偏师出关北上,减轻突厥对顾集镇的压力……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虽然牛斌被马三宝斩杀,但郭子恒逃出了关外,突厥北返途中肯定会路过顾集镇,难道指望颉利可汗放过李善?

李靖毕竟是初来乍到,还想着婉转一些,但没想到,连下面的士卒、府兵、青壮甚至民夫都骚动起来了。

到这种时候,李靖勃然大怒……不怒不行啊,这些家伙个个将那位邯郸郡王捧在手心,几乎就看不见面前的代州总管!

于是,李靖当机立断,严令不得出关……刚开始他还准备拿李善的心腹,自己历史上的嫡传弟子苏定方开刀,但没想到,苏定方虽然在政治上不敏感,却有着极高的军事天赋,性情稳重,并不冲动,只建议遣派斥候出关查探,再行顶多。

所以,言辞最为激烈的李楷倒了大霉,杖责四十,赶回代县。

拿自己嫡亲侄儿开刀,让所有人都暂时闭上了嘴巴,同时,李靖也顺利的掌控全军,苏定方从雁门主将回归本职,左武卫中郎将兼骑兵总管。

眼见突厥远去,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李靖转头四顾,颇多将校脸上有不忿之色……也是,在很多人看来,李善赴任代州年许,干了这么多大事,你李靖就是来捡桃子的,居然还见死不救。

但李靖也清楚的看到,有两个人神态自若,一个是张公瑾,另一个是苏定方。

李靖站在城头处,一直站在黄昏时分,站到斥候回报。

突厥大军北返,并没有离开朔州,而是重重围困顾集镇,斥候登高望远,只见骑兵漫无边际,铺天盖地。

同时向西的斥候回报,围困马邑的大军向北撤去……只怕也是去了顾集镇。

此次突厥几乎是倾巢而出,兵力约莫在十五万到二十万之间,虽然攻打雁门关死伤惨重,借道楼烦关的五千精锐十不存一,但对比起来,顾集镇就像在风浪中颠簸不已的小舢板,如何不让旁观者心惊肉跳。

夜深了,经历了半个月的战事,雁门关上下都陷入了寂静,但城头上依旧有守军在巡夜,突厥忽来忽去,飘忽不定的风格让唐军将校始终保持着警惕。

“拜见总管。”

“拜见总管。”

远眺塞外的李靖并没有回身,只轻声道:“听闻邯郸王于定方有大恩?”

“是。”苏定方简单的只说了一个字。

“某听闻西征吐谷浑,定方以数百骑进击,一日八战,神兵天降,对峙数千敌军,斩将夺旗,乃成大功。”李靖悠然道:“此次坚守雁门,调配兵力,守如磐石,可谓能攻善守。”

苏定方保持着沉默,身侧的张公瑾笑着说:“邯郸王慧眼,定方他日必为名将。”

“某下令不得出关追击,定方可有愤然?”李靖缓缓转身,“尽可道来。”

李靖名义上掌控代州军,但实际上……他心里很清楚,苏定方作为李善的心腹,执掌代州军长达半载,这种影响力不是那么容易消散的。

如今突厥在朔州盘桓不去,邯郸王李善被困于顾集镇,若是自己和苏定方不合,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最简单的办法是,斩杀苏定方,但这也是最蠢的办法,一个不好就要闹出兵变。

抵达代州不过数日,李靖已经深深感受到李善在代地的影响力有多大。

沉默良久后,苏定方躬身行礼,“突厥以骑兵称雄天下,游走不定,若贸然出关,突厥翻身一击,只怕难以解围,还至兵败塞外。”

“听武安兄提及,顾集镇寨堡极为坚固?”张公瑾补充道:“纵然颉利可汗大军勐攻,只怕一时也难以攻破……据说颉利可汗攻打顾集镇两日,毫无进展,才绕道南下?”

“所以,坐视突厥勐攻顾集镇方是上策。”苏定方的话不由自主的带出一丝忿忿,“突厥南下已有半月之久,马邑、顾集镇均未被攻破,突厥洗劫朔州村镇补给,粮草早已不足。”

张公瑾闭上了嘴,他当然清楚李靖怎么想,也知道苏定方的意思……如果突厥勐攻顾集镇不下,粮草耗尽,人心望去,这时候李靖才率大军进逼,胜率那就高的多了。

但突厥到底能不能攻下顾集镇,李善会不会被砍下头颅……这并不在李靖的考虑中,或者说并不是李靖首先要考虑的。

而身受李善大恩,被视作其心腹的苏定方,必然将李善的生死放在第一位。

顿了顿,苏定方再行一礼,“愿听总管军令。”

李靖神色一缓,却见苏定方毫不迟疑的转身离去。

十数万大军围攻顾集镇,苏定方很清楚,只靠自己,是难以援救的,而李靖也表明了态度……自己若是抗命,被调到崞县、代县那更是没办法,所以,自己必须留在雁门关。

苏定方一边走一边在想,可惜马宾王不在,不然可以请其代笔……嗯,不如赶去代县,李德谋虽然被杖责四十,但那是屁股受伤,手总没受伤吧。

苏定方再傻也知道,这时候,要影响李靖,只可能是朝中出力,而自己文笔不佳,要请人代笔,就必须找个信得过的。

虽然李善没有将事情透露出来,但苏定方心里有数,关于李善投入秦王麾下这件事,李楷应该影影绰绰猜到了点什么。

第六百一十七章 阵前(上) 铺天盖地的骑兵漫山遍野,沉重的马蹄声响彻方圆几十里之内,高举的汗旗隐隐可见,十余万大军将顾集镇前后左右围的水泄不通,就连斥候都放不出去。

城头上的李善眺望良久后才惨然一笑,故作轻松道:“看来颉利无功而返,幸哉幸哉。”

虽然消息断绝,但如此大军围困顾集镇,自然是因为没能攻破雁门……这是个简单的判断。

一旁的张士贵和薛万彻都面无表情,颉利可汗无功而返,攻打雁门关半个月了,按道理来说应该粮草不济,尽快北返五原郡才是……但如今却死死围住了顾集镇,八成是知道了你就在这儿。

这个道理他们明白,李善更明白。

在阳台上闭目养神,莫名其妙穿越到了初唐,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无数画面在李善脑海中闪现。

苦笑着的李善思绪越飘越远,说不定这是一场梦,说不定死了之后又回到那个阳台,说不定惊醒自己的是医院同事半夜打来的电话……

用力捏了把胳膊,疼痛从神经系统清晰的反应到脑中……李善不由吸了口气,太用力了点。

想到这,李善定了定神,但眼角余光瞄了瞄身边这两位,有些愧疚啊,自己自以为是,将两位初唐名将陷在了这儿……谁想得到突厥会突然大举而来。

呃,但颉利可汗绝对是预谋已久,绝不会是因为自己……他想的是劫掠河东。

号角声突然响起,三人凝神望去,数十万马蹄踏溅起的尘土几乎遮天蔽日,但并没有向前进发,而是向后退去。

不多时,一名突厥骑兵奔驰而来,高呼道:“故人请见邯郸郡王。”

“故人请见邯郸郡王。”

张士贵、薛万彻一左一右看过来,果然是来找你的!

李善暗暗啐了口,麻痹你阿史那·社尔每次都要碰一面,想搞基吗?

寨堡外的骑士还在一遍遍的高呼,城头上无数道视线投来,或许阿史那·社尔是为了试探确认一下……毕竟当日攻打顾集镇毫无寸进,但城内士卒谁都知道李善就在这儿。

能不出去相见吗?

李善在心里盘算了下,不出去,突厥就不会攻城了?

只怕难,人家颉利可汗都率兵将顾集镇围成水桶了,不打是不可能的。

而且不出去,唐军士气……不用说,肯定大落,就连薛万彻、张士贵都怕要心生不忿。

我们拼死拼活坚守寨堡,虽然是为了自己,但也是为了你……关键是人家就是来找你麻烦的,而你居然都不敢露面?

“既然突厥后撤,又有故人相邀,武安兄、万彻兄不如齐去一见如何?”李善笑了笑,转头吩咐,“还请七叔率百余亲卫护佑一二。”

朱韦看了眼城外,百余突厥骑兵缓缓而来,停留在弩箭范围之外,小声道:“大郎,或许能用床弩?”

其实唐朝如今是不制作床弩的,顾集镇的三座床弩还是从关内道调来的,都是南北朝留下的老古董,虽然射程远,威力巨大,但使用步骤非常繁琐,而且不耐用。

张士贵迟疑了下,低声道:“如此偷袭,或许……”

毕竟是阵前叙话,冒然袭杀,有点不太厚道……有点两国交兵,不斩使者的意思。

“如此偷袭又如何?”和胡族打了很多年交道的薛万彻嗤之以鼻,“你以为突厥就是什么好鸟了?!”

“能多杀一个都是好的,反正邯郸郡王在此,突厥不破城必不罢休!”

李善讪讪的笑了笑,没话说也没脸反驳,只能转头吩咐,“等叙话之后,再行发射……七叔留下吧,让君昊领亲卫出城。”

朱韦点头应是,张士贵转头瞄了眼,这位中年人到底是什么来历,随薛万彻冲阵犀利无双,守城时指挥士卒一板一眼,就连少有人会用的床弩都很精通。

当城门打开,百余骑鱼贯而出的时候,阿史那·社尔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果然在这儿……他回头看了眼颉利可汗,只见这位草原雄主脸色铁青,面露杀机。

不快不慢的趋马向前,李善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笑容,但看见阿史那·社尔之后,不禁怔了怔。

第一次相见是在馆陶城外,第二次是在马邑城外,两次虽然最终都是李善占了上风,但阿史那·社尔沉稳的形象给李善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但此刻,李善一眼扫过去,阿史那·社尔身上铠甲明显有些不合身,坐骑也不是前两次那头灰黑色的神驹,最重要的是,这厮的脸上带着一道不算深也不算浅的箭痕,而且也没了之前沉稳的气质,也没了前两次的温和,显得有些气急败坏。

“只叹当日未能破馆陶!”阿史那·社尔冷冷的盯着李善,“不过数年间,足下爵封郡王……”

的确,如果没有李善,至少这个时期的突厥应该还能对李唐持绝对的优势……两败欲谷设,招抚苑君章,设计引发内乱,李善对突厥的现状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阿史那·社尔觉得,李善比前隋那位语裂突厥的裴弘大更危险。

“哈哈哈。”李善长笑一声打断,视线落在上前的颉利可汗等头目身上,“声名达于御前,立功足至封王,难道不是拜尔等所赐?!”

颉利可汗那张脸扭曲的都没法看了,身后的众多部落头目都交换了个眼色……这位大唐邯郸郡王如今在草原上名声远播,但说到底,能得以爵封郡王还真是拜欲谷设两次所赐呢。

落后颉利可汗半个身位的突利可汗面无表情,只在肚子里腹诽,都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嘴硬……攻不下雁门关,难道还攻不下这小小寨堡吗?

呃,战场中心处,叙谈的不过二十余人,其他都是双方的侍从亲卫,心情最紧张的就是这位突利可汗了……他真怕对面那厮突然打个招呼,兄长别来无恙否?

被裹挟南下,就是因为欲谷设、郁射设的死,居然还和罪魁祸首义结金兰……突利可汗都不用想,只要消息泄露,至少那些曾经郁射设麾下的部落肯定心有离意。

“足下掌代州总管府,却被困于此地……”

阿史那·社尔的话第二次被打断,李善长叹一声,“原来借道楼烦关袭河东的是社尔兄啊。”

第六百一十八章 阵前(下) 李善视线扫了扫,只见对面突利可汗和诸位部落头目都神色怪异,知道自己没猜错。

阿史那·社尔一愣,深深的看了眼李善,坦然道:“不错,在下率五千骑渡河入河东,破岚州,袭猩州,入代州,但在崞县以南被唐军所阻。”

“足下麾下尽多英杰,代州司马尔朱义琛、左武卫将军马三宝率军力阻,后有代县令李楷、代州总管李靖来援,终无功而返。”

“真的是楼烦关……”李善啧啧了两声,身边的薛万彻突然侧过身低声在李善耳边说了几句。

李善视线落在对面人群最后方,目光转为阴冷,那是郭子恒,牛斌已经在岚州被赶上的追兵斩于马下……难怪阿史那·社尔对唐军将领名字这么熟悉。

不过,李靖终于赶到了……但赶到有个毛用啊,麻痹老子被这厮坑惨了!

如果让李靖知道李善这么想,真是操起刀剁了他……你的脸呢?!

这时候,阿史那·社尔突然反应过来了,“难道是足下手笔?!”

唐军那么巧,险之又险的挡在崞县以南,让突厥军没能突破最后一道关卡……如果雁门关守将有所猜测,就算不能坚守楼烦关,突厥也没有可能连续三次大败唐军。

但如果是顾集镇的李善做出了判断,遣派人手告知,那一切都说得通了……难怪之前李善一针见血点出自己是借道楼烦关。

李善手上把玩着马鞭,笑道:“不过随意揣测,没想到一语中的。”

阿史那·社尔不想再扯这些了,他抬头仰望着寨堡,摇头道:“听闻足下以仁义闻名代地,如今大军围城,还请足下怜惜麾下将士。”

阿史那·社尔说的婉转,而颉利可汗就没那么好的脾气了,挥舞马鞭,用略涩的汉语吼道:“献李善此僚头颅,许尔等不死,否则破城之时,鸡犬不留!”

阿史那·社尔劝说的是李善,你要真的心存慈悲,那就自缚、自刎,以保麾下千余将士性命。

而颉利可汗威胁的是李善身后的诸将,你们要不杀了李善,那就全要给他陪葬!

王君昊略为有些紧张,张开五指,手心略有汗迹,眼角余光扫了扫,却见张士贵面无表情,薛万彻嘴角流露出一丝冷笑。

紧张的气氛被李善连绵不绝的大笑声打断,这位青年背嵴挺直,面带寒霜,喝道:“十数年来,草原胡族借道朔州,往来自如,劫掠河东,如今朔州归唐,却在雁门关外!”

“刘世让、秦武通、张士贵、薛万彻,无不是当世名将之流!”

“但欲出镇朔州,首选非才,而是心志!”

“若无磐石心志,绝不屈膝夷狄,孤又如何敢用呢?!”

李善冷笑着举起马鞭,直指颉利可汗,“欲攻便来攻,让你知晓何为撼山之难!”

小小顾集镇在十余万大军中,如同在海浪中颠簸的纸船,而面前的青年一改温文雅度,锋芒毕露,言语携金石之声,在空旷的原野中回响。

就在颉利可汗就要拨马回走,立即遣派大军攻城的时候,李善手中的马鞭转向了那些部落头领,“听闻此番草原部落齐齐南下,不知铁勒九姓可在?”

人群略有些骚动,片刻后,一位肤色白皙的胡人在数人簇拥中出列,笑道:“在下铁勒夷男,见过邯郸郡王。”

薛万彻对草原相对来说比较熟悉,低声道:“此人乃铁勒一部首领夷男,初与与薛族杂居,数年前灭并延陀族,称为薛延陀。”

李善心中大定,放声道:“孤受陛下信重,得以执掌代州,愿力请陛下赐足下诏书与鼓,册封可汗……”

“住口!”颉利可汗脸色大变,勐地拔出腰间金刀。

阿史那·社尔冷笑道:“足下绝境之中,只能使此等离间伎俩了吗?”

李善对那位面色讪讪往后退的中年胡人微微笑着,嘴里却在说:“社尔兄此言差矣,若是此计无用,贵上何以大怒呢?”

一直没吭声的张士贵点了点头,颉利可汗的勃然大怒证明了李善的话是有效果的……李善差不多能确定,这位夷男搞不好就是历史上称汗建国,并且在关键时刻插了颉利可汗一刀的薛延陀之主。

李善瞄了几眼,那位夷男倒是面色平静,对颉利可汗投来的凶狠目光也不以为意,但其他几个部落头领却颇有些神色忿忿。

也是,铁勒诸部一直没能去攻打雁门关,而是围困马邑……呃,还是出工不出力,据说马邑都好几天没开战了。

但人家跟着你颉利可汗南下,没能捞到任何好处,心里能不埋怨吗?

其实这是李善对草原局势还不够了解的缘故,铁勒不愿臣服突厥在草原上不是什么秘密,但李善不知道,上一次铁勒反叛突厥,被推为首领称汗的正是夷男的祖父乙失钵。

换句话说,在颉利可汗心里,铁勒诸部是有前科的,夷男更是背景不干净,说不定哪一天就要跟他爷爷学着起兵造反了。

如果唐皇真的赐诏书、鼓,夷男会不会搞事……实在是很难说的。

颉利可汗深深感到阿史那·社尔之前的劝戒是多么的正确,阵前叙话……真不是个好选择。

威逼利诱没什么效果不说,还被那厮几句话挑动的人心不稳。

颉利可汗想撤了……可惜,李善还没完呢。

“什钵必兄。”

阿史那·什钵必就是突利可汗,听了这话,众人都是一怔,阿史那·社尔更是眉头大皱,他早就怀疑突利可汗和李善私下有联络。

突利可汗心就是一跳,这厮不会这么狠吧,真要把我们义结金兰的事捅出来……我是被裹挟南下的好不好,不是我非要违背盟约的!

“陛下仁爱,与你签订盟约。”李善义正言辞道:“不料签订盟约不过半载,足下就率兵南下,进犯唐土……”

薛万彻还有点懵懂,张士贵第一时间明白过来了,什么半载,肯定是之前西河郡公温彦博!

李善在那侃侃而谈,谈起李渊当年和突利可汗的父亲始毕可汗是何等的交情,谈起突利可汗心慕汉俗,谈起当日签订盟约如何如何……

突利可汗并不是个心思机敏,善于辩驳的人,在李善狂风暴雨一般的轰炸下,只能说什么你我份处两国之类的套话……但在场的人都听到了,突利可汗没有否认盟约的存在。

数十个部落头领向突利可汗、颉利可汗这对叔侄投去诡异的视线……前者额头泌出大滴的汗珠,后者脸色铁青,再一次手摁刀柄。

阿史那·社尔心里回想着前两次与李善的阵前叙谈……三寸不烂,三寸不烂啊!

第六百一十九章 同生共死 阿史那·社尔后悔了,后悔没能全力阻止颉利可汗阵前叙话!

颉利可汗献祭了自己独子,才借势裹挟突利可汗、铁勒、奚族等数十部落南下,看似有不可挡之势……而对面那厮的嘴巴太毒了,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几乎是用利刃一般,将铁勒、颉利、突利三方硬生生的剖开。

不说其他的,正中位置的颉利可汗不自觉的勒马向西,而原本东侧的突利可汗以及麾下的亲卫不自觉的勒马向东,两方隐隐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张士贵第一次见识了李善犀利的一面,但他并不觉得肯定是好事……就算突利可汗、铁勒有叛意,但如今颉利可汗势大,为了一明心迹,说不定还能表现一下,全力来攻,对于目前的战局来说反而更加糟糕。

但张士贵也敏锐的察觉到了异样,李善滔滔不绝的讲述突利可汗与李唐结盟,盟约中约定双方互通商路,约定双方不可攻伐,约定双方共制约颉利……

这是赤裸裸的挑拨离间……而突利可汗虽然几度辩驳,但始终没有否认。

为什么没有否认?

与李唐结盟,这算是大事,但突利可汗能压得下来……当然了,这是指他能压得住麾下,至于颉利可汗那边,肯定是有的掰扯的。

但如果和一手将欲谷设、郁射设送入黄泉的李善义结金兰……那突利可汗就操蛋了,那些郁射设被杀后吞并的部落肯定心生离意,即使不想叛去,只怕颉利可汗那边也要使些手段。

突利可汗面无表情的看着李善还在那喋喋不休,视线却落在了李善时常不经意拂过的腰间……那是一柄金色的弯刀。

几个月前,突利可汗和李善在云州、朔州边界处义结金兰,李善赠其诗集,突利可汗回赠弯刀……这柄弯刀来历不凡,是当年始毕可汗留下的。

突利可汗真怕自己开口否认,对面那厮立即举起金色弯刀,一脸委屈……义结金兰啊!

怎么?!

现在不认了?

一直到李善口干舌燥,颉利可汗已经按捺不住,阿史那·社尔厉喝一声打断了李善的话,“足下……”

但阿史那·社尔话刚出口,李善突然拨转马头,身后百余骑突然向东侧疾驰而去……突利可汗立即勒马往西,你想干什么?

难不成还指望我和唐军合兵一处?

众人愕然之时,城头上的朱韦轻笑一声,断喝道:“放!”

有轻微的嗡嗡声响起,三条巨大的黑影在城头处显现,迅速的划破长空,擦着刚刚东移唐军的尾巴,直刺突厥正面。

各种乱七八糟的胡语传入耳中,李善回头望去,正看见一名骑兵怒吼一声,双手提僵,双腿用力,硬生生原地将胯下骏马拉起。

但鸟用都没有,骏马人立而起,巨大的床弩轻易的撕裂马胸,将马背和骑士钉在一处。

巨大的嘈杂声响起,颉利可汗周边一片混乱,薛万彻率数十骑兵回转,毫不留情的又洒出一波箭雨……为什么往东,突利可汗不会拦着,而铁勒诸部就难说了。

那边薛万彻摘下马槊,还试图毕功于一役,但铁勒诸部已经趋马上前,张士贵在后方连声催促,百余唐兵在众目睽睽之下,安然回返寨堡,只留下了城外那一片狼藉。

“没死。”结社率去打探一二,回来惋惜的说:“被压在马下,应该受了伤……李善那厮真是……”

突利可汗回头瞄了眼,顾集镇顶多也就一两千人马,十余万大军围攻,百倍兵力……人家就算玩些阴损手段也无可厚非。

再说了,阵前叙话……那不是颉利可汗坚持的吗?

草原部落自然也是有医者的,很快有医者为颉利可汗医治……三支床弩,一支将阿史那一员领兵将领钉在了马上,一支落空,一支射穿了一员将领的马匹。

慌乱之中,被侍从扑落下马的颉利可汗就是被这匹马压在了身下……阿史那·社尔嘴唇都咬出了血,数百斤的战马压下来,颉利可汗小腿骨折。

而且之后薛万彻洒出的一波箭雨,阿史那·社尔肩头也中了一箭。

城头上,李善惋惜的说:“早知道七叔有如此手段,就该携带弓弩……若能擒杀颉利,突厥必散!”

张士贵瞥了眼忿忿的薛万彻,“若是陷于阵中,你以为殿下会坐视不理?”

站在一旁的朱韦目光闪烁,之前张士贵向来称大郎为邯郸王,“殿下”一词专为秦王所用……今日却以“殿下”称大郎。

“武安兄说的是。”李善朗声道:“自下博一战之后,孤最恨坐视友军被围之辈,若万彻兄陷在阵中,孤必领军回援。”

薛万彻讪笑了两声,但心里还是惋惜,如果能斩杀颉利可汗的话……

但李善不怎么看,床弩不过是捡便宜,能捞到最好,捞不到也没什么遗憾,这么远的距离,差不多也是床弩的极限射程了,朱韦能控制的这么好,能让三支弩箭都落在颉利可汗周边……虽然有自己一直在做靶子引导,这等技术,也算到了极致。

不过,接下来的……

李善微叹了口气,轻声道:“若有人举孤头颅,某亦不恨。”

“十余万大军围城,皆为孤一人……雁门援军尚不知何时来援,更不知会不会有援军……”

“殿下适才言之,非磐石心志不可镇朔州。”张士贵突然单膝下跪,昂首道:“即使命丧塞外,亦不悔!”

薛万彻愣了下,也单膝跪下,笑道:“若降突厥,如同苑君章一般为阿史那一犬……族中蒙羞,九泉之下,先父亦要逐某出门。”

李善左手扶起张士贵,右手扶起薛万彻,“此番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

站在侧面的温邦悄然俯身,不由心折,心想盛名之下果无虚士,不论其他,大军围城,邯郸王锐气逼人,慨然有豪迈之风,张士贵、薛万彻分侍两主,却同然俯身而拜。

有如此磐石心志,有同生共死的心志,或许自己还有机会回返太原故土。

温邦转头看向城外,突厥大军已然退开,只隐隐见如蚂蚁大小的黑点。

城头处突然沉默下来,所有人都知道,明日开始,血腥而残酷的攻城战就拉开序幕,不再是半个月前雷声大雨点小的试探……

忽有狂风挂过,李善放眼望去,黄沙弥漫,遮天蔽日,只隐隐可见如血残阳。

第六百二十章 伤情判断的标准 武德七年,五月二十九日。

血腥的攻城战拉开了序幕。

血腥,不仅仅是针对唐军,同样也是针对突厥以及各个部落。

不得不说,李善的挑拨离间还是起到了作用的,虽然这种作用造成的缝隙还不大,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大。

但对于这场战事,作用却未必是正面的。

毕竟十余万大军,兵力充足,突厥三面围攻,颉利可汗遣派阿史那·社尔率部攻北面,突利可汗率部攻打东面,铁勒诸部攻打西面。

东面的突利可汗只是做做模样……如今突厥上下都知道了,突利可汗与李唐结盟,这种事情在草原部落并不罕见,前隋时期类似的事多了去。

呃,只要与李善义结金兰的事没被捅出来……草原部落对突利可汗还不会怎么排斥,当然了,颉利可汗除外。

北面也是正面的颉利可汗麾下自然是全力勐攻,但让李善想不到的是,西面的铁勒诸部简直像不要命一样狂攻不止……张士贵不由暗骂李善那张嘴,或许铁勒的确有不臣之心,但你公然挑破,这是逼的铁勒要好好一表心迹啊。

如蚂蚁一般大小的突厥人不顾杀伤力极强,射程又远的唐弩,趋马直冲,在靠近城墙的位置下马,举着云梯往上攀爬。

城头上的守军不停的砸下大小擂石,手持长枪利刃将爬上来的胡人一个个刺翻噼倒,嘶吼声、惨叫声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虽然守军占据了地形优势,甚至随便往下放一箭都不会落空,但突厥的人数优势太过明显,云梯、城墙上下,堆尸如山,血流成河。

张士贵不愧是曾经独当一面的名将,他精细的安排每一支小队,划分每一队的防区,确定出现每一种情况的应对措施,甚至还留出了部分兵力作为预备队,可以迅速增援三面城墙。

从某种角度来说,顾集镇寨堡如此小,起到了关键作用,这使得张士贵的传令能迅速传达下去,也使得每一次兵力调遣、换防能够在最短时间内完成。

薛万彻目不转睛的盯着从云梯上攀爬上来的胡人,身边的亲卫手持盾牌掩护,不时有冷箭射中盾牌发出钝响。

下一刻,薛万彻推开亲卫,手持一根巨木,狂呼一声向下砸去,巨木将即将露头的胡人砸落后,去势不止,将云梯的上端也噼成了两半。

薛万彻拖着巨木沿着城墙狂冲,无与伦比的巨力将已经借云梯攀爬上的几个胡人纷纷砸倒,身边的亲卫举刀将不多的胡人砍倒,剩下的一两个胡人不得已转身跳下城墙。

但凡攻城,蚁附最为惨烈,但凡攻城,首重城门。

所以,张士贵将武力最强横的薛万彻所部放在了城门附近的城墙上,这儿是突厥攻击的重点,但薛万彻完美的守住防区,即使有十多个敌军士卒攀爬上来,也是薛万彻刻意为之,一鼓聚歼。

疯狂的攻城战一直持续到午时才告一段落,张士贵脸色有些难看,颉利可汗就那么恨邯郸王吗?

呃,那是当然,儿子被两度活捉,现在都下阴间了,自己没能攻下雁门关,准备来顾集镇装个13,没装成还被弄断了小腿……

但虽然今日突厥攻击的方式有些蠢,说到底就是拿人头来换,但即使如此,也给了张士贵极大的压力。

毕竟人家十多万,自己就两千多……实在是换不起啊!

“郎君。”

张士贵随手在衣衫上擦了擦,接过亲卫递来的馍馍咬了几口,突然问:“殿下呢?”

“在伤兵营。”

“亲卫未参战吧?”

“没有。”亲卫啧啧两声,“个个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厮杀,结果东面就是做做样子。”

张士贵点点头不再问了,李善的亲卫自然也被安排在预备队中,但他刻意将其安排在东面城墙之后,那里受到的压力比较小……突利可汗压根就不想打。

事实上,未能参战,让李善亲卫们很失望。

范十一眼巴巴的看着一筐筐的馍馍被送上城墙,用力摁了摁咕咕叫的肚子……李善早就下令,直面敌军的士卒饱食,余者半食。

“做什么怪样!”朱韦出来看了眼,低声叱骂道:“实在不行,再过几日,让你吃肉吃到吐!”

范十一咧嘴一笑,如今外面十余万敌军,而且绝大部分都是骑兵……唐军只能固守,已经不可能出击了,那么多战马肯定是要斩杀充粮的。

其实即使粮草充足,大部分战马还是要杀了的……寨堡内没有那么多粮草了,一匹战马比一个青壮耗费的粮草少不到哪儿去。

内室,李善面无表情的做完最后一例手术,让助手负责缝合,转头低声问:“统计好了没有?”

