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落》 序章 铜镜中映出一张浓妆淡抹的脸蛋。眉若远黛,肤若凝脂,唇上朱红一点,好似误坠凡尘的仙子,轻盈莞尔间便能令人为之痴迷。 身旁,有侍女正在为她梳头装扮。 陶莞看着镜中自己,突然想,如果时光能回到她十四岁那年该多好。若是回到那时那日再来一次,她定不会答应同那人远走高飞。 “娘娘,卫夫人求见。” 侍女突然来禀打断了她的思绪,她看着已经梳好的发髻,垂眸,淡淡道:“让人进来罢。” 无论再多少次听到那个名字,她还是无法做到心如止水般平静。每每午夜梦回,梦中全是少年与少女初遇时的纯粹和淡淡情思。 可过去的终归还是过去了,这条路是她自己选择的,说到底谁也怨不得。 脚步声渐近,她逼迫自己收拾情绪,挂起这深宫里千篇一律的招牌浅笑。 随宫人进来的女子亭亭玉立,面容瞧着还是花儿一般美好年纪,却绾着青丝,昭示她已为人妇的事实。 在女子恭恭敬敬行礼后,陶菀屏退了左右。 “这是什么意思?”眼见着面前这个女人在只剩她二人时将当年她师父亲手为她刻的名牌扔在面前,陶莞脸色微微泛白。 卫夫人静静而立,看着陶菀的目光里带了几分冷漠、几分怜悯:“娘娘是聪明人。” 这话仿佛验证了她心中猜想。 “所以呢?”她蹙眉,摆出防备姿态。 “大人命妾给娘娘传话,往昔成追忆,何苦空相思。”说完,卫夫人叹息一声,又向她恭恭敬敬行过礼便要告退。 ……往昔成追忆,何苦空相思! 追忆什么?相思什么? 有什么可追忆,又有何可相思。 她低低笑起来,泛出泪花从双颊滑落。不知怎的忆起那年她在庭院中那棵槐树下乘凉,有一翩翩少年站于不远处廊下,笑着追问她:“菀菀,早先你曾说此生只愿与一人执手偕老,不知我可有这个荣幸?” 笑着笑着突然就爆发出来:“不会的,他不会帮着朝廷去抓我师父的!” 卫夫人脚步一顿,转身很认真看着她,说:“娘娘,人都是会变的。往事已成过眼烟云,大人他既为朝臣,自然是要替皇上将事情办好才可保住头上这顶乌纱……哎,罢了,若娘娘不信妾,大人现下正在文华殿中与皇上议事……” 话音未落就见陶莞提着裙摆匆匆跑了出去。就在门外候着的掌事宫女见状连忙招呼了几个机灵的丫头一起追上去:“娘娘您慢些,就算是有天大的事也不能坏了这宫里的规矩啊!” 但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 一路小跑到殿前,远远就瞧见皇上身边的近侍公公正守在门口。陶莞这才收拾了表情迎上去,“和顺公公,本宫听闻皇上近来政务繁重,便想着来看望,不知公公可否代为通传?” “老奴见过淑妃娘娘。”和顺向她行过礼后才皱着一张脸道:“今儿个可真不凑巧,皇上正在里头和卫大人议事,吩咐了任何人不许打扰。娘娘您身子骨娇贵,也经不起久候,不如先行回宫,待到皇上议完事,老奴定会替娘娘通禀。” “既如此,便有劳和顺公公了。” ……真讽刺啊,明明亲耳听到了事实,却除了强颜欢笑什么也无法做。 就在陶莞转身欲走之时,她听见那个自己日日想念的声音说:“陛下,这太贵重了,臣……” “哈哈哈哈,卫卿,朕今日心情甚是愉悦,区区几件珍品,赏你又如何!” “……微臣谢陛下隆恩。” …… 太傻了。 她想起之前不知道是谁放了一本小册在她桌上,因封皮上并未有字,勾起了她的好奇心,便随手拿起来翻阅,看到一半才发现关乎前朝。吓得她手抖将册子掉在地上,惊魂未定时目光一瞥突觉落地摊开那页所画图案无比眼熟。 于是颤抖着手又捡起来细看,发现这图案原是代表了前朝皇族的图徽。 这本小册突然变得莫名烫手。时值冬季,陶菀来不及细想,忙将它撕了和着碳火一起烧掉,唯恐被其他人瞧见。 这样一想,原来是他。 他早就不要和她之间的情意了,果断又决绝。 为什么到现在才愿意看清? 本朝自开国高祖皇帝以来,全部在不遗余力寻找前朝皇室遗留的宝藏。据说是不可估量的一笔财富,只要拿到就能够改朝换代。然而前朝皇城被攻破的那刻,皇室核心成员大都亡于剑下。