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梦遗事》 卷一·梦陨楼阁 壹 青堤叩响了黄昏深掩的重门,百花深处款步而来,粉墨绮缟,将心捻弄,四方皆来客,台上惊艳了时光,留荡气回肠;一转身,却行远灯火阑珊处,空留寂寂。 月色流转至她身边都显黯淡,星子落入她眸却不如她一滴泪璀璨,她是傲寒在雪巅之上的梅一朵,似浴血鲜红。千万人爱她唱的戏,爱她的容貌倾城,成痴成绝,为她动一寸心,起一段惊鸿。 眼前种种,皆是她刻苦了数不清的光阴所换取,而座下三千只知一醉一陶然,不知她身后万难。 那一年春意浓时,春色旖旎,姹紫嫣红开遍,抹红了女子的唇眼;堤上的柳似穿引细线的针,参差起落,绣出了春风模样;昨夜醉酒的人还未醒,枕在舟头隐隐皱眉;不识的某某临望着这一片繁华地,笑饮下杯中的酒。 青堤方一十三,她第一次登上了王曲怜楼的戏台,唱了她第一出戏,便博得了满堂彩,在王曲怜楼有了名气。往后的日子里,便只有这一天,青堤才会登台,而那一日的山水皆因她而醉,光阴变得短暂。 青堤是意外的,她竟不知反响会如此热烈。数年里,她面对的只有青墙一堵、窗牖一页,清寂落寞,唱在戏文里的悲欢,只有自顾动容,停留的杜鹃也不住地飞离。当她看见台下满满当当的人时,才知喧嚣是如此,竟不是做梦。 可那一日,青堤并不快乐,不知是老天故意捉弄,还是她这一生注定求不得因果。 散戏后,青堤不舍地洗净铅华,将饰物卸下,换回平日里穿的衣裳,心里直惦念着师父,这是她下台后第一眼想要见的人——她想要告诉师父,今日在戏台上是怎样的一番盛景,不是做梦。 青堤满怀欣喜地回到响院,推开那扇老旧的木门,口中还喘着气,合着那“吱呀”的声响。近来阁楼侧的海棠开了,满庭的香气淡然,花瓣落在青石围砌的池中央,做了游鱼的盖头,一旁的轩榭里还有师父题的词笔,是她的心头好。 平日里师父会坐在温观阁里,直到黄昏时分才会离开。青堤从未知道师父在里面做些什么,师父也不允许她靠近温观阁,而阁楼的门常常开着,里头却是昏暗,这也成了她心中的一个谜。 但今日温观阁的门却是紧闭,不同于往常,死水一般的寂。青堤站在温观阁的不远处,天光刺目,她不大看得清,却能感觉得到师父不在里头,便又寻了半个偌大的响院,亦不见师父的身影。 青堤又回到温观阁前,再次踮脚往里望了望眼,额上冒出的汗细密如珠,双颊泛了红,她将周遭环顾,心中惴惴不安,眼里忽地蓄满了泪,不由想地用衣袖抹了一把,方向前走了一步,蓦地想起还有一个地方,便即刻折回身,背影匆匆。 梳玉楼是响院的偏僻地,青堤不轻易去,师父曾下过命令的。倒是有一回,师父提起有一把琴落在了那地方,便要青堤与他同去取回来,而这经年晃过,她已是有五年未再来过这地方。可她如今仍记得梳玉楼里头是一番怎样的琅嬛境,不同于响院的草木亭台,那便是从人间乘上了天九阙,做了逍遥仙、醉了无念酒。 “橘珍姐姐,你可知师父去了何处?” 正斜欹在美人榻上的橘珍闻声微扬了眉,她轻而缓慢地睁开眼,隔着散漫袅绕的紫烟,她有些看不清模样,却也知来人是谁,便邀青堤来亭中坐。随即身后的竹林深处走来一只青白小鹿,穿越了重烟,鹿角上捧来了盘案,橘珍将之取下,那小鹿又从这浮幻中匿了身影。 芳华处浮翠流丹、绿静春深,风甚微,不时荡过,缱绻来春花香气;檐上的啁啾杂鸣,不知处的流水声清越如歌,引一曲弦上春波;炉中的檀香隐约,洇入了唇齿声息间——气象皆开,宁静昭朗。 此间光景与五年以前无一,似将时光流转,停住了年岁片刻。青堤心下却是急不可耐,无暇顾及。橘珍倒是慢条斯理,为她斟去茶、摆糕点,柔荑的姿态倩兮,指上的蔻丹鲜艳,目光难免,将之吸引而去。一切妥当毕至,她又欹回美人榻上,身姿软柔曼妙,衣裙之下若隐若现。 “你方才说的什么?”橘珍闭起双目,指尖在腿上拟作弹琴,声色媚骨。 青堤坐得拘束,眼神慌乱,掌心出了薄汗,十指不自觉交缠起来。她与橘珍姐姐并不熟识,只知橘珍姐姐与师父有过渊源,其中便无可清晰。须臾的沉默而过,青堤方向前倾身,拔高了声音问道:“师父去了何处?我寻遍了地方也不见师父,兴许......兴许橘珍姐姐知道。” “听闻公子做了一个梦,今日从温观阁上跳下去了。” 这一句话橘珍说得云淡风轻,青堤也听得有些发怔,好些片刻,她才回过神来,嘴角牵扯起一丝勉强的笑意,“橘珍姐姐,你莫要......” “尸身我已命人抬去,你不必再惦着公子了,而这响院,你便是今后的主人。公子不在,我也要离开了。” “什么......” 昨夜的时候,师父还为她裁好了一件不合身的戏服,告诉她今后只管唱戏,不必做无谓之事,这一生便不会有所缺憾与悔恨,今日醒来当真以为是做了梦。晌午过后,青堤去往王曲怜楼唱戏时,师父为她送了行,道是小心谨慎,不可出了岔子,后头还有一句,是师父时常挂在嘴边的“更不可丢了你为师的颜面”,他也不说了。 这般模样的师父,是青堤从未见过的,亦是对她从未有过的温柔,使她受宠若惊,可眼下回想起来,怎不是缺憾与悔恨。 “橘珍姐姐要去哪里?师父又葬在何处?没了师父,我今后又该如何......” 橘珍字字听在心里,面上却是从容不迫的模样,这一切似与她无关,她朱唇微张,终是不语,只一声气叹得极轻,生怕惊落枝头伶仃的叶。 青堤说了这一连串的话语,她将头埋得极低,瘦削的双肩撑不住身子,如失魂魄,摇摇欲坠,似被风雨倾倒、浪潮淹没,无人伸手相救;只觉自己是被抛入江上的孤舟,任烟波浩荡、暮霭遮望,做了人间客,漂萍身。 离开了梳玉楼,青堤走在这响院中,一段戏一路唱,枝上的花凋零了满地,犹听得花魂声泪下;亭台边的柳将腰身折断,凭风赊来生气;瓦碎玉难全,燕亡春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