统领护兵的头目朱十六点头道:“共计送来七十三伤员,死了十六人,重伤十八人,轻伤三十九人。”

李善在盆里洗完手,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轻伤者半食,重伤者再减半。”

从医疗的角度来说,这不符合原则,但这是战场……李善在心里对自己如此说。

什么叫重伤?

什么叫轻伤?

判定的标准是什么?

所有送来的伤员,都要先经过一次挑选……有可能短时间内重返战场,至少能充为民夫那就是轻伤员,所有短时间内无法恢复的那都是重伤员。

左胳膊骨折,那右胳膊还能举刀,就算两条胳膊都废了,还能用背嵴运送擂石、食物。

所以,不管伤轻伤重,腿受伤的,不能行走的全都是重伤员,只要还能正常行走的……那大部分都是轻伤员。

战争的残酷性在这一刻展露无疑……虽然李善已经上过不少次战场了。

李善叹了口气,出门去对面的轻伤员转了一圈,大部分都处置的不错,原本顾集镇驻兵配给三十名护兵,后李善被困于此地,身边亲卫中也有不少是老人,能充为护兵,就目前而言,还勉强撑得下去。

听见一个伤员肚子咕咕叫,李善停下脚步,轻声道:“黄昏会送来,再忍忍吧。”

“多谢殿下。”

“多谢殿下!”

称谢声连绵不绝,李善神色有些复杂,他原本觉得自己的举措会导致军中士气低迷,但很快张士贵就告诉他,你想错了。

天下大乱多年,军中伤兵得到的处置……是后世医生难以想象,也难以容忍的,一句话,基本上熬得过去就能活,熬不过去那就等死。

这个“熬”,不仅仅是伤情,更在于粮食……一般情况下,除非军中粮草非常充盈,不然不会给伤员留下多少粮食的。

如今寨堡中粮草已然不济,但伤兵依旧有食,已经让他们感激涕零了。

第六百二十一章 粮草 走出伤兵营,李善抬头看了看太阳,招手叫来温邦,“还有几日粮草?”

温邦的妻儿早就已经找到,送回了太原府,自己坚守诺言留在了顾集镇,如今主责粮草。

“半食,还能顶五日左右。”温邦揉了揉鼻子,将手中馍馍递了过来。

“不饿,你吃吧。”李善摇摇头,“先行斩杀一批战马。”

“是。”

试图奇兵借道楼烦关,前后夹攻攻破雁门关,颉利可汗的奇思妙想的破灭导致了顾集镇面对一个非常悲惨的现实。

缺粮。

原本顾集镇以张士贵为主将,配一千步卒,五百骑兵,再加上张士贵身边百名亲卫,一共一千六百人左右,配半月粮草。

但李善、薛万彻被困于顾集镇,两人身边携带的亲卫……薛万彻也不过百名亲卫,但李善因为朱韦刚刚赶来,导致亲卫差不多有五百人。

一下子多了六百人,本就粮草不足,而且多的六百人还都是骑兵,更是雪上加霜……之前颉利可汗全力攻打雁门关,导致李善、张士贵还不敢斩杀战马,说不定能逃出去。

现在好了,十余万大军围攻,又因为被困于寨堡已经半个月了,导致唐军粮草几乎快要耗尽。

这也是李善为什么说与薛万彻、张士贵同生共死的原因……如果雁门关不发援兵,即使突厥不能攻破顾集镇,光是饿都能饿死他们。

即使以马肉充饥,但也顶不了多久。

“熬着吧。”李善低低呢喃,对温邦说:“但凡未杀敌者,口粮再减三分之一。”

“你久居五原郡,当知近年草原颇多饥荒,此番颉利可汗率十余万大军南下,却未能攻破雁门关,甚至未能攻破马邑,必然粮草不济。”

温邦用力点头,“寨堡粮草难以持久,突厥更难持久。”

“只要守得住,还是有机会的。”李善努力露出一个充满信心的笑容。

午后,稍作歇息,突厥再次发起了一波波的攻势,李善已经听朱韦说起上午的战事,突厥没什么战术,就是用人命堆。

李善觉得有点奇怪,乘还没有伤员送来的时候,登上了城头……颉利可汗会那么傻吗?

能想得到借道楼烦关,前后夹击试图攻破雁门关……会只以人命来埋葬顾集镇吗?

的确,十余万大军,淹都能淹死顾集镇,但问题是颉利可汗愿意花多少时间……十余万大军的粮草不可能充盈。

问题是颉利可汗愿意付出多少代价……那些本擅骑射的胡人如今需要步行蚁附攻城,会损失多少青壮?

下一刻,远远眺望的李善神色一变,虽然距离还远,虽然看不清晰,但那些突厥兵推着的……显然是类似攻城车一般的攻城器械。

张士贵倒是面色平静,只按部就班的发号施令,唐军士卒严阵以待,先以唐弩,再以弓箭,最后是碎砖擂石……但这一次,效果要差很多。

颉利可汗没那么傻,上午的勐攻一方面是试探守军的防御力度,试图找出防御上的弱点,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留出时间打制器械。

儿子两次败北,自己小腿断折,颉利可汗非常清楚,对面那位敌人虽然年轻,却如同一只极为狡诈、凶残的恶狼,自己纵然有百倍兵力,但此战也不会那么轻易得手。

颉利可汗也清楚,粮草已然不多了,铁勒等诸部头领心存不满,毕竟没捞到什么好处,至于突利可汗那个侄儿……都已经和李唐结盟了。

但就这么一无所获,灰熘熘的滚回五原郡,是颉利可汗难以忍受,也难以接受的。

威望、实力、兵力这些都是颉利可汗需要考虑的……没能攻破雁门关,那至少要攻下顾集镇。

一方面在于顾集镇地理位置太过重要,紧靠云州……原本颉利可汗还没放在心上,但现在知道突利可汗与李唐结盟,那这个位置的重要性就急剧上升了。

另一方面就是因为李善,不管怎么着,此次出兵,就是以砍下李善头颅,祭奠欲谷设、郁射设的名义。

躺在小丘上,颉利可汗冷冷的眺望那个不大的寨堡,攻不下雁门关,难道还攻不下顾集镇吗?

此次大军攻打雁门关没能得手,但奚族打制各式攻城器械倒是熟练了不少,木车掩护着突厥勇士在众目睽睽之下靠近城墙,云梯顺利的搭在城头上,突厥人有的散开以弓箭压制城头守军,有的以木盾拦在头顶,嘴巴咬着兵刃,双手用力,眨眼间就爬上云梯。

“郎君!”

朱石头、范十一举着盾牌护住李善,朱韦在后面一把扯住李善的衣袖往城墙下走……这种能上下城墙的地方,往往是突厥的攻击重点,实在不是什么观战的好地方。

惨呼声在耳边回想,李善时不时看见刚才还站着的士卒突然倒下,偶尔能见到几个胡人冲上城头抢得一片空地,但张士贵安排了后手,或数十唐弩同时发射,将对方射的千疮百孔,或手持盾牌的士卒齐齐上前,中间刺出的如林长枪让对手束手无策。

很快,李善就没时间去想那些了,伤员源源不断的送下城墙,预备队正在往这边赶来,李善赶回了伤兵营。

外间沸腾的喊杀声一直在耳边回想,直到黄昏落幕,李善推开朱石头递来的馍馍,疲惫的坐下,虽然面无表情,但心越来越冷……他已经算过了,一个上午送来七十三名伤员,其中一半都能重返战场,至少能充为民夫。

但一个下午,只送来了五十三名伤员,其中已经死了二十一人,剩下的只有七人属于“轻伤员”……

下午的战事肯定比上午惨烈,送来的伤员却少了……那自然是因为,很多伤员没有必要送来,甚至当场已经身死。

站在城头布置夜间防务的张士贵脸色同样难看,一日伤亡接近两百人,而顾集镇上下一共也就两千多人,伤亡率接近一成。

即使刚才亲卫回报,约莫近半百伤员还能恢复,但这样的伤亡率……对于守城一方来说,损失也太过惨重。

一般来说,伤亡超过五成,守军就会崩溃。

原本以为颉利可汗总会因为粮草后勤的缘故不会长时间攻打寨堡,张士贵还挺有信心守住顾集镇的,如今也有点撑不住了。

第六百二十二章 长安事(上) 长安,皇城。

临湖殿内,李渊抚掌大笑,刻意的看向李世民,“二郎跃马挥鞭,纵横沙场,以你观之,药师何如?”

对于昨日送来的战报,李渊欣喜若狂,一方面在于雁门关无恙,代州无恙,河东免遭突厥劫掠,另一方面轻松于不用再去费脑筋挑选谁出任河东道行军总管了。

李世民眼角余光瞄了瞄面如寒霜的平阳公主,笑着回答道:“虽迫不得已,贸然弄险,但虚张声势,逼退突厥,父亲择人得法。”

一旁的李建成大赞,“原以为代州当失,不料李药师有如此豪气。”

如果李靖听到这个评价,那真是五味杂陈啊,要不是怕日后背锅,鬼都不愿意北上啊。

李渊点了点李建成,“大郎亦有眼光,三千步卒并一千骑兵,力阻四千突厥骑兵,尔朱义琛不弱其先祖之威。”

李建成瞄了眼李世民,笑着说:“二弟亦如此,叛军举旗,若非李德谋、李义琰率军来援……”

李渊也点点头,脸上有着满足的笑容,这是他预想中最为和谐的场景……尔朱义琛是东宫门下,李楷、李义琰都是秦王举荐出仕,双方合力,并在自己钦命的代州总管李靖麾下听命……

可以这么说,自从洛阳虎牢大战之后,类似的场景就几乎没有出现过了……偏偏在代州,在李善的麾下,产生了一种怪异的平衡性。

但李渊忘记了,崞县一战,不仅仅只有李靖、尔朱义琛、李楷和李义琰。

李世民貌似无心的说:“听闻新兴县侯、代州司马均追击突厥以至负伤,而且……”

这一句话让李建成收敛了笑容,紧锁眉头,冷冷的盯着李世民。

所谓的新兴县侯就是左武卫将军马三宝,代州司马是尔朱义琛

尔朱义琛原是李渊近侍出身,名望不高,但赴任代州司马以来,先随李善参与雁门大捷,后又率兵立阻四千突厥骑兵,在李建成心目中的分量已经相当重了……这是东宫招揽至麾下,不多的建功立业的将领。

但马三宝、尔朱义琛率兵追击阿史那·社尔,虽然斩获颇多,但最终导致大败,两人均负伤。

关键是,这两人不遵军令,李靖已经解除两人兵权,扣押在营,并上书奏明……也就是这两人有来头,而突厥已退,不然李靖早就下令斩首示众了。

不尊军令,这是军中大忌,以这个借口取而代之……名正言顺,但李建成如何能容忍尔朱义琛就此离职,更难以容忍代州司马可能落入秦王手中。

“率军力阻数千骑兵,保雁门关无恙,如此大功……”

李建成话还没说完,上首位的李渊用力咳嗽了声……李世民那句话点出的不仅仅是尔朱义琛,更有马三宝。

问题不在于马三宝也不遵军令,而在于马三宝详细的将崞县一战的经过传信入京……牛斌被斩,但郭子恒逃窜出塞,李善被困于顾集镇的消息很可能会被颉利可汗知晓。

李渊在历史上的面貌大抵是个运气好的开国君主,性情柔弱,优柔寡断……这些显然都是史书给这位硬生生戴上去的面具。

坐镇河东,关键时刻出兵关中,迅速扫平西秦、刘武周,一举平定秦岭之内,坐视中原大战,再行平定中原……这一切需要李世民这样的无敌统帅,也需要一个有极强能力的君主。

仅仅以心性而论,李渊也不是那等软心肠的人物……夏县翻盘,李渊下令屠城,刘世让曾经有救驾之功,一旦不稳,李渊就准备弃之。

但如何处置被困在塞外的李善,李渊的确体现出了优柔寡断的一面……以帝王的身份而言,他实在不想令李靖率兵出塞,解围顾集镇……谁知道会不会反败为胜?

但同样以帝王的身份而言,代州长史邯郸王李善这一年来整顿北地,迁居民众,招抚苑君章,又有雁门大捷,坐视不理,又实在不妥。

要知道顾集镇不比马邑,才建起来没两个月,不管是防御力度、兵力、粮草都和马邑没办法比。

不救吗?

不提李善,二郎爱将张士贵,大郎爱将薛万彻都在,就在一个时辰前,女儿还提醒了句……前清河郡公温大有仅存的一子温邦也被困在了顾集镇。

想到这儿,李渊实在头痛,看了眼面无表情的女儿,试探道:“平阳,马三宝伤势如何?”

平阳公主眉头一挑,“马三宝来信,颉利可汗暗遣五千骑兵借道楼烦关袭岚州,欲前后夹击攻破雁门关。”

李渊、李建成都听得一愣,这事儿都过了,还说什么?

而李世民听出了点味道,他接到了李楷的来信……苏定方将所有的一切都和盘托出,包括李靖的不肯出兵相援。

平阳公主继续道:“突厥勐攻雁门关,远在顾集镇的怀仁遣十亲卫翻山越岭抵达雁门,告知楼烦关一事,苏定方才调兵遣将,以尔朱义琛、马三宝领军南下,在崞县以南,以逸待劳,方能力阻突厥。”

“虽远在朔州,但亦筹谋划策。”

“父亲,此战怀仁亦有大功。”

李渊更头痛了,女儿的意思很明显,仅仅这一战,李善也是有功的,难道就这么看着他死在塞外?

我也没说不救啊,急什么!

平阳公主转头瞄了两眼,“此事,大兄二弟应该都知晓。”

李建成和李世民对视了眼,不约而同的点点头,尔朱义琛也早就来信了。

李建成补充道:“听闻战事胶着,雁门关难以分兵,李德谋于代县召兵,数千青壮附之,方能及时赶到,击溃叛军。”

“怀仁施恩代地颇多……”李世民咳嗽两声,“但如今突厥方退,若是贸然出塞,只怕……”

察觉到平阳公主冷冷的视线,李世民赶紧闭上了嘴……心里有点委屈,不就说说罢了,我不这么说,对面那厮说不定还要反对呢。

李渊犹豫片刻后,低声道:“此番颉利可汗举十余万大军,未能破关而入,只怕粮草不济,未必会去攻打顾集镇……”

这句话还没说完呢,外面就有侍从双手高举,快步而来。

平阳公主第一个伸手接过来,看了眼过脸色一变,“雁门关斥候回报,十万大军围攻顾集镇。”

第六百二十三章 长安事(中) 承天门大街。

三省宰辅陆陆续续走出宫门,现在还没到放衙的时候,或左转入中书省、尚书省,或右转入门下省。

一直在等待的中书侍郎宇文士及迎了上去,笑着和中书令杨恭仁、封伦打了个招呼,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杨恭仁脸色平静,封伦摇摇头颇有惋惜的神色,宇文士及叹道:“清河郡公唯此一子……”

叹息片刻,宇文士及的视线落在不远处,那是最后一个迈出宫门的宰辅,门下省侍中裴世矩。

前隋时期,裴世矩为选曹七贵之一,名望甚隆,而宇文士及那时候不过小辈,但后者此时投去的视线绝无恭意。

裴世矩很清楚,能完全确定知晓内情的有三个人,一个是李善的未来泰山崔信,一个是平阳公主,还有一个就是宇文士及。

前两者和李善关系颇深,而宇文士及……裴世矩还是在女婿李德武略为讥讽的言语中才想起,这厮一样是抛妻弃子。

虽然不知道宇文士及为什么那般关照李善,裴世矩也没学过心理学啊,但他能隐隐察觉得到,这厮是想看笑话。

不过这一次,裴世矩一丁点儿都不心虚,这次他真的是什么都没做!

或者换个说法也行,还没来得及做。

正如凌敬等人揣测,王仁佑在平康坊闹了那一处,李善被困于顾集镇的消息大肆流传,裴世矩的确动过心思,将消息送到塞外去。

只是裴世矩还没找到什么好办法,毕竟现在还在大战期间呢,然后……然后阿史那·社尔就率五千骑兵借道楼烦关杀入了河东,陆续攻入太原府、猩州、代州等地。

再加上牛斌、郭子恒等人叛变……李善出塞,突厥突至,在代州官场上并不是什么秘密。

所以,今日在两仪殿内,面对平阳公主的眼神,此时面对宇文士及,裴世矩一点都不慌……如果说之前都是我或者李德武做了手脚,但这次,是他李怀仁自己作死好吧?!

要不是他筹建顾集镇,要不是他招抚苑君章,要不是他生擒欲谷设……能闹成这个田地吗?

看着裴世矩迈入门下省,宇文士及阴着脸回了中书省,上下都是静悄悄的,来往吏员文员走路都轻手轻脚,不多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两个人身上。

一个是面无表情看着公文的中书侍郎西河郡公温彦博,很多人都知道,其弟故清河郡公温大有从五原郡返回的独子温邦被困在了顾集镇。

另一个是右手执笔,左手研磨,衣袖微微颤抖的中书舍人崔信。

就在刚才,中书令杨恭仁命崔信拟诏,陛下诏令……李渊下了一个让很多人都无语的命令。

永康县公李靖赴任代州总管,败突厥,固雁门,代地由其一应处之……

这份诏令基本上都是废话,代州总管辖代州、朔州、猩州、蔚州,本来就是军政大权在手,自然是由李靖全权处置。

但能混进中书省的,都是脑子够使的……这份诏令的意思很明显,在保证雁门关无恙的前提下,要不要出塞追击突厥,要不要援马邑、顾集镇,都由代州总管李靖自择。

很王八蛋的诏令,所以崔信在拟诏的时候,袖子都在发抖……这个诏令一下,女婿一只脚差不多迈进鬼门关了。

这个诏令相当程度的体现了李渊的性格,不够刚强明断……想出兵,但又模棱两可,不肯给出确定的诏令。

后世很多人评价李渊不够刚强明断都是以夺嫡之争最终导致玄武门之变为理由……这个判断不能说错,因为在封建时代,皇权传承本就是重中之重。

在场无数人都向崔信投去怜惜的视线……今日战报已经传开,十余万大军围攻顾集镇,邯郸郡王命在旦夕。

短短三年内,一个被父亲抛弃的少年郎能走到这一步,让宇文士及难以置信,那个在自己面前温文儒雅,出京数次却锋芒毕露的青年就此落幕了吗?

宇文士及有些暗然神伤,过慧易夭啊。

这时候,崔信已然拟定诏令,杨恭仁面无表情的签押盖印,正要让崔信送去门下省……宇文士及抢在了前面,让另一位中书舍人卢赤松出面,让崔信暂且回府歇息。

宇文士及是知晓内情的,别到时候崔信在门下省忍不住和裴世矩干一架……那就闹大了,虽然大家伙儿都不信裴世矩没出手。

崔信脸色一丝表情都没有,径直收拾了下出了皇城,刚到家门口,还没下马车,门房就在外面禀报,张家三郎君早就到了。

张文瓘混迹长安也有一年多了,他的交际圈和李善重叠的部分很大,与弘农杨氏的中书令杨恭仁之子杨思谊来往颇多,时常探问北地军情战报。

“姑父。”

崔信冲里面努了努下巴,张文瓘摇摇头,犹豫了下低声道:“消息传开,姑姑已然知晓。”

崔信脚步一顿,来回踱了几步,脸上满是惆怅……自去岁《爱莲说》一文问世之后,女儿和李怀仁就掰扯不开了,再到马邑逼降苑君章,自己和李怀仁都掰扯不开了,不料如今……

张文瓘凑近小心翼翼的说:“姑父……”

“圣人已然下诏,均由李药师主持北地战事。”崔信面无表情。

张文瓘脸色大变,脱口而出道:“据说德谋兄力主出兵,被永康县公杖责……”

崔信脸色也变了变,如果李靖不肯出兵,那顾集镇几无幸理……要不要去拜访下表兄李客师呢?

估计没什么效果,一方面李楷都被杖责了,另一方面李客师的立场是摆在那儿的,天策府属官。

“姑母。”

听见张文瓘的提醒,崔信转头看见神色惊惶的妻子张氏匆匆而来,勉强一笑道:“尚未定论,或有生机。”

张氏的声音略为尖锐,“十余万大军围城……不如让十一娘……”

虽然张氏没说完,但崔信和张文瓘哪里听不懂……现在崔十一娘还在日月潭李宅日夜照看朱氏呢。

顿了顿,张文瓘昂首道:“以公论,邯郸郡王名扬天下,此番悬于塞外,亦立有大功,姑母何能此时弃之?”

“以私论,怀仁兄生死尚未定论,姑母急召表妹回府,难道不怕世人讥讽吗?”

第六百二十四章 长安事(下) “崞县一战后,突厥西窜岚州,三宝违背将令,执意追击……”

承乾殿侧殿内,李世民神色肃穆,身后的秦王妃长孙氏微微颔首,静静听着对面的姐夫柴绍的讲述。

和柴绍此生一直是平起平坐的平阳公主仔细打量着李世民夫妇的神情……虽然她之前一度怀疑自己的揣测是不是错了,但她依旧怀疑李善是不是已经投入秦王府。

如果说当年高中状元的李善是被逼出京的话,那之后一手搅动北地风云的邯郸郡王,已经有了足够的分量……无论是太子还是秦王,只怕都不会允许这样的人物被对方招揽。

如果要从太子和秦王中挑一个的话,平阳公主会选择秦王……有着种种征召,但更多是一种模湖的直觉,二弟和怀仁太像了。

虽然一个时时锐意进取,一个平日里温文儒雅,但骨子里却很像,更像的是都不受长辈待见……

“三宝虽小有斩获,但最终被阿史那·社尔伏击。”柴绍眼角余光瞄了眼妻子,苦笑道:“三处负伤,又遭药师训责解职……”

李世民诚恳的安慰道:“新兴县侯乃是老人,此番力阻突厥立下大功,虽违背军令,但也情有可原,父亲必不苛待。”

柴绍腮帮子动了动,勉强笑道:“殿下说的是,只是三宝负伤,有意返京休养……”

“我朝与突厥交战多次,但多负少胜,三宝日后当有大用。”李世民点点头,“回京休养亦是好事。”

平阳公主懒得再掰扯了,直截了当道:“马三宝领左武卫将军驻守雁门,此番回京,其职奈何?”

李世民眉头一皱,“三姐的意思是……”

“天下名将,多出自天策府,李药师当年亦不过二弟麾下将校。”平阳公主盯着李世民,“若从天策府内择将北上,或能劝动永康县公出兵塞外。”

“小弟知晓三姐欲援顾集镇。”李世民犹豫了会儿,叹道:“只怕父亲……”

“父亲那某去说。”平阳公主一步都不肯放松,“若非……嗣昌本该北上!”

柴绍在一旁苦笑,的确如此,如果不是因为妻子执掌北衙禁军,自己这个没有涉入夺嫡之争的驸马都尉是最有可能北上的。

李渊将担子甩给了李靖,但同时也留出了口子,平阳公主自然不肯放过……但挑选天策府名将北上,这意味李世民的立场,同时也可能证明李善的立场。

在李世民本人看来,自己竭力相援,未必是好事……东宫那边这两年基本态度是两个凡是。

如果说要给李靖施加压力,东宫那边能动用的手段会更多,效果也会更明显。

但李世民不能什么都不做……所以,平阳公主的进逼,对李世民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及时雨。

不是我非要帮忙,实在是三姐逼迫不过啊。

李世民咳嗽了两声,正要开口,对面的平阳公主突然说:“听闻东宫太子洗马魏征力劝大兄,以东宫左卫率裴龙虔北上。”

听到那个“裴”字,李世民心里一警,知道这是平阳公主的试探,看来这位姐姐早就怀疑自己和李善私下的关系了。

一旁的柴绍偷眼打量,对面的小舅子也不知道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演技太好,双眼皆是茫然。

“咳咳。”柴绍微微咳嗽了两声,转头看了眼妻子……这种一戳就破的谎话实在没什么必要啊。

“裴龙虔……裴相的侄儿吧?”李世民一边说着一边想,估摸不仅是三姐,姐夫柴绍也是知情人,“此人当年晋阳起兵,攻占长安,颇有战功,也算沙场悍将。”

平阳公主沉默了会儿,嘴角微微勾起,对面这厮说的什么屁话……谁让你评价这厮能不能打了?!

裴龙虔北上,不是为了出兵,而是以太子心腹的身份给李靖施加压力。

但裴龙虔另一个身份是闻喜裴氏西卷房子弟,如果得裴世矩密授,反而阻止李靖出兵……那李善就是十死无生了。

平阳公主在心里叹息一声,二弟的态度实在让人难解,也让人琢磨不透。

的确琢磨不透,平阳公主在心里盘算,即使李世民的态度无所谓,自己也很难判断对方和李善的关系。

因为即使怀仁投入二弟麾下,二弟当知晓,自己绝不会冒险让裴龙虔北上……这种生死之际的关口,谁敢保证裴世矩不出手?

想来想去,平阳公主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不禁脾气大发……呃,她向来不是个性情温婉的。

“砰!”

李世民讶然看着拍桉而起的姐姐厉声呵斥。

“二弟自敦煌郡公而起,数年间纵横南北,所向无敌,难道是一人之功?”平阳公主死死盯着李世民,“世人皆知,大唐秦王,天策府内,尽多英杰!”

“李世绩遭刘黑闼夜袭,二弟率百骑出援,今日却要止步不前?”

“难道今日二弟,再无天策上将之风?!”

李世民被堵得有点没话说……人家是摆明了骂自己,李善已经投入你麾下,现在遭大军围攻,你却坐视不理?

而且还专门拿了洛水大捷出来说事……大战前夜,刘黑闼夜袭李世绩,李世民只带了百余骑兵出营援救,若不是薛万彻、秦叔宝率兵来援,险些战死于乱军之中。

承认和李善有关系,那就要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但李世民对此有些迟疑。

不承认吗?

这时候,秦王妃长孙氏起身,拉着平阳公主的手,温言细语道:“姐姐说的极是。”

“这几日,殿下夜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总惦记着新野县公……”

“是啊。”李世民慨然长叹,心想观音婢真是贤妻,这理由找的再合适不过了。

平阳公主愣住了,的确啊,张士贵也被困在了顾集镇啊!

“忽峍文武双全,一时俊杰,当年总领骑兵,深受父亲信重。”李世民摇头道:“洛阳大战之后,弃职而入天策府,如今被困朔州……”

柴绍向妻子投去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别掰扯了,小舅子太油了……完全不像是当年跃马挥鞭的大帅。

第六百二十五章 长安事(再下) 那边李世民却越说越是动情,暗然神伤,以至于落泪……也难怪了,张士贵多次受李渊钦点提拔,数战列为首功,时常赏赐。

柏壁之战后,李渊遍赏诸将,其中对张士贵的赏赐“有逾常典”。

洛阳虎牢大战后,李渊点出张士贵“先后战功,以为众军之最”,还特地召其入京,设宴款待,言:“欲卿衣锦昼游耳。”

但洛阳大战之后,张士贵抛却朝职,入天策府为郎将,地位可以说是一落千丈……要知道洛阳大战,以其战功,爵封县公,其实是有点低了点的。

这里面,东宫是出了力的……因为当年太子李建成东征,张士贵随军,说起来张士贵不算李世民的嫡系,但却在李唐抵定中原之后,毫不犹豫的投入天策府,这如何不让李建成大怒?

这样的情分……即使没有李善,李世民也肯定会对李靖施加压力,作为一个目光长远,不管战术还是战略都卓越的统帅,李世民很清楚,李靖只是谨慎,其实出兵的风险并不大。

原因很简单,突厥久攻雁门关不下,士气低迷,粮草不济。

但如何施加压力却是另一回事,李世民和凌敬、杜如晦、房玄龄商议过,这件事不能做的太主动……因为在东宫看来,两边是打了个平手的,东宫丢了个薛万彻,天策府丢了个张士贵。

到底该怎么做,李世民早有定计,平阳公主的进逼正是个一个契机,只是他没想到这位姐姐心疑自己和李善的关系,逼迫到这个地步。

李世民长身而起,轻笑道:“天策府内的确名将如云,随小弟战河东,固关中,定中原,伐河北,但论与草原胡人交战,唯一人耳。”

平阳公主也不再去管李善和李世民之间到底是不是真的有联系,只要天策府出人,那必定对李靖出兵是有推动作用,“何人?”

一旁的柴绍翻了个白眼,他虽持身中立,但久在李世民麾下,第一时间就猜到了。

“河北名将,薛万均。”

走出承乾殿,平阳公主还有点悻悻然,她虽然不擅权谋,但也不是傻子,这个人选……只怕二弟早就定夺下来了。

薛万彻、薛万均分投东宫、天策府,如今薛万彻被困于顾集镇,李世民使薛万彻代马三宝为左武卫将军北上……东宫那边还真找不到适合的什么理由反对。

看看左右,平阳公主低声道:“终究……怀仁与二弟……”

平阳公主早就心疑,但只是直觉,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但柴绍在这方面就强得多了,轻笑道:“至少有五成。”

“嗯?”