——而其他旁支成员并不知晓宝藏藏匿何处,所以这些财宝至今未见天日。 在她名牌刻有她姓名的另一面,一方边角处刻有小小的图案证明了她的师父和前朝皇室有关,或就是前朝皇室,很可能会知道宝藏秘密。 她早知道,并且一直在竭力隐瞒着一切。但现在,因为那个人,她最后的家和念想也没有了。 初章 我叫叶琼玖,今年满打满算应该有十五岁。说实话,其实我觉得琼玖这个名不符合我的审美,一度想要改掉,但师父说“琼玖”二字是我那从未谋面的娘亲给取的,喜不喜欢都不能改,将我萌芽的想法扼杀在了摇篮里。 因为在几个师兄妹中排行最小,我前十五年的人生基本是被宠着长大,直接后果便是我成为了几个师兄妹中最没出息的一个。 所以当我十五岁这年整个人生出现翻天覆地变化时,我发现我什么也做不了。 顶着头疼和疲惫不堪的眼皮从梦中醒来,惊异地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大床上,床边站立着一位身形挺拔的男子。 恍惚间我只觉得这个人可真好看,就像是九重天上下凡的仙人。面相和五官都十分精致,有种雌雄莫辩的美。 他看过来,脸上似乎带着笑,却又似乎没有笑。片刻后他垂下头去把玩手中折扇,低声问:“小娃娃,你从哪里来?” 我头疼的脑子这时才突然警觉到有一股无形的气势压迫。同时又有点疑惑,正常人都应该知道这种情况下对方很有可能不会说实话,可他为什么还这样问? 于是我回答他,“我姓叶,名琼玖。或者叫我阿玖也是可以的。” 话音刚落就见他停了动作,抬头又看着我。和方才的漫不经心不同,他仔仔细细将我端详一番,那眼神活像我是什么值钱物件。然后他开口:“琼玖是个好名。” 《诗经》中有言: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他说完便起身走掉,之后一段时间里我都没再见过他,也不知怎样称呼。想来也挺正常,那人所穿衣物繁复,绣着好看纹样,无端透出一股贵气,和我几个师兄衣服完全不同。我一琢磨,觉得他应该就是师姐们常偷偷给我看的话本中那种非富即贵的公子哥。 两天后,我的身体终于允许我下床活动。这时我才发现原来自己身在一艘楼船上,怪不得总有种晃悠悠的头晕感。 “叶姑娘,外头风大,您还是快些回去吧,若是伤寒复发可怎么得了!”面前这个焦急到快哭出来的小姑娘是他自那日起安排照顾我的丫鬟,叫鸢儿,比我大不了多少,白白净净的,看着很是亲切,总会让我想起我几个师姐。 她这样说,我也就跟着她乖乖回了房间里。 刚进门就发现他正坐在房间里饮茶,鸢儿见状立即便行礼退下了,就和我追问关于他时坚决闭口不言一样。 我站在门口不进去,他抬眼望过来,视线交汇时我心里莫名有些窘迫,立刻移了视线去看桌面。就见那只葱白如玉、骨节分明的手放下白瓷杯,“你可还有什么亲人?” 这个问题在我看来挺多余。我自小被师父和师兄师姐们带大,他们就是我的亲人。但前些年离开的几位师兄师姐我也不大清楚究竟在哪,留下的几位师兄师姐和师父都被人抓走了。我没有家了,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亲人。 可我仍然仔细想了想,小心翼翼问他:“能送我去金陵吗?”和我关系最要好的夕颜师姐前些年在来信中,似乎提及她嫁进了金陵城最富贵的人家。 听我说要去金陵,他皱眉,脸色也不太好,似乎想起什么糟糕的记忆,冷着声音回我:“我的船不过金陵。” 我垂着头沉默一会儿,“我不知道能去哪了。” “那便留下罢,随我去王都。” 这话令我心头震动,有些惊讶地望向他,却见他眉目间含着温柔浅笑,心跳突然就漏了一拍。然后我听见他说:“才想起你还欠着我一条命的恩情,就这样把你送走太便宜你了。” “……” 我觉得他有病,感情刚刚想把我送走的那个人不是你吗? 我还觉得我太蠢了,刚才竟然会因为他说要带着我而感动,我脸好疼! 在心里默默扎他小人的同时,我问他:“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我姓纪,如不介意,可以唤我纪公子。” “好吧,纪公子。”