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游戏满级后》 第一章 游戏满级之后能干嘛? 雾气没有消散,弥漫在奇异植物簇生之地。一丛灌木旁边,还有些湿润的泥土被翻动起来,一株人参探头探脑地冒了出来,东张西望。 忽然不远处传来树枝被踩断的声音,人参“嗖”地一下钻进土坑,眨眼之间消失在这里。 虽然它很快很谨慎,但是这一切还是被叶抚看在了眼里。 叶抚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走到一个圆润的石头旁边,抬手之间,一股炙热的气息涌出迅速将石头包裹,蒸发掉上面的水痕。然后他躺了上去,撇头朝前面的一颗松树根看去。 那只人参又伸出个脑袋在东张西望,皱起的人参皮像是在表达它的紧张与不满。 叶抚心想,“五百年份的人参,有参王资质,再过上一百多年差不多就可以化形了,吃了它大概可以增加五十点修为。在这地方都可以修出参王资质,气运应该比较浓厚,吃了它还可以多获得五点气运。直接吃有些浪费,用造化级炼丹术炼制成丹药再吃可以增加八十点修为。它的皮用造化级炼器术可以炼制出通灵级别的阵图……” 想着想着,他连忙晃了晃头,自嘲一笑,“想那么多有什么用,都已经把等级修满了,增加修为也不过是99999999+,唉,有什么意义?” 他真想感叹一句,人生啊,寂寞如雪。 想起来到这个世界的方式,他就感觉无语至极。 说到底,一切始于一个名为《仙路漫漫》的游戏。这是一款大型的网络角色扮演游戏,设定是异世大陆的幻想修仙。游戏自上市起,叶抚就开始玩了,是正儿八经的忠实玩家。 《仙路漫漫》以开放的世界地图,各具特色的妖兽、草药设定,多种成仙方式吸引了叶抚。而叶抚作为一个资深的游戏玩家,自然不会简简单单地通过修为成了仙就完了,他玩了几年,以炼丹证道成仙、以炼器证道成仙、以阵术证道成仙……甚至是读书成仙、演兵成仙……基本上玩家论坛里面能够看得到的成仙的方式,他都打通关了。 他以“肝王之王”的名头在《仙路漫漫》整个玩家论坛里面登临名人榜首位,很多大主播都比不上他。 终于有那么一天,叶抚突然就玩腻了,他把所有能够实现的成仙方式全都实现了,这个游戏再也无法带给他成就感了。 他深知这是一个忠实玩家都要面对了。没有再玩下去的意义了,所以他毅然决然地选择脱坑。 这一切都是很正常的,然后就在他卸载游戏时,弹出的界面却并不是卸载界面,而是一个标题为“是否开始新的旅程”的界面。 他以为是游戏彩蛋,就毫不犹豫地点了“是”。 于是乎,在一阵无法摆脱的强光照耀之下,他穿越了。刚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突然睡着了在做梦,为了避免上班迟到,他决定主动唤醒自己。 所以,他从一个万丈悬崖跳了下去,然而换来的结果却是悬崖地的巨石滩被他砸成了一个巨大的凹坑。 花了足足一个多小时,他才确定了,自己不是在做梦,而是穿越了。而且根据他对《仙路漫漫》的熟悉程度,确定了自己是穿越到了游戏里面的世界,只不过这里是真实世界,没有数据和游戏规则。 最关键最关键的是,他继承了自己游戏账号的数据。也就是说他从降临到这个世界的开始就已经是满属性了…… 在《仙路漫漫》里面,修为值或者熟练点达到一亿就是成仙了。虽说在这个新的世界里,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成仙了,但是修为和炼丹师、炼器师、阵术师这些熟练点都是满的。 还有一些心法、功法、武技、秘技、草药提取术、杂质萃取术等等都继承了。 虽说是到了这样一个新的世界,但一想到这个世界是跟《仙路漫漫》差不多的幻想修仙世界,叶抚就没了那种期待感,这源于刷满了游戏一切成就后打进心里面难以排解的厌烦之意。 所以,即便是看到一只探头探脑的五百年份的人参,他是一点去抓过来的欲望都没有。如果是在之前,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抓来,然后用熟悉的各种方式将其的价值发挥到极致,然后榨取得一点不剩。 但是现在嘛,完全没有那种欲望了。 不知道怎么的,游戏玩多了玩久了玩腻了的叶抚现在只想过一些简简单单的生活。终归一句话就是,进入了贤者模式,到了那种什么都不像做的时间里,而且这种模式还将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这种什么都不想做的感觉大概是很多人都有过的,真的是完全不想动。 无奈地叹息一声,叶抚躺在石头上,望着穿透树叶缝隙之间的微光。 “师兄师兄!看啊!那里有一株人参!”远处忽然响起少女惊喜的声音。 “小声点!别吓跑了!”紧接着是一个青年的声音。 叶抚忽然坐了起来。修为极高,高到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地步的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听到远处的声音。 稍稍一听,他就察觉到了远处一共有五个人。尽管他们很小心很小心,尽了最大的力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来,但是叶抚依旧轻而易举地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只要叶抚想,甚至可以听到他们的心跳和呼吸。 叶抚想了想,一个“缥缈仙踪”,身形瞬间闪烁到一颗松树的枝头,然后再来一个“无影相随”收敛起自己所有的气息,就静静地看着这队人走过来。 五个人,二女三男,皆是身穿叶抚之前世界古代的衣服。为首的是相貌中正的青年,跟在后面的是年龄明显小他一截的少年少女。 叶抚心里不由得感慨,到底是从小生活在这修仙世界,不论是容貌还是气息都很出彩。这一行人的容貌放在叶抚原来的世界虽说不是最拔尖的,但是身上那股仙气是谁也模仿不来的。 此时的五人皆是风尘仆仆,一看就是离开宗门历练的小队,为首的青年应该就是负责照看后面四个小辈的。 拥有秘技“窥法仙眼”的叶抚可以轻而易举地看透五人的修为,除了那个青年是筑基之外,其他四人都还在炼气阶段。 他们的修为跟叶抚比起来……叶抚甚至没法放在一起来比,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修为到底有多深。 “这株人参看品相,感灵气估计有三百年份了,虽然谨慎,但是你们四人合力的话一定可以捉到。就当作是一次历练,这次我就不插手了。”青年小声对四人吩咐。 “是!”一个身穿黄衣,充满灵气的少女忽然开口。 “笨蛋,小点声!”青年人敲了一下少女的脑袋。 少女瘪瘪嘴,缩了缩头。 “按照我之前教你们的那样,先在周围布下困灵阵,然后再慢慢逼近,把人参赶到角落里面,再用缚灵网去捕捉。懂了没有?” 四人点点头。 “那好,你们开始吧。” 四人一下子分散开来,朝着四个不同的方位移动。叶抚感觉得到,他们是修习了同一种收敛气息的秘技。但是他知道,凭着这四个小家伙,是没办法捕捉到这株人参的。就算是那个领头的青年一起来都没办法。 青年误判了人参的年份。像这种拥有参王资质,环绕着浓厚气运的五百年人参可没那么容易捕捉得到,就连初入金丹境界的修士都不一定有办法,更别说几个炼气小家伙和个筑基的了。 叶抚不禁看向藏在中间那棵松树底下的人参,发现它正探头探脑地打量这一行人。看模样,叶抚知道这人参是早就察觉到了这五个人要捕捉它了,而它似乎是要戏耍一下他们。 这没由地让叶抚来了兴趣,安安静静地站在树枝上观看。他这一身修为使出的“无影相随”可不是盖的,这不,就在他底下的那个黄衣少女都抬头朝他看来了,都没察觉到他。 这黄衣少女很有灵性,叶抚随意一看就知道,这少女是几人里面资质最好的,而且好上一大截。 此时,她手里正拿着一面黄色的幡旗,上面画着奇形怪状的符文。看到这符文叶抚不禁摇了摇头,他一眼就看出来这符文画得很粗陋,而且根本就没多少灵气。 这种配置,捕捉到那株人参更难了。 第二章 一位了不得的前辈 四人分别在四个角落将幡旗插在地上,浅淡的灵气将四面幡旗勾连起来。幡旗上面的符文开始闪动摇摆,周围的灵气缓慢聚集而来,慢慢地形成一道灵气罩。 叶抚一眼就看到,中间的那株人参抖了抖叶子。它早已经做好了准备。 四人配合很好,从四个方向旋转式地逼近中间的人参,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黄白色的织网。 人参再次抖了抖叶子,迅速钻进土里面朝一个方向冲去。四人捕捉到土地的动静,里面扭身跟上去。就在他们皆是面露喜色,以为人参会撞在灵气罩上然后从土里面露出的时候。 嘭的一声,灵气罩瞬间崩溃,四面幡旗一下子就燃烧殆尽。 四人到底是年轻,都没反应过来。一直在旁边掠阵的青年皱了皱眉,他虽然疑惑这人参怎么这么轻松地突破了困灵阵,但是动作不迟,立马追过去。他知道,这株人参还是很值钱的。 “你们慢慢跟上来!” 留下这么一句,青年人步伐闪动,奔袭在丛林之间。四人相继跟在后面。 而叶抚则是继续使用缥缈仙踪,身形闪动,不费吹灰之力牢牢跟住。他有些好奇,这几个小家伙还有没有其他办法捕捉到人参。 结果,刚跑了没多久,丛林深处忽然响起的一声咆哮惊得青年停下了步伐。他连忙查看周围的环境,然后立马面色惨白,“糟了!” 他扭头就走,使出了全身的力量,大声地朝前面还跟着的四人喊:“快跑!” 四人皆是疑惑地停了下来。 “快跑!有妖兽!”青年面色惊慌,顾不得衣服被树枝刮烂。 咆哮声再次响起,与之而来的是一股恐怖的浪潮,在丛林里激起一阵大风和密密麻麻的飞鸟。这道浪潮瞬间就将青年扑倒在地,但是最后关头,他扔出一个钟形的器物,挡在前面四人的面前,替他们挡住了浪潮。 青年呕出一口血,面色瞬间苍白,即便如此他仍旧嘶吼着:“快跑啊!” 叶抚虽然很佩服青年的舍身,但还是不由得叹息一声。他虽然叫不出那妖兽的名字,但是感觉得到它的气息,有金丹境界修士的程度了,几个炼气的小家伙怎么可能跑得掉? 说着,一尊浑身冒着蓝色火焰的巨虎呼啸而出,撞断一棵松树,铜铃般的竖瞳冷冷地盯着气息萎靡的青年。 青年眼中露出绝望之色,“幽冥虎,完了。”他苦笑一声,“对不起,师父,我不应该带师弟师妹们来这里的。” 幽冥虎秉持王者之态,高傲地看着几人,缓步走来,气势越来越浓。 后面几人,除了那个黄衣少女都吓坏了,幽冥虎的气势让他们呼吸都困难。具有灵性的黄衣少女则是咬着牙想着对策,她不敢出声,生怕惹恼了那幽冥虎。但是眼看着幽冥虎离自己的师兄越来越近,她又担心不已。 幽冥虎一步一步走到青年面前,高高扬起前爪,就要落下,忽然一枚符篆飞到头的头上,然后爆炸了,但是对其没有任何一点伤害。 不过这足以激怒幽冥虎了,它咆哮一声,纵身一跃,朝黄衣少女这边扑来。 “不要!”青年绝望嘶吼。 镇定的黄衣少女这时也慌了神,她根本没办法对付这幽冥虎,举足无措跌倒在地,紧闭双眼。 幽冥虎庞大的身躯就在扑倒在她身上的瞬间,叶抚叹了口气,随手甩出一个“定身术”,幽冥虎的身体被牢牢锁定在空中动弹不得。 等了一会儿,并没有发生身体被撕碎的事情,黄衣少女才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睛。站在她面前的并不是什么凶戾的幽冥虎,而是打着哈欠的叶抚。 “小家伙,你家里人有没有告诉过你这里很危险啊。”叶抚侧着身子,眼神恹恹地看着黄衣少女。 黄衣少女眨了眨眼睛,看了一眼叶抚头上动弹不得的幽冥虎。再看了看穿着奇装异服的叶抚,她灵动的眸子稍显疑惑,然后迅速泛起亮光,“你一定是金丹修士吧!一下子就制服了幽冥虎。” 叶抚摆摆手,“别关注我了,还是去看一下你受伤的师兄吧。” 黄衣少女这才惊慌起来,不顾其他三个还在后怕之中的小伙伴,连忙跑到那青年跟前,“师兄,你怎么样了?” 青年身上全是血,此刻,他面色惨淡,双眼无神,一看就是受了很重的上。他张嘴虚弱地说:“小师妹,你们快走,可能还有其他妖兽。快走。” “不!师兄,我们一起来的,也要一起回去!”黄衣少女瞧着青年这模样,泪水一下子就止不住了,惊慌得不得了,她忽然想到什么,连忙跑过来,给叶抚深深地行了个大礼,然后哀求着说:“前辈,求你救救我师兄!求求你!” 到底是地球的人的叶抚,一直都是个五好青年,力所能及的事情他也不介意,何况是救人,而且这黄衣少女的那一份灵性也让他感觉不错。 “别哭了,我最见不得这个了。”叶抚叹了口气。 黄衣少女立马止住哭声,但是止不住抽泣,憋着的样子倒是逗笑了叶抚。 叶抚招了招手,走到青年面前。 “前……前辈……”青年无力地念叨,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叶抚一眼便看穿了青年的伤势。他皱了皱眉说:“你外伤倒是没什么,但是丹田、经脉俱碎。” “丹田,经脉俱碎!”黄衣少女悲戚地惊呼一声。 青年自己早就察觉到了丹田碎了,所以对生已经没什么渴望了,一个修过仙的人忽然要去做普通人,这是他承受不住的。 “前……前辈,算……算了……”青年绝望地摇了摇头。 “别动。”叶抚使用了秘技“枯木逢春”。 “没……没了丹田,修不了仙,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了。”青年一边苦笑,一边说,“枉我二十五载,居然落得个如此命运,绝了仙路,做那普通人,守着三餐两眠不如不活。” 青年被绝望笼了心,一点没察觉到自己说话一点也不费力了。 “好了。真的是,废话那么多,我又没说治不好。”叶抚无奈地摇摇头。 “好了?” 青年愣了愣,一发力,身体一下子就动了起来,完全见不到一点伤势。他忽然紧张起来,咽了口口说,颤抖地说:“前……前辈,丹田……” “自己运运气呗,真的是,二十多岁的人,跟个小孩子似的。”叶抚手揣进裤兜,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青年深深吸了口气,紧张地催动经脉,灵气毫无阻碍地在身体里游走,进入丹田。 “好了,好了,好了!” 青年狂喜不已,连叫三声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止住,然后谦卑地躬了躬身,“前辈大恩大德,青霄门弟子罗云生感激不尽!”他深知能够修复好丹田和经脉的人是多么恐怖的存在。 “举手之劳而已。” 黄衣少女惊喜不已,赶着紧问:“师兄你好了?” “是啊,多亏这位前辈的神通。”罗云生点点头。 此时,另外三人才着急地跑了过来,知道没什么事后才都松了口气。然后他们看向叶抚的眼神满是向往与尊敬。 虽然这位前辈身着奇装异服,样貌也很年轻,但是没有人会认为他真的只是看上去这么年轻。随手定住幽冥虎,轻而易举治好丹田经脉破损,这怎么可能是二十来岁的人做得到的? 罗云生知道,连青霄门的掌门都不一定能够治好丹田破损,所以,他认为叶抚一定是一位不得了的前辈,只是骨龄比起寿命很低所以看上去才这么年轻。 第三章 人生啊,索然无味 “行了行了,你们别这么看着我了。我只是路过打酱油而已。”叶抚受不了这样的目光,心想以后一定要低调行事。 “敢问前辈名号,到时候在下一定登门致谢!”罗云生很想在叶抚心里面留个好印象。心想要是前辈心情好了好了随便指点一下,都有可能让他获益匪浅。 叶抚在玩《仙路漫漫》的时候,基本上是把能够学习的心法秘技等等都学了个遍,其中看人心这类在游戏里面毫无用处的技能也学了。 所以,他轻而易举地就知道了罗云生心里面在想什么,不过他也没有反感,希望认识厉害的人是常情。 一心想着低调行事,过上简单生活的叶抚不想那么麻烦,随便说:“闲云野鹤一只,哪有什么门不门的,致谢也不必了。非要说个名号的话,叫我逍遥子吧。” “谢谢逍遥子前辈!” 叶抚摇了摇头,正打算离开,黄衣少女突然在他身后开口问:“逍遥子前辈不跟我们一起出去吗?” 罗云生听到,突然惶恐起来,连忙扯了扯黄衣少女,然后急着说:“小师妹不懂事,希望前辈不要在意。”他生怕这个天性古灵精怪的小师妹惹到叶抚生气了,毕竟他听说很多修为高的人脾气都很古怪。 但是叶抚的反应立马让他捉摸不透了。 “也好,反正我一个人也没什么意思。”叶抚想了想说。 他要是想要离开这里,直接飞起来就可以走了,但是他感觉那样没啥意思,有人打个伴儿总比一个人好,还有就是这个黄衣少女着实给他的感官不错。 罗云生轻松地呼了口气之后,紧接着就兴奋起来,“多谢前辈!”他想,有这么一个前辈随性,安全自然不用多说,要是前辈心情好了,说不定就指点一下。 叶抚很无奈,他虽然修为很高,但是对于真正的修仙是真的一窍不通,毕竟没有学过,所以啊,他想指点都没办法。他的修为是这里的人加起来都比不上万分之一,但是他的修仙知识是压根儿没有。 “前辈,这幽冥虎……”罗云生指着那被定格在空中无法动弹分毫的巨虎说。 “这玩意儿真碍事。”叶抚随手一拍,一股浩瀚的巨力将幽冥虎瞬间推离这里。 幽冥虎的身体蕴含着叶抚无上的力量,卷席起一道大风,撞穿一切阻碍,将繁密茂盛的丛林直接撞出一条笔直通幽的大道。 “这……”罗云生瞪大了眼睛,心里掀起骇浪。随手一拍就是这等威势,前辈的修为真是深不见底啊……罗云生敬仰叶抚的同时,心中变强的欲望愈发浓烈。 “走啊,愣着干嘛。”叶抚瞥了一眼发愣的罗云生。 “是是是!”罗云生回过神来,连忙跑到叶抚前面带路。 除了黄衣少女,另外三个小辈虽然很敬仰叶抚的强大,但同时也畏惧这等力量,紧紧地跟着罗云生。 倒是这黄衣少女,眼中满满的好奇,几乎要化作明亮的星辰闪烁起来了。她一直跟在叶抚的旁边,开始没少让罗云生担惊受怕,生怕她惹到了叶抚不满意。但是瞧着叶抚脸上无所谓的样子,罗云生也不好说什么。 “小家伙,你不怕我?”叶抚挑了挑一边的眉毛,斜视着黄衣少女。 黄衣少女张大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两只小手直摇摆,“我不叫小家伙的,我叫鱼木。还有,我觉得前辈你一点都不可怕。” 这话说得前面的罗云生心提到嗓子眼了。 “嗯,鱼木,奇怪的名字。为什么觉得我一点都不可怕?” 鱼木踩着轻快的步伐,右手手指一点一点地摩挲着左手手掌心,“前辈说话很温柔呀。” “温柔……呵,世界上温柔的只有肥宅。”叶抚双手枕在后颈,无语望天。 叶抚忽然停了下来,“等一下。” “怎么了,前辈?”罗云生小心问询。 叶抚没有理他,偏头望着一处灌木,缓缓呼道:“出来吧,尾随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灌木丛忽然颤抖了一下,然后又不动了。 叶抚无奈地叹了口气,“非要让我请你出来啊,真的是……”说着,他轻轻抬起右脚,然后又轻轻地落了下去。 这么一个轻轻的动作却瞬间将脚下的土地崩出一道裂缝,裂缝迅速向前蔓延,一下子就将灌木丛撕开。那深幽的裂缝之间,一株皱巴巴的人参依靠两片叶子艰难地撑在裂缝两边,不让身子掉进这无底的缝隙里。 “是那株人参!”鱼木到底天性活波,激动地叫了起来。 “你喜欢?” “前辈是说我吗?” “你可以认为我在对空气说话。” “没有没有,那株人参是很好的药材,”鱼木难得扭捏了一下身子,降了几个声调说:“是有些喜欢。” 叶抚凌空招手,人参瞬间不受控制地飞了过来。他一把揪住它脑袋上面的两片叶子,看了一眼鱼木,然后缓声说:“五百年份的人参,有参王之姿,气运绕身,定有奇遇不断。” 说着,他随手一扔,扔给鱼木,然后继续把双手垫在后颈向前走,“好好养着吧,跟你挺搭的。” 罗云生听到叶抚的话,目露惊骇,参王是个什么概念他很清楚,那是万里无一的奇迹之子!但是让他惊骇的是“气运绕身”。修仙之人,不单单修一份仙气,更多地讲求一个天地气运,而气运这种东西向来神秘朦胧,极大程度上决定了修仙之路有多远。 他很清楚叶抚把这人参扔给小师妹鱼木是什么意思,这其实就是变相地将这有参王之姿的人参的气运跟鱼木联系起来。想到这儿,他都不禁露出羡慕之色,只是为了避免前辈误会,连忙打消了。 与此同时,叶抚在罗云生的心里变得愈发强大神秘起来,这是一定不能得罪和招惹的存在。念此,他不禁自嘲,自己有什么资格去得罪和招惹这样强大的存在。 鱼木到底是心思简单,只当是叶抚看不上这人参,连忙说:“家父曾经嘱托过我,不可凭空得授。” 叶抚忽然停了下来,打量鱼木一番,随意一说,“你既然不愿意凭空得这玩意儿……” 罗云生一想到叶抚可能收回这人参,着急起来,他得不到这东西,但是让自己小师妹得到也是很好。禁不住小声呼喊,“小师妹,前辈给你的东西你就收下吧,这是一番心意。” 鱼木倔强地抬起下巴摇了摇。 罗云生咬着牙,一脸恨铁不成钢,心道这怕是要错过这一份机缘了。 “算了,我跟你交换吧。”叶抚见不得这种推脱扭捏,这让他不由得想起小时候过年,发收红包的欲拒还迎。“就用你头上这絮带吧。” 鱼木愣了一下,忽然张大了嘴。与此同时,其他四人也都一脸不可思议。 “嗯?有什么不妥吗?”叶抚有些犯怵,他初入此地,不知道这有什么讲究。 “前辈,其实……” “师兄,没关系的。一条絮带而已,算不得什么,反正前辈救了我们,这等恩情无以回报。”鱼木忽然咬了咬牙,眼中带着犹豫,最后还是把这条红色的絮带从头上取下,她一头乌黑长发垂落,映衬着这十四五岁的模样,倒也温柔。 鱼木伸手把絮带递给叶抚,眼睛却看着自己的脚尖。 “别勉强啊,我其实无所谓的。”叶抚心想这絮带可能是鱼木珍贵的东西。 “前辈想要就拿去吧。” 叶抚也不是拖拖拉拉的人,随手就收下了,就着几人的面,扔进神通“只步星空”形成的小天地里面。 这又让罗云生惊骇了,他分明看到那絮带是直接消失在叶抚手中的,没有经过什么储物空间,“难不成,前辈已经习得了洞天之术!”罗云生不敢继续想下去了,那可是洞虚大乘境界才有的啊! 想到这些,罗云生不禁感到一阵眩晕。心想,这可怎么办是好,洞虚大乘的老前辈居然看上了小师妹…… “噗……”叶抚听到罗云生心声一口气没憋住,卡在了喉咙。他一下子呛红了脸。 什么鬼?老前辈?看上了小师妹?这是个什么情况啊?难不成,我要了这小丫头的絮带,就是看上了她的意思? 第四章 仙路是漫漫,我已在尽头 一路无言。 后半程,叶抚一直在想该怎么去解释。他虽然一身修为深不可测,但是心性到底只是二十来岁。 “如果我把这絮带还给小丫头,岂不是就有羞辱她的意思?但是不还的话,我洁白的内心又受到了质疑。” 叶抚一时半会儿不知如何是好,显然,这样状态下的他是不会知道自己有一门叫做“神魂之约”的神通可以消除记忆。毕竟并不是所有的游戏玩家都记得自己所有技能的名字,尤其是叶抚这样学遍了《仙路漫漫》所有技能的玩家,就更不知道了。 能记得的只有那些比较常用的。 最后,他懒得思考了,觉得这种费神又不讨人好的问题实在是让人恼火。他干脆一笔带过,心想,反正这次过后就再也不会碰上了,也没什么所谓啦。 让他牙酸头疼的是,本来活波好动的鱼木小姑娘整个后半程一直扭捏着,话也说不出来一句,拎着人参的两片叶子,晃来晃去,只顾眼观心,心观大地。倒是可怜了人参,莫名地被叶抚抓来了,它感觉到了,那是一股它大概再修上几千年都无法触及的力量。现在它是动都不敢动,生怕被炖了汤。 叶抚倒是真的想踏步凌云,干脆飞走算了,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意思。持续贤者模式的他,有那么些时候觉得什么都没意思。 新世界没啥意思,修仙也没什么意思,唯一有点意思的鱼木小姑娘现在看上去也没啥意思了。 无聊啊,没有热情了是怎么回事?穿越后遗症吗?叶抚很是无奈。 有得没得地跟罗云生闲扯了一会儿,算是知道了个情况。这丛林名为养龙山脉,他们几人是打算在这养龙山脉的外围历练一番,碰到些野兽之类的,练练手。倒是没想到为了一株人参,追得深了,遭遇了妖兽。两者虽然是一字之别,但却是根本上的两种存在。 妖兽可以像人一样,逆天而修仙,野兽想要修仙却还要跨过变妖这一个大坎。 叶抚不关心他们的来历,也就没有问什么宗门派别的事情,主要就是试探一些这个世界的大概。 跟《仙路漫漫》里面世界观大差不差,基本上大的地理位置一样。 这个世界名为仙灵大陆,正儿八经的修仙世界。 大陆上有五块主要的区域,分别是中洲、妖域、蛮荒、东土、西海。五块区域被各种天险给隔绝了,普通人基本上穷尽一生是无法跨越两个区域的。一句话就是,很大,大到没有人探究清楚了。 不过不知怎么的,叶抚一想到自己在《仙路漫漫》里已经把这块仙灵大陆探究得差不多了,就升不起什么出去走一走、看一看的想法了,只要找个小角落享受生活。 所以,叶抚也就没有怎么细问罗云生了。 倒是罗云生感到极了,心想这位前辈不仅乐善好施,还平易近人,跟着这位前辈一起说话都是沾仙气了。 叶抚也能理解,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一级的小号刚进入游戏,就有一个满级的大佬跟在你旁边,给你保驾护航,说话还很客气温柔。 有着叶抚的一路跟随,走得安安稳稳地,没过多久就出了养龙山脉,来到山脚了。 “逍遥子前辈,我们宗门的历练大部队就在前面不远处停脚。”罗云生停了下来,指着山谷前面那片空旷的开口说。 “那就这样吧,我就不跟着一起去了。”叶抚随意地扬了扬手,“好好学习,争取考个……咳咳,争取早日成仙。” “呃……”罗云生愣了愣,心想这位前辈说起成仙怎么说得那么轻松,真是位性格古怪的前辈。 叶抚下意识地就把他们当做是还在读书的小孩子了。毕竟二十多年的世界观不是那么容易改变了。 正当叶抚挥了挥手打算独自离开时,一直没说话的鱼木却叫住了他,“那个,前……前辈,不去看一看吗?”她说话的时候眼里还是扑闪着纯粹的光芒。 罗云生欲言又止,他觉得牵扯到前辈的事情已经不是他能够决定的了,即便鱼木是自己的小师妹。 “小家伙,人生还很长,有缘再见吧。”叶抚可不想再跟这小丫头扯上关系了,一想到自己收了那絮带就觉得头痛。 “我不叫小家伙……”鱼木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她攥紧了手,吓得手里的人参不停摇晃。 “女孩子不要低头。”叶抚手指点了点鱼木的额头。后者抬起头,看到了叶抚温柔的笑脸。 鱼木愣愣地瞧着,她觉得前辈好温柔,跟娘亲一样温柔。 叶抚又捏了一把鱼木手里的人参说,“你这小东西,最好不要作妖啊,不然把你炖汤。”然后,他对着鱼木说:“收好这东西,我送你的东西,别给别人惦记了去,”人参皱巴巴的身体瑟瑟发抖,两片叶子被鱼木捏的死死的,不敢动不敢动。 这句话也是说给其他几个人听的,让他们灭了心动这气运绕身的人参的念头。其实压根儿没必要,光是修复丹田经脉这一手,就让罗云生知道这位前辈是怎么也不能招惹的。 “好了,再见。”说走就走,叶抚也不拖沓废话,身法“缥缈仙踪”一使,刹那之间,消失在原地。 心思单纯的鱼木一下子就觉得人生变得好复杂起来了,跟焉了的茄子一般,兴致缺缺地问罗云生,“师兄,我真的很小吗?为什么前辈一直叫我小家伙。” 罗云生以前很喜欢摸自己这个小师妹的脑袋,但是现在,刚伸出手就想起收了她絮带的叶抚,不由得收回手,安慰说:“前辈说不定是喜欢你才这么说的,要不然怎么会要你的絮带。” “唉,人啊,真是复杂。”鱼木没来得感叹一句。 罗云生不禁抽了抽嘴角,嘀咕道,十来岁的小姑娘哪儿来的这么多感叹哦。 收拾好心情,罗云生最后看了一眼叶抚消失的方向,期待着他说的“有缘再见”。 没了叶抚这位“大前辈”,几个师弟师妹才如释重负,一口一句地问着罗云生。 “师兄师兄,那位前辈厉害吗?” “厉害啊。” “有多厉害啊,比师父还厉害吗?” “或许比掌门还厉害。” …… 大概是在地球生活二十多年,习惯住进了骨子了,即便叶抚有着一步万里,甚至十万里、百万里的能力,但是他还是一步一步脚踏实地走。 总觉得什么飞啊、瞬移啊这些东西不实在。还是两条腿哒吧嗒吧地实在。 瞧着天色有些晚,近了黄昏了,叶抚稍稍加快了一些速度,想着尽快感到有人聚集的地方。即便修为滔天,到了晚上就钻进舒服的被窝睡觉的习惯性意识还是不变的。 “如果要进城睡觉的话,应该是需要钱的,岂不是意味着我还要花时间去赚钱?哎,这到了新世界真是麻烦,真不知道怎么那么多人热衷于穿越。” 叶抚就是个怕麻烦的命。他压根儿就没把自己当作是修仙之人,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还在为着到了新世界的生计而发愁。 “要是正儿八经地在这里安顿下来,吃穿住行,消遣乐子都是个麻烦事。没有电脑、没有游戏、没有电视剧、动漫、电影,柯南的结局我也等不到,火影也还没有补完。” “这么喵的一下子什么都没了,该死的穿越啊,你好歹让我把火影补完了再穿嘛。穿就穿了,特么的倒是让我把手机一起带过来啊。” 叶抚越想越气,禁不住一拳砸在旁边的树上,然后无辜遭殃的树瞬间变成了粉末。这让他不禁捏了捏鼻子,感到尴尬。破坏植物在他根深蒂固的思想里不是什么好行为。 不过这也没办法,他现在还没有熟练地掌控这一身的力量。只好走着瞧着,一步一步来。 太阳落了土后,叶抚才终于瞧着了人烟。那是一座不怎么大的城,站在山坡上一眼就望了个遍。 不过建筑布局看上去还挺讲究的,关键的是,叶抚感觉里面修仙的人不怎么多。他现在就想普普通通的,尽量不跟那些修仙之人扯上关系。 忽然,叶抚感觉有人朝自己走了过来。他转过身看去,两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凶神恶煞的壮汉逼了过来。他们人手一把开山刀,不用猜都知道这是干嘛的。 何况他已经听到那两个家伙的心声了,正盘算着要是他识相不反抗的话,就只打断一条腿。 叶抚感到心累,为什么有人要打劫我我都觉得没什么意思呢? 第五章 打劫也无趣 “喝!小——”为首一刀疤男突然发声,但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就只听见叶抚大吼一声。 “打劫!把你们身上值钱的东西都给我交出来!” 台词没说话,憋在喉咙里,一下子给刀疤男搞蒙了。这特么居然给人抢了话!刀疤男怒火中烧,感觉没了面子,举起开山刀就是朝叶抚砍过去。 叶抚只是轻轻伸出了一根手指,“唉,我正缺钱,你们就来送。我都怀疑我是不是把满点幸运值都一起带了过来的。” 开山刀接触到手指的瞬间,刀身密密麻麻布满了裂缝,巨大的反震力毫不留情地爬到刀疤男手臂上,扑哧声处处响起,一缕又一缕血花喷射而出。眨眼之间,刀疤男整个手臂千疮百孔,软趴趴地吊在肩膀上。 “啊——”凄厉的尖叫声在山坡上响起。 叶抚只是默默望天,心想,看来这个世界还是符合反作用力的物理规则。 “你这该死的!到底对我大哥做了什么!”后面的独眼男瞧着刀疤男那副模样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凶狠地带刀而上。 于是乎,又是一眨眼的时间,又一条垂落在肩膀上血淋淋的手臂。 凄厉的喊叫声此起彼伏,一阵一阵地响起。 叶抚挠了挠耳朵,不耐烦地说:“真你丫的是两个蠢货,还当强盗。” 说着他往前走了一步。 “你不要过来啊!”刀疤男惊恐地大吼大叫。此时的他心里早就被恐惧占满了,他一下子就想到这人极有可能是个修仙之人,慌了神。 “抢劫啊,大叔,我不过来你把钱给我送来啊。”叶抚手插裤兜,不耐烦地说。 “给你钱!给你钱!求仙人放我们一马。”刀疤男痛苦得满脸汗水,他颤抖着把藏在身上的钱全部掏了出来。 一些铜钱和几片银叶子。 叶抚随意地招了招手,这些钱全部被收进了他的小天地中。 “对嘛,你要是早点配合,至于这样吗?”叶抚笑了笑。 刀疤男欲哭无泪。心想要他娘知道你是个仙人,早规规矩矩地送上钱财了。 叶抚扬了扬手,转身就离开,一点不拖泥带水,“有缘再见咯。” 一听到“再见”,两个浑身肌肉的壮汉差点哭了出来。他们觉得自己可能会对短头发,奇怪衣服的人有心理阴影了。 有了钱,叶抚心里美滋滋的,晃晃悠悠地朝底下的城池走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这种行为是在抢劫,不禁感觉有些怪异。 在《仙路漫漫》中,一直都有抢劫这个功能,而叶抚也没少干过这种事情。刚才抢劫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在玩游戏…… “唉,看来我果然是游戏中毒太深了。正儿八经的抢劫,一点感觉都没有。” 没多久就到了城门前。 “黑石城”。城门上是这大大的三个字,前面有守城的城卫在检查。进城的人手里都拿着一块小木牌,上面记载着身份籍贯,差不多是身份证之类的东西。 叶抚就没管那么多了,一个“无影相随”,收敛浑身气息,正大光明地走了进去,没有一个人察觉到他的存在。 他正在盘算着,想办法去搞个身份,然后正儿八经地过上普通人的生活。还没有体会过修仙滋味的他就已经厌倦了,就想着当个普通人,什么打打杀杀的看着多闹心啊。以前看过一些穿越的修真小说,那些主角个二个搞得跟天老爷有深仇大恨似的,张口闭口“我命由我不由天”、“天要亡我,我就捅破这天”等等之类的。 叶抚可不想自己的生活变得那么糟心,过个简简单单的生活不行吗?非要苦大仇深,多没意思啊。总之就是,佛系,佛系。他要过上佛系的生活。 “人的本质其实是普通。”这是叶抚在《仙路漫漫》里叱咤几年总结出来的经验。 在这黑石城里边走着,边想着。今晚他打算先对付一晚,明天再想办法去处理身份的事情。人要落名,心要落地。 进了家普通的客栈。 小二殷勤地捧了上来,“客官,是吃打尖儿是住店?”他第一眼就瞧着了叶抚这奇怪的发型和穿着,但是没怎么多想,在客栈拿工钱的什么奇葩的客人没见过。 “住店吧,顺便弄些吃的。”叶抚倒是不饿,只是觉得要想过上普通的生活,就先得把自己当作普通的人,这一日三餐不能少。 “住什么房?我们这儿有下等房、中等房和上等房。” “中等吧。” “好勒!客官稍等片刻。” 小二去跟掌柜的招呼了一声,拿来了一个木牌,上面写着“中二”,下面挂着一枚长条钥匙,“客官,中等房二号。” 叶抚接过来木牌,望着“中二”二字陷入沉思。 小二带着叶抚来到“中二”房,推门而入,虽说简单朴素,但也还干净安静。叶抚比较满意。 “是住完了才结账吗?” “是嘞客官。客官你先歇息着,想吃点什么?” “一荤一素一汤,你看着配菜吧,不要香菜,不要大蒜。” “香菜?客官对不住,小的没听过。”小二尴尬地挠了挠头。 “没听过就算了,那应该就是没有。” “好勒,客官先歇着,好菜马上就来!” 叶抚转身进了房间,第一时间就是先摸了摸床。柔软度很合适,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第二个是看厕所,在这种古代生活,应该叫茅房。 但转念一想,叶抚骇然发现自己来这个世界差不多半天了,居然一点尿意都没有,更别提屎意了…… “修仙之人原来真的不拉屎啊!”叶抚由衷地感叹。 一想到不用为了茅房发愁,叶抚就感觉美滋滋,“这一下子就少了个麻烦事,修仙还是有点好处的嘛。” 叶抚觉得没必要为了普通的生活让自己强行拉屎,所以就把这个严肃的问题带过了。 他躺在木质躺椅上,望着纸窗外的月亮,“明天办个身份证,然后就是住处。也不知道我这点钱够不够租套房子。有了房子后就是美好轻松的独居生活了。”想着,叶抚就感觉有些激动。 来到这个世界,这是唯一让他感到激动的事情了。 小二很快地就把菜送了过来。到底是客栈,菜的卖相不错,他一直担心这个世界的饮食会不会很粗糙。但是现在看起来还不错。 但是当开始吃的时候,感觉就没那么舒服了。他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寡而无味了。所有的菜除了菜本来的味道,就只有盐味了。 “唉,到底还是古代的客栈啊,吃得是一点都不讲究。” 这菜不说难吃,但是绝对说不上好吃。吃惯了各种调味品调出来的食物,再吃这估摸着只放了盐油的食物,真的是难受至极。 不过,为了秉持普通生活的信念,叶抚还是勉强着吃了一些。 “看来这以后啊得自己做饭吃了。” 叶抚叫来小二把剩下的菜收拾走后,就躺在藤椅上,摇风赏月了。这修真世界,不知是不是因为灵气的缘故,看月亮看上去格外的好看,总有那种朦朦胧胧的美感。 过了一会儿,叶抚立马就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升不起睡意,精神状态一直都饱满得不得了。 “看吧,这修了仙有什么好的,连个好觉都让人睡不了。” 叶抚很快就悟出了一个道理,这人啊,强到一定程度后,想过一些普通的生活都很难。 最后,他还是用神通“大梦三千秋”强行让自己睡着。 第六章 寻个住处 在《仙路漫漫》中,神通“大梦三千秋”其实就是个下线了或者挂机也依旧可以快速增长修为的技能。换成了真实世界,就是个睡觉也能修炼的神通。 只是,叶抚现在是完全感受不到神通给他带来的增益,因为增加的修为比起他本身的修为来说,实在是沧海一粟。 叶抚唯一能够对这新世界满意的地方大概就是,有灵气充斥,使得空气很好,没什么污染物。到底还是修真文明世界,不受到工业发展的影响。 赶着太阳爬出山头照进房间的点儿,叶抚准时地醒了过来,状态依旧是满满,但是那股倦怠的心态倒是一点儿没什么改变。 人类的本质其实是怠惰。 在客栈楼下吃了点早餐,现磨的豆浆很新鲜,只是没什么配菜,就着味道一般的包子下肚,也算是一份标准的早餐了。结账的时候,叶抚知晓了这方天地的货币换算。 虽说是有着不同国家有不同货币的说法,但普通层次的人大抵还是以“黄金”来度量货币价值,算是硬通货,往下一些也就是银和铜了。一两黄金等于一百两白银等于十万文铜钱。 叶抚大概算了一下,在这边儿一文铜钱能买一个包子,相当于穿越前生活的地方的一块钱了。而先前那两个强盗送给他有五十多文铜钱,还有几支银叶子,折合一算的话,相当于五千多块钱。 这么一算,叶抚才感觉,那两个强盗真穷…… 问起掌柜关于货币这档子事时,掌柜权当叶抚是个异域的人了。也的确是这般,就叶抚这格格不入的打扮,瞧着也不像是什么寻常的人。 “有没有纸币呢?”叶抚问起这话来,他始终觉着这一对金银铜铁的揣身上不方便。 留着八字胡的掌柜笑眯眯的,“听起外乡人说来,是有纸币这档货的,但是我们这黑石城不流通,说到底,还是这黑石城有些偏僻了。” “偏僻?”叶抚眉梢一动,他现在就喜欢偏僻,有人烟但是不多的地方,“有多偏?” “东土的最角落,”掌柜疑惑一问,“客官莫非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游游走走,没注意。” “这样啊。”掌柜点点头,他作为一间客栈的掌柜,碰到像叶抚这样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的客人也不少,“这里是东土叠云国,算是最角落里了。” “这边修仙之人多吗?” 掌柜愣了愣,“客官求仙而来吗?” “嗯……算是吧。” “那客官你就找错地方了,”掌柜摇摇头,“离这里最近的仙人们住的地方也得有一千多里。而且还不是什么大门大派。” 叶抚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既然从一开始就打定了要平平常常地过上平常人的生活,自然是离修仙越远越好。 说着,叶抚假装伸手进衣服口袋,实则从小天地里取了一支银叶子放到掌柜面前。 掌柜眼睛张了张,“用不了那么多的,客官。” 叶抚点点头,“我知道。主要是我想请掌柜帮个忙。” “什么?”掌柜的胡子颤了颤,身上那股商人的气质流淌出来。 “我初来此地,想暂时住一段时间,掌柜你对这片儿熟悉,看看能不能帮我物色一间好的住处,设施没什么讲究,能做饭能睡觉就差不多了,最好能够附带一个私人的院子。环境嘛,安静一些即可。”叶抚说完,想了想然后确认地点了点头,“就这些,不知掌柜愿不愿意帮这个忙,报酬嘛……”他点了点桌上的银叶子。 掌柜心头颤了颤,心想这怕不是个冤大头,仅仅只是这么件事,居然愿意拿出这么丰厚的报酬。他止住内心的激动,想着要不要再宰叶抚一下,但是叶抚这一身怪异的打扮又让他拿捏不定,他分得清楚,叶抚穿的衣服不论是做工还是材质都是从来没有见过的,精细不说,还十分有形态感,恐怕是出自大家之手。 生怕对方是个不得了的人物,置身江湖几十年让掌柜学会了顾虑,于是他笑眯眯地说:“当然没问题,一定帮客官物色到好的住处。” 叶抚眼睛稍稍瞥了瞥,“希望掌柜是个实诚的人。”他手指在柜台上按了按,然后转身上楼回自己的房间。 掌柜心头还有疑惑,为什么叶抚说这句话。当他转手去拿那摆在桌上的银叶子时,却看到之间被叶抚按着的那一处,此时是一个遍布了裂缝的凹坑。 一瞬间,掌柜汗如雨下,庆幸刚才自己忍住了宰叶抚一顿的冲动。能够面不改色把这实木做的柜台按出凹坑,莫非这位客官是位仙人?掌柜又联想到叶抚之前说自己是求仙而来,他便更是胆战心惊。 打定了主意要对这件事上心,免得招惹麻烦后,掌柜给小二招呼一声,立马就出门。 而此时在二楼,躺在藤椅上晒着初日的叶抚满意地点了点头,喝一口小二送来的茶水。别的不说,这家客栈的茶倒是不错。 “这样的生活才悠闲啊。”叶抚这么安慰自己。 离开手机和电脑的第二天,还是有些想念。 差不多一个盹儿的时间,掌柜就带着消息回来了。他敲了敲门,敲得很小心。 “请进。” 嘎吱一声,带着细小格子的木门被推开。叶抚一眼瞥去,掌柜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口。 “客官,帮你挑了一个符合要求的住处。” 叶抚笑了笑说:“真的是非常感谢掌柜的了,你是个好人。” 掌柜皮笑肉不笑。心想,“我只是怕你在我脑门上按个坑。” “不耽搁时间了,掌柜你带我去看看吧。”叶抚起身来到掌柜身边,后者弓了弓腰,变得愈发谨小慎微。 两人紧接着就出了门。 叶抚倒是对这异世界城镇人们的生活感兴趣,在大街上行走时,打量着这边儿的模样。就看到的而言,和以前看过的古装剧差不了多少,相较之而言,这儿的人更加鲜明生动吧。叶抚能理解,毕竟古装剧是演戏,跟真实的古代生活是没法相比的。 不过叶抚的这身打扮和发型就吸引了不少的目光了,在大多都是长袖长衫的人群里面,他这短袖短裤加拖鞋的样子的确是显眼,这让他意识到自己有必要去换一身行头了,这么招人目光也的确不是个事儿。 “让开!让开!” 叶抚正兴致满满打量着周遭新鲜的一切,忽然从背后传来车马奔袭的声音和男人的吼叫。 第七章 有意思的出租 烟尘四起,人群皆避。 一个身着黑色短袍的年轻人,骑着一匹雄壮的黑马疯狂奔袭在行人密布的街道上。众人连忙往两边回避,留下一脸的心有余悸。 叶抚早早地就站在了旁边,看着那黑衣年轻人绝尘而去,搅乱整个人行道。 他皱了皱眉,“话说,马不是这么骑的吧,这里可是闹市。” 掌柜连忙说:“客官你可小点声吧,别当着这么多人面说啊。” “怎么了?”叶抚疑惑地问,“莫非那人是什么大家纨绔?” 掌柜无奈地摇了摇头,“客官我们边走边说吧。” “这黑石镇本来也就不大,一直都是和谐为生,前段时间新上任了一位城主许胜杰,刚才那骑马的年轻人就是城主的儿子许浩……” 叶抚很干脆地摇了摇手,“你别说了,我听腻了,什么地方都有这种傻逼啊。”他不用猜都知道,那城主的儿子怕又是个欺男霸女,仗着身份嚣张至极的主儿。 这种情节,他看过太多太多了,以至于现在听到就感觉腻味。 叶抚最烦的就是这种自以为是的蠢货,他现在只希望自己平淡的生活不要受到打扰。 掌柜虽然不知道“傻逼”是什么意思,但是感觉得到这是个骂人的词,连忙说:“客官你可不要招惹那许浩啊,”说着,他压低音量,“我听说那许浩是个修仙之人。” “这黑石城也有修仙之人?”叶抚不禁皱了皱眉。 掌柜苦笑着说,“我就一平民老百姓,修仙之人的事情我哪里接触得到啊,也只是听说而已。” “算了,管他的,只要不招惹到我就是了。”叶抚摆摆手,他也不想去了解这些,反正对他又没什么好处。 穿过闹市,两人进了一条小路,曲径通幽,绕绕转转过了胡同,一扇木门便摆在那里,推门而入,转而便看到一树梨花,在和煦日光之下,交相辉映着绚丽的色彩。站在路口,叶抚望着这一树梨花,然后看了看问:“掌柜的,现在是什么季节。” “三月仲春了。” “梨花是这个时候开的吗?” “貌似不是,这一树梨花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这儿就是给你物色到的好住处了。”掌柜抬起手环着指了一圈。 叶抚一打量。 眼前是个方正干净的院子,不大但是一点也不小,那株绚丽的梨树便摆在左下角,梨树下是一个石桌和两个石凳,对立而放,看上去有些小清新。 入目的第一眼,叶抚就很满意。而且这里是真的很安静,因为外面那一条盘绕胡同而入的曲径,让这里隔绝了很多行人。 院子上面便是主屋,刚抬目望去,便听见嘎吱一声。 主屋的门开了。 一个相貌寻常,穿着小厮衣服的人走了出来。他一眼便看到了院门口的叶抚和掌柜。叶抚第一刻便注意到了他的眼睛,有几分灵动之意。 他轻巧地走了过来,先行一礼,谦逊而礼貌地问:“这位就是买主吗?” 掌柜回答:“是的,敢问你家先生呢?” “先生先前已经离开黑石城了,不过临行前已经安排好了这宅院的出租问题。先生吩咐说,宅院只租不卖,价格可以便宜,但是有一要求。” 掌柜看了一眼叶抚。 叶抚轻声询问:“什么要求?” “照顾好这棵梨树。” 叶抚打量了一番梨树,枝繁叶茂,颇具秀色。他摇了摇头说:“我猜你家先生的要求不止如此吧。” 小厮眼中那抹灵动闪烁一刻,然后点头说:“先生说,能够明白这一点的人与这梨树有缘,对于有缘之人,不收房租。” “然后呢?” “然后的话,先生说,梨花每凋零一次便涨一次房租。” 叶抚轻笑一声,“你家先生很有意思。这么说来,我倒是捡便宜了。” 小厮皱眉,“客人何处此言?” 叶抚笑了笑,大步向前,身临梨树之下,转头说:“我说啊,你家先生可能一辈子也收不了我的房租了。” 小厮愣了愣,忽然又摇头,看着叶抚的眼神也平淡了一些,不再带有灵动之意,“梨树是先生当年亲手栽下的,即便是在他照顾的时候,这棵梨树也凋零了两次。”说到这儿,他就没有继续往下说了。他在怀疑叶抚这位客人到底会不会是有缘之人。 叶抚自然知道小厮心里在想什么。他没有解释什么,并且他也很清楚这梨树有什么玄妙之处。这样一株梨树若是又普通人来照顾,不要说凋零,怕是一辈子都开不了花。 但是叶抚,这个一心想做普通人的人却并不是普通人。 “需要交接什么手续吗?”叶抚问 小厮从衣怀中取出一份手卷,看材质是皮质的。“这是承租手续,客人你按了手印就可以了,其余的我来帮你操办。” “这倒也是方便。” 这非常合乎叶抚的心意,穿越之前,他最烦的就是跑各种手续,这儿一下那儿一下的,不胜其烦。 “血手印可以吗?先生说,这个最好。” 一直没说话的掌柜本着自己认真为叶抚服务的态度,皱着眉问:“我记得承租协议没有这样的讲究吧。” “这是我家先生说的。”小厮对于掌柜的质问不冷不热。 叶抚第二次说,“你家先生真有意思。”他又添了一句,“改些时候倒是想见一见。” 小厮听到这儿,似乎是下意识地仰了仰下巴,“我家先生怕是很难见上一面。” 叶抚眼睛眯笑,没有多说什么。 其实,这小厮一直以为的神秘在叶抚面前并不是什么神秘。当然,避免招惹麻烦与争执,叶抚也不会闲着没事去点破。 叶抚伸出食指,轻轻一咬。其实他自己并咬不下去,他也不能理解电视剧里面那些把自己手指咬破的人是怎么下得去口的。这只是做给二人看的,真实的是他直接用修为从逼了一滴血在手指头。 血色的指印落在协议上,代表着承租的完成。 “接下来,客人你就可以自由入住了,下午一些我会把其余的手续带给你。” 小厮说完,一刻不多留,直接转身离开。 掌柜在后面嘀咕一句,“真是奇怪,我就没见过这样的出租方式。” 就这件事,叶抚没多说什么,转而对掌柜说:“还希望掌柜帮我一个忙。” 大概猜到了叶抚的不寻常后,掌柜也诚恳许多,毕竟他知道叶抚之后一段时间会在这里落脚,现在结个善缘说不定会有好处。 “客官你说。” “我是外地人,在这边儿没有身份,你看能不能帮我搞一个身份。” 掌柜略微思索一下然后说:“这个没问题的,拿钱跑一趟户所就差不多了。其实客官你完全没必要这么做,在这黑石城,身份这个东西其实没什么用。” “还是弄一个吧,起码的,我得知道我是谁吧。”叶抚笑了笑。 不知为何,掌柜总感觉叶抚说出这句话时,有一股莫名的忧伤感。 第八章 麻烦,麻烦,麻烦…… 掌柜离开了。 叶抚最后还是决定就用“叶抚”这个名字,他怕用了其他名字,以后生活久了,忘了自己本来的名字是什么。 虽说是来到的新世界,但是以前的事情总不能说忘就忘了吧。最起码的,来自哪儿,叫什么,到底是谁得记着吧,要不然这人或者岂不是就没了本来的意义? 思来想去,没个安慰自己的办法,叶抚站在梨树之下,抚摸着梨树主干外面满是沟壑的树皮。 “这是一棵想当人的树啊。” 感叹一句。 叶抚看到这梨树的第一眼就看穿了本质,这棵梨树得天独厚,不知是什么东西赋予了它灵性,通晓了人性,此刻在沉睡之中修行,而开花也就代表着它处在修行状态。仅仅是在气运的层次上,比之前遇到的那人参要浓郁一大截。 而那小厮提到的所谓的“凋零”无非也就是梨树修行之时遇到的劫难,其实说白了就是天劫。 在《仙路漫漫》之中,非人生命想要修行非常的难,一年一小难,三年一大难不是说着玩的,熬不过去的基本就断绝了修仙路。在游戏里体现得最明显的就是宠物系统,宠物每到成长期就会遇到天劫,渡不过的话,就凉了,没有任何办法再提升了。这也就是游戏里很多满级大佬,一身神装,却带着个破宠物的原因。 虽说这个设定一直被诟病,但是反而会有很多玩家愿意认真去对待自己的宠物。 大概还是带着那一份游戏情结,叶抚对这株梨树投入了一些关注。正是这份关注让叶抚意识到了这株梨树的不同之处。 它很纯粹,纯粹到了极点。它并不想什么提升实力,得道成仙之类的,它只想化身人形,其他的什么都不想。这是叶抚能够听到的心声。 叶抚一直很佩服那些对某件事专注到了极点的事情,在这方面,这株梨树体现得很明显。 “所以,让我为你加把油吧。” 叶抚意识一动,食指轻轻触碰在梨树树皮上,一缕幽幽的绿光缓缓从指头流转而出,缓缓包裹住树干,然后一点一点渗透进去。 整株梨树蓦然颤抖起来,每一片洁白的花朵都散发着微光,那些个没有开放的花骨朵儿争相开放,片刻之间,簇生的梨花遍布每一个枝头,闪耀着生命的光芒,光晕流转其间,辉映着和煦的日光落在院子里,如同白日星空。 叶抚满意地打了个响指,对着梨树说:“好了,剩下的你自己就要加油咯。” 说罢,他正要转身进屋看看,梨树再次颤动一下,从繁茂的树冠上,一条细小的,带着梨花的纸条缓缓垂落在他的面前,然后轻轻地触碰了一下他的手。 梨树的善意传达给了叶抚。 叶抚微微一笑,“所以啊,我说过,这个宅院我是要一直免费住下去了。”然后转身进屋。 屋子的装饰很简单干净,这是叶抚比较喜欢的类型,家具之类的都很齐全,凳子、桌子、屏风、格子窗、床、柜子、箱子等等都是应有尽有。因为用不着解手,所以他没有怎么关注茅房的情况。 厨房是他关注的重中之重,吃这一口,他还是比较看重的。叶抚一直秉承着“可以穿得不好,但是一定要吃得舒服”这样的生活信条,所以在外工作独居的日子里没少锻炼自己的厨艺,不说什么大厨级别,反正也是试过他厨艺的人都夸。 锅碗瓢盆等等厨具都有,虽说不怎么精细,但是用是能用的,再怎么不行,叶抚也完全可以自己找人做,退一万步,他自己都可以做,虽说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打算用修为的。 秉持着“既然要过寻常生活,那就寻常到底”的信念。说起来还感觉有些怪异,这刚来到新世界就过起了种田生活,简直是绝了。不过,叶抚是真的没有什么冒险游历的想法。 厨房里调料没多少,一眼看去也就盐、油、醋、酱油和一些辣椒末。这一点倒也没什么,完全可以自己去配置调料,叶抚也没少做这种事情,以前因为对超市的调料不满意,经常自己亲手来做配料。 “就算这世界没有料酒、红油、花椒油这些工艺调料品,五香这种天然调料该有吧。” 在调料这方面没什么多说的。 现在麻烦的是,这厨房是要用柴火的。是那种农村常见的土灶,小中大三口锅,底下是三个灶孔。 叶抚没有用柴火做饭的经验,担心控制不好火候。不过对于吃这一口,他从来不嫌麻烦,想着慢慢学习应该是没问题的。 从厨房离开后,叶抚打算去置办一些日常的生活用品。但是转而一想,立马就想到一个问题,钱的问题。 虽说现在身上是有一些钱,但是肯定不够一直生活下去的,得有个稳定的收入来源。 叶抚可没有什么偷抢的想法,更没有直接用修为去制造的念头,如果是那样的话,就没有了生活的乐趣了。独在异世界的叶抚本来就陷入了倦怠的情绪低谷之中,要是还找不到一点生活的乐趣,他估计自己没多久就得抑郁了。 “得找一个正经行当赚钱。” 想来想去,叶抚觉得既要有乐趣,不至于枯燥乏味到抑郁,又要能赚钱,供得起自己的日常消费的话。 教书吧…… 小时候的叶抚还是一直有当一个教育者的想法,但是出了大学各种的磕磕碰碰让他失去了成为一个教育者的机会。 “既然到了新世界,总得开始一段新的体验吧,就当是去实现以前没能实现的愿望吧。” 这样的念头生了根,发了芽便挥之不去。 “况且,我好歹是个文学专业毕业的,熟读三书五经,脑袋里面还剩下的知识教一教这个世界的小孩子还是没问题的。” 念头生成了计划,叶抚便在屋里找来了纸笔,列了一份详细的购物清单,包含了他最近能够用到的所有东西。但是当他出门打算购置这些东西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似乎有点懒得去做这些不大但是很麻烦的事情,毕竟需要买的东西还是很多的…… 尤其是当他想到,以后自己要用手洗衣服、用手扫地、用手擦桌子时,他就有些脑壳痛。要知道,即便他独居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生活方面基本是小康,家里电器家具齐全得很,洗衣、扫地等大多数琐碎的家务都有智能家电代替。 然后现在当他发现一切都要上手亲自来之后,瞬间头痛起来,又想到这个厨房是需要烧火的,做饭的时候,一面得在灶孔前控制火候,一面得炒菜,就更是嫌麻烦了。 叶抚心头的倦怠感升起来,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仰躺在梨树上,望着天。 麻烦,麻烦,麻烦…… “要不然,请个保姆?” 第九章 四十岁左右女性优先 念头升起的瞬间,便挥之不去了。 叶抚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必要,再加上心里那股惰性因子的影响,便更觉得应当如此。 他很快就为自己的怠惰找了个理由。 “我好歹也是一个穿越者的身份,不找一个保姆怎么显示出不一样?” “要悠闲就悠闲到底嘛。” 叶抚越想越觉得如此,便心安理得地倚靠在梨树下面。这梨树生了灵性,便颤抖了一下,将叶抚倚靠的地方往里面凹了一些,成了个弧度刚好的躺椅。 “你这小家伙倒是挺有灵性的,值得表扬。” 梨树垂下一朵带花的树枝,轻轻在叶抚头上绕了绕。 一种带着自然之韵的情感缓缓流淌。 叶抚满意地点了点头,拍了拍梨树的树干说:“小家伙你放心吧,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你。” 梨树漱漱抖动。 “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叶抚就哼着读书时代的歌谣,心安理得地倾躺在梨树的|“怀里”,趁着这和煦的微风和太阳,赶着这曲径通幽一般的安静氛围,优哉游哉地感受着这异界的“正好时光”。 咚咚咚。 先前那小厮敲了敲门。 叶抚正想喊“进来”,便感觉到身后梨树的颤抖,那原本凹下去的弧度慢慢复原了,将他给撑了起来。 “不想让人看到吗?”叶抚心想。 转而,他朝着木门那边喊:“请进。” 小厮推门而入,他正想开口,立马便感觉到这宅院与之前有些不一样,感觉更加的生机勃勃了。他一眼瞧着叶抚坐在梨树下的石凳上,又立马往叶抚身后的梨树看去,一下子就看到了与之前不一样的光景。 先前的梨树的的确确是开了一树漂亮的梨花,但也只是普通的梨花开,远不胜现在这般绚丽多彩,梨花花瓣之间缠绕着生机,隐隐地散发微光。 小厮骇然发现,这梨树竟然已经有了通灵明悟姿态。 是他吗? 小厮手里捏着卷轴,一时之间竟忘记说话。叶抚知道小厮在想什么,便笑吟吟地看着他。 “不对,不对,不应当是他。“小厮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应该是这梨树刚好到了明悟的时机,毕竟先生培养的那么久,再说了,这人看上去那么普通,身上更是一点灵气波动都没有,怎么能让梨树明悟。” 打定了这个想法,小厮再次抬起下巴,神情平淡地向叶抚走去。 刚才那番心里活动是被叶抚听了去的。这让叶抚比较满意,毕竟他是希望自己在别人眼里很普通的。还有便是,他对这小厮心里面那位先生比较好奇。能够让其那么信任与尊敬,想必会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客人,这间宅邸现在正式租给你了,没有租期,全凭先生自己而定。”小厮礼貌地点了点头,纤细如同竹枝一般的手指指着卷轴上面的内容说。 “租期由你先生定,那我岂不是随时都可能无家可归?”叶抚轻笑一声,手指敲打着石桌。 “客人大可放心,先生不会如此。” “你能替你家先生保证?” 小厮一滞,瞧着叶抚忽然感觉有些不同,似乎有了那种面对着先生的感觉,说话之间都带上了种不容反驳的意味。他赶紧摇摇头,当作是想念先生而升起的错觉了。 “我不能代表我家先生,但是我也只能这么和客人你说了。” 叶抚手撑着下巴,往前倾身,“那这样吧,我问你一个问题就不计较了。” “客人请问。” “我说啊,嗯……你家先生,到底是什么人?搞得这么神秘。” 小厮眉头一下子就抬起了,身上不自觉地便流露出一种据人而傲而感觉。每次提起“先生”这个字眼,他都是这样。“客人不需要知道。” 叶抚啧啧两声,“可真是了不得啊。你家先生莫非是神仙吗?也是,我这等凡人是不应该知道神仙的名头。” 小厮听得出来叶抚的嘲讽意味,一下子黑了脸,声音都冷淡了一些,“客人只是来租房的,现在已经完成了出租了。” 言外之意,不该操心的不要去操心。 叶抚忽然哈哈笑了两声,眉头挑动,“看你认真的。”他接过小厮手里的签令卷轴,在手里拍了拍,似笑非笑地说:“或许你家先生很了不起,或许还是位了不得的大圣人,”他顿了顿,沉吟一声,“但是啊,你的表现实在是让我对你家先生提不起多大的好感来。” 小厮稍愣,他又一次在叶抚身上感觉到了和先生相似的气质。但是一听到叶抚说到“对先生提不起好感”,便不由得轻哼一声,嗤之以鼻。 “不用客人操劳,签令已经带到了,若是没有其他事,小生就先行告退了。” 叶抚瞧着这小厮一点也明白不了自己的意思,不由得暗自摇头,感叹一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 小厮听着这话,感觉莫名奇妙,但是想到叶抚先前说的那般话,便不想再与其共处下去,转身就离开了。 叶抚也无所谓这些,那小厮有着一份傲气,而他也有着一颗平淡的心,倒也不觉得别扭,秉持一个简单的信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重新像先前那般躺在梨树树干上,梨树也颇有灵性地弯曲出舒服的弧度。 “还是你通人性。”叶抚满意地抚了抚梨树的树皮。 稍稍歇息了片刻,宅院的门便再次被敲响了。 这次来的是客栈掌柜。 掌柜刚进了院子,便感受到了和之前不一样的氛围,他稍稍打量一眼便看到了隐隐闪烁着微光的梨树,他分明地记得先前不是这样的,没有这般生机勃勃的样子。 “莫非是这位客官的缘故?”掌柜不似小厮那般心里惦记着个先生,他只能将这梨树的变化归根到叶抚身上。于是乎,叶抚的身份在掌柜心里神秘化起来了。 掌柜这次的心声叶抚并没有听到,他正疑惑着一点,那就是为什么这次轮到掌柜进来,梨树却一点也没有收敛自己,照旧给叶抚摆了个舒服的弧度出来。 疑惑之间,掌柜迎了上来,“客官,你的身份办好。” 他递过来一个木牌,上面两个大字“叶抚”,一行小字“东土叠云国黑石城人”。 然后就没了。 “这么简单?” 掌柜尴尬一笑,“先前便给客官说过,这黑石城不怎么在乎身份令牌这种东西,所以一直都是这么简单的。再说,户所那批子人,真的是蛀穿了木头了。” “先前我瞧着进城还需要身份令牌的嘛,不是说不重要吗?” “客官有所不知,前段时间有两个强盗抢了城中一位富老爷小儿子的钱财,还断了人一条腿,那富老爷心疼得不得了,他在这城里颇有威势,催着办案的人的缉拿强盗,那边又扛不住压力,便有了这么一出。” 叶抚皱了皱眉。 强盗?还是两个? 他一下子就想到了进城之前在山坡上抢他的那两人。不过他不怎么在意,只要影响不到他的安逸生活,就不重要。比起这个,叶抚更在意的是之前一直想着的“保姆”的问题。 想着让掌柜再帮帮忙,但是这么一二三再而三的麻烦别人叶抚觉得不太好意思,也就没说这回事。 跟着掌柜再闲聊了一会儿,听了些这黑石城的一些事情。掌柜也没待多久,留下句“有事情可以再找他”后就离开了。 叶抚也能明白掌柜有些想要跟自己处好关系。他倒是不介意,毕竟要在这里生活,认识一些人是方便一些。 院子里安静下来,站了一会儿,叶抚甚至觉得有些冷清。这是他独居这么久来第一次有冷清的感觉,当初即便是一个人过年也没什么感觉,反倒是来了这新世界了,一个人便有些冷清了。 他把原因归结于少了手机和电脑。 于是乎,找个人给这院子添些人气的事情就变得迫不及待了。 找来纸笔,重重地写下几个大字: “招一操持家务之人,包吃住,薪资丰厚。” 想了想,他又在后面添了个“四十岁左右女性优先”。他觉着做家务这种事情,大抵还是妈妈级别的女性做得好些。 然后再把宅院的地址写上,就出了门,绕过曲径后,把这“招人启示”贴在了闹市的一棵梧桐树上便回去躺着晒太阳了。 第十章 门外之人 晒太阳的叶抚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要不要把能听到人心声的能力给屏蔽? 叶抚从来没有以一个前辈的身份自居,说到底他不过一个二十多岁的新时代好青年。在跟人对话的时候,能够听到人心声总感觉很别扭。这不是他想要的悠闲生活。 想一想,要是上街去买菜,跟大妈大娘讲价,对方一直在心里骂你“小瘪三”、“吝啬鬼”之类的话,听不到还无所谓,听到了多糟蹋心情啊。 虽说能听到人心声知道别人的真实看法,是个很好的能力。但是叶抚转而一想,“我干嘛要在乎别人的真实看法啊?要是每天纠结于这个,悠闲生活还是悠闲生活吗?”说起来,都感觉变了味儿。而且,要是随时随地都能听人心声,那多吵多闹啊。 所以最后,叶抚还是决定屏蔽掉自己这样的能力。那是一个叫做“世界真理”的神通,在《仙路漫漫》游戏中是窥探可攻击目标弱点的技能,到了这仙侠世界来了就成了窥视真理了。 不知是不是心理暗示,叶抚觉得把这“世界真理”给关掉后,世界真的是安静了许多。 “所以啊,有时候人还是不要知道太多事实的好,知道的越多,就越容易受伤。”叶抚望天,莫名感叹一句。 没有手机和电脑作伴的闲暇时间里,到底是无聊。叶抚捏着一支银叶子,搭在眼睛上空,映衬着梨花的微光与和煦的阳光。 他想起自己小天地里面还有一条红色的絮带,从那个叫鱼木的小姑娘那儿拿来的。 随手一唤,将絮带招来手上。 叶抚打量了许久,才不由得嘀咕,“就是一条普通的絮带而已嘛,哪儿来的那么多讲究啊。” 一想到自己收了这絮带,就是对鱼木小姑娘有想法,叶抚就感觉有些头疼。临行之前,瞧着小姑娘那模样,也是一副“你敢娶我,我就敢嫁你”的样子。他莫名地有了一种自己把自己坑了的感觉,只得在心里面祈祷,再也不要遇到这个小姑娘了。 咚咚咚。 门被急促地敲响。 叶抚望了望,“会是来应聘的吗?” “进来。”他喊了一声。 门没有被打开,只是推开了一条缝。一只眼睛在门缝中露出来,清明干净,扑闪着期待与好奇。与此同时,叶抚也清晰地看到了挂在这只眼睛底下的一道疤,不大,但是很显眼。 “别站在外面了,进来吧。”叶抚又催促一声。 但是门依旧没有被推开,那只眼睛里面增添了新的情绪。有些紧张。 “害羞吗?”叶抚心想。 瞧着还是不见进来的意思,他无奈叹息一声,起身走了过去。 “呀!”外面一声轻叫。看见叶抚走过来,那只眼睛一下子就消失了。 叶抚打开门。 低头看去,一个衣着褴褛,垂在额头前的头发还带有水渍的少女紧张地蹲在曲径角落里。 叶抚一眼便看出来,她是个乞丐,这一身行头实在是很难让人不这么认为。 头发乱糟糟的,身上除了一张脸,没有干净的地方,而且那脸一看就是刚用水洗过,或许是专门为了来这里,才去洗的。 “你找谁?”叶抚说话很温柔,他对待这些贫弱之人一直都抱有善意,毕竟以前也经历过这样困苦的日子。 她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咬着嘴唇。眼里的紧张都快要变成泪水流出来了。 叶抚没有计较,他俯下身子,尽量让自己的视线和她保持水平,“是找以前的屋主人的吗?” 她赶着摇了摇头,头发上的水渍甩出一些,落在叶抚的脸上。她也一下子就注意到了自己的失误,两只手背脏兮兮的手一下子捏成拳头,鼻子红了,紧张得不得了,右脚不由得往后退了退。她不禁紧张,还有些害怕。 叶抚擦了擦脸上的水渍。他将少女的行为都收在了眼里。 “她怕什么?” 叶抚想了想,也很快想通了。一个怯弱的乞丐怕人是很正常的,她以前多半因为一些事情受到了欺负,要不然也不会在叶抚还没有表现出愤怒的情绪时就做出“退缩”的反应。 “你是来应聘的吗?”叶抚问。 少女眼睛轮廓微微开了一些,连忙点了点头,然后一滞又谨慎地退了一步。 叶抚瞧着她这样子,无奈叹息一声,便轻笑着说:“我这儿还是想找个会说话的人,所以——” “我会的!”少女清澈到近乎悲戚的声音打断叶抚的话。 叶抚笑出了声,无奈地弯了弯眉毛,稍带埋怨之意地说:“那之前我问你,你不说话。” 少女咬着牙低下头。 “你再不说话,我可就关门了哦。”叶抚作势抬头往后退步,退回门槛里。 叶抚手抓着门,一点一点推动。 关门的嘎吱声催促着少女,她终于着急地开了口,“我是看到大人你在树上贴了纸,说要招人才来的。” 这句话说得她似乎费了很大的劲儿,面红耳赤,双手抵在膝盖上大口喘气。 “那你也应该知道,我想要的人是四十岁左右的。”叶抚倚靠在门上,笑吟吟地看着少女。 少女一下子愣住了,站在原地茫然失措,嘴巴微微张着,右眼底下那一道贯彻整个眼眶的疤痕皱了起来。浓浓的遗憾之意在她身上宣泄出来。 这倒是让叶抚疑惑了,到底是抱有多大的期待才有这样的遗憾失望啊。这让他没由得想起当初初出大学,一家公司一家公司投简历,然后被一家公司一家公司拒绝的日子。莫名地,就带上了些感同身受的意思。 少女正打算转身离去。 “先进来吧,也不是没有机会。” 叶抚的这句话给少女带来了莫大的希望,他眼睁睁看着少女一点一点将自己眼眶睁大,露出那一对燃起了浓烈期待之意的眼睛,绷紧的眉头也散落开来,弯弯的细眉犹如远望的溪流。 叶抚在这少女身上体会到了一句话,“充满希望的人,不论身世、长相、见闻,都是值得被善待的”。 这让叶抚无法想象,要是之后自己再次拒绝她,又会给她带来多大的失望。 叶抚是一个愿意对人投以善意的人,但绝对不是一个滥好人。既然是本着“让自己生活更简单悠闲”的目的来招保姆阿姨,肯定不能找一个什么都不会的人来。 原本最理想的就是“四十岁左右妈妈级别”的保姆阿姨,但是少女有些地方触动了叶抚的回忆,他便给她机会。但如果她达不到其他的要求,叶抚依旧不会留下她。 第十一章 呀! 少女坐在远离梨树一侧的石凳上面。 她举目而望,略显苍白的脸上充满了对美的希冀。没有那个女孩不爱美,尤其是梨树这般美。 梨树花瓣之间微光闪烁,交叠而出的光晕扑闪在少女的眼睛里,让她有一种恍如隔世的眩目感。呆呆地看着,微微张着嘴,略薄的嘴唇泛着干燥之意。 当。 清脆一声在她面前响起,落在石桌上。 “呀!”恍然一声轻呼,她回过神来。 面前摆着一装裱了青色瓷釉的碗,里面是还在摇晃着的清水,清水倒影着少女清瘦的影子,闪烁不定。 “好干净。”她没由来的一句,然后立马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境地,抿住嘴,把眼睛往旁边看去。 干净?叶抚看了看这碗水,就是普通的井水而已。“莫非这小姑娘以前喝的水都是浑水吗?”又一想到她小乞丐的身份,叶抚也就没再疑惑。对于乞丐而言,一碗干净的水或许是很难得。 “看你嘴皮都干了,喝点水吧。”叶抚轻声一说,便坐在临近梨树一侧的石凳上,身后的梨树微微摇动,贴了过来给他做了靠背。 “给我喝的?”少女眼里满满的不确信,转而明悟了什么,瞪大眼睛,身体连着往后倾了倾,“呀!”又是一声轻呼,“那梨树!动了!” 叶抚笑了笑说:“没有动,你看错了。” “真的吗?” “当然。” 少女似懂非懂,点了点头,转而又说:“大人使不得,这碗看上去值很多铜钱的,我怕弄脏了。” 叶抚摇摇头,“不,你很干净,比我看到的大多数人都要干净。” 少女面露为难,心想这一定是大人说的安慰话,是个人都能看得到自己身上的污垢。没来得,她有些感动,鼻子泛酸,心想这位大人可真是心底善良之人,不仅没有嫌弃自己乞丐的身份,还给自己水喝。 少女无法理解叶抚的意思很正常。叶抚说得并不假,她比他看到的大多数人都要干净。拥有着“窥法仙眼”这样的神通,叶抚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一个人的本质。 就这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少女,闪耀着纯净品质: 立于污浊而不自污;生便不公而不怨尤;晓人恶毒而不生恨;身处绝望而满怀希冀。 拥有这般玲珑剔透心,叶抚深知若是她身临修仙之路,必定会光彩夺目。 可惜的是,她未生丹田和紫府,修不了仙。 叶抚可以治丹田破碎,紫府崩塌不假,但前提是有,若是没有这些东西,便是天降不公,他也没办法处理。在《仙路漫漫》游戏中,的确有人因为刷副本而受伤导致丹田破碎,都可以付出一定代价修补来,但是至始至终就没有过没有丹田的人物。 基本依靠着游戏经验的叶抚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自然也无法处理。 愣神之间。 少女轻轻端起了碗,十分小心地抿了一口,便没有再喝,放下碗眼巴巴地看着叶抚。 叶抚也不多说其他,直接开口问:“你会做家务吗?就是洗衣服、做饭、扫地之类的。” 这才是叶抚关注的重点,少女身体怎么样不是他能干涉的,他只能对有关自己的事情上心。 少女顿住了,想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小……小女自幼无家可归,不知家务。” 叶抚沉吟一声,敲打着石桌的手指停了下来。 少女紧张起来,心提到嗓子眼。 “嗯……你应该看得到,我贴的纸上写着‘招一操持家务之人’。” 少女点点头,没有说话。 “但是你不会家务,显然不在我考虑的范围内。” 少女捏紧拳头,瞪大眼睛,着急地说:“但是我可以学啊!” “跟谁学?”叶抚反问一句。 “跟……”少女说着,声音一下子萎了下去,“大人你……” “唉,我如果愿意做这些事,还会招人来做吗?你很实诚,不会就说了不会,但是我需要的不是你这份实诚,而是会做家务。”叶抚轻声轻语说。 虽然不愿意留她,但是叶抚还是尽量保证善待她。 “所以,请回吧。”叶抚拒绝地说。 少女情绪有些激动,像是失去了莫大之物,眼眶泛红,但是紧咬嘴唇拼命不让自己留下眼泪来,“大人,我学得很快!一天!不!半天,最多半天我就可以了!我吃得也不多,不会让大人费心的,而且我还可以不要工钱,一分也不要,只要大人供我住就行了!真的!大人,我说的都是真的……一点也费钱的,我很聪明,学得很快,大家都说我学东西很快的!” 她一连说了很多,情绪很激动,手指紧紧地压在石桌子上,将直接按得泛白。 柔弱的模样,加上她拼命要想换回叶抚期许的着急,让叶抚没来得心头有些软。 “告诉我,为什么你只有一个住所的要求?”叶抚叹了口气问。 少女忽然有些失魂落魄,吐出一大口气,松开紧握的拳头。 “我怕……”她带着哭腔,失落地吐出两个字。 叶抚一愣,“怕什么?” “我……我不敢回去我原来住的地方。”她低着头,眼睛无神地望着脏兮兮的鞋子,“一直照顾我的大乞丐黄爷爷有一天出去乞讨,就再也没有回来了。然后那天起,其他的大乞丐看我的样子就不一样了,就像是看肉包子一样。我怕……我怕他们把我吃了,我不敢回去。”她的声音很清澈,即便是说起这些不好的事来依旧清澈,但是清澈得近乎于悲戚了。 听到这种事情,叶抚能够明“看我的样子就不一样了”到底以为着什么。少女虽说身上脏兮兮的,但是人并不丑,而且很清瘦,身子骨看上去有几分柔软,容易被其他乞丐惦记上。 叶抚本人其实是很反感这种事情的,并且也深知如果这姑娘真的回去了,到底会面临着什么。 他正想说话,少女便又抬起头,悲戚一笑,“大人,其实我懂的,我知道那些大乞丐到底想对我做什么,我也知道如果我委身于他们,以后就可以不要自己出去讨饭吃了,但是……但是我,”说到这儿,她忽然低声抽泣,“我真不想那样,我想做一个干净的人。” 叶抚心底像是被刺中,有些痛。 少女模样不大,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但是意外地懂事,意外地坚强,最后那句“想做一个干净的人”触动了叶抚。当初的叶抚为了赚足上大学的钱,夏天里顶着炎热在外搬砖、送快递、外卖的时候,可没有人心疼过他。 大概是心里面缺了那样一份被心疼的感觉,叶抚不由得便将这样一份心疼放在了少女身上。 依照叶抚的实力,即便是关了“世界真理”这一听人心声的神通,依旧可以知道别人有没有在骗自己。 而他现在知道,眼前这柔弱又坚强的少女没有在骗自己。 他想,“或许,这新世界的生活可以比我想象的要有趣一些。” 最后,他伸出手,拍了拍少女的肩膀。看着她逐渐睁大的泪眼,笑着轻声说:“别哭了,不好看。” “大人……” 叶抚背过身,卷了一朵梨花在手,温声说:“说好的半天学会家务,就不要一天才学会哦。” 在后的少女,愣住许久,才回过神来,轻呼一声:“呀!” 第十二章 叶老板,叶先生,叶老师? “大……大人,你说的是……真的吗?”少女一脸的不可思议。 叶抚仰躺在梨树树干上,侧过头笑着反问:“你觉得呢?” 当期许化成现实后,便全变成了喜悦落在少女的脸上。 叶抚看到了生动得不能再生动的表情了,少女的娟秀眉毛好似被注入了生命力一般,如弯弯溪流。只是她右眼那一道疤实在是太过显眼,上下横断了整个眼眶,可这单独拿开来凶戾的疤痕落在这柔弱的脸上一点也不显得狰狞。 “那……大人,我该做什么?”她显得迫不及待,想要马上投入自己第一份工作,又显得局促不安,生怕自己做不好。 叶抚想了想说:“首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少女一愣,想了想说:“我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姓叫秦,以前黄爷爷都是叫我秦丫头的,大人你可以这么叫我。” 叶抚摆摆手,“怎么可能,丫头这算什么名字,叫着多别扭啊,一点代号感都没有。算了,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说着,叶抚沉吟一声,嘀咕道:“这里算是古代怎么也得有个古代的感觉,取名字又要有意义,嗯……”他抬头望了望天,“现在是三月,就叫你秦三月吧。” “秦……三月。”她细声念道,晃神了好一会儿才带着喜悦说:“我以后就叫秦三月了。” “是的,三月。” 少女自此有姓称秦氏,有名为三月。 叶抚稍稍打断了一下秦三月的喜悦,说:“然后要给你说明一点,就是以后不要叫我大人。我姓叶,叶落归根的叶,名抚,抚首的抚。你是我雇的员工,也是这宅院的住客,以后你就叫我叶老板,或者叶先生。” 秦三月微微张了张嘴,过了一会儿才问:“先生前面可以加姓吗?” 叶抚突然想起,这里一般是有学识学问的长辈才被称为先生。他想了想,自己既有那么一些学问,又算是长辈,称先生也行。但是转而他又想到了先前那小厮一直心心念念的先生,便觉得若是自己也被称为先生也显得别扭。 “那你就叫我叶老师吧。” “叶老师……你是教书做学问的吗?” “是的,我打算开个私塾,就在院子左边的空堂屋里。” 秦三月眼睛亮了亮,看叶抚的眼神变得有些敬仰。 叶抚心想,莫非这丫头敬佩老师这个职业吗?这在修仙为主旋律的世界不多见,这边的人大多向往仙人。 没有多想下去,叶抚又说:“第三件事,做了我家的保姆,怎么也得要干干净净的,去打理一下身子吧,然后回来我再教你收拾家务。”叶抚从小天地里取了一个钱袋子,这是他之前在屋子里面找到的。他在里面放了一些铜钱和一支银叶子。 将钱袋子递给秦三月。 秦三月接在手上,手立马往下沉了沉,她一下子就瞪大了眼睛,“这里面全是钱吗!”她很是惊异。 叶抚笑着打趣,“放心吧,里面没有石头。” 秦三月心扑通扑通跳,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袋子钱,更不要说还亲自拿在手里。一瞬间,各种各样的情绪冲上她的心头,然后全部变成幸福感。她忽然感觉自己好幸福。 倒是叶抚瞧着了有些皱眉,心想这模样是要成小财迷的赶脚啊。 “别傻站着了,先去把脖子和手背洗干净,一个女孩子,别让人瞧着觉得脏兮兮的,然后带着钱去买些布料请裁缝做几套衣服。” “几套?”秦三月一本正经地问。 叶抚想了想,原本他是打算做一套运动服的,但是想了想这边儿的制造水平是真的很一般,就算了。 “三套吧,你两套,我一套。” “我……我也有吗?”秦三月有些受宠若惊。 叶抚无奈地说:“你看一下你穿的,到时候别让人说我苛刻员工了。” 秦三月虽然不太明白员工是什么意思,但是觉得应该是说自己。 “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衣服,也没有找人做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说着有些面红了,因为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给叶抚添麻烦了。 “不会就学啊,光说着是没用的。”叶抚坐在石凳子上,撑着头,一脸困倦地看着秦三月。“去吧去吧,这就是你的工作了。” 秦三月看着手里的钱袋子,咬了咬牙说,“可是这么多钱,我担心看不住,被人抢了去。” 叶抚心想也是,秦三月这一身打扮,又是一副柔弱的身子骨,很容易就被人惦记上了。 “你先把钱袋子给我。” 秦三月把钱袋子递了过去。 叶抚从里面摸出了一文铜钱,握在手里面。秦三月自然看不到,铜钱正在叶抚手心里散发微光,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他便摊开这枚铜钱。 将铜钱递给秦三月,“把这枚铜钱捏在手里,别人就不会抢你钱了。” 这是叶抚给铜钱施加了一个神通“大迷惑术”,一定时间里,其他人看到手持铜钱的人便会不由自主亲近,升不起任何歹心。之所以不直接对秦三月使用大迷惑术,大抵还是叶抚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他修仙者的身份。 “啊?”秦三月有些迷糊。 叶抚仰躺在梨树上,“别啊了,让你这么做就这么做,相信我,不会有问题的。先去把别人看得见的地方洗干净吧,穿过院子右边的屋子就有一个后院,那里有一间供洗漱的地方,还有,右边屋子进去后走廊的第三间房就是你以后睡的地方。” 秦三月抿着嘴唇点了点头,便按照叶抚的指示走开了,她觉得叶老师不会糊弄她,毕竟叶老师都愿意留下她了。 叶抚则是惬意地倚靠在梨树旁晒太阳,他想,这才是他要的安逸生活。 小眯了一会儿,秦三月就从右边走了过来。 叶抚眯开一条眼缝,稍稍瞥了瞥。秦三月照他说的,把自己洗的很干净,身上看不到什么污渍了,整个人看上去清新多了,只是那破破烂烂的衣服还挂在身上碍眼。 “叶老师,我出门了。” 叶抚挥了挥手,“去吧去吧。”他想起之前自己列的购物清单,“等一下,”叫停了秦三月后,他将购物清单从小天地里面取了出来递给她,“照着这份清单,把上面的东西买来,能那多说就先买多少。” 秦三月盯着清单看了半天说:“叶老师,你写的字我都没见过欸。”她略显尴尬地挠了挠头。 叶抚愣了愣,看了看清单,这才发现写这份清单的时候,他习惯性地用了以前的文字。他摆了摆手,“算了,你先去订衣服吧,我的尺寸就按照成年男子的尺寸来,至于你,让裁缝店伙计给量一量。到时候回来,我再给你另外一份清单。” 秦三月是个有灵性的人,将叶抚的吩咐牢牢记住便出了门。 叶抚则是重新找来纸笔,打算用这个世界普遍熟识的文字再写一份清单,但是鼻尖刚落进砚台,院门就被打开了。 秦三月把门开了一点,露出个小脑袋,面色惊慌地说:“叶老师,有几个认识的乞丐在外面,我不敢出去。” 第十三章 污浊的人,污浊的言 叶抚皱了皱眉,他坐直了说:“我不是给了你一枚铜钱的吗?” 秦三月蹙着眉,语气柔弱,“可是……可是,我怕……” “唉。” 叶抚叹了口气。 秦三月到底还是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先前本就遭到了那些个乞丐的惦记,聪慧的她又深知那些乞丐想对她做什么。到底还是没有安全感,很是后怕。 叶抚很体谅秦三月,对她抱着很大的宽容态度,没有多说什么。他直接站起来走向秦三月,背着手,面色平静,语气冷冷地说,“我倒要看看,让我家小保姆害怕的人到底是什么牛鬼蛇神。” 他拉开门,走到前面,背对着秦三月说:“走吧,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你的。” 叶抚发现,自己现在说起这话来格外的有底气。 秦三月在后面愣了一下,才赶着步子连忙跟上去。她记得很清楚,在她的生命里,还没有其他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她也是第一次体会到了有人在背后撑腰的感觉。这是以前的黄爷爷没有给她带来的感觉。 叶抚大步向前,环绕曲径而出。 秦三月踩着急促的小步伐,紧紧随其后。 出了两边分布着青竹的曲径后,便是一个胡同,胡同转过一个角就是叶抚先前贴招聘启事的梧桐树。 有了个秦三月后,便不需要再招其他人了,叶抚就顺手把梧桐树上的招聘启事撕了下来。 他站在胡同口,一眼就瞧见了青石板街道对面蹲着三个衣着褴褛,蓬头垢面,但是四肢格外健全的男人蹲在墙根下。 一看到这个模样,叶抚就皱起了眉。他不是黑石城的本地人,但是深知这里跟饥荒和战乱扯不上半点关系,就是一个和谐的城镇。 然而,那三个四肢健全的人却靠乞讨为生。 若是在以前,叶抚瞧见了这种人,或许还有那么一些可能会猜测是不是有其他疾病之类的,但是现在,叶抚能够轻而易举地知道那三个乞丐身上一点毛病都没有。 叶抚由衷地讨厌这种明明不可怜还非得卖可怜的人。他回头看了看,秦三月正躲在转角处,只是露出一双带着畏惧的眼睛来。 让一个小姑娘怕成这样,叶抚一想着便更觉得讨厌了。 对街的三个乞丐一直有的没的望着叶抚这边,叶抚刚出来的时候他们便紧紧地盯着叶抚。 因为实力,叶抚的听觉很好,轻轻松松地就能听到那三个乞丐之间的对话。 “老二,你真的没看错吗?那秦丫头就是从那儿进去的?” “是没错啊,早上她一个人慌慌张张地出了庙,我就觉得不对劲儿,跟着一看,就看见她在那梧桐树前的纸上看了看就进去了。” “可是这么会儿了怎么还不瞧着出来?老三,你之前说,那纸上写着什么来着。” “我也只认识几个字而已,不过大概的意思应该是说要招人。你们说,那秦丫头不会就是去找工的吧。” “哈哈哈,”其余两人嘲讽地笑了笑,“就她?你看她那身板,能干什么?做丫鬟别人还嫌她那道疤难看呢。” “也是也是。但是那个打扮古怪的年轻人是做什么的?怎么就把那张纸给撕了下来,会不会就是他在招人?” “我估计就是他了,看模样,那巷子里面应该是个宅院,没有住第二户人家。” “你们说,万一那秦丫头真的被人看上了怎么办?虽说眼睛那道疤碍眼,但是那丫头洗干净了,模样还是很好的,当个暖床丫头说不定还行得通。” “不会吧……”这句话的语气有些勉强了。 “是真的呢?怎么办?” “那怎么行!秦丫头是我们哥仨儿看上的,怎么能让给其他人!之前那狗屁的黄老头一直把这么好的东西给占住了,又不用,现在好,人嗝屁了都没见个落红。本来上庙一带的乞丐就没几个女的,还尽是些歪瓜裂枣,这好不容易有了个模样好,身子抽条的,怎么能说让了就让了。”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等了两年才把那黄老头熬死了,可不能白等了。再说了,我看那秦丫头,准是个生儿子的料,指不定还能给咱家传宗接代。落了她,还能上哪儿去找个好家伙啊。” “大哥二哥说的没错,秦丫头本就是我们的东西。” 三人很快就达成共识,那就是秦三月是他们三人的东西。 叶抚听得很清楚,非常清楚,他们用“东西”来形容秦三月。各种各样低俗的占有恶语分毫不遮掩地从他们嘴里跑出来,在叶抚听来,充满了恶臭气息,不仅仅是精神上,更是连生理上都觉得厌恶。 他回头看了一眼躲在墙角后面的秦三月。少女柔弱的目光在三人淫言秽语的承托下变得更加惹人怜惜起来。叶抚心想,得亏三月没有听见那三人这一番对话。 “三月,过来。”叶抚冲着少女招了招手。他投以温柔的微笑,想让对方安心。 秦三月扭捏了一会儿才蹙着眉走了过来。她第一时间就被那三人看到了,但是因为叶抚施加了大迷惑术的铜钱的原因,三人并没有传达出恶意。 也就是在秦三月出现的刹那,他们便中了大迷惑术,意识不到出现在他们眼里的秦三月就是他们想要占为己有的秦三月。 叶抚稍稍弯了弯腰,与秦三月平视,“就是那三个人对吧。”有指着对街的三人。 秦三月愣愣地点头。 叶抚笑着说:“那好吧,我们过去,过去给他们讲讲道理。” 秦三月心头一紧,“讲什么道理?” “给他们说啊,从今以后,再也不要靠近我的小保姆。”叶抚直起腰,招呼一声,便大步向前。 叶抚穿着t恤短裤和拖鞋,背影看上去并不怎么宽阔伟岸,但此时是唯一挡在秦三月面前的背影。 秦三月第一次感觉到了其他人传达给她的勇气。于是她鼓起这份勇气,掀开心里面那一层芥蒂,就跟着向前去。 这不仅仅是为了让秦三月以后能够安心地替自己做事,还是为了排解掉心里面那份看他们三人不爽快的郁闷。 第十四章 先生 叶抚的打扮在三兄弟看来是古怪至极的,袖子没袖子,长也不及脚踝,下边穿着的小衣又那么短。 但是他们瞧得见,衣服的缝制技艺很精细,没有漏缝,那双把脚坦露在外的鞋子更是他们没有见过的材质所做。 应当是个有钱人。三兄弟不约而同地想。 乞丐的本能表现出来,他们皆是目露可怜,以行乞的姿态表现在叶抚的面前。 叶抚只是面带着笑意打量着。倒是他身后的秦三月开始的害怕松了一些,只是有些紧张。 秦三月有些疑惑,怎么这三兄弟跟认不得自己一样?她全然没有往手里的铜钱想。 叶抚点了点下巴说:“三位吃过饭没?要不然给你们点钱去吃饭?” 三兄弟听着这话,便连忙摇头,继而露出可怜兮兮的眼神。 “三月,把你手里的铜钱给我。”叶抚回头看了看秦三月。 秦三月将一直握在手心,有些发热的铜钱递了过去。 铜钱离手的瞬间,三兄弟一下子就意识到站在叶抚身后的小姑娘就是他们在等着的秦丫头,原本可怜兮兮的表情尽数换成了狰狞懊恼。 为首一人站起来瞪着眼怒吼:“死丫头,你去哪儿了!”其余两人皆站起来目露凶相。 说着,三人中年长者便要越过叶抚的手去抓秦三月。 秦三月瞬间慌了神,跌跌撞撞,往后退也不是,倚靠在叶抚身旁,眼里充满惊恐。 那只充满了油污泥垢的手就要落在秦三月的手上时,忽然一枚铜钱落在手上。 叶抚笑着说:“这铜钱很值钱的,拿好了啊。” 愣神之间,伸手那人身体重心失衡猛然向下落去。他感觉手里如同握住了一座大山,无法抵抗的压迫瞬间将他打落在地,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他想要重新站起来,但是那枚铜钱就压在他的手上,让他无法动弹分毫。其余两人皆是呆愣住了。 “大哥,你在干嘛?” “快拉我起来,快!快啊!我快要被压死了!”被称为大哥的人涨红了脸,哪有心思惦记什么秦丫头了,他觉得自己的手快要烂掉了。 两人着急地连忙俯身要去抚自己的大哥起来,但是他们感觉此时的大哥如同一头万斤巨象,无法动弹分毫。反而是用力拉的时候,他们的大哥嘶吼一般惨叫,“别动别动!要断了,手要断了!” 两人睚眦欲裂,瞪红了眼,看着叶抚怒吼:“你到底对大哥做了什么,快放他起来!” 叶抚神情错愕,“哎呀,这是怎么了?我不知道啊!”他左看右看,显得措手不及,“我明明只是给了一枚铜钱而已啊。” “混蛋,大哥都这样了,你还说不知道!”两人作势就是喂拳头给叶抚。 叶抚忽然向前迈出一步,街道上灰尘轻轻浮动,一道无人察觉的波动快速卷席到三人身上,三人当即眼睛一灰,愣在原地,即便是地上的老大也忘记了疼痛,愣住了。 这是《仙路漫漫》中一个10级的控制技能,“震慑”。 “你们三人应该是得罪了什么仙人吧。”叶抚笑着说。“不信你们看。”他指了指半空。 三人下意识地顺着他手指的防线看去,秦三月也看了过去,但是什么都没看到。 然而在那三人眼里,那空中却浮现着一行金色的字。 “你们三人有罪,罚你们永世不得踏进黑石城之内。” 这行金字宣泄出震慑人心的威势,顷刻之间压倒了三人所有的抵抗意志。 三人瞪大了眼,惊恐到不能自已,立马向金字跪拜磕头,“仙人!”那老幺更是快要哭出来了,颤抖着,几乎跪不稳。 秦三月一对娟秀眉毛登时撑开了,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三人的滑稽行径。那做老大的更是可笑,一手被铜钱压得动弹不了,还得拼了命别着手来跪拜,要是真有仙人也就罢了,关键是她不要说仙人了,连一片落下的树叶也见不着。 “叶老师,这是怎么了?”秦三月小心翼翼地问。 叶抚挑了挑眉,吐气一笑,“大概是这三人被路过的仙人看得嫌弃了,就略微惩戒一番吧。” “可是那铜钱……”秦三月正想问那铜钱为什么把老大给压垮了。 叶抚摆手打断她的话,“那铜钱就是普通的铜钱,去收回来吧,这种人配不上收我的钱。” “啊?我去吗?” “莫非要我去?”叶抚挑眉。 秦三月抿嘴低了低头,她到底还是有些害怕,迟疑着。 叶抚也不着急去催促,就等着,他知道要让这小姑娘安心地工作,最起码地得跨过这一道心坎。 秦三月没让叶抚失望,最后还是鼓足了勇气,从她最害怕的人手里拿回了那铜钱,同时她又在心里疑惑,“这铜钱很轻的嘛,怎么就压倒了一个成年男子呢?” 叶抚笑着招手,“走啦。” “他们怎么办?”秦三月紧跟在后面。 “他们啊,估计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黑石城了。”叶抚手叠着,抵在后颈,抬头望天。 语落,那秦三月看不到一行金字消散成三道金光,钻进三人的脑袋。 神通“精神枷锁”。从此以后,“永世不得踏入黑石城之内”成了他们一辈子的思想枷锁。 三人最后落荒而逃,一路过去跌跌撞撞,唯恐不及,狼狈不堪。 至于叶抚,则想着既然都出来,索性就陪着三月小姑娘去走一走。 一路过去,叶抚的行头倒是吸引了不少的目光,若是在以前,他倒是会感觉很不自在,但是现在却觉得没什么所谓。 “叶老师,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别,记住,以后别这么和我说话,我才二十六岁,别让人感觉我四五十岁了。” “可是,叶老师,我感觉刚才他们口里喊得仙人就是你。” “不是我,我没有,你别瞎说!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而已。” 走着走着,叶抚忽然眉头一皱。 他感觉有人进了自己的宅院,下意识抬目朝自己宅院看去,目力瞬间穿透建筑,直达宅院。 看到那院子里,梨树下,有一青衣中年男人。他身材高大,去格外清瘦,面庞干净,留着微浅的胡须。黑白掺杂的长发用儒巾收束着,系成微微隆起的发髻。一袭青衫上有几处补丁,破旧却很干净。整个人气质儒雅,温纯良善。 他身边站着之前操办签令的小厮。这表明了他的身份。小厮一直挂在嘴边的,先生。 却见他从长袖抽出起了许多皱纹的手,轻轻接住从梨树上飘落的一朵梨花。 梨花在他手里化作一缕微光,随后消散。 他嘴角微弯,无声而笑,轻说:“不过半天时间,你便能成长如此,看来屋子的新主人比我更知道如何对你。” 梨树垂落一枝头,轻点他的指尖。 他身旁的小厮却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说:“先生,你说梨树明悟是那个奇怪装扮的新房客?难道不是先生你吗?” “即便再过千年,我也做不到,却不想不足半日便有人做到了。” “怎么可能!那人明明就一点仙灵之气都没有,怎么会比先生你还厉害!”名为知春的小厮难以接受。 被称先生的中年男人眉头微微一皱,“知春,你的心浮躁了。我以前教过你,不可一叶障目,天地万般无限,无可做井底之蛙。读书人需心平气和,戒骄戒躁。你都忘了吗?” 小厮如遭雷击,重重跪在地上,此刻,他陡然想起临行前叶抚对他说的那番话。他记得叶抚说因为他知春的存在对先生升不起好感。 此刻的他恍然意识到自己到底犯下了什么错,长拜在地,正声说:“请先生责罚。” 中年男子语气依旧平淡,轻言:“黑石城大幕落下之后,南下诛妖。” 小厮知春长揖在地,“是。” 只见中年男子轻轻一步踏出,两人瞬间消失在原地。 把这一切都听在耳里,看在眼里的叶抚笑着摇了摇头,“看来这位先生算是个不错的人,只是——” 他眉头一抬,一道神识带着一句话破空而去,瞬间穿透万里之隔,落进那中年男子的耳朵里。 “虽然对先生你感官很好,但是我还是希望下次来的时候给我打个招呼,毕竟现在的屋主人是我。” 万里之外,中年男子愣神片刻,忽然大笑,转而轻声嘀咕,“新房客远比我想的不一般啊,看来这黑石城大幕要换一个结局了。” 他忽然觉得心情畅快,便荡开大云三万里,御风而去。 第十五章 约赌 “黑石城大幕是什么?”叶抚轻声嘀咕,转而摇头,“管他什么东西,只要不影响我一日三餐,悠闲作伴就无所谓。” “叶老师你在说什么?”秦三月抬目问道。 叶抚摇了摇头,“走吧,反正我都出来,一起去看看吧。”他背着手问:“这边儿近一点的布庄在哪儿?你带我去吧。” 秦三月点点头,便越过叶抚走在前面。 绕了一个胡同,便来到了闹市。这边儿的人更多,叶抚自然也就更加显眼了。 叶抚本人还没什么,倒是让秦三月有些不自在了。 没多久,秦三月便带着叶抚到了一间名为“布衣坊”布庄,遥目望去,便见里面赤橙黄绿青蓝紫皆有,柜台、货架、展台上尽是铺成着的长布。 秦三月在布衣坊前便停住了脚,“叶老师,我就不进去了吧,怕把人家的布弄脏了。” 叶抚皱眉,“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你比任何人都干净。”他踏步向前,“走吧,跟着我。” 秦三月扭扭捏捏地跟了上去,她将一缕头发扯了下来,遮住上下横断右边眉眼的疤痕。 布衣坊里人不多也不少,好些个伙计齐上阵,带着客人参观介绍。却在那最里面,一丰腴女子脸上挂着恹恹之色,百无聊赖折腾着手里的一块红布,一副老板作态。 叶抚这般行头的人进去了,便吸引了绝大多数的目光。也吸引了里面那丰腴女子的目光,却见后者目露亮光,到底是做布匹生意的,瞧着叶抚这一身别有一番风格的衣服,便来了兴致。 一伙计看到叶抚身后的秦三月,开口边说:“哪里来的乞丐,讨饭都讨到布衣坊来了!”便有了要赶人的姿势。 秦三月心底一紧,不想给叶老师添麻烦的她升起了退缩之意。叶抚看在眼里,不由得叹了口气,硬拽住了她的手往里面走。 边走边说:“哟,有客来,未迎先赶,就是这布衣坊打出的名号吗?” 见有人唇舌相讥,那伙计瞪着眼,正要讨要个说法,后面那丰腴女子连踩着沉甸甸的步伐就赶忙过来,“说什么呢!客便是客,做不得假。” “老板。”那伙计焉了气,乖乖地走开了。 丰腴女子脸上挂着十分浓郁的笑容,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一双眼睛风情万种,身着布料也是少之又少,露出眩目之白。 “客官,奴家钟随花,布衣坊掌柜,刚才那伙计新来的,不懂事,还请客官大人有大量,担待一下。”钟随花弯腰表礼,吐气如丝,介绍了自己。 叶抚摆摆手,“翠花老板啊,你好。” 钟随花表情稍稍一滞,捂嘴娇笑,“客官真是贵人多耳背,奴家名随花啦。” 叶抚耸耸肩,将身后的秦三月拽到自己面前来,“我来买布做衣服的,先给这小姑娘量量尺寸。” 钟随花瞧着秦三月一眼便看出来是乞丐,但是当老板的她通达人情世故,不把这些表现在脸上。 秦三月脸色发红,和钟随花同为女人的她此刻有些自惭形秽。 “客人有什么要求吗?”钟随花问着问题,眼睛却时不时看着叶抚身上的衣服。 “就她这个年纪的姑娘家穿的衣服就行。”叶抚回答,他感觉到了钟随花的目光,又问:“钟老板这样看我,莫非有什么事吗?” 钟随花抬头娇笑着说:“觉得客人身子长得好,便多看了一眼,还请不要见怪。” 叶抚努努嘴,拽着秦三月就往展台去。 “三月,自己看一看吧,喜欢哪些颜色。” 秦三月看着这些做工精细,多姿多彩的布匹一时有些慌张,连声说:“叶老师,不用给我那么好的衣服的。那边的就行了。”她指着堆放在货架上的布。 叶抚不用细看,也知道那都是最差的布,粗糙不说,颜色也丑。 “怎么行呢,最起码得看着顺眼吧。”叶抚表明自己的态度。 钟随花在旁边笑脸作陪,只是眼睛却紧紧盯着叶抚的衣服。作为布庄老板,她一眼便瞧得出叶抚身穿的衣服材质都是市面上见都没见过的,缝制手法也是精细得不得了,见不着一点接缝。便是这造型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秦三月选布很是纠结,不敢朝着贵的看,选了站台里面最便宜的碧色。 叶抚二话不说便对着钟随花说:“就这布了,能够给她做两套衣服的长度就行。” “没问题,客官。”钟随花娇笑着说。 “大概要多久?” “小姑娘身子偏瘦,但身形抽条,做衣服好做,七日之内便可。” “这么久?”叶抚皱眉问。 “不算久了啊,裁剪、定形、缝制、收边、裱花一套程序袭来,基本也就是这个时间。” 叶抚皱眉沉思,他觉得这时间实在是太久了,等七天,秦三月等得住,但是他自己可瞧着不舒服。 想了想,他问:“你这儿有做衣服的坊间吗?我自己做,给一些占用费可以吧。” 钟随花顿时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说:“客官还会做衣服?” 叶抚本人是不会做的,但是他曾在《仙路漫漫》凭借手工技艺这方面的生活系功能修到了满级。穿越的时候,也一并带了过来。 先前他是有想过买布自己回家做的,但是自己做又要买工具,又懒得做,就没有实现。 “会。” 钟随花忽然想到,莫非这位客官身上穿的这衣服也是自己做的。 “可是就算是客官自己来,该做的程序也要做啊,也不至于一天就能完成吧。” 叶抚肯定不会说自己手工技艺是满级,这个解释起来就麻烦了,就说:“钟老板你别管这个,只需要提供我缝纫间就可以了,至于一天,说不好,不过我会给你钱的。”叶抚心想,要是一天才做完,岂不是愧对自己满级的手工技艺? 钟随花很不看好叶抚能够一天完成两套衣服,想想也不可能。她说:“可以是可以,不过我想打个赌。” “赌什么?” “就赌客官你能不能一天内做好两套衣服,若是能,我便不收你的钱,若是不能,就把你身上这一套衣服送给我。” 叶抚顿时心生警惕,心想这钟随花瞧着魅惑,怕不是个吃不饱的母狼,莫非是盯上我了? “要我衣服干嘛?” 钟随花稍稍迟疑,然后说:“我知道客官你这一身衣服一定很贵,这么好的做工和材质,是我生平仅见。我是个喜好各种款式衣服的主儿,想要收藏客人这一套衣服,但我知道凭我的财力肯定买不下,就想着这般。” 她之所以这么实诚的交代,也是感觉叶抚是一个很随和的人,不至于因此而怪罪。 倒是叶抚松了口气,心想敢情是这么回事啊,还以为是被变态饿狼惦记上了。但是转而一想,不是原本想的那样,莫名又有些失落感。 打消奇怪的念头,叶抚点头回答:“没问题。” 钟随花自以为赢面很大,顿时笑开了花,笑靥如开月。 她便连忙张罗几个伙计,带着布匹,然后就带着叶抚二人往里面的缝纫间走去。 同时,这位布衣坊的美人掌柜和一个古怪行头年轻人的赌注也很快在周围传开了。 拥有着诸多追求者的美人掌柜钟随花跟人约赌了,可是个了不得的事情,事情一传开。那些“诸多追求者”便马不停蹄地朝着布衣坊赶了来。 一时之间,这不是赶集的日子,便一下子有了赶集的场面和气氛。 热闹起来了。 第十六章 谁说男人就做不得女红? 叶抚觉得这是一个怎么也不会亏的赌约。 不说他满级的手工技艺到底如何,退一万步,就算是输了,也无妨啊,反正身上这一身衣服是一百来块网购的,落到这世界来,也就值个一百文钱,按照购买水平,可能还不到。 他也知道,自己这身流水线上精细机器出来的衣服虽说是成本低,但是先进科学的缝纫技术,在老板钟随花看来是珍贵无比的。 进了缝纫间,便瞧见里面一些女人在操持着布匹做着一系列做衣服的活儿。见到钟随花进来,她们皆是停了手里的活计问好。 钟随花张罗着,很快就腾出一台木质缝纫机来,清干净后便娇笑着问:“客官,你看看还有什么不妥吗?” “这样就是极好了,麻烦钟老板了。” 钟随花扯了扯绿色裙摆,摇了摇肩头垂下的绸缎,显露一番婀娜姿态,“不麻烦不麻烦,若是能瞧见客官的手艺,是奴家的福分。不知客官这手艺是当看,还是不当看?” 叶抚笑着摆了摆手,“简单的手艺活儿而已,没什么看不看得的。” 此话一出,相继地便围了一些个挂着好奇眼神的女人,上至五十,下至十五都有。都是些做女红的好手,不然也不会被钟随花雇了来。 人一多起来,还都是些穿得多彩亮丽的姐姐们,秦三月便有些紧张,立在叶抚旁边,显得局促不安。 叶抚把先前那压倒臭乞丐的铜钱施了个清心咒,便交到秦三月手中,后者一下子安下心来,安安静静等候在叶抚身旁。 说起来,看起来,做起来其实有些别扭的。 叶抚先前哪有碰过什么缝纫机之类的,更不要提亲手做衣服这活儿了。 不过当他把手放在缝纫机上那一瞬间,好似有无数无法描述的信息贯穿大脑,整个人思绪发生改变,看待眼前布匹与缝纫机完全不同了,好似自己曾没日没夜守在这机器面前,做那让天地惊叹的衣服。 便是这缝纫机都莫名地颤抖了起来。叶抚心道不妙,这缝纫机有通灵迹象,他另一只手连忙在缝纫机上拍了拍,瞬间都安静下来。 好在这一幕发生在刹那,没被人瞧见,唯一瞧见的钟随花还以为是叶抚脚不小心碰到了。 正欲动手,却听见外面传来吵闹之声。 一道响亮且嚣张的声音传来,“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开眼的,跟我家随花娘作赌。” “周公子,老板吩咐不让其他人进去的。” “本公子是其他人吗?滚开!” 然后,各种各样的声音响起,外面一下子变得热闹至极,叶抚稍稍一听便知,这大都为钟随花而来,心道原来这钟老板如此受人欢迎。 叶抚抬目看了看钟随花。后者皱了皱眉说:“客官你稍等,我出去一下。” 叶抚点点头,便仰躺在椅子靠背上,瞥了一眼身旁的秦三月,后者正瞪大眼睛看着他。 “有什么想说的吗?”叶抚开口问。 “叶老师,你……你真的会缝纫吗?没听见说哪家男人还会女红啊。”秦三月说着,没来得就红了脸。 “偏见,谁说男人就做不得女红?”叶抚努努嘴,心里却没由得怀疑自己,当初玩游戏,怎么闲的把手工技艺给练到了满级。 秦三月无力反驳,愣愣地搅弄指头。 外院。 钟随花刚露了面,院子里一干人模人样的公子哥儿和达官贵人们皆定了声。 “随花,你说说,是不是哪个小子欺负了你,才让你约了赌。若是欺负了你,我非得打断他的腿。”先前那被称为周公子之人率先发声。 “是啊是啊,是哪个不开眼的!” “欺负到咱随花娘头上来了,这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一干众人附和,便看得出,这周公子在场身份最大。 “周若生,你少折腾不行吗?里面就是我一客人而已,你这架势,非得给人吓着了。”钟随花虽然恼这周若生,但是也不好说些难听的话,毕竟他在这黑石城有些地位。 “那可不行,我还真得瞧瞧你这位客人,才能安了心。”周若生扇子拍手,高抬眉头。 “客人要在里面做衣服,求你别去打扰人家好吗?”钟随花不想让这周若生添麻烦,便服了软。 美人服软,周若生不得不受,心情大好的同时又有些疑惑,笑问:“可没听过哪个男人操持女红啊,怕不是个阴阳人?” 围观一干人皆是嘻哈大笑。 本来在里面眯眼打盹儿的叶抚听见了这句话,顿时皱了眉头,他觉得这样形容自己已经是人格上的侮辱了。他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也不想别人给自己添麻烦。 叶抚右脚一抬,轻轻踩了下去,顿时一道气机穿透空间,瞬间覆盖在周若生身上,然后他又安心地眯眼打盹儿了。 外面的钟随花听见周若生这样说,顿时很不高兴。这般形容自己的顾客,不是在瞧不起自己吗?况且了,她始终觉得叶抚不是寻常人,又怕周若生的话被听去惹得不高兴了。 “周若生,你在这般无理取闹,今后别想在进我这布衣坊了。”钟随花冷冷出声。 “哎呀,人家不说就是了嘛,随花你好小家子气哦。”周若生抬起扇子半遮面,同时还卷起兰花指,眼神妩媚地看着钟随花。 他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这话有什么不妥。 四下皆静,皆惊。 周若生倒是疑惑怎么一下子安静下来了,转身向后看去,却看尽众人皆是目瞪口呆,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他紧忙扯了扯自己的奴才,“这是怎么了?” “少爷,你……你的声音!”奴才瞪大了眼,惊恐地说。 周若生疑惑地卷了卷兰花指,“我声音怎么了?”问完还扭了扭腰。 突然他察觉到什么,惊叫起来,“哎呀,这是怎么啦?人家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他一边惊叫着,还一边扭腰绕身,卷弄兰花指。 其他人皆是露出厌恶恶心的样子,一些铁血方刚的汉子还干呕出了声。 周若生惶恐至极,连忙转身扭着腰,踩着小步伐跑到钟随花面前,“花娘,人家不是这样子的,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男子汉,才不是娘娘腔呢,你不要误会啊。” 钟随花本强忍着厌恶,却还是被这一口一个“人家”弄得皱了皱眉。 周若生看到,顿时惊叫起来,眼神幽怨跌坐在地,泪水扑梨花,“哎呀,花娘你。” 他顿时掩面大哭,爬起来慌张朝外面跑去,边跑还便扭腰,还便用娘气到不能再娘气的声音喊:“人家真的是男子汉啊!” “少爷,你的鞋子!”奴仆连忙追了出去。 待到周若生走了,终于大多数人都忍不住呕出了声,四下议论纷纷。 “那周若生原来是个娘娘腔啊,到了今天才发现。” “亏我以前还和他把酒言欢,真恶心。” “花娘,你可不要误会啊,我们都是真爷们儿的,谁知道那周若生居然藏得这么深。” 钟随花好言安慰众人一番,然后劝退了他们才无奈转身重新进了缝纫间,她发誓以后再也不让周若生靠近自己半步,实在是太恶心了。 一干人散。 在最角落里,有一眉心点着朱砂的俊秀公子,他双目如星,吐气温软,轻声细语,“有趣,有趣,今次黑石城大幕真是相当有趣,不知这又是哪家的俊杰。” 拂袖,转身大步离去。 第十七章 平地起异象 叶抚不经意吐出一口气,悠悠一叹说:“辱人者,恒辱之啊。” 秦三月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叶抚。 钟随花从外面走进来,未见其人,便闻其声,娇笑着,“客官久等了。” 她从屏风那边过来,仪态翩翩,欠身施礼,露了一片眩目白色。 叶抚点头回应,“没什么,只是辛苦钟老板了,成天应付一些娇蛮子弟。” “不碍事,不碍事。” “那行吧,就开始吧,在这儿留的有些久了。” 叶抚说着便坐直了。他想着既然是自己亲自上手了,便肯定不能按照这边做衣服的风格来,街上女子衣服大多千篇一律,瞧不出什么什么新鲜劲儿。 叶抚瞧着青布,便打算做一套青罗裙。想着就上了手。 他刚上手,看上去倒没什么,只是让周遭人明白了,原来这位客官是真的会女红,而且很是娴熟。 但是当她们继续看下去的时候,皱眉便是常有的事了,即便是在场最精通缝制手艺的钟随花钟大家也收了那万千风情的作态,认认真真看起来。 此时,众人的眼里,叶抚的每一个动作都是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不论是裁剪需要的尺寸,他都好似对秦三月的尺寸熟悉得不得了,规尺更是用都没用,剪刀落处,干干净净,没有带起一丝毛躁。 那匹青布好似在他的手里面翻飞,每一个皱褶都似乎有着存在的意义,大大小小的各种动作都给这青布增添一份另外的模样。 就钟随花这个行内人看来,叶抚的每一个动作,每一针,一剪刀,一翻折,挤压都让手头的衣服发生了质的改变。出形,起边,转挽,每一次动作,都是全然不一样的变化。 瞧着那行云流水,鬼斧神工的手艺,在场人无比惊叹。她们有的凭借天赋刚从业,有的从业二十、三十余年,但是皆不约而同的想,平生从未见过这边技艺,都要把那衣服给盘活了。 像钟大家这般爱好这一行业的,更是醉心于此,她觉着看叶抚缝制衣服简直是天大的享受,便不自已地倚靠在棱柱旁,眼神迷离地看着叶抚的动作。 秦三月不是行内人,她只能从叶抚的动作里看出“行云流水”、“灵活”、“好看”这些感觉。她察觉到周围围观的姐姐们眼中带起了无限的钦佩,甚至那位娇艳美丽的老板眼神都已经奇奇怪怪了。 这个单纯的小丫头不自觉地抬了抬下巴,觉得有点小高兴,因为她们钦佩的是自己的“叶老师”。 如果叶抚做衣服的技术仅仅只是如此的话,也就远达不到满级的地步了。 当叶抚将最后一针穿进袖口,拉线,收线,最后落针的刹那,一股空灵浩远的气息瞬间从衣服,从他指尖倾泻而出。 在叶抚旁边的秦三月首当其冲感受到这股气息,顿时双眼空明一片,身体环绕着一道乳白色的气息,然后又瞬间消失。 从完成的那套衣服上倾泻而出的气息不受控制地弥漫向四周,在场的所有人全部陷入一种空明状态,有人面色绯红,有人双眼通明,有人指尖泛光…… 气息遮掩不住,冲出这个房间。 登时,这布衣坊一派奇相,天上云层被冲散,汇聚成缓缓旋转的圆形。那院子里的桃树明明已经落了花,此刻却焕然一新,升起波波,一朵一朵粉红尽皆挂上枝头。 异香惊虫,周遭飞鸟环伺,绕着布衣坊盘旋鸣叫。 异象惊人,黑石城此刻许多人抬目而望,被这布衣坊的奇异景象所吸引。 此刻,若是有心细之人,定会发现,整个黑石城,多了许多陌生面孔,而现在,这些陌生面孔正从四面八方朝这布衣坊赶来。 “平地生异象,莫非大幕提前了?”城门之上,一须发皆白的少年郎远望布衣坊,露出思索状。 “可是按照时间,不是还有七天吗?”他旁边一高大女子问询。 “容我算一算。” 言罢,这少年郎闭目,睁目之时,双眼皆白,没有一丝一毫的眼黑,眼白散发无尽微光,扑腾闪烁,一道诡异的气息从他身上流淌而出,将那城头一株野草枯败。 不过一息时间,少年郎眼中淌出鲜血,顺着脸庞滚滚而下。他身旁高大女子见状,连忙遮住他的眼睛。 少年郎气息瞬间枯败,面色苍白,沙哑地说:“不能算,不敢算,算不到。” 三句说完,他昏睡过去。高大女子连忙抱起他,身形闪烁瞬间消失在这里。 另一处,一只眼睛碧绿的黑猫在房屋上迈动轻巧步伐,快速朝着布衣坊爬去。 底下,一头戴斗笠之人正身而立,快步而行,他每一步都好似经过精细的测量,跨度完全相同,没有丝毫的差异。 那原本在布衣坊出现过的眉间有朱砂的俊秀少年,此时却泛舟在黑石城边上的湖泊里,仰躺在舟里,笑看远处浮云,轻言:“幸好走得早,要不然被瞧见了,还以为是我。” …… 布衣坊。 叶抚这是第一次展现自己的手工技艺,根本就不知道居然成工时会出现这么大的动静。 瞧着围观之人都陷入迷惘之中,他连忙招收,将所有已经发生的异象全部收了回来。 那天上旋云顷刻还原,开花桃树也变回枯败,倾泻出去的空灵气息也全部被他一把抓回来,然后塞进衣服里面。 眨眼之间,簇生异象,又在眨眼之间,全部消散。周围的一切全部复原,那些赶往这边儿的陌生面孔不约而同都停下脚步。 “停了?看来不到时候。”这个想法同时出现在他们心中。 对于他们而言,没有在这黑石城发现其他竞争者时,就绝对不应该在大幕来临之前暴露自己,所以他们又很快融入人群,变成不引人注意的普通人。 布衣坊里,钟随花第一个醒过来,一下子就看到正在欣赏衣服的叶抚。她转眼朝那衣服看去,是她从未见过的款式,从未见过的做工,不论是哪一个细节都是她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叶抚笑着问:“钟老板,一炷香的时间,两件衣服。” “两件?”钟随花错愕。她又仔细一看,才发现叶抚手里拿着两件一模一样的衣服。 “是啊,我就是两件一起做的嘛。” 钟随花感觉头晕目眩。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出这等品质的衣服已经是她无法想象的了,居然还是两件一起做的。 回神之后,钟随花眼中迸发无尽的敬佩说:“我输了。”只是她的模样完全不像是输了。“真的是谢谢客官,让我看到了如此鬼斧神工。” 叶抚挠挠头,“其实还好,这在我们那儿算是慢的了。”单论速度的话,跟流水线机器比起来确实很慢。 这一句话让钟随花意识到,这位客人一定是来自大国之人,甚至可能是那传说中的中洲!看待叶抚的眼神更加不一样了。 其他人陆陆续续回过神来,只是都记不得先前为什么陷入恍惚状态,而太过于关注叶抚手头两件衣服的钟随花就更没注意到了。 于是乎,各种各样的赞叹和惊讶声挤满了整个屋子。只有这些做女红的才真的清楚,叶抚的技艺到底多高超,但是他们不清楚的是叶抚这技艺的背后蕴藏着怎样的大道之谜。 然后叶抚又给自己做了一套衣服,不过样式就是按照地球的样式来的,毕竟穿习惯了,不想换风格。是一套黑色的卫衣卫裤。 按照赌约,钟老板没有收钱,并且额外许下承诺,叶抚以后来这布衣坊不管做什么都不收钱,条件是做衣服的时候允许她旁观。 钟老板本人还请求叶抚帮她做一件衣服,甚至愿意倾尽家产,但是都被叶抚拒绝了。他觉得自己如果真的想要钱的话,可以有更简单的方式。他只是希望生活简单一些,不过出于礼貌和人情,最后叶抚还是选了适合钟随花的红布,给她做了一方仕女手绢。 钟随花感激得就差以身相许了。但是她本人深知,自己这种女子是配不上叶抚这般人的。 最后,叶抚带着全程一脸迷茫的秦三月离开了布衣坊。 心情愉快,想着以后美好生活的他就没怎么发现远处一双娘气但是凶狠的眼睛看着自己。 第十八章 心魔 “叶老师,你为什么要学女红啊?那……那不应该是女孩子学的吗?”秦三月手里抱着用木箱子装起来的三套衣服,脸红扑扑的,不过她还是不明白叶抚为什么会女红。 “闲着无聊就学呗。”叶抚随意回答,事实也的确是这般,手工技艺当时是他满级后无聊所学。 秦三月抿了抿嘴,她还是想不通,只不过为了不招人烦,没有再问。 便把心思全放在怀里木箱中的衣服上了。她想起自己即将穿的衣服的模样便觉欣喜,两眼直泛光。她第一眼看到完全的衣服就被深深吸引了,她保证那绝对是她这辈子看过的最好看的衣服。 想到这儿,她便又在心里面感谢叶抚,感谢他留下自己,还亲手给自己做衣服,这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两人同行,叶抚想着反正都出来了,就干脆把需要的东西都给买了。 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酱醋……诸多日常生活用品,这一趟没少跑路,东西南北街逛了个遍,叶抚也基本熟悉了自己生活的这个区间的环境。 忙到中午,便吃个便饭,两碗阳春面。只是没想到,就这阳春面居然把秦三月小姑娘给感动哭了,一直念叨着“太好吃了”…… 叶抚心想,要是让你尝尝我的手艺,怕不是要痛哭流涕了。 别的大优点没几个,叶抚这一锅铲子把得很好,做的菜是人皆夸,他还是很有信心的。 操持得差不多了,老板员工二人便赶着点儿回家去了。 知道了没有三个臭乞丐在等自己,秦三月走起路来腰板撑直了不少,整个人精神面容好了许多。 叶抚盘算着,大致上用的到的东西都置办得差不多了,便开始计划开私塾的事情,提早做好计划,想好对策总没错的。 想着想着便到了家。 曲径通幽,叶抚脚步刚落在小道上,便感觉前面有人。他记得很清楚,这条路里面只有自己一户人家。会是谁呢? 叶抚回头看了一眼秦三月,后者莫名其妙。他坦步向前走去。 走到最里面,刚转过一个弯,叶抚便察觉到一股缥缈之意。他抬头看去,看见自己木门前台阶上,静立着一女子,她背对着叶抚,一袭青丝垂落白衣飘拂。 叶抚稍稍皱眉,“姑娘在我家门口,有何贵干?” 白衣女子转身过来。 她模样极好,是叶抚来这世界遇到最为清美之人。但是瞧着,她的眼神冷清至极。 “赏花。”她只吐出这两字,便挪动脚步走到一旁,让开路来。 赏花?这里除了自己院子里的梨花,还能有什么花? 叶抚没有多说什么,既然这女子不多说,他自然也不多问,就大步向前,到了门前便掏出钥匙,开门而入。 秦三月紧随其后,待到两人都进了门,叶抚便不由分说地关了门。 外面,那刚挪动脚步准备随着一起进去的白衣女子愣在原地,神情稍显错愕。一人站在这幽静曲径之中,身影看上去落寞至极。 良久,她才悠悠吐出一口气,敲响了门。 里面刚把东西放下的叶抚便听到敲门声,便打开门问:“还有事吗?” 白衣女子薄唇轻启,“我能进去吗?” “你有什么事吗?”叶抚再次问,眉头稍显不耐,他很不喜欢答所非问。 “赏花。”白衣女子轻仰下巴,目光望向那一树梨花。她觉得面前这青年人应当不会拒绝自己。 “抱歉,现在我打算收拾屋子,暂时不对外开放。”叶抚直接拒绝。 白衣女子甚至没来得及错愕,便听见嘎吱一声关门声。没有被拒绝过的她一时之间有些不适应,而且还是被一个普通的青年拒绝。 她不觉得自己的容貌有资本冠绝天下,也不觉得会吸引住所有人,但不至于被这样不由分说地拒绝。何况她作为一个修仙之人,身上的缥缈气质应该是很吸引凡人的,不应该会拒绝得这把直接果断啊。 那到底是哪儿出了偏差呢? 为了解答疑惑,她再次敲响了门。 等了片刻,叶抚再次打开门,眉头不耐之意更是明显,“说了现在不是时候,你若真想看这梨花,明天再来可以吗?” 说完,叶抚又直接关上了。他还要收拾屋子,实在忙不过来去应对这一瞧就不是普通人的家伙。 门口的女子莫名地有些尴尬。自己这算什么?被人嫌弃厌烦了吗?连一句话都还没说出来就直接被拒之门外了。 忽然,她有些怀疑自己。然而当这个念头出现的刹那,她立马正色,双手掐诀,一抹光点浮现,然后她将指头点在眉心,整个人顿时一片清明。 “险些让心神出现瑕疵,这人不过几句话居然就差点让我神魂有失。”她皱眉凝视木门,“莫非是深藏心魔之人?可是观他气机毫无波动,很是普通,是个凡人的啊,他旁边的少女虽说有通透之感,但也只是个凡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似印证猜测,似赌气先前被拒两次,还想着要亲身在树下感受那梨花的玄妙气机,她再次叩响木门。 未有人作答。 等了片刻后,她再次敲门。 又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开来,只是这次开门的不是叶抚,而是秦三月。 只见秦三月捏着门边,语气平淡地说:“我家老师希望姑娘不要再打扰了,今日真的不方便,还请姑娘明日或者后日再来。” 女子登时愣在原地。这次直接都不自己来开门了,当真是对我厌烦至极了吗? “请回吧。”秦三月最后三个字以及那一声关门声重重地响在女子心里。 在寻常人听来寻常至极的声音,在白衣女子这位修仙已通心境的仙人而言,却如同惊雷轰顶。 那一瞬间,没有任何时间去阻拦,她修了二十余年的明镜之心浮现一条裂缝,而这条在修仙之人看来无比致命的裂缝,却是一个她看来寻常至极的青年人三言两语所造成。 愣神片刻,她眉心泛红,缥缈的气息喷涌而出,如覆水,一发不可收拾。 不过眨眼之间,她已面色苍白,眼神枯槁。 心知已是危机至极,她连忙双手掐诀,牵动一道金光,猛然击打在眉心,然后拿道金光如同金色罗网一把将她身体每一寸都束缚住。 这是她的救命手段,封灵罗网,一旦用出来,本身所有的修为将被禁锢在身体里无法使出,也就是等同于一个凡人。但是为了不让气机流失,她只能这么做,若是一身气机流失殆尽,不仅这二十余年的修为没了,修仙之路更是到了尽头。 做完这些,她恍然跌坐在地,大口踹气。 原本清幽无垢的她此时如坠落烟尘的仙人,萎靡之际。 她原本是被梨花的气机所吸引,想来此参悟,却完全没料到居然落了个这般下场。 “临行之前,师父便叮嘱我,这黑石城处处是玄机,想来还是我自己心高气傲,小视他人,落得这般下场。” 白衣女子神情颓顿,艰难地站起身来,扶着墙渐行渐远。 在宅院里,正收拾着厨房的叶抚直起身子看了一眼门外,无奈叹息,“你以为你修了明镜之心,不过三言两语就溃散,能是明镜吗?不过当局者迷罢了。” 他对外面白衣女子发生的情况一清二楚,但这与他并无关系,所以他也就没有给自己徒生烦恼。 只是悠然收拾屋子,准备做一顿可口的晚饭而已。 第十九章 二八年华与三味书屋 洗了身子,换了新衣服的秦三月便真如同是换了个人,原本她的模样哪里说得上可人,不招人嫌就算不错了。 但是现在,干净了后,她一身的少女气息便显露无疑,那种青涩纯粹的气质表现得淋漓尽致。 叶抚瞧着她便不由得想起一句话来,“二八年华,可是那桃花欲放未盛,莲叶点点露水,清菊探头向阳,腊梅白里缀红”。 这秦三月沾了些这般气质,尤其是一对细眉增色不少。 只是横断眼眶的那道疤始终是太过显眼,总给这春夏秋冬之境添一些瑕疵。 刚出了水,秦三月没有过过梳妆镜前的日子,不知如何打理自己,一身衣服勉强穿得周正,但是齐肩的头发只是散披下来。 “你的房间里有梳妆台,自己去把头发收拾一下。”叶抚将放在石桌子上的束发绳递给秦三月。 秦三月结果绳子便愣在原地说:“以前都没有收拾头发这件事的,长了便剪,我刚想问老师剪刀在哪儿呢。” “头发还是留着吧,好看些。”说着,叶抚起身越过秦三月,然后喊道:“跟我来。” 他把秦三月领进她的房间。 “坐在镜子面前。” 秦三月老老实实地坐下。 叶抚找来梳子,边打理她的头发边说:“只给你梳一次,认真看是怎么梳的,以后就要靠自己了。” 秦三月嘴巴微张,愣愣地点头。 叶抚的确是很少替女孩子梳头发的,技术也不怎么好,但是在这世界,继承了角色满级手工技艺的他,一双手却是既灵活又灵性。 他觉得这个世界那些女人们的发型都不怎么好看,便给秦三月梳了个地球的发型。分出鬓发垂落在两旁,束起头顶的头发成一缕马尾,后面的头发尽数自然垂下。 叶抚叫不出这种发型的名字,但是他觉得挺好看的,而且也很适合秦三月这种脸型和年纪。 “怎么样?” “好看,好看,真好看。”秦三月呆呆地望着铜镜中的自己,说着说着她反应过来,红了脸,又小声说:“我是说叶老师梳的头发好看。” 叶抚笑了笑,说:“你觉得好看就行。走吧,现在得去做饭了。” 提到做法,秦三月又低下头,责怪自己说:“叶老师,我不会做饭,真没用。” 叶抚拍了拍她的头,笑骂:“得了吧,你会做我还不让你做呢,我这人对一口吃的挑剔得很,肯定得自己做来才满意。” 秦三月捂着头,一脸似懂非懂,却又直点头,表示认同。 原本就很会做法的叶抚,如今又有一门满级的手工技艺,那更是锦上添花,食材齐全,厨具也将就的情况下,有着秦三月烧火,很快一顿香气喷鼻的饭菜便成了。 家常的回锅肉、炒茄子和一个蛋花汤。 普通得不能在普通的食材和品种,硬是被叶抚的菜的理解和满级的手工技艺个弄到了极致,若不是缺了些调料,怕要升华成新的口味了。 即便如此,秦三月小姑娘依旧是被这美味感动得痛哭流涕。激动的她甚至说出了不符合她性格的话,她说:“从今以后再也不要吃其他人做的饭了。” 一大一小收获了一顿美美的晚餐,然后在秦三月小姑娘磕磕碰碰,碎碎平安的洗碗之旅过后,两人便摊着肚子坐在这梨树之下。 秦三月小姑娘心疼她的新衣服,生怕硌着一下,坐得端端正正地,然后抬头望天。 叶抚则是身靠梨树,以着最舒服的姿势抬头望天。 这一大一小二人其他的什么都合不上,偏就在这抬头望天达成了默契。 “三月啊,明天把左边的堂屋打扫干净,我要在那儿办个私塾。” “叶老师要开始教书了吗?” “当然啊,要不然咱这一日三餐就没着落了。” “可是叶老师做衣服那么厉害,在钟大家铺子里做衣服,一定会有很好的待遇的。” “呵呵,你觉得我堂堂一米八,会在一屋子都是女人的地方做工吗?” “那你烧菜这么好吃,应该……我也不知道,不过应该可以在酒楼里当大厨。” “酒楼厨房那油烟气多重啊,很伤皮肤的好不好,而且老师我是个文化人,自然要做些有文化的东西。” 秦三月似懂非懂,她不懂什么叫堂堂一米八,不懂什么叫伤皮肤,但是她知道叶老师是个文化人。因为……因为,因为他看着就很文化。秦三月如是想。 “还有一件事,刚才打烂了两个盘子一个碗,从你的工钱里面扣啊。” “呀!” …… 次日。 唤醒叶抚的不是他给自己设的“闹钟”,而是院子里的梨树。 太阳刚冒了个尖儿,院子里梨树之上便升腾起一道气旋,呼啸之声直接惊醒了叶抚。 他爬到窗口一看,看到那梨树之上汇聚了一道巨大的灵气旋,浓郁到近乎实质的灵气全部扎进梨树枝头的每一朵花,如同巨龙卷腾。 原本只是散发微光的梨花此刻闪耀的光芒堪比巨日。 “修个仙动静那么大,这还得了啊!” 叶抚赶忙伸手一挥,一道浩远缥缈的气机倾泻而出,瞬间形成一道屏障,将梨树笼罩住,遮蔽了这骇人的景象。 梨树似乎是意识到自己造成的动静有些大了,便垂落一条抽枝轻抚叶抚的刘海,以取得谅解。 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撒娇。 “被一棵树撒娇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叶抚莫名地想。他笑着拍了拍这条抽枝,“没事儿,你放心修炼吧,有我在,不会有人发现你的。” 抽枝又在叶抚额头蹭了蹭才缩了回去。 当叶抚正打算把脑袋从窗外抽进去的时候,转眼便发现秦三月小姑娘瞪大了眼睛,一脸惊骇地指着梨树,看着他。她惊骇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叶抚愣了愣,立马露出和蔼的微笑,“你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秦三月惊叫一声,连忙闭上眼,转身跌跌撞撞地跑开,不过三步便撞在柱子上,来个倒仰摔倒在地,然后委屈巴巴地蹲在地上揉着鼻子。 叶抚也不逗弄她了,笑着说:“三月啊,记住以后在我身上看到什么奇怪的事情都不要惊讶。” 秦三月偏过头,澄澈的眼睛看着叶抚,可怜兮兮地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事,你去找木匠定桌凳,就普通学堂的那种就行了,数量的话,暂时先定五套吧,今儿个,咱们这宅院要改名了。” 秦三月麻利地爬起来,带着欣喜之色,去做这叶老师交给她的第一份差事。 叶抚在后面瞧着,笑着自语,“要是地球那些个打工的都有你这样的热情,什么钱都好赚了。” 起床,洗漱。 收拾完毕后,叶抚在仓房找来一块木板,手指划了几划,一块规整的,不带锯齿边的长木板便成了。 抄起刻刀,手工技艺开满,刀刀落在板上,没多久—— 四个端正大气的字便摆在这长木板上。 他走到院门口,将这木板固定在门框之上,然后四下打量一番,甚是满意,笑着说: “从今以后,这儿就是三味书屋。” 第二十章 子曰 取这三味书屋的名字,就是叶抚怀念一下自己以前读初中的时光,那篇鲁大家的文章让他印象深刻。 趁着秦三月出门去订桌椅的时间里,叶抚去了一趟外面,了解到这办私塾需要走的流程。 问的自然还是之前那客栈的掌柜。叶抚这才跟那掌柜互道了姓名。 掌柜姓胡名至福。 知道了叶抚要开私塾,这位原本就想跟其打好关系的胡掌柜便忙乎起来,跑前跑后,很快就给叶抚操办好了手续。 因为这黑石城不兴读书,所以对私塾学堂一类的事宜都没怎么硬性要求,办了个“准许经办”的目标就差不多结了,就相当于是个经营许可证。 叶抚自然没多纠结什么,能简便一些当然是更好的。 待到这私塾的事情落到实根后,胡至福便说起了他的请求。 叶抚本以为是要帮什么忙,但结果却是胡至福非常果断地在他这里给自己的孩子报了名。然后还让叶抚好好教一下他的孩子,又是给叶抚担保说以后有事尽管找他,又是赶紧地交学费。 胡至福这般弄得就跟他的孩子是什么要甩掉的大包袱似的。 不过叶抚也只是猜一猜,有人来报名读书自然是好事,总不会落个冷冷清清。 然后叶抚又去了解了一下这边教书教什么,在书店里面逛了一圈发现,大多都是文学书籍,基本上没有数和物理一类的研究。 叶抚差不多也就能够总结出来,这个世界是个纯粹的修仙世界,文明全部落在修仙上面,丝毫没有往科技物理方面发展。 启蒙读物也跟地球古代差不了多少,甚至里面讲的,表达的核心思想可以认作是儒学。 这自然也就难不倒叶抚了,三书五经,释文表字他不说样样都啃到了精髓,但是当作是教书的资本还是行得通的。把用得着的启蒙读物每一样都买了五套后,叶抚便回了家。 他想着这刚开始教书,先试试水,教几个学生即可,所以桌椅书籍都没有准备太多。 没过多久,秦三月也带着消息回来了,木匠说下午便可以完成要求的五套桌椅。 这么看来,万事俱备,只差招生了。 这没有互联网的世界宣传基本就只有两种方式,一是张口叫卖,二是贴文字告示。 叶抚当然不会去叫卖拉低自己的格调,直接地便选择了写告示。他先前便问过,只要手头有“准许经办”,便可以正大光明地贴相关告示而不被处罚。 他用这边儿的文字,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地将告示写了好几份后,就交给秦三月出去张贴去了。 而他本人则是又细致地研究起了这边儿世界的“儒学”。他在看书的时候了解到,即便是在这修仙世界,读书人也大多称“儒”,而且不仅仅是叫法是这么叫,更是因为这边儿有一学派大家,也是那个名字——儒家。 直到认真研究这边儿的儒家的时候,叶抚才想起,自己在《仙路漫漫》里面,甚至是将“读书”给练到了满级,按照游戏的说法来,他曾以读书仙,修得一身浩然正气。 因为平时主要的状态就是修炼灵气成仙的状态,所以没怎么体会到一身浩然正气的感觉,就像他先前做衣服。在做衣服前,他同样体会不到手工技艺满级的感觉,只有真正地做起衣服来,那满级的手工技艺自然而然地落在身上,才有了那样一份体验。 叶抚沉吟一声。他打算先看一看自己进入读书状态是个什么样子,到时候教书的时候才有个心里准备。 意识一动,叶抚催动自己读书成仙的状态。 状态临身的瞬间,叶抚不由得正襟危坐,他感觉到自己整个人的体验有了番很大的变化,看待事物的角度变得有些不同。 一股浅淡到不可查觉的气息在他身周环绕,这股气息弥漫开来,刚被院子里梨树触碰到,后者便颤抖起来,所有的花朵争相散发光芒,隐隐之间,依稀听到梨树之间有空灵浩渺的读书声。 叶抚知道,这是梨树进入了空明之境的表现,因为他身上的浩然正气而进入的,所以才有这样的读书声。 “只是不自觉流露而出的气息便有这般反应吗?”叶抚没想到自己这所谓的读书成仙有这样的奇效。 梨树不过吸了叶抚身上非常浅淡的一缕浩然正气,便直接进入了空明之境,有望开启第二次明悟,要知道梨树第一次明悟也就是昨天而已。这连续两天进入两次空明之镜,是修仙之人想也不敢想的。 “看来我还必须要收敛一下气息。” 梨树这般通天地之灵的奇株都能因为叶抚的浩然正气而轻易进入空明之境,要是换做那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会当如何? 这是叶抚无法想象的,所以他选择收敛起自己这一身的浩然正气。 然后,叶抚便开始准备念书,看一看自己现在的状态念书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翻开一本《知经》。 一眼看去,叶抚还没有开始念便皱了眉,因为他发现在自己身上浩然正气的影响下,这本普通的三文钱一本的《知经》大有要通灵的作势,此刻正在不停地颤抖。 他抬手拍了拍书,轻声说:“安静。” 这本书立马就不动了,变成原来普普通通的模样。叶抚直接就断了这本书通灵的可能性。 他张开嘴念: “子曰……” 却只是念了这二字,便没来得及继续念下去。 只见九天之上,一道浩茫的霞光铺成而落,四下万籁俱静,待到霞光照耀万里,猛然一声惊雷响起,郎朗读书声从天上落下,周遭不知几万里,尽数被这空明通透的读书声占据。 霞光不断在天边汇聚变化,如龙凤缠绕,眨眼之间汇成一巨大的人影遮蔽天穹,却见那人影短发垂目,手里拿着一本书,而这人影正一丝不苟看着书,如处无时之地。 万里之下,不知多少双眼睛尽数被这天穹之间的巨大“垂目读书相”所吸引。 那霞光汇聚而成的人影伴随着破开晴空的郎朗读书声,一股铺盖天穹的浩然正气落下,如九天泄洪。 黑石城便是这一派奇象的源点。 城内,那须发皆白的少年郎睁目,满面红光,难以掩抑的兴奋乍现,他颤抖着惊语: “霁光落天穹,有圣人现世!” 很快,他便直立,双手端拢,对着霞光人影行及地之礼,朗声大喊: “恭迎圣人!” 他这一声包含了他所有的修为,穿透力遍布整个黑石城,所有知情不知情的人皆被感染,懂礼的行礼,不懂礼的正身明眼。 齐喊: “恭迎圣人!” 一声又一声,很快这“恭迎圣人”便如同火烧之势,迅速弥漫开来,出了黑石城,遍布了整个叠云国。 即便那霞光人影与郎朗读书声早已消失,一声“恭迎圣人”却在叠云国上下不断回响。 只道是今日,落得所有人皆是念念不忘。 却在那云海彼端,一正打着瞌睡的白须老头忽然睁大了眼睛,他听到一声“子曰”如惊雷般炸响在心头。 “先生,我没打瞌睡!”他下意识捂住头大喊。 过了良久,他才恍然大惊,哪里有什么先生,早就没有先生了。 缓和心神,他长眉铺开,连忙分出一道神念来,神魂传音: “儒之千年,终现新圣,寻!” 第二十一章 砍树人与守林人 那眉间朱砂的俊秀少年呆立于城门口,不断嘀咕:“乱了乱了,今次的黑石城大幕彻底乱了,怕是要成为百家争端之地了,居然诞生了圣人,怕是那些个人都要坐不住了。” 他抬目远望已是一片空荡的黑石城上空,心里不由得想:“这尊新圣的浩然正气怕是堪比那三位大圣人了,数千年的平衡制约,如今要被打破了吗?” 良久,他才惆怅转身消失在这里,原本带着玩乐心性来此的他此刻已觉压力如山,一直挺直的腰板弯了几分。 …… 即便出现了圣人现世这般惊世骇俗之事,黑石城也并没有陷入混乱之中,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下去。 跟早已陷入轰动之中的其他地方比起来,黑石城就如同一个世外桃源,不受其扰。好似这儿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有圣人现世这件事一样。 须发皆白的少年在阁楼上往下看,看到是一副平平常常的生活景象,不由得感叹一句,“看来是守林人出动了,不然也不会这般平静了。” “上次黑石城大幕,守林人似乎没有出现吧。”他身旁的高大女子问。跟女子比起来,这少年立在一旁大有小鸟依人之感。 “是啊,上次造成的影响还需不着守林人出现,但这次……黑石城大幕还没有到来,便有新圣现世,怕是那些守林人也要忙得焦头烂额了。”少年声音稚气,但是语气却老气横秋。 “有新圣现世,那些大儒们怕也是要坐不住了,唉,不知这一番搅和,最后分得到多少气运。”女子叹气说。 “新圣现世,必有大气运垂落,再少也比以往要多,现在只需要安心等待大幕开启就是。”少年阖目淡淡地说。 女子点头认同。 …… 城主府。 主殿之中,一黑衣青年单膝跪地,“大人,基本已经镇压城中骚乱之相,除了砍树人以外,其他人皆没有察觉到异象。” 屏风之后,隐约可见一瘦削身影。 一道悠绵沉沉的声音传出: “此次大幕几次变化皆不再我们守林人监守范围内,先是那布衣坊异象,又有这圣人现世。如今大幕还有六天才可开启,且不可出了乱子,以教那些来自各地的砍树人说我们守林人办事不牢。记住,务必不要让不相干的普通人卷入其中。” “遵命!” 黑衣青年身形缓缓消散。 …… 三味书屋。 叶抚一脸尴尬。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只是随便说了句“子曰”,后面的内容只字未提,就产生了如此大的动静,还好他反应快,一手抓散了那霞光人影,不然由着那人影游走下去,怕不是很快就传遍天下了。 然而事实也如他想的这般,真的几乎传遍天下了。 叶抚虽说是把《仙路漫漫》里能够用来修仙的都练到了满级,也就是成仙。但是那终归只是游戏,到了这异世界,有了这么大一身力量,控制起来却相当麻烦,这也是他想普普通通生活的原因之一。 若是能够做到随心所欲,也就不会有布衣坊和这霞光人影的事情出现了。 还好的是,他足够谨慎,为了避免一些了不得的人探查,早早地就遮掩了自己的这三味书屋的天机。而且他也察觉到了黑石城内的情况,有人可以把控了局势,引导普通人忘记刚才的霞光圣人一事。 而这个人叶抚还见过,正是那胡至福胡掌柜口里的“城主之子”。所以这黑石城背后到底有着怎样的秘密?叶抚不得而知,也没有兴趣去知道,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够麻烦了,可不想再添些麻烦。 有了一次教训后,叶抚很快就掌握了如何自由收放这一身的浩然正气,不至于念个子便牵动天地异象了。现在可以像个寻常教书先生一样念书识字了。 而梨树还在空明之境中,看样子还要持续好一会儿。 叶抚正写着教学大纲,忽然门被猛地推开了,只见秦三月面带惊恐跑了进来。 刚进来,便蹲在地上大喘气,像是跑了几里路一样。 “怎么了?”叶抚问。 秦三月缓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眼里还带着惊恐之色,“叶老师,我刚才看到,看到天上有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霞光人影!” 叶抚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凝固。 他眨眨眼说:“不会吧,应该是你看错了吧,我怎么就没看到。” “真的,我没骗你!”秦三月看叶抚不信,连忙又说:“那个和你一样的人影出现后,还有非常响亮的读书声,吵得我耳朵都痛!然后我刚打算藏起来偷偷看的时候,就听到一声什么‘霁光落天穹,有圣人现世’,之后就看见路上所有人都站着大喊‘恭迎圣人’。” 说着,秦三月忽然向前走了几小步,瞪大眼睛着急地说:“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 叶抚知道秦三月说的不假,但是心里有些奇怪怎么她还记得这回事,不应该被那黑衣青年给引导着忘记了吗? “我怎么就没看到。”叶抚漫不经心回答。 “我不知道为什么老师你没看到,但是……但是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不说谎的!”秦三月担心叶抚认为她满口胡话,连忙解释。 “三月,不管是真是假,这些奇怪的东西就不要一直挂在嘴边,指不定只有你一个人瞧见了你说的那些。”叶抚随口一句话带过去,他不想这个单纯的小姑娘胡思乱想。 秦三月张嘴想说些什么,落到嘴边成了一句“好吧”,她心有不甘,但既然叶抚都这么说了,也没法再继续下去,便只好一个人记着这件事。同时也对这位宠辱不惊,从来没见他担忧什么的叶老师有了不一样的影响。她斗胆猜测,莫非那些人口里喊的圣人就是叶老师吗? 叶抚不知道秦三月怎么没被引导忘记这件事的,不过她既然记得,他也就不打算自己去给她清楚记忆。因为他始终认为,记忆是一个人最为宝贵的东西,不论好坏。 秦三月歇了歇,便汇报工作,人多的路口,她都贴了招生的告示,过木匠的铺子时,问了下桌椅的事情,木匠也说了傍晚时分便给送过来。 基本上该做的都做了,就只等学生了。 手头没什么事了,两人便在院子里闲坐。 没多久,门便被敲响了。 秦三月打开门,一张苍白的脸便显露出来。 是昨天那白衣女子,她一进来便看着叶抚问:“先生,不知今日可否赏这梨花。” “当然可以。”叶抚笑着回答。 白衣女子气息稍稍送了些,转眼看向院子里那一树梨花,然后顿时目瞪口呆,下意识呢喃:“空……空明之境!” 久久看着,她不觉已经痴了。 叶抚笑着说:“赏花虽好,可不要贪恋。” 白衣女子回过神来,眼中渐渐有了些神采,整个人虽说气息紊乱,但是精神却在看了那梨花之后好上不少。 她大步向前,身临叶抚面前,揖手而礼貌,“在下曲红绡,看先生这三味书屋在招收学生,我想报名做先生的学生。” 叶抚愣住了,下意识问:“不是来看花的吗,怎么又要做学生了?” 名为曲红绡的她温声回答:“我自知心高才低,想要在先生这里念书学习。” 叶抚看了看曲红绡,忽地觉得这姑娘的心气比起昨日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虽说一身修为尽皆被封印了,但是从某种层面上来说有了进步。只是那她自己以为的明镜之心依旧破碎不堪。 至于收不收她做学生…… 一心想着教几个小屁孩儿的叶抚看着石桌子上的启蒙读物陷入沉思。 第二十二章 你为了什么而读书? 叶抚一眼便看得到这曲红绡的年龄,正儿八经的骨龄二十四年。 “比我小三岁……”叶抚没由得想。 瞧着这曲红绡澄澈侧眼睛,他知道她是真的想在这儿读书。 “既然你一片赤诚……”叶抚说着停了停。 “先生同意了吗?”曲红绡认真地看着叶抚,没有多余的眼神。 叶抚摇了摇头,“在此之前,本着一个先生的名头,我需要确切负责的告诉你”他抬目望着梨树繁花,缓缓说:“世间读书分两种,一是‘读’书,而是读‘书’。前者要的是读这个过程,希望在其间领悟到读书的真谛,后者重点在书,读小贤人之书,大贤人之书,小圣人之书,大圣人之书,万般多种,希望领悟到这些书里面的真谛。” 叶抚在说的时候,曲红绡听得很认真,一丝不苟,澄澈通明,当听到叶抚这番见解时,她觉得自己做这位先生的学生会是一间很好的事情。 兜兜转转,叶抚最终还是回到那句话:“告诉我,你为什么而读书?” 曲红绡听到这个问题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很认真地对待着,不想马虎,同时也是给自己一个分明的答案。沉目思索,片刻之后她抬头严肃地说:“为求一份赤子之心。” 叶抚摇头一笑。 “先生莫非觉得不妥?请教。”曲红绡很认真。 叶抚也瞧得出来,曲红绡大抵是一个对任何事情都很认真的人,甚至可以说有些较真,如果不是这般较真,她昨日也就不会在叶抚家门口自破心境了。 “我笑,笑你太过天真,读书是读不出赤子之心的,换句话说,有赤子之心的人才最适合读书。我摇头,便是说你不再可能会修得赤子之心,当你想着要拥有赤子之心时,便说明你早已不是赤子。”叶抚逐字逐句,有板有眼,明明白白地给曲红绡说着。 曲红绡愣神许久,才面色一暗,“多谢先生点通。” 叶抚摇了摇头,便又问:“那你还想在这儿读书吗?” 没有犹豫,曲红绡抬头,清丽的脸庞布满坚决之色,“想。” “为了什么?” 曲红绡再次果断回答:“不为别的,只为读书。”说着,她顿了顿,便又加了句话,“两个字都是重音。我既想领悟读的真谛,又想领悟书的真谛。” 叶抚笑而不语,看着曲红绡认真的模样,不自觉地流露出欣赏之色。 这是一个很有悟性的姑娘。 “先生,意下如何?” 叶抚随手指了指秦三月,“去那儿交学费吧。” “多谢先生!”曲红绡无喜无悲,依旧那般平平淡淡。 反正叶抚就没有见她有过别的表情,被打上了个面瘫的表情。 倒是一旁的秦三月有些错愕,连忙挥着小手说:“还是老师你自己收钱吧。” “收钱这种事情,还是要老师我亲自来吗?” 秦三月哑口无言,乖乖点头。 交了钱,这曲红绡的入学事宜就算是完成了。 “你先回去吧,明天早上再来报道。”叶抚半眯着眼睛,望着远空。 “先生,我想借宿在你这儿。”曲红绡认真地说。 叶抚头也不回,“想看花?” “是这样的,先生。” “不行,我这院子只有两张床,多了没有,你还是回去吧。” “我睡觉可以不用床,一根绳子即可。”曲红绡还是尽量想留在这三味书屋。 叶抚挑眉,摇头,“你以为你小龙女啊,说了不行就不行,学生跟老师住同一个屋檐,像什么话!” 曲红绡难得露出疑惑之色,她不明白小龙女是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学生不可以和老师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是她没有问。她只知道,自己又被拒绝了。 她肯定,这两天是自己被拒绝得最多的时候,但是深知面前这先生一定非凡,也就没有继续催眠自己了。 不过她是真的很希望能够在这梨树下参悟修行,她自觉道行不够,参不透梨花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是她清楚一株能够在原形便进入空明之境的梨树绝对是独一无二。 梨树是独一无二的,能够种出这梨树来的人自然是独一无二。 曲红绡无法勉强,只能争取,“那我可以在这里多待些时间吗?不住宿。” 叶抚知道曲红绡是修仙之人,也知道她这般执着留在三味书屋是为什么,无奈地说:“可以是可以,但是我需要给你约法三章。” “请先生指正。”曲红绡很有身为一个学生的意识。 “第一,我这儿不包伙食,所以不会有第三个人的碗筷;第二,不要大吼大叫,吵着我;第三,不要干涉我的生活。” “没问题。”曲红绡觉得这三点自己是怎么都不会触碰到的,果断地点头。 叶抚点点头,便挥了挥手,“好了,你自己做你想做的事吧。” 说完他就眯起眼睛晒太阳了,慵懒的姿态一览无遗。 至于曲红绡,自然是拂了拂白衣,端坐于梨树之下,闭上眼便安静下来。 一下子就只剩下秦三月一个人不知道干什么,她敲了敲安静坐在那里的曲红绡,心想这位姐姐真漂亮,要是自己也那样漂亮就好了。 又看了一眼叶抚,心想自家叶老师真的好懒,自己可不能那么懒。 没事儿做就给自己找事儿做,所以秦三月提着扫把又去把刚扫过的后院给扫了一遍。 到了做完饭的点儿,叶抚准时地醒了过来,一瞧,曲红绡仍旧安坐,动作一丝没变,身体也是动都没动。只是一院子的清风吹动她长长青丝和一袭白衣。 至于曲红绡自己,便觉得这院子带着好是惬意,带给她宁静致远的感觉。有一树玄妙多彩的梨花,有一院子读书人的“两袖”清风,一形容起来,她恍然觉得这里居然比自家驼铃山太上长老的洞天还要舒服,只是待了这么片刻,心境反噬留下的内伤便已经彻底消失了,甚至神魂都要更加澄明一些了。 这般想着,就更加不愿意离开这里了。能够在这黑石城碰到这般玄妙之地,曲红绡觉得自己作为砍树人已经碰到了一棵参天大树了。只是叶抚的身份,在她心里愈发神秘起来。 她庆幸叶抚愿意留她,而且提的要求也很简单。她觉得自己向来性子淡泊,自然是不会大吵大闹添麻烦的,而且也不会去干涉他们的生活,至于伙食问题就更加不是问题了,到了自己这个地步,哪里还需要吃这人间烟火饭。 所以她才这般心安理得地静坐于此,诚心去参悟这梨树的玄妙。 就在她认为自己已经彻底进入了落空心神的状态时,一道香气将她拉了回来。 远远地便听见一句,“开饭了!” 这一刻,曲红绡意识到自己修为还是不到家,居然被这凡世间的饭菜香气所扰乱了心神。 她睁开眼一看,便瞧见前面的石桌上摆了三菜一汤,皆是普通的家常菜。 但是…… 味道也太香了! 当她嗅到那一丝香味的瞬间,便毫不犹豫地认为,这绝对是自己闻到过最香的饭菜。作为修仙之人的她,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因为驼铃山的缘故,妖兽,灵兽,灵草之类的东西更是没少吃。 可是当她发现自己以前吃的那些经由参悟了大道的厨师用灵兽灵草等高级食材做出来的高级菜肴,味道居然没有一炝炒白菜,清烧鱼,酸辣土豆丝和一蛋花汤的味道好,便瞬间有些凌乱了。 凌乱到一时之间再也无法安心地参悟了。 第二十三章 一天不打,上房揭瓦 然而,事情还不知是她想得那般简单。 曲红绡很快就觉得,眼巴巴地看着叶抚二人美美地吃着,而自己只能干坐着时,便觉得时间甚是煎熬。 以致于她竟然生出了“我干嘛要答应不蹭伙食的条件”这般想法。 她也完全没有想到,已经有十年没有吃过人间饭菜的自己居然会在今天如此渴望能够吃一口酸辣土豆丝。也更加没想到的是,之后念书的日子了,每逢三味书屋开饭,便下意识地站起身来,远离这里…… 总之,这是煎熬的一个傍晚。当然,只是针对曲红绡来说。 唯有这一大一小二人吃过了饭,曲红绡才得以有个安心参悟的氛围。 叶抚倒是没想到自己做的饭会给曲红绡带来这么大的影响,只是觉得自己的手艺又进步了,秦三月也终于没有感动到哭了。一切都进入常态。 按照约定,这傍晚的时间里,木匠送来了五套课桌,是用牛车拉过来了。 一切都很正常。 然而当木匠把桌椅都搬进叶抚院子里后,准备回家时,牛却不走了,站在巷子口,一直瞪着个眼睛望着巷子里面的曲径。 木匠不管怎么拽都拽不动,这牛就跟摆在这儿的雕像一样,骂也不听,打也不叫,怎么着都使唤不走。 一个人在外面折腾的了半天实在是没办法了,木匠才去叫来叶抚帮忙打算两个人一起拽看看。 然而当木匠发现自己怎么都使唤不走的牛,被叶抚轻声一喊便喊动了的时候,他开始怀疑这到底是不是自己养的。 约了个时间,月亮照进院子里曲红绡便不能再留。 曲红绡走后,一大一小二人便收拾了一番桌椅,将左堂屋摆得勉强像个私塾了才作罢。 不知秦三月是一直细心,还是到了这三味书屋才细心了,硬是将桌椅边边角角的一点毛糙都擦拭干净了才作数,照着她的说法来,不能让学生觉得叶老师待他们不上心,连桌椅都操持不好。 这番说法让叶抚直点头,心想算是可以放心地把这些事情交给秦三月来打理了。 晚上躺在床上,叶抚才来合计应该教给曲红绡这般岁数的人什么,蒙学是肯定不行了,毕竟感受到了她身上的一些浩然气,知道她是念过书的。 叶抚小时候有当老师的理想,现在勉强实现了,他自己也不想做个混子,想认真一些,起码要教点实在的,思考了一会儿,他决定就按照曲红绡所缺的来教。 曲红绡缺什么,他很清楚。便是她引以为傲的心性,她一直以为自己心性极佳,实际上心性却是她最大的弱点。 所以,一份名为《观学生曲红绡心态较差而感的思想素质教育论述》的教学大纲在他脑海里起草了。 今天诸事皆顺,唯一令他不满的就是,偌大一个黑石城居然只有两个人来报名,其中还有一个不是黑石城的人,至于另一个更是连面都还没有见过。 到了睡觉的点儿后,叶抚准时使用“大梦三千秋”让自己入睡。 然而刚睡下不久,就被屋顶奇怪的声音弄醒。 那是…… 脚步声。 叶抚睁眼看去,即便是有着屋顶的遮挡,他也能轻而易举地看到是谁站在自己的屋顶。 一个卷翘着兰花指,身形扭来扭去,身着束腰长裙的贵公子,和他满脸别扭的奴才。 “笨蛋,人家快要冷死了,你快点好不好。” “少爷,这青瓦长了青苔,不小心一点会滑倒的。” “哎呀,人家不管啦,就要你快点,你再弄不好,明儿个就别跟着人家了。” 奴才嘟囔一声,加快揭瓦的速度。 下面的叶抚来了兴趣,他知道在房顶揭瓦的二人是那周若生和他的奴才。 “倒是没想到,这周若生真的挺有做娘炮的范儿,应该很有篮球天分吧。”叶抚没由得这般想。他倒想看看,这两人要干什么。 “哎呀,笨蛋,你直接把这块瓦给揭开不就是了吗?” “少爷,这瓦是底瓦,直接揭掉下面会塌的,要是吵醒了里面的人就不好了。” “不是带了迷香吗?先喷进去。” “好吧。” 说着,叶抚便看到那瓦缝之间伸进来一根细小的管状物,然后从里面涌出白烟状的东西,这白烟弥漫开来,很快就落到叶抚这边儿。 叶抚只是轻轻地吐了口气,这烟就直接升华了。 “好了吗,你看看。” 那奴才贴着脸,一只眼睛看进来,叶抚假装闭上眼睛。奴才看了半天,然后说:“看样子睡得很死。” “那就赶紧地啊,我忍了那天杀的小子一天了!要不是他,人家怎么会被花娘嫌弃,以前花娘都是笑着跟我说话的,”说着,这周若生委屈地啼哭起来,“现在,花娘看到我都直接绕路走了,人家明明真的是爷们儿。” “少爷,你能不能不要哭了!这两天你隔三差五就哭一会,我头都快大了!”那奴才实在是忍不住了,受够了这番模样的周若生,禁不住低声吼了出来。 周若生颤抖一下,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又是幽怨又是愤怒,“好你个狗奴才啊,竟然嫌弃起了本小……本公子来,莫非你也觉得人家是阴阳人吗?”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少爷!只是你这表现实在是……唉。” “笨蛋,人家可是那玩意儿的,不是阴阳人,你不信吗?你不信人家裙子掀起来给你看,绝对比你还要大!” “少爷,别,别啊!住手,别拉裙子了!你是纯爷们儿!最纯的,绝对是最纯的,我信,我肯定信啊,从小就看着你长大,我肯定信啊,别掀了!我不想看啊,别……别,别啊!啊——” 为了和谐,叶抚自觉地屏蔽了五识。过了好一会儿才放开了,神识一展开,便见那奴才满脸绝望地折腾着瓦片,而那周若生却满脸红光,得意洋洋,娇蛮地说着什么“让你不信”之类的话。 这一夜,叶抚始终不知道这奴才到底看到了什么,以及周若生为何这般高兴。 叶抚真觉得这个状态的周若生似乎有些可爱,起码不那么蛮横了,便不打算给他解了这娘气的状态。 知道他听到下一句话,再也不觉得这家伙可爱了。 “快把这桶尿倒进去,让那混蛋小子尝一尝这阉了一天的骚味儿。” 叶抚顿时瞪大双眼,一脸错愕。 第二十四章 少爷,快跑! 叶抚神念一动,往周若生二人边上一看,分明地看到那里摆放着一个黄褐色的木桶,那木桶正用盖子盖着。即便如此,叶抚也能分明地嗅到那股骚臭味儿。 “这也太恶毒了吧,居然想着往我身上灌尿!” 叶抚手指微微一动,一股气机悄悄地涌了上去,然后全部落在那装满了尿的木桶上。然后在黑暗之中,嘴角划开一道弧度。 屋顶。 “弄好了没有?” “好了,最后一块瓦也揭开了。” “让开,让本少爷来,人家要灌他一身尿,该死的臭小子!” 周若生挪动步伐,单手放在木桶把手上,自然一提,然而却不见丝毫动静,他又使劲儿地提,依旧没有一点动弹。 便两只手都上,结果依旧是毫无动静。 “你这笨蛋,到底往里面装了多少尿啊!人家提都提不动!” “少爷,不怪我啊,就算是装满了一桶也不重啊,是不是你的力气……” “你放屁!人家怎么可能连一桶尿都提不动!” “那……这……” “你来!不是人家提不动啊,人家只是想给你一个表现的机会,才不是没有力气呢!哼!” 那奴才哼哧一声,心里一阵恶寒,但是还是听从吩咐去提这桶尿。 叶抚手指再轻轻一动,那附着在木桶上的气机便消散开来。 结果那奴才轻而易举地就提了起来,看得周若生直怀疑人生。 “少爷你看吧,真的不重的。” “废……废什么话,快倒啊!” 奴才提着这桶尿便打算朝屋顶那个洞倒下去,但是下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无法操控自己的身体,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提着木桶僵硬地转过身,面对着周若生。 周若生娇哼一声,“笨蛋,你干嘛呢!快点啊!” 奴才惊恐得瞪大了眼睛,他不禁没法操控身体,连话都说不出来,眼看着自己的手臂缓缓弯曲,手里的木桶一点一点压低,然后他绝望地再心里面吼,“少爷快跑!” 只是身体并不会听话。 那一刻,周若生一个愣神,恍惚之间,觉得自己看到了一条大江水倒映在天空。那九天之上的明月照耀,与这条江水交相辉映,然后重叠婉转,闪射出微弱的七彩之光。 他眼中瞳孔一点一点缩小,一点一点长大。他看到那一道七彩之光向着自己扑过来,带着发酵了的味道,尽数扑了过来,与自己来了个亲密接触。 “少爷快跑!” 奴才终于使劲浑身解数将心理一直想吼的那句话吼了出来,然而摆在他面前的已经是和那“大江水”相混合的少爷。 一主一仆瞪大双眼,彼此相望。 愣神许久,周若生才从恍惚之中回过神来,猛吸一口气,扯开了嗓子,拼命尖叫,“啊——” 索性的是,叶抚提前布置好了一道隔音屏障,没让这声吵到在隔壁睡觉的秦三月。 “少爷别张嘴!滴进去了!”奴才这句话就是压死周若生的最后一根稻草。 周若生崩溃了,本来他就爱干净,变得娘气了过后就更加爱干净,而现在却被满满的一桶尿泼了一身。他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拼命地干呕起来,再也顾不得什么报复了,发疯一般抛开,脚步之重不知踩碎了多少匹瓦,然后奋力一跃,直接从这屋顶上跳了下去,重重一声跌在地上,然后又拖着一条扭伤了的腿哭喊着跑开。 奴才很恐惧,他觉得自己可能是撞鬼了,要不然不可能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片刻不敢再这里多待,连忙朝着周若生追了过去。 只留下散发着臭味儿的木桶和一片又一片烂瓦。 “唉,年轻人啊,报复心真的重。” 反正叶抚现在是不打算给那周若生消除负面状态了,就让他守着这个娘气的性格。实在是他们打算泼尿的行为让他有些恼火,心想若不是自己有这般实力,怕真的是要因为半夜被泼尿蒙上阴影了。 “只希望他们识相点,不要再来招惹我。” 叶抚可以忍耐一个人两次,便是极限了,第三次再来就不是这样软和的手段应对了,就直接才去强硬的措施了。 “大复原术。” 叶抚一招大复原术蒙蔽整个屋子,便见浅浅微光笼罩,那破碎的瓦片一点一点被搬回原处然后相继拼接起来,那尿味儿也被清楚干净了,至于那乘过尿的木桶他直接以甩手给甩到远处的深山老林去了。 只是叶抚并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这随手一甩的木桶,将一个御剑飞行朝这黑石城赶来的剑仙直接拍落进养龙山脉,然后当这位剑仙发现自己是被一个尿桶打下来的,从此,这人间多了个毕生寻仇“打飞尿桶三千里之人”的剑仙。 …… 清晨。 叶抚是被梨树唤醒的。 梨树已经从空明之境里醒转过来,表面上看去与之前一般无二,但是叶抚能清晰地看透那流淌在梨树体内的天地灵性比先前要浓郁许多了。 他手接过一朵梨花,放在鼻子前嗅了嗅,然后笑着对梨树说:“看来,离你达成目标不远了。我倒是好奇,你哪天真的化身人形了会是什么样子。” 梨树摇摆一树梨花,似乎在回应叶抚,又似乎是在期待叶抚所说的那一天。 叶抚温声说:“你昨天处于空明之境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跟你说说吧。” 梨树停止了摇晃,安安静静立于院中。 “有一个名为曲红绡的姑娘,现在是我的学生了,她很喜欢你,估摸着以后每天都得挨着你修炼了,你多包容一下,好吗?” 梨树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一阵清风吹来,它晃了晃。 叶抚听懂了它的回应,大概就是如果那样的话就不能随时随地都给他当靠背了。 叶抚轻笑一声,“为了学生,老师我吃点苦不算什么。我的这个女学生啊,性子还脆弱得很,你得多照顾一下她,平时带着她一起修炼,好吗?” 过了一会儿,梨树落下一朵梨花在叶抚面前。 叶抚知道,它同意了。 “叶老师,我看到了!你在和梨树说话!” 当叶抚转身看去时,秦三月又是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己。 他无奈叹一声,心想,“难道每天都得这么来一下吗?” 随口糊弄过去,叶抚便去洗漱去了。所谓的洗漱也只是走个过场,到了他这个地步身体早已是不染一物,无垢无尘了。不过他还是觉得这些过程是很必要的,毕竟生活也是要有仪式感的。 刚洗漱完,来到院子,便瞧见曲红绡已经来了,就靠着梨树端坐闭目,进入修炼状态。她依旧是一袭白衣,随着院子里的清风摇晃。今天的她面色比昨天好上不少,精神状态也是,想着便是昨天在这儿修炼获益匪浅。 叶抚打量这曲红绡,不自觉流露出笑意。有这样勤奋的学生,自己这做老师的看上去确实开心。 现在真正地做了老师,叶抚才理解了自己以前读书的时候为什么老师总是更喜欢勤奋的人了。 挨了一会儿后,便到了做饭的时间,恰巧是这个时候,叶抚发现曲红绡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离开了。 直到他们吃完了饭,她才又回来,照样是一句话也不说,坐在梨树下便闭目修炼。这倒是弄得叶抚莫名其妙的,不过他知道每个人都有些小秘密,就没去多想。直到过了很久,他才知道原来曲红绡每逢饭点便离开只是因为怕禁不住诱惑破了他们之间的约法三章。 吃了饭,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门便被敲响了。 开门一看,胡至福胡掌柜笑呵呵地站在外面。 第二十五章 我要学救世之剑 “哟,这不是胡老板吗。” 叶抚笑着迎了上去。 “先生上午好,我是来送我家孩子上学的。”胡至福打了个招呼便直入正题。 “人呢?”叶抚看了看他周围。 “小妹,过来!”胡至福转身朝后面吼了吼。 叶抚看去,在曲径一转角处,探出一个小脑袋来,梳着羊角辫,瞪大了眼睛。只是眼睛里面满满的嫌弃和不耐烦。模样是小孩子的模样,纯真不减。 “爹,我说了我不读书啊!你非要给我报什么私塾!”那小姑娘不愿意过来。 “胡闹!你才九岁,不读书能干嘛!叫你学女红也不学,跟我学赚钱也不愿意,现在碰到这么好的先生,非得让你好好读书不可!”胡至福表现出一个身为父辈的威严来。 那小姑娘一下子就不乐意了,从转角处站出来,双手叉腰,哼唧一声,“读书有什么用!你看那些念着‘之乎者也’的酸书生们,都是那些口上说话好听,但是一点用都没有的家伙!隔壁那王大哥不就是吗,当年硬是被闭着去读书考功名,结果现在天天呆在家里,一分钱都赚不到还指望抱负家国。读书,没有用!” 叶抚满脸笑意,且不说这小姑娘说得正确与否,但是她说话的方式很有逻辑和节奏,一点不像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便想着,这胡至福看上去其貌不扬,没想到倒是生了个这般聪明伶俐的女儿。 “胡闹!你不读书那你想做什么?” “我要修仙练剑!”说起这般话,叶抚看到小姑娘眼中迸发无限生机。 “你!” “读书救不了天下,修仙才可以!我胡兰是要踏足天下,行侠仗义,力挽天下于大江狂澜,拯救生灵于流血漂橹!”名作胡兰的她一言惊四座。 叶抚的确是惊讶了,因为这番话完全不像是没读过书的八九岁小姑娘说得出来的。他侧身小声问:“你家女儿真的没读过书吗?” 胡至福沉吟一声,没有选择隐瞒,“不瞒先生,胡小妹她早已读遍这黑石城能读的书了。” 叶抚惊异,他去过黑石城的书店,虽说书不多,但不同样的也得有一千多本。一个小姑娘,不过八九岁,便读了一千多本书,这是什么天才啊! “那为什么你还把她送到我这儿来?” 胡至福面带歉意,“我深知胡小妹心不在黑石城,但是她毕竟才九岁,不敢让她出门闯荡,都不知如何安置她,但是先生出现后,我深感小妹一定可以在先生这里学到更多。请先生原谅我的胡乱猜测。” 叶抚笑着摇摇头,“不碍事,不碍事。这胡兰就让我来跟她说说吧。” “先生请。” 叶抚负手而立,远望着胡兰,笑着问:“敢问这位小女侠,你口口声声说要拯救天下苍生,黎民百姓,那天下当如何救?” 胡兰眼中迸发神采,不做胡搅蛮缠之态,正身而立,郎朗开口,“我愿习得一剑,可斩天下大千修士作恶之念,可降天下万般妖魔噬人之欲。”她向前一步,抬头而望,“如是这般!” 叶抚温声而笑,向前一步,带起一阵清风,“那你去哪里习得这斩妖伏魔之剑呢?” “大千世界,必有我胡兰可学之剑。”胡兰不退一步。 叶抚继续向前,“你心比天高,愿救天下苍生,可是天下苍生需要你救吗?” 胡兰稍稍一愣。 叶抚继续开口说:“你说天下苍生陷于泥浆,但是我观天下,生机勃勃,何来泥浆之相?你连这黑石城都未走出,又怎知天下三分?” 胡兰张嘴欲言,但是话到嘴边却吐不出来。 “你口口声声读书无用,可又知读之真意?书之真意?口口声声学剑,又怎知剑之真意?凭你所学,连这黑石城都看不遍,又怎么说天下?说到底,你也只是心比天高而已。” “你胡说!”胡兰涨红了脸,不过她哪里争得过叶抚这从键盘时代过来的人。 “儒之大家,自称一派,世人皆不敢说读书无用,偏你敢说,若你是那御九天的剑仙也就罢了,可你不过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何来读书无用一说?” 胡兰伸手指着叶抚,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单单只论讲道理,她是无法斗得过叶抚的。但是这小姑娘自是聪明伶俐,只见她深深吸了两口气,冷笑一声说:“管你说得天花乱坠,我就不读书,我就要学剑!” 叶抚一愣,便又立马无语而笑,心道这小家伙还是个赖皮啊。于是他眯了眯眼睛,蹲下来轻声细语地说:“胡兰,你听过一句话吗?” “什么?” “说啊,不喜欢读书的剑客不是一个好道士。” “嗯?什么意思?” “你要这么想,要是你饱读诗书,知天下圣贤之言,以后学了剑便可在斩妖之后,在那斩妖之地畅快地作诗一首,教天下人知你胡剑仙,若是在与人决斗时,一言一句之间皆是锋芒,管教那对手不敢说你是只懂打架的野蛮女。” 胡兰转了转眼睛,眼中慢慢升起色彩。 叶抚继续说:“你说读书无用,但你又怎知古有夫子,一句‘夫子曰’敢教天下鬼神皆惊泣,又有剑仙李太白,酒入愁肠,七分化作月光,余下三分呼为剑气,绣口一吐便是半个盛唐,还有那朱子,敢说‘无人欲即皆天理’为天下做规矩,有那开盛世先祖,呼大好河山,四下苍茫独他一人引领风骚,敢叫天下妖魔皆不许言语。” 胡兰听此,眼睛瞪得越来越大,怔怔地看着叶抚,眼中那向往他所说的盛世伟岸之人之色几乎要迸发出来。不管是那“夫子曰”、“剑仙李太白”、“为天下做规矩”、“叫天下妖魔不许言语”,都无比吸引她,每一个都正好戳中她想学剑的原因。 转而,她语气柔和许多,问:“我看遍黑石城的大小书,都没看到你说的这些,为什么你知道?” 叶抚站起身来,转过身走到三味书屋牌匾下,望着四个大字,片刻后转身轻笑说:“那是你学得不够。” 在这一刹那,胡兰恍惚之间好似看到前面那叶先生两袖清风,一身浩然正气直冲云霄。 恍然良久之后,她一步一步向前,一字一句说:“学生胡兰,见过先生。” 一阵清风吹过,为叶抚吹来一位终有一日必将惊动天下的学生,他心情畅快,大步走进院子。只留下一脸惊骇的胡至福、略有所思的曲红绡和眼神澄明的秦三月。 第二十六章 正身明心与通理救世 胡兰到底是个怎样的孩子,叶抚没法一言一句便决定一个人,但目前看来,这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 胡至福有客栈的生意要忙,跟着叶抚说了些关于胡兰的时候便离开了。 进了院子后,胡兰便一直盯着梨树看,她想不通,为什么梨树会在三月开花。不懂,她就直接问出来,“先生,为何这梨树会在三月开花?” 叶抚笑着说:“因为它想。” “什么?”胡兰听不太明白。 叶抚没有多解释什么,给她介绍这院子里的人。他指了指秦三月对胡兰说:“她叫秦三月,是……”叶抚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秦三月在这三味书屋的地位。 他想了想便说:“是我的员工。” “员工,那是什么?”员工是个地球现代化的词,胡兰自然听不太明白。 “这个不太好解释,总之,她比你大,平时里你叫她三月姐就行了。” 胡兰眼睛直溜溜地转,黑色的眸子泛动亮光,眨了眨眼,笑嘻嘻地问:“秦三月这个名字是不是就是在这个三月取的?” 叶抚愣了愣,笑着说:“你这小脑瓜倒是好使。” 他转身指着曲红绡,“她叫曲红绡,是我的第一个学生——” 叶抚还没有说完,便听见胡兰背着手微微倾身,朝着曲红绡喊:“大师姐好!” 曲红绡看着胡兰一会儿才点了点头,即便是面对这胡兰这般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她依旧是那般平淡如水。 “三月姐三月姐。” 便见胡兰摇晃着头上的羊角辫欢快地喊着秦三月。 秦三月性子还是有些羞涩,她这种性子面对起胡兰这样活波俏皮的孩子便体现得更明显,她下意识地遮了遮横断眼眶的疤痕。她怕胡兰问起这疤痕。 胡兰到底是聪明,通人性,虽说她看到了三月姐姐那疤痕,也很好奇为什么会这样的分布,但是她没有问这个,“三月姐,你的头发形状好好看啊,可不可以也给我梳一个。” 秦三月稍稍一愣,她连忙挥手想说这是叶老师给她梳的,但是转眼便瞧见叶抚微笑着冲她摇头。 叶抚轻声说:“三月,你可以的,对吧。” 秦三月细眉泛开,抿嘴片刻重重点头。 胡兰便蹦蹦跳跳地牵着秦三月的手,让她领着自己去梳头发去了。 院子里便只剩下曲红绡和叶抚。 两个小姑娘走开后,曲红绡便坐了起来,来到叶抚面前,声音平淡如水,清冷如雪,“先生,我们什么时候上课?” 叶抚开眉一笑,“你已经在上课了。” “嗯?”曲红绡微微张嘴,想问但是又不知从何问起。她呆立良久,远望长空,过了好一会儿才放松蹙起的眉头。 她说:“谢谢先生。” “红绡,给你布置一道作业。” “请先生赐教。” “今后的七天里,你便在这梨树下修炼——” 曲红绡心惊,“先生你知道我是——” 叶抚笑着摇头,“不多说,不多问,不多猜。” 曲红绡抿嘴点头。 “我知道你一直以身怀明镜之心而自傲,但前天破碎了。你是不是想不明白?” 曲红绡心里满是惊骇,表现在眉头,“先生,这你也知道吗?” 叶抚没有就此多说,他笑言:“我不关心你的真实身份,也不关系你们的真实身份,但是你既然做了我的学生,我自会做到让你学到最多最好。你以为你修的是明镜之心,可是明镜之心又怎么会因为那三言两语而破碎呢?” “学生不懂。”曲红绡低下了她的下巴,这一刻她知道,或许在这三味书屋里,自己需要学的远远不止想的那般。 “明镜之心到底是什么,你明白吗?” 曲红绡轻声说出自己的看法,“便是那无垢无尘,心无旁骛,心之所求,心便以求。” “是的,你说得没错,并且我知道你做到了。但是你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便是你这明镜之心碰到了旁骛,碰到了尘垢该怎么办?就像那明镜,碰到了一阵风尘,该怎么办?” 曲红绡无言而立。她因为身怀明镜之心,便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沉默以对,曲红绡这才发现一直以来自己都走错了方向。什么都是自以为,却从未想过其他。 “你这种表现在我老家就叫做抗压能力不足。”叶抚转而笑着摇头,看着梨树说:“从某些方面来说,你甚至比不上这梨树。所以啊,红绡,你还有很多要学。” 曲红绡独自站在那里,白衣飘飘显得有些单薄清瘦。 “曲红绡!”叶抚突然震声。 曲红绡甚至一颤,便觉得那一瞬间,先生浑身激荡着浩然气。一阵清风吹过她的面前,卷起额头青丝。“学生在!” “你是三味书屋的学生,我是三味书屋的先生。学有不足,我便教你读正身明心之书。先前让你在这梨树之旁参悟,七日之后,告诉我何以正身,何以明心!” “学生曲红绡以此明镜。”曲红绡微微颔首,一字一句。 她转身向前,清风吹拂白衣,胜雪。 端坐于梨树之下,闭目静言。 便瞧见那梨树微微晃动树身,一朵梨花落下,垂落在曲红绡的青丝之上,泛起微光。 叶抚坐在石凳上,看着曲红绡心里嘀咕,“曲红绡啊,你能学多少,便看你七日之后的成果了,希望你这第一个学生能够给老师一点不一样的看法。” 他知道曲红绡因为明镜之心破碎,身负枷锁,原本元婴境的修为此时溃散得不剩多少了。一个二十四岁的元婴修士在这修仙世界到底意味着什么,他知道的并不多,但是他无比清楚,有这般资质与气机的修士不会是散修。她到底出身几何,叶抚没有去探究,大抵只是为了尊重她。 只是现在,她得从头再来。 没过多久,胡兰便从秦三月的房间里蹦跶出来了。秦三月果不其然地给她扎了个和自己一样的头发,虽说有些细节之处不足,但整体已经很不错了。毕竟没法跟手工技艺满级的叶抚相比。 瞧着那一大一小两个姑娘面带笑意走出来,身上洋溢着青春与童真,叶抚便不由得感叹自己老了。 叶抚冲着胡兰招了招手,把她叫了过来。 “先生有何吩咐?”感受过叶抚的不一样,这位胡兰小姑娘很尊重他。 “你爹说你读遍了黑石城的书,是真的吗?” “是的,或许会有遗漏,但是能看的我都看了。”胡兰说话时眼神很清明,这大概也就是她聪明的一种表现。 叶抚呵呵一笑,“在我们那里,你是要被称为小天才的。” 本来开朗的胡兰反倒是羞涩起来,“我以前有这么想过,但是经过先生刚才一番点醒,才知自己远远但不得天才的名号。” 叶抚摇摇头没有多说,有没有慧根,是不是天才他很清楚。 “你想要习得那救世之剑,但我只是个教学问,做先生的,现在还教不得你救世剑,但是——” “胡兰!”叶抚正声。 胡兰眼中泛起亮光,“先生请赐教!” “从今日起,我便教你通理救世之书,要你学此书,不负初心,可愿?” “学生胡兰愿意。”胡兰字正腔圆,音色稚嫩却格外郑重。 激动的胡兰一心想着救世之书,却并没有注意到叶抚说的是“现在还教不得你救世剑”,而不是“教不了”。 第二十七章 砍树人曲红绡 胡兰终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懂不得救世之书到底是怎样的概念。 但那在一旁听到此言的曲红绡却不由得慌了神,先生还可以教救世之书?她气息一下子就紊乱了。 能教救世之书的人到底是怎样的人,她不清楚也暂时还没有资格去清楚。 但仅凭“救世”二字,她便知先生这句话分量到底有多重。 先生…… 到底是什么人? 曲红绡已经不敢去想了。 或许…… 前天那圣人之相…… 念此,一朵梨花垂落在她的肩头,玄妙之意冲进她的心神。她幡然醒悟,心头如遭雷海惊涛。 不管先生是何人,有何身份,有何目的,现在,他终究是先生,我终究是学生。念好书,不负先生教诲便是本分。 她在心里默念: “师父,你临终前便告诫我学有不足,看缘分希望能受人点拨。我想,或许我已经碰到那个人了。他。现在是我的先生。” 曲红绡垂目而坐,白衣胜雪。 秦三月独自一人蹲坐在右堂屋的台阶上。少女心怀清风,看着院子里端坐的漂亮但是不近人身姐姐,看着左边学堂里的叶老师和惹人怜爱兰妹妹。 她觉得这大概便是先生常挂在嘴边的“岁月流水,安是静好”吧。她独自抬头,独自望天,望着透过梨花缝隙之间的微光。 只是秦三月觉得的岁月静好,目前的叶抚是一点都察觉不到。 此时的他正头大得要死。 没开始教书前,倒是觉得这胡兰心思澄明,活波开朗,应当是懂事的。但是这教起书来,才发现是个满心小九九的多动症小孩。 因为胡兰本身的学识相对于她这个年龄已经是很足了,所以叶抚自然不好按照常规的办法来教导她,便举很多案例来让她分析佐证。 只是没想到这小姑娘看待问题的角度那么清奇,就好比豆腐脑的咸甜问题,叶抚原本只是随口一提,却不想胡兰给他争了一个下午,从不知道多少个角度去佐证豆腐脑还是要吃咸的。 不过唯一好的就是,她没有问为什么不直接教她救世之书。 这一点叶抚是很清楚,现在的胡兰聪慧,也仅仅只是聪慧而已,不论是心性还是底蕴都承载不起“救世”二字。 叶抚所需要做的便是让她先行明白什么叫“学”,什么叫“书”。所以,他还没有以自己在《仙路漫漫》中读书的姿态来教导她。他担心给胡兰造成拔苗助长的负面影响。 一下午的读书时光很快就过去了。 日垂西山。 叶抚是个守点的人,便及时下了课,放了学,却见胡兰还是精神奕奕,丝毫不显疲态,眉目间留着思索之色。 当叶抚不由得为胡兰勤奋好学而感到高兴时,胡兰却忽然来一句“我觉得豆腐脑还是要吃咸的”凝固了叶抚脸上的满意之色。 之后便是叶抚最喜欢的做饭环节了。 而当胡兰得知自己的先生居然还会做饭时,登时双眼放光,嚷嚷着要尝一尝先生的手艺。 叶抚却有些犯难了,胡至福只是交了学费,没有交伙食费,让他有些不好做啊。 然而当胡兰抓住叶抚的袖子左右不停地摇晃,嘴里还不断喊着“先生,先生”时,叶抚发现自己原来其实是一个很没有定力的人。他同时也深感,定力在可爱面前真的是一文不值。 叶抚想起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叫什么撒娇女人……只是胡兰只能算是个撒娇女孩。 念叨着胡兰这小姑娘应该也吃不了多少,叶抚便勉为其难地同意。 而那正直觉起身,准备离开的曲红绡见到严谨的先生居然被胡兰以这样的方式说服时,她开始在心里面想,自己要不要试一试呢? 然而,当她一想到这个,一朵梨花便垂落在她的肩头。她一下子又清明过来,连忙带着一袭白离开这里。 之后。 当胡兰尝到叶抚手艺的瞬间,叶抚便知道,从此,这院子里要改成三个人同桌吃饭了。 关于胡兰还想着要在这里住的问题,叶抚自然是毫不犹豫地否定了,这次就算是胡兰挂在他的大腿上也没有管用。 区区可爱,在原则面前一文不值。 吃过饭,胡兰便百般不愿地回家去了,秦三月担心小姑娘便亲自送她。 曲红绡又在梨树前坐了一些时间,待到月光垂落进院子里,就跟叶抚作了别离开三味书屋。 闲着没事干的叶抚发现自己还有一个十分有用的神通,“回根溯源”。就是可以追寻到自己所见过的任何事物。 于是,睡觉前在脑袋里放一部经典电影变成了日常。 …… 曲红绡独自一人行走在空无他人的街道上,她很少低头,一直都是抬目向前。 一阵风吹来,吹起她满头青丝。 簌簌声掠过,一缕头发截断,随风消逝。 曲红绡顿步,眼中的凌厉迸发出来,双腿微曲,脚步一点,身形掠开。回头看去,便见那原本落脚之处的青石板断开一道整齐的裂缝,正呼啸着劲风。 “太慢了,太慢了,砍树人曲红绡,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 一道浑厚之声陡然响起,如同惊雷般在曲红绡心中炸裂开来。 身份被识破了! 曲红绡深知,当两个砍树人相遇并且互相识破身份时,便只能留其一。这是弥久以来的大幕规矩。 一道劲风吹过,呼啸之意凌厉如同烈刀,瞬间斩落曲红绡又一缕头发。 “都说你曲红绡是驼铃山有史以来最有资质的人间行者,不过二十四岁便已经是元婴巅峰,修得明镜之心,如今一见,不。过。如。此。” 但闻其声,未见其人。 这个状态下的曲红绡的的确确是找不到对方的位置,修为被封,神魂被锁,现在的她顶多也就是筑基巅峰的实力,而她清楚对方既然有资格成为这黑石城大幕的砍树人,自然不会是等闲之辈。 只是现在对方在暗处,且不知其身份,曲红绡无法做出明前的判断。实力大减的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只有逃。 只见她双手掐诀,身形瞬间闪动,陡然之间消失在原地。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一头戴斗笠的男子猛然掠出身形,负刀而立,抽刀而出。一道劲风自他刀尖侵袭而出,撕破黑夜中的气场。 斗笠下,他的眼睛如同深幽九泉,忽然一抹白芒在他眼中闪过。他毫不犹豫,一刀斩出,掀起狂风,轰在白芒之上。 雷霆万顷之势,已成定局。 一缕殷红浮现在黑夜之中,滴落在青石板上。 斗笠男子挥刀欺身而上。 三味书屋里,叶抚猛然睁开双眼。 第二十八章 新圣 那一串血红在弯月之下显得格外凄凉。 曲红绡从黑暗之中跌进月光照耀之下,她嘴角挂着殷红,眼神一片混乱,整条右臂被鲜血沾满,深可见骨的伤口赤裸裸地摆在肩头。原本的一袭白衣被红色侵染了大半,倒是应了她名字里的“红”。 斗笠男子正身而立,正声而言:“砍树人曲红绡,你名不其实。” 曲红绡身体摇晃,半跪在地,胸口不断起伏,眉头拧紧,死死地看着斗笠男子,片刻她闷哼一声开口:“那我还真是抱歉了。” “两个砍树人相遇,并且互相识破身份,只能留其一,这规矩我想你是懂得的。”斗笠男子语气平正。 曲红绡没有说话,低眉垂首。 不远处的一个高楼之上,响起一道乌鸦叫声。斗笠男子和曲红绡同时看过去,见那高楼之上,乌鸦形状的黑色气息不断扭转,很快就构筑成一个人形。 那人立于高楼之上,浑身黑色,默默注视着大道之上的曲红绡和斗笠男子。 斗笠男子回过头说:“守林人已经来了,结局注定只能留一个了。曲红绡,祭出你的实力吧,不然真的会死。” 曲红绡深吸一口气,受伤很重的那条手臂垂在身旁,若是在平时,这样的伤势算不得什么,但现在一是在黑石城中,受到大幕规则的限制,二是修为被封。这伤势便几乎是让她断掉一条手臂。 另一只手压在膝盖上,她咬牙站起来,露出她本该有的平淡如水的神情,默默地注视着斗笠男子,在这一刻,她又从新成为了那个世人皆在山底仰望的驼铃山人间行者,那一份俯瞰山底众人的傲气显露无疑。 “驼铃山人间行者曲红绡,于此。”没有什么感情掺杂,就只是平淡的陈述。 斗笠男子收步,利刀出鞘。 抽刀断开黑夜帘幕,掀起一阵狂风,呼啸着朝向曲红绡。 曲红绡单手掐诀,横在眉心,眼中瞬间迸发出无尽之光,她低声沉吟,“灵犀!” 一言激起黑夜帘幕晃荡,她的眉心缓缓张开,一道明黄色的光线穿透呼啸而来的飓风,瞬间撕碎斗笠男子的一切攻势。但是她自己付出了非常严重的代价,整个人脱了力,恍然跌坐在地。 她眉头垂落,眼中渐渐没有了色彩,低声自语,“想不到修为被限制到这等地步,连灵犀也唤不出来。区区一个曲红绡,区区一个曲红绡啊。” 黑石城大幕规则的限制下,她无法使用法宝,只能凭借一身修为行事,可是如今没了一身修为,便是那压轴的神通也使不出来。 如今的她,真的是陷入了绝境。 “曲红绡,这就是你最后的手段了吗?”斗笠男子语气里满是失望,“争夺祖树的强力砍树人曲红绡,也不过如此。” 在那高楼之上,浑身掩藏在黑暗之中的青年人心中默念,“看来,从此人间要少一位行者了。” 斗笠男子挥刀斩下,然而摇着头收到入鞘默默转身,便要离去。 不过尚未迈步便顿住,因为他并没有听到预料中人头落地的声音。 他身体猛然僵住,一点一点转过身,顿时瞪大双眼。 只见曲红绡笔挺地站在原地,一袭红白掺杂的衣服猎猎作响,如寒冬腊梅,一头参差不齐的染血青丝如群魔乱舞。但是这都不是让斗笠男子惊骇的原因。 斗笠男子此刻所有的注意力都不在曲红绡身上,而在她身后横陈而立的巨大人形光影之上。 那人形光影是一头短发,站在曲红绡身后,便是她的身外化身,金身法相。 “法……相……”斗笠男子恍然失神,无意识地呢喃。 注意力全然放在法相之上的斗笠男子显然没有注意到曲红绡此刻的眼神比之前大有不同,带着一股不着修仙气的慵懒之意。 只见那光影翻开手中书一页,开口,郎朗一声,“诛。” 平平淡淡的一个字,却是无限杀机。 一切看上去那么简单,那么朴素,没有想象之中的光芒激射,灵力爆炸。 就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字。 然而斗笠男子双眼无光,连带着斗笠一起,脑袋滑动,顺着肩膀垂落在他无意识伸出的手上。 局势的翻转来得很快,平息得也很快,最终以斗笠男子手捧着自己的脑袋而结束。 那从身体里逃窜而出的元婴也消亡在一道清风之下。 高楼之上,浑身被黑色气息弥漫的青年愣神许久,呆呆地看着失去全身力气,跌落在青石板上的曲红绡,不断摇头呢喃,“区区元婴怎么修得出法相,怎么会,怎么会……” 他突然想到什么,惊骇到全身颤抖,身周的黑色气息疯狂卷动,发出乌鸦般凄厉的声音。他突然回想起,刚才曲红绡身后的法相与昨日那出现在黑石城上空的圣人之相一模一样! “难不成……难不成她曲红绡未显圣,便已有圣人之相!” 他无法让自己的意识不陷入混沌之中,正因为他清楚未显圣,便有圣人之相到底是怎么的概念。在整个修仙世界里,也只有那三大教派立教之祖才有这样的资质。未显圣,便有圣人相,这意味着一个有能力,有资格创立新教的人出现了! 想到这一步,身为守林人的他惊恐起来,无比惊恐。他惶恐地挥动双手,凭借着守林人的特殊能力屏蔽这黑石城的天机,不让刚才发生的事情被其他人感知到。 前前后后,他连着屏蔽了足足五次,最后精疲力竭,修为枯竭才就此作罢,原本附着在他身周的黑色气息早已消散得一干二净,蹲坐在高楼上不断呢喃,“希望瞒得过,希望瞒得过,要不然守林人要大难临头了。” 他清楚,若是让修仙界的人知道在守林人管辖的范围里诞生了比肩三祖的新圣,守林人这个组织将成为整个修仙界的对立面。 守林人虽说是数一数二的势力,但是与整个修仙界作对是想也不敢想的。 黑衣青年觉得自己这个决定没有错,也不能有错,这是唯一的保全守林人的办法。他不敢想象要是今天发生的事情被其他人知道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之后,他将那斗笠男子的尸体清走,再消除这一片的灵力波动和争斗气息后才离开这里。 至于曲红绡,只要没死便不再他的管理范围内。他也相信,曲红绡这尊新圣无论如何都不会死,因为那可是集天地大气运之人。 只是,直到他离开这里都没有发现原本自己在那高楼站的位置有一个穿着t恤短裤拖鞋,留着一头短发的青年。 第二十九章 守林人 高楼之上。 叶抚笑着自语,“红绡啊,看来你要替先生背下这个圣人的名头了。” 他一步迈出,瞬间出现在曲红绡的身边。 “作为让你承担个名头的报酬,我决定,让你真的成为那个与三祖比肩的新圣。先生说到做到。” 他温笑一声,抬手一挥,一道清风吹过去,吹动曲红绡的长发。 曲红绡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 叶抚转身又是一步迈出,嘴里念叨着“功夫还有一点一点没看完,赶快去看了睡觉”。 消失在夜幕里。 片刻之后,曲红绡缓缓睁开双眼,入目便是高挂黑夜的弯月。那弯月清冷的光照着这清冷路上清冷的她。 恍然回过神来,她一脸疑惑。 站起身来,看了看自己已经完好无损的肩头,又摸了摸眉心,也是完好无损。 抬目看去,那斗笠男子早已消失,守林人也已不在。 整条路看上去普普通通,就好像刚才那一切都不曾发生,都只是南柯一梦。 “到底……发生了什么?” 曲红绡忽然感觉脑袋有些痛,捂住头仔细回忆刚才的事情。 在那般绝境之下,她没有挣扎之力,都已经做好了消散于天地的准备了,却莫名地睡着了。于她而言就是睡着了的感觉,然后醒来就只见了个物是人没。 “灵犀最后出来了吗?” “还是说有其他人帮了我?” 曲红绡活动了一下原先受伤的手。活动自如,完全没有才受过重伤的感觉。 “灵犀只是攻伐之物,并没有治愈的效果,我的内外伤都好了,应该不会是灵犀做的。有其他人相助?是其他砍树人吗?”她抿嘴摇了摇头,“不对,砍树人越少,最后争夺祖树的机会也就越大,应该不会是其他砍树人帮助了我。” 她带着这一身红白相见的衣袍,朝着自己居住的方向走去。 “守林人是维护秩序的存在,更加不可能干涉砍树人之间的争斗,而其他非砍树人的修炼之人又进不来这黑石城。” 她顿住。 “这么看来,似乎只有黑石城里的人了。” 一想起这黑石城里的人,还有能力救她,曲红绡脑海之中不由得便浮现叶抚的身影。 “先生……” 曲红绡不敢再想下去了。 关于先生的一切,她都不敢再想下去了,越是想得多,便越是看不透,猜不清。先生就像那水中月镜中花,温柔地摆在那里,却触摸不到。 “先生……” 她想起叶抚对她说的话,“明镜之心破碎了,但一身的正骨弯不得”。 不由得,她抬头挺胸,放松眉头,神情恢复到属于她的平淡如水,缓步向前。 一身正骨丝毫不弯。 …… 黑衣青年跪拜在大殿之下,默不作声,等待着屏风之后那道消瘦身影之人的回答。 良久。 悠远绵长的声音传出。 “你确定?” 等了这么久,等来一句反问。黑衣青年便深知,即便是大人也对这件事难以置信。 他苦笑一声,“大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手清场,一切属实。” 嘶—— 屏风之后那人倒吸一口冷气。消瘦的身形颤抖起来。过了许久他才微颤着说:“丁,你做得很好,索性你及时封锁了那一片的天机,要不然……”他没有说下去。 黑衣青年担忧地说:“大人,我担心我的能力不够,没法完全封住。” “你消耗太多,先疗养一下吧,这件事我亲自去处理。” “大人,那曲红绡……” “不可妄言,若她不是新圣,我们便不掺和,若她是……但能与三祖比肩的新圣,便是与我们守林人组织同等地位的存在,我们也没有资格去掺和。” “是。” 黑衣青年说完便先生告辞,消失在黑夜之中。 屏风之后,清瘦的身形一点一点发生变化,忽然一歪倒在地上,同时另外一道比之前小几号的身形出现,片刻之后又消失在原地。 瞬息而过,那斗笠男子和曲红绡争斗的大道中间,忽地出现一个身着道袍、孩童模样的人。 稚嫩的声音从他嘴里出来,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曲红绡,新圣,守林人。”转而,他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守林人啊守林人,到时候,这件事传遍天下,可不要怪我坏了规矩,这可是你们守林人的人亲口告诉我的,我没有逼问啊。” 笑着笑着,他抬手一挥,将先前那黑衣青年留下的五道屏蔽禁制全部打散,然后消失在原地。 只是他没有察觉到,也察觉不到的是,在这五道禁制之上还有着一道禁制。 而这道禁制是一个被几个姑娘叫做“先生”、“老师”的人留下的。 …… 和梨树互道早安后,又被秦三月瞪大眼睛看了一遍后,叶抚起身洗漱。 自秦三月之后,这三味书屋出现了有一个勤快的人。 曲红绡,早早地就端坐在那梨树之下了。 叶抚在窗前看了看,脸上不由得带上笑意,他体会到了作为一个老师看着自己的学生勤奋努力模样的感觉。 深表欣慰。 今天的曲红绡和平常一样,还是一样的清冷。但是又有些不一样,头发短了一截,衣服换了一套。 叶抚瞧在眼里,难免还是有些心疼。 他一想到自己的学生被人欺负了,便不由得有一种失责的感觉。 以前读高中的时候,他在外面打零工被几个小混混堵墙,若不是班主任及时出现打跑了几个小混混,他辛辛苦苦赚了半个月的钱就要没了。 所以从那时候起,学生被老师庇佑便成了他心里面最温柔的一件事。 他自然是看到昨日曲红绡受的伤,不止是一只手臂几乎被斩断,更是体内经脉寸断,丹田蹦碎,眉心刚开一条缝隙的紫府也倾塌。 而发生的一切就在离自己不到三里的地方,叶抚只好责怪自己看电影太过入神,反应得慢了。 正因为此,他才没有丝毫留情地将自己的自责和恼火全部施加在了那斗笠男子的身上。 第一次杀人,便是如此。 “所以啊,在这个世界,实力真的很重要。” 因为昨晚的事,让叶抚不得不在自己的教学大纲上做出修改。他不仅要教曲红绡和胡兰读书,还要教她们保护自己。 尤其是曲红绡。如今一身的修为是彻彻底底地散了个空,几十年的修炼化为乌有。而她的身份表示了她将面对各种各样的修炼之人,叶抚不想一直做她的保护伞,就只能改变一下教她的方法。 第三十章 念清风 曲红绡睁开眼,因为她感觉到了一道清风吹来。 抬目望去,先生站在门口笑望自己。他手里拿着一本书。 她下意识抚了抚断掉半截的头发,然后轻声喊:“先生早上好。” 叶抚点点头,然后迈步走了过去。 “在这三味书屋可还满意?” 曲红绡反问:“不知先生问的是哪些方面。” 叶抚坐在石凳子上,一朵梨花垂落在他肩头。“都有。” 曲红绡垂目说:“都好。” “你觉得好便是很好。不过,接下来一段时间你可能会觉得不好。” “先生此话何为?” “红绡啊,我不知道你是谁,不知道你背负着什么,但是我感觉得到,现在你的心有些静不下来。”叶抚站起来,走到梨树前,轻轻折落一根枝丫。 “你也不用和我说,我暂时还不想知道。不过,我知道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你会面临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先生——” “你先别说话。”叶抚打断她,“我只是你的先生,不能干涉你太多,该你面对的无论如何都要去面对。但又因为我是你的先生,所以不忍心看到你羽翼尚未丰满便被折断。” 曲红绡眼中涟漪彩彩。 “接下来几天里,你要更加辛苦了,希望你承担的住。”叶抚轻声说。 “红绡承受得住。”曲红绡低眉轻语。 叶抚笑了笑,将手里梨树的一段枝丫和书递给她。 “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闭上眼。” 曲红绡稍稍疑惑,不过还是马上闭了眼。 叶抚微微吐出一口气,心想,“只剩下五天时间了,你为这黑石城大幕而来,便不能不参加,但是你这样的状态参加了也是白搭。” 叶抚放开心神后,能够很清楚地感觉到蛰伏在黑石城各个角落里的气息,如同群星般闪耀,而曲红绡原本是最闪耀的那几颗之一,如今却黯淡了。 “我虽然很懂得这修仙界弱肉强食的说法,但是却不喜欢。” 叶抚这般想着。 他呼出一口说:“接下来一段时间里,你把这本书看完。” 曲红绡看了看手里的书,《清风》。这是这个世界最常见的一本书,她早已熟读不知多少遍了,为什么先生还让自己读?曲红绡虽然疑惑,不过没有问。 “手里头的梨树枝丫就当是解乏的吧。”叶抚说。 没等曲红绡再说话,叶抚右脚微微一跺,一道清风吹拂过去,然后曲红绡瞬间消失在院子里。同时一道神念附着在她手中的梨树枝丫上,伴随她而去。 叶抚看着曲红绡消失的地方,轻声呢喃,“希望你承受得住。” 他知道五天后,曲红绡必须得参加那什么黑石城大幕,虽然在他看来完全没有必要。 不过曲红绡就是为了这个而来的黑石城,所以叶抚尊重她的意愿。做先生的自然看不得她这个状态去参加,所以要给她补补课。 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让她恢复状态。 这对于叶抚而言其实是很简单的,直接来个灌顶就是了。不过这跟拔苗助长没什么区别,叶抚自然不会做出这般耗费曲红绡根基的行为。 先前给曲红绡让她熟读的那本《清风》是叶抚重新修改抒写的,在重制的时候,叶抚添了些浩然正气进去。 曲红绡每看一个字便会受到一次叶抚浩然正气的冲击和洗涤。这对于曲红绡而言无异于全身经脉被粉碎然后再重铸,过程是异常痛苦的,所以叶抚才再三表示希望她承受得住。 不过为了不让曲红绡看一个字就直接神魂被撕碎,叶抚只是加了一丝浩然正气进去。若是一身的浩然正气全部都加进去的话,叶抚也不知道会有多大的威力,不过联想一下之前不过一句“子曰”,便激起了圣人之相,也可想而知了。 叶抚能够想象得到,曲红绡接下里五天是度日如年的,将会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说不心疼是不可能的,毕竟是自己第一个学生。 但是这是她必须要走的路,叶抚也不过是帮她提前了。 叶抚轻轻抚摸着梨树,笑着说:“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直接折了枝丫,还请不要怪我啊。” 梨树微微抖动,梨花烂漫。 之所以交给曲红绡那一跟枝丫也不过是叶抚留下的最后手段,是保全她神魂的。 又在这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看着秦三月将这院子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后,他才回过神来,连忙去做早饭去了。 …… 曲红绡只是感觉到一阵清风吹过来便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待到她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山谷之中。 山谷环境优美,生机勃勃,处处昂扬着生命的气息。在这样的环境下,曲红绡心情放松不少,缓了片刻后,她才细致打量叶抚给她的书和枝丫。 当她把目光投到枝丫上后,一道意识瞬间冲进她的脑海之中。 “红绡,我是先生。不必疑惑自己在哪里,也不必担忧,放心,你所呆的地方是很安全的。先生有许多事情没法对你说明,也请希望你不要责怪先生,总之,接下来的五天时间你就在这里读书吧,可能会很难受,希望你承受得住。” 话音一落,那道意识消散一空。 曲红绡咬着嘴唇,看着手头的梨树枝丫许久才叹惋一声。 先生到底是谁,她已经不想再去猜了。 她只是觉得自己真的配不上人间行者这个身份,给先生添了许多麻烦。 没有过多的自怨自艾,曲红绡很快调整心神,认真打量这山谷。 山谷如同一道被横断的山脉,两边是悬崖峭壁,高不见顶。却有一道微光自顶上落下,照在这山谷的每一个角落。 她向前走去。 穿过一片草丛后,在林间溪流旁见到一简单的木屋。 上前,推门而入。 里面也是简朴的样子,不过一桌一床一凳一窗台。 “这里应该便是我的读书之地吧。” 曲红绡不再耽搁,先生提及了五日,她便知道先生已经知悉了她来这黑石城的目的。 上前坐在凳子上,她抬目望去,发现窗台上面摆着一条红色的絮带,身为女人的她一眼便瞧出来那是女孩子束发的絮带。 她不由得想,“先生将这絮带留在这边,莫非那絮带的主人对先生很重要?” 不由得弯了弯眉毛。 或许,那是先生的意中人吧。 只是,不知道能够让先生中意的人会是怎样的。 曲红绡缓缓吐出一口气,将梨树枝丫放在一旁,心无旁骛,缓缓翻开《清风》。 入目便是“子曰”。 却在这瞬间,一股磅礴缥缈的正气猛然冲进她的心神。 不过片刻,她便面色潮红,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鲜血脱离她身体的瞬间便消失殆尽。 整个人气息一下子就委顿下去,双目眼神游离,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曲红绡一下子就感觉到自己的经脉、丹田、紫府都被一道乳白色的气息笼罩住了。 她惊呼出声,“浩然正气!先生便是那圣人!” 却在此时,梨树枝丫颤抖一下,放出光明来,又一道意识冲进她的脑袋。 “不可走神!” 曲红绡猛然回过神来,不再多想,挣扎着继续去看书,只不过这次变得十分小心。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先生再三说明希望自己承受得住了。 接下里的时间里,曲红绡开始忘我地与这书里的浩然正气对抗。 第三十一章 日常 感受到小天地里曲红绡的状态后,叶抚稍稍缓了口气。 曲红绡有了一个好的开头,叶抚相信她能够撑到最后一刻。毕竟她虽然修为溃散了,但是神魂和身体的强度还在。 叶抚刚刚把早饭做好,胡兰便恰巧赶到了,二话不说,第一个便冲进了厨房。 问过一遍后,叶抚不禁感到有些无奈。 这小姑娘为了能够蹭到这一顿饭,早上特意没有吃饭便赶过来了。 叶抚倒也无所谓,添一个人的碗筷没什么问题,三个人还热闹一些。 吃过早饭后,稍作歇息,叶抚便领着胡兰去上课。 至于秦三月则是按照叶抚的吩咐,去街上买了一些花种子回来种。叶抚昨晚就把一些种花的方法写在了纸上,秦三月就照着方法开始在院子边上那一块土地里种花。 秦三月其实更加倾向的是用那一块地来种菜,既可以吃到新鲜的菜,还可以节省一些开支,她跟叶抚说了自己的想法,但是被叶抚一口回绝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老师拒绝这个这么好的主意。 其实叶抚想的是以后种出了花,还可以来做花茶和花酒。他前些天尝过了这边的酒,觉得还没有自己做的好喝,茶也是一样,所以就想着自己来做,才让秦三月买花种在那里。 秦三月做事情很认真,一丝不苟地按照方法在土地里面劳作着,只有左边堂屋里胡兰大声跟叶抚辩论时才会抬起头看一下,瞧见两人只是在辩论,不是在吵架后才又带着笑意开始手头的活计。 不过,她有一个疑惑,那就是那个不怎么说话的红绡姐姐去哪里了,今天早上还看见,跟先生说完话后就不见了。 中午一些的时候,胡至福悄悄地来了书屋,看一下女儿胡小妹有没有给先生添麻烦。 他没有打扰叶抚和胡兰,跟秦三月说着。 早上的时候,胡兰没有吃饭便想着出门去上学,他拦着好好盘问了一番后才得到个“先生做的饭比家里的饭好吃无穷数倍”的回答,之后她便一直囔囔着以后也要在先生家吃饭。 过不了宠爱女儿这一关,胡至福满不情愿地答应把与女儿共餐的时间让给先生。 这次来,看胡兰有没有认真读书是其次,把伙食费交给先生才是正事,他做生意的人知道,这点意识还是要有的,不能让自家女儿因为蹭饭讨人嫌。 所以他给了双倍的伙食费,跟秦三月叮嘱了一番,说了些“不要娇惯小妹”、“她也可以帮忙做些事”之类的话,便又看了看堂屋里的二人,看到胡兰难得听得这么认真后,便带着对叶抚的尊敬又悄悄地离开了。 叶抚自然是知道胡至福说的什么,也没有觉得什么不妥。伙食费是小事,做人的情分和道理是他比较看重的,好在,胡至福在他看来做人还不错。 这书屋里的钱是由秦三月记录管理着的,叶抚也很放心,毕竟大多数时候都是秦三月出门去买东西,每次从他这儿拿钱也麻烦,所以叶抚就干脆让她管着钱。 秦三月进了自己的房间,把床边的一个柜子推开后,再把柜子底下一块石板给揭开,露出一个小的空间。里面放着一个木匣子,木匣子上了锁,她将随时随地挂在脖子上的红绳扯了扯,扯出藏在胸前的钥匙,然后把锁打开。 匣子里面是几支银叶子和一堆铜钱,看到这些,秦三月立马就眉开眼笑,笑得很干脆,就是见到喜欢的东西的笑容,连带着那道疤痕也变得好看起来。 她把胡至福给的伙食费放进去后,才小心翼翼地把匣子合上。 上锁,关上石板,推来柜子。 一套动作做得流畅无比。 叶抚早早地就知道秦三月这样藏钱了,一度想给她说明一下,免得她变成小财迷,但是每次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他理解,秦三月喜欢的其实并不是钱,而是于她而言,来之不易的这一切。她的心思很单纯,单纯到以为这钱里面便是叶老师对她的信任,与现在这种生活是事实的一个证明。 吃过苦,才知甜。叶抚对这句话清楚到不能再清楚。 时间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溜走。 一切都循序渐进。便到了胡兰最喜欢的讲故事的环节了。 叶抚不是个教死书的人,每天都会选定一个时间,给胡兰分享他原本世界的一些故事。 下至童话,上至神话,无所不讲,胡兰接受能力很强,不论是恐怖的还是悲剧的都听得津津有味。每每于此,她眼里都直冒光,于她而言,先生总是能够知道好多自己不知道的,脑袋里面还有各种光怪陆离的故事,很了不起。 总之,这就是一个提升好感度的环节。 秦三月也总是会在这个时间里,放下手头的事,搬来一个小板凳,坐在门口,静静听着叶抚讲故事,她没少因为代入太深而忘我。昨天那个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便是如此,最后讲到化蝶,秦三月在外面忽然就哭了起来,弄得叶抚有些措手不及。 叶抚最见不得女孩子哭了。 今天的故事是《倩女幽魂》。因为叶抚大学学的是文学,算是个会讲故事的人,自身的实力又很强,讲的故事很有代入感,一度把外面坐着的秦三月吓得瑟瑟发抖。 秦三月那副又害怕又想听的模样倒是让人好笑,至于胡兰压根儿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听悲剧不伤感,听恐怖故事兴奋得没边儿,只有听喜剧才笑得前仰后翻。 笑笑闹闹的时间这般过去了。 这样的日子差不多进入了正常的节奏。 叶抚除了每天规划自己的教学计划以外,就是观察曲红绡的情况。 最危险的时候,曲红绡一度肉身差点蹦碎,看的叶抚心境肉跳,好几次差点他就先忍不住要终止曲红绡读书了。 不过让他欣慰的是,曲红绡一直在咬牙坚持,表现出了绝对的韧性,即便全身痛到使不出力气,双眼也不肯离开书本片刻。 叶抚能够感受到其中的痛苦,差不多就是把一个普通人的骨头一节一节地打碎那般。曲红绡能有这样一份执着与坚持,在叶抚看来她的修行之路便已经是通过了最大的阻碍了。 她的修为恢复得很快,身体的经脉每蹦碎重铸一次便上升一个档次,并且比起之前来要更加通透,毕竟是沾染了浩然正气。 这样一直到第五天的晚上,最后的时刻,《清风》也要被曲红绡读完了。 而真正的考验也是这最后的一点。 那是叶抚自己添写的内容,是他按照曲红绡的情况,为她定制的。 第三十二章 人间诸事千千万 叶抚的小天地里。 曲红绡颤抖着将手放在最后一页上,还未翻开,她便深感那一份压力了,不单单只是猜测最后一页或许会很难读,实实在在地也是表现在书上的。 最后一页纸张不断颤抖着,好似有什么要突破纸张的束缚而出。 只是轻轻碰了碰,曲红绡便感觉到一股灼热。 她没有选择马上翻开最后一页,而是起身走到木屋外面,看着山谷之景良久。 眉头之间染上一份凄怆,这是她以前从不曾有的。 抬头望着山谷上面投下来的微光,她深深吸了口气,颤抖着转身。 她有预感,这最后一页会比之前所有的加起来都难读,有可能……有可能会死。 虽然曲红绡认为先生既然说了这里很安全,便不会看着她因此而出现生死危机,但是她并不希望自己到需要先生出手帮忙的地步。 她不想先生以为她是一个需要庇佑的人。 咬牙,横眉。 曲红绡重新坐在凳子上,认真地看了一眼在一旁安静呆了五天的梨树枝丫,抿着嘴欲言又止。 终地,她翻开了最后一页。 一团云雾蒸腾而起,她只隐约看到一只布谷鸟腾飞而起,在空中婉转名叫片刻又消散掉。 待到云雾散去后,曲红绡才呆愣愣地呢喃,“一言一句皆已通灵,先生,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闭目沉沉吸了口气,片刻之后她睁开眼,看着那仅有的一行字缓缓念: “先生问:人间诸多事,有万万千千,何有你在?” 刹那之间,曲红绡双眼失神,陷入一片混沌。 那消散在木屋之中的知更鸟忽然凝聚起来,直冲而下,扑进曲红绡的身体,然后瞬间溃散。 曲红绡微微张嘴,说不出一句话,一丝殷红从嘴角缓缓淌下。紧接着,眼角、鼻孔、眉心、双耳淌下殷红鲜血,瞬间将她整个人染成一片红。 这一刻,她不知道自己感受到的是不是痛苦,好似最后能够感觉的东西都消失了,眼前只是一片黑,只有一片黑。 她不知道自己浑身的血管都已蹦碎,不知道经脉、丹田、紫府、灵台都已崩塌,也不知道自己一身胜雪白衣染成血红色。 只是觉得自己在黑暗之中前行,见不到一丝亮光。 甚至是,她恍然片刻后,再也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小天地外。 叶抚站在梨树下,看着梨树良久,没有出声。 梨树垂下一条枝丫,轻轻抚弄着他头上的短发,花朵之间散发出微光萦绕在他的身周。 它在安慰自己。叶抚知道。 叶抚心里麻麻的,不知作何感受,许久许久后所有的失望都化作一声叹息落空。 曲红绡没有撑得过去。 “怪不得她,她怎么承受得住圣人之言嘛。” 叶抚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有些乏力地坐在石凳子上。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感到乏力,并不是身体上的,也不是精神上,而是思绪上。 他觉得是自己太过严格了。曲红绡是他的第一个学生,便想着尽快看到她的成长,而就忽略了她能不能承担得起这么快速的成长。 “我一直想着不要拔苗助长,看来也不过是泛泛而已。” 叶抚再次叹了口气,手指轻轻在石桌上敲了敲,一道浅淡的波纹浮现,然后眨眼之间又消失。 小天地里。 叶抚的一丝神念凝结成他的模样。 他缓步走进木屋,一进去,便不由得露出不忍之色。 按照意识形态和身体状态而言,现在的曲红绡的的确确是死了,不过有叶抚留下的那一道梨树枝丫,保留了她的神魂。 此时那一截梨树枝丫被一团柔白色的光晕环绕着。 叶抚缓缓向前走去。 抬手,一抹青色在手间环绕,神通“枯木逢春”。他要恢复曲红绡的肉体,然后再让神魂归位。 但是他手头的青色还没有递过去时,便不由得顿住了。 他隐约之间看到一道明黄色的光拂过了曲红绡的身体。 叶抚眉头微微皱起,片刻之后松开,缓缓吐出一口气,嘴角重新挂上笑意。 前面。 曲红绡溃散一地的鲜血蒸腾起来,一道明黄色光芒拂过,瞬间被分散成无数细小的血雾,然后拿血雾开始盘旋纵横,片刻之间凝结成一只火红色的怪异之鸟。 那只火红色的鸟忽地扑腾翅膀,一股热浪瞬间侵袭向四周。 叶抚连忙抬手将热浪压制住,免得将这木屋毁坏。 转而,他笑着对那只火红色的鸟说:“小家伙,你过来。” 火红色的鸟刚开始露出警惕之色,但是片刻之后,便温顺起来,缓缓朝着叶抚飞过来。 叶抚轻轻伸出食指,向前递过去。 火红鸟温顺地用喙蹭了蹭,接触之间,一道白芒爆发。火红色的鸟浑身的火焰猛然变得剧烈起来,同时颜色变得明黄一片。 “去吧,回去吧。” 这只鸟轻鸣一声,眼中升腾起火焰,然后逆转身形,扇动翅膀,眨眼之间冲进曲红绡的身体。一团火焰自她的身体向四周弥漫,灼热的温度将空气扭曲,叶抚只是轻轻用手一压,便将火焰压了下去。 梨树枝丫颤抖起来,那团萦绕其周的柔白之光脱离,然后飞进曲红绡的眉心。 一道清风吹来。 郎朗的念书声在四周响起。倾耳一听,皆是—— “先生问:人间诸事,有万万千千,何有你在?” “先生问:人间诸事,有万万千千,何有你在?” …… 郎朗之声,环绕于耳,转承回响,久久不散。 叶抚安安静静站在那里,不出一言。等待着。 曲红绡安安静静躺在那里,还未睁眼。酝酿着。 待到这郎朗发问声快要散去之时。 又一道清风从门外吹进来,山谷之上微光更盛。 曲红绡猛然睁开眼睛,一股浩然正气从她身体里倾泻而出,化作清风吹拂,吹起叶抚垂落在额头的头发。 叶抚吸了口气,轻声问:“人间诸多事,有万万千千,何有你在?” 郎朗之声响起在这山谷里的每一个角落,是曲红绡的声音。 她答: “我看故我在,我听故我在,我言故我在,我身动故我在,我心动故我在,我思故我在。”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余音袅袅,不绝于耳。 第三十三章 蛰伏之变 曲红绡站在院子里面,望着天上的月亮。 现在已经是月落当空了,早就过了她该离开的时间了,但是她仍旧站在这里,久久没有动过。 她换了身衣服,是秦三月唯一两套衣服之一。秦三月虽然年龄不大,但是身子高挑清瘦,曲红绡穿她的衣服也不显得违和。 大概也只有曲红绡这样的修仙之人穿着这衣服,才能真正地体会到这衣服的不同之处。穿上这身衣服后,不论是修炼还是推演神通都快了不少,而且有明心的效果,不用担心走火入魔。 她问过之后才知道,这套衣服是先生做的。 曲红绡现在有很多东西都明白了,诸如为何自己的明镜之心那么不堪一击,为何先前修为早就到了元婴巅峰,却迟迟不见分神,为何驼铃山的师父一直都说自己少了一点实在感…… 她明白了很多,在那木屋里的五天时间里。仅仅只是读一本随手就可以买到的两文钱一本的《清风》。 同时她又有很多的都不明白,不明白自己读书的地方到底是哪里,与这边对比起来才发现那木屋里居然处处都是道韵。她还不明白自己在在看了那最后一页意识溃散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能够让她在那黑暗虚无之中感受到自我。 先前在那黑暗虚无之中,她最先看到一点微光,所以有了“我看故我在”,然后听到了一声“人间诸多事,有万万千千,何有你在”,所以有了“我听故我在”,然后她开始回答这个问题,有了“我言故我在”,之后她发现自己被一道清风吹动,可以活动身体,就有了“我身动故我在”,再之后,她恍然明悟了先生为什么问出这样一个问,便有了“我心动故我在”。 所有的恍然大悟,全都汇成最后一句话,“我思故我在”。 当她再次意识到自己存在时,已经重新站在这梨树之下了,手里拿着一本《清风》和一根梨树枝丫。跟她那天从这边儿消失的位置一模一样。 只是片刻,她便知道自己身体的封印解了,修为也已经恢复了巅峰,神魂紫府更是开了一条缝隙,随时随地都可以迈入分神期。 不过,比起这些,更让她惊异的是,她发现丹田里,金丹之上开了一朵细小的金色莲花,元婴手中沉睡着一只浑身散发金色火焰的鸟。 那只金色的鸟她知道是什么,原本是藏匿在心田的,自她生下便有了,是她从未向他人说起的秘密。心有灵犀。只是现在脱离了心田,在丹田沉睡了,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她觉得不会是坏事。 身为东土三大圣地之一的驼铃山人间行者,她很清楚金丹开莲花意味着什么,这是圣人资质。若是在以前,她定会露出欣喜之色,但是经过了木屋五天的洗礼后,她看待事物有了很大的改变,已经无限接近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了。 相比之下,更加让她惊异的是,自己不过读了五天书,便成就了圣人资质。而这一切,起源于那位始终把微笑挂在嘴边的先生。 她看着梨树许久,也不见先生在哪里。 就这样等着。 半晌之后,一声开门声响起。 曲红绡转头看去。 叶抚站在门口,头发湿漉漉的,他笑着说,“回来啦。” 曲红绡点点头。 五天之后再相见,平平淡淡,就只是一句“回来啦”,出乎意料,合乎情理。 叶抚用手里的毛巾擦了擦头,走了前去,“刚才在洗澡,让你久等了。” “学生等先生是应该的。”曲红绡轻声回答。她正想开口向叶抚汇报成果。 叶抚挥手打断了她,“没什么好说的,回来了就好了。” 曲红绡不知道说什么,吐出一口气,轻声说:“谢谢先生点拨。” “我终其到底,不过一个引路人,能否做到全在你。” “先生,我有很多不明白。”曲红绡语气略微急促,认真地看着叶抚。 叶抚坐在石凳子上,笑着说:“你问吧。” 曲红绡看着叶抚,想要开口,却不知道从何问起来。一旦细细地思考,她才发现,关于先生,自己居然有那么多的不明白。 同时她又在心里反问自己,弄明白这些事情真的很有必要吗? 良久之后,她给了自己否定的回答。 但是话已经说出来了,总不能又什么都不问吧。曲红绡一时间陷入僵局,想要不被先生认为是胡闹,又不知道问什么,憋了半天,才幽幽吐出几个字来,“我想知道先生为何一直留短发。” 说出这句话后,曲红绡自己都愣住了。 至于叶抚,脸上更是一片错愕,他早已做好了准备为曲红绡解惑,却不想问出这么个问题。 他抬头望天,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还有些湿的头发说:“大概是洗头很简单吧。” …… 错落在星空之中的群星闪烁,交相辉映。 黑石城上面的星空,几颗平日里几乎见不到的星星今晚却格外明亮。 城门之上。 须发皆白的少年坐在城墙上,两只腿落空摇晃着,望着天上的星星。他身后是身材高大的女子。 “星相已现,明日大幕便要开启了。” “这一次有什么特殊的吗?”女子问。 “五天前我观星,发现有一颗格外耀眼的命星忽然黯淡了,与之相随的是一颗略次一些的命星直接消失了。” “应该是两个砍树人相遇了,一方死,一方重伤。”女子回答。 少年点点头,“我想也是这样的,但是刚才我发现那颗黯淡的命星直接消失了。” “或许没有撑得过重伤吧。” 少年迟疑着,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过了一会他才说,“按道理来说是这样,但是我念想那命星时,总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女子想了想说:“应该是你们同为砍树人,命格里的公通之处造成的吧。” “我也希望只是这样。”他说,同时又在心里面添了一句,“而不是气运被争夺了的怅然若失。” 是夜。 黑石城蠢蠢欲动。 蛰伏在各个角落里的气息开始一点一点向四周散发,相互之间,去试探,去触碰。 在三味书屋曲径之外那条胡同的尽头,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的梧桐枯树在星光之下探出几朵新绿。 城东一座被乞丐占据的破旧老庙里,神像缓缓睁开眼睛。 一只蚱蜢趴在妇人晾晒的被褥之间,目光锐利而凶狠。 李员外前几天刚挖的小池塘中间,散发着微光,几只观赏金鱼在那里游荡。 胡至福的悦来客栈门口,两座石狮子改躺而立,气势磅礴。 徐大人家中堂屋那摆在正中的玉貔貅慢慢变红。 说书先生枕旁的梨木散发莹莹白光。 布衣坊里,被堆在角落用来遮灰尘的青灰色布匹抖了抖,将一身的灰尘抖落。 周若生周公子蜷缩在被窝里,他胸膛上的玉佩闪烁光芒。 …… 城中的诸多事物都在悄无声息地发生改变。 就在这万物皆变的情况下,黑石城青石板大道底下,一株古树还在沉睡。 黑衣青年化身成鸦,绕着黑石城飞了一圈又一圈。 黑猫舔舐着自己的爪子,明亮的眼睛透着星辰。 曲红绡站在门口,清风萦绕在她身周,撩动青丝。 眉心一点朱砂的俊秀少年随手捏死鞋子上的一只金龟子,然后笑着说:“你还配不上我。” 胡小妹一脚蹬掉被子,四仰八叉地睡着。她眉间多了一道怪异的符文。 三味书屋里。一根翠竹刚刚在院子角落里冒出头,便被一朵梨花压回土里面。隐隐约约的威势从梨树身周散发出来。它似乎在宣示,这三味书屋里只许它一株灵物存在。 秦三月半夜做了噩梦惊醒过来,连忙看了一下藏在石板底下的钱有没有少,没少一分她才重新安睡。 远在黑石城四方各地,无数飞剑、灵兽、飞舟急速赶来。磅礴恐怖的气息争相汇聚,势必要争夺黑石城中的先机。他们知道,这黑石城里诞生了新圣。 睡梦中的叶抚,还在细细品味着电影《杀生》。 第三十四章 黑色痕迹 门前屋檐滴水,滴滴哒哒如清泉叮咚。 曲红绡换回自己的一袭白衣,将秦三月的衣服整理好,装在一个长匣子里面。 她站在门口,看了看外面浅薄雾气中的雨,然后催动丹田,想要运转灵气,但是没有丝毫反应。 “果然如此,大幕开启之后,就用不得灵力了。” 正准备撑伞的时候,她忽然发现经脉又一道热流经过,定神一看,发现是一道浅淡的乳白气息。 “浩然正气!不对啊,就算是浩然正气,在大幕规则之下也没法催动啊,难不成我修的这份浩然正气有所不同?” 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曲红绡将疑虑存在心里。 站了一会儿,撑开油纸伞,迈步走上大道。 现在天气尚早,平日里路上应该是没什么人的,但是进入却不同,路上多了许多人,而且大多数人的服饰打扮都与这城中土著有些差异。 曲红绡知道,这些人全都是自己的竞争者,被称为砍树人。大幕开启之前,但凡砍树人相遇,只能存一,所以大多数提前进入黑石城的砍树人都蛰伏起来,不愿意在大幕开启之前就损耗修为去争斗。 也只有曲红绡这种程度的砍树人之前才敢随意走动。 但是现在不同了,所有人修为都被规则禁锢了,全都处于同一平等线上,便都出来了试探机缘。 道上的人大多戴着斗笠或者蒙面,尽量遮掩自己的容貌,不想被他们认出来,若是招来平日里记恨的人说不定就会发难。 曲红绡经历了五日的读书后,现在心态有了很大的改变,整个人并不忌讳什么,就这般大方地走在前往三味书屋的路上。 路上有很多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停留。曲红绡身为驼铃山人间行者,名声在外,即便许多人没见过真实面容,也见过画像。 此时的曲红绡被认出来了,也因此,她所走的路总是被下意识地腾出一条宽敞的路来。 就算是限制了修为,路上的诸多砍树人也没有几个敢确保能够在曲红绡手里走过几招。 所以还是尽量避让。 雨大了一些。 曲红绡抬目望去,透过薄雾和雨水,依稀可以看到天上有许多星辰闪烁着,它们彼此勾连,如同一盘棋局中的棋子。 那便是这次大幕的阵眼。以天上的星辰布阵,这是何等的阵术修为,是这条路上的人都无法想象的。 半个月的大幕时间里,找寻机缘物,争夺气运便是砍树人需要做的事。 今天是第一天,相对而言比较和平,但是越往后面,争斗会愈演愈烈,因为修为的束缚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减弱。 除了现在有的砍树人以外,还有不少人只能等大幕开启才能进这黑石城。曲红绡清楚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自己将会面临很多的麻烦。 现在大家都敬她是驼铃山的人间行者,但是在真正的大机缘面前,身份都是虚妄,唯有实力才是王道。 往前面走了一些,曲红绡在雨中看到一个熟悉的青色影子。她走了上去,冲着那青色影子轻声喊道:“三月。” 秦三月提着手里的酱油转过身,立马笑了起来,“红绡姐姐,你这么早就来了啊。” 曲红绡走上前去,把伞往秦三月那边靠了靠,“怎么不带伞就出来。” 秦三月抬头笑了笑,“这边儿近,又只是出来打酱油的,就没带伞,结果刚出来打了酱油雨就下大了,我正想着一口气冲回去呢,结果姐姐你就来了,我运气真好。” 曲红绡尽管表情依旧平淡,但是眼神还是不由得温柔一些,她觉得和这个少女呆在一起很舒心。她很喜欢三月身上那一股干净的气息。 “若是我起得晚了一些,那你岂不是就真要冲回去啊。” “这样的话就只能跑回去了。” 曲红绡轻轻瞥了她一眼,“弄脏先生给你做的衣服,你也舍得吗?” “呀!”秦三月表情有些慌张,“我之前还没想过呢!叶老师给我做的衣服我可舍不得弄脏。” 曲红绡眼角弯了弯,“好啦,这不是没有脏吗。” 秦三月捏着衣边,提起来一些,怕沾到地上的水。她痴痴地笑了笑。 “对了,红绡姐姐,你知道为什么今天城里多了很多打扮不同的人吗?” 曲红绡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望着远处雾气之中行色匆匆的诸多砍树人,片刻之后她轻声说:“这些人啊,是来买东西的。” 秦三月按了按右眼的疤痕,自言自语,“也没听说过黑石城今天会有集会啊。” 两人撑伞结伴而行。 …… 胡兰从床上坐了起来,揉了揉惺忪睡眼,打着哈欠在床边双脚勾起一双鞋就摇摇晃晃地坐到梳妆镜面前。 看着光亮铜镜里的自己,胡兰的眼睛一点一点张开,然后一点一点瞪大。 “这是什么东西啊!”她惊叫一声,连忙用手指去搓额头。 只见她额头之下,眉心只见,有一抹古怪形状的黑色。 她使劲儿地搓了搓没见反应后,连忙捂住眉心站起来,跑到隔壁的洗漱房里,掺了盆水,然后开始洗脸,不停地反复地揉搓着眉心的痕迹。 刚开始她以为是墨迹,但是怎么弄都弄不掉后便有些着急了。 但估摸着先生家的早饭又快要好了,她没耐心一直在这儿处理眉心只见的东西,就连忙扯了一条丝巾,绑在额头遮住那道痕迹。 拒绝了胡至福看着下雨天想要送她的想法,一个人抓起一把油纸伞急匆匆地就出了门。 胡至福在后面连连点头,心想自家小妹真是勤奋好学。 胡兰刚一拐出自家院子,走到大路上就不由得愣了一下。她发现今天外面的人格外地多啊,比平时多了不少,而且看模样很多都是外地人。她想莫非今天是开了什么集市吗? 挥开脑袋里莫名其妙的想法后,她顶着把伞快步向前。 一路小跑过去,等到了三味书屋后,鞋子湿透了不说,裤子也湿了半截。 叶抚正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用一把刀在削着一截木头。他看到胡兰的模样后直接笑出声来。 “小家伙,你这是为了上学不畏艰难险阻啊,我还想着你大概不会来了。” 胡兰哼哧哼哧地捏着拳头说:“我很勤奋的!”转而,她骨碌地转了转眼珠子,问:“吃过饭了?” 叶抚挑眉反问,“你认为呢?” 胡兰立马丧气,跺了跺脚,“都怪这雨,害得我错过饭点了。” 叶抚笑了起来,放下手头的活,拍了拍身上的木屑说:“还没吃呢,就等你了,快进来吧。” 胡兰一下子笑弯了眼睛,小跑着冲了过去,将湿漉漉的脑袋在叶抚腰上蹭了蹭,欢快地说:“先生真好!”然后丢下伞就迫不及待地冲进屋子。 叶抚不由得感叹,“小孩子就是活力十足啊。” 他回首望了望天上在薄雾之间若隐若现的星辰,脸上露出浓郁的微笑。 “黑石城大幕,原来就是这样的啊。” 饭桌上。 叶抚看着胡兰额头的丝巾,不由得问:“今儿个怎么想着打扮自己啦。” 胡兰晃悠着两只脚丫子,摸了摸额头的丝巾,嘟了嘟嘴,满不情愿地取了下来,“才不是呢!”她揉了揉眉心的黑色痕迹,委屈地说:“不知道为什么,长了这么个东西,怎么洗都洗不掉。” 叶抚看到那黑色痕迹的瞬间,眼神便沉了下来,他清晰无比地看到,那黑色痕迹之中蛰伏着一道苍老的意识。 他神识稍稍一动,便探知到那道意识寄宿在胡兰额头意欲何为。为了等候时机夺舍。 “先生你也觉得不好看是吧。”胡兰看到叶抚眼神沉了沉,便哭丧着说,“我也不想要这东西的,可是怎么也去不掉嘛。” 叶抚眼神恢复之前的柔和,笑着说:“怎么会去不掉呢。” 说着,他伸出手,大拇指按在胡兰眉心的黑色痕迹上,轻轻一抹。 一道凄厉的声音在他心头响起。叶抚用神念对这道即将溃散的意识说:“你运气很不好,打主意打到我学生这儿来了。” 一股磅礴的气息就要从胡兰眉心涌出,但是下一瞬间直接被叶抚在掐灭。 叶抚笑着说:“你看,这不是抹掉了吗?” 胡兰狐疑地看着叶抚,“真的?”她早上弄那么久都没弄掉,还险些错过了饭点,她不信先生只是轻轻抹了一下就抹掉了。 她怀疑地走到隔壁去照镜子。 片刻之后,叶抚听到一声惊喜的叫声,不由得笑了笑。 …… 隔壁街上,一个身着长袍的男子忽然脸色苍白起来,跌跌撞撞跪倒在地上。 嘴里不断念叨:“老祖没了……” 他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只金属小鸟来,对着小鸟说:“老祖气息消散,恐遭不幸,速速来人。” 然后放飞了金属小鸟。 第三十五章 手绢 钟随花,这位被大家亲切称为花娘的布衣坊老板,此刻有些犯愁。 她收起了平时妖娆的身姿,无奈地问:“这位客人,你真的要买这块布吗?”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散开一头长发的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抬起手,宽大的衣袖遮住脸,她轻笑一声说:“真的,奴家就要那块布。” 声音娇腻柔媚,一副作态尽显诱惑。 “可那真的是非卖品啊,只是用来遮一下灰尘用的,做工粗糙不说,颜色也不好,要不然你还是看一看我们展台里面的吧。” 年轻女子轻轻踏前一步,盈盈之腰微微扭动,腰下宽大的衣袍随风摇动。 她眨动一双眼角泛起朱红的眼,水一般的涟漪在眼中流淌,“这位姐姐,奴家真的只是要那匹布而已。” 钟随花感受到一股柔软的气息,不由得心神摇曳。她晃了晃头,然后无奈地说:“既然客人执意如此——” 话还没有说完,从外面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子,她旁边站着须发皆白的少年,少年身高只刚好够到女子胸前。高大女子朗声截停:“等一等!” 散发女子衣袖遮住的脸露出一抹狠色。 “老板,我们也看中了这一匹布。” 钟随花愣住了,心想今儿个是怎么了?一块遮灰尘的破布居然这么抢手?她又愣愣地看了一眼那灰布,实在是没瞧出来什么特别的。 钟随花抬头看着高大女子,“这位客人,你确定需要吗?” 高大女子旁边的少年温笑着接过话,“掌柜的,那布虽说长得不好看了些,但是我们看着确实想要。” 钟随花又转眼看了一眼散发女子,然而说:“但是是这位客人先来的。” 散发女子放下手,搭在腰前,冲着少年微微轻笑一声,然后倾了倾身子,“这位好郎君,的确是奴家先来的呢。” 面对着散发女子的娇媚,少年没有丝毫反应,开门见山,轻笑着说:“这匹布对我意义重大,对你而言不过是多了个材料而已,我希望你能让步一下,必有回报。” 散发女子身子一软,娇滴滴地向前倾了倾,便要跌进少年的怀抱,但是少年身旁高大女子一把扶住她的肩膀,冷声说:“这位姑娘,生了病就早些去看病。” 散发女子娇哼一声,翻了个白眼。 少年再次开口,“我知道有个地方有很适合你的东西,作为回报,我希望你能让步。” “哦?”散发女子妩媚一笑,“好郎君知道奴家想要什么吗?”她眯起眼睛,媚眼如丝。 少年微笑着答:“离阳之珠,寸断之花。” 散发女子眼神如同一汪清泉忽然被截断,她表情一下子变得冷漠起来,看着少年不发一言。 少年微笑依旧,神情不改,“可还愿意?” “说吧。这布匹我让给你就是。” “旁边那条街上有一座青楼,青楼中魁首名为如烟,如烟姑娘头戴一发簪,便是你所需要之物。” 散发女子一停,拂袖大步而走。 少年微笑着望她远去,站在他旁边的高大女子却不由得狐疑发问,“你为什么这么熟悉?” 少年脸色微微一红,摇了摇头,小声说:“前些天去过一趟。” “哦。” 少年挥手说:“我只是去看一看,其他什么都没做!” “其他什么?”高大女子反问。 少年一愣,抿嘴不说话。 一旁的钟随花心里不断盘算着。今天很奇怪,很奇怪,路上多了许多面生的外地人不说,少年和那散发女子之间的对话听上去也很奇怪。 他们似乎,似乎是在这黑石城找什么东西。 一想着,钟随花不由得升起一些猜想,却又感觉牵强,下意识掏出怀中叶抚给她做的红色手绢擦拭眼角。 却在这一瞬间,她面前那少年身子猛然怔住,然后颤抖起来,整个人如遭雷击,他摇摇晃晃地上前几步,声音颤抖,抓着钟随花的手问:“掌柜的,你这手绢——”他一下子愣住,半天说不出来话。 钟随花皱了皱眉,她觉得这个少年郎看上去模样干净,但是没想到动作这般冒犯。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少年连忙赔礼道歉。 转而,他连忙说:“掌柜的,你这手绢卖吗?多少钱都可以!” 高大女子扯了扯他的肩膀,狐疑地看着他说:“你怎么了?” 少年没有理会她,而是要紧牙关紧张地看着钟随花。 钟随花看着少年如同要着火一般的眼神,不由得将手绢收回怀里说:“这位客人,真的对不住了,这手绢对我很重要,卖不得。” 钟随花很聪明,仅仅只是这少年的表现,她便知道这手绢,或者这手绢的缝制技艺很珍贵,更是不由得念起了给她做这手绢的叶抚来。 “你想要多少钱都可以的!”少年着急地说。 钟随花坚定地摇头,“不是钱的问题,我这人不好钱,喜欢的东西在手里便不可能会放开的。” “不仅仅是钱!驻颜丹!寿元丹!甚至是修——” 少年话没说完,他身后的高大女子连忙捂住了他的嘴,急忙小声说:“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想被守林人诛杀吗!” 少年如遭雷击,片刻之后眼神清明起来,却看着钟随花胸怀,良久之后一声长叹。 “客人,还要那灰布吗?” 少年失落地转过身,摇了摇头就离开了,高大女子连忙跟了出去。 钟随花心思细腻,把今天这事儿藏在心里后就跟一众伙计说今天提前打烊,然后关了铺子,避免招惹麻烦。 街角。 高大女子抓住失魂落魄的少年,皱眉问:“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块灰布怎么就不要了?” 少年苦笑一声,就顺着墙坐在地上积水里,失落地说:“见过了那等天工之物,又怎么看得起那灰布。” “那手绢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少年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天,任由雨水滚进眼睛。 他一字一句说:“我想啊,门里老祖宗也做不出来那手绢百分之一。” 高大女子愣住,惊骇直呼,“这怎么可能!” 少年失魂落魄地说:“那种气息,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大道吧。” 高大女子只感觉脑袋发懵,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没感觉错吧,大道!” “是啊,那手绢里蕴含了无上的大道意志。” 高大女子晃了晃头,眼中闪过一丝狠色。大道意志是一个怎么的概念,她这种出身名门的修仙之人无比清楚。那是无数人日日夜夜都在追求的,即便是门里老祖宗也只是半只手触摸到了大道,而那手绢居然蕴含啦大道意志。在她看来,必须要拿到手,不惜一切代价。 “我去把那手绢取来。”高大女子转身,便要离去。 少年站起来连忙说:“你要干嘛?” “取那手绢,不惜代价!” “你疯了!守林人瞧着呢!人家随手就可以打死你!” “不会的,”她转过身,目露柔色,“我向你保证。不过,等我把手绢交给你后,你一定要马上离开这里,我到时候会通知老祖的。” “你要做什么!回来!” 女子纵身一跃,跃上高墙,然后跳了下去,消失了身形。 “回来!”后面那白发少年嘶吼着。 转而他一口鲜血涌出。前些天受的伤,现在还没好。 他整个人只感觉到头晕目眩,刚才连续几次情绪大变,导致他现在心神虚弱到了极点,便要晕倒在地。 就在意识溃散之际,他隐约看到一个穿着青色衣服的少女撑着伞,朝自己跑来。 第三十六章 慌不择路 少年隐隐约约听到这样一段对话。 “下次别随便捡人回来了,出了什么麻烦,咱这小书屋可担待不起。” “可是乐善好施,助人为乐不是老师你平时都在念叨着的吗?” “那你也得分什么人吧,这人明显需不着我们帮助的。” “他都晕倒了,看上去也是很弱小的样子,又下那么大的雨……” 少年皱起眉。咳嗽声从他嘴里发出,便止不住一连串的咳嗽。他费力地睁开眼,瞧见一抹青色站在自己面前。 那是一道干净无比的气息。他轻轻动了动鼻子,吸进一丝气息,沁人心神。他一下子回过神来。 少女秦三月微笑着说:“你醒了。” 少年觉得头痛无比,几乎要炸裂了,使劲儿地揉着太阳穴,下意识地伸手一抓,撑着床沿背靠在横板上坐了起来。 “这里是?”他眼神有些飘忽,前些天受的伤随时有反噬的可能,不敢多费心神去思考。 “我先前出门,发现你倒在墙边,雨很大,就把你带过来了。这里是三味书屋。”秦三月认真回答。 少年晃了晃头,差不多明白自己的处境,是晕倒后被人救了。 “谢谢。”他吐出这么句话。眼睛渐渐恢复焦距,他看到了秦三月的模样,下意识地愣了愣,这是他不曾感受到过的干净气息。与之相比,她眼眶那道疤简直微不足道。 他抬目望去,环视四周。 这是一间朴素的房间,没什么考究的装扮,就是寻常人家的模样。门口坐着个短发青年,正用一把小刀打理着手里的一截木头。那个青年的装扮是他不曾见过的。 他又偏过头,顺着青年的身体往外面望去。 看到一抹白色撑着油纸伞站在梨树之下,梨花纷纷,白衣飘飘。 少年双目瞪大,只一瞬间便感觉寒毛树立,心头如雷一般炸响。那白衣之人他认识,并且应当是整个黑石城所有的砍树人都认识的。 驼铃山人间行者,曲红绡! 院子里,纷纷雨下。 曲红绡轻轻睁开眼,偏过头,一双平淡如水的眼睛看了一眼这位须发皆白的少年,不作一言,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便又重新转头闭眼。 却只是这么一瞥的瞬间,少年呼吸几乎要凝滞,他无法想象自己这样的状态面临最强砍树人之一的曲红绡会有怎么样的结果。他知道甚至是不用想象,自己定然无法在她面前走过一招。即便他们都被大幕封锁了修为,也是一样的结果。 离开这里。这是他能够想到的最直接的选择。他很清楚这样状态的自己,甚至无法打得过面前这清瘦的青衣少女。让他跟曲红绡呆在同一个地方实在是无法安心呼吸。 他跌跌撞撞地从床上爬起来,匆忙地穿上鞋子就要离开,结果刚走三步,脑袋之中便传来一道眩晕感,然后猛然跌倒在地。 “你这个样子还是躺着吧!”秦三月在后面搀扶住他。 叶抚知道这个少年是个修仙之人,并且资质很不错,甚至有“生而知之”这样的妙性。但他也知道这个少年在这黑石城的目的是跟曲红绡一样的。他削着手里的木头,淡淡说:“他要走,就让他走。” “老师!他这样子怎么走啊!”秦三月到底是心底善良,感念到自己以前无人相助的遭遇,便想着帮这少年一把。 叶抚放下手中木头,缓声说:“他需要你的帮助吗?你自己问一问,他需不需要。” 秦三月愣住,呆呆地看着半跪在地上的白发少年。 少年顾不得叶抚和秦三月之间说了什么,他现在早已没了以前那份从容大度。他现在很是着急,一是他的同行之人要冒着被诛杀的结果去强抢那手绢,二是曲红绡就在他不足十米的地方。还有就是,曲红绡在这里,而那门口的青年却更有一种几人之上的感觉,他不由得想这会不会是某个不知名的厉害人物。 这些原因加在一起,实在是让他无法安心下来。 他慌张地站起来,就往外面冲。 秦三月看着少年慌张离去的背影,抿了抿嘴,沉默不发一言。 少年冒失地冲进雨中。一道清冷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让他如遭雷击,猛然僵住。 “站住。” 曲红绡缓缓转过身,看着少年语气平淡地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也不想知道,但是我需要你知道,离这里远点。” 那一份以弱小姿态面临曲红绡的感觉在他心里不断发酵,变成酸楚,变成无奈,变成屈服,他知道现在的局面容不得自己多说其他什么。 低着头,深吸一口气,他说:“是。” 他说的是“是”,而不是“好”。这是低人一等的回答。 垂头丧气,失魂落魄,少年一头白发被雨水打湿,凝结成几团。他咬着牙离开这里。 他感到心酸和屈辱。曲红绡是他同辈的,然而现在却不得不以低人一等的姿态面对,这是对心性的沉重打击。 然而事实上,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曲红绡对他并没有恶意,这样状态的曲红绡也不需要对他抱有恶意。曲红绡只是想提醒他寻找机缘不要来三味书屋这边儿,这里很危险,因为有一位他们都不曾知道的庞然大物住在这里。 那是她的先生。 同时她也不希望那些为了机缘不顾一切的人打搅到自己先生的平淡生活。 只是曲红绡生来就是如此的性格和说话方式让那少年曲解了这番意思。 少年走了。 曲红绡把院门关好回到梨树之下,继续闭目感悟,左边堂屋里胡兰还在认真思索着叶抚给她出的题,秦三月像个犯错的小孩,低着头站在叶抚旁边,两根食指搓来搓去。 “老师,你说说我吧。”秦三月忽然有些委屈,她低着头小声说,“我心里过意不去。” 叶抚轻笑一声说:“你又没犯错,我说你干嘛。” “但是那人——” 叶抚打断她的话,“那少年是那少年,你是你,不一样。乐善好施,助人为乐并没有错。如果你真的要我说你的话,那就,以后啊,帮人的时候要分清楚别人需不需要你的帮助,你的善良很珍贵,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感受到你的善良。” 秦三月没太明白叶抚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不过她还是小小呼出一口气,点了点头。只要叶老师不怪自己就好,她想。 叶抚抖了抖手里的木头,成堆的木屑簌簌落下,露出一根平整光滑,约有一手宽,三尺长的木板来。 他端详打量着木板一番,然后抬头对秦三月说:“三月,你去买一把刻刀回来吧。” “刻刀?是木匠用的那种吗?” “嗯,差不多,我刻点东西。” 秦三月点点头便去自己房里取钱,然后撑着一把伞就出门去了。 第三十七章 雨天小巷 虽然伙计们想不明白今天掌柜的怎么这么早就说打烊,就算是下雨,店里的生意也还是很不错的。 不过掌柜的都说了今天的工钱照算,他们也就不多问什么,白耍一天还可以拿工钱,乐得其所。 钟随花在布衣坊临时休息的隔间里换了身便装,撑着一把伞就离开这布衣坊,回家去了。 在她眼里,今天的黑石城很不寻常,多了太多的外地人了。而且看模样,这些外地人并不像是来参加什么集市的,他们看上去更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她不由得想起之前那散发女子和白发少年的对话,加之以前的一些经历,便不由得怀疑他们可能便是传说中的修仙之人。 之前还有传闻说那新城主的儿子是个修仙之人,但是一直没有人瞧见过什么证据,便就只是一个饭后的谈资。 但是之前那白发少年和那散发女子给她的感觉太特殊了,不只是不像普通人的那种感觉,更有一种莫名的气质在他们身上流淌。 钟随花做生意那么久,察言观色,识人看样都有些经验,如果硬是要说的话,她觉得在自己店里争执一块灰布的那三人不是凡人。 又结合那少年看到自己手绢的表现,她实在是没有心思继续做生意,才早早地打烊。 路上,钟随花不由得取出叶抚给她做的手绢,捏在手里,便莫名地感到一种安心。这手绢不仅做工是她无法企及的,还有安人心神的感觉,自从有了这方手绢,再也没有失眠过,每天精神都很好,照镜子也感觉气色好上不少。 “莫非这手绢真的有什么神奇之处吗?” 钟随花一直认为叶抚不是普通人,但是并没想过他做的手绢会有什么超凡的神奇之处。 但是今天的遭遇告诉她,这手绢真的有神奇之处。 于是不由得将手绢看得更重,紧紧地攥在手里。她加快步伐想要早些回家去。不知道是不是杞人忧天了,她总感觉现在的黑石城哪里都不安全。 她一路过去,皆是尽量避开生人,不敢离他们太近。钟随花心里细腻,便感觉在这时候,不要跟那些外地人有过多的接触,最好不要有接触。 向前,步步都小心。 然而在一个转角后,她还是不由得心底一颤,顿住了脚步。 这条不宽的胡同小巷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然而此刻,透过雨雾纷纷望去,笔直小巷的尽头,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却在这时,钟随花恍然感觉自己的视力好了不少,隔着这么一段路,她也清晰地看到那高大身影的身段。 高挑的马尾和纤细的腰肢说明了那是一个女人。 一个高大的女人。 她是谁,钟随花很清楚,就是之前在她店里出现的高大女子。 而就在她意识到那女子的身份后,下一刻又恍然清楚了自己为什么隔着这么远自己也能看得这么清楚了。实际上,那女子就在自己面前,只是不知为何看上去她离自己很远,因为此刻,她分明地看到一只不太符合这女子高大身材大小的手朝自己伸过来。 她看到了那只手伸向自己的脖子,但是却做不出任何抵抗。 那只手似乎很轻巧,轻巧地就触碰到了她的脖子。她感觉到一抹温热,脖子上是一种被包裹住的温热。 覆盖住,缓缓使力。 钟随花下意识地丢掉雨伞抓住这只手,想要将它掰开,让它不要这么用力地握住自己的脖子。 但是,她的抵抗毫无反应。 脖子上的力越来越大,大到让她呼吸不能。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轻了一些,双脚怎么着急地踩也踩不到地,不断地扑腾挣扎,却没有丝毫减轻脖子上的痛苦。 雨伞被一阵风吹起来,高高地吹起来,吹过这小巷的高墙飞走。 钟随花感觉雨越来越小,因为她听上去,似乎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不知道多少雨水滚进她的眼睛,她想眨眼,却眨不上,只能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模样挺清秀的女子越来越模糊。 她还看到,又有一只手朝自己伸过来,伸到自己的胸前,在怀里摸了摸,然后扯出那条用自己最喜欢的红色做成的手绢。她想要去抢回那手绢,但是怎么都使不上力了。 最后一口气在胸腔里用完。 双手垂落。 两只脚也没有了扑腾的力气。 …… 紧紧抓住伞,不让伞被风吹走的秦三月贴着墙站着,尽量少吹一些风。她打算等这阵风吹过来再过去,要是伞被吹坏了就麻烦了,那样的话身上的宝贝衣服就得湿了。 忽然,她感觉自己的伞被什么砸了一下。 抬目看去,一把看上去很贵的伞落在她的面前。 这把伞很好看,而且一看就是好几十文钱的那种。 “这么好的伞被吹走了,主人应该很着急吧。” 她这样想着,便蹲下身子把伞捡了起来收起来。然后抬头望了望四周,没看到什么人,她便想应该是从身后这墙那边吹过来的。 “叶老师说了助人为乐没有错。” 她点了点头,然后迈动步伐,往前走。她打算绕过这堵墙去对面看看是不是有人伞被风吹走了。 冒着雨向前。 …… 她看着手里的手绢不禁皱眉。 “这东西蕴含着大道意志?看上去虽然做工很好,但也就是一块寻常的手绢啊。” 定了定神。 “不过他既然说是,便一定是。” 她又抬起头看着被自己掐住脖子起来的钟随花,愣了愣。 “死了?这么弱的吗?凡人之躯真的是脆弱不堪啊。” 摇摇头。 她随手将钟随花扔在地上,然后抬头看了看周围的高楼之顶。 “守林人说不定也没那么厉害,再说了,杀个凡人而已,不至于直接把我诛杀吧。” 她想。 “我就不信那守林人敢为了这一具活不到七十载的肉体跟我们春秋门做对。” 将手绢收进怀里。 “还是赶紧去和他汇合啊。”她想到这儿,又不禁弯了弯嘴角,“说着对我没感觉,刚才还不是那么关心我。” 背着手,她看上去有些开心。 转过身,迈步就要离去。 刚落脚,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厉的尖叫。 “杀人啦!” 她皱眉猛然转身看去。 一个撑着一把伞,手里还拿着一把伞的清瘦少女站在路口,正拼命叫喊着。 第三十八章 隐约雷鸣,雾气蔼蔼 秦三月惊恐地看着巷子里,被雨水打湿全身的高大女子。 当她看到躺在旁边毫无动静的人是布衣坊的老板钟随花之后,悲戚地叫了一声。 秦三月不是没有见过杀人,八岁那年她亲眼见到一个大乞丐为了抢吃的将一个小乞丐一脚踩死。但是钟随花被杀给她造成了格外的冲击,前些天她路过布衣坊时,钟随花还笑呵呵地要送给她一些布。 而就几天后,再见时,钟随花已经是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了。 她看见钟随花瞪大了眼睛,口张着,舌头耷拉在一旁,躺在横流的水里,头发散开了,在水里面流过去,晃过来。 “杀人了——杀人了——” 秦三月脑袋里一直回响着这个念头。她呆呆站在那里,恍然失措。 那高大女子皱着眉看着秦三月。她一眼就瞧出来秦三月是个凡人,也知道了这只是被意外撞见了,并不是什么其他砍树人的算计。 在她受到过的思想里,似乎做这种不干净的事情,不能留有祸根,指不定哪天就死火复燃然后烧身。 所以,她向前迈动步伐,打算多耽搁一些时间。 就在她落步之后的瞬间,一道凄冷冰寒的乌鸦叫声响起在远处。 她抬目横眉望去,前面那高楼之上,一袭黑衣的人浑身缠绕着乌鸦一般的黑色气息。 守林人! 她立马转身,在大雨滂沱之下狂奔,高大的身体踩起巨大的浪花。 一只乌鸦紧随其后,不受大雨的影响。 秦三月只是那么一阵子的恍然失措,当她再次回过神来,萧索的巷子里,便只留下一具尸体了。 她跌跌撞撞地跑到钟随花面前,任由伞滑落在一旁,摇晃着钟随花的尸体,悲戚地叫喊着。 眼水混合着雨水,不知场合地随处滴落着,滴落在钟随花煞白的脸上。 冷,很冷。 秦三月感觉很冷,比那年大雪天被雪埋了三尺深还要冷。 钟随花的身体一点一点消散掉热度,她是一具不会回答说话的尸体。 秦三月拼命地想要把钟随花搀扶起来,但是奈何力气实在是太小,撑不起钟随花的尸体片刻。 她颤抖着。 秦三月她颤抖着,一身最喜爱的叶老师做的衣早已被泥水弄脏。叶老师教她绑的头发也早已经散落开来,凝结在一起,末梢滴着水。 她抹了一把眼泪,在巷子里狂奔,跑到巷子外面,哀嚎着抓着一个路人的衣服,悲戚地喊:“杀人了,帮帮我,帮帮我。” 她跌坐在地,拼命叫喊着,“杀人了!” 人群被吸引过来,巷子里很快就挤满了人。 又过了一会儿,官府的人来了,带走了尸体,封锁了现场,尽管现场因为雨大而没有留下任何一丝痕迹。 秦三月也被带走了,但是那两把伞没有带走,在那巷子里接着雨水。 议论纷纷。 这半个黑石城都知晓或者听说过的钟随花死了,被人杀死的。 消息不胫而走。 不只是原住民一轮纷纷,那些个外地人,陌生的面孔们两两一起说着这件事。猜想着与砍树人之间有没有关系。 人群之中,那须发皆白的少年眼睛失了焦距,惶惶然跌坐在雨水之中。 “抢手绢没必要杀人的啊……没必要的啊……” 他不断呢喃。 …… 叶抚看着手里半成型的手工品发呆。 “怎么还没回来?卖刀的地方也不远啊。” 他撇头看了看,一声闷响的雷。 这是春来一场雨的第一声春雷。 雨下大了很多。 叶抚莫名地有些烦躁,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的木屑,然后去看了看胡兰做功课的情况后,又站在屋檐下看着梨树发呆。 “先生?” 曲红绡感觉到了一丝奇怪,她睁开眼便看见叶抚站着发呆。 叶抚回过神来,眼神恢复清明。 “先生,你怎么了?”曲红绡站在雨地里,撑着伞,一袭白如同水中白莲。 叶抚呼出一口气,轻声说:“三月她出去有一会儿了,还没回来。” 曲红绡说:“我出去看看。” 叶抚点点头。 曲红绡正转过身,叶抚便又说:“算了,还是我去吧,正好出门散散心。” 曲红绡转身看了看叶抚,然后点点头。 叶抚找来伞,便径直地出了三味书屋。 在后面看着的曲红绡心想,先生打的伞好直,没有倾斜分毫。 穿行在大街小巷之间。 叶抚看到的是交头接耳,摇头叹息。 他稍稍催动了修为,一下子便听到了他们在说什么。这么一瞬间他错愕了。 钟随花死了?被人杀了? 脑袋里不自觉地显露出钟随花的模样来,他记得很清楚,钟老板给他说在她店里一切消费都不算钱。 就是这么位受欢迎,人也大方漂亮的老板,死了。 叶抚沉沉吸了口气,迈步向前。 穿过一条街,他便来到钟随花罹难的那条巷子。 他站在巷子口,朝里面看去,那里被划上了封锁线。 一眼看去,叶抚的呼吸乱了一下。 他看到那里面有两把伞,其中一把伞他记得样子,破了个小缺口,是秦三月出门打的那把伞。 望天,几滴雨落在脸上。 之前,叶抚想着能够不用修为的话就尽量不用,免得忘记了自己本来是什么模样的。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神通,“大推衍术”。 片刻之后,这条巷子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他清楚了,时间回溯到了半个时辰前。 “砍树人啊,砍树人。” 他转身迈步离开。 “大幕开启,不是给你们立了规矩吗?怎么就不愿意遵守呢?” 也就是那片刻之内,“大推衍术”告诉了他关于砍树人和大幕的一切。也知道了守林人在其中存在的意义。 守林人就相当于监管者,监管大幕之中的砍树人,让他们在规则之内做事。 但是现在,叶抚看到的结果是,那个砍树人破坏了规矩,而目的仅仅只是为了一副自己随便做的手绢。 算不算是自己给钟随花钟老板带来的灾难呢? 叶抚很理性,也很分明,他清楚这件事里面破坏规矩的人是那个砍树人,并且的是他在那个砍树人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和之前秦三月捡回来的白发少年的气息。 “难怪那么慌张地要走,原来有这么个原因啊。”叶抚莫名地微笑起来。 他微笑着转身离去,撑着伞。 决定去做点事情,而在做这事情前,他要先去把自家的小保姆找回来。 第三十九章 天有大雨,暗流涌动 一路过去,尽是大雨。 叶抚放开了自己的修为,他能清晰地知道路上的哪个人是砍树人,哪个是平凡人。 在他眼里,那些砍树人身上皆是闪耀着一种奇特的光,光有大有小,便代表着他们的在这黑石城的收获程度。 一路过去,他见到了身上闪烁的光微弱到难以察觉的人,也见到了璀璨如日光的人。 他们这些人在寻找着什么。 叶抚知道,他们在寻找着属于自己的机缘。 而在叶抚眼里,除了这些人以外,还有其他很多东西都闪烁着光芒。 牌匾、字画、花瓶、毛笔、发簪、石板、墙砖、甚至是小草、虫子…… “机缘啊,就是为了这些而来啊。” 一路过去,他还看到了很多的交易,或是重金买一只普通的毛笔,或是用品相极好的玉佩置换一根手绳,很多很多…… 临到了布衣坊前。 叶抚站了一会儿,布衣坊现在大门紧闭着,或许会一直紧闭下去。他感觉很可惜,很不值,钟随花挺好的一个老板居然死得这么不明不白,莫名其妙。 他叹了口气。 “当真是弱肉强食,草菅人命啊。” 叶抚继续朝着官府赶去。 临近官府了,刚转过一个角,他就看到一个瘦弱抱着双腿坐在高墙之下。 他呼了口气,走前去,走到她的面前,把伞往前倾了倾,为她挡住雨,然后轻声说:“起来吧,地上很脏的。” 秦三月抬头凝目。 一双通红的眼睛泪如决堤,她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还没站起来,就直接扑了过去,紧紧抱住叶抚的双腿,哭喊起来。 叶抚摸了摸她湿透的头发,轻声说:“不哭的,不哭的。” “钟老板……钟老板她……她被杀了啊!”秦三月悲戚地哭着。 “老师知道。”叶抚说话尽量温柔一些。 抱住自己双腿的少女啊,从小就没过过好日子,碰到了照顾她的老乞丐,前不久死了,又碰到个对她不错的钟老板,刚才也死了,还是被人杀的。 现在,她就只剩下自己对她好了,想着要紧紧抓住。 “起来吧,地上脏。” 叶抚搀扶着秦三月站起来。 秦三月抹了一把泪和雨水,眼神凄楚。 “告诉老师,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叶抚轻声问。 秦三月抽泣着说:“那些人把钟老板带走了,也把我带走了,然后……然后他们想把我关起来的,但是有一个穿着黑衣服,看上去跟老师你差不多大人过来说了些什么,他们就把我放了。” 穿着黑衣服的,跟自己差不多大人。 叶抚猜想着便是那个明面上城主的儿子,真实身份却是守林人。 “他们还想着关你?”叶抚皱了皱眉。 “我也不知道,他们什么都没说就要把我关起来,把我当坏人一样看待。”秦三月说着有些委屈。 叶抚差不多知道了,大概就是想让秦三月做替罪羊,然后免掉麻烦的调查过程。 之前便听胡至福说着城里当官的烂到根上了,现在一看到的确是这样的。 秦三月紧紧地看着叶抚,眉眼柔弱。 叶抚其实很少看到她这个样子,平时里她都是很要强的,一些做不了的事情也要硬着头皮做,不想麻烦他。 但是现在,瞧见了她这个样子。 叶抚抬目望了望前面的高墙,以及高墙旁边大门上挂着的“正堂门”的牌匾,轻轻跺了一脚,那副牌匾咔嚓一声,中间出现了一道裂缝。 他呼了口气,轻声对秦三月说:“你把伞拿着,先回去歇着,跟红绡说声,让她看好书屋。” “先生你去哪?我不打伞没事的,反正都已经淋湿了的。”秦三月红着眼睛,慌忙说。 叶抚笑着说:“在我住过的地方,让女孩子淋雨然后自己打伞走,被挂到网上是要被喷出心理阴影来的。” “嗯?” 秦三月疑惑地眨了眨眼。她不懂什么叫“被挂到网上”和“喷”,但是大概知道叶老师要让着自己。 “但是先生,这么大的雨你要去哪儿?”她紧紧捏着冻得发红的小手,看上去有些紧张。 叶抚将伞扔给秦三月,向后迈了一步。 雨很大,瞬间将他淋湿。 在雨中,雾气蒙蒙,叶抚逐渐远去。 秦三月只是隐约看到,雨滴之间,叶老师给了自己一个鼓励的微笑,然后隐约间听见他说: “我啊,去把钟老板给你找回来,顺便给那给吓到你的人讲讲道理。” 什么? 秦三月朦朦胧胧,迷迷茫茫。她抓着叶抚给她的伞,艰难地迈步。她回头看了一眼高墙,高墙之内,有那个之前笑着说要送给她好看的布的钟老板。 向前去,少女莫名地想着:要是我很厉害的话…… …… 叶抚看着这幽暗的走廊,身上的雨水滴滴答答,浸出一条湿痕来。 他向前走着,然后转身拉开一扇门。 一股微酸的味道传来。 抬目望去,里面有很多张排列整齐的小床,皆是被白布覆盖着。 叶抚动作很好,没有发出声音。 他看到,在那最里面的一张小床旁边,一个长着一对八字胡的干瘦男子搓着手,目露灼热。他小心兮兮地揭开面前小床上的白布。 叶抚熟悉的那个面孔露了出来,眼睛还瞪着,舌头耷拉在一边,脖子红肿。 那个干瘦男子伸出双手,舔了舔舌头,向那一对丰满抓去。 叶抚露出厌恶的表情,然后向前一步迈去。 干瘦男子瞬间错愕了。 只是一瞬间,面前这具丰满的肉体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对淌着血的,跟手腕分开了的双手。 叶抚将钟随花的尸体收进小天地,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 他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声。 不过,他不关心,也恶心去关心这种事情。他不知道那个干瘦男子还对多少具尸体做过这种事情,为了让他以后不再做,索性断了他的工具。 下一刻。 叶抚重新站在了高墙之外,他抬头望着天空,寻找着。 不一会儿,他抬起手朝着天空一抓,一道乳白色的气息便出现在他的手掌心里。他叹了口气说:“只是这一次,为了这新世界的生活,仅仅只是这一次,以后就不再做了。” 手里的是钟随花消散的三魂七魄。 他把三魂七魄放进小天地,转身离去。 叶抚很清楚,死而复生这种事情不合乎常理,更不合乎他的认知。 但这一次,他破例了,并且也坚定了,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便各安天命。 接下来,他要去讲一讲道理,以一个教书先生的身份去讲道理,讲规矩。 …… 徐大人今天恼火极了。 那在黑石城颇有名声的钟随花被凶杀了,一些民众居然自发地组织起来催他查案,还有那娘里娘气的周若生周公子一边锤他胸口一边哼气说要是查不出来就让他好看,给他恶心惨了。 他看了看现场,一场大雨什么都冲没了,什么线索都没有,钟随花也没有的罪过人,怎么查都不知道,便是恼火至极。 便想着让那个目击的少女来顶罪,结果刚准备关人,自己顶头上司,城主,他的儿子过来后,让他放人。他哪敢用乌纱帽跟城主儿子作对啊,只好照办。 这不说,刚打算让仵作再去验尸,看看有没有其他没有发现的线索,结果钟随花的尸体被抢了,看守尸体的人还被剁了双手! 无数麻烦恼火的事情堆在他脑袋上,他头痛至极,便想着去现场在调查调查。 结果刚出正堂门,走到门口,那门顶上的牌匾忽然断裂掉下来,直接闷头砸在他脑袋上。 然后现在,徐大人昏睡在家里面。 他或许没有机会去发现,放在自家堂屋那玉貔貅正站在他床前,张大了嘴。 第四十章 煌煌有万载 叶抚站在一间木屋之前,看得出这里平时没怎么住人,门边上已经打开的锁生了些锈迹,院子口也还是一些杂草,零零乱乱被踩出了一些痕迹。 他就站在院子口,望着木屋。 木屋里面。 少年他脸色灰败,狼狈地跌倒地上,绝望地看着面前的高大女子。 “为什么……”少年只是低声吐出这句话来,就呆呆地看着。 高大女子扶住他摇摇欲倒的肩膀,还有水渍的脸上摆出微笑来,“没事的,我这不是没事吗?” 少年低着头,他白色的头发凝结成一团一团,耷拉在肩膀上,滴着水。他没有说话。 “守林人追了我一会儿也就没有追了,大概是碍于我的身份吧。”高大女子笑着抚摸他的脸。 沉默。 片刻,少年忽然抬头,面部扭曲,嘶吼着说:“你以为你做的对吗?你以为那守林人就畏惧春秋门吗?你以为,你以为,你以为什么啊!” 吼着吼着,眼泪从他眼角滑落。 狼狈至极。 高大女子皱了皱眉,她从来没有见到过他这样嘶吼,这样狼狈。以前的他一直最注重仪态和风度,而如今却是这般模样。 她吐了口气,耐着性子说:“一个凡人的性命而已,没必要那么看重的。” 少年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扶着墙,煞白的嘴唇皲裂出血痕来。他伸出一根手指,不断颤抖,“一个凡人的性命?”他表情那么不可置信,“你居然认为只是一个凡人的性命?” 见到少年这般模样,心有傲气的女子也难免有些不耐了,她眉头微微挑动,“你以为呢?不然还是什么。” 少年忽然站直了,抬起头,一头白色长发不断滴水,他伸出手,指着那木屋的高粱,颤抖而震声,“大幕存世十万年,守林人存世五万年,而这黑石城存世一万年,你居然就这般来对待,要知道,整个春秋门存在于世也才两千年啊!守林人畏惧你春秋门?你觉得那能够跟那三教平起平坐的势力会畏惧你春秋门吗!” 女子眼神逐渐冷了下去,她一直不喜欢他这般迂腐的思想。她觉得这是妄自菲薄。 “你一直说守林人厉害,大家都传言说守林人厉害,可他们还不是把大幕让出来供我们寻求机缘?墨守,你一直以来都活在守林人的阴影之下,是时候该走出来了。” 少年跌跌撞撞,像是看疯子一样看着女子。 他张口半天,最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好似这一瞬间,他所有的精气神全部都泄掉了,整个人变得普通委顿起来,再也没有了那种仙气。 转身。 他要去做一件事情,为她赎罪,为这个从小就被钦定为他道侣的女子赎罪。他想啊,那么喜欢她,即便是为之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也不过分吧。 伸出手,他想要去开门。 然而,却在此时,嘎吱一声。 门开了。 少年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微笑着的青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听见那青年说: “外边儿雨挺大的,进屋歇着吧。” 歇着吧……歇着吧…… 这句话好似有什么魔力,少年呆愣愣地转过身,向前走去。越过那眼神警惕的高大女子,走到那陈旧的床上,静静躺下。 叶抚笑着说:“听话的孩子最让人喜欢了。对吧,墨青青。” 高大女子瞬间眼神凌厉起来,沉声说:“你是谁?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对他做了什么?” 叶抚无奈地拍了拍额头,“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喜欢一下子问好几个问题呢?就不能一个一个问吗?” 被叫做墨青青的高大女子沉声又问:“你是谁?” 叶抚莞尔一笑,“你觉得我会是谁?” “守林人,哼!”墨青青冷哼一声,“为那女人而来的对吧。” 对于墨青青认为自己是守林人,叶抚没有反驳,毕竟挂一个没什么大碍的身份倒也不错。 “看来你清楚,那我就不说废话了吧。” “你要做什么?” 叶抚微微抬手,气息扭转,光线环绕,整个黑石城的模样出现在他手心里。 “黑石城大幕的规矩,我需要再给你解释一遍吗?”叶抚笑着问。 墨青青冷哼一声,“那又怎样,区区一个凡人值得吗?” 叶抚重复道:“规矩需要我重复一遍吗?” 墨青青双手环抱,“我春秋门——” 一道震声突然打断她。“住口!” 之间叶抚横眉凌目。 墨青青稍稍一愣,然后瞬间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被吓到了。她双手捏紧拳头,咔嚓的骨蹦声不断响起。 “你春秋门?你春秋门是有了举世之功吗?说杀人就杀人?规矩明明白白地给你立在那里,那么多的砍树人都没有逾越,全凭本事争夺机缘,你就直接硬抢?抢了不说,还把人给杀了?” 叶抚句句震声,整个小木屋不断摇晃,若是外面有人,定然会见到,那靠近木屋的雨滴瞬间就被蒸发了。 “谁知道那人那么脆弱,捏一下就死了。”墨青青眼神冷淡,语气也是爱搭不理。 叶抚忽然笑了,笑着说:“如果有一天你也那么脆弱的话。” 墨青青嗤笑着,“我觉得那一天不会到来。” 叶抚向前一步,摇着头说:“你错了,那一天已经来了。” 墨青青忽然感觉不妙,皱了皱眉,想要动,但是却发现自己身体好似被什么东西给凝固住了,一动也没法动,连说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只好瞪眼,然后看着叶抚一步一步走过来。 连一句“你想做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眼看着低自己半个头的叶抚站在自己面前,然后说:“你说你啊,长那么高,我都不好下手。” 然后就看见他一巴掌拍在自己脑袋上。 轰—— 如同雷霆落下,捶打在用玄虎皮所做的鼓上。 眼前瞬间就黑了,墨青青只感觉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很痛。 待到她再次恢复视野时,却看到低自己半个头的叶抚居然比自己高了半截身子。 而且她发现自己能说话了,能动了。她低头看了看,瞬间感觉头晕目眩,只看到自己脚下那成片的石板全都破碎了,破碎出了一个大洞,而自己正站在这个大洞里面。 “啊!混蛋!” 墨青青疯狂地叫了一声,正想挥拳而出,全身却瞬间失去力气。 她感觉脖子被一道巨大的力给束缚住了,双手下意识地抓住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想要掰开,但是毫无作用。 叶抚掐住她的脖子,将她一点一点举高,然后笑着问: “你觉得,现在的自己还脆弱吗?” 第四十一章 折戟 墨青青瞪大了眼睛,不管怎么挣扎都丝毫撼动不了掐住自己的手,就像是一座山脉压在脖子上。 “呃……呃……” 这样的声音不断从她嘴里发出来。 “你似乎想说些什么。”叶抚轻声说。 说完,松开手,墨青青便毫无挣扎地跌落在坑洞里,拼命喘气。 叶抚站在上面,以绝对姿态冷漠地说:“说吧。” 墨青青胸口不断起伏着,她揉了揉红肿的脖子,咬着牙恨恨地说:“若不是这大幕规则束缚了我,定将你打得粉身碎骨!” 叶抚笑了笑说,“这可是你说的啊。” 墨青青怨恨地看着他。 叶抚轻轻抬手,然后轻轻招手。 墨青青便愣了愣,她感觉自己心中好像响起了什么咔嚓的声音,就像是枷锁被打开的那种。 “好了,你现在没有规则束缚了。” 她听见叶抚说。 运气,通行经脉,感受功法,冥想神通。 全都可以了,她不动声色地扭了扭嘴角。 一股灼热的气息忽然在她双拳之间凝结,然后蒸腾,瞬间冲散空气中的风和寒气。 脚步一蹬,底下那坑洞又往下面陷了陷,粉尘飞扬,石头碎屑激发而出,扑腾而起,瞬间弥漫前面所有的范围,连那木屋之上的横梁都承受不住这瞬间的冲击,出现了一道裂缝。 橙色的火焰宣泄而出,凝聚在双拳之上,大有要穿破空间袭来的感觉。 群尘激扬之间,拳头过来了,卷席起倾倒一般的气势。 这一瞬间,发生了很多事情。 比如说,墨青青看到叶抚纹丝不动,并且眼神平淡,好似还在上一刻,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比如说,叶抚看到墨青青眼中不经意地露出了那么一丝嘲讽,那种轻蔑。他很熟悉这种眼神。他之间使用大推衍术追溯时光时,墨青青随手扔掉钟随花尸体时,露出的也是这种眼神。 比如说,叶抚轻轻向前走了一步。 比如说,墨青青那递过去的拳头从那灼热之火变成了一道蒸腾的烟气,随风而逝。 比如说,叶抚轻轻地朝着空中一点。 比如说,墨青青那宽阔如奔腾大河的丹田,决堤了。那巍峨如天宫的紫府之门,倾倒了。那蜿蜒龙脉一般的经脉,寸断了。 叶抚看着跌落在坑洞里,气息萎靡,愣神了的墨青青,轻声说:“以前啊,我读大学的时候,因为没有多余的钱去参加组织里面的一个酒会,被冷落了。那时候我是个愣头青,去问部长为什么,你知道部长当时是什么眼神吗?大概就跟你刚才扬起拳头时的样子大差不差吧。” 墨青青只是呆呆地看着叶抚,嘴里不断呢喃着,“不可能,不可能……” 是啊,她真觉得这不可能,因为早在进这黑石城的时候,春秋门的天算之子就算到了,此次大幕守林人的最高修为不过元婴巅峰,那些幕后的大人物们又不干涉小辈的事情,所以…… 所以,她被这般毫不留情地碾压得粉身碎骨了。她觉得,丹田、经脉、紫府全全破碎了,比粉身碎骨还要可怕。 绝望与灰暗笼罩住她,化作一身喑哑惨淡的尖叫。 叶抚抬头,望天。墨青青这样子是很可怜,是很惨,但是比不得钟随花临死前绝望眼神的半分。 招手,将那红色的手绢收回来。 他幽幽吐出一口气,转身,就要离去。 一声咳嗽声打断了他的步伐。他回头看去,那原本躺在床上的少年醒了过来。 他叫墨守,是春秋门千年的墨守。 他神色黯淡,叫住了叶抚。 叶抚转身,正面看着他,等待着他的话语。 墨守那一头的白发却在此刻缓缓枯败,缓缓掉落。只是几个呼吸之间,全部掉落在床前。 “我想知道,你跟曲红绡是什么关系。”这句话他说得很费力,似乎是用尽全身力气说的。 叶抚看着他,微微一笑,轻声回答:“那姑娘叫我先生。” 只是一言,就此作罢。 叶抚转身,缓步离去。 墨守呆愣地看着雨中,叶抚的身影缓缓消失。他想,原来这般厉害的人物也会被雨淋到啊…… 他还想,原来曲红绡让他不要靠近那书屋,是因为那里还有一尊庞然大物啊。 他想着想着,就想睡了。 以前,他想睡觉的时候,墨青青总是在他身边不让他睡觉。但是现在,他想睡了,墨青青不在他身边。 他缓缓闭眼,睡了。他没想到,这次沉睡,居然一睡便是万年。 静默无声。 雨小了一些的时候,一道乌鸦的叫声忽然在这边响起。 黑色的身影落在门口,然后屋里惨淡的模样落进他的眼睛。他愣了片刻,上前查探,却发现这次所要诛杀的墨青青已经是半死不活了,大道根基全都蹦碎了。 “是其他砍树人做的吗?但是都被规则束缚了,谁有能力将春秋门的人打成这样?” 他抬头撇了撇床上沉睡的墨守。又确认了一遍,逾越规矩的只有坑洞里的墨青青,然后就没理会那墨守了。 在大幕之中,逾越规矩的砍树人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他抬头一抓,墨青青的神魂被他扯了出来,然后随手一扔,一只不知道从哪儿飞出来的乌鸦直接将神魂吸进嘴里。 这是他作为守林人的职责。在大幕之中,守林人不可逾越。 一道乌鸦声响起,他消失在这里。他还要赶回去报告一下墨青青奇怪的遭遇。 木屋里只落得个冷冷清清,凄凄惨惨。 遥遥不知几万里之外。 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男子,颤抖地抖落了手中的棋子,望着对面的白胡子老头惨淡一笑,轻声说:“我春秋门两位弟子折戟于黑石城了。” 啪—— 只剩下棋子落下的声音。 …… 良久之后,面色苍白,胡茬子长满半边脸的男子出现在木屋里。 他静静地看着面前这副惨状,目露不忍。 作为亲眼瞧着这两位天资卓越的后辈成长起来的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一挥手,在墨青青伸手抽离一道气息,然后开始推衍。 然后,他知道了墨守和墨青青是发现了一份了不得的机缘,但到底是什么他看不清楚。之后后面一直到墨青青逾越规矩从土著手里强夺机缘,还将人给杀了。 再之后,他继续推衍下去,想推衍出墨青青被谁所杀。 忽然之间,一道浩茫的气息扑来,他整个人当场顿住,片刻之后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磅礴的气息瞬间将他压倒,当场跌坐在地上。 他惶然瞪大双眼,直念叨,“算不得,算不得!” 跌跌撞撞爬起来,也不管坑洞里面的墨青青了,他直冲冲地走到窗前,将墨守抱起来,然后捏碎一道符篆,气息勾连,瞬间消失在这里。 一切又归于安静,只留下一具瞪着眼,还残存有疑惑之色的尸体。 第四十二章 凶煞之灵 曲红绡缓缓睁开眼,回头朝院门看去。 浑身湿透了的秦三月颤抖着,面色苍白,求助一般看着曲红绡。 曲红绡连忙走过去,轻声问:“怎么了?” 秦三月张嘴,眼睛通红,想要倾述今天所发生的事情,但是话刚到口,她就想起,有些话只能说给叶老师听,也只能在叶老师面前哭。 她咬着牙,将眼泪憋了回去,语气微微颤抖地说:“老师说,让姐姐你看好三味书屋。” 曲红绡心思一动,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她追问:“先生呢?他不是去找你了吗?现在去哪儿了?” 秦三月低着头,没有直接看着曲红绡,她低声说:“先生还有些事情要做。” 曲红绡点点头,她知道秦三月不想说了,也就没有再继续问。 “快去换身衣服吧,生病了就不好了。” 秦三月咬牙点头,默不作声地走开了。 胡兰从隔壁堂屋跑了出来,看到秦三月的背影,喊了一声,但是并没有得到回应,她看着曲红绡问:“师姐,发生什么事了,先生呢?” 曲红绡心里忽然有些空落落的。 先生让我看好这三味书屋……她眼神清淡地看着雨雾,这般想着。 她清楚,先生的本领,想要知道这黑石城的事情很简单。 “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先生不得不去处理吧。” 她想,现在这三味书屋里,她是最大的,先生不在,就得担起先生的位置,照看好书屋了。 看着胡兰,她轻声回答:“先生在外面,待会儿才回来。” 胡兰努努嘴,小声说:“我问了两个问题的。” 曲红绡稍稍一愣,便又回答:“没发生什么事的,你好生做功课就是了。” 胡兰撇撇嘴,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但是她没有胡闹,干巴巴地点点头又重新走向堂屋。进去之前,她偏头敲了敲正屋那边,在门口摆着一根木质长条,“那是先生一直再弄的,不知道会是什么。” 曲红绡伸出手,雨水落在她纤细的手上。她抚摸着梨树,轻声自语,“这场雨下得令人不太舒服。” 梨树轻轻摇曳树枝。 秦三月擦了擦身子和头发,换了另一套衣服,就坐在门口,望着天发呆,眼里还带着有微微的红色。 她不禁又想到:要是我很厉害的话…… …… “先生,快些进来,外面这么大的雨。” 胡至福眼尖,一眼就看见了街道上人群之中的没有打伞的叶抚,连忙从柜台里走出来,急急忙忙撑了把伞就跑过来。 叶抚笑着说:“真的是麻烦胡掌柜了。” 胡至福连忙摇头,“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倒是我家小妹怕是给先生添了不少麻烦。” 叶抚走进客栈,边走边说:“胡兰挺懂事的,听课认真,还经常帮忙。” 听到先生夸奖自家女儿,胡至福不由得笑开了花,“没添麻烦就好。” 客栈里。 叶抚一眼看去,这一楼吃饭打牙祭的地方座无虚席,乍一看上去很热闹,但是细心些就看得出来,这些人并不像普通客栈食客那样高谈阔论,胡吹海喝。 这些人大多两两低声交谈,眉宇之间有欣喜,也有忧愁和紧张。 稍稍一听,叶抚差不多知道,这一楼的基本都是砍树人。 胡至福间叶抚打量客人,便解释说:“平时里下雨天基本没什么人的,倒是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一下子给坐满了,连客房都是订满了的。这些人啊,看样子大多数外地人,也不知黑石城有什么事情,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外地人。” 说着,胡至福指了指柜台旁边的屋子,“先生,这是我平时休息的地方,你先进去歇一歇吧,等雨小了些再走。” 叶抚摇摇头,笑着说:“我就在这外面站一会儿,欣赏一下雨景也好,兴许还能写两句诗呢。” 胡至福拱手一礼,“那就不打扰先生雅兴了。”说着,他便要进去招待客人, 叶抚叫住了他,他偏过头,指着门口两头石狮子说:“胡掌柜,这石狮子是你开店后才弄的吗?” 胡至福看了看摇头回答:“那倒不是,买下这门面的时候就有那两头石狮子了,瞧着好看也就没有弄走。” 叶抚点了点头。 胡至福看叶抚没有再问的了,就转身去招待客人了。 叶抚站在客栈的屋檐下,认真地大量着两座石狮子,片刻之后,哑然失笑。他轻轻迈步,走到一座石狮子旁边,伸手触摸过去。 这一瞬间,他感觉到数十道视线锁定在自己身上。想也不用想,定然是客栈中那一票子砍树人。 “原来是为了这石狮子而来啊。”叶抚轻吟一声,在心里叹息,“这石狮子的确是好东西,可惜你们都没有命去拿啊。” 叶抚一眼看穿本质。 这两座石狮子中潜伏着两道凶煞之灵,也就是极恶之兽的神魂。而客栈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能力担得起这两道凶煞之灵,若是强得,定会被反噬得万劫不复。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石狮子上,一道气机穿透进去,让潜伏其中的凶煞之灵再次陷入沉睡之中,难以被唤醒。两道凶煞之灵有同根之源,这一道沉睡了,另外一道也一同陷入了沉睡。 这两个石狮子说不定会给胡至福带来麻烦。胡至福一个普通人,如何应对得了一屋子的的砍树人。 所以,叶抚让这两道凶煞之灵沉睡下去。待到那些个砍树人许久没有见到这两个石狮子出现变化,大抵都不会在这边儿浪费时间了。 做完这些,叶抚跟胡至福打了声招呼,就先走了。 找了个没有人的角落,他一步迈入自己的小天地里。 这小天地他没怎么打理过,那木屋也只是随手化出来的。此刻,木屋里那张小床上,躺着钟随花的尸体。 一道柔白色的光芒萦绕在尸体旁边,交织旋转。这是钟随花的魂魄,她是凡人,只能叫做魂魄。 叶抚伸手一招,将那魂魄推入钟随花的尸体,然后一抹绿意在她身体周围萦绕,散发点点微光。 身体渐渐有了生机,脖子上的红肿消散了一些。 叶抚迈步向前,在怀里取出那一匹红色的手绢来,放在钟随花旁边。 此时的手绢已经没有了任何道韵。叶抚清楚先前自己随手做了这手绢就给了钟随花,忘记收回道韵,才让她遭到此难。这次,他把道韵收了回来。 做完这些,叶抚在旁边靠窗的桌子上取来一张纸,动笔写了几行字。 然后,转身一步迈出,消失在木屋之中。 良久之后。 钟随花挣扎着吸了一口气,坐了起来,迷茫地看着周遭的一切。 脑袋一疼,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来。面色一下惨白起来,她张皇失措,连忙起身打量周遭,但是没有发现任何其他人。 不知不觉间,她的情绪因为这木屋徐徐的清风平静下来。她偏头一看,在床上发现了自己那方手绢。 她连忙将那手绢拿到手里,确认了一番是自己的手绢,才长呼一口气。她其实有些疑惑,印象里,自己的手绢是被那高大女子抢走了的,怎么会在这里? 疑惑之间,一道清风吹来,吹起叶抚之前留的那张纸,吹到钟随花面前,她轻轻伸手捏住一看,上面写着: “钟老板你好,先前瞧见你晕倒在了巷子里,便带你到这边休息。若是无碍,大可自行离去,不必言谢。后续之事如何处理,全在于你,你是个聪明人。” 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钟随花有些不明白,但是她想要知道到底是谁救了自己,便捏着这张纸朝门口走去。 她推开门,刺眼的白光瞬间袭来,让她看不确切路。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刺眼的白光瞬间消失。 恍惚感袭来。当钟随花再次回过神来时,却已经发现自己安然站在自家门口。再次回头看去时,只是一条深幽的小巷而已,不见那清风盈盈的木屋了。 有心疑惑,无心思考。 倦意沉沉的她开门,进了门脱了衣服便睡了过去。 第四十三章 甲乙丙丁 “你是说,有人在你之前就将那越矩之人给重伤了?” 屏风之后,传来疑惑的问询声。 “是的大人,不仅仅是重伤,是废了道基,而且看打斗场景是碾压姿态。” 沉吟一声之后,屏风之后那人问:“越矩之人身份如何?” “春秋门两位天才弟子之一,墨青青。” “是她?按照她的肉身强度,在大幕束缚之下,应该很少有人能够以碾压姿态将其废掉的啊。” 黑衣青年稍稍抬头说:“大人,我觉得事有蹊跷。” “说说看。” “黑石城目前的开放程度,按照安排,暂时只有我一个守林人,甲乙丙三号都蛰伏期间,还未苏醒,除了我和大人之外,应当是不会有人能够这般伤人才对。所以,我觉得黑石城中可能存在着我们守林人没能限制到的事情。” 屏风之后传来肯定的语气,“你说得没错。不仅仅是这件事,还有大幕开启之前,那布衣坊的异象,以及显圣奇景,等等——” 一提到显圣奇景,屏风之后的人瞬间想起曲红绡。 “会不会是曲红绡所做?她不是已经显圣了吗?” 黑衣青年想了想回答:“虽说她已经显圣,但是自身修为能力并不高,而且未能成道,应当是被大幕规则限制住的。” “你说的也是……” “大人,我认为此次大幕很蹊跷,许多事情不在我们掌控范围内,而这还只是第一天,剩下的时间里只会越来越混乱。我的建议时,提前唤醒其他守林人,以免出现更大的不可控之事。” “容我考虑考虑……”片刻之后,屏风之后传来回复:“因为圣人之相,黑石城之后会吸引过来更多的人,甚至是一些大人物,这件事我需要向上汇报。现在的话,你还是负责维护黑石城安定,之后我会唤醒丙,让他去调查这次的事。” “遵命!” 话音落罢,黑衣青年身形扭曲,片刻之后消失在这里。 屏风之后,那位大人哑然失笑,摇头自语,“春秋门啊春秋门,没想到这次居然是你们最先下马。天算之子?居然算不到自己门内弟子会这般惨淡吗?” 片刻,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古朴的令牌,然后捏碎,一道气机肆掠开来,然后又凝聚在一起,瞬间冲出这城主府。 “丙,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屏风之后的人渐渐敛去身形。 …… 黑石城北边的周府。 周若生周公子正被奴才搀扶着,掩面痛哭,一对越来越趋近于丹凤之相的眼睛红彤彤的。 “你说随花娘怎么就这么可怜啊,那么好的人儿,偏就遭了这等事。要是让人家知道是谁做的,非要把他挫骨扬灰了!呜呜呜……” 周若生撇开奴才,哀怨地走到院前,看着那朵被雨水打焉了的白玉兰,心念及随花娘,不禁又潸然泪下。 后边的奴才不由得叹息一声。 自从布衣坊那天之后,周若生便一直是这副作态了,看病、请大神没有一个管用的,不仅如此,现在连性格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周若生自己察觉不到,但是一直跟随着他的奴才感受得到。 要是以前的周若生,知道了最喜欢的随花娘被人杀了,他非要把整个黑石城闹得鸡飞狗跳不可,但现在最多也只是去找办案的徐大人闹一闹,之后就躲在府中,以泪洗面。 除了性格之外,现在就连打扮长相都女性化了。去逛街的时候,每每看到了好看的发簪、首饰、衣服之类的,周若生欣喜的模样像极了姑娘。最近几天奴才发现,自家公子的眼睛线条愈发柔和起来,腰肢也瘦了不少,一双腿看上去都长了一些。 奴才时不时就想,会不会哪一天起床了,突然就发现自家公子变成了自家小姐。 “公子,外边儿凉,进屋去吧。”奴才轻声呼喊。 周若生偏过头,一双红彤彤的眼睛哀怨满满,似斥责,听上去却柔声细语,“不要你管。” 奴才无话可说,只得在心里叹息。 忽然,一道刺眼的白光猛然在前面大放,奴才下意识闭上眼睛直呼:“少爷!” “哎呀!”一声尖叫。 待到白光消散,奴才连忙睁目看去。 周若生跌坐在了地上,原本触摸着焉了的白兰花的手此刻红了一片,脸上满是惊恐。 “少爷,你没事吧!”奴才连忙上前搀扶周若生。 而周若生站起来后,立马恢复了先前的哀怨,低声抽泣着说:“随花娘一定是死不瞑目,这才刻意用这白光来提醒我为她伸冤的。” “少爷,你的手红了啊!” 周若生晃着头,忧伤地转身进屋。 身后的奴才忽然一阵错愕,他感觉在那一瞬间,公子身上好像有一股很……了不起的气息,他只能这般形容。 …… 叶抚推开三味书屋的院门,一眼瞧过去。 曲红绡立在梨树前闭眼感悟,胡兰坐在堂屋里埋头做功课,秦三月守在正屋门口望天。 一切看上去都很平淡。叶抚不由得呼了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秦三月第一时间就回过神来,什么也不顾,直冲冲地就过来,捏着手,喊道:“老师你回来啦。” 叶抚笑着点了点头。 曲红绡从感悟状态脱离出来,转身轻声喊道:“先生。” 叶抚点头示意。 秦三月有些紧张,站在旁边显得局促不安,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又怎么没有说出口来。 她憋了半天,忽然从背后抽出一把刀对着叶抚。 叶抚愣了愣,然后打趣着说:“怎么,要谋害老师啊。” 秦三月挥着刀连忙摇头,瞧着手里的刀,又赶忙收到背后,着急地说:“没有没有!老师你要我买的刀,我买回来了。”然后,她才又小心翼翼地把刀递给叶抚。 叶抚温笑着说:“三月,记得以后递刀这种锋利的东西时,把刀柄递给对方。” 秦三月张嘴点了点头。 叶抚拿着刀走到正屋门口坐了下来,秦三月跟在他后面。 缓了口气后,叶抚才笑着问:“三月,其实你刚才不知是想说把刀买回来了吧。” 秦三月咬着牙,低头小声说:“对不起,叶老师。” “我之前和你说过的,没有犯错就不要道歉。” “老师,我想知道你之前说的——” 叶抚打断她,横眉问:“把钟随花带回来是不是?” 秦三月第一次见到叶老师这般表情,有些紧张地点了点头。 叶抚叹了口气,望着天缓缓说:“三月啊,人只有一条命的。死而复生本来就有违天和,人死了不能复生的,所以钟老板死了,也就不能复生了。” 秦三月心里忽然沉甸甸,空落落,一抹酸楚正欲升起,却被叶抚另外一句话打断。 叶抚笑着反问:“要是钟老板本来就没死呢?” 秦三月错愕,呆呆地看着叶抚。 第四十四章 暂且的平静 钟随花是在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应该是死了的呢? 那是当她起床了,天色傍晚,雨停了的时候。一直一个人生活的她,现在自然是要操持晚饭了,就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打算去市场看看还有没有菜,买些回来。 然而,当她刚走出门,在巷子里看见了邻居打招呼时,却见到对方一脸惊恐地叫喊着“鬼啊”张皇失措地跑开了。 本以为是自己妆容花了,又加上天色较暗,邻居看晃了。但是当她在平静的水洼里看到自己依旧是那般模样,又接二连三地吓到其他邻居后,开始怀疑自己了。 她先前是把在木屋的遭遇当作梦一场的,但是现在不得不细致去思考。于是连忙回了屋,在卧房找到了那张写有字的纸条后,才确信先前的并不是梦。 心思细腻的她,就乔装打扮一下自己,跟平常的穿衣风格完全错开,然后蒙了一层丝巾在脸上,再找来斗笠带上,悄悄出了门。 在这外地人剧增的今天,钟随花这身打扮实在算不得什么,也就没有人过多关注她。 到人多的集市去逛了一圈后,钟随花是颤抖着回到家的。路上行人的议论纷纷,还有那些个商贩的闲言闲语让她差不多知道了自己失去意识后的全部事情。 她才知道,自己原来是死了的……从被杀死,然后被官府的人带走,再到莫名其妙被人抢走尸体……她差不多能够想到,应当是救自己那人抢走了自己的尸体,但是其中有一点她不明白,那就是为什么纸条上说的是“见她晕倒在路边”这种。 钟随花不是没有见过仙人之类的存在,早些年还没在黑石城安顿下来时,在大城市里面经常见到,许多仙术她也见过,但是从未听闻过“死而复生”这般神迹。 这一刻,她才明白那纸条最后一句话,“后续之事如何处理,全在于你,你是个聪明人”到底是想表达些什么。 “原来救我那人早就预料到后事了,让我提前准备好啊。” 钟随花其实是很慌张的,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事,直接是关乎到生死的问题。 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她有了余力去思考对策。 她现在需要得到的结果就是,让大家相信她钟随花其实是被误认为死了,但其实并没有死。然后就是让官府不过多地干涉她这件事情,免得被查出些纰漏来。 其实最重要的是让大家相信她没有死,只有官府的事情,钟随花清楚这是可以用钱来解决的,毕竟这黑石城的官府到底有多狼狈,她还是知道的。若不是黑石城的人质朴,踏实,这黑石城在这样的官府管理下怕是早就乱得不得了了。 想了一会儿,她想了个办法。随便吃了点干粮填了填肚子后,趁着夜色不重,她伪装好自己,出门朝着城北赶去。 …… 雨虽然停了,但仍旧是阴云重重,见不到星空璀璨。坐在这三味书屋院子里,倒是能够看到蒙蔽在云层之中那一堆交相辉映,勾连纵横的星辰。 叶抚望着天,思考着许多事情。 从黑石城大幕一系列相关的事情,到钟随花之事。他现在想的是,自己破例救了钟随花到底应不应该。 其实在生死这一个玄奥的问题前,叶抚即便是用上了自己读书成仙的状态,也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来。 硬是说起来的话,大概钟随花一事,起因还是那方手绢,只不过并不是犯的过错。 微微呼出口气来,叶抚想着,以后还是尽量别送东西给不相干的人吧,就算是送,也得消掉一些没必要存在的元素。若是因此害了别人,心里面终归不舒服。 每次思考到这些纠结的问题,叶抚总是想,自己其实也不过是个顶了一身修为的普通人而已,没必要去硬着头皮做什么圣人和大佬,也不需要担什么“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的心理负担,安安心心过着自己喜欢的生活就行了。 念此,他稍稍一愣,然后偏头对着搭了个长板凳坐在正屋门口的两位姑娘说:“胡兰,你该回去了。三月,送送她。” 胡兰瘪了瘪嘴,小声嘀咕,“我还想多坐一会儿呢,刚吃了饭的嘛……” 秦三月听话地点了点头,担心下雨,就去屋子里拿了把伞,拿伞的时候她忽然想起自己早上出门带的那把伞还遗落在那巷子里,不禁又想到钟随花,面色就有些哀怨。 叶抚瞧见了秦三月脸上这份哀怨,只得在心里叹息念叨:“这丫头还是太柔软了,需要些锻炼。” 秦三月带着胡兰出了三味书屋,消失在曲径之间。 曲红绡这时悄然睁开眼,轻声对叶抚说:“先生,我也该回去了。” 叶抚点点头。其实这个点儿是不到曲红绡平时离开的点的。他猜得到,曲红绡大概也是想着现在的黑石城不安全,打算在背后护一护两个小姑娘。 三人都走后,书屋一下子就空荡荡了。 叶抚笑着,自言自语,“孤零零一个人了。” 忽然,他身后的梨树簌簌抖动起来,一朵接着一朵的梨花纷纷落下,如同舞动的夜间萤火虫一般,摇曳着微光,乘着徐徐清风。 叶抚稍稍愣了愣,不由得心里一暖,一下子愉快了不少,轻笑仰面,对着梨树说:“谢谢。” 一朵梨花落在他的鼻子上,消解成雾气。 …… “三月姐姐,为什么你要叫先生叶老师啊?” “这个问题,你不是问过吗?” “但是你没回答我的嘛。” “是老师让我这么叫他的,说是老爷老爷老板老板,之类的称呼听上去太蠢了。” “啊?蠢吗?我就经常听见先生叫我爹爹胡老板的,虽然也叫胡掌柜,但是叫胡老板的次数很多的。难道,先生认为我的爹爹很蠢?”胡兰忽然怔住,呆呆地看着秦三月。 她这副模样倒是逗笑了秦三月,后者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说:“不会啦,先生是个好人,不会这样取笑他人的。” 胡兰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书她读的多,知识水平很高,但是人情世故就不如秦三月通达了。 到了一个转角处,秦三月忽然愣了愣,猛然偏头朝着一个方向看去。 在那边,靠着墙的行道上,一个身穿着灰色束身衣,面带丝巾,头顶斗笠的人快速行进着。 “三月姐姐,怎么了?” 直到胡兰催问,秦三月才回过神来,她连忙说:“没什么。”然后继续向前。 二人行在夜中,胡兰满面欢快地跟秦三月分享着她已经的种种经历,而秦三月则是时不时回头,心想那人到底是谁,为什么看到了会有种心安的感觉? 第四十五章 周公子 钟随花躲在墙角,仔细地打量前面那座灯火通明的宅邸。把思路重新整理了一遍后,她迈步走了过去。 周府。 宅邸门口两个守门的家仆叫停了她,见她一身打扮遮得这么严,警惕问:“有什么事吗?” 钟随花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起头,撑起斗笠,轻轻取下面巾的一边,露出半边脸来。 两个家仆看到当场一愣,然后浑身毛骨悚然,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去,颤抖地指着她,“你……你是……钟……钟……” 不敢叫出名字,因为他们知道叫这个名字的人应该是死了的。 钟随花重新将面巾戴上,然后轻声说:“两位莫要慌张,我的确是钟随花,但是我并不是鬼,是真正的人。此次前来,是有事寻周公子,想必你们家周公子应该很高兴我还活着,若是把这个消息传给他,说不定就会受到奖赏……” 听钟随花说话的语气平常无比,而且看模样看上去一点都看不出鬼的样子来。两个家仆不禁有些疑惑,不明白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是他们都确切地听到了“奖赏”二字。 其中一个家仆率先反应过来,连忙转身,一下子就冲了进去。只留下另一个家仆暗自不甘。 那去通报的家仆赶着步子,很快就跑到周公子住所之前,正欲敲门,旁边一人喊住了他。是一直跟随在周若生身边的家奴。 “怎么了,有什么事要找公子?” 家仆连声回答:“钟随花钟老板在外面求见周公子。” 那家奴当场就怒了,吼道:“好你个陈二啊,敢这般来糊弄公子了!是嫌自己最近吃得太滋润,想掉两块肉了吗!” 被叫做陈二的家仆一下子就慌了,虽然同为家仆,但是他一个看门的自然比不得一直跟在公子跟前的,“张哥,真的没有糊弄,外面真的有个跟钟老板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求见公子啊!” 被叫做张哥的家奴气极,心想公子今日因为钟随花一事都那般憔悴了,这陈二居然还这样来开玩笑,当即就要拍他一巴掌。 巴掌扬在空中,正欲落下时,门突然开了,一只纤细白净的手抓住巴掌。 “住手!”一道柔气的声音传来。 两个家仆皆是弯腰喊道:“公子。” 周若生身穿一袭淡黄色长裙,散落披肩的头发随着夜风轻轻摇晃。依稀看过去,他眉眼之间的朱红之意明显不少,嘴巴似乎都要比平时薄了几分。 “你说钟随花在外面?”周若生语气较之前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几乎是让两个家仆都错愕了一下。因为现在周若生的声音不是那么娘里娘气了,而是正儿八经的女声! 陈二不敢有疑,连声说:“是的,有个样貌跟钟老板一模一样的女子要求见公子您。” 周若生拂袖转身,披散着的黑发大扬而起,留下一句,“叫她进来”便悠然走进屋子里。 只留下门口两个家仆面面相觑。他们想,公子到底经历了什么……却没有疑惑,为什么之前听到钟随花这个名字就恨不得立马跑出去的周公子,姿态怎么一下子就拔得那么高了。 陈二跑出去通知了钟随花,钟随花便被领着进了周府,到了这周若生周公子门前。 家仆都自觉地走开了。 钟随花咬了咬牙走进进去,刚进去便闻到一股柔和的熏香香味儿。 珠帘帷幔之间,她抬头望去,却见到一个婀娜的侧躺身影倾躺在坐床上。 朦胧之美。钟随花第一时间感觉到的是朦胧之美。 她几乎要以为自己走错了,直到听到一声,“随花娘,过来吧。” 印象里,只有周若生才会这样称呼自己。 但是,声音怎么变成了女人的声音? 钟随花满怀疑惑,一时间忘了自己来的目的,便揭开珠帘帷幕走了进去。 一根手指粗细的熏香插在香炉里,烟雾袅袅。 却见,周若生黑色长发如瀑布一般从坐床上倾洒下来,出落在地上红毯之间。 钟随花错愕了…… 脸的样子她还能辨别出来,是周公子那副样子,但是这姿态……完全就是个女人啊!她几乎要以为这是周若生的姐姐或者妹妹。 周若生拢了拢看样子随意披在身上的锦袍,一双眼角朱红的丹凤眼怀着笑意打量钟随花。他随手从一旁抽出一根细长的烟管来,轻轻吸了口,然后轻启红唇,将烟雾吐出来。 声音细腻,夹杂着一些魅惑,“随花娘,没想到啊。” 钟随花知道他的意思,但是感觉很别扭,很别扭。来这里之前,她以为的是周若生见到自己应当是喜极而泣的,却不想完全颠覆了她对周若生的认知。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周若生也不催促,眼神倒还是像以前那般温柔,温柔地看着钟随花。 过了一会儿,钟随花忍耐住对周若生这些天发生之事的好奇,开口说:“我被杀死这件事,存在着一些偏差。如你所见,我并没有死,只是被误认为死了,我想请周公子帮个忙。” 周若生薄薄的嘴唇抿了抿,开口细声说:“证明你还活着,然后帮你通告一下对吗?” 钟随花心里不知作何滋味,以前跟周若生谈话,一直都是她掌握话语权,但是今天完全翻了过来,并且很彻底。她只得咬牙点头。 周若生忽然轻笑一声,声音清脆悦耳。 “随花娘,以你我的关系,你不必如此为难的。能够见到随花娘活着,我高兴极了,这个忙肯定得帮的。” 钟随花抬头,心思细腻的她知道没那么简单。 “只是——” 钟随花心道果然。 “只是,还希望随花娘帮我一个忙。”周若生轻轻吐出烟雾,一双纤细修长的手轻轻敲了敲烟杆,抖落烟灰到旁边的青盂里。 “希望能够在我的承受范围内。”钟随花心里莫名紧张起来。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这是以前面对周若生从来没出现过的。 “当然。”周若生轻笑一声,然后站了起来,带起一道微微的气息。 钟随花嗅了嗅,只觉得是一股淡淡的雅香。 “随花娘,在这儿歇一歇可好?” 钟随花皱眉问:“你要做什么?” 周若生迈步向前,莲步款款。掀开珠帘帷幕,轻轻侧头,半张脸露在外,半张脸在帷幕里,好一番朦胧轻巧之美。他轻笑着答:“自然是想多看看随花娘了。” 他站直了,添了句,“放心,绝对不做让你不满的事情。” 若是放在以前,不管周若生多么卖力地说这句话,钟随花都不可能相信,但是今天,她莫名地觉得值得相信。 良久之后,她幽幽然吐出一口气,点头答应。 周若生顿时眉眼弯弯,留给钟随花一个好看的笑脸,欣然转身,走了出去。 站在外面。 周若生望着天穹之上,云雾之间若隐若现的那些个勾连的星辰,哑然失笑,轻声自语: “钟随花居然活了,真是件有趣的事啊。这次的黑石城大幕,会格外地有意思呢。” 守林人,丙,已然苏醒。 第一次单章,说点事儿吧。 其实在开书写主角人设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会有很多人喷主角性格问题。什么矫情、别扭之类的我都想到了。只是我还是这么写了。因为这本书的立意就是“一个地球人眼里的修仙世界”。 主角的性格我原本是可以写得比较完美的,这样写,看上去会很爽,但是那样的话主角就少了很多成长空间和可塑造潜力,久了也就乏味了,这不是我想看到的,所以给主角的性格添了些瑕疵,而弥补这一道瑕疵,也就相当于是依附主线故事的暗线。 我想让大家知道,即便主角无敌了,也是需要成长的。 题外话一: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明明什么麻烦事都没碰到,却莫名其妙地很焦虑很烦躁,不知道小伙伴们有没有这样的经历。这导致我写最近的章节有些出神,若是出现了逻辑错误还请指出来。 题外话二:错字的问题。这是我的错,因为时间不多,为了赶时间,就容易错字。我以后尽量多检查几遍,争取不出现错字。 题外话三:书的推荐票不怎么多,还希望各位喜欢这本书的小伙伴投些票。 题外话四:六月底工作就要调整,到时候就没那么忙了,更新时间会提前到六点左右。 《修仙游戏满级后》第一次单章,说点事儿吧。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六章 仙人 钟随花坐在珠帘帷幕之后,只是依稀看到门外面,周若生和平时里经常跟在他身边的家仆说了些话,然后就面带着微笑走了进来。 周若生揭开帷幕,倾身侧腰走过来,就坐在钟随花对面。他轻轻褪去一双巧步鞋,侧边微红的双足抬起,垫坐在身下,然后侧躺着,手里的烟杆轻轻挥了挥,浅薄的烟雾便如同一道帷幔扬起。 他眼睛没有张全,也就因此看上去显得慵懒随性。这副作态,倒也的确是随性。 这其实是一个很现实的现象,钟随花心想,若是个三大五粗,满肚黄油的富贵老爷这般作态坐在那里,看上去只会让人觉得懒惰消极与恶心。但是换成了周若生这副模样就另说了…… 钟随花不知为何,反而觉得很是讨人喜,好似周若生身上有什么吸引人的特殊气质。 “随花娘,放松些吧。”周若生轻轻卷起小指,颠了颠手里的烟杆,“你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明天你出去露个面就是了。”说着,他又轻笑一声,“若是随花娘看得开一些,倒是可以正常营业了。” 他的声音让钟随花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和一个女人说话。 钟随花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得轻轻点头。 周若生抬动双腿,宽大的衣袍朦胧之间,更显他婀娜的姿态。他起身缓步走动,走到钟随花面前,将口里的烟轻轻地吐出来。 然后,他轻笑一声,低语,“随花娘累了,先歇着吧。” 一缕薄烟缓缓绕动,萦绕在钟随花身前。 沉沉睡意袭来,钟随花只觉得眼神越来越飘忽,片刻之后闭眼仰躺。 周若生表情忽然冷淡下来,他迈步走到门外,只见院角里的海棠树上,一只黢黑的乌鸦停在枝头。乌鸦低低地叫了一声。 他冷哼道:“难听死了。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你守好自己的本分即可,快滚吧。” 乌鸦眼神冷冷地看了周若生一眼,展翅飞走。 周若生扬手,一缕烟从烟杆飞掠而出,不见影子。 他重新进了屋,站在钟随花面前,轻声说:“随花娘,受苦了。” 言罢,他抬手,轻轻将烟杆点在钟随花的额头,一缕气机从钟随花额头涌出来,全部钻进了烟杆之中。他轻轻吸了口烟,脑袋之中浮现出一幅一幅画面,将钟随花遭到凶杀的前因后果都显露出来。 直到某一刻,他忽然涨红了脸,激烈地咳嗽起来,将烟全部吐了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眼角挂着被呛到的泪水。 他忽然失笑自语,“没想到我还有被呛到的一天啊,区区一个黑石城也水深不见底。看来某些人,要栽大跟头了。” 随手将烟杆扔在地上,轻轻向前,他张开双手,将钟随花抱到坐床上,然后盖好了被子。 转身,走出门,仰头观星,片刻之后,身形渐渐化成浅薄的烟,消失在黑夜之中。 …… 秦三月从胡掌柜家回来的时候,瞧见了曲红绡。在黑夜里,曲红绡的这身白衣格外显眼。 曲红绡陪着秦三月走了会儿路。 “这么晚了,城里还这么多人,在平时可见不到这样的景象。”为了避免沉默,秦三月找了这么个话题。 曲红绡手里还拿着伞,搁在身后,淡淡说:“这些人不服气的,非要证明其实自己才是天之骄子。” 秦三月虽然平时里看上去安安静静,实际上是个很聪明的人。她的聪明和胡兰不同,胡兰聪明在念书,而她聪明在人之间的言行顾往。 “红绡姐姐其实是仙人吧。” 曲红绡稍稍沉默一会儿后,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秦三月转身,给了个温柔的笑脸,“姐姐根本就不掩饰的。我也只是猜一下,没想到,红绡姐姐果然不会骗人。” 曲红绡眼泛柔色,却在心里面叹息,三月啊什么都好,就是太聪明了。 太聪明有些时候不太好。曲红绡深知这个道理。 曲红绡没有否定,这让秦三月之后一段时间里陷入了沉默。 直到快要到三味书屋了,她才顿足,埋着头小声说:“姐姐,仙人厉害吗?” 曲红绡回答:“不厉害的,或许别人说句话就能让你功亏所馈。”听到这个问题,她第一时间就想起初临三味书屋的那一天。 秦三月抬头,眼神中有些说不出的意味。 曲红绡不由得又添了句,“其实也很厉害,或许说一句话就能让你一日千里。”她想起先生。 秦三月咬着牙,捏紧了手,费了很大力气一般说:“我想——” 却没说完,就被曲红绡摇头拒绝。 秦三月张嘴欲言,最后只是勉强挤了个笑容,说了声:“姐姐路上小心。”然后转身进了曲径。 曲红绡在后面望着她的身形消失在路的尽头,才在心里幽幽叹息。 “就算你要修仙,也不该找我。先生都还没有说话,我又有什么资格开口。” 转身,迈步离去,一抹白色渐渐消失在黑夜之中。 眉间有一点朱砂的少年缓步从另一片黑夜中走出来,笑望着曲红绡消失的方向。 “曲红绡,终于找到你了。” 他又偏头看了看通往三味书屋的曲径。正欲离去,忽然一直浑身如黄金点缀的蟾蜍跳了过来,蹲在他脚边低声鸣叫。 看也没看一眼,他一脚把蟾蜍踢飞,砸在墙上,摔成一滩血肉。 …… 油灯下,叶抚认真地用刻刀篆刻着手里的木质长条。 推门声传来,他抬起头看过去。 秦三月背过身关门,然后喊道:“叶老师,我回来了。” 叶抚放下手里的活计,然后笑着问:“要不要吃点夜宵?” 秦三月皱眉沉思,过了一会儿抬起头认真地反问:“一天吃三顿饭会不会太奢侈了?” 叶抚错愕了好一会儿才失笑着说:“你看啊,我们每天第一顿饭都是在日出一时辰后,第二顿饭在日落后。而日落到第二天日出一时辰足足隔了七个时辰,这未免有些太久了。” 秦三月再次皱眉沉思,然后问:“久吗?” 叶抚愣了愣,他忽然想起秦三月以前是个小乞丐,别说七个时辰,隔了十多个时辰吃一顿饭也是很正常了。 于是,他只得无奈说:“你看你现在这么瘦,多不好看啊,多吃一些,长胖点才好看的嘛。” 秦三月瞪大眼睛,带着期待之色问:“长胖了会变得好看吗?” 叶抚忽然有些不太自信,眼神稍稍飘忽了一下,然后非常认真地,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第四十七章 三味书屋的主旋律 今天的黑石城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钟随花钟老板其实并没有死,只是被误认为死了。这个消息刚传出来大家都是持怀疑态度的,可是当钟随花本尊出现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随后,官府那边直接开具了申明,这时,钟随花还活着的消息才算是被人接受了。 钟随花本就受欢迎,还活着的消息被众人知道后,自然是争相地登门上访,受到周若生命令的一众家仆则是守得紧紧的,才让她有了个安生的时间。 第二件大事是砍树人之间的大事。春秋门两位天才弟子,墨守和墨青青相继出局。墨青青更是直接陨落于此,当她的尸体被发现时,众砍树人无比惊骇至极。 春秋门是什么分量,他们很清楚,尤其是这对天才弟子,是祖树的有力竞争者,可是这第一天就出局了。 他们清楚,即便墨青青逾越规矩,守林人要惩罚她也只会收走神魂。然而墨青青却是直接被碾压一般废掉之后,才被收走神魂的。 砍树人的猜测分成了两派,一是说的那守林人不顾规矩,接着大幕限制将墨青青先废再杀的,二是说这黑石城中还有了不得的人物或者是极其厉害的砍树人。 在后续的争议中,大部分人都偏向于第二种猜测,于是人人自危的时候便来了。他们一方面要提防着逾越规矩被守林人诛杀,还要一方面提防潜在的厉害人物。本以为有了大幕限制,大家水平都不会相差太大,结果这么一看,还是会有很大的差距的。 因为墨青青是杀钟随花才逾越了规矩的,所以当钟随花并没有死,安然出现后,众多砍树人不由得猜想会不会是钟随花身怀奇物,保了她一命。所以,钟随花家周围陆续地人多了起来。只是他们都只得观望,不敢贸然出现,都不想成为众矢之。 还有便是,只有极少一部分的砍树人才依稀注意到的一件事。那就是,有一个披一袭宽大长袍,一头长发随意披散的女子总是不经意地出现在黑石城的各个角落。 他们开始猜想,会不会是第二个守林人提前出场了。因为这样的猜想,这部分处在顶端的人也终于意识到,这次的大幕大不相同了。 真正的开始了人人自危。甚至有些人再次蛰伏起来,等待之后局势被打开。 …… 今天的秦三月很开心,做什么事情都是眉开眼笑的。 原因无他,自然是钟随花一事。她早上听到这个消息,就迫不及待地出了门,怀揣紧张。当确切地看到钟老板安在的时候,心里面那沉沉的石头才着了地。 叶抚自然是很高兴自家小保姆恢复状态的,专门多做了一个菜,改善伙食。 在饭桌上,秦三月不小心说漏了嘴,透露了昨晚夜宵的事情,在抓住字眼的胡兰一番追问下,秦三月不得不承认了。 当知道自家先生和三月姐姐晚上偷偷开小灶时,胡兰内心地崩溃的,尤其是先生还十分果断地拒绝了她想要留着吃了夜宵才回家后,这小姑娘半天都不在学习状态,做功课时,时不时就生憋硬憋地要挤出几颗眼泪来,说不尽的委屈和不满在她脸上摆了大半天。 终于在一个太阳若隐若现的时间里。 叶抚完成了这两天一直忙活着的活计。他用一截梨树枝,做了一把木剑,当作是送给胡兰迟来的见面礼。 胡兰一心想着学剑,自然没少在家里面收藏一些剑,但是当她见到叶抚送给她的这把木剑时,顿时觉得自己那些东西都是破铜烂铁。 这把木剑叶抚全然是给胡兰定制的,不仅仅是造型符合她所希望的硬气和凌厉,连看上去那种若有若无的气质也非常贴合她。 剑柄刻幽兰,让胡兰一眼就喜欢上了。剑身端直正派,很符合她欲行侠仗义的念头。剑柄之下三寸更是刻有字样,“胡兰”,叶抚在这木剑上刻的字比之前显得格外地娟秀,却又没有小家子气,在胡兰这小姑娘看来就格外地满意。 总之就是,不论怎么看她都觉得好看,以至于全然忘记了被背着开小灶的事情。 唯一让胡兰担心的就是,这剑是木质的,容易断,要好好珍藏。她心底里也还没有把这把剑当作是攻伐之物,权当是观赏之物。 大抵只有叶抚自己清楚,这用院里梨树树枝做的木剑,是很坚硬的,具体又多坚硬,叶抚形容不上,不过他清楚,这黑石城里还没有人能够把这木剑掰断。 即便是曲红绡,也只能看出这木剑非凡,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层次的。 做这把剑,叶抚权当是送给胡兰的见面礼,便用的梨树树枝原生修制,并非用的炼器之道,以后用得上就好,用不上也无所谓。他想的是,如果哪天胡兰真的需要他给她做一把剑了,再做也不迟,倒时候,就得用上炼器之道了。 下午一些的时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太阳总是探出了头,给这黑石城添了些生机,出来晒太阳的人很多,一些摊贩也摆了摊出来。 于是乎,看上去莫名其妙的交易又盛行在城里了。 大家都议论纷纷,说啊这城里来的这批外地人倒是奇怪得很,好的东西不买,非得花大价钱买些不值钱的东西。有得钱赚,这些摊贩倒是无所谓,反正是把这些外地人当冤大头看了。 三味书屋里,永远是平淡和谐为主旋律。 叶抚给胡兰安排了功课后,就提着把小锄头开始打理自己的花地了。 昨天灌了一天的大雨,他担心里面的花种还没冒芽就被水泡坏了,跟秦三月两人捣腾半天弄出条小水渠来引水。而叶抚更是用几根从曲径旁竹林里摘来的竹枝做了个自动灌水装置,旁边的秦三月看得直愣愣,才道原来还可以这样来。 花地里都是些寻常的花种,金银花有,荆棘花有,裸地兰有,都是些杂地里开的花,也还好养活,叶抚收拾完这些也就不用多做其他的了,等着开花就是。 倒是秦三月时不时就来瞧一下,非得把这连个头都还没冒出来的花当孩子一样看待了。叶抚也乐得所见,心想给秦三月添个盼头也好,免得她觉得无聊了。 在太阳变红,西边升起腾腾云霞之后,三味书屋外面曲径旁边那片竹林突然有了奇怪的动静,惊醒了打盹儿的叶抚。 第四十八章 黑白与青 那是在竹林之中穿行着,窸窸窣窣的声音。身体碰撞在竹子上,让竹叶摇晃摩擦。 声音很小,但听上去偏偏很不寻常。 叶抚睁开眼,眼见着院子里,曲红绡依旧闭眼感悟,胡兰还在埋头苦读,秦三月搭着个小板凳坐在花地旁边打着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 他起身,迈步向外走去,不发出一点声音。 站在曲径上,透过墙壁为了美观可以凿出来的凿孔,向竹林看去。 看过去那一瞬间,叶抚不由得有些愣,愣了好一会儿才吸了口气,情不自禁念道:“国宝!” 在竹林丛丛之间,日光落下映照出层层翠绿碧意,微光粼粼,即便这里是一片竹林,看上去却颇有山间小溪的意味,清冷透彻。 叶抚看得要深一些。他能看到,因为这黑石城大幕开启所产生的灵性之物,也就是砍树人所谓的“机缘”。有好几根竹子外表攀上了层层紫意,依稀还有浅薄的雾气萦绕着。 这些竹子有往紫竹进化的趋势。 而此时,一只黑白间杂的食铁兽正顶着圆滚滚的身体,挤在竹子密布之间,宽大的身躯将许多竹子挤得变了形,不知数的竹叶簌簌落下。 食铁兽像个贵妇一般,仰面坐在一堆泛有紫意的竹子之间,黑色的眼圈就那般正对着空隙之间穿透进来的阳光。它口里嘎吱嘎吱地咀嚼着竹枝,宽厚的熊掌还不忘继续掰其他竹枝。 在这微风徐徐,日光粼粼之间,那食铁兽蓦然给叶抚一种精神与生理上的错觉,好似它才是逍遥在这世间的大佬,而自己不过是个迂腐的教书先生。 叶抚头望天,不禁开始思考人生。 “所以说,我做那么多有什么意思,还不如一只熊活得自在。” 感叹归感叹,不过这只食铁兽给叶抚的感觉很不一样。它意外地干净,就是字面意思上的干净,别无他意。 以前在动物园或者养殖基地没少见过食铁兽,但是一个二个都脏得跟在泥浆里面滚了一圈似的,完全没有照片上那般模样。 而这只食铁兽干净得过分了,叶抚甚至觉得它是食铁兽界最爱干净的那一只。这样干净的食铁兽彻彻底底地将其最大的优势发挥了出来,萌! 叶抚对这种程度的可爱简直没有抵抗力。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小小一个黑石城的小小一片竹林会有一只食铁兽,但是他觉得自己得近距离瞧一瞧。 向前一步迈出,叶抚身临食铁兽身旁。神通“无影相随”,屏蔽身上的气机。 即便是这般近距离看去,也依旧是干净地一尘不染。近了些后可以清晰地看到食铁兽毛发之间似乎流淌着非常非常浅薄的电意。而正是这一道电意让它的毛发一尘不染。 “这莫非就是修仙版的静电除尘?” 而拥有同样电意的还有食铁兽正在吃着的紫竹。紫竹的竹枝之间交织着密密麻麻细小的电流。叶抚不由得想起昨天下雨时那一阵春雷。 “能够吸收雷电本源的竹子应该很厉害吧。没想到大幕开启后,这小小的黑石城居然寸土寸金,难怪那些砍树人不顾一切要进来。” 食铁兽外表看上去挺萌的,但是扬手一披,就是一截竹枝断裂。而且看那牙口,叶抚丝毫不怀疑它可以一口咬断一根竹子,只不过看它的模样,似乎是觉得这种吃法很享受。 它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不曾改动半分,好似屁股就是长在这竹林里面似的。 “蚩尤当年败北也是有理由的啊。” 叶抚不由得感叹。他没有打搅这只食铁兽的惬意进餐时间,准备离开。 却在此时,竹林另一个方向又响起窸窣之声。 偏头看去,从那一片更加茂密,幽暗一些的竹林深处,缓缓爬过来一条青蛇。它的动作不急不缓,吐着殷红的蛇信子,就朝着食铁兽这个方向来的。 叶抚没有在它身上感受到敌意,也就是说它此来跟食铁兽之间并无争斗之意。反而是有友善之意。 果不其然,只见青蛇窸窣爬行着,到了食铁兽脚跟前,就顺着它的腿爬上去,然后盘成一团,安然地躺在其白绒绒的肚子上,身体厚度变薄了一些,作休憩状。殷红的蛇信子有规律地吞吐着,叶抚能够感觉到每一次吞吐的时间不差分毫。 “所以,这是跨越种族的友情?还是爱情?” 不论是食铁兽还是青蛇,叶抚都能感觉到它们身体里面的灵性,换成人而言的话,就相当于是修仙者了。但是这又跟之前在养龙山脉碰到的那些妖兽不同,野性与妖性是被灵性覆盖了的。 “一片小竹林孕育出两只灵兽,倒也是有些意思了。” 令叶抚感到诧异的还是,它们并没有因为占据共同领地而争斗,反而是相处得十分和睦。按理来说,这两种灵兽都应该是具有很大程度的领地意识的。 又观望片刻后,叶抚没有多留,身形摇动,消失在这里。 片刻之后,重新站在有清风徐徐的曲径里。 叶抚脸上挂着微笑。 “万物皆有灵,偶尔来瞧一瞧也是不错的。” 叶抚现在算是知道了,自己也还是有邻居的,不至于孤零零一个三味书屋摆在这曲径里。 转身,他迈步向三味书屋走去。 还没有推门而入,他便不由得放缓了一些脚步。 三味书屋里,有一道陌生的气息。 也就是说,在他观看食铁兽进食的那段时间里,三位书屋来客人了。 “希望来者为善吧。” 叶抚推开门,一眼看去。 曲红绡已经没有站在梨树前观感了,坐在石凳子上,胡兰还依旧是在做功课,很认真,秦三月手里正提着一个水壶,往杯子里倒水。 曲红绡的对面,是一个身着白衣的俊秀少年。看上去十七八岁的模样,眉心之间有一点浓郁如血的朱砂。 他偏头朝叶抚看来,然后起身微笑着施了一礼,率先自报家门: “在下齐漆七,周水国人,见过先生。” 第四十九章 齐漆七 (求推荐~) 当白衣少年报出姓名那一瞬间,叶抚是错愕的,好似回到了那个特殊的时光里。 而他这一份关于回忆的错愕,在少年看来却别有一番意味。少年此刻心中立意,“知道周水国,看来应当是那个年代的人物了。” 然而,叶抚只是错愕他的名字听上去像某个猪厂厂长。 稍稍一想,叶抚差不多便知道,这齐漆七是为曲红绡而来。他看了一眼曲红绡,后者眼神里含有歉意。 叶抚轻轻摇头,向前走去。曲红绡起身让出位置来。 坐下后,叶抚伸手示意,“不必客气,坐吧。” “先生好意。”齐漆七点头坐下。 叶抚轻轻松了松身体,向后面仰了仰,然后说:“书屋寒贫,招待不周。” “一杯清水足矣。”言罢,齐漆七伸手拂袖,端起面前杯水,轻抿一口。 不论是气质还是谈吐,这少年都相当不错,出自大家。资质也是极佳。叶抚对一个人的资质没什么概念,毕竟来这世界还没多久,就像这少年,以及自己的学生曲红绡,他都只能用“好”来形容。 只是,萦绕在齐漆七紫府大门上那一缕黑气相较于他的资质格外显眼。那是一道死气。死气攀紫府,意味着他命不久矣。而他眉心那一点看似用来装饰的血红朱砂,不过是吊命所用。待到朱砂消解之时,黑气腐蚀紫府,便是他魂飞魄散之时。 不过,看齐漆七心态挺好的,不像是命不久矣之人。 叶抚问:“来这边儿,有什么事吗?” 齐漆七岔开话题说:“听先生口音,似乎不是东土之人。” 他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只见站在叶抚身旁的曲红绡忽然横眉冷言:“齐漆七,先生问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叶抚嘴角抽了抽,差点笑了出来。他一听到有人念出“齐漆七”这个名字,就不由得想笑。 齐漆七展眉一笑,“曲姐姐教育得是,我不该答所非问。” 曲红绡眼神深沉,看着齐漆七的露齿笑脸,没有作何反应。 叶抚心想两人平时里关系应该不太好。 齐漆七忽然站了起来,对着叶抚长揖一礼,然后说:“齐漆七此次前来,是求学而来,想要跟着先生念书。” 叶抚沉默了,没有回答。 齐漆七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继续:“齐漆七此次前来——” 叶抚打断了他,“你不用重复,我听到了。只是,三味书屋这学期招生已经结束了,你可以等下学期。” 这次轮到齐漆七发愣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问:“下学期是什么时候开始?” “九月一号。” 齐漆七顿了顿,忽然笑着说:“先生是在开玩笑吧,先生是书屋的主人,愿不愿意还不是先生做主。” 叶抚退了一步问:“三味书屋从来不讲究常规那一套有教无类,只教有所学,那么我问你,你想学什么?” 这个问题齐漆七好一会儿都没有回答,他深深陷进那一句“三味书屋从来不讲究常规那一套有教无类”。 齐漆七读过书,甚至还读了很久,因此深知,“有教无类”是儒家的解惑教义,是天下读书人无不奉为本心的,即便有人不愿做这,也不敢当众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因为这意味着批驳了整个儒家,乃至是整个天下读书人。 一旁的曲红绡也愣了愣,不过片刻之后她又恢复清明,在她看来,这样的先生做出些与众不同的事情也情有可原。 而这并不是叶抚所知道的,他来自地球,秉承着地球的教学理念,有所学,便有所教。学生为了考试,为了丰富自己而读书,便教他考试,教他丰富自己。才不会把“有教无类”放在前头说。 齐漆七偏头看了一眼曲红绡,想从她的眼神之中寻求一丝印证,却看到的是一双平淡如水,不曾有半点涟漪的眸子。 他忽然有些不想说什么想在这儿读书了,本来来这里的目的也不是为此,就只是想看一看曲红绡在这书屋到底做些什么。 但是,现在叶抚一个问题把他逼到了难以抉择的地步。 心里挣扎半天,实际上不过短短一个呼吸,最后齐漆七还是想着既然曲红绡甘愿在这儿做学生,那么这儿一定有特殊之处,他呼了口气答:“齐漆七欲登高临下,以观四海茫茫。” 他回答得很含糊,从某种程度上也不过是为了试探一下叶抚。 但是叶抚的回答让他有些沉默。 叶抚伸手接住一朵梨花,摆放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轻声说:“登高,便须知高处不胜寒。” “站得高,便看得远,齐漆七想看远一些。”齐漆七缓声说。 叶抚再问:“除此之外,你心有何所求?” “无所求。” “你观天下道理,或许会有那么一刹那认为某些道理是错的?” “有。” “你认为自己在诸多岁月之中,做了个怎样的角色?” “不过一蹑步前行,跌跌撞撞之人。” “人间诸多事,十有八九事与愿违,你作何感想?” 这个问题,齐漆七思考了很久。叶抚不催他,安心等待着。一旁的曲红绡也有所教一般,凝眉思索。 过后,齐漆七抬起头回答:“我心之所想,就有身之所往。” 叶抚不由得露出赞赏。这是站在他的角度,对一个人的赞赏。叶抚知道齐漆七是个正儿八经的修仙之人,也知道他修的是坦途,有完整的心境,一言一语引起身周气机飘荡,便是言出于心。也就是说,他的确如他回答的这般想。 修坦途的修仙之人最忌讳身心不一,那是对心境的极大考验。若是心境承受得住,即便撒谎也无事,但是对于命不久矣的齐漆七来说,心境有任何损伤都可能让他一命呜呼,所以不敢冒险。 叶抚也正是这般,站在他的心境面前问出了这般回答。 叶抚不急不缓说:“现在的你有自己的路走,并不需要跟着我念书。” 齐漆七本意为曲红绡而来,但是跟叶抚说了那么多,他感觉在和叶抚说话时,有微风萦绕身周,很是舒心。他低眉细言:“路不长,怎么办?”浅淡的伤感还是传了出来。 叶抚知道他的意思是说自己命不久矣。 逆天改命这种事,叶抚做过一次,感觉不好,就不想再做了,也自然不会凭空添一把手进去。 以一个教书先生的身份,叶抚说:“有些路,不走的确是不知道长不长的。总不能停下来吧。” 齐漆七眼神复杂,抬头看了一眼曲红绡。他坐了一会儿后,站起来,越过曲红绡轻声说:“或许,你师父临终前的遗愿,你已经实现了。” 曲红绡没有回答。 齐漆七偏过头,笑着说:“先生,虽然你不愿收我做学生,但是我把你当先生看了,不过几句言语,我学会了很多,改日再登门拜访可好?” 叶抚轻轻点头。 走到院门口,齐漆七再次驻足,他忽然回过头,露出个天真的笑脸,问:“先生,为何你家的梨树三月开花?” 叶抚抬头望着梨树,回答:“有一句诗写了的嘛,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齐漆七愣神许久,行了一个拜师之力,留下一句“学生还会来的”,大步离去。 叶抚望着曲径里,渐渐消失的齐漆七,不由得在心里感叹: “或许再也来不了了。” 就在齐漆七转身离去那一瞬间,叶抚依稀看到,他眉心那一点浓郁如血的朱砂淡了几分。 齐漆七他,命不久矣。 第五十章 世人都道成仙好 “世人都道成仙好,清心寡欲受不了……” 站在还有水淅沥的青石板街道上,举耳听去,便听见一道少年之声,自那曲径里传来,愈发幽幽,愈发沉沉。却抬目望去,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片刻之后,声音也消散于此。 依稀之间,瞥见一抹滴落在地上的朱红。 有人愣神片刻,乍间只觉得这声音好生空缈,好生灵动,便想要去寻找传出这声音的人来,瞧一瞧,或许是一份机缘。 却在城里那一方湖泊上,春潮涌动之间,一叶扁舟摇晃。扁舟之上,躺着一位少年郎。少年郎眉心有一点浅淡到几乎不觉的红意。 他抬头,透过指缝朝着暖阳看去,轻声呢喃: “世人都道成仙好,清心寡欲怎么就受不了……” 良久之后,他只觉困意袭来。眉心浅淡红意渐渐消解,一抹黑气从眉心涌出。 他闭上眼,安然睡去。 转念之间,一只蓝色的知更鸟站在远处的枝头上鸣叫。一道潮水涌来,将扁舟打翻,将少年郎吞噬。 …… 曲红绡心有杂念,没法做到通达明理,在梨树前站着就只是发愣。 齐漆七走后,她便如此。 过了好一会,她才放弃了这般状态,坐到了叶抚的面前。 叶抚正在审批着胡兰的功课,而胡兰则是和秦三月一起,坐在花地面前。小姑娘嘴里说个不停,少女的头点个不停。 叶抚没有收笔,一边审功课一边问:“有几个问题想问?” 曲红绡愣了愣,她没想到先生会先这么问,眉头微蹙,叹了口气说:“学生也不知道。” “不要叹气,尤其是不要在别人面前叹气,这是弱点。”叶抚收了笔,认真地看着曲红绡说。 曲红绡很快展开眉头,心境平定下来,轻声说:“我自己觉得有些东西需要和先生说。” “是关于齐漆七的,还是关于你自己的?” “都有。” “你说吧。” 曲红绡轻轻别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学生是驼铃山的人间行者,而齐漆七是驼铃山的天上使者,我们都是以砍树人的身份来到黑石城的,为大幕之后的祖树而来。” 叶抚笑了笑说:“我倒是觉得,你才像是天上使者,那齐漆七才像是人间行者。” 单论心性而言,齐漆七的确是要高于之前的曲红绡,更加像是在人间行走之人。 曲红绡没有反驳,点了点头又说:“我原本是有师父的,但是在下山前师父羽化了,临终前,师父希望我能在之后寻求到有缘人的指点……所以,起初的念书目的是为了实现这个夙愿,欺瞒了先生,还望先生惩罚。”说着,她敛了敛眼睑。 “我惩罚你干嘛?”叶抚反问。 曲红绡抬头想说些什么,但是没有说出口。 叶抚摇着头说:“人这一生,会碰到许许多多的老师,你的父母是你的老师,你的师父是你的老师,我呢现在也是你的老师,从某些方面讲,书屋里的三月和小妹都是你的老师。” 曲红绡有些疑惑,“学生不解。” “教书念书这两件事啊,别看得那么死板,不需要什么条条框框来束缚,你从我这儿学到了某样东西,那么就这一点而言,我是你的老师,三月身上有值得你学习的优点,如果你愿意去学习,那么三月也就是你的老师,胡兰也同样如此。” 曲红绡平淡如水的心思激起涟漪,只觉得有一丝沉闷的感觉渐渐消解掉。 叶抚继续说:“我知道你因为掩饰最根本原因而感到自责,但其实大可不必如此,你在书屋里有学习的东西,我便教给你,这已经是最单纯的关系了。所以啊,不要被那么多的条条框框束缚住。” 他忽然又笑了笑说:“先生我啊,也还没那么小气,若是因为这么个原因就惩罚你,岂不是丢了天下老师的脸?如果你真觉得过意不去,那就好好念书啊,用你的收获来让我心情好上一好。” 说完,叶抚笑着望天。 曲红绡坐在叶抚对面,看去,透过他的脸庞可以看到他身后的梨树。却在这一刻,她觉得先生是个很亲切的人,也是在这一刻,她觉得先生是个不好接近的人。 叶抚绵绵地出了口气,说:“在我以前住的地方啊,有一句话说得很让人心动,叫‘桃李满天下’,做先生的时候,我也想过要‘桃李满天下’,可是现在一瞧啊,太累了太累了,教好这书屋里的学生也就够了。” “先生……”曲红绡忽然想要拍一下叶抚的马屁,但是话到口边又不知道说什么,憋了憋,轻声说:“先生很好。” 叶抚笑着摇摇头,没说什么。这就是曲红绡的性格,不论说些什么,生气也好,开心也罢,脸上的表情倒是怎么也变不了,像极了人人常言的“世人都问神仙样,最是清心寡欲相”。 “说说齐漆七吧。”叶抚不经意地望了望院门的方向。 曲红绡点点头说:“其实我先前以为齐漆七说来念书准备挑衅的,但是没想到……” “怎么说?” “和他说的一般,他原本是周水国人,是周水国的太子,还是周水国一位儒道圣人的学生,饱读天下圣贤书,十二岁那年便被誉为最有希望在千年之内显圣的天才。按理来说,他应该不会专门到三味书屋来念书……”说道这儿,曲红绡顿了顿看着叶抚说:“我不是说三味书屋不好。”即便说的是辩解,语气也是那样平淡。 “周水国在十年前遭遇大难,举国上下除了齐漆七以外无一人存活,包括他的圣人先生。至于到底是什么大难,无人知晓,知道的人也碍于某些原因不敢说,总而言之,那是一桩禁忌。之后,不知什么原因,齐漆七的年龄便被定格在了十六岁,即便按照道理他现在应该二十六了,但神魂和身体的年龄都在十六岁。” 曲红绡不急不缓地把关于她知晓的齐漆七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倒是一点不像在讲故事,像是在陈述道理一样。 “因此,他整个人的心理年龄和面貌不相符合,总给人一种装腔作势的感觉,但事实上,那的确是他的真实性格。” 曲红绡说完了,便双手搭在腿上,等待叶抚的问话。 叶抚手指敲了敲石桌,然后笑问:“所以呢?你想表达什么?” “我……若是先生觉得齐漆七有所冒犯,还希望先生不要计较。”曲红绡难得低眉顺眼。 “除此之外呢?” 曲红绡摇摇头,“仅此而已。” 叶抚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原来曲红绡并不知道齐漆七命不久矣。大概,也就齐漆七一人知道自己到底是怎样的状况吧。 “我啊,还没有那么小气,所以放心吧。”叶抚岔开话题说:“倒是你,没有几天就得交功课了。” “学生这就去。”曲红绡不多言,干净利落地起身重新站在梨树之下,很快进入状态。 她刚才其实还想问一个问题,想问先生为什么不教秦三月,念书也好,修仙也罢,为什么都不教。 第五十一章 大剑仙(求推荐~) 胡兰是怎么看先生送给她的木剑,怎么喜欢。自打叶抚交到她手上起,就片刻不离手,修改功课错误也是摆在自己面前,时不时就冲着傻笑一下,好似这便是她唯一向往的存在。 叶抚瞧见了,心想大概也就真的是这样,毕竟这小姑娘从一开始就怀揣着一颗学剑之心。 世上学剑之人,大多可分两种,一种得从小便学,片刻不落,一种得碰到了时机再碰剑,朝学剑夕入道。胡兰属于后者,叶抚不能评判一个人的所有,但是她现在适不适合练剑还是看得出来的。 叶抚以前算是半个完美主义,在自己需求和希望的方面想要尽量做到完美,而今就是如此,想让胡兰最适合练剑的时候练剑。 做一把木剑送给她,除了见面礼以外,也还是怀揣着一份希冀,想瞧一瞧她什么时候能从这木剑里体会到她所需要的那一个“剑”字。 傍晚的饭桌上,胡兰为了双手最大程度地吃饭夹菜,把木剑夹在双腿之间,一面想着要多吃一些,一面又担心木剑掉了,模样看上去令人好笑。 叶抚这个做先生的,餐桌礼仪也不能不教,就带着些说教的语气说:“做事情不要一心二用,吃饭就吃饭,管那木剑做什么?” “我越是喜欢这剑,不就越代表我对先生尊敬有加的嘛。”胡兰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叶抚撇撇嘴,“那行吧,到时候别说什么夹菜的时候没让着你啊。” 说着,叶抚一筷子下去,将胡兰面前的青椒肉丝夹走一大半。 胡兰当场就瞪大眼,一脸委屈地看着叶抚。不过叶抚不为所动,反而加快了速度。然后胡兰就埋着头,幽怨地瞪着叶抚,还不忘往口里扒拉饭。 稀里糊涂的晚饭时间过了,胡兰仰躺在梨树上,一扫先前的埋怨,兴奋地说:“我想好了!要给这把剑取个名字!”她扬起手里木剑,一个劲儿地挥舞。 叶抚将就着城里买来的茶,泡了一壶茶不急不缓地品着,抬眉一声“哦?” “我胡兰呢,以后肯定是大剑仙的,对吧?” “当然啦,胡大剑仙的嘛。”叶抚随口应和一句,轻啄一口。 “所以,这把剑就叫大剑仙了!”胡兰对自己取的名字相当满意,骄傲地扬起头。 叶抚一口被呛住,不由得咳嗽了一下,然后问:“你确定要用这个名字?” “确定!” 按照胡兰的学问水平,肯定不至于连一把剑的名字都取不好,虽说“大剑仙”这个名字确实有点牵强,但是胡兰既然赋予了其很美好的愿景和意义,叶抚自然是支持的。 “那以后肯定会有这样一句话流传江湖。”叶抚仰面,说着停了下来,买了个关子。 胡兰心里按奈不住,紧着问:“什么什么!” “定是那句,胡大剑仙用大剑仙斩掉了大剑仙。” 听上去弯弯绕绕,但是胡兰一下子听懂了,眼中迸发出无限的希望与色彩,捏着手追问:“真的吗真的吗!” 叶抚笑了笑说:“是不是真的,不是我说了算,是你说了算。” 这一刻,胡兰莫名地在心里又给自己定下个目标,要让“胡大剑仙用大剑仙斩掉了大剑仙”这句话流传于江湖每一个角落。 目光灼灼,心情激昂。 叶抚只是稍稍一瞥,大抵就猜到这小姑娘又在心里给自己定目标了,不由得感叹以后胡兰得为了心里面那么多的目标做出不少努力了。不过,胡兰有一个优点值得学习,那就是说到做到。 倒有那么几分快意江湖的气儿。 今天曲红绡主动说,让她送胡兰回家,说是顺路。叶抚自然乐意,促进一下师姐师妹的关系倒也是不错的,还有便是,大概只有在曲红绡面前,胡兰才怎么都跳脱不起来,能够安安静静地思考一些问题。 照叶抚的话说就是,胡兰的确很聪明,是读书的料子,但是坐不稳屁股,总是搞一些古灵精怪。而曲红绡那至始至终的平淡,完美地克制了胡兰的性格。 胡兰虽然更想跟秦三月走完这每日的归家之路,但到底是有些小怕自己的师姐曲红绡,缩了缩脑袋答应了下来。在胡兰看来,师姐从来不主动跟她说话,一定是因为很凶很成熟,不想跟她这个小孩子一起玩。 也的确是这样,也只有秦三月能够有那一份耐心认认真真听完胡兰的每一句话,然后做出自己觉得最合适的回答。 而事实上,曲红绡并不是胡兰想得那么凶。她之所以主动提出送胡兰回家,也不过是觉得自己这个做师姐的应该要关心一下师妹,不能只是让先生一个人受着她。归根到底,也就是她想主动跟师妹胡兰搞好关系。 毕竟同一个书屋里。 一路过去,曲红绡想的是自己该怎么跟胡兰师妹搭话,而胡兰想的却是怎么避免让曲师姐觉得她只是个小屁孩。 所以,几乎是同一时间,胡兰说:“师姐觉得我这把剑怎么样?”曲红绡说:“我觉得师妹的剑不错。” 相视一愣,各自无言。 不过,后半程里,这对相差甚多的师姐妹还是说起了话,尽管各自还保守着,也比平时里好上许多了。 若是叶抚在此,一定会非常欣慰的。因为在他看来,一个胡兰,读书聪明却不通人情,一个曲红绡,身为人间行者,做的事情,做事情的方式却像是深山仙人。 叶抚自然不希望自己到时候教出个只会说“之乎者也”的笨蛋来,门下学生若是只懂得读书练剑,那就真的是他自己的失败了。 却在高墙之上,一道随风朔朔的身影注视着曲红绡二人在青石板街道上行走。 这位恍然之间做了守林人丙的周若生周公子,此刻已经看不出男性的特征了。当他醒来的第一时间,自然是错愕过自己特殊的身体状态,但是片刻之后发现似乎这种身体状态更加契合自己修习的功法,便就乐于所见了。 他身披锦绣长袍,宽大的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漫头如瀑的青丝看上去如群魔乱舞。片刻之后,他低声沉吟:“曲红绡,身上有墨守的气息,她之前跟墨守接触过,但是却没有墨青青的气息,是她的可能性不大……” 周若生展开双手,向后一仰,径直地跌落在地,却没有发出一点碰撞声来,“曲红绡是黑石城目前命星最亮的之一,她是最有可能凭实力碾压墨青青的,但是现在看来,似乎应该是其他人了。” “钟随花原本死了,但是又复活了,其间定有高人相助。或许我可以从这个方向来调查。先去看看钟随花跟哪些人接触过。” 心念此,他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夜中。 第五十二章 我哼曲来,有梨树纷纷唱伴奏 今天是黑石城大幕开启的第三天。 叶抚站在曲径之外看了看,一眼便看得出,今天街上的行人少了许多,明明是晴朗的天气,反而没有第一天大雨滂沱时多。 不过也还是能够看得出来,有不少的外地人,只是没有第一天那么多。稍微想了想也很清楚,第一天就出现了墨青青那回事,肯定会有人不敢再明目张胆了。 出去走一走。 虽说在这黑石城住了十天了,但是因为三味书屋位置比较幽静,没什么其他邻居,基本上没怎么认识人。买东西也大多是秦三月出去买的。 不过住在这周围的人大抵还算是知道,这儿开了个书屋,虽说没怎么去瞧过,也算是听闻了一些。秦三月平时出门置办东西的时候比较多,所以这一条街认识秦三月的还不少,认识叶抚的就没几个了。 穿行在这条街上,叶抚瞧见了不少“机缘”,甚至可以说,这里遍地是机缘。但是没有多少砍树人能够有缘去发现这些机缘。 一声微不可察的鸦叫在头顶响起,叶抚抬头望去,见到一只乌鸦高高飞过,停留在不远处的高楼之上,一双无神的瞳孔俯瞰注视着黑石城大街小巷。 随同叶抚一起望过去的,并没有多少人。整条街上,除了叶抚,也就那么一两个能够注意到那只乌鸦。 “这就是守林人啊,一只乌鸦也可以成长到这种地步,这世界还有许多其妙的东西嘛。” 叶抚能够一眼看穿那只乌鸦的本质,能够知道黑石城里事无巨细尽皆被它看在眼里。 经过钟随花遇害的那条小巷时,叶抚发现这里依旧被封锁着,那两把伞还摆在里面,不曾变动过位置。 叶抚对此有些疑惑,按照道理来说,钟随花并没有死,而这里发生的事情也过去了两天了,不至于还把现场封锁着。不过他自然也没那个心思去管这件事了,复活钟随花、废掉墨青青都让他有些芥蒂了,自然不想再过多被这件事干涉到。 走着走着,他闻到了一股麻辣鲜香的味道,觉得好生熟悉。 忽然,他眼睛一亮,心里直呼,“火锅!” 他万万没想到,这边的世界还会有火锅的存在。之前他有想过自己在家里面烫个火锅之类的吃,但是一直都搁置了,也以为还缺些必要的调料,就没那么急着去弄。 结果在这儿发现了有做火锅的店,他倒是觉得有那么一些小惊喜。就像是在异世界碰到了家乡的东西,总是难免升起一些情绪来。 李记火锅。 瞧着门面的样子,是新开的店,打了招牌,生意挺不错的。 闻着这个味儿,叶抚甚至觉得比之前自己吃过的要好上不少,比起那些打着“传统”招牌的要传统得多。 四下掏了掏腰包,却发现没带一文钱,他不禁嘀咕:“看来以后出门身上还是得揣些钱啊。” 作罢,叶抚到底还是做不出来那种吃霸王餐的事情。还有,他一直觉得一个人吃火锅是一件非常寂寞的事情,就揣着心情原路返回了,打算带上自己的学生和秦三月一起去。 路过曲径,朝着竹林瞥一眼,那食铁兽又坐在了那片紫竹林中,津津有味地啃噬着,倒是感觉得到它身上的电意浓郁了不少。青蛇也依旧盘在它肚皮上休憩。和谐极了。 进了三位书屋后,就看见曲红绡站在梨树之下了,胡兰还没来上学,她总是会赶着饭点儿来。秦三月手里拿着一个扫把,站在花地旁边。 看到叶抚回来后,秦三月开心地招了招手说:“叶老师,你快来看啊,发芽了,花发芽了!” 叶抚皱了皱眉。这么快? 他走过去一瞧,却看见这堪堪也就半分大的花地里,冒出了各色的幼芽,用竹枝做成的自动灌水装置还在缓缓地滴着水。花种不止是探出了头,有的甚至已经开始冒叶子了。 叶抚觉得还是有些奇怪,这些花都是寻常的种子,种的时候也是寻常的种法,不应该这么快冒头出来的。 细细一感知却发现,是土壤的原因,叶抚神念透过去,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土地之下有一根竹笋,很有灵性,浑身有一种温和的气息,但似乎是被限制住了,长不出来,现在它全身的灵性和气息正在被土地里面其他的种子所蚕食。 竹笋是越来越衰败,但是其他的花种倒是越来越有灵性了。有的种子争夺气息快,也就长得快,争夺得慢的长得也就慢。这一小片花地里,也还上演了副弱肉强食的场面。 叶抚差不多明白了,这竹笋应该也就是大幕之后的一份机缘,只不过没被砍树人拿去,被这些花种拿去了。既然是机缘,叶抚也就没有干涉,反正以后都是要被做成花茶和花酒的。 倒是秦三月愣愣地就开始傻笑起来,“长出来了欸……” 叶抚对着她脑门儿拍了拍,“好了,长出来就长出来了嘛,你地还没扫完呢,快扫完,待会儿带你去吃好吃的。” 秦三月抓着扫把,额头抵在扫把上,两只眼睛眨了眨看着叶抚问:“什么好吃的?” “火锅。”叶抚不卖关子,直接说了出来。 秦三月眼睛一亮,咻咻地就拽着扫把跑去扫地了。 叶抚侧躺在梨树上,手搭在膝盖上,透过梨花叠叠之间,就朝着这清晨的微光看去。 梨花花瓣上有露水滚动,时不时滴落一滴下来,落进尚有水渍的坑洼之中,发出清脆的响声。叶抚哼着曲儿,不自觉地哼起了一直都喜欢的那首曲子。 闭着眼,轻轻的鼻音和喉音发出来。他手指跟着节拍敲打着。 露水滴落着,却在不知不觉间跟上了叶抚哼的曲子的节奏。一点一点应和着,梨树叶子簌簌。质的改变是在一道清风吹来之时,不知多少的露水尽皆落下,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滴落在水洼之中。叶抚哼曲儿的声音穿透在水滴声之间,而水滴声就像是做了伴奏,一声一声地和着。 一道空灵泛动的曲子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响起在这三味书屋里。 曲红绡陡然睁开双眼,只感觉清风阵阵,在这曲子里洋溢出温和的气息。她下意识地朝叶抚看去,却见后者只是手指敲打着膝盖,只是哼着曲儿。 她的眼里。前面,坐在石桌上,背靠在梨树上。叶抚。先生,好像就是一个浑然天成的世界。 那是……曲红绡极力地想要知道此刻的先生代表着什么,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秦三月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堂屋门口,下意识抬起头看着叶抚。她只是觉得好好听,没有曲红绡想得那么多。 门外,正准备推门而入的胡兰手放在门上,却停止了动作,呆愣愣地站在那里。恍然片刻之后,才展颜一笑,将小姑娘所有的喜悦全部摆在脸上,推门而入。 彻底放松了的叶抚或许也想不到,自己随口一哼的曲子,配上这梨树应和他做的曲子,居然牵动了此间书屋里,所有人的心弦。 第五十三章 世界上没有什么烦恼是一顿火锅搞定不了的(求推荐~) “早上好!” 这是胡兰的第一句话。 “饭好了吗?” 这是胡兰的第二句话。 叶抚睁开眼,瞪了一眼,“你一天倒是,净想着吃这一口了。” “民以食为天!”胡兰有理有据地反驳着。 叶抚挥挥手,也不跟她多计较什么,眨了眨眼说:“今天咱们不自己做了,出门下馆子去。” 胡兰笑容凝固几分,“算了吧,我看外面的菜不见得比先生做得好吃。” 叶抚手半背在背后,大步地就向前去,“跟着我走吧,不会让你失望的。” 知道要去外面吃,秦三月早早地就备好了钱,虽说有些心疼,但见叶抚兴致很高,也就没有拧巴紧了。 曲红绡则是安安静静站在一旁。按照之前的约定,三味书屋里是没有给她添碗筷的,这次他们想着要出去吃,她自然也就下意识把自己排开。 还是叶抚喊她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今天这顿饭,有自己的份。 曲红绡原本是对人间烟火饭不感兴趣的,但是耐不住叶抚做的饭的香味儿,才每逢饭点就自觉离开。今天要出去吃,她倒是还没有那种对叶抚亲手做的饭菜的期待强,只是想着三味书屋里的人聚齐了一起吃饭应该会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一路过去。胡兰依旧是最活波的那个,曲红绡也依旧是最安静的那个。 胡兰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跟着秦三月说一会儿,又跟叶抚说一会儿。至于曲红绡则还是在想着,之前叶抚仰坐在那儿哼曲子,到底是怎样一种状态才能够一声一声之间牵动人的心。 三味书屋一起出门,在街道上很是吸人目光。 普通的百姓关注的是奇怪装束的叶抚和气质除尘的曲红绡。而隐藏在人群之中的砍树人只是关注到了曲红绡,在他们眼里,似乎这位人间行者比传闻之中的看上去更加特别一些,好像……高阁之上的读书姑娘,身上洋溢着书卷气,只是在他们掌握的信息中,她似乎并没有修过儒术。 到了火锅店后,在二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就落了座。 虽说是火锅店,但是没有地球现代化的火锅店配置那么齐全,也就只有个点菜和点锅的功能。 煮火锅的工具也就只是桌子下面修了个小土灶,烧炭火。 虽说是简陋了一些,但这独特的吃法依旧是让没有见过火锅的秦三月和胡兰惊讶不少。也只有曲红绡,即便是坐在了这儿,也还凝眉思索着。 叶抚一直秉信着,没有烦恼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如果有的话,就多吃几顿。 菜品还没那么丰富,但是也不少了。牛肉、羊肉、牛杂、羊杂、郡肝……等等常规的都还有,一些独属于这边世界才能吃到的食材吸引了叶抚。紫木花、落日鱼、不箩菜、虎肚、湖心草、桂子虫…… 等等许多许多没有见过的食材,而且价钱大多很亲民,今天又是第一天开张,有些折扣。这引得叶抚食指大动,叫来了小二就开始点菜。 这才发现,这边儿的小二口音跟本地人有些不同,也就是说这家火锅店的老板加小二都是从外地来的。而又瞧不到他们身上有灵气气息,并不是砍树人。 上了锅底后,叶抚才发现这火锅味道之所以那么香,是因为油的原因,锅底里有四种油,除了牛油认得以外,其他的都认不得。 另外三种油给叶抚一种很特别的感觉,每一种油都相较之区分开来,有自己独特的味道,这味道都恰到好处,不浓郁到发腻,也不普通到寡淡,随着锅热了,油划开后,那气味儿才算是真正地爆出来,夹杂着各种香辛料,让叶抚有一种身在小吃街的感觉,味道特别杂,但是汇在一起又找不到分毫的违和感。 还没开吃,叶抚就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毕竟这可是在地球吃不到的味道。 开锅。上菜。 这边儿正来小二教怎么吃这火锅,却发现叶抚已经是信手拈来,匀碟子、烫菜时间、吃法都拿捏得很熟悉,像极了经常出入的老手。 不用小二的忙活了,叶抚心情很好,指导着三位女孩子怎么个吃法。 这种烫、麻、辣、香、鲜、郁等各种口味揉捏在一起的感觉,很快就征服了三位女孩子。