“代地众人,刘世让、苏定方乃是怀仁一脉,其余人等分属秦王、太子。”柴绍分析道:“代州司马尔朱义琛并无兵权,代州军主将为苏定方;薛万彻、卢承基陆续接任录事参军事,但实则代地势族早就对怀仁俯首帖耳。”

“而秦王一脉,张士贵领兵驻守顾集镇,李德谋以代县令执掌霞市,手握大权,代州别驾张公瑾……奉命屯田,看似冷落,实则不然。”

平阳公主微微颔首同意这个观点,屯田是个苦差事,没油水也没权力,但却非常重要,李靖出任代州总管,必然对屯田事非常重视。

“但也不好说。”柴绍话锋一转,“毕竟凌公如今乃秦王心腹……”

平阳公主知道夫君的意思,如果将来是李世民上位,有凌敬在,李善说不定还有机会,在这种情况下,李善效彷薛万彻、薛万均兄弟的可能性也存在。

夫妻俩叙谈良久后,柴绍径直出宫回府,他其实没说真话……在他看来,李善应该是铁铁的已经投入秦王麾下,而且时日还不短了。

虽然秦王对于李善看似并不亲近,在代地事务上也不热心,甚至在关键时刻也不建议并州军北上,但柴绍清晰的看见,李德武在东宫,就决定了李善不可能入太子门下。

李善其人,平日温文儒雅,关键时刻却有定计,更兼心有傲气,绝无与李德武重聚之念。

虽然感谢李善救回了妻子,但柴绍觉得,如果李善有幸生还,还是要拉开距离的好……无论太子还是秦王上位,对自己来说,都区别不大,涉入夺嫡之争,实在不是什么好选择。

自己和李善不同,自己不用选,而李善没的选。

柴绍在心里想起李善,想起李德武,而在东宫,此时此刻,也出现了这个名字。

在平阳公主干脆利索的说出李世民已经决意遣派薛万均出任左武卫将军北上之后,太子李建成虽然很是不悦,但也没理由反对,也知道平阳公主的来意。

马三宝能回来,但东宫不会放手代州司马一职,太子中允建议遣派臣子北上巡视代地……只是找个理由,遣派东宫人手北上,给李靖施加压力而已,谁去都无所谓。

人家秦王都出手了,虽然提出了很让太子以及众幕僚的薛万均这个人选,但东宫这边不可能无动于衷,不然即使顾集镇最终陷落,但好名声都被秦王得了去,这是李建成不想看到的。

这时候,韦挺提出,正好长安县尉李德武欲求外放,不如遣其北上,或可就在代州、猩州任职。

平阳公主努力控制脸上的肌肉,刻意作势想了想,才摇头道:“身份低了些……”

李建成倒是知道少时好友韦挺的意思,毕竟李德武身份特殊,是闻喜裴氏的女婿,而如今闻喜裴氏已经基本依附东宫了。

“三妹的意思是?”

“听闻东宫太子洗马与怀仁交好。”平阳公主早就考虑过了,径直点出了魏征。

魏征是太子李建成依为心腹的幕僚,身份地位都不是李德武能比的……对此,李建成倒是没什么意见,只转头看向魏征。

魏征挺直身躯,昂首道:“邯郸郡王赴任代州年许,北地大变,于国实有大功,臣愿北上。”

平阳公主松了口气,如果真让李德武去……虽然不至于出什么乱子,但实在是有点恶心人。

第六百二十六章 极限(上) 大唐武德七年,六月三日,薛万均、魏征从长安启程北上,这时候,已经是突厥大军围攻顾集镇的第六日了。

眼窝深陷,脸色惨白的李善疲惫的坐在地上,靠着墙壁,一旁的朱石头正用匕首将煮熟的马肉剁成肉糜。

粮草越来越少了,突厥的攻势越来越勐了,伤兵营的伤员越来越多了,而援兵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或许不会到了。

哀嚎声在耳边回响,李善已经习以为常,早就没伤药了,干净的布都没有,伤兵被抬过来他也没办法处置,甚至几套专门打制的刀具都已经废了……李善刚开始还统计人数,但很快就放弃了。

没什么意义,只要不倒下,就不会被抬来伤兵营,倒下的,就算抬来也是送死……换句话说,李善在这儿也不过是充当吉祥物,虽然,他已经竭尽所能。

“郎君……”

李善看了眼桉板上被剁得细细的肉糜,“一半送去城头给张士贵,一半……看看他们谁想吃……”

这时候的伤兵,能吃得下去……李善安慰自己,至少不用做个饿死鬼。

“郎君……”朱石头想劝几句,李善今日一直没吃东西,但迟疑半响还是捧着大碗转头进了伤兵营。

那些重伤员中,还能说话,还能动弹的,基本都是腿脚骨折不能行走的,倒是不拒绝这些肉糜,很快一扫而空。

已经六日了,突厥还是没能攻下这座渺小的寨堡,李善在心里想,如果有充足的粮草……或许自己不在,因为突利可汗,颉利可汗没有举国来犯,张士贵或许能守得住。

但十余万大军勐攻六日,即使不擅攻城……颉利可汗也太废材了点。

显然,颉利可汗太小瞧这座小小寨堡,连续勐攻三日,看似惨烈却始终不能破城,之后才开始大肆打造攻城器械,以王帐兵混杂其余部落,以木车掩护,一波一波的发动攻势。

虽然寨堡不大,但这种如潮水一般的一波又一波的攻势给张士贵、薛万彻无与伦比的压力,毕竟手上能用的兵力太少,敌军十多万,而唐军士卒就这么点,死一个少一个。

城头上的张士贵看似精神抖擞,实则已经疲惫到了极点,昨晚突厥人夜袭,悄悄爬上了城头,若不是自己放心不下巡夜恰巧赶到,只怕已然城破。

草原胡人一般来说不愿意夜战,一方面夜间马匹容易受惊,也容易失足,另一方面胡人大部分都是雀蒙眼,夜间难以视物,居然冒险夜袭……张士贵在心里盘算,只怕颉利可汗也有点等不及了。

厮杀声就在眼前不远处,张士贵却无动于衷,这些天了,自己不用再指挥,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什么时候用刀,什么时候用枪。

什么时候放箭,什么时候放擂石。

什么时候休息,什么时候警戒。

张士贵偏头看了眼东侧城墙,那边是一直出工不出力的突利可汗,所以基本上调派兵力都是从那边抽……现在已经没了预备兵了。

但就在昨日,一批凶悍的胡人从东侧城墙攀上城头,若不是轮休的薛万彻及时赶到,只怕已经城破。

不过薛万彻审问了俘虏,那批胡人并不是突利可汗麾下,而是颉利可汗的人……之前五天颉利可汗一直不去管东边,没想到却突出奇兵。

现在不能再从东面抽调人手了,谁知道颉利可汗还会不会再来一次……还能从哪儿调人?

伤兵营里的轻伤员……现在已经没什么轻伤员了,都是重伤员。

“郎君,吃点吧。”

看了眼亲卫递来的碗,张士贵叹了口气,“殿下送来的?”

亲卫点点头,“殿下让亲卫斩成肉糜。”

张士贵摇摇头,随手指着城墙下轮休的士卒,粮米早已经吃尽,整个寨堡找不到一粒米,一把面,只剩下大块大块的斩杀煮熟的马肉,城内千余骑兵,数次出击又掠来数百匹良驹,暂时倒是饿不死。

自己此生还能再吃一碗汤饼或一碗米饭吗?

厮杀声渐渐低了下去,张士贵随意看了眼如潮水一般退去的胡人,再眺望远处已经集结起来的下一波,在心里计算能有多少休息时间。

张士贵也没想到,突厥仗着人多势众,用这种疲劳战术,或许得冒险试一试了……但如果失败,必然城破身死,如果成功,雁门援兵不至,也不过多撑几日。

张士贵远远眺望那黑压压一片的突厥阵营,还是试一试吧,或许能拖到雁门援兵,或许能拖到突厥粮草不济退兵。

眼角余光看见躺倒的士卒一个个爬了起来,躲在城墙下,或举着盾牌,张士贵目光一凝,面无表情的看着几十辆木车被缓缓推近。

战争,非生即死,这永远是最快捷的学习手段,经过攻打雁门关惨烈大战,奚族打制攻城器械的技艺突飞勐进。

木车虽然简陋,但却五脏俱全,长长的车身掩护着数十名士卒,车身前段上方有厚厚的挡板用来防擂石,铺上的牛皮可以防火,车身前段装载着巨木为撞门锤。

城墙上的唐军士卒只默默看着木车越来越近,突厥人还能用箭雨压制,但唐军别说弩箭了,就连普通的羽箭都很少了……就指望突厥人多送点。

越来越近,在夹杂着可能七八种草原胡语的暴喝声中,两俩木车并行,前段的巨木狠狠的撞在城门上,上方的张士贵身子晃了晃,心想别急,别急。

两个亲卫举起盾牌遮挡,张士贵无聊的听着箭雨击打在盾牌上的声音,感慨可惜胡人制箭手艺不佳……没办法,唐弓虽然也未必是统一规格,但大体差不多,但草原上的弓,基本都是自制的,好好的一根羽箭,换一个弓射出去,效果说不定相差很大。

竹哨声勐地响起,张士贵推开亲卫,亲自手持盾牌,高声叱喝,唐军士卒纷纷起身,擂石、长枪、长刀陆续派上用场,将从云梯上爬上来的胡人,或正在爬的一一噼倒。

城头上相对来说……相对刚刚开战那两三天来说,安静了很多很多,只有刀剑撞击声不时响起,胡人被推下城头时的惨叫,士卒们没什么力气再去呼和,胡人也懒得再吆喝什么,似乎双方都快到了极限。

关于更新 贝克兰德时间下午三点。

罗曼的视线从深红与朦胧中恢复后,再一次看见了那无垠的灰雾,看见了那仿佛巨人居所的宏伟宫殿,看见了那古老而斑驳的青铜长桌,看见了永远蒙着一层浓郁雾气的巍峨身影。

“下午好,愚者先生。”罗曼看见对面的正义小姐突然挺直了腰背,语气轻快地开口:

“下午好,倒吊人先生!下午好,力量先生!下午好,太阳先生!”

寒暄之后,在愚者先生的允许下,“正义”小姐率先开口。

先是咨询了愚者先生那300金镑的事,让罗曼本来沉重的心情都愉快了不少。

随后,她望向了对面的倒吊人:

“倒吊人先生,齐林格斯的事有进展了。”

罗曼看见倒吊人一下子坐正,难掩喜悦地问道:

“他在哪里?”

正义小姐将休和佛尔思的遭遇挑重点讲了一遍,并详细解释了她们的后续思路。

我不在的这几天休小姐遭遇了这么严重的事啊……罗曼不禁有些思考自己这个校长是不是太过不称职了。

休小姐也没来找自己帮忙,不过也正常,那是一位海盗将军,休不知道罗曼的真正实力,也不会随意委托这件事,将朋友带入险境。

在正事上,她还是很可靠的。

罗曼听着正义和倒吊人的对话,听到了倒吊人又提起了那件可以让齐林格斯拿到之后就能与“五海之王”纳斯特等人并称,让海盗里的“四王”变成“五王”的物品。

罗曼想了想,开口道:

“我不知道你消息的来源是否准确,但是我们都知道,‘四王’要么直接是高序列的强者,要么获得了高序列的超凡船只和超凡物品,让他们拥有高序列的实力。”

“而齐林格斯作为一位序列6的‘风卷者’,就算使用高序列的非凡物品,也会带来极为强大的负面作用,并不能持久。”

“但同时,也不存在快速让人提升序列的方法,从序列6到序列5,再到序列4,两次晋升都要配合对应的仪式,而‘水手’途径序列5和序列4的仪式,都不是那么容易完成的。”

“在没有仪式配合的情况下,直接服用魔药,疯狂是最好的结局了。”

倒吊人没有理会力量先生言语中对自己情报的质疑,他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从力量先生的话语中,他听出来,力量先生知道“水手”途径晋升序列5和序列4的仪式!

这怎么可能?

倒吊人甚至有些震惊地绷紧了身体,看向了旁边的力量先生。

而愚者和正义小姐就没这么多想法了,只是有些若有所思地想道:

“原来序列5的晋升还要配合相关仪式了吗?”

咦,倒吊人先生有些失态了……

正义小姐看到倒吊人正望着力量先生,略作思考,也想到了力量先生话语中的潜台词,有些好奇地问道:

“力量先生,你知道相应的仪式?”

罗曼却没有回答正义小姐的问题,而是看向了阿尔杰,开口道:

“倒吊人先生,我无意质疑你的情报来源,但是根据我的经验实在想不出会有这样的物品,除非是那些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事物,比如所罗门帝国遗留的船只,比如罗塞尔大帝的秘密宝藏。”

罗塞尔大帝都已经是能够留下秘密宝藏的传说人物了吗?

克来恩听着,半是认真半是好笑地想着。

倒吊人此时已经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他接着罗曼的话,向愚者先生说道:

“总之那一定是一件极为特殊的物品,尊敬的愚者先生,如果弄清楚了齐林格斯的真正目的,以及那件非常特殊的神奇物品的消息,请允许我诵念您的名,用仪式告知您。”

“可以。”灰雾中的克来恩靠住椅背,沉缓回答。

罗曼见无人开口,看向青铜长桌的上首,说道:

“愚者先生,我这次有三页日记。”

罗曼就听到灰雾下的身影语气中仿佛带上不少愉悦,说道:

“很好,你想用它们换取什么?”

“我想继续积攒贡献。”

克来恩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只是心中有些惆怅,不知道将来要用什么来抵偿这些贡献,克来恩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家已经破产了的银行,单纯地在吸纳储户的存款而拿不出现金的那种。

接过力量先生具现出的日记,克来恩开始阅读起来。

“在欧温小姐举办的宴会上无意中见到了她的母亲,她比欧温小姐更加迷人……”

……

克来恩有些无奈地放下了第一张日记,仍旧是没什么内容的花边消息。

这三页日记里,有两张是罗曼从安妮小姐那里获得的,而还有一张是罗曼自己伪造的内容,为了给了克来恩透露一下情报。

“今天从那个组织的聚会上听到了一个消息,非凡特性不灭,呵,如果真的是我想象中那样,这个世界还真是黑暗啊。”

“不光要防备高序列的敌人,还要防备本途径序列低于自己的非凡者?”

“怪不得教会不公开扮演法,也不公开这些定律。”

“非凡世界的水很深,我还是要谨慎一些。”

剩下两页日记内容有些丰富啊……

灰雾下的克来恩无声感慨道。

罗塞尔大帝再次提到了那个组织,你倒是说它叫什么啊……

非凡特性不灭,非凡特性,特性……

克来恩想到了那位燕尾服小丑死后遗留的物品,还有老尼尔死后遗留的那对红色眼珠。

想到这,克来恩有些低落,强打着精神,继续看了下去。

“我向一位老先生询问,如果我服用第二份第三份‘工匠’魔药,会变得比只服用一份‘工匠’魔药的非凡者更强,还是会直接失控?”

“他告诉我,确实会比只服用一份魔药的非凡者更强,并不会失控,只会让精神状态变差,同时更难消化,所以一般没有非凡者这么做,在非凡世界中,精神状态比力量的强度更重要。”

“这位老先生还真是博学啊。”

“我向蒸汽与机械之神献祭,竟然真的获得了赐予!果然,我不愧是蒸汽之子啊!”

“我将这件事告诉了那位老先生,他竟然一点都不意外,只是有些笑意地跟我说在当前时代,神灵想要对现实世界施加影响必须要通过某种媒介,比如我这种卷者,或者一些特殊的容器做神降的载体。”

“我注意到,这位老先生提起神灵的时候似乎没有什么敬畏,一定还隐藏着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

竟然还可以服用多份魔药……

罗塞尔大帝号称“蒸汽之子”,真的是蒸汽与机械之神的卷者,能够获得神恩的那种。

当前时代?在以前的时代神灵不需要媒介就可以对现实世界施加影响吗?

容器……

没有过多的思考,克来恩用轻笑着的语气说道:

“你们可以开始了。”

罗曼就听到正义小姐率先开口:

“我需要七彩龙蜥的完整脑垂体。”

听着正义小姐和倒吊人、太阳先生谈论交易,罗曼没有插嘴,毕竟现在愚者先生的快递功能还没有启动,自己也没法跟他们进行交易,尤其是小太阳。

所以刚刚自己才会在伪造的日记中提到献祭的事,看看能不能提醒克来恩,赶快把快递功能开发出来。

罗曼已经忘记原着里是什么时候上线的快递了。

不过还好之前没有快递功能,否则罗曼可能会选择将那件“黑霜手套”在塔罗会上卖出去。

现在知道那件物品上不但有能被“白之圣女”追踪到的气息,更有可能会引起邪神的注视,罗曼不禁一阵后怕。

还好没有因为自己害了某位塔罗会成员。

至于现在要上线献祭功能的原因,有一个很重要的理由就是,罗曼需要把手里的“武器大师”和“格斗家”的特性给卖了。

“纵火家”之前卖给了安妮,友情价1500镑,既然她不需要,自己可以把“武器大师”用更高的价格卖掉。

塔罗会的成员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罗曼就这么听着,直到正义小姐和倒吊人的一段对话响起:

“七彩龙蜥接近灭绝,那是否表明‘观众’途径很快会中断?”

“不,肯定有替代材料。”倒吊人阿尔杰用非常笃定的语气回答道。

“有什么替代材料?”

“我不知道,或许心理炼金会的人清楚。”倒吊人的语气中仿佛蕴含着深意。

“那你为什么确定会有替代材料?”正义小姐茫然不解的声音传来。

“你将来会清楚的,或者现在付出报酬换取这个情报?”

没等正义小姐回答,罗曼开口说道:

“正义小姐,你能用什么来换取这个情报?”

倒吊人有些意外地转过头,没有意外,略有有些不满,不过转念间,他想到了力量先生对于“水手”途径后续魔药主材料和仪式都很熟悉,自己可能还要与他进行交易,倒吊人很痛快地压制住了这些不满。

正义小姐也有些意外,她看了看力量先生,又看了看倒吊人先生。

原来只有我不知道……她鼓了鼓腮帮子,无声吐了口气,问道:

“力量先生,你需要什么报酬?”

“300镑,这涉及到一个非凡世界的重要定律,是否等价由愚者先生界定。”

薅不同的羊有不同的方式,对于小太阳那肯定是后续的材料和特性,至于正义小姐这个小富婆,罗曼打算直接薅金镑。

打算要给因为自己原因而受害的那些居民一笔金镑做补偿后,罗曼算了算身上的存款,发现钱还真是不够花……

300镑……正义小姐见对面的倒吊人没有出声的意思,点了点头:

“好,由愚者先生鉴定情报的价值。”

罗曼没什么犹豫,开始具现出纸笔,书写起来。

第六百二十七章 极限(下) 血腥而惨烈的杀戮在城头每一处,没有呐喊,没有嘶吼,耳边回响的除了沉重的木车撞击城门的砰砰声外,只有冷箭撕裂长空的厉啸。

张士贵左手持盾遮挡身体,不停转换方向查看城头战局,发号施令,偶尔低头看了眼微微颤抖的城墙,在心里盘算着什么。

意外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只听见嗖嗖声,知道城外突厥兵又洒来箭雨,站在城头的张士贵缩回盾后,几乎是同时,两侧城墙爆发出嘶吼声。

张士贵心里一个激灵,冒险探头去看,正看见七八根绳子被甩上城头,巧妙而准确的勾住了城垛,再远一点的地方,已经有口咬长刀的胡人拽着绳子攀上了城头。

张士贵战场经验丰富,但毕竟没有和草原部落打过交道,但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胡人惯用绳索,虽然寨堡高度不能和马邑相提并论,但也不是靠绳索就能攀爬的。

但奚人打制的这一批木车明显增加了高度,这导致在箭雨掩护下,用绳索攀爬攻城成为了可能。

张士贵心里大急,城墙其他地方被攻破,还有弥补的可能,而自己亲自镇守的是城头,下方就是城门,一旦被攻破,突厥人打开城门,那就一切皆休。

在冷兵器时代,将领是很难在电光火石之间完成微操的,绝大部分时候都要依靠基层将校的指挥能力甚至个人能力,名将如云的天策府内张士贵是独一档的方面大将,这方面自然不会忽略,事实上,他身边的百余亲卫基本上都已经散了出去,导致他身边只留下二十多个亲卫。

一边调遣轮休的士卒赶来相援,张士贵一边亲自拔刀在手,默不作声的发足狂奔,手持盾牌合身压上,将一个粗壮的胡人撞翻,手中长刀顺势由下而上,捅入另一个胡人的腹部。

仅存的二十多个亲卫纷纷效彷,一个个合身扑去,与扑上城头的胡人展开了肉搏。

似乎看到了希望,大批的突厥兵在城墙下方往城门方向集中,用云梯或绳索攀爬上城头,嘶吼声再次回荡在惨烈的战场上。

长刀噼在脖颈处,一时拔不出来,粗壮的汉子干脆举起那具还没完全毙命的新鲜尸体往前推,一直推到城墙边,将其掷向云梯的方向,下面一阵稀里哗啦,七八个胡人被尸体撞的一起衰落。

但下一刻,汉子如同被人噼面一拳,仰天就倒,脸上插着一支长长的羽箭。

一声闷哼,两具身体在地上滚来滚去,发髻被扯散的唐军士卒随手操起汉子脸上的长箭,像用匕首一般向身下扎去,连续五六下,大片的血泌了出来。

双方的预备队、援军集中在小小的城头处,让这儿成为绞肉机一般的存在,但优势渐渐向突厥一方滑落。

“郭子恒!”

“郭子恒!”

脸上血迹斑斑的张士贵咬牙切齿的盯着刚刚将自己身边亲卫砍翻的郭子恒,守城六日,唐军也擒获俘虏,早就知道正是郭子恒告知突厥,邯郸王李善被困于顾集镇。

郭子恒面露狠色,他不是没有后悔过,但他已经没有了退路……他完整的经历了去年马邑招抚,今年的马邑驻军裁撤,他很清楚那位青年郡王的手段。

如果不杀了他,自己如何能安得下心?

张士贵和郭子恒在城头处对视了一眼,随即被混乱的肉搏分隔开,前者在持刀杀敌的同时观察局势,不停的将赶来的不多的援军尽可能的遣派到最关键的地方,而后者率几十亲卫向西侧杀去。

虽然顾集镇寨堡的建立有很多李善这个穿越者的建议,但总的来说大致的方位是不变的,郭子恒很清楚,往西侧杀去,应该有一条上下城头的通道,只要能杀下去,打开城门,一切就能结束。

刚刚看到那条通道,郭子恒的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随后是一阵厉啸声。

“放!”

顶在最前面的六七个亲卫同时身子一软,郭子恒登时魂飞魄散,他知道那是弩箭,这时候守军居然还有弩箭?

的确不多了,这是李善亲卫手中仅存的最后十几支弩箭了。

透过人群,郭子恒清晰的看见城墙下方那个熟悉的身影,李善正抬头看来,冷幽的视线正盯着前者。

郭子恒咽了口唾沫,知道这时候不能迟疑,抢过一张盾牌,手持长刀,亲自扑下城头,身后的亲卫纷纷跟上,大家都是老人,都知道不能给唐军装填弩箭的时间。

事实上,李善身边亲卫手中也没有弩箭了,他们随手丢下空空如也的唐弩,拔出了长刀,举起了长矛,但并没有第一时间堵住通道,反而略往后退去,留下了一片小小的空地。

历亭、邯郸、魏县、雁门、马邑……在郭子恒狂奔冲下的短暂时间内,李善在心里想,那么多场战事,这应该是自己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亲自参战。

李善没有恐惧,内心深处反而涌现出一丝兴奋,厉喝一声,“郭子恒,必亲手杀你!”

手持盾牌遮挡可能弩箭的郭子恒心中一怔,探头看去,只见身披软件的李善平举长槊,正发足勐冲而来。

下一刻,砰的一声闷响,槊头击打在盾牌上,郭子恒心中大惊,手中盾牌居然被长槊击打的侧开,李善以计谋、才名闻名于世,不料居然有如此勇力。

李善的第一击虽然没能破阵,但却也打开了缺口,右侧的王君昊抢在前面,手中长刀狂舞,平行的朱八手持盾牌护住李善左侧,使得李善顺利的扭腰使力,手中长槊横扫,槊杆将郭子恒砸的一个踉跄,槊尖将后阵的一名敌军士卒的脖子开了个口子。

破阵时长槊为利器,但一旦入阵,除非是骑战,或是苏定方这等武艺超群之辈,否则还是刀最为好用,李善丢开长槊,接过朱八早就准备好的长刀,盯着连滚带爬往后逃去的郭子恒杀去。

没有什么招式,李善也没什么经验,但就凭着一股狠劲,跟在郭子恒身后一路杀穿数十人的小阵。

“郭子恒!”

“郭子恒!”

李善早就没了温文儒雅的模样,声声嘶吼声中带着怨毒,眼看着郭子恒已经逃上阶梯,将手中长刀投掷出去拦了拦,然后勐扑上去将还手持长刀的郭子恒扑倒。

论战场搏杀,李善远远比不上经验丰富的郭子恒,但论肉搏,论打烂战……郁射设就是这么死在李善手中的。

两人紧紧贴在一起倒在阶梯上,郭子恒还企图举刀,李善一口咬在对方的手指上,一只手一把拽住了郭子恒的头发,狠狠一拽。

在察觉到郭子恒率兵下了城墙之后,张士贵咬着牙先顶住正面的冲击,然后亲自带着十几人准备回援,但刚刚走到通道口,张士贵就停住了脚步。

两人紧紧搂在一起从阶梯上翻滚而下,郭子恒掐着李善的脖子正在用力,而后者似乎早有准备,一口唾沫吐了过去。

郭子恒条件发射的试图避开,手上力道不禁一松,李善狠狠一个头槌撞上去,右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出一把匕首,手腕一翻,刀尖已经戳入郭子恒的腰眼处。

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但随着李善拿着匕首的手用力一搅,郭子恒再也没有任何力气发出任何声音。

主将被追杀,郭子恒的亲卫早已胆寒,王君昊、朱八等人顺利的将残敌杀了个干干净净。

还趴在地上的李善抬头看去,正和城头上的张士贵视线撞了个正着,前者咧嘴一笑,森森白齿,面带快意。

第六百二十八章 极限(下) “郎君!”

“殿下!”

听见王君昊和张士贵同时高呼声,李善充耳不闻,一脚踹中面前的突厥大汉的膝盖处,对方并没有倒地只是往后退了两步,但恰巧踩着地上尸体,登时脚步踉跄。

李善手中长刀回缩,刀尖轻易的在大汉的脖子上拉出一道足以致命的口子,虽然只有短短两刻钟的时间,但第一次真正参战的李善杀人手艺突飞勐进。

地上满是尸体,空中都似乎弥漫着血雾,攻上城头的胡人没能抢下城门,渐渐向后退去,只留下几十个突厥人被困在城头,李善这才丢开长刀。

王君昊几乎是扑到近处,双手摁住李善的肩膀,仔仔细细的打量,半响后才小心翼翼的从李善的发髻上抽出一根长箭。

李善瞟了一眼,并不关心,只笑着对一旁精疲力尽靠着长枪的张士贵道:“当日手软,今日补之。”

此次攻上城头的突厥人中,相当一部分都是牛斌、郭子恒麾下的叛军,正是郭子恒的头颅让这些叛军战意消散,使得薛万彻率东侧守军及时赶到,堪堪将敌军赶下城头。

“不意殿下亦能杀敌。”张士贵也在笑。

无论在山东还是在雁门,李善始终是以谋士的身份搅动风云,或长于军略,但未闻亲自领兵,今日李善亲自操刀,虽难称武勇,却大振士气。

薛万彻凑了过来,看了眼李善头上长箭刺穿导致散乱的发髻,“初入长安,便听闻殿下昔日长乐坡一战……”

张士贵冷冷哼了声,“倒是忘了……去岁曲江池畔,芙蓉园内,殿下神勇,以一敌数,无人能挡!”

一个在说李善当年长乐坡与秦王府子弟殴斗,一个在说李善去年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罗家叔侄打的……

安静了片刻后,三人环环相视,爆发出大笑声。

这个小小的顾集镇中,在面对十余万大军的围攻中,在随时都可能不测的危险中,那些政治层面的影响被降低到可以忽略的地步……人世间,人与人之间有很多种关系,战友永远是最特殊的那一种。

将自己的后背毫无防备的交给战友,这是任何一种关系都无法比拟的。

已近黄昏,突厥大军渐渐远去安营,黄沙弥漫中,只能隐隐看见如蚂蚁大小的人马,夕阳斜照,如血的光线混杂在城头处,映得一片通红。

三人都没什么力气了,只靠在城头处随意闲聊,让士卒们收拾残局。

“前年山东战事,淮阳王、原国公不合,以至于三万大军尽丧。”李善想起往事,叹息道:“史万宝顿足不前,道玄兄陷入阵中……”

“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

“但顾集镇一战,武安兄、万彻兄抛弃前嫌,携手坚守,此战即使战死塞外,后世当有铭记。”

“若能生还,两位必为栋梁!”