我看着他,很认真的对他讲:“人们常说,一报还一报。你放心,我一定会把欠你的恩情还你的。” 他没什么反应,只摇着折扇笑看我,“好,我等着。” 其实那个笑有些意味深长,但我脑子不够用,看不懂也猜不透,最后越想越觉得他可能看我是女娇娥,又无依无靠,所以只笑笑不置可否。 我有点恼,但我不能发作,只能保持围笑。 此时,似乎是家丁模样的人急急忙忙冲过来向他禀告,说发现有好几条不明船只在向我们这一艘接近,看着像是出海打渔的渔船。 “这一带海寇正闹得猖獗,经常会伪装成渔船混淆视听,不可掉以轻心。”他仍旧一副风轻云淡模样。 “是。属下这便吩咐下去,整船戒严。” 说完就又急匆匆走掉。 这期间我视线一直黏在那个家丁的腰带上。哦,并不是我对此人有什么特殊想法,而是那条腰带看着着实眼熟,但我一时间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就像明明和一个人朝夕相处,但是要向别人介绍时却突然忘了他叫什么名字——太真实了! “在想什么?”我走神这小会里纪公子已经站在我身边,而我当然不至于蠢到把心里话说出来,“没,只是刚刚那个人走路的背影,让我想起我三哥哥也是经常一慌张走路就同手同脚。” ……纪公子诡异的沉默了。 我觉得有点冷,悻悻干笑两声想转移话题,他却突然拉过我的手攥紧就开始带我狂奔,我被这波操作惊得大脑里只剩下“男女授受不亲”。 直跑到一个偏僻角落,纪公子伸手推开一扇半人高的门把我塞进去,语气严肃:“已经打起来了,你乖乖待在这里,一会儿就好。” 我狠狠怔住,继而拼命点头。 门被关上,阴暗逼仄的空间里,我想起那日我慌慌张张跑进师父书房里,师父却还有心情为我斟茶。待我喝过,他让我藏在书房里那幅墨梅图后,告诫我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暴露自己。 这么多年来,那是我唯一一次有乖乖听师父的话。 在之前,我仍然和往年一样不听劝地偷偷跑出去,坐在较高树木的树梢上欣赏春日里百花盛开的美景。当时远远便望见小黑点状的一行人在向这边迅速移动。初始也未在意,离得近了,我被他们腰上金属器物反光差点闪瞎眼。 几年前,一个带走了我师姐的男人同我们说起过,本朝宫廷侍卫的腰带是统一特制的,不仅会绣有特定纹样,而且在腰带正中心会有金属制成的图徽作为装饰。他当时身上就是这种腰带,为了满足我们的好奇心,还曾解下来让我们仔细观摩。 衣服可以换,但腰带未经允许,绝不可换。 我不能再待在这条船上了。 打定主意,我拉开门冲出去,准备趁着船上混战之际偷跑掉,再想办法去金陵。谁知还没付诸实践,我迎面便撞上了一位美人,虽然我太急并没有看真切样貌。 我俩因为互相撞击的力道同时向后踉跄几步,电光火石间我感觉后背碰到了什么,但又突然一空,脚跟处被东西一绊,整个人直接以仰躺的姿势摔进了我刚刚冲出的小空间。 然后我保持着摔进来的姿势索性自暴自弃放弃思考。 不一会儿,刚刚那个美人把门推开了,我和她四目相接片刻后,美人向我伸出柔夷,“你没事吧?” 我心念一转,赶紧伸手握上。在被美人带出去那瞬间,我立刻转手就抓住了美人纤细皓腕反剪在她身后,另一只手抬起就想敲晕她。 但是我失败了。不知道从哪里飞出的剑鞘夹劲风直冲着我面门袭来,逼得我不得不放开美人,脚底借力向旁闪躲,才堪堪避开这一击。待到我站定看过去,人高马大的男子已经将美人完全护在身后,并对我怒目而视,高声呵道:“公主殿下金枝玉叶之躯,岂容尔等冒犯!” 公主殿下金枝玉叶之躯…… 主殿下金枝玉叶之躯…… 殿下金枝玉叶之躯…… 下金枝玉叶之躯…… 金枝玉叶之躯…… 枝玉叶之躯…… 玉叶之躯…… 叶之躯…… 之躯…… 躯…… 我惊呆了,同时感觉也许今日吾命便要休矣!感情这个美人竟然是当朝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