即便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曲红绡,也暂且停下了凝眉沉思,吃得津津有味,她是修仙之人,不会被烫着,吃相要好上不少,倒是秦三月和胡兰早就是红了脑袋了,流了眼泪了。 却在二楼的一边,小二轻声地对着一位身着厨师装束的中年男人说:“掌柜的,那四十五号桌的客人是第一次来,但是却像是经常吃火锅一样,很熟练。” 中年男人模样很实在敦厚,他笑了笑说:“你去其他桌看看吧,我去跟这桌客人说说话。” 小二点点头忙着走开了。 中年男人摊手在身前油烟袍上擦了擦手,朝着叶抚这一桌走去。 叶抚正烫着一片薄牛肉,却见到中年男人站在自己面前。 中年男人率先开口说:“我叫李四,是这家店的掌柜,也是主厨。” 叶抚收了收筷子,笑着说:“掌柜的好。” “不知几位对我这店的味道还算满意吗?”李四笑着问。 叶抚摆了摆手,指了指秦三月三人,“你看她们的样子,也就知道对着味道满不满意了吧。” 李四爽快地笑了声,“满意就好,满意就好。我做这份口味儿,也就图个你们的满意。” “掌柜的实在。”叶抚笑着回应。 “看几位客人的模样,倒不像是第一次吃,莫非以前在其他地方吃过吗?”李四表情收了收,轻声问。 叶抚正准备回答,却感觉有些奇怪。如果这火锅其实是这修仙世界很平常的存在的话,这掌柜的自然不会这么问。 他想了想说:“以前自己有尝试过这么来吃菜,却不想在今儿个赶着用上了。” 李四手在下巴抚了抚,便笑着说:“看来客人倒也是跟火锅有这么份缘。那我就不打扰几位了。” 说完,他轻轻瞥了一眼曲红绡,转身走开了。 叶抚有些疑惑,不由得问:“你们以前有见过火锅吗?” 胡兰和秦三月尽皆摇头。 曲红绡则是思索了一会儿回答:“火锅这种吃法我以前有见过。是在北蛮之地盛行的,那边儿天气终日寒冷,这样吃着舒服些,但是在那边儿并不叫火锅,也没有个正式的名字,就只是普通的吃饭方式。” 想了想,她又说:“这火锅就我看来,相当于是吧北蛮吃法形式化,统一化了,然后再增添一些独特的配方。以前行走的时候不曾在其他地方见过这种统一化的火锅,也没听说过。” 叶抚将曲红绡的回答解析了一遍,差不多得出一个猜想,李四之所以这么问,大概是这火锅极有可能是他根据北蛮吃法原创的,见到他们这么熟练便以为在其他地方吃过,不由得好奇。 有了这么一番思虑后,他才重新偏过头,认真地打量起正在一旁忙碌着的掌柜李四。 这一看,却发现,李四居然是个修仙之人,但似乎是受过非常严重的伤,一身的气机颓靡至极。但是他身上没有跟曲红绡等人相同的砍树人气息,也就是说他是以普通身份来这黑石城的。 叶抚不由得在心里沉吟。 “黑石城倒也是神奇,又来一位非同寻常之人。” 第五十四章 绝色 饭至中场。 看着锅里滚滚的红汤,叶抚有些发愣,他突然感觉这个世界终于有了那么一丝真实感了。刚穿越过来,许多事情接受不了,以至于云里雾里,不真实的感觉一直萦绕心头。 直到今天,吃到了这样一份火锅,这样一份心头的熟悉,那萦绕心头的不真实感才消退一些。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自己看外面的人群都要清晰不少了。 笑而不语,只是在心里默念: “果然,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 胡兰在大口吞下一束湖心草后,顶着直冒泪的眼睛,断断续续,呼呼嘘嘘地问:“先生,为何我因为这辣如此难受,却还始终想要继续呢?” 这个问题,小了看就是个普通的不解,大了看甚至可以扯上哲学思辨。 叶抚正欲回答,却在旁桌传来一道软绵的女声。 “想要继续,那就不是难受了,只是别样的快感。” 侧目看去。 还未看清是谁,便瞧见一道浅薄的白烟如水雾一般流淌过来,扑面欲滴,一股柔和的芬芳。 待到白烟落散,定目看去,一身着绮丽罗衫的长发女子侧着身子,仰躺在花窗上,手里持着一根细长的烟管,上面绣有一朵叫不出名字的花。如瀑青丝遮了半张脸,只是露出一部分挺翘的鼻子和朱红的嘴唇来。修长睫毛伴在黑发之间,微微颤抖。一桌上,只有一人。 那么一刹那的发愣之后,叶抚认出了他。 哪里是什么女子,不过是周若生周公子而已。 这是有些让叶抚惊讶的,因为那天在布衣坊只是改变了他的阴阳循环,却不想慢慢地就变成了这个模样。若不是认识他,叶抚第一时间定会以为又是哪个游戏人间的修仙之人。 等等—— 叶抚突然反应过来,似乎周若生先前只是个寻常的人,怎么几天不见,就成了修仙之人呢?如果只是刚成为也罢,可是他能够感觉到,周若生身体里那股气机可是要比没被大幕束缚的曲红绡还要强上不少。 换成这边儿的话来说就是,他是元婴之上的分神期,而且已经是巅峰了。 一瞬间,叶抚猜想了许多可能。 夺舍、隐藏、觉醒等等。 知道他朝周若生胸前看去,瞬间察觉到一团隐晦的气息藏匿在那里。是一块玉佩,而这道玉佩上有熟悉的气息。跟那注视着黑石城大街小巷的乌鸦一样。 这意味着,他周若生是守林人。 胡兰似有不服,擦了擦嘴巴上的油,然后转身辩驳:“如果真的是快感,我又何至于难受到泪眼婆娑。” 周若生吸了口烟,倾吐而出,便答:“喜悦至极,也是会落泪的。” 胡兰还想说些什么,被叶抚拦了下来。胡兰倒也是乐观,很快就抛开这个问题,继续吃了起来。 曲红绡则是停了下来。她作为砍树人,能够清晰感觉到周若生是守林人。按理来说,守林人是幕后存在,一般是不应该这般出现的,她有些疑惑,便收起了心。 周若生轻笑一声,如黄莺鸣翠柳。叶抚能够轻而易举地认出他来,但是其他食客就不行了,只当他是个绝美的女子,尽皆被吸引了目光。 抛开性别不谈,周若生的容貌的确当得起绝色二字,便是落在身上每一处都是恰到好处,不多不少,最是契合。 叶抚看得更加明白一些。他知道若是仍有周若生逆了阴阳继续下去,再过几天就会彻彻底底地变成女人,失去一切男人的体征。那时候,也就只是在记忆里,他是个男人。称呼他也该用“她”了。 这不等同与地球的变性手术,这是逆了阴阳,自然而成的,是契合天合的。 周若生起身,宽大的衣袍丝毫不显得臃肿,却将他体现得更加纤细。他的头发没有任何束缚,自然垂落,走起路来便如河道杨柳纷纷扬扬。 他走了过来,停在叶抚面前,然后轻笑着说:“能陪我一起吃饭吗?” 此话一出,便有人投来羡慕之色。 叶抚是很无语的,若是让他们知道周若生到底是个什么性别,就羡慕不起来了。 “这位……”叶抚一时间不知道如何称呼,就随口说:“我得陪着我这些学生们。” 周若生倾身,语气绵软,“那我能跟你们一起吗?” 叶抚皱了皱眉,他觉得这应该算是一种打扰了。正欲开口拒绝,曲红绡先他一步。 曲红绡很直接,直接横眉冷言:“你不去做好你自己该做的事情,这般是为何目的。” 周若生手里捏着烟管,轻轻挥了挥,笑着说:“我就是在做我自己的事情。” “在场,似乎只有我能够和你扯上一丝联系。”曲红绡没有明说,但是除了胡兰和秦三月以外,他们都懂是什么意思。 周若生一副误会了的样子,连忙说:“不不不,你不归我管,需不着和我扯上关系。” 曲红绡冷冷说:“那还请你不要打扰我们。” 周若生随意地坐了下来,坐在叶抚旁边,吸了口烟,翘着二郎腿,将自己的体态显露出来。他虚着眼睛,淡淡开口:“我只是找这位小郎君有些话要说。”他烟管指着叶抚。 一口浅薄的白烟扑在了叶抚的脸上。 叶抚嘴角挂上笑意,眼睛看着滚滚红油轻声说:“我其实是个脾气很好的人,但依旧是不喜欢有人冲着我吐烟。” 周若生一点不觉得抱歉,就轻巧地站了起来,淡淡留了一句话,“随花娘是个好人。” 此话一出,叶抚瞬间知晓了周若生为什么而来。他加了块牛肉放进嘴里,笑着在心里自语:“为这件事而来啊。也的确是守林人该做的事。” 秦三月抬头,带着担忧看了看叶抚。叶抚还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曲红绡开口说:“先生,需要我吗?” 叶抚笑着说:“需要啊。”却又岔开语气,“需要你好好照看三味书屋。” 上次这么说,是秦三月带话给曲红绡的,而这次,他是亲口说出来的。曲红绡莫名地感觉安心,心想着,似乎自己只需要看好书屋就行了,外面多大的事情还有先生。 第五十五章 笑脸盈盈 一穿金戴银的贵老爷,端着个酒壶,捏着两个杯子就坐在了周若生的面前。 贵老爷满面红光,一身装扮珠光宝气,眯着个眼睛笑呵呵地说:“这位姑娘,那家伙没有眼力见儿,不愿陪姑娘吃饭,我刘成归见姑娘一人,不如我二人小酌两杯?” 周若生杏眼一扫,便看透了这酒壶之中的酒混了迷药,不由得在心里暗叹无聊。这些都是他以前玩剩下的。 贵老爷刘成归便斟满了两杯酒,递给周若生一杯。 周若生接了过来,站起来笑着说:“不知这位老爷从何而来的底气,主动找我来喝酒。” 刘成归愣了愣。 周若生大袖一扬,“你且看看你的模样,又老又丑,凭什么配和我共饮?若是说你有些钱财,你看看你穿的什么东西,再看看我穿的什么,你配和我共饮吗?” 刘成归呆住了,回神一看周若生身上的衣服,这一瞧,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他周若生身穿的衣服每一根丝线都是珍贵无比的离蚕之丝,这号称比黄金贵上百倍的材质。 在这黑石城,穿得起这般衣服的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刘成归当即知道自己打主意打错了人了。正欲退去,却只觉脑袋一凉。周若生将那杯就倒在了他的脑袋上。 “你这老东西,玩的都是我玩剩下的,就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刘成归惶恐退去,叫着一群家仆就狼狈离去。这瞧得在场的其他人直接打散了心里的算盘。 做完这些,周若生忽然又改了副脸,冲着叶抚轻声说:“我只想与先生你共饮呢。” 在场,胡兰是相当的不满意,在她看来,周若生的行为就是在勾引自家先生,当即就瞪着眼说:“你才不配跟我家先生共饮。” 周若生不理会胡兰,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叶抚,转身迈动步伐,就下了楼。 胡兰气哼哼地,那周若生不理会她,让她一口气不知道往哪儿出,就瘪了瘪嘴对着叶抚说:“先生肯定不会跟那种女人一起喝酒的吧。” 叶抚好笑地摇摇头说:“那是当然的啦。” 他在心里默默添了句,那家伙才不是正儿八经的女人呢。 胡兰将所有的怨气全部发泄在火锅之中,一直闷头地吃着。 待到所有人都吃饱喝足后,才去结账。结账对于秦三月来说永远是个痛苦的过程。目前有两件事让她最开心,一是被叶抚夸奖,二就是钱袋子里的钱越来越多。 离了火锅店。 叶抚便说了些话,就让三人先回去了。 撇过墙边转角,便在那勉强冒出了些叶子的老梧桐树下瞧见了周若生。 周若生双手都缩在宽大的袖子之中,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就不由得转过身来,笑脸盈盈。 他一改之前的魅惑玩性,变得沉沉了,“对于先生你,其实我有许多想不通的。” “请说。” “你做了曲红绡的先生,就应该能知道我的身份是什么,对吧。” “我是先生,曲红绡是我的学生,有些问题没道理强加在一起的。”叶抚缓缓回答。 周若生冷哼一声,“你想要隐藏,我无法干涉,但是我作为守林人,有些事情必须尽到自己的本分。在这黑石城大幕之中,守林人才是规矩,才是王法。任何不稳定因素都不应当存在于大幕之中。” 他转身,指着梧桐树上的几片嫩叶说:“大幕之中,有很多的机缘,但是大多数都比不上这几片叶子,但是到了今天,却没有一个人发现这几片叶子,说到底不过是最珍贵的最朴实而已。就像曲红绡,撇开了那么多的东西,愿意安安心心地在先生的三味书屋读书,这已经是很难得的一份珍贵了。” “只是啊,我依旧还是有很多不明白。我作为守林人,第一个任务就是调查钟随花一事背后隐藏的东西。我不明白钟随花为何死而复生,不明谁能够彻底地碾压那墨青青,也还不明白我那天在三味书屋屋顶为何被泼了一身尿。”周若生扭着眉毛,质问叶抚:“不知道先生能不能给我一个解释。” 叶抚看着周若生,笑着说:“不是你说起,我还不知道你在我家书屋上被泼过尿。” 周若生从一开始就放低身段,直接抛出自己的身份,还说到了曲红绡的事情,说那么多也不过是在试探叶抚。叶抚很清楚这一点,周若生若是知道这些事情都是自己做的,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了。就连刚才在火锅店,打脸那位贵老爷也不过是故意做给自己看的。 种种事情,大都仗着一个理儿。周若生他以为叶抚不认识自己。 周若生正欲开口说,被叶抚抢先一步,“你说了那么多,方便的话,帮我解答个疑惑吧。” 周若生皱了皱眉。 “请问。” “你找我到底要干嘛?”叶抚做出疑惑状,不急不缓地问。 周若生恍然愣住。他忽然有些怀疑自己之前的猜测。先前,在了解和钟随花接触过的人中,他注意到了叶抚,便开始调查,但是却发现叶抚这个人存在着很多未知,不论是身份,还是跟曲红绡之间的联系都很奇怪。就想着来试探一番,却不想到最后有这么一个结果。 他不知道我找他干什么吗?不知道吗?周若生对自己猜测的怀疑越来越深。 到最后,他一咬牙,决定用最后一招。 只见他的身形忽然闪动,裹挟着一股冰冷的气息,欺身而上,一抹幽蓝的气息从他身上倾泻而出,刹那只见,凌厉的风呼啸在整个巷子里。肃杀气息吞噬一切杂草,却只有那梧桐树上的几片叶子连摇晃也不曾摇晃。 叶抚只是站在原地,动也不曾动弹。 周若生那蕴含巨大威势的气息冲到叶抚面前不足一寸,就被他自己强行停了下来。 一切平静下来后。 周若生冷冷地说:“你为何不出手抵抗。” 叶抚蹲了下来,捡起一块石头在地上划了起来,边划边说:“我是个教书先生的嘛,要是让学生看到我打架,多不好啊。” 叶抚很清楚。既然周若生是守林人,自然得遵守这大幕的规矩。所以,周若生到最后肯定会自己收手的。 同时,叶抚也不得不在心里默念,我若是真的出手了,那么一定不会是抵抗…… 叶抚站起来,笑着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身便离去,只是留下一句:“欢迎来三味书屋做客,不过下次就别朝我脸上吐烟了,那样很不礼貌。” 周若生疑惑地看着叶抚的背影,他低下头,朝叶抚刚才划动的痕迹看去—— 只见地上是一副简笔画,是画的身后那梧桐树的模样。 周若生忽然如遭雷击,一点一点扭过头去,再看去,那梧桐树早已消失不见。 他低声呢喃: “不愧是曲红绡的先生……” 周若生望着天上隐约的星辰,却默默在心里决定,就当今天无事发生。因为有些人是真的招惹不起。 第五十六章 听心 火锅虽好,但到底是不能多吃。 有很多次吃了火锅拉肚子的经历,回去的路上,叶抚在同街的春和堂赊了一些药草,先前忘了找秦三月要一些钱来。草药大都是甘草、茯苓、桂枝、芍药、干姜等等。作为一个满级的炼丹师,这点水准还是要有的。 药店老板虽然跟叶抚不怎么熟络,但到底是见过的,知道他在不远处开了家书屋。虽说黑石城不怎么看重读书识字,但是对先生夫子一类的角色还是尊敬有加的。赊个账是没问题的。 叶抚自己的体质当然是不会拉肚子的,这些主要是为了胡兰和秦三月准备的。总归不能让胡兰拉肚子,然后回了家被胡掌柜瞧见了埋怨说书屋伙食不好。 当然了,最简单的办法还是叶抚直接用修为,但是这种随手能够做到的事情,他觉得做一做也不会无趣。平手做不到的事情再用修为也不是什么问题。 来这黑石城十多天了,大大小小的事情经历了一些。叶抚总算是抛却了一直残存在心头的那份不真实感了,换作是修仙界的说法就是,心障。 先前一直被“我只是个普通人”束缚得太深了,即便真的是个普通人,也完全没有必要这么来强调的。说到底就是还是没有完全接受自己现在的身份。现在好了,看开了一些,也就没有那么多自己添加的条条框框来束缚住自己。 一切从心。这是叶抚对自己的要求。他一直要求曲红绡做到怎样,要求胡兰做到怎样,还要求秦三月做到怎么。现在第一次要求自己,便只是这四个字,一切从心。 想一想,若一身通天的修为反而让自己活得累了,那么也没什么必要存在了。倒不如做了书屋旁竹林里那只食铁兽。 回到三味书屋,自然地是胡兰第一个拥上来。她本来就担心自家先生真的跟了那周若生去喝酒,这又瞧着先生满面红光进来了,不由得联想翩翩。 凑近了一闻,没有酒味儿,放一大半的心,又闻了闻,没有脂粉味儿,才彻底放了心。脸上带着满意之色,不断冲着叶抚点了点头才重新回到自己的课桌上。这看得叶抚一愣一愣的,搞不懂这小姑娘心里在想些什么。 胡兰是最活波好玩的,秦三月则是最贴心的,接过叶抚手里的中药包,然后问了问是在哪家药店赊的账,过一会儿就去还了。这让叶抚有些无语,合着这丫头是知道自己身无分文的啊。 至于曲红绡,相比起两个还不怎么懂事的丫头来说,要知心得多。她停了停自己的学习,坐到叶抚对面点了点头,然后问:“那守林人有为难先生吗?” 叶抚摇摇头,对着自家学生说话,他的语气总得正派一些,“我一个教书的,能怎么为难我。” 曲红绡抿了抿嘴,眉毛弧度柔和,这代表着她心情不错。她想想也是,自家先生一看就是那种不愿意吃亏的主儿。 叶抚屈指,轻轻弹开一朵掉落的梨花,转而说:“红绡,你该交功课了,原本的七日之约,已经到了。” 曲红绡点了点头,眉目清明,看着叶抚说:“先生,学生曲红绡尚且不知何以正身,何以明心,但是学生学会了一点。” 叶抚摆手,示意她继续说。曲红绡的回答,在叶抚预料之中,如果她真的在七天之内知道了何以正身,何以明心的话,叶抚反而会有些顾虑了。因为这个问题是需要用一生去回答的,他先前之所以给了这么个功课,也不过是想看看曲红绡的心性到底有没有朝着她需要的方向变化。 曲红绡抬头,胸膛起伏,气息在身上流转。一道浅浅的清风从她身上吹开来,卷起地上飘零的些许梨花。 浩然正气。 她说:“学生学会了听自己的心。” 话语落罢,只觉清风徐徐。在小天地里读《清风》所得来的浩然正气,在这一刻才算是彻彻底底地吹了出来。 叶抚知道,自己的学生曲红绡在人生这条路上跨了一大步。欣慰之情洋溢于表。见到自己学生的成长,无疑是高兴的,比吃到那顿火锅还要高兴。 “说说你的感想吧。” 曲红绡修长白皙的手指搁在石桌上,她第一次看上去有些呆,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然后露出一点点笑意来。 “学生以前修成了明镜之心,却从来不懂得如何去照料。在木屋里念书的五天,我明白了我存在的意义,像先生说的那样,第一次有了实在感。之后在书屋里跟着师妹和三位相处,明白了修仙之路其实并不苦寒,我试着去理解她们的想法,去倾听她们的心声,于此我学会了倾听他人。” 说着,曲红绡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叶抚的眼睛说:“又直到今天早上。我看到先生躺在梨树旁边哼曲子,却引动了生灵之息,生命脉动。那时候我就在想,这样的先生到底是怎样的。又在火锅店里,原本并无兴趣的我,却实实在在地被味道吸引了,那个时候我才明白了,或许我认为的我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我,而是我想让先生你们看到所认为的我。我多想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我最需要的是了解我自己,倾听我自己。” 叶抚笑而不语。 曲红绡手搁在双膝上,等待着。 终于,叶抚赞赏地说:“恭喜你,第一门课完成了。” 曲红绡呼了口气,心中升起一些小确幸。她第一次感觉到了成就感,感觉到了被人表扬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她的表现被叶抚看在了眼里。叶抚也才明白,其实曲红绡也还有这样一面。应了那句话,实在多了。 只是让叶抚尴尬的是,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早上哼曲的时候,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他当时只是缅怀一下自己以前听过的老歌。不过能让学生学到些东西,也算是意外之中的惊喜了。 “那接下来,你要开始第二门课了。”叶抚敲了敲桌子。 曲红绡郑重地点头,期待之色浮现眉间。 叶抚不由得感叹,要是地球那些学生念书有这样的动力的话就好了。 第五十七章 第二门课 “第二门课,叫做格物致知。这会是很长的一门课,需要你明悟自身与外物的因果关系,感受自己在这大千世界中变化着的一切,然后化作自己能够理解的具体意义。” 终归到底,曲红绡是要修仙的,不只是为了研究学问。所以叶抚在格物致知原本的意义上坐了一些大的延伸,希望曲红绡能在学习这门课的时候,认识到事物的本质与变化。 曲红绡陷入了沉思,尝试着去理解叶抚所给出的这门课的意义。她觉得自己先生教书的方式好不一样,从来不讲圣贤之言,圣贤之道,只是从她本身出发,走自己的路。 其实这一刹那,曲红绡已经有了那样一个猜测,猜测到叶抚打算把她培养成怎么的存在。只是这个时候,她的猜测被叶抚给抹去了。 叶抚不想让她在这第二门课里分心。因为这第二门课,将是她以后整个成长过程中的基石。 “你也不用转牛角,硬着头皮去思考。这第二门课,我先前就说过,是很长的一个阶段,是门大课,所以需要慢慢来,急不得,在这个阶段里,我还会陆陆续续给你许多的小功课。”叶抚提醒了曲红绡一番。 曲红绡点头,“我清楚了。” “接下来,先给你放个小假。”叶抚笑着往后仰躺在梨树上,“第一点,巩固基础,再好好感悟一下自己的收获,第二点,注意安全。” “嗯?”曲红绡有些疑惑,她只感觉先生说话好奇怪哦,跟其他的教书先生不太一样。 其实,叶抚只是说了地球大多数老师在放假前都会对学生说的话。 叶抚吩咐完后,就起身去给胡兰和秦三月熬药汤了。果不其然的是,除了他和曲红绡以外,两个姑娘都肚子痛了。不过也只是那么一会儿,就被药汤压了下去,毕竟叶抚炼丹技术是满级的,即便是随手做做中药,效果也要比一般的好上许多。 之后的几天里,即便是放了假,曲红绡也还是像以前一样,大多数时间是独自一人站在梨树下。 花地下面那只竹笋彻底被榨干了,而受益的花种都是冒出了头,长出了枝来,而且跟寻常的花并不相同,看上去要干净许多。 秦三月第一次突破了叶抚的意见,自己做了决定,在花地旁边一小块没有利用到的地里种了时令蔬菜,为此她没少担心叶抚会批评她,然而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有这么个勤劳的小保姆,叶抚自然是开心的。 胡兰将她的聪明表现得淋漓尽致,叶抚给她拟定的教学方案时间一再缩短,很快就完成了第一轮的课程。然后叶抚就开始隐隐约约地跟她透露修仙练剑之事了,这个时候她还没怎么意识到,只是觉得课程突然就变得好难了起来。 叶抚除了教胡兰念书以外,每日还要定点地去看一看那只食铁兽如何了。每日看到的场景都是那般,食铁兽没头没脑地吃着,青蛇则是始终盘在它肚子上休憩。 其间有个小插曲,有个砍树人误入了这片竹林,准备砍几根紫竹,结果被食铁兽发现,一巴掌给他拍失忆了,然后扔了出去。叶抚这才知道原来这只看上去萌萌的食铁兽居然还会神通。 城里这几天挺安静的,一切看上去都挺自然的。 叶抚在外面走动的次数多了一些。熟络了不少的街坊邻居,赊账的次数也就多了起来,然后大家差不多就知道了,不远处有个三味书屋,书屋里有个爱赊账的先生,这位先生家有个姑娘,每次都是她来还账。 今天是大幕开启的第七天。 叶抚给胡兰布置了功课,就出来溜达来了。碍于形象,他还是不得已给自己做了双布鞋,没有再穿拖鞋了,不过短袖还是短袖,短裤也依旧还是短裤。 穿了几条街后,在一个地方,忽然就瞧见前面挺热闹的。 上前一看,发现是在一座名为“相思楼”的青楼前面。 青楼不等同于妓院窑子,要含蓄一些,多是供达官贵人消遣的地方。在地球差不多就是发廊和会所之间的差异。 这儿围了不少人,大多都是男人。能来这地方的,差不多也只有男人了。 相思楼二楼,站着一个身着霓罗绸缎的女子,不施粉黛,面目清丽。长发束起,在背后垂落蓬松一段,两旁散开一些,顺着脸颊垂在胸前。头顶插有一根红绣珠青簪。 叶抚定耳一听,知晓了这位姑娘是这相思楼的花魁,如烟姑娘。 名字有些俗了。但是人看上去挺有气质的。 “这如烟姑娘,平时几乎不露面,怎么今儿个站在这二楼边栏处了?” “听说是有人要为如烟姑娘赎身,走规矩来了。” “赎身?如烟姑娘这身价,要赎得花多大的代价啊,不知道又是哪家的贵公子。” “不只是花钱的问题,要知道相思楼有城主府的背景,如烟姑娘又是自愿进去的,平时里就没几个人见得到,想要赎她,除了花钱,还要她心甘情愿,任何人都逼不得的。” “照你这么说,似乎就连那首富周资的儿子周若生周公子也不行了。” “理是这个理,还是看下去吧。” 叶抚没由得有些好奇,他对谁赎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这赎身要走的流程。以前没少在影视剧里见到过,想瞧一瞧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老鸨从二楼里面出来了,是个略有姿色的中年女人,肤黄色衰了便做了老鸨。 她开口,底下众人皆安静下来。 “今天呢是个好日子,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妮子我啊今儿个是没少欣喜呢,眼泪都撇了好多颗。” 底下有人起哄,让老鸨快点进入正题。 “好好好,我知道你们是等不及了,比人压底的都耐不住。今儿个就明说了啊,咱家如烟姑娘从今天起就要下这二楼了,以后啊,只为那一人独守了。” 老鸨捏着如烟的手,后者温婉一笑,举眉抬目之间,让底下众人心神摇曳,只是念想那如烟姑娘独守之人就是自己。 “在这之前呢,得先请出带走如盐姑娘的这位妙人。” 底下起哄吆喝起来。 张灯结彩挂红布,气氛一下子就热闹个不停。众人只觉得那赎身之人比这如烟姑娘还要神秘,让人期待。 二楼边栏之后大门被拉开。叶抚正好奇地打量着,却不由得皱了眉,因为他闻到了一股过分浓郁的香味儿。但是旁观众人却并无反应。 从朦胧中走出,那人出来了。 场上有那么一瞬间,气氛凝固了。 因为走出来的那人,是个比如烟姑娘还要美上几分的女人。 第五十八章 撩拨 女人,的的确确是个女人。那隆起的胸脯和露出的一截白嫩的脚踝格外地显眼。 比其他人看到的更多,叶抚清晰地感觉到了她身上那股浓郁的异样气息。这是个砍树人,身上有和曲红绡一样的气息。 相较之,她多出来了一种异样气息。叶抚仔细想了想,确定了这是怎么个气息。 魅惑。 举手投足之间,这个女子尽显魅惑姿态。一颦一笑,搅动人的心弦。这不是天然所成的魅惑,是后天修成的。这代表她修炼的功法可能跟魅惑或者交合有关。 叮铃铃—— 迈动步伐,她脚踝上悬挂着的小铃铛随之摇曳出声。这铃铛声好似在传递着某种特殊的信息,勾动了在场不论男女的心思。 叶抚知道,黑石城大幕下,砍树人都是无法催动法术的,但是这女子全然地将媚态修到了骨子里,全身上下,哪怕是头发的卷动也流露出那种气息来。又何况此刻,她明显有意地宣泄自己的媚态。 底下的人血脉喷张。那站在一旁的如烟姑娘双眼中满是春水涟漪,一副要将她装进眼睛里的模样。已经是痴迷得不得了了。 一个词来形容。男女通杀。 既然是砍树人的身份,叶抚也差不多猜到了她是为何而来,定然不会只是因为如烟姑娘好看。看了看,确定了。叶抚定睛在如烟姑娘头顶那支簪子上。 簪子顶端是一枚珠子,看上去明明无比光滑,但在阳光下就是没有熠熠色彩。在透过她的头发看去,簪子整体看上去就像是一朵花,但是被分成了三截,每一截都纹刻着不同的纹路。 整只簪子流淌着一股很温和的气息,阴阳二气循环往复,在珠子和簪子之间维持着一定的平衡,有定心的效果。 一道娇柔的声音响起。 “各位,奴家陆玉儿,此次站在这里,便是想要向大家宣布,奴家与如烟姑娘情同意和,爱慕沉沉,决意长相厮守,白首以共” 陆玉儿。说话之间媚态十足,场面也达到了她需要的效果。尽皆高声呼喊着赞同,没有一人反对。 这并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情,甚至可以说一件违背伦理的事情。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是黑石城里平凡的普通人,骨子里遵守着男女之合的伦理传统。女人便应当相夫教子,陆玉儿如此这般,在正常看来应当是被作为不守妇道的。 不论是磨镜之好,还是断袖之癖。这在黑石城普通人看来应当是不符合伦理道德的。 但是现在,场上之人无不附和,无不祝福。就连那老鸨都快要感动得泪流满面了,好似被这深如海的爱意所感染。 然而事实上,陆玉儿只是为了如烟头上那簪子。她是修仙之人,修的又是男女魅惑之道,即便是被大幕束缚了,想要蛊惑住一群普通人还是很轻松的。不论是她的体态,还是那脚踝上的铃铛都交映着显出魅惑之意。 二楼。 只见陆玉儿施施然一礼,露出些许胸脯白腻,便教场下男男女女心神摇曳,红了脸,红了眼,只是好一番羡慕那如烟姑娘。要知道先前,他们都是在羡慕那要为如烟姑娘赎身之人,而现在彻底翻转了过来。 她踩着轻巧柔和的步伐,一点一点向如烟姑娘走去。铃声叮当,发丝飘飘。到了面前,她轻轻端起如烟姑娘的下巴。她比如烟姑娘高小半个头,如烟倾了身过后,便彻底是小鸟依人的作态了。 陆玉儿鼻翼动了动,在如烟身上嗅了嗅,然后淡薄的嘴唇贴了上去。两两相对,粉红之间,撩拨人心弦。红袖一撇,翩若惊鸿。青丝纷纷,如弱柳扶风。交映绵绵之意,尽皆流露。 叶抚愣了愣,只得在心里默念,玩得真开。 作为一个砍树人,找寻机缘然后得到便是来这黑石城的唯一目的。陆玉儿找到了她的机缘,想要得到那簪子,也是没问题的。 叶抚只是不明白,有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吗?是中间另有玄机,还是这是必须的流程?亦或者是个人爱好? 陆玉儿这一吻的的确确是造成了很大的轰动,怕是这相思楼今后便要留下一段佳话了。 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高楼之上,一只乌鸦正悬立在顶,默默注视着相思楼这边的境况。 守林人在场,这边儿应该不会出现什么问题了。叶抚也就当看个热闹而已,此刻便要离去。 与行人背道而驰,叶抚向外面挤着。却在最外面,见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周若生周公子正坐在前面那一方废弃的水井上,看着叶抚点了点头。这次的她全然没有了之前那番娇柔的作态。不过那股女子气息是脱不掉的了。 自从那天过后,到现在过了四天了。而周若生也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个女人,浑身上下再也找不到男人的标志。 叶抚心里莫名有些别扭。也不知对于周若生而言,是好是坏,她本人又是如何看待。 周若生眼睛带着浓浓的倦意,对着叶抚轻声说:“先生下午好啊。” 叶抚点了点头。 周若生伸手指了指那二楼的一对说:“先生应许是瞧得出那华丽罗裳之下的伪装吧。” “或许有吧。”叶抚随口一应。 周若生又摇着头低声说:“装在这黑石城里的人,一辈子享着安稳祥和,即便是那城主府之下的机构都烂到骨子了,也没有什么大的矛盾和争端。而这不过是用原本属于他们的机缘换来的安宁。先生,你觉得是愚昧还是幸运?” 叶抚背着手走过去了一些,“我不是正义使者,不会对这种事情滥加评价,不论黑石城的人是愚昧也好,幸运也罢,他们觉得当下的生活能过即可。” “可是先生又怎知他们如果知道了真相,不会对真相之后的人生更感兴趣呢?”周若生稍稍蹙眉,质问。 “弱肉强食的嘛,他们弱小,便受着强者的支配。你作为守林人,要比我清楚的,这些问题不该问我。”叶抚摇了摇头。 周若生深深吸了口气,“可是先生你知道那陆玉儿到底有着怎样的想法吗?陆玉儿所做的一切姿态和行为,都是在吸食在场被她蛊惑到的人的精气神,果断时间,在场的大多数人都会大病一场,尤其是那如烟姑娘,与陆玉儿交合之后,轻则折寿十年,重则一夜白头。这种事情你也觉得合理吗?” 叶抚表情不冷,但是语气有些冷淡,“如果你觉得不合理,那就去处理,你是守林人,应该管这种事,我只是教书先生。周若生,不要试图将你那些莫名其妙的小心思施加到我身上来。” 周若生呼吸一滞,不敢再说话。 叶抚清楚周若生她的目的,不过是想让他牵扯到这件事情中来。让自己产生偏向意识,决策事情时带上“黑石城”、“无辜之人”、“砍树人欺压普通人”等等偏向性的问题上。 她算盘打得好,如果是刚来这黑石城的叶抚,说不定就会觉得有所不妥了,但是现在叶抚把这种问题拿得很开。 “如果你真的觉得很闲,就应该好好看看,黑石城某些地方是不是已经出现问题了。” 叶抚淡淡地甩下一句话,转身离去。 第五十九章 真实的守林人 周若生神色复杂地看着叶抚背影消失在人群里。 在她看来,叶抚是位不折不扣的的厉害人物,轻而易举地就将那棵梧桐树化为虚无,这份实力已经让她不知道如何定夺了。 这次本来是试着看看叶抚对于大幕的态度,却不想反而落了白眼,惹了厌烦。 亏。 她眉梢露出些疑惑。 “他说黑石城出问题了,是什么意思?难道最大的问题不是他本身吗?” 周若生思索不及,忽然听见相思楼那边传来一声惊呼,转头看去,视线直接穿透所有阻挡在前面的人,看到在那最里面,一个体态圆润的中年男子,此刻鼻子冒了血,正瘫坐在地上,看上去有晕厥的迹象。 旁人扶了扶他,然后打趣说他是瞧见二楼两位妙人盈盈之相,耐不出心血泛动了。周围人一起起哄,都劝他说平时里少做那事,人逢了四五十岁就多补补身体。 周若生冷冷地扔下两个字,“愚蠢!” 她深知,那男人本就被酒色掏空,如今又被那陆玉儿吸力精气神,已经是短命之相了,过些时日就可以准备后事了。 她懒得管这些于她而言的鸡皮蒜毛,抬头看了看那高楼之上的乌鸦,然后转身离去。她得去弄清楚,叶抚先前说的黑石城出了问题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高楼之上,乌鸦忽然鸣叫一声,沙哑凄厉的声音传出之后片刻又消散。 相思楼二楼,陆玉儿听到了这一生乌鸦叫声,忽然神色一紧,顾虑起来,在心里盘算,“我这样的做法应该还算不得逾越规矩吧,守林人应该只是刚好路过而已。” 端了心后,她牵着如烟姑娘的手进了二楼。 老鸨又感人肺腑地说了些表面话,将一干众人遣散了,相思楼前这条路才勉强落了个清静。 相思楼二楼的柳字一号房里。这里是花魁如烟姑娘平日里的住处,在最里面,最是清静,不受人叨扰。 此刻,陆玉儿点了支香在香炉里,便朝着绿萝纱床那边望去,那里,一位美娇娘正等待着她。 半褪去身上衣袍,陆玉儿点点步伐,朝着那边走去。 如烟姑娘只是面色桃花,掩面欣喜。忽然之间,一股浓浓的睡意袭向她,便毫无反抗地栽倒在床上。 陆玉儿见此,神色大变,正欲动身,一声鸦叫在耳畔响起。整间屋子气氛大变,从那春宵一刻变成了人间修罗。 一道审判似的声音响起。 “砍树人陆玉儿,你逾越规矩,但念在未造成过大影响,现在剥夺你砍树人身份,剥夺你在大幕之中获取的机缘,请即刻离开黑石城。” 陆玉儿神魂颤抖。但是心有不甘,不愿如此就接下惩罚。获得砍树人资格不知道花了多大的代价,就此离去,还不许带走任何机缘这个结果让她无法接受。 咬了咬牙,她有些后悔了,早知道这样也算逾越规矩,就不应该吸了那群人的精气神。 “大人,请念在奴家初犯,从轻处置。”说话之间,她气息娇柔,尽显媚态。她的确有这样的资本,可以依靠美色来诱惑。不论是体态还是眉眼之间那股气质都足以引动人心无名火。她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处理,了不起就是拒绝。 然而,结果比她想得更加严重。 “砍树人陆玉儿,试图冒犯守林人权威。今惩罚陆玉儿,拘押神魂二十载。” 陆玉儿惶恐惊叫,“不!” 一缕黑气猛然冲进她眉心,然后卷出一道柔白色的气息。这道气息里正倾泻着无限的不甘与绝望。 屋子颤抖起来。一只大手忽然穿透空间伸了出来,一般抓住陆玉儿的身体,然后消失。 留下一道神念。 “神秀湖陆家陆子秋替陆家向守林人表明,家中子弟逾越大幕规矩,是为无礼,陆家甘愿接受惩罚,愿以陆家一分气运换取陆玉儿身体。” 话音落此。 守林人丁身形退却,消散于此。片刻之后,屋子重回先前旖旎迷蒙,只是那美娇娘已不见倾身佳人。 黑石城中,有一部分人注意到了一刹那的变化。 在这一刹那里,一团红霞裹挟着一缕雄厚的气运,从南方飞驰而来,落在了黑石城之中。 稍微懂得多一点的人都不禁感叹。不知道是哪家的子弟遭了秧,竟然要本家花这么大的代价来换身体。却又幸灾乐祸,竞争对手又少一人。 三味书屋里。 曲红绡悄然睁开眼,望着天空的一团红霞,沉思片刻后又重新闭上了眼。 叶抚仰躺在梨树上,笑着自语,“居然还有这种玩法,难怪这黑石城看上去那么古老了,机缘却还那么多。” 同时,他也差不多明白了,原来守林人是这么个处理方式。给大幕定了规矩,然后并不防范着有人逾越规矩,只等有人逾越了再去惩罚,然后换取逾越之人背后势力的好处。 “难怪啊,钟掌柜之前死了后,守林人才出现,还有这么个意思在里面。” 叶抚撑着头望天,“果然,这些个大势力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忽然他又觉得有些好笑,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守林人会如何应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他清楚,那可不是砍树人中出了问题,而是这大幕之下的机缘本身出了问题。 想着,叶抚喊道:“红绡。” 曲红绡睁开眼投来目光,“先生,有何吩咐?” “之后的三天,你就别待在书屋里,去城里面走一走,或许可以学到一些东西。” 曲红绡点头,没有问原因。 叶抚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把胡兰带上,记得照顾好她。” 曲红绡看了一眼左堂屋里埋头苦读的胡兰,再次点了点头。她并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但是知道这或许是先生给自己的一个小考验,只是在心里告诉自己,尽心尽力去做就是了。 之后,叶抚找来胡兰,跟她说了这件事,然后又加了一些注意事项,就让她下课了,然后自己就去做饭去了。 胡兰对叶抚给她的这次安排兴奋不已,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但是对于探索欲很强的她,仅仅只是神秘就足够吸引人了。还是跟漂亮师姐一起的,肯定会很有意思,她想。 …… 是夜,徐大人在床上直直地坐起,没有理会身旁夫人带着浓浓睡意的问询,穿衣出门。 出门那一刻,他偏头回望。一抹猩红在眼中浮现,身后是一道巨大的血红貔貅虚影,眨眼之间又消散。 然后,一切归于寂静,直到一声尖叫划破夜空。 第六十章 蹊跷 “又死人了。”秦三月站在门口,这般对着叶抚说,想了想她觉得这么说不妥,改了改说:“死人了。” 黑石城虽然不大,但是怎么说也是座城,每天都有人死去。但那都是老死或者病死,都属于常理之中。但是今天死的人死得很奇怪,很蹊跷。 “外地人吗?”叶抚正修改着给胡兰做的教学纲要,头也没抬就问。 秦三月稍稍一愣,“啊,是的,先生怎么知道的?” “猜的。”叶抚随口一答。 秦三月提着菜篮子,走到花地旁边,放了下来,然后进屋端了个装了些水的木盆子,就搭了个小板凳坐在那儿洗菜。 边洗边说:“梧桐街那边儿死的人,就是有一棵老梧桐树的那条街,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那棵梧桐树突然不见了。”秦三月嘀咕了一声。 叶抚写字的手顿了顿,然后又继续。 “买菜的时候路过那里的,死的是个女人,样子有些惨,浑身上下都是撕咬的痕迹,血流了一地,肚子还有额头都被掏空了。”秦三月简简单单地说着当时她看到的场景。 叶抚疑惑地问:“你不怕吗?” 秦三月背对着叶抚摇了摇头,“在还没来到黑石城前,原来的地方闹饥荒,经常看到人吃人的,习惯了。” 叶抚想了想说:“辛苦了。” “没呢。”秦三月停了下来,抚了抚横断眼眶的伤疤,眼神中带着追忆,“我还没有跟叶老师说过我这道疤的事情呢。叶老师要听一听吗?” “你说我就听。”叶抚手写个不停。 “其实也没什么说的。”秦三月洗完一颗土豆,放在旁边干净的篮子里,然后撸了撸袖子,撇了撇遮住眼睛的一缕头发,手撑着下巴说:“那个时候我在一片地里挖到了一个番薯,被人看到了就要来抢,我当时饿极了,就没管那么多,用一块石头把那个人砸出了血,然后我就跑,他就追,我跑到一片树林不小心跌到滑坡下去了,眼睛就被一截断掉的树枝划了道疤。” 她说得很简单,没有什么感情掺杂,也没有声情并茂和遣词造句,就用最简单的方式陈述了出来。 “我本来以为会好的,结果没好。”秦三月就撑着下巴望天。 叶抚望向她望的地方,平平淡淡地说:“应该会好吧。” 秦三月点点头,然后提起洗好的菜朝厨房走去,“我先把菜搁进去。” 叶抚看了看那片花地。花种长得很快,现在已经看得出茎叶了,想必再过些时日,就该冒出花骨朵儿来了。 这三味书屋里的植物从来不受季节的限制,长到一定程度就得开花结果。就连青石板缝隙之间的杂草都长得很快,过上几天就得那把镰刀清理一遍。 叶抚望着梨树,低声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结果,真想尝尝。” 梨树没有给他回应。 叶抚笑骂:“小气鬼。” 秦三月站在门口,看到对着梨树说话的叶抚,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不该说。她总是看到自家老师对着梨树说话,便想过会不会可能是某些地方除出了问题,但又不确定,所以不知道如何开口劝医。 “今天她们还会来吗?”秦三月问。 叶抚摇了摇头,“接下来三天都不会来。” 秦三月点点头,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心想下午就只买两个人的菜了。 书屋里少了两个人,看上去冷清许多,不过这对于叶抚和秦三月而言都是早已习惯的,耐得住。 …… 黑石城梧桐街。 周若生皱眉看着地上那滩血迹。周围被隔离开来了,除了办案人员以外都只能在街口远远张望。 站在周若生身边的是个黑衣青年,明面上的身份,他是城主的儿子,实际上的身份,他是守林人丁。 周若生吸了口烟,细长的烟管抖了抖,然后问:“昨晚你有在巡逻吧。” 黑衣青年点头。 “没发现吗?” “只是忽然听到了声尖叫,然后赶过来一看,就是这副场景了。我当时觉得事情有些奇怪,也就没有直接做清道夫了。” 周若生看着地上那尸体陷入思索。想了想说:“这人的身份查明了吗?” “黎阳城城主之子。” 周若生稍稍呼了口气,“小喽啰一个,添不了太多麻烦。” “但是我觉得有必要查明。因为这人明显是死于撕咬,身上没有其他砍树人的气息,只能是被黑石城中潜藏着的其他因素杀死的。大人说了——” “够了,不用提他。”周若生打断他的话。 黑衣青年皱了皱眉,然后问:“那你打算如何应对?要知道这种事情应该是在你的负责范围内。我只是负责巡逻和保障黑石城原住民的安全,顶多只能给你提供一些砍树人的信息,没法帮到你太多的。这次的大幕显圣了,肯定会有很多大能之辈关注,出了问题可就让人看笑话了。” “守林人掌管天下七成洞天福地,几千年了都没出过问题,这小小一个黑石城临了大幕就出问题?丁,你是不是把守林人想得太弱了。”周若生面无表情地看着黑衣青年。 黑衣青年摇摇头,低声问:“那你觉得该怎么办?” “就当作普通的命案,先交给正堂门处理。”周若生吸了口烟,然后缓缓说。 “你确定?” 周若生冷哼一声,冷冷地说:“莫非你要质疑我?” “不敢。”黑衣青年点头,然后转身离去,将这件事吩咐给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徐大人。 徐大人诺诺地接了下来,不敢有疑。虽说心里恼火烦闷极了,要知道这么个黑石城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等命案的,但还是不敢对城主之子有任何反抗和质疑。 周若生又在现场站了一会儿,盯着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一直看着。时不时吸一口烟,吐出些薄薄的烟雾来。待到仵作来收了尸后,她才转身走进人群。她这么位气质出众,容貌冠绝的人自然是走到哪儿,路就让到哪儿。 “三味书屋那位先生说黑石城会出问题,指的是这吗?”周若生走在道上,凝眉思索。“黑石城大幕有一千多年都没出过问题了,怎么会突然出问题。”念此,她摇了摇头,然后消失在人群中。 第六十一章 端倪 “师姐,你说先生到底是要我们做什么?” 胡兰今天穿了身束腰紧身黑衣。她把叶抚送给她的剑用一个合适的剑鞘装了起来,然后用棕麻色的布缠了一圈,背在背后。 曲红绡依旧是不变的白衣,只是头发绑了起来,束成高髻。 一白一黑,一大一小,一前一后走在大街上。 曲红绡稍稍减缓了些步伐说:“先生说的许多话,我都还不懂。不过我觉得,先生让我们这三天就在黑石城看看,应该是黑石城有事要发生了。” 胡兰有些兴奋,加快步伐,走到曲红绡前面一些,然后说:“我猜先生一定是在考验我们,看看我们能从即将发生的事情里面学到多少。” “也有可能。”曲红绡看着前面步伐活波的胡兰,不禁想起自己小时候跟她很像。 胡兰转身,面朝着曲红绡,倒着走路,笑嘻嘻地说:“我可不会让着师姐的,师姐也不要让着我哦。” 曲红绡轻轻点了点头。 刚开始,两人其实都是漫无目的的。不知道到底要做些什么,就只是一直走着。经过梧桐街,打听了那命案,才升起些兴趣来,胡兰一心便想着要做斩妖除魔的大剑仙,就不由得心思泛泛了。 她认为这命案背后定有蹊跷,想要拽着曲红绡一起去调查。 但是就这件事上,曲红绡没有同意。曲红绡是行内人,知晓那被杀的是砍树人。发生在砍树人范围内的命案,可不是一个小姑娘能够去干涉的。曲红绡牢记叶抚先前告诉她的,让她照顾好胡兰。所以,曲红绡不打算带着胡兰去冒险。 作为一个师姐,曲红绡说话还是有些分量,胡兰不敢在她面前胡搅蛮缠,虽然小孩子那股好奇心性不断催使她去想那命案的事,但还是耐住了,听师姐的话。 为了不让胡兰无聊,同时也是为了增进一些师姐妹之间的关系,曲红绡把自己以前在人间行走的经历讲给胡兰听。不同国家的奇闻轶事,光怪陆离的人人物物吸引了胡兰,一直向往着行走江湖的她对这些是最渴望的了。 曲红绡不是个会讲故事的人,说话也没有情感起伏,这使得胡兰听上去就像是在听小说,全然没有想其实这些都是她的师姐亲身经历过的。即便出现了不少“仙人”、“妖魔鬼怪”等字眼,胡兰也从来没有把这些跟曲红绡联系起来。 在胡兰看来,自己的师姐就是个温柔静和的大家小姐。曲红绡也不在这件事上刻意解释,她记得先生说过胡兰的修行练剑一事要等上一些时间,也就没有提及之类的事情。 这第一天里,是直到胡兰实在是走不动了才结束的,这时候已经是傍晚了。结果一天到头,胡兰还是没有明白先生为什么要她们这么做。 倒是曲红绡想到了一些。大幕开启后,她就一直呆在三味书屋里读书感悟,也不曾出门关注大幕的时候。直到今天,她真正意义上地开始观察,才发现这大幕开启后的第八天里,居然还处于暗流涌动,不见潮汐的状态。 虽说是第一次参加黑石城大幕,但是她看过不少典籍,直到黑石城大幕一共只有二十多天,是随时时间推移越来越越激烈的。但是现在依旧跟一潭死水一样,瞧不出半点激烈。 曲红绡自从完成了叶抚给她的第一门课后,观察事物变得更加细致了,看待事物的角度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相较之前,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如今黑石城砍树人之间的压抑,处处都是谨小慎微。即便机缘摆在面前,也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去抢夺。 想了想,曲红绡觉得黑石城大幕里暗处有不少相对的力量互相制衡着。还有就是部分机缘似乎与过往的记载中有些偏颇,正常而言,大幕之中的机缘都是有灵无识的,只会等待人去取,或者是碰到些资质气运极佳的就主动靠上去。 但是现在,有些机缘似乎是有灵有识的,有着自己的意识,不单单受到大幕规则的束缚。 这一天,绕城半圈,有灵有识的机缘曲红绡碰到了好几样,都是没被人取走的机缘。那种状态就像是在蛰伏,等待着什么时机。 她自己回忆起来,觉得最值得注意的应该是那在命案现场出现过的那位人们口中的“徐大人”。明明看上去只是个普通人,却不知为何让她有些烦躁感。这种烦躁感来自在三味书屋读书修成的浩然正气。 “能够让浩然正气躁动的存在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曲红绡坐在自己临时租来的小宅院门口,望着天上星辰思索。胡兰坐在她旁边。 胡兰跟自家爹爹申请了,这三天都要跟着曲红绡。虽然胡至福一万个担心加不舍,但是拗不过胡兰,又专门去向叶抚问询了一番后,才同意了。 曲红绡虽然平时里习惯了一个人睡,但是对于多了个胡兰也并没有什么不适。 两个人并排坐在门槛上。曲红绡还在回忆白天所见,看看有没有什么忽略掉的细节。 胡兰见到师姐想问题想得那么认真,也就不好意思再缠着要听故事了。一个人闷头坐了一会儿,又把大剑仙拿出来好一番把玩,在院子里学学舞剑的样子,一个人也玩得开心。 但累了过后,还是觉得无聊,又觉得肚子饿了,想吃先生家的饭菜了。最后胡兰越想先生家的饭菜越馋,实在是耐不住肚子的抗议,跟曲红绡打了声招呼就出去买夜宵去了。 曲红绡凭借着自己强大的神魂力量,推衍着黑石城大幕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她的目的很分明,就是为了黑石城祖树而来,自己也很清楚,祖树未出现时,很多强大的竞争对手都还蛰伏在暗处。而且祖树出现后,参与到其中的竞争力量就不知获得提前进入资格的砍树人了。 祖树冒头就意味着黑石城大幕彻底开放,到时候大大小小的势力都有机会分一杯羹,那个时候才是真正的混乱之始。即便是如今状态的曲红绡,也不敢确保百分百安然无恙,所以需要提前推衍,做好万全之策。 推衍是一件很消耗心神的事情,直到感觉有些疲惫了,曲红绡才停下来。 缓了口气后,她开口喊道:“师妹。” 无人应答。 这一刻,曲红绡猛然意识到,胡兰出去后,到现在一直没回来! 第六十二章 施家烧鸡 想吃,肯定最想吃的是先生家的饭。 胡兰出了门,就望着天上还算晴朗的星空,她看着月亮的位置,估摸着现在应该是先生跟三月姐姐偷偷开小灶吃夜宵的时候了,便想着要不要去蹭一点。 转念一想,先生叮嘱过自己和师姐,这三天都不要去书屋,也就只好作罢了。 在怀里取出个好看的小袋子,晃了晃,发出好听的碰撞声。里面都是胡至福平时里给她的零花钱。她就想着可以去买一只烧鸡,然后回去跟师姐一起吃。 一想到这个,胡兰就不由得有些好奇,平时里看上去一直都是干干净净的师姐,吃烧鸡的时候会不会也是满嘴的油呢?想到师姐满嘴油花花的样子,胡兰就不禁站在路上傻笑起来。 这个点儿还在街上不急不缓地走着的,除了出门散步的原住民以外,就只有外来的砍树人了。胡兰瞧着一个个生面孔,虽说不上害怕,但到底是不喜欢他们不停探索着的眼神,就像是在寻找什么宝贝似的。 拎着钱袋子,循着记忆,在一条又一条胡同之间穿行着。要说起烧鸡,胡兰首先想到的是和乐街那个只开了两个脑袋大小门面的“施家烧鸡”,以前没少悄悄溜出门,到那家去给自己打打牙祭。今儿个首选的自然也是那家了。 黑石城小巷的格调永远都是那么昏昏沉沉,就像是浸在了一壶黄酒之中,给人以微微沉醉的感觉。 胡兰看到了巷子里,那墙壁上“施家烧鸡”四个歪歪扭扭的字,映衬着那个小门面里面摇曳的油灯灯光。 站到面前去,她踮起脚喊:“施爷爷,我要买烧鸡。” 胡兰是这儿的常客,平时里就喊着亲。 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声咳嗽声后,一张长满褶子的脸在小到一个人都钻不进去的洞口浮现。 “要几只啊?”苍老沙哑的声音传来。 胡兰稍稍一愣,然后说:“一只就够了。” 又过了一会儿,旁边的门开了,晃悠悠的油灯灯光铺了出来。 “进来拿吧。” 胡兰有些迟疑,没有第一时间进去。问道:“就从墙洞递出来就好啦,我就不进去了。” 她觉得今天有些奇怪,平时里来买烧鸡的时候,施爷爷都会亲切地喊她一声小丫头,而且不用说也知道她要买几只,也更加不会让客人进门去拿。 一道激烈的咳嗽声传来,“爷爷今天身体不舒服,有些费劲儿,你自己来拿吧。” 胡兰是个好孩子,虽然觉得跟平时不太一样,但还是出于关心,进了屋。 却没有想到的是,刚走进去,门就被重重地关上了。 没有任何缓冲,也不给反应的时间,一切突然发生转变。 只见胡兰平时里可亲的施爷爷歪倒在一旁的躺椅上,一个青年男子站在他旁边,冷冷地看着胡兰。 胡兰立马知道自己上当了,转身便要开门离去。 那青年男子招了招手说:“别费力气,为了今天,我可是浪费了不少时间,要是还让你跑了多不像话啊。” 胡兰咬着牙,她虽然有些害怕,但是没有慌张到不知所措,恨恨地说:“你要做什么!” 青年男子冷言以对,“我对你不感兴趣,要不是老祖出了岔子,我才懒得理你。你现在最好什么都别做,乖乖地等着就是了。” “什么老祖不老祖,我根本不知道!我告诉你,你这种行为是违反律法的!”胡兰谨慎地看着青年男子。 “小东西,有没有违反律法,我比你清楚多了。哼,劝你别打什么歪主意,那对你和你这位施爷爷可很不利。”青年男子说。 “你把施爷爷怎么了!”胡兰紧张地问。 “放心吧,我可没那个胆子杀人,他只是睡着了。”青年男子说着不禁有些厌烦。 之前墨青青和陆玉儿的事情相继在砍树人之间传开了,他现在可不敢再出风头。伤人不行,杀人更加不敢。虽然有些恼火着大幕规矩真是麻烦,但是不得不遵守。 不过,他还是想不通,自家老祖怎么会选择这么个平平无奇的小家伙寄宿,不仅如此,还把自己栽了进去。越看胡兰,他越是想不通。心想,真的是浪费时间,好不容易争取个砍树人资格,却要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望天长叹一声,青年男子在心里抱不平。明明老祖的气息都已经散得一点都不剩了,门里面长老还非得让他把老祖寄宿的身体找到,然后控制起来。为了等这么个机会,他天天蹲守这小家伙,知道了她的作息习惯,却根本没时间去寻找机缘了。 不过,虽然是顺利地把胡兰控制了起来,但是他心里还是很慌。他可是知道这小家伙是跟曲红绡有很密切的关系的。曲红绡是什么人啊,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去招惹。就只能在心里面祈祷,长老们快些来,曲红绡啊不要那么快发现。 为了避免找错了,他最后确认一遍。 “喂,小东西,我问你,你之前眉心上是不是长了个黑色的印记?” 胡兰冷哼一声,没有回答。却在心里想,难道就是因为那黑色印记吗?但是黑色印记是被先生给抹掉了。 “哼,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你,虽然不知道你这个小东西是怎么把那印记弄掉的,不过我告诉你,你摊上大事了。” 胡兰再次冷哼,不说话。她其实很害怕,毕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情,只好背贴着墙,手放在大剑仙上,稍稍获得一些安全感。想着会不会有人来救自己。 青年男子正欲恐吓一下胡兰,忽然,眉心一热收到了长老给他的指示。 “找到了寄宿体就带到城东的那个破庙里,那边是大幕规则最薄弱的地方。” 青年男子不做停留,从怀中抽出一根银针,射在胡兰脖子上,后者立马晕了过去。 他用一个麻袋将胡兰装起来,扛在肩上就朝着城东出发。 一路上不停加快步伐,想着快点解决这件事,然后安安心心地去寻找机缘。 (求推荐收藏) 第六十三章 毫不保留 圆月落空,却没有落下多少光芒,黑石城大多数地方依旧是黑压压一片。 一抹白影,快速地闪烁在街道上。 “那是……曲红绡?” 有人瞧见了那抹白影的面貌,颇有些疑惑,为何如此匆忙? “莫非是寻找到了大机缘?” 有人这般想,想要跟上去瞧一瞧,但是几个闪转就被落下了。他们才不禁感叹,不愧是曲红绡,即便是有大幕束缚,也不是他们能够相比的。 在春夜寒风阵阵之中,曲红绡心情莫名地有些浮躁。按照她在小天地里读书五日和书屋里的七日时光,洗涤出来的心性,不应该会浮躁。 但是此刻,因为胡兰失踪,让她浮躁了。 “照顾好胡兰”,这是先生给她的要求。也不仅仅是如此,胡兰还是她的师妹,如果师妹出现了闪失,不论是先生那边,还是她自己,都很难以接受。 循着气息与模糊的推衍,曲红绡一路朝着城东疾行而去。 她在推衍气息的时候,就几乎是确认了跟胡兰的气息缠绕在一起的还有一道砍树人的气息。虽无杀生之意,但是曲红绡完全无法放心胡兰跟其他砍树人呆在一起,一次又一次催动自己的速度。 如同一道疾风吹拂而去。 即便是被大幕束缚了修为,但是肉身的强度足以支撑她这么快的速度。作为驼铃山的人间行者,她的强大再一次显露在众多砍树人面前。 很快,她在城东边墙之内的一块坡地上,看到了一个破旧的小庙,此刻有不少的乞丐从小庙的方向走过来。 曲红绡随手扯了个乞丐一询问,才知有人给了他们钱,让他们离开原本用来睡觉的小庙。 她不再迟疑,快速靠近,其速度惊吓到了不少乞丐。 破门而入。 一眼便瞧见了那掳走胡兰的青年男子。青年男子也第一时间看见眉目带着怒意的曲红绡,当即心头一颤,惊呼,“曲红绡!” 他完全没想到,曲红绡居然来得这么快。为了今天,他没少做准备,知道了大幕规则束缚之下,任何砍树人都用不得修为的。他计算过,曲红绡即便是很早就发现了,但是没有修为的她从住所赶到这边来也要一定的时间。却没想到自己前脚刚到,把一众乞丐遣散后,曲红绡就出现了。 曲红绡没有理会他,目光落在被撞在麻袋里,刚露出个头,还在昏睡的胡兰。感知到后者并未受到伤害后才勉强松了口气。 她毫不保留地将自己的压迫感宣泄出去,冷声说道:“你好大的胆子!” 一字一句之间,让青年男子有些崩溃。他发现自己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低估了曲红绡的实力,立马就升起了退缩之意,但是下一刻长老的声音在他脑海响起。 “拖五十息的时间,我马上赶到。” 青年男子一下子左右为难了,他知道这个长老的性格,要是此刻逃跑了过后定然会被处罚,恐怕要直接被丢入禁地等死。 咬牙横眉,他心想自己再不济撑五十息应该还是可以的。 当即将自己的武器,一把很宽的短剑握在手上,身体发力,肌肉鼓胀起来,将衣服撑开,但是并没有显出攻势,而是直接做了防守势。 曲红绡眉头一动,见他不由分说就开始防守,便知是在拖时间。她没有任何犹豫,抽身而上,浑身上下的气势凝结在掌上,即便是没有修为灵气的鼓动,但是肉身力量本就极佳的她又在叶抚小天地里经受了一番锤炼,一身的力量禁不住遮掩,全部宣泄出来。 不留任何机会,做到极致。这是曲红绡打架遵守的信条。 对于曲红绡而言,她是抽身而上的,但是对于那青年男子,她只是脚步一动,下一刻就已经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连忙一剑斩去。 曲红绡虽然看上去是个不染尘埃的大家小姐,但是打架的时候蛮横无比,不闪不避,直接从正面攻破。 一掌打在剑刃上。 “什么!” 青年男子分明地看到剑刃连曲红绡手掌的一层皮都没有破。巨大的力量冲击在剑身上,然后他双手完全无法抵抗这道力量,宽剑直接被反压在了他的身体上,然后呈现极差,如砍泥一般,直接横斩斩进他的身体,成人手掌宽的宽剑没入他的身体,从肩膀到右腰,横断开来。背脊被斩成两段,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勾连住。 他双眼瞪大,瞳孔瞬间缩成一个点。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不要说五十息了,连一息都没撑住。 栽倒在地,他丹田之中的元婴逃离出来,刚钻出就被曲红绡一把捏住。 曲红绡冷冷地问:“你是谁,对胡兰做了什么!” 元婴发出凄厉惨叫,连忙将自己所知的事情传达给曲红绡。曲红绡听完后,没有任何犹豫,一把把这元婴捏碎。自此,这青年男子再无翻身之地。 “老祖都死了,还不死心,哼!” 曲红绡知道了还有人正在赶来,不想胡兰再留在这是非之地,将其抱起便要离去。 却在此时,一片阴云瞬息之间,从天边呼啸而来,遮挡住圆月,沉沉地压在这小山坡之上。 低沉喑哑的声音从阴云里传出来: “曲红绡,我无意与你驼铃山结怨,希望你能将怀中小女孩交还于我,那是我门老祖。” 曲红绡冷冷回答,“大幕还未完全张开,你就敢强行闯过来,这么不把守林人放在眼里吗。” “为了我门老祖,死也不足惜。我再说一遍,还请你能归还我门老祖。曲红绡,虽然你很强很有天分,但是希望你明白你不过元婴巅峰,还被大幕限制了修为。” “我被限制了修为,你以为你就不会吗?” “曲红绡,为了我门老祖,我们运筹这么长时间,早就知道此处为大幕规则最薄弱之处,你被彻底限制了,但是我可不会。” 说罢,一道气机呼啸而来,瞬间将曲红绡脚边石板炸的粉碎。 “你驼铃山再强又如何,为了老祖,要杀你便杀你!” 曲红绡呼出一口气,在心里默念,“先生,是时候检验小木屋读书五日和第一门课的成果了。还希望不会让你失望。” 她反身将胡兰背后背着的大剑仙抽了出来,木剑剑尖直指空中乌云。 一阵清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尽皆汇聚在剑尖之处。 她正身而立,震声而言:“大幕规矩关得住我一身修为,但是关不住我一身浩然气!” 毫不保留,一出手便是最彻底。曲红绡深知那阴云之中的存在可能是分神之上,可能更高。所以没有任何保留,甚至是激发了潜藏在丹田之中的灵犀之力。她不敢有所保留,因为面对这种存在,一招无果,再多招数也没有用。 山坡小庙前,曲红绡白衣猎猎,长发飘飘,斩出那一道带有微光之剑。 阴云里,一相貌枯槁的老头双眼瞪大。 “什么!浩然气!”他完全没有想过,驼铃山,这一道家圣山的人间行者,居然修了一身的浩然气!可是,即便是浩然气也无法突破大幕规则的束缚啊,她曲红绡修的浩然气凭什么不被束缚! 虽说这小庙之处的大幕规则最为薄弱,但也还是将他的修为压制到了堪堪分神期初期。 但是眼瞧着,那斩来的浩然气的威势,完全看不出来到底是什么程度的。他不敢正面去抗,连忙催动阴云层层叠叠裹在面前去阻挡。 一抹微光炸裂在阴云之间。那一瞬间,黑石城光亮如白昼。只是片刻,密布的阴云消散一空。 曲红绡斩出一剑后,气机瞬间颓靡下去,半跪在地,气喘吁吁。大幕的沉重压力让她无法再斩出第二剑。 半空中,那枯槁老头胸口浮现了一抹浅淡的血色。他倒吸了口气,惊骇地说:“没想到你曲红绡居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不动用一丝修为,居然伤到了我。你修的浩然气,居然到了这种程度了!” 曲红绡低着头,闭着眼,气息紊乱。 枯槁老头正欲动手,忽然神色一紧。 “糟了!刚才那动静惊动了守林人!该死啊!” 这一刻,再也管不得其他,连忙催动修为,身形几个闪烁之间,消失在这里。 跌跌撞撞,慌慌张张。 枯槁老头逃离了黑石城范围,逃得很远了才落地在一片小树林里。 “该死的东西,真他娘的糟心!老祖眼看着要转生了,莫名其妙就没了,去拿回老祖的身体还他娘的有曲红绡来搅一腿!不行,那具身体一定要夺回门里,不能落进其他人手中!”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金属小鸟,附着一缕神念在上面,然后放飞,准备从门里请更厉害的人来。 却不想,小鸟刚飞出去不到十米,就落了下来。枯槁老头定睛一看,是落在一个短发男人手上的。 那人轻轻转身,露出一口大白牙,笑着问:“就是你欺负我学生的?” (求推荐收藏) 第六十四章 罚 胡兰其实很早就醒过来了。在曲红绡抽剑的那一刻就醒过来了。最让她上心的,除了三味书屋的事情,大概也就是背后的大剑仙了。 那时,她是躺在小庙的台阶上的,就正好看到了师姐曲红绡的背影。师姐是将平时披散的长发束起来的,因为风很大,一条长长的马尾不断招展。白衣阙阙之间,她看到师姐不算伟岸的背挺得很直,就像三味书屋里那棵梨树一样直。 直到师姐抽剑直指天上阴云,凝聚狂风于剑尖,一剑斩出迸发无尽光芒的时候。胡兰才意识到,原来师姐不是只会读书的大小姐,原来师姐是能够一剑开天上阴云的仙人。 对于胡兰而言,拿着大剑仙的师姐,就真的像是大剑仙一样。 阴云散尽,一切归安后,胡兰才从震撼之中醒转过来,连忙爬过去搀扶着曲红绡,此刻她的身子有些颤抖,颤抖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声鸦叫响起,小庙旁那棵枯透了的不知是什么树的树上停了一只乌鸦。 “师……师姐……”胡兰颤巍巍地呼喊着。 滴答一声。 从曲红绡眉心落下一滴殷红。她缓缓抬起头,血顺着她的鼻梁滑下。她没有回应胡兰,而是凝眉望着乌鸦,眼中迸发威势。她在质问,在质问守林人,质问他们为什么尽不好自己的职责。 乌鸦浑浊的眼睛看不出情绪来。 过了好一会儿,曲红绡才站起来,将大剑仙插进胡兰背后的剑鞘,然后轻轻抓住胡兰的手,一句话也不说,朝城里走去。 一路过去,有不少的砍树人被之前动静吸引而来,在路旁围观,即便他们看到了曲红绡苍白的面色,看到了她眉心潺潺而下的鲜血,也不敢有任何动作。 因为她是曲红绡,是道家圣山驼铃山的人间行者。这个名头就足够了。 直到曲红绡带着胡兰走得很远了,一众砍树人才重新将注意力放在山坡小庙上,正欲上前一探究竟,被一缕轻烟拦了下来,教他们不敢前进。 那缕轻烟留下缥缈迷蒙一声。 “守林人办事,闲人避散。” 守林人三个字的分量让他们不敢逾越规矩,只得遗憾退散。 山坡上。 周若生看着躺在横流血印里的青年男子,皱了皱眉,问:“此人什么身份?” 她身旁的黑衣男子回答:“中州明心门弟子巫风。” “中州……大老远的来这一趟,何必弄得这么难看啊。”周若生拂袖,地上横断的尸体变成粉末消散,不留下一丝痕迹。 她走出小庙,望着天边残存着的乌云,又问:“这一处的规则为什么那么薄弱。” 黑衣男子顿了顿,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有什么问题吗?”周若生皱眉问。 黑衣男子摇摇头,然后伸手指向小庙最里面那个残缺的神像说:“那里有道家圣人的神像,是正道而立的,非民立。” 周若生回头看了看,觉得有些熟悉,问:“是陈尘的?” 黑衣男子愣了愣,点头,他没想到周若生居然敢这般直呼其名。 周若生冷哼一声,“砸了!” 黑衣男子眼睛瞪大,怀疑自己听错了,愣在原地。 “区区一尊破神像居然也敢影响大幕规则,他陈尘怕是成了圣人,就为所欲为,不知规矩了。” 周若生懒得在这事上浪费时间,大袖一拂,直接将那有些破旧的神像拍了个粉碎。 黑衣男子当场怔住,他以为周若生只是说说气话,没想到真的砸了。 “那可是一尊圣人的神像啊!”当然,这句话是在心里说的。他只是完全无法想象周若生的真实身份了,到底是大有来头不惧那陈尘,还是不知道圣人到底有多恐怖。不过不管是哪种可能,他都惹不起。 “那强闯大幕的人查到身份没有?”周若生问。 黑衣男子回答:“也是明心门的,是十二长老之一的聂海崖。” “十二长老之一?是核心人物吗?” “是。” 周若生点点头,站到空地上,闭眼掐诀,然后睁眼,眼中充斥着浅金色的光芒。她望着天震声说:“中州明心门聂海崖逾越规矩,擅自强闯大幕,并对大幕内砍树人做出攻击,罚明心门千年之内不得踏入守林人管辖中任何大幕范围。” 话语落罢,一道微光顷刻散开,随即消失。 “这个惩罚是不是太重了些?”黑衣男子在旁问。 周若生冷哼一声,“守林人不容挑衅。”她转头冷冷看着黑衣男子,“这次是你的失误,不够及时,下次再有这种情况,自己请罪吧。” 黑衣男子点头。 周若生大袖一拂,化身一缕轻烟消失。 黑衣男子站在原地,低头沉思。“即便是规则薄弱,但是那聂海崖在此也有分神期的修为,曲红绡被束缚了修为是如何拦得住的?圣人之姿当真有这么强吗?” 虽然疑惑,但是他也还庆幸,幸好曲红绡拦住了,要是没拦住,这次的事就没那么简单了,守林人必将会面临驼铃山的怒火。道家圣山的威势,还是很大的。 摇身一变,他化作一只乌鸦,遥遥飞走。 却在破旧小庙里,一道人形虚影从那被周若生打碎的身形走了出来,看了片刻又消散不见。 …… “老师,你去哪儿了?”秦三月坐在正屋门口的小板凳上,望着从外面走进来的叶抚问。 叶抚捏了捏裤脚被露水浸湿的部分说:“去外面吹了吹风。” “但是,你的裤子为什么——” “三月,你该睡觉了。”叶抚打断秦三月的话。 秦三月“哦”了一声,乖乖地站起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她走后,整个院子就只剩下花地那边,自动灌水器的些许滴答声了。 叶抚坐在石凳子上,没有着急进屋,而是拿出自己的小本子,又开始在上面修改记录。 曲红绡的表现是他所认可的,能够将所学的正确地转化到实战当中,这足以证明,在应急战斗和决策这方面,是不需要担心的。说得更准确一些,其实曲红绡的表现是超出了叶抚的预期,原本他以为那一剑能够斩退乌云就已经很不错了,但实际上那一剑在那枯槁老头身上留下了伤痕。 要知道,当时的曲红绡几乎是使不出半点修为的,全凭十几天修得的浩然气。这充分地说明了,曲红绡是个读书的料子。 所以,叶抚根据她的情况,对她的教学大纲再做出了一些修改。 对于一个先生而言,没有什么比看到自己教出来的学生很优秀更高兴的事情了。 做完这些,他又出了趟门。 第六十五章 风波再起 床上。 胡兰躺在曲红绡的旁边,睁着眼睛,蹙眉看着曲红绡的侧脸。 从回来过后,她们一句话也没说。胡兰想要问,但是看到曲红绡虚弱的模样,也不忍心再去打扰。 曲红绡现在呼吸平稳,胸膛有节奏地起伏着。她的侧脸很温柔,也只有在这样安静的时候,胡兰才能看到曲红绡这样温柔的一面。 师姐是仙人…… 这个答案让胡兰心情很复杂,好奇、激动、害怕、疑惑……很多的情绪拧在一起,让她这个还没满十岁的小姑娘看上去颇有些幽怨。 胡兰小心翼翼地扯了扯被子,盖住曲红绡的肩膀,不让风透进去,然后正过身,缓缓闭上眼,带着复杂的心情慢慢模糊掉意识,睡去。 却在她熟睡后,曲红绡睁开了眼。她侧头看了一眼胡兰,见后者睡得正酣,伸手轻轻替她掖了掖被子,然后起身下了床。 她就坐在正门门槛上,端坐着,面朝东边闭着眼。清风徐徐吹来,在她身周环绕。虽然她的面色已经没那么苍白了,但是眉心那一点红印始终残存着。 曲红绡没有注意到的是院子里悄悄地站了个人。是她的先生叶抚。 叶抚站着良久,看到曲红绡渐渐进入了状态后,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离开了。临走前,他顺便拍散了一道偷窥的神念。 城主府里,屏风之后那道身形顿了顿,然后在心里默念,“居然遣散了我的神念,有趣。” 屏风之下,黑衣男子,也就是守林人丁,半跪着说:“大人,我想说的就是这些了。” 屏风之后传来声音,“丙的事情,你不用管,守好自己的职责就是,她若是让你帮忙,你就帮。至于陈尘的神像……我想,陈尘没那么小气的,尤其是对丙。” “我知道了。”丁转而又说:“对了大人,城里发生的那起砍树人命案如何处置?” “先看看丙如何处理。” “可是大人,我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可能会对大幕造成影响。” “我自有把握。” “是。” 丁退去后,屏风之后的大人皱眉沉思,“曲红绡是如何斩出那一剑的?她一个道家弟子,为什么会去修浩然气,又是如何显圣的?驼铃山到底在做些什么?”他在想,会不会是驼铃山有什么动静。 …… 对于一个砍树人而言,寻求机缘才是最根本的,这一点,任飞天觉得自己还算不错,到目前为止已经寻到了三份机缘。 他有自知之明,深知没有本事去争夺祖树,从进黑石城开始就开始找一些适合自己的机缘。已经寻到的三份机缘已经让他很满意了,心想大幕结束后,回到宗门好好修习一番定然可以有很大的收获。 预感到现在的大幕局势越来越不稳定,那些名门大宗的弟子都相继折戟了。所以他想蹭着最后还算稳定的时间在求一份机缘,然后就离开这里。他深知,修仙路上很多事情都贪不得。 在小巷之间穿行着,忽然被石头缝之间的一株草吸引了。 “养龙草!”他忽然惊呼一声,然后连忙靠近。 那养龙草感觉到了有人靠近后,一下子就钻进缝里,然后顺着石头缝逃离。 任飞天追着这株养龙草不断转折环绕,忽然就冲进了一条深幽的小巷。 那深幽小巷里,站着个不高不矮的瘦削背影。只见他一把抓起跑到自己脚边的养龙草,然后扔进嘴里咀嚼起来。 这看得任飞天一愣一愣的,正欲发怒机缘被抢,就见那人缓缓转过身来,一双血红色的眼睛渐渐浮现在他视野里。 但是任飞天的注意力并没有在那对血红眼睛上,而是在那人背后。因为他看到了那人背后立着一尊巨大的血红色的貔貅。 抽身而上,瞬息而至。 片刻之间,一颗人头滚落在地。 一道气息从分成两段的尸体上被抽离出来,然后全部灌进了那人的身体。然后,那人转身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 一炷香后,徐府。徐夫人带着起床气,小声埋怨一句,“怎么最近老是半夜起来啊。” 徐大人没有回答,钻进被窝,沉沉睡去。 却在那深幽小巷里。 周若生皱眉望着地上的脑袋和躯干,吸了口烟,将烟雾吐出尸体上,但是下一刻眉头就皱得更深了。 “居然什么都感觉不到……有这样能力的人,会是谁呢?” 周若生沉沉思索着。 “甲乙没有苏醒,丙没这个能力,大人没这般无聊……” 砍树人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若是大幕束缚下还有砍树人能有这样的能力,那大幕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她忽然想起钟随花一事,推衍的时候也是推衍不了。 “莫非是同一个人?” 转而,她不得不去考虑一下三味书屋那位先生。 “如果是他的,应该完全没有问题。但是他之间就说过黑石城出了问题了,不至于会先参上一本吧。” 现在,她不再觉得这是一个小小的正堂门能够处理的事情了,为了避免造成影响,直接一挥手把地上的痕迹清理干净,然后化身一缕轻烟消失在这里。 她打算去一趟三味书屋。 片刻之后,她出现在三味书屋前的曲径里,走到门口正欲敲门。她已经做好了半夜打扰别人被嫌弃的准备了。 这时,她背后传来一道声音。 “有事吗?” 周若生转身一看,然后低着头问:“先生还没休息吗?” 叶抚走上前,“睡不着,出去走了走。”开了门,走了进去。周若生紧随其后。 两人对坐在石桌子上。 周若生正想开口,叶抚就竖了根手指在嘴前,“声音小点,还有人睡觉,别吵醒了。” 周若生愣了愣,顿时觉得有些不自在。她发现不管自己心性多好,在叶抚面前都静不下心来,很别扭。 “先生,其实这次我前来,是想问一下你之前所说的黑石城出问题了,是什么意思?”周若生端坐着。 “什么问题,你应该看得很清楚吧。”叶抚轻声回答。 周若生蹙着眉,小呼了口气,“虽然看到了,但是看不明白。” 叶抚摇着头说:“就先前看来,我一直以为你们守林人做事情很全,信得过。但现在看来……”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若是常人在她面前说守林人不行,她早就横眉以对,但是现在,半点脾气都升不起来。 “因为你们守林人的疏忽,先前你一直很亲近的钟掌柜差点身死,”叶抚没有直接说“死了”,也还是不想被多想,“城东山坡小庙规则薄弱,害得我的两个学生都差点受害,如今这黑石城出了这么大的问题,你们也看不见,看不明白。所以啊,你们守林人在大幕里到底是干嘛的?” 叶抚话语没有凌厉之意,也没有嘲讽和质问,但是偏偏让周若生很担惊受怕,总有一种害怕被责问的感觉。 “对于曲红绡的事情,我——” “你不用道歉,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叶抚站起来,“守林人自己的事情,就自己去处理,解决了是你们的本分,解决不了是你们的失职,找我帮忙没什么用,解决不了根本的问题。” 守林人根本的问题是什么,叶抚很清楚,无非就是独自尊大的灯下黑。至于守林人自己能不能发现这个问题,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但是先生,你的学生曲红绡也参与了大幕,大幕若是出了问题,她也避不开。” “我相信她。”叶抚淡淡吐出这句话。 周若生哑口无言。她觉得很别扭难受,平时里她哪里会出现这样的姿态,但是在叶抚面前,想平心静气地说话都不行。 “先生晚安。” 说罢,周若生转身离开。 这时,秦三月穿着一身薄薄的休衣,站在门口问:“有客人来过吗?” 叶抚歉意一笑,轻声说:“抱歉,还是吵醒你了。” 秦三月摇了摇头。 叶抚想了想,试探着问:“你饿了吗?” 秦三月眨眨眼,稍稍面红,羞涩地点了点头。 叶抚笑着,转身朝着厨房走去。 (求推荐收藏) 第六十六章 乍宁湖(求推荐~) 乍宁湖存在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可追溯的历史已经久远到无法考证了。以至于城里的人们都不知道黑石城到底是依湖而建,还是那乍宁湖以城而筑。 赶在这清晨的天,有雅致的人会到湖旁边的亭子里,读读书,念念诗,做些明目醒神的事情。 湖两旁除了达官贵人们修筑起来的供来休憩的亭子以外,还种了排排杨柳,在这三月的天气里,柳条抽枝万千,增添新绿,给乍宁湖营造出一种清幽闲淡的气氛来。 天气热一些的时候,会有人泛舟湖上,饮酒作诗。但是这三天的天还是有些冷,尤其是湖上,所以现在的乍宁湖看上去会有些冷清,除了早出寻觅湖中小虫的水鸭以外,瞧不到什么有动静的东西。 却在大多数人都还带着蒙蒙睡意挣扎着起床的时候,乍宁湖在这时才缓缓升起了雾。 雾气如同水烟,低低地沉着,只是压在那湖心上,不往外面凝结分毫,就只是将湖心严严实实地捂住,似乎要让人瞧不见那湖心到底是什么。 湖水开始有了轻微的翻腾,层层涟漪不断向四周散开,这种翻腾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响亮,若是有经常泛舟钓鱼之人在此,定会认出这是群鱼游移的现象。只是现在,这些鱼并不是无规律地漫游着,而是统一地在远离那凝结了厚重雾气的湖心。 乍宁湖这神奇的现象终究是被路过的人瞧见了,这么一说一,二说二的,很快就传了不少人,好奇的人也就不麻烦这几步路,跑到这湖边来瞧。 期间不乏砍树人。比起黑石城百姓看热闹的心态,他们更多关注的是那会不会是大机缘出世的状况,一般自带异象的机缘都会是十分了不得的。 不少人正升起心思,想着要不要踩个小舟过去瞧一瞧。直到那雾气一阵翻腾之后,从期间冒出了一抹新绿,却只要砍树人感知到了那一抹新绿,感觉到了那湖心之物传达出来的信息。 此次黑石城大幕祖树冒头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黑石城所有的砍树人都知道,大幕真正的主角即将出场。这意味着大幕就要进入高潮,无数蛰伏着的人人物物都将出来,再也不是这般平静的样子。并且大幕即将开放,到时候会有更多的人加入其中。 祖树出现这个消息,也是第一时间被守林人知道了。 城主府。 周若生——守林人丙,还有守林人丁都在场,齐齐等待着屏风之后的那位大人的话语。 “比推算得要早了两天,不过没多大关系。等到祖树彻底露面后,就要开放大幕了,因为之间圣人之相的原因,这次会有许多大能之辈前来,不过这不是你们担心的事情,上面有人制衡。”屏风之后传来声音。 停了停,声音继续,“丁。” “大人。”黑衣男子低头。 “你依旧负责基本秩序,逾越之人就地正法,不必留情。”大人的声音很果决。 “是!” “丙。” 周若生轻轻点头。 “大幕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你注意一下吧,不要再扩大了。”对周若生说话时,大人的声音明显柔和不少。 “好。”周若生点头。 “对了……”大人迟疑了一会儿问:“你现在的状态,没问题吧?” 周若生知道他是在说自己变成女人的状态,“不仅没有问题,反而很适合我。” “那就好,”屏风之后的身形渐渐摇曳,“祖树的事情,我会让乙去处理,至于甲……希望这次不用甲出场。”声音愈发遥远。 话至此,各自离去。 随后,一道气机从城主府掠出,奔向黑石城。 …… 三味书屋里总是那副样子,节奏缓缓地,像是细细涓流,不论外面的黑石城多热闹,多不热闹,这里都是不变的模样。 梨树的花开得依旧灿烂,时不时落下一朵,给空白增添一抹粉白之意。 叶抚突然想起齐漆七这个人。 “也不知他有没有突破自己的命门。” 轻轻拧下一片金银花枝的叶子,放在鼻子前闻了闻。果然,吸收了那竹笋的灵性和气息,这片花地的花都脱离了原本的状态升华了,从某种方面来讲,这儿的话都是灵草。 但对于叶抚而言,不管它们身份如何,最后都是要变成酒和茶的。叶抚还没有善良到因为一株花一株草有了点灵性,就要放生或者好好培养的程度,他只是馋那一口花酒和花茶而已。 估摸着要不了多久就要开花了,叶抚打算提前去把酿酒需要的材料和工具准备好。吃过饭后,就让秦三月带着钱,两人一起出门了。 这个季节不是生高粱,也不是出粮食的季节,即便城里面有卖,也大多是搁置了几个季节的了,味道赶不上季节粮的那个味儿。叶抚对喝和吃比较挑剔,能够做到更好就做到更好,实现不了也不勉强。 以前在地球的时候,因为条件的限制,自己酿花酒的时候,都是买现成的白酒来酿的,现在有了条件,并且手工技艺是十分完美的程度,所以还是自酿酒来的舒服。 寒麦是这次酿酒的主粮,是当季节的,并且味道不错,香味儿醇郁,多有留甘。其次是薯干、黄糯米、蜜糖等辅粮,还有一样是这个世界独有的“洛河稻”。洛河稻原生于东土北部群山之间的洛河,后来被改良后推广到各地,依据各地不同的气候而有不同的特色。 黑石城位于东土极南之地,气候以湿冷为主,所以这边的洛河稻一般更甜一些。叶抚尝过这种粮食,味道不错,吃起来有一种贯口清凉的感觉,所以这洛河稻在其间是祈祷一个二次回甘的作用,这在地球那边是找不到的。 总而言之,叶抚为了这次酿酒,准备了不少,前些天天天在城里面逛,其实也就是为了看看有哪些比较合适的粮食和辅料。 这次出门,心情还是挺不错的,在曲径里,随意地朝竹林里一瞥,看到食铁兽和青蛇都还是老样子,像极了不受纷扰了世外竹园。 跟在后面的秦三月感觉到了今天的先生心情很好,莫名地自己也被感染了,连带着一起心情好上不少。 第六十七章 洛河稻(求推荐~) 在粮食店买粮食的时候,叶抚碰到了火锅店的老板李四。 叶抚先看到李四,就先打招呼,“李老板上午好啊。” 李四记性不错,还记得这个只去过他店里一次的客人,但是不知道名字,就笑着问:“我记得你在我店里吃过火锅,上次没问,这次瞧见了,想问一问称呼。” “我叫叶抚,就在隔壁街那边的三味书屋里当教书先生。”叶抚不在这种事情上遮遮掩掩,随口说了出来。 “李老板,你这是来买米的吗?你那火锅店我看也用不着煮饭吧。”叶抚笑着打趣。 李四为人和善,一边看米,一边说:“我做那火锅啊,虽说需不着煮大锅饭,但是汤底少不了一样米。” “什么?”叶抚好奇地问。 “洛河稻。” “哦,莫非是秘方?” 李四爽朗笑了笑,“算不上什么秘方,真是秘方我也不会跟你说了。洛河稻这东西啊,传说之中就是那洛河之神为了黎民百姓,做出来的,经香回味,以激发当时流落之民的斗志。我做火锅,熬汤底时加一点进去,然后用来留味增香的。” 叶抚还不知道这洛河稻背后有这般故事,“洛河稻在这南边儿卖的似乎不便宜,李老板可真是舍得下血本啊。” “做生意嘛,得东西好了,才有人愿意买账。”李四笑呵呵说道。“先生是来添粮的吧。” “买些粮食,准备酿点酒喝。” “你们这些读书的,倒是都好这一口,哈哈。也不知先生酿得怎么样,到时候能尝一尝就好了。”李四客套着说。 “到时候一定给李老板送一坛来。”叶抚笑着说。 “那我就真是有些个盼头了,哈哈。”李四见米店老板装好了粮食,就说:“我就先回去了啊。” 叶抚点点头。 这时,李四表情又顿了顿,然后对叶抚说:“先生这几天没什么事的话,就尽量别出门了。” “哦?莫非天要下雨?”叶抚打趣着说。 李四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是顿了一下,然后说:“就当是吧,告辞。” 叶抚目送李四带着几个伙计推着一车的洛河稻离开。他知道李四是出于好心劝自己这些天少出门。“看来李老板也是个有意思的人啊。”对于李四知道黑石城即将生变,叶抚不惊奇,只是对他这份愿意提醒他人的心有些好感。 李四先前是个修仙之人,叶抚是感觉得到的,只是现在一身修为都没了,还落了一身的病根。 叶抚向来不吝啬以善意对待愿意以善意对待他人之人。 “以后倒是可以去找他喝喝酒。” 这边念着,叶抚开始挑选自己需要的用来酿酒的粮食。 在挑选洛河稻的时候,在米袋子发现了一只长了半个人脸的米虫。很小一只,若是不细看的话定然不会发现。叶抚捏起这只普通米粒大小的米虫。 放在眼前看了看,觉得有些恶心,不禁腹诽,“这东西也配得上机缘二字吗?不过一只小精怪而已。” 正打算扔掉,忽然米虫张开带有血色的口狠狠地在叶抚手指上咬了一口,同时开始吮吸起来。叶抚第一时间以为是要吸血,但是立马就发觉它是在吸自己的修为和气运。贪婪之意在它身上浮现。 只是叶抚这一身的修为和气运只有让它被撑死的份儿。 虽说一只米虫没什么影响,但是叶抚还是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好笑,这黑石城的机缘小到一只米虫都敢倒过来把人当作机缘了,而其他那些大的机缘又作何? 念此,叶抚回望了一眼街道,放开神念,立马感知到数不清地蛰伏着气息在等待着世纪爆发。他不禁在心里默念,“守林人啊,要是再发现不了问题,就真的没意思了。” 买好了粮食,又去买了酒曲和一些其他工具,两人就踏上了回家的路了。 …… 曲红绡牵着胡兰的手,站在乍宁湖边上。这边儿人依旧很多,围在湖边上,望着湖心之间的浓雾,有一抹极其模糊的浅绿之意浮现在期间。 黑石城百姓也就看个好奇,好奇心散掉了也就走了。那一抹浅绿则是久久地吸引着砍树人驻足观望。 曲红绡周围没怎么站人,普通人自惭形秽不好意思站在她身边,那些个砍树人则是不敢站在她身边。昨夜发生的事情,还是被一些有本事的人知道了,也就慢慢地传开了。 不少砍树人都知道她曲红绡,昨晚一剑斩退了中州明心门的十二长老之一的聂海崖。 中州明心门虽然比不上驼铃山这般道家圣地,但依旧是大门大派,虽然门内多邪修,但在中州,乃至东土这边依旧是威名赫赫的。十二长老是什么层次,他们清楚,那是无限接近于大乘期的大能之辈,即便是被大幕束缚了,也应该是有元婴到分神期的实力。 而她曲红绡,大幕束缚后没有一点修为,居然斩退了聂海崖。 大多数人没有能力去了解到曲红绡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但是他们知道了结果就够了。于是乎,曲红绡的实力从原本的可预测变成了一团迷,大幕束缚之下,她到底有多强,没有人清楚。 曲红绡没有闲心思去思考别人如何看待她的,站在湖边上,一句话也不说,看着那露出了一点的祖树思索着一个问题。自己真的需要那祖树吗?她知道,那祖树说着是一棵树,其实不过是黑石城大幕上万年来凝结的气运之根,争夺祖树,也无非就是争夺气运。 气运这么个玄乎其乎的东西,没人参的透说的明,都知道是修仙路上最重要的东西,却没人知道它到底重要在哪儿,到底是大道的眷顾,还是命运的偏爱,没人说得明白。 曲红绡参不透这个问题。 胡兰轻轻捏了捏曲红绡的手,抬目轻声问:“师姐,你还好吧?” 曲红绡摇摇头,“我没什么。”说罢,牵着胡兰的手,转身便要离去。 却在踏步那一瞬间,一道声音在耳旁响起,“算命啦,十文钱一算,算不准不要钱!” 曲红绡只觉得这道声音好生熟悉,偏头望去,在那棵垂杨柳之下,搭了一方小桌子,桌子上摆了张阴阳八卦纸,旁边立了个写有“道”的幡旗。 那里,坐着个年轻的道士,正吆喝着。 曲红绡愣了一下,小声自语: “师叔。” 第六十八章 宁江湖(求推荐~) “师叔。” 曲红绡放开胡兰,走到年轻道士面前,轻轻低头喊道。 年轻道士似乎之前没有看见她一般,这一刻见到,惊讶地站了起来,“呀,红绡你居然在这里。” 曲红绡蹙了蹙眉,没有说话。 “那敢情好啊,要不要算命啊,师叔我最近颇有感悟,恐怕已经达到了天人合一的程度了,算命很准的,不准不要钱。”道士像极了路边摊上的神棍,一个劲儿地说着。 曲红绡吸了口气,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算命呀!”年轻道士在桌子上的八卦图上画了画,摆弄着几块龟壳。 曲红绡正想开口,只见年轻道士双眼一亮,忽然面色潮红,兴奋地看着她身后的胡兰,语气急促地喊:“小姑娘,要算命吗?不准不要钱!” 曲红绡横开一只手,挡在胡兰面前,将她护在身后,然后警惕地对着年轻道士说:“师叔,我劝你不要打她的主意。” 年轻道士耷拉着个肩膀,憋着嘴说:“算个命呀,能有什么。”他转而看向胡兰,立马又眉开眼笑,“再说了,这小姑娘命数极佳,不算上一手,真的很可惜啊。” 曲红绡语气冷淡了一些,“师叔,我再说一遍,不要打她的注意,很危险的。” 年轻道士忽然哭丧着脸,呆愣愣地说:“红绡,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你那么听话,从来都不顶嘴的,现在出门走了几年,就学会顶嘴了。” 曲红绡表情不变,目光清明,没有因此有任何波动。 年轻道士见这招不管用,努努嘴,随意地拿起一个白瓶子,洒了些水在八卦图上,然后立马调整几块龟壳的位置,一缕气息忽然从八卦图上掠出,飞向胡兰。 曲红绡见状,眉心之间顿时升起怒意,横手一招,一道狂风吹来,瞬间将年轻道士的算命摊子吹飞。 她语气幽幽,“宁江湖,亏你取了个江湖的名字,居然做这等强行偷袭之事。” 年轻道士名宁江湖,是曲红绡的师叔。 宁江湖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瘫躺在地上,委屈巴巴地望着曲红绡。却在心里面惊道:“浩然气!” 即便是知道了曲红绡是仙人,胡兰也依旧会因为师姐的随手一招便引来大风而感到震惊。她在后面扯了扯曲红绡的袖口,小声说:“师姐,我们走吧。” 曲红绡恢复平常,看着宁江湖说:“师叔,如果不想我通知陈师祖,最好快点找个地方躲起来。” 听到“陈师祖”三个字,宁江湖明显颤抖了一下,但是眉心之间还有不放弃之色,咬牙对胡兰喊道:“小姑娘,难道你不想学剑吗!” 曲红绡忽然变得很生气,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当即就从眉心逼出一点金色,然后一缕神念涌进去,之后这点金色瞬息之间消失在原地。她看着宁江湖说:“我已经通知陈师祖了,劝你快点逃。” 但是宁江湖像是没听到,只是瞪大眼睛看着胡兰,眉目之间满是期待。 胡兰有些心动,并且越来越心动,心动那“学剑”二字。她抬目,看着曲红绡,带着询问之意。 曲红绡看着她,没有表达自己的意思,全看胡兰自己。 胡兰这一刻想了很多,虽然很多都想不明白,最后她想,学剑是自己最希望最期待的事了,不管结果如何,她都想让这份期待成为自己的动力,不想太早就知道。 她抓住曲红绡的手,温柔地说:“师姐,我们走吧。” 后面的宁江湖听到,顿时露出极大的失望与可惜,转而他又惊恐起来,随手抓起地上的家伙什就朝城门的方向狂奔。 却在刚出城门那一刹那,就看到一个中年男子骑着一头黑驴,就停在前面的枯藤老树下,青衫阙阙,长发飘飘。那黑驴似乎是老了,又似乎是那中年男子太重了,四只驴蹄子不断抖着。 宁江湖这一刻抬头望天,笑着说:“人啊,事有十,便有八九不如意。” 那中年男子甩了甩垂在额头的刘海,对他眨了眨眼说:“徒弟,我们走。” 宁江湖惊恐地叫了一声,然后立马闪烁身形,消失在原地。只见那中年男子随手朝着虚空一抓,一把把他抓了出来,就按在自己前面的驴背上,然后拍了拍驴屁股,喊了声,“走着。” 于是,一头老驴载着师徒二人,朝着南边儿,直下。 依稀可以听到这样的声音。 “我有一头小毛驴,从来都不骑……” 伴随着哼哧哼哧的驴叫和宁江湖绝望的呻吟。 …… “师姐,你相信算命吗?” 胡兰心里面空落落的,不时地回头。 曲红绡稍稍驻足,轻拂着胡兰背后大剑仙的剑柄,然后轻声回答:“在我小的时候,经常会有人对我说,‘天命所归’、‘命运眷顾’这样的话。他们说了很多,以至于让我都几乎要相信了,我以为我就是那样的,可是后来才发现我以为的都只是我以为。命这个东西啊,当你知道了开始,就已经不再是命了。” 胡兰读书很多,听得懂曲红绡的意思,就说:“那师姐你是不相信命咯。” 曲红绡认真地点了点头,“从进了三味书屋后,我就觉得人啊根本没有什么命不命的,命只不过是弱小者的自我安慰。” 胡兰默默念道:“命不过是弱小者的自我安慰。”她忽然抬头,问出了昨天就一直想问的:“师姐你是仙人对吧。” 曲红绡蹲了下来,平视着胡兰,摸着她的头说:“我只不过是求仙路上的芸芸众生之一。” 之所以会这样回答,是因为曲红绡相信,自己的师妹胡兰,定然会在这条路上走得极远,站得极高。她相信,以后,站在胡兰面前的都只是芸芸众生。 曲红绡不打算再隐瞒什么了,刚才跟师妹讨论起命的事情,她才意识到先生之所以让自己这三天带上胡兰,是想让她帮胡兰垫好踏上修仙之路的敲门砖。 所以在接下来的波澜中,曲红绡要带着胡兰好好瞧一瞧,修仙者的世界。 第六十九章 凛冬已至(求推荐~) 洛河稻多生于洛河两畔,那边儿的土地大多是松软的黄土地,肥沃异常,生出来的稻米大多颗粒饱满清澈,极少见到实心白。 经过改良,适应了东土极南这边儿的湿冷气候后,稻米在米粒外有一层被称作“外衣”的东西,用以留住稻米原本完整的气味儿。而这样一层外衣给稻米平添了一份层次感,以至于不那么枯燥无味,更是有回甘的用处。 叶抚了解到这洛河稻的特性后,在晾晒的时候,特意洒了一层白面粉,用来增稠。三味书屋里能够晾晒粮食的地方只有两处,一是这院子,二便是主屋上的小阁楼,把窗户和天窗打开后,小阁楼四处向光,是个不错的晾晒之地。 因为高超的手工技艺,在晾晒的时候,感觉到了不同种粮食的特性,他便清楚地知道哪种粮食适合爆晒,哪种适合清晒,又要晒多久,多久翻一次,等等。所以他对这次酿酒很有信心。 秦三月今天没少忙活。 把粮食带回来后,就开始按照叶抚的要求晾晒。黄糯米爆晒去湿,两个时辰后转清晒留味;薯干添水复晒加湿,清晒一个时辰;黑小米去腥,混合些许白醋爆晒三个时辰;蜜糖加些许盐改味,打开盖子然后清晒半个时辰……这些工作都是秦三月在做,好在她心灵手巧没有手忙脚乱,面面俱到。 至于叶抚则是专心地在研究洛河稻。他发现洛河稻这种特产的粮食很特殊,在晾晒的时候居然能够吸收灵气,虽然不多,但是足以让稻米发生本质上的改变。 “洛河稻吸收了些许灵气后,被人吃下去,一时之间不会有什么变化,但是长期食用的话,似乎能够起到温养丹田经脉的作用。” 叶抚对此感到好奇,就改变小天地里的规则,细致地推演了一遍,发现的确如猜想的这般,长久地吃这种稻米,可以调养人的资质。 “这研发出洛河稻的人真是有些本事啊,这不单单只是养活了大半个东土的人,还提高了整个东土的资质水平啊。” 叶抚感觉得到,这种贡献足以让一个人封圣了。为一片大陆做出这么大的贡献,叶抚还是比较佩服这种人的。 “既然如此,我就再添一把手吧。” 在晾晒洛河稻的时候,叶抚改良了一遍稻米的性质。本来这边的稻米是性寒向阴的,叶抚将阳光的阳气留下一些,封存在稻米之中,调整到了阴阳平衡。极大程度上增加了甘味儿的留存度,同时不会显得太腻。 叶抚这次打算酿的酒也不是什么灵酒、仙酒,不对人的修仙起到什么作用,就只是普通的口味酒,也就没在洛河稻能够吸收灵气这一特性上做过多的改动。不过养生滋补的功能还是要有的。 两人就这样为了粮食的晾晒忙碌了一整个下午。 到了太阳快要歇息的时候,才完成了所有的工作。而这个时候,花地里的花似乎是感觉到了两人的期待和忙碌,长得快了一些,基本上都冒出了花骨朵儿了,大有下一刻便要开放的趋势。 叶抚也乐得所见。 在晚上的时候,就是蒸米了,热蒸、干蒸、气蒸都用到了,不同的粮食兴致不同,为了保存其风味儿,需要用到的蒸法也是不同的。 书屋里只有两口锅,没法同时蒸那么多粮食,这时候秦三月就发挥了她人际关系的作用了。秦三月在邻里看来,就是个善良、懂事、热心、爱笑的完美少女。三两下,就从街坊那边借了几口锅来,人家还非常热情地帮她把锅搬过来。 然后,大家就都知道了三味书屋里的教书先生还会酿酒。 蒸粮食的过程是枯燥无聊的,整个夜里,叶抚和秦三月都守在几口大锅前。普通酿酒肯定没那么麻烦的,但是叶抚要求要做到最好,对火候、水量的把控都要求得很高。因为手工技艺满级的原因,他可以清楚地知道哪一锅的粮食要怎样的火候,需不需要添水,需要添多少水等等。 到了后半夜,秦三月实在是扛不住睡意了,叶抚就干脆让她先去睡了,自己一个守在这儿。对于叶抚而言,这样的事情其实并不无聊,更像是生活的调剂品,有些事做总是很好的。 一心多用。一边照看粮食的情况,一边在脑海里面看电影,然后还一边写教学大纲。 平淡如缓缓流水的书屋日子,体现得非常的明显与清晰。 院子里,花地那边的自动灌水器滴滴答答地滴着水,让这些个花骨朵儿看上去水嫩欲滴。 梨树随着风轻轻摇摆着,满树的梨花辉映清冷的月光,映照出一片朦胧昳丽的景象来。 书屋旁边的竹林里,食铁兽躺在竹枝竹叶堆砌而成的窝洞里睡觉,身上盘着一条青蛇,吐着蛇信子,吞吐之间,蒙蒙紫气环绕在蛇信子上。白天的时候青蛇睡觉,食铁兽进食,而晚上则是反过来的。 这里就像是个不受凡尘叨扰的世外之地。 却在外面的黑石城里,混乱开始了。 许许多多的砍树人们都以为自己来着黑石城,参加大幕,是来寻求机缘,然后飞黄腾达的。就像是一个正儿八经的砍树人,进入黑石城这边森林寻求自己满意的木材,然后带回去为自己的大道筑基。 但是却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一直以为的机缘,会有一天反过来把他们当作机缘。 此起彼伏的惊恐叫声响彻在砍树人之间,而这却怎么都无法打扰黑石城里百姓们的清梦,因为有守林人再维护着他们平常的生活。 周若生怔怔地站在高楼上,怔怔地看着底下街道里,一个又一个放在外面是天才之辈的砍树人被自己寻找的机缘给反噬。反噬道基,反噬气运,反噬资质,直到反噬血肉精气,而后一点不剩。 一只柔弱的黑猫能够轻而易举地抓破人的喉咙,然后吸干人的血。一株杂草能够化作巨大的藤蔓将人彻彻底底地包裹住,然后吞噬一空。一只小到几乎看不到的米虫破开人的肚子钻出来,带走人一身的气运和资质。一块石头能砸破人的眉心,然后钻进去把人当作寄生体。一把生满了锈迹的菜刀可以开肠破肚,搅碎人的身体。一副写着“河清海晏”的字帖,化作一个手持文房四宝的儒生,隔空写下一个“死”,便将人打个七窍流血…… 各种各样荒诞事情发生着,一幕又一幕,皆是恐怖。 黑石城大幕,一夜之间,瞬息万变。 周若生能做什么?除了不让这些打扰到普通人的清梦,什么也做不了。 一声巨大的咆哮响起在城中间,震耳欲聋。 那里是一尊巨大的貔貅虚影,一尊血色的貔貅。如王者一般,以绝对的姿态,凝视着高楼这边的周若生。 周若生只觉得,它一眼看来,便如凛冬。 第七十章 守林人的决策(求收藏,推荐~) 他们沉眠在梦乡之中,看不到、听不到、感觉不到外面发生的一切。大幕规则之下,他们是懵懂无知的安乐乡中的存在。 周若生站在高楼之上,一身宽大长袍随风猎猎作响。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会出现得那么快,那么急,并且一出现就是一发不可收拾的场面。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被蒙蔽在暗鼓之中,独守安静祥和的蠢蛋。她想过许多,猜想着黑石城到底发生了什么问题,从门派势力的阴谋纷争,到上位大能的契机之争,甚至到了整个东土的大势倾向,她都想过。 却没想到,所出现的问题就在这眼皮子底下,就是她以及历史以来的砍树人所认为的机缘。只是现在,它们不再是机缘,而是一个又一个贪婪的暴虐者,毫不留情地吞噬掉砍树人,吞噬掉其他机缘。 各种各样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喑哑嘶吼、绝望惨叫、谩骂狂怒以及砍树人们的质问,对这次大幕的质问,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他们在向守林人质问。 但是周若生并不知道。 一道乌鸦叫声在她旁边响起,守林人丁站在她面前,语气里带着慌乱,“到底发生了什么?该怎么办?” 周若生紧紧咬着牙,失责带来的愧疚感不断在她心头萦绕,她问:“情况怎么样了?” 丁的双眼全黑,没有留下一丝眼白,他语气幽幽,“一共一百二十一道机缘出现自我意识,试图突破大幕的束缚,其中,有三道机缘实力在洞虚境界,十三道在分神期,剩下一百零六道在元婴期。” 周若生浑身一颤,喃喃,“洞虚……”她想起刚才凝望自己那道血貔貅虚影,稍稍有些疑惑,因为他觉得那可能不止是洞虚。“砍树人这边的情况如何?” “不到一个时辰,已经有四十三人道消身死。”守林人丁的话让周若生几乎晕厥。 按照这种速度,太阳升起之间,黑石城大幕中的砍树人就要全军覆没了。如果真的到了那样的地步,守林人将面对整个天下绝大多数名门强派的怒火。要知道,有资格成为砍树人的,可都是各自门派里的天才之辈。 周若生想不通,为何会有洞虚境界实力的机缘出现,那可是分神之上的啊。周若生本身的实力也就在洞虚初期,如何能面对得了同层次的天地机缘,况且还有那么多的分神实力和元婴实力的机缘。 咬牙,周若生知道正面去对抗压制靠她一个人是做不到的。 “放开大幕对砍树人的束缚吧。”周若生无力地吐出这句话。 丁立马反驳,“祖树还未完全出现,大幕也还没有进入高潮阶段,这样做会让整个大幕都乱掉的!” “那你说,如何阻止得了那些产生自主意识的机缘?”周若生满脸苦涩。 纠结之间,虚空如同水波一样晃动,下一刻一个干瘦的身影出现在两人面前。 “大人!” 沙哑幽幽的声音传来,“情况我已经知道了,长话短说。我已经蒙蔽了黑石城大幕的天机,在十二个时辰以内,外界无法知晓其中的情况。在这十二个时辰里,大幕是绝对封闭状态。无比在十二个时辰内解决问题。” “可是那些砍树人怎么办?”周若生拧眉问。 大人没有第一时间回答,片刻之后低沉地说:“黑石城大幕一百年开放一次,每次都会死很多人,这次……就当是正常死亡。这件事解决后,我会出手屏蔽他们的记忆。总而言之,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 “大人,这已经违背了规则了啊!”周若生怔怔地说。 “哼,你要清楚,如果此时被其他势力知道了,定然会一起发难,逼迫守林人交出部分洞天福地的大幕掌控权,这个结果你能承受得住吗?上面的怒火你担待得起码?”说话之间,空间不断颤抖,气势压迫之间,让周若生无法动弹。 周若生双眼通红,奋力地想要挣脱这种压迫,导致身上血肉一寸接着一寸崩开,殷红浸湿整个面颊和衣袍,她悲戚绝望,愤怒沉沉,“那么多人,就白白死去吗?就因为我们守林人的失误白白死去吗?为何不直接放开大幕,那些机缘本来的目的就只是脱离大幕的束缚而已!” “放肆,丙,你越来越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大幕之中的一切机缘都属于守林人,你说放出去就放出去?到时候让那些人看我们笑话,嘲笑我们连机缘气运都镇压不住吗?” 一句一言之间,阵阵威势碾压而去,将周若生直接钉在空中,汩汩而下的鲜血顺着赤裸的脚尖滴落到下面的街道上。 “哼,你自己就在这儿反思吧,大幕结束之后再出来,这件事让乙去处理。” 那干瘦的身影说完,踏入虚空消失在这里。 丁眼神复杂地看着凄惨的周若生,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说了声“保重”便化身一只乌鸦飞走。 周若生干瞪着眼,皲裂的眼角不断流下血水。她绝望地望着灰沉沉的天,那里有一道迷蒙如雾的气息遮挡着,便是用来蒙蔽天机的。 她没有动弹分毫,四肢和脑袋都被看不见的虚空之刃钉住了,就钉在这片虚空里,无法挣扎,身上伤口不断滚动着鲜血,往下滴落,如同下起了一场血雨。 身体的痛苦无法掩盖心境破碎带来的痛苦。她一直引以为傲的守林人是这副模样,就是她看到的这副模样。为了自己的威望和名声,可以毫不留情地任由底下那么多人被吞噬掉。为了所谓的占据和地位,将原本属于天地的机缘死死地打上枷锁,打掉任何通灵的机会,禁锢在这方小福地里。 “这就是守林人啊。原来,那位先生说的问题是这啊……”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一头长发垂落虚空,如无力摇摆的枝条。 一声刺耳的破空声忽然在远处响起,周若生睁眼看去,看到那边,一道人影立于半空,手持一人半高的长戟,正俯视着下面噬人的机缘。 他回头看来,朝着被钉在半空的周若生看了一眼,冷漠到几如寒霜。转而,他回头,持着长戟,猛然朝下坠落,携着无尽威势落下,一道穿透一切的气机升腾而起。 守林人,乙。 第七十一章 唯一的希望(求收藏,推荐~) 胡兰睡着了,不可抗力地睡着了。 曲红绡知道,这不可抗力来源于大幕规则。有人想要城里的普通人进入安乐乡。 站在门口,她望着天上那一层浓重的阴云,清晰地感觉到那是一道基于某种规则的屏障,可以避免有人直接从外面观察到黑石城里面的情况。 然而,这种事情是不合规矩的。 “看来,这次的事情不在守林人的预料范围内啊,一直以规矩为称的守林人,也有这么不守规矩的一天。” 曲红绡想了想,进屋走到床前,看着胡兰,如自语一般说:“我想,师妹你应该也不愿意错过今晚这么精彩的一幕吧。” 说着,她伸出一根手指,点在胡兰的眉心,一道乳白色的气息钻了进去,不一会儿,胡兰睫毛便颤了颤,眯开惺忪睡眼,带着起床气,轻轻捏着曲红绡手指,小声喊了句,“师姐。” 曲红绡经过那晚一剑斩退阴云的事后,对身上浩然气的掌控就越来越熟练了。而且她修得的这份浩然气与普通的不同,可以无视大幕的规则,就像唤醒胡兰,便是她用浩然气瓦解了留存于胡兰体内的大幕规则。 “走吧,我们出去走走。”曲红绡难得地笑了笑。 帮胡兰穿好衣服后,这对师姐妹便出去了,只带着一把大剑仙。 接下来,等待着胡兰的就是世界观改变的整个过程。 …… 一路过去,胡兰看到的是光怪陆离的争斗,不对,不是争斗,是单方面的碾压。 她看到一只黑猫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人喉咙抓破,一只青蛙吐出的舌头可以刺穿人的脑袋,一把生锈的菜刀可以自己飞来飞去,一块破布幻化成人的形状,扭扭捏捏地行走,还看到远处有各种各样的光芒激射,有震耳欲聋的碰撞声…… 她看到了许多许多,全都是她没有见过的。一些血腥的场面,对于她来说还是有些可怕,会让她颤抖到走不动路,惊恐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只是无法接受,一夜之间,平静祥和的黑石城发生着这样的事情。 而后,曲红绡毫不留情地告诉她,这将是她以后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面对的,到时候,她胡兰将不再是旁观者,而需要亲身参与到其中。 一开始,胡兰几乎是走不动路的,曲红绡就一直等,等到她能够走了再继续前进。一路过去,不少的奇怪东西,就是平时里的锅碗瓢盆,花花草草,虫鸟莹莹袭击她们,但是都被曲红绡驱散了。 曲红绡心想,或许这是先生想好的,考验胡兰心性的一个试炼。她没有想着为黑石城发生的一切解释什么,就赤裸裸地告诉了胡兰,她所从小生活着的黑石城到底是怎样的存在。不过是一片用来“种庄稼的肥沃土地”,生活在这黑石城里的所有人都只是养庄稼的肥料、工具、庄稼人、水、土地等等。 最后,曲红绡只是给胡兰传达了一个意念,“修仙界里,强弱区别将会被无限放大,弱肉强食是恒古不变的道理”。 不论胡兰接受了多少,需要多少时间去接受,能不能接受都是属于她自己的事情,曲红绡和叶抚都掺不得手。这是她要踏上这条路必经的心灵历程。 而在这样一个世界观一夜溃散重铸的时间里,只有抓住曲红绡的手才能让胡兰感到一丝丝的安心。九岁的她,要走上这条路,需要承受的更多更多。 在那条街道上,曲红绡看到了被钉在虚空中的周若生,一眼便看出来,她是被大幕规则钉住的,也大概猜到了她为什么会被钉在虚空中。 经过这里时,曲红绡轻轻抬起头,向天借了一阵风,将周若生从空中吹了下来。 而在胡兰眼里,就是突然从空中掉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下来,好在她之前被惊吓到了很多次,这次没有惊恐到尖叫出声。 “为什么?”周若生虚弱地抬起头,双眼无神,怔怔发问。 曲红绡清冷地回了两个字,“我想。”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拉着胡兰离开这里。 周若生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浑身上下的撕裂感让她几乎使不出什么力来,一路拖着血痕,卖力地朝着一个方向前进。 她还不想放弃,还不想任由事情坏下去。这个时候,她还有一丝希望。 她要去找那位先生,那是她现在唯一的希望。 …… 升腾在空气中的,除了各种各样粮食的清甜和芬芳以外,还有花地里快要开放的盈盈气息。还有,那么一丝夹杂在其中,扰人心情的血腥味儿。 院门被敲响了。 叶抚坐在火灶前,思考着一个问题。 “如果不给她开门,她会不会流血死在门口啊?” 敲门声,一声接着一声,从急促到缓慢。 最后,叶抚还是开了门。他率先开口,“你不用报明来意,我知道你找我干什么。” 周若生满脸血污,眼睛恢复了些色彩,紧张与希望夹杂在其间。她的声音因为喉咙被震伤而变得异常沙哑苦涩。 “先生,我知道让你出手解决这件事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希望你能帮忙把天上那层屏障打掉。” 没说一个字,她都感觉喉咙在被刀割。 “你知道我能?就敢把希望放在我身上?”叶抚淡淡问。 周若生摇头,“我不知道先生能不能,但我只能把希望放在先生身上了。” 叶抚说:“先前我就告诉过你,黑石城出问题了,是你自己不上心,也是你们守林人不上心。我本来以为给你提醒已经是我最大的帮助了,现在看来,你们根本就每当一会事。” 周若生心里悔恨不已,要是那个时候就开始着手处理这个问题,还有机会利用规则提前镇压,但是现在,那些机缘都几乎成形了。 “我先前以为,守林人在于一个‘守’字,后来认为你们做不到‘守’,便退而求其次,把你们安在‘人’上,但是今晚看来,或许‘人’这个字你们也不配拥有。”叶抚没给好脸色。 周若生低头苦涩地说:“我代表不了整个守林人,但我知道这次做得不对。” “你们一直以为,诞生在大幕之中的机缘就只能属于你们,只能由你们发放砍树人资格然后让那些人进来寻求机缘。但是那些机缘本属天生,有自己选择权利,它们选择不被你们掌控,选择冲出束缚进入更加广袤的世界拥有自己完整的一生。而你们也有权利去镇压它们,这本来就是不矛盾的。我不想去评论你们做得对不对,但是,我告诉你,你们守林人做出的选择,就应该要自己去承受这个选择所会出现的结果。” 叶抚没有卖什么玄虚,直接就跟周若生说明了自己对待这件事的看法。 周若生看着叶抚,久久无言,最后,即便叶抚说得再明,她还是摒弃了自己的尊严,将自己的金丹、元婴、紫府神魂全部交了出来,虚弱地扶着墙恳求,“东土黑石城大幕守林人丙,以三关一生为代价,恳请先生出手相助。” 交出金丹、元婴和紫府神魂代表着她周若生愿意以自己的一切为代价。 天却在这个时候,很看场合地下起了雨。 叶抚望着那一层灰雾屏障之下阴云落下的雨,心情有些复杂。他一直以为自己看到的周若生只是个站在守林人之下妄自尊大的家伙,却不想她还有这样一份魄力,愿意为了黑石城做出这样的代价让步。 叶抚沉着声音问:“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这般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周若生虚弱到快要说不出话来,为表诚意,她以不受神魂控制的元婴发言,“我只是这样做并不是真正的守林人。” “说到底,你是为了维护守林人历久以来的尊严。” 周若生点头。很现实,这是个很现实的回答。她并不是惦记着那些无辜之人,只是为了守住守林人最后的底线而已。 叶抚伸出手,将周若生的金丹捏住,然后把元婴和神魂拍回去,“我只收下你一枚金丹,我不会帮你,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没了金丹,意味着周若生道基从此止步,修为再高也无法再参悟出一丝一毫道意。但是周若生她似乎不在意,露出些释怀之意。 “守林人丙,无比感谢先生。” 叶抚摇了摇头,招手从梨树上取下来一根带有几朵梨花的枝丫,然后说:“去三味书屋旁边的竹林里,找住在里面的那只食铁兽,用这根梨树枝为代价找它帮忙。” 周若生愣了愣,“这样可以吗?” “放心吧,那只食铁兽还不是你们这几个守林人能够抵抗的。” 第七十二章 雷霆万顷(求推荐~) 悬立在城中,他如同战神一般,手持着长戟。一道又一道血气伴随着他本身的气机喷涌而出,其威势让人不敢靠近。 他是守林人乙,负责惩处一切不稳定因素。 自苏醒的那一刻,到现在,几十道拥有了自我意识的机缘,尽数陨灭在他手中。当砍树人们以为自己等人得救了,向他寻求庇佑时,却发现,他根本就没有顾虑到他们是不是砍树人,任何跟拥有自我意识机缘有联系的,他都不会手下留情。 那些砍树人无力反抗,一身的修为都被禁锢住了,弱小得跟蜉蝣一样,只能缩在角落了,咬牙切齿地想,若是此次不死,定要让守林人付出代价。他们想不通,凭什么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获得了砍树人资格,进入了大幕守着规矩,却还要遭遇这种对待。 想要跟宗门联系,却发现整个大幕都被遮掩屏蔽了,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恐慌与绝望在砍树人之间滋生。却是这各路天才恐慌与绝望的气息,正在滋养着那蛰伏在黑暗之中的血色貔貅。除了吞噬砍树人之外,这尊血色貔貅还在不停地吞噬各种各样的机缘,它如同一个无底洞,永远也填不满。 守林人乙在黑石城上空飞掠着,不断搜索还残存着的有意识机缘。一旦被寻到,便是毫不留情的斩杀。没多久,元婴实力和分神实力的机缘就被斩杀殆尽,只余下三尊洞虚实力的机缘潜藏在黑石城角落里。 守林人乙如同战无不胜的战神一般,凌厉的气息充斥在整个黑石城,除了那些因为大幕规则正在安眠着的普通人以外,其他绝大部分人在这凌厉的气息下瑟瑟发抖。 他摧毁般的战斗方式与毫不留情的结果方式,给了人战争兵器的印象,以至于比起那些吞噬人的机缘以外,大部分砍树人更加畏惧他。 他不在乎自己打架的威势会不会波及到无辜的砍树人,因此场面十分夸张,若不是大幕规则的保护,只怕这黑石城顷刻之间就会变成废墟。 胡兰站在曲红绡身后,远远地望着守林人乙逐个清理拥有自我意识的机缘。小姑娘是被骇人的场面震撼到说不出来话的,她不是没有听过曲红绡跟她讲过的以前的经历,但是碍于曲红绡讲故事的水平一般,很难想象到具体的场面是怎样的,到现在看到了,留在眼里的就只有“震撼”二字了。 一只黑猫被守林人乙在黑暗之中用长戟挑了出来,二者之间立马就陷入战斗。那黑猫比起之间的机缘要厉害许多,不论是速度还是战斗力量,都能够与乙进行一定程度的抗衡,层层叠叠的冲击从两者交战之间宣泄而出,涌动黑石城上面那一层蒙蒙雾气。震耳欲聋的碰撞,让人心颤的厉声尖叫,刺眼的光芒激射不断浮现。 然而,最后那只黑猫还是被长戟钉死在虚空之中,溃散成血肉滴落。 随后,另外两尊洞虚实力的机缘都被找了出来,比起黑猫它们不会更强,即便是二者联手也还是被守林人乙斩杀。 守林人乙的强大如恐惧一般侵入绝大部分砍树人的心里,成为他们不敢去逾越和想象的存在。 再也感受不到其他机缘的气息后,守林人乙就站在阴云之下的黑暗虚空里,长戟直立在他身前。 曲红绡远望着那凌空的守林人乙,低声自语,“应该是无限接近于合体境界了。他是第三个出现守林人,那第四个应该是合体境界的人。没想到一个黑石城的大幕都能有这样层次的人镇守。”她疑惑于守林人到底有多么庞大,但是她知道绝对不止是表面看上去的那般。 却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角落里,被血色貔貅占据了身体的徐大人正贪婪地吸收着被守林人斩杀后,溃散在城里的机缘。 …… 周若生从来都不知道这黑石城里还有这样一片福地。三味书屋旁边的竹林好似天然便带有一层屏障,让人不经意间就忽略掉这里。 若不是叶抚明确地跟他说了,三味书屋旁边。她不觉得自己能够轻而易举地进到这片竹林。 天有小雨,打在竹林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阴云层层,却在这竹林里,有一层蒙蒙的紫色光晕环绕,周若生定眼一看,才瞧见这紫色的光晕其实是那一小片紫竹散发出来的。 生有紫气和雷电之意的紫竹是多么珍贵,周若生很清楚,正是因为如此,她对叶抚所说的这片竹林里食铁兽感到十分好奇。 却在她迈步向前,脚步踩出声音的那瞬间,一抹绿色以极快的速度疾射而来,没给她任何反应时间。凉凉的感觉从脚踝滑至大腿,腰腹,肩背,然后到脖颈。 周若生一眼看去,面前是一个吐着血红蛇信子的青蛇脑袋,冰冷的双眼里倒映着她的身形。 整条青蛇轻而易举地缠绕在了她的身上。很紧,让她没有任何挣扎余地。 青蛇的蛇身在不断收紧,随时随地都可能挤碎周若生的骨头。 忽然从那紫竹林间传来声响,周若生极目望去,看到一只黑白相间的食铁兽缓步爬来,每一步之间都是雷电之意。 食铁兽走到跟前后,看了看青蛇,后者便从周若生衣襟之中缩了回去,然后盘旋着食铁兽匍匐在其背上。 周若生大喘着气,不断活动被挤压过的关节骨骼。 食铁兽体型不大,但是四足而立,站在周若生面前,还是十分有压迫感的。周若生对于食铁兽的印象就不像来自地球的叶抚那般,只当是了不得的存在。 周若生沙哑的嗓子动了动,然后开口表明了自己的来意,并将叶抚给她的梨树枝递了前去。 食铁兽小眼睛里迸发紫意,鼻子凑上去,嗅了嗅树枝上面的几朵花,顿时浑身毛发炸立,噼里啪啦的电意往外流淌,瞬间包裹住整片竹林,一道又一道闪电在其间滚动,如同万顷洪水,卷席起一切气息,奔袭而来。 周若生咽了口口水,喉咙很痛,又捂住喉咙。她感觉到,感觉到面前这只轻而易举招来雷电的食铁兽很高兴。 食铁兽一口将树枝咬断,然后几朵梨花瞬间化作粉末钻进它的嘴里,磅礴的生命气息从它身上宣泄出来,宣泄而出的生命气息顷刻之间治愈了周若生身上的一切伤势。而那食铁兽则是双眼变得如同玛瑙一般通明剔透。 做完这一切,食铁兽前半身动了动,然后双足而立,粗大的前爪在周若生肩膀上拍了拍。这一拍几乎让周若生把心脏都吐出来,那磅礴的气息让她无法喘息。 然后食铁兽后退一曲,跳了起来,像个人一样站在虚空中,朝着上空伸出粗大的前爪,然后猛然一拉。 顷刻之间,周若生只感觉到一股从天而降的气势正在不断膨胀。半空之中,传来隐隐约约的隆隆声,与之一起的是震颤空间的颤抖。 忽然,一道惊雷炸响,万千紫色的雷电莲华在黑石城上空绽放出无限光芒。 紫色雷电落下的瞬间,黑石城外面那层屏障寸寸蹦碎。 第七十三章 破碎之后(求推荐 ) 周若生呆呆地看着天空中发生着的一切。 无数道雷电莲花汇聚成一只熊爪,从上落下,一爪拍在屏障上面,屏障就直接蹦碎了。然后如同她和它约定的那样,仅仅只是打碎了屏障,那雷电熊爪就直接消散了。但是她无比确信,若是那熊爪继续落下的话,黑石城会直接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之中。 做完这一切,那食铁兽别扭地比了个手势,然后恢复成四足而立的状态,带着青蛇不急不缓地爬开,然后消失在紫竹林之间。 “这么厉害的存在,真的甘愿在这里吃竹子吗?” 轻而易举摧毁大幕规则,这是多么恐怖的实力,也只有身为守林人的周若生才知道。 历世一千五百年,走了十五段人生,做了十五次大幕的守林人,周若生无比清楚,大幕规则那可是一般的圣人都无法撼动分毫的,可是现在居然被一只食铁兽挥挥手就打碎了。 本来她都只是抱着一点点渺茫的希望来的,却不想收获到了这么大的结果。 周若生长吁一口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离开这片竹林。在出去的最后时刻,她回头望了一眼竹林,忽然想起自己以前看的一段上古奇闻。 “古有一帝,作铜头铁额、八肱八趾、人身牛蹄、四目六手、食沙石子,善冶铜炼铁,世人称兵主,该帝有一坐骑,以铜铁为食。至荒域一战,帝并食铁之兽,携之军,长战。据幸存者所言,兵主神威滔天,其下食铁之兽可引滚雷,遍击于野……” 食铁兽、可引滚雷…… “莫非……” 周若生连忙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又在胡想,上古奇闻什么的做不得真,做不得真……”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那食铁兽如此厉害,居然因为一根梨树枝就甘愿出手,那梨树又该是怎样的存在?那书屋之主又该是怎样恐怖…… 刚走到大街上,周若生立马感觉到数十道神识投递在自己身上,不由得暗自苦笑,“这些人恐怕早就等候着屏障打开,要看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 她叹了口气,看上去有些狼狈。 “守林人啊,接下来免不了麻烦了。” 她深知,今晚的事情将会以很快的速度传播出去,用不了多久,整个天下关注着大幕的人就会知道,大幕到底出现了什么问题,以及守林人在今晚到底做了些什么事情。 街道上,幸存下来的砍树人发现大幕屏障消失了,大多都留不住了,实在是被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弄怕了,鼓捣着要提前离开大幕,即便什么机缘都没收获到,也要离开,因为比起机缘,命要重要许多。 而留下来的,除了一些胆大不怕死的以外,就只有那些有信心有实力的顶端砍树人了。这些站在顶端的砍树人,这次的目标大多只有一个,就是那祖树。如今祖树还未完全出现,他们自然不会甘愿离去。 这其中就包括着曲红绡。只不过曲红绡留在黑石城更多的其实,是为了三味书屋。 周若生在路上碰到了曲红绡。一路过去,周若生所看到的,也只有曲红绡还一直保持着那副看世间万物皆是平淡如水的模样。她旁边站着个穿黑衣,背剑的小姑娘。 “先前的事……” 曲红绡摇摇头,“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去找先生了。” 周若生点点头。 曲红绡眉毛忽然颤了颤,轻轻咳了声,略显尴尬地说:“还希望先生到时候不要怪我把你放下来,去打扰了他。” “呃……”周若生无语凝声。心想,大概吧,大概只有那位先生才能让这位道家圣地的人间行者露出这副作态。 “我能问一下,先生到底是何人吗?”周若生皱着眉,还是问了自己最好奇的。 曲红绡摇摇头,“大概只有先生自己才知道吧。” 周若生长呼一口气,低声说了句“谢谢”,然后迈入黑暗。大概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声谢谢是对谁说的。 这一夜发生了很多事。 当然,这是大多数人所不知道的事。 黑石城之中的事情被幸存下来的各家子弟传了回去,不知几数的老一辈的人都前来了,要为自家弟子讨个公道,但究竟是不是这么个目的,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 远在中州,那巍峨如皇城的天上人间里,一个又一个各家掌舵人、执剑人、家主等等角色相继来访,是要好好说一说“守林人与洞天福地”的事情。 而在黑石城里,那屏风之后的大人,却突然褪下了自己干瘦的伪装,变成一个小道士,不断地唉声叹气,“这次出门是真的没看黄历啊,诸事不顺,诸事不顺。”自那屏障被打破后,他已经收到了不下于百道来自各处的神念,其中有质问,有谩骂,有嘲讽,有疑惑。 以他的身份,自然不用理会那些来闹事情讨公道的闲杂人等,于他而言都是些咸鱼杂肉,真正的大人物有守林人真正的大人物去顶着。 只是让他难受的是来自守林人大人物们的质问,质问他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处理不好,质问他大幕里面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不可控之事。 “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居然一下子就把屏障打碎了,黑石城啊,小小一个黑石城还有多少奇怪的东西啊!”纠结过后,便是抱怨,“恐怕这次过后,免不了惩罚了。真是个苦差事啊,都说守林人好,守林人好,不就是让我来受罪的嘛。”这位威严的大人此刻如他的体型,像个小孩子般委屈埋怨。 他知道,事情还没有结束,祖树出现,大幕彻底开放之后还有麻烦事,想着便更是恼火。 “丁就是小家伙,还管不了祖树的事,丙估计还得跟我闹脾气,不过这的确是她自己的错误。嗯……乙打架还行,管事就不行了,唉哟,看来还是得让甲出场,这下子又要被嘲笑了。” 小道士模样的大人哭丧着脸,随后百般不愿地取出一枚白色的玉佩捏碎,然后一道气机激射而出,投向黑石城。 …… 却在外面不知几何人愁眉哭脸时,叶抚也终于完成对粮食的烹蒸,丝丝香甜萦绕在空中。 却在完成的那一刻,天上小雨停了。 花地里,一朵汀罗花,娇然绽放。 第七十四章 灵性芬芳(求推荐~) 凭栏而立,虚目以望。 在那用青石板铺就的院子里,有一方土地,土地的最右面种着一些时令蔬菜,最左面,是一片花地,花地里种着不同季节,不同时间开放的花。 而此刻,却在那小雨停下之后,由那最前面的一朵紫色汀罗花开始,一朵又一朵花争相开放。 没有什么比亲眼看着一朵又一朵花相继开放更加让人心旷神怡的。纤细娇柔的金银花、大气奔放的汀罗花、婉约含羞的卿守、优雅端庄的婆娑红……姹紫嫣红之间是辉映着清冷月光的露珠,滚动在各色的茎叶之间,顺着脉络和纹理浸进土地里,不带走一丝芬芳。 便有清风徐徐,将那芬芳尽数送走,扬起,从这三味书屋里尽数送走。 有清风作伴,芬芳气息随之吹遍了整个黑石城,给这压抑低沉的夜里增添了一份安宁与祥和。从这三味书屋里弥散出去的花的芬芳,如同灾难后的亲昵抚摸,抚慰着每一颗浮躁的心,上至那些有弟子陨落在此,不由得惋惜的老一辈,下至那些经受了一夜危机与紧张的小一辈。 一个又一个潜藏在黑石城周围,默默注视着这里的大能之辈不约而同地惊呼,“灵性芬芳!”他们把弥散在黑石城上下的花的芬芳叫做灵性芬芳。 一道道神念交织在黑石城上空。 “守林人为了安抚众人的情绪,倒也真是舍得啊,居然愿意拿出这般罕见的灵性芬芳。” “这灵性芬芳虽说于我们无用,但是对于那些小辈可是难得一见的,算是一些弥补吧。” “那么多砍树人因为先前的事情心境出现了问题,现在倒好,这灵性芬芳一出,倒是给修复了。” “各位,我打断一下。先不提这灵性芬芳的作用了,你们知道这灵性芬芳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吗?我怎么找也找不到。” “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好像真的看不清源头。玄机老道,你不是号称天下第五算吗,算一算这灵性芬芳从哪里出来的,我也没在黑石城里看到灵植啊。” “容老道算算……”几息之后,“嗯……呀!不敢算!算不到!算不了!”慌张的声音响起在每一个关注着这件事的人神念之中,“老道我先行一步了!” “等等,到底什么意思?” “老道虽然不知道到底存在着什么,但是奉劝各位一句,此地不宜久留!” 一道气息瞬间消失在这里。 其他的气息很快也就沉寂下去,被先前那句话弄得有些莫名其妙。 三味书屋。 叶抚伸手一招,想要阻止花的芬芳散播出去,刚伸出手却又放了下来,他笑着摇了摇头,“算了,给人闻到就闻到吧,我也还没那么小气,自家院子花开了还怕人闻到。” 抬头看了看天,东边已经亮了一些了。 “天也快亮了,就不睡了吧。” 转身进厨房将处理好了的粮食好好收拾起来,然后把油灯熄掉就出了门。他打算出去走一走,等天亮了然后再回来跟秦三月一起处理那些花和后续酿酒的事情。 却在他刚走后不久,书屋的院墙上面忽然探出了个黑白相间的脑袋,探头探脑地,小眼睛望着开满了梨花的梨树直发亮,梨树也发现了它,然后树身上下抖了抖,那个小脑袋便依依不舍地缩了回去。 叶抚知道黑石城有一片湖,景色不错,是个吹风放松心情的好去处,便朝那个地方走。 现在的街道上基本没多少人了,经过了之前那绝望的几个时辰,死的死,伤的伤,跑的跑,能留在此地或者说敢留在此地的人很少。不过,有了叶抚院子里那一地花散播的灵性芬芳,还留在黑石城的砍树人状态基本都恢复了。 因为之前那一百多道机缘有了自我意识,反噬砍树人的事情,这些还留着的砍树人对待机缘很谨慎,即便是守林人已经通过大幕规则作了告示,说剩下的机缘都是正常的,可放心收取,他们也还不怎么敢随便收取机缘,谨慎一些总是没错的。 靠近梧桐街那边时,叶抚发现其他的屋子基本都是黑的,唯独那“李记火锅”留了一盏灯在一楼。 绕过去一看,透过纱窗看见,厨房里,李四李老板的身影正在忙碌着,调香、熬高汤、做辅料。就他一个人在里面,不急不缓,有条不紊,看神情似乎是很享受这样一个过程,哼着小曲儿,守在大锅面前,温一壶酒,铺着一盘花生…… 这一刻的李老板就真的像是个市井里做生意的老板,外面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独守半分小坊里,不闻窗外纷纷事。 这样一幕无疑给了叶抚不错的心情,他没去叨扰这般闲情雅致,再次迈步走开。 到了梧桐街,他又去了一趟先前长有梧桐树的那个小巷,将他先前刻画在青石板上的梧桐树给擦掉了,然后才离开。待到他离开后,巷子里缓缓浮现出一棵只长了几片青色树叶的梧桐老树。 叶抚又去了一趟曲红绡的院子。这对师姐妹还没有休息,坐在门槛上,相互依偎着看天。不说一句话,但是气氛格外融洽,好似她们本该如此。叶抚以为,自己这不同经历,不同起点,不同目标的两个学生大概也就在这样的时候,才能彼此依靠吧。 曲红绡不用多说,一直都是可靠的样子,就是胡兰让叶抚有些惊奇,这小姑娘气质有了些改变,以前的她即便懂得再多,瞧着也还是稚嫩懵懂,现在瞧上去多了一种“她在思考”的感觉。他便知道,胡兰开始成长了,不再以小孩子的视角去看待世界。 没有惊扰,叶抚悄然而来,悄然而去,不留下一丝一毫,不带走一丝一毫。 独自一人,叶抚缓缓走在冷清的街道上。 两袖带清风,清风扶醉月。醉月沁人心,人心如流水。 第七十五章 乍宁湖旁的言语(求推荐~) 乍宁湖这边儿的人比起街道上的要多上一些,说着多,其实也就十来个人,零零散散分布着,看上去还是很冷清。 叶抚知道,他们关注的是那湖心迷雾之下的一抹绿色,而不是这乍宁湖的景色。 叶抚的到来,也仅仅只是让其他人多了一份留意,并没有改变什么,除了些许风声和树叶上水珠滴落进湖水的声音以外,没有其他的声音了。 朝着湖心那厚重的迷雾望去,叶抚稍稍有些错愕,然后定神一看,目光穿透迷雾,直逼其中,看了片刻忽然笑了出来,摇着头在心里自语,“这是独属于你的机缘,谁也拿不动。生生死死的事情,谁又说得好呢。” 吹着风。 耳畔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先生这么早就起来了啊。” 叶抚转头看去,是胡至福胡掌柜,此刻正笑呵呵地看着他,面带着些许惊异。 比起胡至福的惊异,叶抚更要惊异一些,他没想到胡至福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胡掌柜好啊。” 胡至福笑着拱手点了点头,“天还是有些冷的,先生穿这么少,小心身体啊。” 叶抚的确穿的少,短袖短裤和布鞋,他习惯了地球的穿着,穿这边儿的衣服怎么都不舒服,又感觉不到什么冷热,所以就没怎么对自己的穿着多在意。 “多谢胡掌柜关心了,我自己有数,估摸着呢。”叶抚笑着回应。 胡至福点点头,然后说:“也不知小妹她怎么样了。先生教书和那些老夫子不太一样。” “胡兰是个懂事聪明的孩子,有红绡照顾着,没问题的。我也总不能把她守在书屋里面读书,还是要跟着体验一下不一样的生活。毕竟,她跟一般的孩子不一样。”叶抚轻声说。 胡至福嘴角挂着笑,站在叶抚旁边,他是个经营客栈的生意人,习惯了微微弓腰,看去便低了叶抚一小截。 “小妹有她师姐照顾着,我自然不担心,只是希望她不要给人家添麻烦。我看着,她那位师姐不像是一般人。” 叶抚笑呵呵地说:“师姐妹二人相处得不错,不管怎么着,做师姐的都会担待着一些,没事儿的。” 胡至福抬头看了看愈发明亮的东边,稍稍叹了口气说:“黑石城并不太平啊,很多事情我照顾不到小妹,推给了先生,真的是麻烦了。” “与其说麻烦,不如说因为胡兰,三味书屋里气氛活跃不少,才更像是个小私塾。”叶抚说。 胡至福摇摇头,认真地看着叶抚说:“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虚目凝望着湖心中那片渐渐浅淡的迷雾,“我有些事情,身不由已啊。” 叶抚皱眉想了想,想到了某种可能,眼睛不由得睁大了些。 胡至福手背在背后,颇有些感叹地问:“先生能否听我这个俗人说些话呢?” “洗耳恭听。” “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只是个俗人,许多事情都只好闷着头去做,改变不了什么,也不被什么改变,前半生过得倒是逍遥自在,但是有了小妹后,一些事情做起来再也没法顺手顺心了,想着啊,总得给她留点好印象,总得留点好报应。我以为,我可以守着她长大,可以独当一面,但是现在看来,似乎不太可能了。我不想把所接触的,经历的肮脏的事情添到她身上去了,想过撒手不管,但是怎么也做不到。” 叶抚沉默无言。尽管胡至福说的听上去跟他现在没什么关系,但是叶抚还是听懂了,正因为听懂了所以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先生其实也觉得我这人是个彻底的俗人吧。” 叶抚缓缓说:“生活在这俗世里的人,都是俗人。我也是。” 胡至福笑了笑,“先生的见解总是跟我们这些人不一样。让小妹有先生你教导,是我做的最正确的决定了。” 叶抚不想叹息,但还是耐不住吐了口气,然后说:“是已经决定好了的事情吧。” 胡至福顿了顿,收起了笑容,沉重地点了点头。 “舍得吗?胡兰还不到十岁。” “舍不得啊,但这是我存在的意义。” 叶抚摇了摇头,声音加重了一些,“或许以前,你存在的意义是如此,但是现在,你还有胡兰。” “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但是事与愿违。”胡至福看了看东边,那里越来越亮,他稍稍站直了一些,然后说:“以前听过一个喝醉了酒的浪荡剑客说过,世间事事分十,十有八九尚且不如意,可与言者又不足一二,最是无奈。” 他忽然笑了起来,对着东边越来越亮的天笑了起来,“但是啊,我觉得我其实是幸运了,别人有八九不如意,我只有这么一件事不如意,别人不知与谁倾述,我啊,”他偏头看了看叶抚,声音放缓了些,“有先生可以倾述。” 叶抚开口笑着说,“周掌柜啊,你矫情了。” 胡至福沉着头,声音低缓,“先生,小妹就拜托你了。” 叶抚没有直接回应,转而问:“不去跟她打声招呼吗?嘱托一下也好。” “不去了。”胡至福摇着头说:“我怕我看到她就忘了自己该做什么。” 叶抚呼出口气,“她会伤心的。” “呵呵,我从来没想过,我这辈子会有这么软弱的时候,居然害怕与人道别,还是自己的女儿。” 天下父母心,大都吐不出咽不下。叶抚能理解,但是没有感受过,没法说些什么。 他只能说,“我会做好她的先生。” 胡至福转过身,真挚地说了声“感谢先生”,然后长揖一礼。 叶抚没有躲闪,全然接受了这一礼,他知道如果不受这礼,胡至福他心会不安。 “会有机会再相见吗?她以后想你的时候。”叶抚问。 胡至福摇了摇头,“此次一别,便不留凡尘了。” 叶抚呼了口气,笑着说,“或许有那么一天,你们会再相见。” 胡至福听了这句话,便当作了心里面最大的期待。 一缕曙光从东边出现,遥遥不知几万里,顷刻之间便照在乍宁湖湖心那迷雾上。 如同寒冷被驱散,冰雪消融,那迷雾渐渐消解,绿意越来越浓,愈发动人。 一轮生机勃勃,气势磅礴的树冠缓缓从云层探出。 “我走了,先生。” 胡至福说完,大步向前,每走一步,身子便直一分,直到他气势如虹,然后消失在湖边。 一道震撼人心的声音响起在每个尚存的砍树人心间。 “祖树已出,大幕即将开放,届时所有砍树人修为恢复,请做好准备。” 祖树现,而守林人甲,已然苏醒。 第七十六章 祖树(求推荐~) 东边那轮还不算耀眼的太阳正向世间宣泄它博爱般的温暖,温暖所照耀的每一个角落。 祖树出现了,这个由守林人甲投递到每个砍树人意识中的消息,打消了他们的倦意和疲惫之心。望着东边渐渐冒出来的太阳,再念起前几天发生的事情,便有了种“风雨之后,终见霞光”的感觉,扫去一身尘埃,本着最纯粹的心,朝那湖心看去。 无疑是美丽的、震撼的、感彻人心的。 湖心之间依旧有浅淡的雾气环绕着,只是那雾气不再是之间遮掩祖树的雾气,而是这清晨天里,湖中本应有的雾气,不再遮人眼,蒙人心了。 却可以看到,祖树是从湖心长出来的,但是只露出了一小截树干,和一部分的树冠,其他的部分并没有隐藏在雾中,而是连接着虚空,乍的看去,就好像祖树是从虚空之中生长出来的。 没有人知道祖树另外的部分连接着怎样的地方,这承载了黑石城大幕万年气运的祖根到底有多大,也没有人看得清楚,不过仅仅只是稍稍露出的那一部分都足以称得上磅礴壮观了,比起城里最高最大的“古刹楼”都要高大许多。 即便是在相隔几百米上千米的堤坝上看去,也是庞然大物。但是祖树所宣泄出来的生机没有让人感到任何的压迫感,反而吸引着人到面前去观摩感受。 直到天边的太阳完全升了起来,一道汇聚成龙形的霞光,裹挟着太阳精华从不知几万里的天边激射飞腾而来。龙形霞光在祖树上盘旋升腾片刻后,猛然落下,钻进其中。涟漪由湖心泛起,震颤起无数细小的水珠,祖树无风摇曳起来,随后一道彩虹般的霞光升腾而起。 有新生羁绊者就地打坐,开始感悟;有横立在亭榭之间者,驻足观摩;有迫不及待着,想办法靠近湖心…… 所有在此的砍树人,无不激动。 陆陆续续有不少人赶来。 叶抚站在湖边又看了看,确定了胡至福已经离开这里后才沉沉吐了口气,转身离开。 与绝大多数人背道而驰,叶抚一路朝着远离乍宁湖的方向走着。 还是大清早,即便鸡鸣已过,也还没多少人,那些赶着早出来摆摊的小贩们皆是疑惑怎么今儿个的外地人一下子就少了不少,如今还都吵着一个方向去。 李记火锅已经开门了,但是还没开张,只是一些伙计开始忙着收拾桌椅和搬运食材一类的,路过这边时,会闻到李老板早早便起来熬的那几大锅高汤的鲜香气味儿。 有了之前的情况,叶抚现在随身也揣着一些钱,路过一处早点铺子,买了些早点准备回去先将就一下,毕竟待会儿会有些忙,可能中午之前都没时间做饭。他倒是不打紧,总不能让还在长身体的秦三月饿着了。 却在路过梧桐街那条小巷时,叶抚看到了那已经被他恢复了的梧桐老树下,站着个曼妙身姿的人。 是周若生。 周若生模样依旧漂亮,昨晚她同样受到了灵性芬芳的裨益,但是没了金丹所留下的苍白面容没法改善。她本来就模样娇嫩,如今又因金丹缺失使得精气神不佳,面容无血色,看上去有“弱柳残花”之态,惹人怜惜。 她眉眼柔弱,正看着梧桐树上的几片树叶。 见到叶抚路过,她才回过神来,轻启苍白的嘴唇,“先生早上好。”她看过叶抚的脸后,便有些魂不守舍,看着叶抚手里的早点发愣。 叶抚颇有些无奈,打开纸包,取出个白嫩嫩的包子递给周若生,语气略微不情愿地说:“没法给你太多,不然我们就不够了。” 周若生愣愣地接了下来。 叶抚微微摇了摇头,然后向前走,背对着周若生轻声说:“吃过了就回去吧,外边儿风大。” 叶抚的背影渐渐远去。 周若生蹲坐在树下,一口一口地咬着包子,咬着咬着就无声地哭了起来。这一刻的她,只是个受了委屈的女人。 …… 回到三味书屋,秦三月刚起床,正端着装了水的洗脸盆走在院子里。 看到叶抚从外面进来的瞬间,秦三月愣了愣,然后说:“老师今天这么早啊。” 叶抚没有解释什么,把早点放在石桌子上,然后说:“洗漱过后就先吃这个吧,待会儿还要继续忙,就不做饭了。” 秦三月点点头,看着开满了一地的花,露出满足的笑容,“没想到居然一下子就全部开了,看来它们也挺通人性的嘛。” 早上刚开门走到院子的时候,就看到了姹紫嫣红一整个花地的花,把秦三月开心坏了,想要叫出来又怕吵醒她以为还在睡觉的叶抚,就一个人蹲在花地面前捂着嘴笑了好久。 叶抚低声说:“再通人性也还是要变成酒,变成茶。” 此话一出,花地里的花一阵一阵地摇晃起来,把秦三月看得一愣一愣的。叶抚赶忙跺了跺脚,让这些花安分下来,要不然真得让秦三月心动得舍不得把它们做酒做茶了。 两人吃过早点后,就正式进入工作了。 叶抚把温了一个时辰的粮食从厨房转到隔壁小作坊里,那里面摆着些捣粮、滤水和封存的工具。 然后,二人便各自端着个筛子,进了花地去摘花。比起摘花,秦三月更多时间是瞪着眼睛在看花,她觉得这么好看的花要摘掉实在是可惜,叶抚可就不觉得什么可惜不可惜的,再好看宿命也是变成酒和茶。 根据不同的相性,将不同的花用不同的方式摘下来,然后用不同的容器装起来。因为这些花都是带有灵性的,为了讲究一个完整性,摘的时候要尽量不破坏,所以速度不怎么快,叶抚倒没什么,满级的手工技艺让他做这种事情熟练得很,就是秦三月得一点一点地剥开缠绕在花上的藤蔓和叶子,然后再不带蒂地摘下一整朵花来。 忙碌到小晌午才摘了个干净。一院子都是花的香气,不过为了避免惹来不必要的注意,叶抚这次是直接加了屏障,防止香气泄出去。 第七十七章 大幕开放(求推荐~) 花酒按照叶抚的要求得分三种。花蜜酒、花瓣酒和普通花酒。 花蜜酒是只取花蜜,这是个复杂活儿,一般人肯定是做不来的,所以这是叶抚的工作,不过因为味道醇香,是少不了要做这样的酒的。 花瓣酒最为简单,就是用花瓣泡清酒,味道淡雅,适合酒量一般,或者不喜好喝酒的人,这是叶抚为秦三月准备的,他还是不希望自家小保姆养了个喝酒的习惯,所以这花瓣酒权当是给她做的饮料了。 普通花酒虽然带着个普通,但是工序要更多一些,相当于是把各种各样的花当作做酒的辅料,跟着一起发酵。这需要将花先晒一晒,去掉一些杂味儿,然后再稍稍泡一下水,再烘干,之后就是跟着一起发酵了。 将花分成四份,分别是三种花酒和花茶。 一朵一朵地把花瓣摘下来,秦三月还是做得很顺手的,不过为了完整性,她也还是很认真小心。 叶抚取花蜜的时候权当自己是个大号蜜蜂了,他不想去外面引蜜蜂到院子里来弄得乱七八糟的,所以就自己亲自上阵了。 虽然在秦三月看来,叶老师只是拿着一朵花,然后对着一个碗抖了抖,然后就有很小很小,小道几乎看不到的东西掉了出来,但实际上,叶抚是用了修为把花蜜剔除下来的。 原生态的花蜜实在不多,最后也才收取了一点点,但是在叶抚看来,就这么一点足够酿将近十斤花蜜酒了。他对自己独家创造出来的花蜜酒还是很有信心的。 临近中午的时候,终于是做的差不多了。花瓣酒和花蜜酒需要的花瓣和花蜜都弄好了,做普通花酒的花也晒得差不多了。 叶抚就趁着这做午饭的时间,烘花酒用的花,虽然还要一边做饭,但是他是做的有条不紊。 吃过饭后,便是对杀青完毕的花茶进行揉捻造型的过程,叶抚教过秦三月后,就把这个工作全交给了她。而他自己则是开始了最重要最关键的酿酒的过程。 不同的酒有不同的酿造办法,从酒曲的分量和酒坛子的选择都是有讲究的,虽然别的酒坊没什么考究,但是叶抚是做来自己喝的肯定要好好考究一番。 先前早早地就备好了不同材质的发酵拖池,按照他独特理解的分量比例,按照发酵难易度,依次填入薯干、蜜糖、黑小米、黄糯米和洛河稻,估摸了下天气温度和湿度,再放入提前培养好的酒曲,均匀混合后,用鲜腊封起来。 给不同的酒做上不同的记号,因为不同的酒粮食比例不同,发酵需要的时间也不同。 最后放在里屋里开始发酵。 酿酒就暂时到这里了,过上几天,发酵得差不多了,再是蒸馏。 因为叶抚酿酒的方法其实是按照自己家乡的传统办法改良而来的,所以这边儿没有需要用到的蒸馏器具,他还得趁着发酵这几天自己来做。 之后,再跟着一起把花茶茶叶揉捻过后,就回锅再烘了。花茶的做法跟普通茶叶不一样,花茶易坏,少掉锅炒的步骤,烘一烘就可以堆积发酵了。 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后,一个下午也过半了。秦三月不如叶抚体力,已经是累得手酸眼花了,洗了个澡就坐在门口休息。 叶抚则是出门去采购做蒸馏工具的材料。表明目的,从秦三月那儿拿到钱后就出了门。 出了门后,才发现黑石城一下子变得好热闹好热闹。 叶抚一直闷头在书屋里酿酒,还没发现外面多了这么多人,比起之前大幕刚开时还要多上不少。 这次来的人也大多是修仙者,但是就没有之前那些砍树人质量高了,大多都是些练气筑基的修仙者,金丹也有但是不多。有穿相同衣服的门派弟子,也有独行散修。 在路上走了走,就差不多听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说是那城主府早上的时候突然传来告示,黑石城这几天要召开一个全城性的集市大会,会有很多的外地人参加集会购买东西,让大家个儿家里有要卖的老物件儿都可以拿出来卖,被看重了说不定会卖个好价钱。 能够得钱的事情自然很快就被老百姓们接受了,不少人便摆了摊在自家门口,皆是一些用不到的老物件儿,拿出来碰碰运气。 一些对于黑石城的人来说是用不到的老物件儿,但是对于外面进来参加大幕的修仙者来说,就是平时见不到的宝贝。一个愿买,一个愿卖。如此一来,越来越多的人投入到摆摊卖老物件儿的行列来。 这么着,就让这黑石城看上去像是个大型的杂货市场。卖旧衣服的、旧家具的、旧书旧纸的、吃不完的点心的、胭脂眉粉的、破旧珠宝的……各种各样的东西都被摆出来了再卖。 叶抚稍稍一瞧就知道,其实大多数都是些普通的东西,不过因为沾了些黑石城大幕的气运,都有了些不同,而这样的不用对于这些修仙者而言就是难得的宝贝。 人一多,便免不了争执,一争执起来,普通人肯定不是修仙者的对手,一路过去叶抚就碰到了不少争执,但是当那些修仙者想要发难的时候,便有一缕气息钻进他们的身体,然后将其束缚住,使不出修为来。 叶抚能够感觉到,这些用来控制擅自出手的修仙者的气息来自胡至福。 “能够照顾到整个黑石城的每个人,胡至福不简单啊。” 早上刚碰面的时候,感觉到胡至福只有洞虚的修为,还没有恢复完全,但是现在一感觉,胡至福的修为要比洞虚高得多,已经进入了干涉规则的层次。 “胡兰以后想要见到她爹,估计得费不少功夫了。” 叶抚不由得想,该怎么和这小姑娘解释她爹的事情,既然说好了要照顾她,自然要照顾好。 挤在人群里,叶抚不由得感受到了当初在家乡挤菜市场的感觉,居然觉得这种感觉有些亲切。 哄闹的讨价还价与竞拍抢价声响起在每个方向,让叶抚不由得怀疑这些家伙到底是不是修仙者,怎么一个二个跟市井小民似的。也只有在看到他们买到宝贝的欣喜之色后,叶抚才明白,其实修仙者也不过是将柴米油盐的生活变成修仙求道的俗人。他们并不比这些一辈子生活在黑石城的老百姓们要了不起,都是为了自己能够变得更好的普通人。 大幕彻底开放了,早就等候着的大大小小势力门派弟子和散修进入黑石城后,才让叶抚看到了真正的修仙者。之前那些拥有了砍树人资格的人大多都是一些大门大派的人,看上去很有气质和风范。 只有这些后来才进入的修仙者们,才能够表达出普遍意义上的修仙者。他们一样的斤斤计较,一样的会为了宝贝想方设法,一样会跟竞争者争得面红耳赤,一样会跟门派内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有复杂的人际交往关系,一样的都是自私的。 修仙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过是有能力活得久一些的普通人。 叶抚面带着些许笑意,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却在人群恍惚变换之间,不经意地,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那是他初来这个世界,随口说出的一个称呼。 “逍遥子前辈”。 第七十八章 万物生、万物死 那一声不是对着他喊出来的,而是夹杂在三两闲谈之中的一个名字。 叶抚驻足在人群,蓦然回首,遥遥看到那一行几人拥挤在人群里,皆是面带笑意,恍然之间便随着人群流动而消失。 是他们。叶抚刚进入这个世界,在不远处的养龙山脉里碰到过他们,他给他们留下了一个非常俗气的称谓,“逍遥子前辈”。 他们一行人中,有个小姑娘名叫鱼木,叶抚他收走了人家一条红色的絮带,虽说是无心之举,误会之举,但的确是惹得人家小姑娘变得奇怪了,别扭了。 叶抚望了望,望着那簇拥在人群里,逐渐远去的几人,摇了摇头,然后转身跟铁匠铺老板说着自己需要什么样的工具和模具。 相逢是缘,相识是分,相逢相识是缘分,如今叶抚与他们只是一面之缘,还远谈不上缘分。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和行程,互不打扰是最好的结果,一切顺其自然。 叶抚不会因为自己收了那条絮带就给自己打上什么精神的枷锁,留下什么尴尬的束缚和矫情的责任,当初给鱼木那人参也就有着一种了结善缘的想法。他想,之后应该是不会有什么因果命运上的牵连。 在铁匠铺定制好了自己需要的工具后,叶抚就迈步去往菜市场买晚饭需要的食材。 想着,这两天是书屋里难得的忙碌时间,总得好好犒劳一下,所以在买菜的时候,叶抚就多买了两样肉菜。 因为秦三月一直斤斤计较的钱的问题,所以平时里最多就吃一吃好一点的五花肉,很少见到其他荤食。一般而言,是秦三月买什么,叶抚就做什么的。今天他在五花肉的基础上多买了半只鸡和小半斤牛肉。 结果是明显的,回到书屋后,秦三月问过买菜花了多少钱后,心疼得闷闷不乐好一阵子。她不会责怪叶抚,也明白不应该责怪叶抚,她只是单纯地心疼钱,很单纯的心疼。直到饭菜出锅了,到了饭桌上,她才一扫先前的闷闷不乐。 秦三月一直被叶抚诟病的就是,舍不得花钱,虽说每次买菜是做到了顿顿有肉,饮食均衡,但是怎么也耐不住十多天都吃一样肉。但是叶抚每次跟她提买菜买些不一样的时,她当时直点头表示记住了,但是过后就选择性遗忘了。 叶抚对此很无奈,也只好变着花样,同样的食材做出不同的口味来,才聊以解乏。 吃过晚饭,就坐在院子里,吹吹风,然后弄一点稍稍发酵而成的花茶来泡一泡。不同的花做成茶后形状颜色都有着很大的差别,每样来一点,揉进烧好的开水里,不消一会儿便吸水涨开了,就好像在其间开了花一般。 书屋里没有很讲究的差距,就用普通的杯子泡上一泡,不一会儿清香味儿便散开来了,沁人心脾。 用有灵性的花做出来的茶自然也是有灵性的,泡好的花茶会按照不同花茶不同的性质,有着不同的排列,叶抚能够从这些排列中看出来很多不一样的东西,能够一眼看到这些花丛生长开始,到被做成花茶所经历的每个阶段。 “万物生、万物死”的规则和道理就藏在这花茶泡好的茶水里面了。叶抚在制作茶叶的时候就刻意地掐掉了其对修炼的裨益,只留下这样一份“万物生、万物死”的道理在里面。因为,这些茶叶不单单只是为了自己做的,到时候还要给自己的两个学生喝。 这些道理虽然对叶抚没什么用,但是对于曲红绡和胡兰会很有用。想着,到时候两人看书看累了,就喝一杯这花茶醒醒神,醒醒神的同时还能从花茶里面感受到万物生长的规律。 当然了,这也仅仅是对修炼达到了需要领悟事物规律层次的人有用,让秦三月或者是其他普通人来喝,就只是味道很不错的普通茶水而已。当然,对于叶抚而言,也是如此。 一大一小二人就各自捧着杯茶,坐在院子里,望着升起来的月亮发呆。 …… 今天黑石城来了很多很多的外地人,因此大小旅馆都住满了,在规矩之下,相处得还算和谐,没有什么仗势欺人、以大欺小、强取豪夺之类的事情发生。 却在这样一个有很多客人的时间里,悦来客栈关门了。这是大家都想不通的,向悦来客栈里的小二们一打听才知道,客栈掌柜胡至福有事情,这些日子不开张。 这个消息被胡兰知道后,是有些错愕的,她可不知道自家爹爹能有什么事情,跑回家打算问一问,却发现家里根本没人。当然了,这个时候的小姑娘只是以为爹爹临时有事出城了,也没多想,这一整天就跟着师姐曲红绡逛街。 的的确确是正儿八经的逛街。大幕开放,城里来了很多修仙者,曲红绡也就趁着这个机会,让胡兰更多地认识到修仙界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曲红绡知道祖树已经出现了,但是她并不像其他砍树人一样守在一旁参悟,或者找机会进入。在三味书屋呆了大半个月,她心性变化了许多,也大差不差地理解到,大幕气运所化的祖树并不是什么一直守着就能得到的东西,需要的是修仙界中玄之又玄的“契机”二字。 其实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她觉得争夺祖树没有领胡兰入修仙界的门重要。她没有理由来说明为什么,就只是单纯地这样觉得。 所以,今天对于师姐妹二人而言,是轻松愉快的一天,是难得的回忆起来只有欢声笑语的一天。 而对于正堂门来说,则是很煎熬的一天,因为一整天了,徐大人都没有来正堂门,堆积成山的碟子文案等着处理。文书亲自去徐大人的宅邸询问,结果那边儿也没有徐大人的消息。 于是乎,徐大人就这么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原因。 更新、剧情、人物 因为个人私事调整的问题,今天比较忙,只有一章更新,之后会补上。 关于后续更新的问题: 第一,以后更新是上架前:早上七点一章,晚上七点一章;上架后:三章,早七午一晚七 第二,这个月之后,空闲时间多了一些,上架后每天会有三章更新以及各种加更,加更的标准会在上架的时候说明。 关于后续剧情: 第一,黑石城的剧情没有几章了,这边的剧情告一段落后,后续会安排书中主要角色的发展路线; 第二,之后的一段剧情里,会以文戏为主,修仙界的百态为辅,故事节奏比较轻松,主角的打斗戏偏少。 第三,关于感情戏。暂时没有专门为了感情而写的感情戏,会有部分剧情涉及到,但是不多。 关于人物: 第一,大纲里面没有给定女主,目前的剧情里也暂时不需要表明女主。 第二,有读者说女性角色有点多,其实也只是这个剧情里面,我专门数了一下大纲里的重要角色,男女是一样多的。 最后,感谢大家的打赏和推荐票,我会继续努力。 《修仙游戏满级后》更新、剧情、人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九章 曲红绡去哪儿了?(求推荐~) 叶抚给曲红绡和胡兰安排的三天时间也就结束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胡兰跟曲红绡聊了很多,她鼓起勇气向自己的师姐表示了她对修仙这件事和修仙者这类人的看法。 胡兰所理解的,修仙求道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是为了获得力量,不被强大者所支配,为了活的更久,不被天地规则所支配。修仙其实也只不过是实现目标的一种方式,就当前看来,是最为可行的一种方式。 “书生为报国立志,寒窗数十载求取功名;士兵为戍守国土,戎马半生建功立业;百姓为成家安业,起早贪黑忙忙碌碌。活着的人,大多为了活着,而少部分人有着不一样的目标,他们要求仙问道许长生,这部分人叫修仙者。” “那么你呢,你的目标呢?”曲红绡这样问。 “我啊,我想当大剑仙,然后行侠仗义,斩妖除魔。”胡兰这样答。她又补了一句,“我想当个有文化的大剑仙。” 胡兰读过不少书,曲红绡也从来没把她只当做一个九岁的小姑娘看待,却还是没想到,她的心放得这么开,这么宽,三天的时间便改变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这对于一个只有九岁的、未谙世事的小姑娘来说十分难得了。 所以,曲红绡觉得先生对胡兰的教学很正确,也觉得自己没有辜负先生的期望,也不后悔祖树出现了而自己却依旧守着师妹。 可以回书屋交功课了。 …… 乍宁湖因为祖树的原因,即便是这深夜里,也依旧是灯火通明,人满为患。但若是站在高处,一眼看过去便知人满为患的只是外面那一圈,真正站在湖边上的只有还留着的砍树人。 因为大幕的束缚已经没了,所以砍树人都恢复到了之前的修为,又经历了之前的动荡,淘汰了不少实力不足的人,所以留下来的基本都是中上以及尖端层次的人,这部分人,修为最低的都是半只脚踏入元婴的人,自然没有人敢多靠近,除了同门同派或者相互认识并且关系不错的,大都是单独存在的。 对于后进来的这部分人,也就只能在外面看看就是了,能碰到什么机缘或者是气运最好,碰不到也无所谓。毕竟那祖树与他们本来也就是两个世界的存在。 其实,对于绝大部分砍树人而言,祖树与他们也是两个世界的存在,只是相对于其他人而言,他们有资格在祖树之前参悟。有能力争夺祖树气运的无不是那些天才中的绝顶之人,而这样的人寥寥无几。 忽然,一声惊呼响起,无数道目光瞬间投递到乍宁湖。只见有一背负宽长大剑的青年紧闭着双眼,整个人站在距离堤坝一步距离的水面上,脚底生了一片宽大的树叶。 “没想到第一个迈步的居然剑门的翁同。” “翁同本来就是祖树有力竞争者,第一个也说得过去,前段时间听说他已经寻到了本命剑,如今看来应当如此。” 这被称为翁同的青年此刻眉心皱成了一道“川”,额头出了一层密密的汗,抬起脚想要迈出第二步,但是怎么也迈不出,只好作罢,站在原地继续参悟。 在他之后不久,又有一人迈出了第一步,是一个身披罗裳的女子,她赤足迈出一步,同样地有一片树叶在她脚底下浮现。 “洛神宫的温早见。” “早见仙子还是这般美丽,资质也是不落那翁同,果然不愧有着‘早见霓裳月色羞’的名头。” 之后,是一个身穿深蓝道袍的年轻少年踏出第一步;然后又有锦衣华袍,被众人叫作“二皇子”的青年踏足湖面;第五个是一个身披袈裟,手捧金钵的小和尚;第六个是没有长脸,或者说因为修炼导致无相的人,他被称为“无相鬼”,看得出大家对他有些畏惧。 直到后半夜,也就这六个人踏上了湖面,再也没有人能够迈出这一步了。都说只要迈出第一步,就有很大的机会走到祖树里,感悟祖树之根,但也就是这第一步让无数天才折戟,黑石城大幕祖树前的第一步因此被称作“天才的真正检验”。 不少的天才,因为这一步踏步出去,而暗自伤神,甚至生了心魔,修炼之路止步于此,所以很多砍树人都只是在湖边参悟,并没有信心去冒险。 终于还是有人问出了这个问题,“曲红绡呢?为什么湖面上没有她的身影?” 一时间,各种各样的猜测都冒了出来。什么她昨晚陨落了,她逾越规矩被淘汰了,她躲在人群里不敢参悟,她还没有参悟成功等等。 但是这些都只是猜测。最后还是有白天看到曲红绡跟胡兰一起逛街的人说了出来,大家这才知道了,曲红绡她根本就没来参悟。 没有人会怀疑曲红绡的能力,他们大多只是在想,要是她在这里,会快翁同和温早见他们多少步。 而当众多人在为曲红绡预测的时候,曲红绡本人正躺在床上睡觉,她旁边是睡相不太好,一只脚搁在她肚子上的胡兰。 …… 乍宁湖边一个酒楼上,挤在三楼边栏处的有不少人,其间,有个身穿黄衣的少女,蹲在围栏里面,两只手分别抓着一根栏杆,脸就挤在两根栏杆之间,瞪大了眼睛,微微张着嘴,神色恍惚地望着乍宁湖湖心那气势磅礴的树冠以及行走在水面上,离祖树愈来愈近的六人。 她叫鱼木。 一个土黄色的小脑袋忽然从她袖口钻了出来,跟着一起注视着那树冠。这个土黄色的家伙自然也就是那棵有参王资质的人参。 鱼木见到它冒了头,连忙把它按了进去,然后眼睛望了望周围,贴在袖口小声说:“你不要出来,被别人看到就不好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道理她还是懂得。 “师妹。”喧闹之中传来一道声音。 鱼木站起来,看向旁边,罗云生从人群里挤了过来,然后略带着责怪说:“这里人多,你不要乱跑。走吧,该歇息了,明天我们就回去。” “这么早啊。”鱼木有些失望地说。 罗云生叹了口气,“本来我们就没有计划来这里,你非要过来,要是再回去晚了,长老会责怪的。” “说不定……”鱼木急着说,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罗云生晃了晃头,他猜得到鱼木在想什么,想了想说:“那种层次的前辈来无踪去无影,刻意去找反而找不到,有缘自然会再相见的。” 鱼木手捏着,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的头发,却没有抚到那一直带着的红色絮带,看着下面的通明灯火和喧闹人群,她咬牙点了点头。 “听师兄的安排。” 罗云生瞧着鱼木的神情,心里无不叹息。他有些心疼自己这从小看到大的师妹,心疼她遇到的是个难以触摸的前辈。如果是他们这个层次的事情,他作为师兄还能帮上些忙,但是那位前辈远远不是他们这个层次能比,怎么帮也帮不上忙。 他只能希望,师妹早些走出这一道枷锁,恢复如初。 鱼木下楼前,遥遥地朝着黑石城望了一眼,看到的却依旧是陌生的一切。 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并没有她所希望见到的那个人。 第八十章 我很高兴(求推荐~) 今天是交功课的一天,曲红绡和胡兰早早地就起了床。 自打起床起,胡兰脸上就挂着压不住的笑容,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三味书屋去了,然而她最想的不是交功课之类的事情,而是吃饭。 胡兰吃过了叶抚做的饭后,一直觉得外面馆子里的饭都是些寡而无味的东西,吃不了咽不下,这三天一直是靠着小零食撑着。 想到能够重新吃到先生家的饭,她就兴奋得合拢不嘴。 洗漱完毕后,曲红绡带着胡兰便出发了,今天的黑石城比昨天更挤,虽说有人离开,但是离开的人远远比不上进来的人。 曲红绡被认识她的人看到了,于是乎“曲红绡没有争夺祖树,还在闲逛”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乍宁湖边去了,不少人都不禁可惜,就好像祖树出现了,她曲红绡不去争夺祖树是不务正业。 当然,这种现象源于曲红绡她自从成为了驼铃山的人间行者,就一直是年轻一代修仙者的目标,相当于这一代横梁一般的存在。众人一面以她为目标的同时,又一面想着她表现得足够厉害,有资格成为他们的目标,所以当她还在外面闲逛的消息传出去了,自然而然免不了一阵可惜。 只是,曲红绡本人哪里会想这些。 知道曲红绡和胡兰今天就要回来,秦三月一大早就起了床出门去买菜,菜远比昨天叶抚买得丰盛,这没少让叶抚念叨。毕竟他昨天多买了两个菜,就被冷落了一个时辰,而今儿个听到她们要回来了,竟然多买了四个菜。这让叶抚不禁怀疑,到底是自己在秦三月心里重要一些,还是她们俩。 当胡兰冲进书屋的一瞬间,不出意料,第一句是“早上好”,第二句是“饭好了吗”。 看着小姑娘脸上依旧幸福的笑容,叶抚却难免有些不是滋味。她还不知道自家爹爹已经离她而去了。 叶抚之前想过很多次,如何跟胡兰说明这件事,他也想过瞒着她算了,但是最后,他还是决定直接告诉她。如果胡兰成长路上,这是必将面临,无法改变的一件事,那么挣扎再多也没有任何意义。 今天吃饭,叶抚让曲红绡留了下来。 胡兰和秦三月吃饭吃的是口味,而曲红绡吃的是叶抚做饭的那份技艺。 曲红绡修为还停留在元婴巅峰,半只脚踏进分神期,但是因为过人的天赋和厉害的功法神通,她原先的领悟力和战斗力比起普通的分神期只强不弱。加之在叶抚小天地里读书五日和梨树前参悟七日,她对事物规律的理解和领悟早已远超一般分神期了,无限接近于洞虚境界。 所以,曲红绡是一边吃一边感悟的,但是在胡兰和秦三月看来就是吃一会儿停一会儿。 可惜的是,曲红绡有能力去领悟,但是还领悟不到。 于是乎在曲红绡看来,在先生家吃饭也是一件深奥玄妙的事情。 吃过饭后,胡兰有一肚子有趣的事情要跟秦三月说,就跟着一起去洗碗去了。院子里就只剩下叶抚和曲红绡两人。 “先生,这三天里学生所做,不知道达到你的要求没有。”曲红绡询问叶抚的态度。 叶抚点头说:“胡兰有很大的改变,超出了我的预料,三天时间,她学到的不只是修仙之人和修仙界的事情,更是明白了自己会面临着什么,这无疑是很好的一个基础。” 曲红绡略微紧张的心情这才松了一些。 “那么,你学到了什么?”叶抚忽然问。 曲红绡愣了愣,这个问题她没怎么想过,但是仔细回想这三天所发生的事情后,她缓声说:“学生发现,其实修仙之路未必是苦寒的。” “哦,怎么说?”叶抚带着笑意问。 曲红绡眉头松了一些,然后回答:“学生作为人间行者以来,从来都是一个人行走在人间,始终以着一个修仙者的姿态去对待和看待世人和世间。但是在这跟师妹在一起的三天里,我把自己放在师妹的角度去看待黑石城里的种种一切,才发现其实人间之事,并不无聊。” 叶抚摇摇头,“不,这并不是真正的收获。” “请先生解惑。”曲红绡轻轻点头。 “作为人间行者,你的确有足够高傲的资格,可以一直站在高处,可以俯瞰众生,但是你没法真正地去体会众生。众生之间,有百态,你以前都只能看,并不能参与到其中,但是当你跟胡兰一起相处的时候,就已经走进了众生之间。”叶抚轻声说。 曲红绡想了想,然后摇头,“学生不解。” “我问你,这三天你的心境如何?” 曲红绡老实回答,“除了师妹被掳走那一夜,我心境尚可。” “那你这三天,心情如何?” 曲红绡愣住了。心境和心情只是一字之差,但是这之间的差异却让曲红绡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儿,她有些不太自信地说:“有些高兴?” 叶抚笑骂道:“高兴就高兴,你还带疑问语气。” 曲红绡稍稍有些尴尬,垂目不敢看叶抚。 叶抚呼出口气,语气轻快地说:“红绡啊,你什么都好,我能够想到,你以后的修行之路必将是一帆风顺,不可阻挡的,什么都难不倒你。”说着,他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但是,这其间,你一旦出了问题,必将是毁灭性的问题。你能理解我的话吗?” 曲红绡神情很认真,但是她没有叶抚看得远,只好认真地摇头。 “很简单的一句话,你少了一点人性,也就是少了一点真实感。你所拥有的一切,是最了不起的,但是或许会有那么一天,你会碰到一件直击你内心深处的事情,让你拥有的一切化作泡沫。”叶抚说。 这是他观察曲红绡大半个月所确定了一个问题。他给曲红绡的第二门课,“格物致知”也正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而准备的。 叶抚继续说:“我很高兴的是,这三天里,你有了那么一丝真实感。你知道为什么吗?红绡。” 曲红绡思索这个问题许久,她回忆起这三天与胡兰相处的点点滴滴。她自认为自己做到了一个师姐该做到的事情,不论是照顾她也好,教导她也罢,都做到了。 这样想着,她忽然发现,自己其实乐于在其间扮演师姐这个角色。于是,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叶抚说:“因为,我很高兴。” 人生会很复杂,但有些时候会很简单,也就是“高兴”这么个简简单单的心情,让曲红绡有了一丝实在感。 有些时候,“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其实是在自欺欺人。 叶抚笑了笑,站起来说:“接下来你可以正式开始第二门课‘格物致知’的学习了。不过在此之前,你需要去完成你作为砍树人的任务。” 一股明朗之势渐渐从曲红绡身上倾泻出来,清风环绕其间。她站起来,拱手对叶抚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开三味书屋。 转身的瞬间,她一步迈进了分神期的大门。 第八十一章 梨树下的先生与学生(求推荐~) 叶抚看着从厨房那边一蹦一蹦出来的胡兰。 做先生的一眼就看的出来经历了前三天的胡兰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如果说之前的胡兰是站在高阁之上望世界,读了很多书的人,那么现在,她就是从高阁上下来了,站在世界的门前了。她只差那临门一脚。 叶抚之前一直只给她讲课,讲述她所没有接触过的知识,从来没有和她提起修仙半分。当时除了叶抚还不知道怎么教人修仙这个原因以外,还有就是他觉得不到时候。 而现在,叶抚觉得时候已经到了,就在这个胡至福无声离去的时候。 “胡兰。”叶抚叫了声。 胡兰甜甜地应了声,“诶!”然后小跑着来到叶抚的面前,“先生,你叫我。” 叶抚笑着问:“跟着师姐这三天可还习惯?” “开始有些不习惯,但是师姐很好,很快就让我习惯了。”胡兰说着,面色有些沉,语气低了一些,吸了口气又说:“有些事情,我大概还是不怎么习惯吧。” “说说看。” 胡兰蹙着眉,“师姐她其实是仙人,不知道先生你知不知道,还有就是这三天,我见到了很多很多的仙人,也见到了仙人世界里面的很多很多事。” 叶抚笑而不语。 胡兰看着叶抚的模样,张了张嘴,然后略微不满地说:“原来先生你知道啊,刚才我问三月姐,她也早就知道了,这么说你们都在瞒着我。” 叶抚拍了拍胡兰额头,“傻丫头,要是真要瞒着你,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的。” 胡兰努努嘴,忽然想到了什么,黑黝黝的眼睛明亮几分,兴奋地说:“师姐是仙人,先生是师姐的先生,那么说先生也是仙人呀。” 叶抚笑出了声,站起来在胡兰面前转了个圈,然后打趣地问:“你看先生的样子像仙人吗?” 胡兰无话可说,尊崇本心摇了摇头。但是,她横了一根手指在面前,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仙人委南华,种豆光明海,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她眨了眨眼,“说不定先生就是这样子的呢。” 叶抚没有就此多说,重新坐了下来,敲了敲石桌,认真地问:“还记得你当初进这三味书屋前在外边儿曲径里说的那番话吗?” 胡兰听此,便觉得先生要说正事了,站端正了一些,然后点头回答:“我说我要踏足天下,行侠仗义,力挽天下于大江狂澜,拯救生灵于流血漂橹。”她记得很清楚,这是她从很早以前便恪守于心的目标。 “踏足天下是很累的一件事,你真的想吗?”叶抚虚望长空。 “想。”胡兰回答得毫不犹豫。 “行侠仗义也是很复杂的一件事,兴许有些时候你根本没法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行的侠,仗的义,如此这般,你也想吗?” “如果行的不是侠义之事,只能说明我做错了,无关侠义本身。如此这般,我也想。”胡兰对于这种事总是拿得很开,把自己放得很清。 “仙路漫漫,多数以苦寒作伴。你现在所拥有的亲情、友情、师生情或许有一天都会消散于空,这样,你也想吗?”叶抚双眼不夹杂情感波动,认真地看着胡兰。 胡兰是个喜欢思考的人。