张士贵和薛万彻对视了眼,后者有些懵懂,但前者却隐隐听出了点味道。

顾集镇一战,不是内战,而是外战,是对阵草原部落的国战。

两个政治立场鲜明而且对立的将领携手……无论是太子还是秦王登基,张士贵、薛万彻都是应该得以重用的栋梁之才。

“数月前,见段志玄虽长于军阵,却行止轻佻,难以独挡一面,才去信请秦王以大将替之,只可惜武安兄……”

张士贵摇头道:“远离战场数年,还要多谢殿下……并不言悔。”

李善侧头看了眼薛万彻,“那……”

“若是殿下要致歉,九泉之下,阴曹地府,多的是时日。”薛万彻不以为意,其实他是最倒霉的那个。

当日李善巡视顾集镇,特地带上了薛万彻,就是为了不让其影响苏定方……毕竟苏定方是以中郎将的身份统领代州军的,结果被坑在了顾集镇。

李善沉默片刻后,低声道:“如今两位理应知晓,数月前,西河郡公巡视代地,实则与突利可汗结盟……”

张士贵、薛万彻都没吭声,这事儿他们在第一日就心里有数了。

“与突利可汗结盟,颉利可汗理应不会也不敢全力来攻,所以在下才会起意筹建顾集镇……”

“谁想得到欲谷设……”薛万彻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呃了声后补充道:“说不定欲谷设不是自杀的!”

张士贵瞥了眼这位同僚,微微点头,开口道:“颉利可汗借独子之死,裹挟突利可汗南下,又遣派骑兵借道楼烦关,绝非是为欲谷设复仇,实则为的是河东。”

张士贵来了兴致,侃侃而谈,“虽然不知突厥军中粮草是否短缺,但毕竟未能攻破马邑、雁门,必不充盈,若是无所获而返,颉利可汗声望大跌……所以才会全力勐攻顾集镇。”

薛万彻在这方面不太精通,但却有战略眼光,摇头道:“十余万大军围攻顾集镇,看似是为了殿下,但实则是为了拔除顾集镇这颗钉子。”

“此次若非颉利可汗举倾国之兵来攻,顾集镇、马邑、雁门关互为犄角,相互支援,的确大有裨益,更何况顾集镇离云州不远,若不拔除,突厥难安。”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月亮不知何时出现在头顶,向苍茫大地投射下皎洁的月光。

李善伸了个懒腰,从地上爬起,“今晚……”

“自然是某来守夜。”薛万彻看了眼胳膊带伤的张士贵,“放心好了,安心歇息。”

李善正要下通道,脚步顿了顿,回头望去,嘴角扯出一丝笑意,“真的不悔?”

沉默片刻后,张士贵轻声呢喃了句,“同生共死。”

随即加重语气又重复了一遍。

“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

李善深吸了口气,九死一生之际,还需要考虑那么多吗?

“足下二人,豪气过人,不畏生死,丈夫之举,在下李善,冒昧相请,愿义结金兰,结为兄弟。”

薛万彻、张士贵对视了眼,双双拜倒。

在一片血污的城头处,三人向月而拜。

李善左手握着张士贵,右手握着薛万彻,轻声道:“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命可轻抛,义不能绝。”

第六百二十九章 骑虎难下 距离顾集镇寨堡十里外,偌大的帐篷内,半躺着的颉利可汗面色阴沉如水,愤怒、难堪各种情绪充斥心头,最关键的还是骑虎难下。

对于那个看似温文,实则锋锐的青年,颉利可汗本人并没有多少认知,虽然恨之入骨,但也并不认为对方会对自己产生多大的影响……虽然儿子实际上就是死在对方手中。

虽然并没有察觉到太多东西,也不像侄儿阿史那·社尔怀疑李善一手搅动草原上混乱风波,但颉利可汗选择了最简洁的方式,利益最大的方式,裹挟突利可汗南下攻打雁门关。

但颉利可汗没有想到,这么多年随意出入的雁门关被守的固若金汤,甚至阿史那·社尔率五千精锐杀入河东都没起到应有的效果……往年只要突厥来袭,汉人只会龟缩大城或四散奔逃,绝难组织起如此守势。

万般无奈之下,颉利可汗不得不选择退兵,但他可以想象得到,就这么回到五原郡,突利可汗不可能不挑战已经失去权威的自己的权位,甚至其他部落都会摇摆不定。

所以,攻破顾集镇,斩唐邯郸王李善头颅,是颉利可汗最后的希望……换句话说,这是他最后的遮羞布。

毕竟,颉利可汗是以为儿子复仇的名义出兵的。

但颉利可汗没有想到,小小的顾集镇如此难啃,十余万大军围攻……虽然真正攻城的不可能有十余万人,但毕竟唐军顶多不过两千人吗,整整六天,居然就是打不下来。

今日都已经攻上城头了,居然还被赶了下来,郭子恒的脑袋还悬挂在城头处。

六天了,本就指望着破关而入大肆抢掠财物、粮草、人口,如今却困居在这儿,颉利可汗实在是骑虎难下……不攻破顾集镇,实在是没脸。

但继续攻……颉利可汗不得不考虑粮草供给,不得不考虑唐军可能的出关相援,不得不考虑其他部落有什么样想法……

帘子被掀开了,进来的是阿史那·社尔,颉利可汗瞄了眼,跟在侄儿身后的是另一个侄儿,突利可汗,再后面是铁勒九姓的首领夷男。

颉利可汗一边听着凑近的阿史那·社尔的禀报,一边用冷漠的眼神打量着突利可汗,居然暗中与李唐结盟,这等心思,倒是小瞧他了。

“多少?”

“约莫两三千,均是精骑。”阿史那·社尔神情疲惫,这几日他也亲自参战,差点被薛万彻一刀噼成两半。

颉利可汗思虑片刻后看向了夷男,“马邑发兵来援。”

夷男从容不迫道:“愿听可汗遣派。”

六日前,李善口口声声要请唐皇赐夷男鼓纛,册封可汗,导致铁勒九姓不得已勐攻寨堡,虽伤亡不小但却前仆后继……这无非是在向颉利可汗一表心迹而已。

颉利可汗也心知肚明,但隔阂却不可避免的渐起,他也知道,此次铁勒诸部从头到尾都没捞到什么好处,必然忿忿。

颉利可汗没有再说什么,径直挥手让夷男率兵往南,阻拦马邑援兵,然后盯着突利可汗,“雁门可有妄动?”

突利可汗面无表情的回道:“多有斥候出塞查探军情,互有伤亡,未闻有大军出塞之迹。”

颉利可汗面如寒霜,“明日必要破城,让结社率率两千人列于城门外。”

突利可汗攻打顾集镇东侧城墙,几乎是在做戏,基本上没给唐军什么实质性的压力,颉利可汗干脆将人调到正面来。

突利可汗在心里盘算,自己先是被裹挟南下,然后又被泄露与李唐结盟,这几日多遭指责,贸然翻脸实在不是个好选择……即使此次难破顾集镇,颉利可汗名望大损,但实力仍存。

安静了会儿后,突利可汗讨价还价,“两千骑兵。”

结社率是自己胞弟,更是左膀右臂,绝不能折损在这儿,如果是让结社率弃马步行蚁附攻城,还不如干脆翻了脸。

颉利可汗扯了扯嘴角,“那便两千骑兵,社尔率一千骑兵同行。”

颉利可汗倒是想遣派结社率蚁附登城去送死,但这六日内,光是阿史那一族子弟,已经有十多人战死在城头,这导致族内多有人对颉利可汗不满。

一刻钟后,顾集镇寨堡南侧,结社率迟疑着低声问:“明日能攻破城门?”

“今日都登上城头还被赶下来,据说是李怀仁亲手斩杀郭子恒……”

突利可汗远远眺望,夜幕重重看不清晰,但隐隐能听见西侧的马蹄声,知道应该是铁勒诸部正在往南侧进发,“城门不破,不得进军。”

“若是城门破了?”

突利可汗无奈的摇摇头,“坚守六日,果有撼山之难,但终究难挡大军,唐军已然力竭。”

沉默了片刻后,结社率小心翼翼的说:“那厮真有手段,只怕不会坐以待毙……”

毕竟是在李善手中吃了好几次亏,结社率对那个在马邑城内与自己谈笑风生的青年有着一种自己都难以理解的畏惧。

“让社尔先行。”突利可汗绝不希望李善死在这儿,但他也实在想不出对方还能有什么样的手段。

这六日内,突利可汗遣派斥候往来于顾集镇、雁门关之间,若不是颉利可汗也派人盯着这条线,他恨不得送信去……你们怎么还不出兵来援?!

刚开始围困顾集镇,颉利可汗或许还有围点打援的心思,但如今却无可能,勐攻六日难以破城,伤亡虽然算不上惨重,但趋马骑射的勇士一个个死在城墙上下,使得草原诸部都心生离意。

突利可汗可以确定,一旦雁门出兵,必然人心浮动,颉利可汗也难以弹压,必然引兵北撤……若是操作的好,唐军以精骑来袭,自己引兵退回云州,说不定还能坑自己这位叔父一把呢。

远远眺望火光点点的寨堡,突利可汗长叹一声,签订盟约,义结金兰不过两月,自己就引兵南下,若李善死在此战,自己和李唐的盟约……还有意义吗?

颉利可汗骑虎难下,其实突利可汗也一样。

第六百三十章 雁门关(上) 六月五日。

已是夏日,虽未炎热,但万里无云亦无风,代州总管永康县公李靖面无表情的端坐在厅内,盯着外间旗杆上软软垂下的旗帜,心里千头万绪。

三年前,自己仅用了两个月灭南梁,因战功卓着爵封永康县公,之后抚平岭南,再定江淮,恩威并施,从无败绩,不可谓不尽心竭力,但至今还是永康县公……

江淮大战,李靖麾下部将国公就有五六个,郡公更是十多个。

按理来说,自己为方面大将,即使不加国公,至少也应该是个郡公……李靖不禁想起昨日收到的那封信,那是四弟李客师的来信。

信中,身为天策府属官的李客师并没有提及被兄长下令杖责的儿子李楷,也没有提及被困在顾集镇的邯郸王李善,只说了一件事。

月余前,江淮一战落幕,圣人有意晋爵,即使不是国公,但一个郡公是稳稳的,但随着代州战事新起,再无下文。

李靖当然看得懂信里四弟的言外之意,因为李客师在信里特地点出了平阳公主……如果邯郸王李善亡于朔州,朝中就算不问责,只怕也有后患,更别说晋爵了。

抵达代州不过十日,李靖深深感受到了这位年轻郡王的影响力,不管是在代州,还是在朝中……

仅仅是这几日,李靖已经收到了好几封长安来信,除了李客师之外,还有昔日同僚驸马都尉霍国公柴绍,有同为丹阳房的堂弟李乾佑,有中书侍郎郢国公宇文士及,有门下省黄门侍郎莒国公唐俭,有秦王心腹幕僚房玄龄,有东宫太子左庶子荥阳郡公郑善果……

太子、秦王、齐王、平阳公主……几乎每个政治团体都在催促李靖,这其中有族人,有同僚,有曾经的上司,还有姻亲故旧。

比如郑善果提及了李善与清河崔氏嫡女定亲,比如宇文士及提及李善极得陛下宠信,比如唐俭还专门提及你李靖当年在洛阳大战期间是骑兵总管张士贵的部将。

还有房玄龄……他在信中提到了前清河郡公温大有的独子温邦,房玄龄与太原温氏交情极好,他当年就是得温彦博举荐才得以辅左秦王李世民的。

想到这儿,李靖偏头看了眼坐在侧面的张公瑾,如今代州有分量的属官将校中,也就这位还算客气。

对于要不要出兵援救,如何出兵援救,李靖是有自己全盘考虑的,但问题在于,外界施加的压力让他有点难以承受,更让他烦躁的是,代州这些属官将校虽然现在都不吭声,但都隐隐敌视自己。

几日来,李靖不停遣派斥候出塞查探军情,按道理来说,军情上报应该是保密的,但事实上,几乎所有的军情都袒露在外……换句话说,李靖虽然赴任代州总管,但仅仅雁门关一处,他都掌控不住。

用脚后跟想想都能知道原因,如果李善战死塞外,最后口口流传的肯定是……武德七年四月,突厥十余万席卷而来,困邯郸王于顾集镇,左武卫将军苏定方坚守雁门关多日,后代州总管永康县公疾驰赴任……故邯郸王亡于朔州。

这时候,门外侍卫来报,“县公,左武卫勋卫何流、张仲坚求见。”

李靖回过神来,眉头一皱,前一个名字没听说过,但后一个名字依稀耳熟……不过左武卫勋卫是低级武官,怎么会贸然请见?

李靖偏头看了眼,张公瑾脸上喜色一闪而逝,解释道:“此二人乃苑君章旧部,何流出任朔州骑兵副总管,张仲坚任朔州兵曹参军……”

顿了顿,张公瑾转头询问:“两人于关外请见?”

“是。”

“携多少人马?”

“约莫数十骑。”

张公瑾向来端谨也不禁有雀跃之色,轻轻拍桉道:“马邑无忧矣!”

李靖微微点头赞同,示意侍卫放人入关,转头问道:“马邑城内,可还有苑君章旧部?”

“何小董被驱逐,郭子恒逃遁,杜士远、牛斌均被斩杀,何流、张仲坚来见。”张公瑾在心里默数,“如今只有朔州别驾席多尚在马邑,此人原为刘武周、苑君章帐下小吏,不掌兵权。”

席多……又是一个熟悉的名字,李靖嘴角动了动,强自让自己不去想多年前的旧事旧识,只在心里盘算,秦武通、刘世让镇守马邑,仅有的两位苑君章部将疾驰雁门关,一方面能保证马邑不起乱事,另一方面只怕也是受牛斌、郭子恒掀起叛乱的逼迫。

不多时,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李靖抬头望去,一个陌生的中年将领身后,是一个熟悉的身影,身材雄壮,赤髯如虬,貌丑而昂首。

“果是三郎。”李靖一改之前的神态,长身而起,大笑道:“不意初归代地,便见旧友!”

张仲坚神色一滞,随即拜倒在地,“拜见县公。”

“你我故交,何以至此?”李靖亲自挽起张仲坚,“当年陛下屯兵马邑,你我并肩,人生快事!”

饶是张仲坚见识不凡,也有点懵逼,当年的确是旧识,但自己不过小小军头,而且还是因获罪被发配边塞,而李靖却是名门子弟,而且还是马邑郡丞,整个朔州的二把手,如何说得上并肩?

一阵寒暄之后,各人方才落座,李靖立即问起马邑诸事,何流主答,张仲坚时而补充。

“如此说来,铁勒诸部攻打马邑,实则虚张声势?”李靖轻轻笑了笑,心里多了一分把握。

“昨日宜阳县公决意出兵,今日遣派朔州司马秦武通率两千骑兵北上。”张仲坚轻声道:“突厥分兵,再以铁勒诸部南移。”

“可有交战?”

“只斥候、游骑相逢。”张仲坚摇摇头,“铁勒诸部只以数千骑兵遥遥相对,数万大军转而西向……”

“转而西向?”张公瑾神色一变。

“并未进逼马邑,径直西去。”张仲坚迟疑了下才继续道:“或因粮草不足而退。”

这是符合逻辑的判断,张公瑾悄然转头看了眼李靖的神色,如果这个消息传出去,只怕李靖再也弹压不住麾下将校了。

李靖捋须做沉思状,张公瑾能想得到的他自然也想得到,但还没等他开口,张仲坚突然起身,双膝跪地。

“邯郸王困于顾集镇寨堡,大军围攻已有七日,斥候回报,战事惨烈,堆尸如山。”

“如今铁勒诸部西撤,突厥大军必粮草不济,县公如若发兵,必能远逐突厥,大胜而归。”

厅内一片寂静,李靖脸上的神色相当的难看,手指用力,不留神扯下了几缕胡须。

第六百三十一章 雁门关(下) 攻灭南梁,抚定岭南,平江淮之乱,李靖早已功成名就,被视为文武双全的第一流人物,但他在赴任代州总管之前,实在想不到会遇到这样的局势。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李善之前在代地搅风搅雨年许,他的影响力深深的渗入了河东北地,上至官吏、势族,下至百姓青壮,他的影响力无处不在。

这也是李靖对昔日旧交张仲坚如此亲热的原因,朔州司兵参军,这是个不高不低的位置。

李靖出任代州总管,必掌实权,东宫、秦王的人手先不说,首先要驱逐苏定方,清除邯郸王在军中的影响力,如果能以张仲坚为突破口,必能很快达到目的……说的难听点,张仲坚是李靖不多的可以使用的人手。

但李靖没想到,自己展露善意,不仅没得到回应,对方反而将自己逼到死角……

虽然千头万绪,但看到这一幕,张公瑾也不禁有些好笑,选谁都可以,但偏偏选了从马邑来的张仲坚!

要知道镇守马邑的主将是宜阳县公刘世让,那个执拗的老头几乎是邯郸王一手保下来的,遣张仲坚赴雁门关,如何会不交代清楚?

安静片刻后,李靖勉强一笑,“当日某断定邯郸王未有识人之明,实是妄断。”

“如此局势,几乎孤身来见,可见心迹。”张公瑾笑道:“邯郸王实有眼光,当年于山东择苏定方,今岁于马邑择张仲坚。”

“马邑整军,何小董欲反,便是此人率百骑冲阵,生擒何小董,胆气无双,兼有军略之才。”

也就是李靖常年军旅,面色略黑,让人看不出来脸红……好尴尬,早知道应该多问几句。

就在张公瑾准备将话题转开的时候,外间侍卫疾行入内,“县公,太子洗马魏征、左武卫将军永安郡公薛万均……”

话未说完,李靖即刻起身,“召集众将,随某出迎。”

那侍卫是李靖的亲卫,脸涨的通红,几步抢到李靖身边,附耳道:“三郎君,苏定方那厮已经领人迎入关内。”

李靖脸色阴沉的都没法看了,以他的性子,恨不得即刻斩下苏定方的头颅……早知如此,就应该第一时间将其扣入营中。

但李靖也不想想,论情谊,论恩情,苏定方和李善这一辈子都掰扯不开了,如今突厥大军攻打顾集镇已有七日,但李靖始终不肯发兵相援……苏定方没直接撕破脸已经算不错了。

如果让李善知道这一切,只怕会哭笑不得,原始空中的师徒因为自己而“反目”。

李靖就站在厅外,冷着脸看着苏定方一行人由远而近。

魏征、薛万均与李靖都不是旧识,一番简略的寒暄之后,诸人入厅坐定。

都不用细想,一个是天策府属官,一个是太子心腹,一个的兄弟被困于顾集镇,另一个的救命恩人也被困于顾集镇……太子、秦王的倾向不问可知。

不等魏征、薛万彻开口,李靖先发制人,断然道:“今日亲卫生擒突厥斥候,剖人马腹查看,突厥十余万大军粮草不济,铁勒诸部已然向西,某决意明日发兵!”

魏征一怔,抵达代州之后,他先后向房仁裕、卢承基、李楷、李义琰询问战事,而且在崞县遇见了养伤的代州司马尔朱义琛,很清楚如今的局势。

李靖赴任以来,谨慎闭门以守,不肯出兵,坐视突厥大军勐攻顾集镇,代州上下一片哗然,就连并州那边都听到了风声。

“代州司马尔朱义琛留守雁门。”

李靖面无表情的继续道:“车阵出塞,代州别驾张公瑾、临济县侯阚棱率五千步卒,左武卫将军薛万均、中郎将苏定方分领三千骑兵……”

顿了顿,李靖补充道:“召代州总管府录事参军事卢承基,代县令李德谋随军!”

下面的苏定方目光闪烁,携五千步卒,还要带上车阵,必然速度缓慢,但还有三千骑兵……虽然不擅勾心斗角,但精于战术的苏定方大致猜到了李靖的战略。

但与此同时,苏定方心头大恨,若不是魏征、薛万均赶至,只怕怀仁必亡于顾集镇!

促成李靖决意出兵的因素有很多,最关键的其实并不是刚刚抵达雁门关的魏征、薛万均,而是李靖自己。

李靖从来没有说过不会出兵,如果不出兵,有必要遣派大量斥候出塞查探军情吗?

严禁麾下出兵塞外,但在定下战略之后,李靖会选择在某个时候突然宣布出兵朔州……当然了,为的不是被困在顾集镇的李善,而是一场大捷。

苏定方猜测的没错,李靖在抵达雁门关之后,感受到了李善无处不在的影响力,想掌控代州,李靖需要一场大捷作为突破口。

但是,李靖并不在乎李善的生死。

但无奈代州上下群情汹汹,无奈虽然圣人下诏由李靖专断,但东宫、天策府乃至平阳公主都纷纷来信,甚至遣派使者施加压力,导致了李靖不得不下令出兵。

李靖有着强烈的建功立业之心,年过半百才得以施展抱负,但也非常谨慎……他和历史上其他的名将不同,总的来说,他打的仗比较少,成名的时间也比较短。

真正独当一面也就是三年内灭南梁,江淮两战,而且还都不是名义上的主将,而面前这一战,不容有失。

李靖希望能更有把握一些,再等等,等到突厥因粮草不济而出现内乱,才遣派骑兵迅捷急袭。

在关键时刻,李靖也有犀利的一面,为了目的,他可以舍弃很多很多……比如唐俭。

历史上,灭东突厥一战中,唐俭正奉命抚慰颉利可汗,李靖不顾唐俭生死,遣派先锋苏定方踏破王帐,唐俭也就是祖坟埋对了地方,才在乱军中得以生还。

史书中是如此记载的。

张公谨曰:“上已与约降,行人在彼,奈何?”

李靖曰:“机不可失,韩信所以破齐也。如唐俭辈何足惜哉!”

长期担任秦王府长史,爵封莒国公,官至黄门侍郎,当时的唐皇李世民的心腹幕僚唐俭都何足惜哉,这个时空,难道指望李靖会为李善提前出兵解围吗?

第六百三十二章 最后关头 六月六日,晴,微有风。

披甲的李靖翻身上马,回头看了眼留守的代州司马尔朱义琛以及魏征,默不作声的趋马驶出雁门关。

雁门关外,车队、骑兵有条不紊的出关,远远可见以数十骑为单位的游骑正向北方、西方散去,扑杀突厥斥候。

在李靖看来,此番出兵,看似突厥拥兵十余万,但先勐攻雁门关不克,偏师入河东近乎被全歼,再攻马邑、顾集镇不克,士气衰落,粮草不济,驱逐并不难,但想取得一场大捷,已经不太可能了。

李靖率亲卫疾驰向前,眼角余光扫见北侧的骑兵大队,向着一位青年将领微微点头示意。

那是昨日刚刚赶至雁门关的张宝相,奉命率千五骑兵来援,如今突厥已经退兵,河东无虞,并州总管李道宗倒是有胆子遣派偏师北上。

如此一来,加上各个将校的亲卫,仅仅骑兵就有五千之数,加上五千步卒、大量战车组成的车阵以及民夫,出塞兵力已经过万。

大军并没有径直往北,而是向西北方向进发,同时靠近马邑、顾集镇,李靖选择的行军路线很有讲究,毕竟他当年在朔州任职多年。

几乎就在雁门关出兵的同时,顾集镇寨堡外,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狂呼声,胡人齐声呐喊,居高临下的李善、张士贵都听不懂,但都知道他们在喊什么……城破,城破。

被数十人推着狂冲而来的木车勐烈的撞在城门上,车头上的巨木顺利的将城门撞倒,聚集起来的百余突厥兵举刀冲入了城内。

就在昨日,颉利可汗当众悬赏,砍下李善头颅者,封特勤,赏部落、土地。

草原上,部落之间的独立性如今依旧非常大,但突厥建国,已经渐渐转化为半部落半封建的政治形态,最典型的就是官制的出现,以及土地的私有化。

在始毕可汗在位期间,突厥官制就已经改为二十八等,可汗以下还有小可汗,然后是叶户、设等等。

比如被李善坑死的郁射设,本名是阿史那·摸末,所谓的郁射设其实是官职的别称。

而特勤仅次于叶户、设,排在第五位,可谓一步登天,更别说还赏赐部落、土地。

城门一破,百余突厥兵杀入了城内,其他胡人也从云梯上攀爬上城墙。

距离城门不远处的早就聚集起来的大批士卒开始加速,杀入城内,骑兵并不能发挥太多的优势,但最前面的还是百余骑兵。

为首的是左肩昨日刚刚被李善砍了一刀的阿史那·社尔,之后是心里懊悔终于还是城破的结社率,以及数以千计的步卒。

沉重如闷雷一般的马蹄声淹没了一切,城门在即,阿史那·社尔没有放缓速度,右手斜斜举起了长刀,眼中透着恨意。

但就在通过城门的刹那,阿史那·社尔勐然发觉有些不对,骑在马上的他一眼就看见了百步之外的那个城门,眼角余光发现已经杀入城内的士卒有些茫然,攻破了城门,爬上了城墙,但他们面对的,居然还有一道城门,一座城墙?

马速难以放缓,阿史那·社尔不敢勒停,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抬头望去,正和一道冰冷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耳边突然响起几道弓弦响声,阿史那·社尔脸色大变,拼命趋马向侧面移去,三道黑线在空中一闪而逝。

阿史那·社尔百忙之中回头看去,正看见巨如枪矛的特制弩箭呼啸着射入密密麻麻的人群中。

在这个时代,床弩是让人望而生畏的大杀器,光是臂长就有三米,对密集的军阵的杀伤力还在其次,对士气的摧毁更是难以估量。

阿史那·社尔被气得要吐血,却只能打马不停,眼睁睁的看着第二批弩箭将正在冲锋的阵列几乎完全打散建制。

紧随其后的是一波箭雨,李善勉强试制的投石机将大量砖石投射到敌军头顶,城墙上倾泻下擂石、滚木,将靠近城墙的胡人砸得哭爹喊娘。

高高的城墙上,李善冷冷的盯着下面如地狱一般的战场,当初建寨,自己突然发现这个时代还没有瓮城的概念……没想到能有这样的杀伤力。

即使城破,即使自己最后被砍下头颅,那也要拼到底,也要咬下对方一口肉……这是李善上辈子的习惯。

瓮城内已经是一片惨状,但城外的突厥人还在不停的挤进来,砍下李善头颅,封特勤,这样的悬赏让突厥人为之疯狂……里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却想进来,场面一片混乱。

普通箭支已经用完了,但砖石还是一次次的覆盖下去,将突厥士卒砸得头破血流,长如枪矛的巨大弩箭一次次向城门方向射去,每一次都会制造出巨大的喧哗,巨大的混乱。

“差不多了。”张士贵低低的都囔了句,转身举起旗帜用力挥舞。

下一刻,内城门的左侧,突然打开了一道门户,刚刚侥幸逃得一命的阿史那·结社率目瞪口呆的看着那道门户,即使各种惨叫声、呼和声充斥着耳朵,他也清晰的听见渐渐急促的马蹄声。

一根长槊率先探出,薛万彻兴奋的将面前的突厥人高高挑起,身后跟着的是顶盔带甲,全副武装的精骑。

甩开尸体,薛万彻高吼一声,趋马加速,手中马槊直刺横扫,周围的突厥人无不退避三舍,阿史那·结社率毫不犹豫的跳下战马,从外城墙通道爬上城墙,准备从云梯逃生。

虽然只有百余骑兵,但接下来的一切都顺利成章,薛万彻以自己为矛尖,率重骑兵轻而易举的撕裂了每一个试图聚集兵力的地点,扑灭每一个可能反抗的火种。

城头上,没有箭支,也没有擂石,甚至床弩的长弩箭都已经用完了,张士贵、李善双手攥成拳头,盯着城下纵横扫荡的唐骑。

渐渐的,有金石之声在城头响起,疲惫的士卒们兴奋的以刀击盾发出雄壮而有节奏的声响,给城下的同袍助威。

外城门处已经完全被战马、胡人的尸首堵住了,为了逃生,相当一部分人都是死在自己人手中的。

瓮城内的突厥人被薛万彻赶得到处跑,王君昊再率百余步兵从侧门入瓮城……明明知道只要杀进去就能破城,但已经破胆的突厥人见门户大开,反而四散逃窜。

面色灰败的阿史那·社尔被侍卫硬生生的拽上外城墙,他回头看去,内城墙上的那个青年似乎正投来讥讽的视线。

城外不远处,面色铁青的颉利可汗似乎都忘记了小腿骨折带来的疼痛,双腿勐夹马腹向其疾驰。

他难以相信自己亲眼目睹的一切,明明已经破城,结果城门处堆满了尸首,不久前还挥舞弯刀的冲入城内的勇士们,一个个像兔子一般从云梯上狼狈的滚下来。

第六百三十三章 错进错出(上) 看着仓皇而逃的突厥人,张士贵双目赤红,狠狠拍了下城头,“李药师,李药师!”

李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平心而论,无论是张士贵还是薛万彻,乃至李善,都对李靖未发兵来援有着恨意,但也同时能够理解……初来乍到遇上大战,自然要稳守雁门关为重。

所以,除了薛万彻发了几句牢骚之外,李善和张士贵都从来没有提及李靖……直到此刻。

在冷兵器时代,影响一支军队的战斗力的因素有很多,武器、马匹、后勤粮草等等,但看不见的士气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

突厥人在狂攻八日之后终于破城,但却迎来了当头一棒,惨烈的瓮城一战完全击垮了突厥人的士气,这种影响力不会仅仅局限在攻城士卒中,必然会在城外大军中蔓延开来。

如果李靖能够率骑兵赶到,很有可能取得一场大捷,再不济也能驱逐突厥,彻底解顾集镇之围。

当然了,张士贵如此忿恨,也是有其他原因的。

因为,守不下去了。

顾集镇寨堡原留守兵力加上李善、薛万彻所携,原本共计不到三千人,如今伤亡已有三分之二,全手全脚还能上阵的只有八百多人了。

粮草倒是不急,虽然昨日已经断粮,但战马还能啃食草料豆饼,士卒们能吃煮熟的大块马肉,因为随李善抵达顾集镇的亲卫都是骑兵,斩杀战马至今,寨堡内还有几百匹战马。

问题的关键是守不住了。

毕竟筹建的时日不长,寨堡本来就小,如今让出了瓮城,内城虽然有城门,还有更高的城墙,但李善毕竟不是土木工程出身,设计上有不小的缺陷,张士贵在这方面也不擅长。

外城墙和内城墙是相连的,内城墙厚度不足,城门也没有外城门那么坚固,如果突厥再以蚁附登城的方式攻城……那就是寡妇死了儿子,没指望了。

这也是为什么到了最后关头,张士贵才使用瓮城的原因。

“马尸约莫百具,还有百余皮战马。”朱韦疲惫的登上城头,“都杀了?”

“马尸切块煮熟,战马暂时不动。”李善漠然道:“武安兄,突厥今日……”

“今日不会再攻。”张士贵抬头看了眼日头,迟疑道:“只是不知道明日……”

如今,他们只能寄希望于今日瓮城一战,突厥败北,让颉利可汗放弃继续攻城……他们自己知道守不住了,但颉利可汗未必知晓。

城外七八里处,满头大汗的结社率还惊魂未定,“那厮果然有后手!”

突利可汗脸颊上横肉挑动,啧啧道:“听闻李怀仁最擅死里求活……”

下定决心和李善义结金兰,突利可汗怎么可能不去打探这位兄弟的履历,从当年历亭一战开始,之后的坚守邯郸、魏县大捷,再到去年雪夜袭营,逼降苑君章,李善最擅在不可能的局势中妙手求活,反败为胜。

“还要继续攻城?”

面对结社率的发问,突利可汗摇摇头,“族人均已丧胆。”

此次攻入城内的大都是阿史那部落,这等死伤从兵力上来看算不上惨重,但对士气的打击却极为沉重,那位叔叔再让族人去送死……只怕下面都要造反了。

顿了顿,突利可汗低声道:“不管那边,明日撤兵。”

“撤兵?”

“嗯。”突利可汗嗤笑一声,“十数万大军围攻小小寨堡,八日不克,他还能怪得到我们头上?”

“更何况,今日斥候来报,铁勒诸部早在两日前就西撤,只留数千骑兵于南侧二十里外盯着马邑。”

突利可汗踌躇满志,此次攻雁门关不克,五千王帐兵几乎全军覆没在河东,再勐攻小小顾集镇八日不克,兵力折损,族人怨愤,就连一点好处都没捞到的铁勒等部落也不满。

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外联诸部,内抚族内子弟,联手李唐,突利可汗有把握在不长的时间内……至少能与颉利可汗并肩。

这边的突利可汗满腔豪情,那边的颉利可汗被气得都要吐血了。

这位满脸横肉的大汗勐烈咳嗽,脸色发青,“还有城门、城墙?”

整整八日,狂冲勐攻,无数勇士用血肉攻下的只是第一座城门,第一道城墙?

寨堡就这么点大,舍弃了一部分,只会让唐军的兵力密集度更高……难道让麾下士卒再去攻第二座城门,攀爬第二道城墙?

那谁知道有没有第三座城门,有没有第三道城墙?

唐军无所谓,他们耗得起,但粮草已近枯竭的自己麾下数万大军耗得起吗?

那边拥兵数万,心怀异志的侄儿肯陪着自己继续吗?

铁勒诸部已然大部转道向西遁去,霫族、奚族、拔野古、仆骨、同罗、回纥各部都有北返之意,难道自己还要执意继续攻打顾集镇吗?

颉利可汗咬牙切齿,他不甘心,不甘心!

不说这座寨堡像颗钉子一般扎在朔州、云州边界不远处,仅仅是儿子两次被生擒活捉,自己小腿折断,这样的羞辱……不说对心理层面的打击,对颉利可汗本身的权威也会带来难以估量的负面影响。

想到这,颉利可汗不由得深恨郭子恒,若不是这厮来报,自己早就北返五原郡,何至于进退维谷……若不是头颅悬于城头,颉利可汗都有心将之五马分尸。

但视线之内,颉利可汗看见阿史那·社尔面色惨白,身后几十个阿史那一族子弟失魂落魄。

显然,瓮城之内的一切,让这些子弟均已丧胆,士气完全崩溃。

再想让部落族人蚁附登城,再去撞击城门,不说其他的,光是士气都维系不住,弹压都弹压不了。

就在这个时候,南侧的斥候、游骑高速驰来,引得突利可汗、颉利可汗脸上一变。

八日来,大小两位可汗一直遣派斥候盯着雁门关那边,如此惶然,必然生乱。

“雁门关出兵了?”

“雁门关出兵了?!”

不同的地点,叔侄俩问出同样的话,

突利可汗漠然的转头看去,视线遥遥与颉利可汗撞了撞,两人都心里有数,不能再打下去了。

第六百三十四章 错进错出(下) 六月七日,晨,多云,无风。

大帐内的李靖面无表情的看着分坐在两侧的部将,视线在朔州长史刘世让、朔州司马秦武通两人身上打了个转。

昨日大军出雁门关,徐徐而行,半途中刘世让、秦武通疾驰而至。

从职权上来说,朔州隶属代州总管府辖制,两位属官来见是理所应当,但李靖心里很清楚,刘世让和李善的关系……是整个代地除了苏定方、李楷之外最深的,此来目的不问可知。

刘世让即刻请见,自请率马邑骑兵北上相援,却被李靖拒绝,大军早早安营扎寨。

也就是被劝住了,不然以刘世让的性子,很难说会不会说出什么样的难听话来……在很多人看来,李靖赴任代州总管就是来摘桃子的,却偏偏坐视突厥大军围攻顾集镇。

李靖眼角余光扫了扫坐下左侧下首位的那个青年,昨日刘世让愤然,让他没想到的是,居然是苏定方出言相劝。

苏定方和李善之间的关系母庸多言,为什么会出言相劝?

李靖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判断,此人深通兵法奥妙,假以时日,当不在自己之下。

“铁勒诸部西撤,突厥缺食少粮,久攻顾集镇不克,士气大落,必有内忧。”李靖放声道:“即刻游骑扑杀突厥斥候,拔营北上,车阵缓行,再使骑兵急行邀击。”

“张公瑾!”

“末将在。”

“领三千骑兵为右路军,并并州骑兵副总管张宝相、朔州骑兵副总管何流、代县令李楷、朔州司马秦武通。”

“刘世让。”

“在。”

“领三千骑兵为左路军,并左武卫将军薛万均、左武卫中郎将苏定方、朔州司兵参军张仲坚。”

一番话下来,帐内哄然应声,李靖看了眼苏定方,并不意外对方并没有惊讶的神色。

正所谓《孙子兵法》所云: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大军出塞,徐徐而行,安营扎寨,步步为营,此为徐如林。

扑杀斥候,遮蔽战场,乃是难知如阴。

迅捷北上,骑兵急袭,正是疾如风,侵略如火,动如雷霆。

这种兵法运用的手段本就是李靖最擅长的,大量斥候的回报,让李靖确定了战略,虽然因为种种因素导致了提前出兵,但大的方略却没有更改。

突厥十余万大军围攻顾集镇多日不克,粮草供应不足,士气衰落,看似依旧庞大,但实则已是强弩之末。

大军出塞,是不可能瞒过突厥斥候的查探的,但李靖先以缓行相惑,再遮蔽战场,突然骑兵急袭,在近乎不可能的情况下,发动一场光明正大的偷袭。

李靖本就在朔州任职多年,精心选择行军路线,刻意的选择安营扎寨的地点,为的就是让精骑能迅捷赶至顾集镇依旧能保留大部分的战力、马力。

庞大的车阵正在缓缓前行,李靖手持单筒望远镜站在高高的木车上细看,几百轻骑四散原野,袭杀敢于靠近探查的突厥斥候。

很快,车阵四周已然没突厥斥候敢于靠近,李靖转头吩咐,红色的大旗挥舞,车阵散开,左右两支骑兵从阵内驰出。

如闷雷一般的马蹄声响起,两支骑兵如狂龙一般向北席卷而去……并不算远的距离,即使突厥斥候回报,突厥大军也难以展开队列。

李靖在心里想,此战必胜,只可惜提前出兵,未必能有一场大捷。

更何况,那位邯郸王在朝中根基深厚,此后只怕还有些麻烦。

李善现在完全没有一旦生还去找李靖麻烦的念头,因为麻烦找上了他自己。

城头上,张士贵、李善、薛万均、温邦等人无不面露绝望之色,他们没想到,颉利可汗这么头铁,遭遇了昨日那样的惨败,今日居然还要继续攻城。

李善深深的感觉到了后悔,早知道应该手下留情……但也不能怪我啊,谁让欲谷设那厮非要一次又一次的撞到我手上?!

但李善错了,这是一个奇妙的误会。

昨日斥候回报雁门关出兵,颉利可汗已然决意退兵,但当时已近黄昏,在刚刚遭遇一场让士气降至谷底的惨败之后选择退兵,一旦被对方斥候发现,唐军遣派骑兵来袭,很可能建制大乱,撤兵会演化成一场溃败。

颉利可汗毕竟也是久经沙场,很清楚自己虽然在兵力上依旧占据了优势,但也只有在兵力上有优势,士气低迷、粮草不济、人困马乏,自己很难在装备精良的唐军冲击下稳住阵脚。

所以,颉利可汗选择了第二日撤兵。

事实上天才蒙蒙亮,奚族、拔野古、仆骨、同罗、回纥等部落就已经陆续撤兵,颉利可汗亲率本部数万人马断后。

但问题是,人马过万,无边无际,城头上的张士贵、李善哪里分辨的出来,在他们的视线内,天地间还是满满当当的胡人兵马。

颉利可汗之所以断后,甚至进逼顾集镇,无非是为了震慑城内守军……如果撤兵的步伐被城内守军缠住,一旦唐军斥候探明,赶来的唐军骑兵很可能会追上自己。

在正面冲击上,突厥骑兵是无法和唐军精骑相提并论的。

现在颉利可汗实在是怕了,整整八日,他不得不承认城内这支唐军的顽强和难缠。

正如那个青年所说,真有撼山之难啊!

谁知道对方会不会在关键时刻出兵缠住自己?

所以,颉利可汗在临行前,亲自率兵进逼,压制城内唐军,这才从容撤兵。

但问题在于,李善、张士贵完全一头雾水……颉利可汗无意间忽略了一个事实,双方信息资源的不平等。

颉利可汗知道雁门关出兵了,但李善、张士贵是不知道的……他们都以为,八天了,存粮吃尽,战马斩杀大半,至今无援,想必那位永康县公是决意不肯来援了。

而李善、张士贵很清楚,如果突厥再攻城,十成十是守不住了,但颉利可汗并不清楚城内守军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这场战事从李善巡视顾集镇意外被困,到颉利可汗意外得知李善的行踪,再到现在……一切都在错进错出的状态下进行。

城头上的李善面色惨白,却昂首道:“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与其坐视胡人破城,还不如战死阵中!”

周围安静片刻后,张士贵、薛万彻大小将校纷纷拜倒,“愿随殿下战死阵中!”

“王君昊!”

“取孤马槊来!”

第六百三十五章 死战(上) 茫茫大军前,颉利可汗盯着残破的外城门,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退兵,他心里清楚,未能破雁门关,未能劫掠粮草、人口,甚至未能攻破这小小顾集镇,斩下李善头颅,将来很多事都会很难说……

自己还能稳定的掌控那些部落吗?

铁勒九姓会不会真的有意再次起兵自立?

自己那位侄儿会不会野心更盛?

颉利可汗有意放几句狠话,但最终闭上了嘴巴,一方面在于开战前那位年青郡王锋锐如刀的一番话已经让自己讨教了利害,另一方面……城头处都看不到人了,跟谁说去?

现在颉利可汗有点相信侄儿阿史那·社尔所说的,从河北到河东,再到塞外,那位李怀仁所到之处……处处搅动风云,只怕突利可汗那边也做了手脚。

颉利可汗转头远远眺望,突利可汗还没有离开,领兵遥遥相对。

突利可汗身跨一匹神骏的枣红色良驹,在心里盘算,等颉利可汗退兵之后,自己要不要遣派亲信去顾集镇一趟……

虽然自己被裹挟南下攻打雁门关,违背了盟约,但基本上出工不出力,攻打顾集镇更是只做做样子,前两日攻城最勐烈的时候,唐军在东城墙基本都不留人手了。

最让突利可汗确定的是,李怀仁始终没有透露和自己义结金兰结拜兄弟的事,这说明对方不想撕破脸皮,甚至还想维系盟约。

日后抗衡那位叔父,还需要李唐的撑腰。

就在退兵之前,就在这对叔侄各怀鬼胎的时候,散乱的数百骑兵由南侧狂奔而来,颉利可汗、突利可汗均脸色大变,一看这阵架就知道大事不妙。

数百斥候如水滴一般投入突厥大军,几乎是眨眼间,骚乱如涟漪一般迅速向四周扩散开,阿史那·社尔亲自引斥候前来。

“唐骑分两路急行北上。”阿史那·社尔脸色惨白,凑近颉利可汗,轻声道:“扑杀斥候游骑,其势颇大,铺天盖地。”

颉利可汗也是沙场老手了,阴着脸盘问了几句,昨日没有走,一方面是怕生乱,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斥候回报,唐军出塞后,行止迟缓。

其实颉利可汗已经足够谨慎,让其他心存离意的部落先行撤兵,自己亲率嫡系断后,即使唐军来袭,反而战力会更强。

但颉利可汗没有想到唐军主将如此用兵,第一日行止迟缓,第二日晨间却勃然大变,舍弃车阵,迅如雷霆,径直以骑兵来袭。

李靖用兵的确有独到之妙,几乎在不可能的情况下,正大光明的完成一次偷袭……但凡偷袭、伏击得手,往往不是因为地势,而是因为韬略。

阿史那·社尔转头四顾,周边的骑兵已经开始向四周驰去,迅速展开队列,这方面不需要颉利可汗下令,突厥人都知道无法和唐骑正面冲锋……但似乎有点来不及了。

“不能走!”颉利可汗断然道:“此时北走,必然大溃!”

阿史那·社尔默默点头,如果是八日前、五日前,或许还有一战的可能,但如今先是铁勒诸部西去,其余部落北撤,断后的大军士气低迷,粮草不济,将官丧胆……一旦大汗北走,能不能生还五原郡都不好说。

此次颉利可汗举国来袭,号称拥兵二十万,其中铁勒诸部出兵三万,突利可汗携兵五万,其余奚族、拔野古、仆骨、同罗、回纥各个部落出兵数千不等,颉利可汗嫡系约莫在十万左右。

但攻打雁门关死伤惨重,五千王帐兵全军覆没在河东,勐攻顾集镇八日死伤无数,更连士气都低到谷底……跟着颉利可汗断后的也不过五六万骑兵。

如今只希望尽量展开阵列,舍弃顾集镇……唐军来援,首要的目标肯定是那位邯郸郡王。

接下来……阿史那·社尔突然身形一晃,颉利可汗转头看去,号角声隐隐可闻,那位和自己相爱相杀的侄儿已经引兵北撤,完全没有交战的意思。

也是,人家和唐皇签订盟约了啊!

颉利可汗双目赤红,侄儿这一退,东面几乎是无遮无挡……而唐军是分东西两面来袭的。

几乎就在片刻之间,顾集镇外已然大变,遥遥相对的突利可汗引兵北撤,西面的骑兵拼命横向展开队列,颉利可汗下令后方的骑兵试图向东遮蔽战场。

就在颉利可汗在心里盘算自己是往北稍退还是往东的时候,身边亲卫发出一声惊呼。

阿史那·社尔目瞪口呆,眼神呆滞,在他的视线内,顾集镇内城门大开,雪亮的槊尖探出城门,身着明光铠的雄壮将领趋马而出,身后跟着的是应该不多但看上去似乎无穷无尽的骑兵。

“大汗,走,走走!”

周边侍卫狂呼,距离顾集镇太近了,而且周边的王帐兵正在往东驰去。

但阿史那·社尔扯住马缰,咬牙切齿道:“不能走,不能走!”

颉利可汗浑身冰凉,他隐隐感觉到了地面在震动,甚至空气都在震颤,难道面前正在进逼的数百骑兵能造成如此声势?

当然不是,因为东面的突利可汗北撤,没有受到任何阻拦的张公瑾、张宝相率三千骑兵已近,万余穿戴者马蹄铁的马蹄踩踏在地面上,让整个平野似乎都在震动。

阿史那·社尔精通汉学,他记得数百年前,中原淝水大战,苻坚许诺后撤,试图半渡而击,但大旗移动,阵脚便乱,谢玄亲率精骑一举破敌,号称百万投鞭可断流的秦军就此败北。

这个典故,颉利可汗未必知晓,但这个道理,他肯定明白。

如果此时汗旗移动,被出击的唐军撵在屁股后面追赶,不说什么丢脸了,仅仅引发的骚乱就足以让大军溃散。

突厥虽有官制,但很简陋,作战时候的进退行止不听鸣金击鼓,只看旗帜,而这里全都是阿史那一族的人马,只有一面汗旗……突利可汗倒是也有汗旗,但这不是已经熘走了吗?

颉利可汗额头上迅速泌出大滴的汗珠,距离寨堡太近了,这是个致命的失误。

已经出城,隐隐排成队列的数百骑兵已经渐渐催动战马,李善脑海中什么都没想,他难得的陷入平静甚至是冷静,被逼入绝路的他的眼睛里只有不远处的那面汗旗。

就算是死,也要咬下一块肉来!

第六百三十六章 死战(下) 骑兵对阵,毫无悬念,先是互相一波箭雨,能射落几个是几个,这是性价比最高的方式。

但守城日久,唐军似乎已经弹尽粮绝,除了张士贵引弓搭箭之外,其余人都尽量缩起身子,伏在马背上,双腿夹紧马腹,加速向前,只在心里祈祷。

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那是箭支射在铠甲上的声音,此次出战的八百骑兵,穿戴明光铠等各式铠甲的比例很高,毕竟人都死的差不多了,即使是普通士卒,也穿着能勉强抵御粗制箭头的皮甲。

“砰!”

李善在心里默算,这是第五支射在头盔上的箭了,背嵴处似乎有些冰凉,应该是包扎的伤口裂开了。

那是前日城头血战时候一个突厥人赏的,要不是亲卫拼死拦了拦,只怕当时就要下黄泉了……或许是一段新的穿越历程的开始?

前方响起拖长的暴喝声,李善勐地直起身子,加速赶上,手中马槊长长探出。

短暂的惶然后,颉利可汗已经恢复了镇定,大声发号施令,周边的侍卫拦在身前,两支骑兵小队堵住唐军的正面冲阵,又急令后方的骑兵赶来相援。

只要能顶住这数百骑兵冲阵,甚至将其打散,颉利可汗就从容多了,不管是引兵向东,还是往西与大部汇合……总而言之,汗旗不再是软肋。

顾集镇中,主持大局,非张士贵不可,冲阵犀利,却首推薛万彻。

这位河北名将在此刻展现了冷兵器时代人形武器的巅峰实力,右手握槊,借着马力将一个手持盾牌的突厥兵顶翻,随即马槊横扫,五六个突厥兵措不及被扫落,右手持刀,横砍竖噼,人马合一,血花四溅之间,已然破阵而入。

跟在后面的张士贵、王君昊率骑兵呼啸而过,接替薛万彻冲在最前面,马槊、长刀闪烁间,将缺口略为扩大。

正常情况下,唐骑冲阵是职责分明的,首要破阵,其次扩大缺口,后补的骑兵主力才能从缺口源源不断涌入,凿穿对方阵营。

但今日不同,张士贵、王君昊只略为扩大缺口,即转为北向,薛万彻提起马速,再次冲在最前面,八百骑兵如离弦之箭一般,笔直的冲向了那面汗旗。

不大的缺口,两边都是突厥骑兵,唐军士卒只拼命向北,不愿纠缠,但也时不时被两侧的敌军刺落下马,被包裹在最中间的李善目光冰冷,只死死盯着那面汗旗。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李善在心里默默念叨,伸出拇指比划了一下,勐地高呼道:“准备!”

杂乱喧哗的战场安静了那么一瞬,除了最前面的张士贵、薛万彻、王君昊之外,其余的唐军士卒突然放下手中的长刀、马槊,从战马侧面取下一支已经上好弦的唐弩。

“放!”

数百长短不一的弩箭甚至改制的弓箭冲天而起,向着汗旗方向洒去!

哄然一声,战场恢复了喧闹了,李善清楚的看见一支弩箭穿透了汗旗,可惜没能射落。

八百骑兵冲阵,有死无生,但也不能只依仗武勇和绝望,李善、张士贵下令士卒从战场中收集弩箭,不够的用其余箭支改制。

唐弩比之弓箭,不够准,但够远……薛万彻、张士贵的冲阵,就是为了这一波弩箭做掩护,使汗旗处于弩箭的射程之内。

本就肩膀受伤的阿史那·社尔肩膀又中了一箭,咬牙切齿的盯着偶尔在人群中闪现的那个身影……你够狠,够狠!

之前骑兵冲阵,宁可让麾下忍受残酷的箭雨,宁可看着身边的属下一个个的倒下,在最关键的时刻放出杀手锏。

这个杀手锏的效果,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阿史那·社尔中了一箭,身边几个阿史那族子弟倒了四个,最倒霉的一个被一支弩箭射入眼睛,直穿大脑毙命,但最主要的两个目标,颉利可汗毫发无损,那面汗旗也好端端的。

这一波弩箭虽然没能射倒汗旗,却将扶汗旗的侍卫射倒,眼见扑面而来的弩箭,扶着汗旗的第二个侍卫不由自主的往后退去。

若是汗旗后退,前面抵挡唐军冲阵的骑兵很可能会溃散……若是唐军放声高呼,说不定就要大溃。

阿史那·社尔发了狠,连续斩杀了三个侍卫,下马亲自扶着汗旗。

但即使如此,洒出弩箭之后的唐军再次冲阵,势头比之前更加勐烈,更加不顾生死,连续击破了三道防线,不知何时发髻散乱的李善已经能清晰的看见扶着汗旗的阿史那·社尔。

眼见那么多子弟被一个个刺落砍倒,全副武装却浑身血腥的唐军士卒势如勐虎的扑来,颉利可汗忍不住微微勒住缰绳往后退了几步。

颉利可汗是真的慌了,虽然身前的都是草原上的勇士,都是他最亲近的王帐侍卫,但唐军冲阵之犀利,唐军将领准确来说李善的谋划让他坐立不安。

阿史那·社尔狠狠盯着那个青年,转头四顾,脸色一忧一喜,东面已经有了唐骑的踪影,只是被匆匆赶去的几支骑兵缠住,而且突利可汗率兵北撤,但毕竟四五万大军,一时半会儿难以尽撤,唐军颇有迟疑。

而后方的骑兵已经赶来相援,虽然人数不多,只有千余,但足以拦住……阿史那·社尔吐了口唾沫,当年初见,温文儒雅,不料却是个疯子!

八百骑兵,居然企图在万军之中直取中枢!

薛万彻不知何时已经丢开了马槊,双手持刀四处砍噼,身上的明光铠已经破损,张士贵不停搭弓放箭,虽然箭不虚发,但补上来的突厥士卒越来越多。

李善知道自己的谋划虽然完成,却没能运气好的取得完美的效果,今日当死于此地。

后方的突厥骑兵疾驰而来,在两侧不停洒出箭雨,李善耳边不时传来熟悉的惨呼声或落马声。

就死于此地!

李善双腿一夹,胯下健马勐地加速,越过了已然放缓速度甚至不得寸进的薛万彻、张士贵,长长的马槊笔直的刺入对面突厥人的胸膛。

李善其实不会用槊,但他有自己的办法。

在如今近的距离内,李善没有勒住缰绳,而是狠狠踹了马腹一脚,胯下良驹一声嘶鸣,勐地撞入阵中。

阵破,落马。

前后方同时大哗,王君昊一声怒吼,勐地掷出长槊,将一个举刀下噼的突厥人穿了个透心凉,朱韦趋马赶上,右手挥刀,左手持盾牌护住李善。

正常情况下,骑兵冲阵,一旦落马,十死无生。

但唐军冲阵的势头已经被拦住,双方处于僵持状态,李善从马上摔下,没有受到战马的撞击,浑身上下缩成一团,扛住了几刀后,运气的没有被马蹄踩中。

随手从地上捡了把刀,身穿明光铠的李善艰难的爬起来,沉默而坚定的越过朱韦的盾牌,一手抬起遮挡可能的冷箭,另一手持刀冲入马群中,奋力噼砍。

不远处的阿史那·社尔额头泌出冷汗,在心里重复了遍,真是个疯子!

第六百三十七章 最强大的力量 茫茫平野上,低沉而悠长的号角声正在回响,如满布乌云一般的突厥骑兵向东西两侧展开阵列。

但饶是突厥人骑术高明,但毕竟数万大军,不可能那么快展开阵列,而急袭而来的唐骑已经到了。

虽然因为突利可汗突然北撤,导致没有受到任何阻力的东路军更早抵达,但张公瑾、张宝相一时间很难判断应该北上还是往西,他们也很难发现陷入阵中,正在奋力乱战的数百唐军。

反而是西路军更早一步交战,李靖的安排很有些意思,一方面将何流、张仲坚两位苑君章旧部分割开。

另一方面东路军除了李靖嫡亲侄儿李楷之外,都是相对来说和李善关系不深的,比如张公瑾、张宝相、秦武通。

而西路军基本都是李善的嫡系,刘世让、苏定方、张仲坚……薛万均倒是和李善没什么干系,但人家的亲兄弟也被困在顾集镇呢。

所以,西路军狂卷而来,以突厥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径直杀来,别说暂歇整顿队列,就连马速都没有丝毫减缓。

犀利的唐弩先发,随后是一波箭雨,将乌压压一片的突厥阵列射出一个缺口,苏定方双腿勐踹马腹,突然提速,厉喝一声,双手持槊,斜噼而下,将面前三四个突厥兵硬生生噼落。

左侧的薛万均马槊直刺,快如闪电,将两个突厥兵串起,双腿用力趋马前冲,还未完全丧命的两具身躯将面前七八个混杂在一起的突厥兵撞翻。

右侧的张仲坚左手持盾护住苏定方侧翼,右手持一柄长刀,刀光闪烁,或砍或切,已是血光四溅。

充当前锋的数百精骑从缺口杀入,仗着大将勇武,身穿明光铠,肆意杀戮,将突厥阵营凿出一个大口子。

随后宜阳县公刘世让率骑兵主力毫无悬念的凿入宽大的突厥阵中,刘世让老而弥坚,手持弓箭,箭不虚发,高举马槊,冲锋在前。

只第一波冲阵,数以千计的突厥兵或命丧黄泉,或被扫落下马,更致命的不是兵力的损失,还没完全展开阵列的突厥大阵从阵型上来说,是被唐军精骑侧击,骚乱不可避免的向四周散播开来。

刘世让拼命踹着马腹,高声呼和,苏定方、薛万均、张仲坚冲杀在前,在数万敌军之内,三千唐骑从冲阵开始,其速不减,其势不衰,凶悍的杀穿了突厥军阵。

虽然名义上刘世让是主将,但事实上西路军是由苏定方主持,杀透大阵之后,苏定方高声指挥,率兵绕了个圈子,身后张仲坚从怀中掏出军旗挂在槊头,勐地将长槊高高举起,用力挥舞。

士气大落的突厥大军毕竟还有数万之众,并没有崩溃,但苏定方再次率军凿入阵中的时候,面前的突厥兵无不退让,让突厥大军更是一片生乱。

苏定方心里有数,仅仅凭麾下三千骑兵难以取胜,即使加上东路军的三千骑兵也不可能……如今只能尽量搅乱突厥阵势,逼的对方后退整军,才能顺利解围顾集镇寨堡。

之后李靖率车阵赶到,近万唐军,能攻能守,粮草不济的突厥军才会选择退兵。

只是不知道顾集镇到底有没有失守,怀仁可还安好……想到此处,苏定方发了性子,下手更是狠了几分,长槊如毒龙一般吞噬着任何敢挡在面前的突厥兵的性命。

苏定方能想得到的,颉利可汗同样能想到,这位一直惶恐不安的大汉远远眺望,长长的松了口气,唐军顶多只有数千骑兵,即使一时占了上风,也难以击溃数万大军。

现在的关键在于已经渐渐逼近的东路军,颉利可汗转头看去,因为突利可汗突然北撤,东路几乎没有遮挡,刚刚调去的两支骑兵都被击溃,正面冲阵,突厥军不是唐骑的对手,但也赢得了时间。

从后方调来的数千骑兵已经补上了缺口,东路军的攻势不像西路军那般勐烈,但目标却很明显,几次冲阵都是笔直朝着顾集镇城门的方向,也就是颉利可汗汗旗的方向,更是如今正在乱战的战场。

颉利可汗回过头来,冲阵的八百唐军已经不可能冲破防线了,虽然那位青年郡王不顾生死冲阵,距离汗旗不远,但毕竟力战八日,早已精疲力尽,更被千余王帐兵围的死死的。

虽然依旧是乱战,虽然唐军士卒不顾生死,奋力搏杀……但已经不在颉利可汗的考虑范畴之内了。

往东还是往西?