她对待叶抚这个问题没有草率直接地回答,如果说前两个问题是她的本性,那么第三个问题则是在考究她的本性了。 想了一会儿,她很认真地回答:“我还记得先生之前和我说过的一句话。‘侠之小者,为友为邻;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之圣者,为天为地’。如果说我的一生,有幸经历这三个层次的侠者,即便这条路再苦寒,我也应该撑得下去吧。” 坚定的目光,以及那紧紧握住的不算有力的拳头,让叶抚再一次认识到自己这个学生在某些方面到底有着怎样的倔强。 叶抚将目光从胡兰身上转移开,抬头望着一树梨花,“修仙不会是一条一眼望得到尽头的路,在这条路上会有各种各样你无法去改变的事情,天灾、人祸、因果纠缠等等,许多的事情并不是你想得那样简单。如果你碰到了一个问题,没法解决你该怎么办?” 胡兰想了想说:“没有人是全知全能的,兴许正是这些各种各样的问题,修仙这条路才会更加精彩,更加耐人寻味。”她认真地看着叶抚,又说:“我觉得先生和我说这么多,并不只是为了告诉我修仙路不简单。” 叶抚深深地看了一眼胡兰,这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总是一次又一次提高他对聪明的认知。站在一个先生的角度,他很喜欢胡兰的这份聪明,但是只站在一个长辈的角度的话,他却有些无奈,无奈于她太过聪明。 “胡兰,三天里,你师姐应该和你说过很多关于黑石城的事情吧。” “嗯,师姐告诉了我黑石城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叶抚语气幽幽,不急不缓地把胡至福的事情说了出来。他说得很简单,简单到一下子就说完了,胡兰也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她呆立在原地许久许久,没有哭,没有闹,也没有跑回家去确认一下先生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她知道,先生不会开这种没有意义的玩笑。 她只是恍然间觉得,心里面空落落的。 叶抚不会去安慰胡兰,也不会跟她说些空泛的道理。作为一个教书先生,需要看到的是她的成长,是不断突破自我,而不是被安慰之后的笑脸。 他先前就说过,走在修仙这条路上会遇到许许多多不可抗力的事情,而她的回答是“兴许这样更加耐人寻味”。这是她所坚守的本心,叶抚需要的则是她能够一直坚守这样的本心。 没有再多说什么,叶抚起身离开了院子,去检查发酵的花茶和花酒的情况,留下胡兰一人独自站在院子里。 当知道了可能一辈子也无法与爹爹见面了,胡兰表现得也并不像一个九岁多的小姑娘,不哭不闹。 这并不是说她跟她爹没有感情,只是她的聪明与懂事不容许她做哭闹这种无意义的事情,在她看来,悲伤和痛苦只有需要被拯救者才会表现在脸上。 其实叶抚也不知道的是,胡兰从知道这件事的那一刻,就在想着,要怎样才能和爹爹再次相见。 只但是,碍于眼界和能力,她怎么都无法相出一个好的办法来。 她只能告诉自己,不要放弃。 ……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曲红绡那股刚刚突破分神期还没完全散掉的气势,帮助她打开了一条不用拥挤的道路。 她一路朝城西乍宁湖而去。 “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拥挤在人群里,看着逐渐远去的曲红绡,鱼木小声告诉自己。 但到底是什么奇怪的感觉,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没能有缘再次碰到那位前辈。 愣神片刻后,她赶忙应了师兄罗云生的呼喊,跟着一起离开了黑石城。 第八十二章 步步生莲(求推荐~) 乍宁湖旁忽地就安静了许多。 因为,曲红绡来了。对于湖边的大部分来说,应该是,她终于来了。 曲红绡依旧是不变的一袭白衣。对于在场的大部分熟知“曲红绡”这个名字的人来说,白衣成了她的一个身份象征,即便她的名字里“红绡”二字十分刻意。 “曲行者终于来了,我就说嘛,对于她这种层次的人,黑石城大幕只有祖树有吸引力了。” “但是翁同、温早见他们现在都已经走了一半的路了,曲行者现在才来,等她迈出第一步后,说不定他们都到了。” “修仙之人讲究一个先机,如今曲行者是大失先机,在这样一层因果中,恐怕少了不少的竞争能力啊。” “说不好,她能成为驼铃山人间行者足以证明她有着超常的天赋,应该不会落下翁同他们太多。” “祖树之所以是大幕压轴的存在,吸引如此多的天骄争夺,是因为有着超出于因果层次的一线契机,这份契机不只是有天赋就能获得的。” “依我看也是,曲红绡她晚来了一天,那一线契机原本是九成可能获得,现在估计也就剩下一成了。” “也不知这位人间行者是有着绝对的自信,还是另有他意,这般重要的事情居然会缺席一整天。” 关于曲红绡的议论自她出现后,就一直没有停过,有认为她还有机会争夺的,也有认为她失去了契机的,不同人秉持不同的看法,但是无一例外的,都不觉得她能够跟上翁同、温早见他们。因为他们感知了一天的祖树,深知获得那一份契机到底有多难。 乍宁湖中,背负宽长大剑的翁同感觉到了那一道熟悉的气息,稍稍停歇,转身一看,一眼就瞥见湖边那一抹白色的身影。 湖中六人,离他最近的是一直都只落后半步的温早见。 温早见赤足立在那片树叶上,浅薄的罗裳将高挑婀娜的身段显露无疑。她是受到无数人追捧的仙子,出身洛神宫,是有着“早见霓裳羞月色”赞誉的早见仙子。 “她来了。”翁同的声音稳重沉厚,如他背后的剑一般。 温早见微微侧目,瞥及那一抹白色时,便眉角弯弯,笑眼盈盈。 “我就知道她不会缺席的。” “但是她来的有些晚。”翁同摇了摇头,“气运之争最讲究契机,契机多变,不可捉摸,如今她已经失了契机。” 温早见笑了出来,笑声清澈,“她总是让人捉摸不透。” 翁同看了看温早见,然后说:“你很高兴。” 温早见手指敲了敲眉心,轻快地说:“是啊,看到她我就很高兴。” 翁同剑眉稍稍一动,望了望围在湖边的一众砍树人,“那么多人仰慕你和她,大概都想不到这一点吧。” “这种事情,谁说得明白呢,感觉来了挡不住的。”温早见手指挽了挽垂在胸前的一缕长发。 翁同没有再说,转过身继续感悟。而温早见则是看了好一会儿曲红绡才重新转身向前。 在后面的四人也都知道,曲红绡已经来了,不由得都开始加快脚步。虽说他们不觉得缺席一天的曲红绡还能轻而易举地追上他们,但是曲红绡带来的那份压迫感是实打实存在的。 湖边。 即便场上大多数的议论都是关于曲红绡的,但是曲红绡本人却像是只有她一人在此,对周围的一切毫不关心。一路过来,她仍旧在思索叶抚说的“你有了一丝真实感”这句话。 即便是站在这乍宁湖边,祖树就在不远处了,她也还是在思索这样一个问题。突破分神期对她来说是迟早的事情,先前在三味书屋有了一瞬间的明朗,便自然而然地突破了。但是那一瞬间的明朗到底因为什么,她还没有完全想明白。 思索之间,她感受到了一道热切的视线,举目望去,在湖面上看到了一个俏丽的身影。 “果然是她。”曲红绡呼了口气。她稍稍顿了顿,然后调整好了心境,准备向祖树出发。 试探了一下,发现这片胡存在着非常朦胧的规则,没法动用修为,只能一步一步地从湖面上走过去。而在湖上走动需要去牵引祖树的气息,也就是感悟祖树获得前进的契机。 曲红绡走到湖边,神念探了过去,随之而来是一道只有她能感受到的清风。 她一步迈出,站在了湖面上。 “这么快!” “她来到这里才半柱香时间都不到吧。居然这就迈出了第一步。” 场上之人无不惊讶她的速度。 “但是她的脚下怎么不是树叶啊,而是……一朵莲花?” “你们见过这种事情吗?” “没有,从来没见过。” 此刻,曲红绡双足站在一朵无根莲花上面,细微的涟漪不断散开。 “虽然她很快,但估计还是追不上翁同他们,毕竟领先了那么多。” “这一点先不说,她脚下的莲花到底是什么情况?为什么跟其他六人不一样啊。” 围观众人很是疑惑,因为从来没见过。 却在黑石城之外,那些关注着乍宁湖的大人物们,此刻陷入了莫大的震惊。许多到神念在空中交织盘旋。 “诸位,不用我多说了吧,脚底生莲是什么情况你们应该清楚。” “会不会是其他情况,听说有一种功法修至大成后也会脚底生莲。” “曲红绡是道家正统弟子,修的是正统功法,你说的那脚底生莲的功法只是歪门邪道而已。” “这么说来,只有那一种可能了。” “是的,曲红绡她已经具备了圣人之姿。” 各种各样的念头在众人心头萦绕。 “那半个多月前,这边出现的圣人法相又怎么说?” “那一尊圣人法相是儒家圣人,并且已经成圣了。曲红绡只是初现圣人之姿,跟那尊圣人法相没关系。” “儒家出现新圣,如今这道家也出现了有圣人之姿的后辈,难道真的是大势所趋吗?” 这句话出来,众人都陷入了沉默,没有再说话。 乍宁湖。 事实证明,曲红绡带来的震惊永远不止如此。 在众人的视线里,曲红绡在湖面上行走,步步生莲,没有丝毫的停顿,如履平地。她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在感悟,而是在散步。 她走得很平缓,一步接着一步,很有节奏。却是这样平缓的步伐毫不夸张地击溃了在场所有人对曲红绡的看法。 所有人都知道她很厉害,很优秀,是这一代人里最有天赋的人之一,却没想到她优秀到这样的程度。 一步一步之间,她超越那没有长脸的无相之人,让他久久地踏步出下一步; 她超越那之身穿深蓝道袍的年轻少年,留下后者一人在后面震惊到无法言语; 她超越那身着锦衣华袍,被众人叫作“二皇子”的青年,让其刹那之间气机溃散,心境破碎跌进湖里; 她超越那身披袈裟,手捧金钵的小和尚,使其颤抖到无法再完整地念一句“阿弥陀佛”。 他们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走出的距离,被曲红绡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超越了。他们知道曲红绡优秀,但是想不到跟她之间的差距居然这么大,大到怎么都无法逾越。 第八十三章 问清风 恍然之间,他们悲哀地意识到,把曲红绡当作竞争对手是一件令人绝望的事。 围观的砍树人们不知如何言语。他们前一刻还在议论曲红绡加入了竞争,定会是十分精彩的争斗,却不想后一刻她就用行动向他们表示,这是一场没有任何竞争意义的争斗。尽管她本人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曲红绡走到了温早见身边,停了下来。 后者神情之中的震惊还未消去,稍有些别扭地说:“你来了。”她不自觉地将双手握在一起,垂在腹下。 曲红绡点点头,然后问:“收获如何?” 温早见抿嘴笑了笑说:“看到你后,我就觉得收获满满。” 曲红绡顿了顿,没有说话,继续向前走去。每一步都那么轻松,轻松到让温早见神情逐渐黯然,她很想追上去,但是无能为力在,只能看着曲红绡和自己越来越远。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超越所有人。这是曲红绡交给一众对她抱有期望的人的最终结果。 翁同看着曲红绡渐渐消失在祖树巨大树干下的身影,稍稍停了一下,他站得很直,跟他背后的剑一样直。他背对着温早见说:“即便是这样的曲红绡,你也要追随吗?” 温早见伸出手指按在眉心,片刻之后笑着说:“我的心告诉我,只有她值得我追随。” 翁同思索片刻,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向前,丝毫没有因为曲红绡轻而易举超越他而有任何波动。他只是他,不受任何人的影响。他是个剑客,长路漫漫,有剑作伴,唯剑作伴。 温早见偏头看了看后面神色颓唐的四人,摇了摇头,却又像个怀春的少女,笑着自语,“又是四个备受打击的天才,她总是这样,优秀到让人不可自拔。” 转身,追寻而去。 雾气氤氲之间,曲红绡脚踩着莲花,立足于湖面上,停在祖树巨大的树干前,仰头望着茂密的树冠。 祖树并不像它的名字那般苍老,看上去极富生机,一列一列深幽沟壑构筑而成的树皮隐隐透着绿意,磅礴且清新的气息不断从上面散发出来。阳光从树叶缝隙之间投下来,使得这林荫之间光斑点点,与水交相辉映,充满了画卷气息。就好像,这祖树是画出来的一般。 曲红绡伸出手,轻轻抚过斑驳幽壑的树皮,带出来一抹浅淡的气息。她眉头稍动,一个问题在她心里出现。 “我真的需要祖树这一份气运吗?” 到了曲红绡这种层次,心里面出现的任何疑惑都不会是空穴来风。 她作为砍树人,来到黑石城唯一的目的也就只是这祖树,但是如今祖树就在眼前了,却不由得心生疑虑。倒不是她觉得这来得太轻松了,她清楚自己在三味书屋里学到了多少东西。别看现在她从湖边走到湖心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但如果是之前的她,需要的时间不会比翁同少多少。 翁同是什么层次的天才,曲红绡很清楚。他是个不折不扣剑道天才,是最有希望在一百岁内登上剑道碑排名的人之一。即便是背后有着中州剑门这一庞然大物,他也依旧恪守本心,悟剑后便离开宗门,一直在各地历练,寻求剑道前辈遗留的养剑之地。 至于温早见,比起翁同来也是不遑多让。她是洛神宫的天才,十五岁明心于洛河边,是洛神宫当代弟子中,参悟《神女赋》最深的,最有希望成为下一任宫主。洛神宫弟子以美貌和资质并存,一直都是作为女性道侣的最佳选择。其中就以温早见最受欢迎,但是高傲如她,从未对他人有所动心。直到曲红绡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关于温早见的事,是曲红绡一想起来就有些尴尬的事情。那是她代表驼铃山,前往洛神宫问道所发生的事情,温早见作为洛神宫的代表弟子,与曲红绡进行了长达七天,多达四十九次的演道比试,结果四十九次,曲红绡全胜。在最后一次比试结束时,温早见彻底被折服,向来大方直接的她毫无顾忌地向曲红绡倾吐了意愿,想和她结成道侣。 曲红绡无法接受她的心意,以“一心寻道,别无所求”拒绝了她,恰逢黑石城大幕将启,连夜离开了洛神宫。幸好的是,演道比试的时候是在小天地里,她们的对话并没有被太多人知道,不然大半个天下就要流传着这一段故事了。 站在祖树巨大树荫下的曲红绡,想着与温早见经历的事情,神色有些飘忽。她伸出一根手指在眉心点了点,然后平复心境,脚尖轻轻点了点,掠出身形,下一刻便站在了树冠之间的枝干上。 在《长平志·见巍》中有过一段记载,“逢东土极南之地,有一巨树谓祖,无根而起,藏几多千年之气,凭空而立,蕴世代日月之华,后有大能者,立以浩茫之息,使祖见于世人,每百年。然祖见于世不过九牛一毛,极数者多潜于虚无,百十代未能窥其真貌。” 关于祖树到底有多大,生在哪里,没有任何明确的记载。砍树人能够看到的祖树不过其百分之一,甚至更少。没有人能够窥探到祖树真貌,以至于祖树被发现至今上万年,也只是知道了它有着气运之根,所谓的争夺祖树,不过是争夺气运之根。 至于那潜藏在虚空之中的到底有多少,有怎样的威势,没有任何记载。久而久之的,参加大幕的砍树人都下意识地忽略掉这一点,只关心那蕴含在极少一部分祖树中的气运之根。 站在这树枝上了,曲红绡才明确了自己的心,对那气运之根并没有多大的兴趣。现在,她比较想知道的是,祖树之后那片虚空到底是怎样的。她直接放弃了去感悟气运之根,选择深入树冠。 即便能够看到和接触到的只是祖树只露在虚空外面极少的一部分,树冠中的场景也如同一片杂乱异木簇生的森林,目及之地是望不穿的黑暗。 穿行在纵横交错的树枝之间,走得越深,能够行走站立的树枝越是错综复杂,像是无数条路胡拼乱凑在一起的,让人难以分辨。到里面一些后,繁茂的树叶已经不容许阳光渗透进来了,很是昏暗,并且磅礴的生命气息形成了规则,让曲红绡没法在里面动用修为,只能凭借着肉身强度带来的目力寻找可供前进的树枝。 而这份目力很快就因为更加深入失效了,到了某一刻,除了黑暗,她再也看不到任何一点其他的东西。这种情况不容许她冒险继续前行,她极少做没有把握的事情,站在原地是她最好的选择。 她能感受到浓郁的生命气息,也正是因为这生命气息,使得除了生命气息以外的一切气息在这里毫无意义。 站在这片未知前路的黑暗中,曲红绡升起了一丝茫然,然后就在这茫然刚升起的时候,她便想起了在那小木屋读书的第五天,在翻开叶抚给她的《清风》一书最后一页时,同样是深陷未知的混沌。 叶抚给的《清风》之中,有这样一句话,“春之清风,吹遍山野烂漫;夏之清风,抚动燥热之苦;秋之清风,盈香空谷幽菊;冬之清风,招来幽幽岁寒。”在这一段后面,叶抚添了一句,“有一清风,发于心、长于思,可通狭而豁然开朗。” 曲红绡闭上双眼,感受着心底那一道清风。她很有耐心,一点一点地牵引着。 盈动之间,一缕清风忽地出现,不知从何处吹来,也不知吹往何处。她随着心意,跟着这一缕清风缓缓前进。 第八十四章 苍茫(求推荐票~) 曲红绡没办法确认自己到底处在怎样的情况下,只知道前进的路走着有些陡,有些崎岖。 这里就好似一个独立的小天地,与外界的任何东西都不沾染半点关系,浓郁磅礴的生命气息为这里制定规则,不让外界的任何事物进来。 但是,引领着曲红绡前进的那缕清风好似可以消解掉这些规则的束缚,开辟出一道可供前进的道路。曲红绡就随着这缕清风,缓缓前进着。她没有心急,也没有因为无法保证自己的安全而慌张,紧紧地跟着这缕清风。 往更里面一些后,温度下降了许多,好似走进了冰天雪地,没吸一口气都有如刻刀一般的冷气灌进身体,肆意摧毁。好在曲红绡的肉身强度足够她撑住现在的寒冷。 之前滴落在身上的些许水珠尽数被冻成了冰,若是有光照在她身上,定然会是一片晶莹,因为此刻她浑身上下沾满了细小的冰渣子。头发、眉毛、鼻梁等等都覆盖上了一层霜。她稍稍舔舐了一番嘴唇,只感觉口水都要结成冰一般了。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还在不在祖树的树冠上,因为往旁边伸手触摸已经摸不到任何树叶和树枝之类的东西了,只是一片空荡荡。 苍茫空寂的气息越来越浓,不断从各个方向袭来,压迫着她,让她呼吸越来越困难,即便吸的是冰寒的气息,也愈来愈感觉沉闷压抑。 前面的那道清风幽幽吹着,无声无息,曲红绡也只能随着心意去感受,然后跟随。 直到她忽然踏足一片地方,如同踏进了充斥淤泥的沼泽,越来越难以迈出步伐。她本以为自己可能是走进了泥沼,但是并没有感受湿意,反而是一种冰冷的穿透感。她依旧可以前进,只是每一步都不像是踩在地上的感觉,像是踩在冰冷的棉花上面。 这种怪异的情况给她带来一种无处安放的感觉。 自她深入树冠,迷失方向然后被心中吹出的清风引路前进开始,所经历的,所遭遇的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她是驼铃山的人间行者,能够观阅到达关于黑石城祖树的古籍不少,但是没有哪一本古籍记载了这种情况。也就是说,她现在所面临的或许是从未被世人知晓的。 承重的压力顷刻间压在她身上,让她呼吸愈来愈困难。这里的空气十分稀薄,又无法动用修为来维持呼吸,时间一长就让她脑袋有些晕沉沉地,而前面那道清风却在不断旋转绕动,似乎是在催促她前进。 她凝眉,咬了咬牙,第一次做出不理智的事情,选择继续前进。她以前从来不做这种不再掌控范围内的事情,但是现在,怪异神秘的规则和未被世人知晓的真相像山一般压在她身上,让她做出了这个不理智的决定。 现在她所感觉到的,就如同小时候做噩梦,从高处跌落,很难以控制身体的平衡,总有一种随时随地会跌落深渊的感觉。 这里似乎没有时间的观念,导致她根本无法感知过去了多久。 直到在她视野所及的范围里,忽然出现了一点光亮,那如同站在原野上,极目仰望所看到的星辰。 就在她看到这一点光亮的瞬间,潮水淹没的感觉呼啸而来,浓烈的恍惚感刺穿她的意识,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着。 待到意识再度恢复后,她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灯火通明的空旷广场里,广场上下只有落脚的地面和封顶的横梁,而左右则是十二根巨大的白色石柱,石柱上雕刻着怪异的图案,但是她没法看清到底是什么图案,如同被雾气环绕着一般。 在这里,她同样感觉到一股磅礴的生命气息。忽然,她意识到什么,陡然转头朝一方看去,只见在这广场之外,是一棵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树。 整个视野里全是这棵树,即便如此,她还并不知道到这棵树离自己有多远,好似伸手就能触摸到,却又好似远在天边。 她无法望到树顶,也无法看到根部,上下皆是一片苍茫。这棵树长在无尽虚空之中,无数枝干穿透虚空伸入另外一片世界。而那黑石城大幕下的祖树不过是这棵树极小极小的一根枝丫。 忽然,她看到一具庞大如山的巨兽从远处漂浮而来,漂浮在这虚空之间,眼见着便要撞在这广场之上,却在这时一根树枝陡然刺穿巨兽,浓郁的生命气息从巨兽体内倾泻而出,不到一息的时间,全被被树枝吸取,而这巨兽则是化作了一具森森白骨,逐渐飘走。 就在她愣神之间,一片白影浮现在她视野里,她转头看去,那漂浮在虚空中的是一片不知几万里宽几万里长的森然骨海。数不清的巨兽骨架在其间碰撞漂浮。 曲红绡震撼了。 修仙二十载,她生来便站得极高,可以看得很远很多。作为驼铃山的人间行者,她见过数不清的骇然场面。她见过有人一剑劈开万丈高山;有巨兽背山而行,每走一步便是山转河倒流;还见过有人一颗棋子甩下,便是百万大军;见过有人嫣然一笑便是漫山遍野桃花开;见过有人一脚踩下去,山川化作大泽…… 但是都不如面前这般让人震撼。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她感觉舌头有些干燥了。 她整个人陷入了巨大的震撼失神中。就在心境被这般场面压得快要破碎时,一道明朗之息从心头蔓延,在小木屋里读书所收获的浩然气冲进她的神魂之中,为她驱散了负面情绪。 眼神逐渐清明,她慢慢恢复了过来。 “好险,差点就被震慑了。” 她望了望四周,发现四下皆是虚空。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但是知道这里不能多待。因为她不知道会不会又冒出什么能够刹那间将她震慑的事物来。 就在她打算用那缕清风找到回去的道路时,那巨树的一根树枝缓缓转了过来,经过这广场的边缘。 曲红绡眼瞳忽然缩了缩。她看见那根树枝的一片树叶上,闭目坐着一个熟悉的人。 齐漆七。 第八十五章 生死交织 在曲红绡的视线里,齐漆七两只手无力耷拉在身体两侧,脑袋垂着,下巴抵在胸骨上,整个人如同一具坐化的尸体。 他整个人现在的气息极其矛盾,前一刻死气沉沉,如同正在腐朽,后一刻立马就散发出浓郁的生命气息。这般一直往复交替着,处在一个生死交织的状态。并且他一直存在于眉心之间那一点朱砂现在也消失不见了。 曲红绡清楚,齐漆七自从那天离开三味书屋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即便是大幕封锁那一晚也没出现过,更不要提祖树出现时了。 他大概率是在祖树出现之前就已经进入这里了。曲红绡想到这个不由得眉头紧锁,如果不是在小木屋读书五日修得了些许浩然气,她恐怕一辈子都无法找到前来这里的路。但是齐漆七他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比之这个,她还有一点很疑惑,甚至有些惊悚。因为她能感觉到齐漆七身上交织着的死气是来自他本身的,蕴含着他的本源力量,而这种程度的死气足以让他死上一万次了,若不是他身体的树叶一直在给他灌输生机,早就化作一具枯骨了。 齐漆七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被这种程度的死气占据? 曲红绡和齐漆七虽然同出驼铃山,但曲红绡是人间行者,代表驼铃山游历人间,让世人知道这世间有驼铃山这么个地方,而齐漆七是天上使者,基本上只会出现在与驼铃山处于同一个层次的地方,两者是很难在一件事情上有交际。 所以,曲红绡并不是很了解齐漆七。就连这次他为何离开驼铃山,来到这黑石城曲红绡她都不得而知,也就更加不知道在齐漆七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在齐漆七成为驼铃山天上使者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曲红绡甚至都不知道有这回事。在黑石城之前,曲红绡和齐漆七唯一的交际就是,齐漆七是当年被她师父,从一夜之间覆灭的周水国带到驼铃山的,当时她也在。 这片承载着齐漆七的树叶并没有在这儿停留多久,很快就随着树枝的摇动飘走了,飘进无尽虚空。 曲红绡打定心神,没有在齐漆七这件事上纠结太久,人各有各的机缘和因果,不论齐漆七到底经历了什么,现在所发生着的都已经成为结果。 静下心来,慢慢牵动心中的清风,当她感觉到身周环绕起清风后,便闭着眼随之向前迈出一步。 下一刻,天旋地转,斗转星移,待到她再次睁开眼时,看到的就只是一片黑暗了。她的身前有一缕清风在指引她前进。 意识之中的恍惚感让她几乎以为刚才的所见所闻是一场幻梦,待到心神沉静下来后,她才笃定刚才所看见的都是真的。也因此,即便是已经脱离了那之前的浩瀚虚空,也依旧为之震撼。 祖树背后到底有着怎样世人未知的秘密?那一片埋葬无数巨兽的虚空墓地又意味着什么…… 许多的问题交织在她心里,不得所知。 但纠结犹豫不是她的性格,也只是稍稍停了片刻,她踏上了返程。 经历过一次路途中的遭遇后,返程便走得轻松许多,跟随着心中的那一缕清风,她渐渐地在黑暗中见到了微光,闻到了些许芬芳。 当她快要回到乍宁湖之上那片树冠时,一道柔和的气息伴随着一片树叶落在她的手里。 “气运之根……”曲红绡看着手里还散发着莹莹微光的树叶陷入了思索。 想了想,她摇着头抬了抬手,将树叶扔回树冠之间。 她不想要这东西。见过了祖树之后隐藏着的一切,她对气运之根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有些警惕。气运本来就是玄乎其乎的存在,再搭上神秘未知的祖树这一层关系,就更加难以让人安心。 “富贵险中求”这句话对于曲红绡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她本身就很“富贵”,没有任何必要去“冒险”。况且,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气运之根于她而言并没有多大用处。 暂时抛开心中的疑惑,她回到乍宁湖的树冠上,重新感受了一番熟悉的气息后,身形轻轻一闪,飘落在湖上,像来的时候,踩着一朵又一朵莲花走出祖树的范围。 出去后,一眼望去,湖边的人少了很多很多,并且大多数都是砍树人,先前那些大幕开放后进来的围观的人稀稀拉拉只剩些许了。 曲红绡的身影浮现后,便见到湖边一众人忽然动了起来,很多到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她这边,就好像他们是在等着她出来一样。 回到湖边后,这些热切的目光都望着她,但是碍于她的身份并没有拥上来。 只有温早见微笑着朝她走来。 曲红绡正想说话,忽然听到潮水涨起来的声音,转头望去,只见那祖树此刻正在一点一点地没入虚空,磅礴的生命气息尽数倒转,形成巨大的涡旋跟着一起灌进虚空。垂落在水中的枝干搅起巨大的波浪,朝着湖边呼啸而来,却在一半的时候,一道气息从天而降,将其截停。 一道沉重威严的声音响起在每一个砍树人心里。 “祖树消失,即刻收回砍树人印记。另大幕将于次日关闭,届时将派出清道夫对黑石城进行清洗,请做好准备。” 话说完,所有大幕砍树人便感觉一道气机从身体里被抽离出去。 曲红绡没想到她刚从祖树里出来,大幕就完了。她感觉这未免有些太快了。而且,她知道,齐漆七还在里面,如今祖树没入虚空,大幕关闭,他怎么出来,莫非要等到下次大幕? 思索间,一道清雅的气息到了身边。 温早见走到她身边,眼含柔情,轻声问:“可有收获?” 曲红绡摇摇头。 “你也没有得到那气运之根吗?”温早见有些讶异。 虽说是主动放弃的,但终究是没有得到。她点了点头。 “看来这气运之根的确很难得到,连你用了五天时间都没有得到,想必应该没有人能够得到了吧。”温早见无奈地笑了笑。 “五天时间?”曲红绡皱了皱眉,“我进入祖树到现在过了五天了吗?” 温早见问:“你自己不知道吗?”她露出些担忧的神色。 曲红绡没有回答,她猜测应该是被拖拽到那巨大广场上和从那里回来的时候花了很多时间。这么一想,她便意识到祖树的本体离这里的距离远到难以估计。紧接着她又意识到,或许温早见在湖边也等候了五天,想着便有些发愣。 “你还好吗?”温早见走近一步问。 曲红绡回过神来,下意识后侧一步,然后点头。 温早见愣了愣,勉强地笑了笑,心里却有些神伤。 “有时间吗,我们一起走走?我想和你说说话。”温早见有些紧张地询问。 曲红绡现在想的是,在祖树里耽搁了五天,已经足足五天没有去三味书屋了,担心叶抚说她偷懒,不由得有些急切,便随意地说:“我还有些事情,就不陪你了。” 说着,她便迈步越过温早见。 背对着曲红绡,温早见努力地挤出个笑容来,然后在心里对自己说:她只是有事而已。 但是,她还是禁不住转身喊道:“红绡!” 曲红绡身形一下子顿住,她不是没有听过别人这么叫自己,叶抚、师父和一些长辈都是这么叫她的,但是同辈人,这是第一次听到。她感觉有些别扭,却又生不起气来。转头认真地看着温早见,等待后者继续说。 温早见脸有些红,她生怕自己忽然这么喊会让曲红绡生气。“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可以等你?” 这个问题,曲红绡不知如何回答,她并不知道什么才叫做“有时间”。但是她历来不会骗人,于是认真地回答:“我不知道。” 温早见眼中那因为冒险喊了一声“红绡”没被否定的热情一下子消散掉一大半。她勉强地笑着说:“没关系。” 曲红绡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去。 留下温早见一人在后面黯然神伤,“她说不知道,其实是并不想和我一起吧。” 叹了口气后,她很快又恢复神采,咬牙给自己鼓劲儿。 “当初惊潮剑仙苦苦追寻三千年才获得仲夏师祖的芳心,我这才不到一年,算不得什么。” 这样想了想后,她神情轻快许多,收敛了一身的气息,悄悄跟在离曲红绡很远的后面。她不敢跟太近,要是被发现,认为是居心叵测就不好了。 第八十六章 五天(求推荐~) 三味书屋的氛围一直都挺清淡的,曲红绡不在的这五天里,除了看上去少了点人烟气,一切都还好。曲红绡平时在书屋里也大都是安安静静的,很少说话。 院子里,叶抚正鼓捣着一些铁具。这是用来蒸馏发酵完的酒用的,黑石城铁匠铺的铁匠做一些菜刀、榔头等日常用的铁具还行,但是做叶抚要求的蒸馏器具就有些难了,所以这些天里,他没少跑到铁匠铺去指导铁匠如何烧制铁具,实在是碰到一些难的,就亲自上手自己来做。 叶抚的手工技艺着实是让那些个精壮的打铁汉子佩服得不得了,一度怀疑他主业其实是打铁的,副业才是个教书先生。因为叶抚教给了他们不少比较先进有用的冶炼、烧制、模具制作的方法,铁匠铺的实在老板就只是象征性地收了叶抚一点粗矿的钱。 在这地方省下了一大笔钱,最高兴的自然是秦三月。叶抚算是明白了,能够让秦三月高兴的事情除了做完所有的家务以外,就是省下一笔钱了。 秦三月在这五天里,像往常一样,做完了家务大多数时间就是搭一个小板凳,坐在台阶上,望着菜地里面的菜,好似这样看着它们就能长得更快更好似的。 虽然秦三月自己没有觉得无聊乏味,但是叶抚还是觉得她这样下去会憋坏的,所以也就把她弄过来上课。她以前过着漂流生活的时候,跟着一些识字的老乞丐学过字,所以念起书来并不困难,在对于人文世事这方面的知识的学习,比起胡兰来还要快上一些,就是在逻辑辩证这方面太过欠缺了,容易死脑筋。 总结起来就是,她学偏文学的知识很擅长,但是偏理学的就不行了。叶抚了解到这一点后,就不禁感叹,自己也有碰上偏科生的一天。不过好在,胡兰和秦三月在各自欠缺的方面能够互补,所以免去了叶抚一部分的教学量。 五天里,变化最大的就是胡兰了。 曲红绡去祖树那天,叶抚告诉了胡兰关于胡至福的事情,在那一天里胡兰表现得很坚强,该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吃饭的时候还是有说有笑。 因为她家里面没人了,叶抚让她搬过来住了,当天就把她的衣服和一些其他东西全都搬了过来,再把她家其他东西收好后,就挂上了大锁,胡兰要留个念想,也就没有把宅子卖了。与此同时,叶抚也帮忙着把悦来客栈转让给了其他人,得来的转让费交给胡兰自己在保管。 当天晚上,胡兰很早地就睡了,但是在深更半夜的时候却又一个人偷偷地出了书屋。叶抚有些担心她就悄悄地在后面跟着。 胡兰她回到自家,在大门外面直愣愣地望了很久,最后还是没忍住哭了出来,只是不断地勉强自己不要发出声音来。她在那里一直待到了将近黎明。黑石城半夜对于普通人来说其实挺冷的,后半夜她嘴唇都冻乌了,叶抚好几次没忍住想要帮她驱寒,但还是忍住了,想着让她体验一下这种感觉也好。 这一夜里,胡兰的确是长大了不少。第二天重新恢复了神采,眼神变得坚定许多,然后认真地跟叶抚讨论了她爹胡至福这件事,明确了自己的目标,她在要成为大剑仙匡扶正义这个目标的基础上,决心要努力见到自己爹爹。 之后,又向叶抚请教了许多自己的不足,认真给自己制定了弥补不足的计划。待到一切都步入正轨后,叶抚开始了他给胡兰准备的第二门课。 这第二门课里,主要就是三个方面,“以己身通世事无端”、“以己身明世事之理”、“以己身悟万般变化”。这门课表示着,胡兰读书从书本之书过渡到了事理之书。三个方面中的前两个方面都是纯粹的读书修理,而第三个则是以读书的方式去修炼。 叶抚没有单纯的以感知、引导、吸纳和融汇灵气这些方面来教胡兰修炼。胡兰刚来到三味书屋的时候,叶抚就在考虑如何教她修炼,但是他起初并没找到适合胡兰的一套修炼体系。 在总结她的读书成果后,叶抚发现胡兰在读书上表现出的天赋是超乎常人的,她能轻而易举地将不熟悉和不会的知识掌握,并且这一掌握就是彻彻底底的掌握,不会遗忘。 所以叶抚打算不按照修仙界的常规修炼方法,自己琢磨了一套修炼方法和体系,但是并没有创造功法,因为他觉得修炼一事十分多变不应该束缚在一个框架里面,应当是灵活多变的。 叶抚为胡兰准备的修炼方式和体系,就是通过书本上记载的万物道理和知识,去感悟真实世界的道理和规则,刚起步的时候,就只是通过已存在的书本文字世界来进行感悟,在感悟的时候,胡兰可以逐渐浸入文字世界,对其进行感悟和参透。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胡兰十分刻苦努力,除了吃饭睡觉等日常琐事以外,完成了基本功课差不多就一直沉浸在文字世界里。 她的成长也几乎是肉眼可见的,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在感悟到文字世界,然后很快有在文字世界里感悟到灵气存在的规则,并逐步地将这份规则代入到现实世界里,引导了第一缕灵气。 当她成功地引导了第一缕灵气的时候,很高兴,不过也只是高兴那么一会儿,很快又沉浸到文字世界里了。 至于练剑一事,叶抚不打算现在教她。在叶抚的理解里,剑也是分为两种的,一种是“兵器”,一种是“道”。胡兰要学的自然不会是把剑当兵器,而是道。道这个存在对现在的胡兰而言是玄奥的,太过遥远了。若是只是把剑当作兵器,叶抚相信以胡兰的悟性,完全没问题。毕竟在大千文字世界里,关于“剑”的文字世界很多很多。 三味书屋里面的事情便是如此。而三味书屋外面呢,最令叶抚在意的是,自从那食铁兽吃过了那一根带有梨花的树枝后,就开始在打梨树的主意了。 最开始还只是爬在墙上悄悄看,叶抚没有管它,它就变本加厉,在半夜悄悄翻墙而入,想要偷梨花,被梨树一树枝扇了一巴掌后,老实了一些。 叶抚是知道食铁兽的本事的,按理来说,现在的梨树是打不过它的,但是它很讲道理,知道梨树扇它是在拒绝它,也就没有强行。只不过还是会偷偷爬在墙上看。 对待这只萌物,叶抚基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驱赶也没有纵容。 这样的日子过了五天,也就到了大幕关闭的时候。 叶抚知道,曲红绡也该回来了,也要给她布置新的功课了。 第八十七章 真相 曲红绡推开书屋的门,一眼看去,见到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不由得呼了口气。 她走向前,对着叶抚点了点头,“先生,我回来了。”她不知道叶抚如何看待她五天时间杳无音讯,有些紧张。 左边堂屋里,胡兰和秦三月看到曲红绡回来了,因为还在课堂时间,就使劲儿挥手打招呼。曲红绡面色柔和一些,冲着她们点了点头。 叶抚放下手里的细长铁管,用旁边的毛巾擦了擦手然后说:“事情处理好了吧。” 曲红绡心想叶抚应该是在问祖树的事情,便点头说:“处理好了。” “确定吗?”叶抚稍稍瞥了一眼。 这一眼扫过来,曲红绡便知心头疑惑瞒不过先生,想了想稍显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我本以为见到祖树便是最后的结果了,却不想见到祖树反而陷入更大的困惑之中。” “你看到齐漆七了吧?”叶抚问。 曲红绡丝毫不疑惑为何叶抚知道,就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他本来应该是死了的吗?”叶抚再次问。 曲红绡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知道原来先生早就发现了齐漆七的状况。对于发生在齐漆七身上的事情,她一点都不清楚。 叶抚沉了沉声音,然后说:“齐漆七这个人什么都好,唯独运气不太好,但是你的运气很好。”说着,叶抚笑着问:“你能猜到我为什么这么说吗?” 曲红绡陷入思索,心想先生把自己和齐漆七放在一起说,定然是跟齐漆七相关的事情。 她仔细回忆自己关乎齐漆七发生的一切事情,第一次接触是跟随师父外出游历,途径覆灭的周水国,救下了齐漆七,第二次是她成为驼铃山人间行者,驼铃山向世人开放时,见到过一次,然后齐漆七被驼铃山掌教收作亲传弟子,第三次是她师父坐化之际,齐漆七来引哀见到过一次,在那之后不久齐漆七便成为了驼铃山天上使者。然后,就是前不久在三味书屋碰上了,最后一次见到也就是在祖树之后那片虚空。 她以前不怎么关注齐漆七,也就没有想过他和自己之间的联系,但是如今仔细思索看来,似乎他和自己的每一次见面之后,他都会迎来人生的一个转折。 而作为天上使者的他一般不会离开驼铃山太远,但偏偏出现在这离驼铃山极远的黑石城。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猜道:“莫非他到黑石城是为我而来?” 叶抚点了点头,“所以啊,我说过,你很聪明,有悟性,学东西很快,但就是少点真实感。关于齐漆七的事情,你并不是想不明白,根本就是没有去想的念头。” 曲红绡没有说话,因为她对这些根本就是漠不关心,如果不是叶抚提起来,她根本就不会去关注这个问题。 叶抚想了想说:“齐漆七刚出现的时候,我以为他只是跟你一样的砍树人,但是我发现他修仙修的是坦途,然而却死气缠身,命不久矣了,这本身是有些矛盾的。”当时的叶抚没有兴趣去想这些,“祖树刚出现的时候,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却在祖树之后看到了齐漆七,并且在他身上发现了你的气息。” 曲红绡有些震惊,因为她经历了那么多的阻扰才勉强看到了祖树之后的世界,而叶抚只是站在湖边看了一眼就看遍了。不过转而就想,毕竟是先生,肯定比自己厉害多了,也就没有震惊太久。 她思索一番叶抚的话,蹙着眉头问:“他本来要死了,但是因为我而寻求到了一丝生机?” “是的,你运气好,资质也足够,注定是祖树的最终受益者,齐漆七运气不太好,许多事情只能借用你的运气。” 叶抚此言一出,曲红绡震惊异常。她知道叶抚说的运气其实就是气运,震惊的是齐漆七居然可以借用他人的气运,这是闻所未闻之事。转而一想,的确是这样的,齐漆七的每一次转折都是在见过她之后出现的。 看到曲红绡的样子,叶抚还是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自己这个学生资质的确好,但真的是一点都不在乎修炼之外的事情。 曲红绡发现了个矛盾的地方,便问:“先生,如果齐漆七真的是借我气运行事,算是在利用我,那他又如何修的成坦途?” “因为你不在意他利用你,也正是因为他知道你的性格,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他本来注定死亡的,但是借由你的气运寻求到了一丝生机,陷入了生死循环的状态,本来他可以借你获得新生的,但是你没有收下那片蕴含气运之根的树叶,没有和祖树建立联系,他也就无法再借用你的气运。”叶抚说。 曲红绡顿住了,没想到齐漆七行事居然这般大,算计也是一环接着一环。然而即便是知道了齐漆七是在利用自己,她还是不怎么在乎。念此,她惭愧地说:“先生,是我自大了。” 叶抚摇摇头,“你不是自大,还是那句话,缺了点人性,多了些不真实。”他停了停又说:“红绡啊,我不担心你以后会被其他人算计,只是担心你的这份不真实感会在以后的悟道中让你所有的一切化为泡影。” 曲红绡即便是知道自己所存在的这个问题,但就是理解不能。 叶抚也清楚,想让她一时半会儿就解决这个问题很难。给她安排的第二门课,“格物致知”也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的。 “先生,那我到底该怎么做?”曲红绡有些惭愧地问。 叶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再给你新的功课前,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先生请讲。” “你也看到了齐漆七如今的状态,能够救他的只有你了,你愿意救他吗?”叶抚问。其实,叶抚挺欣赏齐漆七这个人的,他的确是优秀到极点的人,什么都好,就是运气不太好。叶抚深知,他那般运气放在绝大部分所谓的天才身上,连一年都活不了。 曲红绡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然后回答:“于我而言,我没有救他的想法,也没有不救他的想法,一切随缘。” 叶抚笑着说:“红绡,如果你是制定规则之人,那么定然会是最公正无情的。” 曲红绡对这句话似懂非懂,也根本不会想到,自己终有一天会成为叶抚说的这般人。 片刻的沉默后望着天上的太阳,叶抚怅然说道:“红绡啊,你该离开这书屋了。一个行者,若是停下脚步太久,就再也走不动路了。” 曲红绡知道,这一天终究是会到来的,却没想到,先生这么早就直接说明了。她心里面升起了一些微妙的感觉,忽然莫名地说了一句,“先生,离开之前,我想吃一顿火锅,可以吗?” 叶抚稍稍一愣,立马笑着说:“当然可以。” 他很高兴,因为那一刻,他在曲红绡身上感受到了一丝真实感。 作为一个先生,没有什么比看到自己学生有所进步更开心的事情了。 第八十八章 异样 温早见亲眼看见曲红绡走进那曲径,她担心被发现了,就没有进去。因为还是在守林人管辖的黑石城范围内,不敢逾越规矩飞到空中去观察,就潜伏在三味书屋不远处的一个小酒楼里,随便点了些东西,然后坐在窗前看着曲径出口。 她知道自己的真正容貌会给她招来些无聊的人,就易容了一番,使得容貌看上去很普通。 因为自从曲红绡走进那道曲径后,温早见就再也感受不到她的气息了,所以现在她有些紧张会不会已经被甩掉了。她现在的心情很是复杂,一面在纠结着曲红绡到底有没有厌烦她、对她感官如何,一面又因为曲红绡气息消失太久而紧张担心。 温早见回忆起和曲红绡的点点滴滴来,发现自从自己率先动心后,一直都因为“曲红绡对自己感官如何”这个问题而纠结烦恼。这是曲红绡给她带来的烦恼,她不喜欢这种烦恼,但偏偏又欲罢不能。 这些纠结的情绪堆积在一起,让她不禁怀疑,“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令人开心的还是令人痛苦的?” 她会因为曲红绡无意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表情想很久,其间到底有何深意,每每都会纠结到极点。她便想,等下次见到曲红绡了,就把自己的纠结告诉她,让她给自己答复,然而每次见到后,又陷入“要不要告诉她自己的烦恼”这样的纠结之中。 此刻,她想着曲红绡先前在乍宁湖旁对自己说的话,想着想着便又陷入纠结,不消一会儿就搞得自己苦不堪言。她现在不禁怀疑,当初惊潮剑仙是如何忍受住了三千年的苦寒。 愣神之间,一直关注着的那曲径走出了一个小姑娘和一个少女。 温早见回过神来,不由得有些紧张。 片刻之后,曲红绡出现在她的视野里。看到曲红绡那瞬间,她心里悬着的石头一下子落了下来,不由得长出一口气,表情舒缓了一些。 然而下一刻,一个装束颇具异域感的男人出现在她的视野里。那个男人正在和曲红绡说话,而且还是有说有笑。最关键是的,她看到曲红绡神情很放松,在和那个男人说话的时候很放松。 温早见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凝固,一大箩筐的问题瞬间冲进她的脑袋里。“那个男人是谁?”、“他凭什么和红绡有说有笑?”、“为什么红绡看他的眼神比我亲切?”、“红绡之前说有事就是跟他吗?”、“红绡为了他拒绝我?” 温早见平时里一直都是以“气质绝佳”、“随和优雅”为代名词,此刻却慌得乱了方寸,不知将心何处安放。 她瞪大眼睛,眼看着曲红绡跟那个男人结伴而行,愈行愈远。她莫名地感到委屈。 不过,她是温早见,是洛神宫的天才,怎么也不会因为这还未确定的事情而怨尤。她很快打起精神来,不断安慰自己,“说不定那个人只是红绡的师兄,或者是道友,退一万步,就算他是红绡的道侣,我也要去把红绡给抢回来。” 打定了主意后,她果断离开酒楼,远远地跟了上去。 …… 李记火锅店。 老板李四跟叶抚算是认识了,彼此感官都还不错。瞧着叶抚又带着三位姑娘来火锅店,便给备了一个安静一些的位置。 叶抚是李四见过的顾客里面,最会吃火锅的,也是最乐于跟他一起讨论火锅味道的。这次叶抚来,在等待着火锅热油的时候,李四愉快地和叶抚说,他打算如何如何改善火锅的口味。 对于吃这一口,叶抚也是颇感兴趣,跟着李四一起讨论,从口味样数、食材多样化、炼油的方法、香辛料、调味品讨论到灶台的改善、燃具的优良、餐具、干油碟等等。 叶抚家乡那边的火锅业很发达,虽说因为食材的缘故,口味不如这李记,但是进食体验绝对是没话说的。跟李四提了一些建议,比如说将土灶柴火改成铁炉炭火,增加油碟的辅料。 因为李记火锅店没有香菜这一样辅料,并且整个黑石城都没有这种食材,叶抚一直觉得挺可惜的,就把香菜的大致模样和味道跟李四描述了一番,并建议他去搞到这种辅料。 聊着聊着汤油热开了,李四也就没有再打扰叶抚等人进食,把叶抚提的建议牢牢记了下来,就忙活去了。 这顿火锅吃得很轻松,没有什么复杂的话题,都是说着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胡兰那股子活波的性格是一点没变,充当了桌上的欢乐果,秦三月则是每上一个菜就掰一掰手指,叶抚知道她是在盘算价钱。 对于秦三月这份精打细算,叶抚也是很无奈,不过总比大大咧咧好,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倒是曲红绡有些心不在焉了,吃火锅是她提出来的,但桌上她却是最不自然放松的。 吃饱喝足后,叶抚让秦三月和胡兰先回去了,他打算跟曲红绡做一些应该做的嘱托。 走在街道上,叶抚习惯性地背着手,曲红绡跟在他后面半步。 “是不是觉得我太急着让你离开?”叶抚背对着曲红绡问。 曲红绡回答,“有些。”她是个不会说谎的人。 “其实我原本打算让你从祖树里出来后就直接离开的。”叶抚缓声说。 曲红绡顿了顿,问:“为什么,先生厌烦我了吗?”她语气有些乱。 叶抚摇摇头,“你总是在你该关注的事情上置之不顾,不该关注的事情上却钻牛角。虽然你是三味书屋的学生,但这并不代表你就应该留在三味书屋。当你该离开的时候,就不应该有任何留意,那完全没必要,也没有任何意义。” “可是我觉得我还有许多都没有学到。”曲红绡说。 “呆在书屋里,你该学习的大概一辈子都学不到。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很多道理是在课本上见不到,你作为人间行者应该很清楚这一点。你的第二门课,‘格物致知’本也就需要在不停的探索中才能学到的,在书屋里枯坐终究只能是枯坐,说不上探索。”叶抚说。 “所以……”叶抚顿了顿,然后说:“走吧。” 曲红绡身形微颤,问:“此次一别,是否再也见不到先生了?” 叶抚转过身,笑骂:“你在想什么呢,我让你出门学习修行,又没有赶你,怎么就再也见不到了?” 曲红绡听罢,只觉心头阴霾顿扫一空,这才明白自己是会错了先生的意思,稍稍红了脸,略显尴尬地低下头。 而这一幕被躲在远处的温早见看见了,她瞪着眼,呆呆地呢喃,“她脸红了……脸红了……对着那个男人脸红了……”刹那间,她觉得里面闷沉沉地,堵得慌。 叶抚有意无意地瞥了瞥远处,看到了那眼神呆滞,神情恍惚的温早见,心头微动,顿时觉得十分有趣,不禁笑出了声,然后对曲红绡说:“后续的事情你自己处理好,今天就离开。然后,那里有人找你。”他指了指曲红绡背后。 曲红绡回头望去,一下子就看见了温早见。她冲着叶抚歉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就朝着温早见走去,后者也回过神来,见到自己被发现了,一下子变得很慌张,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叶抚瞧着,不禁笑着摇头,迈步远去,一边在心里面感叹,“怀春的少女是最好懂的,也是最不好懂的。” 第八十九章 相看两厌 温早见别扭地站在原地,显得局促不安。心里一个劲儿地想,自己会不会被讨厌,要是被讨厌了该怎么办。 纠结烦恼之间,曲红绡站在了她面前。 曲红绡可没温早见那么多的心理活动,轻声问:“你找我吗?” 温早见愣了愣,她原本都做好了被厌烦以对的准备了,却不想曲红绡是这样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就好像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被跟踪了。 温早见不由得松了口气,却又莫名由衷怅然若失的感觉,她不想让曲红绡看到她这般别扭的模样,立马恢复到优雅端庄的姿态,笑着点了点头。 她看了看叶抚远去的背影,表现出一副不经意地样子问道:“那位是?”她极力表现出自己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多想的样子。 然而,她只是装作不在意,曲红绡却是真的不在意。 “那是我的先生。” “先生?你什么时候有先生了?”温早见有些诧异于这个回答。诧异到都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 曲红绡点点头说:“我将近一个月前拜入先生门下的。” 温早见觉得很奇怪,就问:“可你是道家弟子啊,怎么能拜他人做先生?” “谁也没规定过道家弟子不能拜别人做先生。”曲红绡说。 “你难道不怕驼铃山的人责问吗?你应该清楚道儒虽然无争端,但是向来两看相厌的。”温早见担心地说。 曲红绡摇摇头,“其他与我无关,只要先生看我不厌就行了。” 温早见无话可说。她难以置信,居然会有人让曲红绡说出这般任性的话来。她不由得对叶抚产生好奇。 “你的先生是什么人?能让你甘愿拜入门下的定然不会是一般人吧。”温早见问。 曲红绡说:“我也不知道先生到底是谁。” 温早见一听,立马紧张起来,靠近曲红绡说:“那你一定要小心啊,万一是心怀不轨之人就不好了。” 曲红绡摇摇头,“不会的。” “这可不一定啊,你这么优秀,肯定有不少人打你的主意的。”温早见一着急,就不由得拽住了曲红绡的袖子。 曲红绡有些疑惑,冲着温早见眨了眨眼问:“什么叫打我的主意?” 温早见正想说,忽然反应过来,按照道理来讲,她自己也是在打曲红绡的主意,不由得尴尬一笑,“没什么,没什么。” 曲红绡点了点头,然后说:“你之前不是问我什么时候有时间吗?” “是啊。”温早见有些期待。 “今天我就要离开黑石城了。”曲红绡语气低沉了一些。 “你要去哪儿?”温早见还想问“我能不能跟着你”,但是没问出口。 曲红绡遥望长空,缓缓说:“我要南下前往落星关。” 温早见顿了顿,眉头稍稍蹙起,说:“那边快要爆发妖潮了,很危险的。” “我就是为妖潮而去的。”曲红绡说。 温早见想了想,“哎呀”一声,似乎这才反应过来,笑着说:“这么巧啊,我正好也要去落星关,我们可以一起啊。” “是吗?”曲红绡皱了皱眉,但是没有多想,点头说:“可以。” 然后,曲红绡说:“你先等一下,我要先回先生那里一趟。”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温早见问。对于叶抚,她还是想看看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曲红绡想了想说:“先生平时很好客,应该没关系的。” 温早见听此,立马凑到曲红绡身旁跟着一起朝三味书屋走去。 …… 事实上叶抚并没有回书屋,因为他在不远处的古刹楼楼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于是便一时兴起去登高楼去了。 古刹楼的历史在这黑石城里还没有人讲得清楚,但是也没有被赋予什么特殊的象征意义,安安静静立在这里,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会有人自发地去打扫一下。 九楼,边栏处。 叶抚推门走了过去,临靠着木质的边栏,环顾黑石城,皆是一片安然。 “胡掌柜,真的不去看看胡兰吗?”叶抚偏头看了看这个眉目间尽显沧桑的男人。 这个男人现在已经不是那个生意精胡掌柜了,而是大幕开放后,整个局面的掌控者,守林人甲。 “不去了,改变不了什么,去了也只是徒增哀伤而已。”胡至福语气沉沉。 “但是她挺想念你的。小家伙虽然平时里表现得很坚强,但是夜里还是免不了望月沉思。”叶抚扶着边栏说。 胡至福眉梢微动,眼角几缕皱纹动了动,低声呢喃,“或许有希望再见吧,但是现在无能为力。”说完,他摇了摇头看着叶抚继续说:“明天过后,我就要回守林人本宗了。” “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胡兰的。”叶抚认真地说。 胡至福长叹一声,“其实偶尔想一想,觉得自己挺悲哀的。黑石城大幕百年开放一次,这百年里,四个守林人甲乙丙丁将沉睡,以新的身份进入黑石城,待到合适的时机被唤醒。我本以为我只是胡至福,一个普普通通的客栈掌柜,却怎么也想不到有这么一天。” 叶抚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前路茫茫,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谁又说得清楚呢。命运这个东西,从来不给人笑脸。” 胡至福想了想说:“先生,有一件事本来我不该说的,但是想了想还是决定说一下。” “请说。” “你的学生曲红绡是道家弟子,并且深受道家一些老头子关注,前些天又显露了圣人之姿。你教她读书或许不是什么好事,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毕竟道儒无争,相看两厌。”胡至福说。 叶抚摇了摇头,然后笑着说:“我不会去代表儒,教曲红绡读书只是因为她交了学费而已。如果这样道家也非得说三道四,那就未免太过小气了。” 胡至福深深地看了一眼叶抚,他知道叶抚深不可测,却没想到居然敢这般轻而易举地把道家挂在嘴边说。 “既然先生这般明朗,我也就不多说了,只希望先生万事无忧。”胡至福点了点头。 叶抚想了想说:“胡掌柜提醒我是好意,我也提醒胡掌柜一句,小心那将你唤醒之人。” 胡至福陷入深深的沉思,几个呼吸之后,他眼神沉了沉,说:“我先告退了,先生请自便。” 叶抚点点头。 胡至福一步迈出,消失在这高楼之上。 叶抚环顾黑石城上空一番后,脸上挂着笑意,随后离开这里。 第九十章 一切如常(求推荐~) 温早见最后还是没能当面见到叶抚,让她觉得有些可惜。 曲红绡跟胡兰和秦三月各自说了一些事情。 对于秦三月而言,曲红绡是个很温柔但是不亲切的人,如今知道曲红绡要走了,只是在心里可惜即便是到如今要分别了,也还是没能说上多少话。曲红绡觉得秦三月是个干净到了骨子里的人,即便她自己不明白,但是绝大多数事情都不会影响到她。所以,对秦三月,曲红绡只是说了好好珍惜读书的机会。 而胡兰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她还小,还会犯许多错误,作为师姐,曲红绡必须得告诫她一些事情,以避免她可能在刚起步的修炼路上出现差池。当然了,有先生在,曲红绡不觉得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毕竟是师姐,临走前总是要说些话。 自从胡兰亲眼见到曲红绡在山坡小庙前向天斩出那一剑后,师姐便成为了她心头的第一个目标,以至于当她真正地认识到自己的师姐是怎样一个存在后,总是会在想念她的时候感叹自己当初真的是年少无知,第一个目标就定的那么大。 临走前,曲红绡送给了胡兰一个木牌,说等她到了能够感知神念的时候,就可以用这个木牌和她说话。胡兰现在刚起步,对这些还很模糊,但是曲红绡给了她一个起码的目标,她便想着要快些感知到神念。 曲红绡最后又用神念向梨树传达了她的感谢,得到了梨树亲切的反馈后,就走了。 对于秦三月和胡兰而言她走的很突然,没有给人以任何准备,以至于她走后,书屋里的气氛有些低沉。曲红绡在书屋里大多数时间都是站在梨树下,不发一言,平常里或许并没有什么存在感,但毕竟是叶抚之下最年长的,如今离去之后,总会带走一些已经习惯了的感觉。 这种低沉直到叶抚回来,才逐渐被驱散。 曲红绡的离开本就是既定的事情,走得这么急也是叶抚所期望的,他并没有什么这里那里的感触。给秦三月和胡兰讲了一会儿课,然后布置了功课,整个下午的时间里,就将用来蒸馏酒的蒸馏器鼓捣好了,放在正屋后面的仓库里。 这个造型和技艺偏科学文明的装置无疑是让秦三月和胡兰两人大开眼界了。她们在这黑石城呆了很长时间,不是没有见过酿酒用的器具,那基本上都是石器木具以及一些粗糙的铁具,从来没见过这般精致的器具,鼓捣把玩许久才作罢。 蒸馏器准备好了后,接下来只需要等酒池里的酒发酵完毕就是了。 三味书屋也就再次进入了一个缓慢的节奏。 曲红绡走后的第二天,大幕彻底关闭,但是这些对于生活在黑石城里的人来说没有任何感觉,就好像前些天真的只是开了一个集会一样。他们安逸地生活在这个被豢养着的城池里,无知且安逸。不过这对于他们而言,也就是最好的生活了。 胡至福也走了,到最后也只是和叶抚打了个招呼,没有来见胡兰一面。守林人派出了清道夫,对于普通人而言,他们看上去就只是一些打扫街道的人,但实际上,他们是修补黑石城残缺规则,和修仙者留下的痕迹和气息的。总而言之,他们把整个黑石城基本还原到了大幕开放前的样子。 钟随花钟老板的布衣坊重新开张了,生意照样热闹。她出事以后,对外宣称休息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秦三月经常去探望她,一来二来地也就变得很是熟络了。钟随花一直都是独居的,有秦三月这么个懂事温柔的人经常来看望,她自然是开心得不得了。 叶抚去布衣坊做了几套衣服,毕竟家里边儿衣服实在是太少了,满打满算,他两套,秦三月两套,一共就这么四套衣服。虽说在秦三月看来,两套衣服就够了,一套穿一套换,但是能有新衣服穿总归是个好事。 大大小小的街道走来走去,一切都还是那个样子,唯独悦来客栈的老板换了。 叶抚这些天里常常被李记火锅店老板李四邀请过去,去试吃他改良的火锅。叶抚没想到的是,倒还真的给李四找到了香菜这种东西,只不过并不是家乡的那种香菜,是和香菜有相同味道的一种水果的果皮。味道相同,大致上也就成了勉强合格的替代品。 在叶抚的帮忙下,李四给火锅店来了一个翻修和改善,翻修主要就是锅炉的问题。为了客人的体验,李四很舍得,把土灶变成了铁炉,灰尘较多木炭火也改成了生炭火。改善主要是味道的改善,因为之前一直都是红锅汤底,所以即便有人很好奇,但还是被那滚烫的红油给拒之门外了。这次呢,新添了木须果清汤锅底和走山菌清汤锅底,在叶抚的建议下甚至推出了养生锅底。 这么一个翻修改良后,李记火锅店的生意红红火火,大多数时间里都是满座,一些不甘心的食客就自发地组织起来让李四加了了排队等候的流程。一时之间,黑石城掀起了一阵火锅风,而这股风正在慢慢地刮出黑石城。 生意一旦红火到一定程度,总会有各种各样来找麻烦的,但李四是聪明人,总是能够用各种办法解决这些麻烦。 在这些天里,黑石城还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刚上任不到半年的城主又换了,而且有小道消息传出,这个城主似乎很重视读书这方面的事情。 当然了,新城主重视读书,这件事只是流传在小部分人之间,具体如何还未能所知。 三味书屋这边。周若生并没有跟随胡至福他们一起离开,而是独自一人留在黑石城。她来找叶抚谈过心,说自己已经暂时告退了守林人之中的事情,打算在黑石城再待几天后,就出去走一走。对于周若生,叶抚谈不上好感,也谈不上恶感,和她说了一些话后,也就作罢了。过了几天,她登门告别。 就在她告别的这一天,书屋来了新的客人。 一个穿青衫布鞋的中年男人,他自称是书屋的原主人。 第九十一章 长山 叶抚正在查看酒池里酒的发酵情况,秦三月忽然在外面喊道:“叶老师,有客人来了。” 叶抚应了声,搪好米糠纸便走了出去。 刚走进院子,叶抚就看到一个面容四十多岁的男人站在梨树前,张望着。他穿着一身有不少补丁的墨青色儒衫和一双沾了一些泥土的灰黑色布鞋,鬓角挂上了些许白色,眉眼之间的皱纹清晰可见。 叶抚记得他的气息,刚搬进这三味书屋的时候,他层来过,当时他身边还是那个有些趾高气扬的书童。就身份而言,他是这间宅院的原主人,也就是房东。当时租房的时候,他不在场,由他那个书童代为操持租赁手续。那个时候给了承诺,如果能让这梨树开花不谢,便一直不收租金。而事实上,叶抚做到了这一点,也就相当于是白住这宅院。 男人率先说话。他神情之间始终含有一股温和气息,说话的语气也十分温和,使人如沐春风。 “突然前来,多有打扰,还希望先生不要嫌厌。”男人温笑着说。 叶抚想了想然后说:“你应该就是这间宅院的房东吧。” “房东?”男人没听过这个词汇,不过猜得到意思,便点了点头说:“我姓李,单名一个命,字长山,以前是这宅院的主人。还未请教先生姓名。” 李命。 “我姓叶,树叶的叶,名抚,抚摸的抚。长山先生叫我叶抚即可。”叶抚回答。 李命摇了摇头,笑着说:“先生说笑了,直呼大名岂不是让我惭愧羞颜。如今你是书屋先生,我在这书屋自然要称呼先生。” “且请随意。”叶抚不想在称呼上多费口舌。这对他而言,没多大实际意义,本来他就一直觉得儒家对称呼太过讲究,反而显得繁复,背离了“名字”存在的意义。 但是,既然李命是儒家之人,叶抚也不好多说什么,尊重即可。 倒是李命听此,看向叶抚的眼神带起深意。 叶抚伸手迎了迎,对李命说:“长山先生,这边坐吧。” 李命点了点头,轻步走到石桌旁边,拂了拂儒衫,坐了下来。 叶抚叫来秦三月,让她去泡一壶茶。期间,李命打量了院子一番,眉眼之间神色多变,有疑惑,有惊异,也有一丝释然。 叶抚坐在他对面,点了点头笑着说:“先前租房的时候,便喜爱院子的清幽,心想屋主人应当和这院子一般,只可之前没能见到长山先生,一直觉得可惜,如今一见,不负猜想。” “以前修这院子的时候,便想着安静一些,就在外面多加了一条曲径,隔开闹市的一部分。先前听说有人要租这院子,还在想着会不会不太习惯离街坊四邻有些远,如今先生喜爱就好。”李命说话很温和亲切,让人如沐春风。 李命不简单,最起码在目前所见的人里很不简单。是叶抚所见之人,在“道”上走得最远的人,一言一行之间都契合着道意,已经达到了返璞归真的程度了。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他坐在这里,你会发现,你想看到他是什么样子的,就是什么样子的,但是当你再细想时,就会发现他始终都是这般模样。 所谓的如沐春风,也就是那一股浩然正气。李命是儒士,是读书人,修出一身的浩然正气只能说明他会读书并且读了很多书,能够自己作书。但是他能做到把浩然正气融进周围每一样存在之间,足以说明他在浩然正气的修习上造诣极深。具体有多深,叶抚不清楚,因为他能够用来比较的除了曲红绡就是他自己。 曲红绡修得浩然正气以来,不过一个月,自然是比不上李命,但是如果是他自己的话,根本就没法比,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在读书这方面的层次有多高。没有计量和度量方式,自然也没法相比。 于是乎,叶抚也就没有在这方面多下心思了,顺着李命的话说:“长山先生有心了。” 说着,李命目光放在了叶抚那片此刻没有一朵花的花地上,问:“先生有种花的喜好吗?” 叶抚摇摇头,“没这喜好,我只是种来做花茶和花酒的。” 李命愣了愣,然后立马笑着说:“看着花地的话刚收过,先生应该已经在做茶酒了吧。” 叶抚点点头。刚好,秦三月泡好了一壶茶,端着走了过来,然后将茶杯分在两人面前,各自斟上一杯。 书屋里本来是没有茶具的,这副茶具还是秦三月买的,当时还让叶抚吃了一惊,想不到自家这个小财迷居然舍得。秦三月解释说是,书屋以后肯定会有客人来,要是来客人了,喝茶都没有像样子的茶具的话,就未免给书屋落面子了。秦三月在别的方面很精打细算,但是关乎到书屋的事情倒是很舍得。 “这是我做的花茶,长山先生请尝一尝。”叶抚半伸出手。 在茶端上来,溢出香气的时候,李命的神色就已经有了些变化了,只不过他毕竟是这个层次的人了,不会有什么多大的情绪起伏。他四指合了合茶杯,然后端至嘴边,拂袖轻抿,茶水入嘴的刹那,他的情绪起伏一下子大了不少,虽不显于眉眼,但是心头却不禁涌动。 这茶。 没有一丝一毫的灵气波动,也就是并非灵茶,也没有一丝一毫的道韵流转,也就是并非道茶。 之前刚叶抚刚说起做了一些茶和酒的时候,李命便在想会是何等层次的茶和酒,但是茶端上来的时候,他嗅了一丝香气,没有感受到任何道韵,也没有感受到丝毫灵气,只觉得是普通的花茶香,不禁有些疑惑,心想莫非就真的只是做了普通的茶。 但是茶水入嘴的刹那,他才感觉到了蕴藏其间的深深道理。在“道”的路上,他不知走了多少载了,然而观遍天下大道,他却只知这茶水之间有深意,但不知是何意,有多深。他只是隐隐觉得像是茶水自发而出的。 穷思,而不得解。因此,心思泛动之间起伏很大。 第九十二章 来意 “先生,此茶为何?”李命是个彻彻底底的读书人,不明白的事情丝毫不遮掩,于他而言,世间万物皆有可学,并无高下之分,只讲求一个“心知可学便不耻下问,本知可学便力所其极”。 而这茶带给他的疑惑,源自为人处世,立道正身之“本”。 “茶只是茶,没有‘为何’一说。长山先生,其实没什么大道理的。”叶抚缓缓摇头回答。 李命循循而言:“有的品茶人说‘茶’是一种不足为外人所道的非常生命,有的品茶人说‘茶’是一种仪式传承,是文明承托。先生觉得呢?” “万物所在都有其独一无二的道理,每个人有个人的看法,也有其不同的用法,不论是看也好,还是喝也好,但是都不能忽略一点,茶只是茶。”叶抚回答。 “茶只是茶……”李命默念一遍后,再问:“那么先生如何看待自己的茶呢?” 叶抚想了想回答:“先前让茶发酵的时候,因为多眯了一会儿,没有赶上最佳收成时间,算不得最合适。” 李命心头有些复杂。他不知道叶抚是真的不明白自己的意思,还是不愿说出来。他再次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寻到了一丝奇妙的感觉,但是又转瞬即逝。 是道?还是理?李命猜想着自己寻到的那一丝感觉到底为何物。 直到一杯茶见底了,也还是没能猜想得到。李命便知无关其他,是自己学有不足。 叶抚知道李命在想这杯茶水里蕴藏着到底是什么,也知道他还没有明白得了。其实不过就是这些花从诞生到成为花茶的整个过程而已,叶抚当时剔除花的灵性的时候,把这一份本质保留了下来,所以他才在之前连续说了两次,“茶只是茶”。 读书人有些时候是挺爱钻牛角尖的,什么东西都喜欢跟“道理”二字扯上,即便压根儿就没什么道理,也总还是喜欢说着这般理,那般里。不过李命还好,他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去生拉硬扯,只是有点较真了。 好一番的闲言碎语,叶抚总还是不想跟人闲扯,或许跟李命说话会感觉很舒心,但若是半天找不到点实在的东西,尽是些虚晃的话,无趣得很。说着说着,叶抚便随意地问了出来,“长山先生突然来访可有要紧事?” 早就该由李命自己主动说明来由的,可是非得闲聊到叶抚开口问出来。李命眼角皱纹挤了挤,露出笑意说:“路过这边儿,就想着来跟宅院的新住客打声招呼。却不想跟先生交谈颇有感触,就多说了一些。” 叶抚可不信,他来就是为了这么个目的,什么路过这边儿更是没有道理,一个一步便能跨越万里的人哪里会存在什么“路过”这个概念。 见李命没有直接说明来由,叶抚也不打算问了,看了一眼梨树说:“长山先生说过,要是能一直保持这梨花开着,就不收这租赁的费用。那长山先生应当是很在乎这梨树吧。” 李命点头说:“这座宅院修在这里,也有这梨树的原因,可惜的是这么多年以来,从未见过这梨树开花。租房的时候也是起了些玩性,便说了这么个承诺,倒是没想到真有人能够让这梨树开花。” 说着,李命眉梢压了压,问道:“不知先生是如何做到的?” “大概是运气好吧。”叶抚笑着随意回应了一句。 李命便知,叶抚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多说些什么。叶抚虽然不想说,但是李命还想问。 “梨树开花这种事情也讲运气吗?先生你说笑了。”李命笑着说,目光落在杯中茶水上。 叶抚也算是明白了,这李命来此并非恶意,但也定不是什么路过拜访。他的试探之意已经显露得很明显了,并且他也隐约表明了他是来试探你叶抚的,然后就看你叶抚如何回应。 而叶抚则是在想自己有什么值得他试探的。因为那万里传音,想要试探实力?还是因为让梨树开花,想要试探本事?亦或者要试探那茶水之道? 再多想了一些后,叶抚忽然嘴角挂笑,招呼着秦三月说:“三月,给长山先生倒茶。” 侯在一旁因为仔细思考功课而走了神的秦三月被叶抚一声叫醒来,连忙提起茶壶再给李命倒满一杯茶。 李命是儒士,并且一身浩然正气修到了极高的地步,可想而知其在儒家之中地位不低。叶抚不觉得李命过来这边只是为了试探他的深浅,一想到刚住进这间宅院翻书看书的那一天,因为还不怎么熟悉自己一身的修为,导致浩然正气泄出去的一丝,正好引起了圣人浩然法相。那法相之威造成的影响是被叶抚看在眼里的,所以觉得李命如果是为此而来的话丝毫不奇怪。 之所以是在试探呢,也只是因为他不知道那法相到底是谁的,觉得叶抚有这份可能也就来了。 心头明了,叶抚算是明白了李命的来意,不过他并不打算应和这份来意。当初用圣人之相帮曲红绡杀死对她有威胁的砍树人,也就有着把这圣人的名头甩给她的想法。叶抚不觉得自己是圣人,也知道当圣人是件麻烦事,可不想被打上这个名头来。 “我这茶别的没什么,接近温凉的时候香气最浓,长山先生在试试。”叶抚半开手掌示意。 李命看了看叶抚,他觉得很奇怪,心想这叶抚到底是没听到自己的话,还是没听懂,亦或者是不想说些什么。也开始在想会不会是自己弄错了。 没说什么,李命依了叶抚的话,再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那股其妙的感觉依旧还在,但也依旧不知到底是什么。如叶抚说的那般,接近温凉的茶味道的确好上一些,可这跟他想要从叶抚那里知道的并无关系。 李命做不出死缠烂打的事来,一次不行可以有二次,二次不行再强求就实在是有失体统了。他是个读书人,正儿八经的读书人,认真对待学问的同时,也认真对待着礼行。 喝完这杯茶,李命已有了离意,站起身来正欲说离别之词,却忽然感受到一股浅淡且熟悉的灵韵。这是,规矩。 李命心头陡然颤抖,作为读书人,还是读到了一定层次的人,无比清楚,“规矩”二字意味着什么。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这院子里有文宝,还是极其珍贵的文宝,然而循着那规矩的灵韵一望去—— 却是胡兰正趴在书本上打瞌睡。 第九十三章 练剑与读书 打瞌睡,这是李命所看到的。 感悟文字世界,这是叶抚所看到的。 对于胡兰这刚起步的新人而言,感悟文字世界是一件很消耗精神的行为,之前研究这套修炼体系和方式时,叶抚也就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胡兰在感悟到一个文字世界后,就会以休眠的状态体悟。 每天的这个时候,也就是胡兰放下书本上的知识,开始修炼的时候。文字之间有深意,每一个文字的存在必定是经历了莫大智慧与创造精神,经过长久历时的沉淀和演变,早就形成了完整且独立的精神观想世界,而基立于这精神观想世界的正是“规矩”二字。 胡兰感悟接应文字世界,自然需要去领悟那一份“规矩”,虽然她对于“规矩”理解不能,但是能够借此感悟文字世界即可。 感悟文字世界时,规矩之意自然会以某些方式表现出来,而作为读书读得很高很多的李命,自然能够感受到这样一份规矩之意。 只不过,李命也仅仅只是感觉到了有规矩之意从胡兰身上流淌出来,并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会有规矩之意。在他所能感识到范围里,只是看到胡兰在睡觉,眉间有惬意,就像是看书看累了偷个懒一样。 李命,又一次理解不能了。 “先生,那个小姑娘是你的学生?”李命心知这般问显得无礼,但却还是禁不住好奇,问了出来。 “学生顽劣,让长山先生见笑了。”叶抚微微颔首。 李命摇了摇头说:“我并非此意,只是觉得那小姑娘会在读书路上走得极远。” 叶抚笑着说:“可是我这学生,明有读书之才,却最喜练剑,作何解?” “练剑之人,尚且心有锋芒而大多无法出鞘,不顾其他强行出鞘者,多损情义,难能两全。以我而言,教她做女夫子,以墨为剑,是为最佳。”李命答。 “若是心无锋芒呢,又作何解?” 李命略微思索,不禁摇头,“心无锋芒,何以练剑。” “剑者,兵也,可做攻伐之物,也可做守身盾器。练剑一事无非在‘练’和‘剑’二字上,以‘练’为本,剑不过为器具,‘练’至极致,万物皆可做‘剑’,斩草为兵,斩木为器;以‘剑’为本者,须知剑之锋芒,无疑。”叶抚说罢,便笑着问:“但剑只以‘锋芒’二字而立吗?” 李命觉得叶抚对剑颇有些理解,尤其是“练”和“剑”二字之分。李命所处的层次,所认识的、所见过的剑仙、大剑仙不少,或多或少也与他们有过交手和交流。他们各有千秋,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里有着独特的见解和造诣,但似乎没有谁将练剑分为“练”和“剑”两个方面。但是他听及叶抚所说,细致思索,又觉得极为合理,便不由得想,这位先生会不会在练剑一事上也有着颇深的造诣。 “世间练剑者,大多以锋芒为主。”即便是觉得叶抚说得很有道理,但是他还是持有这样的看法。 “大多数人以为的就是对的吗?”叶抚不急不缓地问出来。 恍然间,李命只觉得紫府激荡。叶抚问的这句话如同经言一般回荡在他意识之中。 大多数人以为的就是对的吗? 这无比简单的一句发问,豪不夸张地击溃了他前面对练剑的所有理解。到了李命这个层次,说的每一句话都带有各自的道理,修道悟道以来的道理,若是陡然之间被否定,就是对其道的否定。而叶抚一问,让李命都不由得否定了自己对练剑的言论,他无法自欺。所幸的是,他的道并非在练剑之上。 但即便如此,也依旧是对道心造成了些许影响。 这一切被叶抚看在眼里,他不禁有些感叹,这修仙界里的人毕生追求大道,尤其是悟了道后,时时刻刻、随时随地都秉持道理,可能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神情、一个想法都关乎到了道。恍然看去,会觉得道理满满。但是叶抚看来,这修的不是道,而是枷锁。 叶抚见过的好几个悟道之人,都或多或少把自己和道联系得太过密切。那胡至福是如此、起初掌管黑石城大幕的那位大人是如此、李命也是如此。只不过,各有高低而已。李命比起其他两人来说,好上不少,毕竟到了返璞归真的地步。 叶抚不觉得这种修道方式真的实现了“道”的真意。也一度想过,会不会这整个修仙界的“道”其实都走偏了。 “先生所言极是。”李命的话打断叶抚的思索。“我看的太过浅薄鄙陋了。” 叶抚说:“我也不一定是对的,长山先生不必如此。” “我有一问。”李命说。 叶抚摆手示意。 “依先生之意,练剑并非只求锋芒,可还有其他?”李命问。 叶抚回答:“没什么大道理的。想怎么练就怎么练,练速度也好,练攻伐之势也罢,都看练剑者本身。” “先生若要练剑,求什么呢?”李命觉得叶抚对练剑的理解颇为独特,猜想着他应该练过剑,不由得这般问。 叶抚笑了笑,带着些尴尬之意,“不瞒长山先生,我这人俗气至极,我要是练剑,大概会求一个帅气潇洒吧。” 帅?李命不太明白这个字用在这里的意思,不过依据“潇洒”大概猜到了意思。但他自然不会认为,叶抚真的只是这么想,当作一句自谦的笑言了。 最后,李命还是回归到胡兰本身,再次问叶抚:“先生以为该如何解决练剑和读书二者呢?” 叶抚看了看胡兰,见后者沉在文字世界里很深。他说:“其实呢,我也是第一次做先生,有些地方做得对不对,好不好都不太清楚,所以才有先前那番问。” 李命听此,稍稍愣住了。他以为叶抚先前发问是故意而为之,没想到是真的在问。念及自己为了应对他的发问,甚至带上了道理,不禁觉得有些惭愧。如果真是如此的话,就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第九十四章 理念 “关于读书和练剑这两件事呢,我其实想过不少。我认为练剑和读书并不冲突,学生想练剑,我这个当先生的自然不会说不行,毕竟在我看来,爱好兴趣是首要考虑,做喜欢做的事情,总要开心得多。其实也不仅仅是练剑和读书,引申开来,作为一个先生,我觉得还是要看学生最需要什么,而不是自己能教什么,若是扯一些不关乎学生本身的东西,岂不是在浪费时间?实质总是要高于形式的。” 叶抚对待胡兰的教育这块儿很认真,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他是经历过地球高等教育的人,深受那啥教育的洗礼,所以说这番话,带上了些和这边教书读书不同的理念。 叶抚没想到的是,自己说的一番话,却成了李命以后教书育人过程中很大程度上的探求。在这个世界,当下而言,教书无非“圣人之言”、“贤人之训”、“万般道理”,教书便只教书,其他与之无关的便不再范围内。一句话说就是,这个世界教书只能叫做教书,不能称之为教育,毕竟只有教书,没有育人。 李命是个读书人,同时也是个先生。但是此刻,听了叶抚一番言语理念后,他却觉得自己不能被叫做先生,只能被叫做教书匠,教书就只是教书,把书中的道理交给学生,却很少考虑这些道理适不适合学生。心里不由得大惭感叹,没想到教了几千年的书,却还是落了个“毫无进步”的境地。 叶抚说完后,李命对叶抚行了个拱手躬身礼,无其他,他为叶抚这份教书理念而礼。 又一番长谈后,李命觉得获益颇深,对叶抚的看法有了极大的改观。 最后,他在离开的时候,艰难地做了个决定,将一枚木质的文牒交于叶抚,“先生,半年之后,神秀湖将迎来大潮。若是先生有时间,不妨前来观潮。” 这是李命为前些天在这黑石城里显圣的新圣准备的。他受了学宫里大圣人的起召令,找寻新圣,但如今并无收获。即便他不清楚叶抚到底是不是那新圣,但是他觉得仅凭叶抚那一番教育理念,足以担当得起“圣人”二字。 李命不禁感叹,百家之人,皆以为他儒家圣人迂腐陈朽。而他自己所看到的也是如此,老一派的人总是很难以听得进去新的道理,以至于立圣时总是要看是否如何他们那一套规矩道理,落得如今的儒家已有千年未出圣人,所以前不久黑石城显圣才在天下造成了那么大的影响,门内大圣人也发出了起召令,要寻找这个圣人。 然而在李命看来,所谓“圣”,应当是大功德大道理大修为之人。他觉得仅凭叶抚那一番教育理念就足以称得上大道理。如今显露疲态的儒家,正是需要这样的道理。 所以,李命才有了先前那一礼,才有了现在这赠送文牒的行为。 叶抚接过文牒,想了想然后说:“多谢长山先生邀请。” 李命摇了摇头,说了翻作别之词,就此离去。他觉得这次来,收获了许多,不论是那一句“大多数人以为的就是对的吗”、还是那句“要看学生最需要什么,而不是自己能教什么”、亦或者“实质总是要高于形式”,都是简单却又很有道理的道理。 只是,他依旧没能想通那茶水里面那份奇异到底是什么。 叶抚看着手里文牒。神秀湖观潮,那又是怎样的景观……良久之后他把这文牒收进怀里,转身问秦三月:“刚才那位先生,你觉得怎么样?” 秦三月想了想说:“我觉得挺好的,只是吧,感觉有些……”她在构思形容词,过了一会不太确定地说:“固执吧。” 叶抚想了想,不禁感觉有些好笑,“总结到点子上了。” 秦三月傻笑了一声。 “收拾一下吧,该做饭了。”叶抚站起来伸了伸手臂。 秦三月点头,收起茶杯,然后颠了颠茶壶,里面还剩了不少,心想,下次那位长山先生再来可以少泡一些,免得浪费了。收拾好,然后踩着轻巧的步伐进了后屋。 望着秦三月清瘦的背影,叶抚不禁有些郁闷,心想自己做的饭菜味道没什么问题,营养也是均衡的,怎么这丫头还是那么瘦呢,都快两个月了。只是比起刚开始,皮肤红润了一下,不再是先前干巴巴的样子。 秦三月很懂事,基本上不用叶抚多担心。现在跟着读书了,也看得出来她学习做事都很刻苦认真。她跟胡兰不一样,不是天赋型的学生,是个实在的努力型学生。 都说努力的人运气不会太差,但是秦三月运气偏偏就很差。生来便没有丹田经脉,全凭一颗七窍玲珑心吊着性命,因此,修仙一事注定与她无缘。她以前和叶抚说起过她右眼上面那道疤的来历,说起的时候她没有悲伤怨尤什么。但是叶抚无比清楚,那一道疤截断了她的命门紫府,让她与神魂修炼断了缘分。因为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便是修炼肉体也做不到,因为这颗心根本就承受不起炼体的强度。 总而言之就是,这修仙界里能够有的修炼方式她一样都没法。如果非要走上修行之路,只有逆天改命。逆天改命以叶抚的能力不是做不到,但是他比较好奇的是,为什么“生无脉”、“命门断”、“玲珑心”这三样对于修仙者来说是绝体的东西全部都搁在了秦三月身上。 叶抚可以一眼看穿秦三月的前世今生,但却没有找到这三样绝体都出现在她一人身上的原因。就好像,秦三月她就只是运气差才会三样绝体都占据了。他有想过干脆就逆天改命让她重新生出丹田经脉来,然后重新给她立一座命门,但是都被他自己给推翻了,因为他觉得这样的话,秦三月她就并不是一个完整独立的个体,以后的修行到了一定程度,可能会出现魔障。 所以,叶抚就暂且把秦三月的修行之事给搁置了。他觉得,以后一定会有适合秦三月的修炼方式。 第九十五章 文人多吃货 李命的出现就只是三味书屋里的一个小插曲,没有带来多少,没能改变多少。这里的一切都还是一如既往。 虽说叶抚说着是曲红绡出门修行了,自己任务也就轻松了一些,然而实际上,就只是在本来就很闲的基础上再闲上几分。 等待着酒发酵好的这几天里,叶抚出门串门的次数比之前多了不少,跟周围的街坊邻居关系打的不错,没少从他们那里收一些腊味、卤味之类的东西,也算是在伙食这方面省了一些钱。 一日三餐、课堂授课、闭目养神、串门,然后就是常常被李四邀请过去,试吃新品种新口味之类的。李四经常都会在他试吃完毕发表评价后感叹,整个黑石城十多万人就只有他一个人懂这份味道,或者说懂他的味道,虽然说得有些歧义。但叶抚也还是理解,李四他是把自己当作知音了,在这里的话,可能叫“知味”要更好一些。每每于此,叶抚也就只好在心里面想,若是让天朝那一摞子人尝到这味道,怕是要穷尽毕生所学来“吹爆”。 渐渐地,味道飘得远了,名声也就传开了,随着第一批专门从隔壁城组织在一起来吃火锅的“吃货”们的到来,这黑石城的“李记火锅”火了。 历今,不管是怎样的时代,文人大多“吃货”,一旦吃到感动他们的美味,自然是少不了一番吟诗作对以来吹捧。而正好,赶着过来的“吃货”有不少的文人,于是乎,在那么一段时间里,各种各样的律诗、绝句、辞赋铺天盖地般传到更大的一些城里。如果说这些诗词大多都只流行在“吃货文人”这个圈子里的话,但是某个人某一天突然造访李记火锅,一两个时辰的品味过去后,一首诗快马加急,被传进了叠云国皇宫里以“吃遍天下美食”为目标的六皇子李泰然的寝宫里,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那个写诗的人叫袁守季,叠云国出了名的大诗人,喜好吃,而且对吃特别考究,不仅考究,每次吃完一样美食,吃得舒服了,就必定得作一首诗,因其才华横溢,所以他诗里对美食的描写不可谓不生动,常常叫一些人看得食指大动,有条件的快马加鞭便要去求来诗中美食,没条件的若是有机会路过也定然不会错过。久而久之的,袁守季变成了“美食代言人”,叠云国内,一样食物到底是不是真正的美食,得他吃过后才知道。 也正是因为袁守季这份名声和才华,深受当代六皇子李泰然的喜爱,与其有着颇深的私交。于是乎袁守季对美食的评判便更加具有权威了,不少店为了他一首可以当做招牌的时,想法设法做迎合他口味的东西。但或许袁守季真的有“吃”这个天赋,做美食的人是否用心了,他一尝便知。 而今天,袁守季路过黑石城这边,听闻了许多对“李记火锅”的吹捧后,便亲自来尝一尝。一个多时辰后,他深深地知道,做这火锅的人的确是用心了。吃完后,叫小二拿来纸笔,吃的有多酣畅淋漓,写诗就有多酣畅淋漓,一撇一捺之间,一首诗成了。 “赤似炉灶清如烟,椒麻落舌町长甘。 洛河稻下洛河水,洛河水下荇菜鲜。 膏肥汁美谈神仙,料想不知火炉前。 守得鲈荞滚油香,只叹仓海一粟田。” 诗成之后,这位袁大家自然是迫不及待地要将这份美味分享给还在深宫之中的六皇子李泰然,招来随性书童便催促其去驿站,打上“皇印”,拟作宫廷之信,快马加急,将这首诗送往叠云国都城。 袁守季为人大方,向来不吝啬自己的诗被众人传阅,就在这书童把这首诗送往驿站的途中,便有不少人提前知晓了这首诗。袁守季关于美食的诗向来备受关注,又在这“李记火锅”的火头上,自然是很快便形成了一股风,吹往四面八方。 为了照顾那些看不懂诗的起兴之人,很快地便有吃过李记火锅的人做出一篇简译文,随着这首诗一起流传开了。 “这锅里的汤底有清、红两种,红汤像火炉中的火一般炽热,清汤像是清晨的雾气般清新,浅尝一下,花椒、青椒的味道吃进嘴里,却意外地有一丝甘甜。问过之后,才知是用了洛河稻米来熬汤调味,刚好点的菜里有洛河之下生长的鱼尾菜,配上洛河稻米的甘甜,便更是觉得鲜。各种各样的大鱼大肉下肚后,不由得乐滋滋地想那天上神仙,定然不会知道这李记火锅火炉前的这份美味。看着一样又一样菜在油汤里面翻滚着,却只好感叹,人的肚子为什么就那么一丁点大呢。” 一句话总结,“吹爆”。 李记火锅的名声被这一首诗再次提高。只是辛苦了李四,这些天一直忙得焦头烂额。 在李记火锅二楼的一间包厢里。袁守季做完诗后,意犹未尽,不由得找来了老板李四。 李四刚出现在包厢门口,袁守季便抖了抖嘴巴上的八字胡,开门见山问道:“掌柜的,我想问一问这汤底……” 说着,他觉得这般问容易引起误会,恐让人以为他在打探秘方,便换了个说法,“我这油碟里面,有一种涩香之味,闻起来郁香浓浓,但是混合了肉菜进嘴后,却稍微有一种刺激之感,不知这是何种调味品?” 李四听着袁守季的描述,一下子就知道了,说的是叶抚建议他去找的一种叫“香菜”,但是他没找到,就用一种名为“烟木果”的水果果皮代替的调料。他正想说时,却又觉得这是先生告诉他的秘料,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应该不能随便说出去,便随意捡了样东西说:“那是用藿香经过陈酿熬了一夜熬出来的。” “藿香……陈酿……”袁守季细细地念一遍,然后笑着说:“掌柜的,不瞒你说,我觉得这火锅的味道真的是独树一帜,绝对可以改变这大半个叠云国人的饮食习惯。掌柜的能做出这番美味,当真是把勺堂里的大师。” 听着这番到了极高程度的夸赞,李四虽说心里颇有些自豪,毕竟他本就对自己研究的这火锅自豪至极。但是转念便想到,其实袁守季如今吃到的这份火锅味道,是他依据叶抚的不少建议作出的几多改良之物,若是将这番赞誉全部揽在自己一个人身下,他只觉得惭愧。 念念之间,李四不由得再次怀疑,叶抚他的本职到底是不是教书先生,怎么对着把勺之事通晓到这般地步,仅仅只是吃过两边火锅,便能做出他这大厨怎么都想不到的改良建议。 袁守季又跟李四聊了一些,然后意犹未尽的走了。 李四想着如今火锅店的空前盛况,却觉得有些力不从心。自家的火锅越是受欢迎,他的压力也就越大,不仅仅是应对这么多客人的压力,主要还是在“火锅”这样一种食物的名分上。他一面想火锅能够登上大宴,又一面想着能够进入每家每户的饭桌,一时之间矛盾至极。 思考不出个结果来后,他便打算今天早些打烊,去三味书屋拜访先生,请教一下。 第九十六章 李掌柜 望了望头顶的月亮,李四心里不禁有些唏嘘。 这是他来到黑石城看到的第二次圆月了。时间过得还是很快的,总是趁着你不注意的时候,从各种地方以各种方式溜走。 今天因为袁守季的原因,火锅店的客人实在是多得不得了,店门前那半条街都站着慕名而来的人,他们原本大都是来看一看袁守季的,但是袁守季那首诗传了出去后,这些人难免想要试一试味道是否真的和诗里面一样。 但人越是多,李四心里就越是不太舒服,以着“食材没了”为借口,提早地就打烊了。收拾好店里的一切,李四便提着两条鱼赶往三味书屋。他想着,有事去拜访别人,总不好空手去,又不知道该送些什么,便提了两条鱼,其间没什么寓意,就是单纯的两条鱼。 出了门,李四才意识到,自己都跟叶抚认识了个把月了,还经常邀请他去店里试味,然而却还没有正儿八经地来这书屋拜访一次。念此,他不禁觉得有些惭愧,于是乎加快了步伐。 穿过几条街,过了曲径之后,便看到了“三味书屋”四个大字。这四个大字落在李四眼中的瞬间,李四便不由得缩了缩眼瞳,心道,叶抚是位真正的先生,是位正儿八经的先生…… 敲门。 不消半刻,秦三月打开了门。 李四和气地笑着问:“先生在吗?” 秦三月点点头,然后转身冲着正屋喊:“叶老师,火锅店李掌柜找你。” “就来了。”叶抚在里面应了一声。 秦三月让开身子,轻声说:“李掌柜进来先坐着吧。” 李四一步迈进门槛,顿时感觉这里边儿的气息要清新不少,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将手头的两条还在动着尾鳍的鱼提了起来,然后笑着说:“这是送给你们的。” 秦三月愣了愣,眉毛立马就弯了起来,语气轻快地说:“谢谢李掌柜。”说着,她从李四手里接过鱼。 李四一直觉得秦三月是个干干净净的姑娘,瞧着她脸上一副纯粹的高兴笑容,心头阴霾都少了一些。他指着鱼说:“这是黑盘鱼,离了水也还可以活半天,现在还是活的,找个有水的器具放进去就可以活蹦乱跳了。” “黑盘鱼,好贵的。”秦三月下意识地就说了这么句话,说完立马意识到不妥,尴尬地再次道谢后,提着两条鱼就跑开了。 李四看着秦三月的背影,眼角皱纹挤了挤,不禁笑着自语:“年轻的气息,真让人舒心。” 之前每次邀请叶抚试吃的时候,李四都是叫店里的伙计去帮忙喊一下,以至于现在是他第一次来到三味书屋。想到这儿,他不禁觉得很惭愧,心道先生帮了自己那么多,而自己却还那样没有诚意。 走进院子,李四的目光瞬间就被梨树的满树梨花给吸引了。他不是没见过梨花,但是这般长势的梨花他是第一次见。隐隐之间,他觉得这梨花闪烁着莹莹辉光,就是不知是天上皓月洒下,还是这梨花本身比较特殊,在闪烁莹莹之光。 驻足观赏之间,叶抚从正屋走了出来,他看着李四站在院子里发呆,便喊了声,“李掌柜。” 李四回过神来,连忙笑着说:“先生晚上好。” 叶抚摆了摆手,指着石凳子说:“李掌柜请坐吧。” 李四点头,走到石凳子旁坐了下看来。然后叶抚坐在他的对面说:“刚才在看窖,让李掌柜久等了。” “哪里哪里。”李四笑着摆了摆手,然后问:“是先生自己酿的酒嘛?” 叶抚点了点头。 李四一听便笑着打趣说:“我可是记得先生说过,酒酿好了有我的一坛。” “那是自然。”叶抚应了一句,然后问:“这么晚了,李掌柜找我有什么事吗?” 李四听此,烦恼涌上眉头拧在一起。他理了理思绪,然后一五八十的把这些天里李记火锅店的变化说了出来。 “那不挺好的吗?生意兴隆,招牌口碑也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好。李掌柜为什么还皱着眉?”叶抚问。 这时,秦三月泡了壶茶,端了过来然后给二人各倒了一杯,就到一旁去等候着了。 李四烦从心来,正愁不知从何说起,一杯清茶便摆在了面前。他端起杯子便喝了一口,刹那间,微涩之意萦绕舌尖,片刻之后转动发香,倾泻出丝丝芬芳甘甜,清新之意贯穿整个脑袋。他一下子来神不少,并觉得眉心之间和腹下有了些许温热。但他只当做是这热茶的特殊功效了。 “这茶很好喝啊,苦中带甜,甜意长留,过后便是清气。没在黑石城见过,莫非是先生自己做的?”李四心情都因为这杯茶好上不少,所以觉得很好,不禁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是自家烘的,要是李掌柜喜欢,走的时候可以带一些。”叶抚瞧见了李四脸上那份惊喜之色,也感觉到他甚至连心情都因为这一口茶都好上不少,不由得觉得这么多喝过这茶的人里,李四才是真的懂意的。 曲红绡喝这茶,想要品出个所以然来,但是毫无收获,胡兰就单纯地只当做是个解渴提神用的,秦三月也是这般,那李四则是抓着那份理解不能的“万物生、万物死”。也就只有李四才一下子就说出了叶抚做这茶的本意,其实就是图个好喝,图个味道的层次感。 那份“万物生、万物死”的自然之意或许在李命看来是这茶的关键所在,但是在叶抚本人看来,其实都抵不过他为这份味道所下的功夫。前些天,李命品茶的时候,叶抚多次提及“茶只是茶”无非也就是想要提醒,要理解这茶的真意,理解叶抚所下的功夫,最好的就是当普通茶喝。但是正如秦三月的评价,李命是个固执的人,抓着那“万物生、万物死”的自然之意不放。 李四心情大好,不由得一口喝尽杯中之茶。一旁看着的秦三月,便走上来又给他添满,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忘乎所以失态了,不禁尴尬地说:“我有些过头了。” 叶抚笑着说:“没有,李掌柜喝得开心就够了。趁着现在心情不错,不妨说说你的事情吧。” 李四深呼一口气,理了理思绪,然后说:“先生,或许在你看来,我店里的生意好了,我应该会很高兴,但实际上我却并高兴不起来。” “哦?”叶抚来了兴趣。 李四目光转向别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似乎是在追忆过往,显露出无尽的沧桑。叶抚感受到了他那份沧桑,是久经人间事,然后烦了厌了便将其尽数化作回忆的情愫。 李掌柜,是个有故事的人。叶抚只得遗憾,现在酒还没有酿好。酒和故事,总是在一起会更好。 第九十七章 味道 “其实火锅的创意是来自北边儿一些的地方,那里的终年冰寒,这种吃法暖和省事,基本上是各家各户最日常的吃法。我也只是在此基础上增添了一些风味儿,然后变得正式一些。”李四缓缓说来。 叶抚知道这一点,这是第一次吃火锅的时候,曲红绡告诉他的。 李四继续说:“起初我研究这火锅,没想着赚钱,只不过是想着让这种美味传递到更多人的饭桌上而已。几经周转波折,到这黑石城开了家火锅店。那个时候,我挺担心大家觉得这火锅不好吃的,但开业那天,见到不少人都喜欢后,我觉得很高兴,可惜的是他们也就只是吃个味道。直到先生出现后,我才觉得真的有人很懂火锅,所以才一直请先生帮忙试吃。”说着,他露出些尴尬的神色,“说着,我每次都打扰先生,都没考虑先生的想法,真的是太惭愧了。” 叶抚摇头笑着说:“李掌柜说话太客气了,你也说了,我懂火锅,自然是乐于帮忙的。” 李四投来感激之意,他继续说:“但是这半个月以来,火锅店生意越来越好,其他城专门来吃的也不少,今天还来了个大诗人,他吃过火锅后,写了首诗,我没怎么读过书,看不太透这一套,不过听说他这首诗快马加急送到叠云国都城皇宫去了。所以……”他说着不知如何说下去。 “所以你在想这火锅的名头传到皇宫去了,会给你的店带来很大的影响。”叶抚稍加分析地说。 李四苦笑一声,点了点头。 “我觉得,这会是正面的影响,李掌柜你不用担心什么的。”叶抚说。 李四点了点头,又摇着头说:“我知道这个意思,但我很纠结于,我开这个店到底是不是为了这么一天。” 叶抚说:“我相信,以李老板你做的味道,皇宫里的人尝过后,定然会很推崇的,那个时候自然而然地也就可以让更多人吃到这份美味了,不正和你的心意吗?” “不怕先生听来笑话。我其实觉得钱这东西挺俗气的。”李四摆着头说。 在不远处安安静静等候着的秦三月听见这句话,禁不住低着头搓弄手指。她在心里默默反驳,哪里俗气了。 “我的确是想过要把火锅发展成每家每户都可以当做主食的程度,但是这些天我才发觉,这其实并不是我想要的。我啊,大概……大概还是更喜欢刚开张,然后跟先生一起进行味道的改良的那段时间。”李四说完,呼了口气,觉得轻松不少。 抬头一看,却看见叶抚面带笑意地看着自己,他不禁觉得有些压力。李四一直觉得叶抚挺随和的,没有他见过的其他书生的酸腐气,张口闭口大道理、“之乎者也”和“子曰”。但有时候,又莫名地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厚重的气息。 叶抚缓缓摇头说:“李掌柜,其实这并不是你真正所纠结的。有些事情,你站在事情中间看不透彻,我这个一旁听的看的要多一些。你想让火锅成为家常菜,这是完全没有问题的,而且我觉得以你的努力和实力要做到这一点只是时间问题。其实呢,在我看来,你之所以会怀疑自己的初衷,不过是因为店里突然来了这么多人,并且火锅深受他们的好评,担心某一天他们会不会吃腻了,吃厌了,自己做不出更好的味道来迎合他们了,对吧。” 李四听着叶抚这番话,愣了许久。他一直觉得心里很别扭,有种说不出的矛盾感,叶抚这么说完后,他才豁然明白原来自己心头的矛盾是这样的。他一直对自己和自己的火锅很有自信,但是在叶抚说完这番话后,他不得不服输。 他的烦恼,不过是没了最开始的那份自信了。 叶抚看着李四的气息一下子低沉了不少,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其实刚才那样说,只是最为表面的,真正的原因叶抚也想透彻了,如今的火锅很受欢迎,备受好评,但是很大程度上的改良来自于他叶抚,这让李四忧虑现在的火锅并不是完全意义上属于他自己,如果以后没了叶抚,还能不能做出让人更满意的味道来。 李四是个很实在的人。这是叶抚所看到的和熟知的,但也正是因为这份实在造就了他现在的烦恼。他只是想要单纯的做好味道,让更多的人喜欢。味道就是他最看重的,而如今这份味道并不完完全全属于他,便让他即便是看着那么多人喜欢这份味道,也会想其实他们之所以那么喜欢是因为有叶抚的改良建议,而忽略掉自己才是最为关键的调味人。 就这方面而言,李四他也就的的确确地不是个做生意的人。如果他是个正儿八经的生意人,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的矛盾,只会想如何如何借他叶抚之手做出更好的味道,赚更多的钱,估计到时候的烦恼就是如何尽快让火锅连锁产业业制霸整个叠韵国。 他李四,最看重的是味道。 对李四的理解,让叶抚从他身上看到了匠心。叶抚一直尊重用心做事的人,更加尊重深藏匠心之人,所以对于李四专门来找他谈及纠结,叶抚以最大的认真去对待。 “味道,其实李掌柜你最看重的是味道吧。”叶抚认真地说。 李四想都没想就点了点头。 “李掌柜你看重味道,其实于我这种吃客而言又何尝不是,最看重的依然是那份味道。说到这一点,我倒是想问李掌柜一个问题。”叶抚说。 李四皱眉,疑惑地说:“问题?” 叶抚点头,然后问:“你记忆里最深刻的味道是什么?” 李四想了想,神情却有些黯然,他说:“大概是年轻的时候吃的那块桂花糕吧。” “那么,你想那份味道改变吗?”叶抚问。 李四摇头,“不想。” 叶抚笑着说:“可不就是嘛,李掌柜定然不会想到,在你每天所面对的顾客里有一个二八少女,我每次去你店里,她都在吃着火锅,或许,你店里的味道,已经成了她所不想其被改变的了。” “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啊,你不妨用心去做火锅,保持着这一份喜爱火锅的人所喜欢的味道,何必去纠结其他。这世间没有谁是完美的,没有谁能够做到让每一个人都满意,你也没有必要去想会不会哪天就有人不满意了,美食这种东西啊,喜欢的人会一直喜欢,不喜欢的怎么都不会喜欢。” 作为一个对吃极其讲究和吃货而言,记忆里的味道是最或不可缺的。当一份味道成为经典过后,是如何都无法取而代之的。这就好比,习惯了家门前的大排档、烧烤和串串,愿意称其为经典,即便身在异乡早已习惯异乡的食物了,却总还是对那份记忆中的经典念念不忘。 就好比现在,叶抚相信,凭着李四这份匠心,他家的味道将会成为大多数人心里的经典。 叶抚想着,大概世间所有人记忆里都有着难以被取代的味道。 第九十八章 决定 “其实不论你是守着一方小店也好,还是开起了大酒楼也罢,你所坚持的,所希望的就只是单纯的用心做味道。”叶抚细声慢语地说,“所以啊,李掌柜,何须纠结这一时的烦恼。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你主观上能够决定的,更多的情况下,我觉得你应该好好问一下自己,而不是我。” 李四脸上的皱纹泛起苦楚,略带惭愧地说:“是我太着急了。” “你能专门到书屋来找我,已经表明了你对这件事情足够上心,足够认真,这是很好的一件事情,我觉得李掌柜你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终其而言,做到单纯的味道即可。”叶抚有着足够的耐心和李四说他的想法。 “可是,我已经预想得到明天将会是食客更多的一天,这些事情,我大概还是有些难得处理。”李四忧心忡忡地说。 “这其实很简单,顾客多了,你要么开分店来扩容,要么用定量的食材份数来限制顾客数量。这全看你自己怎么想了。”叶抚提了这两点建议。 李四叹了口气,摇着头说:“一家店我已经觉得很满足了,也刚好够我忙完一天的事情,安安心心守在伙房里调汤底,匀食材。依先生的说法,我还是主动限制顾客数量吧。” “这自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你完全可以自己决定每天卖出多少锅,或者接待多少位客人之类的。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像刚开店的时候那样开心。”叶抚笑着说。 李四一下子顿住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小心地问:“先生觉得我刚开店的时候很开心?” 这倒是让叶抚疑惑了,“难不成那个时候你不开心?” 李四吃吃地笑了笑,忽然一扫脸上的阴霾,整个人如月出乌云,一片明朗。他似乎是想通了什么,站起来对着叶抚拱了拱手,然后说:“和先生一番交谈后,我明白我要做什么了。” 叶抚心想,大概在刚才那么一会儿,李四想到了什么过往的事情吧。他没有追问什么,李四来这书屋的目的也就是为了解惑,如今惑解了,目的也就达成了。 “我始终纠结于现在的生活好不好,是不是理想的,却总是遗忘过去的生活其实才是最值得我去怀念和珍惜了。多谢先生。”李四顶着一张布满了岁月痕迹的脸,却说着这般话,但却让叶抚感受不到任何违和感。 和叶抚道别后,李四大步流星,离开了书屋。 叶抚看着门外幽静的曲径,喝光杯中微凉的茶水,然后回了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叶抚从来不愿意刻意地去闯入别人的生活,不论是喜怒哀乐,还是悲欢离合,于他而言,大多都是点到即止。就像李四,他带着满肚子牢骚和纠结到这书屋来,然后像是顿悟一般乘着两袖清风离开。叶抚没去探究这其间李四到底经历了何种的心态变化和思想历程,只是单纯地祝愿李四能够继续保持着如今这一份匠心。 半夜里,叶抚开了窗,就倚在窗口,看着院子里平平淡淡的模样。他有些心事,没法和别人说。在三味书屋里,他是受着两个姑娘尊敬的先生,在周围几条街里,他是有文化懂知识的热心青年,在李四眼里,他是很懂美食的知音。但是在他自己眼里,他是个异乡人。 “独在异乡为异客……” “不如种点烂番茄……” 叶抚无厘头地说了两句不相干的话,然后躺在床上合上眼。 …… 第二天的时候,李记火锅店开张时,突然挂了告示牌在店门口,大字明明白白写清楚了。 “由于食材限制,今后每日只卖一百锅,上午五十,下午五十。” 简单明了一句话,让一众食客明白了,以后这李记火锅不是想吃就能吃的了。 这个牌子挂在店门口后,早就在外面等着开张的食客一下子就炸开了锅。他们很清楚,一百锅听着还蛮多的,其实也就相当于只接待三四百人左右。然而,光是大清早就等着开张的一众食客就有一百多人,这丝毫不夸张,要知道昨天才有了袁守季大诗人那一首诗,大家伙正图个新鲜劲儿,想要来尝尝鲜,但是这么一看,似乎并不一定能够尝的到。 而且,现在还仅仅只是大清早,在过些时候,太阳升得小半高了,赶着饭店才是真正人多的时间段。李记火锅的味道和名声是打了出去的,不论是真正喜欢的,还是跟风过来的,都抱着一定要吃到的心思。这或许在旁人看来不太能理解,但是要知道吃货的心思是很坚定的,一个正儿八经的吃货为了一口吃的能做到的事情往往是难以预料和想象的。 丝毫不夸张地说,在凌晨时分的时候,就有人端着个小火盆,搭了个小板凳,守在火锅店门口了。 总而言之就是,每天一百份根本没办法解决一种吃货的饥渴。所以他们想要让李四说个清楚,为什么昨天都还是满满当当,今天就突然整个一百分限制。然而,李四坚定地说,只能售出一百份。当这个决定必须得被食客接受后,套近乎、讨好、求情、高价求购等等各种五花八门的路子都给搞了出来。 其实,在李四做出这个决定前,已经考虑到会面对的情况,看着热情的食客,他没少动摇这个决定。但是每每于此,昨夜在三味书屋的事情就浮现心头,让他清楚了一点,如果自己现在因为一时的心软,坏掉了心头的坚持,那么以后将会出现更多这种的事情,到最后会变成什么样他自己也不知道。 上午的五十份,很快就卖完了。所以,当真正慕名而来的大部队赶到时,得了这么个结果后,无不大眼瞪小眼。这些人里面少不了的富贵权势之人,做大官的、搞大生意的、有大文采的都有,然而即便是他们架着身份想找李四开后门,也被拒绝了。这其间自然少不了面红耳赤的争论,但李四始终都以“每天只能卖一百份”这句话给盖棺定论。 的确有因为被拂了面子,扬言要砸店的嚣张跋扈之人,然而这些人很快就被正儿八经喜欢这火锅店的食客用各种办法给处理掉了。当然了,不是那种意义上的处理到。喜欢吃的人大多都挺开明乐观,自然不会因为这么件事就积怨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所以,和上午一样,下午的五十份也以着惊人的速度卖光了。 然而就在吃到了的人心满意足、没吃到的人满心遗憾离去的时候,一艘机关鸟飞艇冲破云霄,长行而来。飞艇首部高高飞扬招展的旗帜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李”,稍微有点眼力见儿的人都知道,六皇子李泰然被袁守季那首诗叫来了。 基本上所有准备离去的人,在口口相传的“六皇子来了”这个消息的鼓动下,都暂且留了下来,要看看热闹,看看李掌柜的面对着一国皇子还会不会硬气地说出“卖完了,请明天再来”这句话。 要知道,六皇子的“吃货”程度,绝对不会低于在场的任何一个人。还有一点就是,他在叠云国“吃货”界,名声很大,但是绝对说不少名声好。 他们觉得,要是李掌柜还是那么硬气,可能会有麻烦。 第九十九章 低调的李泰然 那悬立在黑石城上空的机关鸟遮天蔽日一般,发出清脆作响的齿轮转动声。从其底部有一方缺口出现,然后一个小型的机关鸟飞了出来,约莫有一间普通的屋子大小。 那机关鸟除了模样以外,不论是动作还是叫声都和普通的鸟别无两样,扇动着木质的翅膀,缓缓降落在黑石城大街上。这对于黑石城的平头老百姓来说,简直是神奇到能够成为很长一段时间的饭后谈资。 那降落的小型机关鸟从腹部伸出两只铁和木夹杂着的爪子,然后牢牢地抓住地面,将尖锐的爪子嵌入青石板之间的缝隙,然后轻鸣一声,将一对翅膀缓缓收拢。它的侧面发出齿轮的转动声,然后一扇门被打开了,从门里走出三个人来。 站在中间的人身穿青蓝色的长袍,其间有黑金色的丝路纹络交杂,隐约之间,纹路呈龙形,可以看到一对黑金色的利爪绣在长袍的两边,肩头上。单单这件衣服,就足以证明来者身份了。他是叠云国的六皇子,李泰然。 李泰然眉目俊朗,黑色长发结成发髻立在稍后一些的头顶,其余长发尽皆披散在背上,气质极佳,即便不知他身份,也定然可以猜想出身贵族名门。若是有明目之人在此,定然可以看到萦绕在他眉心之间的龙形气息。他是正儿八经的皇室子弟。 站在李泰然身旁的是两个穿着一模一样,头戴半面斗笠的人。斗笠上有着特殊的符号,稍微懂一点的人,一看便知这是叠云国皇室专门用以保护皇室子弟的护卫组织的符号。这两人便是李泰然出门带着的随行护卫。懂得多一点的人知道,叠云国的皇室护卫分为明卫和暗卫,所以不要看李泰然只带了两个护卫,谁也不知道暗地里他的身边到底藏了多少人。 即便是不知道李泰然身份的人,看其出场阵势和气质也知道定非常人,于是不约而同地让出一条路来。李泰然手背在背后,大步而行,刚走出几步,远处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李兄这么早就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声,好洗道迎接啊。” 袁守季在书童的陪伴下,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其实袁守季叫李泰然李兄也是李泰然自己要求的。李泰然大致上是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身份是皇子,每次出门想着低调,便没有让叫六皇子。但是这在袁守季看来实在是有些故作低调了。李泰然每次出门都要坐叠云国皇室机关飞艇,而且正大光明地把“李字旗”插在飞艇前头,穿的衣服也是皇家风格。明明都已经把身份表露无疑了,还偏偏出门要让别人称呼他“李公子”,像袁守季这和他走得近且有些身份的才能叫“李兄”。 所以啊,袁守季没少在心里讽刺李泰然这种行事方式,并觉得他争夺不到太子位置完全就是他没有那个能力和资格。但这些也只好在心里面想想,让他以任何方式拿出心头,是万万不敢去做的,以脑袋作赌的事情,光是想想听听就够了。 “袁兄,近来可还好?”李泰然声音很响亮。 袁守季走了上去,抖了抖嘴上八字胡笑着说:“我一直都这样,不忧不愁,吃好喝好。” 李泰然大手拂袖,朗声大笑,然后大步向前走去,几人紧跟其后。 “我今儿个倒是得看看,那火锅是不是像袁兄诗中说得那般,让神仙都嘴馋。”李泰然走起路来,一身青蓝黑金相间的长袍随风猎猎,十分有气势,加之与生俱来的皇室气质,使其走在路上理所应当地成为了关注点。一路过去,四下行人皆连忙避让。 这看在袁守季眼里不禁又有些无奈,心想你李泰然既然出门想要低调行事,干嘛又弄出这样高调的阵仗,到底是想隐瞒身份,还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叠云国的六皇子…… 袁守季没有和李泰然说那李记火锅如今每日只卖一百份的事情,因为他下意识地便认为那老板肯定会为李泰然多做一份的。所以,当袁守季伴着李泰然一路到李记火锅店时却吃了个闭门羹。 大大两个字“打烊”写在木牌子上,就挂在门前。 李泰然意气风发,兴致勃勃地来,穿着一身雕龙纹凤的长袍,排场和气势都是讲究足了,然而到头来却看到“打烊”两个字,一身代发的气势刹那间就萎掉了,泄掉了。他皮笑肉不笑地转过头对袁守季说:“现在应该还不到午时吧,这么早就关门了?” 李泰然感觉心里一股气憋住了,说不出来的难受和别扭,要知道他可是叠云国的六皇子,以前想吃什么美食不是直接把做东西的厨子招进宫的,这次的确是被袁守季这首诗所形容的火锅吸引了,恰巧也有着出门游玩的兴致,作为一国皇子的他专门来到这叠云国最边角的黑石城,在他看来都已经是无比屈尊的事情了,然而“打烊”两个字却让他受了个“当头棒喝”,不是醒人发聩,而是震耳欲聋。 他是叠云国的六皇子,有着一个皇子的脾气,尤其是碰到这种不满意不顺心的事情后,脾气就更大了一些。 袁守季心头清楚,虽然李泰然总是喜欢强调低调行事,但本性上却见不得任何碍眼的东西。他连声说:“大概店掌柜不知道李公子要来,毕竟只是黑石城这么个小地方。” 李泰然收了一口气,他做出一副温良平易的模样,微眯着眼说:“那总不能让我明天再来吧。” “那是当然,当然的,哈哈。”袁守季干笑两声,又说:“要是让店掌柜知道李公子来了,怕是要荣幸到手抖啊。” “诶……”李泰然稍稍扭头,拉长这个字的尾音,然后说:“手抖可不行,要是做不出袁兄诗中那份‘神仙不知味’可就不好了,袁兄你说是吧。” “是是是。”袁守季连声回答。 李泰然转头望着“李记火锅店”五个字,眯着眼笑说:“所以啊,我们要低调。” 袁守季干咳两声,本能地觉得别扭,连忙对身旁书童说:“你去敲敲门。” 书童应了声,便跑了前去敲门。 第一百章 龙气缠身 李四没想到一百份居然卖得这么快,卖出去的时间甚至还没有他做着一百份的汤底和调料的时间多。今儿个早早地就打烊手工,然后歇息一番后,就开始翻读一些古籍食谱,去了解各种食材,以及不同味道的调制方法。 他现在想通了,其实做这火锅的目的也并不是赚钱,所以每天一百份就够了,能够让大家尝到味道的同时,给自己留下足够多的时间去研究。 这些天里,不少生意人来找他谈合作,开分店的事情,虽然说不同人提了不同的方式和方案,但大致都是一样,希望他能够说出这火锅的做法,然后扩大生意规模,赚更多人的钱。不少人都给他画了大饼,说着什么以后一定会把他这火锅推出黑石城,推到整个叠云国,甚至是整个东土,让其成为盛行在东土的美食。 但遗憾的是,李四对这大饼不感兴趣。他没那么大、那么远的目标,尤其是昨晚在三味书屋获得了一丝明悟后,更是坚定了本心,要认真做味道,而不是认真赚钱。当然了,他不跟那些个生意人合作,并不是为了保住火锅的秘方,除了叶抚所提建议的那一部分,他把自己的研究成果都以食谱的形式公开了,甚至就把火锅怎么做按照步骤顺序写好,贴在店里十分显眼的位置,每个食客进去就可以看到。 他本初的目的也就是让更多人吃到火锅这种美食,所以向来不遮遮掩掩,除了叶抚所建议的那部分,他都是有问必答的。 在书房里,李四看到了一份有意思的食谱,打算去灶房试试味道,正把书收好,起了身就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会是先生吗?” 抱着疑惑,李四从店后面的里屋越过一方小院子走了出来,从后门走进店里,刚迈步的瞬间,他就隐约感觉到一种比较熟悉的气息。这种熟悉的气息他在叶抚的学生曲红绡身上感受过,不过曲红绡身上的那股气息远比现在的这浓郁得多。 他想到了某种可能,心底不由得一沉,有些不想去开门。对他来说,自从和从那个世界走出来,进入平凡的生活后,就很不愿意再去接触和提及。来这黑石城之前,李四便知道黑石城是个怎样的地方,他曾经是那个世界的人,知道大幕、守林人、砍树人等一系列许多的事情,也正因这一点他清楚,大幕过后,黑石城百年内会是这东土最难和那个世界有接触的人。 说开一点,就是黑石城在今后的百年,极大程度上不会出现修仙者。 但是,站在屋子里,李四感觉到了外面和修仙者有关系的气息。他不由得陷入思索,“莫非还有砍树人没有离开?可是,遮蔽规则之下,修仙者不应该都会下意识忽略这里吗?” 这份疑惑,让他有些纠结,想了一会儿,他还是选择正面去面对。 上前,将门打开。外面的人一个个被他看在眼里,他看到了昨天在他这儿吃火锅的袁守季,因为据说他很出名,所以印象比较深。但是那身穿华袍的青年,以及两个头戴半面斗笠的人他就不知道了。 把目光落在中间的华袍青年的刹那,李四豁然发现,自己所感受到的和修仙者有关系的气息正是从这华袍青年身上传来的。 李四上前一步问:“几位有事吗?如果是吃火锅的话,请明天再来,今天的已经卖完了。” 李泰然上下打量李四一番,觉得很普通,普通到转过身他就可能忘了,他心想,被袁守季那般吹捧的火锅就是出自这个人的手? 李泰然没有回答李四的话,不由分说地走上前去,上了台阶,然后跨过门槛,从越过李四,直接走进了店里。他的两个护卫紧随其后。 这让李四有些疑惑,心想莫非是来找茬的?他寻思着,来这黑石城一个多月里似乎也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啊。而且,看那人的穿着,似乎是有些身份来头的人,不至于会和一个火锅店掌柜扯上关系吧。 李四看着袁守季,希望他能给个答案。 袁守季注意到李四头来的眼神,只得润了润喉咙,以着平常的姿态,笑着说:“李掌柜,那位是李公子,从远而来,便是想尝一尝你的手艺。” 说着,他眼睛往左转了转,然后嘴巴不断往左歪,使得那一串八字胡像是小人儿一般在他嘴巴上跳舞。 李四心思澄明,便往左边看去,一眼望去,一下子就望到了悬立在黑石城上空的那艘巨大飞艇。那一看就是出自名门贵族的飞艇,一下子让李四猜到了里面那华袍青年的身份。 昨天就或多或少听说过,袁守季那首诗,但李四不是什么喜欢读书的人,对那不感兴趣,但是他听说了,那首诗快马加急,打上“皇印”送到都城皇宫去了。这突然出现在黑石城上空的机关飞艇,印证了那华袍青年便是从皇宫来的人。 袁守季见到李四的神情,也大致知晓他已经猜到李泰然的身份了,就笑呵呵地说:“李公子呢,老远的过来,就只是想吃个火锅,李掌柜不介意重新热灶吧。” 知道了李泰然的身份后,李四也就知道了他身上那股与修仙者有着关联的气息是什么了,是“气运”。李泰然是皇室之人,自天子膝下,身上缠绕着气运是很正常的一件事,这在皇室的说法叫做“龙气缠身”。如今李四丢了修为和道基,是个彻底的普通人,没法第一时间就明确那是不是气运,只是觉得有些熟悉而已。 即便知道了这些,李四也并没有觉得什么惊讶和荣幸,要论身份而言,李四以前所认识的人里,随便扯一个出来都要比这一个叠云国的皇帝要尊贵,更不要提什么皇子了,还没有完全融入普通百姓世界的他,看一个李泰然和看一个普通的路人是一样的。所以,李四下意识地没当一回事儿。 听着袁守季的话,他便说:“今天的火锅已经卖完了,抱歉了,几位客官只有等明天了。” 此话一出,已经坐下的李泰然顿时凝固了脸上的表情。袁守季心里也禁不住一咯噔,外面围观看热闹的一众食客也尽皆哗然。 见到袁守季和李泰然都没有说话,李四以为他们没听明白,再次强调说:“本店每天只售一百份火锅,如今已经售完了,所以——” 李泰然扬手打断了李四,他吸了口气,站起来背着手说:“不用重复,我听到了。”他脸上没有了先前那份快然。 至于袁守季心里则是有些不明就里,他看李四的神情,以为他已经知道了李泰然的身份,但怎么还说出这般话来,便想会不会是自己猜错了,他连忙上前,扯了扯李四,遮声掩耳地说:“李公子是叠云国当今六皇子,你不要拂了他的兴致。” 李四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不是我故意打扰客人的雅致,首先,本店的规矩就是每天卖一百份,卖完了就只有等明天,这么多没吃到的食客都得等明天。”他指了指外面一众围观之人,然后又说:“其次,火锅的锅底和汤油都是要提前一天准备的,每天卖一百份,就只准备了一百份的材料,要吃到原滋原味的火锅,真的只好等明天了。” “规矩。哼!你说规矩。”李泰然背着手,冷声说,他冷冷的表情搭配上独特的皇室气质和一身气势十足的华袍,给人以不可侵犯之感。 他大拂长袖,转身背对着李四,一字一句问:“掌柜的,你说整个叠云国,是谁在定规矩?” 锋芒以对。 李四不是傻子,知道李泰然在发难,这位叠云国的六皇子在问他,整个叠韵国,是谁在定规矩。 上架感言 大概在明天中午吧,这本书就要上架了。上架要爆更,也不知道是谁设定的……对于我这样手残的人,真的是难受啊。为此请了一天假,今晚熬夜奋战! 在码这个感言前,我斗胆看了书评区,果然是惨不忍睹,很多人似乎都挺讨厌这本书的,各种原因都有。因为这一点,我要郑重感谢一直坚持看到这里的读者,你们是我最大的动力了,十分感谢! 在看书评的时候,发现了一条十分有趣的评论。那个读者说,这本书能坚持到两百章的话,他就女装……也不知道这位读者还在不在。我想对这位读者说,为了你的女装,我怎么都要憋到两百章(笑) 然后是例行的求订阅,订阅是一本v书的核心,也是作者朋友最大的动力,所以,希望大家能够支持一下。 总而言之,明天保底五更,各种加更。 加更规则如下: 打赏加更,一万起点币打赏加一更,十万起点币就是十更,白银盟……(作者在想屁吃)。 月票加更,这个嘛,现在说不好,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投 订阅加更,均订每五百加一更。 …… 有读者老爷反映说,一章一章看不过瘾。我打算上架后每天保底的三更同时发出来(加更另算),不知道大家觉得如何。可以留言说说看法。 最后,明天中午,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修仙游戏满级后》上架感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一章 普通与愚蠢 李四听着这个居高临下的质问,尽量露出招待客人的和善来,这份和善是他对待不友好的客人最大的让步。 “叠云国的规矩自然是叠云国的皇帝陛下定。”李四说了这么一句话,对着叠云国六皇子身份的李泰然这么说,就好像他依旧不知道李泰然是六皇子。 虽然有故意这么答的成分在里面,但李四说的并无差错。叠云国的规矩自然是叠云国的皇帝定。 李泰然原本的措辞以及措辞所带的气势,因为这么个回答尽数丢了个空。他敢说李四回答错误了吗?他不敢,屋子里这么多人站在,外面也是一大群围观的,他要是敢说错,明天就有人敢要他脑袋。即便他是六皇子,有些时候也没法给自己的命做主。 不敢说错,但是李泰然也不愿意说对。因为他先前发问就是在以身份去逼李四,让他明白,这叠云国没有他李泰然吃不到的美食。这是一个皇子的骄傲,他也应该要有这份骄傲,因为外面有很多人看着。若是就此离去,可能会给一众人留下个“平易近人”的印象好感,但这绝对不适合现在作为六皇子的他。他要是真的就这么走了,可能以后在皇宫里很难待得舒服,毕竟他是六皇子,前面和后面还有很多的皇子公主。帝王家的冷凄凄,他清楚得很。 所以,这绝对不单单是“面子”和“想吃火锅”的问题,而是一个可能牵扯到他李泰然以后命运的问题。这绝对不夸张,帝王家的人生来就是如此,总要面临许多“小大事”。明明很小的一件事,在帝王家里或许是决定命运的大事。 就连一旁的袁守季都不禁愣了愣,没有说话,他想看看,这个一直以“吃喝玩乐”的主的六皇子到底会怎么处理这件事,不过为了不让李泰然觉得他很没眼力见儿,闷头缩在后面,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过那对眼睛里时不时闪过锐利的光芒,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李泰然和李四。 “你既然知道叠云国的规矩是由皇帝陛下定,那你又何来规矩之说?”李泰然冷然质问。 袁守季的眼神发生了些变化,他本以为李泰然会直接发飙的,却不想还耐得住来这番质问。念此,他眉目间隐隐露出思索状。 “我是李记火锅店的掌柜,给店里定个规矩而已,何德何能扯上皇帝陛下。”李四尽量以一个店铺掌柜的口吻去说话。他心知肚明,现在的自己是个普通人,比不过眼前的这位“权势”之人。 李泰然漠然凝视李四,眼中寒芒点点:“如果是皇帝陛下来你这店吃火锅,你还有规矩一说吗?” 李四呵呵一笑,“李公子说笑了,皇帝陛下乃九五之尊,怎么会吃我这山野杂间的东西。”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再次在李泰然气势上踩一脚。李四自贬火锅味山野杂间,皇帝陛下不可能吃。但是李泰然他是六皇子,是龙椅下的人,却专程来吃这“山野杂间”的东西。 关键的是,李泰然明知这句话是在贬驳自己,但是当下他还没法针对这一点反驳什么。毕竟,他现在的身份是“李公子”而不是“六皇子”。 事实上,李四这番说辞仍旧是得罪了李泰然,因为他让李泰然不高兴了,让李泰然拂了面子。不管明面上多么正确好听的话,但凡是没有顺到人的心思,总是叫人高兴不起来。所以,李四他还是不够普通,没有真正地表现出一个平民面对权贵该有表现。这里没有“骨气”和“傲气”一说,在真正的权贵面前,普通人也不配拥有这两样东西,若是人家要折断你的骨,吹掉你的傲,你无能为力。这里是一个十分现实的世界,越是接近于普通便越是现实。 李四失去仙人之姿后,的确是个普通人,但是他曾做过人人羡慕敬仰的“人上人”、世人口中的“仙人”,怎么伏得下心对自己眼中的凡人忍气吞声。即便他现在也是凡人,但虎落平阳被犬欺,那也是虎。所以,他心头那一点仙人的自矜仍旧还在,做不得委曲求全的事情。也就有了这一番他所以为“普通人”说的话。 然而真正的普通人,知道了李泰然是六皇子后,绝对不会说出任何反驳的话来,除非是傻子。 所以,在不知道李四以前到底是什么存在的人看来,他李四就是傻子。 袁守季不由得在心头叹了口气,心道,这么看来时间又要少一个用心做味道的人了。他曾看到过不少一身傲气和骨气,立志家国的家伙被李泰然差人折断骨头,扔在荒野喂野兽。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一个有着修仙资质的少年得罪李泰然后,被吊在横梁上时,他一字一句喊着“莫欺少年穷”、“要和你李泰然约定三年,三年后必将你伏诛”,然而,下一刻,他就身首异处了。 在袁守季看来,那个少年的确有着一身不屈的傲骨,但也的确是愚蠢。现实绝对不会给愚蠢之人留有任何余地。 所以在袁守季看来,李四也是愚蠢的。他是真的很喜欢火锅,也不希望李泰然做到那一步,但是他无力去改变。这是一个文人的无奈。他想着,事后匿名给李四写一道墓志铭吧,纪念一下在这店里吃过的味道。 李泰然不会说什么“我再说一遍”之类的话,在他看来,事不过一。也更加不会当着这么多的面去仗势欺人。他冷漠地站在那里,若有若无地瞥了袁守季一眼,然后对着李四说:“既然李掌柜有着李掌柜的规矩,”他咬中了“规矩”二字的字眼,“我也不好多说什么,那我就明天再来吧,还希望明天的火锅依旧美味。” 李四点着头说:“每天都是如此。” “那就好,那就好,我生怕哪天就没有那份味道了。”李泰然化身成一个温和的大家公子,笑着对李四说。他俊朗的容貌配上温和的笑,的确是给他的面容增色不少。 “袁兄,我们走吧。”李泰然淡淡地看了一眼袁守季,说完径直往外走去。 袁守季在后面,歉意一笑后紧跟着离去。这份歉意里,大概多有的还是他认为是自己给李四带来了这麻烦。 第一百零二章 梧桐街很长,梧桐街很老(第二更,求首订) 这是无妄之灾。 李四做错了什么吗?在道理上,他什么都没有做错。但是在做一个普通人这件事上,他错了。 袁守季想起一句话。当你生来便是普通人时,你觉得普通人是世上最容易做的人,但当你生来非凡时,你会发现普通人其实是最难做的人。 “生来非凡……”袁守季愣了愣,心想那李四会不会并非凡人,才表现得这么强硬。但他也只是稍稍想了一下。 李泰然一行人离开了李记火锅店。他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但是他依旧表现出了一个皇子该有的气势。一路过去,除了那些不知情的猜想这是哪里来的大人物,居然坐那传说中的机关飞艇前来,其余人不敢议论什么。 之后,李泰然回到了那机关鸟飞艇上,遥遥而去。机关鸟飞行刹那,掀起大风,眨眼间就消失在黑石城上空。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依旧是碧空如洗,风和天明。却很少有人注意到,李泰然下来的时候带着两个护卫,离开的时候只有一个护卫跟在身后。 李记火锅店前没有人再围着了,那些知情的人也大都知道李四并没有为六皇子多做一份火锅。他们或多或少知晓李泰然的为人,吃过了火锅的人只得可惜以后再也吃不到了,没吃到的也不由得打消了明天再去的心思,生怕被牵连了。也只有城中看热闹的无知者才会当作事已至此。 走的走,散的散。李记火锅店前一下子就冷清了,冷清异常。 火锅店后面的堂屋里,李四如同无事之人,平静地做着开始他在食谱上看到的一道有趣的菜。 …… 梧桐街里,梧桐树旁。 秦三月手里提着一些菜和一叠红布,忽然听到巨大的破空声,便抬头望去,只见天上那先前停了一阵子的,巨大的机关飞鸟正在远去。她停住了步伐,在回忆里搜寻一番,想起自己小时候似乎经常见到那种在天上飞的机关器。 机关鸟消失在视野后,她将目光落在那颗老梧桐树上。她记得先前这棵梧桐树有几片嫩叶子的,但是现在都没了,或许是被哪家淘气的孩子爬上去摘了吧。 走在略显空寂的巷子里,有通透的风吹拂着。见着此情此景,秦三月忽然低声吟说: “梧桐街很长,梧桐树很老。 顽童心欢喜,爬树摘叶了。 梧桐街很长,梧桐树很老。 老师烹樽酒,唤我买红抱。 梧桐街很长,梧桐街很老。 天上木鸟飞,遥遥不相告。 梧桐街很长,梧桐街很老。 想对清风说,莫吹我长梢。” 最近她看书看了一些打油诗,觉得很有意思,见着此景,念及此情就下意识地念了一首。 这番念完,她感觉有些害臊,自己把自己羞红了脸。刚好一阵风吹来,歪歪扭扭地吹动了老梧桐树的枝丫,她便猜想着清风和梧桐树在笑自己,禁不住加快步伐快速离开这里。 一脸通红地跑回了曲径,她才缓了缓步伐,拍拍脸让自己冷静一些后,轻轻推门而入。 一道清风吹来,吹来阵阵酒香。只是闻着,就让人心底沉醉。秦三月在心里想,不愧是叶老师,做的酒也很好闻。 她看了一眼左边堂屋,胡兰躺在一个躺椅上睡觉。那个躺椅是叶抚担心胡兰老是趴着睡觉脖子痛,专门按照她的体型做的。秦三月知道,其实胡兰并不是在睡觉,而是在“修炼”,虽然叶抚和胡兰都没有给她说过,但是她就是知道。他们没有告诉自己,秦三月也没觉得什么,她只是在想,要是自己也可以修炼就好了。 收好心底的念头,秦三月把菜篮子放在院子里的石桌子上,就拿着手里的一叠红布走进正屋后面的小作坊。 小作坊里面,叶抚正站在一个在秦三月看来,像是铁质“挂面机”的器具面前。那是叶抚做的蒸馏器,此时,蒸馏器的大锅正在冒着热气,整个屋子里酒香气很浓郁。 “老师,红布我买回来了。” 叶抚一边往大锅周围淋水,一边说:“你把这些布剪一下,照着那边的酒坛子封口大一圈的大小剪。”他指了指堆在角落里的土褐色坛子。 秦三月应了声,就出去了。 叶抚则是认真地处理旁边池子里已经发酵完毕的酒。 一坛酒味道够不够主要在三个阶段体现,一是主粮和辅粮的选取,而是发酵的环境和时间控制,三就是这蒸馏,在黑石城叫“煮酒”的过程。一般而言,煮酒要去头掐尾。酒头味重且有刺激性,有毒,酒尾火候不够,少酒寡味。但是叶抚在这个过程有不一样的办法,传统意义上,之所以会有酒头和酒尾,是因为在进发酵好的酒时,初步的火温没法均匀地加热到酒的每个部位,使得刚出酒时出的是火候过头的酒。至于而最后出的酒则是没多少酒气的酒了。 有一门超高的手工技艺,叶抚对火候的控制完美到了极致,并且他所做的蒸馏器是经过改良的,在期间可以通过旋转和摇晃来使得酒均匀受热,所以,没有酒头产生,出酒便是成酒。 没多久,加热的程度和时间够了,便是出酒的时候了。叶抚将一个个坛子挨个摆在出酒口接着,然而打开开关,经过制冷管冷却的澄清酒液便流了出来,流进干净空洞的坛子里,发出清脆叮咚的声响。清香的酒气让叶抚感到舒心,嘴角流露出笑意。仅仅是闻到这味道,他就知道自己这大半个月的努力没白费,成酒比预料的要好上不少。 一坛子酒盛满后,一缕浅淡的雾气从酒坛子飘了出来,结成刹那的龙形。叶抚看着这龙形雾气,心想这应该就是酒龙吧。当酒的品质到达一定程度后便会生出酒龙来,这是叶抚在一本志怪杂谈上看到的,本以为是民间臆想,到没想到第一次见着东西就是在自己酿酒的时候。 酒龙记载上说着是个好东西,一坛酒是否是好酒,有没有酒龙便是一个验证方式。并且,酒龙是能够在酒坛子里面养着的,只需要喝酒就够了,不需要其他养料,养到一定程度还能化灵,不论是用来做丹药、直接修炼还是继续养,养到化形都可以。总而言之呢,就是十分珍贵的东西。 这一道酒龙腾在酒坛上面,旋转一圈后便想着钻进酒坛子。在快要钻进去的时候,被叶抚一把捏住了。酒龙被捏住后,不断地挣扎翻腾,发出类似风声的呜呜叫。 叶抚笑着说:“让你这东西进去,岂不是得偷喝我酒啊。”他对着养酒龙没什么兴趣,自然不会让这酒龙再钻进去偷酒喝。 他把这酒龙随手一扔,扔出屋后,被院子里的梨树给吞了。 之后的每一坛酒成酒的时候,都有酒龙诞生,或大或小,或淡或浓,但不出意外的都被叶抚扔给梨树吞了。 若是有爱酒好酒之人在此,定会大骂一句“暴殄天物”。 第一百零三章 自古文人多寂寥(第三更求首订) 一下午的时间忙活过去,酒煮得差不多了,酒坛子也不多不少,刚好够用。 叶抚和秦三月把酒封好后按照类别分好类,就只留了两坛花酒在外面,其余的都放进地窖窖起来了。花酒味浓,适合深藏,叶抚便在放置花酒的地方堆了一些米糠;花蜜酒味甜,适合温藏,放置在温度偏高一些石壁上;花瓣酒味清,放在干燥的地方即可。 小半个下午的时间里,书屋都是酒气扑鼻,酒香四溢。秦三月闻久了都有些晕乎乎的,脸蛋红彤彤的,眼中带着一层蒙蒙的雾气。这让叶抚有些始料未及,没想到这姑娘酒力差到这个程度,不由得在心里庆幸,幸好准备了味道清淡一些的花瓣酒,不然她以后若是想喝酒了,还找不到能喝的。 收拾完这些后,稍作歇息,便去操持下午的伙食了。胡兰在书屋里躺了半个下午,在饭做好的时候,不差分毫地醒了过来,让叶抚不禁怀疑她是不是为了避免干活故意装睡的。当然了,这只是叶抚的小念头,到底是不是在认真修炼,他还是清楚的。 饭桌上,叶抚终于正式地喝到了自己忙碌这么久酿的酒,味道很好,香气婉而不沉,酒味儿烧而不灼,绕舌一圈后,有花酒独特的甘气洗味,避免酒气过重。这酒呢不是烈酒,也不在清酒的范畴,是叶抚按照自己的喜好做的,反正他自己是相当满意的,喝着这酒便觉得舒服不少。还在地球的时候,他就一直喜欢晚上饿了吃夜宵的时候,温点酒喝,品酒知味想人生。 秦三月好奇这份味道,她白天闻着味儿是挺香的,但只是喝了一小杯,就飘飘然了,脸蛋通红,在月光下看着很有色彩,尽数显露了少女青涩的姿态。她眯着迷蒙醉眼,单手托腮撑在桌子上,把白天在梧桐街即兴念的那首打油诗尽数地念了出来,“梧桐街很长,梧桐树很老……”这首让她自己想起都觉得羞涩的打油诗。以至于第二天,胡兰一本正经地向她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她羞愧得几乎不敢睁眼看叶抚。 至于胡兰,她看过不少武侠类别的,一直向往里面“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快意恩仇,所以从小养成个吃饭跟抢食一样的习惯,叶抚每次说教她的吃相,她还各种理由来说什么“大侠就是应该大口吃肉”。她觉得喝酒是一个大剑仙必须要有的爱好,所以很想跟着叶抚一起喝酒,但是被叶抚果断拒绝了。 叫一个还差半个月才满十岁的小姑娘喝酒,这是叶抚怎么也做不出来的。所以,不管胡兰用什么理由来求,都落了个空。 真正的酒足饭饱后,叶抚才想起了一件事,之前说好了等酒酿好了要送给李四李掌柜一坛,他便喊着让秦三月提一坛酒送过去,但是转头就看就那姑娘红着脸,眯着眼,抱着柱子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在柱子上磕着。而胡兰则是瞪大了眼睛,好奇全部摆在里面了。她蹲在秦三月面前,将她这副作态一点不落地收进眼里,打算明天详细地跟她形容一下她醉酒后是什么样子的。 这副场景看上去让叶抚发笑,喊了句“胡兰,你三月姐姐喝醉了,你待会儿把碗洗了”立马让满脸好奇的胡兰变成满脸惆怅。 叶抚自己则是用绳子绑了一坛花酒,提着便出了门朝李记火锅店走去。 …… 李记火锅店。 袁守季终究还是过意不去,没有跟着李泰然,找了个理由重新回到了黑石城,这次是他一个人来的,没有带书童。他清楚,这个时候还和李四接触无疑是很冒险的,但是他还是耐不住心里的愧疚来了。 他看着面前古井无波的李四,不知道他到底是真的有底气,还是正儿八经的不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耐着性子从头到尾地把今天他和李泰然之间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他直接挑明了说,李泰然会派人来杀他。说完后,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李四,却不想后者依旧是神情无改。 “我知道,你说的我都清楚。”不论李泰然这个麻烦是不是袁守季带来的,李四都对袁守季愿意冒险来提醒他抱有好感。 “那你为什么一点作为都没有,不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吗?”袁守季比起李四来还要着急。 李四笑了笑,眼角皱纹挤在一起,“能有什么办法?” 袁守季愣住了,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是啊,能怎么办,一个火锅店老板面对李泰然能怎么办? “难道你不怕吗?”袁守季还是无法理解李四都心知肚明了,看上去还这么悠闲,一点都不慌。 李四再次反问:“怕有用吗?” 袁守季愣愣地摇头。 “既然没用,为什么要怕?”李四说。 袁守季忽然觉得李四很奇怪,奇怪到没有一个普通人应该有的恐惧心理,这压根儿不是怕有没有用的问题,而是快要死了,为什么不怕! “你快要死了啊,为什么不怕!”袁守季整个人有些失态,各种情绪扭杂在一起,让他思绪有些混乱。 李四听到“死”字,没有说话,却在心里说,死过一次的人了,不怕死的。 良久之后。 “客官,请回吧。”李四摇着头说。 袁守季听此,心头郁闷难解,神情萧瑟,艰难地转身,一步一步离去。走到门槛,他顿住身形,脑袋转过一点,又转了回去,他想要回头再说些什么,但是却发现自己没有勇气再说下去了。 “世事应教我难料……” 长叹一声,这位大诗人心情萧瑟,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在一个转角处,提着酒的叶抚走出来,便看到思绪混沌的袁守季。他看着袁守季的背影,呢喃一声,“文气缠身,是个读书人。” 看着袁守季萧瑟的背影,叶抚不禁感叹一句,“自古文人多寂寥吗?” 稍作停歇后,收了心思,朝着李记火锅店继续前进。 顶点 第一百零四章 先生你快走(第四更求首订) 李四没有在心里面怨尤袁守季半分半毫,也不需要去怨尤什么。他所存在的经历让他没有什么心思去在意这种小事,即便仅凭现在的他的确是无法应对李泰然会施加给他的惩罚。 拿着本食谱,他就坐在火锅店的正屋。边看食谱,边等待着。至于等待的是什么,他其实并不清楚,或许在其他人看来是死亡和绝望,但是他总觉得或许是早就该到来的审判亦或者是解脱。 正看到食谱上“加香珥一钱、杏果两钱、白萁一钱、松云草一钱,以长络围绕,温水一刻……”,门敲响了。 他放下书,看着门外的影子,心念,终于到了吗。 起身,缓步向前,就像平常去开门那般寻常。没有问是谁,他直接打开了门。 看着门外之人,他的神情不由自主的变得放松起来。 “李掌柜晚上好啊。”叶抚笑着打招呼。 李四也是笑呵呵的,“先生晚上好。”他看着叶抚手头的一坛酒,想起之前的事情,便说:“莫非先生家的酒酿好了?” “是啊,这不想让李掌柜品鉴品鉴,看看我这酿酒的技术如何。”叶抚打趣着说。 “没想到我随口一说,先生便这么认真对待,真的是有劳了。快——”李四正想说“快快请进”,但是立马停住了,他想起了自己现在处境不妙,不想把这份不妙牵连给城里唯一很有好感的先生身上,就立马改口说:“这么晚了,先生还亲自送来,真的是辛苦了。我这又正在熬制明天的汤,恐怕没法和先生对饮长谈了。” 叶抚目光稍稍往里面一望,看见里面一个凳子摆了出来,桌子上放着一本翻开着的书,也没有闻到空气中有火锅汤底的味道,他便知道李四刚才是在看书,根本就没有熬制汤底,而且,现在天刚刚黑下来,完全说不上很晚。在叶抚的印象里,李四一直是个很实诚的人,也确切地知道他这份实诚是正儿八经的实诚,并非故意而为。 但是现在,他说谎了。依着他那份实诚,就算他真的不想招待叶抚,也会说明原因,而非找其他借口。 一个实诚的人突然撒谎,叶抚对这一点有些好奇,试探着说:“汤底这么早熬制,赶不上最新鲜的时候。” 李四目光越过叶抚,往外面看了看,语气有些急促地说:“先生快回去吧,天不晚了。”他很担心,叶抚在这儿多留一刻,就危险一分。他不想叶抚因为自己遭到无妄之灾,虽然他觉得叶抚不是普通人,但到底是看不出有多厉害,担心是难免的。 李四的着急是写在脸上的,不用多猜,一眼就看出来了。叶抚还没见过李四有过这样着急的神情,因为跟他交流来往的比较多,对他的认真和实诚也很有好感,所以想知道在李四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神念稍稍一动,把这李记火锅店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看了个遍,才道原来如此。他也发现了,有一个头戴半面斗笠的人蛰伏在远处,气机锁定着李记火锅店这边。 如果这件事是李四自己种下的因,别人是来寻仇的,叶抚便不会插手。但这于李四而言,分明就是无妄之灾,典型的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让他看着一个身怀匠心的人莫名遭到这种事情,是怎么也过意不去的。何况李四和他关系不错,是城里少数能在一件事情上有共同话语的人,他可不想人就这么没了。 要是李四没了,叶抚感觉呆在黑石城的乐趣也就少了一大半。 叶抚原本也就打算着来找李四喝酒,但现在的情况就算他们在同一个桌子上喝酒了,也肯定是不尽兴的。所以,得让李四觉得没有危险才行。所以,这件事情要让李四本人主动解决或者亲眼见到问题解决了。叶抚自然是不可能当着李四的面来解决这件事,他还不想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什么其他的变化,就现在这样就挺好了。 想了想,叶抚叹了口气说:“莫非李老板是觉着我酿不出什么好喝的酒来,才这般催着我走?” 李四听此,觉得自己太过着急让叶抚误会了,连忙说:“哪里的事情,我只是想再晚一些,先生一个人回去可能有危险。” “区区一个黑石城,连个偷摸抢砸都少见,能有什么危险?”叶抚说,他眉头稍拧,露出不满的神情说:“莫非李掌柜是觉着我这人麻烦,打扰了你?” 李四苦笑着说:“怎么会呢,先生到我这里来,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嫌麻烦。只是今晚我真的有些事,没办法和先生多说了。”他冒着可能会得罪叶抚的风险再次说:“先生,请回吧。” 叶抚看着李四的神情,心想现在应该是时候了,手指微微一曲一张,一道气机瞬间射进远处蛰伏之人的身体,然后这人神魂瞬间被控制了,显露出身形来,朝着火锅店这边走来。 那人出现在李四的视野范围被看到后,李四神情立马有些慌乱,顾不得那么多了,推攘叶抚说:“先生你快走!” 李四这番动作不禁让叶抚有些感动,最起码的是,李四是真的在担心他。 叶抚装作不知道地说:“发生什么了?” 李四整个人往前一站,挡在叶抚面前,然后大喊:“先生,你快走!” 那头戴半面斗笠之人脚步逼近。 叶抚依旧装傻不知道,站在后面做出一点退走的动作,但是又没有退走,完美演绎了个“懵”。 李四见叶抚没反应过来,当即决定用身体去把那人拦下来,他震声大喊,中气十足:“先生,你快走!这不关你的事!” 叶抚知道,李四现在就是个普通人,不论是神魂、修为还是肉体都基本残破不堪了。他能做出这番行为,确实让叶抚有些感动。 李四横眉咬牙,即便是身体使不出一点修为了,他还是捏紧了拳头朝那斗笠之人打去。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自己还没跑近,前面那斗笠之人直接就弯了腰说:“我奉叠云国六皇子之命,前来为李掌柜打消误会。” 李四听此,没反应过来,拳头直接砸在了那人的脸上,但是没有让那人有分毫动弹。 过了一会儿,李四才一脸狐疑地问“打消误会?” 第一百零五章 任务完成(第五更求首订) “没错。” 李四看不到斗笠之人的面貌,但是记得他的身形,的确就是白天跟在李泰然身边的人。 叶抚这时从后面走了过来,问:“李掌柜,到底发生了什么?” 见到叶抚走了过来,李四直接挡在了他面前说:“先生,有危险,你先别急。”然后,他问斗笠之人,“到底是什么情况?” 斗笠之人低着头回答:“六皇子本意是今天吃不到火锅就算了,明天再来,但是却没想到坊间居然传闻他要对付李掌柜你。六皇子担心李掌柜因此寝食难安,所以派出我来为你解释。” 就这么一句话,自然不会让李四相信。毕竟前不久,那袁守季才跑来说了那样一番话,而且,白天李泰然那样的语气无不表露着“要你好看”的意思。李四皱着眉问:“会有这样的事情?” 斗笠之人答:“六皇子猜到李掌柜你可能不会相信,让我把这个给你看。”说着他从身上取出一块玉佩,上面刻写着“长宁”二字。 李四立马警惕起来,“这是什么?” 斗笠之人在玉佩上转了转,然后一道流光散开,张出一面光幕。 “这!”叶抚看到,惊声道。然后往后侧了侧,俨然一副震惊的模样。 李四歉意地说:“先生抱歉了,让你卷进来了。” 光幕之中缓缓浮现出李泰然的身形面容来,李四清晰地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气运,也就是“龙气”,当即便确定这是李泰然。 光幕里面李泰然笑着说:“李掌柜,用这种方式来和你说明情况,真的是无奈之举了。” “什么意思?”李四神情不喜地问。 光幕里的李泰然叹了口气,“世人都说我李泰然蛮不讲理,坊间流传着不少我不好的传闻,其实我都看在眼里,但没有去多做些什么,若是别人认为我是什么样的,我就是什么样的,我何德何能被称为六皇子。但作为帝王家的人,总有些事情说不清楚,所以让你看到了别人眼中的我。我来这里其实真的只是想尝一尝火锅罢了,然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真让人感到惭愧。” “但先前袁守季专程来说我会被你怎样,是假的?”李四皱着眉问。 李泰然说:“袁守季他又能知道些什么,不过是自以为那样罢了。我好歹也是个皇子,若是轻而易举地就被人定了样子,早就从那深宫被赶了出去了。”转而,他笑着说:“所以,李掌柜,还请放心吧,我不会对你做些什么的,相反的是,我还想着明天能不能成为你这‘一百份’中的一个呢。” 然而,光幕消失了。那斗笠之人说:“我的任务已完成,不打扰李掌柜了。”说完,他几个闪烁消失在夜里。 李四站着看了良久,才长叹一口气,转身勉强露出个笑来,“先生,让你看笑话了。” 叶抚一副还没有从刚才所发生的事情里恢复过来的样子,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说:“原来,李掌柜你说的事就是这个啊。” 李四苦笑着说:“是啊,我也想不到会是这么个情况。” 叶抚露出兴趣,“这可不行啊,李掌柜你得好好说道说道,要不然我今晚睡不着。”他扬了扬手中的酒,“你看,这酒已经备好了,要是不趁着机会对饮几杯,岂不是浪费这大好时光了?” 李四也因为之前让叶抚误会而感到歉意,听着这么一说,也就没法儿再拒绝,笑呵呵地说:“成!” 两人转身,便进了屋子。 喝酒得有下酒菜,叶抚跟李四借了个伙房,说着要露一手,就亲自去准备下酒菜了。跟李四又闲聊了一会儿后,李四才没有惦记刚才的事,恢复了以前两人一起聊天的样子。叶抚知道,暂且的目的达到了,剩下的只需要除了“事情的根源”了。 先前李四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叶抚一手导演的,先是控制那斗笠之人的意识,说明来意让李四产生疑惑,质疑的时候,再控制那斗笠之人随手从身上取样东西,然后营造一片光幕出来。叶抚知道李四以前是修仙之人,不对这种事情震惊什么。然后,要原本原样地复制一个李泰然,对于叶抚而言仅仅只需要他残留在这火锅店的一缕气息就够了。即便是李泰然自己,都定然无法分清那光幕中的人是不是自己,更不要说一身修为和神魂残缺的李四了。 关键的是,李四是个实诚人,即便他曾经是修仙之人,也无法掩盖他心思并不复杂的事实。也正因为这一点,叶抚才会和他有着不错的关系。 所以,李四相信之前的事情就是事实,是理所当然的。而且,他并不知道这一切是叶抚在操控,还以为叶抚就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和气先生。对于叶抚而言,这是最合适的结果。 既然李四选择过着认真的普通生活,叶抚也就不打算去破坏这份生活,就现在这样,挺好的。 剩下的事情,只需要让那李泰然不再来打扰李四的生活就够了。 后半夜里,李四喝到了叶抚酿的酒,震惊异常,完全没想到叶抚酿的酒味道居然这么好,比他以前喝过的那些灵酒、道酒好喝很多,虽说是普通的酒,没有灵气、道意之说,但仅凭味道便是绝味了。李四当即便认为,叶抚是一个“味道”的天才,不论是吃的还是喝的都能做到极致,深感佩服。 叶抚酿的酒的确是普通的酒,不是酿不出所谓的灵酒和道酒,只是酿酒的目的就是为了一口“喝”,不为其他,何须去画蛇添足,所以,这酒的酿造不论是选材还是酿制过程都是普通酒的酿制方法。若只是为了灵酒的“灵”,道酒的“道”,他随时随地可以酿一大堆出来。但这花了大半个月酿的花酒,是真正的用心去酿的,只是为了一个“味道”而已。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方式来取悦自己,而叶抚取悦自己的方式也就是用心去做然后收获的过程。这也是他为什么对李四抱有好感的原因,因为李四是一个用心认真的人。 …… 黑石城外。 那先前的斗笠之人已经没有再被控制了,但是叶抚给他打了道思想枷锁,让他认为自己已经把李泰然安排给他的任务完成了。 “任务完成,该回去复命了。这么简单的任务,就是个功劳,真幸运。” 他这般想着,心情愉快地消失在黑夜里。 顶点 第一百零六章 酒和故事(一更求订阅) 若是叶抚想的话,喝掉一整个乍宁湖的酒都不会有半点感觉,但如果是那样的话,喝酒就说不上喝酒了,喝水也是一样。所以他有意地让自己达到一个微醺的状态,面色带着稍稍红意。 这一坛子酒没喝完,剩了不少,但是照着李四这个状态,也没法继续喝下去了。 刚开始的时候,李四确确实实地抛却了所有的烦恼,有美酒美食作伴,他很投入,很乐意不去想其他的,就来享受这份惬意,跟着叶抚一起谈天说地,说着这里那里。 叶抚也挺开心的,这是来到这个世界来第一次跟人一起喝酒,这份别人说自己听的感觉激起了他一些回忆。以前跟朋友一起喝酒的时候,他便是一个很好的倾听对象,所以总是有人喜欢找他一起喝酒,因为跟他一起喝酒不会有什么压力和负担。 前半程里,李四还在状态的时候,跟叶抚说的是“火锅”、“食材”、“味道”和一些关于食物的典故,这一点就听得出来,他对美食这层面的很有研究。这个时间段里,他还很清醒。 到了后半程,酒上头了,醺意起来了,说话就开始跑偏了。从火锅这方面的事情逐渐说到“食物存在的意义”,继而酒喝得更多一些了,就谈及他回忆里的美食……事实证明,李四即便曾经是个修仙之人,但成了普通人后,喝酒也是会醉的。这个时候的他,就真的完全看不出来有丝毫曾修过仙的痕迹。 他把他回忆里的修仙历程满满的吐露了出来。这一点让叶抚有些无奈,他觉得李四李老板还是太过实在了一些,明明有着那么了不得的经历,却偏偏敢在别人面前喝醉。这一点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了,定然少不了会有麻烦。 叶抚耐心地听着李四述说他的过往,时不时应答一句让他知道自己还在听着。 李四自幼便生在仙山上,门派里只有他、他师兄和他师父三个人,一直到十五岁都没有下过山。这一点让叶抚明白了为什么他心思那么认真,毕竟十五年长在无人心叵测、无世事难料的桃花源里。 他从小接触的便是灵丹妙药与功法神通,又因为极佳的天赋资质,早早地便修到了需要“心性”和“感悟”的境界,于是乎独自一人下山去。说到这里的时候,李四也曾表露出孩子一般的委屈和埋怨,埋怨世事难料。刚下山的第一天他就因为心思单纯被一个普通凡人骗走了钱财,不愿意用修为去欺压弱小的他就开始了在小镇上一年的打工之旅。 说着打工做活的日子,感觉得到,李四挺珍惜那段记忆。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李四在小镇上熟悉认识的不少人,因为善良和热心,跟许多人都相处甚好。那个时候,他十六岁。十六岁的少年多心动,在小镇里碰到了心动的姑娘。 李四在说起他和这个心动的姑娘的时候,叶抚便感觉李四即便是长到了现在,也依旧还是个感情白痴。他说着他和这个姑娘相处来的种种,各种鸡皮蒜毛的小事都说了出来,什么“第一次见面”、“第一次说话”、“第一次牵手”。叶抚本以为会有更多的发展,却没想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止于牵手。这让叶抚听来又好笑又感到单纯,只是他看着李四现在这副长满了皱纹,布满了岁月痕迹的脸,听着他那些清新甜蜜的故事,觉得很是违和。 “桂花糕”是李四说起他和那个姑娘时,提到最多的词。那是他记忆里的蝉鸣末了之时,桂花树下桂花糕的故事。这成了他在这小镇整个一年里,回忆起来最甜蜜的故事。之后,他突破了心境,离开了小镇。甜蜜轻松的故事止于此,止于十六岁。 在他之后两百多年的故事里,除了修炼就是修炼。看遍天下河山,赏遍天下美人,尝遍天下美食,识遍天下英雄豪杰。最终在一场劫难之中,一切都化为乌有。叶抚问他原因,他说在雷海中时,他想起了那块桂花糕。叶抚听此便心知肚明,没有再多问了。 渡劫失败的他彻底化身凡人,失去了一切重来的可能,丹田陈朽、神魂破碎、道基崩塌,什么都不剩。 最后的故事听着就难免有些悲情了。他循着记忆,找到了以前所待过的那个小镇,小镇已经变成了大城,在这座城里,他呆了一个月,最后也没能找到那个姑娘的坟墓。再之后,他来到了黑石城。 李四用半坛子酒的时间,说完了他整个一生,其中,大半的时间都是在说呆在小镇的一年时光,虽然这一年不到他一生的两百分之一。 他的故事其实挺简单的,没有什么跌宕起伏,没有什么阴谋算计。但叶抚听完后,心头难免有许多感触。叶抚其实很想问一句,整个两百多年的修行成果就因为那一年的记忆毁于一旦,值得吗?若是有机会重来,还会去认识那个姑娘吗?但他最终还是没有问出来,因为他觉得,如果是李四的话,一定会回答“值得”和“会”。 这个问题没有正确答案,叶抚也不能说李四做得到底对不对,就像人这一生一样,发生的才是最真实的,永远不会有正确与否。 聆听是很好的学习方式,李四的故事也让叶抚明白了许多道理,这些道理对错与否,需要用现实去证明。 终了。 和李四的第一次喝酒到了最后的时间。李四已经醉的不成样子了,趴在桌子上睡觉。现在的李四终究只是个普通人,而且他本来的年龄便是两百多岁了。他现在的身体状态差不多就是凡人四五十的样子,已经不再是壮年了。叶抚将他搀扶到后屋卧房床上,给他盖好了被子,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若是生了病会很难受,所以可不能就趴在桌子上睡觉。 临走的时候,李四醒了醒。叶抚稍微停了一下,问:“李掌柜,如果有继续修仙的机会,你会选择继续吗?” 李四模模糊糊地回答:“不……”没说完,便呼起了轻微的鼾声。到底是“不会”,还是“不知道”,说不清楚。 叶抚却莫名地点了点头,似答应、似肯定。然后,叶抚驱除了李四身体里的酒意,毕竟他明天还要很早起来准备汤底和辅料。 离开李记火锅店后,已经是深夜了。 夜深人已静。 叶抚没有急着回书屋,而是朝着另外一个方面走去,毕竟李四这件事还没有处理完。他得出门一趟,只不过这一趟应该有些远。 顶点 第一百零七章 气运之说(二更求订阅) 机关飞艇划破夜空中的云层,辉映着洒落其间的月光,如同一只巨大的飞禽在夜里觅食。 收敛起一身的气息,叶抚轻步行走在木质的甲板之间。他的身边有来来往往不少人,舵手、宫女、侍卫、文人墨客、厨子等等都有。不过即便他们就从叶抚身边走过去,也没法感觉到任何异样。 也东张西望地打量着,自然不是在打量来来往往的人,而是在打量这机关鸟飞艇。 看着看着,他摇了摇头。 “做工很好,动力装置也十分有新意,可惜细节上差了不少。” 这机关飞艇用的是什么技术,叶抚还没有了解不过,猜测应该便是所谓的墨家机关术。他在一些典籍上看过关于墨家机关术的介绍,从系统框架和装构上看,脚下这机关飞艇比较符合其核心要义。 虽说墨家机关术在天下闻名,尤其是飞行机关更是称二无一,但是在叶抚看来,脚下这机关飞鸟还是存在着许多纰漏。就动力系统而言,这飞艇用的是灵石作为动力源,用特殊的材料挤压缩放灵石被激发后产生的灵力,以此作为推动轴承和齿轮转动的力量,相较于传统的单推齿轮而言,这艘飞艇采用了双推。 就这双推装置而言,叶抚就可以找到一大堆纰漏,首先,双推所产生的推力并非是单推的二倍,存在着一部分灵力的无意义消耗。在叶抚的眼里,这双推装置若是在其间构建一道连接纽带,便可以产生二倍及以上的推力了。这是最大的纰漏,其次就是,这是飞艇的唯一动力来源,没有问题,若是这一处出了问题,飞艇必将失去动力。并且,叶抚也没有在飞艇上发现任何迫降装置。总结起来就是,没有一点防患。 当然了,也不能因此就说这机关鸟不行,只是在叶抚眼里很一般而已,毕竟他的技艺水平还是比较高的。 收掉这些路途的心思,叶抚一路向飞艇核心层走去,如入无人之境。 飞艇的核心层也就是生活区,装潢很堂皇。挂灯琉璃盏、幔布轻罗纱、长壁缀彩画、横板刻刀木…… 站在入口一侧,一眼看去,便见到一群甚至青蓝仕女衣的仕女怀捧大小玉盘,其间各色珍馐,香气横溢。她们迈步如莲,步伐轻巧不急不缓,从走廊之间行过,梁壁之侧的琉璃盏抛出些浅黄色的光,映照在一众脸上,便显出一片圆润与明丽来,即便算不上绝色的容貌,在此间也是一片绝色之景。她们随着前面一扇门打开,皆是埋下头,挺直了背脊,好似将盘中珍馐送进那间屋是一件十分正式的事情。 叶抚跟在这列队伍的最后面,走进了那间屋。 与外面的富丽堂皇不一样,这里的装置看上去要古朴得多,三两书架靠壁而立,摆满了墨蓝色的老旧新书,一眼扫过去,便是“通鉴”、“良宝”、“墨语”、“陈堂”、“守录”等字眼。 房间中间是一围坐席,席间一个小方桌,坐在小方桌一边的是披散着头发和衣袍的李泰然。 一众仕女,排着队,挨个挨个将怀中玉盘珍馐放到李泰然面前,由其品尝。 叶抚在心里面说了声“李公子真是雅兴啊”,就绕过一众仕女进了屋。他可没有兴趣看一个男人在那儿吃东西。 之所以专程来一趟这飞艇呢,并非只是为了解决李泰然这件事的隐患,主要还是叶抚本来便想做个实验。刚好这次兴致很高,来了这里,就借由李泰然来完成这个实验。既能够解决李泰然给李四带来的麻烦,又能完成实验,一举两得的事情,叶抚觉得挺划算。 叶抚在屋子里走了走,他随眼一扫便知晓了李泰然书架上摆的这些书讲的内容,基本都是一些“君子之道”和“食色之说”,没有任何一本“帝王谋略”,不知道的人定然会以为他是个爱好吃的读书人,而非高高在上的皇子。至于是不是这样呢,叶抚觉得不是。 不过,叶抚也不管他李泰然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了,反正这次的实验跟李泰然是怎样的人扯不上任何关系,只要有他这么个人就行了。 念及,叶抚伸出一根手指,对着小窗遥遥一指,从北边极远之处闪烁一点星芒,片刻之后,一道金色的龙形气息便盘踞在他的手指上。叶抚打量着这龙形气息,在心里感叹,“世间万物,多姿多彩啊,想不到就这么点大的东西,就是一国气运。” 如他的感叹所言,萦绕在他指尖的正是叠云国整个国家的气运。 转而,他看向李泰然,在心里自语,“李泰然啊李泰然,你倒是真的跟你这名字一样,泰然自若啊。我看你一天天玩得挺开心的,生活过得很滋润,来试试看吧。我呢给你找了点事做,试试看吧,把这一国气运背下后,还能不能像这样开心滋润。” 然后,他指尖再点,这道龙形气息绕了一圈后,攀着李泰然眉心钻了进去。但是李泰然并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觉,依旧在那里细嚼慢咽地品尝美食。 气运之说,一直都是叶抚比较感兴趣的一个话题。从最开始的鱼木,到曲红绡、齐漆七再到胡兰、秦三月。他们之间的气运是被叶抚观察得最多最深的,也因此对其有着一些不解之处。虽说叶抚本身的修为很深很深,但到底是年龄摆在那里,许多事情没有怎么去了解过。针对曲红绡的浓厚气运和齐漆七呈极数之差的气运,叶抚便深入了解过,他能知道气运与宿主之间相互影响,但是不太明白气运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单纯地是为了将人区分开来,还是让世间之事呈现出差异性。 最令叶抚关心的是,秦三月的气运实在是差到了极点,影响到了她的命运走向,这让他不得不想办法去解决。在等酒发酵完毕的十多天里,他不停地在研究这个问题,想从根本上去解决。但是一直没有合适的契机,正好碰到李泰然这档子事,就索性把他当工具人试一试猜想,反正也看他不爽,没什么心理负担。 顶点 第一百零八章 云兽(三更求订阅) 事实证明,一些事情不单单是修为就能解决的,正如秦三月的气运一事。叶抚想过干脆抓一把气运塞到她身上试试,但是没有做出来,他不确定这样做会有什么负面影响。他可舍不得拿秦三月来冒险,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就恼火了。 但是李泰然嘛,叶抚就没有心理负担了。不单单是想试一试突然大量的气运附身会有怎样的影响,还就是他想看一看这气运的本质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却有着远超实物的形态。 气运之说,在叶抚查过的典籍中描述的是“非气之物,以长运止守涉其本”,意思就是,气运是没有实体的东西,但的确存在,并以足够长阔的一段意义影响事物的规律。这是无数先人总结下来的最为流行的解释,但是更详细的说法却没有。 作为科学红光下成长起来的人,叶抚一直相信“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亲自上手才是王道。 做完李泰然这方面的工作后,叶抚一步迈出,就消失在这机关飞艇上。叠云国鼎鼎大名的六皇子直到最后一道“秀鱼沉木”吃完了,也还以为那名叫李四的不知天高地厚妄言“规矩”的火锅店老板已经身首异处了,更加不知道刚才自己被人塞了一团东西。 一众仕女退下后,李泰然心满意足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赤足走向书架,选了本《明宝通鉴》,正准备坐着翻阅一番,突然飞艇震动了一下,紧接着从外面传来急促的脚印。一个太监慌忙跑过来,跪在门口大喊: “殿下,不好了!” 李泰然皱眉问:“发生什么了?” “遇到妖兽了!” “妖兽!”李泰然瞳孔一缩,“什么妖兽?” 太监慌着脸,“云……云兽。” “什么!”李泰然一下子激动起来,连声问:“多大?” 太监咽了口口水说:“天太黑看不清,但是估计有千丈长。” 李泰然听到这个数字,当场有些失神。云兽是生活在云层之上一种妖兽,形似飞鱼,以体型大为特点,其实力越强,体型也就越大,千丈长的云兽,实力在分神之上,因为其在天空的独特优势,一般的分神修士根本不会是其对手。 “我们走的不是官道吗,怎么会有云兽出现?”李泰然不再泰然自若。 云兽一般有固定的活动范围,所以世人为了防止碰到云兽,便实地考察,在空中划了官道,以不动灯标识。到了现在,已经很少很少有飞艇碰到云兽的情况了。 “小的不知。”太监颤抖着说。 李泰然狠狠地咬了咬牙,心想在这儿等死是没有出路的,快步朝顶层的甲板走去。 刚上甲板,他便看到就在飞艇旁边不到百米的距离摆着一只巨大的眼睛,眼睛里沙线一般的瞳纹不断变化着。这是云兽的眼睛。李泰然怔怔地咽了口口水,他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大的云兽,一时间被震撼了心神。回过神后,他冷汗直冒。他的视野甚至装不下这云兽的全貌,只能看到眼睛即周围的一圈圈云兽代表性的云纹。 这只云兽正起伏于云层黑暗之间,与飞艇并驾齐驱。 甲板上,舵手和指挥官忙得手忙脚乱,他们大多数人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云兽,整艘飞艇甚至没有其一道侧鳍大。 “张开右侧幡,拉开距离!”前面,指挥官嘶吼着。 一众舵手随其指令,拉舵张幡。 李泰然知道自己在指挥上做不到什么事,如今这种危险之境,他没有冒出头去掺一脚,老老实实地缩在甲板口。他现在情绪有些失控,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运气这么差,居然碰到了这等云兽,若是百米长的,凭借飞艇自带的攻防系统还能解决,但是这千丈长的,就算来十几个普通分神修士也没办法啊,更不要提飞艇上这些护卫了。 机关飞艇在空中拉开一道弧线,巨大的侧幡张开,摆动之间,迅速急停,然后摆向一边,和那云兽拉开距离。 然而,那云兽鸣叫一声,声音裹挟着巨大的气势,将四下云层尽数荡开,扯出个晴朗之空来。继而,它侧鳍扇动,以着这般庞大体型不该有的灵活,扭头便跟紧了飞艇的方向,贴了过来。因为其体型巨大,速度很快,带动的风十分猛烈,将飞艇吹得七零八落,其上的人东倒西歪倒了一大片。 李泰然顿时面色苍白起来。 “完了,难不成我要葬身于此了吗?” 虽然记载里面说云兽喜好玩耍,但是这飞艇怎么也不可能经得起这样程度的玩耍啊。李泰然心有不甘,不甘死得这样屈辱,但是又无可奈何。即便是向都城求救,等援兵赶来,最快也要两个时辰,那时候这飞艇早就被吹得粉碎了。 李泰然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神一亮,但是立马又黯淡下去。 “我不过一个被放弃的皇子,父皇定然不会为了救我唤醒几位祖宗的。” 念此,心头的不甘越来越重,不禁升起了恨意。 此间,那云兽又是一阵摆动,掀起更加猛烈的风,眼看着飞艇的框架就要散掉了。 李泰然面若死灰。甲板之间弥漫着慌张恐惧与绝望。那云兽就如同天空领主一般,肆意地玩弄着飞艇。 就在那将要吹垮飞艇的风要被云兽一巴掌扇出来的时候,天上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千丈云兽,宝贝啊!” 话语落下,一张闪烁银辉的巨网,铺天盖地而来,瞬间将云兽裹住。云兽感觉到束缚,愤怒地扭动身体,嘶鸣着,发出巨大且刺耳的叫声,飞艇之上众人拼命地捂住耳朵,痛苦地忍受着。 “孽畜,休动!” 只见一个巨大的金色巴掌落下,拍在云兽背上,一道沉闷的响声贯彻天地云层,瞬间将那刺耳的嘶鸣声打得烟消云散。 云兽被这一巴掌直接拍晕了过去,当即一动不动,任由那罗网束缚住。 然后,一道巨大的豁口在空中张开,将云兽吸了进去后才消失。 云兽消失后,天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流云慢慢汇聚过来。过了一会儿,指挥官开始指挥检查飞艇、收拾残局。李泰然则是在甬道之间长呼一口气,想起刚才那云兽姿态,仍旧是心有余悸。 “还好运气不错,有高人路过收了那畜生。” 李泰然心慌慌地折回核心层,不想再在这甲板甬道多待片刻。 一阵检查收拾后,飞艇起航重回官道。 在云层之间,叶抚看着飞艇远去,露出思索状。 “这么快就有了影响,不过感觉缺了点东西。” 他从飞艇上离开后,就推衍了一番,知道会有云兽前来,这是既定的事情,在发展轨迹当中。但是那出手收走云兽的修士并不在原先的轨迹当中,是与这件事独立开来的。 这般思索着,叶抚再次推衍了一下,发现原本不相关的两道事物轨迹,居然出现了交织的情况,其间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气息在这之间相互影响着。那道气息正是叶抚刚才从牵引过来的叠云国一国气运。 叶抚发现,这李泰然的一国气运比起那出手收走云兽的修士气运要浓郁一些,而那修士的气运又比云兽要浓郁一些,不由得升起一些猜测来。 “莫不成气运只会由浓厚的一方影响薄弱的一方?” 顶点 第一百零九章 谢谢你,工具人(为舵主鬼鬼是鬼不是鬼鬼加更) 为了印证这个猜想。 叶抚又想方设法地为李泰然准备了几分惊喜,只不过这在后者看来是几年都不会遇到一次的大惊吓。 之后,叶抚牵动了一只猛禽妖兽,火烈鹰,调整它的飞行方向与李泰然的的飞艇相遇。结果与先前那云兽一样,有一个号称“行侠仗义”的剑仙将火烈鹰给斩掉了,为李泰然等人解了围,并且那剑仙还送了火烈鹰一只羽毛给李泰然。而李泰然、剑仙、火烈鹰三者的气运和先前一样是李泰然最浓郁,火烈鹰最稀薄。 叶抚秉信,实验中,单个结果不能印证最终的结论,所以在之后又在不干涉本身发展轨迹的情况下,安排了七次劫数跟李泰然的飞艇相遇,在叶抚安排之外,还有自然发生了两次劫难。 九次次中,有天降陨石、妖兽渡劫、气旋逆转、修士争斗…… 但无一例外的,集一国气运的李泰然总是能够“运气好”免此一劫,免劫的方式五花八门,多种多样,不论是路过之人出手相助,还是单纯地运气好没有波及到飞艇都有。但这其间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李泰然的气运总是最浓郁的。 在后续的观察中,叶抚还发现了一点。除了他刻意安排的以外,李泰然所遭遇到的劫难都是本身应该发生在叠云国的劫难,但是现在全都发生在他身上来了,而且推衍事物发展的轨迹时,叶抚预计在今后的七天里,李泰然会遭遇大大小小二十八起劫难,遇到机缘二十九起,其中二十八起机缘会帮他度过劫难,剩下的一起是纯粹的机缘。 