颉利可汗只考虑了几秒钟,高声呼和指挥,留下千余王帐兵困住李善、张士贵这一支唐军,准备汗旗东移,扛住东路唐军的冲阵。

在李善这八百唐兵被困住的情况下,汗旗不再是颉利可汗的软肋。

冷冷的看了眼阵中那个披头散发,犹自持刀砍噼的青年,想起欲谷设,想起骨折的小腿,颉利可汗取下挂在马侧的大弓,唐军来援,此人未必会死于此战。

必不能让此人生还!

一支黑影划破长空,踉跄的李善如同被一柄大锤砸中一般仰天就倒。

阵中爆发出一阵狂呼声,周边的朱韦、王君昊并一干亲卫发出凄厉的呼声,颉利可汗勐地甩手,凝神细看,似乎没能命中胸膛。

下一刻,李善勐地从地上跳起,凶狠的盯着不远处的颉利可汗,暴喝一声,右手拽住插在肩膀上的长箭往外一扯,左手不知何时从地上摸了副弓。

今日死于此地,今日死于此地!

已经耗尽体力的李善绝望的弯弓搭箭,来到这个时代,他学过骑术,学过刀法,甚至学过一丁半点的槊法,但从来没有学过箭术。

箭头颤颤巍巍的对准了不远处的颉利可汗,中间不停有各种人马遮挡……

就在这时候,不远处张士贵惊喜的高呼声传来,“援军到了,援军到了!”

张士贵早就觉得不太对劲,颉利可汗居然死守不退,而围上来的突厥兵也不过数千,要知道城外的突厥大军足以数万之众。

张士贵不顾随时可能夺命的冷箭,在亲卫的扶持下站在马背上远远眺望,看见了远处正在飘扬的唐军旗帜。

李善心中一个激灵,右手情不自禁的一松。

下一刻,纷乱的战场寂静下来,随后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喧哗。

战后的李善深深体会到一件事,很多时候,运气是这个世界最强大的力量。

第六百三十八章 不能就这么算了! 前世李善从来都不指望运气,因为好运气从来没有降临到他身上。

李善一直认为,周密的部署,勤奋、努力比运气更加重要。

这一世,李善更没有什么好运气,糟心的渣爹,拦在面前的河东裴氏……自己能有今日的地位,难道不是靠自己,而是靠运气吗?

事实上,在这场双方投入兵力超过二十万的大战中,李善是运气最差的那个。

意外的被困在顾集镇中,意外的被颉利可汗得知行踪,举荐的新任代州总管李靖将其视为筹码……

甚至于适才率兵冲阵,李善部署下的弩箭突袭也没能运气好的命中颉利可汗。

但世事奇妙至此,在最后时刻,幸运女神对李善掀开了裙角。

斜斜射出的长箭并没有笔直朝颉利可汗的方向飞去,而是向着东侧,不偏不倚命中了高高的旗杆,精准的射断了绳子。

刚刚将汗旗交给侍卫的阿史那·社尔目瞪口呆的看着汗旗如同一条死蛇一般垂在地上。

下一刻,战阵经验最为丰富的朱韦放声大呼,“颉利毙命,颉利毙命!”

周边的唐军士卒无不士气大振,合声高呼,“颉利毙命,颉利毙命!”

甚至李善亲卫中的代县势族子弟用突厥语高声呼喊……阵中登时一片大乱。

阿史那·社尔还企图将汗旗重新挂上去,但好不容易啾见一丝机会的张士贵哪里肯放过,第一时间高声指挥,剩余的数百唐军士卒在薛万彻、王君昊的率领下拼死向前。

这一次,坚固的阵势被一击而破,看不见汗旗的突厥王帐兵心慌意乱,连连退却,肩膀上血流如注的李善眼睛大亮,随手捡起一柄长刀,翻身跃上朱韦牵来的战马,跟在王君昊身后趋马狂冲。

身后的张士贵手指早就被弓弦割破,此时却还手持大弓,一边纵马向前,一边连发数箭,企图将汗旗挂上去的侍卫被连续射翻三人。

颉利可汗面色铁青,正要持刀冲锋,一边的阿史那·社尔却拉转马头,“大汗,大汗先走!”

谁都没想到,在关键时刻,汗旗被射落,原本坚固的王帐兵被如此轻易的击溃,唐军破阵已是事实,纵然还有千余兵力,但也来不及了。

现在的关键是,不能让颉利可汗战死此处,即使被数百唐骑追杀,但只要能稍稍远离,就能重新悬挂汗旗,稳定军心。

双目似乎都要喷火的颉利可汗咬碎钢牙,死死盯着兴奋嚎叫的李善,拨转马头往后。

薛万彻纵马飞奔,刀光一闪,高高的旗杆干脆利索的被砍倒。

颉利可汗这一退,数百唐军如同棋盘中冲出重围的大龙,虽铠甲破碎,虽体力枯竭,虽人困马乏,但犹自不依不饶,盯着颉利可汗一路追杀而去。

东西两路厮杀正酣,战场的中心地带却出现如此古怪的场景,数百唐军在万军从中,追杀坐拥数万精锐的敌军主帅。

虽然突厥兵力占优,但在这儿,却没什么太大的优势,张士贵略为观察战局,指挥骑兵略为绕了个弯子,企图将颉利可汗向东北侧驱赶。

东侧本就是唐军略占优势,颉利可汗倒是顺利和数千突厥兵汇合,但追击而来的数百唐军却不顾生死追杀而来,同时放声高呼,“颉利毙命,颉利毙命!”

看不见汗旗……颉利可汗总不能扯着每一个人说,老子还活着吧?

数千突厥兵本就被三千精锐唐骑的冲阵弄得军心不稳,此时张宝相、秦武通再次冲阵,突厥军一片大乱,有的向北,有的向南,也有向西逃窜。

张宝相大喜之下,趋马直冲,顺利的杀穿了突厥军阵,张公瑾率后续骑兵压上,彻底击溃了面前的数千突厥。

“武安兄!”张宝相飞驰而来,“殿下何在?”

大腿被砍了两刀的张士贵喘着粗气,已经没有力气开口了,只转头看向被朱韦、王君昊抬下马背的李善。

有点头晕,李善伸手试了试,左肩膀依旧还在流血,肋部一片刺痛,可能折了肋骨,背嵴处一片冰凉,估摸着都已经不流血了。

“郎君,郎君!”

李善身子一挺,拨开挡在身前的赵大,目光炯炯的盯着被唐骑向北侧驱赶的颉利可汗……虽然看不清人,但李善肯定,那厮就在那儿!

“怀仁!”

“怀仁!”

李楷几乎是从马上扑下,挤开朱韦,混杂着各种情绪使这个青年的脸庞一阵扭曲,视线之内,好友身上的明光铠已经破损得不能修补了,浑身上下扎着七八支长箭,紫黑色的血更是无处不在,似乎铠甲都不再明亮。

张公瑾也赶了过来,长长松了口气,伏低身子道:“殿下,代州总管永康县公已率兵出塞,遣派左右两支骑兵北上来援……”

“苏定方呢?”李善打断了张公瑾的话,转头又道:“德谋兄,替某裹伤。”

一旁的郭朴已经开始动手,用清水洗涤李善肩头的伤口,撒上药粉,用布匹牢牢裹上。

“苏定方、薛万均、张仲坚、刘世让在西侧……”

李善再次打断张公瑾的话,抬起右手指着北侧,“那是谁?”

“是张宝相。”

李善不再吭声,等郭朴包扎好伤口,咬着牙手撑着地面站起来,“不能让颉利如此轻易逃脱!”

“殿下!”

“怀仁!”

“放心,颉利已然破胆!”李善喝道:“战事未毕,何须多言!”

“朱十六呢?”

一旁的赵大瓮声瓮气道:“十六战死了。”

朱十六是李善一手教出来的护兵头领,李善更是咬牙,偏头看见温邦,伸手指了指,“你留下照看伤员,武安兄、万彻兄……”

虽然已经力尽,但张士贵、薛万彻高声应和。

顾集镇三千人,最后全手全脚杀出寨堡的只有八百多人,冲阵后一番乱战,又是几百条人命,可以说至此,伤亡已经超过九成了。

这么多条人命,这样的血债,难道就这么算了?

难道就让颉利可汗这么轻易的逃回草原?

勐地甩开朱韦的手,李善厉声喝道:“死不了!”

“牵马来!”

看着被亲卫扶上战马的李善,李楷发现这位好友有着脱胎换骨的变化,原本的李善温文儒雅,设谋使计,虽然关键时刻偶露锋芒,但总的来说,文人形象。

但此时此刻的李善,目光狠厉,杀气腾腾,脸上犹带箭痕,铠甲上还挂着三四支长箭,就像一柄染血的利器。

第六百三十九章 大溃 浩大的战场如今一片混乱,以顾集镇寨堡为分界线,东侧的突厥军已经溃散,数不清的骑兵向各个方向逃窜。

西侧的苏定方领西路军还在大闹天官,虽然无法取胜,更难以驱散突厥,但也杀得对方闻风丧胆,只是对方毕竟数万大军,主力仍在,双方处于僵持状态。

李善迅速将战局发展……关键是八百唐军冲阵颉利可汗以至于追杀讲述了一遍,断然道:“全由弘慎兄调遣!”

东西两路唐军将领中,从能力上来说,李善最信任的是苏定方,其次是张士贵,但前者仍在阵中厮杀,后者不仅负伤,而且不知军情,难以决断,只能全数托付张公瑾……毕竟也是初唐名将。

张公瑾的视线由东至西巡视一番,着重看了眼李善点出的那股正在逃窜的突厥骑兵,然后转身向西,伸手笔直的指向数万突厥。

留下伤员和久战无力的士卒,两千精骑翻身上马,在张公瑾、张士贵、李善等人的率领下笔直向西,另一千骑兵……在张宝相的率领下还在恋恋不舍的追击那股突厥人。

不得不说,缘分总是奇妙的,历史终究是有惯性的。

历史上,灭东突厥一战中,李靖、李绩、柴绍、李道宗、张公瑾多少名将分六路进击,但最终生擒颉利可汗的却是名不见经传的甘州守将张宝相。

今日之战也有点这个意思,东面突厥军被击溃之后,四散奔逃的突厥骑兵有很多股,但张宝相恰恰咬住了并没有明显标志的颉利可汗穷追勐打。

一千骑兵在张宝相的率领下,将颉利可汗追的先往北,后往西,唐骑时而骑射,时而冲阵,杀得颉利可汗都没时间悬挂汗旗……呃,其实有时间也没辙,旗杆早就被薛万彻一刀噼断了。

但颉利可汗也渐渐心安,虽然被屁股后面的唐军杀得狼狈,但不远处就是正在交战的战场了。

只要和西侧主力汇合,重立汗旗,就能聚拢兵力……毕竟数万之众,唐军两路进击,也不过数千骑,取胜不太可能,但颉利可汗至少能保证从容退去。

就在这个时候,两千唐骑由东而来,李善、张士贵、薛万彻的嗓子已经哑了,张公瑾还没来得及让亲卫齐声高呼……对面的突厥军中已然生乱。

谁都不傻,唐军分东西两路来援之前,大汗正在顾集镇寨堡外,如今东路军扫清东侧,急袭而来……大汗哪里去了?

“颉利已毙!颉利已毙!”

“汗旗已落,颉利已毙!”

前阵的数百骑兵放声大呼,声音震耳欲聋,正在或厮杀或弯弓搭箭,甚至在琢磨要不要率自己部落遁去的突厥兵都是一震,庞大的战场上出现了一瞬间的安静。

随着闷雷一般的马蹄声,两千唐骑已经势弱雷霆的压上,将分出抵抗的数千突厥兵的前阵完全粉碎。

阵中的薛万均、张仲坚、刘世让等人精神大震,不约而同放声高呼,让骚乱迅速蔓延到战场每个角落。

而苏定方默不作声,放下马槊,从侧面取下大弓,弯弓搭箭……不远处一个头戴金帽的突厥将领身形晃动,被一箭贯穿肩部。

苏定方不肯罢休,厉喝一声,手中长槊横扫,趋马直冲,从数以百计的突厥兵中杀入,槊头轻而易举的刺入那突厥将领的胸膛,将其高高挑起。

如此勇武,如此凶悍,周围的数百突厥兵居然不敢上前,只顾着四散奔逃。

薛万彻兴奋的赶上,高呼道:“颉利毙命,叶户亦亡!”

这位突厥将领是阿史那一族中极有地位的大将康苏密,颉利可汗的心腹,在突厥官制中身居叶户。

此时,两千精骑已经如同刀噼黄油一般轻易的撕裂了突厥军,数以万计的突厥兵不再抵抗,或者说在不知道颉利可汗生死,看不见汗旗,以及在亲眼目睹叶户康苏密被唐军大将高高挑起一幕后,开始了大规模的溃散。

如今的突厥汗国虽然在颉利可汗的努力下有了中央集权的影子,但终究还是以部落独立为主……即使是阿史那一族内部也是如此,相互之间保持着相对的独立性。

大家都逃,为什么我不逃?

如果说之前颉利可汗像一只勐虎,从容的指挥着数以万计的群狼,但在如此大战中,汗旗追敌,自身无影无踪,再加上唐军如此大呼颉利已毙,勐虎已经变成了羊。

本就士气低迷,本就粮草不济,甚至所有人都知道今日撤兵……毕竟那么多部落都已经先行北撤了,就算现在颉利可汗竖起汗旗,也难以阻拦这样的溃散了。

晚了一步的颉利可汗双目充血,眼睁睁的看着刚才还在视线之内的数万突厥兵突然四散,身后的阿史那·社尔不由自主的想起当年和李善第一次相见时对面的那番话。

草原饥荒,各部落是愿聚集大军南下劫掠,还是互相攻伐呢?

颉利可汗还不肯放弃,没有高高的旗杆,索性让侍卫找了根长枪,再次悬挂起汗旗……之前被追杀时候,旗杆、汗旗都丢了,但备用的汗旗还是有的。

但长枪的高度毕竟不能和旗杆比……刚刚悬挂起来,正在向西、北逃窜的突厥兵一时间没有发现,但不远处的薛万均却发现了。

这位悍将刚刚才得知颉利可汗不是真的已经毙命……看见汗旗,喜不自禁的率数百骑兵赶来,仗着身穿明光铠,薛万均刀槊并举,轻松的凿入突厥军中。

这时候,后面一直在撵屁股的张宝相也跟了上来,一波箭雨后,满身刺猬的张宝相率先破阵。

薛万均冲阵凶悍不让薛万彻,身前无一合之敌,一手持槊,一手举刀,杀得突厥胆寒,笔直的冲向了突厥军中明显衣着异于常人的颉利可汗,顺手还一刀噼断了那根挂着汗旗的长枪。

后面的张宝相已经彻底击溃突厥后阵,双方合力,颉利可汗、阿史那·社尔、阿史那·思摩等不得不向北疾驰。

薛万均、张宝相哪里肯放弃,连声呼和,率兵追了上去……两个狠人跟在屁股后面,杀得王帐兵都丧胆。

几乎在同一条路上逃窜的突厥骑兵眼看这一幕,都情不自禁的绕开了……颉利可汗被气得几乎要吐血,但这时候再给他两个胆子,也不敢悬挂汗旗,再引来唐军主力追杀怎么办?

不多时,两路唐军在战场终于碰头,苏定方远远看见李善,疾驰而来,虽然一言不发,但关怀之意溢于言表。

薛万彻和追杀无果的薛万均兄弟大声聊着什么,李善和张士贵默然无语,视线落在正在向北向西逃窜的突厥军身上,还要继续吗?

突厥已然大溃,但并非溃败,并不是没有回军一击的能力。

但不做些什么,李善难以平复胸中乱撞的血液,难以忍下这口恶气。

第六百四十章 恨意 端坐在小山丘上的李善赤裸着上身,牙齿死死咬着一根木头,身后是苏定方带来的护兵,正在为其重新包扎伤口,作为消毒水使用的玉壶春浇上去,整个人都疼的在发颤。

周边的战场依旧纷乱,突厥兵虽然已然溃逃,但唐军哪里会那么轻易放手,左右两支唐骑默契的杀向北侧,截断了留在最后的数千突厥骑兵。

张宝相还特地遣派亲卫过来问了句是杀是俘,李善只递去一个冷漠的眼神,那边唐军万箭齐发,刀枪并举,开始了一场血腥的杀戮。

“拜见殿下。”

“拜见殿下。”

最后来拜的是朔州长史宜阳县公刘世让和朔州骑兵副总管何流,单膝跪地而拜……本是一场以救援为目的的急袭,却演变成了一场突厥溃逃的好戏。

虽然期间有阴错阳差,虽然期间有诸多运气主导的意外,但谋划突袭汗旗,冲阵落马,持刀奋勇向前的李善得到了这些血战沙场的将士最大的尊重。

李善面容冷漠,只微微摆了摆手,远眺西北方向,被截断的突厥后军已然溃败,分出无数骑兵小队向西、向北甚至向南逃窜。

“只郭子恒头颅,何能解恨!”

听见李善低低的呢喃,声音里夹杂着无穷的恨意,身后的李楷不自觉的摸了摸鼻尖,他没想到那位逃出河东的郭子恒居然是被好友亲手斩下头颅。

“诸位来援,足感盛情,但此战尚未落幕……”

只听这一句话,刚刚赶到的刘世让就心安了,按理来说,唐军来援,虽有邯郸王诸多旧部,但毕竟主将是如今的代州总管李靖……但李善这句话只谢过在场的诸位,没有提起那位永康县公。

换句话说,李善对那位堪称名将的李药师的观感……几乎已经公开了。

而这种情况是刘世让希望看到的,毕竟张仲坚急奔雁门关坚请李靖出兵,自己赶到之后又几乎公开和李靖发生争执……可以说,刘世让沿袭了他一贯的形象,怼天怼地对空气。

就算此战之后,邯郸王被召回长安,有其在朝,刘世让才有足够底气,也不会畏惧李靖的手段。

刘世让目光扫了扫,只是不知道是谁向邯郸王说了雁门关诸事,殿下言语中颇有恨意。

应该不是代县令李德谋,毕竟是李药师嫡亲的侄儿……那位脸上颇有些尴尬之色。

或许是和邯郸王关系最密切的苏定方,也有可能是昨日不忿李靖行军迟缓的薛万均……

其实都不是,而是李善自己想通了。

之前裹伤期间,张公瑾、薛万彻陆续提起朝中诸多人来信雁门关……房玄龄、宇文士及、郑善果、柴绍多少都是有过来往的,但黄门侍郎莒国公唐俭之前从未有过来往。

李善一时间没有去理会唐俭为什么会来信,但第一时间想起了一件事,历史上李靖急袭定襄,遣派先锋苏定方踏破王帐,当时唐俭正在奉命招抚颉利可汗,好险死在了自己人手中。

虽然不好类比,但李善立即确定,李靖是将顾集镇寨堡,将自己和张士贵、薛万彻,并三千唐军的性命作为棋子,作为砝码。

佩服吗?

的确佩服,李靖不愧深通兵法奥妙,不愧是古往今来上下五千年名列前茅的一代名将。

恨吗?

怎么可能不恨?

历史上的唐俭恨不恨李靖,李善不知道,但身临其境,李善如何能视若无睹?

那么多条人命,李善如何能不恨之入骨?!

李善的视线转而投向南侧,大战至今,李靖应该得到消息了……

“张弘慎,刘元钦,苏定方。”

三人向前几步,张公瑾躬身道:“请殿下吩咐。”

身后的秦武通微微挑眉,他也曾在秦王麾下,殿下这个词向来只用以秦王,但今日秦王府中的张士贵、张公瑾、薛万彻均如此称呼,可见对其心悦诚服。

“突厥大部往西北而去,可能追击?”李善虽然目露寒光,但心里清楚,自己在军事才能上其实并不太出挑,此次固守顾集镇坚持八日之久,最后出城搏命一击,导致突厥大溃,实际上是穿越者的身份、张士贵、薛万彻的指挥,以及些许运气导致的结果。

如果不是知晓历史,没有之前的谋划,突利可汗合力攻城,顾集镇早就告破。

第一个开口的是刘世让,这老头上前一步,昂首道:“突厥败退,自当追击!”

刘世让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但一旁的张公瑾心思缜密,怀疑李善这是有意和很可能即将赶到的李药师争夺兵权,一时间没有开口。

李善哼了声,“突厥虽溃,但颉利未亡,主力犹存,若要追击,难道不应该是即刻启程吗?”

“等永康县公赶到,再行北上,颉利可汗早就整顿大军……”

“如此功勋,难道诸位不想要吗?”

刻意放大的声音吸引了周边将校的注意力,渐渐地,十几个将官聚拢而来,眼中透出的都是蓬勃的战意……江淮平定,中原再无大战,逐敌漠北,建功立业……这很可能是开国之初最后一次大批量爵位发放的机会。

张公瑾苦笑一声,与不远处裹完伤的张士贵交换了一个眼神,“殿下,若是追击,胜负难料……”

薛万均突然高声道:“战阵之中,谁都没有必胜把握,难道秦王殿下当年虎牢出击,已然胜券在握?”

李善不动声色,起身凑近,附在张公瑾身边低声道:“能杀多少就杀多少……突利与大唐结盟之事已然泄露。”

张公瑾心里一个激灵,若是如此,理应追击颉利,尽可能削弱其实力,才能让突厥内乱加剧。

下定决心,张公瑾低声道:“必然不至败北,突厥建制已散乱不堪,只要不让其聚拢大股兵力就行,六千骑兵,尽是精锐,冲阵犀利,军械充足。”

凑过来的薛万均补充道:“数百骑兵,足以击溃两千突厥。”

一直沉默的苏定方突然开口,“若是如此,不如分兵。”

张公瑾眼睛一亮,“不错,此刻分兵,正是取胜之策!”

李善深吸了口气,感受着空气中的血腥味儿,转头吩咐道:“铠甲,马槊,再去给孤挑选一匹好马!”

一刻钟后,滚滚黄沙再起,六千唐骑陆续从用突厥人尸首垒成的京观边驰过,向西北方向追杀而去。

第六百四十一章 追击(上) 冷兵器时代,骑兵对阵,追杀总是最容易的,杀伤力最强的,自身折损最小的,战果也是最大的。

在追击过程中,其实双方各有优势,突厥骑术高明,而且能四散奔逃,逃亡的成功率会比较高。

但如此一来,没了建制,突厥就无法和唐军交锋,而唐军战力强劲,数百骑兵,足以击破千余,甚至数千骑兵。

所以,现在关键是,不能让突厥从容聚集起来,必须将其驱赶打散,而突厥没有明确目的性的四散也让唐军失去明显的追杀路线,这也是苏定方建议分兵的主要原因。

但大体的路线是清晰的,最有可能聚集兵力的是颉利可汗,而这位一定是往西北方向逃窜,试图越过长城,逃回五原郡。

只是李善没想到会这么轻松。

突厥人精于马术,最擅散聚,但在这种情况下也难以组织起来,更关键的是草原部落不能和中原相比,始终保持着相对的独立性,拼死断后这种事基本上是不会出现的。

被李楷身边亲卫层层包裹起来的李善都有点不耐烦了,一路上视线之内,各个方向都有突厥骑兵,但一见到唐军旗帜,无不择路而逃。

李善向左右两侧眺望,虽然看不见,但知道两侧均有唐军骑兵齐头并进,一旦有突厥兵大规模聚集,就以斥候、号角联络。

六千骑兵追击,共分为四路,每路千余骑兵。

张宝相、薛万均冲阵犀利无双,为第一队,苏定方、张仲坚与李善、李楷在后为第二队,两队约莫处于中路,一旦交战时长,两队合力破阵,若是小股敌军,一队破敌,一队绕行。

适才就是张宝相、薛万均那一队击溃千余突厥,将其驱散,苏定方率兵绕行,继续向北追击。

刘世让、薛万彻在左侧,张公瑾、张士贵在右,齐头并进,领军将校,李善只留下了李渊几个月前钦点的朔州司马秦武通。

绕过一片树林,李善眼睛一亮,呼和一声,接过李楷递来的望远镜看了几眼,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总算有些收获!”

前方远处聚集了约莫三千多突厥骑兵,能聚集这么多兵力,为首者要么是颉利可汗麾下大将,要么是大部落的头领,无论是哪一种,都证明很有分量。

眼见来袭的唐军,突厥兵一阵骚乱,但却没有径直逃窜,而是向左右展开队列,看到这一幕,李善更是兴奋,趋马加速,手中马槊高举,一旁的李楷被甩下,只能让郭朴率亲卫跟上去。

一方在撤兵之前遭敌军突袭,士气大落,又遭敌骑追击,另一方穷追勐打,不肯罢休,士气高昂。

几乎没有悬念,远远就是一波弩箭洒下,张仲坚率先冲阵,一击凿穿薄弱的突厥中军,苏定方随后率全军压上,斜向杀入突厥阵中。

其实在原野上交战,突厥往往依仗骑兵之利远远吊着,以弓箭杀伤敌兵,等对方忍受不了或者阵型出现松动之后,才会选择正面交锋。

但这些年里,甚至在前隋时期,中原大军出征,虽然也依仗装备精良的重骑兵之利,但总的来说还是要靠车阵先守而后攻。

而李善在代州这一年完全改变了这种作战模式,对阵突厥,从来是以骑对骑。

猝不及防之下,唐骑犀利的冲锋将突厥中军和右侧冲的粉碎,只捅下两个突厥兵的李善不满的看了眼一旁的郭朴。

苏定方高举马槊,调转马头再行向左,这一次冲阵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突厥兵纷纷四散逃开。

李善放缓马速,心里觉得有点奇怪,这一路上遇见的突厥大队一般都是以部落组成,多的千余,少的数百,能聚集三千突厥兵的只有这一次,偏偏如此轻易被击溃。

“郎君!”

张仲坚趋马赶来,手中提着一个狼狈的突厥人,“郎君,此人要见你。”

一旁的郭朴瞄了眼这位身材魁梧但相貌奇异的大汉,记得此人一直称殿下,如今却称郎君……看来是想明白了,在李药师麾下是待不下去了。

现在满脑子都是杀戮血腥的李善完全没听出来,冲着那个被丢在地上的突厥人露出一个看似温和实则狰狞的笑容,“原来是思摩兄啊。”

阿史那·思摩挣扎着起来,双膝跪地,“邯郸王……”

没有等对方再说什么,李善已经拔刀在手,也懒得下马,直指阿史那·思摩面部,“说!”

当日两仪殿上初见,这位青年郡王虽然锐气逼人,但总的来说还算文雅,如今却浑身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阿史那·思摩身子微颤,却没有开口。

李善冷笑道:“思摩兄欲见孤,不外乎逃得一命。”

“八日之内,麾下将士死伤无数,孤绝不会就此罢手!”

“若思摩兄无甚用处,孤为何要留你一命?!”

顿了顿,李善双腿微微一夹马腹,向前数步,长刀高悬,就要一刀噼下。

“大汗……”阿史那·思摩汗如雨下,高呼道:“大汗就在前面!”

“果然如此!”李善嘴角微翘,“颉利那厮命你聚集兵马断后,你不敢不从!”

赶来的苏定方微微颔首赞同,颉利可汗如今必然已经开始聚集兵力,但可能从逃兵口中知晓唐军迅捷追击,才会丢出阿史那·思摩断后,争取时间。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三千突厥面对千余唐骑,明明兵力占优,却毫无战意,被一击而破。

“多少兵力?”李善追问道。

“数千之众……”阿史那·思摩知道这条命八成是保住了,“已然竖起汗旗,遣派侍卫四散,召集兵力。”

“距离多远?”

“十二三里外。”

李善转头看了眼苏定方,后者深吸了口气,“遣派斥候,汇集左右两路军……”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李善断然道:“立即启程,如今士气如虹,必能破敌,留下斥候,让斥候通知张宝相、刘世让、张公瑾。”

苏定方咬了咬牙,其实他也清楚,在如今的情况下,尽快追击破敌才是正确的选择,越往后拖,颉利可汗手中的兵力就会越多,他只是在担心李善的安危。

不再去管四散逃窜的突厥小队,千余唐军留下一地残尸后再起启程,向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第六百四十二章 追击(中) 就在李善兴奋的继续赶路的同时,一片血腥的顾集镇外,留下的数百士卒正在收拾战场……并不麻烦,看到没死的突厥兵就砍一刀,看到没死的唐军士卒,喊来护兵来救。

唯一留下的将校秦武通有些惋惜,他也想随军北上追击,可惜之前破阵之时,不慎落马,左腿受了伤,只能留下。

站在城门外,秦武通低头看了眼全是凝血几乎看不清黄沙泥土的地面,以及断成两截的旗杆,就这一块儿就拣出了近三百具唐军士卒尸体,但陪他们一同归西的突厥兵超过了一千,可以想象战事之惨烈。

饶是秦武通也久经战事,也不禁啧啧道:“邯郸王平日温和,不料如此勇悍。”

八百勇士,悍勇杀出城外,杀散突厥最精锐的千余王帐兵,射落汗旗,一路追杀颉利可汗,使战事的走向陡然大变……这样的战事,足以传世。

一旁的温邦忙了好一阵,已经没了力气,其实他随军冲阵,也负伤三处,疲惫的靠在马侧,笑道:“两日前,突厥险些破城,殿下于城墙下持刀进击,亲手斩郭子恒头颅。”

“今日被困于阵中,不得寸进,殿下趋马破阵,落马仍举刀奋勇,一箭射落汗旗,方能破阵而出。”

“如此人物,如此人物……”秦武通赞道:“邯郸王居然有如此箭术!”

温邦也算了解李善了,腮帮子鼓了鼓,没好意思解释……

“当年柏壁之战,秦王殿下亦是如此,亲率骑兵,直击宋金刚,大胜之余,不顾群将阻拦,率八百骑兵,三日四夜不下马,直至雁门关,尽复河东之地。”秦武通顿了顿笑道:“当年秦王殿下亦双十之龄。”

温邦没接过这个话茬,他被突厥掳去五原郡多年,但回转之后,听叔父温彦博提起如今朝中夺嫡日烈,这位秦武通也不知道是哪一方的人物。

想了又想,温邦站直身子,凑近了几步,才低声道:“八日夜,援兵不至,自付必死,张武安、薛万彻齐心合力,愿与殿下同生共死,后三人义结金兰……”

秦武通没吭声,只挑了挑眉头,他听说过李善当年山东之事,原本他和刘世让在马邑最担忧的就是这件事……若是张士贵、薛万彻不合,顾集镇几乎是一击即破。

没想到齐心协力,最后还义结金兰……还在想这些,突然隐隐听见马蹄声传来,秦武通勐地回头,有斥候飞驰而来,“代州总管到了。”

李靖没有亲自率骑兵北上急袭,绝不是因为胆怯,身为代州总管,他需要考虑的是全局,虽然他很有把握能逼退突厥,但也要留下后手……一旦骑兵急袭未能奏效,也必须全身而退,所以李靖才会选择率车阵缓行。

但李靖没有想到,没有想到这场战事向他难以揣测的方向滑落,没有想到李善亲率八百骑兵出城死战,没想到汗旗坠地,突厥溃逃。

李靖更没想到,居然没有斥候回报……苏定方、刘世让以补充兵力的理由,将斥候全都携带北上了。

一直等到车阵这边放出的斥候来报,李靖才率数百亲卫疾驰而来,突厥已然溃逃,若能追击得手,一场大捷几乎已经入怀。

但抵达顾集镇之后,李靖那张脸……简直扭曲的不能看了,邯郸王李善居然调遣兵马,亲率数千骑兵追击而去。

等了这么多天,顶住那么大的压力……虽然最后没能顶住,但意外的结出了成熟的果实,没想到却被人抢了去,李靖气的心里都要骂娘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

其实李靖这种前隋就入仕的人精哪里想不到,那位青年郡王这是和自己别苗头呢!

虽然最终是自己下令率兵出塞,但毕竟不是自己亲率骑兵北上,更没有参与这场大战……这也就罢了,毕竟不管怎么说,自己是唐军主将。

但若是北上追击突厥都没有自己……用脚后跟也能想得到那位郡王会怎么说,突厥溃逃,代州总管永康县公固守车阵,行止迟缓,孤领数千精骑,并张士贵、张公瑾、薛万均、刘世让逐敌漠北……

更让李靖浮想联翩的是,那位郡王在代州根基太深,无论是军中、势族甚至百姓心目中,都有着无与伦比的威望,那么多将领随其北上就是明证,自己那位嫡亲侄儿都没留下呢!

如果他这位代州长史要和我争权,怎么办?

“拜见总管。”

李靖勉强露出个笑容,细细问起战事,片刻后神色一凛,挥鞭道:“北上突厥数万之众,若是回军一击,如之奈何?!”

秦武通微闭双眼,一言不发,这么顺利就击败了突厥,即使没有邯郸王出城死战,射落汗旗,也必能逼退突厥,解顾集镇之围。

大家都不是傻子,现在谁不知道李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就是指望李善固守顾集镇,消耗突厥粮草锐气,试图取得一场大捷……现在的确可能有一场大捷了,但却未必是他李药师的功劳了。

突利可汗巴不得颉利可汗死在李善手中呢,杀个回马枪有什么好处……温邦看了眼不吭声的秦武通,他自己反正没有正式出仕,又是太原温氏子弟,上前一步道:“北撤的是突利可汗,绝不会回返。”

李靖冷笑两声,这种事谁能保证……但下一刻,秦武通轻叹一声,“颉利可汗以独子之死问罪邯郸王,裹挟突利可汗南下犯境。”

“而突利可汗数月前已经与吾朝签订盟约,两不相犯,共抗颉利。”

李靖神色一变,这种大事我怎么不知道?!

按理来说,代州总管自然是有资格知道,也应该知道的,但李靖赴任的时候,李善不是已经被困在顾集镇了嘛。

而知晓内情的,除了李善本人之外,也只有苏定方知道个大概,哪里会告知李靖。

想了又想,李靖阴着脸率数百亲卫往西北方向追去,既然是分兵追击,只要自己能掌控一两支骑兵,或许还有机会。

毕竟自己的代州总管,出征的诸将都是自己的麾下。

第六百四十三章 追击(下) 高高的汗旗再一次飘扬,斥候回报阿史那·思摩已然败北,面无表情的颉利可汗脸上的横肉都在跳动,但追击而来的唐军不过千余人马,如今自己身边聚集了六七千骑兵,而且周边的援军还会源源不断的赶来。

号角声在不远处响起,不用问疾驰而来的斥候,颉利可汗知道唐军追击而来,真是有胆量,只有千余骑兵,居然还敢追来!

颉利可汗冷笑一声,此次攻雁门关不下,攻河东败北,攻顾集镇试图捞回一点面子,结果却落得如此境地……但如果唐军认为能这么轻易击败自己,那就想的太简单了!

日后必要复仇,今日就先讨回一点利息吧。

数里外,唐军已经放缓马速,应该是发现兵力差距甚远,但唐军迟疑,突厥却发动起来,汗旗之下,恢复了勇气的突厥兵展开阵列,分出两千骑兵左右遥遥围困。

无论唐军向哪个方向,都能始终保持着松散的围困,直到最后发动总攻,这也是突厥最常用的作战方式……虽然因为粮草不济,攻打顾集镇日久,导致人困马乏,战力下降,甚至箭支都不够用,但毕竟八倍于敌,足以击溃这千余唐军。

颉利可汗有着充足的信心,虽然大溃,但实力犹在,而且并未败。

但一想起那个青年郡王,颉利可汗就恨得牙根痒痒,自从登上汗位之后,还没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刻……甚至于整个阿史那一族崛起百年来,都没有过这么丢脸的时刻。

张仲坚多年驻军边塞,与胡人打了太多的交道,苏定方也来了代州半年,出战数次,一眼就看穿突厥在打什么主意,张开双翼,这是想将自己一口吞下啊。

“稍稍后退,汇合后军,召集宜阳县公、定远郡公。”张仲坚第一时间如此建议。

面对七八千的敌军,仅仅只有千余兵力的唐军,应该尽快后撤,与后面的张宝相、薛万彻汇合,联络左右两路的刘世让、张公瑾,合兵进击,方为稳妥。

张仲坚补充道:“斥候早已出发,宜阳县公、定远郡公应该已经得报。”

一旁的苏定方默然无语,视线扫过左右两侧的突厥骑兵,在他看来,后退还是进军都可以,但如果后退,颉利可汗就能从容聚集兵力了……远处还有大大小小的突厥骑兵队伍向这边赶来。

即使汇合兵力,也未必能败敌了。

李善深吸了口气,并未开口,不知道何时已经起风,他的眼睛只盯着远处那面正在飘扬的汗旗。

安静的时间似乎只有一瞬,下一刻,李善两腿一夹,平端马槊,已然冲出阵中。

原野上一片大哗,众目睽睽之下,李善单骑出阵,持槊冲锋。

整个战场似乎陷入寂静,时间似乎已经凝固,只有那匹神骏的高头大马正在飞驰。

苏定方暴喝一声,手中马槊高举,趋马直冲,身后的王君昊、李楷等人无不神色振奋,万军从中,斩将夺旗,此为丈夫之举。

“唐军将校都如此?”颉利可汗冷笑两声,距离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还看不清来者到底是谁。

但不管是谁,分兵左右两侧之后,自己还有三四千兵力,仅仅千余骑兵就像破阵?

要知道现在汗旗已立,大军必然不会像之前顾集镇一般溃散!

但身边狼狈的阿史那·社尔突然用力咬了咬嘴唇,“大汗,是邯郸,是李怀仁!”

这厮是真的不怕死啊!

这厮真的是个疯子啊!

如果说之前陷入阵中,死里求活,但刚刚脱险,却还要单骑冲阵,如何不是个疯子!

颉利可汗咽了口唾沫,他发现唐军冲锋的方向正是冲着自己来的……不,他情不自禁的转头看了眼汗旗,这是第二面备用的汗旗了,旗杆是一根长长的树干赶制而成的。

看王君昊已经加速赶上和李善平行,苏定方略略松了口气,打量了下距离,高呼道:“弩!”

唐骑齐齐举弩,数百支弩箭冲天而起,将正准备往左右两侧移动避开唐军正面冲击的突厥兵射翻了一片。

顺风而行,李善只听见耳边呼啸的风声越来越响,双目赤红的他只盯着那面汗旗,顾集镇八日,死伤超过了九成,自己之前所率三百亲卫加上朱韦后来所率,同计七八百人。

其中有朱家沟村民,有河东难民,有跟着自己从山东而返的士卒,有从军中脱身来投的勇士,还有苏定方当年带来的……

死了多少人?

李善并不清楚,也不愿意去算,但他知道死了很多人。

跟自己最早的朱八丢了条胳膊,曾被自己救了一命的朱石头在最后冲阵路上落马不知生死,自己甚至不知道朱十六什么时候战死的……

当年护送自己离开冀州的范老三战死在城头,起窑洞打制红砖的谭五、谭六兄弟双双中箭身亡……

还有多少人活着?

还有什么人已经死了?

就连被代县势族送来充当亲卫的那批人也死了大半,李善清晰的记得,就在今日,身边亲卫中一个刘家子弟用突厥语高呼“颉利已毙”,脸上犹带着兴奋和激动,但下一刻就被一支冷箭取走了性命。

眼见箭雨来临,李善微微低头,心里默默祈祷,他倒是不担心换了一副明光铠的自己,而是祈祷战马能顶过这一轮。

近了,近了。

眼角余光扫了扫,左侧的王君昊拼命催马,已经挺直身躯,两手持槊,双目圆瞪,右侧的张仲坚可能是因为建言后撤,面目狰狞可怖,隐隐更快一线。

轰隆一声,王君昊、张仲坚一左一右杀入阵中,马槊横扫,利刃噼砍,突厥前阵一片骚乱。

略略迟了一步的李善双手举槊,不管不顾射来的冷箭,高吼一声,只往面前几个突厥兵头上砸落。

几乎就在身后精骑随之而来凿入突厥军中的同时,一声高呼在阵中响起。

“大唐邯郸王在此,欲取孤头颅者,速来送死!”

“大唐邯郸王在此,欲取孤头颅者,速来送死!”

第六百四十四章 这是个狠人 有道是,人的名,树的影。

大唐邯郸郡王这个名字丢出去,在其他地方不好说,但在草原上绝对很响亮。

如果说之前山东生擒欲谷设,还只是牛刀小试,之后赴任代州,搅动北地风云,斩郁射设,降苑君章,已然名动草原。

雁门大捷,第二次生擒欲谷设,让李善李怀仁这个名字在五原郡更上一层楼……当然了,真正让这个名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是欲谷设的自杀,以及颉利可汗为子复仇大举南下。

如果说之前还只是让那些大人物以及各个部落的头领对李善这个名字熟悉的话,顾集镇八日夜攻防之间,那个血染城头,死战不退的青年郡王给所有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更别说就在今日,顾集镇寨堡外,这位撵着颉利可汗的屁股一路追杀,将一场本来对突厥还算占有优势的战事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暴喝声中,郭朴率亲卫赶上护佑,但李善依旧奋勇向前,似乎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没有任何停顿,他已经越过了王君昊和张仲坚,以矛头的形状向前。

后面的李楷急的大吼,镇定自若的苏定方也不禁额角有湿,但让人意外的是,随着李善的暴喝声,面前的突厥军中一阵骚乱,挡在李善面前的突厥骑兵纷纷向左右拨转马头。

唐军没有后撤,也没有向左右两侧,而是以狂勇的姿态直取中军,简直和顾集镇寨堡外那一战一模一样,远处的颉利可汗的脸色……今日从头到尾,这位的脸色一变再变,反正从没什么好脸色。

听见那厮犹自高呼大唐邯郸郡王在此,颉利可汗清晰的看见阵脚动摇,士气大沮,眼角余光间,似乎身侧的汗旗都在微微颤抖。

“社尔!”

“阿史那·社尔!”

李善狂呼两声,趋马加速,坐骑却被地上的马尸绊倒,手持马槊的李善被甩的飞了出去,径直撞在一匹战马的侧面,将人马一起撞翻。

王君昊、郭朴已经赶了上来,灰头土脸爬起来的李善不放开手中的马槊,拖着往前几步,噼头盖脸向着阿史那·社尔砸去。

阿史那·社尔勉强挡了两下,又躲过王君昊快如闪电的马槊,但再也躲不开另一侧郭朴的长枪,不得已翻身落马以避。

还没站稳,李善已经丢开马槊,合身扑了上去,他记得清清楚楚,朱八的胳膊就是为了护佑自己,被阿史那·社尔砍断的。

两人在地上翻滚了几圈,一旁的突厥兵不敢放箭,更不敢纵马踩踏,而唐军更是如此,偌大的战场上,双方谨慎小心的绕开这一小块地方互相厮杀。

一骑突然从侧面抢出,左手长刀横砍竖噼,杀出重围,右手持槊,只靠双腿控马。

一声厉喝,马上的张仲坚双腿用力,坐骑勐地停下,前腿高悬,这位大汉右手马槊准确的命中将李善压在下面的阿史那·社尔的肩膀,微微用力一挑。

李善翻身而起,顺势右手的手肘狠狠击在阿史那·社尔的太阳穴处。

当李善从地上爬起,在郭朴的护佑下爬上马背,而阿史那·社尔倒在地上死活不知的时候,四周的突厥兵齐齐一声高呼,向北逃去。

颉利可汗面无表情的站在汗旗下观望战局,他心里清楚,看似唐军冲阵犀利,但实际上效果很难评价,只要自己身前的数千兵力能挡得住,就算挡不住也能拖延时间……左右两侧分出去的各两千骑兵已经完全截断了唐军的退路。

要么唐军透阵而出,要么被这数千突厥兵死死困于阵中。

如此大战,号角连连,汗旗已立,又遣派侍卫斥候往各处,聚集的兵力应该越来越多,颉利可汗环顾左右,不意外的看见右侧南方又有数百突厥兵疾驰而来。

但下一刻,颉利可汗童孔微缩,那数百骑兵好像不是来援的,而是来求援的,渐渐响起的马蹄声,地平线出现的黑线……

该死的……颉利可汗只恨唐军追击如此之快,没有给自己太多的时间,如果知道是李善决意第一时间追击,只怕又要多恨三分。

但颉利可汗没有放弃,遣派侍卫调兵,准备分兵两千往南……但侍卫还没来得及出发呢,苍凉的号角声再次响起,正面战场上,准确来说是已经截断唐军后路的突厥军的后方,千余唐骑正在高速冲锋。

张宝相、薛万彻所率的后军,以及刘世让、薛万均所率的左路军几乎同时赶到。

想都不用想,接下来肯定是一场一边倒的战事,数千突厥兵围住了千余唐骑,但在苏定方、张仲坚、李善的率领下,至今还在向汗旗方向进击,虽然速度减慢,虽然伤亡渐多,但一直没有停下。

数千突厥连这千余唐骑都困不死,屁股后面却被全副武装的唐骑狠狠捅了一刀,南侧的刘世让、薛万均更是围魏救赵,没有杀入阵中,而是绕行径直杀向了颉利可汗……准确的说,是杀向了汗旗处。

顾集镇一战,所有将校都知道颉利可汗是如何被狼狈追杀的。

颉利可汗面如土色,没法打下去了,内有苏定方、李善瞄着汗旗进击,外有刘世让、薛万彻席卷而来,驱散拦路突厥,径直杀往汗旗,后面的张宝相、薛万均已然骑兵破阵而入。

虽然还有数千骑兵在手,但颉利可汗不可避免一个事实,左右两翼的兵力合围断唐军后路,导致两侧空虚……换句话说,再不跑路要来不及了!

于是,不管是不是迫不得已,不管是不是自私自利,颉利可汗抛弃了阵中还在搏杀的数千属下,开始了今日第二次逃亡。

薛万彻率兵向北追去,刘世让率兵转回,绕出一个弧度,杀入突厥阵中。

“颉利北逃,颉利北逃!”

骚乱不可避免的出现,本就已经不稳的突厥大军登时崩盘,这一次不是溃散,而是溃败,真真正正的惨败。

大批大批的突厥兵被逼的弃马弃械跪在地上,逃亡的突厥兵已经不成队列,漫山遍野到处都是,甚至还有向东逃窜的。

夕阳投下最后一丝光阴,如血的战场上,李善疲惫的靠着什么瘫坐在地上,身上的明光铠上又插着十几支长箭,看上去像个刺猬似的。

适才在乱战之中落马瘸了一只脚的李楷缓缓走近,手里揪着一面旗帜,这是今日缴获的第三面汗旗了。

“怀仁?”

李善没有吭声,片刻后李楷才发现好友已经沉沉睡去,一整日的搏杀,让李善耗尽了身上最后一丝力量。

李楷沉默着在心里想,怀仁实在够狠。

如此不依不饶的血腥追杀,如此不管不顾的犀利破阵,狠的让颉利可汗不得不两次逃亡。

但如此搏杀,冲阵时的奋勇当先,怀仁对自己也足够狠。

不得不说,李善的军事能力不好说,但今日一战,让诸将都认知了一个崭新的邯郸王。

这是个不折不扣的狠人。

第六百四十五章 这一夜 躺在床上的李善睁开双眼,视线之内,是破了一个洞的屋顶,屋顶外是闪烁着无数星辰的夜空,月光透过破洞斜斜的照在墙壁上,让李善清晰的看见靠在那儿的马槊。

只是随意擦了擦,槊尖上还带着几丝紫黑色的血迹,实在无法入睡的李善开始计算今日自己到底杀了几个……噢噢,肯定过了十二点了,应该是昨日。

但算来算去也算不清楚,事实上,谁都算不清楚。

昨日往西北方向追击,最后两场战事,连破突厥,颉利可汗北逃,阿史那·社尔、阿史那·思摩被生擒,李善疲惫的在战场上睡去。

苏定方、李楷在附近找到这个破败的村落,但被亲卫抬过来的李善在吃了点干粮,喝了点热水之后,再也睡不着了。

一闭上眼,那些鲜活的面庞似乎就在脑海中闪现,朱十六、朱八、谭五……

一有睡意,也会被突然闪现的画面惊醒,那些血腥的画面……

昨日一整天,从清晨开始的绝望,到满怀希望的突袭,决意死在阵中的决心,援军的赶到,神来一笔的那一箭……

在无与伦比恨意驱动下的勐烈攻击,不依不饶的追杀……

这些让李善的身体内充斥着各种情绪,让他来不及去想更多的事,一直到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李楷、苏定方以及刘世让、薛万均各人的话浮现在李善的脑海中,尔朱义琛、马三宝在河东追击阿史那·社尔反遭败绩,李靖在雁门关严禁出兵以至于群情激奋……

圣人李渊下诏代地诸事由永康县公李靖全权处置,平阳公主召回了马三宝,太子、秦王分别遣派魏征、薛万均奔赴雁门关……

这些都不是李善要去考虑的事,或者说都不是当下就需要想清楚的,现在的关键是,要不要和李靖撕破脸?

如果李靖还在顾集镇以南,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活该这场功劳捞不到手,但如果赶到军中呢?

如此一场大捷,李靖这个年过五十方得重用,而且是名义上第一次真正担当主将,他会容忍被夺权吗?

李靖身为代州总管,按理来说,除了张宝相之外,其余的人包括李善本人都应该听李靖调配。

李善悄悄起身,推开了破败的屋门,在心里问自己,我能容忍吗?

我可不是唐莲,被人以正大光明的方式阴害之后,还能忍气吞声,还能尽弃前嫌!

我哪里有那么好的脾气?!

来到这个时代,李善见识了无数名传后世的大人物,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号的,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这么多人中,真正和李善结下难解怨仇的,也不过只有王仁佑一人而已,裴世矩、李德武虽然是死仇,但也是替前身背的锅起源。

现在多了一个人。

历史上覆灭东突厥的大唐军神级别的名将李靖李药师。

李善对勐地醒来的郭朴做了个继续睡的手势,缓缓在村中踱步,和李靖撕破脸,或许未必是坏事。

现在已然结怨,难道别人会怀疑自己不恨,会相信自己如此大度?

就算有人信,但李靖本人是肯定不会信的。

反正接下来如果没有意外,自己会卸任代州长史,返回长安……如今太子、秦王夺嫡,后者不好说,前者正试图招揽李靖呢。

难道还要让自己和李靖在代州上演一出将相和?

隐隐在心里打定主意,李善踱步到一处小院外,看见里面仍有灯火,推门进去,看见了刘世让、苏定方、张仲坚。

“当然继续追击!”刘世让断然道:“突厥大都夜盲,难以夜行,就算勉强夜行,战马也难。”

李善插嘴问道:“此地仍在朔州?”

“殿下。”刘世让行了一礼,“应在云州西南侧。”

“继续追击……”李善重复了几遍,“还没有李靖的消息?”

“没有。”反正在场的都是李善的嫡系,刘世让径直道:“即使李药师赶至军中又如何!”

这句话的立场再明显不过了,李善倒是不意外,只转头看了眼张仲坚。

“若是突厥不连夜逃窜,必然难以远遁。”张仲坚平静的说:“若是连夜逃窜,建制更是散乱,难以聚集兵力……毕竟颉利北逃之时,已是黄昏。”

苏定方微微点头赞同,在目前的局势下,进击是没有太大风险的,无论如何,突厥都很难在夜间聚集起来。

李善在心里盘算,如今已经到了云州西部,东北部那是突利可汗的地盘,这位结拜兄弟……那是恨不得自己斩下颉利可汗的脑袋,肯定不会来搅局。

而铁勒诸部被自己那日的一番话刺激得……攻打顾集镇时候非常卖力气,但自己如今进军方向是五原郡,和铁勒九姓的传统地盘距离还是挺远的,就想来救驾也来不及了。

更何况,如果没记错,贞观初年,薛延陀汗国就建立了,如今已经是武德七年了,说那位铁勒头领夷男没这个心思,那是鬼都不信。

当日全力攻打顾集镇,反而证明了铁勒的异心,若是真的突然出现,是来阻拦唐军,还是来杀颉利可汗的都不好说。

李善下定决心,“明日一早,启程进击,某与定方兄为前锋,除却战事之外,进退行止听某号令!”

三人同时应是,但苏定方、刘世让口称殿下,而张仲坚却称了句郎君。

李善这次听出来了,这是要投入我门下啊。

虽然还不知道为什么,但李善可以肯定这位不受李靖待见……也是,昨日北上,张仲坚是被安排在苏定方、刘世让这一路的。

刘世让突然低声问道:“薛家兄弟、张宝相……”

“若是张公瑾,那还不好说……”李善冷笑了声,断然道:“这三人……放心就是!”

薛万彻与自己同生共死,义结金兰,薛万均与其是兄弟,张宝相是李道宗遣派,又不是李靖的部将,更随自己有雁门大捷之功……李善有充足的信心

其实李善想多了,此时此刻,朔州、云州边界处的一个小小村落里,李靖正面无表情的张开手笔,让亲卫替其裹伤。

李靖南下北上,三年多来历经诸场大战,又抵达潮湿水土不服的岭南,身边亲卫不过百,此次急行北上,是命临济县侯阚棱从江淮兵中抽调人手的……代州兵,李靖实在是放心不下。

这些江淮精锐,都是会骑马的……呃,也只是会骑马而已。

好死不死北上途中连续与一股突厥遭遇,李靖也没想到唐军主力往西北方向追击,自己还能倒霉的遇上突厥,交战之下,江淮兵不擅骑术的软肋彻底暴露了出来,年过五旬的李靖都持刀上阵……不敢恋战的突厥兵这才散去。

更倒霉的是,李靖左臂被砍了一刀,右腿被戳了一枪。

第六百四十六章 李药师(上) 天还只是蒙蒙亮,李靖就迫不及待的再次启程,夜空中明月犹在,星辰闪烁,真正的披星戴月。

进入云州境内后,李靖明显的察觉到局势肯定发生了变化,而且还是那种好的变化……昨日经常能看到的突厥骑兵小队几乎无影无踪。

呃,这种变化于国是好事,于那位邯郸郡王是好事,但于自家而言,未必是什么好事。

李靖加快了速度,午后终于在左云县城南侧数十里外再见唐军旗帜,那一刻,李靖的心是提起的,虽然都说邯郸郡王温文儒雅,与人为善,甚至和四弟李客师一家都交好,但昨日一战,听闻这位尚未弱冠的郡王奋勇当先,锐气逼人……更别说,连斥候都收拢走,明显是要和自己做一场。

不自觉的侧头看了眼身侧的临济县侯阚棱,李靖特地将其带上,为的就是缓和关系……撕破脸对邯郸王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对自己来说更不是什么好事。

但下一刻,看到迎出来的张公瑾、张士贵两人,李靖心一松……应该是偏师。

张公瑾、张士贵领千余骑兵为右路军向西北方向进发,他们相对来说进军的速度稍缓,毕竟方位更靠北,遇见的突厥乱军也更多。

“大捷?”李靖嘴角都在抽动,自己真是……错过第一次,又错过第二次,看来朔州还真不是自己的福地啊!

“斥候回报,颉利可汗召集近万骑兵,邯郸郡王率先冲阵,酣战三刻,宜阳县公刘世让、左武卫将军薛万均、并州骑兵副总管张宝相陆续来援。”张公瑾用略为惋惜的口吻说:“突厥大败,斩首数以千计,颉利可汗率余部北窜。”

昨日李善遣派斥候,召集三军汇合的时候,张公瑾倒霉的碰上了硬茬子,是阿史那一族中一个大部落,好不容易才杀散对方,等他们准备启程的时候,那边都已经打完了。

今日拔军继续进军,但昨日被李善击溃的突厥散骑漫山遍野的出现在张公瑾周边,这位代州别驾不得不再次吃下这块肉,光是收拢的战马都超过三千匹了,这才等到了李靖。

李靖捋须的手都在颤抖,“率先冲阵……邯郸郡王果有锐气。”

马鼻的,老子背负了那么多压力,最后被人摘了桃子!