这一点发现让叶抚明白了,气运是把双刃剑,在带来福泽的同时,也会带来气运本身所携带的劫难。这一点非常符合道家学说中的“万物相生相克”和禅道的“因果”之说。 但想通了这一点后,叶抚总还觉得少了点什么感觉。他跟着飞艇观察了很久,才从李泰然这个撑在一国气运本人身上找到了缺少的那点感觉。李泰然整个人的心境有了极大程度上的变化,之前的他还说得上泰然自若,但是现在变得很奇怪了,隐隐之间有心魔滋生。为了避免这是因为突然遭遇太多劫难而影响的,叶抚将李泰然和飞艇上的每一个人做了对比,但是只有李泰然一个人因此发生了心境上的极大变化。 在后续的思考中,叶抚觉得这是因为,李泰然拥有了本身不属于他的气运,或者说无法去融合这份气运,导致气运在影响到他的发展轨迹时出现了极大程度上的偏差。换句话而言,就是李泰然他承受了他这个能力和资格不该承受的东西。 “如果强加而来的气运是这般影响事物的话,可能这气运本身才是最大的劫难。” 叶抚在这世界的一个多月里,了解到了许多这边儿的运行规律,对于修仙者而言,一件小事都极有可能会影响到修仙者的整个修行之路,像是曲红绡初临三味书屋心境破碎、和李命对读书与练剑的讨论引得起看待事物的方式发生变化、李四那不过一年的小镇生活直接导致其渡劫失败之类的事情。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感叹,之前幸好没有直接改变秦三月的气运,要是发生了什么不可逆转的影响就麻烦了。为此,叶抚在心里默默感谢了李泰然。 “谢谢你,工具人。” 做完这些,叶抚觉得已经没必要再用李泰然继续实验了,就将他那一国气运抽离出来,还给叠云国。不过,这次抽离的时候,叶抚下手重了一点,将本身属于李泰然的气运一并抽了出来…… 然后,叶抚离开这边,回了黑石城。“关于问题及现状‘秦三月气运极差’的验证与解决方案”这份研究报告完成了第一部分。深受大学论文和工作报告的影响,并且有着家乡教育理念的影响,叶抚总是习惯把一个问题当作学术来研究,有着完全不符合修仙界的学术研究程序,像之前的“关于‘曲红绡心境破碎’的研究与解决方案”、“关于‘胡兰练剑与读书’的矛盾冲突与解决方案”、“对胡兰教学方案”、“对曲红绡教学方案”……这些都是如此。 他甚至还十分重视仪式感,将这些研究全部整理成文,正在他书房里摆放着。从“问题”、“假设”、“过程”等等多个角度都有不同的立案文稿,胡兰经常有事没事地偷看他写这些文稿,但是奈何叶抚写这些时下意识地用着汉字,她看不懂。 回到黑石城,叶抚先是到李记火锅店看了看,看到李四已经乐哼乐哼地开始熬制汤底了便放心不少。然后才是回三味书屋,回去的时候,刚好让他抓个正着,那只食铁兽正缩在院子里打量梨树。但是叶抚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时,食铁兽已经以着不符合它体型的速度溜走了。叶抚没去计较这点,倒是梨树抖着树枝跟他抱怨这个情况,大概意思就是自己已经被骚扰好久了,要他出口气去教训那只食铁兽。叶抚应和地安抚了一番,然后就回屋睡觉去了。 他打算明天开始对“关于问题及现状‘秦三月气运极差’的验证与解决方案”第二部分的研究,想着总要研究出个适合秦三月的修炼办法。他可不想看着秦三月跟胡兰和曲红绡差距越来越大,虽说秦三月心思明朗,从不计较这些事情,但是叶抚很计较。 …… 远在天边的机关飞艇上。 李泰然惊恐地缩在他的房间里瑟瑟发抖,心跳很快,时不时咽一口冷气,提心吊胆,生怕下一刻又碰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他数了数,前前后后不到四个时辰,一共发生了十一起劫难,刚开始他还在想时不时有人要害自己,但是又不确定,毕竟能够操控那种劫难的又不是他能够招惹的。到了后面,他压根儿想都不想了,整个人快要被逼疯了。虽说每次劫难都会被解决,但是遭遇劫难的那份压迫与恐惧是实打实的,没有任何水分在其间的。 这就好比他要睡觉,但是每次睡意正浓就被打醒,前前后后来个十一次,怎么能让人安下心来。 这次黑石城之心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甚至给他留下了“天空是多灾多难的”的阴影,再也不想坐着机关飞艇了。 带着满满当当的心慌,李泰然坐着飞艇朝都城去。 他发誓,再也不会往黑石城那个方向去了。 顶点 第一百一十章 天明与并未结束(为舵主澜庭风加更) 第二天的黑石城没什么变化,和昨天差不了太多。 袁守季怔怔地站在李记火锅店门口,怔怔地望着挂在外面的那个木牌,上面写着“每日只售一百份”;望着里面其乐融融好不热闹的来来往往;闻着那份让人食指大动,心动不已的味道。他想不明白,非常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火锅店还开着。 看着里面李四忙碌的身影,他只感觉一阵眩晕,愣愣地往后退了两步。 “什么都没发生啊……原来什么都没发生啊……” 挤在他身后的食客有些不满地说:“你到底排不排队啊,不排就别浪费位置啊。” 袁守季连声道歉。 有认识袁守季的人见状,便问发生了什么,他只得摇头。 伦到袁守季的顺序了,他突然发现迈进火锅店这道门槛是如此的艰难,在门口徘徊不安,还是李四望见了他将其吆喝进来的。 袁守季眼睛带有浓重的血丝,昨晚他一宿没睡,挂念着李四这件事。 李四心知肚明,知道袁守季有很多话要说,但是他已经不想再和这件事扯太多关系了,只想回归到做火锅、作味道的平静生活中。他对着袁守季摇了摇头说:“各自相安,客官切勿他言,靠窗的位置是你的,先去坐着吧。” 袁守季甚至李泰然绝对不会安然放过李四,但是现在李四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李泰然并没有得手,说明他李四并非凡人。加上李四那句听起来大有深意的“各自相安,客官切勿多言”,袁守季不由得认为李四他是隐于市的高人,念及昨晚自己那番说辞,惭愧至极。看向李四的眼神,不仅带着对匠人的尊敬,还有对高人的敬仰。 李四不管袁守季在想些什么,说着不和这件事再扯上关系,就不会再在意这件事半分半毫,这是他作为一个曾经的修仙者应有的自尊。 落座之后,袁守季忽然就想写诗了。 “料想神仙不知味,岂料本是神仙味……” 这句诗,他只敢也只想在心里面念。 今天没有书童在旁,袁守季独自一人享受着美味的火锅,也只有在这样的美味中,他才能不被烦恼所困扰。这是美食带给人的独特的好处,没有人会在品尝美食时去惦记其他事吧。 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吃火锅的孤独,单纯得很,在桌上,味道就是最好的伴侣。袁守季吃得很开心,很满足,跟他一样满足开心的还有他邻座的少女,也是一位独自一人吃火锅的食客。与袁守季不同的是,从这火锅店开店以来,她每天都来,风雨无阻。不仅仅是她觉得火锅好吃,还有就是她觉得火锅店的掌柜看上去很亲切,就像是曾经相识。 …… “早起的虫儿有鸟吃,早起的人儿读早课……” 叶抚念着这句根本就不押韵的打油诗,走到院子里。秦三月早早地就起来了,正在扫地,看样子是彻底醒了酒,和平常没差。 “老师早上好。”看着叶抚出来,秦三月轻声打招呼。 “昨晚睡得还好吗?”叶抚想起秦三月昨晚喝醉后的作态,有些想笑。 秦三月是个认真的人,即便是面对这个问题也要认真想一想。她答:“昨晚睡得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叶抚笑呵呵地念着。 秦三月点点头,加快节奏继续扫地,扫完地她还要去买菜,快些把菜买回来然后加紧时间看书。她就是这么个爱学习的人,是作为先生的叶抚最喜欢的那种。 叶抚整理一番后,从书房里拿出一叠束好的纸,就在院子里石桌子上开始工作。工作内容自然是“关于问题及现状‘秦三月气运极差’的验证与解决方案”的拟定和修改。他把昨晚在李泰然的帮助下得出的结论记在上面。 秦三月只是瞄了一眼就没有再看,因为她根本看不懂那些字。 写着写着,忽然掉了一朵梨花在叶抚面前,他随手掀开,然后又是一朵掉在他面前。他愣了愣不由得笑着抬头对梨树说:“好了好了,等我忙完了就去给你说说理。”他知道,梨树在抱怨昨晚他的敷衍了事。 梨树抖了抖树枝表示认可。 叶抚无奈地笑了笑,心想怎么种棵树跟养女朋友一样麻烦。话说,树有性别之分吗?大概……没有吧。于是乎,他改了心里的念头,想着怎么种棵树跟养孩子一样麻烦。 一旁的秦三月看着,心想先生又开始了,又开始对一棵树说话了。 过了些时候,胡兰也起了床,带着一股子睡气。叶抚抬头看了一眼,觉得她今天有些不一样,就喊道:“胡兰,你过来。” 胡兰迷迷糊糊地走了过去。 叶抚站起来打量一番,比着胡兰的脑袋探了探,这才意识到原来是长高了。然后他点点头又说:“没事了。” 这让胡兰有些发懵,瞌睡都给弄没了,带着古怪的眼神看了看叶抚然后去洗漱去了。 胡兰洗漱完了后,才到了今天上午的高潮时间。这小姑娘昨晚就惦记着要怎么和秦三月描述她喝醉了后发生的事情,刚才试探一番后,发现秦三月一点都记不得了,笑得眉毛都弯了起来。 于是乎,胡兰主动要求要和秦三月一起去买菜。叶抚猜到了她心里的小九九,瞪了一眼然后告诫她让她委婉一点。 然后,今天买菜所花的时间比以前的两倍还要多。 当两姐妹回来的时候,叶抚看到的是胡兰的一脸满足和秦三月的一脸羞涩。以至于,一整个上午,秦三月看书都看不进去,缩在角落里发呆,用叶抚家乡的话来说就是陷入“自闭状态”。 以至于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能够瞬间击溃秦三月的不是叶抚的责怪,而是胡兰一本正经地对她念到“梧桐街很长,梧桐树很老”…… 从此,世间多了个滴酒不沾的…… …… 叠云国都城。 那叠云国建国之时就屹立着的高塔一如既往的让人感到古朴和沉重,因为其承载着千秋岁月。 高塔之顶,擦拭长剑的青年坐在高座上,他前面跪着一个眉目威严的中年男人。 良久之后,青年抬头,双眼之中折射出深邃洞察的目光。他缓声说:“明廷,都说了你是一国之君,九五之尊,跪不得。” 中年男人语气自责,“孙儿误国,昨夜举国气运遗失,是为大过,误国之罪,当跪。” “气运不是都回来了吗,所以起来吧,你没坐错什么。”青年神情不改,语气不变。 中年男人艰难地站了起来。 青年又说:“用通明鉴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中年男人听此从怀中取出一面模样寻常的铜镜,然后他又取出一方龙头玉玺,盖在镜面上。 片刻之后,镜面如起了涟漪的水面浮动。 镜面平静后,李泰然的模样渐渐在其间浮现…… 顶点 第一百一十一章 读书无意(一更求订阅) 吃过饭后,叶抚正打算去找那只食铁兽讲讲道理,便有人找上门来了。 是个相貌中正,穿着得体的中年男人。 他直接表明了身份,是黑石城新任城主。城主到家,叶抚这个黑石城平民自然要好好招待。 “三月,泡茶。” 叶抚可舍不得用自己做的茶叶来招待,说话的时候对着秦三月挤弄了一下眉毛,意思就是让她泡在街上买的那些茶叶。秦三月心知肚明,非常认可叶抚的做法。 新任城主名为尚书。这个名字挺奇怪的,跟一个官职一样。 尚书身旁跟着一个随行的文书,正端着册子拿着笔准备记录。 “要记录的吗?”叶抚问。 尚书笑着说:“先生大可放心,不必拘束。” 叶抚点点头然后说:“城主大人亲临寒舍,不知有何吩咐。” “吩咐说不上,寒舍的话,我倒是觉得先生这书屋比城里大多数地方住着都要舒服。”尚书很客气,看不出什么城主的架子。 ” 叶抚笑着回应:“城主大人谬赞了。 尚书摇摇头,然后说:“我到黑石城也有半个月了,工作文案交接处理得差不多来,才找出时间来拜访先生,真的是欠妥了。” 叶抚看着尚书,见他说得挺认真的,不像是在客套,不禁有些疑惑。心想自己也还没有德高望重到需要堂堂城主亲自拜访的地步吧。 “我哪里值得城主大人多花时间啊,真的是太客气了。”叶抚笑着说。 尚书却很认真,两道浓厚的眉毛显得很直,“先生是城里唯一的教书先生,又深受大家的尊敬喜爱,定然要好好拜访。” “唯一?我记得不是还有一位老夫子吗?比起我,老夫子才更值得拜访吧。”叶抚到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深受大家尊敬喜爱。 尚书叹了口气,“先生可能还不知道,陈老夫子五天前已经过世了。” 叶抚稍稍低头,“真是遗憾。”想着不禁觉得有些无奈,偌大一个黑石城十多万人,居然只有老夫子和他两个教书先生,到了现在只有他一个了。这不正常,非常不正常。 尚书喝了口茶,润了润嘴唇,然后说:“想必先生也应该明白,黑石城的教书先生实在是太少了。” 叶抚听此,差不多知道尚书的来意了。黑石城的教书先生已经不是少了,简直是稀有到不能再稀有了,毕竟只有他一个人。 早在之前,叶抚就听闻过,说黑石城的新任城主重视读书这一块儿,可能会有改变现状的措施。现在看来,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 叶抚点点头说:“的确是很少。” 尚书摇头叹息,“民无学而不立。一整个黑石城的,足足十万人,却只有一个教书先生,想着都觉得有些不太正常。这些天里,我了解民情,却发现黑石城里的百姓普遍不重视读书,十有八九都只是识几个字就作罢。我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好现象,这样的黑石城跟大一点的原始部落有什么区别?先生觉得呢?” “知识是人进步的阶梯,城主大人说得不无道理。”叶抚说。 尚书听此,在心头吟念“知识是人进步的阶梯”,他觉得这话说得很好,不由得认为叶抚果然是有学问的人,心头的期待感强烈了不少。 “黑石城如果一直这么下去,两三代人过后恐怕就要从城池降为城镇了。我想相信,这不是大家所想看到的。作为黑石城的城主,我无法容忍这种事情的发生,所以决定要改变黑石城这种现状。”尚书志气高昂地说。 叶抚心头有些古怪,明白了尚书根本不知道黑石城的本质存在到底是什么,全然当作一个普通的城池来对待了。 简单而言,黑石城就是一个机缘豢养场,被划分好了收获周期,每百年便收割一次。对于守林而言,黑石城维持现状就是最合适的,不需要什么发展,一直处在掌控之中便可。叶抚早早地就对黑石城大多数百姓无感读书感到奇怪,了解一番后发现,这并不是他们主观上的意愿,而是黑石城的文运在正常的程度上被抽走了不少,而这无形之间便影响到了黑石城百姓对读书的无感。其实不仅仅是文运被抽,武运和仙运都被不同程度上地抽走了。这直接导致黑石城的人们不禁不好读书,也不好习武与修仙。 所以,叶抚说胡兰气运好是有道理的,在这文运、武运和仙运都所剩无几的情况下,她却偏偏没有受到影响,不禁读了万卷书,还一直有着做大剑仙的志向。整个黑石城,她是独一无二的。 对于守林人而言,现在的黑石城是极佳的机缘豢养地,自然是要彻彻底底地掌控住,抽掉三运是为了渐少隐患,方便控制。而且叶抚有注意到,先前大幕结束后,黑石城的三运彻底被抽空了,或许是因为先前机缘逆反的事情。所以说,黑石城之所以是如今的样子,并非是自然导致的,而是认为控制的。 而现在,尚书说要改变这种现状。然而他并不知道自己这个想法是在跟整个守林人,这个庞大到他大概无法去想象的组织抗衡。他只是单纯的觉得,百姓应该多读书。 叶抚想了想,问:“那城主大人,你打算怎么办?” 尚书作为城主,这样的考虑和作为的确是一个合格的城主该做的,但是他终究只是个普通的城主,没法看到事情背后的真相,即便是知道的真相,也无法去改变什么。但叶抚还是想听听,他到底打算怎么做。 尚书理了理思绪然后说:“我原本是打算借由先生之名创办一个官方的学堂,然后从其他地方引入一批先生。但是当我了解到大众百姓们对读书一事的看法后,觉得这样做不行,结果极大程度上会是没有一个人来学堂读书。” 叶抚点点头表示认同。尚书所知道的只是百姓的看法,但叶抚知道背后的真相。黑石城文运被抽空,潜移默化地便将“读书无意”根深蒂固在百姓的思想中。 第一百一十二章 普通良民叶抚(二更求订阅) “那城主大人现在打算怎么做呢?”叶抚问。 尚书神情变化了一下,朝着周围看了看。叶抚知道他的意思,摇着头说:“城主大人放心说吧,没什么不妥的。” “百姓的思想根深蒂固,要改变这种现状必须要从他们的思想下手。我先前想过要不要大肆宣讲读书的用处,但是深思熟虑后觉得这样只会招来各种程度上的反弹。而且,我觉得百姓统一不好读书并非是一件寻常的事情,其间可能有什么怪力乱神之类的东西在影响着。” 说着,尚书停了一下,“说来先生可能觉得荒谬。” “城主大人说吧。” 尚书点点头继续说:“我先前向都城提议改变黑石城现状,然后被驳回了。” 叶抚一点都不觉得荒谬,甚至觉得这才是正常的情况。叠云国皇宫肯定知道黑石城意味着什么,所以驳回尚书的提议是显而易见的。 见叶抚神情没有一丝变化,尚书禁不住问:“难道先生早就猜到会有这样的事情了吗?” 叶抚摇摇头,“并不是,我只是觉得都城那边有自己的考量吧。” “考量?呵。”尚书干笑一声。他没有说什么,即便是对都城的做法再不满,身为城主的他也不能说出来。他所认为的是,黑石城位处叠云国最南边,往下不到三十里便是横跨五国的养龙山脉,没有什么战略地位和价值,都城便不打算投入过多代价来发展。但是他尚书是有心气之人,想着都城放弃了这黑石城,他不能放弃,一定要尽最大的力将其发展起来。 “不论都城如何考量,但现在这样的黑石城终究不是一个城池该有的状态,给人以暮气沉沉之感,如此下去只会逐渐式微。就目前的黑石城而言,如果一两个、三四个、几百几千个人觉得读书无用也就罢了,但每个人都这么觉得便不是一件合理的事情了,我便猜想或许有特殊的原因在影响着。” “怪力乱神么?”叶抚说。 尚书顿了顿,然后说:“虽说作为城主,不应该将麻烦抛至怪力乱神之类的东西上,但是黑石城的状态确实是让我无从着手,才升起了找高人一窥究竟的看法。”说着,他面色尴尬,“还希望先生不要笑话。” 叶抚摇摇头。尚书他的确是在往真正的原因上靠,但也只是扯了一点边而已。黑石城背后的守林人可不是什么怪力乱神就能够形容的。这番想着,他其实莫名有些同情尚书,在无知的间断了,碰到的是这样不可抗力的事情。但或许也就是这份无知,让他有了为黑石城努力下去的动力。 “高人怎么说?”叶抚问。 尚书回答:“道长还没有正式开始算。道长那是百里之外的清静观的知守道长,知守道长说因为我求算的是一城文运,需要与之相关的人或物,所以我——” “所以城主大人找了我是吗?”叶抚问。 尚书点了点头,他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也就是说,我需要跟城主大人一起去见那个知守道长,然后让他用我来算黑石城到底发生了什么吗?”叶抚又问。 尚书再次点头,他说:“想必先生很乐意为黑石城做出贡献。”他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叶抚觉得有些可笑,就因为他是黑石城的教书先生,就与一城文运相关了吗?他能理解尚书可能并不明白什么是文运,也能理解他为了黑石城而做出的这番无奈之举,但是他无法理解那什么知守道长是个什么意思,算命的?他很怀疑,那知守道长到底明不明白什么叫文运。 想了想,叶抚觉得尚书多半是被骗了,不由得问:“那知守道长除了这些,还有说其他的吗?比如说,费用之类的。”叶抚有意提醒尚书。 但尚书并没有理解到叶抚的意思,他答道:“道长说费用的事情需要视情况而定。” “这位知守道长是得道高人吗?听上去很厉害的样子。”叶抚笑着问。 尚书说:“我让人打听过,清净观在附近几城的名声都很好,不论是除妖驱魔还是解灾避难都会,而且从未失手过。”说完后,他便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怎么跟先生说话说着说着就感觉像是他的学生一样? “那挺厉害的嘛。”叶抚点头说着。 “所以,先生你怎么决定?”尚书的态度还算不错,有着文人的矜持,还在考虑叶抚的看法,若是碰到强硬一些的人就不会过问了而是直接差遣。 叶抚想着,笑了笑然后说:“那好吧,我跟城主大人走一趟吧,看看道长是怎么看待黑石城的问题的。” 既然是城主大人亲自来请的,叶抚这个黑石城的普通良民自然不好拒绝。 尚书听此,并没有露出喜悦,反而呼了呼气,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他觉得很奇怪,跟这位先生说话说着说着就有紧张,跟都城里许多大人物说话时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现在就去吗?”叶抚问。 尚书点头说:“知守道长已经在城主府等着了。” 听此,叶抚不禁觉得尚书很有诚意。他完全可以派个人来通知叶抚,但还是亲自过来了,诚意满满。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来,他是真的很看重黑石城的这个问题,而且也的确如他的名字“尚书”一般,崇尚读书。 叶抚站起来,看了看左堂屋里认真看书的两姐妹,没有去打扰,然后转头对尚书说:“城主大人,我们走吧。” 尚书点点头,下意识地为叶抚让出路来让他走前面,却立马有反应过来,干咳两声后走在前面。 叶抚看在眼里,不禁笑了笑,觉得这个城主大人虽然在一些事情上有些想当然,但为人还是很不错的,没有居高临下的俯视姿态,也没有官场上的一套套官腔理调。 尚书和他的文书走在前面,叶抚走在后面出门时想起什么,轻声地对着梨树说:“等我回来就去找那只食铁兽算账。” 说完,笑着转身跟了上去。 顶点 第一百一十三章 装神弄鬼(三更求订阅) 城主府并没有怎么富丽堂皇,就是宽敞一些的、明亮一些的普通宅院。 庭院里种了不少花花草草,现在开得零零散散的,不过看上去倒还是有几分味道。府邸的总体装潢表明了,尚书的确是一个崇尚读书的人,站在庭院里朝里面看去,便可以看到满墙的字画和排了一整面墙的书架,书架上堆叠着各种各样的书。 这里家丁和丫鬟并不多,因为宅院很大,看上去居然还有些冷清。从一个人的居住环境看一个人的话,那尚书大概是一个喜欢读书,节俭廉明的人。 随着尚书的步伐,叶抚进了茶谈房,也就是会客室。刚进去,便看到一个白须飘飘,身着墨青色道袍,手持间灰拂尘的道士,他此刻正闭着眼站在茶谈房中间。看上去仙气飘飘,颇有得道高人的风范。 然而,叶抚看到他的刹那,差点没笑出来。因为这人压根儿就不是什么道士,浑身上下的修为加起来勉勉强强凑个练气二层,甚至是他那一头白发白眉白须都是染白的,一观骨龄只有三十五年。 叶抚心中莞尔,不由得再次同情起尚书来,在心里骂一句“真是个书呆子啊”。如果说这人是个正儿八经的道士,修为低的话叶抚勉强还能接受,但实际上他压根儿就是在招摇撞骗,披了身破旧的道袍,染了个白头发就来装得道高人,关键是,还真的给他摆出了一副仙气飘飘的感觉来。叶抚想来郁闷,亏他听到“文运”二字,以为这知守道长再怎么不济也该是个有些修为的道士,却不想连个道士都不是。 “知守道长,让你久等了。”尚书十分尊敬这位道长,刻意把自己放在低人一等上。 知守道长这才睁开眼,手中拂尘轻轻摆动,声音带着点沙哑,有几分老人音,“这就是黑石城唯一的先生吗?” 叶抚轻笑着说:“久仰道长大名,如道长所言,我是黑石城唯一的先生。” 知守道长点点头,然后说:“观先生正堂之门,感以文气,想必是在儒术上造诣颇深。” 文气?叶抚听此心里觉得好笑,真的是张开就能说啊。叶抚身上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文气,只有浩然气。 “道长谬赞了,我看道长才是仙风道骨,定然是悟道千年,修道千年,守道千年,合道千年的高人。一身道意,恐怕早已达到了通透天地的地步,定然可以小算人生死,中算国之沉浮,大算天机。”叶抚挑了挑眉毛,一股劲儿地夸这知守道长。 知守道长愣了愣,然后立马摇着头说:“我早已消散红尘,归沉山观,前尘往事于我如了尘拂去。” 叶抚心想这家伙反应倒是挺快的。他看出来了,刚才他说的,这家伙一句都没听懂。 “知守道长不愧是高人,已甄至返璞归真的境界,定然已经触摸到了那份仙意,只怕过些时日便可白日飞升。”叶抚拱手便又是一顿夸。 知守道长抖了抖眼皮,心想这家伙怎么回事啊,上来就是一顿乱夸,夸的还净是些自己听不懂的话。 他虽然心头郁闷,但不敢表现在脸上,只好硬着头皮笑着说:“借先生吉言。” 说完后,他看到叶抚张口又想说话,连忙打断说:“既然先生已经来了,我们便开始吧,多耗一刻,黑石城便危险一分。”他可不想这家伙继续夸,夸得接不上话就麻烦了。 叶抚笑着说:“依道长所言。” 一旁看着的尚书有些奇怪,想着怎么先生跟先前在书屋的时候给人的感觉不一样。 所谓的开始呢,不过是摆了个法台然后作法。这没能给叶抚带来一点兴趣,像这种他以前见过不知道多少次。然而就这,尚书还偏偏看的一副见了世面的样子,这不禁让叶抚再次同情起尚书,明明被骗了还一副自以为捡到宝的样子。现在让叶抚直接对尚书说你被骗了是不现实的,瞧着尚书那模样也知道,比起叶抚来,他更相信这知守道长。 叶抚无所谓于这些,他反正是来看戏的,只关心戏好不好看。 法台立于院中,披上浅黄布,在上面放置香炉、黄纸、梨木、桃木剑、符篆等物后。知守道长忽然立于台前不动,闭眼摇了摇拂尘,便看到一张黄纸自发地飞了出来,然后自己轰然燃烧起来,一缕缕烟飘散而出,烟灰随之四处洒落。看上去,颇有些模样。 尚书信以为真,咬紧牙关,紧张起来。 叶抚则是一眼看穿了这位知守道长的手段。那黄纸之所以自发飞出来,其实是知守道长刚才在挥动拂尘时,从拂尘里面跑出来一阵过道风。过道风是一种灵智低下的精怪,没有人任何攻击手段,稍微有点修为便可以指使其做事,算是最低级的精怪。正是这阵过道风,让那张黄纸飞了出来,之所以燃烧是因为那黄纸上爬着名为鬼火的精怪,是无焰之火。 这让叶抚觉得很有意思,他本以为这道长会随便糊弄糊弄就是了,没想到还是很有操作技巧了,光是这两个精怪就有排面了。 “先生,请过来。”知守道长喊道。 叶抚闻声走了过去,“道长,需要我怎么做?” 知守道长一本正经,有模有样地说:“站着别动。”然后,只见他再次拂了拂拂尘,法台上飞来一张写着符咒的符篆,然后在叶抚头顶燃烧起来。 如此重复了几遍后,知守道长单手做莲花状,长呼一口气说:“好了。” “道长,怎么样了?”尚书上前来问。 知守道长点了点头说:“刚才我勾连这位先生的气息,对黑石城的文运一番探查,发现的确有妖物作祟。” 叶抚心里莞尔,心想这知守道长真敢说啊,勾连气息……那压根儿就只是烧了几张没有任何用处的符而已。 “那接下来当如何?”尚书紧着问。 知守道长此刻却面露难色说:“刚才那番做法消耗了我一些法宝,而且感知气息,估计藏在黑石城中的是一尊大妖,专门吞食文运,恐怕难以下手啊。” 叶抚知道,要钱的时候来了。 尚书心知肚明,果断让家丁取了一个匣子来,里面放满了银钱。 知守道长见此,自然也不再为难了。 叶抚在一旁看着,不由得想着尚书到底是如何当上城主了,给他一种涉世未深的感觉,这么明显骗钱的居然也信以为真。当真是着急黑石城的情况到糊涂了吗?亦或者他当真是没见过真正的道士?原本他想着让尚书发现这知守道长其实是个骗子,但是现在,他觉得让尚书吃吃亏或许要好一些。 顶点 第一百一十四章 闹剧之终(为舵主生命球加更) “这道符会帮我们找到那大妖的藏身之处。”知守道长取出一道符,往天上一抛。 这道符摇晃着悬浮在空中。这番手段在尚书看来自然是神奇无比。 然而,这只是因为那阵过道风在下面托着。 念了一段不明其意的咒语后,知守道长大喊一声:“走!” 那过道风便托着符朝外面吹过去。 看到这儿,叶抚差不多明白这知守道长打的主意了。他先随便弄几手看上去很厉害,实则毫无意义的动作来,让尚书以为他的确很厉害,信服于他,然后便卖苦让其拿钱出来,之后再操控这过道风托着这没有任何用处的符吹到某个地方,或许在那个地方是提前准备好的一样东西,然后再把那样东西收服。结果便是大妖也收了,钱也拿了,然后走人。 于是,一个骗局就成了。 几人跟在这飞动的符后面。 然而,事情却并不是设想的那样。那符飞着飞着,飞偏了……准确说来是,那阵过道风飞着飞着飞偏了。再准确一点就是,那阵过道风并没有按照知守道长的要求飞。 叶抚一眼便看出来,那阵过道风已经脱离了知守道长的操控了,不禁感到好奇。心想,莫非是失手了? 知守道长见着那过道风不受控制了,当即就有些慌张,之前为了得到这过道风可是花了不小的代价,就仗着这东西能够多骗些人,可舍不得给弄丢了。他也顾不得什么仙风道骨的形象了,提着道袍就在后面拼命地追。尚书与其文书也跟在后面追。 叶抚在后面看着这场尴尬的闹剧,瞬间觉得无趣,不想跟着一起愚蠢下去了,正欲离去,却发现那过道风吹去的方向似乎是……三味书屋。 …… 三位书屋里。 胡兰和秦三月依旧在看书,做功课。她们很认真,有着相当程度的自律。 忽然,一道隐约的风声响起,秦三月下意识地抬起了头,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抬头。一眼望去,见到一道黄色的符从围墙外面吹了进来,然后越过院子,停在了她的面前。然后,那符晃悠悠地落在地上,与此同时,秦三月感觉一道风吹进了自己的袖口。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俯身捡起地上的符纸。 正在此时,三味书屋的院门被推开了,秦三月看到一个慌慌张张的道士模样的老人大喘气扶着门站在门槛上,随后,先前在这里出现过的那位城主大人也跑了过来。秦三月有些茫然,不由得微张着嘴。直到叶抚不急不缓地从曲径里走了出来,她才安下心来。 “道长,这是什么状况?”尚书询问。 知守道长也不知道是什么状况,现在他非常着急自己的过道风去哪儿了。听着尚书发问,又看到秦三月手头正捏着那道符纸,他慌乱之间就指着秦三月说:“她,就是她!那大妖就是她!”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秦三月被这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言语弄得不知所措,连忙看了看自己周围,发现那道人的确是在指自己,不禁愣了神。 尚书有些难以接受,这里可是城里唯一的教书先生家啊。他勉强地说:“道长,会不会弄错了。”说着,他心虚地瞥了瞥叶抚,却发现后者正在思索着什么。 “那符纸就在她手里,不是她还能是谁!”事情已经不在知守道长的预计范围内的,他一着急就索性这么着了。 秦三月看了看尚书和知守道长,又看了看手里的符纸,轻声说:“这符纸刚才从外面飞了进来,我就好奇捡了起来。” “这……”尚书不知道说些什么。 知守道长担心骗局败露,当即大喊:“孽畜,休得狡辩!你便是那吞食文运的大妖!” 秦三月被这突然一吼搞得有些莫名其妙,正想说话,却见到叶抚神情冷漠地从后面走了前来。 叶抚一步一步走上来,站在知守道长面前,冷冷地看着他说:“够了吧,真当每个人都是傻子吗。真以为弄两个小精怪就可以瞒天过海了吗。” 叶抚其实并不想理会这知守道长,不想管这莫名其妙的事情,那书呆子城主被骗就被骗,是该他吃亏的时候,之前陪着胡闹的一切就当做是生活体验了,事后各走各的。但是现在,这个骗子不仅打扰了自家学生学习,还为了他那丑陋的面子辱骂自家保姆,还是在叶抚这个先生的面前。叶抚没那么好的脾气,可以宽恕包容世间的一切,他只是个普通先生而已。 “你在说什么,莫非你要包庇!城主,快派人诛妖啊!”知守道长心里有些慌张,知道自己已经被识破了,他只好抓住尚书这个榆木脑袋。 但再呆的脑袋到现在也猜得到是个什么情况了,知守道长种种不符合他身份的表现,以及叶抚的一句话表明一切。尚书终于知道,自己被骗了,一时之间受到了莫大的打击,这份打击瞬间击溃他作为一个城主的自尊心,他羞愤难当,当即让人把这知守道长给拿下了。 而事实上,知守道长并不是这么不堪,如果不是因为那过道风不受控制消失了,他心里着急不已,也不会说出指着秦三月说大妖的话来。 知守道长只是个普通人,三两下就被随行守卫给控制了。即便是被控制了,他也已经惦记着自己那过道风。 尚书羞愤不已,一想到自己先前倾吐那么多只是为了将这位先生请到骗局里,便惭愧到了极点。而最后,还是这位先生揭穿了骗局。一时之间,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叶抚,毕竟叶抚可是这黑石城唯一的先生。 “先生——”尚书刚吐出两个字来,就被打断了。 叶抚现在没心情和他客套了,摇了摇头说:“城主大人还有事情要忙,请回吧。” 尚书看着现在的叶抚,莫名地有一种面对曾经的先生的感觉,没有勇气多说些什么,即便他是这黑石城最大的,也没法。叶抚说话间有着他无法拒绝的气势。他低头退步离开这里。 闹剧结束。 叶抚这才转头打量着秦三月。他一眼便看到了,知守道长的那阵过道风现在正藏在秦三月身上,或许并不能用“藏”这个字,应该说依附。 秦三月被看得不自在,便问:“老师,怎么了?” 叶抚摇了摇头说:“没事。” 秦三月点点头重新回到座位上,一旁的胡兰才是真正的不明就里,瞧了一会儿瞧不出什么名堂来,老老实实地做起了功课。 一切看上去似乎又回到平静中了。 然而,叶抚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场他看来愚蠢到极点的闹剧居然帮他打开了“关于问题及现状‘秦三月气运极差’的验证与解决方案”第二部分的思路。 顶点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七窍玲珑心(为舵主冬雪凌空加更) 《山怪志》有记载,“食日之精、月之华,长于山川湖泊,其类各异,其形各状,其力各用,且负天地之运,是为精怪。” 叶抚坐在石桌子上,在纸上快速地写着。 今天所发生的事情还是挺戏剧性的,尚书和那知守道长之间被骗与骗的事情,叶抚本就是当作看戏一样看待的,秉持着体验生活的态度。却不想就是这么件事,给了他关于“气运”的又一次启发。 先前那知守道长的过道风出了城主府后,就开始不受控制了,随着便自己吹到这三味书屋来了,准确说来是吹到了秦三月身上来。 叶抚透过现象看本质,当即便发现,吸引过道风吹来的不是其他,正是秦三月这份差到了极点的气运。随后,叶抚便陷入了一阵子的思索当中。 叶抚知道任何一样精怪的诞生都是一种气运汇聚的体现。大千世界,山间湖泊之间,各种各样的东西数不胜数,风、水、石头、花草树木等等许许多多,但是这些东西绝大多数永远没法化身精怪,只有极少的一部分,能够通过各种机缘巧合的吸收日月精华,天地灵气化身成精怪。这里的“绝大多数”和“极少”的差异远比什么千里挑一、万里挑一大,所以精怪存在的本身便是气运的一种体现。 然而却是这般气运的体现,被秦三月极差的气运所影响到了。对于气运之说,自记载以来便没有准确明晰的定论,就好比秦三月极差的气运吸引了精怪这件事,便是当下的记载中无法去说明的。而这,便需要叶抚的研究了。 叶抚起初以为会是天地平衡之道,讲究一个极好与极差之间的平衡,但是仔细一想觉得不合理,秦三月极差的气运吸引到了精怪,并且影响了精怪本身并不是单纯的只是气运差。如果气运差能够吸引精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反而是气运极好的体现。 但秦三月真的就是单纯的气运差到极点,若不是现在跟着叶抚,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倒霉事”。 “精怪多生于山川湖泊,好自然之气。” 这句话让叶抚明白了一点,那就是秦三月能够吸引精怪,并非是单纯的气运差,还有一点就是她的气息很干净,贴切于自然气息。这份干净的气息来源于她的七窍玲珑心。七窍玲珑心生有七窍,不留世间任何污垢,这一点完全地体现在了秦三月身上。 那阵过道风之所以能够摆脱知守道长的控制,也正是因为秦三月的气息无比贴切于自然气息,再加之她那份差到极点的气运不会对精怪这种气运之物产生任何排斥于冲突,自然而然地被吸引了。 为了印证这一点,叶抚出门去抓了一些精怪回来,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有,石头、虫子、水、泥土等等,带到黑石城后分散在各个地方,然而它们不约而同地朝三味书屋汇聚而来,为了不吓到秦三月和胡兰,叶抚没让它们进去。在实验的时候,叶抚观察到,吸引这些精怪的的确是秦三月所散发出来的干净气息,而气运差这一点只能用来说明不被排斥。 不过,这已经足以证明了叶抚的猜想。当他把这些东西放在一起来看的时候,赫然发现,秦三月看似集齐了三大绝体,无丹田、无紫府、无经脉,是气运差到极点的表现,但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似乎都是为了七窍玲珑心能够存在。也就是说,秦三月的体质是最适合七窍玲珑心存在的体质。或者说,她是为了七窍玲珑心而存在的。 叶抚也不得不去思考,秦三月的气运差到底能不能够算作是普通的气运差,毕竟她的气运差是有着存在意义的。秦三月的气运情况也让叶抚明白了一点,世间气运之说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他清清楚楚地将自己今天所得到的结论记录下来后,对于秦三月的问题研究的第二阶段也就完成了。秦三月的根本原因所在呢叶抚也明确了,并不是所谓的气运差,而是适合她七窍玲珑心修炼的方式,这也是叶抚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曲红绡和胡兰她们都处在正常范畴中,结合各自的需求和特性便能创造出属于她们的修炼方式,但是秦三月不一样,秦三月从传统意义上根本就没法修炼,世间一切气息驳杂的东西都与她无缘。叶抚差不多也明白了,即便是自己帮她重塑丹田和紫府,她的七窍玲珑心也不会接纳灵气和神魂,因为整个世间,气息最驳杂的就是灵气和神魂了。这是无法避免的。 针对秦三月这个问题,叶抚从回到三味书屋开始,就一直在思考,一直到下午要吃晚饭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似乎是陷入了一个误区。三味书屋教书育人的核心也就是“最需要什么就学什么”。而叶抚一直没有问过,秦三月她到底需要什么。 趁着放学的时候,叶抚把秦三月叫了过来。 叶抚这次很直接,没有什么委婉的说辞,直接问:“你想修炼吗?像曲红绡那种。” 秦三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很久后,点了点头。 “你修炼是为了什么?”叶抚需要知道的是这个。 秦三月有些羞涩地说:“为了变得很厉害。” 十分直接的一个目的。 “如果我告诉你,你没办法修炼,你会怎么样?”叶抚问。 秦三月摇了摇头,“没办法修炼就不修炼,不会怎么样的。” 这个回答让叶抚再一次认识到了秦三月的纯粹之心。 不管能不能修炼,秦三月想要的其实不过是一个“变得很厉害”。她时常都会想“要是我很厉害的话,是不是就能做更多的事”。 叶抚也就明白了一点,秦三月本身所需要的其实并不是修炼,而是修炼能够帮她实现的“变得很厉害”。 知晓了这一点后,叶抚很快就找到了适合秦三月“变得很厉害”的办法。 他打算依据秦三月能够吸引精怪的特性,把她培养成一个“召唤师”,一个能够召唤天地精怪的召唤师。 现在的叶抚暂且只着眼当下,没有想到自己今天的这个决定,为这座仙侠世界开辟了一条新的修炼之路。 顶点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交谈幽篁里(一更求订阅) 精怪,通俗一点就是成了精的东西。其间也有高低上下之分,像之前那过道风和鬼火都是极其下等的精怪,只能起到其本来存在上的作用,对人几乎是没有什么伤害的,大多都是被人所用行一些方便之事。这类精怪,并无灵智意识,只有本能,容易被操控,但是不会产生羁绊感情。就像是那过道风,轻而易举地就被秦三月给吸引过来了。 叶抚明确了秦三月以后的修炼方式后,没有急着去研究,而是缓下心神来将这两天所观察到的事物现象整理一番,他有一种感觉,这些事物现象以后可能还会用到。 从李四的一生经历、关于李泰然的气运与事物轨迹影响之说到秦三月的七窍玲珑心,三件不怎么相关联的事情,从其本质上,却能发现一些修仙界运转的本质与规律,比如说气运浓郁程度与事物轨迹之间的影响,又比如说气运对事物的牵引可能,或者说气运的本质为何。 叶抚对这件事很上心,所以没有忽略任何细节,当作是学术在进行研究。他觉得,能够把“气运关联”这个事情弄懂,在研究适用于秦三月的修炼方式时会避免许多弯路,也能避免一些潜在的隐患,本着对学生的负责,他尽可能地要做到最好。 把这些弄完后,叶抚想起要去跟那只食铁兽谈谈心。 不知为何,他感觉做这种事情总有一种违和感,禁不住问了问梨树,“你对那只食铁兽的意见是什么?” 梨树簌簌摇晃了一下,反馈一缕念头给叶抚。它其实就只是单纯地觉得,那只食铁兽侵犯了它的领地,在它看来,三味书屋的院子里只能有它一样灵物,那食铁兽不管是什么目的,偷偷溜进来就是在侵犯它的领地。 这个理由让叶抚觉得好笑。那食铁兽溜进这院子的目的,他心知肚明,是为了能够吃到梨树的梨花,这对于它来说可是要比那紫竹要好上不少的食物。 “其实它是想向你讨梨花吃的。并不是侵犯你的领地。”叶抚解释着说。 梨树又抖了抖,反馈出念头,意思是不愿意给它梨花吃,它觉得它们之间并不熟。 叶抚笑了笑,无奈地说:“那好吧,我过去给它说说。” 说完,叶抚出了书屋,径直越过围墙走进竹林。竹林的气息总是给人以深幽僻静的感觉,弥漫着的竹叶的气息并不香,但很清幽,十分适合用以安心定神。这片竹林里竹子的种类大多数是斑竹,竹节长细,生得不高但是很直,并且竹叶很多,多丛生,因此这竹林显得很繁茂拥挤。其间有薄雾飘散,有透过竹叶的缕缕阳光带着翠青色从斑驳摇曳之间投射下来,乍一眼看去如临仙境。 不得不说,这对于食铁兽来说是相当不错的生活环境。 叶抚看着这番好景色,心情也好上不少,便升起了散步乘风的念头。背着手,悠闲地走在竹林之间,这里没有路,但是他走过的地方俨然已成了路。踩断掉落在地的竹枝发出清脆的折断声,堆积的竹叶簌簌生响,搭配着些许风吹过的呼呼声,听起来或许并不动听,但的确是让人感到舒心的节奏。 身临其景,叶抚便有些明白了为何那么多诗人对竹林总有着深深的羁绊,“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举世爱栽花,老夫只摘竹子”、“野竹野竹绝可爱,枝叶扶疏有真态”等等许多许多。看着这番竹林模样,心旷神怡之间,生起欢喜来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迈步间,叶抚听到愈来愈近的窸窣之声,不用看也知道是那条青蛇。他轻轻迈了一步出去,一道浅浅的涟漪掀开堆积的竹叶,然后那条在竹叶底下穿行的青蛇瞬间暴露出来。没了掩藏,青蛇停了下来,一对尖锐锋利的竖眼对着叶抚,口吐深红信子,盘踞成绕山之路的模样,警惕着,它没有在叶抚身上感到危险,但是出于对领地的保护它盘在叶抚前面有阻挡他前进的意思。 叶抚轻声解释:“我并无恶意,只是有事要找食铁兽。” 青蛇依旧没有动弹,在它的印象里,一直跟自己生活在一起的食铁兽似乎跟人并无关系,整个记忆里,也就只记得前不久那个拿一枝梨花枝的女人。而眼前这个人,给它的感觉很奇怪,有一种想要去亲近的感觉。它记得自己是第一次见这个人,所以才会对这份亲近感抱有疑惑。 忽然,从后面传来很大的动静。叶抚抬目望去,只见一团黑白相间的毛球挤在一丛斑竹之间,因为其“宽敞”的身体,那些个斑竹不堪负重,弯曲到下一刻就要裂开断掉了。 青蛇知道是食铁兽来了,吐着蛇信子,盘着的身躯稍稍松动一些,然后慢悠悠地爬到一边,让食铁兽正面面对叶抚。 叶抚看着食铁兽不缓不急,悠哉乐哉的步伐,四只爪子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摆弄着,模样憨态可掬,不禁笑了笑。但他心里清楚,虽然这家伙模样无害还很可爱,但是发起飙来,一巴掌拍碎整个黑石城不成问题。叶抚先前说过,那些个守林人没一个人够它拍,可不是说着玩的。而且,这还是一只能够掌控雷霆的食铁兽,不说近身肉搏,随意招一手雷霆来,都能让人尝一尝渡劫的苦滋味了。 走近了后,食铁兽向前探了探脑袋,然后点了点头。 叶抚心想,这大概就是食铁兽一族打招呼的方式吧。然而多年以后坐而论谈时,他才知道那其实是这只食铁兽的陋习,就好比人类中有些人会养成伸脖子的习惯一样。 叶抚正准备礼貌地回以相同的动作打招呼,却看到食铁兽两只后爪着地,伸着小短腿站了起来,然后向他伸出右前爪。 “……” 叶抚愣了愣,看了看才发现这个样子有点像是在请求握手,于是他试探性地伸出右手去。果不其然,食铁兽的爪子十分别扭地半握着叶抚的手上下晃了晃。 顿时,叶抚怀疑,其实这家伙是人扮的。 第一百一十七章 灵物之间的纯粹(二更求订阅) 大概还是以前的生活过得久一些,叶抚看着这只食铁兽总有一种在看表情包的感觉。 握完手后,食铁兽重新变成四爪着地,一对黑溜溜的小眼睛看着叶抚。 即便这只食铁兽眼睛小得几乎要被那一圈黑色的毛给盖住了,叶抚还是从它眼里看出了认真与礼貌对待。 见到一人一兽相互表示了友好后,那条青蛇盘着食铁兽的后腿爬上它的背,然后盘踞成一团。 一人一兽相互打量着,这个场面看上去一度十分和谐。 想了想,叶抚开门见山地说:“其实我来是为了你爬我家院子的事情。” 食铁兽脑袋上下动了动,作点头状。黑溜溜的小眼睛眨了眨,似乎是有些尴尬。 叶抚觉得这只食铁兽还是蛮实诚的,承认了自己趴院子的事实。 “我想,你到我家院子是为了梨花吧。”叶抚说。 食铁兽别了别头,然后伸出右掌抬了抬。叶抚虽然不太清楚这个动作的含义,但是神念感知到它是在说“是”。 “准确得说,我来呢也就是为了这件事。” 食铁兽眼神变得认真起来,屁股坐在地上,两只前爪搭在肚子上。其背后青蛇便盘在它的脖子上,像青色的围脖一般。 叶抚想了想说:“我家院子里那棵梨树,其实对你有些不满,或许你应该知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叶抚感觉自己看到了这只食铁兽在叹气。 “它觉得你侵犯了它的领地。”叶抚又说。 听此,食铁兽连忙左右摇头,幅度很大。它极力否定这个说法。 叶抚觉得这只食铁兽真的是灵性至极,笑着说:“我和它说过你并不是在挑衅它,只是为了梨花而已,它也明白了。” 食铁兽听此嘴巴微微张了张,看上去有些高兴。 “但是呢……”说着,叶抚停了停,他想看看这只食铁兽作何姿态。果不其然,食铁兽脑袋使劲儿地往外伸着,一副好奇期待的样子。明明脖子就是又粗又短,这样一伸便跟没有长脖子似的。 “它还是希望你不要去打搅它。”叶抚面带歉意地笑了笑。 食铁兽眼皮收了一半,使得它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看上去就跟没有似的。失落之意从它身上宣泄出来,刹那之间,周围一片接着一片的柱子开始枯萎。 叶抚不忍心看着这片景色极佳的竹林因为这么个小失落,就枯萎了。他连忙说:“其实,还有办法的。” 食铁兽当即恢复神采,一身的毛都变得光鲜亮丽起来。 叶抚看罢,不由得莞尔一笑,觉得这只食铁兽真的是纯粹到了极点,喜怒哀乐全部都表现在外面,不遮遮掩掩的。 说有办法是真的有办法。 叶抚作为旁观人,看得透彻一些。梨树单纯地不想食铁兽侵犯它的领地,并且不愿意给它梨花,这就是一种自我保护而已。而食铁兽呢,想要的只是梨花,因为这对于它来说是极佳的食物。这两个灵物各自秉持各自单纯的想法,它们不像人与人之间,有着各种各样的世故人情,所以没法在这件事上达成一致。如果食铁兽把单纯的索要换成是有代价且能让梨树满意的交易的话,梨树自然不会拒绝。毕竟这两样灵物之间,没有什么权衡利弊,只有各自需要。 “我觉得,你需要先明白一点。我家梨树跟你并不熟悉,你上来就想要它的梨花,自然是十分勉强的,但是你若是能够拿出让它满意的代价,和它交换梨花的话,我觉得就没有那么多的麻烦了。”叶抚认真地跟它说着。 其实在来之前,叶抚就想到解决的办法了,不单单是为了食铁兽,更是为了梨树。梨树现在的成长到了瓶颈期,需要一种契机来完成突破。叶抚并不打算在这一点上就帮它,免得它形成依赖。所以,它打算借食铁兽之手来帮它完成瓶颈期的突破。这是一个双赢的办法,交易便是如此。 叶抚计算过,在原本自然状态下,食铁兽和梨树之间要形成相互交易的意识,大概还需要两百多年。所以,他打算在中间掺一手。 食铁兽听着叶抚的说法,陷入了十分认真的思索之中。食铁兽在思考问题的时候,喜欢把右掌横在脖颈上,模样看上去像极了表情包。 叶抚耐心地等待着。食铁兽有灵,但仍需要花时间来接受这种思想。 过了一会儿,食铁兽郑重地点了点头,认同了叶抚的看法。同时又在眼中露出问询的情感来,叶抚知道它是在问自己该怎么做。 叶抚便笑着说:“其实也没有那么复杂的。你在这片竹林待了许久,应该会珍藏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或许有对你来说价值不如梨花的,但说不定对于梨树而言很重要,你可以试着用这些东西和它交换。” 食铁兽眼中升起一些疑惑,在问叶抚这种办法真的可以吗。 叶抚探了探手说:“不去试一试永远不会知道对不对,你觉得呢?” 食铁兽再次右掌横在脖颈上,思索了一会儿,觉得叶抚说得很有道理,便认真地点了点圆润的脑袋。然后,它非常礼貌地向叶抚询问他是否介意它进他家院子。 叶抚摇头笑着说:“没关系的,只要你动作轻点,不把墙给我掰坏了就行。” 明明是打趣的话,食铁兽却是认真的点了点头。它分外认真,这一点是叶抚在大多数灵物身上观察的共性。和妖兽与人类不同,灵物大多有灵且纯粹,是真正的自然之灵。 “还有一件事。找梨树换梨花的时候,记得深夜的时候再来,不要被其他人发现了。”叶抚提醒着说。这里的其他人其实主要是针对胡兰,若是让这小姑娘见到食铁兽这等萌物,定然会想方设法地把抓来养着。秦三月的话,大致上会跟叶抚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食铁兽再次认真地点了点脑袋。它坐在那儿不断点头的样子,看上去颇为喜感,让叶抚不禁莞尔一笑。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了。” 叶抚摆了摆手作别,然后迈步走开,在一阵雾气之后一步迈入曲径。 至于食铁兽,则开始盘算着什么样的东西才能让梨树满意。 第一百一十八章 黑夜中的交易(三更求订阅) 回到三味书屋后,叶抚信誓旦旦地跟梨树说都处理好了,然后就专心研究起秦三月的修炼体系与方式来。 于是,三味书屋又度过一个平静安宁的下午。 傍晚时分,城主尚书再次来到三味书屋,这次他是来道歉的,并且是一个人。按理来说,他身为一个城主,即便是在这件事上考虑欠妥,行事草率了也没必要专程来道歉,写一封简单的书信即可。但是他还是亲自来了,足以表明其诚意。叶抚本身也就没怎么计较,尚书又专程过来,他还是好好地说了些话。 叶抚倒是有意无意间,跟尚书提了一下让他不要执着于黑石城读书一事上,因为这本身就是他无法去解决的死题,建议他多多发展商贸和乍宁湖的自然景观。但尚书对读书一事的坚定程度根深蒂固了,叶抚也就没有多说。总不能说你压根儿就解决不了这件事吧。 然后,他表示,已经向都城请奏彻查清净观了,其是否是真正打道家观守还值得商榷。 之后,又闲聊了一会儿,多是“读书教义”、“家国百姓”的事情。叶抚了解到,尚书是正儿八经的儒家弟子,只不过属于典型的读死书一类的,信奉圣贤书,听取大道理,对于人情世故不怎么通晓,大遵儒家的繁文缛节,好在他本性便不坏。凭借着他那一肚子的墨水,叶抚有理由相信,给他一些经验和沉淀,会是一个不错的城主。 只是,在让黑石城兴起读书一事上,会难如登天。尚书执意如此的话,便要面对这涉及整个修真界的守林人。叶抚不会去干涉这件事,他觉得没有必要,守林人对黑石城的控制本身便是合理的,强者具有支配权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最后又聊了一些诗书辞赋,尚书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他觉得自己这一趟来得很值得,不仅得到了谅解,还听了不少的诗词。于是乎,对叶抚也是更加尊敬了,即便叶抚看上去并不年长,但尚书觉得学问一事从不拘泥于年龄,先学先知、后学先知、先学后知、后学后知这种事情说不清楚。 当天晚上,叶抚留了丝神念在院子里,打算观察一下食铁兽的情况。 月头高挂长空分为外空明的时候,偏向竹林的院墙上渐渐探出了一个圆乎乎的脑袋来,月光下它的毛发显得格外顺滑光洁,将黑白体现得非常明显,即便是深夜里,也看得十分清楚。 食铁兽出现后,梨树一下子就抖动起来。一树梨花簌簌晃动发出声响。几根树枝高高扬起,竖在食铁兽脑袋上,警告它不要再前进,否则就不客气了。 食铁兽毫无退意,这次它是有备而来,而且它并不畏惧梨树。它那一身皮自己都弄不破,更不要说梨树了。 所以,食铁兽翻动圆润的身体从院墙上滑落至院中。 梨树的树枝毫不客气重重地拍打在食铁兽的脑袋上,但是除了发出些沉闷的声音来,并没有产生任何效果。能够一巴掌拍碎黑石城的食铁兽,自然不会被现在的梨树所伤到。 梨树见自己的攻击没有造成任何伤害后,知道自己并不是食铁兽的对手,当即就伸出一根树枝进叶抚的窗户,要去将叶抚叫醒。 但是下一刻,就见到身材圆润的食铁兽双腿一蹬,十分灵活地跃了起来,然后将梨树的树枝拦截在空中。 与此同时,它快速地向梨树表明自己这次来是要跟它换梨花的。 梨树并不相信,正欲再次伸出树枝时,只见到食铁兽将一根紫色的根须从其肚子上的毛之间拿了出来。顿时,一股紫意宣泄而出,瞬间弥漫整个三味书屋,刹那间紫光大盛,好在叶抚很早就在三味书屋上加了一层屏障,不让里面的气息泄露出去,不然的话,可能又要引来不少人。 仅凭这道蕴含雷霆威势的紫意,便足以证明这跟紫色根须的非凡了。叶抚知道,那是竹林里那紫竹的根须,是蕴含着一根紫竹精华的地方。他没想到,食铁兽居然愿意拿出这样的代价。 梨树一下子就被紫色根须所蕴含的雷霆之意给吸引了。对于它这等灵物而言,顺风顺水修炼至化形并不困难,但困难的是渡雷劫,世间灵物欲要化形通灵,雷劫都会是最为艰难的一关,所以提早对雷霆的感悟或者防范便是相当重要的。而这支根须的雷霆之意还是十分珍贵紫色雷意,对梨树的吸引可想而知。 食铁兽见到梨树已经呈现出感兴趣的模样,不由得沉下了气,因为这紫竹根须是它用不到的东西,还想过会不会不被接受,但是现在看来,梨树很满意,它也就放下心了。 之后便是两样灵物之间的气息沟通了。梨树想要那紫竹根须,食铁兽想要梨花。对于食铁兽而言,这株紫竹根须用处不大,对于梨树而言,一树的梨花多得数不胜数,每天都要掉不少,给出去一些也没有任何影响。 所以,这场黑暗里的交易进行得很顺利。最终,食铁兽以一支紫竹根须换到了三朵梨花。虽然三朵梨花听上去不多,但是已经让食铁兽高兴到在院子里打了个滚儿了。 总之,这场交易是双方都各自相当满意的。尤其是对现在处于瓶颈期的梨树更是十分有利,它现在急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实现突破,而蕴含雷霆之意的紫竹根须无疑是非常好的宝物,能够极大程度上增加它对契机的把握。 食铁兽带着三朵梨花原路返回,重新翻过院墙爬回了竹林。 而梨树则是将那紫竹根须融进树干,开始吸收与感悟,随着时间流逝,其一束的梨花开始慢慢攀附上一层浅淡的紫意。梨树的感悟和吸收能力相当可怕,那支紫竹根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被它全部吸收感悟了。 将所有的情况都看在眼里的叶抚,不禁有些期待梨树能够成长到什么地步。他有理由相信,梨树的世界不会只是这三味书屋。 第一百一十九章 走廊里的呜呜声(补更1/3) 深夜里。 秦三月睡意沉沉地起了床,轻轻挪动自己的身体,不想吵醒旁边的胡兰。她有些口渴,想喝点水。 下了床,然后掖了掖被子,不让风灌进被窝。穿好鞋子后,她轻手轻脚地打开卧房的门,走了出去。右边堂屋的走廊透光程度一般,所以即便外面的月亮很亮,这里依旧是黑漆漆一片。 走廊里黑压压的,几乎看不到东西,但是隐约间能够听到风声。风吹在这狭长幽闭的走廊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某种东西幽咽低沉的哭泣声。 在走廊的柜台上摸了摸,摸出了蜡烛和火柴来。秦三月将蜡烛立在柜台上,然后抽出一根火柴擦亮。火光亮起的瞬间,她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墙壁上,摇曳着。她把火伸前去想要点亮蜡烛,但是靠近蜡烛的时候,一阵风吹来,火柴的火焰摇晃一下后熄灭了。她再次取出一根火柴,继续点亮,但是一下子又被风熄灭了。 秦三月有些奇怪,明明听外面没有下雨没有刮风,而且门窗都关得好好的,走廊里的风是从哪儿吹来的? 她伸出一只手,举在空中去寻找风吹来的方向。但是紧接着她就发现,这风吹得毫无规律和方向可言,四面八方到处都在吹,像是在环绕,又像是在盘旋。 想不明白。她不理解这到底是什么风,但知道这风让她没法把蜡烛点亮,不由得心想,“要是没有风就好了。” 却在这个念头落下的瞬间,呜呜的风声缓缓消失了。她顿了顿,然后伸手感觉了一下,风的确没在吹了。她有些奇怪,但是想一想后觉得这应该是巧合,或许是哪儿的窗户没关好让风跑进来了,然后刚才又停了。没想太多,她擦亮火柴,点燃蜡烛,越过走廊去倒水喝。 但是走着走着她就发现,身后似乎一直跟着一道呜呜声,就像是刚才走廊里的风声。但是她又没有感觉到风,不禁感觉有些奇怪。然后,她试着停下脚步,与之而来的是那呜呜声也就消失不见了,她又走动起来,呜呜声便跟着想了起来。 秦三月注意到,似乎这呜呜风声在跟着自己,自己停下来,它就停下来,走动起来它也就跟随着。她心想,莫不成有一道风跟着自己?但是想一想她又觉得不可能,应该不会有会跟人的风,不禁摇了摇头打消自己的念头。 又几番试探后,她发现的确是有一道风跟着自己后,才开始有些慌了。叶抚之前在课堂上没少讲故事,讲的故事里面有一些鬼怪故事。她联想到这个后,不禁咽了口口水,不断在心里劝慰自己那只是风,只是风,只是风,没有鬼,没有鬼,没有鬼。但是越这么想,她就越忍不住去想到叶抚讲的鬼怪故事里的场景,就越来越害怕,想要快些回到被窝,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但是即便她怎么快,那呜呜风声始终跟在后面,寸步不离。她禁不住颤着声音说:“别跟着我了!” 本来只是随便一说,却没有想到,呜呜风声居然真的就不见。走起来后,也听不到背后有风声了。 秦三月胆战心惊地想着,“难道真的有这么听话的风?” 黑夜里,她面映衬着烛光,眨了眨眼,小声呼唤:“风,还在吗?在的话,吹一吹?” 话音刚落,呜呜风声十分响亮地吹了起来,比之前还要响亮一些。 秦三月一下子就被吓到了,禁不住倚靠着墙壁蹲坐了下来。她受不了这么渗人的呜呜声,喊道:“别吹了,别吹了。” 顺应她的话,风声再次停了下来。 秦三月着急小跑着回到了卧房,慌忙钻进被窝躲了起来,一不小心还踩到了胡兰的腿,后者哼唧一声后砸吧一下嘴翻了个身并未醒来。 秦三月闷着头在被窝里,心想现在那风应该不在了吧。 好奇的她,为了不吵醒胡兰,十分十分小心地喊道:“风,还在吗?吹一吹好吗?” 顺她心意,呜呜风声吹响在她耳边。她还非常清晰地感觉到有风从脖子吹过,拂起些许头发。她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被吓到了,惊叫一声然后下意识地抱住了胡兰。然而即便如此,后者还是没有醒过来,只是再次翻了个身。 “别吹了,别吹了。”秦三月慌张地小声喊道。 于是乎,风再次停了下来。 未知的东西最可怕,秦三月之所以害怕,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听她话的到底是不是风,会不会伤害她。她没再试着让那风吹响了,带着胆战心惊所在被窝里紧紧抱着胡兰。直到睡意再次沉沉,才逐渐模糊了意识,缓缓睡去。 第二天醒来时,秦三月发现自己抱了胡兰一晚上,心想她昨晚一定没睡好,不禁有些愧疚。 起床一番洗漱后,她开始了一天清晨的工作。 拿着扫把站在院子里面,她心想,现在是白天,妖魔鬼怪应该不敢再出来了吧,经不住试探地说:“风,吹一下。” 话音刚落,呼呼的风声响起,她也十分清楚地感觉到了有风在吹,不禁又被吓了一跳。但是现在是白天,而且因为是在宽敞的院子里,风声听上去也不可怕,也就没昨晚黑夜里那么害怕了,很快就恢复镇定。 秦三月心想,叶老师都奇怪到和树说话了,还有什么可奇怪的。于是乎,咳了咳,小声问:“风,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然而,风并不会说话,回答她的,只有呼呼风声,以及背后一句:“你在说什么?” 她惊得颤了一下,然后意识到这声音是叶老师的,才松了口气。 叶抚一大早起来,就看见秦三月站在院子里,也不扫地,在那儿自言自语,就随口问了一句。 秦三月转过身,紧紧握着手里的扫把,看着叶抚,然后以非常非常认真地语气对叶抚说:“叶老师,我觉得我可能碰见鬼了。” 听此,叶抚登时愣住了。 鬼?三味书屋里进鬼了,那还得了啊。他连忙张开神念将书屋每一个角落都探知了一番,然而并没有感知到任何阴沉的气息。 “你好好说说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叶抚便问。 第一百二十章 御灵师(补更2/3) 秦三月老老实实地把昨晚和刚才所发生的事情一五八十地说了出来。 听过后,叶抚哭笑不得,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告诉她她身上跟着一阵过道风,才导致了这事的发生。 昨天,那知守道长的过道风被秦三月吸引过来后,就一直藏匿在她身上。当时叶抚因为跟着便在思考秦三月七窍玲珑心的事情,就没有告诉她,也没有收回那这过道风。于是乎那过道风就一直藏匿在她身上。 虽说是误会,但这件事让叶抚知道,即便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秦三月,都已经能够自由控制那过道风了,虽说那过道风是最低级的精怪,但也依旧不是一个从未接触过精怪、没有修炼过的人一下子就能控制的。而秦三月却能一下子就控制,这一点极大程度上证明了,她的确比较适合这条路。 于是,叶抚知道,秦三月的修炼已经不容再拖下去了。 “三月,你过来。”叶抚叫了叫。 秦三月走过来坐在叶抚对面,手里还握着扫把。 “昨天我便问过你想不想修炼,你说想对吧。”叶抚说。 秦三月点头。 “我也问过你如果你不能修炼,你会怎样,你说不会怎样对吧。” 秦三月再次点头。 叶抚认真地看着她,然后说:“那么现在,我明确地告诉你,你的确不能像曲红绡和胡兰那样修炼,因为你的体质很特殊,做不到那种。” 秦三月点头,然后低头。转而,她注意到什么,猛地抬起头,问:“老师刚才说了不能像红绡姐姐和胡兰那样修炼对吧?是不是……” 叶抚笑着点点头,“你很聪明。是的,你没法像她们那样修炼,但是你能修炼,只不过方式有些特殊而已。” 秦三月紧紧捏着手中的扫把,咬住嘴唇等待叶抚继续说。 “不要紧张。”叶抚说,“你先前不是说有一道风跟着你吗,你试一试除了让风吹和不吹以外还能不能做其他事。” 秦三月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做,但还是照着来,她眨眨眼对着空气说:“风,吹一下那儿的衣服。”她指了指晾晒在院子前面的衣服。 随后,晾晒着的衣服摇摆起来。 秦三月见此,顿时瞪大眼睛看着叶抚。 叶抚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又说:“你在心里默念让风做的事情。” 秦三月点点头,在心里默念,风吹一下地上那朵梨花。然后,过道风非常准确地吹动了她想起吹动的梨花。 顿时,她惊讶至极,一脸不敢相信地对着叶抚说:“现在,难道我的修炼方式就是吹风?” 叶抚伸手敲了敲她脑门说:“你在想什么呢。” 秦三月抚着头眼巴巴地望着叶抚。 接着,叶抚耐心地向秦三月讲述了世间精怪一说。从山川湖泊间的风雨雷电说到可能就踩在脚下的一丛杂草。秦三月一直耐心且认真地听着,她以着从未有过的认真程度聆听着这事关她走上修行之路的话语。 其实,精怪存在于任何地方,只是它们大多善于规避自己的气息避免被人捉了去。秦三月之所以一直没有表现出能够吸引并且轻而易举控制精怪的能力来,只是因为她一直都在黑石城,而黑石城除了本土的机缘以外是没有其他任何精怪的,但是本土的机缘又只是砍树人才能获取,所以她才一直没有表现出这样的能力来。 若不是那知守道长带来了过道风,估计现在都还不知道她这样的能力。念此,叶抚不由得还感谢了一番此刻正在蹲大牢的知守道长,“谢谢你,工具人。” “所以,先生,我以后要修炼的就是对精怪的控制吗?”秦三月很激动,第一次这么激动。她听叶抚讲的精怪里面有可吹平山川的暴风,有可以蒸干湖泊的炽火,有可以照耀黑夜的雷霆,便不禁想象自己掌控这些精怪的场面,念及便觉得很厉害。 “准确说来是召唤和控制。”叶抚说。 “召唤?”秦三月眉头泛起。 叶抚点头说:“是啊,我要你不仅能够控制所见所感的精怪,还要能够召唤不可见不可感的精怪。” 秦三月不太明白,叶抚没有继续解释什么,因为这些还离她还比较远。刚才那么一下,叶抚蓦然想到,若是有一天秦三月挥手之间便能够召唤藏匿于天下各处的精怪来,会是何等壮观的场景。那个时候,她的敌人与对手将要面对的永远不会只是她一个人。 现在的秦三月还只是刚起步,叶抚没有给她立下太大太远的目标来。 然后,叶抚又跟秦三月讲述了一些关于精怪的事,让她能够更大程度地去适应和接受。在之后,就是秦三月一个人慢慢去消化这些知识了,同时她对自己能够控制的第一个精怪升起了极大的好奇,好一阵子的折腾与玩闹。叶抚则是全身心地投入到为一个伟大的“召唤师”所制定的修炼方式和体系中去。和胡兰的利用文字规则世界修炼方式和体系一样,并不是按照传统功法来的,就是单纯的框架和方向,给其间留有极大程度上的延伸和拓展开发的可能。 却在两人都投入到各自的事中后,胡兰揉着脖子走了出来,她皱着眉嘀咕:“脖子好痛啊,昨晚落枕了吗?” 因为有了秦三月这个实际的案件,又有之前做足的准备和铺垫,正式开始创造修炼方式和体系时,叶抚灵感如泉涌,很快一套完全贴合于秦三月现状的修炼方式和体系便成了。 仔细确认一番,没有发现什么纰漏和不详尽的地方后,叶抚为这套修炼方式起了个名字,“御灵”。对应的,秦三月将成为第一个修炼御灵的人,是这座修仙界第一个御灵师。 将御灵的框架和引导方式尽数写在纸上交给秦三月。因为秦三月没有神魂,所以叶抚没法像传授胡兰修炼方式一样把御灵传授给她。所以,这只能她自己去研究和琢磨,这虽说是增加了一些难度,但也相当于是对她的一种磨砺,也不完全没用。 于是,秦三月除了日常的读书功课以外,多了门御灵的课。 第一百二十一章 御灵手册(一更求订阅) 秦三月的御灵之路在慢慢地走上正轨。 叶抚为她设定的御灵师的修炼体系并不像修仙界传统的练气、筑基、金丹之类的境界划分。在叶抚的理解里,所谓的御灵严格意义上并非是一种强化自身的修炼方式,选择的是利用天地之精,自然之灵的力量来辅助。如果是在游戏中,类似于召唤师角色的定位。游戏中的召唤师,有严格的等级限制,而在现实的修仙世界里,并不存在着的等级的限制。 这就好比,游戏中的一级召唤师,就只能召唤一级的精灵或怪物。但是在现实世界里,并不被游戏数据和规则所限制,所以说即便是秦三月刚刚起步,她所能够发挥出的能力也并非是可预测的,也就是并没有上限,极大程度上存在着刚起步就感应并控制到强大的精怪。当然了,这需要一定程度的天赋。而叶抚偏偏觉得,秦三月在御灵师上十分有天赋。 第一天的时候,她还在用知守道长那阵过道风熟悉精怪与御灵的修炼,然而在第二天,她就能直接在三味书屋里面感应到黑石城以外的精怪了。只是现在还并不能与那些精怪达成沟通与关联,需要更近的距离才能够实现。但即便如此,已经十分另叶抚感到惊讶了。在他原本的预测之中,秦三月能够在一周之内,实现与黑石城之外精怪的感应,不想仅仅只用了一天。 也正是这一点让叶抚发现,其实自己还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将御灵这个修炼体系彻底搞懂。并不是说御灵是他所创造的,他就能够弄得明明白白。毕竟极大程度上,现在都还是在探索阶段。秦三月和胡兰的情况不一样,胡兰是完全正常的,丹田、神魂和经脉都在,叶抚为她创造的修炼体系可以结合到现在修仙界已经有的境界划分,只需要将其改善一下,然后贴合胡兰的体质与情况。 但御灵完全就是摸着石头过后。即便叶抚在开发这个修炼体系之间,做足了对气运影响、事物估计发展和七窍玲珑心的研究与知识储备,但没有实例的情况下,都只能处在萌芽阶段。就好比秦三月的情况,他便错误地预估了天赋对御灵师的影响。 在叶抚所架构的御灵体系里,御灵并不是一定要秦三月这种情况才能够修炼,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修炼,只要能够感应到精怪,便能够走上御灵的修炼。只不过秦三月这种气运极差和七窍玲珑心的具备更加适合御灵的修炼。 察觉到这个问题后,叶抚没有任何滞留,立马便着手对这个修炼体系的改善,并且做出了更加适合于秦三月修炼的御灵。 这一次,他就没有像刚开始那样只考虑到大体与框架了,非常细致地照顾了适应于秦三月的每一个点。或许表面上看去,秦三月在御灵上十分有天赋,一天就能感应方圆五十里的精怪,两天便能直接控制一些比较低级的精怪了是十分好的结果。但在叶抚看来,这样并不好。 如果只是单纯考虑修炼速度的话,叶抚完全有能力让秦三月修炼得更快,但他想的是秦三月必须找到适合自己的节奏,能够在御灵这条路上走得非常自然,即便没有他在一旁辅助也能够从容的进行下去。毕竟,叶抚不可能一辈子跟在她身边。 花了三天的时间,叶抚对御灵的框架与体系进行了重制,并且为秦三月量身订做了适合她的御灵。他将改善后的御灵修炼编撰成了一本书,取名为《御灵手册》。上面详细记载了御灵的入门方法、修炼要求与规划猜想。还是一样的,并没有设定境界,因为叶抚觉得御灵是个存在着极大程度上不确定可能,其所能发挥的实力无法用统一且标准的境界等级来划分。 果不其然,秦三月进行了新的御灵修炼后,接受适应起来明显更有节奏了,虽说速度并不像之前那么快,但是比起之前更加适合她,在修炼过程中也极少碰到基础性的问题了。叶抚认为这样更好,毕竟比起速度,他觉得一个好的节奏与基础积攒要更重要一些。 在为秦三月准备的新的御灵修炼上,叶抚在“召唤与控制”的基础上,增添了一个“增益”。所谓增益,也就是精怪能够从秦三月这里得到反哺,以此发挥出原有基础上更强的能力来。叶抚所希望的是,秦三月以后能够发挥出的力量不被束缚在这个修仙界的精怪力量上限上,能够达到更高的层次。只不过,对于现在御灵程度的秦三月而言,增益还并不怎么需要用到,那是更高的层次了,需要她在御灵一路上接触到道才能够实现的。 秦三月的修炼进入正常的节奏后,整个三味书屋也就进入了正常的节奏。胡兰的修为稳定提升,已经到练气九层了,接下来便需要为筑基做准备了。与此同时,胡兰也慢慢地感悟到了包含有战斗攻伐的文字世界,第一次是她在看到一篇“边塞诗”时,突然有感,便进入了这首诗所描绘的边塞之地,当时这里正在进行着战斗。这个时候的胡兰还只能够亲临战斗的现场,但是只能看并无法参与到其中去。 因为她毕竟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被战斗的场面所震慑住了。边塞战斗的残酷与肃杀之气在她体内一番肆掠,若不是她反应够快,及时退了出来,估计要因此受到根基上的损伤。之后,她几次重新去进入那首边塞诗的文字世界,慢慢去接受和适应,在里面呆的时间也就越来越长了。 叶抚记得,她又一次在里面呆了足足一天,出来的时候整个人身上都带着一股肃杀气息,受到的影响非常大,整个人思绪都有些混乱,好在叶抚在旁边看着,帮她缓解了一下。虽说这次感悟差点出了问题,但是对应的,她的收获也不少,直接从练气七层突破到了练气九层。 在准备筑基其间,叶抚明令让她停止了对那首边塞诗的文字世界的感悟,以免出现差池。叶抚可不到到时候又出现问题,然后又让他来善后,他对学生的要求是,在能力范围的事情就自己做。 然后,胡兰在边塞诗文字世界里的遭遇也让叶抚意识到,胡兰虽说天赋极佳,但是在遇到事情的决断上还是差了太多。 叶抚可不想把她养成一个空有一身修为的花朵,所以打算等她筑基完成后,先带着她出去走一走。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一心多用为七窍(二更求订阅) 三味书屋的修炼生活可不像门派修炼那样,同门与同门之间、弟子与师父之间、师兄弟姐妹之间存在着各种各样的交往,相互之间发有着许多好坏事情。 书屋里,整天看过去,也就一个先生和一个姐姐,没什么矛盾冲突,所以并不需要想太多和面临太多。 一句话说来就是,这样的修炼生活太悠闲了。修仙界一直都说着个“修仙如登山,乃向天之行,逆天之举”、“修仙一途,十之八九在逆境”。修仙一事,是将本属于天地的灵气、资源夺取而来用以强化自身,所以为逆天之举。三味书屋的修炼明显地与这样的说法和主流意识背离了。当然了,对于现在的叶抚而言,自然是更向往悠闲的生活,但是他还是得为学生考虑,不能让他们刚起步就过上和自己一样的惫懒生活。 总结来说,压力不够。 以前读高中,天天啃书本上的知识,老师都还在不停地给压力。现在扯到修仙了,总不能还一点磨砺和压力都没有吧。 所以,叶抚瞧着离那神秀湖观潮也只有五个月了,就打算提前出发,把胡兰和秦三月带上,一路上也好锻炼一下她们二人。顺便呢,体验一下生活。人呐,双足而立,总得走点路。正如叶抚对曲红绡说的那句话,“在一个地方停着久了,就走不动路了”。 这几天里,虽说胡兰是在全心准备筑基的事情,但是叶抚依旧没让她把读书和功课落下,不管做什么,一天的基本工是要保证的。筑基对于胡兰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正所谓“筑基,乃固本定源”,是修行路上的第一个关键位置,一个完美的筑基将为以后的修行之路提供不少的好处。胡兰是个力求完美的人,所以不用叶抚说什么,她自己就耐住了想要一看筑基后的修为与实力的想法,认认真真地准备着,希望能够做到最好。 为筑基而准备,感悟的文字世界选择的是一片世外桃源,以宁静纯粹为基调,用心地去感受灵气流动与变化的轨迹,然后寻求到其间那一份万物之本的常态,然后以之为基。叶抚在一些书上看到,在修仙界远古一些时代里,是没有练气这个境界的,筑基才是修行之路的最基本,故有“入筑基,方寻求仙之门”的说话,那时候认为只有筑成了修行之基,才算是正式修仙。 但是在现在,因为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只能停留在筑基之前,感悟灵气的阶段,所以为了区分这类人,才有了练气这个境界。以此而言,其实各个境界的划分都不过是用以区分修仙路上各类人的方式。 文字世界里,胡兰沉下心来,枯坐于桃花树上,感知着这片文字世界里每一样事物的运动轨迹,与这些事物跟灵气之间或多或少的联系。这是在现实世界里她的实力无法做到的。叶抚所创造的文字世界感悟修炼法好处便在这里,所感知的每一样事物,都能追根溯源,从其本质上去了解,所得来的收获与感悟也是最为纯粹的。 胡兰沉心静气感悟筑基期间,秦三月则是将《御灵手册》读了一遍又一遍,即便是能够做到每个字不落地背下来,她也总是喜欢在休息的时候看上一遍,又一遍。这些天里,她逐渐地可以牵引黑石城外面那些低级的精怪过来了,第一次的时候,引来一阵过道风,而这阵过道风与院子里本来的那阵过道风在她的指引下,实现了融合。这是她控制精怪以来,所做到的第一个涉及到精怪本质的事情。 陆续的,鬼火、拦路烟、沉溏木、流水土等许多低阶精怪都被她召唤来了,一时之间,院子里到处都是精怪。她也是把这些精怪安排得妥妥帖帖的,不让它们影响到书屋里的日常生活。这么几天过去,书屋里吹过的一阵风、飘过的一缕烟、脚下的一块石头、插在花地里的一根棍子都有可能是精怪。不过好在,有秦三月的控制,它们都老老实实的。 叶抚知道,现在的秦三月刚开始御灵,处于一个对万事万物都好奇的阶段,所以召唤来一个精怪,不论有没有用都舍不得丢掉,安排在院子里的各个角落。为了极大程度上满足她的求知欲与好奇欲,叶抚并没有就此说什么,只是让她不要让这些精怪添麻烦就是了。 叶抚清楚,等她度过了这段时间,渐渐对御灵得心应手后,就会变得挑剔起来,不再是来者不拒了。 平常的时候,她就练习如何更快更好去操控精怪。练习几天后,愈发顺心顺意,从一时只能操控一个精怪,到两个、三个、四个,这样越来越多,她七窍玲珑心的用处在这一点上得到了完美的体现。她可以一心多用,虽说七窍玲珑心名字里有个“七”,但是其潜力是无穷无尽的,能够多用的程度也会随着修炼程度不断递增。而越是高级的精怪,操控起来也就需要越多的心神,好比现在的秦三月能够同时操控十多个甚至几十个低阶精怪,但是如果稍微高一个层次,就做不到了。 在《山怪志》中,并没有对精怪具体划分层次,因为其种类繁多,各有特殊能力,因此并没有统一化标准化的划分,只是大致地分为死物幻化的精怪,如风雨雷电;活物所化的精怪,就是含有生命气息的精怪;灵物所化的精怪,如器灵、丹灵。对于这三类都有详细的描述,其中还提到了一类就是道意所化的精怪,并没有详细描述。 现在秦三月能够召唤的,都还只是一些寻常死物所幻化的精怪,大多都只能做吹吹风、点点火、造点水之类的事情,这类精怪是世间精怪里最多的,遍布于大江南北。因为其作用不大,且无灵性,所以操纵起来还是得心顺手的。 慢慢地接受了后,秦三月也知道了这些精怪中大部分留着其实都没什么用,反而操控起来还要消耗心神,所以就遣散了一些,只留下一些有实际用处的精怪,比如翻书风、无根火之类的。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万事俱备(三更求订阅) 趁着胡兰感悟筑基的这几天,叶抚开始着手操办出门所需要的东西。 先是去钟随花的布衣坊做了几套衣服。现在是五月底了,天气会越来越热,一些清凉的衣服还是比较重要的。叶抚自然是不需要这些,但是两个姑娘需要。钟随花对待叶抚热情到了极点,各种布料免费不说,还是很好的布料,只为了能够欣赏叶抚的缝纫手法。老实说来,被一个女人羡慕衣服做的好,并不是什么特别值得高兴的事情。 然后,叶抚则是买了不少的面粉、调料和一些杂七杂八的粮食,用来做路上两个姑娘嘴馋时吃的点心。这出了门后,叶抚再亲手做饭的机会就不怎么多了,所以提前备好这些东西还是有必要的。 因为提前几个月就出门赶往神秀湖的本意便是为两个姑娘增长见识,同时体验生活百态的,所以按照一般旅行的方式出行是必要的,也就是走路的时候走路、坐车的时候坐车之类的。料想得到,走路的时候比较多,所以准备几双不容易磨破的鞋子比较重要,整个黑石城什么东西不容易磨破的话,当属那只食铁兽的皮了,因为知道食铁兽的生命力旺盛,恢复能力极好,所以叶抚厚了次脸皮,悄悄摘了几朵梨花去向它换了一些皮。 虽然听上去有些血腥,但是实际去皮的场景也不过就是食铁兽爪子一扎,一拉,一片皮掉了下来,还不等人看到那肌肉组织时,皮就又长出来了。所以,这对食铁兽而言简直是赚到不能再赚的事情了,区区一点皮对它来说算什么,就当是挠个痒痒的事情。而且,即便是知道叶抚打算用它的皮来做鞋子,它也是一点都无所谓,甚至帮叶抚处理得干干净净的。对于食铁兽来说,叶抚是个值得去亲近的人。像它们这种灵物,一般很难对人亲近,但凡产生了亲近之意后,就会十分友好。 为了表达友好,食铁兽甚至还把青蛇褪下来的皮都送给叶抚了。虽说这青蛇的皮没有食铁兽的那么珍贵,但是用处很多,不论是做炼丹的药材还是炼器的器材都是可以的,叶抚也就收了下来。 顺利拿到食铁兽皮后,他不由得感叹自己大概是第一个有这样待遇的地球人吧。 当叶抚走后,食铁兽才想起来,自己的皮可是坚硬到九天紫雷都劈不破的,那个人类虽说看上去不一般,但应该不会比九天紫雷厉害多少,它不由得想再去帮忙处理一些自己的皮。所以,当天晚上,它去和梨树换梨花的时候,打算去帮一手。然而,它刚落到院子里,就看到挂在院子晾衣杆上的三双用自己皮做好的布鞋,于是乎,它开始思考熊生。 忙活两天,万事俱备了。 胡兰还是日常沉浸在文字世界里面,感悟筑基。这个过程只能依靠她自己,叶抚不会去帮忙。现在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耐心等待。 等待的这几天里,因为知道了过些天就要出门离开黑石城了,跟邻里相处得很好的她自然要去打招呼,提前打点一些事情。比起胡兰来,她对于人情世故很是通晓,所以出一圈门,回来后便带回来了不少东西,吃穿住行的东西都有。 叶抚则是经常去找李四喝酒,李四对此十分欢迎。因为他一直是一个人住,有叶抚找他聊天作伴自然是高兴的。叶抚向李四说了自己出门一段时间的事情,李四表示十分不舍,但是没有说什么挽留的话,毕竟不是什么“此次一边,再见不知经年”的事情。他是个耿直实诚的人,说不来的话就全用喝酒来表示了。所以经常都是喝得个酩酊大醉,不过几天的时间就喝了三四坛酒。每次都还需要叶抚帮他驱散一些酒意,才不至于耽搁了生意。 这些天里,尚书也来找叶抚聊过几次天。跟叶抚相处得多一些后,他也渐渐不再去提黑石城读书的事情,更不会去提他作为一个城主的事情,更多的情况下,他是来和叶抚交流学问的,大多都是一些诗歌词赋的交流。常常泡一壶茶,就要说一整个下午。叶抚借由他之口,了解了这座修仙界关乎儒家不少的事情,从礼节到大小学问都有。每次谈天说地之后,尚书都是心满意足地离开。但是之后了解到叶抚要离开黑石城后,他以为是一去不回,一再挽留。叶抚以出门游学为理由和他说明后,他才勉强地放下心来。看得出,他还是很担心叶抚这个先生一去不回,毕竟整个黑石城就叶抚一个先生,走了的话,黑石城就真的什么也不剩了。 平平常常的日子又过了几天。 胡兰渐入佳境,成功筑基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五月二十三日,迎来了胡兰的十岁生辰。叶抚本来是有意为她做一个人生第一份蛋糕的,但是实在是奈何食材不够,去折腾这些食材又少不了麻烦,所以干脆的以“出门前最后一顿火锅”为理由,带着两个姑娘又一次前去李记火锅吃了顿火锅。 子时一过,便正式宣告胡兰十岁了。 这一天,秦三月才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生辰是什么时候,所以向叶抚请求把她的生辰定做她来三味书屋的第一天。那天是三月初三。叶抚欣然接受。秦三月主动提出这么个要求在叶抚看来是个好事,她刚来到三味书屋时,因为对叶抚收留她抱有极大程度上的感谢,所以一直把自己放在书屋里最后一层的地位,许多事情上,向来不考虑自己。这不是叶抚所希望的,但是也没法去主动改变,只好等相处得久一些,让秦三月自己去主动改变。 现在看来,她已经在开始改变了,开始为自己着想,有些时候也会向叶抚提一些她的建议和想法,不再只是个听话的姑娘,变得更加的立体和饱满了。她在慢慢地成为自己,而不只是三味书屋的保姆。 这是叶抚乐于见到的,他并不希望三味书屋里有任何尊卑观念。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头顶气旋三尺宽(为舵主日光灼伤瞳加更) 第二天早上,叶抚刚起床出门便看见胡兰站在院子里,面朝着院门。他是第一次看到胡兰起来的这么早,所以有些惊讶。但是立马,他就察觉到了胡兰身上那股缥缈出尘的气息,即便她就站在前面,但是恍然之间看去却有一种她随时都可能消失的感觉。 叶抚知道,她在那片用以感悟筑基的文字世界里感悟圆满了。 听到脚步声,胡兰轻轻转过身,向叶抚打招呼:“先生早上好。” 叶抚点点头问:“现在感觉怎么样?” 胡兰颇为老成的踱步一会儿说:“感觉还差点。” “差点什么?”叶抚问。 胡兰摇摇头说:“我说不上来,但就是感觉差点。” 叶抚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坐在梨树下石凳子上招了招说:“过来坐着,跟我说说看你的想法。” 胡兰乖巧地点了点头,走过去坐在叶抚对面。 叶抚没有急着问她筑基的事情,想了想开口问:“你在书屋呆了多久了?” “五十天了。”胡兰说,“也可能是五十一天。” “有没有想过,自己在书屋到底学到了什么呢?”叶抚问。 胡兰顿了顿,点了点下巴说:“其实先生专门这么说起,我反而还想不清楚到底学到了什么。这给我的感觉很奇怪,明明知道自己学了很多,知道了很多,但是刻意去想,却没有眉目。”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呢?”叶抚又问。 胡兰摇摇头。 胡兰这种感觉其实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这样的经历,成长的路上,许多人回首看来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变化和成长,但愿意去回首过往已经是一种成长的体现了。胡兰自己不太清楚她到底有了怎样的改变,但是做先生的叶抚看得透彻明了。最明显的改变,自然是修为境界,从一个从未接触修行的小姑娘变成了无限接近筑基的小姑娘。但实质上,她最大的改变是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再是刚开始那样理所当然。胡至福的事情和与曲红绡单独相处的三天,都是最直接影响她的事情。 现在明明已经可以筑基的她,却没有继续,停下来思考,其实是因为,她一直向往修行练剑,而如今度过了做准备的练气境,正式踏入修行之路,这份所向往之事就这样实现了所产生的迷茫感。所以她说,感觉缺点什么。缺的是彻底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正因为,她觉得自己缺了点东西,不是最佳的状态,才没有选择筑基。 “一件一件的来,你还记得自己在三味书屋里看过哪些书?做过哪些事?经历过哪些事吗?”叶抚问。 这是个说不清的问题,所以胡兰选择了摇头。 “这其实是个很明显的问题,明显并不说答案明显,而是说,这是个很明显不用去回答的问题。人活在世上,从来没必要去记得自己做过的每一件和经历的每一件事,这是毫无意义的。我之前问你,在三味书屋学到了什么,也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学习从来不是写在书本上的东西,那是依附于整个人生经历中的一种习惯、一个过程、一种行为甚至是一种感觉。”叶抚说,“所以说,你觉得你缺了点什么其实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而我想告诉你的是,不必要刻意去纠结自己缺什么,需要的是清楚地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胡兰认真地思考着叶抚说的这番话,想了想后不禁问:“为什么我会觉得我缺了点什么呢?” “因为你怕。”叶抚一字一句地说。 “怕……”胡兰陷入迷茫。 “我问你,你最开始认为修行是一件怎样的事?”叶抚认真地说。 胡兰想了想,回忆起自己每每看过一些仙人事迹后的感觉,然后说:“那个时候,我觉得修仙是件很了不得的事情。” 叶抚再问:“现在呢,你觉得修仙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 “或许没那么了不起,或许……还是很了不起。”胡兰这么说着不禁有些迷茫。 “你会这么想其实是因为你对之后不确定的修仙之路的迷茫,你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不知道自己现在修炼得到底对不对。确切地说来就是,你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叶抚一语道出胡兰的迷茫。 胡兰低下了头。 “胡兰,你需要明白,未来之所以被称为未来,是因为事情还没有发生,还处在未知状态。所以,不管你现在如何去想,未知始终都还是未知,未来始终都没有到来。一个人走路,能够看到前面的方向,但是并不一定知道自己每次迈步会发生怎样的事情,这便是人生的未知。换个角度,我来问你,如果你明确地知道了自己接下来每分每刻会经历什么样的事情,你还觉得人生值得期待吗?”叶抚问。 其实这些都是人生最基本的道理,但是对于现在的胡兰而言并不一定清楚。因为这短短两个月里,她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没有沉下心来为自己而想。这个时候,叶抚作为一个先生,一个引路的先生,便要站出来为她点亮迷雾。 “不值得。”胡兰摇着头说。 “是啊,我也觉得不值得。”叶抚笑着说,然后问:“既然不值得,为什么还要去想呢?” 胡兰潜下心来认真去思索,眼中的迷茫渐渐消解。她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总要抬头去展望呢?为什么不看看自己现在在做什么? “胡兰,先生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叶抚说。 “先生请问。” “你刚才站在院子里是在做什么?”叶抚认真地问,“希望你能认真回答。” 胡兰愣了愣,然后回答:“正准备筑基。” “那么现在,你知道你需要做什么了吗?”叶抚笑了笑。 胡兰如同失神一般,呆呆看着叶抚,然后恍然大悟,激动地站了起来,“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了。” 接着,一股明朗之势从她身上缓缓倾泻而出。 以她为中心,渐渐打开一道气旋。这是筑基成功的表现,那道气旋便是刚筑基时的灵气反馈,筑基越坚固稳定,气旋吸收的灵气也就越多,通常而言,一般的修士筑基后,气旋有三寸宽,稍有资质便是五寸宽,绝世之资为九寸宽。 而胡兰头顶的气旋是三尺宽。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天元纪一千五百三十二年五月廿四(为舵主日光灼伤瞳加更) 胡兰筑基成功本就是预料之内的事情。 她从刚起步,到练气九层一共也才用了半个月,而为筑基做的准备就是十天,还是没日没夜地在文字世界里面感悟,准备已经是十分充分了,若不是她决心要做到最好,早就可以筑基了。 刚才的那一番迷茫,其实与筑基并无关系,只不过是即将筑基前的一番思索而已。 灵气旋造成的动静被叶抚限制在三味书屋的范围内,直到将三位书屋里的灵气抽得一干二净了才缓缓消散。 胡兰欣喜不已,捏着拳头眉毛都笑弯了,一个劲儿地说:“先生,我筑基了,我筑基了……” 叶抚稍稍夸赞了一番。他知道,胡兰一直期待的就是这个,这番高兴也是正常的。 胡兰成功筑基了,这意味着她正式踏进了修仙之路,也意味着他们改出发上路了。 趁着胡兰将自己的喜悦分享给秦三月的这段时间,叶抚出了趟门。 一路便朝着李记火锅店去了。 现在还很早,李记火锅店还没有开张,叶抚就从后门走了进去。店里的伙计知道叶抚和掌柜的关系很好,看到叶抚来了便去把李四喊了出来。 李四正忙着调料,身上还挂着挡油烟的围布。 “先生,你这么早来……是为了道别吗?”前些天,叶抚便和李四说过这件事,李四猜应该就是这件事了。 叶抚笑着点了点头,“是啊,马上就要出门了,就过来和你说一声。” 李四说:“本来想送送先生的,但是现在……” 叶抚摇摇头,“又不是什么一去不回,哪里说得上送。我也不过是不想走得没有声音而已。” 李四一想到未来半年都每个说得开话的人,不禁觉得有些遗憾。 “我想麻烦李掌柜一些事情。”叶抚说。 李四抬目认真说:“先生尽管说。” 叶抚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来,“我们不在书屋的这段事情,还请李掌柜抽空去书屋看看有没有野猫野狗爬进去做窝。”家里进野猫野狗在黑石城可不是什么吉利的事情,叶抚也就入乡随俗了。其实有梨树在,叶抚也不需要担心这些,之所以和李四说这个事儿,主要还是为了添份人气儿。 李四没有多想什么,接过钥匙便说:“放心吧,交给我就是了。” 叶抚笑着说:“有李掌柜在,我自然放心。好了,也没其他什么事儿了,就不打扰你了。我得回去收拾东西了。” 李四点点头:“先生一路小心。” 叶抚转身走着,到了门槛他想起什么,回过头说:“我酿的酒都放在主屋后面作坊的地窖里,李掌柜想喝里,去拿就是。” “那先生到时候可不要怪我贪杯啊。哈哈——”李四爽朗一笑。 叶抚招了招手,大步离去。 走着走着,叶抚想着顺路,就去了趟城主府,给尚书打了个招呼。尚书自然是一番挽留之词,但也没有多说其他,毕竟这种事情他也没多说什么。 差不多后,叶抚回书屋前又去了趟旁边的竹林。他觉得这一出门就是半年甚至更多,跟着正儿八经的邻居说一下在情理之中,然后让其帮忙照看一下书屋。食铁兽非常大方地应了下来,又送了叶抚一些东西,几根品相极好的紫竹和一块蕴藏着雷意的原矿。 回到书屋后,胡兰已经从兴奋劲儿上下来了,倒是开始伤感起来,说着些不舍得的话,请求叶抚明天再走。 叶抚没有同意,他是个说走就走的人,该打点的都打点好了,多留一天也没什么意义。胡兰只好苦巴巴地接受下来。 叶抚出门时,秦三月就知道他回来后就是出发的时候,所以便开始收拾东西。要带上路的东西是提前就准备了的,所以只需要装包即可。对于装包这块儿,叶抚是用了家乡地球的方法,他之前去布衣坊做衣服的时候,就特意做了三个背包,拉链难得做,就用紧松带的办法,反正手工技艺摆在那儿,做出来的背包自然是很好的。 一趟出门要带的东西除了一些日用品,就只有盘缠和衣服了,所以说并不多,但是三个人的加在一起来也还是不少。大大小小三个背包是塞得满满当当的。 秦三月比较细心,临走之前还特意把书屋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顺便检查一下,有没有什么地方落下钱。于她而言,出远门的话,钱还是要随身携带着。她想明白了,即便是在外面有被打劫的风险,也没必要留钱在书屋里。因为,需要抢钱的不可能打得过他们,而打得过他们的又不需要抢钱,所以不论如何都不会被抢钱,还是带在身上更让人安心。 东西都是收拾好了的,所以叶抚回来后就只需要背起背包出发就是了。 胡兰因为带着木剑“大剑仙”,并且原则性、底线性地认为,剑这等器物,一定要背在背上才符合其身份,所以她宁愿把背包背在面前,也要大大方方地把“背上负剑”这件事给表现出来。叶抚没有说什么,毕竟胡兰现在好歹也是个筑基修士了,一个背包怎么背都是没问题的。 而秦三月因为可以操控过道风帮她拖着背后的背包,也很轻松,所以这趟出门,其实真的就是去旅游的。 大包小包地背着,邻里看到了,也就知道他们要离开了的。叶抚所说的理由是“出门游学半年”,一众邻里也没当什么永别的事情,只是说一些“路上小心”和出门在外要注意的人和事之类的事情。 就这一点便可以看出来,叶抚几人在这条街还是挺受欢迎的。尤其是秦三月,平时里她没少帮这家忙,那家忙的。好几个老人扯着她就当是自家孙女,一番认真地叮嘱后才放她离开。 告过别,走起路来才算是轻松许多。 但是,走了没几步,叶抚就发现,原来秦三月还是个“强迫症”。 走几步,她就问“门窗都关了吗”、“晾的衣服都收了吗”、“厨房的水缸放空了吗”、“被褥有好好放进柜子没有”。每次,惦记着惦记着她就忍不住要回去看看。还是叶抚,十分地耐着性子跟她说都好了,什么都弄好了,才算是安心地走到了城里驿站。 搭上前往洛云城的马车后。车轮滚滚之间,便离开了黑石城。 叶抚心情很好,重拾年轻时的习惯,打算写一些游记聊以消遣。 马车上,他翻开装订好了的空白纸张,一笔一划写下: “天元纪一千五百三十二年五月廿四,出发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一更求订阅) 五月。由黑石城前往洛云城的官道上。 马车颠簸,阳光正好。挂在马车车窗上的花布帘子时不时便被轻风吹开一些,然后外面的阳光一缕一缕地洒进来,照在车中一行人的脸上,映衬出些许金黄明快。 马车里并不止叶抚三人。这是一辆六人座的马车,有后、左右三侧位置,前边儿由两匹红棕马拉着。 除了叶抚三人,还有一位老人和一对夫妇。老人坐在后侧的位置上,叶抚坐在他旁边,那对夫妇坐在左侧,秦三月和胡兰两人坐在右侧。大概是早早赶车,那对夫妇脸上都带着倦意,依偎在一起,紧紧抱着行李细软,女人靠在男人肩上,男人靠在女人头上,微微沉沉睡着。马车时不时颠簸一下,男人会眯开眼瞧一瞧,发现没什么事儿后又重新闭上眼,女人则是舒服地睡着,不被惊扰。一副温馨和谐的画面。 刚上了车,稍作歇息后,叶抚就拿出提前装订好的册子开始记录他的“旅游日记”,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他全然将这处出行当做是一趟长途旅游了。像是写日记的那般,标落时间,“天元纪一千五百三十二年五月廿四”。天元纪是这方世界的统一纪令,也就相当于年号。虽说各个国家都有其不同的年号,但是为了避免时间上的错乱,由儒家统一制定了年号,称作纪令,如今便是天元纪一千五百三十二年。就单单这一方面,或多或少看得出来儒家在修仙界的地位。但凡能够统一制定标准的势力,总不会差的。 叶抚知道出门在外,使用毛笔,不论是怎样的规格总有些麻烦,所以临行前就自己研究,按照地球老家钢笔的原理做了只笔。写起来还算顺手,模样也还是中规中矩。起初秦三月和胡兰倒是好奇他做的这笔,但是怎么使都使不惯,还是老老实实地用毛笔。 用这简易钢笔就着墨水在纸上写字,有些时候总会让叶抚有在地球老家的感觉,难免还是有些怀念,以此缅怀一下也是极好。人嘛,总是得要点生活的调剂品。睹物思念也好,着手缅怀也罢,总归是聊以慰藉的事物,有是极好,没有也罢。 即便是出门,平日里的读书和功课也依旧是少不得的。读书这件事,只有成为习惯才是正儿八经的读书。秦三月比起胡兰来更容易沉下心,上了马车知道已经是离开黑石城了,就不再去惦记书屋里的闲杂琐事,解开背包的绳索,从里面取出本书来,便安安静静地读着。有轻风拂过发丝,有阳光洒落肩头。恍然看去,她便是坐着就是一片祥和宁静的文学少女。 乍一眼看去,叶抚才发觉秦三月在书屋呆了两个多月后,模样秀气了不少,加上时不时撩卷起垂落眼前的头发的动作,倒是挺符合“文学少女”的气质和形象。 至于胡兰则是扭着身子,缩着小脑袋微微揭开帘子一点点,一对眼睛打量着马车外,官道旁的景色。因为筑基前,她准备十分充足,所以筑基完成后很快就稳定了身体的气机,看上去也就是个普通的小姑娘,带着一对好奇的眼睛看世界。 “阁下应该便是城里三味书屋的那位先生吧。” 突然,一道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叶抚稍稍抬头看去,看到身旁的老人带着温和的目光看着他。 “老先生知道我吗?”叶抚笑着点了点头。 老人笑了笑,他一笑起来脸上的褶子便挤在一起,尽显岁月痕迹,“先生是除了那陈老头,黑石城唯一的先生了,名声又好,即便是我这住城北的老头都听闻过。坊间都说先生着装打扮稍有不同,比较清凉,但是待人温和可亲,如今一见的确如此。只是不知,先生这趟出门是为何?” 叶抚轻声回答:“打算带着两个学生出门游学一段时间。” 老人点点头说:“出门走走也是不错,总要比一直呆在这小城里好。” 叶抚随声应和:“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嘛。” 老人听此一言,不由得低目稍稍沉思,咬文嚼字片刻后,觉得很在理,而且通俗明了,心想这做先生的说话终究要好听一些,暗自记下这句话,打算用以教训自家不爱出门的孙儿。 “老先生呢,出门又是为何?”叶抚闲聊般随口问。 “我啊,打算走一趟洛云城,把陈老头的遗什送回他本家去。”老人眼中闪烁着追忆的色彩,轻声慢语之间,给人以淡淡哀伤的气息。 叶抚听此,稍稍停笔,然后问:“陈老夫子不是黑石城的人吗?” 老人闭眼摇了摇头,然后才缓缓睁开眼说:“和先生你一样,陈老头也不是黑石城的人。”他这番话,隐隐透露着深意。说着,他不禁又叹了口气,“几代人了,黑石城从来没有过本地先生,都是外地来的。” 叶抚明白,老人也只是注意到了黑石城没有出过本地先生,或者说出不了,但也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叶抚回到先前的话题,“陈老夫子的家人呢,不自己来取回遗什吗?” 老人再次叹息着摇了摇头,“陈老头为黑石城教了大半辈子的书,可惜命不待人好,落到头都没能清闲的走。临终都没人来看望过他,走后通知他家里人也没有人来。我想着,人嘛死后总得叶落归根,就收拾了收拾,把他平时珍视的一些东西给送回去。” “陈老夫子跟家里人关系不好吗?”叶抚稍稍皱了皱眉。 老人缓缓摇头,“陈老头从不跟我提起他的过往,每次我问,他都得吹胡子瞪眼。”说着,他忆起了过往的日子,不禁带上些柔和之意。 看得出,老人跟陈老夫子关系很好。 叶抚不禁笑着说:“我想,不论陈老夫子有过什么遗憾过往,有老先生这样的好友,在黑石城待过的日子总会是惬意的。” 其实,仅凭着老人这么大的年龄了,还亲自为已故的陈老夫子舟车奔波,便已经是他们之间情谊的体现了。 顶点 第一百二十七章 五子棋与新的旅途(二更求订阅) 后续的闲聊中,叶抚知道了老人名吕永望,是黑石城土生土长的人,算是老一辈里读书比较多的,所以和陈老夫子相处得很好。 吕永望在跟叶抚后续的交谈里,或多或少提及了黑石城中年和幼年一辈越来越不喜好读书了,从来都出不了一个先生,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事。他并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也没有尚书那样想去解决这个问题。到了岁数,上了年纪的他更多的时候只能回望过去和享受当下了。 之后,吕永望便有些乏了,微微靠着马车的一侧打起了盹儿,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 叶抚对吕永望还是怀有一份敬意的,毕竟能够这般珍视友人情谊的人并不多。叶抚一直觉得,即便是最平凡的那一批人里,也总是能够找到值得去细细品味的珍贵品质来。所以,不论是修仙者还是平凡人,叶抚都怀揣着同样的情感去面对。只要是有值得去敬仰的品质,哪怕是最平凡无奇的人,他也乐于去相处与交往。就如李四,叶抚喜欢他那份匠心与耿直,喜欢李命那份读书人的不求甚解,喜欢曲红绡求道的纯粹,喜欢尚书那份执着…… 叶抚同时,也喜欢把自己喜欢的记录在鼻尖之下。只是记录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他便以汉字去抒写。所以即便有人就坐在他旁边,他也不需要去遮掩什么。 胡兰看厌了窗外万般一样的景色后,也就安安静静地坐回来认真看书了。秦三月和她并肩坐着,一大一小二人看上去便将姐妹的感觉体现得淋漓尽致,大多数时候,她们相互之间也是以姐妹相处。胡兰会向秦三月撒娇,秦三月也总是耐不住她的撒娇,过分地宠爱着。若不是书屋里还有叶抚严格要求着,胡兰难免会养成一些坏毛病儿。 好动的胡兰都安静下来后,整个马车里也就安静了下来。依稀之间便只剩下微微鼾声、翻书声和鼻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了。 因为从黑石城到洛云城,正常的情况下是需要六个时辰的,所以让这马车的劳力,两匹红鬃马休息一下是必要的。中午靠后的时候,到了官道上驿站设立的补给点后,便做了一番停歇。 马要吃草,人要吃饭。马夫可以带着驿站的牌子去给马儿领草梁,人就得自己掏钱了。补给点这里是有茶点铺子的,喝的吃的都有,吕永望下车去吃东西,邀请叶抚一起去,但叶抚婉拒了。叶抚向来不喜好吃驿站路边的东西,在地球就是这样,从来不吃车站的东西,因为那又贵味道又不理想,反正他也不会有饿意,没必要花钱去买罪受。 秦三月和胡兰则是吃着叶抚提前准备好的一些点心,她们到底还是吃惯了叶抚做的菜。那对一直没有说过话的夫妇也是吃自己带的干粮,他们身上带着一股疏离感。叶抚等人也就没有刻意地去和他们搭话,免得被当做是找麻烦的。 人饱马足后,便又上了路。 下午的时间里,那对夫妇清醒着没有再睡了。倒是秦三月和胡兰都进入了睡眠状态,不过两人都不是单纯的睡觉。胡兰进行着日常的修炼,现在的她境界修为不够,要进入文字世界感悟还只能以睡觉的方式,叶抚估计着等她到了元婴境界,修出元婴后,便可以用元婴代替进入文字世界感悟了,不过那对她来说还早。 秦三月则是感应着一路过去的四周的精怪,不过大多都还是一些低级的死物化作的精怪,她没有去牵引召唤。出发之前,叶抚也给她提醒了,不要随意召唤精怪,免得吓得路人。 至于叶抚和吕永望则是悠闲地下起了棋。刚开始,吕永望突然从行囊里掏出方便携带来的小棋盘时,叶抚还有些没有想到,他觉得总不会有人独自出门的时候还把棋盘棋子带上吧。一问过后才知,吕永望本身就是个热衷于围棋的人,就算是自己和自己下都能下得起劲儿来。 叶抚以前并没有接触过下棋,只是了解过规则,但是奈何他修为本能在,心算能力强大到没边儿,一盘子从落子开始,便开始算,每落一子,后续走法和解法都明了于心,所以很快他就熟练了。这是吕永望所大惊的,刚开始,看着手法,明显看得出来叶抚于围棋的生疏,但是一盘过后,熟练得像是换了个浸淫围棋之道大半生的人,不由得感叹叶抚的天赋,还强烈建议叶抚多下棋,确保必定可以成为棋道大家。 叶抚也就一笑而过,他对围棋并无太多兴趣,而且若是真的想下,大致上也是找不到对手的。 为了照顾吕永望的围棋体验,大半程的棋局里,都让着不少,每每都要杀得难解难分才作罢。他们之间下棋,输赢并不重要。 围棋下累了,叶抚觉着有意思,便教吕永望下起了五子棋。五子棋简单易学好上手,而且很好用来消磨时间。初次体验到五子棋趣味的吕永望很快就沉迷于此,他没想到这般简单的棋下起来居然还别有一番趣味,很适合用来费脑围棋之后的放松歇息。 连连交手上百盘,输输赢赢之间,风吹起帘子后,照进来的阳光便带起了微红的霞意。 临近日落了,傍晚时分的景色总是宜人的。 揭开帘子,霞意落满这个小车厢里,处处交相辉映是夕阳间的迷蒙。叶抚这般坐着,仰靠在并不柔软的马车靠背上,习惯性地用食指轻轻敲打着膝盖,从窗口遥望出去。在遥远的山巅上空,是浓郁刻画的晚霞余晖。看着山间轮廓,随着马蹄的哒哒声,那晚霞逐渐退到远方去,给这躺旅程留下最后一抹余晖。 这样的场景总是会让叶抚想起以前坐火车的透过车窗看夕阳的经历。不一样的地方,不一样的同行之人,不一样的交通工具,但是给他带来的是同样的感觉,那份只有在打碎了沉重的壁墙后,才能去品尝的细腻。 思绪涌动之间,马夫在前面喊号令似地喊道:“洛云城到了!” 叶抚从遥遥思虑之中回过神来,浅浅低头,笑着。 他想,新的旅途,要带上新的心情。 顶点 第一百二十八章 抵达洛云城(三更求订阅) 洛云城虽说跟黑石城一样,也是叠云国极南的城市,但人家到底是临了洛河的一条分支,沉桥江,比黑石城就要繁荣不少了。仅仅是进城的城门高墙,看去都要比黑石城气派得多。 因为叶抚一行人是从黑石城驿站出发的,都是有“身份证”的人,是官方乘客,所以不需要像其他人得接受检查。马夫把叠云国官方驿站的牌子一亮,城卫也就自动让行了。 马车直达洛云城的驿站,在驿站一行六人便各自收拾行李下了车。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彻底落到山下去了,不过这个时间里,洛云城还是灯火通明的,处处都还是照的透亮。 那对夫妇下了车后就行色匆匆的离开了。 因为陈老夫子本家离这边儿还有点距离,所以他打算明天再把遗什送过去,今晚就暂时先住客栈,也就跟叶抚三人一起了。 走在这洛云城里,能够感觉到和黑石城明显不同的气息。黑石城白天看上去还是挺热闹的,但是太阳一落了山,便慢慢沉寂下去,基本上是不存在夜市这种东西的,吕永望说他记忆里的黑石城,只有一个多月前外地人来参加集市的时候晚上才是那番热闹,其他时候稍微夜深一点就瞧不见人了。 叶抚知道吕永望说的是一个多月前大幕开放的时候。那道真是说的上“只有”了,毕竟大幕百年开放一次,黑石城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就只能见到一次。 这边儿世界的城市夜景没有霓虹灯的侵染,抬头望去,可见绛蓝色的天空像是泼墨后的大肆渲染,洋洋洒洒地铺满了,点缀在其间的闪烁星辰给人以遥远的神秘。来来往往的人群,按照规定限了速的马车,路边小贩的叫卖,行人的繁杂声音,高挂着的灯笼……是这洛云城夜景的每一份组成。和以前走过的古镇古城不同,那些终其只能说是沾染了些许历史的味道,但这里是正儿八经地处于当下,每一份感受都是真真切切的。 从未出过黑石城的胡兰见到洛云城这番夜景,好奇不已,什么都想看一看,什么都想瞧一瞧,但是她又自矜于现在的“仙人”身份,觉得总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跟个小孩子似的,于是极力地想要表现出稳重感来,言行之间让叶抚哭笑不得,一面眼馋挂在推车上的小物件儿,又一面说着“你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不应该再玩小孩子玩的东西了”这样的话。 然后,她这番把背包背在前面,背后负剑的模样还是招来了吕永望的好奇问询,小姑娘一本正经地给他解释说:“一个剑客背上时刻负剑”,只是她的声音和模样都还太稚嫩,听起来也就只是孩童的天真呓语,吕永望一笑而过。 找到客栈,安排好食宿问题后,一天的沉重感也就彻底得到了释放,其实正经地说来,四人里除了吕永望疲惫以外,其余三人都轻松得很。胡兰好歹是个筑基修士,这么点行动量就累了的话就该叶抚去反思他这个先生是怎么当的了,秦三月有各类精怪相助,虽说进了洛云城后她就收好了这些个精怪,但也不至于走几步路就走累了。至于叶抚……他压根儿就不会累。 因为时间还早,离洛云城宵禁还有着两三个时辰,之前为了在先生面前表露成熟稳重的一面,而憋着的胡兰自然是耐不住夜,扯着秦三月要出去走走逛逛,秦三月嘛宠爱这个妹妹,自然不会拒绝,跟叶抚打过招呼后就出门了。 至于吕永望,棋意未断,找叶抚下棋来了。叶抚所见,也只有在下棋这件事上,年迈的吕永望才会表现出一颗年轻的心来。 从围棋下到五子棋,从五子棋下到围棋。叶抚都应对自如,不表现得太厉害,也不示弱,总是能够和吕永望下得难解难分。这一点对于热衷于下棋的吕永望而言,简直是莫大的享受,一天的疲劳在这儿尽数都洗空了。 但老年人的精神总归不似年轻时候了,三盘围棋,十数盘五子棋后也就累了,明天还要早些去归还遗什,就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了。这一天对于吕永望而言无疑是挚友陈老夫子离世后过得最开心的一天,大有要和叶抚结忘年之交的想法,但是想着自己也已经是岁数没盼头的人了,便止交友于交识。 吕永望离开口,便是叶抚一个人的闲暇时间。 推开糊纸窗,双手叠着撑在窗栏上,望着楼下街道夜景,是一番十分不错的体验。真正出来走走,才能体会走在路上的感觉。这是和呆在三味书屋不一样的。三味书屋的日子是清淡宁静的,旅途中的日子或许有喧嚣,或许不能事事如意顺心,但见着形形色色的人与事,总能感觉到不一样的惊喜。 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后,叶抚开始为这次的行程制定适合于胡兰和秦三月修行历练的路线。 神秀湖位于叠云国上面的大周王朝。大周王朝名字里带了个王朝,自然是要比叠云国高出不少层次。对于一个国家,有着国、王朝、皇朝的划分,这个划分标准呢,对于立规矩做规定这方面的事情,自然是少不了儒家的,而这国的划分自然也是儒家给出来的,被儒家承认的国家叫“正国”,没有被儒家所承认的国家则被普罗大众打上个“非正统”的记号,由此可见儒家在当今天下的影响力。不过,总还是有不愿意认可儒家的人,所以“非正统”的国家也有,并且还有强国。 一国之君,可称皇;王朝之君,可称帝;皇朝之君,可称圣。虽说平时里百姓都叫着“皇帝”、“陛下”、“圣上”这些称呼,但是正统封号时,还是要讲规矩的,是皇便不能称帝,是帝便不能称圣。 神秀湖位于的大周王朝,便是儒家认可的正国。 叶抚神念一放,便可一览前往神秀湖的路线。哪些地方适合走路,哪些地方可以乘坐飞艇、坐马车等等的都在心里有了个数。总之呢,他觉得不能让胡兰和秦三月一路走得太轻松,一些磨砺是很有必要的。做先生的可以当做是旅游,但是做学生的不能。 规划得差不多后,在外面玩了一圈的两位姑娘也就回来了,先来给先生报个到,问个晚安才回房间。 二人出现在叶抚面前时,叶抚便在秦三月身上发现了点异样东西,正想拍走,但是转而一想,就当是给她们的第一个锻炼吧,看看她们能不能处理好这件事。 顶点 第一百二十九章 黑暗里的决断(为日光灼伤瞳加更) 宵禁已到,洛云城缓缓沉睡。 “三更半夜,小心火烛——” 伴随着响亮的敲锣声,更夫的声音回荡在空旷寂静的大街小巷之间。 洛云城虽然比黑石城繁华不少,但是和黑石城一样,很少会有修仙者的出现,是个彻彻底底的凡城,所以像宵禁和更夫这种都有设立,毕竟普通百姓要在管辖在一国、一城的规则之内。 只有这个时候,才能在洛云城找到和黑石城夜晚一样的感觉。一样的空旷寂静,无人声、无灯火。一切都在沉眠之中。 安居客栈二楼,三等丁号房。 胡兰和秦三月背对而眠。 胡兰身上隐隐有灵意泛动,她趁着睡眠之际,利用文字世界修炼。这是她修炼以来每夜的日常之事,未所间断。 一旁的秦三月则是正儿八经地在睡觉,为了消解这临近六月已经冒头的热意,她让柔和一些的翻书风萦绕在两人身周,送来凉意。 糊纸窗映着月光,投落在地如一片白霜。而到了某一刻,这片“白霜”上忽然浮现出一抹黑影来,如同一团不规则的阴云。 这团黑影萦绕盘旋在秦三月身周,形状一点一点的扭曲变化着,一会儿过后,脱离地面,变成一个站立的虚体。这个虚体大致上看去是人的模样,站在秦三月床边如同一缕随时会消散掉的游魂。它浑身上下散发着阴冷的气息,就站在那儿,动也不动,就像是在注视着秦三月一样。 如果,它浑身上下没有这种阴冷的气息,那么大概它一直呆到两女醒来都不会被发现。但这份阴冷实在是太过显然了,如果只是冷的话,秦三月顶多也就扯一扯被子,再冷一些也不过翻身抱住暖乎乎的胡兰。但是阴冷之意所带来的感觉是容易让人感到不适的,这种不适从秦三月的脊背升起,然后迅速扩散到全身。她一下子就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一对眼睛陡然在黑啊中睁开。 然而就在睁开的刹那,那股阴冷的气息消失不见。 “做噩梦了吗?”她想,“不对啊,刚才跟以前一样,梦见那座巨大的机关城了。”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秦三月疑惑地想着。经由这些天的事情,她不觉得这回事一般的错觉。 有了上次走廊里过道风的经历后,她不再把这类事当作是简单的错觉去应对。 “会是精怪吗?” 想着,她不由得以御灵去感应四周的精怪。 一番感应后,她发现能够感应到的精怪都还是已经感应过的精怪了。并且并没有哪个精怪携带着阴冷的气息。 “莫非真的是错觉?” 又一番感应后,得到的还是一样的结果,她不由得将信将疑。 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地再次沉睡。 然而,就在她意识游离之际,处在即将睡着的间隙,那股阴冷的气息再次出现,从脊背升起瞬间包裹整个身体,鸡皮疙瘩一下子遍布全身。 秦三月陡然睁开眼,不疑有他,立马开始感应,正是这么一下,让她捕捉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 很浅淡的一股气息,乍一感觉还感觉不到,好在她提早便准备着感应,才能在那气息消散或者说隐匿起来的瞬间将其捕捉过来。 秦三月感受着捕捉到的这道气息,是一种阴冷的感觉。这种感觉还是她第一次遇到,所以一时之间有些拿捏不准到底是什么,不过她知道这个房间里的确是存在着奇怪的东西。 知道这个问题后,她没有心思在安睡下去,她可不敢保证这个奇怪的东西会不会做什么伤人的事情来。 想了想,她决定要把那个东西找出来,不然没法安心躺在床上。她觉得既然自己能够捕捉到那个东西的气息,如果有合适的契机的话,定然可以完全感应到。 她开始思考对策。片刻之后,她决定叫醒胡兰。 从背后稍稍使力捏了一下胡兰的腰,后者立马就醒了过来。这是秦三月惯用的叫醒胡兰的办法。 胡兰睡意全无,但是眼一瞧发现还是晚上,不由得有些怨气,正欲转身质问秦三月,开口之际,一只手从她脖颈绕过捂住她的嘴。与此同时,秦三月贴在她耳边,非常小声地说明了目前的情况。 胡兰明白了情况后,镇定下来,但是接着立马就露出兴奋的神情。对万事万物抱有极大好奇心的她自然不会放过“黑暗里的奇怪东西”这等有趣的事情。黑暗里,她的眼睛几乎放光。 秦三月沉下心来,再次去分析之前捕捉到的那道气息后,觉得这多半是个精怪,只不过是比随意便能感应到的低级精怪厉害一些的。她在叶抚写的《御灵手册》里面看到过,御灵师应当可以单方面对精怪屏蔽己身的气息。 想了想应对的办法后,她先是以御灵的办法对精怪屏蔽自己的气息,然后贴在胡兰耳边说:“你现在是筑基修士,应该可以灵气外放对吧。你只需要点头和摇头。” 胡兰直点头。 “你听我说,待会儿我会让沉睡香营造出我们已经沉睡的氛围来,然后吸引那东西出来,它出来后我会告诉你,然后你立马外放灵气,嗯……我也不知道你外放灵气有多厉害,为了保险起见,最大程度释放吧。”秦三月说着她的办法。 胡兰懂了她的意思,然后点头。 “好,假装睡觉吧。” 两人各自闭眼放松身体。接着,秦三月开始控制低级精怪沉睡香去适应二人的气息,然后再围绕在二人身周营造出她们已经安睡的氛围来。 房间里,再次陷入宁静祥和的氛围。 过了一会儿,地上缓缓冒出黑影,然后再变成虚影站立起来。 假装睡着地秦三月立马感觉这阴冷的气息,当即开始去感应。这次,她十分清晰地感应到了这人形虚影的气息,和之前猜想的一样,的确是个精怪,但是是她从来没见过的精怪,并非死物幻化的,但又没有活物幻化的那种生命气息。灵物幻化和道意幻化,秦三月知道这还不是现在的自己能够感应到的,所以就没有考虑。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类型的精怪,但是该实行的行动还是要实行。 当即,秦三月捏了捏胡兰的手掌,后者心领神会,一身的经脉活络起来,牵引丹田里的灵气顺应各条经脉,猛然释放出来。 顶点 第一百三十章 你们是来砸场子的吗?(补更3/3) 灵气瞬间外放产生挤压力量如同在水里扔进一颗石子一样,一阵一阵地释放出去。 沉闷的破空声响起。 事实证明,秦三月的确不知道筑基的胡兰到底有多厉害,不然的话,她绝对不会让胡兰释放全部的灵力,顶了天只会让她释放三成。 胡兰的外放灵气如同脱缰的野马,刚开始还是一阵的挤压,但是立马变成了横冲乱撞。秦三月若不是被胡兰保护着,定然会被这外放的灵气推出这个房间。 而没被保护的房间很直接地成为了最大受害者。灵气爆发的瞬间,产生了刹那的光亮,凭借着这道光亮,秦三月和胡兰清晰地看到那奇怪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也清晰地看到了这个房间是如何瞬间被搅得天昏地暗的。 那一瞬间,胡兰心里想的是,“我居然这么厉害!”;而秦三月想的是,“完了,要赔钱了!” 灵气爆发的威力将那人形虚影直接震慑住了,并且巨大的冲击力直接让它模糊了几分。 秦三月很快反应过来,趁着人形虚影被震慑住,当即以御灵牵动气息将其控制住。 控制住这人形虚影精怪后,房间里的阴冷起来直接就消失了。秦三月知道这不是说这个精怪的气息消失了,而是阴冷这种负面气息无法再影响到她了。 然后,秦三月非常清晰地感觉到,这个精怪是具备攻击力的,不由得松了口气,心想还好发现得早。再多想了一些后,她也明白这个精怪应该是被自己吸引过来的,从之前的情况来看,伤害应该是不会伤害自己,但是身边毕竟还睡着个胡兰,没有把它给控制住,秦三月实在是安心不下来。 没有急着来打量这新捕获的精怪,秦三月和胡兰都下了床,看着一片狼藉的房间对视一眼。胡兰当即抬头望天,一副不关她事的样子,嘴里念叨着说:“不关我的事啊,是姐姐你让我全部释放的。” 秦三月自然不会怪她,但是一想到要赔钱后,不由得叹了口气,哀伤起来。 这边儿的动静自然是吵醒了其他的客人,一阵接着一阵的骂骂咧咧响起在周围。这么大的动静,小二自然是要来询问一番的。 脚步声在楼梯响起,木质楼梯嘎吱作响。 知道有人来了,秦三月立马控制那人形虚影藏匿起来,免得吓到人。 小二站在外面,伸手敲了敲门,正欲问一句“客官……”,却不想,刚碰到门,门直接朝里面倒进去了。小二当即愣了愣,下意识提着油灯往里面一照,当即目瞪口呆,房间里面除了那张床和那两个姑娘以外,无一完物,衣柜、桌子、凳子、窗户全都破成好几截,东一处西一个地摆着,更夸张地是顶上那楼板直接破穿了,木屑飞满天,好在对上去三楼的那间房今晚并没有客官入住。小二看着这番场景,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咽了口口水,颤抖着问:“你们……你们是在砸场子的吗?” …… 小二慌了,连滚带爬地去把掌柜叫了过来。而这个时候,叶抚也出来了,刚才秦三月和胡兰房间里的事情他都看在眼里,但是他并没有出手去阻止胡兰外放灵气对房间的破坏,因为他觉得要是什么都有他来善后的话,也就不叫磨砺了。得让她们吃亏,吃亏涨经验。 掌柜见到这场面后,差点背过气去了。不过在叶抚一番忽悠人的说辞下,他没有当场发飙,而是给胡兰和秦三月另外安排了一间房,然后打算明天再来好好处理这件事。担心叶抚几人半夜悄悄溜走,掌柜直接安排几个小二把他们蹲着。 这是叶抚第一次被人蹲着度过的一晚,虽然他想走没谁拦得住,但这肯定是没有必要的。 暂时性地处置妥善后,叶抚站在两位姑娘的新房间里,认真地打量着她们。看着她们沾满一身木屑和灰尘的模样,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秦三月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做这事把先生气坏了,连忙低头道歉:“先生对不起!下次不敢了!” 胡兰眨巴一下眼,倒是觉得自己这么厉害,先生应该表扬自己才对。秦三月见状,直接在她腰上掐了一下。胡兰这才满不情愿地低头认错。 叶抚恢复作为先生的威严,一本正经地说:“认错,那你们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 “我不应该让胡兰外放全部灵力的。”秦三月羞愧地说。她有意把错归结在自己身上。 胡兰还是聪明,便说:“怪我第一次外放灵力,没有控制好。” “够了。我不想说你们这一点错与对。”叶抚摇摇头然后看着秦三月说:“三月,你知道一个御灵师应该时时刻刻保证哪些吗?” 秦三月认真回答:“不忽略自己的任何一次感觉;不在明确精怪气息前,做任何决定性判断” “很好,你知道就好,但是你做到了吗?”叶抚淡淡说。 秦三月想起自己之前的做法,愧疚地低着头说:“没有。” “所以,你错在这个地方,错在没有做到一个御灵师该做的。你让胡兰外放全部灵力这个决定不仅没有错,反而做的很对,因为面对未知的敌人,保留就是在给自己增加危险。”叶抚很认真地说着。 秦三月牢牢地将叶抚的教诲记在心里。一个御灵师就该时时刻刻保证御灵师该做到的;对敌人保留就是在给自己增加危险。 叶抚转而对着胡兰说:“胡兰,你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 胡兰想着既然先生之前都说了三月姐姐让她外放全部灵力做得很对,那么应该不错在这一点,想了想然后一本正经地回答:“错在睡得太沉了。” 叶抚皱眉问:“为什么这么想?” “我觉得只有这一点了。”胡兰说着,还确认地点了点头。 “你不觉得自己外放灵力出了错吗?”叶抚古怪地问。 胡兰摇了摇头,然后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说:“我觉得没错,毕竟面对未知的敌人,保留就是在给自己增加危险。” 叶抚听此,愣了愣,然后直接气笑了,“好你个胡兰,是觉得功课太少了,还是学满了,敢耍嘴机灵了。” 胡兰觉得委屈,想要反驳,但是下一刻叶抚就非常认真地说:“你错就错在明明已经筑基了,却没有在文字世界里去适应实力,而一股子求快地继续吸收灵气。你哪怕是多花一个时辰的时间去适应实力,之前都能够轻而易举地控制外放的灵力了。” 胡兰一听先生知道自己在文字世界里面做什么,就无话可说,老老实实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叶抚没有过分地说教她们,毕竟都有一个成长期,急不得,便说:“犯了错就要惩罚,三月,你就在明天中午前,弄明白刚才捕获的那只精怪到底是什么。至于胡兰你,罚抄《修仙表录》十遍。” 胡兰本以为先生会罚她好好地去文字世界适应实力,却不想是罚抄《修仙表录》十遍,那可是三千字的啊,一共就得有三万字。一想到这个,她不禁有些委屈,苦巴巴地望着叶抚。 叶抚知道她在想什么,丝毫不留情,严肃地说:“哼,别起什么歪心思,适应力量本就是你该做的。不要试图把分内之事当作惩罚。” 说教完,叶抚便摆了摆手,“好了,我回去了,早点休息。” 叶抚刚转身,秦三月就叫住了他。 “怎么了?” 只听秦三月苦巴巴地说:“要赔多少钱啊?” “……” 叶抚不知道说些什么。心想果然这姑娘最惦记的还是钱。 顶点 第一百三十一章 儒家雅体与未知的精怪(一更求订阅) 《修仙表录》是这座修仙界关于修仙的基本常识总结,类似于大纲之类的东西,上面浅要记述了何为修仙、修仙的主要方向、修仙的用处、境界划分、丹田经脉、神魂紫府、人体穴窍这几个方面的内容,都是总结性大纲性的话语,每一部分的篇幅都不多,也就几百字,几个部分加在一起就是三千多字。 抄十遍呢,也就是三万几千字。 在胡兰看来,罚抄诗书经文简直就是一种精神折磨,抄十遍就是十次精神折磨,那连篇累牍且具有同质性的文字和句子抄起来不仅枯燥无聊,而且很是费劲儿,因为《修仙表录》里有许多字都是儒家雅言,比平民老百姓用的字复杂得多,可能写一个儒家雅言的字花费的时间都能够写好几个常规用字了。每每于此,她都不禁埋怨儒家那些人怎么好好的简便字不用,非要去搞什么雅体,写起来浪费时间不说,还容易错,而且并不比常规体要好看多少。 为了什么呢?胡兰总觉得这是为了把读书人和不读书人区分开来。想着,她便抄着《修仙表录》便埋怨,“说什么有教无类,天下大同,自个儿还非得来用雅体和常规体把人区分,儒家也不过如此。”她还在想,要是自己有一天变得比儒家那些人还厉害的话,要让所有人都用常规体。 换了房间后,被叶抚罚抄十遍《修仙表录》,也就让胡兰没了睡意。挑灯夜战,拿出纸笔墨砚来,就开始抄书。她以前吃过亏,知道先生要求每个字都工整规范,不能歪歪扭扭,不能敷衍了事,但凡是被发现敷衍了事就得重新来。所以她只好一笔一划地抄,慢点没关系,但一定要工整规范。 秦三月则是按照叶抚的要求,开始去研究刚才捕获的精怪。要求在明天中午前弄明白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她控制精怪站在她面前。这只精怪可以盘踞在地上,不占据任何空间厚度,也可以站立起来,像一道人形烟雾。 秦三月极力地回想自己之前有没有可能感应到过这只精怪,但不管怎么想,发现对这只或者这类精怪的知识都是空白了。不论是在黑石城,在来洛云城的路上,都没有感应到过类似的精怪。她开始抽取这精怪的气息。气息是阴冷的,不是单纯的冷,而且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抽离感,其身上的气息和人的气息几乎是完全相反的。 “可以没有实体,也可以有实体……”这是这只精怪的形态特征。“那么这实体和非实体之间的变化是基于什么呢?” 秦三月想要解读这只精怪可能会传达给她的意识,以此看看能不能问出些什么来。但是她解读的时候发现,这只精怪好似并没有独立的意识,无法直观地表达出个体的思维来。 “没有意识……或者说残缺意识。”这是这只精怪的意识特征。“那么是诞生起便是这样,还是后天形成的呢?” 像这样,她一点一点地去分析这只精怪的特征,然后加以总结。 最后总结起来,就是四不像,不是完全性的死物精怪,也没有活物精怪该有的意识,能够借助外界的因素游离在实体与非实体之间。 一时半会儿,秦三月无法知晓同时具备这种特征的精怪到底是什么。 再一次研究后没有得到新的结论,她便开始翻阅《山怪志》,上面记载着时间绝大多数精怪,虽然也是总纲类型的文书,但是最起码的特征描述还是有的。 就这般,房间里的气氛十分安静祥和。 胡兰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抄《修仙表录》,秦三月则是认认真真地研读《山怪志》,试图在上面找到面前这个精怪。 人在认真做事的时候,总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认真地玩也好,认真地学习也好,都是如此。 第一声鸡鸣在远处响起后,鸡鸣声便此起彼伏,打破清早的宁静,开始让这座城市带上喧嚣感。清晨的微光透过糊纸窗,从外面照进来,透过光束看去,有很多灰尘在盘旋飞舞。 “天亮了。” 胡兰蓦然抬头,看着窗外微光。她很奇妙地发现,即便是抄书,进入了那种状态后也感觉不到任何疲惫了,不知不觉间都抄了几个时辰,抄到天亮了。 秦三月听见胡兰的声音,回过神来。她心里有些沉重,《山怪志》也翻阅得差不多了,但是依旧没有找到这种精怪的介绍。 她不禁抬头向前看去,看着便皱起了眉。她发现那只精怪的位置发生了变化,想了想,记得昨晚自己没有控制它移动过啊。“难道是我的错觉?” 一生起这个念头,她立马想到自己是个御灵师,应该时刻遵循御灵师的三大原则。其中之一便是一个御灵师不应该忽略自己对于精怪任何一次异样感觉。 于是乎,她没有仅仅以“错觉”来衡量精怪位置发生变化这件事。她细致地打量一番,明确了精怪的位置的确发生了变化,原先它是站在自己正前方的,现在站到侧前方去了,而正前方此刻是一束透过糊纸窗照进来的光。 “它怕光吗?莫非。”这个念头在秦三月心里升起。 她想了想,决定试验一下。然后定神,操控精怪向那束光里面走去。立马,她就非常明显地感受到了精怪的抵抗意志,只不过这道抵抗意志很快就被她压制了下去。 精怪开始向那束光挪动,其人形烟雾状的躯体刚刚碰到光束的刹那,便开始扭曲摇晃起来,发出嘶嘶的声音,一缕一缕的烟在光束之间消散一空。秦三月见状连忙控制它重新遁入黑暗。 “原来真的怕光啊,而且看样子光对它的伤害会很大。” 现在还是清晨微光,便能造成那般伤害,如果是正午时分的阳光,估计可以顷刻间将其消灭。 早间的这一个偶然,秦三月知道了这精怪的又一个特征,怕光,准确说来应该是怕太阳光。 怕太阳光的精怪会是是什么?莫非是……鬼? 顶点 第一百三十二章 打遍天下无敌手(二更求订阅) 赔钱是肯定要赔钱的,一大早上的,掌柜的就已经到叶抚房间里去跟他核算赔偿事宜了。 掌柜带着叶抚去被破坏掉的那个房间,挨个挨个地给他清淡盘算这东西要赔多少,那东西要陪多少之类的。一阵子盘算下来,要赔偿三千文。 一听到这个数字,叶抚就知道,自己能够接受,这个掌柜也没有漫天要价。但是他知道,秦三月绝对是难以接受的,估计会心疼到好几天都说不出来话。于是,叶抚就开启传统艺能,“民族的讲价”。跟掌柜这里扯一会儿,那里扯一会儿,凭借着不错的口才,讲价讲到了两千。 若不是看着再讲下去,老板就要吹鼻子瞪眼了,叶抚定然还要再开火力。 也没有胡搅蛮缠了,脸皮再厚下去就显得无理取闹了。 赔过钱财后,一行几人就离开了客栈。 即便是赔两千文,秦三月也差点心疼到红眼睛了。不过,她还是讲理,知道是自己等人犯事在先,再心疼也还是掏了钱出来。 大概是身上钱包的重量一下子少了不少,秦三月走起路都觉得飘乎乎地了。 吕永望很早就走了,比叶抚几人走得好在。他要尽快去把陈老夫子的遗什归还到本家去。告别前,叶抚看他的模样知道他大概还是想要去盘问一下陈老夫子的家里人吧,问问他们为什么到死都不来看一下陈老夫子。 相比起匆匆忙忙的吕永望老先生来,叶抚一心三人就要轻快悠闲得多。本来他们也就不是赶路的,说起来,也算是出门游学了。 到了洛云城,自然得好好看一看洛云城的人和物了。 比起洛云城的热闹来,叶抚便感觉黑石城就像是养老院一样,清净是清净,悠闲也的确是悠闲,但少了那么一点城市的味道。至于原因的话,除了守林人的控制也没有其他的了。 洛云城没有守林人的控制,一路过去便能看到不少的学堂和私塾。早早地就有郎朗读书声从大街两旁传来,充满了活力与生机。叶抚能够透过现象看到本质,也就是能够清楚地看到萦绕在每一所学堂和私塾的文运。有浓郁的也要稀薄的,这大概就是学堂的好坏的一个体现吧。与之相当的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学生,萦绕在其身周的文运也是有浓郁稀薄之分的。扩展开来差不多就是“学霸”和“学渣”的区分了。学霸身上的文运自然要浓郁一些,毕竟读书厉害嘛。 胡兰是个闲不住的主儿,一看到学堂她就想起三味书屋,便想着要去偷偷听一下看他们学的东西是什么样的。但是当她发现,这些学堂大差不差学的书都是自己三四岁的时候就遍了的,就觉得索然无味了,将全部的注意力从学堂和私塾上转移开来。秦三月虽然很惦记赔出去的那两千文钱,但是奈何事情已过了,总不能时时刻刻都去念叨着。她还是将注意力转移回对精怪的分析上,争取在中午之前给先生一个满意的答案。 前进的方向是朝着洛云城北门去的,要从那里离开。洛云城的构造很简单,从南门到北门是笔直的一条大街,若是目力好,站在南门就可以一眼望到北门了,当然了这个目力好是针对修行之人而言的。毕竟可没有哪个普通人能够一眼望穿二十多里。 “那个人!”走着走着,胡兰忽然停下来冒出一句。 叶抚顺着看去,看到的是一个身穿单色长袍的男子。 “怎么了?”叶抚问。 胡兰眨巴一下眼说:“那个人是修仙者啊。” 叶抚又问:“是修仙者又怎么了?有什么不一样的吗?”一眼敲过去,就知道胡兰说的那个人是个练气五层的修仙者。 “我觉得很奇怪的嘛,你看他的样子估计都快三十了,但才练气五层。”身为筑基的胡兰,要看透那个人的修为很简单,“但是,先生你看我,一共才修炼了三十八天,就已经是筑基一层了。所以我觉得很奇怪的嘛,是我太快了,还是他太慢了?”她问的时候,丝毫没有炫耀的意思,就是单纯的不解。 叶抚也能理解她这份疑惑。毕竟自她修炼以来,身边就没什么同龄的修仙者,没有参照,所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修炼得慢还是快。 叶抚边走着,边耐心地解释给她听,“其实呢,那个人是这修仙界所有的修仙者里还算不错的了,不到三十就练气五层。世间十成人,只有不到一成的人有机会和有资质感悟灵气踏进修炼之门,而这不到一成的人里,绝大部分人终身只能在练气四层之前打转。所以你看到的那个人,能够不到三十就练气五层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啊?”胡兰有些惊讶,“这么夸张的吗?我还以为随随便便都能筑基的……”她尴尬地笑了笑。 叶抚抽了抽嘴角,“你这番话要是被那些终身只能在练气的人听到,估计一人吐口唾沫都能淹死你。” 胡兰嫌弃地撇了撇嘴,“先生你说脏话。” “……”叶抚心想,这都能算脏话的话,估计自己家乡的人过来能靠键盘和脏话征服天下了。 “先生,那个人如果一直这么修炼下去,能到什么层次,应该能筑基吧?”胡兰转而又问。 叶抚摇摇头说:“首先你要明白,未来是不确定的,一句话断论一个人的未来也是没有道理的。指不定人家明天就有了逆天的机缘。还有就是,对于绝大部分人而言,筑基并不简单的。像那个人,没有任何转变的情况下,终其一生也就止步于练气六层了。” 胡兰一双眼睛骨碌转了转然后期待地问:“先生,那我呢,我能到什么层次?” 叶抚有些无语,他知道这才这姑娘真正想问的。 “你想到什么层次?”叶抚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这么反问。 胡兰撅起头,一脸自信,“自然是最高的啦。” 叶抚笑着打趣,“你知道最高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胡兰一一本正经地说。 “那你说最高。” “不管最高是什么,我肯定是要最高的啦。”胡兰认真地说,然后她又补了一句,“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那种。” 叶抚笑着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 胡兰不满地拍开叶抚的手,“头发会乱的。” 叶抚轻快地笑了两声,扬手一招,大步向前。 顶点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不孝不礼不义不忠(三更求订阅) “会是鬼吗?” 秦三月走着走着时不时会往身后瞧一瞧。她在瞧自己的影子,因为她发现自己的影子可供那精怪来躲避阳光的伤害。那精怪此刻就以无实体的状态依附在她的影子上,以跟随她前进。 “怕太阳,气息阴冷,能够寄生在影子里……这怎么看都像是鬼。” 但是她不知道如何确认,毕竟没有真正地见过鬼。 眼瞧着太阳越升越高,就快要升到正中央了,但是她还是没有弄清楚这精怪到底是什么。 想着先生给自己的时间限定,不禁有些着急。 “应该会让先生失望了。”一想着这个,秦三月心情便有些低沉。 不过她也没有因此放弃,而是继续研究分析着。 叶抚走在前面,偶尔也会回头看一眼秦三月,每每看到她认真思考的模样,又欣慰又无奈。欣慰的是她很认真很努力,无奈的是她又钻牛角尖了。以往秦三月钻牛角的时候,叶抚总是或多或少会点拨提醒一两句,但是现在嘛,他更多地是希望她能够自己独立去想明白了。毕竟是唯一的御灵师。 十几二十里的大街走过来,三人都还没怎么感到疲惫。叶抚并没有刻意地说,为了磨砺让她们不要用修为和精怪,那样做没有任何意义,因为现在而言,胡兰的修为,秦三月的御灵本身就是她们的一部分了。 进了城北区后,刻意明显地发现这边儿人没那么多了,建筑看上去也更好更豪华一些。稍稍多看一些也差不多就知晓,这边儿就是说着的富贵人家住的地方。气氛好、环境雅致。时不时便能看见高挂“什么什么府”牌匾的大宅子。 这边儿人不多了,自然而然地也不怎么吵闹了。一路过去都是三两闲谈,没有吆喝叫卖声,没有讨价还价声。 却不想,走着走着突然听到一道很大的谩骂声。 “老头儿,都说了不要这些东西了啊,你耳聋吗!” “这是陈至的遗物,是他半辈子的念想!你们不去给他送终就已经是违背人伦了,如今连这遗物都安置,实在是寡情无孝之人!”激烈沙哑的辩驳声随之响起。 声音很熟悉,是吕永望。 叶抚稍稍驻足,胡兰跟秦三月随之停了下来。 胡兰皱着眉问:“是吕老先生吗?” 叶抚点点头。 “听上去,是不是被欺负了啊。”胡兰当即就有些愤愤不平,“我们快去帮帮老先生。” 叶抚伸手拦住了她,皱着眉问:“你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胡兰摇摇头。 “那你就这么急着去帮忙。帮人不是你这么个帮法的,最起码的得弄清楚怎么回事吧。”叶抚严肃地说。 胡兰点了点头说,“我错了。” 叶抚没多说什么,向前走去,“先去看看怎么回事。”二女紧随其后。 循着声音前去,在一个街角转过去,便看到前面一座宅院前站着吕永望和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吕永望急红了脸,再跟那个男人辩驳争吵着,但是奈何声音不够响亮,被盖过去了。 吕永望年纪毕竟大了,背有些陀,身材看上去就有些苍老瘦小,站在那精壮男人面前就显得气势不足。他手里提着行李,叶抚知道那里面装的是陈老夫子的遗什。 稍稍听了一下他们之间争吵和辩驳,大致上知道了,陈老夫子本家的人似乎并不愿意收他的遗什。 叶抚走了上去,打断他们的争吵然后问:“吕老先生,发生什么事了?” 吕永望瞧见叶抚等人过来后,面色缓和一些,勉强笑着说:“先生还在城里啊。” 叶抚点点头,然后看了看吕永望和他面前的男人问:“这是怎么了?” 那男人听此,抢先一步说:“你是这老头的帮手吧。总之,我不管你们说什么,今天别想把这东西带进陈府。” 陈府……叶抚抬头看了看,那朱红色大门之上高挂着“陈府”二字为底的牌匾。 “岂有此理!”吕永望气得说不出来,他是个讲道理的人,遇到蛮不讲理的人后,无可奈何。 叶抚没有理会那男人,看着吕永望问:“吕老,你在这儿多久了?” “半个时辰了。”吕永望面色有些疲惫。 “一直站在外面?” 吕永望点点头。 叶抚面色渐渐平淡下来,瞥眼看着男人说:“莫非这就是陈府的待客之道。吕老七十有六,舟车劳顿赶来你陈府,就为了给你们送东西,如今你们连请人进去喝口水都做不到吗。” 那男人呲嘴一笑,“陈府又不是做慈善的,随便那旮旯来的人都能进吗?还有你,不知道是哪儿来家伙,穿得稀奇古怪的,就不要和我讲道理了。” 叶抚觉着这话说得完全没道理啊。什么叫穿得稀奇古怪就不能讲道理了? 旁边的胡兰受不了那人的趾高气扬了,一心侠义,力做大侠的她气哼哼地站到最前面,对着那男人大声说:“你这人懂不懂礼貌啊,读过书没有啊,会不会说话啊,摆出一副阴阳怪气的模样给谁看啊,别人好好给你说话,你非得这里搞怪那里搞怪的,是觉得自己傻得不明显要表示一下,还是觉得没礼貌是一件很值得宣扬的事!” 那男人一时之间被这么个小姑娘一连串地说教了一通,没有反应过来,随后才明白是在骂自己。想到自己被骂了,还是被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给骂了,顿时气极,叫嚣着说:“这谁家的野姑娘啊,有这么和大人说话的吗?有没有教养啊!” 胡兰冷冷一笑,“张口便来一句野姑娘的人,就不要提‘教养’二字了。” 紧接着,胡兰仰起头,虽然个头不高,但是气势十足,“叠云国律法《孝字篇》贯十四,先人离世应有至亲披麻戴孝;贯五十三,先人遗物不可亵渎,或随葬,或祭守,应妥善安置,你陈府未做到这两点,便是不孝;《礼字篇》贯二,叠云国正记之民应以礼待人,以和为贵,尊老爱幼,你先是谩骂鄙称吕老先生为老头儿,再是辱骂我为野姑娘,便是不尊老不爱幼,是为不礼;《义字篇》贯五,先人之友以善,便以先生之礼相待,吕老先生是陈老夫子挚友,舟车劳顿而来,你不仅没有以长辈之力相待,反而辱骂嘲讽,是为不义;《忠字篇》贯首,叠云国正记之民应奉律守法,你违背孝、礼、义字三篇共计四贯,是为不忠。” 说着,胡兰深吸一口气,大声质问:“你此等不孝不礼不义不忠之人,有何资格说‘教养’二字!” 顶点 第一百三十四章 朱门之内(月票加更) 声音之大,生怕过往路人听不下。 虽说这边儿人不多,但还是有,此刻被胡兰这稚气但是又十分振振有词的一袭话吸引过目光来。尤其是那最后一句“你此等不孝不礼不义不忠之人,有何资格说‘教养’二字”被听得最为清楚。路过之人,就算是明事理的,见到一个小姑娘对着一个中年男人说出这番话来,也不由得会去想一想为什么,是如何。事实证明,在没有知根知底前,大多数人评判一个人好坏都以长相言行判断,而胡兰本就灵气的长相不用多说,她这番话语便足以让她在一众路人眼里是个“有学问的好人”。 至于与之相对的那男人,自然就成了坏人了。 即便是修仙界里,跟风与从众也是少不了的。不明真相的人,这番说一下,那番改一下,传到其他人口里就是面目全非了。当下便认为这边儿的局势是那男人蛮不讲理,被教训了一番。 叶抚知道自己这个学生的嘴巴有多厉害,并不惊讶。秦三月则是暗自里为胡兰鼓劲儿打气。只有那吕永望震惊异常,他完全没想到,刚才那番话是从一个十岁模样的小姑娘口里说出来的,他偏头一看,看到叶抚镇定自若的神情,不由得心想,“不愧是先生的学生啊。” 那男人被这打上一个“不孝不礼不义不忠”的称号,当即有些发懵。这个称号的分量可不一般,尤其是“不忠”,稍不注意就可能被官府的人盯上。 叶抚小声问:“你怎么知道那些律法的?还知道得这么清楚。” 胡兰回头眨了一下右眼,摆出一副求表扬的样子说:“叠云国律法我五岁那年就全背下来了,一直没忘哦。” “真厉害。”叶抚笑着表扬了一下。 那男人回过神来,瞧着周围这么多嘲笑看戏和不善的目光,其间还有一些他平时里关系不怎么样的人,想说一番理,挖空脑袋又什么都说不出来,顿时气急败坏,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扬手就要去打胡兰的脸。但是下一刻,就被胡兰反手打了回去,正打在他的巴掌上。把他的手给拍开了。 叶抚在后面看着,知道这小姑娘使了巧劲儿,看上去只是阻挡那巴掌过来,因此并没有打开很大的幅度,但实际上是一大股劲儿扇在那男人的手心上的。 当即,骨头被猛烈碰撞的刺痛感从手掌瞬间卷席至男人全身,刹那间冷汗直冒,瞳孔急剧缩小,阵阵嘶嘶声在嘴边冒出。 胡兰好歹是个筑基期的修仙者,这么扇一下一个普通人,怎么可能一时半会儿受得下来。 那男人僵在原地,痛感宣泄后,身体一软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后面两个家丁连忙跑过来扶他,其中一个家丁不小心碰到他被胡兰拍了一巴掌的手,当即如遭雷击,惨烈地嘶吼起来。 围观之人都震惊了,心想都三十好几快四十的人怎么这点承受力都没有,被一个小姑娘说教一番就要死要活的。显而易见,刚才胡兰拍的那一巴掌只是小姑娘为了不被打到下意识的阻挡而已。对男人的鄙夷转到胡兰这儿来了后就成了赞赏和夸赞,毕竟她看上去只有十岁。 叶抚感受着围观人的目光,心想这小丫头真给老师脸上增光啊。 “何事?” 一道苍老厚重的声音从陈府大门之内传来。众人看去,可见那朱红之门里,在两个秀气丫鬟的搀扶下,缓步走来一手杵龙头拐杖的老妇人,行步间老态龙钟。 “娘……”那男人痛苦着,沙哑地喊道,声音憋在喉咙里扯出来的时候很难听。 老妇人的目光有些昏沉,但那岁月的深邃与久经人事的寡淡摆在其间。 “扶进去。”她只是瞥了一眼男人,就吩咐两个家丁。丝毫没有心疼关心之意。 陈老夫人…… 这是叶抚从围观众人口里听到的称呼。 老妇人环视四周一眼,不怒自威,那股尊贵雍容的气质显露出来,“诸位无事就请退散吧。” 显然,她在众人里很有威严和分量,此话一出,一众人交头离开。 接着,她看了一眼吕永望和他身上的包裹着的行礼,再看了一眼叶抚三人,然后稍稍点头说:“愚子无礼了,老朽给各位陪个不是。” 一句老朽,表明她在陈府的地位。一般而言,辈分较高,年纪较大的老妇人会称自己老身。但是这么一句老朽,可见其强势,也不难想象她是陈府当家做主之人。 即便她是在作陪,但是那股久经岁月的沧桑之态让人感受不到任何低姿态,也并无高姿态,让人无法不去接受,不去接受的话反而显得无礼小气了。 叶抚没有说话,毕竟受气的不是自己,而是吕永望。 吕永望凝目然后问:“你可是陈至之内。” 老妇人目光寡淡,语气同样寡淡,“老朽许秀,陈至之妻。”语气之间,如同论纸而言,并无感情,听上去更像她和陈至是陌生人,而非夫妻。 说完,许秀侧身留下一句,“诸位请进府再言。”然后,转身佝偻着背脊,在搀扶之下,缓步走进朱红大门。 吕永望皱了皱布满褶子的眉头,看向叶抚说:“先生,可否再打扰一会儿,陪我进去坐一会儿。” 叶抚知道,吕永望是觉得自己等人能够帮他撑一些场子,以免出现争吵也还能多几个人。 看破不说破,反正多在洛云城留一会儿也不嫌事,便点了点头说:“吕老先请。” 吕永望向陈府走去,叶抚三人跟在后面。 “先生,我刚才很厉害吧。”胡兰扯在叶抚身边,紧着问。 “哦,怎么厉害了。”叶抚笑着说。 胡兰以为叶抚没有看到,连忙说:“就刚才反击那男人那一下啊。” 叶抚笑着摇摇头,“这就能让你觉得厉害了吗,你的要求有点低啊。” 胡兰一下子就泄了气,转而去问秦三月。秦三月自然是连连点头说厉害了。 刚走进门,便有一个丫鬟来领着他们往会客间走去。 穿行在廊道、亭榭、花园假山、鱼塘小流之间,可以感受到一股清淡雅致,万事安定的氛围,与那老妇人许秀的气质十分相符和,与她儿子,也就是那男人就完全相反了。 绕过一道大理石铺就的板路,便到了会客间。 “诸位请先歇息一番,老夫人便来。” 正欲落座,叶抚忽然瞧见外面的院子里摇摇晃晃走进来一个衣衫华贵但是不整的中年男人来,他头发蓬乱但是很干净,容貌和先前在外那男人相似,但面相歪曲,双眼靠下贴角,嘴巴上下不齐。一看便是脑袋有问题,简而言之,智力障碍。 “少爷!少爷别乱跑,快回来!”从后面响起丫鬟急促的叫喊,然后就有几个丫鬟冲上来,把他给扯着带离这里。 男人被带走后,叶抚旁边的秦三月忽然开口说:“老师,我感觉刚才那个人在盯着我看。” 叶抚点点头,没有问为什么,因为他知道,并且还知道那人是因为秦三月才过来的。 顶点 第一百三十五章 先生大才(订阅加更1/4) 哒哒的拐杖点地声在旁边廊道上响起。 老夫人许秀被搀扶着缓步走来,她听到了之前几个丫鬟急切的叫喊声,不由得抬目看了看,眉宇之间是无尽说不出的沧桑。 “几位久等了。”许秀在门口稍稍点了头才走进去。 比起之前在门口叫嚣的男人,许秀才显然有着陈府那么高的朱红大门相配的大家风范。 她走进房间,落座在最上的正位。然后,她呼了呼气,沉了沉身子,将龙头拐杖斜靠在一旁。 “吕老先生舟车劳顿,多有奔波,可还适应?”许秀先看着吕永望,语气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吕永望摇摇头,然后问:“许夫人知道我的名字?” 许秀这才微微带着点笑意,只不过很是深沉,“知道啊,早就知道了。” 吕永望不解此话,正想再问,便只见许秀稍稍摇头。他心领神会,便不再问。 接着,许秀转眼向叶抚,说:“先前愚子冒犯诸位,还请见谅。” 叶抚摇摇头说:“说不上冒犯,我们也只是陪着吕老先生罢了。”他不想就此多说什么,本来是要走的,也就应吕永望的心意进来坐坐。 许秀看着胡兰,目光之中带着欣赏与爱怜,一个长辈看可爱的晚辈那样的感觉。“小家伙先前说那句不孝不礼不义不忠很有意思,是有名师教导吧。” 胡兰礼貌地笑着说了声谢谢,然后看了看叶抚说:“我的先生就在旁边呢。” 许秀倒是没想到这一点,因为她看叶抚很年轻,便以为是她的师兄或者兄长,却不想是先生。念此,能教出胡兰这般聪明伶俐的学生,先生也定然不会是普通的先生,看待叶抚的目光稍稍有些变化。 叶抚知道,像许秀这种活精了的人,一言一语之间,都夹着说不尽的深意与思考。 “先生大才。”许秀笑着对叶抚说。 叶抚摇头笑着回应:“只奉教书解人以惑,何以大才。” “先生大谦。”许秀表情不变,继续说。 叶抚闻言以应:“人未常谦,学问本谦。” “先生大理。”许秀寡淡的眼中牵出些许深邃来。 叶抚自应:“世人之理,为师者常言之。” “先生大问。”许秀眼角深深的皱纹稍稍泛动。 叶抚笑着再应:“老夫人才是真大问。” 许秀登时无言,片刻之后浅呼了口气,笑着说:“老了,老了。”心里却不由得感叹叶抚不愧为胡兰的先生,有这样的先生才能教出这样的学生。 胡兰和秦三月在一旁听着这来回八局言语,有些发懵,听不太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吕永望阅历丰厚一些,也只是猜测到许秀是有意在试探叶抚什么,他只是觉得叶抚四局回应回应得相当妙,每次都避开了许秀言语之中的锋芒,同时又惊叹于挚友陈至这位妻子,当真是不一般啊,难怪能凭一人之力撑起这么个陈府。念此,他叹息于陈至那个儿子,瞧着便觉得是个草包。 许秀又是一番言语,切切地照顾到场上每一个人,足以见她说话的水平。 之后,她便进入正题,对着吕永望说:“吕老能这番前来,老朽已是感激不尽,但恕老朽无礼了,不愿收下陈至之遗。” 吕永望顿时收起了先前的舒缓表情,冷声说:“莫非陈夫人也要学你儿子。”他将“陈夫人”三字咬得很重,旨在提醒许秀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许秀作为一家之主,能够和善对待任何客人,也会以威严相待。她语气寡淡地说:“陈至离开陈府之际,便已不是陈府之人,我也已经将他从族谱上除名。” 吕永望愣了愣,没想到许秀做得这么狠,直接把人从族谱上除名,那可是了不得的事情,当即大怒,站起来大声质问:“你为陈至之内,本是守分内之事,何德何能将丈夫之名从其族谱上除去,你这是违背纲常!” 许秀没有因此而出现什么情绪上的波动,抚了抚手说:“陈老莫要作气,身体要紧。” 吕永望冷哼一声说:“这番行径,让人如何不气。” 许秀淡淡地瞥了一眼吕永望说:“这么看来,陈至在吕老眼里是个很好的人。” “陈至为人友善,好学问之事,待邻里热心大方,待友人如宾而至,待学生礼乐相教,这样不好,还有什么是好!”吕永望说起陈至的好时,十分确信。 许秀笑着说:“吕老所言极是,老朽也是这般看待的。”转而,她问:“吕老可知陈至他待亲如何?” “你们未待他有何,我岂能知道。”吕永望说。 许秀呵呵一笑,然后看着叶抚说:“先生先前应该有看见那个智残之人吧。” 叶抚知道她再说刚才出现在院子的那人,便点头。 许秀面带笑意,看不出悲伤几何,愉快几何,缓声说:“那人,是家中长子陈正卿。” 这个结果在预料之内,叶抚并没有多大表现,倒是吕永望听此投来好奇之色。 许秀接着说问:“可容老朽好好说说?” 叶抚点头说:“陈老夫人且随意。” 许秀又看了看吕永望,后者冷哼一声说:“你说。” 许秀呼出口气,又长吸一口气,眼中尽显沧桑过往,“正卿其实是个好孩子,生来便聪慧无比,两岁认千字,三岁诵千诗,其后算术、雅言、学论、子曰、理学样样精通,是城里人人皆知的神通。且自小来便很懂事,待人和善,尊老爱幼,孝顺长辈,谦逊恭让。在他身上几乎找不到任何缺点,即便是府中儒家门客都称赞不已,断言以后定然是诗书之道的大家。那个时候,我便有将他送至都城学府的意愿。这么有天赋的好孩子,总不能一直呆在洛云城对吧。”说起这些来,她难得有些许老人的慈祥。 叶抚知道这些都是铺垫,陈正卿为什么变成现在这般模样才是重点。 “但是——” 她突然目露恨意,“谁都没想到,正卿他那最爱最愿听其话的爹爹陈至,却是将他变成如今这番模样的罪魁祸首!” 此言一出,场上鸦雀无声。 顶点 第一百三十六章 施主大智慧,乃明净佛转世(一更求订阅) 沉重的呼气声。 许秀长出一口气,才恢复到先前的神态。她眉目沧桑,好似在那么一瞬间又苍老的几岁。她笑着说:“这么多年了,想起来还是觉得心头不定,失态了,让各位见笑了。” 叶抚摇了摇头,瞥了一眼吕永望,见后者沉默不言便对着许秀说:“陈老夫人且说说看。” 许秀虚望吕永望问:“吕老介意吗?”她温笑着,一副通情和善的模样,好似吕永望说介意她便会停止不再说下去。 吕永望显然对许秀说挚友陈至是“罪魁祸首”这件事不愿相信,但到底是想知道陈至这个儿子陈正卿经历了什么变化,才会从一个神童变成这般痴呆的模样。他别着脸,没有说话。 知人便知心,许秀笑笑,将吕永望那点心思看得透彻。她毕竟是偌大一个陈府的家主,以本是男人作称的“老朽”自称,便可知她手段。这到底不是吕永望这已是安享晚年的人能够应对得了的,不论是说话还是神情表现,都很耿直。这大概也是黑石城人普遍有着的特性。 许秀苍老灰暗的手抚着龙头拐杖上面那一枚“龙珠”,目如远望,“正卿是个好孩子啊,若是在都城学府读上三五年书,考取功名是信手拈来的事情。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切都因为一个苦行僧的到来全盘终结。” 她深吸一口气,幽幽说:“那天是正卿及冠之日,表字之时,府中宴请亲友门客,宴席至中场,本是由城中德高望重的柯大人命以表字的时候,却从府门外走进来一个苦行僧,一言不发之间就走到宴席中央来。我念想是大喜之日,没有计较家丁丫鬟看人不严,也没有把这僧人赶出去,便邀请其一同参宴,且另奉斋饭。”她喘着气,看上去有点累,“却不想那僧人原先从不发一言,却忽然开口对正卿说‘施主有大智慧’,我还没来得及高兴,他便又说‘乃明净佛转世’,说完这句后,便要上前把正卿带走。” 许秀表露出些许嘲讽之意,“这种事情怎么能让心信服,扬言让正卿做和尚,这不是明摆着是来捣乱的嘛。起初我还能想一想会不会真的有这个可能,认真问起这僧人来,他却闭口不言,一字不发,甚至想着要强行带走正卿。本来喜庆的日子被他一搅和,总是有些难得看下去,我便差人赶他走了。却不想,他第二天又来了,说着和前一天同样的两句话,强行带正卿去当和尚,简直是可笑至极。三番几次拒绝,他依旧每日来胡搅蛮缠,甚至是城里都在传什么正卿要去当和尚这回事。我实在是气极了,他再来之时,便差人打断他两条腿,扔到城外去了,此后才清闲不少。” 叶抚手指习惯性地敲打着座椅扶手。这种事情其实挺让人无奈的,说许秀太过强势狠厉,那苦行僧又确实有胡搅蛮缠的感觉,若是能正儿八经地说明缘由指不定还能说通,但如果按照许秀说的一直重复那两句话,任谁也不会去相信的。 但是叶抚发现,许秀在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没有说陈至和其子陈正卿的看法和意愿是如何,听上去全程由她一人在应对着。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那苦行僧被打断了腿后并没有离开洛云城,而是在城边上那临近洛云山的山神庙里住下来了。更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帮这个苦行僧治疗伤势安定在山神庙的居然就是日日夜夜与我共枕的好夫君。”说起“好夫君”三个字时,许秀是咬牙切齿,可见其对陈至的恨意多深,即便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依旧如此。 说着,许秀望着吕永望问:“吕老可知陈至还做了些什么吗?” 吕永望猜到一些,但是他没有说出来,淡淡一句:“不知道。” 许秀笑了笑,“无碍,就让我来说吧。”她缓缓收掉脸上的笑意,“陈至他喜好读书,甚至扭着头不管这府中事,去做个学堂先生,府中大小事宜由我管着,在外的铺子生意,在内的家长理短都是我在合计。可是啊,就在我整天为陈府上下奔波的时候,那陈至居然每日不断,甚至是滚雷大雨天都不停歇,带着正卿去那山神庙找那苦行僧修习佛法。” 她强忍着怒意,问叶抚:“先生觉得可笑吗?整整半年不读书,去修习那狗屁佛法啊!” 叶抚能理解她这份怒意。这份愤怒感对于许秀来说就好比,当娘的整天为了家里生计奔波劳累,而当爹的却每天带着儿子去网吧打游戏。他还是极力保持礼貌,问:“那修习佛法有什么成果吗?” “成果?哼!”许秀冷笑一声。“成果就是,荒废半年的学业,学了个狗屁不通的半吊子佛。” “……” “如果只是这样我顶多就是把正卿随时随刻管在我身边,但是他却如同着了魔一样,不愿意在读儒家经书半分半毫,抱着佛经看得起劲儿,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只是摇头隐瞒,什么都不说。这如何让我不气!”许秀恨恨说道,“我一怒之下将正卿锁在府中,或许你们认为我做得不讲理,但是我只能这样。” “我本以为事情就此结束了,果断时间正卿就能回心转意。然而令我没想到的是,一晚,我清晰地记得,那是月圆之夜。陈至他居然偷偷打开了锁,半夜三更不顾宵禁都把正卿带到那山神庙去了。若不是我半夜起床方便,发现陈至不在床上,心生疑虑便去正卿房间察看还要被蒙在鼓里。发现这一大一小都不在后,我立马带着一众家丁去山神庙寻人。” 说到这儿,许秀哀意沉沉,“但是啊,终究是去晚了。赶到山神庙后,陈至和正卿都已经瘫倒在地,而那苦行僧已经坐化圆寂。我慌忙把他们带回府中,却不想正卿醒来后,便成了如今这般痴傻的模样,苦苦寻医十多年来全是无奈。我责问起陈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却一言不发。”哀伤遍布她全身,即便是隔着几米远,也能感觉得到。 场间再次鸦雀无声。 妙书屋 第一百三十七章 墨守陈规(二更求订阅) “吕老说我赶他出门是违背纲常,可否能答,你老遇到此事,如何处置。”许秀缓了一会儿,收起哀意,看着吕永望问。 吕永望身体有些颤抖,他从来不知道这样一段过往,陈至从来没有和他提起过这样的事情来。他以着连自己都不确信的语气说:“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有没有胡编乱造。” 许秀淡淡说:“吕老若是不信,随便找这附近一个上了年纪的人问问便是。当年这事在城里可是闹得沸沸扬扬,就拜我那好夫君陈至所赐啊。” 吕永望一股气势泄了下来,身体一沉,往椅子靠背上一靠,面容神情如同一刹那之间苍老几岁。 是的,如果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那么导致陈正卿变成这般模样的罪魁祸首的确便是陈至。或许可以说真正的根源是那苦行僧,但若不是陈至整天瞒着众人带陈正卿去那山神庙,也不会有这般事情发生。 “所以……这到底是为什么……”吕永望想不通陈至为什么会这样做。 许秀瞧见吕永望的模样,知道他已经无力辩驳什么了,神情再次变成平常的寡淡模样,“陈至害正卿这般模样,我就算是违背纲常也要把他从族谱除名,不然难解我心头之恨。这就是吕老你说的热心肠的陈至,真的是好一番热心肠啊,热心肠到把自己儿子一步步推至深渊。” 吕永望听此这般讥讽,气息顿时委顿颓靡下去,如有行将就木之意。 “这样人的遗什你愿意收吗?”许秀淡淡说。 吕永望不知道再怎么说下去了,他本来就只是个好读书爱下棋的普通老头,面对这般情况,一旦处于对话的下风后,就很难再有力地去辩驳起来了。“可陈至终究是姓陈啊。”他说出这样一句话,这样一句他自己都觉得没有任何底气的话。 眼见着许秀还想出言针对,叶抚插话打断,“陈老夫人,容我插一句话。” 许秀转目过来看向叶抚时,态度转变许多,“先生请说。” “你老,有想过陈正卿他本人是如何看待苦行僧这件事的吗?还有,陈至的看法。”叶抚问。 许秀摇摇头说:“陈至且不论,他就只是个迂腐的酸秀才,身在富贵家不享富贵事。正卿他无非也就是被蛊惑了,才回去信那一套,真正的他定然是一心求学的。” 叶抚心里明了。 在许秀的眼里,陈至只是个迂腐的酸秀才,是一个在陈府说不上话的人。而陈正卿之所以信佛那一套,只是被蛊惑了。 “陈老夫人,如果陈正卿他本人没有被蛊惑,是心甘情愿的呢?”叶抚笑着问。 这个问题,毫无疑问是在冲击许秀这么多年来的认知,她断言:“不可能,没有这样的如果。” “如果是呢?”叶抚再次问。 许秀神情发生一些变化,再次说:“先生,没有这样的可能。” 叶抚知道如果自己再问一遍,许秀就会愤言以对了,立马转开话题笑着说:“按照陈老夫人的说辞,应该是不知道陈正卿和陈老夫子在那山神庙里到底在做什么吧。” “无非是跟着那僧人念经罢了。”许秀置言而出。 “这大概还是他们三人才具体地知道吧。”叶抚说。 许秀皱了皱眉,“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叶抚笑着说:“其实啊在我看来,或许陈老夫子有做错的地方,但是陈老夫人你也不例外,在这件事里,也犯了些错。” “哦?”许秀手持拐杖轻轻点地,“先生且说说看,我到底错在哪里。” “我想啊,若是陈老夫人你愿意多花点时间去和陈正卿好好谈谈的话,可能也就没那么多的事情了。”叶抚回答。这件事情,叶抚这个外人比起许秀和吕永望来,反而看得更明白一些,他没有掺杂什么多余的感情进去,站在中立人的角度去看待。可以从许秀的话里知悉,其实许秀她关心陈正卿来,更多的是关心的他念书学习和功课,也就是他那份聪明才智,看待陈至也是,定了个迂腐酸秀才的影响。不论她说陈正卿如何如何优秀,都只是在说陈正卿对外的好的表现,却不曾提及陈正卿他自己的看法来。 叶抚结合许秀的性格和她的言语,不难猜测,许秀是典型的“严母”,在乎的是儿子好的地方足不足够好,没有专门去想过儿子自己的想法。陈至则是典型的“慈父”,他能在半年里每次都瞒着许秀带陈正卿去山神庙,而陈正卿没有给许秀告状便可以知道,在爹娘之间,陈正卿是更偏向于陈至的。人都喜欢对自己更好的,这是显而易见的。 所以,叶抚才会说,如果许秀能够多花点时间真正去了解一下陈正卿,可能就没有那么多事情了。 至于那苦行僧的“施主大智慧,乃清净佛转世”这个说法到底是不是对的,大概只有那位苦行僧自己知晓,而如今那苦行僧已经坐化十数年,陈至带陈正卿去山神庙这件事的对错就只能以结果来判断了。显然,这样的结果对于许秀来说是坏的。所以,许秀这般置气也是合乎常理。 这件事里,各人有各人的态度和立场,没有谁绝对错对。而叶抚,也只是以一个旁观人的角度去说些话而已。若是许秀听得进去便好,听不进去也不强求。终其而言,叶抚是事外之人,许秀所对他的态度已经很友好和善了。叶抚总不会因为吕永望处于弱势,就去帮衬什么。毕竟这件事的对错,没法由吕永望来说,也没法由许秀来说。真正能说对错的,只有陈正卿本人。 显然的,置气了十多年的许秀听不进去。她摆摆手,“先生的意见且不论了,事已至此,结果就摆在面前,正卿痴傻,陈至老去。无需多言了,吕老若是有意的话,陈至的遗什就由你安放,或许在他看来,由你安放比陈府更好。” 吕永望缓了一会儿后,现在情绪稳定下来,他正言:“陈至的遗什由我安放没问题,但是我希望陈老夫人你能够将他灵位搬回陈家宗祠。” 叶落归根,这个思想在吕永望脑海里根深蒂固。他是个墨守陈规,传统的人,陈至被从族谱除名在他看来简直比暴尸荒野更加令人难以接受。 只听许秀冷言以对,“陈至不再是陈家之人,灵位何以安放陈家宗祠。” 此话一出,剑拔弩张。 妙书屋 第一百三十八章 精怪与陈正卿(三更求订阅) “先生,我出去方便一下。” 在这气氛紧张之间,秦三月忽然冒出一句来。 也是这句话,让吕永望和许秀之间的对峙缓和了一些,许秀吩咐身旁丫鬟:“若兰,给这位姑娘指路。” 她身旁一个丫鬟点头应了一声,然后上前来便带着秦三月出去了。 叶抚若有所思地看着秦三月的背影,想了想后,脸上不禁带上笑意。他知道,去方便是假,那精怪之事才是真。转而,他又想起先前那陈正卿被秦三月吸引过来,便是因为那精怪。 念此,他不禁笑了笑,心想,“或许,这件事还得三月来了结。算了算了,我这个做先生的就争取给学生一个表现的机会吧。” 他原本不想过多干涉许秀和吕永望这件事的争执,因为并没有明显的对与错,都是各自性格上各自的立场而已。 想了想,他便开始以不着痕迹的偶尔在二人的争论之间插一句话进去,若有如无之间,便将争论的话题从“陈至做的对错”扯到了“叠云国的孝义律法和儒家的纲常之论”。叶抚只是偶尔插一句便是,不刻意地去帮谁说话,但又能让两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这是说话的艺术与技巧。 在这之间,叶抚倒是注意到,胡兰居然能够这么安分地坐着,她以往可是个闲不住的主。仔细一看才知,这姑娘早已神游天外了,表面上摆出一副认真在听的模样,但意识却已经在文字世界里感悟了。这是她成功筑基后对修炼方式的提升,可以不再借助睡觉去修炼,虽说是这样,但还是得全身心投入才能感悟到文字世界。 虽说是走神了,但到底是在做正经事儿,叶抚也就没有管她了,开始把注意力放在此刻正在陈府庭院廊道间的秦三月身上。 廊道里。 秦三月跟在丫鬟后面。陈府其实还是蛮大的,去个茅房得走上一段路,好在秦三月说要方便只是个出门的借口。 她之所以想要出来呢,是因为她忽然之间想到了那精怪的问题。 先前在会客间里,她便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毕竟要赶在中午之前弄清楚这个问题,虽说现在已经过了时间,但是她还是想尽力去完成,不让叶抚失望。 思考时,她将从遭遇这精怪到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回想了一遍,基本确认了这精怪是在昨晚刚到洛云城她和胡兰出门逛街时带回来的,因为那个时候御灵能力还不够,所以没有及时地去发现,还是半夜的时候偶然之间发现的。经过一晚的研究,她在御灵的修为上提升了一些,并且彻底控制了精怪后,对其了解得也更为详尽一些,大致上是知道这精怪应当是这洛云城诞生起便从未离开。因为她没有在这精怪身上感受到任何洛云城之外的气息。 然后呢,在“怕太阳光”、“气息阴冷”、“能够依附在影子上”和“能够化作人形”这些特点看来,她就假定其为鬼。假定为鬼后,她便开始确定鬼在死物与活物之间的位置。鬼既不能说是风雨那般的死物,也不能说成是花草动物这般的活物,毕竟是活物死了之后化的。这一番假定过后,她便发现这个精怪非常符合这样的假定,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在后续的思考里,她以“鬼是如何诞生的”这个角度去思考。《山怪志》有记载,“人为生之生灵,天地赋其存在,规则赋其轮回,生灵之息赋其智慧,故为天地人三魂之称。”,“人至命消,天地收其天魂回归天地之万物长,轮回之道收其地魂入轮回道,且留人魂长守其身,直至销陨。”,“三魂离体,若天地不收其天魂,轮回之道不纳其地魂,人魂不长守其身,便失之束缚,化作鬼魂,常言为鬼。” “鬼既然是三魂所化,没有实体也就能够理解,畏惧日之精华也合乎其理。”秦三月这般想着,便到了茅房,她假意进去方便。 “又以人形显态,那样的话,这只精怪极有可能便是人的三魂之一所化。”她得出这样的结论来。 但是有一点让她没有想明白,《山怪志》中是将“鬼魅”和“精怪”两样存在单独划分开来的,所以之前她翻阅时没能找到有鬼化作精怪的记载。“如果真的是三魂所化的话,如怎么变成精怪的呢?”这一点《山怪志》上面也没有记载。 这番沉思之间,她忽然听到外面响起喊叫声。 “少爷,快回来,别乱跑!” 秦三月记得先前在会客间等陈老夫人时,也听到这样的喊叫声。喊叫的“少爷”便是之前争执的主角,陈正卿。 “是他?” 秦三月想着,走了出去,只见那痴傻的陈正卿一言不发,奔跑着就朝她这边过来。 “姑娘快躲开!”追在后面的丫鬟见此,立马大喊。她知道秦三月是客人,若是让少爷撞到受了伤,到时候定然是要怪罪在她身上,说她没有看好少爷。 秦三月见陈正卿直冲冲地过来,下意识地想要躲开,但是顿了一下并没有在他身上感知到任何敌意。身为御灵师的她,对气息非常敏感,陈正卿若是有敌意,即便是没有敌意,只要可能对她造成伤害,她能够感知到。但是现在,她并没有感知到那样的可能。 果不其然,陈正卿跑到秦三月面前一米后就停了下来,然后就站在那儿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虽说陈正卿的眼睛因为痴傻问题是两只对内的斗鸡眼,但是秦三月清晰地感觉到,他在看着自己。她不由得想起刚开始见到陈正卿,他也是忽然冲过来看着自己。 “是我吸引了他?”身为御灵师,和精怪打了不少交道的秦三月下意识地以为陈正卿是精怪。 但是转而一想,他身上并没有精怪的气息,应该不会是自己御灵师吸引了他跑过来盯着自己。 “不是我的话,莫非是我身上的东西吸引着他。” 短短的时间里,秦三月想了很多。她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同一时间想多个问题不在话下。她回想着自己身上可能会吸引到陈正卿的东西。她身上大多数东西都是从洛云城之外带过来的,然后便是一些方便携带的精怪,以及那昨夜才捕获的疑似是人的三魂之一化作的精怪。 念及于此,她陡然想:“莫非他是被刚捕获的那精怪吸引而来的?” 妙书屋 第一百三十九章 打回原形(订阅加更2/4) 秦三月忽然想起《山怪志》里一个记载: “人有天地人三魂,失之天魂,如若尸体,失之地魂,寸步难行,失之人魂,呆愣痴傻。” “呆愣痴傻……”秦三月呢喃着这句话。 思索之间,那丫鬟才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她连忙问秦三月:“姑娘,有没有事啊?” 秦三月摇摇头。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丫鬟庆幸着说,然后拽住陈正卿的手臂说,“少爷,快回房间吧!” 但是陈正卿如同木头一般,直愣愣地站着。丫鬟力气不够,无法拽动其分毫,不由得向秦三月歉意一笑,然后朝身后的两个赶来的丫鬟呼喊:“你们快过来,我一个人拽不动。” 秦三月稍稍往边上退了退。她想印证一下自己的猜想。 那未知的精怪一直藏匿在秦三月的影子之中,如今秦三月控制其一点一点从自己影子里探出来。她没有直接将其逼出来,毕竟不想让它在日光下受到太多的损伤。 那精怪稍稍探出些许,便忽然瞧见陈正卿发狂一般朝秦三月的影子扑过去,这一下子爆发出的力量瞬间就将三个丫鬟掀开,跌倒在一旁。 秦三月见此,连忙让精怪重新藏进影子里,然后陈正卿就如同忽然失去方向的船舶,陷入迷茫。 “果然,吸引他过来的是这精怪。他又是这般呆愣痴傻……”秦三月先前在会客室听到了许秀对陈正卿过往的述说,她是七窍玲珑心,一边思考精怪之事,一边聆听述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所以听得很确切。陈正卿幼时便是神通,变成这般呆愣痴傻的模样是忽然之间发生的。而这一点,像极了人魂丢失的情况。 秦三月不由得猜想,影子里这精怪会不会就是陈正卿丢失的人魂所化。 要印证这个猜想,直接的办法就是确认陈正卿的人魂是不是丢失了。 三个丫鬟站起来,又欲去拽走陈正卿。 秦三月想着,立马唤出沉睡香。一缕浅淡的烟雾从她秀倩飞出,不着痕迹地萦绕在三个丫鬟之间。沉睡香可以用来营造睡眠气氛,自然也可以让人沉睡,是由安定人心神的安神香所化的精怪。她适当地控制着沉睡香的多少,让三个丫鬟进入意识迷蒙的状态,又不至于失去意识跌倒在地,所以看上去,她们就是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接着,秦三月收拢七窍玲珑心所有的心思,全部用以去感应陈正卿的三魂气息。 这对于秦三月来说是第一次,并且她的御灵修为还没有达到感人三魂的层次,所以进行起来有些困难。好在的是她有七窍玲珑心,可以极大程度上省去很多的时间。 御灵师对气息很敏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的御灵师便更是这般。但即便如此秦三月还是没法第一时间明确地感应陈正卿的三魂气息,只能感知到他的魂,但无法具体知晓三魂。她深知如果非要直接感应的话,估计要费上几个时辰,那样完全没有意义了。 转念之间,她想到另外一种办法,就是通过感悟自己的三魂以此确定三魂之间的联系,然后再和陈正卿的对比,来确认是否少了人魂气息。 念此,她立马行动起来,激发御灵之力遍布自身去感应确认三魂,很快她将三魂气息之间的联系明确了下来,然后再用御灵之力去覆盖陈正卿。 一番对比后,她发现,陈正卿缺失的果然是人魂。 当即,她心头忽然升起一种感觉,自己影子里的精怪就是陈正卿的人魂所化! 这种感觉来得很快,和突然,让她有些措手不及,但很快她还是稳定下来。因为牢记了御灵师的要求,“不忽略任何一个感觉”,所以,她没有忽视突然在心头升起的感觉,而且她自己感觉这道感觉或许并不来自于自身,可能是由外界传达的。 “会是先生在提醒吗?莫非先生知道我出来是做什么的?”她想。 但是没想明白。 “陈正卿人魂所化的精怪被我御灵师的身份吸引,然后陈正卿被他人魂所化的精怪吸引。”明确这一点后,发生在陈府的事情就显而易见了。 下一刻,秦三月忽然在心头听到了叶抚的声音: “三月,你做得很好,现在你尝试一下把你影子里那精怪打回原形。” “打回原形?”秦三月下意识想到。 立马,叶抚的声音又在她心头响起,“就是消解掉其精怪之精。” “哦。” 然后秦三月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和叶抚意识交谈,当即吓了一跳,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待到叶抚的声音不再响起在心头后,她才慢慢地恢复过来。 “打回原形……我试试吧。” 秦三月从来没有把试过把哪个精怪打回原形过。这是第一次,但是她记得《御灵手册》里有记录方法,回想一遍方法后,她开始着手。 每一样精怪都由气运着身,然后吸收天地精华,逐年累月,可能是一年,可能是数十上百年才能够成为精怪。每一样精怪之所以成为精怪的关键就在于“气运”和“天地精华”。想要将精怪打回原形,也需要从这两点着手。驱散气运,消散天地精华。 驱散气运对于秦三月来说挺简单的,尤其是这种她已经操控了的精怪。她本身就是叶抚所说的“绝运之体”,身上有着和气运极其相斥的气息,想要驱散一个控制了精怪的气运不在话下。 按照御灵的办法,把召唤精怪的办法反向来一遍,秦三月先是感知影子里的精怪,让其气息与自己的气息相连,两道气息在接触的刹那,精怪的气息瞬间紊乱,然后一道缥缈虚无的“感觉”顷刻之间消散在天地之间。然后,秦三月便感知到这人魂所化的精怪一下子失去了活力。 接着,秦三月开始一丝丝地将精怪的天地精华剥离出来。这个过程不难,只是需要一个刚起步的御灵师极大的耐心。恰好,秦三月在耐心方面是三位书屋里除了曲红绡最好的。 一点一点剥离,直至全部消散。 妙书屋 第一百四十章 一尊佛(订阅加更3/4) 最终,精怪彻底退化,成为一道浑浑噩噩的虚影。这道虚影便是陈正卿的人魂,而此刻,在太阳光下,这道虚影摇摇欲坠。 下一刻,叶抚的声音在秦三月心头想起: “好了,你回来吧。” 秦三月不疑有他,将弥散在三个丫鬟之间的沉睡香收了回来,然后迈步照原路返回会客间。 接着,一道气息遥遥而来,包裹住陈正卿的人魂,将其送进站在那儿呆愣痴傻的陈正卿眉心命台。 三个丫鬟缓缓醒过神来,反应过来后,立马便去拽陈正卿,但是下一刻她们便听到一声低沉的声音。 “放开。” …… 秦三月刚回到会客间,就看到吕永望面红脖子粗,气得浑身发抖,但看样子还在劲头上。那陈老夫人许秀虽说比吕永望镇定得多,但是显然也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她偏头看了一眼叶抚,看到后者一副泰然自然的神情,正端着杯茶轻抿着。 没看出什么不同来,秦三月不再多想,迈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刚落座,便听见叶抚问:“有什么感想?” 秦三月知道他在问什么的感想,仔细想了想然后回答:“感觉,世事挺巧挺妙。” 是啊,便是如此,叶抚在心里感叹。 从途中遇到吕永望同行,到吸引到陈正卿人魂所化精怪,再到碰见吕永望在陈府遭遇为难,继而进来碰到陈正卿,炼化精怪,归还人魂。一切都那么巧妙。 但是转念一想,世间所发生的每一件事又何尝不是巧妙,正是这份巧妙,绘制出了这般多彩多样的世间。 而许秀与吕永望这边,争吵又在叶抚有意无意的引导下,重新回到了“陈至的对错”这个问题上。 许秀沉声说:“陈至的对错与否可不是吕老能说得清的,毕竟你当然并未在这件事里。” 吕永望不甘其后,当即哼了一声说:“那也不是陈夫人你能够说明白的。” “我若是都说不明白,那整个洛云城没有人能够说明白了。”许秀拐杖点了点说,“你若非要说,只有正卿最明白。但是正卿如今这模样,你如何能让他说明白?”许秀质问。 叶抚就笑笑不说话。毕竟主角就要登场了,要把场子让出来。 “许秀,我告诉你,不论如何,你把陈至的名字从族谱上取掉就已经是违背了纲常,若是你决意如此,我们只好官府再相见了。”吕永望有点气极的感觉,快要失去正常思考的能力了。 作为陈府的一家之主,许秀可不会被这般说辞吓到,她寡淡的目光落在吕永望身上,然后说:“吕老且请随意。我累了,恕我没法再和各位交谈了,若是愿意留着吃顿饭,就请随意。”说着,她站起来,便要离去,同时在心里疑惑,让那若兰去给姑娘方便引路,如今姑娘家回来了,自个儿倒还不见。 缓缓摇着头,许秀站起身来便要离去,忽然一道低沉厚重,但明显有些别扭的声音在门前院子里响起。 “娘,还请多留片刻。” 许秀以为是自己那不中用的二儿子,正奇怪着怎么今儿个说话这么有中期,但是下一刻她意识老二说话不是这个声音,当即想到了什么,带愣在原地,如遭雷击。 房中众人齐刷刷望去。 除了叶抚、秦三月,以及还在神游天外的胡兰以外,其余众人皆是目瞪口呆。 许秀颤巍巍地转过身,原本还算硬朗的身子骨儿,这一刻好似被抽空了力气,呆呆地坐了下来,身体一阵一阵地颤抖,嘴巴不停的哆嗦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股子无言以对的情绪全部由鼻子的酸涩爆发出来,顷刻间便已是老泪纵横。 站在门外那人,尽管头发蓬蒿,衣衫不整,但是那模样已经不再是先前的歪眼斜嘴。 “我儿……”许秀颤巍巍半天,终究是吐出这句话来。 外面那是,陈正卿。 接下来便是预想之中难免的重逢与煽情,尽是无语凝噎,相顾无言泪先下。 对于许秀而言,这是时隔十五年的一次重逢,是她所期盼的在入黄泉前最大的愿望。十五年来,她每看见陈正卿一次,就伤心一次,就愤怒生气一次,这般之下,还要里里外外应衬好陈府上上下下,早已是心交力瘁了,虽说身子骨还算硬朗,但一颗心早已是累得不成样子了。 泪流之后,便是长久的嘘寒问暖,彼此交谈,许秀这如今面对着苏醒过来的陈正卿,彻底没了一个家主的威严与气场,就只是个关切儿子的老娘。问问这里好不好,问问哪里痛不痛。一番问询后,才反应过来,连声喊人叫大夫。陈正卿则是极力地安慰自己这苦了十五年的老娘。一旁的丫鬟都是喜极而泣,张罗着便去通知府中上下。一旁的吕永望也是安安静静地,没有去打扰这般重逢,即便他再怎么讨厌许秀,也不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去多嘴,“知礼闻孝而孝礼”这样的常识还是有的。 但是,叶抚有注意到,陈正卿的眼里并没有很复杂的情绪。对于现在的陈正卿,叶抚清楚一点,即便他上次意识清醒已经是十五年前二十岁的时候,人魂丢失后便陷入意识混沌的状态,但是这十五年来,身边所发生的一切都是被他所感知到的,只是缺少人魂无法去应对所见所闻所感的人与事,如今人魂回归来,那驳杂混乱的记忆才一下子宣泄开来。早就知道这一点的叶抚在帮他融合人魂的时候,就一并帮他消化了这十五年的所见所闻,不然的话,等他自然恢复还得要上十天半个月。这可没人等得起。 而如今陈正卿眼里并没有多少重逢再相遇的浓郁情感,有的只是对许秀这苦苦十五年的同情。这只能说明一点,陈正卿他对许秀感情并不深,或者说他本人感情就比较淡薄……相比起来,叶抚更偏向后者,毕竟陈正卿他修了半年的佛。佛嘛,空色之间,讲求无七情无六欲。 叶抚一眼望去,洞察了陈正卿的所有。 他不禁笑着在心里呢喃:“原来还真是一尊佛。” 妙书屋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不一样的陈正卿(一更求订阅) 好一阵子的缓气,许秀才从莫大的激动之中恢复过来,虽然眼皮还在不停地发颤,但是语气已经逐步恢复到一个家主该有的样子了。 许秀一直都是一个注重仪态的人,所以她恢复过来后,便理了理长袍袖口,端直地坐着。同时她也是一个极有威严的人,刚才那番激动的作态是这大半辈子来唯一的一次,对于她自己而言,可能也会是最后一次了。她脸上挂着一丝浅淡的笑意,对着陈正卿说:“先坐着吧。” 陈正卿点点头,然后坐在许秀的旁边,他目光环视会客间,看到秦三月时,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但是转而立马又转向别处。 叶抚瞧见了他这个小动作,眼睛微微一虚。他清楚,陈正卿虽说之前人魂丢失,呆傻痴愣,但只是无法清晰地知晓身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人魂归体后,之前所见所闻便全部被他逐步认知了。这其间就包括秦三月先前所做的一系列事情。所以,陈正卿是知道秦三月的特殊能力的。至于为何他只是稍稍多停了一丝目光,但是并无情绪起伏,叶抚想大概还是跟他学过佛法有关。 叶抚看了看吕永望,见他神情有些复杂,还是一言不发,不由得笑着对许秀说:“恭喜陈老夫人和爱子再相识。” “多谢先生好意。”许秀笑着回应,转而她为陈正卿介绍了一番在场众人。在介绍到吕永望时,她并没有提是陈至的挚友,只是说他是来自黑石城的老先生。这在吕永望听来颇为气氛,但是一想到陈正卿这些年的遭遇,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辩驳的话,只得在心头连连做叹。 虽然许秀不说陈至的事情,但是吕永望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也能猜到吕永望是自己父亲的友人。许秀是凡人,不知晓天地人三魂之间的联系与变化很正常,所以她也并不知道自己的以前引以为傲的儿子,将她这十五年里的所作所为全部都看在了眼。他知道自己的老母亲许秀,将陈至的名字从祖籍之中剔除了。历久的回忆在陈正卿的回忆里开始发酵,他回想起十五年所发生的一件又一件事,也想起自己幼年时代和少年时代,许秀对他所做的一件又一件事。那样一份回忆与当下的结果冲击在一起来后,如同烧红了的铁块突然扔进水里,沸腾起来。 他突然开口问吕永望:“吕老先生来陈府所为何事?” 这句话针对性已经十分明显了,但处于愉快中的许秀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只是不想让陈正卿因为这件事再想起十五年前的伤心事,便打断着岔开话题说:“正卿,你刚醒来,应该还很虚弱,先去歇息着把,等大夫来看一看你身体的情况。这边儿的客人也差不多快要离开了,就不多打扰了。” 她说话“面面俱到”,一面不让陈正卿知道吕永望来这陈府的目的,一面给吕永望和叶抚几人下逐客令。 但是陈正卿摇了摇头说:“我现在状态很好,不用担心我。” 许秀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是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她下意识地问:“什么?” 但是陈正卿并没有回应她,而是目光清淡地看着吕永望又一次问道:“吕老来陈府所为何事?” “正卿,你该去休息了。”许秀不想让陈正卿知道,像十五年前那样带着命令的口吻说话。她像十五年前那般说话,也还以为陈正卿是十五年前那个陈正卿。 陈正卿稍稍偏过头,看着许秀,那一双清明的眼睛里映射着让许秀看不懂的东西。看不懂,很陌生。就在看过去的那一瞬间,许秀恍然有一种不认识自己这从小看到大的儿子。作为一个家主,她有了那么一瞬间的慌张,这是不应该的,所以她连忙定了心神,只当刚才那是太久没有和儿子说话的错觉。 许秀正欲开口,陈正卿打断了她然后说:“我现在状态很好,只是想知道吕老来陈府所为何事。” 许秀漠然摇头说,“你累了。”然后对着旁边的丫鬟说,“带少爷下去休息,大夫来了再来通知我。” 丫鬟点头应了一声,便要去搀扶陈正卿。 但陈正卿没有任何起身的意愿,他语气十分缓和平淡地对着许秀说:“你不想让我知道没关系,因为我已经大概猜到了。” 许秀愣住了。猜到了?他猜到什么了? 一种意愿被违背,被忤逆的感觉在许秀心头升起。习惯了几十年发号施令,做了这么久的一家之主,在陈府里被反驳意愿,这是第一次,而这第一次却发生在一直以来最听话的长子陈正卿身上,这对她来说有一种事情不在掌控范围内的感觉。当即,她有些生气地站起来对着陈正卿说:“十五年不曾说过一句话,如今你就是这么和我说话的吗?” 陈正卿神态不变,缓声回答:“并非这样。” “那就赶快给我下去休息。”许秀冷哼一声。 “我只是有一点不明白,我想知道吕老来陈府有何事,是一件错事吗?”陈正卿直直地盯着许秀的眼睛说。 许秀脸色渐渐沉下来,“你想知道是吧,好,我现在就告诉你。他是来送你爹陈至的遗物的!” 陈正卿没有说话,像是被这个回答惊呆了一般。 但其实,他只是心里有了一丝非常浅淡的起伏,并非被这个回答所震惊。陈至的离世好似只是让他生命里缺少了一个人,而非其他更多的东西。他很镇定,更加准确一点说,应该是没有波动。 陈正卿的反应出乎许秀的意料,让她一时之间有些不明所以,当即以为他被吓傻了,立马胆战心惊地问:“你怎么样了?” “我很好。”陈正卿抬头说。 许秀忽然叹了口气,她知道陈正卿跟陈至感情好,如今人醒过来了,她也不想再过分地去计较,便说:“你爹的事情就是现在这般模样了,正卿你好自为之吧。” “大夫到了!”忽然从外面响起丫鬟的喊叫声。 许秀便对着陈正卿说:“去看看大夫吧。” 陈正卿看了一眼许秀,摇了摇头,然后转向场间众人说:“在这之前,我们需要弄清楚一件事,我的父亲陈至他的对错如何。” 此言一出,许秀和吕永望同时陷入呆滞。 第一百四十二章 参禅(二更求订阅) 这本就是他们刚刚一直在争论的问题,并且还得出了“只有陈正卿最有资格说对错”这个结论来。但是怎么也没有想到,陈正卿他居然主动地说要说明这个问题。 “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许秀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一点,因为在她的认为里,这十五年间,陈正卿是呆愣痴傻的,先前又并不在这会客间,他不应该会知道他们在讨论这个问题。但是怎么突然这么说,是本就想说,还是知道了什么? 许秀心里有些乱,但是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认为,陈正卿不应该说这件事,连忙说:“你的身体要紧,大夫已经来了,快去让大夫看看如何。” 陈正卿摇摇头说:“我的身体如何,我自己很清楚,若是我都不清楚的话,那大夫也不会清楚的。” 而吕永望没有许秀想得那么复杂那么多,反而他现在很期望从陈正卿这里得到回答,到底是他认为的对,还是认为的错,不管是怎样的回答,他都做好了去接受的准备。 只有一旁默默看着的叶抚不禁在心里感叹,“不愧是大智慧之人,看事情看得透彻许多。”他先让帮陈正卿融合三魂时,只是帮他消化了这十五年来所见所闻的记忆,并没有让他知道这会客间发生的事情。但是他凭着自己的本事去猜到了,并且是明确地猜到了。 “胡闹!”许秀勃然大怒,“你这般说辞,如何牵强!你十五年未涉世事,能有大夫清楚吗!我看你是刚醒来脑子还糊涂。” 陈正卿没有去反驳,也没有就此说下去,反而是在安慰许秀说:“你这般年纪了,切不可大动肝火。” 但是这句话在许秀听来就别有滋味,她怒气冲冲地说:“你是觉得我老了就说不得你了吗!” 陈正卿摇摇头,忽然洒然一笑,“刚刚那一瞬间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其实我们都没有对,也没有错,事情的本身便是这样,从来不给人任何对错之分,只有人才会去刻意思考对错。” 许秀有些没听懂他到底在说什么。 在一旁看着的叶抚却发现,陈正卿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身体升起了一丝明朗之势。这是境界有所突破的表现。但陈正卿他并不是修仙之人,他只修过佛,突破便是在这“佛”的“悟”上。 “明净佛转世……”叶抚在心头默默沉吟这样一句话。 陈正卿没让许秀说话,再次说:“你不需气愤,听我说来。” 他说话的时候,开始非常明显地升起一种安和的气息,当然了这个“明显”只是对于叶抚而言,其他人并无法确切地知道这为何物。这样的安和气息让原本躁动愤怒的许秀渐渐安定下来,但又并不是被迷惑了,只是没有了负面情绪,成了一个不再对这件事抱有排斥的听众。她坐在一旁,恢复到原本的寡淡神态,等待着他的述说。 陈正卿转头看向吕永望,笑着问:“陈老先生有什么想说的吗?” 吕永望情绪也随之稳定下来,重新成为一个和善的老人,他笑了笑说:“贤侄且说。” 陈正卿再转向叶抚,点头示意。他没有开口问话。叶抚知道他是因为秦三月才只是点头示意的,因为他的认识里是秦三月帮他恢复过来的。他并不知道真正帮他融合三魂还消化十五年见闻的是叶抚。 “世极大乐,无对错之分。事物本身只是事物,认为对错的不过是有思想的人所认为的本身。”他开先先说出这样一番话,让许秀和吕永望有些云里雾里。 接着,陈正卿才开始讲述十五年前的事情。他一点一点地将自己以前是如何模样,是如何在许秀的栽培下成为洛云城家喻户晓的神童天才,他同时也讲述了许秀如何严苛地对待他,让他在她的世界里只有“诗书经义”和“儒乐之道”。因为他说话间带着那股安和的气息,许秀听来并没有有任何生气,一般而言她是会勃然大怒的。 然后陈正卿又述说着他每次在许秀这边被谩骂教训后,陈至如何安抚和鼓励他的,并且时常会偷偷带他出去玩。说了许多他和陈至之间听上去便很愉快的事情,然而这些都是许秀所不曾知道的。但是,有一点十分明显地表现在陈正卿身上,即便他说得事情再难过,再悲伤,都始终是那般安乐祥和的语气和神态,好似他并不在述说自己的故事,而是在述说另外一个少年的故事。 叶抚知道,这些都是铺垫,都是在许秀的基础上进一步说明了陈正卿幼年时代和少年时代是如何度过的。 即便他的述说不掺杂情感在其间,但是明耳人都听得明白,许秀对他很苛刻,很严格,严格到几乎是让他出了看书念书以外就没有其他的事情,想必之下,时常安抚他,并且经常带他出去玩乐,去放松身心的陈至便显得很好很亲。 直到他将自己的过往述说完毕后,第一次带上情感,一种颇有些无奈的情感说:“其实从小到达我都不想念书的。”这样的说话方式和之前明显不一样。叶抚知道,这是他的真实想法,是最纯粹的想法。 “所以,从识字其,到及冠之日于我而言,都是苦闷郁结的。但是娘从来没问过我到底喜不喜欢念书,只是每次都往我的房间里塞进各种儒家经典,贤人之论,圣人之言。” 许秀瞳孔忍不住收缩着。她想要去斥责这个想法,想要说读书才是你最好的选择。但是看着陈正卿那无奈的模样,想起这似乎是他这么久来第一次说出自己的想法,就不知道如何说出口了。这一瞬间,许秀从原本激动的高峰上跌落下来,面容颇有些憔悴,好似老了几岁,本就苍老的她,这么一来气息便更是颓靡了。 “原本的我想要成为国家的一名武将,但是十八年的苦闷的读书生涯让我这份志向渐渐打消在泥沙之间。” 陈正卿说着说着,又渐渐恢复了安乐祥和的神态。 “后来,我知道了,不论是读书还是习武都不是我最应该去做的事情。参禅才是最值得我去行走的路。” 这般言语,让许秀微张着嘴,不知如何去思考。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三更求订阅) 一股禅意缓缓自陈正卿身身上流淌而出,如同涓涓细流一边,驱散了这房间里污秽的气息,沁人心脾。 许秀一度认为,陈正卿其实还没有彻底恢复过来,刚刚苏醒意识有些混乱。但是当她想着叫大夫来看看时,面对着陈正卿那熟悉的脸,陌生的笑,陷入了深深的迷茫。直到一声—— “阿弥陀佛。” 这声阿弥陀佛让许秀回过神来,并且立马反应过来陈正卿所说的每一句话在她听来是何等的荒谬,当即怒道:“你这逆子,做和尚你是要将陈家列祖列宗的脸丢干净!” 是的,如许秀所言。在这洛云城里,若是哪家孩子突然做了和尚,那是一件丢脸丢到祖宗的事情。其实不止是洛云城,大半个叠云国都是如此。因为儒家思想已经深深印入了绝大多数叠云国人的意识形态里,而佛家思想在叠云国一直都是极小那一股思想,甚至还比不上一些小家小教。虽说,儒释道三家一直都是并足而立,但是在叠云国,佛家的影响力还是远远不如儒家。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个说法,在叠云国被推崇到了极致。 “书是道,佛亦是道,我只是选择更为适合我的道而已。”陈正卿现在除了一头的头发很为何以外,怎么看怎么瞧都像是个和尚,不论是言语还是神情,都如同枯坐寺庙的老僧。 “混账东西!读书可让你上参至一品执君相,下可让你教书写字赚日销。但是那参禅能让你作何!一辈子枯坐佛像前,吟诵经文敲木鱼吗!”许秀气得发抖。 叶抚深知,如果陈正卿只是突然想去当和尚的话,许秀这番骂或许能把他骂醒,但是现在他已经当了十五年的和尚了,深陷在一个“禅”字之中,如何改得了心意。这样的陈正卿,一万个许秀来都说不通,拽不回。 “不求俸禄,不求日销,日日夜夜度在我佛前,问禅参禅即可。”陈正卿面带浅淡笑意,娓娓道来。 许秀咬牙且此地对着吕永望说:“你现在看到了吧,当初陈至那番是对是错你现在知道了吧!” 吕永望是个墨守陈规的人,虽然黑石城文运一直很微弱,但是他还是在那样的情况下了解到儒家,并且乐于去读书,即便不如许秀这般对读书看重,但到底还是觉得当和尚这种事有些勉强。事实上,他们并不知道陈正卿所说的参禅和他们所认为的当和尚是不一样的。叶抚已经能够在陈正卿身上看到禅意,说明他已经参禅入定了,已经不再是凡人和尚。参禅从同质的意义上来讲,本来就是修炼的一种,只不过方式和传统修炼差别较为明显。 说陈正卿是要当和尚,不如说他是要修炼,并且已经开始修炼了。 而相论起他如今的禅意水平,还一点都不低。参禅入定在佛道之中,就如同筑基于修仙的水平。叶抚不得不感叹,人魂遗失十五年,他还能参禅入定,这无疑是表明了他在佛道上的悟性。道家说资质,佛家说悟性,儒家说正气。而陈正卿的悟性,无疑是十分高的,可想而知,当年那苦行僧一句“施主大智慧”并非虚妄。 即便认为当和尚不是一件可取的事情,但是吕永望并不觉得陈至做错了什么,他振振有词,“其不论做和尚对错,你将你觉得读书好的意愿强加在正卿身上本来就是错误的,陈至比你更加喜好读书,但是他也从来没有强迫过正卿。” “如果不是陈至偷偷带着正卿去见那苦行僧,正卿会是这般模样?”许秀恨恨道。 陈正卿摇了摇头说:“参禅是我本就会去走的路,就算那苦行僧从来没有出现,终有一日我也会出家参禅。” 陈正卿说的是对的,就算苦行僧不曾出现,他终有一日也会顿悟然后出家。因为他是明净佛转世,本就是一尊佛,只不过这尊佛现在还在红尘之间,还未斩断红尘了事。 许秀有些害怕,害怕现在一心想要做和尚的陈正卿。她恍然间觉得自己那十多年里对陈正卿的管教太过严格,以至于他产生这般在她看来偏激的想法。是的,许秀认为当和尚就是一件偏激的事情。她想要去骂醒他,又怕越骂效果越适得其反。慌神之间,她忽然看到叶抚,于是便想让做先生的叶抚来跟他说说读书的好,应该会让他回心转意。 于是,许秀拄着拐杖,也不让丫鬟搀扶了,连忙走到叶抚面前来,以近乎恳求的态度说:“先生,你快帮我劝劝正卿,他想当和尚想疯了。” 不知为何,叶抚听到这句话有些想笑。他也知道,许秀这是实在没办法了,才会来找自己。但是叶抚并不会去劝说,他是明白人,就要有明白人的样子,而不是稀里糊涂上上去一阵说,这不是说他没办法去让陈正卿回心转意。他只需要挥手把陈正卿身上的佛性一巴掌给抹掉,然后再让他的明净佛佛魂重新转世即可。但是那样而言,对于陈正卿无疑是不公平的,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言的。 正因为叶抚是个明白人,也正因为他是有足够能力的人,所以他要用他自己的方式去尊重每一个人。这并不是什么“我强我任性,我强我随意”的事情,刚来这方世界,他有不成熟的地方,有身处高位却去无端干涉低位的行为,但是将近三个月的沉淀冷静后,他选择以自己习惯了的方式和态度去度过在这方世界的生活。他是做先生的,正是因为这一点,他需要给学生做一个好榜样,让她们知道有些事情不是说帮就能去帮的。 尤其是对于胡兰而言,她志向很高,要拯救天下百姓,这是好事,也无疑是最容易做错事的事。好心帮倒忙这种事情,叶抚见多了。 就好比现在,如果叶抚因为许秀的请求,就强行去改变陈正卿自己的想法和选择的话,那对于陈正卿而言无疑是可悲的,毕竟他又没有做错什么。 第一百四十四章 话里禅机与否(订阅加更4/4) “陈老夫人先莫置气,我们不妨听听陈正卿到底是为何想去参禅的吧。”叶抚安抚一番,然后转向陈正卿大有深意地笑了笑,然后说:“我不知是叫你师父还是道友,但是我觉得你可以好好说一下当年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当然了,你也可以不说。” 陈正卿有些疑惑,疑惑为何叶抚提及“道友”二字。 “我且还是散家僧人,先生直呼我名字便可。”陈正卿双手合十,一贡礼,活脱脱一僧人之样。 然后,他又说:“当年之事,已是轻如浮云,拿捏不起,便不再提。” 叶抚笑着摇摇头,“所以说啊,虽然我尊重你参禅礼佛的选择,但还是不怎么喜欢你们佛家之人了结红尘,空守其佛的做法。当年之事,于你而言,轻如浮云,但是于陈老夫人和吕老而言,是重中之重,而又只有你一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一句轻如浮云便置二老于不明不白困惑忧虑之间。这又是否是你所参出来的禅意呢?” 乍一听去,叶抚的话就只是在质问,但是首当其冲的陈正卿却大感禅机。他并非修红尘世事佛,修的是清根明耳佛,便是要摒弃七情六欲,度色为空,一心求佛。但是叶抚在没有刻意之间,将他牵扯在红尘二字上,便是违背他所修之佛。如果这道禅机参不透,悟不了,便要叫他再也修不得清根明耳佛。 不过被称为“大智慧”的陈正卿显然是很有悟性的,悟到了叶抚夹杂在话语之间的禅机后,便笑着回应:“这便是我参出来的禅意。”清根明耳佛本就是了结红尘,不闻不问世间事,而许秀和吕永望他们对当年之事的关心于他而言便是红尘,便是世间事。于是,他便顺应着叶抚的禅机说下去,明守禅心即可。 陈正卿看得透彻,叶抚比他看得更加透彻,见了陈正卿的表现,听了他这番话语,便知道他是当作禅机去应对了。而事实上,叶抚那句话里并没有禅机,只是在责问陈正卿的“孝义”之心,而非是在说他的佛心。 “若你正身以佛,便应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念,便应有‘渡尽世间迷路之人’之想,便应有‘舍我解惑’之观。而如今,吕老和陈老夫人都深受疑惑,你明明有能力,却又为何不渡他们?”叶抚正言这般说着。即便他不用浩然正气,但他本身便是位先生,是位灌漓道理的先生,问话之间,自成锋芒。 其实,叶抚这般话直白一点就是“你明明有本事,为什么不帮别人”。这在地球,就是典型的“道德绑架”。但是被叶抚用在这儿,效果极佳,尤其是对付像陈正卿这种一心无杂念多想,只有求佛与渡苍生的参禅之人而言。 佛论大慈悲,大道德,大普渡。叶抚一眼尽是普渡与舍我,便是在拷问陈正卿的佛心。 以“道德绑架”的方式去拷问。 而事实证明,陈正卿的佛心并未澄净,也还没有大彻大悟。如果他真的是有一颗澄净的佛心,是大彻大悟之禅的话,根本就不会被“道德绑架”,只会在“绑架”之前,就将“道德”之事尽数做好。 不过在这儿,能有效果就好了。 陈正卿听此一番话,有明悟之意,便皱眉沉思。这在许秀看来简直是着了魔才会这般,她无法去理解当和尚的人是怎么想的,摒弃人伦与天和,就为了守一个空荡虚无缥缈的佛。许秀是凡人,未见真佛,便从不认为有佛。吕永望也是如此。 良久之后,陈正卿才豁然明悟,“感谢先生一番教诲。” 叶抚摇头,“我没有在点拨你,只是在让你把当年之事说出来而已。” 比起和极其重视礼节的儒家之人而言,叶抚其实更难得和佛道之人说话,他们时时刻刻都论一个禅机,说起话来很费劲儿。 陈正卿却不以为意,从叶抚一番话语里得到明悟,他便感谢叶抚。双手合十,再行一礼后,他抬头说:“当年那位苦行僧传来‘大智慧’与‘明净佛’,便让我深知,我本是佛家之人,应走参禅之道。那一夜我明悟后,便潜心修佛,但奈何禅机深重未可解,深陷苦顿疑惑,便是父亲陈至深感我的疑惑,之后行大善救下苦行僧为我解惑。在参禅论佛时,我开窍明悟。父亲陈至也知我有佛觉,便每日送我于苦行僧之处参禅。” 一直被许秀和吕永望所挂念着的事情,被陈正卿一下子就说完了。 说完了,听完了。许秀依旧是觉得陈正卿所说的参禅之道实在是可笑,认为他是着了魔才会这般。而吕永望想知道的其实只有“陈至到底有没有犯错”这件事,这番听完,他明了了,陈至并没有犯错,他只是做着一个父亲该做的事情。 许秀怒火未消,咬牙质问:“你说参禅悟佛,那你告诉我,你为何会一夜之间呆愣痴傻,然后便是十五年之久!” 陈正卿缓缓摇头,“我也不知为何。” 许秀自然被会被他这么一句就说服,只当他是在为自己隐瞒狡辩。而事实上,陈正卿的确不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正卿缓声说来:“那晚适逢禅机大问,我心难安,只觉大磨难大痛苦在身,父亲陈至于是便带我连夜赶去苦行僧之处,随后我便同苦行僧开始参悟,再说话之际,便已是刚才。” 这么一听,许秀当即便说:“定是那妖僧蛊惑了你,才害得你这般模样。果然,当和尚的没一个好东西!前不久明安城才出了采花淫僧一事,如今你又要说什么当和尚,那不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吗!” 陈正卿摇头说:“我修我的禅,我只修我的禅。” 陈正卿他不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他了解未深,虽然悟性极高,但并不知晓佛道修炼一事,先前叶抚刻意提及一句“道友”便是在试探,但是陈正卿并不知晓,他只知道参禅修佛一事。 其实那晚就是陈正卿要突破佛道境界,进入参禅入定了,所以才会觉得有禅机大问。 第一百四十五章 “出家”与“无我”(这是多加的一更哈) 这件事到了这个地步其实已经是明了了的。 当年发生的事情如今被陈正卿,应该说是被如今的陈正卿一一道来。即便许秀很多都不想去承认,但无可奈何那就是事实。 吕永望知道陈至并没有犯错,心里安定不少,虽然陈至现在已经驾鹤西去,但最起码有人知道他其实并没有错。 还是像叶抚先前那般言语。事情本身没有对错,有对错的只是事情里面的人看别人而已。就像许秀,因为陈至帮陈正卿去找那苦行僧违背了她的意愿,所以她觉得陈至坐错了;就像吕永望,因为许秀把陈至之名从族谱去掉违背了他对纲常的认识,所以他觉得许秀做错了。而事实上,对错之分大多在意见不一。 许秀拖着年迈的身体,疲惫到了极点,但是她依旧还是不愿让陈正卿走上参禅修佛这条路,又一次对着叶抚说:“先生,你再帮我说说吧。” 许秀在吕永望看来和可恶,或许在幼年和少年时代的陈正卿看来也很可恶。但其实,她也是可怜的。不论她对待陈正卿怎么严格,终归是为了陈正卿,是为了陈家,只不过方法有些偏激了,即便是现在,她觉得当和尚是道错路,会害了陈正卿,也还是软硬相加,苦苦相劝。 可恶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这句话或多或少能够说明一些事情。 叶抚觉得许秀可怜,但是并不会去可怜她。陈正卿自己的路如何走,除了他自己,谁都没有完全意义上的资格去决定,除非比他厉害,然后去强迫他,但是那样对于一个有佛心且修了佛道的人来说,只会是适得其反。 叶抚叹了口气说:“陈老夫人,其实你心里已经很明白如今的情况了。” 许秀听此,一双本就浑浊的眼睛更加浑浊起来,气息一下子就萎靡不少。这一刻的她是真的老了。许许多多的过往之事在她脑海之中交映闪烁着,恍然片刻后,她开始怀疑,自己当年到底是不是做错了。 叶抚瞧见她的模样,深知这份怀疑会伴随她直到老去。毕竟这世间于她羁绊最深的陈正卿,已是出家之人。 那么一瞬间,她不是没有想过把陈正卿像以前一样关起来,束缚住他的心。但是到了这把年纪的她,看人看心比以前老练许多,知道陈正卿的心这次是真的不在这个家里了。 明白啊,明白了如今的情况又能怎样,还是想陈正卿她摒佛续儒,但是无可奈何。 许秀她缓缓转身,苍老沙哑的声音,不再是之前那般寡淡沉沉,就是累了乏了的那种感觉。她说:“还是看看大夫吧,你才刚醒来。” 了却万般红尘事。这是陈正卿要彻底走上清根明耳佛必经之路。 如今,眼前这老母亲,也便是万般红尘事之一,陈正卿点了点头。 于是乎,大夫便来了,给陈正卿检查了一番,结果是没什么问题。然而,听到这样的结果许秀却高兴不起来,因为这意味着陈正卿他便不会再留了。这么一瞬间,许秀彻底老了,一番客气之词后,便由丫鬟搀扶着下去休息了。经历了这么大的情绪起伏,一时片刻,难以接受很正常。而对于许秀,或许并不只是一时片刻难以接受。 吕永望也在这件事里想明白了许多,他不再去刻意强求许秀给陈至重新立灵位,恢复其祖籍之名。他心里知道,陈至并没有犯错就好,一生而来,清清白白便好。 这件事便走到了最后。没有圆满的结局,这种事向来也不会有美满的结局。 气氛渐渐沉定下来。 陈正卿这才走到秦三月面前,说:“多谢小施主的帮助。” 秦三月心思细腻,知道他在感谢什么。她摇了摇头,认真地说:“你应该感谢的是我的老师。”她指着叶抚。 陈正卿并不知道帮他最多的是叶抚,便只当是秦三月的客气推脱之词,便顺应着,笑着对叶抚说:“贫僧多谢施主。” 叶抚无趣地摇了摇头说:“你们信佛的也会做这般顺应敷衍之事吗。” 陈正卿没有辩解什么,双手合十,吟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这一生佛号出来,便表示着,他从陈府这件事里走了出来,便是真正的“出家”了。自称也不再是“我”,而是“贫僧”了,便是佛义之间的“无我”了。 叶抚对陈正卿没有什么面对禅师的感觉,也没有什么尊称和客气,问:“你如今并未入佛门正统,只是跟着一苦行僧学了半年佛法,没有佛号,没有门称,打算怎么办?据我所知,叠云国也没正统可赐佛号的佛门。” 陈正卿稍稍点头说:“求禅问佛,本不在门称佛号,便是一心求佛而已,贫僧随苦行僧修佛半载,也未曾知其佛号,便作罢。贫僧今后便也只是一云游四方的苦行僧而已。” 叶抚笑了笑,“事情可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有些时候,你想做苦行僧都还做不了。” “此话何解?”陈正卿稍稍皱眉。 叶抚看了看院子,然后笑着说:“那苦行僧不是说过吗,你是‘明净佛转世’。你知道明净佛在佛门之中地位如何吗?” “贫僧不知。”陈正卿摇了摇头。 叶抚笑了笑,“不知道也没关系,或许对你来说,不知道更好。如今你走上禅道,还希望你一心参禅。” 陈正卿点头,“贫僧多谢施主。” 《山怪志》有记载,“寿终命陨,便是魂归故里。天魂归天,地位归幽,人魂归冢。”这里的“幽”指黄泉九幽,执掌轮回转世之地。地魂经由九幽转世,要斩断前世因果。但是叶抚刚刚看了一下陈正卿的地魂,却发现其并未斩断前世因果,也就是说陈正卿的三魂是明净佛的地魂直接与天魂和人魂拼凑而来的三魂,并不是什么转世。 陈正卿之后的修禅问佛,会随着佛法越深,修得越像是明净佛而不是他自己,直到最后完全成为明净佛。至于陈正卿能不能修成自己的佛,全在他一颗佛心了,所以叶抚才会说“希望你一心参禅”。 以后这人间,是多一个了不得的苦行僧,还是重新归来的明净佛,全看陈正卿他是否一心向佛了。 不过,以后的事情终究是以后。 现在嘛,趁着日头还高,阳光正好,微风不躁,便又要踏上新的旅途了。 “走啦。” 叶抚望了望许秀离开的廊道,挥手留下一道气机,便背着晃了晃手,大步向前。秦三月和胡兰连连追上去。 只留陈正卿和吕永望。 陈正卿移步问吕永望:“施主可等我到了黑石城,带我去看看那座坟。” 吕永望知道他在说陈至的坟,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说:“你可以跟我一起去黑石城。” 陈正卿摇头说:“身是苦行僧,心也要是苦行僧。” 吕永望听不懂他说得这禅话,叹息着摇摇头,带着陈至的遗什离开陈府。 至此,陈府这件搁落了十五年的事,到此结束。 第一百四十六章 我会一直喜欢先生的(一更求订阅) 闹意声声渐渐远,纷纷攘攘缓缓沉。 出了城北门,便远了。便是大包小包背在肩头,落足在褐黄的路上,朝着更远的前方渐行渐远。 出了洛云城后,暂且还是一条坦途,是正儿八经的叠云国官道,宽敞大方得很,时不时便有马车飞驰而过,当然,除了马车,牛车、驴车这些也不少。毕竟这叠云国的南边的主要生产力还是农耕,修仙者都很少看到,有也大多是练气一二层的,先前在洛云城看见那个练气四层的就已经是目前见到的最高的了。 前边儿很长一段距离的马路都是临着一片大草地,草地旁边就是沉桥江,所以这里的气候偏湿,山野之间看上去很清新。远山一片绿,长空一片蓝。走在这样的路上,人的心情是会好上不少,毕竟好景好心情的嘛。此去遥遥不知多少里,看过玩过想过才算是此行的意义。 胡兰双手抵在背包的背带上,用手掌隔开,这样会舒服一些。她回头望着那高高的城门在视野里变得越来越低。 叶抚在旁边拍了一下她的脑袋说:“看路。” 胡兰连忙转过头,贴在叶抚身边问:“先生,那个陈正卿就是和尚了吗?” 叶抚摇摇头说:“他还不是和尚。” “假和尚吗?” 叶抚背着手向前,“他现在只能算是佛修,还算不得真正的和尚,一颗佛心还差了不少。” “佛修是什么修?就是天天年阿弥陀佛吗?”胡兰望着叶抚的侧脸问。 叶抚又拍了她的脑袋一下说:“不是和你说过吗,怎么这就忘了。” 胡兰撇撇嘴说:“你只是说佛修就是修炼佛法的修士,我又没有修过,怎么知道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嘛。” “不知道你还不会想吗?”叶抚挑眉问。 胡兰同样挑眉,“不知道想不通我就问啊。”她一副理在我这边儿的模样。 叶抚笑了,“等你以后再见一些就知道了,不过啊,修佛的话你就最好别去碰了。” “为什么?”胡兰瞪着眼睛好奇问。 叶抚笑着说:“因为不想你剃光头发变尼姑啊。” 胡兰一听到剃光头发,便认真地点头,一本正经地说:“我以后觉得不会碰的。” 其实,叶抚不希望胡兰去修佛,并不是什么不希望她变尼姑这种,而是因为佛中牵扯的因果太深,不适合胡兰去沾染。相反的,如果秦三月能够修佛的话,叶抚觉得会很适合她,因为她一颗七窍玲珑心,不沾尘埃。 “先生,我还是觉得奇怪。”胡兰单手抵着下巴,一脸想不通的样子。“佛修是不是都要像那陈正卿一样,抛亲弃友,不问世事,一心渡红尘啊。”说着,她苦着脸,“如果是那样的话,修炼到底有什么意义,越修关心的事越少,关心的人也就越少。而且这对亲友来说,未免太残忍了。陈老夫人就只有陈正卿这么一个儿子,现在他去参禅问佛去了,岂不是就把这么大年龄的陈老夫人弄得孤苦伶仃了吗?” “陈老夫人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吗?”叶抚说。 胡兰撇撇嘴,“那个堵门的家伙啊,他那样子算什么儿子,不气到陈老夫人就是了,还指望他让陈老夫人安享晚年吗?” 叶抚笑了笑。看来小姑娘对陈老夫人的二儿子成见挺大的啊。 “并不是修佛便要像陈正卿那样,他不问世事,了却红尘,是因为他修的是清根明耳佛,需要一颗澄净的佛心,心里只有佛,别无他物。世间也有红尘佛啊,他们有时候就跟我们一样,笑笑闹闹一日日,只不过依旧需要把佛放在心中。”叶抚说。 胡兰小声说:“我还是觉得陈正卿那不是修佛,是不孝。” 叶抚无理以对,“其实照你这么说,也没错,那就是不孝。而陈正卿他注定要做一个不忠不孝不义之人。” “世间修清根明耳佛的都要像这般吗?”胡兰问。 “你问这个干嘛。” 胡兰眨眨眼睛笑嘻嘻地说:“如果世间清根明耳佛都是这样的话,我以后要是碰到修这种佛的,就不跟他们打交道。” 叶抚神色复杂地说:“其实不止是修清根明而佛的才会这样,世间修士都会在修炼中离人伦之事越来越远。” 修仙,便是修一个出尘之间虚无缥缈,毕竟大道无痕无影无踪。这是历久以来,修仙者都将要面对的事情。 胡兰摇摇头,“先生你太肯定了,并不是世间修士都会那般。”她眨眨眼,欢快地说:“就比如我,我就不会啊,你做我一天的先生,我便把你当一生的先生,尊师之礼不会忘,爱师之情不会断,孝师之道是永远。我会一直一直喜欢先生的。” “真的?”叶抚笑着打趣。这样一个古灵精怪的学生,没少带给叶抚欢乐,就算胡兰她以后没做到这些,但是现在叶抚听来都是很开心的。好听的话,听着确确实实是舒心的。 胡兰认真回答:“真的。” 说着,她还扯了扯旁边的秦三月,然后问:“姐姐你也会跟我一样对吧?” 秦三月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然后才反应过来胡兰在说什么,之后她又非常郑重地点了点头。 胡兰到底只有十岁,即便看了再多书也只是书,心思还是单纯得很,一点点事情便可以让她很开心很开心。她抬着头,仰着下巴笑嘻嘻地看着叶抚,眉目之间就写着“看吧,我胡兰才不是那种不忠不孝不义之人”。 叶抚也同样很开心地笑了出来,觉得身子都轻了不少。 “还有大师姐也是哦。她虽然不跟我们在一起,但是也会跟我们一样的。”胡兰说。 叶抚笑着点了点头。但其实他很清楚,曲红绡心里只有纯粹的大道,她也早就过了胡兰这般可以天真烂漫地说“我喜欢先生”这个年龄。清心寡欲,是适合于曲红绡的大道,仅仅作为一个先生而言,叶抚也希望她能这样走得纯粹一些,能够走得越远越好,已是清心寡欲就不能再心有杂念。 三个学生,曲红绡清心寡欲,秦三月细腻澄净,胡兰天真烂漫。 经由胡兰这么一番话语,叶抚心里面想着很多事情,想想念念之间,身后那洛云城退步成了天际之间一瞥而逝的黑点。 :。: 第一百四十七章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二更求订阅) 渐行渐远,渐渐无人声,渐渐无灯火。这是一个旅行者最能感受到的纷闹之后,高涨心情渐渐沉寂下来的独特意味。渐渐地,从官道坦途上走到林荫小路,两旁不再有车马穿行,不再有其他人的踪迹。 叶抚三人的下一站是明安城,显然的,从洛云城走官道前往明安城是不切实际的。整个叠云国极南的城池其实就只有黑石城和洛云城,那明安城虽然是洛云城往北最近的城市,但也已经是脱离了极南的范畴,只能说是南方城池。从洛云城走官道去明安城的距离大概是黑石城到洛云城的五倍。 先前,坐马车从黑石城到洛云城便用去了半天的时间,可想而知顺着官道从洛云城徒步到明安城需要多长的时间。而且,官道的风景其实挺枯燥无趣的,所以,离开洛云城转过一道山弯后,便改道过草地,翻山越岭了。翻山可以省去一半的行程,而且山间之事奇奇妙妙,走起来也要有趣得多。至于山路难走,这根本不在叶抚的考虑范围内,要是这样的山走着就嫌难的话,以后上灵山、道山、仙山还怎么上。 其实对于胡兰来说,叶抚决定改道走山路正和她意。她本就是耐不住无聊的人,先前不过走了一个时辰的官道,瞧来瞧去大都是一样的风景,早就觉得无聊了。走山路这种“冒险”的事情自然是符合她的心意的。 至于秦三月就更觉得好了。毕竟她是个御灵师,而山间精怪又远多于那官道两旁。 叶抚三人要翻的山是养龙山脉的一个小尾巴,算是最边上的了,名叫鞍山,因为其山的形状元看去像是马鞍。叶抚先前观察路线的时候,便觉得养龙山脉是一个很大的山脉,但是在洛云城看地图,与叠云国的疆土范围比起来后,才细致地认识到养龙山脉到底有多大。养龙山脉是一座城南北细长条状的山脉,南北贯穿了足足五个国家,叠云国便在养龙山脉的尾巴上,占据的幅度不到其南北总长的二十分之一。其他别的不说,反正对于叶抚而言,已经比地球最大的山脉还要大上数十倍。 进山之前,是一片草地。 一进了草地之后,胡兰便像是脱缰的野马,叫不住喊不听,欢快地在原野之间奔跑着,时不时取出背在背后的大剑仙便是一阵舞弄,砍砍树,砍砍草,砍砍泥巴砍砍花,完全没有一个“大侠”风范。 正好临着黄昏,如此一眼望去,便是胡兰她在夕阳下奔跑的模样。 叶抚没来得想说一句话,“还希望胡兰她记起在这夕阳下奔跑的时候,不是在感叹逝去的童年与青春”。 草地旁边便是沉桥江,江流平缓,其间生有芦苇,在夕阳下随风摇摆。叶抚站在草地的上坡往沉桥江江边望了望,在临近鞍山的那边有一处较为平整的大石板,便想着到那儿先去歇一歇,吃点东西,顺便准备一下进山的东西。 叫住了前面的胡兰,便朝着那处石板走去。 吃东西这件事情,对胡兰来说是莫大的享受,以前在黑石城还没有拜入三味书屋的时候,她便没少偷偷去买一些小零食吃,自从在三味书屋了,她便觉得之前心心念念的那些小零食都很一般了。刚坐在石板上,她便急着取出叶抚做的小点心来。在路上的时候,她就好几次想偷偷吃一些点心,叶抚自然不会同意,他知道要是照着她这么走一会儿就吃一点的话,走不到洛云城就什么都不剩了。 三人并排坐在石板上,前面的天上便是红彤彤的夕阳。夕阳远远挂在天际,照在人脸上,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映着沉桥江平缓的江水,便是一副浮光跃金的模样。西边夕阳东边月,回头看去,东边的天际是一轮浅浅的月轮。嗅着这草地之间湿漉漉的芬芳,叶抚心情大好。 浮光照遍水清浅,暖风对月作黄昏。 这般好的景色,便是胡兰看着看着都不禁托着腮安安静静地远望。 叶抚开始收拾进山需要的东西。山间路险,且林木繁密,一轮清月可照不见山路和山间之物,所以提灯是必要的。主要不是用来照路的,胡兰是筑基境界,要做到夜视还是很轻松的,秦三月有精怪相助也没什么问题。主要是为了驱散一些瘴气,而用以驱散瘴气自然不能是普普通通的火。 用提前备好的灯笼纸和随手捡来的一些木条树枝编织一个灯笼后,叶抚转头对秦三月说:“三月,招一些野火过来,气息偏阳的。” 秦三月问:“是要做灯吗?” 叶抚点点头。 秦三月便沉下心来,牵动御灵之力,朝着四面八方扩散而去。渐渐地从草地各个位置之间浮动起火光,这些火大多如萤火虫一般大小,便是常言之中的“星星之火”,同样是最低级的精怪,这些精怪平时里潜藏在山野各个角落吸收天地精华,以待进化和提升,成功的话便能脱离低级精怪的范畴,诞生些许意识,也就是通灵,但若是失败便只能溃散,星火溃散以燎原。《山怪志》中,便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来形容。 成片成片的点大火光在秦三月的牵引下汇聚而来。不仅仅是草地之间有这些化作了精怪的火光,即便是那断桥江江水里也有火光升起。 这对于胡兰来说是无法理解的,她不明白为什么火可以从水里面出来。秦三月这位专业的御灵师便解释给她听,这些火光并不是常规意义上的火,而是精怪,是一种天地精华的依托与表现,并不是天地元素之间的相生相克关系。水里可以生火,火里也可以生水,在这精怪之间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汇聚而来的野火在秦三月的控制下缓缓汇聚成一团,叶抚一眼看去,便知有一百五十多道野火。秦三月控制得很轻松,将其融合也是信手拈来,根本没有任何滞缓。 叶抚点点头说:“不错,看来经过那陈正卿的事情,你的修为有所增长。” 胡兰好奇地凑过来,即便面前这团火亮得跟小太阳一样,但是偏偏感受不到什么温度,便觉得很神奇。她问:“不是气息偏阳吗?为什么一点都不热啊。” 秦三月说:“那是因为我控制住了气温。” “如果你没控制气温会有多高啊?” 秦三月想了想说:“大概会直接把我们烧成灰吧。” 胡兰咽了口口水,看着秦三月说:“那要是你跟人打架的话,随手招这么多火来,岂不是一下子就给人烤糊了。” 秦三月点点头。 听着,胡兰不禁幽怨地看着叶抚说:“先生,为什么我觉得姐姐的御灵要比我修仙厉害得多。” 叶抚笑着说:“你自己不努力,还能怪别人太厉害吗?” 胡兰想说自己已经很努力了,但是知道自己这样说了后一定又会被骂,就老老实实坐在一边不开口。 叶抚能够料想得到,如果现在的胡兰跟秦三月打斗的话,胡兰根本不会是对手。御灵师便是如此,实力永远是远大于明面表现的,就好比现在的秦三月看上去可能连练气一层都打不过,但真正发挥起来,没点本事的筑基都不会是她的对手。现在的她欠缺的就是将她的实力发挥出来的意识,也就是战斗经验。 秦三月控制着这团刺眼的野火之合,送进做好的提灯中,然后一个卖相还行,亮度十足的提灯便成了,而且亮度还可以由秦三月控制着调节。叶抚想着这般能够随心意调节亮度的灯,不禁笑了笑,在心头打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科技嘛。 提灯做好了后,叶抚便让秦三月和胡兰把各自的头发收拢,毕竟山里面枝节横生,难免会刮到头发,虽然不会造成什么伤害,但总是些麻烦。 收拾好了好,便进山去。 :。: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万籁俱静(三更求订阅) 山脚之下,虽然不似平路顺畅,但也还好走。只是一些杂里杂间的横生草木,踩着踩着便能过去。秦三月的体力不如叶抚和胡兰,就招来两道脚底风,帮着使力,走着也就轻松一些了。 走着走着,秦三月忽然在一旁开口说话,“老师,我想不明白。” “是陈正卿人魂化作精怪的事吗?”叶抚问。能够让她想不明白的也只有这么件事了,先前在路上的时候,每每看她便是沉沉思索状。 秦三月点点头,然后说:“《山怪志》里面,并没有记载过人的三魂化作精怪的事情,而且三魂本身就兼具了人的气息,一般而言应该是不会朝着精怪的方向去变化的,所以我想不明白陈正卿的人魂为什么能变成精怪。” 叶抚说:“人魂的确是不能主动变成精怪,但是你不能被束缚在这个范围内,你要想,如果不是主动的呢?” 秦三月眼中泛动思索,“老师你的意思是,陈正卿的人魂之所以变成精怪是因为有人,或者有其他的东西在推动?” 叶抚点点头说:“就像你一样。《御灵手册》里我应该有写吧,御灵师修炼到了一定程度可以将万物化作精怪。等你修炼到了一定的层次,不要说人魂,就算是人身上的一滴血都能瞬间化作精怪。” 听了这番话,秦三月的关注点一下子就跑偏了,“照老师你的意思,那让陈正卿的人魂变成精怪的可能也是御灵师,那么说来,我并不是第一个御灵师了。”她张大眼睛看着叶抚。 叶抚摇摇头,“我无比确信,你是第一个御灵师。” “那……” “三月,这世间万事万物多比天上繁星,地下流沙,你永远不要把对事物的判断仅仅限定在自己的认知当中。”叶抚认真地说。 秦三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你是御灵师,看待精怪用御灵师的角度去看待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是你不能只把自己限定在这个范围内。” “但是我有些担心,老师你说了陈正卿人魂化作精怪是背后其他东西在使力,如今我们让其重新退化成人魂,会不会招来麻烦?”火光之上,秦三月脸上挂着一些疑虑。 叶抚摇了摇头说:“你有这个意识很不错,证明了你在认真思考问题。陈正卿的人魂化作精怪的确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不过这个现在跟你没关系,你能做的唯有提升自己,即便是以后碰到了麻烦有,也能应付得了。” 秦三月点头说是,如今便也只有这么做了。 进了山后,山里的确有着不少瘴气,弥漫在各个地方,这证明着座山许久许久没有人走过了,或者说走得极少,没有人气。其实这一点对于一个官道旁的山来说是不正常的,官道旁的山就算再怎么没人走,也不至于充斥着这么多瘴气。不过有着野火精怪散发的阳气,一点瘴气还是无关紧要的。瘴气属阴,和人死后三魂游离人间不归形成的孤魂野鬼的气息十分相近,多生于阳气稀薄之地,所以很容易便被阳气驱散,但这也仅仅是对于阳气充足来说会是这样。寻常人身上的阳气根本不足以应对这么多的瘴气,会随着瘴气入体大开命门,然后体内阳气会从命门溃散,最终命陨在瘴气之间,即便是修仙之人弱一点的碰到瘴气也难以应对。所以,提前备了这么多气息偏阳的野火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边走着,叶抚便边给她们讲这瘴气,身临其境的学习效果是最佳的。胡兰听得津津有味,但是秦三月去心不在焉。 登得再高一些后,秦三月忽然皱着眉开口对叶抚说:“老师,这山可能有问题。” 叶抚虚了虚眼睛,笑着问:“哪里有问题?” 她想了想说:“先前刚进山我就觉得有些奇怪了,但是具体哪里奇怪我没想明白,现在我知道哪里奇怪了。这山里没有一个精怪,我本以为是我修为不够,但是前前后后确认了好几遍,我肯定这山里一个精怪都没有。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嘛,就算是在官道坦途上,都能碰到精怪,但是这么一座大山却没有一个精怪。” 叶抚点点头说:“你说得没错,这山里的确没有一个精怪,不论高低,一个都没有。” “为什么会这样呢?”秦三月问。 叶抚说:“你对气息的感知很敏感,你好好感觉一下,这里留着的人的气息除我们外最近的一次是什么时候。” 秦三月听此定心下来,牵动御灵之力去感知气息,片刻之后她有些不确定地说:“除了我们之外的人的气息很微弱,可能是十年前留下的了,大概吧,我也不确定。” “准确说来是十二年。”叶抚看着幽寂阴森的山林说:“一座官道旁的山,十二年没有人进来过,正常吗?” 秦三月摇头。 “所以啊,你们得小心了,看着点路啊。”叶抚笑着说。 秦三月神色一正,警惕起来。 一旁的胡兰听着,便问:“先生,这山是不是有古怪啊?”一对眼睛里反射着提灯的光,满满的好奇摆在里面。 叶抚敲了敲她额头,“你脑子里才有古怪吧。可长点心吧,要是有什么问题,我可不会帮你。” 胡兰哼唧一声,“我可不需要先生帮。” “那你走前面。”叶抚眯着眼说。 胡兰挺胸抬头,将大剑仙取下来握在右手里,撅着嘴说:“走前面就走前面,谁怕啊。” 说着,她从叶抚手里拿过提灯握在左手上,大步越到叶抚前面去。 叶抚不再说话,秦三月也安安静静,一时之间山林间的气氛变得幽沉起来,只有脚踩在腐烂的树叶堆里,踩断树枝所发出的声音。明明是临近六月的夏日了,山林之间却没有任何虫鸣鸟叫,格外幽静,说是阴森死静也不过分。 山林的树冠之间萦绕着一层雾气,使得投下来的月光显得格外惨淡,依稀望去,隔着些许天光,见那簇生的灌木杂草如隐藏在黑暗之中若隐若现的张牙舞爪之物。一棵棵奇形怪状的树木扭曲了枝干,立在近处和远处,也如同游荡在雾气之间的鬼魅。簇生拥挤的阴影伴随着散发着腐烂味道的瘴气萦绕在各处,一阵风吹过却让人感受不到任何凉意,只是带来了更加无端的燥热与死寂。整段时间里,万籁俱静。越往深处,便是越来越稀薄的月光,雾气从朽烂落叶中蒸腾而起,仿佛失散的幽魅般枯干又虚弱。 胡兰手持提灯和大剑仙走在最前面,起初的她期待着“危险”的到来,期待着不一样的“惊喜”,但是越来越沉重压抑的氛围消磨掉了她的耐心,渐渐地不耐烦,这份不耐烦加上燥热,开始不断发酵。直到一到阴影忽然从前面那棵树上闪烁而过,她心里一动,便以为是什么妖魔鬼怪,当即抽剑而上,丹田之内灵气翻动,顺着经脉汇聚在大剑仙上。大剑仙挥动之间,阵阵破空声击穿山林的幽静与压抑,刺透萦绕的雾气。 剑在手上,随心便斩。 一剑斩出,却没有感觉到任何实际的东西。 落空了。 胡兰并没有放松心情,灵气附着在眼中,环视四周,要去寻那闪烁的阴影。但是一番寻找后,所见依旧是死寂的山林。 她无奈叹息一声,只当是自己提心吊胆把影子误以为是其他东西了。 然后下一刻她便发现,怎么……怎么先生他们都没有对自己刚才这番行为发表意见?这不合常理啊。 她疑惑地抬头往后看去,看到的却依旧是死寂的山林,哪里有什么先生和姐姐,他们已消失不见踪影。 陡然之间,她发现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 “三更半夜,小心火烛——” 更夫的打更声响起在大街小巷里。 许秀已经十年没有做梦了,今晚却突然做了个梦。 她梦见了陈正卿,梦见他从小到长到大,到遇到苦行僧,到十五年后醒来,到决心出家的全部。 虽然是梦,却让她感觉无比真实,真实到她几乎要以为这便是现实。 在梦里,她看到了童年时代陈正卿摆在脸上的郁结,看到了他一次又一次挑灯夜烛光时哭出了声。她恍然意识到,自己真的错了。 她也看到了陈至对陈正卿无微不至的照顾,看到了他想方设法地要去逗陈正卿开心。 她想,或许陈至并没有错…… :。: 第一百四十九章 山间沉寂无声,陡然见神庙(一更求订阅) 冷静……冷静…… 胡兰不断地在心里对自己讲。手机端 “先生!姐姐!” 她小声地呼喊,没有得到回应后,渐渐地加大了声音,直到这片山林里都回荡着她的喊叫声。但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就好像从一开始就只有她一个人进来了鞍山。 “这应该是障眼法,先生之前上课说过,定心无波,乱则乱矣。上一刻我们还走在一起,但是下一刻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这不合乎常理,其间一定有我暂时没有发现在玄机。” 她也猜想着,现在这种情况会不会是先生故意的,目的就是考验她的应对能力。这只是一个猜想,她觉得自己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考验”上,不论是不是考验,都应该走出现在这种情况。 胡兰右手握剑,竖立起来与手臂同直。这个姿势出剑快,且能更快地调整方向。叶抚虽然没有教她练过剑,但是她自己在感悟文字世界的时候,偶尔会碰到其间有用剑之人打斗的场面,或多或少看了一些,自己平时里也会试着去练剑,虽然粗陋,但多少不至于使不动。 她背上还背着背包,左手又提着灯,多少都还是有些不方便的。本来打算把灯放下,但是想到之前在那草地上叶抚说的话,这灯中野火精怪的阳气可以驱散瘴气和一些不易察觉的阴气。想着这里这般黑灯瞎火,寂静无声,可能会有看不到的阴物,于是她还是把提灯紧紧地捏在手里。而背上的背包里装着爱吃的点心,她舍不得让其离开自己,要是不小心弄丢了那就没得哭去了。 从这方面看来,胡兰还只是个愣头青,离开三味书屋和黑石城,一股脑扎进这万般变化的世界里,没怎么意识到置身在外应该要做到的事情,就好比现在她担心背包里的点心而不愿意放下背包这个负担,如果局势更加难以预料和危险的话,之后她该担心的就不只是点心了。 一点一点地转移视线,去寻找可能存在的任何一处异常。 但是寻来找去,死寂依旧是那般的死寂,无声始终还是无声。夏日的燥热如同一股闷声热浪,不断从四面八方袭来。停步于此的胡兰渐渐地有些不耐烦了,生出一些小孩子的情绪来。好在她在三味书屋里呆了不短的时间,在文字世界里也遇到了许多不同的情况,不至于会烦躁不耐到破口大骂。 这里的时间就像是没有流动一般,烦躁和沉闷一点一点地摧毁着她的耐心。 终于,她耐不住了。 这种有力无处使的感觉让她没有耐心在原地继续呆下去。 她开始向前迈步,向那更深更黑暗的地方走去。 长久没有人走过,这里本来就没有路,在这般阴森黑暗的情况下,就更是荒乱无端了。起初,胡兰能够凭借灵气附着在眼中,看到比较远的地方,但是随着越来越深入,瘴气便越是浓厚,几乎要形成实质化的屏障。那些瘴气阻止着她看向更前面,只能凭借着装满野火的提灯照亮前边儿一点一点距离。 提灯带来的光亮是她现在唯一能够去信任的。黑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黑暗里未知的东西,就好比现在的胡兰,她越是往前,便越是有一种脱离了原本世界的感觉,那无疑是让人煎熬的。 木剑大剑仙或许并不锋利,但是绝对足够硬,用它来勉强砍出一条路还是行的。进入更荒乱的地方后,胡兰理解到叶抚让她们把头发束起来的用心了。山林深处处处都是丛生的荆棘和细小的枝丫,她能想象得到若是自己被这么多的荆棘给刮住头发了,会是一种多么令人难受的体验。 即便是向前走着,她还是会是不是地就回过头,看看先生和姐姐会不会躲在远处偷偷地看着她。但是每次看去,都落了空,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跟自己在一起过,就好像他们并不存在一般,就好像什么三味书屋,三味书屋里的点点滴滴都是自己做久了大剑仙的梦,而臆想出来的。渐渐的,她的情绪渐渐从烦躁转为低沉,甚至有了点点的忧伤。 胡兰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情绪这般变化在这样的环境里其实是不正常。就如叶抚说的那样,她经历的太少,很容易就被事情牵着鼻子走,容易失去自己明确的方向。 低沉的情绪让她失去了清明理智的思考,现在只想着如果真的有那捣乱的东西就出来正大光明地打一架啊,干嘛畏畏缩缩的。这种一身的力量没办法使出来的感觉,实在是不好受。 走着走着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又该朝着哪儿走去,循着一点夜色天明便走着。 忽然,一股软绵绵的让她感到舒适的风从某个方向不经意间地吹了过来,拂过她的脖颈。顿时,她眉头一战,立马朝吹风过来的那个方向看去,陡然之间,瞧见一抹星火撇过。或许那不是一抹星火,只是一点微弱的火星。但这足以让她提起神来,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已经枯走了多少路和时间,在这除了自己之外毫无声响的环境走了那么久,连感官都几乎要麻木了。 这道不一样的景色瞬间将她的情绪从低落的山谷里扯了出来,一下子就情绪高涨起来,她几乎要忘掉自己到底在干嘛了,只想顺着这道风,顺着那点点火星闪烁的方向走去。她不知道那里有会什么,自己过去了会发生什么,她只想走过去,因为那里不一样。 迈开步伐,她急匆匆地走着,对脚下有什么不管不顾,她奋不顾身地要去看看那不一样的风景。 从开始的急走,到小跑,再到奔跑,她离那里越来越近。 忽然到了某一处,她伸手掀开那纵横交错的草丛,探头看去。那是里一条笔直的台阶,一共有九百九十九阶,她都没有去数,这个数字便无端地出现在她的意识里。台阶之上,是一座巍峨,向天下宣泄着磅礴气势的宫殿,或许应该说是神庙。 那庙里一定有神奇的东西,一定有!她无端地想着,然后踏上台阶。 九百九十九道台阶过后,她推开厚重高大的殿门,走了进去,顿时一道金黄色的光芒涌进她的眼睛。这道光是神圣的,是圣洁的,是不可亵渎。 大殿之上摆放着的高大的神像,神像威严的气势一阵又一阵如同潮水涌来,让胡兰心头恭敬虔诚无比。 她缓缓都走前去,站在蒲团边上,一点一点地弯下膝盖,便要跪拜下去。 在膝盖就要触碰到那蒲团的瞬间,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够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振聋发聩。 第一百五十章 不斩尽心头杂草,誓不拔剑(二更求订阅) 那神像的威严如潮水涌来,又如潮水退去。 在那只手碰到肩膀的瞬间,胡兰整个人陷入一种天旋地转的强烈眩晕感,感觉自己的意识在一点一点地被剥离,眼前的视野一片模糊,连最简单的颜色都无法去分辨。这种感觉持续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褪去。 浓烈的眩晕感消解后,胡兰眼中缓缓浮现出熟悉的亮光来,她回过神来,发现是提灯的光。 接着,她感觉自己躺在温暖的地方,是软绵绵的感觉。一道轻微的热气在额头点亮,她瞪大眼前看去,发现是一对熟悉的眉眼。 “还好吗?”那对眉眼轻轻弯了弯。 胡兰下意识地遮住眼睛,然后稍稍分开手指缝隙,从指缝看去,依旧是那对温柔的眉眼。待到意识沉定后,她反应过来了先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明白自己稀里糊涂地就中了什么招,一想着,不禁有些忧愁。 她轻轻扶着秦三月的腿站了起来。 秦三月关切地问:“感觉怎么样了?” 胡兰脸有些红,她因为自己中招了,觉得尴尬。不过提灯的光本就是黄中微红的,让人瞧不见她脸上的尴尬之色。她点头嗯了一声。 接着,她想起之前自己就要跪下去的瞬间,耳边响起的声音。她转头看去,看见叶抚就站在她身后,身体不禁抖了抖。她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小声喊:“先生。” 叶抚没理她,正看着前面。 胡兰这才开始打量四周,一眼环视过去。哪里是什么巍峨壮观的神庙,就是一座破烂到横梁断裂,四处结满了没有蜘蛛的死网,杂草丛生,摆着几个发霉的蒲团,处处弥漫着霉烂腐朽的气味的破庙,也没有什么金光闪闪威势滔天的高大神像,只有一个裂痕遍布,堆满了木屑和灰尘的模糊了面容的神像。从庙的大小看来,或许能够想象,这里之前是一处大庙,但是现在,看在眼里的只有残破不堪。 叶抚正看着那裂痕密布的神像,他听见了胡兰的声音,但是他并不想去理会。 “先生……”胡兰又轻轻地喊了一声。 叶抚稍稍偏过头,淡淡地看着她。 这道淡然的眼神让胡兰心头一紧,她小声问:“先生,在生我的气吗?” 叶抚没有用上斥责的语气,也没有给她好听的语气,不急不缓地说:“你应该庆幸,还不到我生气的时候。不过我也希望,你以后不要让我生气。” 先生他没有生气。但是胡兰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她想着自己之前表现欲那般强,抢着要提灯走在前面,却莫名其妙地着了道,最后还得靠先生出手才解了困境。想着便觉得惭愧,觉得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厉害,觉得自己有点……自大。 秦三月心思通透,看着胡兰的表情就猜到她在想些什么,便从后面捏住她的手说:“没关系的,下次小心一些就是了。” 胡兰转过身,紧紧咬着嘴唇,即便是提灯偏黄的光色下,也能看出咬得失了血色。她使劲儿地摇了摇头,“姐姐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是我太过自大了,若是没有你们在我身边,怕是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 说着,她皱着眉斥责:“就我现在这样子,不要说什么闯荡江湖,匡扶天下了,连握剑的资格都没有!” 然后,她将大剑仙插回背后的剑鞘,咬牙说:“就算是木剑,也不能拿。” 叶抚在后面正声问:“那你何时拔剑?” 胡兰大声说:“斩尽心头杂草,再拔剑!” “希望你说到做到。”叶抚缓声说。他却是对胡兰之前在山林里深陷迷障时的表现很不满意,但想着毕竟第一次碰到,也就没有生气。不过也仅此这一次,仙路苦寒,道阻且长,以后会有越来越多,越来越难的处境等着她,那个时候栽个跟头就不会是一件生气和认错就能解决的事情了。 胡兰不知道自己做得这个决定,“不斩尽心头杂草,便不拔剑”会如何影响她,会不会让她一辈子都拔不了剑,但是她并不后悔。 “说到做到。”她认真地对叶抚说,同时也是说给自己的。 叶抚点点头便不再说话,他继续看着那破旧的神像,想着一些事情。 胡兰没有打扰,也没有就此松一口气,转头对秦三月说:“姐姐给我说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吧,我好知道我到底如何差劲。” 秦三月摇摇头说:“你不必妄自菲薄,那是徒增压力。”她看得透彻,胡兰心性好强,但有些不够坚定,一旦受了挫折便认为是自己太差。同时,她也能够在叶抚和胡兰之间找到自己的站位,叶抚是教胡兰的先生,引导她前进不走偏,便以着丝毫不能容忍错误的方式去指正,而自己是一个姐姐的身份,是和她年龄相差不多的同辈人,便需要给她鼓励,给她前进路上的动力。 这是秦三月认识的自己,并且要求自己去做到的自己。 她将横倒在一旁的木桩拭净灰尘,然后和胡兰坐在上面。她捏着胡兰的手,给她带来一些安心的感觉。 “其实你已经很厉害了,我说的是真的。”秦三月说,“先前你提灯走在最前面的时候,我跟老师跟在后面都是亲眼看到一道浮动的气息悄无声息地将你包裹住了,然后你就像是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一般,不论怎么叫你你都没有反应,你也看不到我们,即便我就站在你面前你也看不见。然后呢,我就看见你像是看到了什么,拔出大剑仙就砍了过去,出剑很快,威势也很大。” “但是砍空了。”胡兰尴尬地应了一句。 秦三月摇摇头说:“不是你砍空了,而是那里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胡兰有些疑惑。 “是啊,什么都没有,我以为是我没发现,还问了老师,老师说你陷入迷障了。不过,老师有意看你能不能走出迷障,就没有出手帮助,我们就一直跟在你后面。” “一直吗?” “是的,无时不刻。”秦三月继续说:“之后呢,你看不见我们以为我们不见了,就有些慌乱,开始喊叫我们。我记得,你一共喊了五声老师,喊了四声我,”秦三月轻轻笑了笑,“你大概不知道你当时慌张的样子有多好看,当时我都好想抱抱你,但是老师不让。” 秦三月轻松的语调让胡兰心情渐渐舒缓起来,绷紧的身体也放松了一些。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还喊了几声曲姐姐。”秦三月眨了眨左眼说。 胡兰错愕地说:“大师姐?” “嗯,我当时也还奇怪呢,明明曲姐姐都不在这里,你为什么要喊她。” 胡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啊。”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喊大师姐。 “然后,你开始向前走,一直走走了很久,一句话也不说,提灯走在前面一直从山弯走到了山腰。这个时候,老师就感觉到你的心境有些失衡了,好几次皱了皱眉头。” 胡兰大概知道那个时候,应该就是她情绪低沉,怀疑存在的时候。 “在之后,你又像是看到了什么,忽然加快步伐朝着山顶走去,走着走着就改跑,其间摔倒了很多次——” “等等,我有摔倒吗?”胡兰皱眉问。 秦三月有些疑惑,“你不知道吗?” “我记得我没有摔倒过啊。” “你看看你身上。” 胡兰低头看着自己,先前她一直没有认真打量自己,这一看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的衣服处处都是刮破的痕迹,沾了不少泥土,虽说现在的身体强度没有留下伤痕,但手指锋利嵌入了不少泥渍。但是她记忆里,自己从来没有摔倒过,是一直跑到见到那九百九十九阶台阶的地方的。 她皱着眉问:“再然后呢?” “再然后,跑到了山顶,登上台阶,冲进了现在这个破庙,走到那破旧的神像面前,便要跪下去。老师就把你拦了下来。” 秦三月说:“就是这个样子。其实看你奔跑摔跤的时候还有点心疼,但是看到你摔了几十次后,就禁不住觉得你很厉害了。” 胡兰张嘴想说些什么,没说出来。 叶抚这个时候在一边开口说:“听完了吧,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了吧。” 胡兰点点头。 “现在和自己见到的比较一下,看看有什么不同。” 第一百五十一章 管教你神道崩碎(三更求订阅) 胡兰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我所看到的,先是看到了一抹黑影在眼前闪过,便以为是什么妖魔鬼怪,当时在兴头上,便拔剑斩了过去,但是落了空,寻找一番没有再找到踪迹后,却发现周围只要自己一个人了。我喊了几声,没有得到回应,就——” 叶抚打断她的话,“先前三月说你除了喊我们,还喊了几声你大师姐,但是你却记不得自己喊过,想没想过这是为什么?” “想过,但是想不通。”胡兰说。 “你接着说吧。” 胡兰点头继续说:“之后,我不愿在原地等待,就开始向前出发,一直走,感觉到的气氛特别压抑和燥热,这种沉闷的感觉让我没了耐心,我感觉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声音也一直是我一个人发出来的,周围到处是死气沉沉一片,便开始怀疑自己本来就是一个人,怀疑到这一点后,情绪开始失控,一下子低沉了,怀疑三味书屋是不是存在,怀疑有没有黑石城,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存在,感觉没了方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忽然我感觉道一股风吹来,然后看到一点火星。这忽然冒出来的东西一下子就吸引了我,我开始朝那火星的方向跑去,然后穿出山林便见到很长的阶梯,看到这个阶梯的瞬间,我便莫名其妙地知道这个阶梯有九百九十九阶,阶梯之上是闪耀着金光,巍峨磅礴的神庙。我登上阶梯后,走进神庙后,看到一尊神像,这尊神像不断传来让人心头颤动的威势,我忍不住便想要去跪拜,之后就是这样了。” 胡兰说完,眨眨眼,看了看叶抚,想看出点表情来,但是他表情至始至终没有任何变化。这让胡兰心头莫名沉重,总觉得自己让先生失望了。 “先前我说过,你陷入的是迷障,是借助山林环境的一种感官迷惑。你仔细想一想,从你一开始被那一闪而逝的黑影吸引了后,到走进这山顶之庙,参拜神像,所发生的事情意味着什么?”叶抚看着胡兰问。 胡兰陷入沉思,将一件件事梳理开来进行分析构想。叶抚早前便觉得她聪明在思考能力,上课时理学方面的知识表现得十分好,足以证明她的逻辑辨析能力。 她很快得出想法,端着下巴,一点一点认真地说:“黑影把我的注意力转移走,全部用以去寻找黑影,而没有去防范其他,所以彻底中了迷障,然后我看不见你们,也听不见你们的声音,让我自己感官上认为山林里只有我一个人。在之后,死寂压抑的山林气氛消磨我的耐心,一点一点影响我的思绪和判断,让我开始怀疑自己,陷入迷茫之中,失去前进的方向。这个时候如果出现不一样的东西的话,一定会吸引到我。” 她陡然瞪大眼睛:“所以,其实迷障并不只是为了迷惑我,而是为了把我引到这破庙里来!我感受不到摔倒,是为了坚定我到这里来的决心。” 叶抚点点头所:“准确说来,是为了让你跪拜那神像。你先前所见的九百九十九层台阶其实并没有那么多,只有四十九阶而已,之所以认为那么多,不过是有人想让你感觉到震撼,看到那壮观磅礴的神庙、威势滔天的神像也是为了让你心甘情愿地跪下去。” 说着,叶抚不禁笑着说:“至于你为什么除了我和三月,还喊了你大师姐,那就跟这件事没关。” 胡兰问:“那到底是什么?” 叶抚摇头:“你以后会知道的。” 那其实是胡兰她意识深处觉得曲红绡很可靠,在迷障影响了感官的情况下不经意喊了出来。 “我还是有点疑惑,如果只是为了让我跪拜神像的话,没必要耗费那么多时间,直接让我认为这里是正确方向不就是了吗?难道只是为了让我心甘情愿?”胡兰想不通,皱着眉问。 叶抚看了一眼那破旧的神像说:“如果你不是心甘情愿的话,跪拜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那想让我跪拜的人到底是谁?”胡兰循着叶抚的视线,看向那人形神像。 叶抚笑了笑说:“就是你面前这家伙。” “那尊神像?” “准确说来,是这座山的山神。”叶抚说。 “山神!”胡兰和秦三月同时惊讶叫道。 叶抚看着那尊神像眯了眯眼睛说,“想让我学生跪你,你承受得起吗。”然后,他忽然正色,大声说:“我数三声,立马站到我面前来!” “一,二,三!” 没有得到回应。 叶抚横眉,没有任何犹豫,一脚踩下去。秦三月和胡兰表面上看来,什么都没有发生,叶抚他就只是踩了一脚而已。但实际上,顺着叶抚这脚发力的方向,一股力量穿透山层,直到根部。他这一脚直接把这鞍山的山脉踩出一条裂痕来,若是秦三月和胡兰这个时候还在山腰,便可以很明显地看到一道巨大的裂缝拦腰而现。 “我再数三声,你若再不出来,便让你神道破碎。” “一,二——” 他抬起脚,便要落下去。 “仙长停脚,切莫再踩下去!”一道急促沉重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一个身穿华服的中年人从黑暗之中走了出来。待到提灯的光亮照见他的脸后,便可以看到他的容貌,浓眉大眼,鼻直嘴正,脸型方直,一副正气之相。 突然走出这么个疑似山神的人,秦三月和胡兰下意识地往后站了站。 此时这中年男人一副苦不堪言的表情。 叶抚见着他,冷哼一声:“你若是早些出来,就不用受那一脚之苦了。” 中年男人赔笑一般说:“是是是。”心里却想,要是早知道那一脚差点把命脉踩断,会不出来吗? “你知道叫你出来的原因吧。”叶抚看着他说。 中年男人尴尬地说:“我有眼不识泰山,招惹到先生的学生,当是如此。” 叶抚厌烦地摆了摆手:“不要用你那套说辞来和我说话,恭维的话不用说,直接说为什么就是了。” 中年男人听此,心里一阵苦楚,心想也是,一脚差点踩死我的人怎么可能猜不到我的身份。 面对这种深不可测的人,他知道,以前那什么客气拍马屁的话是不管用的,实话实说才是正理。 他长叹一口气,自嘲一笑,面色顿时变得一片蜡黄,不似刚才那般有神,同时一身华服也黯然褪色,模样还是那个模样,但是神采是一点不剩了。 “说起来,我这么做,是因为十三年没有吃到一点香火参拜气了,作为山神的香火快不够,神位就要不保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正气凛然与罄竹难书(一更求订阅) 叶抚双眼稍稍一瞥,说:“你头上应该有一顶帽子才对。” 鞍山山神苦笑作罢,“那帽子……”他说着叹了口气。 “不瞒先生了,虽然有些丢脸,但到底是实打实的。”说着,他挥挥手,一抹幽暗在他头上掠过,紧接着,一顶高帽缓缓浮现,高帽无光,被厚厚的灰尘所掩盖住了,只见上面四个大字写着“罄竹难书”。 叶抚旋即皱了皱眉。 “罄竹难书……”胡兰下意识地念了出来,下一刻,便看见那山神面色苍白,一道闷响在他胸腔之内响起,瞬间传递至眉心命台,一抹幽暗之色浮现在眉间。 胡兰愣了愣,下意识挥了挥说:“对不起!” 叶抚冷哼一声,对胡兰说:“你不用说对不起,那四个字写在这顶高帽上就是用来念给他听的。” 山神听见叶抚的话,顿时眼神一片幽暗,但是紧接着他憋红了脸,着急地说:“我头上帽子不止这四个字的!”说着,他连忙转过身,背对着叶抚等人。 然后瞧见,那高帽的背后同样四个大字,只不过换成了“正气凛然”。 胡兰这次没有去念了,紧闭着嘴看了一眼叶抚。 叶抚面不改色,对着山神说:“就算念一千遍一万遍正气凛然也与你无关,那是你背后的字,罄竹难书才是能正面所见的。没有人会记得你,看到你所做过的正气凛然之事,只能看到你所做的坏事罄竹难书。” 山神如遭重击,膝盖不由得一弯,如同承受了泰山压力,他艰难地转过身,脸上一片绝望灰败,好似在那一瞬间,他本就不光彩的脸庞变得更加的苍白了。 “正是如此,这鞍山如今才落到这副模样。”山神长叹一口气。 叶抚轻轻一挥手,弥漫在山神身上那一股绝望戾气消散不见,然后他转向秦三月说:“三月,扫地风和碧空水。” 秦三月心领神会,催动身体里的御灵之力,片刻之后,从破庙之外吹进来一道风,将几人脚下地面的灰尘一扫而空,然后又是一团若即若离,像雾又像雨的水漂过来,如春风一般浸进前面那几个蒲团。如溪水流动般的声音响起,不一会儿,那些水如同染黑了的墨汁,不着痕迹地从蒲团里面出来,飘向庙外。 山神虽然惊异于这般不知名的神通,但到底是见过世面,没有将惊讶表现出来,相反的,对于他来说,更令人惊讶的是叶抚随手一挥便驱散了萦绕在他身体和意识里的绝望之意。于他而言,那是一股不可言状,尚且还无法意会的气息,像是春风拂面,又像是春雨润物。 “长夜漫漫,山神先生不妨说说着鞍山的故事,我是个很喜欢听故事的人。”叶抚可亲地笑着。 是可亲的,的确是可亲的,对于山神而言。同时他在心里知悉了,面前这位先生不是自己能够去招惹的,按照他的说法来便是了。 山神摇着头说:“我哪里称得上什么先生,鄙人骆风貌,先生直接叫我名字就是了。” 叶抚笑了笑喊道:“骆大人。” 山神骆风貌神情稍稍凝固,然后立马笑着说:“先生请坐,招待不周。” 哪里是什么招待不周,压根儿就是寒酸到不能说招待了。庙徒四壁且破旧陈朽,四面通风且灰尘遍地。 叶抚大大方方地坐在蒲团上,秦三月和胡兰搬了蒲团坐在他身后。 骆风貌神色复杂,从那一声“骆大人”,他便知道自己说谎瞒天过海是不可能的了,这位先生一眼便看穿了自己,再去耍心眼便是嫌命长了。 骆风貌坐在叶抚前面两米多的距离。一到这要说缘由经过的时候,难免会有些伤感,他眉目之间闪烁着哀愁,长叹一口气然后说:“不瞒先生说,在成为这鞍山的山神之前,我本是叠云国朝廷中人。”说着,他抬起头看着叶抚带有笑意的双眼,然后咳了咳又说:“是三品文官,隶属于工部,管辖桥道运河。一次洪涝之中,堤坝突然崩裂,没来得及撤退,身死在洪涝之中。感念皇帝陛下,册封四十九下等山之一鞍山山神,立神庙,供香火,尊神位正清大德首义。” 叶抚笑了笑,没有就此说什么。后面的秦三月和胡兰充满了好奇,她们以前在上课的时候听到过“立神庙,供香火,尊神位”九个封神大字,不过今天是第一次见到。 “说说你那‘正气凛然’四个大字吧。”叶抚不急不缓说。 骆风貌不由得抖了抖,然后语气有些勉强地说:“尊神位之日,首供香火被山水百姓尊为‘两袖清风,正气凛然’,便有了这样四个字。” 叶抚摇着头叹了口气,“多好的四个大字啊,多好的神位啊,不出意外百年之后这鞍山便会因为有你这尊山神化作蕴生灵脉,长灵草,走灵兽,精怪成群,化作灵山,千年之内便会诞生第一缕道意,五千内神道坦途,得大道,化道山,立道统,成就一处惊绝之地。” 骆风貌越听心情却越是沉重。 叶抚接着又说:“可惜啊,这一切都因为那罄竹难书四个字功亏一篑。” 这般话如同重锤在骆风貌心头锤响,他顿时只觉得神魂之中阵痛难忍。 “因为罄竹难书四个字,凡是有人在鞍山之内念着四个字一边,你的神道香火就减弱一分,到了现在,随时随地都可能神位蹦碎,化作土地公长锁鞍山,陪其消长湮灭。”叶抚一字一句,每一个字都让骆风貌气息消减几分。 骆风貌勾着腰,气息委顿,语气枯败地说:“先生留情。” 叶抚淡然说:“你背了罄竹难书四个字,就要承受这四个字的重量。” 骆风貌不知如何言语,只能哀叹连连。 胡兰在一旁问,“先生,为什么会这样?” 叶抚看了她一眼,然后说:“神道是修炼的一种方式,与普通的修仙御气不同,靠香火气运,神修受到一方山水香火气运的滋养时,也要承受供香火气运之人的评论和审视,庙前信徒每参拜一次,香火便浓郁一分,每赞扬一次,便浓郁一分,同样的,每骂一次就要减少一分,如你所见,面前这位骆大人便是被骂到了罄竹难书,香火气运逆转,导致这整个鞍山没有一丝灵气,瘴气遍布,十三年不曾有人进入。” 秦三月听见这般,然后说:“这就是这山里没有一个精怪的原因吗?” 叶抚点点头,“没有一丝气运,万年十万年都孕育不出一个精怪来。” 骆风貌听在耳里,惨然一笑。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两袖清风,未坠斯文(二更求订阅) “神道修士享受香火气运的同时,还要庇佑一方信徒,使其安居乐业,若香火之地灾祸连连,白骨森森,不用人骂,一身的香火气运便会自己溜走。”叶抚又补充了一句。 转而,他看着骆风貌说:“不知骆大人到底是被骂到罄竹难书的,还是香火之地灾祸连连,白骨森森,香火断绝了。” 骆风貌没有去遮掩什么,看到叶抚对神道之事这么了解,他也就明白了,只有实话实说才是正道。 “我为人之时,掌管叠云国南方运河桥梁和官道的修建,一直以来恪守正道,上听命君王,下倾听百姓,自问做到了该做的职责,为官三十年,新建中南官道十二万三千五百四十九里,其中八万七千九百里经东土大周皇朝认定为甲等官建,余下皆为乙等官建;新修运河通中南一条靖云江,东南一条长葟江,其间桥梁五十余座,为叠云国建国以来之最。”骆风貌一来二去说着,便抬起了头,他为自己尽心尽责感到自豪。 “这般功绩实在了得,但你为何最多只做到了一个三品官?死后又仅仅是封了个四十九末等山之一的山神。”叶抚似笑非笑地问。 骆风貌顿时就泄了气,“我临死前都没有想通这个问题,我一心为国为民,但说不想升官又太过虚伪做作了。死后在这鞍山想了许久才想通了,上头的人嫌我太干净了啊。” “干净?”叶抚温尔一笑。 骆风貌感觉受到了嘲讽,顿时站起来,急红了脸,大声说:“我骆风貌为官三十载,皆是两袖清风,从未贪图过一文官钱,在南桥之地,甚至倾家安顿洪涝难民。先生你可以大骂我罄竹难书,但是不能把正气凛然四个字看到了当没看见!”他急红了眼,忘却了自己现在面对叶抚的处境。 好在叶抚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事情具体如何他心知肚明,他压了压手掌笑着说:“骆大人,我没说你不干净,坐下吧。” 骆风貌像是久病未医,大喘着气,苍白脸上一片潮红。他艰难地坐了下来,顿时感觉眉心一颤,然后神情变得低落起来,他知道自己最后一点香火气都快要消失了。 叶抚不急不缓地问:“你说你三十年来恪守职责,皆是两袖清风,未坠斯文。那么你先前违背一个正统山神道义,学那淫祠怪神诱人参拜供香火又如何解释?” “因为,我怕死。”骆风貌惨淡一笑。 这是个很实在的回答。 叶抚摇了摇头说:“你不该说这话的,即便你的确怕死,但也不应该说出来的。作为一个正统神修,一己私欲表现在意识之外,本就是一种堕落了。” “先生告诫,我心知肚明。但如今落得这副模样,我早已心灰意冷,只想着苟活一日便是一日。”骆风貌长叹一口气。 叶抚淡淡瞥了他一眼,然后说:“作为一个山神,你应该知道自己为何被打上罄竹难书四个字吧。” 骆风貌点了点头,然后问:“先生应该知道鞍山旁边那条沉桥江吧?” 叶抚点头。 骆风貌呼了口气说:“沉桥江其实原名叫做丰白江,是洛河在叠云国境内的分支,横断了国土南部和西部,在修建中南运河时,为了打通西部城池与中部和南部城池的运输渠道,便在其上一共修建了八座桥梁,耗时三年。却不想,在我刚立鞍山山神不到五年,八座桥梁全部倒塌沉江,一时之间,举国上下,各种各样的诗词作赋以抨击我批骂,香火之地黎民百姓皆是传我贪污腐败,吞了修桥的钱,建了豆腐桥。我本以为朝廷会出面通告八座桥梁沉江与我无关,等了一年,却等来个‘确有此事’。自此香火断绝,日日减少,到了今天便落得个罄竹难书的下场。” “八座桥梁不到十年全部沉江,的确说得上是罄竹难书啊。” 骆风貌苦笑着说:“若真是如此,我也就认了,但事实上并没有啊,那八座桥梁是甲等官建啊。与之同时修建的其他桥梁现在都还是完好无损,就这丰白江上的八座桥梁在一个月之内全部沉江。” 话说到这个地步,叶抚也知道骆风貌并没有说谎,他的确是没有想明白为何会这般。 叶抚摇着头说:“看来你这山神还是做得太舒服了,丝毫不懂得神道路险啊。” “先生此话何意?”骆风貌皱眉问。 叶抚看了看庙外空明月说:“你想的通自己为何这么多功绩却到死都只是三品官,怎么就想不通为何同一条江上八座桥一月之内全部沉没?” 骆风貌哑口无言。 叶抚摇了摇头:“说起来,还是你太过正直,正直到迂腐了头脑。我都开始怀疑,你这种性格是如何走到三品官位的,快要丢掉神位身死道消才想着为自己着想。” 骆风貌还是没有明白叶抚这般话。 叶抚不禁白了他一眼,“真是愚蠢。你当官上位都还有同僚竞争,从中作祟,当神难道就以为没有了吗?” 骆风貌心头有了一些念头,但是还不确切,便问:“先生的意思是有人在迫害我?” “你看我两个学生都想通了,就你这个当事者还蒙在鼓里。”叶抚叹了口气。 骆风貌看了他身边的两位姑娘,看到她们脸上的神情,心中不由得沉重几分,苦笑着说:“是我太过愚笨了。” 叶抚没有多说什么,转入话题,“你当山神的应该很清楚,神道有香火,神道有气运。气运香火是神修的根本所在,但是这两样东西又是很有限的,所以争夺难免所在。” 骆风貌点点头问:“照先生说来,是有其他山神或者河神江神为了争夺我的香火气运故意陷害我的?” 叶抚摇摇头,“看来你作为山神,并没有一个山神应该有的思考和觉悟啊。你要知道,正统神修应当是世间站得最端正,最正直的修士,你说的什么江河山川之神既然是在国土范围内,受到一国管辖,其神也应当是正统的,所以,并不是其他正统神为了争夺香火气运陷害你。” 第一百五十四章 幕后之人(三更求订阅) “那到底作何解释?” 骆风貌想糊涂了,他毕竟立神时间不长,刚刚成就山神不到五年就香火断绝,所以没有经历过其间之事,自然不如叶抚看得深,看得多,毕竟能力差距太多。 “世间神修分为正统和私授。”叶抚就当是给两个学生讲课,多说了一些,“正统为国之君王以一国气运为载体所授予,有儒、释、道等大家大道加持,可供香火,收气运。私授为有大能力之人强行凝聚香火和气运所造就。这二者相同之处都是香火和气运,不同之处在于一个有国之气运,大家之道加持,若不是国家式微覆灭,大家之道崩碎,即便是毫无增长也可维持神位不坏,而另一个没有国运与大家之道,随时随地都可能消散在天地之间。” “莫非是私授之神在从中作祟?”骆风貌问。 叶抚笑着说:“你就不能想得更多一些吗?” “更多?”骆风貌想了想,但是并没有想出什么来,不禁摇了摇头。 “唉,真的难以想象你是如何到三品官的,当真是朝廷一片清澈才会如此吗?”叶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骆风貌尴尬地笑了笑,“请先生解惑。” “惑之未惑,何解?”叶抚反问。 “惑者当惑,求解。”骆风貌回答。 叶抚笑了笑:“你还是读过书,没有太笨。” 骆风貌再次尴尬笑着,心想自己当年好歹也是个探花出身,不至于用“读过书”来形容吧。然而在叶抚心里,骆风貌读的书都不叫书,而是写了字的纸。 “正统神不需要和你争夺香火气运,需要和你争夺的只有这些私授,但是你想过没有,你才刚被封为山神不到五年,是新神,是香火正旺,备受四海关注的新神,力弱的私授不敢和你争,也争不过,而力强的又不需要你还没有成气候的神位。其实大多数私授都是不敢和正统神争夺的,他们平常以私自修建庙宇祠堂来笼络信徒,凝聚神位香火,这也就是常言中的淫祠怪神。” 骆风貌认真听着,认真点头。 “争夺一个国家正统神的香火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叶抚问。 骆风貌想了想说:“意味着争夺这个国家的气运。” 叶抚笑着点了点头:“你终于答对我一个问题了。” 骆风貌尴尬一笑,心想我不至于笨到用“终于”一词吧。 “先前我说过,私授之神乃大能力者所为。能够直接指使私授的便是为其凝聚神位的大能力者,所以,你能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吧。” 骆风貌陡然想到了一种情况,当即神色一正说:“如果我是被私授所陷害,然后导致香火气运断绝溃散的话,而私授又是背后有人指使撑腰,岂不是意味着是其背后之人在针对香火气运。” “没错,往大的地方一看便能知道,不仅仅是针对你的香火气运。我说过,国境之内正统神的香火气运牵连着国运。所以说——” 骆风貌心头震惊,禁不住打断叶抚的话:“所以说,很有可能是在针对叠云国的国运!” 叶抚笑着点点头。 骆风貌即便是做了神,人性不少半分,为人是什么性格,死了成神也就是什么性格,一心为国为民,如今听见这般话,只觉心头躁动焦急,想要立马进都城去告知。他想着想着便坐不住了,站起来便要想办法进都城。但是转而一想,自己是鞍山的山神,修为又低下,如何离开得了这山。 他心里急,一急便只好向叶抚求助:“恳请先生将此事告知都城。”他长揖一礼,十分恭敬。一位正统神行这般礼,是很大的一件事。但骆风貌毫不犹豫地行了,足以见其为国为民之心。 叶抚没有让他收礼,也没有答应他,“骆大人觉得我会专门跑一趟都城去说这件事吗?龙椅之上那人相信也就罢了,不相信把我当作祸国殃民之人如何办?” 骆风貌说:“先生这般通透之人,如何会有不相信之说!” “骆大人,”叶抚摇摇头,“不是世间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要是是的话,你就不只是三品官,末等山神了。” 骆风貌愣神片刻,苦笑作罢。转而,他咬牙说:“恳请先生让我能够离开这鞍山,之后即便是死也在所不惜。” 叶抚其实蛮欣赏骆风貌的一派正气和忠诚,但是对他的迂腐和不知变通也很不喜欢,皱着眉说:“我和你相识不到两个时辰,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何德何能请求我帮忙,就凭你动歪心思让我学生下跪吗?” 骆风貌愣在原地,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去应对解释。 “退一万步,就算我帮了你,你一个高帽上写着‘罄竹难书’四个大字的人指望谁去信你!” “我可以转告我的好友——” “你在朝廷上能够说得上话的人里有好友吗?你扪心自问。”叶抚丝毫不留情地说,他觉得骆风貌是个可造之材,在神道方面很有天赋,但是偏偏不知变通,迂腐到了骨子里。 骆风貌根本没有去多想,失魂落魄地摇了摇头。 叶抚很清楚,骆风貌这般性格的人,在三品之内但凡有一个好友,也不至于升不了官了。 叶抚稍稍语气恢复平缓,“而且从我说完这件事极大可能是针对国运后,你便乱了分寸,根本没有认真地去想过还有没有其他情况。” 骆风貌抬头看着叶抚,眼里满是疑惑的恳请。 “我就来和你说说。首先,八座正规检验甲等官建的桥一个月之内全部倒塌,是有人从中作梗,这个很容易想通,然后这件事波及到的并不只是你一个山神,你能明白吗?”叶抚说。 骆风貌摇摇头。 “算了算了,我不问你了。”叶抚叹了口气,然后说:“沉桥江作为横断叠云国西和南的江,虽然只是洛河的一个分支,但到底是一条大江,这样的江不可能没有江神,沉桥江上八座桥一月之内全部沉江,自然而然地,江神会被怪罪波及。不是我小瞧你,沉桥江这条江的江神比你这鞍山山神的神位高了不知多少筹,但即便如此还是落得个改‘丰白江’为‘沉桥江’这样一个带有负罪性的名字的下场。” 叶抚继续说:“你应该清楚,江名带上负罪性,对江神的气运和香火有多大的影响。而先前我们进这鞍山前,在沉桥江边带过一会儿,那时候我便知道沉桥江的江神神位已经遭到重创了。所以,其实这件事,更多的不是针对你,而是沉桥江江神这一尊大神,你只是顺带的而已。” 顺带的而已……骆风貌虽然不想认同,但是不得不去认同,因为叶抚字字在理。 “还有便是,你想没想过明明你没罪,也无罪证,然而朝廷却没有为你洗脱罪名,也没有帮你重立神位,而是任由你在鞍山腐朽堕落对这件事到底意味着什么?” 骆风貌虽然迂腐,但是并不傻,他沉思片刻后,陡然抬头,大惊失色,一字一句顿顿地说: “莫非那幕后之人是……朝廷中的!” 第一百五十五章 无前世,无今生,无来世(一更) “谁知道呢。”叶抚轻描淡写一句。 能和骆风貌说的,都说了,不能说的就算是说了他也不会信。 叠云国到底是个什么样,叶抚一眼看了也就看了,趁着长夜漫漫,和骆风貌说说,顺便还能给两个学生讲授一下神道知识。至于后续如何,该如何去处置这件事,叶抚说了不算,骆风貌说了也不算。 对于骆风貌而言,这便是事至高潮,突然被懒腰打断,难受至极,别扭至极。事情到底是不是自己所猜想的那样,他很想知道。 “先生……” “你不用多说什么,和这件事有关的是你而不是我。” “我该怎么办?”骆风貌诚恳地低下了头。 即便他是神,也并不是无所不能的,何况他现在只是一尊破朽到连庙宇香台都落满灰尘的神。 “你真的想帮助叠云国吗?就这样的叠云国。”叶抚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应该清楚,现在的叠云国是什么样的。” 骆风貌苦笑着说:“再怎么样,我也是叠云国的山神。” “是啊,曾三十载为官,两袖清风,正气凛然,却落得个罄竹难书,庙不落雀,香台成尘的山神。” 骆风貌双眼尽力地睁着,即便他已经不想去面的这惨淡的现实,但现实如此,不得不去面对。 庙里一时之间,鸦雀无声。这整个鞍山里,他们几人不说话,就真的是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四处都是死寂沉沉,便是夜幕之下的一汪死水。 “内忧外患,如狼似虎,国之大厦,将倾。”骆风貌忽然一改沉痛忧伤的语调,中气十足,“我知道,这件事本与先生无关,先生能点拨我到如此地步,便已经是大恩大德了,风貌感之不尽。” 叶抚知道他还想继续说,便没有接话,面带笑意看着他。 “先生对神道之事这般清楚,应该知道每个正统神都有神位。”骆风貌正色横眉。 叶抚依旧没有说话。 “神位是香火气运所铸,虽然香火和气运对神道修士帮助最大,但对寻常修士裨益也十分可观。” 说着,他沉吸一口气,身体缓缓笼罩一抹金芒,“我愿意神位香火气运,换先生一助,不求解国之忧患,只求先生让我能够把话带到都城去。” “愚蠢。”叶抚淡淡吐出这两个字。 骆风貌当即面色一灰。他想过,这件事本与叶抚无关,能够相告便是帮了很大的忙,自己无法秉持什么“道义”去要求他继续做些什么,所以才想着用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去换取一助,然而却没有在他脸上看到任何感兴趣的神情。 “你就这么相信我说的话了吗?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是在骗你呢?”叶抚淡淡说。 “先生不会骗我的。” “万一我骗了你呢?你才与我相识不到两个时辰,何德何能去相信我所说?” 神位香火气运是一个神修的关键所在,没了这些,只有一个身死道消的下场,而且神修本是违逆大道天衍的,一入神道便众生不能入轮回。所以骆风貌在以自己的死,没有转世投胎的死在逼叶抚。所以叶抚说他愚蠢。 “如此这般,我只能选择相信先生。”骆风貌苦笑作罢。 “就算我答应了你,但是你这般代价去换一个随时随地都可能夭折的希望,值得吗?”叶抚稍稍抬手,稳住骆风貌的气息。 “生是叠云之人,死是叠云之神,没有值不值得,只有应不应该。”骆风貌说得铿锵有力,那一瞬间好似他眼中迸发出无限光彩来。他在为自己能够效忠于叠云国而自豪。 这是叶抚能去理解,但理解不到的。他是自由主义下成长起来的人,骨子里没有死忠一词,也不想有这个词。便是长期生活在被边缘化的黑石城里的胡兰和秦三月而言,也无法去理解。 不能理解,但是不妨碍他们去尊重这份忠诚,即便是愚忠。 “此次一去,会是万不存一的希望。”叶抚说。 “有希望便是最大的希望。”骆风貌诚恳地低下了头。 “其实你的神位香火气运对我没有任何用。”叶抚语气低了一些,“我其实更看好的是你的神道资质。” “那先生拿去便是。” “这份神道资质如果不是在你身上,没有任何价值。” “那,先生,我……” 叶抚打断他,“你不用多说什么,你想要一个机会,那我便给你一个机会。我让你有能力离开这鞍山,但是能否把这所谓的消息带到都城去,便是你自己的事。” 骆风貌听此,愣神片刻,当即神采奕奕,长叩在地,“多谢先生大恩大德。” 叶抚淡淡地说:“我不是在帮你,这只是一个交易,你的神道香火气运有多大的价值,我便给你多大价值的助力。” 说罢,叶抚随手一扯,一缕金色的如同燃烧着的火焰从骆风貌眉心命台飞了出来。 金色火焰离体的瞬间,骆风貌气息一下子委顿下去,弥漫着一股死气,随时随地都可能灰飞烟灭。 叶抚又是一道气息打进他的身体,然后他身周的死气渐渐消逝,恢复如常。在这时,大殿后方那原本破朽布满裂缝的骆风貌的神像一阵摇晃后,彻底破碎倒塌,跌落在地上,激起灰尘。 弥漫的灰尘如同秉天子圣旨的告官,宣告着,骆风貌已不再是神。 骆风貌感觉心里好似少了什么,又好似轻松了什么,空落落的感觉合着这轻松的感觉让他陷入一阵恍惚怅然。 叶抚的话让他回过神来。 “骆风貌,神位香火气运立体,便已是宣告你的死亡,我帮你提了口气,你现在是寻常人,可以离开鞍山了,你把这份消息带到都城后最后一口气便会消散,那时你便消亡与天地轮回之间,无前世,无今世,无来世。”说着,叶抚叹了口气,“我其实蛮欣赏你的,便问你最后一遍,是否要这般,如果你后悔了,我便当做无事发生。” 骆风貌抬头,坚定地看着叶抚然后说:“我不后悔。” 叶抚长呼一口气,“那,出发吧。” 骆风貌最后长叩在地,行拜天地大礼,然后一句话也不说,转身下山去。 萧瑟而又坚定。 第一百五十六章 黎明来临前盛放的花朵(二更) 叶抚瞧着骆风貌那已经被压到直不起来的腰,心中一叹,“帮你最后一程吧。” 说罢,他轻轻挥手,山间瘴气尽皆散开,为骆风貌开道,天上月光洒落在林间,为其照亮前程。 此,一去不再回。 驻足看了一会儿,叶抚转过身,缓缓说:“三月,生火。” 秦三月看了看叶抚平静的面庞,不再多想什么,招呼提灯中的野火掠了出来,铺在地上,气温稍稍高一些,亮光稍稍亮一些,便是一堆山野之间的篝火,或许没有那种真正篝火的氛围,但至少能够温暖人心。 叶抚看着手掌上跳动着的金色火焰,然后稍稍呼了口气,随手扔进小天地里。在小天地里,还有一条红色絮带和一颗金丹。 “先生,他能走到都城吗?”坐着许久没有说话的胡兰忽然抬头问。 叶抚摇头说:“不能。” “为什么?”胡兰语气有些激动,她难以去理解这种事。“明明他都已经很可怜了,为什么还不能?” “可怜不是达成目的的理由,只是弱小与无奈的表现。有人不希望他走到都城,他的可怜便让他无能为力。” “先生,为什么你知道他不能,还要帮他?”胡兰似懂非懂,便又问。 叶抚说:“我说过,这不是帮,而是一次交易。”他抬头虚望,“或许,世间最好的帮助便是交易。” 胡兰理解不能,沉默片刻后又问:“那先生你为什么不直接把他送到都城去?” 叶抚反问:“那我问你,如果你有能力,会直接送他去都城吗?” 胡兰肯定地点了点头。她本来就有一颗挽救天下苍生的心,知悉骆风貌为人与处境后,便很是同情。 “那你只能更快地让他赴死。”叶抚说。 胡兰愣了愣,“为什么?” “骆风貌他身心已定,为叠云国而生,为叠云国而死,到都城的时候便意味着他使命已成,所剩下的便只有赴死。” “但他要的不就只是使命完成吗?为什么要在意过程和后果?” “是的,你帮他的话,只是帮他,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他把消息带到都城后,又会发生怎样的事?且不论他能不能带到,就算带到了又有几人去信他。 而且,他把消息带到都城这件事是好是坏你又能去知道吗?”叶抚皱着眉,一连串的发问。他知道自己这个学生心底善良,一直有救济他人的心志,他从来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但是他不想她以后会好心做坏事。 胡兰现在所持有的观念只是“帮了就行”,没去想过帮的到底是不一件好事。这也不是说帮骆风貌这件事是坏事,而是他想借此让胡兰明白一个道理,“帮助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一个过程”。显然的,胡兰现在还不太懂得这个道理。 所以叶抚才一再强调,他与骆风貌之间不是帮助,而是一场交易,就像他之前和周若生那样,仅仅只是一场交易。 胡兰无话可说,因为她的确没有想更多的事情。 “我不去评价你想法的对错,只希望你能为你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帮人也好,救人也罢,我不希望你能心思敞亮,不要因为后续之事而深陷思障。”叶抚淡淡说。 越是深入了解修仙界后,叶抚便越是清楚修炼一途,事无巨细,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可能牵扯大道因果。他不希望胡兰以后因为帮错了忙,救错了人而给自己留下大道瑕疵。 胡兰低头不语。 叶抚没再多说什么,要让她明白这个道理不是一时就能完成的,要不然叶抚也就不会专门带她出来历练了。 他作为一个先生,知道没有人是完美的,大多数人一辈子都走在弥补缺陷的过程中。胡兰是如此,曲红绡是如此,秦三月是如此,就连叶抚也是如此。 一晚上,连续被教训两次,胡兰难免会有些低落,但她不是胡搅蛮缠,无理置气的人,认真地思考着自己的对与错。坐在一边,双手抱着双腿,看着前面腾腾野火发呆。 秦三月知道现在是胡兰应该去一个人思考反省的时间,没有去打扰,独自一人去感悟和修炼。 胡兰会思考,秦三月会思考,叶抚也同样会去思考,他坐在蒲团上,拿出纸笔,开始一笔一划地记录着所见所闻所感所想。 叶抚以前不是个怎么爱思考的人,到了这方土地后,清闲悠哉的日子太多了,总觉得脑子一直不用会坏掉,便养成了愿意思考,乐于去思考的习惯。 黑石城大幕中的所见所闻,他会去思考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关系层次,会去思考修仙者与普通人之间的认知关系,洛云城陈正卿一事,他会去思考父母对孩子之间的教育成长关系,会去思考清根明耳佛的求佛之观;骆风貌这件事里,他会去思考忠臣在个人与家国矛盾之间的抉择观,会去思考神道香火气运、正统授神月私授神存在的意义。 思考向来都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 叶抚将自己的看法记录在本子上,以他喜欢的方式,安安静静地写着,他喜欢这样一个过程,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体会到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有这样才能摒弃掉这方土地的沉重。 不知不觉间,胡兰和秦三月都渐渐睡去,还是像在三味书屋一样,背靠背给彼此以依靠。 后半夜里,山林里归了一片死寂。 叶抚收好本子,起身走到庙宇之外,站在台阶上看着底下如同沉浸在一片死水中的山林。 良久之后,他从小天地里召出骆风貌那一缕金色火焰。火焰在手心之间跳动着。 叶抚自语一般呢喃:“死寂与热闹才是最相配的。” 说罢,他轻轻挥手,将金色火焰洒向死寂一片的山林。 火焰在空中消解,如同水中涟漪一般,缓缓散开,荡遍整个鞍山。 那火焰化作一道生机,绽放在这片死寂之中。 依稀间,一朵淡金色的花朵自深林里绽放,然后消解。 在死寂之中绽放的生机,亦如黎明来临前盛放的花朵。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一两一分神魂(三更) 清晨,太阳还未升起,便已是出发上路的时候了。 早早地把东西收拾好,最后瞧了一眼那地上破碎的神像,叶抚领着两女离开了这里。 走在山顶的路上,能吹到一些风,看得也要远许多。 暂且不去想骆风貌的事情了,胡兰远望山林,觉得有些奇怪便问:“是我的错觉吗,还是白天的鞍山确实是跟晚上不同,我怎么感觉没有之前那么死气沉沉了呢?” 秦三月认真感受了一下鞍山现在的气息,惊讶地说:“山林之间的瘴气正在一点一点消散,而且冒出了不少生机。” 胡兰看向叶抚,希望他能够解惑。 叶抚看了她一眼便说:“我让骆风貌的神位香火气运重归这片土地了,先前之所以瘴气密布,生机断绝便是因为他这个山神的香火断绝了,如今他不再是这里的山神,也就不会在影响这片土地了,过上一段时间就恢复,把他的香火气运洒给这片山林也只不过是加快了这个过程。” 胡兰点点头,然后自语着说:“神道香火居然这么神奇。” 叶抚说:“你不要起什么歪心思,神道虽然玄妙,但是更多的还是活在别人的道里面。你既然想成为大剑仙,就不要去打神道的主意,那对你百害而无一利。” 胡兰认真地点了点头。 鞍山横跨在洛云城和明安城之间,越过鞍山也就意味着到明安城的路走了一半了。 鞍山没了神道气运枷锁后,虽说在逐步恢复正常,但现在来说还是瞧不见一点飞禽走兽的,更不要说精怪灵物了,所以这翻越鞍山的后半程里一路都走得顺畅,甚至是有些无聊。胡兰现在还没法便走路便感悟文字世界,叶抚便开始给她讲述神魂之事。 胡兰现在还没有形成神魂,只能说是普通的魂魄而已。她想要成为大剑仙,锤炼神魂便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以后温养本命飞剑和御剑都很需要神魂。 常规的剑修温养飞剑是放置于泥丸宫温养,但胡兰的泥丸宫之前被那什么老祖给占据过一段时间,叶抚把其打散了后并没有直接帮胡兰去恢复泥丸宫,而是顺应自然让其自己恢复。 因为日常在三味书屋里读书,经受浩然正气的温养,她的泥丸宫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叶抚便开始着手让胡兰学着去锤炼神魂,对她最好的预估就是等泥丸宫恢复得差不多了,她的神魂也就到了能够去温养飞剑的程度。 神魂一事,无论大小向来都是很重要的,这关乎到一个修士所存在的意义。肉身和修为的提升都是可逆的一个过程,但是神魂不能,也就是说神魂一旦出现了损伤,基本上是没办法自然恢复的,只能依靠逆天改命的灵物,而这般灵物又远不如滋养肉身和修为那般多,所以向来是有价无市。 修士对于神魂的修炼也是小心又小心,许多人有着极高的修为,神魂却很弱小除了因为神魂难以锤炼以外,就是担心损伤神魂锤炼到一定程度没把握继续下去。 神魂和修为一样,同样是有着境界划分的。但并不如修为境界那样有明确的界限和特征。神魂的境界按照神魂的凝实程度,一般而言以“两”为计量度,当然这并不是重量单位,只是较为通俗的计量度。 修士普通魂魄升华为神魂后,都是半两,往后修炼便是一两、一两一分、一两二分这样来划分的,对于一个修士神魂的称呼也就是“一两一分神魂”、“三两二分神魂”这样的。宗门考核中,考核弟子成长是,也基本上就是“某某,金丹五层修为,一两九分神魂”这样的考核统计。 神魂难修,不是专修或者天赋异禀,很少能有人修到五两神魂,所以即便是合体、大乘境界的修士顶着四两几分的神魂也是很正常的。一般而言,五两以上的神魂只有在炼丹师、炼器师、制符师、阵法师等特别需要神魂能力的人群中才能找得到。 而一般的剑修,即便是很需要用以温养飞剑的神魂,也大多止步在五两之下。 叶抚本来有意让胡兰学习炼器的,但是她对这个并不感兴趣,也就没有去强迫她。之所以想让她学习炼器,是因为叶抚发现她的神魂天赋不错,锤炼起来要容易一些,而且她又想练剑,他便想着等她炼器水平到了一定的程度后,就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为自己炼制飞剑。 不过她一心求剑,不想在其他事情上分心,叶抚也比较赞同她这种想法,毕竟修炼一事,益精不益杂。不过读书是基本功,怎么都少不了的,叶抚和她强调过,不能以后练剑了就想着不读书。 倒是秦三月,叶抚打算为她开设一些辅修,因为御灵对她来说太简单了。不过秦三月没有紫府,也就意味着她没法修炼神魂。叶抚想的是观察一段时间,看看秦三月御灵的情况,然后慢慢增设适用于御灵的辅修,比如说利用精怪之力炼丹、炼器这些。不过呢现在不急,毕竟她才刚起步,一切都要等稳定下来再说。 至于曲红绡,叶抚打算放养了。她的道已见雏形,修炼也到了一定程度,不适合再去从根本上改变什么,如果到时候需要再教她也不急。这个决定是叶抚深思熟虑过的,并不打算一时去改变。她修的是清心寡欲道,本也应顺应自然,不求,不争,凭着感觉来。而这样一个自然之道表现便在于一个“直觉”,就好比她先前在祖树之内,直觉觉得那祖树的气运之根不能拿,便因此免去了齐漆七后续的借运。 曲红绡他能放养,但是胡兰就不行了。胡兰不同,她要走江湖入世道,这条道很难走,稍不注意便可能心生魔障,前功尽弃,所以叶抚放在她身上的注意力比较多,也是管教得最为严格的。简单说来就是,她是最不让叶抚省心的。又还有着胡至福将胡兰托付给叶抚这件事,叶抚便把她看得更重了。 所以,先前她几次犯错,叶抚都是很严格地去教训。之前胡兰撒个娇或许能够撇得过去的事,现在就不行了。 一路走走停停,便在讲述神魂一事中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潇潇暮雨子规啼(一更) 看着面前的景致,叶抚没来得想起一首挺喜欢的词,便念给她们听。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 念着,他便停了下来。 胡兰在一旁听得心喜,却见忽然转停,她紧着问:“还有呢?” 叶抚笑道:“你知道后面还有吗?” “肯定的嘛,先生说过,诗词一类,情景交织勾连,不论是景发于情,还是情发于景,二者都相互离不开,缺景也好,无情也罢,一首诗词都传达不出作者的灵魂,难以产生共鸣。先生三句……应该是作词,于景相同,却无情在其间,所以我便想着先生还没念完。”胡兰心情有些愉快。 叶抚表扬一句:“不错,没白教你。” “那后面的呢?” “后面的啊,是。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胡兰疑惑地说:“此情此景倒是相合,但我总感觉不和先生相配。” “哦,是吗?哪里不相配。” “在我看来,先生一直都是随心所欲,给我以宁静致远的感官,不似这词里的洒脱畅然。” 叶抚笑了笑,“我是不是随心所欲尚且不论,不过这首词的确不是我所作。是我家乡那边一个大诗人所作。” “大诗人!”胡兰心惊,能被先生称作大诗人的人到底会是怎样的风采,她追问:“他叫什么名字?” “苏东坡。”叶抚淡淡说着,心头却不由有些微沉。 “我以后有机会见到他吗?”胡兰又问。 叶抚沉默一会儿,半晌之后,摇头。 胡兰遗憾一声,不再多言。 从鞍山上下来后,便已是暮色归西,天地蔼蔼的场景了。在这山脚上时,下起了一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雨。雨水洗净躁动的灰尘,大概也平抚了人躁动的心。 撑着油纸伞,走在小道上,有时会不经意地转过头去,看一看那如今已换了模样的鞍山,看一看那墨绿色之间交织着的生机,虽然谈不上生机勃勃,但到底不再是死气沉沉了。 “先生,我可以用灵气结成屏障,可以不用撑伞的,姐姐也可以依靠精怪,为什么我们还要撑伞啊?” 胡兰不明白这个问题。 “叠云国南边儿修仙者很少很少,生活在这里的人大多数一辈子都没瞧见过雨不沾身,露不湿腿的修仙者,若是让人瞧了去,便要被当作仙人了。”叶抚说。 “这样的吗,那我们要走到什么地方,修仙者才能多起来?” “临近都城的时候吧。” “那还得多久啊?” “半个月。” 叠云国国境范围不大,横跨南北坐车也就需要一个月,从这边儿到都城就算是步行,按照叶抚几人的脚力,翻山走近道也最多只需要半个月的时间。 出了鞍山的范围后,天色彻底暗了下来,环顾四周,依稀可见远处瞧见点点昏黄的烛光,亮了几盏,又熄了几盏。那里是一个小村庄。 雨渐渐地大了起来,胡兰和秦三月或多或少都有些累了,其实胡兰只是想找个地方愉快地享受点心,即便是筑基的修士,她也依旧不愿意去学习辟谷,她觉得美食是人间极致的享受,同剑一样,同诗一样。 雨夜里,三人走出泥泞的乡间田野,踏上浸水后便湿滑一片的石板路。 胡兰提着提灯走在前面,到了一处溪流小桥之间,忽然意动就蹲在小桥上,看着下面潺潺溪流。油纸伞被她搭在肩头,野火提灯照亮桥边的青苔,已经解开的头发沾了湿意,浅淡的水雾弥漫之间。她便是雨夜里不愿归家的邻家姑娘,俏皮灵动。 “先生快来!”雨声淋淋之间,她欢快地招了招手。 叶抚迈步走了过去。 胡兰指着水中几尾游鱼说:“这几条鱼看上去好好吃。” 叶抚愣了愣,禁不住拍了拍她脑袋,“在想什么呢。” 秦三月走过来,清瘦的身子往旁边一站,便给这里添了柔弱的气息。“这么大的雨,鱼会从水里冒出来吗?” 溪涧里,几尾黑色的游鱼盘旋着,不受有些湍急的流水影响。 “普通的鱼或许不会,但是这几尾鱼会。” “莫非有什么不一样吗?” “因为它们是妖。” “妖?”胡兰和秦三月同时抬头看着叶抚。 “未开灵智的妖,雨天里跑出来也只是为了吸收这时候沉降的灵气。” 胡兰转动眼睛,说:“既然它们是妖,要不要顺便除了。” 叶抚摇摇头说:“万物有灵,妖也是其一,这几尾鱼本是洛河里普通的黑石鱼,得了造化才勉强跻身为妖,它们想要开灵智是万不足一的机会,开了灵智想要化形又是万不足一的可能,化形后要跃龙门更是难如登天。我知道你心有降妖除魔之意,但是降妖除魔不是这么个除法。” “那该是什么样的除法?”胡兰不解。 叶抚说:“这需要你自己去领悟去体会,我说得多了,反而会影响到你。你若真是一心想除妖,等过几年学有小成里,就去找你大师姐。” “大师姐她在哪里?是在除妖吗?我什么时候才能学有小成?”胡兰一听到叶抚提起曲红绡,便忍不住一连串的问题。 叶抚想了想说:“她在哪里先不告诉你,免得你心心念念。至于你什么时候学有小成,等你能够拔剑再说。” 胡兰顿时泄了气,她觉得这说了跟没说一样,不过想着到时候能和大师姐一起并肩作战,难免心头爬满了期待。 曲红绡在胡兰心头的分量是不言而喻的。当初叶抚安排曲红绡做胡兰修仙入门的敲门人,使得胡兰的修炼之路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曲红绡,或许这会是一个十分遥远的目标,但胡兰而言,还是一份师妹对师姐的仰慕之情。 “哪个待那儿?” 雨声之中,传来一道沉厚的男声。与之一起的是叮当作响的铃铛声。 从雨水拍落在地的弥漫水雾之间,缓步走出一个浑身湿透了中年汉子,他牵着一头看上去年岁颇长的水牛。水牛脖颈之间挂着一个铃铛,正随着悠闲的步伐,铃儿作响。 第一百五十九章 耳虫(二更) 男人湿乎乎的脸庞是岁月的画卷,上面画满了一道又一道沟壑。 叶抚让开路来,然后和善地笑着道:“这位大哥,我们是南边儿黑石城来的,途径此地。” 男人上下打量几人一番,然后问:“过路还是要投宿?” 叶抚瞥见胡兰希冀的眼神,然后说:“投宿。” 男人又看了看天色,嘟囔一句“雨啷个大了。”沉默片刻,又瞧了瞧三人,看他们一副文弱秀气的样子,然后稍稍罢气说:“方圆五里只有前边儿咱村一个住处了,你们要投宿就跟我走吧。” 说完,男人便牵着牛往前走。这头水牛体型很大,圆滚滚的肚子占了半个小桥的宽度,牛蹄子踩在上面发出吱呀声,让人担心这桥能否承担这份重量。 男人瞧见胡兰听到桥发出吱呀声后惊异的神情,然后说:“莫怕,嘞个桥敦敦比沉桥江那八座桥结实得多。” 叶抚听此,莞尔一笑,不由得在心里感叹骆风貌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跟在后面,一番闲聊后,知悉男人称呼。宋守义,土生土长的叠云国人,自幼便是这方土地的庄稼人,先前因为雨大路滑,牵牛回家担心走田间小路踩坏了田坎绕了一截路,风大又把斗笠给吹不见了,好一番找寻无果才作罢,所以才这么晚回来,恰巧碰到了叶抚一行人。 叶抚对宋守义的感官很好,一番闲聊,觉得是个实在人,有着田野间人的淳朴和实在,就像叶抚让胡兰和秦三月打一把伞,另外的一把伞给他打,他便有些受宠若惊的表现了。他为人也是蛮大方的,就是话不多,叶抚问一句,他便答一句,叶抚不说话,就闷着头一直往前走。 四人一牛,缓缓走在乡间小道上。 进了村后,可以看到村口干老的梧桐树上挂着一个木牌子,被风吹得嗒嗒作响,上面写着“青木村”三个字,看上去有些年份了,满是风吹雨打的痕迹,许多地方起了干裂。 “村里头没得客栈,不嫌弃的话,就到我家里将就一晚。”宋守义口音还是很明显的,不过听得出他尽量在用叠云国官话说了。 “听宋大哥安排。”叶抚笑着说。 “我屋头还有个管家的女人和小娃,可能有些吵闹。” “有地方住就很好了。” 宋守义想了想,没什么再值得刻意说的了,然后闷着头在前面走。 雨天里,乡里人家总是歇息得比以往早一些,毕竟没有机会坐在院子里吹风看星星,睡觉便是最好的消磨时间的方式了。所以,一路走过去,大多数的屋子都闭着门,寥寥几盏灯还亮着。雨声很大,一路过去,全是滴答声,听不见村落里应有的唠叨絮絮声。 路过一间还开着门的屋子时,可以看见屋檐滴水的门槛前,一个看上去很老很老的大爷坐在竹椅上,齁着鼻音喊:“守义,啷个晚才回来啊。” “路滑,怕摔嘞,踏得慢。”宋守义大声说着,“外头冷,你快些睡了喔。” 大爷反应慢上一拍,宋守义都走了一段路了,他才回应一句“得”。 “老人家年数大,耳背。”宋守义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语。 叶抚笑着应了一声。他知道,那位老人家的确是耳背,但并不是因为年数大了才耳背,而是因为他耳朵里生了耳虫。耳虫是一种精怪,跟过道风、扫地风这些精怪是差不多一个等次的,长在人耳朵里,会影响听力。 秦三月也看了出来,便稍稍加快了步伐,扯了扯叶抚的衣袖,投去问询的眼神。 叶抚心领神会,然后摇了摇头。他知道秦三月是想帮那位老人家把耳虫赶出来。想法是善意的,但是并不适合那位老人家。叶抚看了一眼老人家便知道,他现在是孤寡一人,那耳虫的确会让他耳背,但是同样地会听他心里的忧愁。耳虫以戾气为食,能够吃掉老人家心头的负面情绪,所以他即便是这么大的年数了,也依旧还是活得明朗。 民间也还有不少人,为了排忧解难专门花钱去买耳虫养在耳朵里的,但养来的耳虫效用不大。老人家耳朵里的耳虫天然而生,是最为有用的。所以,这对老人家来说算得上是晚年里的福分,叶抚也就没有让秦三月去驱虫。 村子不大,没走多少路便到了宋守义的家,和村上大多数的屋子差不多,都是二楼居四间地,以木材、竹子、泥巴和石头铸成,看上去或许并不好看,但很实在稳固。 屋里还点着一盏灯,昏昏黄黄地摇晃着。门口坐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穿着衫衣短裤和草鞋,循着光,正认真地写着字。屋里头坐着一妇人,挑阵穿线在做鞋。他们安静地坐着,等候着。 叶抚有看到,宋守义脸上神情柔和许多,嘴角扯着一点笑意。他想,看到这样的场景,或许都会禁不住升起温心之情来。 “书生!”宋守义远远地喊了一句。 门口小男孩惊了一下,腾腾站起来,笑圆了整张脸看过来,一眼看到牵着自家水牛的爹爹,正准备跟着叫喊,但又立马看到他后面的叶抚三人,顿住了嘴,眨巴一下眼睛,穿好草鞋跑到屋檐下来望着。 屋里的妇人也望了过来,瞧见有客人,放下手头针线活儿走出来拍了一下男孩的脑袋说:“写字去。” 男孩“喔”了一声,走进屋,端在门边,露出半个身子好奇地打量着,他一直盯着胡兰背后用白布包起来的剑看。 宋守义带着叶抚三人走到门前,然后说:“他娘,这三位客人要在咱家留宿一晚,你去收拾一下房间。” 妇人看了看叶抚三人,然后又盯着宋守义盯了盯才招呼着说:“外边雨大,三位先进来歇一歇。” “我去拴牛。”宋守义说着,牵着牛绕到屋旁边的牛棚去了。 叶抚三人收了伞然后在外面把鞋子上的泥巴刮掉,才进了屋,这是最起码的礼貌。 妇人端着桌上的油灯把墙上的几盏灯都给点亮了,一时之间整个屋子亮堂不少。然后她又给断了三碗水过来放在桌子上,客气地说了几句后便叫男孩进自己的房间去,自己便上楼去收拾房间去了。 将背后的背包放下后,叶抚叮嘱一番两人,不要乱说话,莫要吓到人家。胡兰和秦三月都老老实实地点头。 一小会儿过后,宋守义折腾完了,从外面走了进来。他不善言辞,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就搭了个板凳坐在旁边闷着头。还是叶抚说着些家长里短的话,才让房间里的气氛活络起来。 说着说着,忽然楼上传来妇人的声音,“他爹,你来帮我一下。” 宋守义憨实地对着叶抚笑了一下,然后踩着嘎吱作响的竹楼梯上了二楼。没一会儿,上面忽然传来争吵声,乍一听听不出什么来,就像只是夫妇之间常有的拌嘴。 大概是争吵声吵到了先前那男孩,他怯生生地从自己房间里探出半个身子来,朝叶抚这边儿看着。 叶抚瞧着笑着招了招手说:“你叫书生是吗?” 男孩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走了过来。看着叶抚三人的眼神里既是好奇,又是害怕。 叶抚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然后温声说:“书生,帮哥哥把这个交给你娘亲好吗?” “娘亲。”他弱弱地点了点头,然后接过叶抚手里的小布包。 “记得不要你爹爹看见哦。” “是秘密吗?”男孩眼中泛光,孩子般的天真展露无遗。 叶抚眨了眨眼笑着说:“当然。” 男孩黑溜溜的眼睛转了转,然后跟叶抚勾了勾小拇指,轻溜溜地回了自己的房间,留了个门缝,露出一只眼睛看着外边儿。 忽然胡兰在一旁说:“先生,我觉得撒谎不好。” 叶抚没由得愣住了,“怎么了?” “你明明都已经不是哥哥辈分的人了,偏要对那小男孩说叫你哥哥,不就是在撒谎吗?”胡兰挑了挑眉,看着叶抚。 叶抚瞪了一眼胡兰,“我怎么就过了哥哥辈分了!我看着很老吗?” 胡兰努努嘴,别过头去不说话。 不一会儿,楼上的争吵停了,宋守义从二楼走了下来。他不太懂得如何去赔笑,就只是憨憨地咧了咧嘴说:“再等等哈,马上就收拾好了。” 叶抚笑着说:“没事儿。”说着,他轻轻动了动手指,一道气机掠至灶房,造出碗盆落地的响声。 宋守义立马走进灶房去查看。这时,叶抚对着露出一只眼睛的小男孩眨眨眼,后者立马打开门,鬼头鬼脑地一溜烟蹬蹬蹬上了二楼。 第一百六十章 因果一事(三更) “先生,那布包里面是什么?”秦三月问。 “是半支银叶子。”叶抚说。 秦三月心思细腻,想的通叶抚为什么这么做,但是胡兰就不理解了,她这个从小无忧无虑的家伙,自然没有去领会过这些人情世故,即便是最简单的礼尚往来,她都还差了不少。 不一会儿,妇人从楼上下来,态度和善不少。招待起叶抚三人来,人也热情许多。宋守义还有些纳闷儿,怎么这变脸变得这么快,他不是个太精明的人,如果精明的话,先前在楼上也不会争吵了。 叶抚倒不觉得妇人势利,反而觉得这样很好,毕竟是萍水相逢,礼尚往来,相互之间不欠人情是最好的。在这里投宿一晚,给了投宿费,也算是了结这份善缘,以后也就无因果牵连。经历了钟随花、李四以及陈正卿这些事后,他便更不愿意平白地留下太过因果,善缘也好,恩怨也罢,能够当场了结,他便不会拖到以后。 就像周若生求助、骆风貌求助这些事,他都以交易的形式去了解因果,尽量做到两不相欠,往远一点说便是鱼木这件事,当初一时喜好赐予她有参王资质的人参后,收了她一条絮带,便是有意地去了结因果,只是那时候还不太了解这些事情,没有做到完全了结,至于之后会有如何的牵连,叶抚其实也不知道,他能看透旁人前世今生,但是看不透自己的。 对于鱼木这件事,他想过,若是无缘再见便无事相安,有缘再见到的话,便来一次彻底的了结。 思绪回到这屋子里,妇人张罗着要去为叶抚等人备晚饭。叶抚看得透彻,她虽然的确是惦记这份投宿费,但也知道三个人投宿还用不到半支银叶子,也不好说归还或者找钱什么的,自然地要把招待做到最好。 论起做饭,叶抚三人其实都还是蛮难以去说些什么的,叶抚自己也好,胡兰二人也罢都还是想吃叶抚做的饭菜。但总归不能喧宾夺主地去抢了妇人的掌勺之位。 好在,妇人的确是上了心,油盐酱醋没有吝啬,烧出来的菜味道还算不错,对于几天没有吃过热乎饭菜的叶抚三人而言,也还能吃得习惯。 饭桌上的闲聊里,叶抚了解到一家情况。 实在都是实在的青木村里的人,宋守义的儿子叫宋书生,取这个名字呢,是宋守义不想儿子再跟自己一样做一辈子的农活,想让他念书考取功名,走出这个小山村。对于性格憨实质朴的宋守义有这样的思想,叶抚还是蛮惊讶的。一提到读书这件事儿,叶抚习惯性地便瞧了瞧宋书生的文运。 不太浓厚,中规中矩地读书,一辈子可能也就是个秀才。叠云国是儒家教义下的国家,虽说提倡读书考功名,但秀才的确很难有好的待遇。 不过叶抚向来不以资质这样的东西去限定一个人的成就,若是有意,总有机会去打破这些东西的束缚。就好比气运差到极点的齐漆七,却能有办法去借曲红绡的气运,至于秦三月还能遇到叶抚呢。所以说,这些事情都无法准确地写在纸上来谈论的。 后续的交谈中,叶抚没什么遮掩隐瞒,说了自己的身份,是个教书先生,两个姑娘是自己的学生,此行出门是游学。 然而妇人听此后,却变了脸,开始坐立不安,脸上时不时露出些惭愧的神情,颇有些挣扎之意。 叶抚看着也没多说什么。妇人希望孩子能够念书考取功名,自然是尊敬教书的先生的,所以听到叶抚是教书先生后,觉得自己收了这么多投宿费,心里难安。 早早地妇人便丢了碗筷,到一边儿便做针线活,便等他们吃完收拾,但是她集中不了心神,没少让手指吃苦扎针。 胡兰古灵精怪,注意到宋书生一直偷看自己后,便有意地去逗弄,弄得一片欢声连连。胡兰读的书多,懂得也很多,又因为她是三味书屋里最小的学生,一直以来都是做听话的那个,如今碰到比她还小上五六岁的宋书生,自然要好好地感受一下做姐姐的感觉。 在和宋书生的谈天说地里,胡兰便是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读书又多,长得又好看的大姐姐,自然是让宋书生仰慕不已。好在胡兰记得叶抚之前的叮嘱,说话的范围仅限在读书这件事儿上。 宋书生听得很开心,胡兰说得也很开心,给宋书生说着外面的世界如何如何,说着三味书屋里的念书日子如何如何。便在这个时候,胡兰才能找到当初曲红绡和她讲述修仙界的故事时的感觉,那个时候曲红绡在她心里几乎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完美存在,就像现在她在宋书生心里的存在一样。 下了饭桌。 胡兰投入到姐姐的身份里,教宋书生识字,教他从叶抚那里听来的读书的道理,气氛很是和谐。将这看在眼里的宋守义心里很是高兴,他想得很简单,想着书生能够多学一点便更好一点。 一直到宋书生困了,胡兰才恋恋不舍地从“姐姐”变成“学生”和“妹妹”。 晚上,宋守义带着宋书生去草料间铺了床睡,把屋子里最好的两间房腾出来给叶抚三人休息。这算是很客气的招待了。自从到了这方世界,瞧见的好人不多,大多都是为自己着想,想着如何获得更大的利益,这很现实,也是很正常的。在这样的环境下,宋守义这般人便是难能可贵的了。 现在稍微放松下来,胡兰便又开始了她还未完成的十遍《修仙表录》的抄写,这是惩罚也是功课。秦三月则是继续修炼御灵,现在的她已经能够同时控制三十多个死物精怪了,一时之间使得屋子外面遍布着各种精怪,不过她还是有分寸,控制得稳当,不至于让走夜路的人瞧着以为见了鬼。 叶抚挑了一盏灯,便倚靠在窗台上,认真地写着自己的“旅行日志”。 直到一阵敲门声响起,打断了他的专注。 第一百六十一章 留下一丝可能(一更) 是屋里的女主人。 “先生。”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叶抚停下来,将笔夹在本子里放在窗台上。 “有事吗,大姐?” 大姐这个称呼,在叠云国这边儿还是不常用,不过意思也不难以去理解。 她脸上有着农家妇人常有的晒斑,三三两两分布在脸颊上,若是笑起来或许还好看一点,但是皱眉忧愁的话,就挤在一起显得别扭了。 她扭扭捏捏,支支吾吾地,像是做错了事,不过对她而言,自己的确是做错了事。 扭捏一会儿后,她还是恢复到农家妇人的那个称头劲儿,在腰包里掏了掏,把叶抚先前给她的布包拿了出来,然后说:“咱想嘞,先生这叶子,咱收在腰里,收不踏实,来还给先生嘞。” 这在叶抚的预料之中。他并没有惊讶,笑着说:“大哥大姐为我们三人提供住宿,何来的收不踏实,这是你们该得的,大姐不必介怀。” 她说:“咱就盼着娃娃到时候考取功名嘞,可不能贪图教书先生的小便宜,要是让天上文曲星怪罪了去,就不好了。” 这点事谈不上得罪,天上文曲星也压根儿不存在。叶抚没有刻意这么说,妇人是一辈子都呆在这村里的了,有着“功名”这个盼头和“文曲星”这个供养参拜便是对生活的盼头和聊以慰藉的观想。 “我只是个小小的教书先生,天上文曲星不会在意的。”叶抚轻声说。 她连忙挥挥手说:“那可莫得嘞,文曲星老爷念想天下读书人,先生也是读书人,可不行嘞。” 叶抚能够理解“文曲星”这东西在她心中的地位,或许就是菩萨、佛祖在虔诚的佛教信徒心中的地位。叶抚是个没有信仰的人,只能去理解,无法感同身受,不过在她身上看到的,更多的是“一个当娘的担心因此孩子读不好书”。 这个念想很坚定,或者说有点愚昧的固执。 她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就只是个只能识几个字的普通农家妇人,心思很简单,不能贪图读书人的便宜,免得得罪了文曲星老爷怪罪到自家孩子身上。这样一份简单的心思存在着许久许久,不是三言两语便能去改变的。 所以,叶抚也不打算刻意地去推脱了,收回了那半支银叶子。 然后妇人才是心安下来,脸上堆起了笑容,好似这样便可以得到文曲星老爷的原谅。 后半夜,叶抚没再去写些什么了,独自站在窗前,撇开一点,不让外面的雨刮进来,也还能看一看黑压压的夜空。 “文曲星……” 叶抚遥遥直望夜空的某一处。 “是个臭老头。”半晌之后,他自言自语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夜里,一切相安。 晨鸡报晓,天色皆白。 收拾好东西,便要迈开脚步。 农家人都起得很早,早早地,透过窗户往外看去,乡间小道上便是招呼着锄头、镰刀之类农具的耕种人。宋守义一家也是,早早地便起了床,为叶抚三人送行。其实在叶抚看来没必要的,不过这份热情与实在拒绝不得。 知道“姐姐”要离开,平时里得太阳出来了不少才起床的宋书生今儿个早早地爬了起来,小家伙自然是不舍,但也是懂事,没有去打扰,一个人缩在妇人后面,露出半个身子看着。 “姐姐还会再来吗?” 胡兰打笑着对宋书生说:“好好读书,等你考了功名,出名天下知,就算姐姐我在天涯海角都能听到你的名字了,那个时候我就会来哦。” “真的吗?” “真的哦。” 小小的约定后,叶抚三人走在乡间小道上,踏着泥泞渐行渐远。 目送三人离开后,宋守义一家三口便要回到一日既往,年复一日的生活里。宋守义赶着这停雨的当,牵着水牛便去给地松土去了。妇人进了屋,便要继续做针线活儿,争取在农耕最忙的那段时间,做几双耐磨的鞋子出来。忽然她瞧见桌子上有一本看上去有些旧的书,书的面上是她所认识的两个字,“清风”。 她以为是叶抚几人忘拿了,便叫着宋书生跑快点,给他们送过去。 宋书生一路小跑着,淌着泥水,弄得身上沾满了泥渍才在村口追上了叶抚三人。 “先生,姐姐,东西忘拿了!” 叶抚愣了一下,回身走过去摸着他的头说:“你喜欢读书吗?” “喜欢。” “那这本书就送给你了。” “真的吗?” “当然啦。” “但是,娘亲会怪我的。娘亲不让我随便收别人的东西的。” “不会的,你就说先生希望你好好读书才送给你的。” “我……我以后还能和先生姐姐们见面吗?” “好好读书,一定可以的。” …… 事情的变化挺神妙的。 昨夜里,妇人归还了那半支银叶子,叶抚便留下一本《清风》去归还人情,了结这份因果,在原本的预料里,不出意外的话,宋书生读完这本《清风》,文运会提升一些,能够中个举人。 叶抚本以为妇人会心安理得地收下那本《清风》,毕竟她那么看重孩子读书这件事,却不想她叫宋书生给送了过来。 那么一瞬间,叶抚真的很想把宋书生收作学生。若是说曲红绡和胡兰都是交了学费才进的三味书屋,而秦三月更是自己收来的保姆的话,那么宋书生便是叶抚第一个主观意愿上想要收作学生的人。 叶抚很珍惜自己这份感觉,便没有像之前那般去了结因果。 所以,他在送给宋书生的那本《清风》里留了一道考验,考验他是否能成为一个纯粹的读书人,等他通关了考验,叶抚便会和他再次相遇。 叶抚其实一直希望三味书屋里能有个纯粹的读书人,曲红绡、胡兰也好,秦三月也罢,都算不得纯粹的读书人。叶抚自己也是,也并不是个纯粹的读书人,所以他想让三味书屋里有个纯粹的读书人。 宋书生让他看到了这种可能。 这份“可能”会不会变成“能”,也全在宋书生身上了。 修仙游戏满级后 第一百六十二章 杨柳何依依(二更) 沉桥江这个名字的确是不太好听,当江、湖、河之类的地方和“沉”一字搭上半点关系后,总是不太吉利的。 离开青木村已经一天了,回头还能依稀看到一点鞍山的模样,像极了一头垂垂老矣却又忽然焕发新生的老马,整体的色调由之前的墨灰色在向着夏意绵绵的墨绿色转变。 回过头来,看着眼前,是水流不急的沉桥江。缓缓流水没有激起一点白沫,也没有发出轰隆的流水之声,实在是算不上湍流。 看着这条江,叶抚想起了骆风貌。先前和骆风貌说沉桥江的江神因为那八座桥的沉江,受到了影响。其实这只是叶抚的委婉说法,事实上,沉桥江里的正统江神早就已经没了,被一个私授神所替代了。他没有告诉骆风貌实情,也不过是为了让他还有一些希望去抓住机会。 “好一个偷梁换柱……”叶抚呢喃一声。 “先生你在说什么?”秦三月离叶抚近,听到了他的声音。 叶抚摇摇头,便沿着河岸走着。河岸长着不少青茅,青葱碧绿一片,若是在平常风一吹便会有白絮飘飞。 天上下着点小雨,落在身上有些清爽。撑着油纸伞走在青茅丛里,给叶抚一种烟雨平生的感觉,倒是想写点什么,想着想着便又觉得矫情便作罢了。 越过青茅丛后,抬头望去,能够在边际线上看到明安城的城墙了,如同一条墨青色的帷幔铺在地上。离临安城已经没多少路了,但走官道还是绕半座山,这样的情况下,走水路是不错的选择。 “老师,那边有船家。”秦三月指着不远处搭在江边的小木屋说。 “去问问吧。”叶抚转身走向那边。 近了小木屋,便能看到系在其后木桩上的蓬舟,正随着不急不缓的波澜摇晃着。 叶抚上前敲了敲门,从里面传来沙哑的声音。 “来了。” 门向外推开来。说是门,其实就是一个用藤蔓将竹子并列绑在一起的挡板。 六十岁模样的老头浮现在视野里,他看了看叶抚几人然后笑着问:“搭船还是问路。” “搭船到对岸去。” “等等。”说完,他转身进了木屋。木屋里装置很简单,一张床,一个柜子,一个凳子以及一个烧火做饭用的火坑,墙壁上挂着一些干辣椒和腊味。 胡兰扯了扯叶抚的衣角小声问:“先生,为什么做船家的都是老人啊,我以前都是这样的。” “渡船守河很辛苦很乏味的,年轻人谁会守着一条河啊。”叶抚回答。 胡兰想了想说:“我里,很多船家其实都是绝世高手隐姓埋名的,先生你说,会不会……” “不会。别想多了,是。”叶抚说。胡兰说得很实在,叶抚以前看过的不少电影电视剧都有着这样的桥段,但眼前这个船家的确只是个普通的守河人。 船家穿好斗笠蓑衣后便出来招呼着叶抚几人上船。 船不大,但格外地沉稳,算是给人一点微不可言的安慰感。 坐稳了,船家便要去解绳划船了。 “船家,等等!” 小雨淅淅沥沥的声响里,传来一道年轻的男声。 透过挡风雨的帘子看去,可以看到一个背着竹制书箱的年轻人急急忙忙地朝这边儿跑来。 “船家等等,我也要过河!”担心船家没听到,他又大声地喊了一句。 船家笑着吆喝一声:“快些个嘞,船儿等不住咯。” 年轻人稍稍停下,搂了搂书箱然后跑了过来,近了些后,瞧见了模样,白净秀气。他气喘吁吁地走上船,他这忽然一脚踩上来,恰好碰到一股江流涌来,顿时船身上下晃了一下,他整个人右脚一滑,左脚一抬,腰身没了平衡,一下子跌在船板上。 “年轻人,稳当点。”若不是船家在后面拉他一手,他整个人便要跌进江里了。 他讪讪一笑,然后抖搂一下书箱揭开帘子,走进船舱。看到叶抚三人后,先是一愣,然后笑着点点头,十分客气地上来就把自己名号报了出来,“小生何依依,见过诸位。” 胡兰目光顿时怪异起来,问:“是姑娘吗?” 叶抚瞥了一眼换说:“胡兰,注意礼貌。” 胡兰连忙抿住嘴。 何依依笑着挠挠头,把书箱上面用来挡雨的油纸板收起来搁在腿边,然后坐到叶抚身旁。 “小姑娘莫要误会,小生是男的,家父取名不讲究,逢着三月杨柳抽枝就给小生取了这个名字。”何依依对着胡兰说。 胡兰想了想,嘀咕一下“杨柳何依依”,然后拍手说:“好名字啊。” 何依依略显尴尬地笑了笑,他心里也有些惊异,听着胡兰的说话语气觉着不像是这个年龄的。 胡兰眨眨眼又问:“你一上来就把名字说了,难道不觉得有些不太小心吗?” 叶抚听见这般话,倒是想说你也是个不太小心的,一来就这么问人家。 何依依笑呵呵地说:“四海之内皆为友,与友相交,自应坦诚。” 胡兰差点没忍住笑了出来,她觉得这个何依依一定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这般想着的同时,却忘了自己也是个愣头青。 何依依见胡兰不说话了,便拱手抱拳问:“还未请教三位称呼。” 叶抚觉得其实没多大必要的,只是同坐一艘船而已,两刻后,下了船便是陌路人。但看着他这份热情,也摆不出什么架子来,轻声说:“我叫叶抚。” 胡兰觉得这个拱手抱拳很有江湖气息,顿时正身正色,同样地拱手抱拳,一本正经地说:“在下胡兰,请多多指教。” 秦三月点点头柔声说:“我叫秦三月。” 何依依各自念叨一遍后又问:“几位渡船也是要去明安城吗?” 叶抚顿时觉得何依依这个人有点大大咧咧,也就是“粗神经”,话里一个“也”让人都知道他是去明安城的。 “若也是,我们可以同行。”何依依挂着一脸笑容。 “路过而已。”叶抚随口说。 何依依略显遗憾,“路过啊,小生以为你们也是为荷园会而去。” “荷园会是什么?”胡兰好奇问。 “你们不知道吗?”何依依登时惊讶了,一脸不敢相信居然还有不知道荷园会的人的样子,这让胡兰瘪了瘪嘴,眼神拧了拧。 何依依发觉自己失礼了,连忙歉意地说:“小生失礼了。” 然后他润了润喉咙,准备好好地说道说道这个荷园会。 修仙游戏满级后 第一百六十三章 长气三千里 荷园会呢是青梅学府三年一度的文会,坊间也称读书会,在荷花开放时举办——” 何依依说了没几句胡兰便稍稍打断了一下。 “我可以再问个问题吗?” 何依依大方一笑,“胡兰姑娘请问。” “青梅学府是什么?” 嘶—— 若不是胡兰一脸天真无邪,何依依都要怀疑她是不是存心逗自己玩。 这次,他的惊讶比听到胡兰不知道“荷园会”还要夸张,登时禁不住站起来要说些什么,但是船舱就那么高,头顶和船舱支梁来了个亲密接触。 “哎呦”一声,然后全部在乎,换了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有些着急,有些别扭,不知道用什么语气说话,就握着两只拳头锤着腿说:“胡兰姑娘,你怎么就连青梅学府都没听过呢!” 胡兰是个要强的家伙,听到这般话顿时不乐意了,“怎么,我一定得听说啊,什么学府我没听过,我只知道三味——” 叶抚瞥了她一眼,后者老老实实的住嘴 心里奉学府如神明的何依依连忙说:“是青梅学府!” “听你说什么文学,学府的,这么说来,你是个读书人咯。”胡兰摆摆手挑眉说。 何依依愣了愣,下意识地抱起腿边的书箱,立在腿上,颇有些呆地说:“难道我不像读书人吗?” 胡兰顿时扬起下巴说,“你既然是个读书人,难道不知道‘人无全能,无全知,无全解’、‘常有惑,惑之求解,不惑之以解’这些道理吗!” 何依依听这般话,顿时大惊,因为这些道理他真的没听过,只是见到过类似的说法,但不是这样的。这般话听上去又极为有理,颇为上口,顿时不顾胡兰是在挑问自己,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这般道理,胡兰姑娘是从那部圣贤经上看到的?” 胡兰骄傲地说:“我家先生讲课说的。” “敢问姑娘的先生是何方贤儒。” “喏。”胡兰看向叶抚。 何依依看了一眼叶抚,以为胡兰是要自己问他,便拱手认真问:“敢问——” “不用问了,就是我。”叶抚是真的觉得何依依有些傻乎乎的,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我把书读死了”的感觉。他懒得去说些拖拖拉拉的话。 何依依反应慢了一拍,随后反应过来,再次惊到站起来,然后又是嗙的一声以头抢梁。 他惊的是胡兰的先生居然是叶抚,这么年轻,看上去还只是个寒窗苦读的人,而这样一个人居然说出那样通俗易懂的道理来。莫非他其实只是外表看上去年轻,实际上已经是读了几十上百年书的人? 叶抚手掌搁在二人之间说:“你好好说学府和荷园会,不用多问我什么,我就是个普通的教书先生而已,比不得什么贤人君子。” 何依依的满腔疑惑被这一句话堵死,有些一口气憋在喉咙吐不出咽不下的感觉,好一会儿才顺气过来,像小媳妇儿一般,颇为幽怨地看了一眼叶抚然后回到先前的话题。 “青梅学府是儒家三十二学府之一,是东土五座学府里顺位第四的学府,每年都有大小贤人和君子出现。青梅学府是开放式学府,对外有三个文会,最知名最重要的是青梅会,十年一办,逢腊梅盛开,其次是烛兰会,五年一办,逢烛兰盛开,然后便是荷园会,逢六月荷花开。这次荷园会抽签选地点选在了明安城的沁兰避暑庄里。” 说着,他止不住激动起来,“不止如此,今年腊月还有十年一办的青梅会,那可是大半个东土的读书人都想参加的文会啊。” 说完后,他才发现三人脸上都是平静的神色,顿时凝固了笑容,“你们不觉得惊喜吗?” 胡兰反应过来,连忙拍手哈哈假笑了起来,“惊喜,惊喜。” 然而这么明显的假笑还是把何依依给瞒了过去,他高兴地说:“我就知道,你们要是知道了荷园会肯定会非常高兴!” “高兴,高兴。”应和着说完后,胡兰冲叶抚挤了挤眼睛,一副“我表现得还不错吧”的样子。 叶抚瞥了一眼说:“净没个正行。” 胡兰瘪瘪嘴然后转向何依依又问:“你说的那个荷园会。它,厉害吗?” “它不是厉害不厉害的问题,”何依依脸上挂着向往的笑容,“它真的是那种,处处都是极佳的诗词歌赋,还能够听贤儒讲课,听各路文人墨客思辩,能够学到很多的地方,遗憾的是上一次荷园会我生病了没去成。听说上次梅会,有一位贤儒讲课时,引得浩然正气聚首如日出东方,散却如满天星辰,那堂课上直接诞生了两位小贤人和一位文书君子,还有一首二十四辞赋《长气三千里》引得霞光大盛,更有一天才少年,思辩会上舌战群儒,最后被学府大儒收作学生。” 然后,他一脸期待地问:“怎么样,是不是听了我说的,很想一睹真容?” 胡兰读的书多,但并不代表她热爱读书,比起这个荷园会来,她更像的是,早些开拓出神魂来,然后为以后温养飞剑做准备,还有便是早点完成那十遍《修仙表录》然后投入到感悟那首边塞诗的文字世界里。 对于这个荷园会,她兴致不怎么高,而且听何依依描述起来也挺苍白的,到底好在哪他也没说清。 尽管胡兰没有表现出不耐,但何依依不至于傻到脸她这份不高的兴致都发觉不了,像是最喜欢的东西不被人理解,他急于去说明这个荷园会到底有多好多好。便从书箱里鼓捣一番,然后取出一本书来。 “胡兰姑娘,听完这首君子柯寿作的《长气三千里》后,你一定想去参加荷园会的!” 他润了润喉咙,屏息片刻后,念了起来: “落星关外红,井守长通。左是扶摇右腾龙。 若使经年长气绝,莫把公孙看,误了豪雄。 北离初相逢,风卷云涌。荡气回肠万里空。 且论万载悠悠里,拔剑问苍茫,谁与争功。” 一词诵罢,何依依整个人惊觉未醒。 叶抚在这首词里听到了熟悉的东西,落星关。那是曲红绡去的地方。 “这首词讲的是英雄?”叶抚放下手中书本问。 “不是,讲的是当今天下的年轻一代的天才之辈。”说着他叹了口气,“君子柯寿本就是冠名天下的天才,由他作词称颂的天才又是何等的了得啊。”何依依意犹未尽,下意识说,“驼铃山曲红绡、观星崖井不停、浮生宫扶摇仙子、龙宫三太子、神秀湖陈家陈经年、公孙家公孙礼、陆家陆北辰、散修离阳子、剑门翁同。这些人物也是的确配得上长气三千里。” 说完,何依依看着胡兰说:“我还只是念了二十四辞赋的头词,还有余下七首这般的词,难道胡兰姑娘真的不心动吗?” 胡兰有些发愣,没有理会何依依。曲红绡这个名字如同惊雷一般在她心中炸响,激起千层浪,久久不绝。 “当今天下的天才之辈……原来,原来大师姐那么厉害啊……” 修仙游戏满级后 单章说明 不瞒各位,三章我一共写了五个小时, 为了把会陆续出场的十个天才的名字写成那首词,我就折腾了三个小时,查资料,写草词,修改,修改几遍后,还是怕被骂狗屁不通,我专门让我还在读古博的大学师姐看了一遍,没问题才发出来的。 另外,这首词不只是怼了几个人名进去,里面有很多小故事的,是第三卷的重中之重。 哼,为了防止某些人说我女性角色多,我特地说明,这十个人里只有曲红绡和扶摇仙子两个女角色!。 还有一件事,这几章我写得或许不好看,但我保证绝对不是在水,陈正卿、骆风貌、陆书生三个故事都是很重要的!要是我真想水,码字时速六千,一天给你们水两三万字都水得出来。 最后,我暂时没时间加更,太忙了,现在一天三更都要压榨睡觉的时间才行,昨晚更是只睡了三个小时半。小说收入不稳定,不敢全职,希望大家理解一下。八月我会把欠的更陆续补上来。 《修仙游戏满级后》单章说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六十四章 落星关外红(一更) 心动了吗? 心动了。手机端 但胡兰并不是对荷园会心动,而是对《长气三千里》里提及的一个“红”字心动。那个“红”字代表着她的师姐,是她所向往的,所要去追寻的目标。 “落星关外红……” 胡兰浅浅低吟,这句词回荡在她的心头,久久不散。 “会是重名吗?先生知道吗?先生知道师姐这般厉害吗?”胡兰忽然想到了什么,抬目朝叶抚看去,看到的却是一双平淡安静的眼睛。 何依依念的这首《长气三千里》头词打乱了胡兰的思绪,也打乱了叶抚对胡兰成长历程的安排,他本不想让胡兰太早知道她所向往的师姐是何等人物,免使她心境安稳不下来。 但是现在既然都知道了,叶抚也就顺应自然了,他轻轻开口对胡兰说:“那是你师姐。” 胡兰微微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想不到该说些什么,低头沉默了。 “什么师姐?忽然就怎么了?” 何依依在一旁看得不明就里,他只知道自己把《长气三千里》的头词念出来了,然后船舱里的气氛就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本来性格灵动的护栏姑娘低头沉默了,看上去心事重重的。 他没有看明白这个场合,缺根筋似的又问一遍:“胡兰姑娘,怎么样,现在是不是很想去参加荷园会?”他脸上挂着期待。 胡兰抬头看了何依依一眼,她很想再问一下曲红绡这个人,但是有些问不出口。 一旁的秦三月虽然同样惊异于曲姐姐这般响亮的名头,但她感到的只是为其这么出名,这么厉害而高兴。她没有把曲红绡当做过目标,自然不会有胡兰那份沉重感,但是她能够去猜到并且理解到胡兰的感觉。她知道若是任由胡兰带着这份沉重感走下去,心头的杂草会越来越越多,拔剑之日也就会越来越晚。 秦三月带着请求的语气对叶抚说:“老师,我们在明安城多留一些时日吧。” 叶抚明白秦三月那份心思,她知道胡兰现在需要一个适合去思考的机会,近在眼前的荷园会或许便是一个不错的机会,所以她才有这个想法。 原本叶抚也就打算用这个荷园会来检验一下胡兰和秦三月的学习成果,恰好又碰到这么一回事,便顺其自然了。 他点头答应了。 秦三月还没有来得及去说“谢谢老师”这样的话,一旁的何依依冒了出来,期待地问:“是不是对荷园会心动了?” “我们也是读书的,自然要去好好长一番见识了。”叶抚礼貌性地回了一句。 何依依一听便来了兴致,“要说起这个长见识啊,那荷园会可真是能让人涨不少见识,周围不少大国名士都会出现,像大诗人袁守季、柳浩然、苏当都会前来,听说这次大周王朝白玉学府会有游学团前来,想必这次又会出现不少大小贤人,出现君子都极有可能。只是不知还不会诞生如《长气三千里》这般诗词了,上次是君子柯寿在东土问学才诞生了这般诗词,今次柯寿已经回了中州,可能不会出现这般诗词了……” 何依依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既然船舱里没有人搭他的话,但他依旧是乐此不疲。 直到船进了浅水区,船家吼了一声“快到了”他才停了下来。 虽然对于叶抚几人而言,何依依是吵了点,但也算是个“免费科普”了,说了不少荷园会的事情。 停下了絮絮叨叨后,何依依才有了注意力来看叶抚在做什么。叶抚正在写日志随笔。 他往叶抚这边儿凑了凑,一面好奇叶抚这样的先生在写些什么,又一面想遵守“君子之道”的“非礼勿视”。忍不住了就斜眼不斜身地瞅一下,越瞅他就越是糊涂了,因为叶抚写的字他根本就看不懂,而且写字用的笔,握笔的姿势他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不行啊,何依依心头那股求学的欲望如火,终于是暂时摒弃了“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闷闷地憋了一口气有些尴尬地问:“先生,你在写什么?” “日志。”叶抚抬头看了一眼何依依。 他知道何依依一直在自己身边的小动作,但没有影响到他就没去多说什么。 “先生写的字不是儒家雅体吧。” “不是。” 何依依等待着叶抚说到底是什么字,但是等了半天没见任何反应,尴尬地又问:“那是什么字?” “汉字。” 然后何依依又等叶抚说汉字到底是什么字,但依旧地什么都没等到。他心思一动,想莫非这位先生是有问必答,但只答所问吗?他自认为极有可能是自己这个正常,便打算继续问。 “汉字是什么——” 还没问完,船触岸了。船身一晃动,没留心的何依依一头栽倒叶抚怀里。 何依依顿时心惊,连忙站起来,又是一头撞在船梁上。 “先生,小生不是有意的!”他慌忙解释。 叶抚摇了摇头,“没事。”说着,他收好书本和笔放进身旁的背包里。 何依依看见叶抚只是把那形状奇怪的布包端上的绳索左右一拉,然后便打开了,把东西放进去,又是反向左右一拉,然后就打开了。他下意识地呢喃,“这么方便的吗……”转头看向自己这个每次打开关闭都可能夹到手的竹制书箱,不由得沉默了。 直到叶抚三人都已经撑伞下了船,他才反应过来,连忙背起书箱,打开油纸板跌跌撞撞地下了船。 “诸位等一下小生!” 何依依追了上去,然后笑着说:“既然诸位也要参加荷园会,不妨同行。” 叶抚没拒绝,有这么个热心向导还行,虽然话多了一点,但还是很有礼貌的,不讨人嫌。 渡过沉桥江后,还要走一段官道才能到明安城,可以明显感觉到,临近明安城这里,官道上多了不少人,还有华丽的马车之类的,也还瞧见了一些修仙者,以练气和筑基居多,极少有金丹修士。这边儿不再是黑石城和洛云城那里修仙者罕见异常了,虽说明安城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还是普通人占了绝大部分,但修仙者不再是屈指可数的程度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书玉(二更) 何依依自发地开始做起了解释:“因为荷园会,明安城这几天都会有不少人的,现在还好,等荷园会召开的前一天那才是真正的人山人海,那个时候,一些大人物也会陆陆续续地登场。手机端” 如他所言,可以瞧见路上不少人都是他这般的书生打扮,背着书箱,穿着儒衫,戴着儒帽或者系着儒巾,其间也还有不少女读书人。这边儿的世界和以前的古代有相似,但并不相同。虽说儒家也有为女子定下“纲常伦理”之说,但是显然地也很鼓励读书。叶抚先前了解到便觉得儒家做得最有意义的规定就是,在读书一事上提倡男女平等。而在这边,对于年轻的女读书人称为“书玉”,以此作为“书生”的相对。 儒家对女子读书抱有美好的描绘,常认为“才女为大美”,认为一个女人只要书读得多,满腹才华道理,即便是相貌一般,也可以认为是美女,虽然终归到底不过是他们觉得读书修理才是美,只不过是将这份“读书美”放在女子身上才有了“才女为大美”,但这到底是对女子读书的一个称颂。 虽说这个世界没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样干脆的说法,但是对于美女,常常有“玉女”、“玉人”、“玉羞”、“玉娥”、“碧玉”这般的描绘,所以便有“玉之以美,人之以玉”这样的对美女的褒扬。文人向来又喜欢往风雅里靠,所以便有了“书玉”这样对年轻读书女子的美称。 书玉常常以颜色清淡却又不朴素的纯色长裙作为日常穿搭,也有喜好艳丽服饰的,但这样可能会招致风言风语。还以单纯,没有其他装饰的玉质发簪束发来表达“一心读书”的意愿。所以乍一看去,场间书玉穿搭大多相似,体态嘛,环肥燕廋皆有,不过大多数还是能够表达出一个才女的感觉来。 热闹的氛围可以催动好热闹的人的心。 胡兰的心情好了一些,话多了起来。但叶抚依旧能够感受得到她心头积郁,毕竟曲红绡带给她的沉重压力,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拿的开放得下的。 因为游园会的关系,明安城对进城人口的检查很严格,临近城门了,远远地就望见不少试图蒙混过关的人被押走了。 叶抚瞧了一眼,心想这把守得还是挺严的。不只是对普通人守得严,还有修仙者。城门之上站着一个相貌平平,穿着打扮和一旁士兵没有区别,看上去就只是个小小的守城兵,然而这个人是个元婴修士。或许把他扔进人堆里,转身就会忘了模样,但这并不妨碍他能够轻易地抹杀城下的每一个人。 离荷园会还有五天时间,便派出元婴修士可知叠云国对这次荷园会的重视。也不难去想象,参加荷园会的可不都只是一个寒窗苦读的普通书生,毕竟念书走儒道,修儒术也算是修士。 何依依说过,荷园会前一天那些大人物才会陆陆续续地登场,不知到时候又会是如何的阵容来守城。 城门前排着老长的队伍,而一群满口经纶道义的读书人拥在一起排着队,自然而然地要吟诗作赋。 刚一进了队伍,便能听到周围传来各式各样的诗词歌赋。 赏花赏月赏美人,思家思国思社稷。兄台、小生、诸君等称呼更是此起彼伏,拍手称赞声更是连绵不绝。离着这荷园会还有五天,便能感觉到这股子文会的气氛了。一番听来,叶抚发现一个比较有趣的现象,那就是相比起家国社稷和美景美食,大多数人似乎更乐于围绕“仙人”这个词进行作诗作词。 在一众书生书玉吟诵的诗里面,即兴作的也好,提前做的也罢,关于“仙人”、“仙”、“山隐”、“山人”字眼占了大多数。求仙问仙之诗有,赞仙敬仙也不少。叶抚发现这些读书人大多数都不再是他在洛云城和黑石城遇到的普通人,对“仙”的看法了,那边儿的普通人认为会法术的就是仙人。但是在这里,他们把“修仙者”和“仙人”分得很清楚,基本度透露出修仙者是为了成为仙人。 这一点想一想也能想的通,毕竟场间练气、筑基的读书人也还是有的,他们看得更加明白。 如同何依依一样,能够随口说起“当今天下的天才之辈”、“浩然正气”这样的词汇来,便足以说明他并非出自偏僻之地,最起码的也得是经常能够见到修仙者的。 说起何依依,叶抚这才发现,先前一直喜好谈论诗词歌赋的他,到了这周围处处都是诗词歌赋吟诵会的地方,却反而表现出郁闷的神色来。 叶抚见此笑着问:“你不去和他们吟诗作赋吗?” 何依依惊觉回神,“啊,先生在和小生说话吗?” 叶抚笑了笑说:“你觉得呢。” 何依依叹了口气,“我不想和他们一起吟诗作赋。” “为什么,没有心情吗?” 何依依摇头说:“尽是些附庸风雅之词,诗词之间,莺莺燕燕,便是诵个仙人赋,都免不了华丽娇柔,不仅没有表出仙人那出尘气息,甚至还让仙人沾染上人间污垢。这样的诗词,如何让人提得起兴趣来。” 他的话被周围一些人听了去,这般言语不留情的话自然让那些正吟诗作赋在兴头上的人心生不满了。 但他好似没有发觉到周围人看待自己的目光,继续说:“要小生说啊,跟荷园会开始这前几天的这些人吟诗作赋,还不如安心等到荷园会开始了,听那些大小贤人的诗词思辩。” 何依依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不经意间以及发动了群体嘲讽,越说越上头,还是秦三月看不下去了,在旁边提醒了一下他。他回神过来,这才发现周围多了好多目光不善的人。而他似乎还没有明白这是自己招致的,一脸疑惑。 叶抚不知道说他是缺心眼好,还是说他“天然呆”好,总给人一种说话不看场合的感觉。 “这些兄台说我等皆是附庸风雅之词,那何不表诗一首,来让我等长长见识,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风雅之词。” 一个身材高瘦的书生站到何依依面前,拱手以表。 第一百六十六章 风雅(三更) “自称风雅,那岂不是落了下乘?” 何依依说。手机端 高瘦书生往前一步,站得更近一些。他很高,高处何依依半个头来,气势看上去就压了一成。 但何依依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该哪般站着,就一直哪般站着。 “兄台旁论我等附庸风雅,难道就不是落了下乘?”高瘦书生正腔正调。 “实话实说而已。”何依依轻哼一声,侧着脸。 高瘦书生觉得自己被小瞧了,有些生气,但毕竟是读书人,守住了言行不乱,他冷哼一声,“我看兄台是做不出风雅之词来,才这般说的吧。” 何依依抖了抖书箱说:“诗词风雅与否,从来不是作诗人本人应该去说的,我不知道我做的诗是不是风雅之词,但是我知道你们的不是。” “哈哈哈,好一个‘即便我做不到,但知尔等不好’。”高瘦书生大笑一声,“我还以为你先前那般大放厥词,定然是了不得的贤人之姿,现在看来不过是逞口舌之力。”他连敬语也不用了,开口责论。 何依依神情不变,不去搭理高瘦书生的话。 高瘦书生见自己激将之词不管用便冷哼一声,转身对一行人说:“诸君且散吧,是我们想多了。” “哈哈哈,原来是有口无能之人,丁兄也莫要去置气了。”一衣衫鲜艳的持扇书生对高瘦书生说。 “唉,我只是为各位鸣不平,明明都是极佳的诗词,却被打上一个附庸风雅。”高瘦书生叹了口气。 此话一出,一众人围上来,这般说那般说,反正就是说高瘦书生如何如何好,顺便踩一脚何依依。 叶抚在一旁看着,觉得不管是哪方世界,说话好听的总是要比耿直的人受欢迎。不管那高瘦书生说“都是极佳诗词”是真的这么认为,还是刻意而为之,就目前看来,他得到了周围一行人的拥护。 反观何依依,不少人刻意跟他隔开距离,他身后排队之人,都快要跟他拉开两米远了。但他本人却毫不在乎,抬头挺胸站在那里,莫名地透露出些文人的傲气来。这跟先前他在船上和在路上的表现有些不同。 这一点让胡兰有些好奇,凑过去问:“他们这样说你,你都不生气吗?” 何依依反问:“我为什么要生气?我说的是事实啊,而且又没有去招惹他们。” “这个……”胡兰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她觉得何依依是真的有点缺心眼,但又反而觉得他没什么问题。而且,他似乎并不在意别人对他如何看,更在意的是别人对他喜欢的东西如何看,就像之前他说起青梅学府和荷园会时,胡兰不知道,他着急得像是有天大的误解一样。 叶抚觉得何依依这个人性格挺多面的。谈论起喜欢的东西来,谈论起喜欢的东西来热情得不知几何,不会看场合,说话大大咧咧,个人提防心极差,好一点说是自然不做作,坏一点就是缺心眼。比起别人看他,他看重别人如何看他喜欢的东西。他是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喜好经纶辞赋,听到周围人尽是些附庸风雅的诗词后,便不屑于与之为伍,而且丝毫不压抑自己的看法,不好就是不好,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也不去照顾别人的感受。 叶抚以前遇到过这种性格的人,他们大多很难以交到多少朋友,但是交到的朋友基本都很好。 何依依先前说那番话,的确不是在逞口舌之力,就叶抚看来,场间的人没几个文气比的何依依,文运也是。如果说文运能决定一个人在文道上的成就高低,那么文气就是现在的高低。 而周围的诗词也的确不是什么风雅之词。在地球,一首诗词好不好需要认真地去研读,去理解,去分析诗人心境和诗的背景,但在这里,在这儒道之中,只需要看文气即可。周围的诗词或多或少沾了些文气,但离风雅还要差上一截。 就像何依依先前所说的那《长气三千里》,引得霞光大盛,便是文气实质化,已升华为浩然气的一种表现,已经是脱离了普通风雅之词的范畴,进入文道的范围。那种程度的诗词,就不仅仅是用来传唱的了。 还有何依依所说的,贤儒讲课,顶上之光,白日如骄阳,夜里如皓月,也是浩然气的表现,那都是在文道上颇有建树的存在。 而在场排队的,大多数都还只是在“读书”的范围,只有少数摸到了文道的范畴,何依依便是一个,他也的确有那个资格去说“都是些附庸风雅之词”,虽然的确也是说话不看场合,扰了别人的兴致。 所以叶抚才说何依依这个人性格多面。 在何依依身上留的注意力多了,叶抚倒是有些期待他在荷园会上的表现。 先前那高瘦书生大概还是有些不服气,觉得何依依不理会自己是在故作清高,有意地去引导身周一众男男女女去围绕何依依先前的表现来作诗取乐。自然的,作出来的诗都是以贬义批判为主,从“无能逞强”到“虚伪”,最后就连“小人”、“居心叵测”这些带阴谋论的词都用上了。他们想方设法地想要去激怒何依依,让其出丑。 但何依依全然不在乎,他是真的不在乎。叶抚心想,除非那高瘦书生说出“《长气三千里》就是附庸风雅之词”这样的话来,何依依他才会愤怒地去和他们好好辩驳一番。 百样土养百样人,看下来,停下来,胡兰发现,读书人也不都是“谦逊礼善”的。听着周围一般说辞,她心里还是有些为何依依打抱不平的,虽然她对何依依谈不上欣赏喜欢,但毕竟是不讨厌,但是见何依依本人都没说些什么,她自然不好去做出头鸟,又怕何依依心里置气不好受,便在他身边摆出一副大姐姐的姿态安慰说: “你也不要多想,先生以前告诉我‘守得本心,方可问始终。看遍始终,方可安本心’,所以你不要在乎他们闲言碎语。” “守得本心,方可问始终……”何依依心里其实并没有置气,胡兰一番话他更看重的是那一句“先生说”。品完后,觉得很有道理,看向叶抚的眼神便更添一份尊敬。他尊敬任何有学问,说道理的人。 “唉,”胡兰看了看那些高谈阔论,以着各种怪异幼稚的比喻来形容何依依的人说:“我家爹爹以前告诉我,不要在背后说人坏话,小时候我还会因为有人在背后说我坏话生气,当时很不理解,难道他们爹爹没有和他们说过不要在背后说人坏话吗?现在长大了,我终于想明白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爹爹的。” 何依依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她说得对,守得本心,不去计较即可。 秦三月心思细腻,一下子就听懂了,捂嘴笑了起来,爱怜地在背后捏了捏胡兰的脸。 一旁的叶抚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心想这丫头什么时候嘴巴这么毒了,带起道理来骂人。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三道关卡(一更) 因为何依依,叶抚一行人也或多或少被关注着,所以胡兰那番话被听了去。 乍一听上去,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就只是对以“何依依”作诗作词的人一番反讽而已,但仔细一想,便能发觉是在骂人。 一时之间,高瘦书生一行人心里别扭起来。毕竟都是读书的人,自然不好说去找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辩理,何况人家又没有面露恶意,说那番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就像是孩童不知事的天真呓语。自称是堂堂七八尺的男人,去找一个小女孩的麻烦总归不是件好看的事情吧。 要是你兴冲冲地跑过去责问人家,人家小姑娘委屈巴巴地来一句“哥哥怎么了”,反而显得是在欺负人家了,倒是落了下乘。读书人是讲求一个面子的,要是被周围人看了去,给你贴上个“以大欺小”、“以多欺少”的字眼,跳进洛河也是洗不清了。 所以,即便是知道那小姑娘是在骂自己,但人家一个脏字都没说,也没有指名道姓,还是副天真烂漫的模样,没办法。 