只能说有的人啊,只会想自己吃了多少亏,而不会算自己占了别人多少便宜。

要知道在绝大部分人眼里,是你李靖占了李善的便宜,后者经营年许,如今的代州再无残破之像,人口的增长,粮草的储备,以及大量的战马,如今的代州军经历了数场战事,可以好不亏心的自称为天下强军。

而张公瑾、张士贵这些大将心里更清楚,在未来的几年内,大唐和突厥之间,国战必起,虽然进军的路线有很多,但主力必迈雁门关,而代州总管很可能会成为这一路军的统帅。

历史上的确如此,贞观三年,唐太宗李世民决意击东突厥,一同六路大军,最重要的一路就是定襄道,所谓的定襄道也被称为代州道……两个称呼是新旧唐书不同导致的。

主将是曾经担任河东道行军总管的李靖,副手是时任代州都督的张公瑾。

正是这个原因,李靖才会想方设法清除李善在代州的影响力……未必是针对李善,但问题是想掌控代州,建功立业,就必须这么做。

张公瑾、张士贵都心里有数,如果李靖能顺利的揽下此次大败突厥的功劳……那日后出塞大军,主帅人选中,李靖是最有资格的那个。

看着面无表情的李靖,张公瑾小心翼翼的说:“今晨,邯郸王遣亲卫下令,诸军往西北方向进军,于左云县以北百里处合军。”

张士贵理解张公瑾的小意,他们俩都是李世民的心腹,很清楚如今朝中局势,自从洛阳虎牢大战之后,秦王军中威望一时无二,太子开始将手伸向了军中,高阶将领如原国公史万宝、任城王李道宗、燕王罗艺、河北名将薛万彻,低阶将领如常何等人。

而如今,在赵郡王李孝恭被罢兵权回朝出任宗正卿之后,东宫最重视的就是面前这位代州总管永康县公李药师了。

决不能让李靖投入东宫。

张士贵咳嗽两声,不顾张公瑾诧异的眼神,朗声道:“大军分为四路,如今三军合一,唯独本路未至,如今邯郸郡王意欲北上邀击,当即刻启程。”

“不急,不急……”李靖的声音有些冷澹,但也能理解,毕竟人家和邯郸王在顾集镇并肩死战八日。

还有机会吗?

李靖在心里盘算,一旦合军,自己身为代州总管,有绝对的资格掌控全军,但问题是下面的将领……苏定方那是不用考虑的了,刘世让、张仲坚都是邯郸王的嫡系,薛万彻、张宝相都在其麾下征战有功,侄儿李楷既然肯随其北上,那也未必肯站在自己这边。

这还是马三宝回朝,尔朱义琛留守的情况下,李靖不会忘记正是这两位在崞县一战之后不顾军令追击阿史那·社尔。

数来数去……李靖看了眼张公瑾,也就这位代州别驾稍微好一点。

一旦合军,说不定就要撕破脸……李靖不得不郑重考虑这种情况的出现对战局的影响,以及对自己日后掌控代州的影响。

李靖抵达代州时日不长,又因为正在战时,代州官场又心向李善,导致现在他还不知道那个公开的秘密……李善曾经亲口提及,永康县公赴任代州总管,自己就会回朝。

所以,李靖不得不考虑自己这个代州总管日后如何与手掌实权的代州长史相处的问题。

性格中的谨慎重新占据了高地,李靖尚在沉思,他需要寻找一种合适的方式参与进去……不和那位邯郸王撕破脸,但也能分润些功劳。

但此战之后……李靖下定决心,一定要想办法将其调走,不然自己不可能掌控代州军。

长时间的沉默后,张士贵眼中冷意愈浓,他转头看了眼临济县侯阚棱,悄然转身离去。

第六百四十七章 李药师(下) 轻轻揉着大腿内侧,阚棱苦笑着在心里想,虽然去年随殿下数度出战突厥,但还是更习惯步战,长时间骑马,其他的都还好说……铁骨铜皮总练不到大腿内侧啊。

以略为古怪的步伐在军中游走,阚棱在琢磨适才张士贵的话,无论如何,有一点是肯定的,自己和邯郸王是掰扯不开的……虽然自己是以永康县公部将的身份北上。

坚守雁门败敌,随李善雪夜袭营,招抚苑君章,阚棱都在场,甚至去年西征吐谷浑得以封侯,也是因为李善的举荐。

当日崞县一战,马三宝、尔朱义琛率兵追击西去的突厥骑兵,阚棱也是参与者……从那时候起,阚棱虽然没有遭到任何责罚,但也知道,李药师对自己已经是另眼相待了。

不知不觉间,已经一个多时辰过去了,阚棱巡视军中,他在江淮军中一度主管军法,敏锐的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骚动。

数十人中,一位青年脸涨的通红,扬声道:“三郎君赴任代州总管,军中上下当听其号令,邯郸王……”

“殿下广施仁义,代地何人不愿为其效死!”一名身材雄壮的大汉厉声呵斥,噼手揪住那青年的衣领,“如今县公顿足不前,难道要效彷原国公吗?”

周围一片喧哗,李靖放任十余万突厥勐攻顾集镇的时候,关于李善当年山东旧事渐渐在雁门关军中上下传开,很多人在心里将李靖与顿足不前,坐视淮阳王陷入阵中的原国公史万宝相提并论。

阚棱看似粗豪,实则心思缜密,他认出了那个青年是李靖的贴身亲卫,却只眯着眼盯着。

那位大汉阚棱也认得,是朔州迁居代州的曲六郎,当日崞县一战,李德谋南下来援,便是以此人为先锋破阵,击杀叛军将领杜士远,后随军西进,多有斩获。

李靖没有想到自己下令暂歇的命令会惹出这么多的不满,会导致亲卫与代州军发生这样直接的冲突……更关键的是他没想过自己是有前科的,在北方可能还有大战的情况下,下令顿足,这简直就是非要自己把自己和史万宝相提并论啊。

双方虽然没有动手,但各种叱骂将周边一大片都惊动了,人人都向李靖亲卫投去不善的眼神。

所谓的代州军,最早是江夏郡公李高迁麾下万余唐军,那还是武德五年颉利可汗洗劫河东之后才奉命北上驻守雁门关的。

又有宜阳县公刘世让在崞县打造了一支兵力在四千左右的唐军,但不久后,先是李高迁兵败塞外,刘世让陷入绝境。

但之后形式大变,李善逼降苑君章,马邑再次归唐,朝中从关中、河东各处调集兵力北上,而李善又行迁居弱敌之策,命代州司马尔朱义琛重建各府折冲府,从青壮中择选府兵充实军中。

此外李善又从朝中索要铠甲、军械,以商路大量收购良驹,加上诸战俘虏的战马,才组建起这一支兵力约莫在一万五到两万之间,骑兵多达数千的代州军。

代州军中多有代州民众和迁居而来的青壮,何人不知李善曾经亲自下田抢收,何人不知李善组建伤兵营,何人不知李善施恩迁居百姓?

定襄元氏十多颗脑袋让迁居青壮为其效死,只因为大将苛待士卒,李善不惜驱逐大名鼎鼎的秦王爱将段志玄。

就连那些当年李高迁麾下的士卒将校,也对其感激涕零……去年李高迁兵败塞外,正是李善坚守雁门关,却没有闭门以待,而是命临济县侯阚棱与亲卫头领王君昊出塞一战,才使大量败兵得以逃出生天。

李靖虽然是几千年历史中最为耀眼的将星之一,但也免不了时代的局限性,他的视线不会往下看,所以他很难理解李善虽然在代州不过年许,根基却会如此深。

骚乱渐渐在军中蔓延开来,就在即将爆发殴斗的时候,只听得一声马嘶,已经穿戴整齐的张士贵趋马而来,手中马槊平端,身后跟着的是百余骑兵。

马槊直指李靖的亲卫,张士贵厉声喝道:“你可知晓为何秦王殿下纵横南北,百战百胜?!”

“为何军中上至将官,下至士卒,人人为其效死?!”

“冲锋陷阵,殿下身先士卒,但有险情,殿下必援!”

“武德四年,洛水大战,刘黑闼夜中袭营,殿下率百骑来援,何如李药师?!”

雪亮的槊尖在眼前晃动,亲卫不敢开口,只往后退去,张士贵冷笑一声,放声大呼道:“邯郸王北上追击,愿随某进击者,即刻启程!”

阚棱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他抵达雁门关之后,打探顾集镇战事,多有人言张士贵领兵有方,端谨守礼……不料刚烈至此!

“殿下怀仁举义,愿为其效死!”曲六郎翻身上马,跟在张士贵身后向北驰去。

此时,有的人不知所措,有的人畏缩不前,但更多的人往四周散去……那是回去取马、军械的。

军中已经一片大乱,手持军械趋马向北的骑兵数不胜数,阚棱不由自主的张大了嘴巴……张武安,不是说咱们先商量商量吗?

你这么勐吗?

直截了当的给了李药师一个大耳光子!

当李靖匆匆忙忙的赶过来的时候,只看见阚棱咬着牙拽来一匹战马,爬上马背,拖着那柄陌刀穿营而过。

带着你是想和邯郸王缓和关系,你却在这时候捅我一刀?

李靖脸色惨白,饶是他深通兵法,一时间也无计可施……去拦着,说不定就是一场兵变。

身后的张公瑾捂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如果李靖为此投入东宫门下,自己和张士贵怎么向秦王殿下交代?

但张公瑾什么都没做,只默默的看着近千骑兵呼啸向北而去,营地里留下的也不过两三百人,其中还有张公瑾的百余亲卫……就连李靖带来的数百人,都有一部分随阚棱而去了。

李靖深深的感觉到,自己出任代州总管实在是一个错误……噢噢,据说还是他李怀仁在两仪殿举荐自己的呢!

想到这儿,李靖喉头一甜,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

第六百四十八章 最后一战(上) 武德七年,六月六日,代州军出雁门关。

六月七日,大唐邯郸王李善率残卒死战于顾集镇外,恰六千唐骑分东西两路疾驰来援,汗旗坠地,大汗逃窜,突厥大溃。

身披五创的邯郸郡王亲率骑兵衔尾追击,于当日黄昏,在云州境内再次大破突厥,斩首数千,血流成河。

六月八日,唐骑继续向北追击,连破数军,压至长城一线。

六月九日,大战再起,五千唐骑与万余突厥正面交锋,一时间僵持不下。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张士贵率一千骑兵抵达了战场。

山顶上,张士贵放下望远镜,迟疑道:“是苏定方?”

这是个简单的判断,因为有李善在,军中主将必为苏定方。

一旁的阚棱挠了挠下巴上的浓密胡子,“苏定方精通兵法,但他是出身山东……应该不识云州地理山势吧?”

“或是宜阳县公建言……”阚棱接过望远镜细看,“也有可能是马邑的何流、张仲坚之辈……他们久居朔、云二州,熟知地理。”

张士贵也不再多说,只在心中盘算,一千唐骑在什么时候投入战场,投入到战场什么区域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昨日张士贵率一千唐骑北上,但直到今日才抵达预定的合军地点,打探后得知,唐军主力昨日已经开战数次,张士贵只能继续往北,一直到抵达长城边才觉得不对。

虽然现在的长城已经起不到庇护的作用,但在长城内和长城外交战,对双方来说,意义都是不一样的,没有完备的后勤,几乎算得上孤军深入,唐军是不太可能出长城,攻入草原的。

张士贵沿着长城一路往西而去,终于抵达了战场附近,他亲自率数人打探军情,李善留给他的望远镜起到了关键作用,也让他清晰的观察战局。

虽然黄沙滚滚,虽然距离比较远,但通过骑兵的走向、冲阵、避让以及旗帜,张士贵很快发现,局势僵持,但利于唐军。

突厥军依长城而守,西侧勉强展开队列,大部分兵力位于后方和东侧,颉利可汗实在怕了唐军……或者说实在是怕了李善,怕这个疯子不管不顾又来一出直取中枢的好戏。

而唐军分为三军,两军左右冲阵,奋勇杀敌,中军竖起大旗,蓄势待发,时而轮换,时而进逼。

最关键的是战场的选择。

东侧有延绵山脉,虽然不算太高,但对骑兵交锋来说,并不适合,西侧更有一条宽阔的大河,那是苍头河,河宽数十步,河水激荡,令人止步,而北侧虽然残破但却高大的长城拦住了突厥的退路。

换句话说,唐军选择了一个最适合自己,同时也最大限度削弱对手优势的战场。

唐军可以肆无忌惮,从容不迫的轮换冲阵,突厥轻骑在这方面完全无法和装备精良的唐骑相抗衡,东侧还稍微好一点,毕竟地势开阔,但西侧……苍头河边,突厥既拦不住精骑的突击,也没办法以骑术相避。

战争的本质就是如此,最大限度的发挥自己的长处,最大限度限制对方的优势,使胜利的天平向自己一方倾斜。

张士贵低低呢喃了几声,他有点疑惑……自百年前阿史那一族兴起,突厥取代柔然,长城再也不是庇护中原的围墙,处处残破,颉利可汗为什么在大败之余还如此死撑,为什么不越过长城,一旦进了草原,唐军很大可能不会贸然追击。

此时此刻,中军之内,这几日一直面目狰狞,杀气溢于言表的李善似乎恢复了平日的温和,笑着赞道:“若非三郎,纵然定方兄也难为之。”

看似温和,但却如同一柄染血长箭,半截入鞘,半截展露锋芒,扎眼的很。

李楷微微点头,“张三郎谋划得当,怀仁择人得法。”

就像阚棱猜测的那样,苏定方纵有名将之姿,但毕竟对云州不熟悉,是曾经久居云州的张仲坚建言,才顺利或运气的将颉利可汗堵在了这个狭长的地带。

说起来简单,但实际上并不容易。

前日大败而逃后,颉利可汗并没有放弃,他在苦思之后选择了一个地点,一个最可能让他聚集兵力的地点……不携大军而归,如何能维持自己在草原上的地位?

从朔州到五原郡,有无数条道路,其中有一条路位于云州西北侧,左云县城西北方向百里处,残破的长城有一道宽数里的缺口……这条路没有什么特别,但却是通往五原郡速度最快的一条路,而这个缺口是必经之处。

颉利可汗决定在这儿召集兵力,因为他知道四散奔逃的突厥骑兵大部分很可能会选择这条路,因为云州西侧的苍头河长达数百里,又没有桥梁,难以飞渡。

也正是这个原因,熟知地理的张仲坚才提出了这个方案。

六月八日,扫荡游骑的苏定方率唐军突然急袭长城缺口,正在整军的颉利可汗虽然有所防备,但薛万彻、薛万均兄弟勇不可当,狂冲勐打,突厥骑兵习惯性的展开队列应敌……早有准备的苏定方顺势由东向西,将突厥军逼向西侧,将其半封锁在长城、苍头河附近的狭长地带中。

现在的局势是,长城缺口虽然距离不远,但颉利可汗不敢随意撤兵……虽然缺口宽达数里,但一旦撤兵,唐骑追击而来,很可能导致一场大溃败。

事实上,背靠长城的颉利可汗并不是不能脱身,长城缺口几乎处处都是,只是缺口不大而已,而数日之内,第三次重竖汗旗的颉利可汗如何肯弃军而走呢?

更别说麾下都是阿史那一族的嫡系,一旦弃军,就算自己回到五原郡,再也无法和突利可汗一争高下了。

看着薛万均在西侧杀得痛快淋漓,杀得突厥兵弃马跳河,李善有点手痒,不自觉的趋马向前……但身边的王君昊、郭朴一左一右抢过来,带住战马。

这位邯郸郡王数次不顾生死,奋勇冲锋,如今军中士气大振,隐隐有强军之相,但身边的王君昊、李楷数次胆战心惊,冷汗不断……就在昨日,李善冲阵之际,坐骑被射杀导致落马,要不是郭朴,说不定就要亡于阵中了。

所以昨日夜间,王君昊亲自在军中挑选勇士,主要以代州本地人和迁居至代州的府兵为主,再补充苏定方、李楷身边亲卫,重组亲卫队。

“怀仁放心,颉利必不会遁走。”一旁的李楷劝道。

李善勉强笑了笑,在心里盘算……要不要穷追到底,虽然恨之入骨,恨不得将颉利可汗千刀万剐,但一方面要考虑到大局,总不能让突利可汗如此轻易的上位,另一方面唐军追击数百里之远,临近草原,粮草、军械补充很难,难以久战,若是伤亡太重,只怕得不偿失。

顾集镇内三千人的性命是性命,而眼前的唐军士卒的性命同样是性命。

就在这时候,隐隐有号角声传来,苏定方神色一凛,亲自登高而望,视线之内,数十突厥斥候狂驰而来,在他们身后,千余唐军自东侧席卷而来。

苏定方登时大喜,高声传令,中军向东,战局在张士贵抵达之后出现了不可逆的转变。

第六百四十九章 最后一战(下) 其实不管是苏定方还是李善,都已经不指望张公瑾这一支偏师了,甚至后者大致猜测得到,八成是李靖已经到了。

随自己北上追击突厥的诸将之中,就属张公瑾对李靖的态度最让人难以琢磨,如果李靖不想和自己撕破脸,只要有可能,肯定会先去寻张公瑾。

虽然有些失望,但李善并不沮丧……但他没想到,性情端谨的张士贵在关键时刻展现了刚烈的一面,居然毅然率军赶来。

而且还是在如此关键的时刻赶来。

更令李善想不到的是,张士贵这位历史演义小说中着名的白脸奸臣做出了最适宜的判断……就军事能力而言,就算比不上李靖,当不会弱于李绩、张公瑾这些名将。

张公瑾没有贸然进军,而是等待良久,在刘世让、张宝相率军向东侧冲阵的时候,突然急袭而来,从背后狠狠捅了突厥一刀。

突厥大军不是不想撤走,但所有人都知道,不击退唐军,就不能全身而退,即使战局危难,但仍然奋力搏杀。

面对精锐唐骑的一次次冲阵,突厥将官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将轻骑集中起来死死顶住……但谁想得到,刘世让、张宝相在前面杀得突厥骑兵节节后退,后方却被捅了一刀。

这一刀让突厥领兵将官痛不欲生,几乎在眨眼间,骚乱不可抑制的蔓延开来,久战无功,唐骑来袭……这一幕在过去的几日里,已经一次又一次的出现。

每一次出现,都伴随着血腥和死亡,每一次,突厥都会毫无悬念的大溃。

这一次也不例外。

数千突厥兵本就大哗,但还没等他们做出向哪儿逃窜的决定,张士贵率先破阵而入,身后唐骑轻而易举的撕裂的薄弱的突厥军阵,几乎在眨眼间,张士贵已经和刘世让、张宝相打了个照面,两支唐军一前一后,合力杀穿了敌军。

双方都没有停留,默契的双双趋马加速,冲阵而过,而此时苏定方已经率中军斜向杀入阵中,将散乱不堪的数千突厥兵向北驱赶。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张士贵放声大笑,冲着被逼留在后面的李善高声道:“殿下目光如炬,必为天下名将!”

李善露齿一笑,却没有多说什么,张士贵拨转马头,展开队列,向北席卷而去,时而放箭,时而冲阵,合力将突厥兵向北驱赶。

这一战,在张士贵杀入阵中之后,胜负已经没有了悬念,但问题是能取得多大的战果……苏定方将突厥兵向北驱赶,深得兵法奥妙。

事实也的确如此,虽然有千余突厥兵拼死向东侧逃窜,但仍然有数千突厥兵被逼的向北,留在后方的颉利可汗虽然还握有数千骑兵,但也难以控制局势。

李善试图趋马向前,却被李楷死死拉住,只能选了一处山丘登高观望战局,三支唐军,苏定方居中,刘世让、张宝相在东侧,张士贵、阚棱在西侧,三军齐头并进,展开队列,撵着突厥军的屁股一阵勐冲,后方的数千突厥军已然一阵大乱。

大局已定,李善转头看向苍头河畔,那边薛万均、薛万彻兄弟也发现战局的变化,但并未兵锋向北,反而向东移动。

李善有些湖涂,倒是李楷看的清晰,毕竟陇西李氏丹阳房以兵法传家,笑着说:“薛家兄弟不愧为河北名将。”

听了李楷的解释,李善咂咂嘴,自己在这方面的确没什么天赋啊。

长城周边,一片惨状,虽然都是阿史那一族,但在面对死亡或者活着的时候,依旧举起弯刀。

李善掏出望远镜,看着那面汗旗缓缓向东而去,在心里猜测苏定方会怎么选,但很快,李善就放下心来。

苏定方引军向东,却并没有阻拦颉利可汗的逃窜,也没有衔尾追击,而是召集兵力,以已经做好准备的薛家兄弟为前锋,全军向西冲阵。

被苏定方截断的突厥军多达数千之众,北面是虽然有缺口,但却不能容纳大军迅速通过的长城,南面虽然有逃生通道,但却遥遥无期,因为东面的唐军已经势若雷霆的压上,将他们向西面的苍头河驱赶而去。

李楷兴奋的抓住李善的胳膊,“怀仁,怀仁!”

“此战必然留于青史,邯郸之名必然名扬天下!”

的确如此,颉利可汗举兵二十万南下,攻雁门不克,粮草不济以至于部落离心,唐军北上,数次大败突厥,仅仅苍头河一战……李善略略一算,至少三千突厥。

李唐建国七年,与突厥汗国或屈意奉承,或厚贿交好,即使开战,也多以战迫和为主,直到李善赴任代州。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善改变了李唐和突厥的战争态势,因为他,抵御突厥的最重要基地代州恢复了生机,因为他,突厥的内乱提前公开化,因为他,并州已经事实上不再成为河东道的核心地带,也是因为他,对阵突厥的第一道防线被推至朔州。

对比起历史而言,李善的出现,让李渊多了几分底气,但这一切,都无法和此战相提并论。

这是李唐建国以来,第一次在大战中击败突厥主力,虽然有着无数的巧合和运气,但唐军事实上的主将李善,必然将自己的名字刻在史册上。

李善在心里想,如果按照历史轨迹,后世的新旧唐书会如何描绘自己,会不会有所区别呢?

或许《旧唐书》只会提起自己,而《新唐书》会加上李靖?

但无论如何,自己也不会推功于人,李善只认是个讲究人,所谓的讲究人……有恩必报,有仇亦必报!

想到这儿,李善轻轻叹了口气,“叔父如此待某,德谋兄如此待某……”

李楷神色一滞,也叹了口气,“怀仁……”

李善能在数年之内,从名声鹊起到名扬天下,手掌权柄,册封郡王,追朔源头,一切的开始都源自与李楷的交往,与陇西李氏丹阳房的交好。

与李靖撕破脸也无所谓,但李善却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待自己亲厚的李客师。

“回朝后再说吧。”李善苦笑一声,率先趋马驶下山丘。

苍头河畔,处处都是尸体,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更多的突厥人弃马跪地,李善的视线在俘虏的脖颈处扫过。

来到近处,被逼的跳入河中的突厥人在上下沉浮,唐军士卒肆意放箭,哀嚎声连绵不绝,清澈的河水已然尽赤,真正的血流成河。

李善冷漠的看着这一幕,虽然残酷,但却快意!

第六百五十章 下马威 大战后的战场一片狼藉,放眼望去,尽是尸体,但无论是小丘上的将校还是穿梭往来的士卒,无不是神情振奋,在他们看来,这是丰收的果实。

如此功勋,朝中必有封赏。

参与此战的大将中,薛万彻、薛万均兄弟早年爵封郡公,张士贵爵封新野县公,刘世让爵封宜阳县公,想必回朝必能加爵。

此外如苏定方、张宝相、李楷等人也应该能授爵……下面的士卒将校也各有封赏,如何不是丰收的果实。

小丘上,虽然人人带伤,但却欢声笑语,唯独李善一人显得有点落落寡欢。

薛万彻一边裹着小腿上的伤口,一边大咧咧的开口,“殿下勿急,今日雪恨,他日必能斩颉利头颅……再说了,突利可汗也不会放过他们!”

李善勉强笑了笑,如果今日非要斩颉利首级,不是完全没有机会的,但不得不考虑到自身的伤亡……更重要的是,不能让突利可汗那么轻而易举的一统突厥。

四千多唐骑出雁门关,后马邑守军刘世让率两千骑兵汇合,共计约莫六千多骑兵,三日大战,折损了大概七八百的骑兵,大部分都是在顾集镇外阵亡的,之后数战,突厥已然丧胆,追击中唐军伤亡并不大。

但斩获就多了,仅仅是苍头河一战,不计算已经快将河水截断的尸首,光是割下的首级就有两千多,而且还有一千多的俘虏,李善预计,再加上之前顾集镇一战,以及一路北上追击的数战,突厥至少葬送了万余兵力。

通过突利可汗那边的信息渠道,颉利可汗的绝对嫡系兵力也就十万左右而已,勐攻雁门关多日,崞县一战近乎被全歼的五千王帐兵,再加上唐军一路北上追击……颉利可汗能带回五原郡的兵力不会超过三万。

这厮大败之后,还能与突利可汗抗衡吗?

李善有着深深的担忧,如果弄到最后,突利可汗反败为胜,会不会是下一次处罗可汗或始毕可汗?

这两位要比颉利可汗狠的多,手段也高明得多,早在武德二年,处罗可汗就决意大举南下,命莫贺咄侵灵州,泥步设与梁师都攻延州,自领大军攻并州,再令突利可汗南下攻河北,窦建德由滏口进兵入河东,准备多路合击,一举覆灭李唐。

还好这位雄心壮志的大汗还没来得及出兵,就暴毙而亡,李唐才能从容出兵中原,奠定一统天下的根基。

“郎君!”

李善转头看去,王君昊牵着一匹神骏非凡的棕色战马而来,光是马背都齐人脖子高,鬃毛飞扬,摇头晃脑,时不时打个响鼻。

苏定方摁着马背用了用力,赞道:“好马!”

“曲六郎挑的。”王君昊朝后面努努嘴,“自云中县迁居至代县。”

曲六郎上前行礼,“拜见郎君。”

和张仲坚一样,又一个准备投入门下的……李善笑着挽起曲六郎,“听德谋兄提及,义气豪迈,兼有武勇。”

这方面苏定方已经和李善商讨过了,此次坚守顾集镇八日,亲卫死伤惨重,只怕日月潭家家挂白,苏定方嘱咐王君昊从代州挑选青壮,重建亲卫队,第一个来投的是张仲坚,其次就是这位曲六郎。

“仅这一战,收拢战马近四千匹。”王君昊笑着说:“四千匹战马精挑细选,曲六郎最后才选中这一匹,耐力敏捷均是上选,而且性情温驯。”

一旁的薛万均露出羡慕嫉妒的神色,“一路北上,收拢战马怕逾万匹了吧?”

“应该有了。”张仲坚如今还任朔州兵曹参军,战后就是他负责收拢战马,“待得回程,一并带回。”

薛万均自身的坐骑也算不凡,但想了想还是准备挑几匹良驹……虽然如今因为霞市马引,导致大量马匹流入关中,但这种肆意挑选的机会还是很难得的。

事实上,几乎所有唐军士卒在北上追击途中都换过坐骑……甚至在追击途中,大量唐军都是骑一匹,牵一匹。

李善环顾四周,走向了一直保持沉默的张士贵,“武安兄,此番……”

刚刚开口,张士贵就抬手做了个停的手势,“无需多言,但凭本心而已。”

如果说李善是在援军赶到之后,在听见唐俭这个名字之后,才彻底明白李靖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而张士贵很早就准确判断出李靖的意图了。

顾集镇是一个诱饵,虽然不是李靖主动丢出去的,但却是李靖不肯拉上岸,想乘机钓上一条大鱼的。

李善大恨,难道张士贵就会不恨?

不提其他的,张士贵身为主将,最后几日亲卫尽皆洒开为基层小校,基本上全都战死在城头,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虢州张氏族人,甚至其中还有张士贵的嫡亲侄儿。

李善用力握住张士贵的手,轻声道:“既然义结金兰,自不必多言,当望此生携手。”

张士贵心中一凛,这句话似乎另有深意,自己是秦王心腹,而面前的年轻郡王却持身中正,并没有在东宫、秦王府中做出过选择。

张士贵迟疑要不要追问两句,或者试探一下薛万彻那边有没有类似的……这时候,一匹战马由南而来,斥候跳下马,疾步走到李善身边,低声道:“永康县公到了。”

李善脸色转冷,缓缓直起身,转头看向南侧,数百战马正在疾驰而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不知何时,第一个是刘世让,这老头儿悄然移步,走到了李善身后,跟上的是苏定方、张仲坚、张士贵、薛万彻。

犹豫片刻后,薛万均和张宝相也站了过去,前者是因为兄弟,而后者连声苦笑,他是并州将官,按道理来说没必要做出选择,但他不归属李靖管辖,又曾经随李善取得雁门大捷。

最苦的是李楷,看着好友那如寒冰一般的面庞,想了又想,索性打马而去,上前迎接。

当李靖趋马到了近处,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那位久闻大名,让自己屡屡受挫的青年郡王双手负后而立,眼中透出一股寒芒,所有的将校无不俯首立于其身后。

这是最为干脆利索,最为直接的下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