这便是一个读书人所要去死争的“面子”和“大度”,若是换作其他睚眦必报的人,管你是小女孩还是什么,就算你是刚出生的婴儿,怕也是难以去讲道理。 叶抚不清楚胡兰是把这些考虑了进去,才去说那番话的,还是只是单纯地有感而发。但是看着小姑娘眉间狡黠的扭动,叶抚觉得是前者。她是个古灵精怪的家伙,思辩能力又很足,跟人辩理起来,常常说些感觉到不对,但又没法去反驳的话。像最开始她跟叶抚关于“练剑与读书”的辩驳,然后又有“观天下而知微与知微而观天下”的辩理,在洛云城陈府门口大批许秀次子,到刚才那笑着骂人,都能够去体现她的辩理能力。 正因为她有天赋、聪明这一点,叶抚对她的说教也是最多的。她想走的时候匡扶天下的练剑之道,一个“正”和“理”便十分重要,所以叶抚不希望她把她这份聪明用歪了,若是走歪了路,对她以后会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道是正道,理是正理”,这便是叶抚对胡兰的要求。 叶抚没有在乎这个世界所谓的正道和正理是什么,他只是希望胡兰走自己的正道,讲自己的正理。 思考之间,前边儿又通关进城了一批,队伍便跟着往上轮。 那高瘦书生一伙人被胡兰一番话搞得没心情了,没有再高谈阔论、拥风承雅,一个个像是憋了口气,没吐出去,脸色不太好看。 排队队伍一靠前,他们便要进前边儿的检查关卡,临进前,高瘦书生转身过来面向叶抚四人,他着重看了胡兰一眼,虽说不至于生恨,但到底是胡兰坏了他们一行人的好心情,他不好向一个小姑娘发难,便作了副洒脱的笑来,对着何依依说:“这位兄台,今次憾于没能听到兄台的风雅之词,游园会上可要让我等好好涨一下见识。” 何依依是个真清高的人,他不屑于与高瘦书生这些背后以他人取乐的人为伍,便是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直接别过头去。 那高瘦书生表情凝固,又硬生生地笑出来了声,洒脱地转身进关。 何依依的表现在叶抚看来是不适合走南串北的,的确是容易得罪人,但是他的性格就是如此,或许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的表现会得罪高瘦书生一行人。 前边儿的检查关卡,近了看一共分为三道关卡。 第一道关卡检查的是身份令牌、函书、通关令、各大儒家认证的书院表文等等能够代表身份的东西。大概是因为荷园会的原因,叶抚是没有瞧见假冒或者收买之类的事情发生,基本上拿不出身份令牌的不仅不让通关,还得去趟牢房吃吃苦头。 第二道关卡是为书生书玉之类的读书人准备的,在这道关卡读书人可以领取便利牌,普通人直接绕到第三关卡去就是了。便利牌大致上就是在游园会期间可以凭此牌置办东西享有折扣。仅此一点便可以看出明安城或者说整个叠云国对于读书的重视程度,当然了,下边儿黑石城是个例外。这道关卡里也有人试图蒙混过关,去领取便利,但是无一例外,全部被查出来了,自然是要押下去吃苦。 这道关卡之所以能够辨别一个人是不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是因为这里有一块石头,其上黑色纹理交错纵横,如同墨迹洒落一般,被叫做“墨石”,过关人把手放上去,便会有一层浅浅的光在墨石上萦绕,有光即是读书人,读书成就越高,自然的,光也就越亮。不过,瞧了半天没瞧见什么特别亮的,书生书玉基本都只能勉强让墨石发光。 不过这一点也能理解,毕竟刚开始都只是一个小书院或者寒窗自读的读书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天才。 第三道关卡则是针对修仙者的,这道关卡的设立是必要的,毕竟修仙者的破坏力比起一般人来要大得多,碰到荷园会这种大事,自然要好好提防起来。不过这道关卡并没有刻意说明针对哪些人,过关人直接走过去就是了,看不出什么特别的。 但是叶抚看得到,有修仙者经过时,便会从这道关卡里掠出一道气息附着在其身上,那气息并没有什么其他用处,只是用来追踪的,连监视的作用都没有。不得不说,还是比较尊重人的隐私了,稍微碰到严格一点的,就不只是追踪了。 高瘦书生那批人过关,第一关没什么特别的,不过看上去有几个人出自有些名气的书院。在第二关卡时,普通人跳过便是,但是对于读书人就不仅仅是用来领取便利牌的了,还是对读书成果的一个验证,一个个轮番上去触摸那墨石,大多只能勉强让其发亮,但是那高瘦书生激起了一道白色的光环围绕在墨石周围。 这引得众人惊叹连连,各式各样的称赞声响起,自然是让那高瘦书生又抬了抬面子,一来二去,又有好些个读书人跟他走进了一些。这是常理,想跟优秀的人扯上关系。 其间的小插曲便是那高瘦书生在墨石上检验出一道白环后,专门回头来找寻何依依的身影,看到何依依跟胡兰正聊得开心时又别扭地转过了身。 第一百六十八章 小事看大(二更) 很快就轮到叶抚这一列队伍的人进检查关卡了。 刚进关卡,秦三月就贴在叶抚旁边说:“老师,第二关看上去挺有意思的。”她目光灼灼地看着那堆放着的便利牌。 叶抚笑着说:“你想说什么。” 秦三月手指卷了卷,“老师你看嘛,那一堆小木牌看上去做工不错。” 小木牌,自然便是读书人的专属福利,便利牌。 “所以呢?”叶抚装作不明白,又问一句。 秦三月一下子憋红了脸,她觉得自己果然还是不适合这种暗示,呼了口气,坦诚地说:“我想,我们若是留在明安城参加荷园会,要在城里呆上七天,其间的食宿费要不少,而且书纸墨水都不多了,要置办这些东西,还有其他一些开支,我按照洛云城物价提升三成的度来算,就算没有其他大额开支,都至少需要用掉两支半银叶子,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去领取一下便利牌,能节省两成开支呢。” 精打细算是秦三月的特性。 “你很有信心能够点亮那墨石咯?”叶抚打笑着问。 秦三月认真想了想,“虽然不太厉害,但也算是读过书,而且是老师你在教。我觉得没问题的。” 有问题,而且问题大了。当然叶抚只是在心里这么说,秦三月和胡兰在三味书屋里呆了接近三个月,天天与浩然正气作伴,就算她们只字不识,一身的文气和文运也相当可观。叶抚不用刻意去推衍都知道,若是让她们一人在那墨石上按一下,免不了引人注目。 当然了,叶抚并不会阻止秦三月去得到她认为有价值的东西,但是他希望秦三月明白,有些东西得到的时候注定会失去部分。 “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 “什么?” “或许你的读书成就很高,碰到那墨石,会激发出一道甚至更多的白环来。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你知道会意味着什么样的事情吗?”叶抚不急不缓问着。 秦三月想了想说:“我会被很多人关注。” “是的,你会被很多人关注,甚至是隐藏在暗处的大人物。那么,你觉得这对于你而言是好还是坏?” “不太好。”秦三月摇头说。 “为什么?” “我不是为了在明安城里受到大家关注而来,过多的关注反而会影响到正常的节奏。” “是的,没错,你要知道,做一件事情前,需要提前确定所需要达成的目的,然后把这件事的后患控制在目的范围内。”叶抚说着,然后转头问:“你先前决定去领取便利牌的时候,是如何考虑的?” “没有多考虑,只想拿到便利牌。”秦三月实诚地说。 “那现在呢,你觉得该如何去完成这件事?”叶抚问。 秦三月认真想了想然后说:“我的目的只是想拿到便利牌,所以打算尽量只达到刚好让墨石发亮的程度。” “如果墨石不受你的控制呢?”叶抚笑着问。 秦三月顿住了,不知如何面对这种情况。 “所以啊,让你做事前考虑清楚做这件事的得失。你还要冒着被格外关注的风险去领取那便利牌吗?” 秦三月觉得自己想得太简单,不禁有些惭愧。但是她还是有着自己的看法,看着叶抚问:“做任何事都用风险,难道就因为有风险就不去做吗?” “当然不是。但是你觉得冒着被格外关注的风险,只是为了省下两成吃穿住行的开销值得吗?” 秦三月摇摇头。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并不是针对这件事而言,只是想告诉你,做一件事情前要考虑好得失,对你是必要的东西,风险再大都可以去争夺,但这明显不是必要的东西为什么还要冒着风险去?” 叶抚一直觉得秦三月财迷这个性格很不好,他不想她以后会因为区区金银铜钱,而在其他事情上吃大亏。她这个财迷心说好听点是精打细算,说难听点就是斤斤计较。如股她一辈子都只是三味书屋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保姆,叶抚不会去多说半分,但现在并不是,她以后经历的事情会越来越多,见过的场面月会越来越大,这样的性格就很不适合了。 从洛云城开始,叶抚就注意到了这一点,便打算去纠正她的处世观。要是以后他听到说,三味书屋秦三月跟人大打出手,只为了地上一个铜板,那简直是笑话了。虽说说得有些夸张,但是类同的事情很可能会发生。 在三味书屋里,她这过分地心疼钱,叶抚没有去刻意说,但是出门在外,还有这样的事情他作为一个先生,就必须要去说一说了。现在可能是心疼金银铜钱,以后便可能是计较灵石灵草之类的。 虽说有叶抚在这里,完全可以帮她把那墨石光芒控制在刚好发光的程度,也可以帮她打理干净所有的后患,但是叶抚如果不在这里呢?他不可能会一辈子跟在她身后,不可能帮她一辈子的。他很清楚,他是教书的,是老师,是先生,不是护卫保镖。 秦三月比起胡兰偏理性,很少去赌气埋怨,她认真地思考着叶抚说的一番话。细致一想来,的确她也认为为了那两成开销,也就是不到半支银叶子冒这么大的风险很不值得,也将“做一件事情前考虑好得失”这个道理深深记在心里,但她终究没有经历过太多的事情,没有明白到叶抚话里更多的意思,便问:“那我还要去吗?” “你自己想,是你想去,而不是我。”叶抚不是为了阻止秦三月不去领便利牌,如果只是这样的话,他直接说一声不去就是了。他更多地让秦三月自己认真去思考这个问题。 领不领便利牌的确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这很适合用来和秦三月讲课。他不想等到她以后真的吃了亏再来和她讲这些事。虽说吃一堑长一智是个道理,但是能不去吃堑不是更好吗? 秦三月摇了摇头说:“之前我考虑太少了,现在一想的确没必要去。” 和其他读书人不同,他们大多希望自己受到关注然后出名,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去用那墨石检验一下水平。如果秦三月也是抱着出名这个目的去的话,叶抚也不会阻止她,但她仅仅是为了省钱,就真的说不过去了。 看着秦三月的表现,叶抚知道要从根本上让她改变金钱处世观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第一百六十九章 邀请(三更) 秦三月最后望了一眼那发放便利牌的地方,才走上去交上自己的身份牌。 叶抚看着秦三月显得清瘦的背影,心里面有些郁闷。这丫头什么都好,怎么就在钱上面过意不去呢。 “看来在书屋的时候我还是太懒了,那个时候就应该和她讲这些道理的。” 一行四人通过第一道关卡是没什么问题的,就是何依依交通关令不是交的身份牌,而是交的书院的认定书,上面写着“禹东书院”。 “书院的?怎么没跟着书院一起来?” 因为儒家认证了的书院前来参加学府的文会,一般都是以游学的形式由先生带队前来。那检查的人员看了何依依的认定书后,略带疑惑地问了一句。 “我先出发的。”何依依笑着说,很是客气。就这一点也能体现何依依的性格了,即便是一个普通的检查员,他都能友好对待,面对那斯文儒雅的高瘦书生等人却不屑一顾。 检查人员确认无误后,给放了行。 然后何依依抖着书箱,框楞楞地跑了过来,歉意一笑:“大家久等了。” “没有,”叶抚说,“我们不打算去领那便利牌,你要去吗?要的话可以等你。” 何依依愣了一下,“秦姑娘和胡兰姑娘不去验一下文气水平吗?那墨石可是不多见的东西,一般的书院都是没有的,也只有荷园会这样的盛会才会专门拿出来免费提供给读书人的,那便利牌充其量就是个小礼物而已,算不得什么,用墨石检验文气浓郁程度才是关键。” 听何依依这般说,秦三月稍显尴尬地别过头,先前她还因为那个别人都看不上的小礼物和叶抚辩理。 叶抚清楚胡兰的性格,她压根儿就对那东西不感兴趣,照她的话说就是“读书这种事情,一块破石头怎么说得清楚”。 秦三月其实也是这样,她对自己的文气有多浓郁并不怎么关注,只是单纯地想要那便利牌,但是现在经由叶抚一番说,又被何依依间接点了一下才觉得那便利牌不是什么多值得去拿的东西。 胡兰一本正经地说:“依依啊——” 叶抚在后面朝她脑袋拍了一下,“好好说话。” 胡兰立马改口说:“何公子,读书这种事情,一块石头就能说得清楚吗?其实没必要用那石头发的光来决定自己读书的成果。读书嘛,是要读到心里去的,所以自己是怎样的水平,心里应该很清楚的。”就像她自己,她虽然也是读书人,但就从来不会刻意去谦逊,她就觉得论起读书来,在场的没几个比她厉害。 何依依想了想觉得蛮有道理的,虽说墨石是珍贵,但也只能检验文气水平,而读书能力并不只由文气水平来决定。他原本还是比较在意的,但是听由胡兰一番话,才觉得之前是自己太过在意了,反而显得小家子气,便洒然一笑,“那我也不去了。” 都不去,就直接迈步向第三关去了。 而在关卡之后的城门跑等着看何依依水平到底几何的高瘦书生又一次没能所愿,他身旁一人讥讽着说:“丁兄,我看那家伙就是一点本事都没有,再装清高而已,连个文气都不敢去检验。” 高瘦书生一听这般说,便更是别扭,一想到自己让一个连文气都不敢检验的家伙弄得那么难受,他便气不过。他想,若是那家伙真的很厉害,吃亏了也就算了,作为一个读书人,这点事还是放得下的。但是现在显然是另外一种情况。 他冷哼一声,转身便进了城,一行人跟随其后。 而在这第三道关卡里,叶抚自然不会让追踪气息留在自己等人身上,随意一道气机便屏蔽了他们三人的气息。至于何依依,虽然文气水平高,但的确是没有一点修为的。 进了城,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去找落脚的地方。 没走几步,何依依便凑到叶抚这边而来问:“先生可有提前安排住宿?”他觉得应该是没有的,毕竟他一直认为是自己说了荷园会的事后,叶抚他们才改主意留在明安城的。 叶抚的确是没有安排住宿,毕竟又没有“手机”、“美团”这类的东西。 “正打算去找住宿。”叶抚回答。 何依依松了口气,然后立马邀请说:“我家在明安城有一处住宅,虽说一直没人住过,但每月都有人去打扫,所以很干净,至于大小,住一百个人不成问题,先生不妨和我一起。”生怕叶抚不愿意,他又说:“这些天因为游园会,城里很多客栈都住满了,不一定找得到空房间的,而且客栈那么吵闹,也不适合读书写字。” “恕我冒昧,你是哪里人?”叶抚有些好奇。 “连沧国徐州君安府人。”何依依倒是实诚,一口气把自己国州府都给报了出来。 “连沧国徐州离明安城似乎有四千多里吧,你家这里也有房子?” 何依依挠头笑着说:“不瞒先生,我家在大周王朝以南的每个城池里都有宅邸。” “家里有矿啊。”叶抚下意识地说。 “先生怎么知道我家有灵矿?”何依依忽然一怔,转而心想莫非这位先生已经到了观人而通透世事的程度?便更想让叶抚到自家宅邸去住宿了。 还真有矿啊……叶抚自己都禁不住笑了起来,他并没有去观测何依依的命理,倒是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还挺有来头的。又不禁想,明明家里这么有钱,非得装作穷酸书生背着个破书箱山野里逛。 “先生,考虑如何?”何依依期待地问。 “你们想住哪里?”叶抚询问胡兰秦三月的意见。 胡兰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幽怨地说:“随便啊,只要有地方能抄书十遍就行了。”她把“抄”和“十”咬得很重。 叶抚无语,心想这丫头怎么还在念叨这回事。 秦三月经由叶抚先前那番话,现在考虑事情深刻一些,不再只考虑省钱了,还考虑了环境安静,对修炼御灵有益,她看着叶抚说:“依老师。” 叶抚看着何依依说:“那就多有叨扰了。” 何依依顿时兴高烈采起来,抖搂个破书箱蹦了蹦,然后反应过来自己失态了,尴尬地说:“那大家跟我来吧。” 胡兰在后边儿小声嘀咕一句,“怎么跟个小孩儿似的。”她说的是何依依。 叶抚在旁边笑着说:“你觉得自己很大吗?” 胡兰顿时哑口无言,年龄是她迈步过去的坎。 叶抚不由得感叹,在他以前那个时代,男人装女人,女人装男人,大人装小孩,小孩装大人是常态。 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第一百七十章 风卷落叶过,一片萧瑟(一更) 凭着身份和信物,去典当行的寄放处取回了钥匙,便朝着宅邸的方向走着。 何依依家的确是大户人家,不只是在明安城有私人宅邸,还有着不少产业,典当行、钱庄、酒楼、布庄……由着不同的人打理着,一路过去,看到招牌底下带有金色字迹“何家”的产业基本都是他家的。 虽然何依依没有专门说他家的主业是什么,但就凭着先前那一声“灵矿”,也可以想得到不会是这简简单单的俗世产业,从何依依本人的见闻也能看得出来一些。至于到底是什么,叶抚没有刻意去了解。 如同何依依所说,他家在这明安城的宅邸不惹喧嚣,很是安静。走出人群后,到了这边大多以三角棱格子墙砖砌成的建筑物群里,人少了一些,不至于走着的时候担心会被人踩到脚。 “平常里,这边人应该是更少的,荷园会迎来了不少人,后面还会更多。”何依依走在前面,便是一个热情好客的主人家。 到了一处四下皆是深灰色墙砖堆砌的朱门前,何依依语气愉快地说:“到了。” 他取出钥匙,将挂在门环上的大锁打开,锁很重,沉沉地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碰撞声。他费力地抱起锁,然后转身一脸灿烂,“先生,两位姑娘,可以进去了。” 礼貌地表示谢意后,叶抚三人迈步跨过足有叶抚半截小腿高的门槛。门槛在这里蛮讲究的,任何带门的建筑工程都需要事先经过当地部门批准,才能确定门槛的高度。一般而言,没有院子的房门不能设立门槛,普通人家有院子的门槛一般最多一寸,富贵人家修筑宅邸为最多两寸,七品及以下的官员最多三寸,四品至六品官员最多四寸,一品只三品最多五寸。 像这所宅邸九寸高的门槛,足以表明不凡的身份,这已经不在普通的范畴内了。 进了府邸后,可见亭榭院落里多有落叶,微风徐徐之间,在地上滚动着。 “一个月打扫一次,看样子应该过了十多天了。”何依依捧着锁从后边儿走过来,歉意一笑,“先生先且将就,我待会儿就让人过来打扫一下。” 叶抚对这个没什么所谓,笑着问:“干嘛一直捧着这锁,不重吗?” 何依依尴尬地说:“这东西总不好放在门口吧。” 叶抚轻笑着,看来何依依是不怎么了解这种房门的构造,他指了指大门旁的房子说:“那儿有一间门房,开了门的锁是放在那里面的。” 何依依脸一红,连忙又捧着锁朝门房跑去,搁了锁抖搂着书箱跑过来歉意一笑,“让先生见笑了。生来十九载,不知门后有门房,真是惭愧。” 叶抚摇摇头。能理解,从何依依处世便可看出,他是个没什么生活经验的人,毕竟是大门大户的读书人,只读书。 风卷落叶过,一片萧瑟。 何依依走在前面,踩碎一片又一片叶子,发出咔嚓声,“这所宅邸没住过人,有些冷清,过上两天就好了。” 宅邸一直不曾住过人,所以的确是一点人气儿都没有,平平常常看上去也就是冷清一些,但是在叶抚三人的眼里就不只是冷清了。胡兰刚离开黑石城时是筑基一层,一路走过来现在也已经是筑基三层,对气息的感知通透了一些,秦三月不用说,她是御灵师,本就对气息最为敏感。 这间宅邸的确是没住过人,但住过其他东西。 就像卷起地上落叶的风,便是一道过道风,又比如月桥下的溪流水涧,一道又一道名为滚水影的阴影,还有那攀附在梨木镌刻的木雕上的吃木华……各式各样的精怪住在里面,暗处还躲着不少伺机而动的野猫野狗以及游魂走魄。 不常住人的屋子的确容易招致精怪鬼魅,这也就是为何一些体弱的人乍然间回到老家或者搬到许久没有住人的屋子里时,常常会病上一段时间。 但能招来这么多精怪鬼魅可不是普普通通没住过人的宅邸就能做到的,吸引它们来的是宅邸里各种各样沾染了“灵韵”的材料,如那用来为每一个房间门上支梁做雕饰的吻红梨木,又如亭榭之间假山里含有养灵石的石头,还有用来铺溪道的三色石,以及种在花台里的或多或少都含有灵韵的花草。这些东西吸引着精怪鬼魅。 这座宅邸种的花草多以兰草为主,这个季节,有不少种类的兰草开花。兰花易养君子,也易养小人,当然这里所说的小人并不是真的人,而是小鬼。 秦三月一眼望去,望到那每一丛盛开的兰花里都蛰伏着一具游魂,即便她是个御灵师,也难免被这样的场面吓到了。尤其御灵师比普通人更容易被精怪鬼魅盯上,所以走进这院子的瞬间,便有成百上千道气息锁定在她身上。 她感觉有些冷,下意识靠近叶抚。 叶抚笑着对她说:“这些东西靠你了。” 秦三月缩了缩细长的眉毛,“我一个人吗?” 叶抚点头。秦三月艰难地应了下来。 “先生有什么问题吗?”前面的何依依听到叶抚在说话,转过头来问。 叶抚笑了笑,“没什么。”他身上掠出一道气机,将何依依书箱上面的小鬼打落在地。 何依依顿时觉得身子轻了一些,有些奇怪,但是没有多想,领着叶抚等人朝客房走去。 经过那被打落的小鬼旁时,秦三月轻轻伸手,把其捏在手里,直接催动御灵气息将其打的灰飞烟灭,表面上她看上去温柔和气,但是动起手来也丝毫不留情的。周围上百个小鬼看到,四下躲藏,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嗯?是我的错觉吗?”何依依皱眉环视四周。 “怎么了?”叶抚问。 何依依端着下巴说:“感觉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像是蛇在草里面爬一样。” “或许是风吧。” “大概吧。” 何依依没多想,缩着身子抖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这宅邸里比外面冷一些。 第一百七十一章 君子不客以烟火(二更) 客房很多,叶抚随意挑选了一间。 胡兰习惯了和秦三月一起睡觉,两人一起选了间房。 稍作打理歇息后,何依依换了身衣服,虽然还是书生打扮,但看上去要更加柔和干净一些,之前他也跋山涉水而来的,灰头土脸的。一番打理后,便是瞧得出来容貌相当不错。他觉得自己勉强算是半个东道主,叶抚三人他觉得又是比较尊贵的客人,他尊敬一切有学问有道理的人。所以他便想着要好好招呼一下,便打算着出门去自家酒楼和佣人市场找几个佣人来。 不过他知道叶抚喜好安静,不想找来佣人后反而惹了兴致,便来到叶抚房门前,扣了扣门。 “请进。”叶抚此刻正坐在桌前写日志。 见到何依依进来后,他放下笔问:“何公子有事吗?” 何依依笑着说:“先生叫我名字就是了。” 叶抚笑笑不说话,叫“何依依”显得生硬,而“依依”叶抚又叫不出口,还是“何公子”为好。称呼这个东西,叶抚一直觉得挺麻烦的,尤其是儒家礼节里的称呼,叫名、称姓、呼字等等各种各样的规矩。他是外来世界的,在这个没有辈分一说,亲近的,如三个学生,便叫名,如李四,聊的开心了也是直接叫名。关系一般的都是客称,自称从来都是“我”。 何依依想让叶抚直接叫他名字,一是出于对叶抚的尊敬,二便是想拉近一些关系。所以他刚认识叶抚等人时,自称是“小生”,现在也改口自称“我”了。 “我打算去找几个丫鬟佣人来,操持打扫和食宿的问题,想问一问先生的喜好。”何依依说。 叶抚笑着说:“丫鬟佣人之类的,你给自己配一些就是了,我和两个学生都不喜欢有人服侍着,至于吃饭嘛,其实呢我还是比较喜欢吃自己做的饭。” “先生自己做饭!”何依依惊异一声,他是正儿八经的儒家读书人,向来尊着“君子远庖厨”、“君子不客以烟火”这样的话,“这……”他有些为难,想说哪有读书人自己做饭的,又不知如何开口。 叶抚瞧得清他的想法,也知道即便是这边儿的儒家也是推崇“仁说”的,便说:“食之以细,裹之以精,味由己身。世间万事万物皆在一个‘未知’与‘已知’之间,好比做饭这件事,擅长着可做出引仙人食指大动之食,不擅长着做出来兴许路旁野犬也不愿食。读书人讲究‘君子远庖厨’是为仁,也讲究‘察物以细,可擅技,百般人行百般事,以技擅’是为人文,做万般事,也是读万般书。” 听着叶抚一言一句,何依依心中长叹自己读书涉猎不足,话里好几个极为有理的道理都没有听过见过。这么一听着,他便觉得自己读书只是在读书,根本没有将其融入到日常生活里去细细体会。 “那先生,是要自己做饭?”何依依问。 叶抚从来不在吃饭这件事上含糊,能自己动手都是自己动手,别人做的饭他终究是吃不惯。本来他现在的身体就没有任何吃饭的需求,若是还吃不到满意的食物,就真的要做了那辟谷之人了。 “有条件的话,我会自己做饭。”叶抚回答。 何依依点点头便说:“那就不让厨子过来了,我也想尝尝先生的手艺。” 叶抚点头。 何依依作别后,便离开宅邸去操办这些事情。 趁着何依依不在的这段时间,秦三月开始自己的任务,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清理着宅院里的精怪。宅院很大,即便是什么都不做,就走下来一趟都要费不少时间,所以秦三月是累得够呛。遵循着“能赶走的就赶走,赶不走的就解决掉”的原则,她动起手来没有丝毫含糊,一时之间,宅院里四处都是凄厉的叫声。 清理完了后,宅院了的气息氛围明显变化不少,最明显的一点就是阳光亮了一些,也更暖和了一些。 虽说这是叶抚交给秦三月的任务,但秦三月一番下来,对精怪的控制力提升不少,对气息的感知程度也是,比起之前有了很大的进步,若是让现在的她再去面对陈正卿人魂所化的精怪,招手之间便可控制了。 胡兰也没闲着,在房间里抄写《修仙表录》。她那活波好动的性格,能这般安静地抄书,在叶抚看来已经是比较难得的了。因为一路过来,其实大多数时间里都在走路,真正能够闲下来抄书的时间不多,又要做到字字端正,所以现在才是第六遍。 抄书的时候,胡兰就像是换了个人,格外专注与安静。 叶抚便觉得,以后可以把抄书作为常驻惩罚。既可以锻炼一下耐心,又可以练字,面面俱到。 下午一些时候,何依依回来了,只是带回来几个扫地的佣人,他觉得既然先生和另外两位姑娘都不需要佣人服侍,那自己一个人有佣人服侍岂不是就反而拉开距离了?这不是他想看到的。 当他踏进门的瞬间,顿时感觉有些不一样,虽然宅院看上去还是一样的冷清,但是明显亮堂了一些,也要暖和一些,和之前完全就是两个感觉。他是读书人,而且是叶抚眼里的书呆子,钻研起诗词歌赋来认真得不得了,但就宅院氛围变了这件事上,他就没有去多想了。 作为主人家,他一一向叶抚三人询问住着还习惯否,有何需要否,隔着一会儿就来问一遍。很是热情,热情过了头。很明显他并没有招待他人的经历,或者说与人相处的经验不够丰富。 再之后,何依依又开始想着晚饭的事情,他跑来向叶抚询问晚上做饭要买些什么东西,拿着纸笔一字不落地把叶抚所说的都挨个写下来,然后便打算自己去采购。 何依依倒真的不像是个大户人家的人,什么事都亲力亲为,虽然做得都挺幼稚的,不过看得出来他似乎还蛮喜欢这么做。 问他为什么,他遮遮掩掩不愿说出实情来,又怕叶抚误会什么,就支支吾吾半天,才憋出个“我喜欢这样”来。 何依依把这件事当秘密看待,叶抚也就没有去多问。 然后,何依依花了不少时间才买完叶抚给他说的东西,回来的时候已是月挂枝头了。 厨房器具十全,清理一下便可来用。烧火做饭的时候,何依依又热情地拥上来,要为来帮叶抚打下手,完全忘了自己秉信的“君子不客以烟火”。虽说厨房里多了个何依依,拖慢了不少进度,不过叶抚还是顺利地完成了一顿饭。 饭桌上,显而易见的。饭菜的味道摧毁了何依依多年以来“饭食只以充饥,唯有书籍可以解乏”的观念,他第一次觉得把时间用在吃饭上也是一种享受。 一种无法用两三言语去表论的享受。 饭罢,他便回了房间,要去把今日这顿饭以诗词歌赋称颂。 第一百七十二章 失败的胡兰(三更) 次日清晨。 叶抚早早起了床,走在庭院之间,透过格栏,瞥见胡兰的身影。 她坐在院子里。 叶抚迈步走了过去。 胡兰在阳光下仰起头,闭着双眼,长发滑顺地落在椅背后方。她透过闭起的双眼,感受到仿佛橘色光晕的阳光,聆听着远处、近处,此起彼伏的蝉鸣声。 闭上眼去感受,就像是置身在万物的重心,世上的声音和自己的思绪在相同的空间里合而为一。 这一刻,万物以她为中心。 她感觉自己身子轻了不少,似乎可以一步一步从地上走到天上去。但是迈步间,却又好似被什么东西给压住了,没法动弹分毫。良久之后,她才作罢,睁开双眼。 睁眼的瞬间便看到叶抚的身影。 “先生!”胡兰惊叫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叶抚打趣着问:“在晒太阳?” 胡兰摇头说:“我感应到神魂了,就来这儿坐着试图去唤醒。” “失败了?” “嗯。” 叶抚转身缓步走着,胡兰跟在叶抚身后。 在廊道庭院之间,叶抚开口说:“你修炼一直挺快的,没怎么碰到过困难,上次失败还是筑基的时候吧。” “是的。” “感觉如何,这次跟上次一样吗?” 胡兰摇摇头,“筑基的时候,我知道自己能够突破,但有些不敢去突破。这次我以为我能突破,但没能突破。” “所以呢,发现什么不同没有?” “上次是不敢,这次是不能吧。”胡兰不太确信。 “你自己都不确定,如何能清楚得了。” 胡兰不知如何回答。她有些失落,又一次的失败在折磨着她的自信,加上从何依依那里感受到的来自师姐的沉重压力,烦躁的情绪开始在心头滋生。 “我不知道”她的声音头一次带上一股凄清的感觉,不似年龄尚幼的稚嫩。 叶抚转身看着胡兰,她抬头看着叶抚,眼神哀怨。 “这段时间你先不急着去感悟文字世界和唤醒神魂了,跟三月去城里感受一下气氛,准备参加荷园会。”叶抚不急不缓说。 胡兰却有些慌张,“先生,我只是这次没成功而已,马上……最多明天就可以了。”她以为叶抚对她失望了。叶抚是她心里站的极高极高的那个,是她想要去证明自己的存在。她害怕叶抚对她失望,比一辈子赶不上师姐还要害怕。 叶抚心中叹了口气,他想着是不是自己平时对她太严格了一些。一路来,她是最调皮好动的那个,也是最努力的那个,一旦处在一个人的时间里,不是抄书就是在感悟文字世界,开始修炼神魂后,便多了一项感悟神魂。 胡至福的忽然离开,筑基时的害怕,在鞍山的自责,听到师姐名头时的沉重压力,刚才的失败。这些似乎都不应该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来承受。她很要强,一直以来也表现得很坚强,尽可能地以笑脸去面对路途。但终归是有脆弱的时候,当她表现出脆弱的一面时,只是个十岁的小女孩。 修炼之路的确是艰难苦寒的,但叶抚不想胡兰的修炼之路里只有艰难和苦寒,如果那样的话,作为一个先生他是失败的。 看着胡兰怯弱害怕的神情,他爱怜地捋开她蹙起的眉头,“我知道你没问题,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那为什么,为什么让我先不要修炼,进城去……去玩?”胡兰紧张地问。 “难道你不觉得明安城那么大,肯定比洛云城更好玩吗?而且,这里多了那么多的修仙者,你不觉得会更有意思吗?”叶抚笑着反问。 胡兰心头的忧虑和害怕被叶抚这句话瞬间驱散了,她好似觉得先前只是先生跟自己开了个玩笑,站在原地,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当她再次回过神来时,却发现叶抚已不在眼前。 …… 循着郎朗读书声,叶抚迈步前进。 在厢房廊道尽头,他看见何依依披着一袭长至脚踝的轻衫踱步在桃花林里,手捧着一本书皮显旧的书,挺直了腰一言一句地念着“知行孝礼”一类的经言。只是现在不是桃花开放的季节,若有桃花纷纷,便又是一番说不出言不尽的意境来。 叶抚迈步走了过去。 何依依瞧见叶抚,立马停了下来,弯腰行礼,“先生早上好。” “你平时都是这样念书的吗?”叶抚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笑着问。 何依依卷着书,抵在胸口说:“自识字以来,一直如此。” 叶抚看着何依依,他身上涌着的蓬勃朝气,好似看到了曾经学校生活里,每日在早读公园里读书的学生。读书的时候,大概只有小学生还有初中生,才会这般大声地念出来,年数越大反而越不容易开口了。 “真好……”叶抚想起那些时候,轻声呢喃。 何依依听在耳里,以为是叶抚在表扬自己,顿时红光满面,站得更直。 叶抚瞧在眼里,觉得好像,觉得看何依依比看胡兰还有小孩子的感觉。 “离荷园会还有四天对吧。”叶抚说。 “嗯,算上今天还有四天。” “这四天,你打算做些什么?” 何依依想了想说:“我打算为荷园会好好做一番准备,争取能够博个好名头。” “你很看重荷园会。” “来参加荷园会的读书人,没有哪个不看重的。表现好的话,有机会向贤儒提问解惑。”何依依脸上挂着期待。 叶抚笑了笑,“是吗,那挺不错的。” “先生呢,先生会参加荷园会吗?”何依依问。 叶抚说:“我没什么问题问的。”他在心里说,我的问题没人能回答。 何依依呼了口气,“那就好,要是先生也参加,我的机会就更少了。” 叶抚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对了,先生,上午要买些什么菜,我先去买回来,听说上午的菜要新鲜一些。”食髓知味。尝过叶抚的手艺后,何依依欲罢不能,肚子稍稍有点饿的感觉,就开始惦记了。 叶抚简单地说了一下,何依依倒是认真地记了下来。 然后,何依依把书往石桌子上一放,小跑着就要出门去买菜了。大概何依依自己也没想到,到这明安城来,自己居然会这般心甘情愿地做以前不想做的事情。 何依依走后,叶抚拿起他先前读的书看了起来,顺便改一改里面不对的地方。 …… 若是不说,没有会想到这个提着菜篮子,迈着轻快步伐的家伙会是大户人家的公子。 何依依凭借着偶然间从一本杂谈上看来的“选菜十二招”,认真地挑选着面前的大白菜。 忽然他感觉自己背后有一道压迫性的气势,下意识转过头,未见其人,便问其声。 “何依依,你可真是厉害啊,你姐姐点亮青玄烛灯,让我千里迢迢从落星关赶回来,我以为是她被人欺负了,却没想到是为了找你这个呆子。” 第一百七十三章 祁盼山(一更) 祁盼山拧着眉头,看着眼前左手提着装满了菜的菜篮子,右手捧着一朵大白菜的何依依。 若不是气息相貌一样,他不会认为这是何依依,在他的记忆里,何依依是从来秉持着“君子不客以烟火”的观念。 “祁盼山……”何依依咽了口口水,然后把大白菜塞进菜篮子里,装作没看到,转身付了菜钱,然后耸着肩膀,勾着脑袋走进人群。 祁盼山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大步向前一把抓住何依依后颈衣领。 “好你个何依依,胆子见长啊!”祁盼山愠怒道。 何依依挣扎起来,然后尖叫着吼道:“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救命啊!” 他这一嗓子扯开,周围人拥挤着围过来看热闹,本就拥挤混乱的菜市场一下子围在这儿围了个水泄不通。 见着周围怪异的目光,祁盼山长袍之下的手掐一道法诀然后打出去,一道气机笼罩在他和何依依身上,顿时周围人像是没有看到他们一样,各自做各自的事情。 何依依见状,眼神一片绝望,本来指望着人多,祁盼山不敢强来,却不想是自己想当然了。他心头悲怨,是啊,毕竟他是祁盼山的嘛,屏蔽感知这种事情,轻而易举的,没办法。 他知道祁盼山是来抓自己回去的,但是他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怎么可能再回去,眼睛一转,顿时咬牙说:“臭道士,我是绝对不会回去的,你要敢强行带我回去,我就死给你看!我就看看到时候我死了,你怎么跟我姐姐交代!” 祁盼山松开手,何依依顿时重心不稳,正面扑倒在地上,扑了一身的灰。何依依见到菜篮子里的菜滚了出去,转头愤怒叫道:“你这人就是个莽夫!亏你还是个道士!” “道士,道士就不能把你丢在地上吗?”祁盼山挑起一边的眉头,没给何依依好脸色看。一想到自己大老远从落星关回来是为了这个呆子,他就感觉神魂有些不稳。 何依依哑口无言,无法反驳。他冷哼一声,把掉在地上的菜捡起来放进菜篮子,心想洗一下应该没问题,然后提在手上站起来就向前走,边走边说:“祁盼山,你要是当作没看见,之后我回去了还会在姐姐那里给你说两句好听的话,你要是执意带我回去,我保证你一辈子也见不到姐姐。” 祁盼山冷哼一声,心想我在落星关呆了十三年,什么人没见过,你一个小屁孩儿就想威胁我。他伸手隔空一抓,何依依整个人顿时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然后后颈衣领又被逮住了。 “何依依,就你这点本事,在我面前想死都难。反正你姐姐只让我把你带回去,我把你带回去就是了,回去后你要死要活的关我屁事。” 何依依听此,当即脸色一白,伸出手颤抖地指着祁盼山说:“你这粗鄙之人!” 祁盼山挥了挥长袍,“随你怎么说。” 何依依咬牙说:“祁盼山,姐姐为了我可以点亮青玄烛灯,也可以为了我和你决裂,所以你不要逼我。” 一听到这句话,祁盼山怒从心来,一把把何依依扔在地上,愤怒地说:“你也知道你姐姐为你好啊,从小到大她没让你受过一点欺负,四岁那年你命台崩碎,她为了救你只身前往冻海取通玄寒玉,导致寒毒盘踞丹田,至今未消散,修为寸步难进;八岁那年伯父打了你一巴掌,她差点与家族决裂;十五岁那年你不顾规矩要去禹东书院读书,是她替你承受了圣人三问;如今你悄悄跑到这叠云国来,她为了找你把青玄烛灯都点了!而你呢,告诉我,你替你姐姐做过什么!十九年以来,从来没让她省过心,她如今修为寸步难进,从武道碑十三跌落到一千开外,哪一样不是拜你所赐!你为什么就不能懂事一点!” 祁盼山只觉心头怒火快要烧身,连忙掐诀稳定心神。 何依依从地上站起来,拍掉身上的灰尘,语气冷冷地说:“说完了吧,说完了就请回吧。” “何依依!”祁盼山愤怒喊道。 何依依如同没听到一般,自顾自向前走着。 祁盼山看着何依依远去的背影,良久之后才叹了口气,呢喃一句,“我真想一巴掌拍死你算了。” 他神色有些复杂。他知道现在的何依依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就算强行带回去,也会想方设法再次溜走。他可不想到时候再来跑这一趟。 “要不是担心瑶为了你又去点青玄烛灯,我真想把你扔回去就算了。” 想了想,他在眉心点了点,顿时一把蓝色的,只有手指长短的剑飞了出来,剑身如冰。他将一缕神念附着在飞剑上,然后沉吟一声,“去吧。” 飞剑有灵,顿时转动剑身,眨眼间消失在天际,如一抹寒芒闪过。 一刻之后,四千里外的一座高楼上,一凭栏而望的赤足女子伸手夹住飞来的蓝色飞剑,一缕神念落进她的意识。 “找到依依了,一切安好,勿忧,过段时间我把他带回去。” 女子神色微动,大抵还是一副落寞之相。 旁边一侍女担忧说,“瑶主……” “我没事。”女子摇摇头,转身进了高楼。 …… 何依依走出菜市场,进了大道。大道上多的依旧是读书人,一眼望去,大都青白蓝三种儒衫,十个人里便有六七个手持折扇,言行举止尽是儒雅之相,谈谈笑笑里全是温文尔雅之说。 何依依不喜欢这种看似文乐一片,实则附庸风雅的氛围,想要快些回到宅邸里念书吃饭。以前只是念书,现在多了个吃饭。 提着菜篮子,他快步走在街道上,尽量不去听那些无趣的诗词。 临了一处酒楼,忽然他听到酒楼二楼传来一道声音,“哟,这不是我们的风雅公子吗。” 声音很熟悉,不用看他也知道是那高瘦书生一伙人。稍稍顿步后,他继续向前。 “风雅公子怎么提着菜篮子啊,是要体验俗世生活吗?”讥讽,调笑之意显露无疑。 何依依心无波澜,继续向前。 “好一番风雅!哈哈哈——”嘲笑声响起。 何依依不屑与之为伍,坦步向前。 身后的嘲笑声越来越小,忽然之间,戛然而止。何依依没多想,消失在人群里。 酒楼二楼,祁盼山脚下踩着一个书生,他看着何依依消失的方向心想:虽然不懂事,心倒是挺干净。 顶点 第一百七十四章 偏远之地(二更) 街头的喧嚣带不到宅邸这边儿来,这里虽有人来人往,但除了蝉鸣鸟叫,没有喧嚣。 何依依感受着从喧闹到宁和的反差感,贪婪地吸了口气,脸上重新挂上笑意,心情比起之前来要好上不少。 “能理解先生喜好安静的那份心情了。”何依依心念着。 看了一眼菜篮子里的菜,他禁不住感觉嘴里有些湿,连忙晃了晃头然后走向宅邸。 何依依前脚还没踏进大门,忽然看见一个人走了进去,他愣了愣,看清人后,顿时吼道:“祁盼山,你到底想怎样!” 走在前面的祁盼山停步,转过身来神情淡然地说:“我在这边儿玩几天没问题吧。” “你放——”何依依连忙止住,心道好险,差点就说污言秽语了。他瞪着祁盼山说:“我说了我不会跟你走,你赖着我也没用。” “随便你。”祁盼山瞥了一眼何依依,然后继续朝里面走。 何依依顿时一急,连忙追上去,一把拽住祁盼山长袍,“里面有其他客人!” “嗯?”祁盼山登时狐疑起来,“你还会有客人?从小到大,可没见过你交过书友。” 何依依有些慌。他知道这祁盼山是个莽夫,说话也一点都不客气,又最恨读书人,要是让他看见先生三人,肯定不会有好脸色的。他一想到祁盼山可能会把先生气走,就慌张不已。 “祁盼山,你走吧,我答应你,等荷园会过了我就跟你回去,好不好?”何依依没办法,只好放低姿态。 祁盼山虚了虚眼睛,心想,从小到大这何依依虽然说很笨很不懂事,可从来都没有这般刻意放低姿态,会是谁有能耐让他放低姿态呢?他立马放开神念,包裹住整个宅邸,神念过及,看到了宅邸里的叶抚三人。 三个……他不知道是什么人的人。说是读书人,又感觉不是像,说是修仙者,也只要那个年龄小一些的姑娘是筑基修士,其他两个都是普通人。 “这就是何依依的客人?”祁盼山深感疑惑,“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啊,为什么值得何依依去放低姿态?” 越想越想不明白,他便用神念去深入探寻,但是一番探寻下来,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 “好不好?”何依依见祁盼山没有说话,便以为有机会,再次恳求。 祁盼山回过神来,笑着说:“我真的只是想在荷园会上玩几天而已。你不愿意回去就算了,强行带你回去你还得在瑶面前说我坏话。” “嗯?” 何依依有些疑惑,感觉祁盼山态度转变得有些快。他想了想,还是不能让他和先生三人有所接触,便大声质问:“你忘了你的职责吗!落星关那边儿那么混乱,你好意思留在这里玩?要是出了问题怎么办!” 祁盼山摆摆手说:“没关系的,曲红绡在那里,不会有问题的。” “呃……”何依依当即哑口无言。是啊,曲红绡在那里,能出什么问题。 何依依一时之间找不到话去反驳,他不知道说什么,憋红了脸吼道:“这里是我家,不许你进!” 祁盼山一挑眉,“我进了又怎样?” 说着,他转身大步走进庭院。 “你这个莽夫!粗鄙之人!”何依依大叫着追了进去。 廊道尽头的桃树园里,叶抚翻书一页,笑着自语:“看来没法清闲了。” 其实祁盼山找到何依依的时候,叶抚就已经知道他的存在了,只是他想这是人家家里的私事,便没去多关注。刚才那祁盼山放出神念来观察叶抚三人时,叶抚也任由他看,结果他继续深入还想来窥探三人更多的东西,叶抚自然不会让他那么如意了,随手捏了三份经历给他看,看起来便是普普通通寻常无比。 脚步声越来越近。 叶抚放下书,抬目望去,廊道另一头站着个身穿墨蓝色道袍的青年男子,看上去二十七八的样子,但叶抚知道他的真实年龄是三十七岁。虽然说着感觉是中年人,但其实三十七岁在修仙界里,实在是算不得大。听何依依称呼着,他叫祁盼山,是个道士。他模样端正平和,没有锋芒毕露的锐利,也没有寻常人的圆滑,说不得好看,也说不得难看,找不到褒义词去形容他,也找不到贬义词去形容他。 一句话说来就是,中庸。当然了,仅仅是相貌中庸。实际上他资质极佳,修为也蛮高的。这是叶抚对他的第一观感。 祁盼山站在廊道一端,笑着点了点头。 叶抚回以一笑。 何依依提着菜篮子从后面跑过来,大吼着:“祁盼山,你干嘛!” 祁盼山笑着说:“没干嘛啊,在和你的客人打招呼呢。” 何依依看到叶抚,登时心里一紧,慌忙跑过去说:“先生,你不要跟这个莽夫说话,他就是个满口粗话的粗鄙之人。” 叶抚呵呵一笑。 祁盼山走过来,边走边说:“何依依,没你这么说人坏话的,你不是一直说,背后说人坏话是小人的吗。” 说着,祁盼山转向对叶抚说:“我叫祁盼山,是依依他姐姐的朋友。” “祁盼山,你没资格叫我依依!”何依依大吼着叫道。 叶抚点头说:“我叫叶抚,受何公子邀请,在府中叨扰几日。” “见阁下打扮,应该不是东土之人吧。”祁盼山想知道为什么何依依这么看重叶抚,有意去试探。 “我来自华夏。”叶抚随口一说。 “华夏?”祁盼山仔细想了想,没听过这个地方。 叶抚笑了笑说:“偏远之地,不知道也很正常。” 祁盼山还想说些什么,何依依在一旁插嘴说:“够了,祁盼山,不要打扰先生。” “先生?阁下是儒家的?”祁盼山忽然虚了虚眼睛。 何依依心道不妙,说漏了嘴。他知道祁盼山不仅仅是道家弟子,而且最讨厌儒家的人。他慌忙说:“先生只是尊称而已!” 祁盼山不理会何依依,虚着眼睛直勾勾看着叶抚。 叶抚面色平静,温笑着说:“不是所有读书人都是儒家之人。” 祁盼山再次探出神念,去试探叶抚的气息,但是怎么试探都没有感受到儒家弟子特有的气息,也没有感受到浩然气,片刻之后洒然一笑:“阁下说得好,不是所有读书人都是儒家之人。” 何依依当即松了口气,便对叶抚说:“先生,我买菜回来了,我们一起去厨房吧。”他不想叶抚跟祁盼山多呆下去。 妙书屋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三尺(三更) “怎么,昔日不沾烟火的何公子如今是改了心吗?”祁盼山调笑着说。 “不关你事。”何依依冷哼一声,对叶抚说:“先生,我们走吧。” 叶抚笑了笑说:“那就失陪了。” 然后,他跟着何依依离开这边儿,朝着厨房去。 祁盼山一个人在后看着二人,尤其是看到步伐轻快的何依依,感觉奇怪异常。他觉得这何依依就跟换了个人一样,在他影响里,何依依以前从来不沾烟火,不要说厨房了,便是看到街头杀鱼他都要啧啧一句,“君子以杀生避趋之”。怎么现在亲自上街买菜不说,还一副很享受很期待的样子? 奇怪,很奇怪。想不通,哪里都想不通。 “是因为那个叫叶抚的读书人吗?”祁盼山心想,“但是他身上不禁没有灵气波动,文气、浩然气、佛念、神念、妖气之类的什么都没有,就连肉体也和普通人没有区别,就是个大街上随便一捞就能捞到的人,怎么会让何依依心甘情愿叫先生,就因为他是读书人吗?” 想不通,祁盼山知道何依依最看重读书,哪些普通的读书人,他一眼都看不上,话都不屑于跟他们说。他能和乞丐交谈甚欢,也不愿意跟没点真才实学,平庸至极的读书人说话。 但是祁盼山左瞧右瞧,实在是在叶抚身上瞧不出半天特别的来,除了出身的地方很特别从来没听过。 “因为他来自华夏吗?难不成是个了不得的地方?但是我怎么听都没听过啊。” 祁盼山一时半会儿想不通,就不会去强迫自己。 他低头看了看摆在石桌子上的书,《石祝》,这是儒家一个半圣所作。他虽然很讨厌儒家的人,但也正是这份讨厌,让他知道了不少儒家的事情。就如那句话,比自己还了解自己的只可能是仇人。 祁盼山虽然说不上跟儒家有仇,但了解是的确了解。 他先前看叶抚在看这本书,不由得有些好奇,便勉为其难地翻开了他所讨厌的儒家的书。 翻着翻着,他发现里面有很多地方都改动过,改动的方式很奇怪。这边儿儒家规矩里,改正书籍错误一般都是划掉,然后标注一下,在书页最底下空白的地方写出正确的来,但是这上面的改动就是划掉原来的字句,然后就在原来字句上边儿写改正后的。 这明显不符合儒家规矩,所以祁盼山知道,这绝对不是那个遵守规矩的何依依改的,而且他也没那个能力和胆子去改一个半圣的著作。 “改正方式奇怪,难不成是那个叶抚改的?看他的穿着从来没见过,来自地的华夏也从来没听过,又自称不是儒家的人,倒是很有可能。” 转而,他不禁自嘲一笑。 “怎么可能,那个叶抚身上一点文气都没有,怎么可能看得出一个半圣的纰漏错误之处。” 他觉得这是何依依的奇怪表现,让他不禁想太多。 一个半圣所著的书祁盼山他也看不出什么错误来,而且他本就厌恶儒家,自然不愿用心去研究,所以也不知道改正的地方究竟是错在哪里,而改正又是不是改对了的。他没多关注,想想也是,如果这些改正都是对的,那么有资格去改半圣的著作,除了圣人还能有谁。至于圣人,那都是神龙见尾不见首的存在,哪里会无聊到在一本印发书上改正。 不再多想,祁盼山将书放到桌子上,然后放开神念去观察厨房里叶抚和何依依到底在做什么。但是左看右瞧,就是单纯地在做饭,何依依一直在和叶抚讨论经纶,看上去开心得不得了。祁盼山很奇怪,他从来没在其他时候看到过这样的何依依。 祁盼山穿过这条廊道走了一圈,到了厢房这边,透过月牙门看到秦三月坐在亭榭之间读书。他好一阵看,没在秦三月身上瞧见什么特别的东西。倒是看着看着秦三月忽然转过身来看着他问:“这位公子是何公子的客人吗?为何一直看着我?” 祁盼山顿时愣了一下,“你知道我在看你?” 秦三月点头。 祁盼山心头奇怪不已。不对吧,我好歹也是个分神期修士,虽然没有可以隐匿气息,但也不至于被一个普通姑娘发现吧。他又特意去感知了一番,发现秦三月身上确实是一点灵气都没有,跟那叶抚一样是个普通人。 “是我想多了吗?” 事实上,身为御灵师的秦三月,又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对气息本就敏感,祁盼山又为了试探放出神念来,她能够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也很正常。但是祁盼山从来没见过御灵师这种修炼方式,自然不会知道。 “没事,你继续读书吧,打扰你了。”祁盼山笑了笑对秦三月说。 秦三月点点头然后转身继续看书。 “这么快就专注了。”祁盼山惊异于秦三月瞬间进入状态的能力。 他又一次放出神念去试探,但依旧没什么收获。倒是秦三月感觉到他的神念,又一次转过头问:“公子还有事吗?” 祁盼山笑了笑,“没什么。”他心里却难免有些郁闷,开始纠结是不是自己上次在落星关受了伤,导致心境出现了瑕疵。 他拿掉心里的纠结,不再留在这边儿。继续向前,他打算去看看那三人里唯一一个修仙者,看看会不会发现些什么。 穿过假山之间的亭榭,来到客房这边儿。 此时的胡兰正坐在房间前面的院子里,在抄《修仙表录》,身旁是她不离身的大剑仙。她心想,虽然先生让她跟秦三月这些天里去城里逛逛,但她觉得还是先把十遍《修仙表录》抄完,要不然玩着也觉得不踏实。现在是第七遍。 从秦三月那里过来后,祁盼山刻意使用隐匿神通把自己隐藏起来。 在月牙门前,他望着胡兰。 “在抄写《修仙表录》,嗯……字写得不错。”祁盼山感知着胡兰的气息,“筑基三层,骨龄十年,资质不错,这么小就是筑基三层了。”虽说觉得胡兰资质不错,但是他没有过多惊讶,毕竟十岁的金丹、十二岁的元婴他都见过。 “神魂……居然快要唤醒神魂了!”祁盼山顿时缩了缩眼睛,十岁的筑基或许只能说是资质不错,但是十岁便能唤醒神魂,便是他都是极少见的,唯有在门派里那些天才炼丹师、炼器师、符师这些才见到过。 当即,他便觉得胡兰是个修炼神魂的天才,又感其气息干净,心思澄明,不由得意动,有些想要招进门派里。 他继续是感知,忽然之间,他惊到气息紊乱,神魂颤动,看向胡兰的眼神变得灼热不已,心想,一定要让她加入道家,这一身的天赋资质不能浪费在读书上。什么何依依的事,他也不想去管了,他现在只想让胡兰加入门派做道家弟子。 因为他看到胡兰丹田里筑基气旋足足三尺宽。要知道被称为绝世之姿也才九寸宽,三尺宽那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厨房里,叶抚不经意撇头瞧了瞧某个方向。心念,“我的学生没那么好收的。” 他从来不去刻意遮掩胡兰的资质和修为,便是想让她去经历一个天才会经历的事情。 妙书屋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天才的第一标致——筑基气旋(一更) 胡兰不是秦三月,对气息的感知没法那么敏感,所以即便祁盼山就在她身后不到十米的月牙门,也感觉不到。 其实胡兰这种情况才是正常的,相较之秦三月那其实算是一种条件极其苛刻的特殊情况,第一点,得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若是说这一点整个修仙界不止她一个人的话,那么由叶抚创造的御灵师修行体系就真的是独一无二的了。所以就连祁盼山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秦三月感觉到存在。 祁盼山没有遮掩自己的存在,向里面走去,发出脚步声。胡兰听到脚步声,以为是秦三月,但细听觉得这脚步声沉重许多,轻巧地回过头,见到一个陌生的脸孔。 忽然出现一个穿着道袍,从没见过的人,胡兰稍稍一愣,然后问:“你是谁?” 祁盼山笑着说:“我是何依依的朋友。” 胡兰想了想,然后眨眼说:“你好。” 祁盼山微笑着点了点头。他态度很和善。 如果胡兰只是一个普通的天才,祁盼山并不会这般表现,毕竟他见过不少天才,也深知天才的资质没有转化为实力前,都只能说是更值得期待的可能。 但是胡兰不一样,她所表现在祁盼山面前的资质远远不是天才这个词能够形容的。身为道家弟子的他,对事物的认识不会只停留在其表现上,更多的要深察其本质。就像看待胡兰,祁盼山现在已经不只是把她当作从未见过的天才。 出身道门的祁盼山知道,筑基气旋所谓的几寸宽,不过是用来限定已知范围内的资质程度。一般而言,九寸的宽度便是能够理解里的最大宽度,因此九寸宽的筑基气旋也就意味着绝世之姿。但是修仙世界那么久的历史里,超出这个范围虽说不多,但绝对不会是屈指可数的程度。 一尺宽的筑基气旋祁盼山见过,一尺一寸宽的也见过。在道门里,像这种筑基气旋超过九寸宽的,一般称为“开道者”,便是不在修仙世界里常规范围内的。对于这类人,没法用正常的方式去推衍命理,去推测修行成果高低,就连对待也要用不同的方式去对待。但是不论他们如何特殊,超乎常人的资质是确定了的。 平时里,一个筑基气旋一尺宽的的天才,便已经是各大家大门大派所要去关注的重点,因为这种人在没有命理中的意外情况时,未来必定会成为天下闻名的存在。就如浮生宫的扶摇仙子,当初筑基时,虽然浮生宫已经做足了准备,阵法、符界、灵宝降地等等都用上了,就是为了不让外界窥探到她分毫,但受到极大关注的她仍旧被窥探到了一些,一尺四寸宽的筑基气旋轰动了整个修仙界,无数人在她刚筑基时就几乎确定,她必定会成为天元纪最年轻的圣人。 就连浮生宫自己都没有想到她会有这样的资质,本以为一尺三寸便是极限。当时适逢浮生宫扶桑树现世,便直接给她封号“扶摇”,成为浮生宫建立以来的最年轻的拥有封号的弟子。以至于现在,绝大多数人都知道扶摇仙子,却极少有人会知道她的真名是什么。 到后来曲红绡成为驼铃山的人间行者后,许多人都常常用她和扶摇仙子做比较,争论谁才是当今天下女性修仙者第一天才。遗憾的是外界不知道曲红绡筑基气旋到底有多宽,但大多数人认为即便曲红绡资质再高,筑基气旋也不会超过一尺四寸宽。很多人都期待着曲红绡和扶摇仙子会面的那一天,不知那又是何等的风云之争。 没有人会怀疑筑基气旋超过九寸的人会成为修仙界的顶头人物,一个门派里拥有一个这样的人,便是一份排面和门派未来的保障。同时也没有哪个门派会希望别的门派里多出一个这样的人来,都是想方设法地纳入门下,所以散落在外面的筑基气旋超过九寸的天才便少之又少。 因此,祁盼山看到胡兰筑基气旋的那一刹那,几乎是从神魂意识深处决定,要招到自己所在的门派里,即便是自己的门派容不下她,也要引荐到道门之中。 一时之间,祁盼山的思绪飘远了许多,实在是胡兰太过惊人。三尺宽的筑基气旋震撼着他的心神,他现在已经无法用正常的思维去认识胡兰,恍然之间还有着不敢接近的念头。 胡兰瞧着祁盼山打过招呼后就愣神在原地,也不说话也不动,有些疑惑。她想,或许他只是路过而已,便没有多想,转身继续一点一点地抄着《修仙表录》。 祁盼山回过神来,撇去繁杂的念头,再次去确认胡兰的筑基气旋有多宽,他害怕是自己看错了,害怕没那么宽,但从某种角度来说,也很害怕真的那么宽。他上前去,想了想措辞后问:“我能坐在这里吗?” 胡兰抬头看了看祁盼山,然后说:“我在抄——”她换了种说法,“我在练字。”便是在委婉的拒绝他。平时里,她会直接拒绝,但是想着现在毕竟是在别人家里,要客气一些,不能给自己先生丢脸。 祁盼山反而有些别扭。平常里,面对着一个筑基修士,他哪里会这般客气,就算撇去修为,他好歹也是个三十多岁的人了,对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这样客气是不可能的。他想确认胡兰背后有没有其他大势力,如果没有,便要用尽办法招至道门,如果有,便不是他能去对待的。 “我叫祁盼山。”被胡兰委婉拒绝的祁盼山想着总要说些话。 因为现在的胡兰身份不确定,他不敢过硬地去对待。他是分神期修士没错,但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知道若是胡兰背后站着了不得的大势力,他再高几个档次也无法去面对。 胡兰不太想和祁盼山说话,她现在只想抄书。 “嗯。” 正常来说,这个时候她应该报上自己的名字,但她想结束话题,就只说了一个“嗯”字。 第一百七十七章 我是胡兰,正在练字(二更) 祁盼山有些尴尬,他发现自己想得越多,反而越不知道如何去和胡兰交谈。 从最开始的用天下知名的扶摇仙子来和她做比,又想到她背后可能的大势力。如此一来,他便觉得自己并不是在面对一个十岁的筑基修士,而是在面对一座难以仰望的大山,沉重的压力让他不似平时里以果决和对敌人近乎残酷无情的“落星关折剑者”,而是一个面对大人物谨小慎微的人。 胡兰越是表现的无所谓与成熟,他便越是感到不安。刚开始他还觉得是自己从未见过这般资质的震撼,但冷静下来仔细去思考,胡兰这般资质背后真的不会有大势力吗?她出门在外会没有人保护吗?要知道那些一尺宽及以上的天才几乎是被人盯得死死的,生怕被敌对势力暗算了。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祁盼山这般问着,便是自己都觉得有些掉身份。 胡兰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是话到嘴边,想想还是算了,“我叫胡兰,正在练字。”她又一次强调自己正在练字,便是希望祁盼山不要打扰。 祁盼山不是修炼修到脑子发懵的人,听得出来胡兰刻意疏离的意思。一番冷静的思考后,他把目标从最开始的下定决心要把她招至道家,降低到至少要清楚她背后的势力。 他看了一眼胡兰正在抄着的《修仙表录》,眉头一动问:“《修仙表录》,莫非你是修仙者?”他以此来让胡兰进入话题。 但他显然不太了解胡兰的性格。她一旦有着的明确目的,便很难被其他东西事物所吸引,就好比现在,她只想抄书,便不会去和祁盼山讨论“是不是修仙者”这个问题,若是平时里,她还有兴趣去说说,但是现在,没有。 “难道我读一本《男性服饰本录》,便是个男人吗?”胡兰语气有些不客气。她也知道自己这么说不对,但是她确实是不想再和祁盼山浪费时间,她还想着尽量在傍晚前抄完。 祁盼山几乎忘了上次敢这么和自己说话的筑基修士是哪一个了。是的,他知道胡兰已经开始不满自己了。他觉得自己应该换一个话题,想了想,他试探着问:“那位短头发的先生,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引起了胡兰的关注,毕竟是关于叶抚的事情,“他是我先生,有事吗?” 见胡兰态度有所转变,祁盼山便继续深入,“那么说,你是儒家弟子?” “不是,先生从来没和我说过我是儒家弟子。”胡兰摇摇头。 “那你们是哪家的呢?据我所知,专研读书的除了儒家,便只有上殷、理学派、纵论学门这些。” “读书并不需要一定是哪门哪派的吧。”胡兰说,她本想说自己是三味书屋的,但是想了想,又不了解这个祁盼山,干嘛要跟他说那么多。 “也是。”祁盼山呵呵一笑。 “如果你要了解我读的什么书,是哪家的,或许你去问我先生会更好。我只是个在这里练字的小小学生而已。”胡兰第三次强调自己在练字。 祁盼山装作没听到。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厚脸皮的这一天。 胡兰提笔,便要继续。 祁盼山忽然又问:“你真的不是修仙者吗?我感觉到你身上有灵气波动。”他再次提起这个问,想把话题引到筑基气旋。 胡兰稍稍打量祁盼山一番,没在他身上感受到灵气气息。胡兰知道这一般而言有两种情况,一是祁盼山是个普通人,没有接触过修炼,二是他的修为超出自己太多,以至于感受不到。而他已经说明了能够感受到自己身上的灵气波动,那么是普通的人可能性便不大了。 她猜想,便极有可能,祁盼山是一个修为超出自己很多的修仙者。 经历了鞍山一事后,胡兰谨慎了许多,更愿意去思考。她想着,这个祁盼山身份除了一个他所说的“何依依的朋友”,一切未知,目的也未知,具体修为也未知,不能和他接触太多。 “人人都道成仙好,我也想试一下到底好不好。”胡兰认真地说,便好似这便是真正的原因。 祁盼山嘴角跳了跳,他认识到了,绝对不能把她当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对待,“那你是自己琢磨着修炼的了?” “是——”胡兰顿了顿,她本想说是叶抚教她修炼的,但是转而一想,这样说不可取。她对祁盼山的信任低到了极点,觉得自己不能他问什么就答什么。 “是我师姐教我的。”她说。 祁盼山见胡兰顿了一下,便知道她没有说实话,但转而一想,她的心性明显不是十岁的小姑娘,会不会故意这般表现的呢?这一瞬间,他莫名地有一种在和胡兰斗智斗勇的感觉,觉得自己枉活了三十多年,枉修得一身分神修为。但不这般,强行去问,或者操控心神,搜寻记忆,他又不敢冒这个风险,在门派之外历练那么多年,他深知灭顶之灾很可能会来自不小心的一句话和一个行为。胡兰的资质越高,他便越是不愿意去得罪刁难,他见过不少仗着自己修为高,有门派撑腰,四处张扬耍横的人因为得罪一些低调的大能之辈而导致门派覆灭的事。他觉得那种人都是几十上百年活到狗身上去了的。 “师姐?是在假山亭榭那里读书的那位姑娘吗?”祁盼山问。 胡兰知道他是在说秦三月,便想这人在来这里之前先后都跟先生和三月姐姐都接触过了,到底有何居心? “不是。”胡兰摇头。 祁盼山正打算问是谁,但是转而一想,这么问极有可能会被怀疑是在打探底细,虽然他确实是在打探底细,但是不想被这么认为,他没有直接问,转了个角度笑着说:“那看来你的那位师姐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能教出你这样的师妹来。” “我只是个刚入门的人。”叶抚常常和胡兰说筑基只是修行入门,她便这么说着。 “怎么会呢,你已经比大多数人要好上很多了,年龄这般小,资质又这么好,将来肯定会名动四方。”祁盼山夸赞说,他觉得自己没说假话,正常下去,胡兰名动四方只是时间问题。 第一百七十八章 胡兰的心坎——曲红绡(三更) 胡兰说:“我自己几斤几两很清楚,祁公子谬赞了。”祁盼山虽然三十多岁了,但面相才二十七八,穿着虽然是道袍,但很是得体,叫公子很合适。 几斤几两……祁盼山觉得若是胡兰知道自己筑基气旋三尺宽,那么她这么说要么是低调,要么就是压根不知道三尺宽意味着什么。 “我倒是觉得小姑娘你比起那些名动天下的天才们也不遑多让。”祁盼山继续说。 “祁公子说笑了,我不过是个还在练字的入门者。”胡兰第四次强调自己在练字。她本来觉得事不过三的,但是寄人篱下要客气礼貌,便来了个事不过五。若是他还要这样的话,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和他清楚地说明了。 胡兰对时间的感觉度很强,她能清晰地知道自己到底耽误了多少抄书的时间,她不想再浪费了。 由着胡兰这么一说,祁盼山忽然觉得自己是个胡搅蛮缠不讲理的人。明明知道对方不想搭理自己,还非得一个劲头地凑上去,他觉得很丢脸,兴许这件事还可能会成为以后修道之路上的心魔羁绊,但是他又无论如何不会放弃去了解胡兰。他有些想通知门派里的大能,但又莫名觉得或许这并不是可取的行为。 他笑了笑说,“小姑娘或许现在还只是入门,但我相信你以后定然会比扶摇仙子那些天才还要厉害。” 扶摇仙子……胡兰记得这个名字,是在沉桥江江上,何依依所提及的一个天才之名,是那首《长气三千里》首词里的天才人物。想起这个,她不禁又想起了自己的师姐,曲红绡。想着这般,她稍稍愣神。 这个愣神让祁盼山想都比较多,他打量胡兰一番,心想看样子她是知道扶摇仙子这个人的,那么她出身应该不会是一个散修。他深入这一点,继续说:“或许就连曲红绡,也会被你的光辉所掩盖。” 事实证明,祁盼山虽然会错了意,但是提及曲红绡这个名字后,歪打正着地触到了曲红绡的思想矛盾。以师姐曲红绡为目标的她,一旦听到关于师姐的事情,便很难正常去思考了。这一点是叶抚和秦三月都意识到了的,所以才会想着留在明安城参加荷园会,让胡兰缓缓神。 厨房里,叶抚翻动着锅里的菜,一直观察着这边儿的他见到胡兰的样子,不禁叹了口气,心想曲红绡始终是胡兰很难迈过去的心坎。这对于现在的胡兰来说绝对是一件坏事,而且一日没有迈过去,便会随着她的修为增长越来越坏。所以当祁盼山去试探胡兰,并且抱有了想要招至道门的想法时,叶抚并没有任何干预,便是想或许可以借他让胡兰知道自己是其实很厉害,同时借由他让胡兰了解一些心心念念的师姐曲红绡的事。 胡兰的情绪有所变化,这第一时间被祁盼山感觉到了。之前那么长的时间里,胡兰情绪没有任何波动,听到扶摇仙子这个名字时也没有太大变化,忽然听到曲红绡这个名字,便有了这样大的变化。祁盼山据此猜测,或许曲红绡对于胡兰而言有着别样的意义。是要超越的目标?还是有恩怨关系? 就“曲红绡”这一点,祁盼山继续说:“在我看来,曲红绡只是比你早生了十几年而已。如果你们是同时期的人,世人传唱的便不会是她的名字,而是你了。” 祁盼山在会错意后,再次说错话。他根本不知道曲红绡对胡兰而言意味着什么,胡兰虽然把曲红绡当目标,但更多的是以有这样一个师姐而自豪,自然听不得祁盼山这样排低自己师姐的话。 “祁公子不用多说了,我知道我什么水平,没有事的话我就要练字了。”胡兰恢复到先前的态度。 见自己好不容易引得胡兰情绪波动,忽然又回到最开始,祁盼山自然不甘,他的耐心快要消磨殆尽了,若不是理智一直在提醒自己不要莽撞,他真的要直接搜魂了。 无奈一叹,祁盼山收掉其他心思,认真地说:“我说的是真的,小姑娘你没必要妄自菲薄,你真的很厉害。刚见到你,我也是惊叹于你的资质,才会来和你搭话的。”试探没什么用的话,他选择直接交底,“扶摇仙子也好,曲红绡也罢,她们的天赋真的不比你厉害。” 祁盼山表现出自己的诚恳,也将这份诚恳通过或多或少的修为传达给了胡兰。 胡兰始终是没能忍得住想要去知道关于师姐曲红绡更多的事情,她想过问何依依、问先生、问三月姐姐,但终究是忍住了,他们也从来没有和她刻意提起过曲红绡的事情。 所以祁盼山这般说出来后,她没能忍得住。叶抚便很清楚,胡兰现在面临着的最大的问题并不是经历太少,而是她的师姐曲红绡。曲红绡当初离开时,走得很突然,很急,一大堆的问题积压在胡兰的心里,到现在终于有机会了,便很难以去忍着,毕竟她只有十岁,再怎么聪明有悟性,见事观物也才十年,而且十年里便有九年多是生活在无纷争、悠闲惬意的黑石城里。 “曲……曲红绡,她厉害吗?”胡兰眉头颤动着,这个问题让她情绪有些紊乱。直接叫出师姐的名字,这是第一次。 祁盼山眉头一动,心想果然胡兰很关注曲红绡的事。想了想措辞然后说:“很厉害啊,道家圣地驼铃山的人间行者,是天下闻名的天才,无论身在何处,她总是焦点所在。” “这么厉害吗……”胡兰喃喃自语。 祁盼山感受着胡兰的清晰。有一丝失落,有一丝向往,有一丝自豪。失落和向往他能理解,但是自豪是因为什么呢?她以曲红绡为荣,还是认识她? 胡兰思绪跳脱后,将自身的情绪全部展露在祁盼山面前,让祁盼山窥探到了更多,也不由得联想到更多。 “你认识曲红绡?”祁盼山忽然一问。 胡兰下意识点头,然后稍稍一愣立马反应过来,笑着说:“她那么出名,当然认识。”她笑得有些勉强。 祁盼山不由得吸了口气,心想原来她真的认识啊。胡兰的表现让他知道这种认识绝对不只是知道名字那么简单。 祁盼山不傻,能够修炼到分神期,在落星关呆了几年的人怎么可能会是头脑简单之人。 他定了定语气,试探着说:“曲红绡便是教你的师姐吧。” 胡兰还没有反应过来,秦三月忽然出现在月牙门前,轻声喊:“兰妹,先生叫吃饭了。” “啊。”胡兰惊觉,连忙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好似并没有听到祁盼山那句话。 第一百七十九章 行令禁制(一更) 这一刻,祁盼山确定了。曲红绡就是胡兰的师姐。这个答案,让他陷入久久的震惊当中,便没有注意到,秦三月投来的不喜目光,她不太喜欢祁盼山面对胡兰所流露出的气息。 一直观察着这里的叶抚并没有阻止祁盼山知道这个答案,一是他想借祁盼山之口让胡兰了解一些她师姐曲红绡的事,这种事情听外人说起来要比叶抚自己说好一些,当然了,由曲红绡自己说自然是最好的,但是现在她并不在;二是……就算祁盼山知道了这个答案也无关紧要,他什么也影响不了,改变不了什么。 但是叶抚不想让外界的目光和纷论打扰到现在涉世未深,还在懵懂阶段的胡兰,那些东西对她来说还有些早。厨房里,他挥出一道气机,这道气机穿透层层阻碍,附着在祁盼山的神魂上。 愣神片刻后,秦三月带着胡兰已经离开了这里。祁盼山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难怪啊,难怪她那么在意曲红绡的事,难怪她资质那么高,原来是曲红绡的师妹。” 祁盼山是道家门派的,而曲红绡也是道家弟子,所以他对曲红绡的事比较多,他清楚地知道曲红绡是已经羽化的灵山道长唯一亲传,当然这是对外的说法。对外没有人知道曲红绡还有一个叫胡兰的师妹。 一时之间,他想了很多很多。想着胡兰会不会是驼铃山隐藏着的天才弟子,会不会跟未来的天下大势有关。当然了,他现在所能够接触的层次并不高,无法知道更多,只能停留在猜想阶段。但自封思绪于驼铃山范围的他,并没有猜想曲红绡会不会还有其他的师父,所以一时之间他并没有能够将曲红绡和叶抚之间建立起关系。 他现在不知道如何去确定胡兰这件事,本来知道胡兰是曲红绡的师妹,便习惯性觉得是道家弟子,而且可能是道家为了未来的大势所隐藏的一招,只是被自己偶然撞到了,便不想再多去探究了,反而想的是如何与胡兰打好关系,这是人之常情。 但是他又生怕是自己猜错了,如果猜错了便意味着会错过胡兰这个天才,这不是他想看到的。 纠结难以决断之间,他决定向自己的师父说明一下这件事。 他将自己关于胡兰的全部认识捋顺了打入一道神念,将神念附着在已经回来的蓝色飞剑上,打算向自己师父汇报。 在他准备操控飞剑飞走的瞬间,一道惊雷猛然在心头炸响。他猛然间有一种十分危险的感觉,危险程度是他平生首次所感,他感觉自己让这飞剑飞出后,下一刻便会命丧当场,飞剑神念也会烟消云散。一时间,汗流浃背,丹田灵气翻涌,便是元婴也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畏惧那直逼灵魂深处的震慑感。 他颤抖着再次试了一遍,而这次那种危险的悸动感直接让他神魂震慑,无法动弹分毫。 一次又一次的试探后,他颓然瘫坐下来。 “原来她背后真的是一座大山啊。” 他清楚了,自己就算是知道了胡兰的事情,也没法说给其他任何一个人听。他恍然间觉得有一句话说的很对,有些事情不知道远比知道了好。 “所以,我先前那般试探都是在浪费时间吗?不,我至少知道了,世间还有这般天才。曲红绡,胡兰……”他一次又一次地念起这两个名字,谁又知道天才的背后是更加让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天才。 祁盼山渐渐冷静下来后,陡然有一种弱小与卑微的怅然。 “既然不让我说出去,为何偏偏又让我知道。” 望着天,好似能看到那屹立在胡兰背后的大山。久久失神。那份年轻人的傲气便是在这样经意与不经意之间,慢慢失掉了。 忽然,门口又响起那道轻柔的声音。 “这位公子,先生问你要尝一尝他做的饭菜吗?” 秦三月站在门口,认真的看着祁盼山。 …… 祁盼山站在门口,看着桌上五颜六色的饭菜,以及围坐在饭桌边上的几人。他看着胡兰,这个十岁的小姑娘在这饭桌上的时候,好似真的只是一个十岁的姑娘,期盼着大口大口地吃着饭菜,眉目开了许多。 但是他知道,便是这样一个小姑娘,可能潜藏着道家关乎天下大势的秘密。他一想到自己先前试图去窥探这样的秘密,便觉得神魂摇曳,无法安定下来。 胡兰背后到底是怎样的存在,他不知道,但是知道那绝对是难以去遥望,更不要谈去逾越的大山。他不知道自己知道了这样一件事是福还是祸,或许自己已经被某些大能之辈盯上了,或许在他们眼里,自己如同草芥,又或许自己已经陷入了更大的漩涡之中。 祁盼山不确信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但是关乎胡兰这件事,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去多想,毕竟牵扯到的或许并不只是关乎自己命运的问题。 “祁盼山,你要吃就吃,不吃就别站在门口别着。”何依依不满祁盼山呆愣站在门口的样子。 祁盼山回过神来,一时之间难以从先前的震撼与纠结之中恢复过来,不经意间表现出面对大能之辈时的谨小慎微来,他歉意一笑,“我失态了。” 何依依听此,反而是愣住了,拧着眉问:“你没病吧,祁盼山?”在他的印象里,祁盼山一直不喜欢自己,经常都是和自己唱着反调,所以祁盼山这般表现便是奇怪。 祁盼山没有兴趣去和何依依争论什么,摇摇头,走向饭桌。他刻意坐在离胡兰远一点的地方。知晓胡兰潜藏着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可能的秘密后,他无法再正常去看待,甚至有些不敢去面对。 何依依这下是真的有些懵了,怎么看祁盼山怎么觉得不对劲。 不对劲,很不对劲,这样的祁盼山太反常了,压根儿不是那个常常用鼻孔看人的祁盼山。何依依知道,尤其是面对自己的时候,祁盼山身为修仙者,一个颇有资质的修仙者所有着的那份天然的傲气会表现得更加明显。 但是现在,他居然听了自己骂他的话后,只是摇摇头!ntent p修仙游戏满级后57281dexhtlp 第一百八十章 不可说起的禁忌(二更) 祁盼山不知道自己坐到这个桌子上是为了什么。 为了一口吃吗?分神期的他,早就已经辟谷,不再沾染人间烟火气了。 为了胡兰?相反的是,他现在其实有些不敢去面对胡兰,先前想要将此事通知给师父,感受到的那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颤时,胡兰在他眼里就不仅仅只是个天赋绝世的十岁小姑娘,而是一种“不可仰望”、“不可言状”的禁忌。 这丝毫不夸张。 至于他为什么还是来了,祁盼山自己都不清楚,大概还是为了心里面那一丝小小的侥幸,侥幸着或许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场幻梦。 但是现在,坐在这个饭桌上后,幻梦破灭。 “先——”胡兰耐不住肚饿,正欲开口问可以吃了吗。她忽然响起的声音如同刮着琴瑟的爪子一般,触及到祁盼山紧绷的神经,他惊得颤抖了一下放在桌上的手,将面前的碗打翻在地,清脆的蹦碎响声后,便是四分五裂散落一地的渣子。 “你到底怎么了?”这次,何依依十分认真地在问。他不是真的把书读死了,无药可救的呆子。 堂堂一个分神期修士,在普通的饭桌上,不小心打碎了一个杯子。这生活出去,任谁也不会去相信。但是现在,祁盼山做到了。 何依依不喜欢祁盼山,但毕竟是认识十几年了,平时里挨骂都挨了不少,祁盼山也只是很他不成器而已,并不是刻意刁难。或多或少,他们之间有一些情谊。何依依又把自己放在半个东道主的位置,所以看到祁盼山这样,他很是疑惑。 祁盼山看着地上破碎了一地的渣子,思索良久,然后他心里十分痛苦。修炼到了他这个地步的人,一件小事了便足以看到很多,很远,知道一桩想都不敢去想,猜都不敢去的事后,这桩事便如同对眼而生的尖刺,睁眼便看到尖锐的一点,折磨。或许这次破的只是一个瓷碗,但下一次,便可能是心境,甚至是神魂命台。 叶抚将祁盼山的表现看在眼里,也将他心境的起伏波动看在眼里。如果说知道胡兰筑基气旋有三尺宽后,祁盼山是震惊于兴奋,知道曲红绡是胡兰的师姐后,是始料未及的讶异,但叶抚将“行令禁制”打在他的命台之上后,便是面对浩瀚的惶恐与害怕。他害怕知道了这件事,知道了这件本不该自己知道的事。 何依依在祁盼山面前挥了挥手,直问:“你没事吧?” 祁盼山眼神复杂,拍开何依依的手说:“我没事。” “那这是什么情况?” “手抖了。” “嗯?”堂堂分神期修士手抖了?这不是好笑的笑话。 祁盼山没有解释。 何依依瞧着他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便觉得很郁闷。郁闷地重新拿来一个碗,郁闷地放在祁盼山面前,郁闷地说:“真的是奇怪。” 祁盼山不得不用秘法神通来压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去想之前的事情,多想一点,便越是难受几分。 见到没什么事了后,胡兰才小声地问:“可以吃了吗?” 何依依爽快一笑,“不用客气,像平时一样就好了。”他这样说,或许是对的。 叶抚只是点了点头。他瞥了一眼祁盼山,感受到后者将躁动与沉郁定下来后,才拿起了筷子。 美食给人以美好的心情。 胡兰一扫先前的和祁盼山对话后的低沉,吃饭时的她总是不愿意去想那些影响心情的事情。欢声笑语随着她的言行,充斥在整个饭桌上。秦三月附和着,何依依跟着说着念着闹着,叶抚也时不时搭上一句话,和谐的氛围里,祁盼山是唯一的那个异常。他没动筷子。 何依依瞧着闹笑着对祁盼山说:“你们这种人啊,就真的是要与世隔绝吗。”他知道祁盼山早已辟谷,但是也觉得若是不试一试这近在眼前的美味,会是最远的遗憾,“试试吧,先生的厨艺很厉害。你不是疑问我为什么心甘情愿地去街上买菜吗,其实就是因为先生的厨艺。” 祁盼山看去。食材是普通的食材,菜是普通的菜,没有灵气,没有道意,就如叶抚这个人一样,普通至极。他稍稍看了一眼胡兰,沉默不言,夹起一筷子菜吃进嘴里。 味道如同流水,迅速灌满他的口腔,从鼻子里溢出来。那是贴切在每一处味蕾的珍味,乍然之间,牵动了几十年不尝咸淡的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再一次,菜是普通的菜。但味道,是那说不出来普通还是非凡的味道。美味一点一点驱散祁盼山心头的苦闷郁结。这让他不理解,因为普通的饭菜驱散心境阴霾这种事情本就不在常理之中,但是偏偏又切切实实地发生了。 当他吞咽下肚,紧接着升起再次动筷子的想法时,他理解了。理解了秉信“君子不客以烟火”的何依依,心甘情愿上街买菜的行为。他觉得,就算是把自己放在何依依的位置,所发生的事情都会是一样的。 陡然之间,便忘却一片。 吃过饭后,祁盼山一个人站在假山间的石桥上,看着澄净流水发呆。有那么一些时候,他快要忘记自己来到这黑石城到底是干什么的。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迷失,分神期的他是许多人仰望的存在,但依旧也会有深深陷入困惑的境地。 何依依散步一圈后,打算去桃林继续读书,瞧见祁盼山一个人站在那里发呆后,走了过去,疑惑地问:“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怎么早上好好的,没过一会儿就跟换了个人一样。” “依依——” “别,别这么叫。”何依依无奈地说,这样状态的祁盼山,他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去对待了。 “你所认识的那个小姑娘,到底是怎样的人?”祁盼山说完后,好似费了一身的精气神,眉目间倦意沉沉。 “胡兰姑娘吗?” “嗯。” 何依依认真想了想,从见面认识一路过来。他说:“一个聪明灵动、惹人喜爱,也很让人佩服的存在。”他不吝啬自己对胡兰由衷的喜爱,这是单纯的见到美好事物的喜爱。ntent p修仙游戏满级后57281dexhtlp 第一百八十一章 侥幸(三更) 就是这些吗?”祁盼山有些失望。 何依依摇摇头,“我认识她时间很短,只能感觉到这些,不过我觉得她本性原貌也应该便是这般。” 祁盼山稍稍低头,心想你也并不知道。 溪水淌淌,是两人沉默之间唯一的活络气氛的存在。 “你知道胡兰是修仙者吗?”祁盼山问。 何依依稍稍讶异,但并说不上什么惊讶来,他对胡兰是修仙者这件事并不奇怪,“或许吧。” 祁盼山正欲开口说“那你知道她是比扶摇仙子一类人还要又天赋的天才吗”这句话,但是灵魂深处的悸动阻止了他。那是叶抚在他命台上留下的“行令禁制”。 “你问胡兰姑娘干嘛?”何依依对此奇怪,想着祁盼山应该不会和胡兰有所接触。问叶抚的话,他还能理解,但是问胡兰他就不理解了。 “随便问问。” 何依依狐疑地看了看祁盼山,然后说:“这种敷衍了事的话,可不像是你会说出来的。” 祁盼山没有说话。 “唉,照我说,你还是回落星关吧。”何依依说着,打趣笑着说:“要不然再晚上几天,大家就只知道个曲红绡不知道你了。” “如果是这样,那我也不配留在落星关了。” “我听说落星关又要有大变故,是真的吗?”何依依小声问。 若是平时,祁盼山肯定会拍何依依脑袋一巴掌,然后说“这跟你没关”,但是现在心情沉郁的他,倒是有些想跟何依依说说话。 “是真的。” “影响大吗?会波及到东土镇南城那里去吗?” 祁盼山远望长空,悠悠一叹,“波及到叠云国这里来,也是推衍之中的可能。” 何依依一惊,“那么严重吗?” “严不严重我们说了不算,上头那些人都没说什么,我们跟着指派就是。” “现在落星关年轻一代的天才除了曲红绡,还有哪些?”何依依凑上去问。 “你问这个干嘛?” 何依依颇有些老实地笑着说:“观书识局衍三分,我也想试试看。” 祁盼山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何依依说:“你有这个想法很好,但最好不要试图用落星关一事打开局面,那里明浪叠叠,暗流涌动,强行推衍只会伤到自己。” “我就问问。”何依依不满祁盼山这副说教的语气,弄得跟他已经是自己姐夫一样。 “你要是真的想知道,荷园会结束后我带你过去。”祁盼山说。 何依依连忙挥手,勉强笑着说:“还是算了。” 祁盼山沉默一会儿,然后认真地说:“你姐姐希望你去。” 何依依表情沉寂下来,一言不发地走开了。留着祁盼山在后面幽幽吐气。 祁盼山抬头朝宅邸某个方向看去,那里是胡兰所在的方位。片刻之后,他抬起手指,在虚空划动,然后手指指腹到指尖如同碰到了锋利的刀刃,细小的伤口浮现,一滴格外浓郁的鲜血渗出。他抬手将这滴鲜血按在自己的命台,血气蒸腾而出,同时一股沉闷的气息穿透命台涌进紫府神魂。 他将关于胡兰的秘密封印起来,再也不去提及,不去想起。他想过直接将这份记忆剔除掉,还能免掉一个以后修炼时心魔滋生的诱因,但最后他还是选择封印,便是这样,他有着最后一丝可能接触到天下大势。这是一份侥幸,是一种赌运。而这样一份侥幸与赌运最后会变成什么样,他并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 记忆了空缺了一部分,被其他记忆渐渐掩盖。他现在记不得关于胡兰的秘密,只是能够凭着感觉知道,胡兰是个了不得的天才,而先前所刻意留下的畏惧让他现在想到“胡兰”这个名字便下意识地排斥,虽然他不知道到底因为什么。 祁盼山自己也没想到,满心激动的招揽之情,到最后变成现在这样。 溪水潺潺。 何依依来到桃林,从石桌上拿起《石祝》便打算继续读下去,可是刚翻篇他就发现这本书有许多的修改痕迹。他不禁有些疑惑,印象里自己似乎没有修改过,而且凭自己的本事也不可能回去修改。 恍然之间,看到一句话,《石祝》原本是,“故死生欲有大意,得善而过”,而修改后变成了“故死生欲有大意,得善而过,善之且过”。这样一句话,简简单单地添了四个字。何依依知道《石祝》是儒家一位半圣的著作,他知道自己是没有资格去评判对错的,就这句话本身而言,也并没有错,但是新加了一个“善之且过”后,却有了一种“豁然开明”的感觉,将“大意”这个目的升华了一番。 细细品味这样一句话的变动,想及的内容越多,便越是觉得一句“善之且过”加得十分玄妙,玄妙在于有没有这句话似乎无关紧要,但见过加了“善之且过”的这句话后,看原来的话就再也没有感觉了。这很奇怪,是何依依所无法去理解的,但是他越看越是觉得妙,念及之间,很快就陷入这句话里。 一番体悟后,他长叹无能,纵览一遍后,发现每一卷都有修正之处,便决定从头开始按照修改后的再读一遍。一心潜在学问里后,何依依便忘记了更重要的是找到修改原著的人。 胡兰还在抄写《修仙表录》,不过并不在状态,上午祁盼山所说的话还是影响到了他,当然并不是他所说的她是个天才这样的话,而是关于师姐曲红绡的事情。胡兰对于自己是不是天才这件事并不上心,上心的只是曲红绡的事情。 平日里能够很快进入状态的她,下午里足足用了平日两倍多的时间才进入状态。 秦三月接到了叶抚的安排“功课”,便是要带着胡兰好好“玩”几天,眼见着胡兰要抄完十遍了,便在她旁边候着。 各自有各自的事情。 假山石桥上。 封锁了一段记忆后的祁盼山看上去有些落寞。 叶抚在廊道间瞧了瞧,缓步走了过去。 “要一起出去走走吗?或许会让心情好上一些。”叶抚走到祁盼山身边问。 “嗯。”祁盼山鬼使神差地答应了,答应了后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答应得这么快。 他细细地看了叶抚一边后,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温和的气息。他想,无事之间,或许出去走走也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毕竟分神期及以上的修炼除了“资质”与“勤奋”以外,多了个“缘分”一字。 并列而行,他们容貌上的年龄差不多,所以即便是一个身穿道袍,一个身穿便装,看上去也并不违和。 ntent p修仙游戏满级后57281dexhtlp 第一百八十二章 相看两厌(一更) 行人历历之间,看去尽是长衫儒巾。 叶抚陡然想起一句话:历目长安十二载,一日尽是青衫湿。 只可惜,这里并不是长安,也无法传达他对长安那一份浅淡但是知味的向往。 明安城里人很多,很挤。这下午一些时分里,走在路上的大多其实是上午刚来到这城里的书生书玉们,整顿好行李,安排好食宿后,便是一番闲暇游历。看上去的确是有几分文会的样子,这样的感觉会在荷园会召开那几天更是浓烈。 叶抚没有书生的样子,祁盼山更是一副道士打扮,在这颇有些“同质”的人群里,反而是有些显眼,只不过也只是行人稍稍投来目光而已,瞧着没有什么特别的,便不会多留注意。 祁盼山落后于叶抚半个身位。 直到离开宅邸,出了那一片清静区,到这步行街、闹市里来了,听了纷纷杂杂、百般样子的喧闹声后,祁盼山才陡然不解,不解自己怎么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跟着这个自己眼里的“普通人”出来了,不解为何在和叶抚不经意间的谈话里,自己会把态度下意识地放在同等地位上,就好似他是自己结伴而行的道友。甚至,某种感觉上,自己好似要低了那么一等。 祁盼山看了看叶抚的侧脸,还是经不住挑了挑眉,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从根本上认为叶抚是个普通人,是个凡人,是个没有文气、灵气什么跟修炼扯得上关系的都没有的人,与之相处起来却没有一丝违和感。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来自于何,觉得奇怪,但并不排斥。 世间总是有各种各样奇奇怪怪,无法去理解的存在。祁盼山想,或许这位先生就是那样的。 “或许,并不能真的把他当作普通人去看待。” 祁盼山拢了拢道袍,稍稍往前多跨了一个身位,临到叶抚旁边,“先生也是来参加荷园会的吧。” 叶抚轻声回答:“路过明安城,觉得荷园会挺有意思的,就想看看。” “呵,荷园会不过青梅学府用以敛聚文运的存在而已,能有什么意思。”祁盼山说话并没有什么客气不客气的说法,他讨厌儒家,讨厌儒家的一切,就算是瞧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读书人们,也觉得厌烦。 “或许吧。不过,总有人觉得有意思。”叶抚笑了笑,“就像他们,有的长途跋涉,有的大倾家财,劳累也好,费财也罢,都是心甘情愿的。” “那是他们蠢。”祁盼山巴不得没有一个人来参加荷园会。 叶抚没有去争辩什么,也不会为儒家这些读书人说多少话。而且荷园会这种文会,也的确是祁盼山说的那样,用以敛聚文运,不过他说得比较片面而已,文会是互相受益的,学府可以借助参加文会的文士去敛聚文运,同时,这些文士也借此提升自己。祁盼山之所以那么说,不过是他的确讨厌儒家而已。能够想得到,若是这个文会不是由儒家学府举办,而是上殷举办的话,他不会嫌恶半分。这就是单纯的个人芥蒂而已。 “你是道家弟子吧。”叶抚随意一说。 “是的。”祁盼山随口一答,答完后他才反应过来,心想自己怎么答得这么顺便,怎么人问了就答,而且对方还是个跟自己其实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 想不通这一点,他不知道叶抚身上到底有什么神奇的力量会产生这样的效果。 “道儒无争,相看两厌,这句话你认同吗?”叶抚问。 听了这句话,祁盼山终于正色了,因为“道儒无争,相看两厌”这句话是盛传在大势力范围内的,倒并不是说只有修为高才会知道这句话,而是所接触的层次是有着相当程度的名气和影响力才行。就如道家圣地驼铃山一个种草童子可能知道这句话,而一个分神甚至更高境界的散修却不知道这句话。 “先生听过这句话?”祁盼山反问。 这句话是当初胡至福离开黑石城前,和叶抚提及的,那个时候胡至福主观上认为叶抚是儒家之人,担心叶抚把道家乃至整个天下都备受关注曲红绡收作学生,会招来麻烦。这一点,叶抚其实并不在意,他不是儒家的人,也不会觉得这对自己来说是麻烦。他只是在乎自己的学生而已。 “听起一个朋友说过。”叶抚随口回答。 这是不是真话,祁盼山不知道,但见着叶抚那平淡的神情,便没有追问下去,那样显得太过刻意了。 “道儒无争,相看两厌……这句话,其实仍旧是在说明道儒之间的争执。两家所涉及的势力范围都是整个天下,哪里可能会没有争端。这般说来,不过是为了表达一个‘相看两厌’而已。道家嫌弃儒家管得太多太宽,什么都要管上一手,什么都要立个规矩,儒家嫌弃道家什么都不管,万事作罢只为求道,不顾天下大势。”祁盼山没有再把叶抚当普通人,说起来也就没有多少遮掩,正好也想以此看看叶抚的反应,确定一番他所处于的层次。 遗憾的是,他没有从叶抚脸上看到任何变化,平平淡淡的。 “就是‘入世道与出世道’的争端吧。”叶抚走着走着,忽然驻足下来,朝着某个地方看去。 祁盼山思考着叶抚用“入世道”和“出世道”来形容儒道的正确性,便没有注意到叶抚停了下来,向前走了几步他才反应过来,发现叶抚在后面,然后转身问:“先生说的‘入世’与‘出世’有何深意?” 叶抚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 “先生在看什么?”祁盼山注意到叶抚的视线,朝着看去,但并没发现什么特别的。 “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叶抚淡淡回了句,然后走上前说:“‘入世’和‘出世’没什么深意,一个想多看两眼天下,一个难得看两眼天下。” 祁盼山想了想这个说法,说不对吧又找不到什么反驳的理由,说对吧总感觉又有哪里不对。一时间,他多想了想。 又走了好一会儿后,他才发现是哪里让自己感觉不对了。 便是叶抚评价“道”与“儒”之争的随意态度。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世人皆在人世间(二更) 事实上叶抚也的确只是随意一说,他并不想细致地研究对于这方世界里的云云而言,什么是“儒”,什么又是“道”。这对于他而言并没有多少值得去研究的,他以前读大学是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的,但并不意味着他喜欢去研究。更何况是这里的道儒。 如果说叶抚对道儒的随意评价是彻底的胡说与谬论,那么祁盼山只会嗤之以鼻,不会去多想,但是他偏偏觉得用“入世”和“出世”分别来形容儒道很贴切,并无什么违和之处。所以,难免的他会纠结于叶抚这份随意。换言而之就是,你随口说说也就算了,关键的是你还说得很对,说得很值得去深思。 叶抚并没有在祁盼山这里放太多关注,先前他的确是看到了面熟的人,在一堆读书人里匆匆闪过。是最开始从黑石城离开,前往洛云城那辆马车上,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话的那对夫妇。 他们又出现在了这里。乍然之间瞥了一眼,他们依旧行色匆匆,不过相较之前现在更多的是哀怨与疲惫。 没什么接触,只是瞧过脸,叶抚没有多在意。 “先生,‘入世’与‘出世’中的‘世’应该被如何定义呢?”祁盼山对叶抚关于道儒的这个说法很感兴趣,而且总觉得了解到一定程度后,会有意想不到的好处。 叶抚继续向前走着,人还是挺多的,有些挤。祁盼山倒是有意想使用一些道法,让前面的人无意识地让出路来,但是现在他有些愿意去考虑叶抚的意见,瞧着他脸上没有什么厌烦,也就没有去这样做。 “你所理解的世是什么?”叶抚反问。 祁盼山负手前行,一袭道袍被来来往往的人群带起的风吹着,“便是能够存在事物的地方吧,大的好比这天下,小的好比洞天福地、小天地、小世界这般。” 叶抚点点头说:“还有呢?” “还有的话,”祁盼山延展思绪,“或许在时间的意义上,还有代,世代这般,在族辈的意义上,还表示着一辈又一辈,一世、二世、三世这般。” “所以说,你所说的‘世’是按照存在角度而言的吧。”叶抚看了一眼祁盼山。 祁盼山默默念叨,“存在……”,他将“世”一词在心里再次整合一番后,确定的点了点头,便问:“我说的还有什么遗漏吗?” 叶抚没摇头,也没点头,而是驱除疲劳般松了松气说:“常言中有‘人世间’这个说法,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概括了‘世’的所有存在意义,你所说的空间也好,时间也罢,传统意义上的辈分也是一样,全部在‘人世间’这三个字里了。其实,不论是道也好,儒也罢,尚存于大天下的人,都在‘人世间’这个范围里,不然哪来的‘世人’一说。” “人世间……世人……”祁盼山呢喃着。 “求仙问道也是如此吗?”祁盼山没有和叶抚说过自己是修仙者,但是他想这般先生不会不知道。事实上,祁盼山虽说已经改正了对叶抚的看法,知道他并非常人,但也不知道其确切的本事,而这样一个问题本不该这般冒然地问出来,但是他直觉上认为自己会从叶抚这里收获那一份修炼路上的“缘”。到了他这个已经开始接触“道”的层次,直觉并不单单只是直觉,那更多的是一种修炼的衍生。 叶抚摇头,“求仙问道,并非如此。” “那是为何?”祁盼山问。 叶抚深深地看了一眼祁盼山,在他身上发现了同曲红绡一样的地方,便是一心都向着“道”。这大概是道家弟子区别于其他修士的显著特征,比起一般门派的修士,或者以儒道为基的修士而言,道家的弟子更多地将求道放在首位。 便是人有多面,但两人之间总有相同的那一面。祁盼山和曲红绡同为道家弟子,他们相同的那一面便轻易可见。 叶抚能给祁盼山回答,但是他能说,祁盼山并不一定能听。就像曲红绡一样,在三味书屋她曾问过叶抚许多关乎到修炼本质,与事物本质的问题,相同的,他站在那个程度上,都能给她回答,但是她并不到能听的层次。对于这些问题,叶抚做先生的,可以专门为学生找到合适与她的答案,但是对于祁盼山,这个与自己并无多大关系的人,叶抚只能点到即止。 “世人求仙,世人问道大都向天所取,天不在人世间,求这寻那自然是要走出人世间,只不过——”叶抚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相信,祁盼山能够修炼到分神境,不会连这都不懂。 祁盼山下意识接了后句,“只不过绝大部分人终其都走不出人世间。” 叶抚笑了笑,“你心里很清楚的。” 祁盼山心头升起一丝悸动,他在叶抚那番话里感受到一丝缥缈浩瀚的气息,但是无法去触碰,一想起来,也不敢去触碰,那太过遥远,太过深沉。一时之间,他沉浸在思绪里,没有接叶抚的话,良久之后才依依不舍地醒转过来。望着叶抚平淡温和的侧脸,他恍然之间感觉,这位先生即便站在自己身边,其间也好似隔着千万里,隔着无法去逾越迈过的距离。 叶抚伸手在祁盼山面前打了个响指,后者立马从缥缈的神魂大叹中恢复过来,顿时祁盼山面生冷汗如雨下。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想太多太深激起了神魂大叹,对于做足了准备的人而言,那是不可多得的机缘,或许一生只有那么一次,但是对于误打误撞闯进的人来说,便是夺命的心障,稍不留神就会在大道上留下无法掩盖的瑕疵。 而这,也是叶抚点“道”即止的原因,因为关乎本质的东西,不是现在的祁盼山能够去接受得了的。 “多谢先生。”祁盼山稳固心神后,诚恳地这么一说。 经由这一路来的交谈,叶抚折服了祁盼山,彻底改变了他对其的看法。不是在修为上,而是在那一个又一个不在普罗范围内的理解上,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但是大有深意的观点。 祁盼山想着,或许这就是让那个一身读书人傲骨的何依依折服的原因吧。 想着叶抚先前说的那些话,祁盼山陡然发现了一个先前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便是叶抚那句“世人求仙,世人问道大都向天所取”,其间有一个“大都”是先前所没有注意到的。 陡然注意到这一点后,他顿时心惊神颤,看着叶抚一字一句地问:“先生,你先前说‘世人求仙,世人问道大都向天所取’,难……难道还有人求仙问道不向天所取吗?” 叶抚看着祁盼山,轻笑一声摇摇头,然后大步向前走去。 留给祁盼山一个越来越远的背影。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大明大安(三更) 自从在乍宁湖看过几天后,叶抚便有些喜欢看湖,之前收下李命的那个牌子,答应他会去神秀湖观潮或多或少也夹杂了这样一份“喜欢”。 先前是知道了明安城这边儿也有一个湖,便想来看看,本是想带着何依依的,但是他要为荷园会做准备,也就没去问,两个学生又各自安排了功课,路过假山,瞧见祁盼山把关于所谓的胡兰的秘密封印起来后,就站在那儿发呆,叶抚想着也是自己顺便就把祁盼山给带上了。 明安城有两个湖,一个叫大明湖,一个叫大安湖。明安城这个名字也是根据这两个湖来的。而这次,荷园会召开的地方沁兰避暑庄便在那大明湖畔。因为荷园会的缘故,大明湖现在是禁止进入的,一大批的官兵守在关口,围得严严实实的。一眼望去,还能瞧见不少修仙者,这个规模的镇守对于明安城而言可是十分罕见的,可见对这次荷园会多么看重。 了解了叶抚此行目的是去看湖的,祁盼山便问:“先生要去大明湖看看吗?我虽然很少来明安城,也是知道大明湖是明安城的标志地。” “算了吧,里面应该在为荷园会做准备。”叶抚摇头说。 祁盼山笑笑说:“先生若是想去,我可以带先生去的,不会被打扰。” 叶抚心头笑笑,摇头说:“不用。” “好吧。”祁盼山觉得有些遗憾,不能帮到什么。先前问起那个“大都”,叶抚并没有回答他,这让他觉得心里痒痒,很想知道,但是也清楚这种问题定然是蕴含着很大的道理,强行求知只会让自己受苦。 一路朝着大安湖去了。 比起乍宁湖来,大安湖的确是要大上一些,毕竟明安城本身也就要大许多,那大安湖傍山而成,绕成一道弯,狭长幽静。 叠云国人喜好杨柳,大安湖朝城这边儿的堤坝上种了不少柳树,此刻六月里,柳叶颜色格外地深,纹路被掩盖不少,走在柳树之间可以嗅到浅淡的苦涩味儿,风吹来便更是浓郁。 山川湖泊、高楼城池、小桥流水、边塞大漠、万里雪国……这些向来都是文人所喜好的存在,在这文会之际,更是如此,大明湖不让去,除去城中一些历史悠久的高楼远建,这大安湖便是读书人汇聚最多的地方了。他们大多三五相伴,才女才子,吟诗作赋,极少有单独出行的。因为人多、且明安城地处叠云国中西东三方交接处,所以是一个比较大的中继城市,大明、大安两湖都是开发了的,是有些名气的旅游景点,尤其是明安城的沁兰避暑庄,逢七八九月丰热之年,都城会有不少达官贵人前来,历史上还有皇帝来过。 远远瞧去,湖上小岛、亭榭、楼台有不少,如同棋子一般错落有致,不少大小船只穿行在其间。 湖上还有一些花楼,进进出出有花船,花船之上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花楼女子,这些花船来来往往在湖畔边,瞧着岸上的人,若有姑娘心动的人,便有侍奉的仕女或者打花郎去将姑娘心动之人邀上船,共赴花楼,虽然听上去是一段才女佳人的妙不可言,是值得写成诗供以传阅的,但实际上就是来拉客的,一些心性不定的人,瞧着船中娘好看便猪油蒙心,三言两语就被说动,上了船,上了楼,那些白釉美好幻想的,还会念想跟花娘来段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情爱爱,但实际上大多数是喝了花酒,可能连姑娘的床头都没能看见就迷迷糊糊的给了一大笔钱去,常常次日酒醒了,便是好一阵子的后悔哀怨。 叶抚想了想,这大概就跟以前自己见过的“酒托”类似,也只是类似,这边儿花楼上的花娘其实还是有分寸的,不会太过分。毕竟她们大多还是卖艺的,是否卖身还是看人。 此刻进出花楼的其实大都是这些来自外地的书生,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流传下来约定成俗的喜好,文人好美酒,好美人,美酒佳人作伴才能有好词好曲。这里的花娘也是,大多更愿意跟这些书生作伴,总比那些头大脖子粗的好。 祁盼山是很讨厌这种氛围的,周围全都是尊崇儒家儒学的读书人,而且他这个分神期的修士,瞧这一群大多没有修炼过的人瞧得很坦明,许多人真的只是附庸风雅,他觉得这些人虚伪得很,明明一点本事都没有,真才实学也没几两,还非要满口不着调的“之乎者也”,如果是那些真贤人、大君子他还不至于这般别扭。 若不是叶抚在这儿,祁盼山早就招来一阵风把他们都给吹走了。 祁盼山转头看向叶抚,想问问是不是要找个清静点的地方坐下来慢慢看,却发现叶抚此刻正盯着不远处一艘花船看,心想先生来这大安湖的目的该不会是为了喝花酒吧,他很快又否定了,想着先生这般深度怎么可能瞧得上这些凡夫俗子,转而又想先生也是读书人的嘛,虽然不是儒家的,说不好有这方面的兴趣。 又看了看,发现叶抚还是瞧着那花船,心想算了算了既然先生有这方面的喜好,就顺应他的,便问:“先生,要不然我们租一艘船去那湖上瞧瞧。” “你要去吗?”叶抚问。 “我看先生想去的。”祁盼山笑了笑。 叶抚正欲开口说话,忽然听到一声清脆如玉珠落玉盘的声音。 “这位公子,我家姐姐邀请公子一谈。” 循声望去,一个面容清丽稚嫩的二八少女站在临岸一艘船的甲板上,脚踝间系了个铃铛,随着船身摇晃叮铃作响。 感受到周围羡慕的眼神,叶抚笑着问:“小姑娘是在叫我吗?” 少女手持丝巾,掩面莞尔,“公子真是说笑了,我瞧着公子,不是在叫你还在叫谁。公子莫要发呆了,我家姐姐候着呢。” 叶抚目光越过少女,朝后面船舱看去,帷幔罗纱之间,一抹娇丽的身影婉约其间。 顶点 第一百八十五章 犹抱琵琶半遮面 “那位是白薇姑娘吗?” “船上系了一条折柳絮带,其间绣有白薇花,应该便是白薇姑娘。” “没想到今天白薇姑娘都出来了,平日里她可不会坐花船到这湖畔来啊。” “不要说坐花船,平时里见都难见一面。城里,甚至是都城那边儿来的达官贵人也见不到她一面,只有她心情好才会露面演弹曲子。听说是背后站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花楼那边才能顺由她的心意来。” “既然她背后有人,又何必到这花楼来?” “这种事情,谁又能知道呢,喜好、玩心都有可能,只是没想到她第一次坐花船出来,居然就选中了这家伙,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在意的地方吧。” “呵呵,说不定白薇姑娘喜欢短头发,奇装异服呢。” 耳畔的声音不是窃窃私语,对于那船上姑娘的谈论,这四下的熟识的人们可没闲下来。一谈起这“白薇姑娘”的故事来,周围那些喜好一个“风雅”的手持折扇,身如白玉的公子们兴趣来了,皆是拥围过来,去瞧瞧看看,势必要看穿那一帘帷幔,看到那头的姑娘。 “白薇……”叶抚默默念了念。 祁盼山在身旁问:“先生,要去吗?” 叶抚没有回答,他抬头望了望那船舱前系着的折柳絮带,却在不经意间想起了那个收了她一条红色絮带的少女,恍然之间居然难得地有些发愣。他很少发愣,也很少深刻地想起某件事情来。而那位少女,总是觉得在慢慢淡忘,但是一旦触碰到了某些记忆点,便会陡然想起。 “奇怪的事情。” 这并不是值得津津乐道的事情,也不是什么可以放在心里去缅怀的事情。在印象里,叶抚记得自己不过和她相处了不到半天的时间。那之后的第二次见面,也只是他单方面地见到了,不论怎么看她应该都不至于会给他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来。 “或许是那个时候我刚来这方世界,没有适应吧。” 叶抚瞥了一眼花船里的姑娘,那帷幕可挡不了他去看到那位白薇姑娘。他虽然闲,但是对于花酒并不怎么感兴趣,比起这个里,他更愿意绕着大安湖湖畔吹吹风散散步,然后到了晚些时候,趁着可能的不错的晚霞,找一处高楼,或站或坐在边栏处,“把栏杆拍遍”。 “抱歉,请你转告你家姐姐,我有些事情,没办法同她一谈。”叶抚略带歉意,对面前娇俏的少女说。 少女愣了愣,反应过来后,不由得捏紧了手中的丝巾,眼睛瞪得稍微大了一些,“你拒绝了?”叶抚说着“有些事情”,但稍微通点世故的也知道,那其实就是拒绝,只不过委婉一些而已。 叶抚没多说什么,“抱歉。” 说着,他转身便要离去。 刚迈出没几步,顿时听见少女在后面喊:“喂!你站住!” 叶抚转过身问:“还有事吗?” 少女微微弯腿,然后一跃从船上跳了下来,脚踝上的银铃叮铃作响,很是清脆悦耳。她小跑着跑到叶抚面前,面颊上带着少女红,“我家姐姐这可是第一次坐花船邀人,你就这么拒绝了吗?” 叶抚想了想问:“我必须要答应吗?” 少女愣了愣,倒也是,人家有人家的选择,没有什么必须和必须不的。她撇头看了花船帷幔后那道身影,然后咬着牙说:“你真的就不愿去瞧一瞧吗?这可是姐姐的第一次!” “小姑娘,说话可不要带些让人误会的歧义。”叶抚笑了笑。 “什么?”少女先是一愣,然后立马反应过来,面颊上可爱的少女红顿时侵染开,羞红欲滴。她指着叶抚瞪眼吼道:“你这人真是太粗鲁了!” “或许吧。”叶抚没有和她争论,转身走开。祁盼山跟在他身旁。 “等等!”少女三步并两步地又冲了上来,一把拽住叶抚的手腕。 叶抚皱了皱眉,他不希望这个少女是个蛮不讲理的小孩子。 “你真的不愿意吗?”少女眼巴巴地望着叶抚。 叶抚摇摇头说:“我不喜欢那种地方。” “那好吧,姐姐说不要强求,公子不愿意的话就算了。”少女勉强地笑了笑,“打扰公子了。” 叶抚点点头,然后迈开脚步,顺着湖畔杨柳小道走着。 少女望着叶抚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她替她家姐姐感到伤心,“好不容易,好难得薇姐姐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希望做的事情,却被拒绝了。”念罢,她颇有些幽怨地看了一眼渐渐在人群里消失的叶抚。 少女转身走向花船。 “姑娘,问一下白薇姑娘,要不要考虑重新邀请一个人。” “是啊是啊,先前那人不解风情,莫要坏了白薇姑娘的兴致。” 少女厌烦这些人,一个二个表面上看去光鲜亮丽,儒雅风趣,但实际上虚伪之下藏着难以听下去的想入非非。她甚至懒得去理会这些人,一声不吭地重回花船。 见着少女不给回应,一些兴致上了头了人把控不住心头悸动,便想着强行上船。站在最前面的一个书生,在身边人的怂恿催促下,耐不住要爬上船去,想着试试或许能招的那白薇姑娘的一面相见。他前脚迈了上去,下一刻便是血肉横飞,哪只脚上去的,便留下了哪只脚。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周围所有的纷杂声被这道凄厉的惨叫声掩盖下去。 少女横立在船头,随意地将那断掉的一只脚踢下去,然后冷冷地看着众人说:“别自以为自己出身书香之地,便是个人物。这艘船不是想上就能上的。” 这位少女此刻所倾露出的压迫气势和她稚嫩娇俏的模样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也正是这份反差,让一众人不寒而栗,她那张脸说着那番话远比听到一个长相凶恶的恶霸说同样的话给人的震慑感强。人总是更加不喜欢预料之外的事情。 少女没有管那断脚之人的惨叫,回首立马笑脸盈盈地对着撑船人说:“我们走吧。” 撑船人似乎是见惯这样的情况,点点头后便上下起手摆渡离开。 这艘花船渐渐地远去,如同一片落叶落在水上。 …… 祁盼山听到身后那声惨叫,稍稍放开神念便知道发生了什么,顿时心惊地对叶抚说:“先生,那唤你的少女有着了不得的修为。我先前居然都没看出来。” 叶抚说:“那船上还有着你更看不出来的人。” 祁盼山心惊,“莫非是那叫做白薇姑娘的人?”他没想到,小小一艘花船,居然还深藏不露。他先前用神念查探过那艘花船,船舱里除了那位白薇姑娘,他没有发现有其他人。 “不,她只是个普通人,当然了,暂时是普通人。”叶抚说。 “暂时?”祁盼山问了后不禁愣了一下,他发现自己现在碰到问题习惯性地想要问一下先生,好似他一定能够给出答案来。 叶抚摇摇头说:“不必刻意去了解,尤其是这种事情。” 祁盼山不明就里,但是没有追问。叶抚的话给他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甚至是叶抚整个人都给他这种感觉。 “比起这个,我想你更应该去了解一下那个地方。”叶抚目光转向大安湖靠山那边山上一处。 祁盼山循着望去,望见那山林隐约之间,静静地卧着一个道观。 顶点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东宫冷 轻纱帷幕写红意,盼君识人。君不识人。 一道轻轻的咳嗽声响起,带着柔弱之意,透着些许凄清的味道。她掩面着,细长的眉毛轻轻蹙起,带起山川一般的起伏,乍然之间看去,如同远处临水青山。 “薇姐姐,你还好吧。”少女有些心疼,半跪在她面前,一只手扶着她的膝盖。 她摇摇头,“这样子怎么也说不得好。”她的声音冷清到近乎凄楚。这份凄楚像是与生俱来,放在她身上格外的合适。 少女微微撅嘴,侧着脸躺下,半面脸枕她的膝盖上。这份绵软温热让少女很是安心,眉头舒展开来,“那个家伙有什么好的嘛,值得姐姐你献出第一次吗?” 她轻轻拍了少女的头,“不许说这种无趣的话。” 少女抬头看着她的双眼,那是一对温柔的双眼。少女心想,自己这个姐姐真的是温柔到了骨子里,这样好的姐姐她要好好看着。 “薇姐姐,你应该是第一次见到那人吧,是一见钟情吗?”少女怀揣着那份美好的心思,眨动俏皮的双眼。 她摇了摇头,“这次出门来,本是想趁着荷园会临着了,出门瞧瞧风景,不想见着了他。我说不清楚对他是什么感觉,或许是瞧着面相柔和,感到心喜,或许是那股淡然的气儿与其他浮躁之人不同,又或许是我也说不出的感觉来。”她没有说的是,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叫住叶抚,出于喜欢吗?又或许是难得有些好感?她觉得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这是一种玄妙的感觉,但是她无法参透,只得遗憾。 “好复杂哦,不懂。”少女嘟着嘴说,“不过姐姐你若是真心喜欢,我想办法去把他叫来。” “不用,强求无意。”她轻轻侧身,依靠在黄绿色的扶手上,隔着风吹来时帘子浮开的缝隙朝着外面看,看到的是一片繁闹的景象,依稀瞥去,或许在人群里又瞧见了那个人。 “可是,姐姐,这是你第一次有自己的想法啊!”少女微微瞪着眼,有些不甘。 她虚目以望,“第一次吗?”半晌之后,低头幽幽,像是自语,像是诉说,“原来我如此不堪,连为自己着想都做不到。” “不,这不是你的错,是那群虚伪的家伙的错。”少女咬牙说,片刻之后又无奈叹息,“怪我太弱了,没法帮到姐姐更多。” 她摇头轻笑着说:“你在我身边就是对我最好的帮助了。” 少女听着怎么都高兴不起来,揭开一点帘子望着外面那群书生说:“这些人才是真的蠢货,读书把脑袋都读出问题了。” “芸芸之间,皆是如此。”她轻咳两声,面色微红,伸出手动了动手指,呢喃自语,“应该快了吧,快到时候了。” 少女听此,沉默了好久才委屈地说:“这不公平,”她紧紧地看着她最喜欢的姐姐,“这不公平,薇姐姐,这不公平啊。”说着,眼眶红了,滚落出眼泪来。 “这人间可没有什么公不公平的。”她声音轻柔。 “凭什么让你一个女子去承受那样的事情!那群口口声声‘大丈夫顶天立地’的伪君子怎么不去啊!怎么不去撑起这片天来啊!姐姐你才二十四岁啊。”少女被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爆发出来,嘶吼着,她现在这幅模样实在说不上好看,但是她现在哪里管的上好不好看,她真的是不甘极了,恨不得让她恨的那些人就地伏尸。 她温柔地看着少女,伸出手指拂去少女眼角的泪珠,轻声说:“有意者必长守万里,无意者终九幽俯首。” 少女半跪着,抬头以望,无声泪下。 “喵呜。”一声软绵的猫叫声响起,船舱横梁上趴着的那只白猫撑了个懒腰,迈动猫步,一跃而下,钻进她的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咕噜咕噜地闭上眼。 她瞥眼望穿帘幕,望穿这花船的帘幕,同时也望穿了这道来势汹汹势不可挡的帘幕。 她叫东宫白薇,姓东宫,名白薇,无人知来处,只知叫她白薇姑娘。 …… “那里是个道观?”祁盼山望了望。 山林隐约间,朱红金赤的云檐高高翘起,直对着远空,那缕缕青烟瞧上去如同盘旋而上的烟龙 叶抚笑着说:“是不是道观,你这个做道士的总比我要清楚吧。” 祁盼山知道叶抚是在打趣,并无尴尬,反而是随着叶抚这么一句话,要放松不少,觉着他们之间似乎是拉近了些距离。 “两位公子是在说那道观吗?” 他们的声音并不小,所以让旁人听了去实属正常,一个推摊卖小糕点的摊贩问,他瞧上去很朴实,但是那股市井里气一丝不少。 叶抚点点头。 摊贩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两位公子可要长些心眼,那道观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哦?怎么说?”祁盼山挑了挑眉,说起道观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这个做道士的自然更加关心。只是他突然的挑眉显露了些许他作为分神期修士的压迫感来,让那摊贩如蒙阴霾。 叶抚无奈对祁盼山说:“你吓着人家了。” 说罢,他笑着对摊贩说:“那道观有什么不好的吗?”笑如春风,春风解阴霾 一旁的祁盼山很是惊异,他并没有从叶抚身上感受到任何气息的波动,但是偏偏轻而易举地驱散了他的气势,心想这位先生到底还有多少不同寻常的地方。 前脚刚踩进阴霾的摊贩,下一刻就如沐春风,但这陡然的反差并没有让他感觉到什么不好的,便是低声说:“那道观是五年前新修的,就修在大明湖和大安湖之间的那山上,起初因为建筑修得霸气好看,算是半个游客脚点,有一次忽然就传出那道观里有得道高人,可以算命啊、除妖啊、避凶趋福,然后陆陆续续地就有很多人去道观求缘,然后那道观越来越受到吹捧,听说都城那边儿都有派人来查看过,认证了属于‘常建’里头的道士也是越来越多了,四处都是好名声。” “哦,这不是挺好吗?”叶抚说。 摊贩叹息一声摇头说:“好什么啊,我也去过那道观,总感觉是唬人的,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信,说是被吹捧出来的我都不觉得意外。一些街坊领居也去过那道观,也总是怀疑被骗了。”说着,他再次压低声音说:“听说观里有道士骗了南边儿一个城主,哪位城主还请都城那边儿彻查这道观呢,只是到现在也没个声响,说不得人家在上头有人呢。” 叶抚莞尔一笑,问:“那道观是不是叫清净观?” 摊贩点头说是。 叶抚心里直乐呵,他可是知道被骗的那位城主不是别人,正是那位一心为国为民的黑石城城主大人——尚书。 顶点 第一百八十七章 无上清净通宝天尊 “假道观,假道士?”祁盼山挑起眉,他对这个比较在意。 这次他收敛了自己的气息,不至于让摊贩陷入震慑之中,不过还是下意识地害怕于他。摊贩缩了缩头,双手紧紧捏着糕点推车的把手,看上去有些紧张。 “你是说,那道观打的是道家的名义?”祁盼山问。 摊贩点点头,诺诺回答:“是道家的名义,准确说来是无上清净通宝天尊的名义,一到道观去就可以瞧见无上清净通宝天尊的香火神像。” “无上清净通宝天尊?你确定吗?”祁盼山眉头皱得更深。 被祁盼山这么一反问,摊贩反而有点不确定了,在他眼里,这个身穿道袍的道士说不定就是那清净观的人,毕竟在儒学兴盛的叠云国,这明安城方圆几十里,只有这清净观这么一个道观。他这次反应过来后,心头很是紧张,顿时目光游离飘忽,支支吾吾地说:“是真的还是假的,你们去看下就知道了呗,这种事情,我一个卖点心的哪里说得清楚,我也只是听人闲扯说的而已。” 祁盼山点点头没有再多问,他是道家弟子,观心之类的道法或多或少都接触过,知道摊贩没有说假,“多谢告知。” 摊贩别扭一笑,然后点着头哈着腰走开了。 祁盼山一番思索后,再次看了看那山林潜云之间的道观,然后放开神念去探查,但是神念刚刚到大安湖上边儿就直接散掉了,这让他始料未及,便定心定神再次尝试,结果依旧如此。他对此感到疑惑,眉头皱得更深,心想自己虽说不是修炼神魂的天才,但好歹也有着三两三分神魂,又是分神境界的修士,不至于神念连这大安湖都越不过去吧。 叶抚瞧见祁盼山的模样,稍稍看了看便知道他遭遇了什么,笑着说:“隔湖观望,不如亲眼一见。” 祁盼山听此,歉意一笑,“先生,实在抱歉,听那摊贩说起这事,太过上心了。” “是对清净观的真假道士上心,还是那无上清净通宝天尊?”叶抚问。 祁盼山神情复杂,“我知道瞒不过先生,也不想着遮遮掩掩了。”他从来都不了解叶抚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但是那份来自神魂意识中的直觉告诉他,“遮掩”与“故作高深”这种事情在叶抚面前没有任何用处。 “清净观其实是道家在中州云海的一个道观,”祁盼山岔开话问:“道家圣地驼铃山,先生听过吗?” 叶抚笑了笑,驼铃山他当然知道。 祁盼山说:“就是曲红绡出身之地。” 叶抚倒是没想到,他单独把曲红绡放出来去描述驼铃山,“为何刻意提起曲红绡?” “驼铃山虽说是道家圣地,但之前不常现世,大都只是大门大派的人听闻过,在整个天下名气并不大,曲红绡以驼铃山人间行者这个身份历世,在天下五地享有盛名后,驼铃山才逐渐走进芸芸大众的视野,从这方面来说,曲红绡比驼铃山更出名是没有什么问题的。”祁盼山详细地解释了一番,他同样是道家弟子,对此很是了解。 叶抚点头,“原来如此。”他知道曲红绡蛮有名气的,但是没有专门去了解,不知道她居然这样出名。这般想着,他更加为胡兰忧心,曲红绡这么大的名气,显而易见的是胡兰以后出门走到哪里都会听到她师姐的名头了,有一个太过优秀的师姐压力是很大的,尤其是对胡兰这种要强性格的人而言。 “在这方大天地,道家有三大圣地,驼铃山、清净观、观星崖。其中,观星崖是一直显世人间的,算是最有名气的,驼铃山偶尔会开山门,又因为曲红绡所以也算是很有名气,但是清净观那就真的是不显山不露水了,鲜有人提及,一些稍微偏远的道家门派都没有听说过。”祁盼山说着吸了口气,皱起眉头,“先前听那摊贩说起这个名字,我还有些心惊,不过听他一说并不是我所知道的那个清净观。不过,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叶抚想了想说:“如你所说的那般,清净观是道家三大圣地之一,那么这世间没有超越清净观所在层次的任何事物取名都会受到气运影响,下意识避开这个名字吧。毕竟一个门派,其名占据了相当程度的气运。较浓气运所影响的事物轨迹是不会接纳薄弱气运的影响。” 祁盼山听着这般话,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就说我怎么感觉不对。”他看向叶抚的眼神忽然灼热,“先生对气运了解得很深啊。” 气运之说一直都是世间各大门派所关注的重点,实在是因为这东西关系到事物走向,而又很难以去领悟。同时,气运也是修炼到了一定层次的修士所关注的重点,历史中,关于气运之争的大事可不少,祁盼山同样希望能理解气运更多,听到叶抚说起这回事来,才会那般热切。 叶抚摇摇头,“我是粗略研究了一下。”对于气运,还是之前为秦三月开拓修炼之路时研究过的。 祁盼山难免地感觉到叶抚离自己又远了几分,心想这位先生怎么什么都知道啊。他很想继续问叶抚一些关于气运的事情,但是想了想不能太过急切,免得给留下不好的印象。 “我刚开始乍一想,这清净观说不得只是撞名了,但是觉得很蹊跷,听先生一说才知有这番深意在此。本来我没多想,但是那摊贩突然又提起一个无上清净通宝天尊的香火神像,这就让我很是惊讶了。”祁盼山紧皱眉头,“要知道,无上清净通宝天尊可是道家清净观的立道尊者、祖师啊。” “哦?” 祁盼山苦笑一声,“不瞒先生说,我出身的门派洞吕山其实就是清净观观下在东土的合道门派,所以我才知道清净观这个地方。” “你这么直接就告诉我,没问题吗?”叶抚笑着打趣说。 祁盼山摇摇头,“本来就不是什么必须要去保守的秘密,再说了,先生知道了也没关系。” “哦,你我认识不到一日,这么相信我?”叶抚问。 祁盼山神情复杂,“道家修士讲究随性而为。”其实他自己心里很清楚,这份随性只是因为是在叶抚面前。他回到先前的话,“清净观本来就极少被人知晓,其立道祖师无上清净通宝天尊又是上上个纪时的存在,到现在他的真名都几乎无人知晓,只流传着这个道号,所以更是鲜有人知。” “所以,你对这里的这个清净观感到疑惑?”叶抚问。 祁盼山点头,“不论是清净观这个名字,还是无上清净通宝天尊这个道号,按理来说,都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小小的叠云国,还是尊儒的叠云国。如果真的是假道士在骗人,那这未免也太过离谱了。” 叶抚洒然一笑,“百疑不如眼见切实,我们去看看吧。” 祁盼山歉意地说:“抱歉耽搁先生了。” “反正也是出来走走,多走走没事的。” 说着,两人沿湖朝着那片山林前行。路上,祁盼山和叶抚说了许多道家门派的事情,他也没少向叶抚询问关于气运的事情,但是叶抚并没有和他说多少,倒不是藏拙,而是牵扯到气运的许多事情都关乎着事物本质,放在这里便叫做“事物本规”,而这并不是现在的祁盼山有能力去接受的,强行参悟只会伤身。 顶点 第一百八十八章 道意之风 山林小道间人不少,但是明显的,读书人占成比明安城少多了。毕竟来这山林的人大多数为清净观而来,而清净观又是道观,并非读书人所喜好之地,所以才是这般模样。 祁盼山走在这里,畅快不少,即便是对那清净观感到疑惑,也因为这里儒家之人少多了而大感舒畅。 多少听路人说到,这山林本来就是一个普通的山林,明安城城主府那边并没有开发这里的计划,还是因为清净观的出现才对这里做了一番改变,原先是没有路的,现在不仅有了路,还修筑了台阶,从山脚下一直修到清净观门口。 一路走上去,叶抚和祁盼山都非凡人,很快就上去了。 祁盼山并没有注意到,和叶抚呆在一起后,会习惯性地去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路,即便他可以一个闪身就直接从山脚到清净观,但还是跟着叶抚一起走路上来了。 临近清净观后,明显宽敞了不少,绕过一个山弯,整个清净观彻底摆在了面前。 “清净观”三个大字,如龙如风,气势倒是十足。 这个清净观修筑于两道崖壁中间,前面的门殿大宫檐牙高啄,立于崖壁外面,便是能够在大安湖看到的模样,崖壁里面还潜藏着很多宫殿。一眼看去,是金碧辉煌,气势磅礴的存在,俨然大门大派的样子,缕缕青烟如龙升腾。来来往往的人将清净观前面的广场挤得满满当当的,一些道士在里面维持秩序。 祁盼山看到这样子的瞬间就有些不高兴了,“道观居然这般杂乱纷扰,到底是赚钱的香火庙,还是修道的悟道场?” 叶抚能理解祁盼山的心情,毕竟他是正儿八经出身名门的道家弟子,自然不喜这般场景。 但说实在的是,这清净观的模样和他在地球所见的道观是最贴切的,像是游客旅游的地方。 道观从根本上分为两类,一是子孙庙,是由师徒之间代代相传,庙产可以继承,有专属的门派,观内大小事宜皆有观内道士做主,如祁盼山所在的洞吕山,又如曲红绡所在的驼铃山;二是丛林庙,不允许收徒,庙产不能继承,属于天下所有道众共同所有,不分门派,凡是道家弟子都有权利居住和管理,天下知名的丛林庙是地处中州的天书观,是当今道家道祖证道写天书的道场,立道成功后,道祖将道场赠给天下所有道士,经由发展成了天下最大的丛林庙。 一般而言,天下道观无出这两类,但是眼前这清净观真说不好是什么类型的道观,说是子孙庙,它又并无师徒相承,说是丛林庙,它又并不允许庙外道士插手管理。尤其是看到那些个道士穿着的衣服,祁盼山开始怀疑这里是不是道观。 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敛财之地。还没有入观门,就看到一个大牌子,上面明码标价写着观内提供的事务,“上香祈福去正殿通宝殿,算命题字去左边清安宫、请道长下山去右边上清殿、打坐清净去偏殿霁芫殿……”各种各样的事务写得清清楚楚,甚至连标价都标好了。 这让祁盼山很是愤怒,如果这里就只是个寻常的香火庙,管他是打着道家的名头还是佛家的名头,他管都不会管,毕竟道家是天下大家,打着道家名头骗钱的数不胜数。但是,这道观偏偏叫“清净观”,尊香火神像偏偏尊的是“无上清净通宝天尊”。这在他看来,简直是一种莫大的侮辱。他毕竟出身洞吕山,而洞吕山顶头的道统便是清净观一脉。 本来和叶抚交谈甚欢的他,见到这副样子,黑着脸一句话也不说,愤怒之间还夹着“让先生看笑话了”这般的羞愧情绪。 叶抚则是很有兴趣,毕竟难得瞧见个让他觉得熟悉的地方。这清净观除了更为恢弘一些以外,几乎与他在地球参观过的道观相差无几,都有着算命摇签、上香祈福、打坐修行等等项目,甚至在一旁摆摊卖吃食点心的小摊贩也有。所以,他实在是难以想象,当初尚书是如何相信这种地方的道士真的可以斩妖除魔的。 “进去看看吧。”叶抚说。 祁盼山没有说话,只是点头。 刚走了没几步,一个人走上来问祁盼山:“道长,请问乐清宫怎么走?” 显然,祁盼山身着道袍,被人当作了是观里的道士。第一次,祁盼山第一次因为穿着道袍而感到丢脸。“不知道!”他冷冷答了一句,然后大步向前。 那人愣了一下,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叶抚看着祁盼山的背影,无奈摇了摇头。 进了正殿,“通宝殿”三个大字高高地摆在蓝底金边的牌匾上,其内是袅袅青烟,许多人虔诚地在里面上香参拜,香台上面密密麻麻插满了细香。一旁有道士卖上香用的香,立烛台用的蜡烛,还有道士管着捐赠香火钱的钱炉子,叶抚不经意间看到这个管钱炉子的道士打了个哈欠。 祁盼山已经进了里面了,他一言不发,直接越过排队买香的人群,从一堆竹立香里直接拿起一把,然后走开。卖香的道士和排队买香的人都是愣了一下,但是看到他穿着一身道袍,心想应该是观里其他的道士吧。 叶抚瞧着,猜到了祁盼山想做什么,他没有去阻止,毕竟现在祁盼山心头郁结难以掩抑,如果不排解一下,有可能会留下祸患,为以后心魔滋生创造条件。 祁盼山随手一挥,这把香便被点着了,一众人看到了还没来得及心惊,便看到他直接站到所有参拜祈福的香客面前,站在这“无上清净通宝天尊”的神像面前,将整把香插在香台上面,他闭眼入定,在心头默念参拜道经。 “知是无上无量,感念天地浩浩,可道而非,闻道而非,相心参守,知心而否……” 浓郁的道意随着参拜道经宣泄出来。 一个分神期,还是出身名门的道家弟子的诵经参拜造成的场面很大。道意环绕在祁盼山身周,形成一卷又一卷经文之风,他是名门出身,是修的浩然正道,那股明朗的气势瞬间穿透场间所有心怀不轨之人,使其心头如擂鼓,浑身发抖,片刻不愿在这里呆下去。相比之下,让人感到嘲讽的是,几个道士比起香客要更加难受。 一道又一道经文经由祁盼山的吟诵,借助灵气显化出身形来。 宽大的通宝殿里,顿时显露出无极之相,上下皆是一片幽蒙,然后生出太极之相,巨大的太极阴阳鱼交相辉映,在祁盼山头顶旋转,夺目的光晕刺激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平生数十载从未见到这般景象,当即被震慑,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一缕紫意遥遥而来,汇聚到太极阴阳鱼中,滋生四象,四象又衍生八卦…… 如此往复掀起的道意之风席卷了整个通宝殿,这股风迅速吹出去,很快吹遍了整个清净观,清净观上下数不清的人皆是深受这股道意之风的震慑,无法动弹分毫,那清净观门殿之上的赤金云檐更是借由道意金光大盛,一时之间,如虹般的气势萦绕在清净观,这股气势如风吹拂周遭山林不仅仅是观内之人感受到了,还在山林间的其他人都感受到了,依稀之间他们好似听到了有人在心头诵经。 很快,就连在大安湖赏景游玩的人都看到了山林间清净观如虹般闪耀,真的是如同得道高人降世。 而在清净观,这股道意之风席卷了一切,将所有建筑吹得一片狼藉,四处零落。那门口插满了高香的大香炉更是碎成了上百块,里面的香灰散落飞扬着,迷蒙了一片。清净观那气势磅礴的牌匾也断裂了,坠落在地。一栋又一栋的宫殿遍布裂痕,顶上大梁更是摇摇欲坠。 而在通宝殿里,情况更是严重,横梁直接断裂,坠落在地,几根朱红大柱横断斜垮,香台也好,那钱炉子也罢,早已不见了踪影,甚至立足的地板都被掀了起来。但是,祁盼山有心,并没有让任何一个无辜之人受到伤害,顶多只是吓到了他们。 “如果是真道观,那么我这番诵经只会让道观显道,但是如果是假道观,必然无法承受道意之风。” 结果显而易见。 诵经完毕,祁盼山缓缓睁开眼,但是下一刻,他神魂震撼,如遭雷击。 因为在这里一片狼藉之地里,那无上清净通宝天尊的神像高高而立,没受到任何一丝一毫的损伤,甚至因为这道意之风,神辉熠熠。 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这尊神像在无上清净通宝天尊的道统之中,是被道家所认可的神像。 震撼出神之际,一股浩瀚磅礴的气势卷席而来,逼迫心神。 祁盼山挣扎着回过头看去,一只纯白色的猫站在狼藉的地面上,翡翠色的眼睛充斥着杀意。 顶点 第一百八十九章 白猫 这毫无疑问是突兀的。 道意之风吹拂之下,众人都是震慑心神,瑟瑟发抖,匍匐在地,便是这些建筑都一片狼藉,破的破,坏的坏,地面的大石板都掀了起来,露出底下的泥土,顶上横梁更是摇摇欲坠,横梁的摩擦声以及簌簌落下的木屑无不在宣告着,这整个通宝殿随时都可能垮塌下来压倒底下的一切。 但就是这样的情况下,一只白猫蓦然出现,它出现得毫无征兆,好似就只是转头的瞬间,它就在那里了。那对洋溢着灵动碧色的翡翠眸子盯着祁盼山,冷意从一张一缩的黑褐色竖瞳里宣泄出来,让这六月的天如同被摆在冰窖之中。 祁盼山驱使道法,从白猫的气势中挣脱出来,警惕地盯着它,这份危险的直觉告诉他这只猫并不简单,他努力地在脑海中搜寻收录天下灵兽的《灵兽谱》、收录妖兽的《妖兽谱》,甚至是收录精怪鬼魅的《山怪志》,但是没有发现和这只白猫有任何相同的,甚至连相似的都没有。明明乍一眼看上去,那白猫就是家养的普通猫,纯色、中长毛、枫叶脸等等一系列的表征都表示它只是一只宠物猫,但是它站在那里偏偏给人以无限的压力。 祁盼山放出神念去试探,但是神念未近三丈便被粉碎,与之而来便是直达神魂伸出的震慑。他顿时只觉浑身灵气凝滞,无法在经脉之中运转分毫,就连命台紫府大门都被强行关闭,几乎是瞬间,他意识到自己绝对不是这只白猫的对手。一时之间他心里万分激荡,杂乱的念头不断升起,这白猫是什么?为何而来?是因为我诵经摧毁了这清净观吗? 大感不妙。 身后那无上清净通宝天尊神像依旧在闪耀着金光,阵阵浩瀚的道意被祁盼山先前的道意之风激发出来,此刻弥漫在坍塌了一般的通宝殿里。 通宝殿原本上香参拜的香客和一些道士回过神来,此刻正惊恐地尖叫着朝外面跑去,这里忽然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容不得他们多待片刻,遇到危险,保全自己要紧,哪里顾得上去管其他的。 这些人拥挤着,喧闹着,惊恐着,踩在狼藉废墟上,他们受到白猫气势的影响,逃离路线会不经意地避开白猫。很快,整个通宝殿便只剩下祁盼山、白猫和叶抚。 叶抚远远地站在一边,身上一尘不染,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无上清净通宝天尊的神像,时不时瞥眼瞧一下那白猫。 场间,祁盼山在白猫的威势之下愈发难以承受,双腿颤抖着。灵气凝滞、紫府关闭的他什么都做不了,道法、神通的施放都需要灵气和神魂,但是现在这两样东西被限制了,无法挣脱后,真的是无能为力。现在就连打开个储物灵宝,取一些符篆和阵旗出来抵抗都不行。 白猫此刻在祁盼山眼里哪里是什么白猫,简直就像是自九天临下的大妖。它只是站在那里,还未发动半分攻势,便已经让祁盼山承受不能。 祁盼山如何也没想过,自己会在这小小的明安城遭遇到如此恐怖的存在,他已经无法去估量白猫的实力,但毫无疑问地是,仅仅只凭着气势便能将他镇压的存在实力绝对是远超分神。 洞虚?合体?祁盼山不敢再往更高层次去想,那是现在的他如何也接触不到的存在,他甚至不敢去相信这小小的明安城会有那般存在。他不是没想过,因为荷园会,这里会出现一些高手,但是没想过离着荷园会还有四天就出现了白猫这般存在。 此刻的祁盼山无暇顾及其他,他感觉自己若是再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他心头大定,横眉咬牙,一缕紫意攀附在眉心,迅速游离蔓延,紫意涌进双眼,紫意大盛,向两边延展,顿时双眼如同银河霄下的紫色长练。 这是他的救命手段,无须灵气和神魂操控,只随意动。当然他并不是用以攻击白猫,他知道自己的实力即便是用上这一缕道意也无法反抗分毫,他是用来脱身的,出身道家名门的他有着这样的保命手段并不稀奇。就算神魂俱碎、元婴崩散,只要这缕道意逃了出去,那么门派自然有办法将他救回来。 但是紫意涌出来的下一刻,便见到那白猫迈动细长的前爪向前轻轻一步,顿时一道无色无形的气机涌出,掀起地上碎石木屑,激射在大殿之中,如同在西域深处肆掠的沙尘风暴。让他眉目大颤的是,那缕保命的道意瞬间就被这掀起烟尘的气机打散,直接消落,不留下分毫。 祁盼山很想转过头,从身后那闪耀金光的神像之中借一缕道意出来,但是他只觉得身体如同陷入了万年泥沼之中,无法动弹分毫。烟尘旋转,激起阵阵破空声,碎石子、木屑在这般力量的催动下化身夺命的武器,从祁盼山脸庞掠过便留下横贯而穿的血痕。他心惊不已,虽说并未刻苦习武修炼肉身,但是常年在落星关,每日承受兵器之芒,肉体强度远远强于一般的分神期,但即便如此依旧被轻易地破开。 烟尘之中逐渐走出一道娇柔的身影来。 那白猫撇去一切威势的话,毫无疑问是一只长相好看,十分讨喜的宠物,但是现在的它对于祁盼山而言就是夺命大妖,是在落星关都极少碰到的大妖。 白猫走到祁盼山身前,大概是知道祁盼山已经失去了任何抵抗手段,眼神逐渐变得慵懒起来。它蹲坐下来,身后的尾巴缓慢摇动着。一缕神念直觉刺穿棋盘的命台,非常暴力地在紫府中搜寻,几乎是瞬间,祁盼山就知道自己正在被搜魂,他不敢有任何反抗,任凭其搜寻着。在这样暴力的手段下,他知道自己任何的反抗都可能让自己神魂破碎,成为呆傻痴愣之人。 片刻之后,白猫的神念从祁盼山神魂中退出来。它似乎是在祁盼山的神魂中找到了什么讨厌的东西,眼神变得肃杀,浑身气势再次宣泄。它抬起爪子,整个通宝殿,乃至整个清净观所有的灵气瞬间被它抽空,汇聚在爪子上,尖锐凌厉的声音几乎要贯穿脑袋。爪子对着祁盼山,便要挥下去。 祁盼山心生绝望,他知道这道爪子落下,一百个自己都不够杀。 爪子动了起来。针刺一般的锋芒让祁盼山无法睁眼,闭上眼后很快从眼角淌血下来。 祁盼山以为自己要死了。 然而,等待之中却并未听到利爪落下的尖锐破空声,并未听到脖子折断的咔嚓声,甚至连那烟尘呼啸的声音都渐渐没有了,依稀之间能够听到外面慌乱的喧嚣。灵气、神魂因为气势被凝固封锁的感觉也渐渐消失。 祁盼山缓缓睁开眼,入目看到的是被抱起来的白猫以及满脸笑意的叶抚。 此刻,叶抚一只手手腕环抱在白猫两只前爪下,另一只手抚摸着它鼻梁上的那一团柔顺的毛。 祁盼山疑惑了、震惊了、呆愣了、不知如何言语了。 相较之的,那白猫比起祁盼山来,更加疑惑,更加地不知如何安放,那涌动着碧意的翡翠眼眸里,是迷茫,是连反抗之意都还没来得及升起呆愣。 顶点 第一百九十章 叶抚与猫,祁盼山与神像(补更1/11) “你这小东西,长得挺好看的,脾气却这么大。” 叶抚略带爱怜的语气打破了三者之间的寂静无声。是的,叶抚很喜欢猫,在地球的时候他便养过猫,虽然说不上资深猫奴,但是的确是很喜欢猫,这也是他初见三味书屋隔壁那只食铁兽便有些喜欢的原因,虽然食铁兽并不是猫,但名字里带“猫”就是了。 祁盼山忽地反应过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绷紧的身体和意识渐渐松弛开来,无力地瘫坐在身后的蒲团上,凝滞的灵气开始运转,在经脉之中游走周天,紧闭的命台紫府也敞开大门,让一直被压抑的神魂得到释放。在落星关多年的战斗和磨砺形成的本能让他脱离束缚后,立马以灵气催动道法神通,开始治疗伤势。 而叶抚手中的白猫还处在呆愣之中,它对现在所发生的事情难以去认知。它不理解,自己刚才明明就要挥爪杀掉这个无知莽撞的道士,怎么忽然就被泄掉了所有的力量,还被人抱了起来。被人抱了起来,还是在它不知情的情况下,这是它从未经历过的事情,从来都只有它主动找人抱的,可没有谁有本事主动去抱它。 脑袋被抚摸着……抚摸着的手很暖和,手法很好,很舒服……白猫渐渐地升起慵懒之意,眼皮微微缩了缩,发出轻微的咕噜声,便要眯眼享受。 忽然它醒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不是任人摆弄的玩物,感受着头顶的温柔抚摸,它心神大颤,只觉好是危险,差点就被这只抚摸自己的手给迷惑了。它感觉自己的尊严受到的挑衅,受到了侮辱,愤怒地吼叫起来,警告这个抱住它的人类快点把它放下来,但是不知怎地,明明应当是充满威势,满满杀意的吼叫出了声后却变成软糯的“喵喵”叫。 它意识到自己一定是被这个男人施了什么扰乱心神的神通,顿时炸了毛,浑身上下每一根毛都立了起来,眼中竖瞳缩成一个墨绿色的点。它想要催动身体里的力量去挣脱,然后翻身将这个男人撕成碎片,但是身体里的力量刚刚汇聚,下一刻就直接消散,这让它很是难受,叫声变得急促慌乱起来,扭动着身体,挥舞爪子,甚至用上了它最不屑用的撕咬,要从叶抚怀里挣脱。 叶抚瞧着,抬手拍了白猫一巴掌,愠怒地说:“听话,不要动!” 白猫神魂如遭雷击,那一巴掌好似是九天之上的雷霆直直地劈在它的神魂之上,下一刻便要它神魂灵性消散。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如潮水一般涌来,要它片刻不能安宁,它几乎是丢掉了一个灵物该有的灵性,全凭着动物的本能蜷缩成一团,在叶抚的手肘上瑟瑟发抖,眼中瞳孔里的色彩散落一片。 叶抚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听话就是好孩子。” 这句话在白猫听来,就是在侮辱它,是将它当作宠物看待,但是现在它只能听之仍之,不敢有丝毫的反抗,凭借着动物的本能,它知道只有让这个男人满意了,自己才不会受到伤害。它缩成一团,在叶抚的手肘上不敢动弹,实在是忍不住了便悄悄地摇一下尾巴。 叶抚伸手在它身上抚摸。每次叶抚的手碰到它,它便紧绷成一团,白毛炸立。 但令白毛难以接受并且不想去接受的是,它居然慢慢地本能地觉得被摸得有些舒服,逐渐地开始放松身体,尾巴摇动的幅度也慢慢地大了起来。它不想承认自己觉得舒服,不停地告诉自己现在是在一个危险人物手上,不能懈怠,要保持警惕。 这样的坚持很快就被击溃,它只觉得这个男人的手好似有着无穷无尽无法抵抗的玄妙之力,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让猫那么舒服…… 叶抚的手在它脖颈上的一圈围脖上挠着,它舒服得眯起了眼,身体彻底放松下来,尾巴嚣张地摇动着,开始发出咕噜声。 眯着的眼缝流淌出碧意,纯白无杂色的它品相无疑是极佳的,身上的猫毛并非较硬的短毛,也非长毛那般杂乱,平整柔顺,枫叶开的脸型看上去十分秀气。养过猫的人总是会养成见着猫便要瞧一瞧公母的习惯,他习惯性地掰开白猫的后腿。哦,一只小母猫。 叶抚瞧着,笑了笑,心想猫这种生物还是安安静静地时候好看一些。在对于猫这方面,他颇有些占强,想着管你是多么威震天下的大妖、灵兽,到我手里来了就只是一只任撸的猫。 祁盼山稳住了心神,修复了身上的伤,这才回过神来,然后就看到那只先前差点打死自己的猫正在叶抚的怀里打呼噜,顿时觉得天都要塌了,他接受不能,若不是瞧着叶抚脸上的笑意,他定要怀疑其实这只猫是叶抚放出来的。 “先……先生……这……”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叶抚抬头笑着说:“你好了。” 白猫稍稍抬头睁开眼,看了一眼祁盼山,眼中依旧是无限的冷意,好似在说“你给我等着,有机会我还会杀你”。祁盼山下意识地后仰,艰难地咽了口口水。白猫只是瞥了一眼,然后又躺下去,脑袋扭了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打呼噜。 祁盼山实在是难以接受这样的白猫。他更难以想象,叶抚是如何这么一下子就驯服了这只猫的。 要知道,这只猫仅仅是凭着身上的气势便能让他寸步难行,陷入震慑之中,抬爪之间便可汇聚涌动的灵气气旋,其真正的实力已经是祁盼山难以理解的了,而这样一只猫只是这么一会儿就被先生抱在了怀里,那先生的实力又该是如何?祁盼山如同钻牛角尖一般陷入苦痛的思索。 叶抚见此,有些无奈,知道他在想些有的没的的,便说:“起来吧,你好歹也是个分神期的修士,这般坐在地上成何体统。” 叶抚的话让祁盼山从苦痛的思索中走了出来,然后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说:“谢谢先生。” 叶抚摇了摇头,视线越过祁盼山,看着他身后那无上清净通宝天尊的神像说:“这就是你想知道的‘为什么’。” 祁盼山站起来,转身看着那光芒逐渐收敛的神像,神情有些复杂。他一直以为这清净观是假冒的,那神像更是可笑的,以为自己随意念经参拜,便能让这假的庙观,假的神像崩塌。却不想,那是真的天尊神像。 这个一些人眼里的“假道士成堆的假道观”忽地一下,显露出了极大的秘密。而这样的秘密,因为白猫这等存在让祁盼山有些不敢去触碰。自己这次只是简单的诵经参拜就引来了白猫这等碾压自己的存在,若是再深入接触,又会遇到何等存在。 祁盼山无力地想着,无力地转过身,无力地看了一眼叶抚。他从未想过,这一趟明安城之行本意只是找回何依依,却先后碰到了这样根本无法去承受的事情。 叶抚笑着说:“你想知道真相吗?我可以告诉你。” 祁盼山心底一颤,张嘴想说话,但是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他忽然有些恐惧,恐惧知道真相,恐惧真相是他根本不能承受的事。这份恐惧升起来的瞬间,先前封印关于胡兰秘密的事情又闪过他的脑海,他现在不知道自己封印的到底是怎样的秘密,但是仅凭本能他便知道那是更加难以承受的事情。 两者之下,祁盼山勉强一笑,语气沙哑地说:“不,不用了。” 叶抚叹了口气,稍稍挥出一道气机,为祁盼山驱散掉心头的阴霾,然后说:“不想知道的话,我们就走吧,这清净观没什么值得呆下去的必要了。” 祁盼山心头舒畅许多,他知道若是任由心头阴霾笼罩,迟早会滋生心魔,不由得朝叶抚投去感激之情。 “走?你们走得掉吗!把我这道观弄着这番模样!还想往哪里走!” 一声愤怒的吼声在外面响起。 抬目望去,几十个道士涌进通宝殿前的广场上,手持各种武器摆起架势。为首的是一须发皆白,头戴道冠,手持佛尘的老道士,他此刻愤怒到红了眼,如同看死仇一般看着叶抚二人。 叶抚随意瞥了一眼,场间几人的修为显露无疑,顶了天就老道士一个金丹修士,其余的都是筑基练气。他没有任何兴趣,也知道他们只是那“无上清净通宝天尊”神像背后隐藏着的局中的炮灰棋子,压根儿不知道自己这骗人的道观里隐藏着何等的秘密。 “你不想接触这件事教训一下他们就够了,毕竟还要留他们善后。”叶抚对祁盼山随口一说。 祁盼山听叶抚这么说,顿时没有压力了,本来他还有些担心教训这些人会让自己牵连更深。他点点头说:“先生你先走,我随后就来。” 叶抚笑笑,抚摸着怀中白猫,径直地向前走去。 不由叶抚出手,祁盼山便已经为他开好了路。就算无法抵抗白猫的攻势,他好歹也是个分神期修士,这些人在他眼里说是“臭鱼烂虾”也不足为过。 顶点 第一百九十一章 局外人 叶抚抱着猫缓步离开了通宝殿,到了前院,虽说这里被破坏的程度不如通宝殿,但到底也是一片狼藉。 现在这边儿已经没多少人了,只有一些胆大不怕死的还凑着个头看热闹。 “听说里边儿有得道高人降世啊,那场面可是不得了,头顶一副太极八卦图,无数神兽灵宝在上面飞过去飞过来,听说好几条龙呢。” “那怕不是真正的仙人哦,你看着清净观都被搞成这副模样,跟地震过似的。” “是啊,听说连那无上清净通宝天尊的神像都惊动了,金光闪闪,道经起叠。本来以为这道观只是图个乐呵,现在看来还真有那么一回事。” “这可不好说,如果是真的得道高人降世,应该不会破坏道观吧,说不定是上门寻仇的仇家。” “要不,去看看?” 口上嚷嚷着要去看看,但没人打头阵就只好在这外边儿耗着瞅着。 一个二个议论纷纷,你拍我和地就要商量着到里面去看看。这些平时里吃饱了便闲着没事干的最喜欢这些热闹事,简单说来就是无知者无畏。好在那些道士跟祁盼山压根儿就不在一个层次,如果是真正的同层次的斗法打斗,这些人凑上去就是典型的“被打死都没理说”的存在。 眼见着叶抚抱着猫优哉游哉地从里面走出来。一众人围上去,“兄弟,里面是个什么情况?”,“真的是得道高人吗?”、“那神像是不是金光闪闪,显灵了?”七嘴八舌,一个接一句地问。 叶抚稍稍打了一些气机在身体外面,免得这些唾沫星子飞到他身上去。他还是挺爱干净的。 “想知道?”叶抚挑眉反问。 一众人连着点头。 “自己进去看呗。”叶抚说罢,大步离开。 留下一众人愣神片刻后,骂骂咧咧地继续守在外面。 依旧是没人打头阵,毕竟先前这清净观所发生的事实在是给他们留下了极大的影响,说是阴影也不为过,没人想再次经历那样的事情。眼睛看不到,凭着耳朵听依稀听到了一些,只听见里面是“噗”、“嘭”之类重物落地的声音。 没过多久,又一个人走了出来,众人看去,他穿着一身道袍,相貌中正,一看就是好人,肯定是清净观的道长。 众人再次围上去问这问那,一人一嘴,张口便是“道长,道长”。 祁盼山可没心思跟这群他眼中的“愚民”闹腾,一步跨出,闪瞬之间便消失在这里。在一众人眼里,这便是一溜烟地就不见了,十分符合他们对于神仙的幻想,当即一个接一个地兴奋得不得了,嚷嚷着“看到神仙啦”。 喧嚣愈来愈远,祁盼山神情疲惫,走在台阶上,远远望到了叶抚的背影,加快步伐追了上去。 “先生。”祁盼山喊了一声。 叶抚点头说:“好了?” “好了。” “那就好。”叶抚抚摸着怀中白猫。 祁盼山瞧着那蜷缩成一团,晃动着尾巴的白猫,还是下意识地感觉心颤,正是这看上去温柔恬静的家伙,挥爪之间便能要了他的命。 “这只猫为何而来?”祁盼山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叶抚笑了笑,“为你而来啊,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祁盼山下意识缩了缩身子,心想果然是自己动了那神像招来的。 白猫慵懒地伸了伸前爪,张了张后爪,张大嘴打了个哈欠,淡淡地瞥了祁盼山一眼。 祁盼山连忙错开视野,他看到白猫那对翡翠眼眸就觉得浑身冰寒,好似下一刻便要在其爪下折命。 白猫才懒得去理会祁盼山,这个在它眼里的“莽撞的蠢道士”。它把注意力都放在叶抚身上,高傲的它怎么甘愿被叶抚肆意地玩弄,自然是要找个机会偷偷溜走,现在最关键的是暂时屈辱一下讨好这个男人,让他松懈,然后逃走,要不然那小姑娘该担心了。它想想就来气,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就算是那神像沉湖它也不管了。无可奈何的它只好在心里诅咒那些给自己安排这差事的家伙大道崩碎,灰飞烟灭。 想着想着,白猫忽地就在想,“这个男人和那群家伙比起来孰强孰弱?要是这个家伙够强的话,岂不是就意味着我只要讨好他,就不用在这里守着那破神像了?” 它连忙摇了摇头,心想不能做这么没骨气的猫,就算是做猫,也是要顶天立地的! 心思泛泛。 “先生,我还有些不明白。”祁盼山说。 “哦?” “那些道士明明有些是有修为的,金丹、筑基、练气都有,正儿八经地当个道士也不是不可能,为什么非得假冒?” “这很简单啊,你想想,那些金丹修士、筑基修士和练气修士的年龄,一把岁数了还是那个样子,显然说明了他们资质很是一般,就算是在普通的道家门派里,没有机缘,一辈子也只能做个中下层的弟子,活得哪里有在这里被人一口一个‘道长’叫着舒服。”叶抚不急不缓地说。 祁盼山皱眉,“修仙历长生,本就是苦寒之举,这般贪图逍遥岂不是失了本心?” 叶抚知道祁盼山资质虽然比不上曲红绡这等,但到底出身名门,绝对说得上是“天才”。身为天才,从小便高高在上受人观仰的他自然无法体会到那些中下层弟子的感觉。 “本心啊,要知道这些人修炼的本心或许只是为了活得更自在更惬意,在这清净观能够实现这份本心,干嘛要去努力同天争命?”叶抚淡淡地说着,“庸人即便是修了仙也是庸人,有志向的人即便是身居泥篙也活得更加精彩。然而,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庸人,不论是怎样的是世界,需要得最多的也是庸人。” 祁盼山细细地品味着叶抚这番话,久久无言。以前的他是最听不得道理的,但是当他发现每次都能从叶抚的道理中明悟一些东西后,便习惯于听叶抚的言语道理。 叶抚笑着对怀中白猫说:“要是你也是一只没有志向,只想着享乐的猫就好了。” 白猫顿时身体绷紧,心想莫非自己的心思已经被看穿了? …… 山上清净观。 事实上,如叶抚说的那般,这群道士压根儿就不知道这道观取名“清净观”的深意,也不知道那神像背后的秘密,他们就是一群被人顶在台面上来的炮灰棋子,是彻头彻尾的“工具”。 一群道士叫苦不迭,一个个鼻青脸肿的,东倒西歪地摆在地上。听了叶抚的话,祁盼山并未把他们怎么着,只是让他们受了受皮肉之苦而已。 那为首的须发皆白的道士是个金丹修士,受到的“照顾”自然是最多的,此刻的他脸肿得跟包子似的,两只眼睛快要被压得睁不开了。比起身体上的痛苦,他的心情更加难受。祁盼山的出手算是让他知道,招惹到的是个惹不起的家伙,如今道观处处遭受重创不说,白白挨了打也没关系,关键是没法去报仇,还得提防那人会不会杀个回马枪,再来闹腾一番。 现在是想逃又舍不得逃,毕竟到了别处可是找不到比这清净观待着更舒服的地方了。一个个在这里待惯了的人,早已没了闯荡历练的心,一身的锋芒磨了个干净,只想舒服惬意,那里愿意吃苦耐劳。所以还没啥办法,挨了打也无可奈何,还是得老老实实地修缮一下道观,然后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继续下去。 老道士好似又老了几岁,那在这道观养了几年仅有的一点傲气也被祁盼山打了个干净,顶着鼻青脸肿老老实实地开始安排道观的善后之事。 一众人离场后,那半废的通宝殿里缓缓浮现出一个身影来,负剑而立,这道身影看着神像良久后,手指掐诀推衍起来,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所推衍出来的被一片迷雾遮了个彻彻底底。 “局外人。会是谁呢?” 没得到任何结果,身影又缓缓消失。 第一百九十二章 八方汇聚,群星拱月 还没到山脚,便瞧着一群接着一群上山看热闹的。 不管是哪个时代,爱看热闹的人永远是最多的。先前清净观因为道意之风金光大方的场面吸引了不少大安湖看风景的人,尤其是那些最喜好“奇观异象”、“仙人遗相”的读书人,自然不会放着这样热闹的事情不看,说不定便能从中找到趣味,写出一篇了不得的辞赋来。 叶抚和祁盼山这对下山的人,自然是一群人上山现象里的异端,一路过去,没少被追着问山上到底如何之类的问题,被问得烦了,不用叶抚出手,祁盼山就率先用神通屏蔽了二人对外的感知,才算是落得一个清净来。 上山的人多,自然而然大安湖的人就少了,不过再少也只是相对于之前来说,这里依旧是人声鼎沸。 绕着大安湖畔,按照原路,漫步其间。围在湖畔的人少了一些,风景都感觉好看了不少,撸着猫,散着步,瞧着这里那里的风景,还算是惬意。这趟出门是顺了叶抚的心意的,算是轻轻松松,优哉游哉。 一来二去的,都已经是黄昏当下了。 黄昏挂在西边的天幔,微妙的暗紫色浮动在火烧云之间,之天际漫来,流入辉煌的落霞中。这份温和而软化了黄昏,投在平静的大安湖上,余晖与水彩交相辉映着,遥遥看去,见着帆船映衬彤红,如水上落叶、如玛瑙中的斑驳。 一两言语穷尽说不得此番造化,三四颗星天外落满了月霞,五六座灯楼映着水华,七八段佳句佳话,九十人天涯。 湖中花楼都点了灯,瞧着便更是好看了,像是在水中绽放的莲花,待人去采摘。瞧得迷蒙了,便登上高楼,点一盏清茶,倚靠着围栏以消磨时间。 祁盼山随着叶抚走走停停,自落星关带来的浮躁渐渐地没了,一颗道心沉沉地落进胸腔里,安然自在。他看了看叶抚,心想着跟这位先生呆在一起,总是能让人安下心来。 是的,叶抚怀里那只白猫也是这样想的。原本还计量着趁着不注意,然后逃跑的它似乎也是在这晚霞之下,安下了心,松掉了神。它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叶抚,虽然它是一只猫,但是灵性赋予了它复杂的心思,它想不明白,这个该死的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居然这么让猫待着舒服,就好似他的怀抱天生了是为猫准备的。想不通,闹不明,那就安安心心地享受吧,什么神像、什么大势大局爱怎么着怎么着。人生得意须尽欢,猫生得意也要尽欢。 在这儿坐着坐着,叶抚忽然想起都已经是傍晚了,自己似乎忘了给宅院里头那三个小家伙做饭。 “算了算了,我又不是伙夫,怎地净想着做饭,魔怔了。” 叶抚想着,饿一顿也没啥事,就没去多操心。 事实上,秦三月和胡兰的确是不用叶抚操心的。胡兰终地是把十遍《修仙表录》抄完了,两姐妹便应了叶抚的吩咐,出门进城逛街去了。胡兰玩心大,玩得开心了哪里会惦记着肚子饿不饿,再说了她好歹是个筑基修士,一顿不吃饭不至于要死要活。秦三月更不用操心,她通情达理得很,自然是把自己和胡兰照顾得妥帖至极。 唯有那读书读饿了的何依依,坐在亭榭里,放罢了书,靠着柱子,守望大门,摸着肚子,心心念念,怎地先生还不回来啊。一眼望去,便是望眼欲穿。 “先生,我突然想起一件事。”祁盼山看着大安湖说。 “说说看。” “先前我在湖畔探出神念去观察那山上的清净观,神念刚落到大安湖上空便烟消云散了,我想着我怎么也有三两二分神魂,不至于连个湖都越不过去吧,其间的玄妙之处我又看不出来,只好问先生了。” 叶抚抿了一口清茶,“没什么玄妙的,大安湖上有着个了不得的阵法,打散你一道神念还是绰绰有余的。” “阵法?”祁盼山陡然皱眉,细致地观察大安湖的每一处,但他并不是阵师,也不是专修神魂,神魂并没有强到那种地步,怎么看也看不出来。“如果先生没说错的话,那这阵法应当至少有上品灵宝的层次。”阵法的等阶并不复杂,阵、符、丹、器皆有凡宝、灵宝、道宝三分,下中上极便是各自更为细致的划分。用以称呼阵、符、丹、器一般而言便是“下品凡宝级丹药”,简称“下品凡丹”;“中品灵宝级符篆”简称“中品灵符”……这类叫法。 叶抚摇摇头,“不止。”他并未多说。 一个“不止”直接打消了祁盼山继续问下去的想法,清净观那神像的秘密他都不敢去知道,这湖上有着阵法想想也知道并非凡事。清净观、无上清净通宝天尊、白猫、湖上阵法,这些看似没多大关系的事物,连着被祁盼山碰到了后,不由得会去试着联系起来,而这稍稍一联系,他便知道这大概又是大人物的“棋局”。 对于这类接触不到,没资格接触的“棋局”,祁盼山知道定然不要掺和进去,不然的话好一点的做的是“走马棋”,坏一点的便是“炮灰棋”。而局外观局人又压根儿不是他有资格去当的,所以还是遵一回儒家的“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的好。虽然他讨厌儒家,但是不得不承认儒家的一些道理还是相当不错的。 “什么阵”、“有多厉害”、“用来干什么”这些问题他虽然直觉觉得先生一定知道,但是他不敢问。能问的也就是“如何看出这是个阵法”这类的问题。 “看上去似乎没有灵气的波动,先生是如何看出这阵的呢?”祁盼山问。 叶抚不急不缓地说:“阵分攻伐防守和辅助,攻阵和防阵须有阵眼、阵旗、阵灵和阵意,很容易看出来,但是辅阵往往只有阵灵和阵意,不容易发现也很正常。大安湖上的阵便是辅阵,但是又与普通的辅阵不同,有阵旗和阵意,没有阵眼,至于阵灵,”他摸了摸怀中白猫,“先不说阵灵。你看那湖上修筑的高楼,有几处点了灯,又有几处没有点灯。” 这个对于祁盼山而言并不难,稍稍一看便知,“一共十三座高楼,九座楼点了灯,四座楼没有点灯。” “那你再看看,九座点了灯的楼位置有什么特殊的。” 祁盼山继续观察,这次他多费了些心神,一会儿过去了,他顿时心惊不已,“九座点灯之楼呈‘八方汇聚,群星拱月’之势!” “你再看看那没有点灯的四座楼。” 祁盼山转目向那四座漆黑的楼,皱了皱眉说:“如果我没看错,那四座楼应该要算上最中间那座楼,形成‘四散一拥’之势。” 叶抚笑了笑,“你很有悟性,不去做阵师可惜了。” 祁盼山略显尴尬地摇摇头,“先生抬举我了。” 叶抚没多说,看着那湖上高楼说:“九明四暗,十三阵旗。八方汇聚,群星拱月,是为阵意。不用我多说,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祁盼山神色复杂,“这个阵我听山上前辈说过,一般用于‘镇压’、‘抬月’和‘养蛊’。这个阵原本有‘八星一月’便是‘抬月’,用来修炼、养灵宝的,但现在添了四颗‘死星’,如此一看,便是‘养蛊’吧。” 叶抚点点头,“所以啊,那最中间的高楼之上有着一只‘蛊’。”说罢,他又摸了摸怀中白猫。“一只可怜的蛊”他在心头说着这句话。 “阵旗阵意已知,那阵灵呢?一般来说,阵灵应该是具备灵性的灵物、灵宝一类的存在,用来维持阵法的运转,但是我并没有在其间感受到灵性。”祁盼山又问。 叶抚笑笑不说话,只是不停地抚摸着白猫。 白猫眯开一条眼缝,看向祁盼山。 祁盼山陡然浑身一冷,心头大惊,“难道阵灵是这只猫?” 白猫翡翠眼眸里闪过寒芒,祁盼山顿时吓得往后仰。 叶抚拍了一下白猫的脑袋,“不许凶人。” 白猫顿时泄了气,老老实实地躺下来。 祁盼山咽了咽口水,确定了这只猫一定就是那阵灵,心头不由得震撼,心念,“阵灵离开大阵都这么厉害,那大阵又该是何等级别的啊,难怪先生说‘不止’。”他觉得,这小小一个明安城越来越让人震惊了,或许这次的荷园会并不会太顺利。 …… 湖心高楼之上,最顶层。这里没有点灯,只是借着楼下的灯光能够看路。 这里是湖心,又是最高处,风还是有些大,至少能把人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能把人的头发吹得漫天飞扬。 白薇缩着身子,觉着有些冷。她忽然想抱着猫取取暖,却不知道猫又跑哪里去了,怎么唤也唤不出来。 不经意地,她朝着湖畔某个方向望去,忽然觉得暖和了一些。 她想,大概是错觉吧。 第一百九十三章 追魂符 凭栏萧萧暮色处,不须回首,尽是灯火阑珊。 白薇坐下来,两只腿伸出边栏悬在半空,悠悠晃动着,丢掉一个淑女该有的作态,难得地像少女一般,双手撑着地,仰面望着天边愈来愈暗。 “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与我凭栏望,无人萧萧琴瑟处。”她这般想着。 嘎吱一声,身后的门开了。 “薇姐姐,进屋去罢。”少女在后边儿喊。 白薇回过头问:“芊芊,有看见又娘吗?” “又不见了?”少女挑了挑眉。 “下午一些时候就不见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少女安慰道:“放心啦,又娘还是很聪明的,不会被野狗叼走的。” 她不说还好,一说起这“野狗”来,白薇一下子就想到那个场面,顿时吓得面色发白,“不会真出点什么事吧。”她连忙站起来,咬牙说:“还是找找吧,枳香楼在这湖中间,又娘不会游泳,应该还在楼里。” 说罢,她拢了拢披在肩头的披风,便要下楼去。 “你去哪里找啊,枳香楼这么大,又娘那么小,怎么找?”少女有些无奈。 “总要找的嘛。” 少女叹了口气,“让我来吧,我的神念笼罩整个枳香楼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白薇眼神有些凄清,“谢谢你,芊芊。”说着,她稍稍低头,“我真是没什么用。” “不要妄自菲薄。”少女说罢,双手掐诀,一缕光晕右手食指升起,然后她将食指点在眉心,光晕顺着眉心涌入双眼,紫府神魂涌动,顿时神念掠向四面八方,刹那之间便笼罩了整个枳香楼。神念掠过枳香楼每一处,感受着驳杂的气息,一遍又一遍。 良久之后,她皱着眉说:“枳香楼里没有又娘的气息。” 白薇有些紧张,“难道不在枳香楼里?” “别着急,或许是我恍惚了,我再看看。” 说罢,少女便从手腕上的白玉镯子里取出一枚纯白色的珠子来,她将神念透过这珠子,再一次笼罩住整个枳香楼,然而结果依旧是一样的,她嘀咕着,“凝神珠都用上来,不会落下任何地方,这么说来,只有猫不在这枳香楼这个原因了。” “不在枳香楼?”白薇语气充满担忧,“先前又娘一直被我抱着回了枳香楼,它生性怕水,枳香楼离湖畔又那么远,应该不会自己溜走的,不会是被别人抱走了吧。” 少女转了转眼睛,没想到其他可能,她虽然不想薇姐姐太过着急,但是也不至于这样了还说些什么没道理的安慰话,“这么看来,真有可能是被人抱走了。” 白薇蹙眉说:“我去跟柳娘说一下,让她帮忙问问有没有人见着。” “唉,姐姐你真的是急糊涂了啊。又娘那么显眼,枳香楼里谁不知道它是你的猫,若真是被人瞧见了,自然会早早地就给你说了。这么问能问个什么出来。” “那能怎么办,总不能干等着吧。” 少女心疼这位姐姐,念想着能够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便怎么也不能再让她担心着急了。手指掠过手腕上的白玉镯子,一道明黄色,耀着微光,写满了符文的符篆出现在她手里。 “这是追魂符,把又娘的气息燃烧进去,就可以帮我们找到它了。”少女颇有些心疼,这追魂符可是灵宝级别的符篆,不多见的。但是为了她薇姐姐,再不多见也舍得了。 “芊芊,谢谢你。”白薇眼中满满的感激。她们之间没有什么你来我往的推脱客气,一句“谢谢”便已是弥足珍贵。 少女叹息一声,“本来是想把这追魂符留着帮你找那位公子的,现在给又娘占了去。” 白薇稍稍抿嘴,“没事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少女芊芊看着白薇,倒是希望她真的“命里有”。 “不多说了,开始吧。” “嗯,我该怎么做,芊芊你说。” “薇姐姐你找一些猫毛。”少女挥了挥手,明黄色的追魂符顿时摇动起来,绕着她缓缓旋转。 “说来也奇怪,又娘从来没有掉过毛,它睡过的被褥行吗?”白薇问。 “也行。” 白薇迈着急促地步伐,下了楼,在卧房里取来又娘平时里睡觉用的被褥。 少女芊芊抬手一动,然后一拉,那被褥里顿时显露出一股气息来,她将这道气息打进符篆之中。一缕火苗从符篆边缘开始燃烧,火焰呈幽蓝色。符篆上面密密麻麻的符文随着火焰的蔓延,开始涌动起来,像是被点亮了拥有生命般。 符篆很快就彻底燃烧起来,不一会儿符纸便燃烧殆尽,只留下那黑色的符文悬立在半空。 少女芊芊引出自己一道神念附着在黑色的符文上,然后符文散落成无数细小的耀点,消失在这里。 “好了。”芊芊呼了口气,“等追魂符传回神念就是了。” “这样就行了吗?我不太懂你们修仙者的能力。”白薇蹙着眉头。 芊芊点头说:“这样就行了,这样不行的话我也没办法了。” 白薇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过些日子,我成了那……后,应该也可以做到吧。” 芊芊身形一颤,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不想看到自己的薇姐姐变成那般模样,她扭过头,似小孩子赌气般,“不知道。” 白薇牵强一笑,静默不言。默默地等待着。 …… 一盏清茶已尽,叶抚瞥眼一看,瞧见一道符文带着一缕神念掠了过来。 叶抚轻轻一握,将那神念抓在手里,片刻之后,笑罢,抚弄着白猫脖颈间的围脖,“原来你叫又娘啊。” 白猫抬头,软软一声“喵呜”。 叶抚没有阻止这道神念。这道神念落在白猫身上,白猫也一下子就知道了这神念是谁的,心想那两个小姑娘果然在找自己了。神念掠过白猫身体后,立马照着原路返回。 “喵——” 白猫又冲着叶抚叫了一声。 叶抚笑了笑,站起来对着祁盼山说:“该回去了,不然你家依依该饿昏头了。” 祁盼山一想起何依依就头大,“那家伙简直是个书呆子,竟会让人操心。” 结了账,便下楼去。 晚间的明安城很凉快,因为两个湖的原因。这边儿已经摆起了夜市,一眼望去,琳琅满目。这样的场景还是引得了叶抚一些怀念,毕竟夜市这种东西最能够见证一个地方的乡土人情。 大抵是荷园会的原因,夜市上卖得最多的自然是文房四宝、诗书辞赋。不过一眼瞧去,也都是些普通的东西,倒是没有多值得看的。 从夜市里穿行而过,顺便给何依依买了些吃食。 到了外面儿步行街上,人也依旧不少。到了临近何依依家宅邸的巷子口,叶抚稍稍停住。 叶抚拍了拍怀中还睡着的白猫,“别睡了,你该回去了。” 白猫慵懒地伸了伸身子,一双碧意盎然的眼睛灵性泛动。它心里有些惊讶,本来以为这个男人会把自己占为己有,却不想还会放自己走。它心头顿时躁动起来,想要立马跳下去,却不知怎地,忽然有些不舍,舍不得这么舒服的怀抱。这股不舍之意升起时,它顿时大惊,心想自己不会已经被这个男人蛊惑了吧,不行不行,这个男人太危险了,得马上离开。 白猫扭了扭身子,一下子从叶抚怀里跳了下来。它激动不已,想着终于逃离了那个男人的魔爪。 感受到白猫那股心思,叶抚不禁笑着嘀咕:“我有那么可怕吗。” 一旁的祁盼山心想,如果是对敌人而言,你的确很可怕。 “又娘!” 一道声音响起,话语优美得近乎凄清。 白猫顿步。叶抚也下意识地顿步,回首望去。一位漂亮的姑娘正站在那里,满面笑意地看着地上的白猫。 白薇见着又娘完好无损,心头的石头总算是落了下去,连忙蹲下来将它抱在怀里,然后站了起来,站起来那一瞬间,她抬目向前望去,看见了一道背影。 她皱了皱眉,觉得那道背影有些熟悉,正想要细致看看,那背影已消失在人群里。 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在心头升起。 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好作罢,她似责备似爱怜地轻轻揉捏白猫又娘的耳朵,“跑哪里去,让人担心。” 又娘“喵呜”一声,蹭了蹭白薇胸襟,便趴着打起了呼噜。 “回去吧姐姐,你不能离开枳香楼太久的。”一旁,少女芊芊担心地说。 白薇心头存疑,便问:“芊芊,刚才前面那位公子,你有见过吗?” “哪里有什么公子啊,不会是离开枳香楼太久,犯头晕了吧。”芊芊挽着白薇,“走吧,再待下去会不舒服的。” “好吧。”白薇最后忘了一眼那背影消失的人群,便转身离开。 第一百九十四章 独白(补2/11) 望眼欲穿的何依依终地是在廊道尽头瞧见了那熟悉的声音。 他见着叶抚和祁盼山回来了,顿时激动不已,像是等着长辈回家的孩子。但是当他瞧着听着他们有说有笑地走来,顿时有一种“只有我被忘了”的感觉。 “你们回来了。”即便是饿得不行了,何依依还是要保持风度,手捧着一卷书,站在灯笼下面,笑着对叶抚二人说。 叶抚笑着问:“今天学习得怎么样?” “很好啊。”何依依说,转而又问:“先生吃过饭没有?”他还是惦记着叶抚的饭菜。 祁盼山一把把在夜市买的吃食扔给何依依,“我跟先生都吃了,喏,这是你的,自己将就着对付一下。” 何依依惦着手里的吃食,牵强地笑着说:“这……” 祁盼山一眼就看穿了何依依想吃叶抚的饭菜,横眉说:“怎么,这么大晚上你还要让人亲自给你下厨?何依依,离开了君安府,就不要把自己当公子哥,大少爷。你是来参加荷园会长见识涨学问的,不是来享受作乐的。你不是最向往长山先生李命吗,李命出身贫寒,少时读书三餐皆是清粥素菜,人家依旧是受了下来,直至封圣立道也未改清风。现在就这么一下,你就受不了了?怎地,吃惯了好的,就受不得坏得?如果是这样,你干脆不要读书了,回家当个纨绔二世祖天天大鱼大肉。” 叶抚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长山先生李命”,他这趟出门正是受了李命之邀。没想到,何依依的“偶像”居然是李命。 何依依被这番一骂,顿时惭愧至极。他虽然不喜欢祁盼山,但还是认为祁盼山是个正直的人,说的话大多都很有理。何依依不是小孩子,有些时候可能会任性,但是该懂事是的的确确懂事。他老老实实地吃了从夜市买回来的吃食,吃过了叶抚做的饭菜,虽然这些东西实在是寡而无味,不过只是填填肚子的话,没有任何问题。 何依依吃过饭后,胡兰和秦三月也从外边儿回来了。她们这个年纪,还能够找到许多简单的乐趣,即便只是在城里逛一逛,瞧一瞧都能够很开心,回来后,胡兰先是捧着自己抄的十遍《修仙表录》让叶抚检查了一遍,然后愉快地跟他分享了自己在城中的所见所闻。说起自己今天看了什么,玩了什么的时候,她便真的像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会因为分享快乐而更加快乐。 令叶抚感到惊讶的是,胡兰这出去走一趟回来后居然从筑基三层突破到筑基四层了,若不是听着她说只是在玩,什么都没做,叶抚便要以为她其实是在偷偷修炼了。叶抚不得不说,胡兰的修炼资质是真的很恐怖,他还是有些期待看到这小姑娘仗剑天涯名动四方的场面。 胡兰说完后,便是秦三月,她比起胡兰就要温和得多,认真地和叶抚说了她今天的所见所闻,其中说得最多的自然是关于胡兰的变化。当然了,从秦三月的述说里面,叶抚也能感觉得到经过上次在城门口关于“取舍观”的说教后,她现在正在发生着变化,最起码的,虽然她依旧向叶抚提起今天花了多少钱,买了什么东西,但是显然地不再像以前那般太过看重与偏执,以前在三味书屋,她可是能针对一块芋头价钱长了半分说半天。 叶抚还是那句话,精打细算不是错,过分偏执要不得。 除却这两个学生,祁盼山和何依依先后都来问了一些问题。祁盼山依旧是对“气运”一说最感兴趣,心头有不解便来请教,何依依问得便是读书时碰到的疑难之处。 叶抚并不介意他们时不时来请教,他是真的正儿八经地做着一个先生,行着授业解惑之事。 一切都安静沉寂下来后,叶抚如往常一样,静静地坐在烛灯前,用着自己做的笔,写着自己的所见所闻。往日的日志里最多的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事,但是今天嘛,自然是写那白猫又娘最多。落笔到最后,还特意写了首诗以表喜爱之情。 “湖心一点耀明灯,陌上行人几纷纷。 任他遍地是红妆,只看怀中一点雪。” …… 房间里装置得很是清淡,并没有没有繁复的装饰,统一的色彩是偏着天空的蓝色,看着反而显得很是宽敞明亮。外头有月光绕过窗落在地上,看上去倒也像是一片白霜。 东宫白薇拥着又娘,坐在窗边的栏椅上。临着睡了,她便解开了头发,由着外边儿吹进来的风,心里不知是火热还是躁动,穿得单薄竟也不觉着冷。白猫又娘似乎随时随地都缩着身子在睡觉,躺在白薇膝怀上,摇晃着尾巴,看上去惬意自在。 白薇瞧着外边暗沉沉的天,无意地说:“又娘,你要是能陪我说说话就好了。” 又娘稍稍抬头,眼眸瞧着白薇一片凄清的脸,竖瞳张了张。它心想,说话倒是能陪你说,就怕把你吓着了。想罢,它舔舐一番爪子,便又缩进膝怀,寻找一个舒服的姿势。 白薇缩了缩身子,微微弓着腰依靠在窗上,这个姿势轻松一些。她无意地看着水波粼粼的大安湖,即便是这个时候,湖上来来往往的花船也还有着,到各个花楼喝花酒的人也还很多,瞧着是挺热闹的,但是这份热闹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她有些心里话想说,又不知对谁说。身旁唯一能说说话的,只有芊芊。但是她又不想让这个一直护着自己的妹妹操太多心。 似乎一看,便只能对着又娘说了。即便,在白薇眼里,又娘它再乖巧再温柔,也只是猫。 “那些人跟我说,再过几天我就要成神了,可以立个神像供在庙里让人上香参拜的那种神哦,”说着,她笑了起来,抚着又娘脖颈的一片围脖,她最喜欢抚摸这个地方,“是不是很厉害?到时候我做了神,你就是神宠啦。” 又娘睁开了眼,但是这次它没有抬头,它眼中的碧色渐渐变得更加深沉。 “他们告诉我,我做了神后,可以长生不老,一直都是二十四岁的模样呢,这是好多女人都羡慕不来的,楼里管事的柳娘,就是承包了你吃穿玩乐的那位,她啊经常都抱怨说人老珠黄。”白薇语气轻快起来,如同一个充满朝气的少女,“我就不一样了,我以后就不用担心人老珠黄没人喜欢没人看。还有还有,他们还说我可以变得很厉害,芊芊的本事你看过吧,经常带你飞过去飞过来玩的那个,我以后会比她还厉害。那样的话,就不用担心你被别人抱走了,我随时都可以把你找回来呢。” 又娘认真地听着白薇的细语述说,它虽然是只猫,但是很清楚白薇所说的“成神”意味着什么。 “多好啊,能让人参拜信仰,能长生不老,还能非常厉害。成神多好啊。”白薇说着说着,语气渐渐低沉。 她沉默了,低下头,眼角渐渐湿润,悲戚地说:“但是我不想那样啊。”悲戚到近乎绝望。 又娘眼中竖瞳瞬间缩成一个点。一滴泪滴在它的毛上,立马浸湿了,浸到了它的皮肉上。 它其实很清楚,白薇所谓的成神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不仅要失去所有的感情,还要顶在所有人的前面,去承受那大势所趋的天大因果。 白薇不想成神,但是她没有选择的权利。 又娘很清楚这些,同芊芊一样,它也一直觉得这对白薇太不公平,认为那些人是懦夫,是试图让一个女人去承受痛苦的伪君子。但是它无能为力,面对那些人,它什么也做不了,要是能反抗,也不至于会被抓来做阵灵了。 这一晚,又娘想了许多。 临近天明的时候,它忽然想起了那个轻而易举就降服它的男人。 顶点 第一百九十五章 大势所趋(五千字,二合一) 又娘从自己的猫窝中爬了起来,惯常地伸了伸身子,打了个哈欠,撇头瞧了瞧床上熟睡的姑娘。 它是一只猫,就算是有着十足的灵性和非凡的能力,猫的本性也还依旧。它迈动猫步,跃到床上,踩着白薇散开的头发,习惯性地在她身上嗅了嗅,便又在柔软的枕头上踩了踩,嗅着味道依旧,人还是那个人。 白薇被踩着头发,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瞥见一抹白在眼前后,迷迷糊糊地呢喃一句,“别闹。”便又沉沉睡去。 又娘轻轻一跃,跃了下去,然后跳到窗台上,不急不缓地舔舐着身上的毛,直到整齐柔顺。然后,它一跃而下。 下一刻,四只爪子轻轻落地,便已经是在人烟依稀的步行街上了。 天将明未明,街上除了一些卖早点的早早起了床开摊占位以外,便没有其他人了。 又娘不急不缓地走在街道上。它好看的模样,尤其是那对翡翠色的眼睛着实吸引人,便有人投食给它。当然了,它自然是不屑去吃那些东西,步伐一动一溜烟地便消失在街上,让投食人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掠至房顶,在围墙瓦片上前进着。 它想要搜寻叶抚的味道,然后找到他所在的地方,但是发现即便是昨天自己被它抱着一个下午,身上也没有留下一丝气息来,不得已,它只好通过寻找祁盼山的气息来确定叶抚所在的位置。循着气息,它迅速逼近。 很快,便到了叶抚一行人所居住的宅邸。 就算不用修炼所得的力量,仅仅是凭借猫的本领,也是轻而易举地就越过高墙,翻进院子里。 神念放开,找寻叶抚所在的位置,但找寻无果。它也能理解,叶抚在它看来就是深不可测的老妖怪,不留下气息,神念感受不到极为正常。 它便一个一个房间地找。 宅邸里房间很多,但是并不会花费它太多时间,虽然是猫,但并不是只普通的猫呀。 很快就找到了叶抚所在的房间,它正想着是要等他睡醒呢,还是直接进去时,嘎吱一声,门开了。 又娘顿时惊得炸毛。虽然在来之前它就不断催眠自己说,那个男人应该没自己想得那么可怕,昨天不还是主动把自己给放走了吗。但是这突然一下又瞧见了,它发现这个男人果然还是很可怕。 它怕的自然不是叶抚那张脸,那个样子,而是他那掌控自己命运的力量。 门开了,叶抚蹲下来,瞧着惊得僵住了身体的又娘,笑着说:“这么怕我,还专程来找我啊。” 又娘很想立马转身溜走,但是理智告诉它自己是有事前来的,而且如果他不想自己走,怎么都走不了的。这就是被掌控命运的无奈。 “进来吧。”叶抚起身走进屋。 又娘猫爪子瑟瑟发抖,它很不想进这间屋,这在它看来简直是通往绝望的大门。但它还是迈步进去了。它想着,既然决心了要帮那小姑娘,总不能半途而废吧,做猫也是要有原则的。 叶抚坐在凳子上,拍了拍面前的桌子,笑着说:“跳上来。” 又娘顿时感觉很屈辱,这种任人差遣的感觉太不舒服了。它的内心是拒绝的,但是身体还是老老实实地跳了上去站在叶抚面前。 叶抚抬手,又娘顿时吓得尾巴僵直。然后叶抚伸手抚弄着它脖颈那一圈围脖,叶抚比较喜欢抚摸这个地方,手感最好。 又娘躁动紧张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前一刻还因为叶抚抬手便惊惧的它此刻也因为叶抚的抚摸而感到惬意舒适。它还是不理解,凭什么这个男人手法这么好,摸得猫这么舒服! “说吧,有什么事?”叶抚另一只手手肘抵在桌子上,脑袋撑在手背上,语气柔和地问。 “喵——” “不会说话吗?化成人形就可以了吧。”说罢,叶抚抬手便要把它变成人形。 又娘见状,立马惊恐地“喵喵”叫了起来。 叶抚笑了笑,“不想吗,那就算了。” 又娘舒了口气,它知道自己可不是妖兽能够随随便便化形,也知道现在的自己还不能化形,强行化形只会损伤根本。同时它又心惊于叶抚说起“化形”来那么随意。 “喵——” 叶抚笑了一声,“我不懂猫语,你冲我叫有什么用。直接用神念沟通吧。” 又娘点点头,然后把自己想说的整理了一下,便开始通过神念传达给叶抚。传达给叶抚后,它便紧张地等待着。看着叶抚似笑非笑的神情,它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冒失了,自己不过和这个男人认识了不到一天,压根儿不知道他什么底细,说不定正是那在幕后布这个局的人。一想到这,它禁不住抖了起来。 “紧张什么,我又不会把你扒皮炖汤。”叶抚拍了拍它的脑袋。 不说还好,一听到这个,又娘便更怕了。 叶抚无奈叹了口气,“真的不会,猫肉是酸的,口感不好,我可没兴趣。” 又娘听见顿时炸毛了,竖瞳缩成一个点,心里咆哮着,你怎么知道猫肉是酸的啊,吃过吧,一定是吃过吧! 叶抚瞧着它绷紧的模样,莞尔一笑。 “你说的我知道了。”叶抚叉着手说,“你希望我能帮白薇姑娘对吧?” 又娘上下晃了晃头。 叶抚笑着说:“你来这里之前有没有想过,我跟白薇姑娘根本就不认识呢?” “喵——”又娘叫了一声。 “不说认识不认识,我想这件事情理应是一个秘密吧,你这般直接和我说了,确定不会对白薇姑娘造成影响吗?”叶抚仰了仰头,“而且,你也并不知道我有没有能力去应付这件事,把希望寄托在我这儿真的没问题吗?” 连续的三个反问让又娘不知如何回答。这些问题来之前它早早地便已经想到了,但是想到了归想到,该怎么回答它并不知道。它知道,明安城里荷园会过后,不出意外的话白薇便要应运成神,那已经没多少天了,便耐不住继续等下去,只好这般草率地过来。 又娘没给叶抚回应。 叶抚摇了摇头说:“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好好回答。” 又娘眨了眨眼睛,认真地看着叶抚。 “如果你没有碰到我,那么这件事你该如何处理?”叶抚问。 经由叶抚这么一问,又娘忽然悲哀地发现自己似乎什么也做不了,只好任由那一天的到来。它将自己无能为力的回答传达给叶抚。 叶抚神色复杂,“我的出现给了你希望是吧。或许你并不知道这件事背后到底隐藏着多大的局,白薇姑娘如果没有成神又会带来多大的影响。” 又娘神念闪动,“我不知道那些,但是我知道小姑娘她并不想成神。” “如果这世界的人全凭着‘想’与‘不想’说话的话,未免也太过理想了。”叶抚摇了摇头说,“如果我告诉你,只有白薇姑娘成神才是最好的结果,你会作何感想?” 又娘眼中的碧意渐渐深沉,神念闪动,“在回答这个问题前,我想知道所谓的‘最好的结果’是对谁而言,小姑娘,还是那幕后之人?” “你确定想知道?”叶抚挑眉问。 又娘点头,眼神闪动。 “整个东土。”叶抚一字一句。 又娘浑身一片战栗,沉默无言。它的确不知道白薇成神是为了什么,它只知道这是大势所趋,但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立足在整个东土之上的。它不觉得叶抚这样的存在会骗它,心里便很不是滋味。 “这未免太不公平了,把这么重的担子压在一个小姑娘身上。”又娘回应。 “是的,这的确不公平。”叶抚毫不留情地说,“但是只能这般面对。” 又娘眼神沉沉,它还是抱有一丝希望,艰难地问:“如何你才愿意出手相助?需要怎样的代价?” 叶抚皱了皱眉,语气沉沉,“所以,你是把我这里当交易所?” 叶抚保持着随和的态度都给了又娘弥足的压力,何况是这样不喜的态度。又娘见此,顿时缩了缩尾巴,降低身体的重心,匍匐在地。 “最开始我就说了,我连白薇姑娘的面都没见过,与她并不相识,你就算是说让我帮你我都还能理解,但是你上来便要我帮一个根本就不认识的人,”叶抚敲了敲又娘的脑袋,“所以你睡了一千年是睡糊涂了吗?” 又娘对于叶抚知道自己之前睡了一千年并不意外,都是那么深不可测的人了。 “那就当是帮我好吗?你不是喜欢我吗?我可以以后当你的宠物。”又娘牵动神念回应。连“当你的宠物”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足以见它为此放低自己身段到了何等地步。 叶抚摇头,“我想,白薇姑娘并不会愿意以你来换取她的自由。你同她那么久了,应该知道她的性格。”他看着又娘,“而且,我很直白地告诉你,帮了你便意味着一群站在东土云巅之上的人物谋划了多年的事情功亏一篑,整个东土的气运会直接倒转,以后这片土地三千三百三十三年内最高只能成就分神,想要突破分神只能去其他地方。那时候,你于整个东土亿数人而言,便是罪人,我是局外人,所以这份天大的因果全部将由你来承担。你知道承担了这份因果你会怎样吗?” 又娘哪里知道这些,它有本事是有本事,活了很久是活了很久,但是大多数时间里都是沉眠。它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你会直接殒命,然后因果随你入轮回,让你受尽东土亿数生灵的怨气之苦,经历世上苦难之极,即便你命格很大,这份因果也需要你承受上万次轮回才能消尽。万世之苦,你承受得住吗?”叶抚毫不留情地问。 承受得住吗?这句话不断地回响在又娘的脑海里。承受得住吗?即便它很不想承认,但它也只能告诉自己,承受不住。这种事情,可不是嘴上说说便能说得下来的。修炼到它这个层次,即便没有参透因果轮回,也知道那真的是无时不刻都在影响着事物的规则。一句“承受得住”不知道要用上多大的代价和能力才有资格说出口来。它想,能够有能力去承受整个东土因果的人,这个大天地也没有几个人吧。 “小姑娘真的就是唯一的人选吗?”又娘颇有些绝望。 “当然不是。”叶抚说。 这无疑是给了又娘一份希望,它希冀地望着叶抚。 叶抚不急不缓说:“他们要白薇姑娘成神,看重的便是她天生纯净神格的体质,不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培养神格,只需要赋予神性和香火气运便能让她成就神位,去承受大势所趋的因果。而天生神格的人虽然极少,但是这天下还是能找几个出来的。” 听此,又娘那仅有的希望再次破灭。天生神格,说起来简简单单四个字,但一片大陆都不一定会有一个。只有短短几天了,哪里还能去找到其他天生神格的人。 忽然,它想到了什么,回应说:“我记得当今大周王朝的修筑帝陵那座山的山神就是天生神格。” “所以呢?”叶抚问。 “他们干嘛不让那山神来承受,比起小姑娘来它还更有经验呢。”这话又娘自己说来都不自信。 叶抚说:“所以说的嘛,这本来就是不公平的。白薇姑娘她没有属于自己的选择权。这是一件很现实的事情。” “那你便是不会出手帮助了吗?”又娘最后一次问。 叶抚点头。他没有和又娘说的是,这件事情牵扯到很多,并不只是这东土的因果,一旦发生变化,便是层层影响的“蝴蝶效应”。说小一点,会影响到许多大门大派,大国大家,说大一点,便是会影响到站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这便是因果,谁都避不开。 叶抚还是秉持着那样的态度,助人是为乐,而当“乐”的本质发生了变化,助人也就失去了任何意义。 因为“助人”一事,往往牵连很多,所以叶抚常常都在说教胡兰,教她做事情不能只看表面,要学会去看背后的东西,不要“好心帮倒忙”。这个道理放这儿是一样的,这并不是什么“扶老奶奶过马路”这样简单纯粹的做好事,而是关联到许多事情的并无好坏,只分立场的事情,不管是站在那个立场,所对立的都是错的。 退一万步来说,叶抚并不是圣人。他再怎么喜欢猫,也不过才和又娘认识了不到一天。至于那白薇姑娘,更是连面都没见过。他的帮助还不至于廉价到这等地步。 “打扰先生了。”又娘神念回应,便要离去。 叶抚笑着问:“你会记恨我吗?” “我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猫,此次前来本已是我太过唐突了,若是还因此记恨,同小人无疑。” 说罢,又娘跃了下去,和叶抚作别离开这里。 叶抚稍稍呼了口气,习惯性地松了松腰,打了个哈欠,然后起身走了出去。刚走进廊道,便已经能听见些许读书声,走过去一瞧,见那何依依早早地就起了床端着本书开始读着。 瞧着叶抚来了,何依依连声问好,“先生起这么早吗?” 叶抚笑着说:“你才是,这么早就起来读书了,我那两个学生要是有你勤奋就好了。” 何依依被叶抚夸奖,心里头乐滋滋的,傻呵呵地笑了笑,“我也是看着荷园会快到了,想再多读点书。” 叶抚点点头,“那就不打扰你了,我出去走走。” 说完,叶抚出了廊道,离开宅邸。 黎明前的明安城很适合散步,人少清净,景致也蛮好。街上有些许雾气,给这古典韵味里添了份朦胧之意,守着早点铺子的摊贩们已经开始等待着客人,做生意的铺子也亮起了等,开始为这一天忙活着。城里的生机便是在这样的景致里,缓缓复苏。 在这样的时候,见着个有朝气的人,听着声有朝气的声音自然更能让人心情愉快。叶抚走着走着便听见背后响起了一声充满了少女活力的声音。 “前面的,你等一下!” 他顿足回首看去,声音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先前在大安湖畔唤着他上花船的少女。 此刻,这位少女正像看宝贝一样看着叶抚,神情激动,便只差两眼放光了。 顶点 第一百九十六章 笼中雀(二合一,补3/11) 她叫莫芊芊,她喜欢的姐姐喜欢叫她芊芊。 莫芊芊是彻夜难眠,夜里她不知多少次想起白日船上,薇姐姐那希冀的眼神与无奈的叹惋。希冀的是那一份走出这大安湖,走到那湖畔上,做着自己想要做的事情的自由,叹惋的是命运如此,注定了,改不了,万般无奈只得接受。 她想着自己与薇姐姐许许多多的点点滴滴,不管怎么想,总还是觉得薇姐姐这么好的年华,这么美好的人不应该一辈子守在这湖上,更不应该去做了那“替死鬼”。这么好的人啊,应当是“欲与桂花同载酒,便与桂花同载酒”,而不是守得这大安湖上的苦苦凄凄戚戚。 想着想着,又想起白日泛舟湖上薇姐姐叫住撑船人时的模样。莫芊芊是第一次瞧见薇姐姐眼中陡然泛光的模样,那是她第一次有着自己强烈的希冀,她说“芊芊,可否替我叫那位公子上船”。 那一刻不知怎地,莫芊芊被白薇那份强烈但是依旧温柔的希冀所触动了,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在那之前替姐姐圆了这份希冀。所以,才有了莫芊芊再三邀请叶抚的场面。 遗憾的是,那天并没能将叶抚邀上船。莫芊芊确切地是瞧见了白薇那想要掩抑,却怎么也掩抑不了的失落与叹惋。 薇姐姐那“同命无争,同命无奈”的眼神让莫芊芊心头很不是滋味,渐渐地由遗憾转作为酸涩。 莫芊芊知道最喜爱的薇姐姐有一个小秘密,她喜欢读书写字,平时里最喜好的便是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写作书信,但也从来不寄给谁,就放在卧房的梳妆柜里。莫芊芊平时里想看,白薇从来都没答应。白日里自大安湖上泛舟回来后,白薇她便一个人在卧房里,不用刻意猜测,莫芊芊也知道姐姐又是在写着无人所收的书信。傍晚时分,白薇一人独上顶楼吹风去了,莫芊芊进她卧房叫她不见人,却见到了那一份还没能收放起来的书信。耐不住好奇,莫芊芊拿起来瞧了瞧,瞧见上面孤零零摆着一句“回首向来萧瑟一片”。 那一刻,莫芊芊不愿姐姐回忆里尽是萧瑟。 次日清晨,她早早地便出了门,想着要去为姐姐寻得那仅有的一丝希冀。是的,她要去找到那位公子,想着,哪怕是让那位公子同姐姐说一句话也好。 本意用神念去寻找,但是怎地奈何寻不到,想又用那追魂符,可是想来连那位公子一丝气息都捕捉不到。如不是记忆里确确实实还有着那位公子的面容,她定然要以为其实自己根本就没有见过他。便只能想着,那位公子或许也是来参加荷园会的,或许还在这城里,或许能够碰到。 人生,最让人惊喜的是不期而遇。 莫芊芊心心念念着,便同那位公子不期而遇——叶抚。 …… 叶抚瞧着这位姑娘欣喜到激动的神情,几乎是涨红了脸,颇有些好奇,“找我有事?” 莫芊芊想既然是要让叶抚能够和薇姐姐好好说说话,聊聊天,便不能吓着人家,连忙让自己平静下来,不显得那么鲁莽,“咳咳,不知公子还记得我吗?” “是昨天大安湖畔那位姑娘吧。” 莫芊芊连忙点头,如小鸡啄米一般。 叶抚笑了笑,“姑娘找我何事?” 莫芊芊觉得这种事情应该坦诚相待,不好说欺瞒,也不好说强迫。“昨日在大安湖,我家姐姐诚心相邀,奈何公子有事在身,不便应邀,今日便想再次邀请公子,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叶抚认真地看着莫芊芊。 莫芊芊莫名有一种压力,有些心虚,好似自己是在骗人。不过她想着自己说的都是实话,也是真诚相邀,做不得假,便伸直了腰板,同样地直视着叶抚的双眼。越是瞧着,便越是有压力,但这份压力又不让她升起想要逃走的感觉。 “其实我总还是不太满意。” 莫芊芊紧张起来,怕他拒绝,“公子何处不满?” 叶抚叹了口气,“昨日也好,今日也罢,你总说着你家姐姐相邀,怎地又只字不提你家姐姐到底是谁。弄到现在,你连你和你姐姐的名字都没提过,怎么能让我放心应邀?” 莫芊芊愣住了,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丢下了这么的细节,喃喃道:“我以为薇姐姐的名字很响亮了……” 叶抚摇了摇头,“你薇姐姐的名字我的确知道,毕竟当时旁边站着那么多人,东一嘴西一嘴的想不知道都难,但到底你是邀请的人,难道向我说明有那么难吗?” 尽管叶抚实力不俗,但是他并没有大腕的架子,更不会摆出高高在上的作态来。在黑石城能够同那么多街坊邻居关系不错,能够在前往洛云城的马车上和吕永望聊得很投机都也能看得出来,他向来愿意以礼貌和善的态度去对待每一个和善礼貌的人。莫芊芊显然不太会和人说话,最起码的她连自我介绍都有。 莫芊芊长久呆在白薇身边,就算骨子里有些任性,但或多或少受到白薇的影响,知道这是自己不对,她低头说:“让公子见笑了。” 叶抚摇摇头,转身走了起来。 莫芊芊以为叶抚不接受自己的歉意,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愣在原地。 叶抚走了几步,回头无奈说:“边走边说吧,站在这路中间不太好。”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足以说明了,叶抚知道莫芊芊实力不俗,比起祁盼山来也不会差多少,但她像是在温室里面长大的一样,比起胡兰来还要不通人情世故。 莫芊芊顿时又有了希望,将欣喜之意全部表现在脸上,她从来不掩抑自己的情绪,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她急切地跟到叶抚旁边来,系在脚腕的银铃发出清脆细小的叮铃声。叶抚一路来,在脚腕上系红绳絮带的人见过不少,还是很有讲究的,但是这脚上系银铃倒是第一次见。不过经历了刚来到世界鱼木那间事,他便不愿随意去问起女人的装饰之事。 “我姐姐叫东宫白薇,不过这是个秘密,只有我和薇姐姐知道。”莫芊芊认真地说起来。但是说了这句话,她立马就僵住了表情,然后心头好一阵责怪自己,居然把这件事给说出来了,这可是她保守了五年的秘密啊,居然就这么说了出来。顿时她整个人如同丢了魂一般,嘴巴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叶抚瞧着她这副模样,很无语,不知道说她是缺心眼儿好,还是说她傻好。他颇为无奈,装作没听到问:“你刚才说什么?我在看其他的没听到。” “没听到?”莫芊芊那丢了魂的模样急转而逝,眼睛瞪得老大,好似要把叶抚全部装进去。 叶抚一脸歉意,“要不然你再说一遍吧,我真没听到。” 莫芊芊眨巴着眼,大悲立马转到大喜,然后又想要忍住不笑出来,就别着脸说:“我说我姐姐叫白薇,就是人口中的白薇姑娘。” 叶抚看着莫芊芊像小孩子一样,这么就被糊弄住了,但偏偏她又能毫不留情地做出斩人腿脚的事情来。他点点头,表示自己这次听到了。 莫芊芊这才松了口气,心想幸好还是保住了秘密。 “我叫莫芊芊,五年前在明安城遇到了薇姐姐,便跟她在一起了。”莫芊芊继续说着。 叶抚点点头,“白薇姑娘昨日想邀我,是出于什么?我记得她应该是花楼的花娘吧。” 莫芊芊听此,顿时瞪眼急着说:“薇姐姐可不是花娘!跟那些人不一样的,她只是住在花楼而已,从来都不做那些花娘做的事情,公子你可不要误会了,薇姐姐在大安湖呆了五年,可是没和一个男人说过话。”她顿时以为叶抚是认为白薇是那种陪酒作乐的风俗女子才不愿意受邀的,急声辩解着。 “那她是如何在一众买花客里名声这么响亮,除了一些有磨镜之好的女子以外,其他的可都是男人吧。”叶抚笑着打趣。 莫芊芊便有以为叶抚误会,急忙辩解说:“薇姐姐没有磨镜之好,这个我可以肯定!”说着,她瞧见叶抚古怪的神情,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听上去太过暧昧,便急的失了分寸,憋红了脸也憋不出一句话来去解释。 叶抚怕她继续这般要哭出来,便说:“我信你,你继续说吧。” “真的?”莫芊芊这倒像是一个受了欺负委屈着的孩子。 “真的。” 莫芊芊这才缓了口气,吃了教训,她怕再不小心说错话,便在脑海里面酝酿一番才说:“薇姐姐之所以有那样的名声,便是她每逢着岁夕心情好,会弹奏琴瑟,一曲《长冬曲》和《笼中雀》动人至深,引得了一众人的喜爱。” “笼中雀……”叶抚笑了笑,“听上去很有意思。” 莫芊芊说着,便是自己都伤感起来,叹了口气说:“只是可惜,今年岁夕听不见她的琴瑟了。” “为何?”叶抚其实知道为什么,但是还是问了出来。 莫芊芊敛了敛细眉,“公子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尽管我这样说显得失礼,但是公子真的还是不知道好。” “那好吧。”叶抚轻声回答。 对于叶抚的不追问,莫芊芊倒是意想不到,不过这正好,“薇姐姐平日里从来不会坐花船去湖畔的,昨日也只是忽然兴起,刚好便碰到了公子,便想着同公子说说话。” “哦,我有什么不同吗?”叶抚问。 莫芊芊一根筋,实在地说:“我也不知道有什么不同,说相貌也不是惊天动地,除了穿着有些不同其他与常人无异。” 叶抚笑了笑,“你这么说,可真是让人无地自容。” 莫芊芊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说话说得太直,“公子不必如此,姐姐想和公子一叙,应该有过人之处。” 好在叶抚不怎么介意这一点,笑着说:“我谢谢你啊。” 莫芊芊期待地问:“不知公子近日有事在身吗?无事的话愿意应邀吗?” “白日里我还有些事,不过我听说今晚北街有灯会,若是白薇姑娘有意的话,到时候再叙。”叶抚其实是听胡兰说的,北街有灯会,胡兰还一个劲儿地要他一起去。其实他还是蛮想看看这里的灯会和家乡有什么不同,想着这不夹着现代科技的灯会总该更有些意思。 “你答应啦!”莫芊芊激动地靠过去,叶抚下意识地撤了一步。 莫芊芊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咳几声,放缓了语气,经由先前一番谈话,她知道叶抚应该比较注重礼貌,便和声礼气地说:“公子答应了?” 叶抚笑了笑,“你不用问两次,我说话算话。” 莫芊芊打消尴尬之意,然后紧着说:“还请公子留下住址,或者联系的方式,以免到时候问候不到。”她虽然觉得叶抚不是那种出尔反尔之人,但还是觉得应该保险一点,毕竟这大概真的是薇姐姐最后的希冀了。 叶抚确切地感受到莫芊芊这份认真,也不免想白薇有着这么一个认真且为自己着想的姑娘陪着,多少也不至于心里每一处都是清冷的,当然了,还有那只白猫。 为了让莫芊芊安心,叶抚便说了自己住的地方。 如叶抚所认为的,莫芊芊修为高,其实还单纯得很,完全没想叶抚说的地址到底是不是真实的,便乐呵呵地信了。 “那我便不打扰公子了。”莫芊芊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个消息说给薇姐姐听,便要离去。 “等一下,”叶抚叫住了她,“我记得白薇姑娘养着一只猫吧。” 莫芊芊下意识地点点头。 “若是方便,还请让白薇姑娘把猫带上。”叶抚笑着说。 “哦。”莫芊芊眨了眨眼,想着应该没什么问题,反正薇姐姐平时里也一直把猫带在身边的。 “那我先走了。”叶抚说完,便迈步离开了。 莫芊芊看着叶抚的背影,忽然有一种错觉,想着叶抚那般神情,她莫名觉得他之所以会答应全是因为猫。 “错觉吗?这位公子应该没和又娘接触过吧。” 不怎么想得明白,莫芊芊便打消疑惑,回枳香楼去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浮生绘世卷 渐渐地人多了起来,赶早着起来买最新鲜的早点,因为这些天外来人口多了许多,所以连带着早点铺子的生意都好上不少,虽说大部分的客栈都是提供吃食的,但是三两友人约着一起到早点铺子来总是更有仪式感的。 因为外来人口大多是书生的缘故,走在街上能够听到读书声了,倒也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景致。这个世界这个年代的书生大抵是遵了儒家那套“历目入心,当朗朗上口”的说辞,喜欢大声地念书。捧着书,便看便吃早点的也不少,便是边走路边看的也是随处可见。虽说不是所有读书人都诚心守意,还是有着弄虚作假,追名逐利的人,但基数大普遍看来的情况下,读书人始终还是那知书达理,奉法守礼的读书人。 既然这个点儿出来了,自然是要尝一下这边儿的早点。都说着看一个地方的文化风俗,少不了“吃”这一环。历久以来,都有着“王者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的说法,一个国家的建立,都得经过一个从最开始的“吃得饱”到“吃得好”的过程。吃往小处说是生存的必要,往大里说,是一种风情,一种文化,一种经久不衰的风尚。好不夸张地说,“吃”是一个文明的缩影。 叶抚本就好吃这一口,虽说主食他依旧更愿意吃自己做的,但是各地的特色小吃总归是不能落下。在黑石城的时候,他曾找遍大街小巷,也没怎么找得出来具有特色的小吃,从这一点已经能够体现守林人控制下之下的黑石城,其实有一种“套路化”、“固态化”的运转模式。那里的人不好读书,不好创造,不好改变,因此城里没多少生气,平平淡淡地少了许多乐趣。毫不夸张地说,没有任何外界强力因素的冲击,黑石城几百年甚至是上千年后依旧是那般模样,当然了,这一点正是守林人所需要的。 在洛云城没待上多久,也没怎么逛过。到了这明安城来,闲着几天总该不能在宅邸里睡大觉,出门走走看看吃吃才能说是出了趟门。他一直告诉自己,这一趟出门是旅游,不是“出差”。 进了间早点铺子,里头坐满了人。 这里也是有着菜单的,用着一块木板,上面写着铺子里可以做哪些东西,字是正儿八经的官体,虽说是简陋了一些,不过能认得清楚就行了。 叠云国的人崇尚儒学,大多数人都挺爱干净,所以即便是这大有这“苍蝇馆子”模样的早点铺子也都很是干净整洁。因为书生多的原因,吃着东西讲究一个斯文儒雅,所以即便是吃都吃得很干净。 叶抚在伙计的招呼下,挨着一个左手捧《浮生绘世卷》,右手夹包子的书生坐了下来,他大抵是看得入神了,还不知身旁坐了个人。 抬头瞧了瞧那挂在墙上的菜单,或许用“菜板”来形容要贴切一些。 一眼瞧去,菜名很简单,肉包子、菜包子、阳春面、面皮子、酸辣面片儿、糖心包、白面馒头、豆面……一铺拉过去,都是面食。当然,这得归功于叠云国的小麦长得好。不过,依旧是没有瞧见饺子的身影,这个世界似乎没有这种东西。 叶抚不太吃淡口的,便叫了个泼辣面。 面端上来,浅尝一口,味道意外地不错。 直到叶抚吃得滋滋作响时,旁边那观书入神的书生才注意到身边坐了个人。他似乎是嫌叶抚吃相不够斯文,装作正在念书般晃头说:“君子携礼,食不争。”便是在提醒叶抚,斯文点。 叶抚没有理会他,享受美食的过程无疑是神圣的。 书生见叶抚没有醒动,便继续念:“争之急,同糟糠无二。”这句话便带上了辩驳之意,说你吃得这么急,跟那抢食的猪有何区别。 似乎是怕叶抚听不见,他又念了一遍,“君子携礼,食不争,争之急,同糟糠无二。” 一碗面下肚,叶抚心情愉快,筷子往碗上一搁,转头看向书生。 书生立马埋头,一副读书读得很认真的样子。 叶抚笑着说:“《浮生绘世卷》里可没有君子携礼那句话。” 书生神情凝滞,手中书捧不稳掉进桌上盘子里,沾了污渍。 “君子携礼,明言顺心,嚼舌逆气。”叶抚站起来,同那伙计喊了一声“结账”,便又转头对书生说:“若是不满我打扰了你,说着便可,不须行那般阴阳之事。《浮生绘世卷》第三篇有一言,‘生而为人,以坦明敞亮居上,以虚弄间嘲为下’,我想你可以多看看。” 正好,不知是从哪儿吹来一阵翻书风,翻动那掉在盘子里的《浮生绘世卷》,刚好翻到了第三篇,“生而为人,以坦明敞亮居上,以虚弄间嘲为下”一行字便摆在正中央。书生从来没觉得这几个字那么刺眼过,晃神之间,再抬头,面前已经没了人。读书人是吃苦耐劳的,也是脆弱不堪的。好似这书生,在这一刻,一颗奉书如神的心有了裂痕。 回了宅邸,即便是在前院,也依稀能够听到何依依念书的声音。走过廊道,到了桃树林。 何依依停了下来,“先生你回来了。” 叶抚点点头,他瞥眼看见何依依手中的书也是《浮生绘世卷》,“你也在读这本书?” 何依依看了看手中的书,“先生是说《浮生卷》吗?呵呵,因为听说这次荷园会,思辩会上提及《浮生卷》的内容会多一点。” “哦?这种文会还有指定读书吗?” 何依依解释说:“其实每次荷园会都会有学府里的人推三至五本书,虽说不是指定读书,但提及推的书里面的内容自然是会多一点的,除了诗词会以外,像思辩、礼乐、贤儒授课、解文、趣文这些都是以推的书为主,其他书为辅。这次的荷园会,听说推的便是《石祝》、《浮生绘世卷》、《闲乐》三本书。” “推书……”叶抚怎么听都觉得有一种“出版商的圈钱计划”的感觉。 “推的这些书都有些什么不同呢?”叶抚又问。 何依依说:“许多文会召开前都有推书这样的流程,学院的文会推大小君子之书,学府的文会推半圣圣人之书,至于学宫的文会,当今天下便只有中州那一座学宫,其文会并不推书,只推‘理’。像《石祝》,便是半圣石祝所作,《浮生卷》和《闲乐》都是圣人桃花庵主唐康所著。” “推书对原作者有什么好处吗?” 何依依说:“对作者有什么好处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每逢文会召开,倒是对我们这些读书人挺有好处的。便是买所推的书,文会前一个月到文会后一个月都是不需要花钱的。” “哦,还有这样的事情?” “是啊,这些书的钱都是由文会主办方承担了的。也因为这一点,在读书人的桌子上,便一直都有着一个‘蹭书’的词,便是指那些买不起书的,东奔西跑地往有文会的地方跑,去拿免费书。”何依依说起这些事情来很开心。 “有意思。” “先生莫非没听过吗?” “在我们那里可没有什么推书不要钱的事,推书便是为了钱。”叶抚笑着说。 说罢,叶抚挥挥手走了。 何依依在后面敲了敲,嘀咕着:“奇怪,居然还有推书是为了钱的地方。” 不去多想,他继续读书—— “生而为人,以坦明敞亮居上,以虚弄间嘲为下。” 叶抚走得远了,才笑着自语,“半圣石祝,圣人唐康,有趣,或许会是场好戏。” 第一百九十八章 最是念念不忘 白薇坐在窗前,抚弄着站在坐在窗台上的又娘。她不知又娘今儿个是怎么了,怎么大早地就站在这窗台上就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眼中那份碧意也深沉了不少,连尾巴都摇得没平时欢了。 “小小一只猫,怎地还有心事不成?”白薇轻笑一声,下巴抵在又娘脑袋上揉了揉。 平时里,白薇这般,又娘定然会叫两声然后跟着蹭回去。但是今天,它实在是没有心情。 这让白薇有些惊异,感觉又娘今天是有些反常,生病了吗?她正打算好好瞧瞧,忽地一下门被推开了,撞在一旁发出响亮的声音,惊了她一跳。 回头看去,看见是神情激动的莫芊芊。 白薇顿时愠怒地说:“让你进屋前先敲门,怎么又忘了?” 莫芊芊连忙道歉,“对不起,薇姐姐。” 白薇挥挥手,便问:“怎么,急成这样,又是哪般?是城南的花开了,还是城北的鸟儿不叫了?” “姐姐又取笑我。”平时里,莫芊芊定要生生气,直到白薇来哄她才作数,但是今天她确实是有些高兴,便一下子抛开了。 白薇便又是惊异,心想怎么今儿个这么不对劲?一个又娘忧郁得不得了,一个芊芊开心得不得了,乍然想着还要以为她俩是对头呢。 “有什么好事,说来给姐姐听听呗。”白薇笑道。 莫芊芊买了个关子,“好事是好事,可不是我的好事,是姐姐你的。” “我的?”印象里,白薇可不记得自己有过什么好事。 莫芊芊凑上前去上下瞧了瞧,蹙着眉说:“哎呀,薇姐姐你怎么这样打扮就行了啊。太普通,太寻常啦。” 白薇错愕,“我平日里不都是这样子的吗?” “今日不比寻常的嘛。”莫芊芊捋着白薇长发,“快来重新打扮一下。照着你所系弹奏琴瑟那般打扮。” 白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反应过来,便被莫芊芊牵着急匆匆地走到了梳妆镜前。 “莫芊芊我今儿个亲自上手给姐姐你打扮。” “到底怎么了?为何要岁夕那套打扮,是哪家让我弹奏琴瑟吗?我不是说过,不受他人之邀吗?”白薇一连串的疑惑。 便是那在窗台一直发呆的又娘也被吸引了过来,瞧着莫芊芊那只差把“高兴”二字写在脸上的神情,很是疑惑。它转而又想到那个男人毫不留情的拒绝,顿时又神伤起来,心想着天下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伤感地望着城里,便是摇尾巴都摇得不顺畅。 “没有,怎么可能让姐姐你受他人之邀。我是想着,姐姐还是岁夕那套打扮最好看。”莫芊芊美美地想着。 白薇见莫芊芊也不细说,便有着她给自己打扮。 莫芊芊打扮打扮着,忽然反应过来,“不行啊,这样不行。姐姐若是依岁夕那套打扮,太过引人注目了,也不适合步行。不行不行,那样打扮不行。” 她绕到白薇正面来,上下看了看,无奈地说:“算了,就这样吧,没有复杂的佩饰和妆容看着也干净一些。” “芊芊,到底有什么事!”白薇语气重了一些。 莫芊芊也觉得一直卖关子不好,便蹲下来,手扶在白薇膝上问:“还记得昨天那位公子吗?” 莫芊芊一说,白薇脑海中便立马浮现起了那个身影,不经意地便有些出神。 “薇姐姐。”莫芊芊喊了一声。 白薇心情复杂,想到那个人,自然也想到了那个人拒邀,“记得,怎么了?” 莫芊芊俏皮地眨眨眼然后说:“早上我去城里的时候,碰到那位公子啦,我又和他说了说,他答应和姐姐你一叙啦。” 白薇别过头,“修说胡话,你哪里会起那么早,不要逗我开心。” 莫芊芊愣了愣,一急,便拍了一下白薇的大腿,“我说的是真的!” 莫芊芊下手没有轻重,白薇被拍得疼极了,顿时气极,一把捏住她的脸,“那么使劲儿,你是要我走不动路是吗!” 莫芊芊听此,连呼:“走不动路可不行啊!”她立马招出一道柔和的气息附在白薇大腿上,为她解了疼痛。 白薇这才反应过来莫芊芊先前说的话,狐疑地问:“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肯定是真的,那位公子还把住处告诉了我呢!”莫芊芊说。 白薇想了想,问:“那位公子叫什么名字?” 莫芊芊微微张着嘴,愣住了。她想了一圈,这才发觉自己好像根本就没有去问叶抚的姓名。 白薇瞧此,嗔怪道:“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你还胡说。莫芊芊,你当真是在寻我开心吗?” 莫芊芊急了,她想着,把叶抚都说动了,可不能在这儿丢了分寸。她一咬牙,说:“姐姐你先等着。” 说罢,她急匆匆地起了身,跑到窗台,一把逮起又娘往旁边一搁,然后纵身一跃而下。 “诶——”白薇还没来得及叫,莫芊芊便已经掠得很远了。 又娘不明就里,它先前太过在意叶抚拒绝帮忙那件事,反而没听到莫芊芊同白薇说着叶抚的事。它不知道怎么今天自己发个呆伤个神都不清闲,呆愣愣地站了一会儿,便又跳上窗台。 白薇想着莫芊芊先前说的话,心想:“要是芊芊说的是真的……”她陡然发现,如果莫芊芊说的是真的,那位公子受了邀,自己反而不知道如何置地了,昨日在湖上瞧着那位公子本已是意动,回想起来只觉是自己乱了分寸,太过逾越了。她同时又有些期待,期待莫芊芊说的是真的。这份期待与忧虑夹杂在一起,让她更加不知如何去调节。遇事不决,看看书。她随手从旁边书架取来一本书,未翻面,瞧见封面上一个“相思”,顿时红了脸,脑袋里糊涂了一片,不知道想些什么好,立马又把书放了回去。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只是不断在心里说自己糊涂得很。定下心来,再取来一本书,翻开第一面,不知怎地,偏偏一下子就在密密麻麻一堆字里瞧见了那一个“眷属”。她连忙又把这本书放了回去,好一会儿才抚下躁动急促的呼吸来。平静之后,她想起一句话来,“最是喜欢,便最是念念不忘”。 “喜欢吗?” 她不知道。这回事,她从来没经历过,也没有人和她说过。记事起的情感便浅薄得很,亲情友情都懂不了多少,男女之情又哪里懂得。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对那位公子怀揣着怎样的情感。记忆里,不过只风吹起帘子,不经意地一瞥,便瞧见了一面。 “一见钟情吗?应该没那么深吧。一见中意呢?”她想来很是害臊,觉得自己是在想入非非,但又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尤其是抬头便在铜镜里瞧见自己的脸,便更是害臊了。她羞不得,起身把又娘抱过来,整张脸贴上去,好似这样便能减轻一些害臊。 又娘便再一次莫名其妙,它想不通,自己连发呆伤神都不能好好地了吗? 没过一会儿,还不待白薇脸上丢掉脸上的红意,莫芊芊忽地从远处飞来,停在窗台上,跃进来便急匆匆地说:“我问到了,问到那位公子的名字啦!他叫叶抚,叶子的叶,抚弄的抚!” “啊!” 白薇大惊于此,原来莫芊芊这么急匆匆出去,急匆匆回来,便是去问人名字的啊!而且还问到了!那岂不是,岂不是—— 她说的都是真的! 白薇脑袋里当即又糊涂了一片。 …… 秦三月有些奇怪,怎么那位姐姐忽地一下子就出现了,问了先生的名字又忽地消失了。 “风一样的女子。”她这样想。 想罢,她回了厢房院子,继续修炼御灵,等胡兰起床后再进城去。 第一百九十九章 沉重的“命” “先生,你信命吗?” 祁盼山兀自这般问着。他鼓捣着手中的砚台,正在研墨。 叶抚直直地坐着,挥手用毛笔写字。 祁盼山甘愿为叶抚做那研墨童子。 “你信命吗?”叶抚没抬头,一笔一划地写着。他反问。 祁盼山将砚台里的墨水匀了匀,然后认真地想了想才说:“道家向来有算命一说,虽然不是我们这一脉的,但多少涉猎过,我自己也会粗略地算一点,比不得那些圣人天算,只好算算病理。所以,我还是信命。” 叶抚提著落笔,边写边说:“你觉得你所说的‘算命’的‘命’,同那‘命运’的‘命’一样吗?” “难道有不同吗?算命不就是推衍命理中的事吗?”祁盼山问。 叶抚停下笔,忽然笑了笑,对祁盼山说:“要我为你算一算吗?” 祁盼山惊喜地说:“先生若愿,我当然乐意。”祁盼山笃定了叶抚乃远远超越自己的高人,有此番高人算命无疑是一件十分难得的事情。 叶抚神情不改,不急不缓说:“荷园会结束后一个月内你便会身死。”他说得平平淡淡,便像是在简单地陈述一件事实。 棋盘凝固了神情,研磨的手停了下来,如同被玄冰冻住了一般。 叶抚不抬头,提笔继续写字,不咸不淡地问:“现在,你还信命吗?” 祁盼山听了那般话,哪里还敢去信命,一旦信了便毫无疑问地认定了自己会死。在生死面前,一切都卑微得可怜。他只觉地脑袋里一片混沌,难以去相信自己会在荷园会结束后一个月内死去,他找不到任何理由去信。良久之后,他才压抑下这炸裂般的情绪涌动,无力地问:“先生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叶抚笑着说:“你觉得呢。” 祁盼山陡然丢了神,心头涌进一团黑暗,压抑得他难以呼吸,意识如同蒙上了滚滚雷云,随时随地都可能炸裂。 叶抚提笔,凌空一划,一道墨色的气息直直地涌进祁盼山身体里,顷刻之间为他驱散了所有的黑暗和压抑,让他一颗心重回最开始的清明。 回转清明,守得命台后,祁盼山才意识到叶抚只是随口一说,他苦笑出声,“让先生看笑话了。” 叶抚摇摇头,淡淡说:“已经很明显了,你不是信命,而是信我,信我所说的话。” 祁盼山看向叶抚的眼神更深了几分折服,他没想到叶抚只是简简单单一两句话就颠覆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秉信。认真地去思索一番叶抚说的话后,他才觉得的,是啊,世人信的哪里是算命,不过是信算命的人。 “常言里的算命,大多分为两类,一类是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为了得利喊出来的口号,二便是悉知之人所说的‘推衍’。推衍过去,推衍未来,推衍过去,是根据事物已经产生变化的轨迹去还原所发生的事情,而推衍未来是根据事物正在发生的变化去预测可能的变化轨迹。这才是算命,才是所能够去相信的那个‘命’。” 祁盼山觉得叶抚说得很简单直白,但是想要去细致地理解总觉得太过玄奥,无法将那些话准确地还原在意识里。 “你不是一直对气运之说很好奇吗?”叶抚说,“气运就是改变事物发展轨迹的关键所在。世间大多存在都有气运,气运的浓郁程度便决定着事物轨迹变化的程度。” 一听叶抚提起气运之说,祁盼山顿时心神大动,不只是他对气运之说好奇,世间修士没有哪个对其不好奇。 “我们通常说来的气运浓郁之人,得天独厚,运气会很好,天材地宝往其身上靠,便是想死都难死。这其间便是气运在影响着事物的发展轨迹,假设一个气运薄弱的人会在第二天死去,忽地他的气运变得浓郁之极,那么其薄弱气运改变不了事物轨迹无法帮他摆脱的死局,换成了浓郁的气运,便有可能去更深地影响到事物估计,以摆脱死局。所以,如果你推衍事物的能力,也就是算命能力能够站在气运之上去观测,便能轻而易举地预测到事物的发展。”这些都是叶抚在黑石城时,利用那叠云国六皇子李泰然做实验验证了的结论。 祁盼山听得懂叶抚的话,理解得到所说的意思,但是偏偏没办法放在神魂意识中去观想,他知道自己的实力还不足以去理解这回事。他没在任何哪本关于气运之说的书上看到过叶抚这番说辞,所以他毫不怀疑地认为这是叶抚自己的理解。而在他看来,似乎叶抚的这般理解要比修仙界里普遍流传得深刻许多,这不禁让他猜测叶抚到底是怎样程度的一个人。 “诸如这些便是算命,一个建立在气运基础上的存在。如同你,你可以算病理,其实也只是能算比自己气运薄弱的人吧。” 祁盼山苦笑着点头,这是事实,他不得不承认的是,自己连何依依的命都还不能算。 “命运呢?”叶抚问,“你能理解命运吗?” 命运二字听在祁盼山耳朵里,便是如同整片星空压在了身上,庞大到极目看去不过亿亿之一。 “说来,世间万物的命运都是由生至死的一个过程,但确切地是什么,谁能说得清楚。”叶抚摇头作罢,放下笔。“世间没有任何理由去说明你命里到底有些什么。” 叶抚站了起来越过祁盼山走到门口,才回过头说:“所以,我是不信命的。” 祁盼山想说些什么,但是被叶抚打断了。 叶抚似认真,又似随意一说,“你想要印证我先前说起的气运一事,便好好看一看荷园会,会有你想要的。” 祁盼山陡然联想到这几天的所见所闻,认真地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事,你自己护好何依依。” “先生!” “不用多问。祁盼山,你记住了,我先前说你荷园会结束后一个月内会死,并不是假话。”叶抚回目说,“桌上我写的那张纸,在荷园会上他最艰难的时候交给他,至于他什么时候最艰难,我相信你能够明白。还有记住我的话,保护好何依依,最好跟他寸步不离,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祁盼山惊颤到无法言语,良久之后才回过神来,回神后,叶抚早已不在眼前。 他恍然只觉这六月的大夏,冷如寒冬。 将叶抚那番话牢牢记住,他转身将桌上那张纸折起来放进眉心命台之中。然后当做无事发生,出门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打坐修炼。 第二百章 要万事俱备(补4/11) “我要不要打扮一下?” 白薇空落了两只手,不知何处安放。现在反倒是她慌了神,不知如何去处置心头那份复杂。她求助一般望着莫芊芊。 “不需要,姐姐你且安心,那位公子性情说来应当是很随和,大抵是不会在意这些的。”莫芊芊瞧着白薇的样子,感到好笑,同时又很是开心。平日里她可体会不到被白薇求助的感觉。 “终地是难得见这一面,这般样子合适吗?” “依我看啊,那位公子打扮本就简单随意,干净整洁,应地也是喜欢大方干净的。所以,姐姐你且随意一些就好。” 落了这份情,白薇只觉得人都变得糊涂了,想些事情,满脑子都往偏了想,尽是想着那人。 这时,怀中的又娘才彻彻底底地听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原来啊,是昨日小姑娘意动的那位公子受了邀,可是,这个叫叶抚的不就是那个拒绝帮忙的男人吗?它现在有些糊涂,又认真地听了一会儿才确定就是那个男人。它很不明白,他不都拒绝了帮助了吗?怎地还答应了约见,是回心转意不成?亦或者他有自己的安排?念此,它心头忽地燃起了一些希望。 白薇和莫芊芊不知道叶抚意味着什么,但是又娘它很清楚,他可是现今最可能有能力去挽回局势,去帮白薇免去那死局的人。它转头看着白薇,一双碧意盎然的眼睛眨了几下,心想小姑娘容貌、命格、气质都是极佳,的的确确是很吸引人,会不会是那男人瞧上了她才会应约呢?可是它想想也觉得有些不太确定,毕竟那男人先前是那般毫不留情地拒绝的。 不过不论如何,又娘觉着应当去抓住这个机会,争取让那男人回心转意。它正一番接着一番地揣度着,忽然又听见莫芊芊说话。 “对了,姐姐,叶公子似乎挺喜欢猫的,我觉得你把又娘带上好些。” 听此,又娘顿时浑身绷紧,眼中竖瞳缩了又缩,尾巴本能地僵直,脊骨弓缩。 “叶……公子喜欢猫?” “是的。”莫芊芊没有说是叶抚特地说了把又娘带上,她觉得这么说的话,就显得叶抚本意是为了又娘而不是薇姐姐。 “喵——喵——”又娘突然抓狂似地叫起来,拼命地从白薇怀里挣脱,一溜烟地就缩到了猫窝里面。它几乎是本能地开始害怕那个男人了。 “又娘,怎么了?”白薇有些奇怪,今儿个她一直觉得又娘有些反常。 虽说又娘一直是以普通宠物猫的形象展现在白薇面前的,但是它毕竟是灵物,平时里的极具灵性的表现或多或少是被白薇看在眼里的。她知道又娘很聪明,想了想便问:“你不想去吗?” 又娘本能地,猛地喵喵叫了起来。 白薇顿时知道,它是真的不想去,便看向莫芊芊说:“又娘它不想去,我不带它可以吗?” “这可不行!”莫芊芊连忙说。 “嗯?” 莫芊芊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但把又娘带上又是叶抚的请求,若是因为没带它他就不来的话,那就得不偿失了。她想了想说:“姐姐你想啊,你与叶公子并未熟悉,若是见了面不知说些什么话那多没兴致,指不定会留下些不太好的记忆。叶公子喜欢猫,若是带上又娘,能说的话都多了不少。” 白薇不懂这些,她又没和人相会过,但是听莫芊芊说感觉是有几分道理,不禁又把目光转向又娘。 莫芊芊又三步并两步地冲到猫窝前,狠狠地瞪着又娘,“蠢猫,养你那么久白养了吗,这可是为了你家主子着想!” 又娘狠厉地叫了一声,心想你这臭丫头居然敢叫我蠢猫,我发起飙来一百个你都不够我打! 莫芊芊被吓了一跳,便又放缓了语气说:“蠢猫啊,你可能不知道,这大概是你家主子最后值得去做的事了,你可能不知道,其实是那位公子提议把你带上的。”她也不知道这么说又娘听不听得明白,不过想着平时里那么灵性,应该能够理解一些意思。 “是那位公子提议把你带上的——”这句话回响在又娘脑海里。它顿时不再挣扎了,莫芊芊和白薇不知道叶抚多厉害,但是它知道。它想着,既然都是他发话把自己带上,那自己还能怎么办?非得等别人隔空一手把自己抓过去吗? “喵——”它软弱无力地叫了一声。 莫芊芊不太确定地问:“答应了?” 它又叫了一声,表示自己答应了。 莫芊芊看着它的样子觉得有些奇怪,这是答应吗?怎么看上去怎么像屈服了?不过,不管了,只要去就成了。 把又娘这一关打通了,莫芊芊心头顿时涌现了极大的成就感,她颇有一种“为薇姐姐的愿望操碎了心”的感觉,不由得想:“果然,薇姐姐没了我还是不行啊。” “又娘同意了。”莫芊芊一把把又娘抱起来,走到白薇面前。 白薇瞧着又娘,问:“你要是被强迫了,就眨眨眼。” 又娘倒是想眨眼,但是一想到叶抚那张脸就不敢了。它怕叶抚几乎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 白薇松了口气,她想要去相会是没错,但到底是不愿意强迫又娘,如今它同意了便是最好,不同意的话她也没法。 “但是,还有一件事。”白薇看着莫芊芊说。 “什么?” 白薇眉头微微蹙起,瞧着窗外的薄雾,“你知道的,我离开枳香楼太久会出问题。”她有些无力,明明万事已经具备了,偏偏这一环没了对策。 自住进这枳香楼,白薇便知道,自己的命同这楼绑在了一起,尚不可分离。平时里离开枳香楼不一会儿就会乏力头晕,又怎么能够同人相会。若是那位公子到这枳香楼里来还好,要自己出去真的有些难。 莫芊芊得意洋洋一声“包在我身上”,让白薇回落了心神。 “你有办法?” 莫芊芊神秘莫测地笑了笑,“这种事情,简简单单。” “真的有办法?”白薇狐疑,“你说说看。” 莫芊芊“哼”了声,“我也有秘密的,薇姐姐你就不要问啦,现在好好想想到时候该说些什么就是了。” 见莫芊芊神情无恙,她不肯说,白薇也不再追问了。这一空下话了,她便陷进了期待与紧张当中。她想来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可怜,其他姑娘二八年华便已能去写“相思信”,而自己都二十有四了,对这些事情居然还一窍不通。 就像一只久居高楼,忘却了飞行的笼中雀。 第二百零一章 点灵灯 日暮。 叶抚站在假山间的石桥上,看着水里倒映着的彤红。 “先生要出门吗?” 何依依在一旁问。 叶抚看了看他,换了身周正干净的衣服,头发也用儒观收束起来。一身的白净儒衫,看上去倒也用“公子如玉”的感觉。何依依他容貌本就清秀,穿的干净明洁后看上去便更是光彩鲜丽了。 “嗯,城北有个灯会,我打算去看看。” 何依依惊喜说:“我正好也要去,不如一起吧。” 叶抚笑了,“后天就是荷园会,你不抓紧时间多看看书吗。” “放松思绪也还是很有必要的。” “劳逸结合啊。”叶抚笑着,便转身,“走吧。” 叶抚走在前面,手微微背着。何依依紧着步伐跟了上去,他虽说跟叶抚是差不多高的,体型也相当,但是站在叶抚旁边总是显得小巧,但又不至于“小女友”那般小鸟依人。这给叶抚的感觉就是,后边跟着个“小迷弟”一样。 “先生去灯会是看灯的吗?我们可以一起啊。”何依依问。 叶抚摇摇头,“我还有些事,不能跟你一起了。” 何依依稍显失落,不过他立马就打起精神来,“灯会最后会点灵灯,先生可不要错过哦。” “点灵灯?那是什么。” “先生以前没见过吗?” “头一次听。” 叶抚已经给了何依依来自远方的影响,所以何依依他也就没有惊讶,便不急不缓地解释说:“一般的灯会可是没有点灵灯这一项的,也就只有像在荷园会这种大型集会前的灯会才会去筹备点灵灯。点灵灯如其名,有一个‘灵’字,便是以灵气为引,做点灯之实。以前在君安府见过点灵灯,只不过那是很小的时候了,快要忘却,不知这明安城的灵灯会点到何等地步。” “何等地步?这有等次划分吗?” “自然。灵灯起源于佛家的‘归寂化安’,相传佛历庄严劫,千佛印光,有一佛名为‘燃灯’,便是生时,一切身边如灯,作名燃灯太子,后作佛名燃灯佛,燃灯佛作为过去庄严劫历‘成、住、坏、空’之八十增减小劫千佛之首,以佛轮做‘表世佛灯’,千佛至毗舍浮佛,成佛之时皆以佛法点表世佛灯,有‘过去节节高’高之称,后每历佛劫,皆有成佛点灯。这种‘人人点灯,共筑其华’的形式随着时间渐渐成了这修仙界的一个特色,后续的点灵灯、道灯、仙灯、劫灯、神灯都是这么形成的。” 叶抚点点头,然后又问:“这般形式的点灯到底有何作用呢?” 何依依笑了笑说:“最开始的点佛灯,还能说是历佛劫、成佛位的一个必经,但是到了现在的点灵灯、道灯这些更多地便是一种意义表现吧。点灵灯,同过去火焰品质,可以看出点灯人的修行之心的澄净程度,但就算是不点灵灯,这个人的修行之心澄净度也并不会有所改变。便是那话,点灯其实是一种意义表现,寄托了修仙辈人对于求仙问道的那颗诚挚之心吧,这让人想来,往往是感触颇深的。” 似乎是触及到了那一份情感,何依依说得多了一些,“听说当初通明纪末天下历纪元劫的时候,真的是白骨横生,一片混沌。站在山顶上的那些大能之辈为了凝聚天下万万能之辈的心,放下恩怨共同筑就了一盏劫灯,称通明劫灯。天下之辈皆可以念点灯,史料所记,那年天下大白,无一处黑,遍地是光。最终没有损失太多,成功渡过了纪元劫,所以天元纪不过才两千年便恢复到了通明纪水平。” 万辈修士,皆在一心。叶抚想着,不禁笑了笑,“听上去真是不错。” “是啊,只恨生不逢时,没能亲眼所见那‘天下大白’之日。”何依依眼里满是希冀。 良久之后,他才回过神来,“点灵灯所谓的层次也便是在场点灯人的心诚层次。不知这次点灵灯能不能点到‘结虹’的地步。” 叶抚笑了,“这么多人,或许能吧。” “如果有的话,就真的是大饱眼福了。”何依依十分期待。“先生会去点灯吗?”他转而便问。 叶抚摇摇头,“我就不去了,在下边看看就好。” 何依依沉浸在点灯的期待中,便点头说:“不点也没关系,反正点灯也只是个表现意义。” 叶抚笑笑不再多说什么。 离开了宅邸所在的这片区域,转过角便是步行街道。一进了步行街,所感受的气氛便是完全不同的,便像是走进了另外一个城池一样。一眼看去,街上多了不少人,除去书生书玉,多出来的这部分人大多都是女子,便是精心打扮了的,碧萝红妆一片。即便是环肥燕廋都有,但看上去也一眼瞧得出,感受得到古典意韵来。这跟以前在网上见过的仿古打扮不同,那些终其都带着一个“仿”,骨子里的现代气息撇不去。便是眼前着是真真切切地古意盎然。 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仕女丫鬟。她们便那般婉约清淡地走在街道上,长裙罗纱、圆扇拂面、眉眼带笑。大多朝着一个方向赶去,从城南来的,城东来的,城西来的,皆是朝着城北那处地去。历来的灯会是一个浪漫写意的地方,同时也是一个寄托着美好想象与希冀的象征之物。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多都能在其间找到触动自己的那份情感。叶抚想来,这个时代,这座天下的灯会或许没有那么智能,没有那么多的操作程度,但绝对是时代里十足了深度的集会,这没有什么格调之分,不同层次的人能找到不同层次的快乐。 偏着北边儿一去,瞧着路旁便已是张灯结彩了。红色到底还是喜庆的色调,周遭铺子建筑的装饰大多偏红色,门前挂着大小灯笼各数,油灯、烛灯、黄灯许许多多的底等灯种皆有,搁置在形状各异的灯笼里,耀出一片片赤橙来。这边儿还不是灯会的夜市,便已经能够感受到那股子氛围了。叶抚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灯会是要实在一些。 早早地,便开始有人在路上吟诗作赋了。这是被何依依所看不起的,他满满当当的好心情算是被这一路过去的诗词歌赋弄没了,照他的话,水平不够,写一首打油诗,唱首民谣听上去也还好,偏偏要去附庸风雅,把诗词贴了几个字尽往那好听的句子里面凑,空有其表算什么,一首诗词写出来叫人体会不到半点作者的情感有何意义,那同厕纸有什么区别。 落日滚圆了一片,枕在山头,缓缓落下,夜色越来越浓。 行在这一片摩肩接踵当中,叶抚渐渐忘却的人声与灯火。 越过中街,穿过廊桥。 叶抚依目望去,片片人堆里,在那月台上,瞥见了一抹青白色的身影。 第二百零二章 余生还请多多指教 “太阳快落头了。”白薇望着窗外的天。她越发紧张起来,期待、紧张。 莫芊芊说:“好了吗?好了的话,就下楼吧,船家候着许久了。” “真的没问题吗?”白薇蹙眉问。 “能有什么问题啊。” 白薇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万一……万一他不来呢,或者是瞧见我觉得失望,又走了呢?” 莫芊芊无奈。她就是这般瞧着白薇紧张了大半天,从上午到这傍晚时不时就守在窗前,望着外面,坐立不安,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想提笔写字缓缓心情,却又半天写不出一个字来。对她说一声干脆算了,她又连忙拒绝,一副生怕错过了的样子。莫芊芊想着,自己以后要是也有这样的情况,断然不会是薇姐姐这般样子。在她眼里,一直以来淡薄大方的薇姐姐,如今临着要去与人相会,简直像是个小女人,这般放不开,那般放不下。 “不会的,叶公子应当不会是那般说话不算话的,再说了,要是他真的爽约了,我就亲自去拜访他好吧。”莫芊芊好生安慰。她虽然性子急,但是在面对着白薇,还是能极大程度地包容的,若是换成其他人,她早瞪眼吼了。 如果说白薇只是紧张焦虑的话,那么此刻缩在猫窝里的又娘则是在瑟瑟发抖。莫芊芊每提一句“叶公子”,它便惶恐几分。 白薇沉气好一会儿,打定了心说:“走吧。” 好了,这下子猫窝里的又娘也不抖了,彻底死心了。 在铜镜前看一遍,一切都好后,白薇抱起又娘便向楼下走去。莫芊芊跟在后面。 下楼走的是枳香楼内部专用的楼梯,不用被太多人瞧见,免得又闹腾得走不开。即便如此,一路过去也还是有不少楼里本家的人看见,好些个问“白薇姑娘难得下楼去啊,去做什么”,白薇和莫芊芊可不敢说是去看灯会的,不然这一两言语传出去,不须多久这些花客便大多知道白薇去了灯会,到时候打扰了可就不好了。便答一句“去湖上吹吹风”。 守在楼下的船家是白薇的私人船家,所以不用担心她出门被说了出去。 上船前,莫芊芊从手腕上白玉镯子里取出一张巴掌大的符篆来,“姐姐还记得叶公子的样子吧?” “记下了,便是不会忘的。”白薇下意识说来,便是一阵子害臊。 “这张符你捏在手里,没我厉害的人瞧你都是普通路人的模样,你捏着副,在进北街的月台上等着便是。叶公子的打扮还是很特别的,我同他说了你会在月台等他,到时候你瞧见了便把这符翻个面,然后他看你就是本来模样了。”莫芊芊认真地吩咐,“记得了吗?” 白薇点头,“芊芊,你有心了。” “为了姐姐,在所不辞。”莫芊芊拱了拱喉咙,以一种偏重地语调说。 “噗嗤。”这逗笑了白薇,紧张感也少了不少。 莫芊芊叹了口气,“我得守在这枳香楼为姐姐多争取一些时间,没法陪同在姐姐身边。想来还是有些担心,生怕走丢了。” 白薇嗔怪,“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能丢了。” 莫芊芊摇摇头,“不说了,快些上船吧。” 白薇点点头,在莫芊芊的搀扶下上了船,坐进船舱。 莫芊芊目光转向外面的撑船人,神情严肃,“你在远处护好薇姐姐,若是她有半点闪失,定让你进那天书牢。” 撑船人声音沙哑,“小主放心。” 说罢,撑船人拉竿撑船。船身晃动,从枳香楼远去。 莫芊芊望着越来越远的船只许久,直到其变成了一个小点才转身进了楼。片刻之后,她便站在了枳香楼楼顶,再次从白玉镯子里取出一张符篆来,双手掐诀打出层层法诀。那符篆被点亮,浮动起来,如同蒸腾在热浪之中。符篆悬立在莫芊芊头顶,自她眉心命台涌出一道明黄色的气息,远符篆勾连在一起。 顿时,大安湖上十三座楼每一座楼都激起一道无形的气息,刹那之间涌入莫芊芊头顶符篆,然后经由符篆散落在莫芊芊身上。 只是片刻,莫芊芊气血返逆,面色潮红,自眉心滴落一滴泛动明黄光泽的血出来,一头长发散落,如同疯魔。符篆一角出现一道裂痕。莫芊芊知道符篆开裂到彻底碎掉的时间,便是能够为薇姐姐所争取到的最长时间。她希望自己能撑得久一些,起码要到灯会结束。 之后,她便如同沉睡一般,枯坐在楼顶。 …… 白薇紧紧捏着莫芊芊交于她的那张符篆,怀里捧着又娘。 刚上岸,还很是紧张,低头避着人走,生怕被人瞧了去。渐渐地,她发现的确如芊芊说的那般,无人识她。她才宽了心,放了眼贪婪地去将这街上的每一处风景瞧在眼里。 平生一年里,大多数时间都只能守在枳香,清净倒是清净,但就是没一点人气儿,难得到这城里来了,虽说是喧嚣拥挤,是闹腾腾一片,但确确实实地是充满了生机与人气。如此这般,便是窃窃私语、叫卖声、高歌颂词声、争闹声、欢声笑语……这些听来都是美好的曲子,便是浮生里,最惹人喜爱,最触动人心,最让人不愿脚步匆匆,最让人不想遗漏的人世大乐。便是现在同人一起拥挤,也是一种不再“高挂楼阁”,真真实实的享受。 这在平常人眼里正常不过的场景,于白薇而言,真的便是难得一见的人世大乐了。 就忘却掉即将到来的烦恼,忘却到那成神后的凄凉,好好看一看这余生里最好的风景。这于她而言,真的已经是余生了。她把这成神前的几天当作余生,便忽然有了好大好大的勇气,待到见到那位公子后,对着他说“小女不才,余生还请多多指教”。 又娘感受到了白薇那份发自内心的感动,便也一同安下心来,好似即将面对叶抚,也不再恐惧胆颤了。 白薇压下那道让人感到害臊的想法,加快步伐赶向廊桥后的月台,她可不想让人久等。 穿过廊桥,站在那月台上后。 白薇的心在等待里渐渐地又变得焦虑紧张起来,望着人群,寻找着那个印象里深刻的身影。 久久不见候人,她乍然间抬头望天。 啊,银河!白薇仰头长叹一声。那灯火万家的浮动里,茫茫的银河悬在眼前,仿佛要以它那赤裸裸的身体拥抱夜色苍茫的大地。白薇觉得自己像是从地面映入了银河一般。缀满银河的星辰,耀光点点,清晰可见,渐渐地抚动了她燥热的心。她平静了下来,轻轻地哼起了轻巧温柔的曲子。 不知不觉间,惹人驻足倾听。 一曲落罢,白薇回过神来,觉得站得有些累了,松腰蹲下来,望着廊桥上的人群抱怨似地嘀咕,“怎么还不来呢。” 一下子,她紧张起来,惊着自语:“不会不来了吧?” 害怕的感觉一下子扎进了她的心里,让她如同走丢了的孩子,四下张望,处处寻找。 忽地,一道温柔的声音响起在耳畔。 “说了会来就一定会来的。”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弥漫处。 白薇愣愣地看着叠花灯下的人,眼里倒映过无数风景,此刻却全是他。 他笑着说:“我叫叶抚。” 第二百零三章 “公子”和“你”(四千五百字,二合一) 听到这个名字,白薇下意识地捏了捏手,捏住了那张符,传来的质感才让她反应过来。 “芊芊不是说着符要翻过来,叶公子才会看到我吗?” 她有些疑惑,不过这股疑惑很快就被怀中的一阵颤抖给压了下去。 白薇抚了抚又娘围脖那圈毛,然后抬头对叶抚说:“我叫白薇。”声音很清和,没有杂质,也不至于过分地轻柔。 她显得自然极了。而这份自然并不是强装出来的,是真的很自然。 白薇轻轻地看着叶抚,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为何见着了他,先前那几乎要从嗓子眼涌出来的紧张一下子就不见了。 叶抚站在叠花灯下面,笑了笑,“终于见面了。” 白薇轻轻点头。她觉得同芊芊说的那样,叶公子的确是个很温和的人,说起话来让人感到舒服,最好的还是他的笑,好像能够从他的眼睛里瞧见那份善意。这渐渐地让白薇没了压力,她想起自己先前那种紧张害怕的样子,觉得有些害臊,不过更多的还是释然。虽然那份紧张没有必要,不过于她而言,也是十分有意义的纪念了。 “是终于又见面了。”白薇眉毛弯弯。 叶抚摇摇头,打趣笑着说:“上回我可没见着你,你那时坐在船里呢。” 白薇笑笑,“让公子见笑了。”她本来便是一个知书达理,大方知性的人,若是撇了那份期待积压太久而变成的紧张,自然是恢复了本来的性情。 叶抚走出叠花灯的范围,向前走了两步,“走吧,这儿的风景可没有里面好。” 白薇点头,然后迈步跟着叶抚身边。怀中又娘努力地把头别向另一面,不敢去看叶抚,也生怕被叶抚看见,虽然它知道这是自欺欺人,但是对叶抚的那份畏惧难免会让它慌了头脑。 从廊桥过来,绕过月台后,便是进了北街的地儿,这时候的灯才是真的多了起来,站在路头高的地方朝下面一条街望去,便是一片灯海,再多的人也被这片灯海所淹没,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牵绳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掩盖住了在下面走着的人。遥遥望去,望不见人影,尽是灯火辉煌。 场面很大,人很多,说是万人空巷也不为过。在这六月天里,即便是摩肩接踵,拥挤异常,顺了大安和大明两个湖泊的风,吹拂过来,也算是撩拨了人的心弦,身体感觉着凉快,心里还是一片火热。 叠花灯、轿子灯、花棱灯、树地灯、房灯、挂云灯…… 大多是赤橙黄三种颜色,不过这并没有给人丝毫单调感,光是灯那或锋利、或柔和、或婉约、或壮美的造型便已是让人目不暇接。虽说灯会的本质是凑着人一起来营造热闹的氛围,以此表达某种意义,或者寄托某种盼望,但这丰富的内容的的确确是让人大饱眼福。 其实最令叶抚意外的是,这么多人齐聚的灯会,并且还是用的油、蜡烛这般燃料的比较危险地火灯,反而并没有人刻意出来维持秩序,游客行人便能在那样一个点了达到微妙的共识,即便拥挤,但并不推攘,并没给人拥挤的烦闷感,相反的,大家可以不约而同地悠闲地逛街看灯,碰着一些写有灯谜的灯,便三三两两围在一起,去猜灯谜拿小玩物。 看得多了,想得多了后,叶抚便理解了。说到底还是文治的成果。叠云国尊崇儒学,除去极南的黑石城和洛云城以外,基本是举国上下都大推儒学,儒学之中,对“礼”、“乐”特别讲究,便是当作了核心,如果说“律”和“法”是统治阶级的强硬手段的话,那么“礼乐”便是文治下的约定俗成,等同于“道德”。仅仅从这灯会的氛围和秩序看来,叠云国的文治是做得相当不错的。 “公子是外地人吗?”白薇想和叶抚多说些话,而不只是并肩地走着。 叶抚笑了笑,“怎么,我有口音吗?” “倒不是,只是没见过公子的打扮。” 对于打扮这件事,叶抚碰到过不少对此疑惑的人,只是他实在是穿习惯了地球的衣服搭配,不想换成这边儿的样子。虽说是有着入乡随俗这么个说法,但是也要自己如意才好。长衣长袍,束裤缠袜他都不习惯,穿过也觉得不太舒服,便懒得去多纠结了,只不过为了不太扎眼,比着一本《大成服饰收罗》,选了个比较贴近自己穿衣喜好的款式,穿法和搭配同地球现代服饰相近,总体样式又是这边儿的古典款式,所以瞧上去并不奇怪,只是不同于叠云国的常规打扮而已。 “从南边儿上来的,那边儿的穿衣与这里是有些不同。”叶抚随口解释。 白薇知道叶抚只是大致说说,并没提及哪处,她知礼含蓄,便没有刻意去问,“这么说,公子当是为荷园会而来?” “能这么说吧。” 白薇瞧着叶抚神情,听到荷园会并无多大波动,猜想这位公子或许并不是读书人,对荷园会的兴趣不似那些儒家的读书人,但是又纠结于他身上那股温和的气息,便是大多数读书人都没有的。 “荷园会过后,便要离去吗?”白薇又问。 叶抚转头看向她。 与之目光接上的时候,她的心稍稍跳快了一些,不过很快便又恢复过来。 叶抚点点头。 见此,白薇心头反而松了一些,没有那么大的压力。她知道自己荷园会结束后便要成神,听芊芊说过,成神的场面会有些显眼。她考虑到这一点,下意识地不想让叶抚看到那样的场面,想着能够在那之前,留给叶抚普通一点的印象。她已经不去想什么好感和情愫了,想着普通一些就好。 走过了外街,叶抚终于还是把目光落在了又娘身上。还是不得不说,又娘是吸引叶抚同白薇相会的一个关键点。 “听莫姑娘说,这只猫名叫又娘。” 听到叶抚提及自己,又娘顿时绷紧了尾巴,便是连喘息都不敢。同时心里悲哀地想,终于还是轮到我了。先前这么长一截路,没见叶抚提及自己,都以为不会再关注了,没想到还是逃不掉啊。 叶抚瞧着它的模样,心头有些无奈,心想我也没有伤害过你,那么怕我干嘛。 白薇抚了抚又娘,“是啊。” “名字挺有意思的,有什么讲究吗?”又娘越是害怕,叶抚便越是话不离它。 白薇轻笑一声,“说来也蛮有趣的。又娘刚来与我们并不熟识的时候,它天天到楼上横梁去趴着睡觉,每逢它溜进来,芊芊总是说‘这猫又来了’、‘又来了’这种话,之后同它熟识了,便给它取了‘又娘’这个名字。” 听莫芊芊说了,叶公子喜欢猫,白薇见进到了这么个话题,转头看着叶抚问:“要抱抱吗?又娘抱着挺舒服的。” 又娘听此,惶恐至极,在心头大喊,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它很想逃,但是在叶抚面前,怎么逃也是逃不掉的,也不敢逃。 “你这么说,那我也不客气了。”叶抚笑着,便从白薇手里接过又娘。 白薇听来莫名地有些小窃喜,她听叶抚对自己的称呼是直接的“你”,而不是“姑娘”、“白薇姑娘”这般称呼。一个‘你’这样听起来,距离总是要比‘姑娘’近一些的,不那么身份,于是乎,她在考虑自己要不要稍稍放开一些,叫叶抚时把“公子”也改用成“你”?要不要呢?她在心头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入神至极便忘了又娘。 同之前一样,又娘刚落在叶抚手里后,是如同遭遇大恐怖一般的紧绷与惊惧,但是叶抚稍稍抚弄一番后,便又舒服得不知如何形容。每每于此,又娘总是想自己是不是有什么隐藏的性格,明明很害怕这个男人,落到他手里却偏偏又舒服得不得了。 忘却了恐惧后,又娘渐渐回了神,变得理智起来,舒服地享受着,同时也想起了叶抚这于白薇而言最后的希望。它是明白的,白薇和莫芊芊根本不知道叶抚可以翻转局势,这么一趟路下,白薇是怀揣着最简单的情感而来,便是简简单单地想同叶抚一起走走看看说说聊聊。而又娘不一样,它是知道叶抚有深不可测的能力,是最有希望帮到白薇的人,所以它还是想改变叶抚那果断拒绝的态度。 它牵动神念,问叶抚:“前……前辈,你不是都拒绝帮忙了吗,为何又同小姑娘她相会?” “上次还叫我公子,这次怎么就改口前辈了?”叶抚同样以神念回问。 “上次是又娘逾越,不知规矩了。还望前辈见谅。”又娘不得不放低态度,不单单是有相求之意,本身就两者实力差距而言,也应当是这样的称呼。 叶抚稍稍看了一眼白薇。她在一旁认真地想着一些事,是不是蹙起眉,转而又松开。认真是认真,可爱也的确是可爱。同叶抚先前在宅邸和又说的那般,白薇在枳香楼上,这场大局的中心里,早早地养就了神的纯粹,她又是天生神格,整个天下也就那么几个的存在,论起气息的干净程度,不会有几个比她更深。只待大局已定,便是激发神性的时候,那个时候的她才是真正的纯粹,纯粹到没有一丝情感。 白薇感觉到叶抚在看自己,便偏过头露出稍稍疑惑。 叶抚笑了笑说:“看路。” 白薇这才惊觉自己想得入神,路都走偏了。脸皮子薄,一红起脸来便瞧得分毫不落。 “不愿意帮是因为那还并不需要我帮,同她约会是因为我对她并无恶感。”叶抚简简直接地回答了又娘的疑惑。不替帮助的事情,叶抚还是认得清,自己和白薇现在的行为是“约会”,只不过在这里更多地是叫做“相会”。而事实上,在叶抚的认识里,“约会”也并不是情感男女之间专属的“词”。 又娘心情沉重且无奈,想想也是啊,这样的前辈怎么会随随便便地改变心意。现在它只能希望白薇能够给叶抚带来一些好感了,毕竟它还是觉得这种事情到了一定程度是全凭着心情来的。 太过在意叶抚看法的又娘并没有留意到叶抚话里更深层的意思,无可奈何地缩在叶抚怀里静候着。 白薇看着又娘舒服且享受的模样,不由得有些惊讶,对着叶抚说:“又娘平时里除了我和芊芊,从来不让别人抱的,没想到现在不仅让……公子你抱了,反而还挺享受。”她本意都是想说“你”的,但是话落在嘴边,还是变成了“公子”。 又娘在心里头冷哼一声想,我能敢不让他抱吗。 “是吗,还挺娇气的。”叶抚笑了笑。 “以前有养过猫吗?看公子抱猫的姿势和手法挺熟练的。” “养过一只。” “什么品种?” “橘猪。” “猪?”白薇一愣,没反应过来橘猪是什么猫。 叶抚笑出了声,“不知道也没关系。” 白薇看着叶抚,眨眨眼。她眼角弧度比较柔和,睫毛也比较长,眨眼这个动作看上去颇有些俏皮,与她这份清和知性的气质形成了些许反差。兴许就是这份反差吧,叶抚感觉上她更可爱了一些。这种可爱不同于胡兰和秦三月那种瞧着心暖的可爱,倒有些让人心喜。 叶抚摇了摇头,没多说什么,要和白薇解释“橘猫为什么叫橘猪”,叶抚觉得还是很难的。毕竟白薇属于知性性格,骨子里对“梗”、“段子”这类带有诙谐之意的东西接受起来不是那么容易。 白薇明事理,叶抚不多说,她也就不多问。 两人并行,距离上还算不得并肩而行,但话说得多了后,比起最开始也算是走近了一些,只是白薇还是在想着如何能够顺畅地、自然而然地将“公子”改口成“你。”。想起来简单,说上去简单,但是真的做起来就没那么简单了。白薇后悔没有同枳香楼那些有经验的姐姐们取经问询一下,问问这同人相会该如何如何好一点。在枳香楼里,容貌、气质、才华、手艺、性格上,她给人的印象都是完美的,但是在从未表现过的情感安放与倾述上,她真的是如同白纸一般。毕竟,女子最好的年华里,她大多数时间里都只是一个人过着,即便在枳香楼里有莫芊芊伴着,但那终究只是以姐姐自居,对方心安接受妹妹称呼,没有更加复杂的情感和关系了。 “我们去猜灯谜好吗?”忽地,白薇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换了种语气,一种更显得亲近的语气问叶抚。 叶抚正打算说好,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先生!你也在啊!” 回头望去,只见胡兰牵着秦三月,惊喜地在后面喊道。 白薇跟着朝后面看去,转头看见胡兰和秦三月。后二者也同时把目光转向她。她们不是瞎子,自然是一眼就看得出来先生与这位姑娘结伴是而行的。 胡兰眨眨眼,也不去管叶抚了,看着白薇认真地想着些什么,片刻之后皱起了眉。与之相对的,秦三月嘴角露出笑意。一时之间,两人各怀心思。 第二百零四章 心思各异 “玩得怎么样?”叶抚笑着问。 胡兰挠头嘿嘿一笑,“挺好玩的。”然后她又连忙正经地说:“不过我没忘记功课哦。”这里有旁人在,比起以前来她长了心眼,便没有直接说“修炼”、“感悟”等词。 “这两位小姑娘是公子的学生?”白薇眨眨眼,她倒是没想到叶抚还有着“先生”这么个身份。 白薇一说话,秦三月和胡兰立马把目光转向她。白薇便对着她们轻轻点点头,笑了笑。 叶抚点点头,“她们是我的学生,秦三月,胡兰。此番我便是带她们游学出门。”转而,他对着秦三月两人说:“这位是白薇姑娘。” “白薇姑娘,”胡兰稍稍皱眉,“我好像听过。” 白薇对此并不讶异,她虽说长期在枳香楼带着,但是常常从莫芊芊那里听来自己在明安城的传闻,知道自己也算是半个名人,不然的话莫芊芊也不至于给她那张符了。想必胡兰是从城里人偶然提及听到的吧。 胡兰此刻心里头很是奇怪。 “昨天在大安湖隐约听说过,白薇姑娘容貌极佳,气质出尘,怎么现在瞧上去这么普通呢?”她心里想着,“莫非是徒有虚名?” 胡兰有些搞不明白。不过这一点显而易见,白薇手里还握着莫芊芊给她的符篆,现在也只是翻了个面,让叶抚能够看见她的真实容貌罢了,其他外人看去就是一副“芸芸众生普世相”,寻常到全身上下找不到一个亮点出来。 所以她感到疑惑,猜想着这个白薇姑娘会不会是假冒的。越是看着,越是皱眉。 一旁的秦三月就不同于胡兰了。因为一颗七窍玲珑心,和对气息敏感至极的御灵,她能清楚地看到白薇的真实容貌,比那传闻之中更要触动人的感觉,不过也正因为她对气息的敏感,她能隐隐约约感觉到白薇身上那一股若即若离的“不再人间”的气息,这不是在说她气质出尘,而是气息上的梳理感,说来便是与常人有很大的区别。 秦三月虽然看得透白薇的真正容貌,但是她心思还是单纯,没有接触过那么多,便不会想到那么多。她先在猜想着的是,这位白薇姑娘同老师是什么关系。少女的心思难免会柔腻一些,便会想到那种可能。一想起来,就禁不住把笑意露在脸上。一直以来,秦三月侯在叶抚身边,瞧见的从来都是他“守得一间免人闲”的样子,来来往往接触的都是三味书屋周围的街坊邻居、火锅店老板李四,以及如“长山先生”、“城主大人”这些人。情感上,大多都是对书屋里几个学生的教导与关怀,还有与李老板那份结于“吃”和“味道”的友谊,倒是从来不见他在其他事上有其他更多的情感。 秦三月一直免去猜测叶抚的心思,不仅仅是对老师的那份尊重,还是对“恩人”的感恩。但是现在眼瞧了老师同传闻里知名若惘的白薇姑娘同行,便忍不住去多想。想来觉得羞涩,想来觉得喜悦。羞涩于她也弄不明白这到底会是怎样的情况和怎样的发展,喜悦便是简简单单的喜悦。 “我是不是应当同两位小姑娘,称呼公子为‘先生’呢?”白薇眉头泛动,觉得叫‘先生’也要比那‘公子’亲切一些。 叶抚轻声回答:“随你。” 白薇忽然觉得叫“先生”似乎又有一种稍稍低了一个辈分的感觉,便觉得还是叫‘公子’好。这种称呼上的问题,真的也算是一门学问了。她转目便瞧见胡兰带着一脸的疑惑看着自己,觉得好奇,便问:“小姑娘有什么问题吗?” 胡兰啧啧一声,“不对。” “哪里不对?”白薇没有意识到胡兰是对自己对她的相貌产生疑惑。 胡兰不再是以前那般口无遮拦了,出门这些日子里,也算是明白叠云国的女子骨子里大多带着“才女”、“闺秀”的气质,直接问容貌问题或许会让人觉得没有礼貌。这又是在看重礼貌的先生面前,她便更是不好直接问出口。 “或许是我看错了。”胡兰天真地笑了笑。 暂时放下这个问题后,胡兰这才把目光从白薇身上转移开来,登时就看到了叶抚怀里的又娘,当即就是两眼放光,“哇!好漂亮的猫!”她心头冒出的第一个印象不是“可爱”,而是“漂亮”。 白薇见此轻笑着介绍,“它叫又娘,是我养的猫。” “真的吗?我可以摸摸吗?”胡兰像是魂都被勾走了,眼中全是一身雪白的又娘。她往前蹭了蹭,蹭到叶抚面前,以着乞求的目光望着白薇。 “当然可以,对吧,又娘。”白薇虚了虚眼睛,紧紧看着又娘。她和又娘相处那么多年,知道它脾气大,不容许外人摸它,所以先前能够安安稳稳地呆在叶抚怀里便大感惊讶。 又娘回望一眼,眼中尽是无奈。又娘心里苦啊,想着自己好歹是灵兽,如今要变成随人看喜好抚弄的万物,便觉很是耻辱,但是又没办法,毕竟现在是在这个可怕的男人怀里。 “小猫,可以吗?”又娘体型不大,胡兰便这么叫它。 “喵——”又娘无奈地叫了声,心头满满地憋屈,想着自己活了千年居然被一个小丫头片子叫做小猫。 胡兰手在又娘身上抚了抚,顿时露出陶醉迷离的神情,她便想着以后自己也要养一只猫,天天摸! 秦三月在后面看着,她看着叶抚怀里的又娘。不知为何,她总有一种在哪里见过的感觉,但是记忆中又没有丝毫关乎它的画面。她对气息敏感到了极点,便能从它身上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气息。她没有同胡兰去抚摸又娘,不知是不是错觉,又娘给她的熟悉感让她有些心慌,或者说害怕。 叶抚深深瞥了一眼秦三月,想了想没多说什么。 四人找了个喝茶的落脚地,坐下来歇着。两人一桌,叶抚和胡兰在又娘身上找到了同样的趣好,便坐在了一桌。 见着叶抚和胡兰两个“爱猫人士”围着又娘有一大堆话说,白薇反而觉得自己成了局外人,“那明明是我的猫……”不过她也没多想,倒不至于在这点事上小肚鸡肠。 她把目光转向了秦三月。 第二百零五章秦三月的试探 秦三月给白薇的感官很好。文静、温柔,又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瞧上去,她站在那里,便好似自有一方土地,不被外界惊扰,也不去惊扰外界。 最吸引白薇的是秦三月的穿衣风格,与叠云国的风格差不了太多,但是明显地有着更多的细节,更加地映衬她的气质,如同量身定制。白薇下意识地便觉得这身衣服应当是出自大家之手,最起码地要比自己做衣服的本事高。白薇倒是有些想问一问秦三月这身衣服是何处做的,漂亮的打扮其实在整个叠云国的女子眼里,都是很重要的,“见字如面,穿衣认人”,这是从小看《纲常》便根深蒂固在脑海里的。所以说,叠云国的女子大多写得一手好看的字,穿得一身好看的衣服。 其实叶抚之前向着北街来时,之所以觉得这灯会上的女子更有仕女气息,与她们的穿衣风格脱不了关系。便是那一心读书的书玉,也常常会在穿衣上下不少功夫,在提倡的“大方整洁”上做出“细致合眼”来。 所以,白薇对秦三月的衣服感兴趣并不奇怪。除了衣服,秦三月的发型也让白薇瞧得意动。那发型明显地与叠云国普遍的“顶上华云”相背离,大多数的头发都是披散开来,以小鼓辫、挽花、长絮的方式呈现,虽然不合乎大众,但是瞧上去偏偏很是漂亮,很是贴合身材稍显清瘦的人。 气质、穿衣、发型以及说话的风格让白薇对秦三月的出身感到好奇,她想着绝非是叠云国之人,也不是简简单单的名贵之门。事实上,她怎么也不会想到,秦三月在进三味书屋前,做了几年的乞丐。 白薇怎么看秦三月怎么完美,唯独右眼横断眼眶的那一道疤让人感到遗憾。 “秦姑娘不去逗弄一下又娘吗?”白薇上前搭话。 秦三月温和一笑,“不了,我打小不招动物喜欢。”秦三月随口敷衍过去,便又说:“姐姐年长于我,不必叫我姑娘,若是不嫌弃,叫我三月就好。” 白薇心头一暖,想着这姑娘真让人感到亲切。一来二去,简简单单几句言语,便把称呼处置得妥妥当当,想着自己能够如她这般随意就好了。秦三月不只是把称呼处置得妥当,甚至隐隐上占据了说话的主动权,却又不让人感到任何不适,相反地还比较乐意去顺意说话。这样说话的能力和风格让白薇更是觉得秦三月出身非凡。 轻抿一口茶,润一润喉咙,白薇轻声问:“三月妹妹是第一次来明安城吗?” “嗯,同老师游学路过这里。”秦三月回答。 “老师?” 秦三月轻声说:“老师叫我这么叫他的。” 白薇点点头,不多问。稍稍转头看了看旁边逗猫的两人,然后转头来又问:“觉得明安城如何?” 秦三月实实在在地回答:“人很多,好玩的也很多,这灯会也很不错。”她说话实在是中肯委婉,不过分地夸赞,也不说分毫贬驳。 “会在明安城呆多久呢?” “全看老师,想必荷园会结束后就会走吧。”秦三月回答。 白薇听此,又稍稍愣了愣神。 秦三月瞧在眼里,心思转动,多想了想,是觉得不舍吗? 白薇其实只是在秦三月这里确认一遍,叶抚是不是真的会在荷园会结束后就离开。 “姐姐会参加荷园会吗?”秦三月稍带试探的意味问。 白薇晃神。她倒是很想和叶抚一起参加荷园会,但是如今一看自己似乎很不适合出现在荷园会上,她知道虽然芊芊那般轻松地说着可以帮她一定时间不受大安湖枳香楼的牵制,但是一想也不会真的那么轻松。这一次当真是苦了莫芊芊,白薇她便不想让她第二次受苦。 良久之后,她牵强一笑,“应该不会吧。”‘不会’是真,‘应该’是不舍。 白薇先前入神很深,没法去掩盖自己的情绪表现,被秦三月敏锐的捕捉到了,秦三月对气息那么敏感,轻而易举地便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丝希冀和一丝不忍。秦三月觉得,她还是想参加荷园会。 想了想,秦三月继续试探,她轻轻叹了口气,“那真是遗憾,我以为灯会上姐姐同老师一起,荷园会上也不会缺席呢。” 这句话无疑是在冲击白薇的心。白薇本就想和叶抚一起参加荷园会,好不容易压下去,又被秦三月提起来,还带上“遗憾”和“缺席”这样的词汇,更觉得郁闷苦楚。但是她最后还是牵强一笑说:“没办法。”她觉得不能为了自己的私心,继续让莫芊芊为难。枳香楼五年里,最为珍重的便是莫芊芊了。 秦三月只是想试探白薇对叶抚的情感,所以才刻意带上叶抚来说。如今结果很明显,她知道白薇是想和老师一起参加游园会的。 当然了,秦三月还是明事理,即便知道了白薇的真实想法,也不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她觉得这终归是白薇和老师两人之间的事情,自己这个做学生的知道就够了,不须介入其间。 想到这里,秦三月抬头看了一眼叶抚,猜想着他对白薇会是什么看法呢?想了一想,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三味书屋那么久的时间里,她一直觉得老师很平常,但又怎么也找不出一个形容词来形容这份“平常”。 “没关系,这次不行,还有下次。”秦三月笑了笑,安慰着说。 白薇笑笑。心里是无尽的苦楚,于她而言,没有下次。 白薇也没有多愁善感,很快理好自己的思绪。想着荷园会不能和叶公子同行,那么这一次便要不留下太多的念想,要好好地体会着。她岔开话题,笑着说:“三月妹妹这一身打扮是自己弄的吗?真好看。” 秦三月稍稍牵了牵自己的衣服。这身衣服是临行前,叶抚又在布衣坊多缝制的几件之一。她摇摇头,“是老师给我做的。”惭愧地笑了笑,“我哪里有这样的水平。” 白薇愣住了。她想过许多情况,但是怎么也没想过这种情况。 她下意识地又问:“头发呢?” 秦三月说:“是老师教的。” “这……”白薇惊得不知道说些什么,她压根儿没想到叶抚还有这样的本事,以为他是个先生,是个读书人,便是远离“烟火绣红”之事的,不想其不仅会,还精通到了她一个女子都自愧不如,惊为天人的地步。 白薇再次转头看了看邻桌的叶抚一眼,心头升起些惭愧与无奈。 第二百零六章 平望楼上的对话(一) 站得高,看得自然远。 若是站在城里最高的地方,看北街这漫街一片明又会是怎样的场景呢? 明安城最高的楼在城北偏靠城西的地方,而这里也是大明湖所在的地方。说着是楼,其实应当说成是塔。虽然通俗语里一直有“塔楼”这么个说法,但实际上,“塔”和“楼”是不应当混作一坛的。楼在更多时候,是以“登高望远”、“休闲作乐”为主要的存在意义,大多上与“赏景”是脱不了关系,赏花赏月赏人都好,历来便有酒楼、花楼、文楼、住楼……这些。 而塔更多地是以“象征意义”所存在的,塔有“节节高”的内涵意义在里面,立于某地若是带上宗教、家门的话,往往是以修行、寄托、纪念等等为核心意义,若是以家国、关部的话,便是作为朝廷权利、威严而在。在更偏的含义里面,还有镇守、镇压的意义。 明安城这座塔被叫做平望楼,这其实是叠云国在五年前所改的名,原名叫做伏安塔。为什么改名,明安城里还没人说得清楚,便只是朝廷一纸皇诏过来,便改了名。名字是叫做了平望楼,但是行的作用依旧还是塔的作用,还没有被当作景点的平望楼是不允许普通人上去的,底下一直是有守卫把守着,守卫不算森严,但绝对不会让人升起好奇心,溜进去看看。 以前是伏安塔的时候,这儿只有一个守塔人,熟悉的人都叫他陈大爷,不知是不是约定俗成,不管哪个年龄段的人,都是“陈大爷,陈大爷”地叫着,上至期颐,下至孩童都是这般叫着。守塔人陈大爷望望就是做些打扫、点灯的事情,即便是现在伏安塔改名为平望楼了,他也依旧是做做打扫、点灯的事情,好似与这些守卫完全不相干。 平望楼旁边就是灯会所在的北街,但与之比起来,平望楼显得冷清极了。平望楼所在的地方,商贸、小吃、住行都不多,所以平时里人本就少,夜里也看不到几盏灯,所以很是冷清。这份冷清在今晚达到了极致,遥遥望去,寥寥几盏灯在湖风中摇曳着,走在其间定会让人升起走进了无人城的想法。 除了巡逻的守卫,几乎见不到什么活人。虽说今晚有灯会,大多数的人都去了北街,但这样的情况也应当是存疑的。即便是有着灯会,这儿隔着北街也就一条街而已,不至于一个人都不走进来,两边的出入口也并没有封禁,但大家好似都下意识地避开这条街。 寥寥的几盏灯点在平望楼上,一共三盏,一盏点在楼顶石刻上面,一盏点在拱门顶上,一盏点在云檐凸起的石兽触须上。其余的灯便只是巡逻的、守楼的守卫手上提着。 平望楼的三盏灯让冷清完美地呈现出来。从写意上来讲,若是没有那三盏灯还不至于这样冷清,大抵往往是在“极少”的承托下,冷清才会更加冷清。 旁边是灯火如海、万人空巷,这里是凄凄冷冷、一片萧瑟。 一阵风吹过,一道微芒陡然闪烁、消失。 挂在云檐石兽上的那盏灯摇晃了一下,周围的灯影晃动半分。 一道人影缓缓浮现在石兽之上,从黑夜之中浮现。这人背着一把剑。 片刻之后,一道空缈的声音响起在他身旁,“这么急就显身形呢?” 一个身穿儒衫的中年人不知从哪里走出来的,不是忽然出现,又不似早就在此。 负剑之人被云兽旁挂着的灯照着半边脸,尽显锋芒,些许浅浅的胡子添了几分锐利。他开口说:“先前早就显形过一次了。”他的声音比起锋芒尽显的容貌来,显得格外平和。 中年人笑了笑,“那个小道士的出现的确让人意外。不过神像没什么问题就好。” “你就这么一句话带过吗?” “这些事情追究太深反而徒增麻烦。” 负剑之人声音略显沉重,“在神像前,我推衍过事情的起因和发展,结果皆是被一团迷雾笼罩。这件事,我觉得不妥。” “大局已定的事情,纵使万般不妥,也无力回天。”中年人声音依旧不改语气。 昏黄的灯光下,负剑之人眉头微皱,“大局真的已定吗?守林人刚发生的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若不是黑石城的甲,恐怕守林人至今都还不知道主持黑石城大幕的所谓的大人会是道家准圣。还有黑石城大幕前的儒家新圣,显圣至今,也不知是何人。” “这是守林人自己愚昧自大,大幕机缘逆反不说,都快被人摸到命脉了才发现。至于儒家新圣,你不需多问,这件事自有人操持。”中年人不急不缓出声。 “或许能这么说,但是这次忽然又出现一个道家的道士,还发现了神像的事情,谁知道他是带着什么目的来的,万一出问题了呢?” 中年人说:“那个小道士不过分神五层,是洞吕山的弟子。洞吕山乃是无上清净通宝天尊一脉,他或许只是对‘清净观’和‘无上清净通宝天尊’这个名字感到疑惑而已。如果你实在是不信,亲自去问一问那个道士不就行了?” “疑惑?如果单单只是疑惑,他为何会在神像前道参?要知道清净观这个名字和通宝天尊的神像出现在这里本就是极大的问题,外道的人瞧不出端倪也就罢了,内道的人瞧出端倪了又当如何?”负剑之人越说语气越是沉重,“我把整个叠云国的气运都拿进来了,你叫我如何不在意?我叠云国不论是气运还是传承,千年之前就到了可以封王朝、扩疆土的地步,如果出现差池,我就是万古罪人,你叫我如何不在意?” 中年人沉默良久,等负剑之人气息稳定一些后,才笑着说:“长山先生在东土,这样你是否安心。” 负剑之人愣神许久,才回过神问:“当真?” “十月底,神秀湖灵气倒灌,大潮将起,长山先生在此主持大局。”中年人摇了摇头又说:“李尧,你应当知晓,这场大局远远不止你我站在上面,毕竟事关到整个东土。落星关那么多的守关人、五大学府、大周王朝、神秀湖百家都在看着。” 话语落罢,两人之间安静下来。 第二百零七章 国运之疑(二) 许久之后,负剑之人才长呼一口气,勉强地说:“希望是我想多了。” 转而,他便说:“刚才我看了看大安湖那边儿,白薇去了灯会,大运是由莫家那位小主扛着的,不会出问题吧。” 中年人笑了笑,“神秀湖一直流传着一个笑话,说你永远猜不到一个莫家的人储物袋里藏着多少张符篆。这个笑话可不单单只是笑话。莫芊芊作为莫家小主,还轮不到你去担心。” 负剑之人哑然失笑,“也是,我想太多了。只是想不明白她居然甘愿为白薇抗大运。” “女孩子之间的事情,你身居高位,自然不明白。”中年人微微一笑。 “身居高位,哪里说得上身居高位?不过是必经之路罢了。”负剑之人苦笑作罢。 中年人却不经意地收敛了笑容,看着负剑之人问:“听说半个月前,叠云国举国上下国运被抽空了几个时辰,是怎么回事?” 负剑之人沉默良久,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这件事情他一直很疑惑,三番五次地追查了好几遍都没弄出个所以然来。他觉得这件事并不简单,毕竟是牵扯到一国大运,便将这件事从头到尾细致地同中年人说了一遍。 听完后,中年人陷入了沉思当中,一会儿过后,他撵动手指,几道墨痕隐隐约约浮现,交错扭动,似乎要汇聚成撇捺点横竖,去构成一个字。这几道墨痕扭动着,却在将要汇聚成功的刹那崩散,化作墨迹点点洒落在虚空,微微闪烁后,如同星罗棋盘一般铺开,旋即蹦碎。 “何解?”负剑之人问。 中年人摇头,“无解。”他再次陷入沉思,“通明鉴乃道宝,也捕捉不到信息吗?” 负剑之人呼了口气,“通明鉴上只观测到跟李泰然有关。可我这个皇孙压根儿就什么都不知道,搜魂唯一的异常也不过是他从黑石城返回时,遭遇了很多劫难,但最后都化险为夷。” “他去黑石城做什么?”关乎到黑石城,中年人不得不多问。 “我这个皇孙整天无所事事,喜欢一口吃,去黑石城是因为听说那里有美食而已。”负剑之人回答。 中年人眉头一皱,“那段时间似乎是大幕结束后半个月,应该是清道夫还原后的黑石城。” “没错。我事后又去了几次黑石城,也到李泰然所说的那个店去过,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现在国运如何,有没有出现过异常?” “那是唯一一次异常,之后都没变动过。” 中年人凝眉良久,“不行,我亲自去看看。” 负剑之人倒是没想到,先前自己提及一些问题,他不怎么在乎,反而是这件事很上心。 “现在就去吗?” “拖不得,后天就是荷园会了。不能出现任何差池。” “待会儿灯会上会点灵灯,不去看看吗?城里有几个苗子挺不错的。” 中年人摇摇头,转而又说:“看好白薇,她是主角。” “好。” 话音落罢,一道墨痕撇过,中年人消失在这里。 负剑之人没多留,遥远一眼灯火如海的北街然后没入黑暗。 两人消失没过多久,一道佝偻的身影出现在楼顶,伴随着咳嗽声,他在云檐石兽上的灯里添了些灯油,自语一声,“夜还长,可不要熄了。”转身咳嗽着离去。 …… 李四将一切处置妥当后,便拿了本食谱,点一盏油灯,旁边泡一点叶抚送给他的花茶,便枯坐着看书。 屋子里便只剩下时不时响起的翻书声和油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呼呼声。 忽然,一道墨迹在书上一闪而过。李四以为是自己看得太久了,花了眼,便揉了揉眼睛,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水,顿时清香饶舌,整个人神清气明。 他继续翻书看。 直到眼前浮现出一道人影来。他抬头看去。 四目相对,寂静无声。 良久之后,一道声音响起。 “江意远,真的是好久不见啊。” 李四面无表情,低下头看着书说:“我叫李四。” “呵呵,如今不仅是改了名,连姓也改了啊。”先前那中年开口说,“世人都以为你江意远死在天劫中了,却不想在这儿来逍遥着。” 李四放下书,直勾勾地看着中年人,“唐康,这里是黑石城。” “我知道。”被唤作唐康的中年人顺势坐了下来,坐在李四对面,他看了一眼李四碗中的茶水,忽然觉得有些什么异样,但是又捕捉不到。 “你一个儒家圣人,不是最瞧不起守林人吗?如今来这里干嘛。”李四看着唐康说。 唐康笑了笑,“比起这个,你不觉得你出现在这里才不合适吗?” 李四面不改色,“我现在是一个纯粹的普通人,呆在这里并无不可。” 唐康听罢,神情复杂,良久之后微叹一声,“通明过后,渡劫便越来越难,连你江意远都遭了难,我们又能有几分胜算。” 李四不急不缓说:“不要和我说这些,我已经不是那个地的人了。” “回千南山,或许还有希望。你师父千南圣——” 李四摆手打断唐康的话,“唐康,说吧,你来这里有何事。” 唐康见李四神情不改,便已知他心意已决,虽然在他看来这是心死,但还是选择尊重他的决定,毕竟与之无冤无仇。他没多绕圈子,直接开口说:“李泰然,你还有这个人的印象吗?” 李四皱眉想了想,忽然想起一个月前那位六皇子,“记得,叠云国六皇子。他来过我这里。怎么了?” “关于他有一个问题,但是我又推衍不到任何他在黑石城所经历的事情。” 李四没有多问,他不想再与修仙界有更多的接触。 唐康见到李四的神情,便已心知肚明了,这件事与李四并无关系。本来他刚来这里,看见李四还以为是一桩麻烦事,现在看来并不是。 “算了,这件事是我着急逾越了,打扰到你了。”唐康摇摇头。 李四说,“算不上打扰。” 唐康站起来,抛开其余的念头,又问道:“真的决意这般下去吗?” 李四点头,“这样的生活没什么不好。” “多保重。” 说罢,一道墨痕闪过,唐康消失在这里。 李四并没有让唐康帮他保守秘密,不要把自己还活着的消息传出去,因为他知道,唐康这个人能成圣,便是有着圣人的坦荡与包容。 第二百零八章 走向寂静无声(三) 秦三月看着白薇。她仔细算了算,从跟自己坐在一张桌子上后,白薇已经先后转头看了五次老师了。 “看来她是真的喜欢先生。” 想着,秦三月不禁有些好奇,便问:“姐姐是什么时候认识老师的?” “昨日。” “昨日?”秦三月有些讶异,她觉得奇怪,这才一天就喜欢上老师了? “是的。”白薇笑了笑,“其实还算不得昨日,昨日只是见过,真的认识是一个时辰前。” 秦三月更加惊讶了,一个人能在一个时辰内喜欢上别人吗?她不太懂。 白薇这份情感让秦三月理解不能,但是她没有去评判什么,毕竟自己在这方面也是空白一片。 之后是一些闲聊,秦三月想要知道更多白薇跟老师之间的事情,以此来更多地了解白薇这个人,但是听来听去,不论是客官表现上,还是主观意愿上,她都觉得白薇人很知书达礼,知性温婉,加之容貌和气质,都说得上是一个完美的人,然而她始终在觉得白薇身体里潜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缥缈气息。这种气息给秦三月一种就算白薇下一刻就得到飞升她也不会惊讶的感觉。 因为主观上对白薇的感官很好,秦三月想以自己太过敏感去忽略掉这种感觉,但是怎么也做不到。她有意无意地去触及到白薇的身世,但是后者总是游刃有余地错开话题,像是在刻意隐瞒,但是又让人感觉不到任何不妥之处。这很奇怪,但是不知道如何处置。秦三月觉得问得过多了难免有逾越之疑,便打住了这个话题。 然后便是白薇的主场,她如同少女,催促一般从秦三月这里去了解叶抚,想要知道更多。她似乎不太会掩饰自己在这方面的情感,秦三月想除了胡兰换作任何一个人都能猜得到白薇她是喜欢老师的,同时秦三月也认为老师不会不知道白薇所怀揣的对他的情感,只是她不知道老师如何看待白薇。 白薇从秦三月那里知道的,所理解来叶抚几乎是一个全能的人,什么都会。当然了秦三月有分寸,不能说的自然是分寸不落。 白薇所知道得越多,心里便越是高兴,越是高兴,高兴过后便越是无奈与沉重。 叶抚这桌,除了撸猫以外,更多的其实是胡兰对叶抚倾吐今天的所见所闻。这次的灯会给胡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与不少的感悟,她觉得自己可以重新去感悟唤醒神魂了,但是还是按照叶抚的安排,打算等到游园会过后。比起这个,叶抚倒是觉得胡兰最大的收获应该是心性成长了一些。听她说来,在这明安城兜兜转转两天,见过许多人,说过许多话,还跟不少读书人讲过道理,似乎还收获了几个“粉丝”。 听着小姑娘的天真呓语,叶抚也觉得有趣,耐心地听她说着,分享着她的喜悦。 按照时间顺序,胡兰说到了先前相遇的时候。她忽然压低声音问:“先生,那人真的是白薇姑娘吗?” 叶抚倒是没想到她岔话岔得这么快,笑着问:“怎么了?” 胡兰又压低几分声音,“我听说白薇姑娘是个很漂亮的人,曾轰动明安城一时。但我看着怎么那么普通啊,说得详细一点就是转头就望的样子,是我的审美出了问题,还是明安城的人就喜欢那样的。” 叶抚哑然失笑。他自然是知道白薇为何在胡兰眼里那么普通,便是因为白薇手里那张符篆。 “你想看看她真正的样子吗?” “真正?难道现在的是假的?”胡兰错愕愣神。 叶抚轻轻牵动一缕气息,将这缕气息点进胡兰眉心然后说:“你再看看。” 胡兰倾头朝这白薇看去,顿时愣住了。倒不是因为白薇容貌震撼住了她心神,只是因为前后太大的反差让她一时缓不过来,良久之后才哭唧唧地说:“对不起先生,我忘了你的教导,不应该以貌取人。” 叶抚笑了笑,“在大多数时间里,在了解他人前,我们每个人都是以貌取人的。你只需要记住,不要把一个人的外在当作其全部就是了。” “学生受教了。”胡兰对于白薇的疑惑止步于此。她不如秦三月心思细腻,并不会疑惑于先生和白薇之间的关系。 解开了疑惑后,胡兰心头空明,抬头望月。一股明朗之势缓缓在她身上绕动。 待到她重新低下头来时,便已突破到了筑基五层。 叶抚掩盖住了她突破的气势,没能让其他人感知到。虽说周围大多是普通人,但修士还是不少。 “我又突破了。”胡兰简简单单说着,然后端起茶水喝了喝,又瘪瘪嘴,“还是先生的茶好喝。” 叶抚看着胡兰平淡的表情很是无语,心想对于这小姑娘来说,突破真的和喝水一样简单,已经引不起她的激情来了。在以前,叶抚还是刻意压制她,不让她修炼得那么快,想让她稳固一下底蕴,但是后来他发现胡兰每一次突破都是实实在在地把底蕴压到了极致才突破的后,也就不再去刻意压制了。天才这种事情,是不能按照常理来的。 抚弄一把怀里的又娘,叶抚抬头望了望天,然后说:“你们该走了。” “先生不和我们一起吗?”胡兰有些遗憾。 叶抚笑着摇摇头,“没有我,你们应该更开心才对。” 胡兰挠头笑了笑,想想似乎也是。 “听何依依说,北街里面午夜会点灵灯,你和三月感兴趣的去看看。” “点灵灯啊,我知道,听人说过了。感觉挺厉害的。” 叶抚认真地说:“不要太调皮啊。” “知道啦!” 说着,胡兰狠狠地撸了一把又娘后,站起来便到秦三月这一桌来催促着走了。 白薇虽然想问秦三月更多的事情,但也没多说什么。 秦三月和胡兰走后,便再次只剩下叶抚和白薇。习惯了刚才的氛围,忽然又落到最开始,白薇稍稍觉得尴尬。 叶抚将又娘递给白薇,然后笑着问:“这边儿人有些多,要到隔壁那条街去走走吗?”他指着西边。 白薇顺目望了望,一眼便看到那高出周围建筑一大截的平望楼,那里虽然景色一般,但很安静,更适合两人一起散步,便说:“依你的意思。” 说完这句话后,白薇恍然一愣,她发现自己居然就这么随意地把对叶抚称呼改作了“你”。她想了想,是因为先前同三月妹妹一番交谈后受了影响吗?想得更深一些后,她也就释然了,其实先前放不开口,更多地是因为不了解叶抚,有隔阂,即便再怎么意动也放不开,但是从秦三月那里了解了叶抚许多事情后,好似跟他走得更近了一般。想着叶抚认真缝制衣服、烧菜做饭、同邻居扯长家里短、酿酒制茶的样子,她便觉得更加真实亲切了,或者说还有那么一丝,可爱? 从北街外围绕过去后,经由一道小巷子,穿行而过,人便越来越少了,便是越来越越靠近邻街。 叶抚走在前面,看着巷口微微笑了笑,心想为了不让人进这条街真的是煞费苦心啊,连阵法都用上了。 不过,这并不能阻挡叶抚带着白薇走进这条街。 第二百零九章 平望楼上三盏灯 一道涟漪在眼前的月牙状入口处淌过。 白薇以为这是错觉,只是静静地跟在叶抚身后。渐渐地,这里没了人声,没了灯火,一切如同静静流淌着的缓慢时光。迈步进去,好似走进了另外一座城池,与背后的喧嚣成了截然不同的地方。她是第一次来这条街,远远想不到同身后的北街不过是隔了一条小巷子,便有这么大的差别。 不过,她没有多想。似乎,叶抚站在面前,便可以包容她只是静静跟着就好。 夜幕下,平望楼像是垂暮的老人,静静地望着南方,背后便是叠云国的疆土。三盏寥落的灯随着些许湖风微微摇动着,从湖边吹来的柳叶在街上卷动飞扬。抬头望一眼天上银河,那是唯一闪耀的存在。 叶抚缓步走在前面,白薇想和他说些话。但是,说些什么好呢? “这条街还真的是静得冷清啊。” “冷清吗?”叶抚笑了笑,转身将又娘递给白薇。 白薇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抬头认真地看着叶抚,眼里是询问的色彩。 从叶抚怀里出来后,又娘一阵解脱,同时又觉得有些不舍。虽然呆在叶抚怀里的确有一种生死被他人掌控住的无力感,但舒服也确实很舒服。 叶抚没有回应白薇这份疑惑,转身向前走着。 “听莫姑娘说,你在枳香楼呆了五年。”走在前面,叶抚说。 白薇轻轻“嗯”了一声。 “可觉得寂寞无趣?” 白薇回答,“其实倒也不觉得无趣,平日里有芊芊和又娘伴着,读读书,养养花,弹弹琴,一日一日地也还清闲。” “但是并不自在。” “自在与否,我并没有多大的念想。”白薇认真说。她性子便如此,枳香楼的五年并没有给她太多的不好。她坐在房间里看书是平淡的感觉,到了外面,在灯会上看灯也是平淡的感觉,唯一不平淡的只是看着叶抚才会有。 “有没有想过出去走走呢?山川河海。”叶抚回头笑着问。 白薇看着叶抚双眼,猜不透那里面装着怎样的情感。她其实很想说,若是同你一起,便想去看看走走。但是她说不出口。她卸去心头的微微沉重,笑着回答:“呆在明安城,守着静静年华,也是很好的。” 叶抚轻轻点头,转过身向前继续。 那一瞬间,白薇觉得自己好似失去了什么,微微怅然后,跟了上去。 两人不急不缓地向前走着,轻轻淡淡地说着些话。无人打扰。原先巡逻的守卫也许久没有从这条街走过了,好似这里便只有他们二人。 没过多久,便已经站在了平望楼底下。 “听说五年前,平望楼其实是叫做伏安塔的。”白薇轻轻说着,“我那个时候还不在明安城,不知为何改名,后来也没有什么记载。” 抬头望去,平望楼在夜幕之下,有着一定的压迫感,不知不觉让人有一些沉重。三盏孤灯静静地平望楼不同的位置。 “伏安,平望。”叶抚细细自语。 “要说有什么意味的话,我其实也不清楚,这个并无记载。”白薇说。 又娘缩在白薇怀里,不知为何,它对这座楼莫名地有些厌恶。到底在厌恶些什么,它也说不上来。 “上去看看吗?”叶抚问。 白薇说:“这个自然是没问题的,不过听说这里从改名平望楼开始就一直有守卫守着,一般人是上不去的,现在一看,好像没有人守着。” 叶抚笑笑,“或许看灯会去了吧。” “啊?哦。”白薇觉得这个说法有些牵强,但想着同叶抚登高望远,便觉得一切都好了。 “不过,我听芊芊说,这里应该还有一个守塔人的,大家都叫他陈爷爷。平日里就是做些点灯、打扫的事情。” 话音刚落,平望楼底下那黑压压的无门遮拦的洞口响起缓缓的脚步声。 二人将目光头过去。 黑漆漆的洞口浮现出一道佝偻的身形,走进月光的范围里后,才见到他的面貌。脸上布满了褶子,穿着朴素,甚至有些简陋,一双因为衰老而深陷的眼睛浑浊不堪,靠着月光才能看得见。白薇瞧着,想来他便是守塔人,正欲开口问好,叶抚先开口说话了。 “老人家为何不提灯,里面那么黑?”叶抚笑着开口问。 守塔人沙哑开口,“塔上有三盏灯。” 白薇有留意到,他并未说“楼”,而是“塔”。想来应该是老人平时里说习惯了。 叶抚不急不缓开口,“可是那三盏灯照不到里面,我看啊,里面依旧是一片漆黑。” “老头子摸多了路,瞧得见。”守塔人声音低沉,伴随着咳嗽。 “可是其他人瞧不见。” “塔里没有其他人。” 叶抚笑了笑,“那我们来做其他人。” 白薇听得莫名其妙,不明就里,不知道叶抚和老人的对话有何意义。 半边身子还在黑暗里的守塔人抬头看着叶抚和白薇良久,目光又在白薇怀中白猫身上停留片刻。然后他转过身说:“塔里油不多,我就不给你们点灯了。” “上面不是挂着三盏灯的嘛。”叶抚再次开口。 守塔人沉声说:“你拿得到吗?” 叶抚笑了笑,“我不拿,是我旁边这位姑娘拿。” “啊?拿,我拿。”白薇正愣神,忽然便听到叶抚这样说,下意识地吐出几个字。说完后,她便一头雾水,看着叶抚问:“什么意思啊?拿灯干嘛。” 怀中的又娘双眼之中的碧意却忽然浓郁起来,它看向叶抚,然后陷入沉思。 “拿灯照路啊。”叶抚回答。 “可是,隔壁街那么多灯,形状也好,亮度也好,都比这三盏灯要好,干嘛要专门那这三盏啊?”白薇很疑惑。 叶抚笑了笑,“灯会上万万千千灯,的确好看,也的确亮,但都是随手就能做出来的。这三盏灯可都是天下独一无二的。” 白薇还是不懂叶抚的话。 又娘忽然在怀里骚动起来,伸出爪子刨了一下白薇的下巴,一双眼睛紧紧看着她,不断地叫着。 “你也想让我去拿?”白薇隐约从又娘双眼里解读出这样的意思来。 她抬头看了一眼那守塔人,又看了一眼叶抚。觉得很奇怪很奇怪,这三盏灯到底有什么特别的?为何不仅是叶抚,就连又娘都催促自己去拿。 “好吧,我去拿。”白薇放下一口气。 “一个人去哦。”叶抚笑着说。 “啊?一个人吗?”白薇不理解,为什么叶抚不跟自己一起去。但她看着叶抚的眼神,忽然觉得好似自己一个人去才是最好的选择。 叶抚点点头,“我在下面等你。”说着,他望着守塔人然后问:“现在可以了吗?” 守塔人在黑暗了沉默许久,最后沙哑地说:“让她去吧。” “去吧,去拿最高的那盏灯。”叶抚便对着白薇说。 听此,黑暗里,守塔人身形一颤,但立马又恢复过来。 白薇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入口,狠狠地咬了咬牙,将又娘递给叶抚,便迈步过去,步伐越来越坚定。 第二百一十章 黑暗里的守灯人 白薇经过守塔人身旁时,轻声说:“失礼了。” 守塔人语气忽地温柔几分,“没事,去吧,小心路。” 不知是不是错觉,白薇好似从他的语气里感觉到了几丝怜悯。撇去杂念,摇头作罢,她再次迈步走进黑暗。 平望楼一共有九层,一片黑的话,从下面走上去会要上一些时间。好在每一层都开了小窗,能够有一点月光洒进去,不至于真的黑到路都看不见。白薇小心翼翼地在里面走着。 外面。 守塔人始终没有从那片黑暗里走出来,他沉在黑暗里,像是被淹没,又像是披上了一层天然的伪装。 “比起守塔人,或许叫你守灯人更加合适。”叶抚淡然出声。 黑暗里的人身形微动。 叶抚继续说:“那些人以为给这塔改个名字,重新规划一下风水气运就能迈过去平望南边,怎么也没想到这三盏灯才是重中之重吧。” “我不知道你来自何处,有何目的,但是你既然寻着这三盏灯而来,就应该知道三盏灯意味着什么。”沙哑的声音,伴随着警告。 叶抚抚着又娘脖颈一圈围脖,笑着说:“当然。” “那必将付出沉重的代价,你会替这个可怜的小姑娘承受吗?” 叶抚淡淡地说:“并不会。” 黑夜陡然无声。 一道湖风吹过,守塔人忽然觉得浑身发冷,惊颤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那……你是在害她!是要让她承受万世之苦!” 叶抚没有在意守塔人的惊惧,不急不缓说:“会有人帮她承受的。” 守塔人声音微微发颤,“可是是你带她来的,因果终究是要落在你的身上。” “是吗?”叶抚笑了笑,“我能有什么因果。难道不应该是谁把她带到这明安城来的,谁去承担吗?” 守塔人沉默片刻,“可那是圣人。” “因果之下,没有圣人之分。”叶抚淡淡说。 守塔人抬目望去,只觉自己和叶抚之前存在这一道天堑,看不穿,越不过。良久之后,他恢复到最开始的低沉,“他们谋划了一千多年,九成以上的时间都在想方设法不受因果牵连,没那么容易的。” 叶抚淡淡笑着,“当然没那么容易,所以要拿最高的那盏灯嘛。” 守塔人心里一片沉重。他觉得面对着叶抚,没有一丝地招架之力。就好似他知道所发生的一切,好似要比那谋划大局之人还要清楚这场大局。 “恕我冒昧,你什么时候开始做局外人的?” 叶抚笑了笑,“我可不是局外人。” 守塔人沉默片刻后又问:“那你是什么时候插手的?” “今天早上。” 四个字,如同冰锥刺穿守塔人的意识。他晃神许久不知如何言语,他宁愿相信这只是一句玩笑话,但是看着叶抚那平淡沉静的双眼,良久之后长叹一口气,本就佝偻的身材又矮了几分。 许久之后,他才问:“你这般,是为了楼上的小姑娘吗?还是为了东土大势?” 又娘也期待着叶抚的回答。先前叶抚和守塔人之间的对话,并没有刻意地掩抑,所以它听得一清二楚,好在先前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虽然听不懂什么守塔人与守灯人,但只感觉那是触及到整个大局的事情。现在听到这个问,它很好奇,叶抚是不是回心转意了。 叶抚微笑着,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这让又娘有些遗憾,没能知道叶抚到底是如何想的。不过转而想想也是,面对这种存在,有时候即便是知道了也并不是什么好事。不论叶抚是为了什么,它现在只希望白薇能够从困局中走出来。 “如果是为了那个小姑娘,我想你有必要去了解一下她的真实身份。如果是为了东土大势,你便要做好面对落星关上千守关人、神秀湖百家的准备。” “是吗,那谢谢了。”叶抚轻轻笑着说。 守塔人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好似自己说与不说对于叶抚都没有任何影响。 良久之后,平望楼楼顶缓缓浮现出一道轻巧的身形。 白薇走到了最上面,她第一时间冲到围墙边上,高兴地冲着叶抚招了招手。 叶抚也轻轻地同她挥了挥手。 然后白薇转身走向楼上尖顶。爬上石梯,站在尖顶上,这里便是整个明安城最高的地方。 风有些大,但挂在这儿的灯只是轻微微地摇晃着。白薇盯着这盏灯看了好一阵子,但是并没有发现有什么普通,觉得很是奇怪,看上去就是普通的油灯嘛,为什么让我来拿?她不经意抬头望向旁边北街。 一眼看去,灯会主场,北街望楼台那里人山人海,也同时是一片灯海。在望楼台最中间,静静地立着一盏美丽且壮观的灯,但是现在这盏灯还未被点亮。 打消掉多余的念头,她将面前这盏灯取下提在手里。提在手里的瞬间,她居然觉得很冷,但是这股冷意没过一会儿就被驱散了。 提着灯,小跑着到围墙便上举着灯又冲着叶抚招了招手,示意她已经拿到灯了。 没多留,她提着灯下楼。或许是光亮了一些,下楼格外地轻松,没要一会儿就下到了底楼。 守塔人依旧站在临近月光的黑暗里,白薇迈步走了过去,经过他身边时又轻声说:“谢谢。” 守塔人微笑着点了点头。 白薇小跑着朝着叶抚去,跑了几步又立马放缓脚步,轻步走了起来,到了叶抚面前,淡淡一笑说:“我拿到了。”但眼里却一副邀功的样子。 叶抚轻轻笑着说:“不错。” 白薇笑了两声,把灯递向叶抚。 叶抚摇摇头,“这是你的,你自己拿着。” “我的吗?” “当然。” 黑暗里的守塔人缓缓出声,“希望你能善了。” 叶抚笑着回答,“多谢招待。” 守塔人一言不发,转身走进黑暗。那里重归死寂。 “善了?什么善了?”白薇好奇问。 叶抚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大概是让你好好对这盏灯吧。” 说着,叶抚转身朝着来的方向走去。 “好好对这盏灯……”白薇沉吟一声,然后快步追上去问:“这盏灯到底有什么特别啊?” 叶抚回头望了一眼平望楼,孤零零地两盏灯挂着,在风中摇曳。 他说:“这灯能帮你照亮黑暗。” 第二百一十一章 若即若离的幻想 “照亮黑暗……” 白薇细细呢喃一声,看着前面空寂一片的街道,提起灯举向前面。昏黄摇曳的光越过叶抚直直地照射到前面的路,虽然依旧只是昏黄的一片,并没有明亮如白昼,但是那依旧让白薇心头涌现震撼的美的感触。那是淡淡的光触在叶抚后背,在前面留下摇曳着的飘忽悠悠的影子。 “真的能照亮黑暗啊。” 白薇眼中浮现一抹虚惚,眨眼后又回过神来,然后加快步伐追上前面的叶抚。 “我们这是为了来拿灯吗?”白薇颇有些遗憾地问着。她以为会有些别的事情发生。 叶抚稍稍停住脚步,抬头望着天上只是一轮勾,但依旧明亮的月亮,轻轻转过头笑着问:“你不觉得这边的景色很好吗?” 白薇下意识地抬头望着,又直直地看到了先前带给她震撼美的星辰银河。那如同在九天之上缓缓流淌而下的沌河,像是闪耀着光辉的白练,环绕着勾月一圈又一圈。心中留存着美好的人,看什么东西都极大地抱有美好的幻想,这一刻她便觉得那勾月才是黑夜中的主角,耳边传来的远远的喧嚣也好,璀璨到几乎跃上半空形成光华的灯会也好,都不及这轮勾月半分。青石板街道、风中晃动的烛灯、黑压压的房屋、打着呼噜的又娘……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这一刻,静了下来,不催促,不着急,悠悠地等待着,等待着她将这份美留在心里。 她低下头,静静地看着叶抚,浅浅的温情在眼中浮现。 叶抚也静静地看着她。 良久之后,她轻启嘴唇,却没有吐露出任何声音,直到叶抚转过身去了,她才在后面说:“月色真美。” 这一次,叶抚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句,“是啊。” 白薇心头如同缺失了什么,看着提灯里摇曳的灯光发呆片刻,然后跟了上去。 照着原路,经由小巷出去,便重新回到了人声鼎沸,灯光熠熠的北街中段。 出来后,看着眼前的场景,白薇还是不由得疑惑。为何明明就只隔了一条百米多长巷子,偏偏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境地呢?她不太理解,心头有一股悸动升起,她觉得如果自己问叶抚为什么的话,他肯定会告诉自己正确的答案。但是她有些不想去问,她怕结果和自己的猜想差太多。 “要去看点灵灯吗?”叶抚问,“若是觉得累了,便回去吧。” “不累不累,一点都不累。”白薇连忙说。 叶抚笑笑,“那我们走吧。” 提着灯,白薇跟在叶抚身边,再一次拥进人群。 灯会的主场是在北街中心的望楼台,基本上一些大型的展灯,如顶花灯、龙凤灯、楼灯这些都是在那边才有的,其他地方都是一些中小型的。越是往着望楼台那边靠,所能看到的搭在路边的灯便越是壮观大气。自然的,人也越多。这样好的日子,即便是那些久居深闺的婉家小姐们,都伴着侍女家丁出门来,更不需说其他的了。 明安城的人对修仙者的看法并没有洛云城和黑石城那般极端,虽说这里的修仙者也不多,但还是时不时就能看着的。对于这些修仙者,普通人自然地是抱着能够结识就结识,能不得罪就不得罪。叠云国一直以儒家为大,每年为儒家输送了大量的可造之材,自然而然,在国家秩序上,儒家也地出一把力,叠云国朝廷更多管制武夫和普通人的话,那么儒家便更多地是约束修仙者和其他灵修者。 稍微懂得多的修仙者,一般也知道,叠云国这种儒家比较看重的国家,都是有儒家圣人立规矩坐镇的,所以并不会太过分地去欺压普通人。当然了,也只是不会过分地去欺压,在普通人面前,修仙者往往还是以更高者自居的,免不了会出现修仙者打杀普通人这样的事情,而类似于这种人,最后的结局也并不会好过,能够由叠云国处理便由叠云国处理,叠云国处理不了的便由学府来,学府也处理不了的,顶上还有圣人。 儒家圣人向来以“以圣人居,行圣人之事”,不会自视甚高做些仗着身份便不理睬人间事的事情来。 这般层层递进严密的秩序使得进入叠云国的修仙者往往都要比在其他地方老是。一般而言,也只有儒家会这样的了,像是道家这种,基本是不管人间事的,人与人的打杀争斗他们不会管,在灵物、妖兽、精怪与人之间冲突管的则是比较多。至于佛家,以信仰之名的他们,活的比较清静,守着“派系内”的一方“极乐净土”。正是这般各司其职,各据一方的特征,道释儒三家才能长久以来相安无事。 因为点灵灯的缘故,越是往着望楼台靠近,修仙者也就越来越多,不过他们大多数都老实本分,若是不可以提起便如同普通人一般,只有那些心高气傲,锋芒毕露的人才会毫不保留地宣泄出自己的气息来,以隔绝普通人,显示自己的特殊地位。 看着周遭人的神情,果不其然地,这种人不怎么招人喜欢。 “三月和胡兰两位妹妹她们也在望楼台那边吧。”白薇抬头问。 叶抚点点头,“胡兰贪玩,她一个人的话或许会在路途逗留,不过她很听三月的话,有三月在的,她不会太调皮。” 一听及胡兰的名字,白薇不由得又想起刚见面时,胡兰所表现出的质疑神情。她终究有些过意不去,便问:“胡兰妹妹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为什么这么说?” “我感觉她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怎么说呢。”白薇蹙眉想了想,然后说:“像是看骗子一样。” 叶抚笑出了声,“大概是觉得你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吧。” “不一样?”白薇垂目想了想,瞥见贴在手心的那枚符篆,恍然大悟,心道原来是这个原因啊。接着,她又想到秦三月,先前同秦三月说了那么多话,现在她反应过来自己一直是以一副平凡至极的样子所面对着秦三月的。想来不禁觉得有些尴尬,干笑两声。但是她并没有因此把符篆从手心取下来,因为她知道叶抚看自己是本来的模样,她也并不想自己和叶抚二人被其他人打扰到。 越过北街中段,直达北街中心,远远地便能望到望楼台,很夺目。 白薇看着,心头也难免升起一些震撼,这不同于站在平望楼楼顶往下看,越是靠近便越是能够感受到那一份来壮观之美的压迫感。 第二百一十二章 灵灯 望楼台四周有高低叠次的月台,共有八面,八面月台将望楼台围在中间,呈现出碗型。 此时,月台里里外外站满了人。 万众瞩目的重心是望楼台中那盏壮观美丽的灵灯,此刻还未被点亮。灵灯呈现莲花状,宽约二十丈,高约五丈,一片接着一片的灯幔均匀地、叠次地分布在灯台上。灯幔并不是封闭的,便像是莲花的花瓣一样。灵灯的最中间是一个球拱形的凸起,并无灯芯。单单就外观而言,大抵是不知道它会以何种方式亮起来。令人遐想的应该是灵灯是用什么材质做的,一般的灯往往都是糊纸、竹子、软木、蚕茧、铁等材料做成框架和构型,再以不同颜色的水釉、土釉等色彩材料来涂抹,使其呈现出缤纷的色彩来。 至于这中间的灵灯是用什么做的,普通人往往很难知道,这个讨论是活跃在有过了解的读书人和修仙者之中。因为点灵灯还未开始,不让近距离观摩,他们大多只能去猜测。提及到最多的材料便是五彩木和云兽之翼。 五彩木并非是五彩之色,而是因为其只能在五彩土上生长。一方五彩土养一棵五彩树,五彩土的颜色褪尽,便意味着五彩树长到了最成熟的地步,而这个时候砍树取其树干之芯才叫五彩木,其余的但凡少了一样条件都不叫五彩木。五彩木大多呈黄白色,是阵师用来做阵旗旗杆的最好材料之一,便是因为其聚灵的效果很好。 至于云兽之翼,如其名,是天空巨物云兽的翅膀。云兽体型巨大,翅膀又极小,所以往往看上去没有翅膀,而其翅膀也并非是飞行的动力所在,起到的作用更多的是相当于修行者经脉中的任脉和督脉的作用,贯通全身灵力。因为云兽大多成群出行,想要捕杀是很难的,所以云兽之翼也是十分地珍贵。 提及到这两样材料,一众人不由得感叹灯会主办方的财大气粗。当然也还有说其他材料的,像无根木、浮空树、玄灵碟……许多许多,不过最被认同的还是五彩木和云兽之翼。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在前列一些修仙者和读书人探讨灵灯材料的时候,后边儿看热闹的人大多就图一个好看,壮观,赏心悦目。 叶抚和白薇便站在月台的最后面,不偏不倚刚刚能够完完全全地看到灵灯的样子。左右和后边基本有两座楼,楼上上下下每一个地方都布置上了楼灯,看上去便像是整座楼都是一盏灯。望楼台周围还有不少的龙凤灯、鱼龙灯、顶花灯……或高高挂着,或被人扛着游着,庞大的框架和夺目的光彩使其看上去真的如龙似风。 人群里,叶抚一眼锁定了站在月台前列的胡兰等人。 胡兰和秦三月已经和何依依会面了,他们三人此刻并排站在一起。而在他们周围,则是围了不少书生书玉,看其神情目光,叶抚猜想这些应该便是胡兰提及的那些“粉丝”。倒是没想到,让这小姑娘出门两天,居然收拢了这么多跟随者。他们大多数都是读书人,想必是被胡兰的才识所吸引。稍稍放开耳朵听取,这些人大多数是称胡兰为“胡姑娘”,语气也不是对小孩子的那种,基本都是像对待优秀的同辈之人那样。 胡兰优秀叶抚是知道的,之前大多数的认识是她的天赋优秀,倒是没多想过她在人格魅力上还有这么优秀的表现。想到这,叶抚作为一个先生,无疑是很欣慰的。想着,或许胡兰会和她向往的师姐走上完全不同的两条路。最开始,叶抚便担心胡兰会活在曲红绡的背后,会照着曲红绡走过的路走下去,但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看着胡兰在众人围拥之中那样从容不迫,如闲庭闲步般的神态,叶抚不禁笑了笑。 怀中的又娘微微睁眼看了他一眼。白薇觉得好奇,顺着叶抚的目光看去,看见了胡兰她们,“她们也在了,站在那前面,是要点灵灯吗?” 白薇虽然没有点过灵灯,但是知道灵灯其实是针对任何修炼者的修炼之心的。读书修文气、修仙修灵气等等这些。她想,毕竟她们是在读书,应该便是想看看修文气的坚定程度吧。 月台前列。 秦三月心有所感,轻轻回头望了望,顺着白薇的视线一下子就看到了叶抚二人,心里头不由得轻松一些,偏头贴在胡兰耳边说:“老师他们来了。” “在哪!”胡兰眼睛一亮。 “那里。”秦三月指了指叶抚这边。 胡兰立马顺着看过去,在人头耸立之间看见了叶抚和白薇,她立马喜笑颜开,转过身,高兴地冲着叶抚招了招手。这一举动无疑是被周围的一众追随者看到了,他们立马顺着胡兰的目光看去。 忽然被这么多道目光看住,白薇不由得把头偏向叶抚这边。 何依依也看见了叶抚,也是同胡兰一样,高兴地打招呼。他同时也看到了叶抚身旁的白薇,不由得想,莫非先生跟我分开后就是去找这位姑娘的吗?怎么看上去这么普通呢?想着想着,他连忙摇摇头,不去揣测叶抚的事。 叶抚心里好笑,便伸手打了个招呼。 “胡姑娘,那位是?”胡兰身旁的一个书生问。 胡兰骄傲地仰着下巴说:“那是我的先生!” 此话一出,周遭皆是惊异。一个二个想着,居然胡姑娘的先生!瞧胡姑娘的神情,显然是以有这位先生而自豪,胡姑娘已经这么厉害了,那这位先生又该是何等的水平啊! 一时之间,这些人心思泛动,不由得对叶抚产生向往,想着若是能有他解惑,该有着何等的收获啊。因为叶抚的出现,他甚至只是露了个头,便让这些人更是想着要与胡兰处好关系,争取能够和叶抚说上话。 叶抚其实看得比较明白,被胡兰的才情魅力所折服的人其实大多数都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把学问一事放在最前面,并且他们年龄都不大,基本都是少年少女,心思还算单纯,大多数时间里守在书本前的他们并无多少勾心斗角。但是人一多起来,往往会有那么些不坏好意的。不过,他相信,胡兰和秦三月能够好好地应对。 闲聊着、欣赏着。 月头升的高了,万众期待的事情也就来了。 一道自幽幽中飘来的天籁,沁入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让人陶醉,让人享受,让人静下心来。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灵灯上面的那片地方,此刻,那里正浮空而立着一个身穿书玉打扮的女子。众人知道,她的出现意味着,灯会的高潮——点灵灯要开始了。 叶抚稍稍偏头看了一眼远处黑暗里一处高楼之顶,在灵灯之上那名女子出现的刹那,那里便站了一个身负长剑的青年。 顶点 第二百一十三章 接受清风以点灯(五千字二合一) 悬空而立。 在普通人眼里,这便是山上的修仙者,是常常会出现在故事书上的神仙。他们的目光从各式好看华丽的灯上吸引了过去,周围那位游灯也都听了下来。喧嚣沉寂,只剩下窃窃私语。 至于前面那些修仙者,想的更多的应当是悬空而立的这个人。书玉打扮,应该便是从青梅学府里出来的人。至于不借助道具便能悬空而立,那是至少元婴境界的修士才能做到的。看这人相貌年轻,想必是学府之中了不得的人物。 论容貌,这位悬空而立的书玉说不少绝色,但是自她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息无疑是让其增色不少,气场十足,其光芒便是让许多人不由得低下头,不敢多去直视。但在场人,包括她本人都知道,主角是底下的灵灯。 轻轻垂落,她站在灵灯前面的站台上,环视一圈,然后礼貌地点头说:“予,青梅学府第三百七十四代学生,作名甄云韶,今于此,主持点灵灯一事。”声音不缓不躁,但分毫不落地落在了在场每个人耳朵里。话里的“予”是书玉自称用,但一般而言,相比书生的“在下”、“小生”、“晚学”、“晚生”这些,其实书玉常用的就是“我”,像特意用“予”做自称,便是比较注重规矩和礼仪的一种表现。 儒家所主持的机会一般不会去刻意引动在场的氛围,一切自然合理即可。所以甄云韶说完开场白后,就没有再多说其他的话了。 倒是令叶抚没想到的是,只有她一个人来主持。不过也是,这毕竟不是地球,习惯什么的大不相同也能理解。 场下没有什么喧闹,在窃窃私语中等待台上甄云韶的继续。 望楼台这边儿因为安静下来了,所以大家也基本知道点灵灯开始了,还在街上游玩的大多都开始往这边儿靠。 场上甄云韶说完话后便转过身,顺着灵灯灯台上的台阶缓步走上去,踏足最后一道台阶时,她又回过头,想了想,然后问:“点灵灯是什么不用予告知了吧。” “不须前辈多说了。”场下有人回答,然后有不少人符合。 甄云韶介绍里,她是青梅学府第三百七十四代学生,而青梅学府当代是第三百七十六代,所以称她为前辈也是在情理之中。因为这里还是读书人多,而读书人又有着“学无先后”之说,向来不以年龄说事,这也是为什么胡兰仅仅十岁,却又那么多大她几岁甚至十岁的人追随她的原因。 甄云韶点点头,便真应了场下的话。 叶抚看在眼里,想着这也倒是随意,完全没有什么场面话之类的,一来就直接进入正题。不过也好。 甄云韶站在灯台之上,面向场下,身下便是壮观高大的灵灯。 “那么,就由予说明点灵灯的规矩。” 虽然话里说着“说”,但事实上,她只是轻轻挥了挥手,空间如同水中涟漪一般荡开,然后端正规矩的儒家雅体字便缓缓地铺在了上面。这般行为对不识字的人很不友好,但实际上明安城里不识字的人极少极少,叠云国儒治那么久,很久之前就有了这种以“写”代“说”的开场表明规矩。 “首,依次点灯,一人一次; 二,有人点灯,其余人不可打扰; 终,切勿破坏灵灯。” 简简单单三条摆在空中,便没有其他的了。意思也很简单,一看就明白。 这么看来,叶抚发现这边儿的世界似乎集会并没有固定的流程,也就是没那么套路化,似乎一切都尽量从简。准确说来,应该是儒家主持的机会,一般以简单而来,没有刻意地提升格调,但是偏偏这样反而给人不错的格调。说来,儒家也倒是有些极端,在人文伦理上那些个规矩讲究得不得了,繁文缛节大篇大论的纲常伦理,却又在面向大众的集会上反而很亲民,把门槛降低到寻常人也能明白的地步,再怎么盛大的文会,普通人参加起来也毫无阻碍。 “亲民,入世之道。”叶抚这般想着。 看到场下人基本就看到了这三条规矩后,甄云韶便挥手拂去这些如同写在水幕上的字。 “那么,接下来就开始点灵灯了。”女子独具的轻柔的声音,却毫不客气地点燃了在场人的期待之火。 一阵较为激烈的喧嚣后,再次安静下来。 甄云韶神色不变,好似经常做这种事情,轻轻一跃,身体向后掠了一下,在空中跳转而上,便再次悬立在灵灯之上。她闭上眼,身上裙衫开始摇摆晃动起来,一阵风在身旁环绕着,挤压夏夜的燥热,这阵风由她身体吹拂开来,吹到望楼的每一个地方,场上之人无不感受到这道温柔和煦的风。 一些已经开始修炼文气的读书声闭眼感受一下,便猜想着议论起来,“依说这股清风,想必这位前辈已是贤人了吧。” “是啊,元婴境界的贤人并不多见,就是不知是小贤还是大贤。若是是大贤的话,这位前辈可就太厉害了。” 叶抚手指动了动,轻轻搅弄起一道微风,心道,“文气之风,还不是浩然气。” 场上是衣服猎猎作响的声音。叶抚看了一眼白薇手里的提灯,唯独这盏灯纹丝不动。 “文气之风,想来这位前辈已经是贤人了。”白薇在一旁说。 “她是大贤人。”叶抚说。 白薇看了一眼叶抚,稍微想了一下问:“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 白薇好奇问:“那你是怎么知道她是大贤人的?” 叶抚看了一眼手指,“凭读书人的感觉吧。” “哦。”白薇轻轻点头,没多问。 文气之风吹遍望楼台之后,场上人躁动的心无疑是被安抚下来。那些要点灵灯的人也从先前的紧张与过分期待恢复到正常。 甄云韶悬立半空,平声道:“要点灵灯的人,举起手接受清风。” 一时之间,一只又一只手在人群里举了起来,举手之人在手腕间感觉到了一道清风缠绕,然后便有一个字出现在上面,那是儒家用来计数的字。 叶抚周围没什么人举手,越是靠前人倒是越多。他看向前面的胡兰等人。 何依依在话刚说完就举起了手,叶抚老远看见了他的手腕上的字,即便他很快地就举了手,然而也已经排到了第八十二个。 站在前面的胡兰这一刻却反而犹豫了,并没有第一时间举手,她将手按在胸口,感受着曲红绡临行前给她的木牌,说等她神念到了一定程度便能通过这个木牌和她说话。她一直将木牌挂在胸口,这是她唯一思人睹物的东西。 好似感受着木牌的存在,便能感受到曲红绡的存在。一时之间,她陷入了久久的沉思。想着曲红绡和她说的种种,想着自己从何依依那里听来的关于曲红绡的种种。本来来这里是怀揣着点灵灯的想法的,便是想看看自己修炼之心是否诚挚。但是在这一刻,在这压倒空气的气氛里,她反而不敢去面对了,害怕自己的修炼之心不诚挚,害怕自己会离师姐越来越远。 耳畔是来自周围追随者的一声又一声问询,他们催促着她快点举手,时间要到了。而她却如同深陷泥沼一般,越是想要挣脱出去,陷得越是深。 叶抚在最后面紧紧地看着胡兰,心想胡兰最大的心障果然还是曲红绡。他并没有出手帮她解难,若是这一步迈步过去,举不起手来,点了灵灯也没有任何意义。叶抚能教胡兰读书,能教她修炼,但是心障只能由她自己跨过去。 一只手轻轻抓住胡兰的手。 胡兰从万般折难中猛然回神过来,抬头看去,是秦三月饱含柔情的双眼。 秦三月轻声说:“不要多想。”她没有多说其他一句话,就是简简单单这么一句话。 然而,却正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让胡兰心头升起一丝被信任的感觉。 胡兰的眼神渐渐清明,渐渐坚定。最后,她坚定地举起了手,一如她坚定地说要练剑的时候。被人信任是一种很不错的感觉,哪怕只有一个人。 墨痕浮现在她手腕上,她是最后一个。 而到最后,秦三月鼓励了胡兰,她自己却并未举手。 叶抚看着前面发生的一切,在心里默默说:“胡兰,从今天开始,要能承担起天才的名头。” 事实上,在胡兰举起手的那瞬间,叶抚便知道,她将要面对的,会越来越多,越来越难。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在大是大非面前,叶抚从来不替书屋里任何一个学生做选择,从来都尊重她们的选择。但是,他会毫不客气地告诉她们,要承担得起自己的选择。 点灯开始了。 “每个人按照手腕上的顺次,依次上前。”甄云韶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 然后,她一挥袖,一道磅礴的气息涌入身下灵灯,如同庞大宫殿大门打开一般,灵灯前后左右开了四道缺口,每一道缺口都有一方小灯台,灯台上面只有一根蜡烛一样的存在,若是只论形状,便以为是蜡烛也不为过,不过不同的是,这根“蜡烛”是透明的,如同天然晶石般透明,此刻正闪着柔和的光芒。 美。 这是在场人能够想到的唯一的形容了。 “点灯之人,放空心神,一只手握住玉华柱即可,无手之人以心观想。” 那美丽的透明“蜡烛”被叫做玉华柱。 “第一位,上台。”随着甄云韶出声,场上之人心神再次被聚集到一处。 一个书生看了几遍自己的手腕,确定自己是第一个后,连忙举起手,将手腕展示在大家面前,然后前面的人便自发地给他开出一条路来。他神情颇为兴奋期待,颤抖的眉毛表示他还有些紧张,不过这些并不足以阻挡他迈步向前的决心。他大步向前,登上大灯台,在踏上台阶站在最近的小灯台上。 看着面前美丽地不可方物的玉华柱,他稍微迷离后,很快集中心神,伸出双手紧紧捏住。 众人眼里,他全身上下浮现起一道较为柔和的光晕,然后这道光晕瞬间被抽空,全部涌进玉华柱,只是一瞬,玉华柱闪烁出耀眼的光芒。但也只是一瞬,一瞬过后,重新回到原本的样子。 “这……” 场下之人沉默后,很快议论纷纷起来。 “这也太差了吧,居然只点亮了玉华柱不到一息,更不要提之后的灯轮、灯柱、灯晶、灯花了。” “没想到第一个是这样的开端,估计是会给之后的人增添压力了。” 一些熟知点灵灯的人自发地向不熟知的人普及知识,不一会儿众人便都知道这第一个人是修炼之心差到了极点的人。 场下的议论很快传进台上点灯人的耳朵里,他顿时面色惨白,如同死灰,这一刻的他连转身走下台的勇气都没了。他万万想不到自己那般诚心读书居然连玉华柱一息都没点亮。 “第二位,上台。”悬立在上的甄云韶司空见惯,并没有对这第一个人说话,直接宣布第二个人上台。 第一位最终还是心若死灰地走了下去。人总是多样的,一多起来便是各种各样。人群里,嘲讽声、嘲笑声、叹息声等种种负面的声音响彻着,每一个位次的交替总是煎熬的,但这并怪不得谁,毕竟没有人有多余的心思去同情,到最后能也仅仅只能从同伴那里收获一些若有若无的安慰罢了。 之后的十几个人里,也并未出现多么亮眼的,大多都只是点亮了玉华柱,或一息、两息……仅仅只有一个人让一道灯轮亮起片刻。灯轮那瞬间的美丽震撼人心,也就是那样的瞬间,叶抚理解了这么多不相干的普通人也来看着点灵灯的行为,因为这是一场视觉盛宴。如同何依依所说,点灵灯本质上还是“庆祝共乐”的意义,是修仙者与普通人之间联系上的最融洽的一件事,修仙者点灯看自己的修炼之心,普通人看修仙者点灯享受美的极致。 “仅仅只是一道灯轮便能触动人心,也只是整个灵灯都亮了,又是何等的美丽。” 有人感叹着,希冀着,这是对美的憧憬。是儒治和乐之下普通人生活里的享受。叶抚感受着场间的氛围,不得不感叹,叠云国是一个把普通人的生活照顾得很好的国家。 “想太多了,每次点灵灯能点亮灯晶一息都已经是难得的盛景了。至于点亮整个灵灯,距记载上次还是在二十年前由君子柯寿点的。明安城这次的点灵灯本来也就不是什么大型的,只能说是荷园会前的小高潮,我估计这次最多只能看看灯轮全部被点亮了。” “不知有没有学府或者其他宗门来的天才,希望能看到灯轮大放。” 一个又一个点灯人上台,带给场下美的时刻。场下看热闹之人享受到美了,但对于大多数点灯人而言,往往是难以接受的。似乎大多数人对自己的期望都很高,但往往表现出的结果离这份期望很远很远,巨大的落差造就的是难以掩抑的失落。 一众点灯人里没能达到期望后,默不作声黯然离去的有,悲痛失落长叹一声的有,乐观开朗鼓励自己的有,自视甚高觉得是灵灯的问题有,并不怎么在意的人有,洋相百出乞求着再来一次的也有。但规矩摆在那里,无理取闹的人只会被悬立在上的甄云韶挥袖扇走。场上是百态,场下也是百态,娱乐的是大众。 “这样真的好吗?那些人知道了自己修炼之心不行后,似乎都挺失意的,向来会对之后的修炼造成更大的阻拦。”白薇将这些看在眼里,不由得开口问。 叶抚淡然开口:“没什么不好的,自己要去点灯,便要能够做好承担任何结果的准备,准备好了,承担住了,那么这是激励与鼓舞,准备不好,承担不住,便是致命毒药。” 念此,白薇不由得担心说:“胡兰姑娘她……”她担心胡兰也会步前面那些人后尘。秦三月并未举手要去点灯,所以她没怎么担心。 叶抚笑笑,“希望她承受得住。” “我也希望。”白薇说。 同样的希望,也是不同样的希望。 第二百一十四章 天上人间(五千字二合一) “希望你们能明白一件事,”一位点灯人下台后,甄云韶没有接着叫下一位,而是稍作停顿一番后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喧闹暂停了下来,他们把目光放在灵灯之上。 甄云韶手指牵动,一缕清风随之而来,化作三个字摆在众人面前,“点灵灯”。 “点灵灯一事,点灯的结果依照的是你们的修炼之心,无论是读书、修仙、习武、参禅、兼爱、融汇、演兵、炼丹、制符、炼器还是其他更为小众的修行,点灯所考究的都只是你们对修炼的认知度、态度、共鸣度与持恒度,并非是对你们资质的评判,点灵灯效果不理想,并非意味着你们修行资质不行,潜力不足,而是你们是否适合当下的修行,是否在当下修行上存在着认知上的偏差,是否有异心,是否有心魔。” 甄云韶不急不缓,像是漠不关心,又像是感念至极。 “所以,你们大可不必因为点灯结果不如意而伤神,那无疑是对修行之道的自残。” 这些话似乎是由着甄云韶刻意的牵引,分毫不差地落入每一个点灯人的心头,让他们确切地、没有丝毫误会地理解了这句话,并且能够融入认知当中。 像是清风拂过面颊。那些不如意的点灯人或多或少因为这番话有了不少慰藉,不再像之前那般黯然神伤、自怨自艾。 “这位前辈居然主动抚平点灯人的心坎,很是难得啊。” “是啊,以往点灵灯,那些前辈都是照着规矩办事,不闻不问的。如此一看,这位前辈倒真的算是很和善的了。” “虽然外表神情看上去冷淡,却不想心地这般和气。” 关于甄云韶这位前辈的议论与探讨被叶抚听在了眼里,他看了看其双眼,感受了一些她身周的文气之风,心想这边的儒家也有奉“仁”吗? 这其实蛮少见的,在三味书屋那么长的时间里,叶抚看过许多关于儒家的书,主流上,这里的儒家奉行的是“礼、律、理”,便是“伦理和礼乐”、“律法与规矩”、“万象与道理”。像“仁”其实是很少有流派奉行的,因为是存在于修仙世界的,修仙世界主流是“弱肉强食”,儒家主流上便无“仁义”,并不反对“文人杀生”这一类事,相反的,对于逾越规矩之人,儒家的惩罚向来严明非仁,该杀的便不会使其苟活。 所以,在“君子远庖厨”类同的事情上,是以“君子不客以烟火”来表达的。便是都在于人间烟火上,“君子远庖厨”本意在意倡导“仁治”,而后者便是单纯的不沾染人间烟火气。 而在叶抚的感受里,甄云韶便存在着一股“仁”气,虽然不太明显,但是能够感觉得到。“仁”气可不是单纯的“行善事,不杀生”便能修得的,“仁”一字包含着“仁慈”、“仁义”、“仁礼”、“仁信”、“仁理”等等许多的方面,而要修得“仁气”并不能只从单单一个方面去修。主流里的儒家是不存在的这一流派的,所以叶抚在想,这会不会是新的流派。他非常肯定的是,如果这一流派成型的话,那么儒家必定会诞生新的至圣人,如同道祖、佛祖一般的存在。 因为对这个比较感兴趣,所以叶抚稍稍多推衍了一点,发觉到这一流派只是在萌芽阶段,甚至是接触了这一流派的人都没有意识到这是新的流派,远远不到发扬光大的阶段。 叶抚在心里留了个底,略微思索一阵后,便没再多想。他觉得,这不是目前该去想的事情。 将目光重新放在前面的灵灯上。 经过了甄云韶的一番话语后,场上已点灯的人和未点灯的人心头都有了些低,放开了许多,没有先前那本拘谨与过分期待了。不得不说的是,甄云韶的那一番以文气之风牵引的话语,的确是将不少因为点灯失礼的人从心境瑕疵的边缘拉了回来。这算是拯救了他们一部分人的修行之路。 之后的点灯效果要好上不少,最佳的程度已经从先前的勉强点亮第一道灯轮达到了点亮全部九道灯轮了。 九道灯轮亮起来的瞬间,绽放的华彩如同将人思绪引入另一方极乐之地,很是美丽,万般灯火在此面前都黯然失色,一些情绪敏感的人甚至只好用泪水来表达自己见到这般美的欣喜。 这丝毫不夸张,美是一个没有范围限定的词,可以让人心情愉悦,可以让人痛哭流涕,也可以让人神魂以往。 这样的氛围让叶抚想起了一句话,“人没有生来便要如何的事,唯独追求美”。 听人议论起来,那点亮九道灯轮的似乎是出自大家之人。到这里,便有人说九道灯轮应该便是今晚的极限了。叶抚知道,远不如此。 胡兰身周围着的人或多或少也上台点过灵灯了,但并没有什么特别亮眼的。或者说,在叶抚眼里并没有什么特别亮眼的。 照着顺序,便轮到了之前几番刁难何依依的那个高瘦书生,他也在这里,并且很早就发现了何依依。那一股不服气的暗劲儿便出来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让他憋足了一口恼火气,先是在进城前受了何依依和胡兰的气,又是在城里酒楼里时莫名其妙地被一个道士踩在了脚下,他把后者归咎于何依依,因为当时他们正在嘲讽何依依。而事实,也的确是这样的。踩他的那个道士正是祁盼山,而踩他也正是因为何依依。 被叫到顺序后,那高瘦书生刻意绕了绕远路,绕到何依依面前来了后,便立马摆出一脸的笑,好一番问好,然后话里夹杂着些锋芒。但是他说得再多,到了最后都被何依依一句“你是”给熄火了。何依依并不在意这个他看不起的高瘦书生,同路人一般处置了,的确记不起是谁。 高瘦书生心中那股无名火无疑地再被点燃到了一个层次去,几乎是要爆发了,在他看来何依依这般行为就是在故意挑衅,故意找茬。狠狠地留下一句“希望兄台点灯不要让我失望啊”就上了台。何依依则是觉得莫名其妙,也不在意,不多想。 上了台,高瘦书生凝息后,握住玉华柱。光亮瞬间爆发,然后立马向着其后的灵灯蔓延。一道灯轮、两道、三道……直到第六道才停了下来。美再一次绽放。 这是继先前九道灯轮后点灯程度最深的一次了,场上再次爆发了轰鸣之声。对美的赞叹、对高瘦书生的赞叹。高瘦书生的那些追随者呐喊着,恨不得让每个人知道,那点亮六道灯轮的人认识他们。高瘦书生能有那么多的追随者,无疑地说明了他有着自己超乎常人的本事。 但点灵灯并非是对资质、潜力、修行成果的评判。叶抚很清楚,他能点亮六道灯轮只是因为他比较适合读书。 高瘦书生享受着赞美与追捧,下台之际再一次经过何依依这边,留下一句“希望兄台不要让我失望”。言语里,骄傲与自豪满满当当的,他好似觉得自己已经胜过了何依依,出了那一股恼火气。 而何依依,并不在乎。如同叶抚先前对何依依的评价,“他九层九的世界里只有读书”。 一道熟悉的气息出现在身旁。叶抚稍稍偏头,“你来了。” 祁盼山点点头,“我还是想看看何依依他到底适不适合读书。” 祁盼山的忽然出现在叶抚的预料之中,但是对于白薇而言是突如其来,不过她印象里是知道祁盼山这个人的,也没有惊讶,轻声打了招呼。 祁盼山感觉得到白薇身上有隐符篆的气息,但是间她与叶抚站在一起,便没有多想。他早已认清楚了,先生的事情想得越多便越不明白,索性不去想为好。 “你这次来明安城的目的应该也是这个吧。”叶抚说。 “虽然简单而言是要把何依依带回去,但说到底还是想把他的心带回他家族里。何依依是他家里唯一能传承大道香火的人,但是他一心想要读书,与家里闹了不少矛盾。”祁盼山没有隐瞒什么,但也并未细说。 “如果他很适合读书呢?” 祁盼山稍稍回头,遥目虚望,“我想,他最起码地要达到能点亮灯晶的程度。” “灯轮、灯柱、灯晶、灯花。场上之人最多也才到第九道灯轮,看来何依依的压力蛮大的。”叶抚笑着说。 “灯晶之下,皆是凡才。只有灯晶极其以上才是触及了大道的水准。”棋盘山摇头说,“如果他读书修不得大道,也没有任何读下去的必要了,倒不如直接回家受大道传承。” “家里有矿,真好。”叶抚笑着打趣。 祁盼山听不懂这般话,但也并没有执着于此。叶抚的许多话,他都听不懂。他想起了早上的事,“先生交给我的事——” “记着就好。”叶抚打断了他。 祁盼山点点头。 这番对话并未避着白薇,所以她听了清清楚楚,但同时也听了个迷迷糊糊。唯一能够猜想的就是,叶抚可能并不只是一个教书先生那么简单。不过,她似乎认定了某种心情,或者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感,不去想叶抚到底是谁,只想着站在他身边就是极好。极好。 …… 远处的高楼上,黑暗里。 负剑之人身旁一道墨痕浮现,唐康无端无声的出现。 负剑之人还未说话,唐康便摇了摇头。 “无果。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唐康开口。 “这样好吗?” “这是局外之事。” “出现问题怎么办?” “有长山先生在。” 静默不言。 “平望楼那里怎么回事?”唐康忽然瞥见隔壁街的平望楼,“怎么只有两盏灯了?” 负剑之人看了看便说:“守塔人应该在换灯吧。” 唐康点点头没有多想,看了看望楼台,“居然是云韶在主持,看样子他们有意让她在荷园会上踏足君子之位。” “是啊,青梅学府要添一位三十岁之下的君子了。这次的神秀湖观潮会上,她应该便要大放异彩了。上一个三十岁之下的君子我记得是柯寿。” “她离柯寿还差了些。” “是啊,《长气三千里》十二篇实在是……一言难尽啊。” “点灵灯的情况如何?” 负剑之人摇摇头,“一个九道灯轮,武夫出身;一个六道灯轮,读书人。其余的都没什么可说的。” “连一根灯柱都没有人点亮吗?” “看样子,估计很难有了。” 话语落罢,黑暗再次归入寂静。 望楼台。甄云韶不断重复着那句话。 七十九、八十、八十一。 便轮到了第八十二个的何依依点灯了。 “下一位,上台。”甄云韶平淡无波的声音从灵灯之上传下来。 “我去了。”比起早上出门的满腔热血和期待,轮到他了,何依依的心态反而无比平和。他对着胡兰和秦三月说着。 胡兰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去吧,我相信你。” 何依依点点头,迈步走上灯台,站在最近的玉华柱前面。轻轻吸了口气,放空心神,唯独一本《子曰》留存于心。 伸出手,轻轻握住玉华柱。 一股暖流自手心,涌入身体,直达命台。 那一瞬间,何依依脑海里是一道绚烂的白光,从天际而来,自九天落下,如大江倒灌。 吟吟读书声在耳畔响起,脑海之中那绚烂的白光伴随着书声炸裂开,经由身体的每一处,然后又汇聚到他的手心。那夺目的,让这望楼台,让这北街一切都黯然失色的光涌入玉华柱。 有那么一瞬间,所有人眼里,只有光。 紧紧握住的手在那里,何依依整个人在那里。直到光芒爆发,所有人都以为,他不在那里了。 玉华柱放出光芒,直冲长空。这道光没有丝毫的停留,穿透玉华柱,然后以蛮横的姿态穿透第一道灯轮,激起又一道光直冲长空。紧接着,毫无颓势,侵染一般立马又直穿第二道灯轮,如同腾龙一般涌出第二道光柱。第三道、第四道……朝向四面八方,共计九道灯轮,在众人眼里,不到一息的时间,以绝美的姿态竖起九道光柱,九道纯粹的白色光柱,丝毫不客气的撕裂黑夜,掩盖星空。没有任何反应,还没有等人将这圣人画卷般的美全部装进脑海里时,九道光柱如同化身龙形,戏珠一般腾跃而上,然后在空中盘旋一圈后自上而下,呼啸一般涌入九根灯柱之中。外面闪耀的灯轮簇拥仰望着九根灯柱。 灯柱转动起来,这一刻,所有人都看到了,看到了那如同莲花一般的灵灯盛放了,缓缓张开每一片花瓣似的灯幔,将里面那如出圣手一般的景象展现出来。一盏透明的、水晶一般的缩小版灵灯此刻正放着柔和的光。经历了盛华洗礼的人们,看着这盏小灯,反而沉寂下来,如同升华一般,给这份美超脱凡世的气息。如果说灯轮和灯柱的闪耀是人间天上,那么灯晶的微光便是天上人间。 何依依松开手,缓步从台上离开,站到胡兰身边。 灵灯之上的甄云韶忘了说“下一位,上台”,痴痴地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天上人间”之中。 场下也并无“目瞪口呆”、“难以置信”的神情,就好似这一切都是自然发生的,能够让每一个人接受的。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何依依本身,只知道自己看到了一座“天上人间”。他们头一次感觉到,在“美”面前,自己居然这么微小渺茫。 “真漂亮!何依依,你做得很好!” 这句不合时宜的话是胡兰说出来的。她是真心觉得很好,也是真心觉得何依依很厉害。在几乎所有人都关注灵灯时,只有少数几个人关注的是何依依本身。胡兰便是其中一位。 秦三月也没有吝啬自己的夸赞,在前面那些的承托下,何依依无疑是优秀厉害到了极点。 一石激起千层浪。 除了那些为看灯而来的“普通人”,场上之人逐渐的都反应过来,最应该关注的不是灵灯,而是点灵灯之人。 于是,点灯以来最为剧烈的喧嚣爆发了。 顶点 第二百一十五章 流星一般,顷刻即逝 在后面看热闹的普通人为那盛景讴歌,感念至极惊作平生所见“最美”。 他们激动着,欢呼着,渴盼着想要再次见到那灯火绽放的盛景,就像是迭起的高潮,让人意犹未尽。但是他们只是普通人,不能做些什么,也不能说些什么,最多地也就是在脑海里三番几次地品味刚才那般盛景。可以预见的是,这场灯会,这望楼台点灵灯一事,将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在市井里传唱,或真或真不去论说,必定要将那份美传达出去。 而那些点灯之人,或者未有点灯的非凡之人,将目光汇聚在了何依依身上。 九道灯轮、九根灯柱以及那包含在灵灯之中,并没有显露在众人眼里的灯晶。都亮了。这是何依依点灯的结果。 这样的结果不需去评判,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等人没有资格去评判这如何如何。这是他们所无法接触到的,所无法认知到的。 就在何依依之前,场上大多数人还认为这次点灵灯最多应该便是九道灯轮了,然后何依依上台了,毫无征兆地、让人毫无准备地就见到了另外的场景。何依依相较之前的九道灯轮,并非勉强超越一点,而是直接超出了一大截,点亮九道灯柱不说,直接触及到了灵灯的核心——灯晶。这并不是简简单单的比之前更强,更是一种超出了接受与认知范围的非常之事。 如果何依依只是比九道灯轮亮一点,勉强点亮了一根灯柱的话,场上依旧会震撼,会惊讶,但绝对不会是在沉默良久后才会爆发。他们好似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何依依现在同他们而言,便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不在他们所能触碰的范围。最明显最明显的就是原本围拢在胡兰等人周围的一些追随者,并没有因为何依依展现出的优秀去簇拥他,去吹捧他,反而地都几乎是下意识地离着何依依远了一些。 当人优秀到一定程度,反而没有人会接近。这其实是很普遍的一种现象。 众多的目光里,大多是震撼,“佩服”、“羡慕”、“赞赏”反而很少。众多张嘴里,反而没有人说着多么多么厉害的话语。 而在这众多目光里,有那么一道目光是迷茫的,是张皇失措的。是那高瘦书生。此刻,他的眼里,站在不远处的何依依并不是光彩照人,并不是何等辉煌,何依依他就那么简简单单地站在那里,身形依旧是清瘦的,面容依旧是同女子一般的,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偏偏,偏偏让他觉得很远很远。远至无边无际,远至遥不可及,远至多看一眼都无可奈何。 在何依依上台前,他不是没想过何依依可能点灯比他厉害,比他更多,但是想到这个,他立马就以甄云韶先前说的那番话,“点灯结果并非代表实力与资质”来处置了。但是现在,他发现这个想法无论如何也欺骗不了自己了。差得太多了,多到他连一点“嫉妒”、“恨”、“不甘”都升不起来。 上一刻,还在为自己点亮了六道灯轮而沾沾自喜,还在享受着周围人的吹捧与夸赞,下一刻,全部都粉碎了,粉碎得丝毫不剩。他忽然想起自己每每找何依依发难时他那漫不经心,毫不在意的眼神。他以为那是强装出来的,是自视甚高,是需要自己去用事实打脸的。而事实上,也真的打脸了,不过是自己被打脸了。他现在才明白,原来对方是真的毫不在意自己。 这一切就像是自己强行冲上去扮演丑角一般。 高瘦书生唯一的自信与底线被毫不留情地摧毁了。他不知心里是何等滋味,只想着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自作多情的地方。 如果说不如他人是一种遗憾,是一种可以被激励的事,那么远不如他人就是一种无奈,是一种该认真审视自己的事。而现在高瘦书生这种,则是一步从高山跌落谷底,要么从头开始,要么一蹶不振的事了。 众多人目光在何依依身上,没有人注意到一道身影黯然退出舞台。 后边,祁盼山看着何依依许久才出声说:“倒是没想到,他真的做到了。” “看来何依依挺适合读书的。”叶抚笑了笑。 “灯晶亮了,便意味着他有可能触及到大道。”祁盼山想了想,叹了口气,“果然,即便是事实摆在面前了,我还是希望他能回去传承家里的大道。毕竟,他读书只是可能触及大道,而回到家里是必定能够传承。” “何依依他很优秀。”叶抚轻声说。 祁盼山双眼一亮,连声问:“有多优秀?”他很想从叶抚这里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叶抚莞尔,“优秀到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道。” 祁盼山一愣,顿时又明悟过来,看向叶抚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叶抚只是摇摇头。 叶抚看到的比祁盼山多,比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要多。他看到何依依不仅仅是点亮了灯晶,还有那么一丝光亮涌进了灵灯最中间那球形的蓓蕾,激起了流星一般,顷刻而逝的光亮。那蓓蕾里,藏着灯花。 祁盼山看了看前面,看到胡兰手上也有点灯的字样,忽然有些好奇先生的这名学生点灯会是何等的景象。胡兰总给他一种并不简单的感觉,但是一细致想下去,又似乎有什么东西阻拦着。他禁不住问:“先生觉得胡兰小姑娘点灯会如何?” 叶抚没有多想,开口说:“全看她自己怎么想。” “什么?”祁盼山有些不太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点灯一事还有看自己怎么想的吗?难道不是看灵灯怎么看待点灯人的吗?这有些让他琢磨不透,但是看着叶抚的神情,他又不想再继续问下去,那样的话未免显得逾越了。 “全看她自己怎么想……” 祁盼山思索着这句话,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他便猜测这应该不在自己能够触碰的范围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大道之心 黑夜里的高楼上。 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息渐渐沉寂下来后,唐康才开口说:“灯晶亮了。” “我记得,这盏灵灯是中州学宫那里送过来的,应该不会出错。”负剑之人说。 “不会有错,这盏灵灯是由圣人打造的。” 又是一阵子沉默,然后唐康的气息稍稍显得有些紊乱,“他是读书人,身上的气息是儒家经义的气息。” 负剑之人心头一片震惊,他万万想不到居然会在这个灯会上看到点亮灵灯灯晶的人。点亮灯晶意味着点灯人非常适合当下修行的大道,拥有着可以接触到玄奥大道的修炼之心,通常而言,能点亮灯晶的修炼之心都是与之下的单独区分开来的,被称为大道之心。诚然,点灵灯的结果不决定点灯人的资质、悟性与实力,但显然地是可以看一个人是否具有当前修行的大道之心的。 大道之心并非是一种体质上的存在,而是一种关乎修炼的玄奥道法,其在修行上的定位和“气运”差不多,但是后者有浓薄之分,前者只有有无之分。一般而言,想要证道,都需要有一颗大道之心。世间大多证道之人,绝大多数人在证道前都经历了很长一个过程去锤炼大道之心,而有那么一些人,早早地就拥有了大道之心,时机一到,便可证道。 但这种人,往往是极难见到的,因为那些大门大派的天才们基本不会在外界点灯,他们是否有大道之心也很难知晓,所以,通常来说,公布于众的点灵灯大家基本上都下意识地将最高的期望顶到九道灯柱,很少会去想之上的。说来,能够点灯到九道灯柱之上的的人,要么是小门派的,要么是隐藏的天才。 而眼下,在他们眼里,何依依就是这种人。 “怎么办,如何处置?”负剑之人问。这种情况很少见,他想得比较多,没有轻易下决定。 唐康定下气息,一缕神念掠至何依依身上,片刻之后他说:“的确是读书人,并且心性大定。” “是读书人的话,就交给你决定了。是任之,还是纳入门下?想必,马上,明安城出了个点亮灵灯灯晶的人便会公之天下。” 唐康皱了皱眉,似乎为了确定什么,然后又探出一缕神念。良久之后,他笑着叹了口气,“他的命运可不是你我能决定的。” “什么意思?” “他姓何,来自君安府。不用我多说了吧。” 负剑之人眼神登时一凝,片刻后释然,“君安府何家。原来如此。不过他为什么会在这里点灵灯?” “小孩子闹脾气了吧。”唐康想了想,说完后却又忍俊不禁。 “现在造成的场面似乎不太好,要不要控制一下,免得君安府来人找麻烦。” “不用,何家自家的事情自己来做。但既然是在叠云国范围内,他的安全想必不用我来照料吧,怎么说也是我们的晚辈,总不能让他出点什么意外。” 负剑之人点点头,“我来安排。” 唐康罢了口气,兴致也不在这里了,说道:“我去一趟神秀湖。” “去找长山先生吗?” “是啊,有些问题拿不准,还是请教一下为好。我会跟学府的人打招呼,让他们不要接触这件事。这边的情况就麻烦你了。” 负剑之人摇摇头。 唐康一步迈出,留下一道墨痕,旋即消失。 负剑之人又看了一眼平望楼,发现那消失的一盏灯又出现了,他想了想,做了一番推衍,发现一切都是正常的,才放下了心,身形动了动,如雾气一般散去。 灵灯之上。 甄云韶思绪从那“天上人间”回来,挥出一道清风,强行稳定场间的情况。她深深地看了一眼何依依,但到底还是禁得住好奇,记得自己的职责,开口说:“下一位,上台”。 事实上,即便何依依点灯点亮了灯晶,反而没有人前来搭话。就连身边的一些人都禁不住后退了一些。 唯独胡兰和秦三月还是如同往常一般。倒不是她们不觉得何依依优秀,而是因为她们见过许多优秀的人,比如说曲红绡。 “看样子,他们似乎都挺怕你的。”胡兰戳了戳何依依。 何依依苦笑着摇摇头,在禹东书院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只不过那个时候大家是因为他的身份,而现在是因为他点灯的结果。他呼了呼气,立马恢复到正常的心态,“正好,还不影响我读书呢。” “没想到你小子居然这么适合读书啊!”胡兰笑着锤了锤何依依肩膀,“好好读,争取以后读个圣人出来。” “胡兰姑娘又取笑我了。” “没有,我可是实话实说的,我还指着你以后成圣了,跟着沾光呢。”说完,胡兰眨了眨右眼。 何依依轻笑一声,倒是被胡兰这般行为弄得心情放松不少。 沉寂下来后,他在心里默念:“我注定是要读书的,你们别想再用传承来束缚我了。”这般想着,想着,想到了某个人,不禁有些哀伤,“姐姐,请原谅我。” 秦三月感觉到了何依依那股哀伤之意,偏头轻声问:“怎么了?” 何依依愣了一下,连忙说:“没什么没什么。”然后他立马岔开话题,说:“胡兰姑娘好像是最后一个点灯吧,看样子还要等一会儿了。哈哈。”干干地笑了两声。 胡兰点点头,又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叶抚还站在后面,心里不由得安下心来。 点灯依旧在继续。 看热闹的普通人看过了先前那般盛景,再看后续勉勉强强点个灯轮兴致也大不如前了,不过今晚本就是出来游玩的,倒也没散场,只是看着眼前的念着先前的罢了,希望着能够再次见到。怀揣这份期望,继续看着。 而那些修行之人就不是这样了,有过了何依依点灯的盛况,后续的人即便是点亮了好几道灯轮,都不怎么惊讶得起来了,最多也就是点灯人自己高兴高兴罢了。 似乎,何依依那次点灯便是本次灯会的高潮了。高潮退却后,激情与期待消磨了不少。场上的气氛冷却了不少,大多还是谈及何依依刚才点灯的情况。 似乎,点灵灯一事就要这么平淡无味地收尾了。 …… 守塔人站在黑暗里,孤寂寥落。 看着楼顶那盏灯光摇曳的灯,喃喃自语,“虽然没用,总还是要挂着。毕竟还是三盏灯好看啊。” 第二百一十七章 最后的点灯人 气氛平缓下来后,场上开始有人猜想议论何依依的身份。何依依点灯的结果太过突出,太过夸张,稍微懂得多一点的人知道这次点灵灯无疑地会是一次被记载在史册上的事。 点灵灯意义上本来也就只是修仙者与普通人之间难得的联系。真正厉害的人又并不在普通人的认知范围内,而能够认知的又很少有真正厉害的,所以像这种灯会上的点灵灯基本上就是一般修行者人与普通人之间的事。 点亮了灯晶的何依依无疑地,在这样一群人里是“真正厉害的人”。很少也有人会真的认为他只是一个穷酸秀才,猜想着或许是哪家不得了的人物出来玩耍,一时兴起了。猜想到这个地步,他们也差不多能够明白何依依和自己等人不是一个层次的人,得罪不得,就连巴结也要小心翼翼。所以,胡兰三人周围反而比之前安静了许多。 之前那些追随胡兰的人见着胡兰同何依依那般和谐亲近的打闹,猜想着胡兰的身份也定然是非常恐怖的。所以这么一来,距离感较之前深了不少。 何依依不在意这种事情,因为他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来的。秦三月心思纤细,想问题想得很深,猜测到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不过她性格本就清淡,也不在意。胡兰虽然不如秦三月想得多,也没有何依依那样深有体会,但是她同样也不在意。胡兰就是那种容易相处,但是很难让她从心里在意的性格。 这么一来,他们三人站在那里,便如同一个独立的小世界,其他任何人都进不去。 “下一个,上台。” 灵灯之上,甄云韶的声音时不时响起。 夜空里,勾月临近半空。除了北街,其他地方人已经不多了。普通人的世界里,灯会只是玩乐休闲的地方,玩过了,开心过了,累了,便要休息了,一日日不曾变的生活要继续。何依依点灯结果的震撼,使得之后的点灯落差大了许多,这很消磨人的耐性,尤其是在夜逐渐深了的时候。 即便是望楼台这里,也有人逐渐退场。他们虽然期待能再一次见到先前那样的盛景,但到底是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又听着芸芸纷纷,知道那样的盛景本就是难得一见的,有了一次再想有第二次更是难上加难。所以终究是有人等不住的,玩玩乐乐,没有人会刻意地束缚自己。 在后边儿还看着的白薇站太久都觉得有些累了,双腿麻麻酥酥的,很想蹲一下或者找个地方坐下来,但是她又不想让叶抚看到自己不雅的样子,小幅度地抬腿放松一下。脊背、脖颈、腿都挺累的,偏偏一直提着灯的手并无丝毫疲软。她好几次悄悄瞥一下叶抚,想说要不然找个地方坐一下再来吧,但是又想着他肯定要看学生点灯的,自己不应该麻烦他,就只好压着念头。 身上是疲惫的,但心头还依旧是轻快的。 周围的哈欠声多了不少,不少人都玩累了,毕竟儒治下的百姓还是讲究早睡早起的,没有那么多娱乐活动的普通人,面对漫漫长夜,基本只能以睡觉度过。所以习惯了早睡的普通人,在这个时间点都有些困了,加上点灯的情况还是以连灯轮都点不亮居多,所以难免疲劳。越是靠近午夜,离场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不是修行之人,精神和耐心没那么好,困了便休息是根深蒂固的思想。 一圈又一圈,人越来越少。 街上的游灯也开始收场,唯独挂灯和楼灯还亮着。 属于普通人的盛宴与狂欢逐渐收尾,点灯人的期待还在继续。 远街灯火渐渐敛去,打更人的锣声忽地响起在远处后,陡然回过神来,再一看,场间只剩下不到之前一成的人了。灯会上终归是普通人居多。偌大一个望楼台,现在看上去空旷不少。 叶抚摸着怀中又娘的毛。后者舒服地陷在迷离之中。提灯的白薇实在是受不住了,蹲下来,将长发挽到面前不让其垂在地上,她脸上带有惫意,仰头看着叶抚,真的是累了,便是声音都弱了几分,“我蹲一下就好。” 如她的话,只是蹲一下,还不等叶抚做出反应,她立马又站了起来,稍显尴尬地别过头。 叶抚看了看她的侧脸,疲惫沉沉。他轻轻招来一道风,不经意地扶住她。 “最后一个,上台。”甄云韶的声音淡然响起。 叶抚将目光汇聚到胡兰身上。到她了。后者如同共鸣一般回过头,与叶抚目光交织。叶抚清楚地感受到了胡兰那一份寻求安心的念头,但是胡兰猜不透先生目光里是想要表达什么。 “我上去了。”胡兰轻声对着秦三月说。 秦三月投之一笑,“去吧。” 胡兰迈步向前。她是最后一个。似乎第一个和最后一个总是会更引人注目一些,一个代表着开始,一个代表着结束。 关于她的议论也不少,主要是在年龄上。之前不是没有年龄小的点灯人,但是像胡兰这么小的还是第一个。众人想,她大概也就是十来岁吧,这么小多半只是来玩一玩,修行之路大概都还没成型。没多少人会期待她点出能够引人注目的灯来,毕竟那么小。 灵灯之上,甄云韶看了看胡兰,也并没有多下心思,她还是在想着先前何依依点灯的事情。接下学府里的安排,来主持这场点灵灯时,她并没有期待会见到什么惊喜。她出身学府,很清楚点灵灯要碰到天才实在是太难了,那些真正的天才大多被护得严严实实的,就好比她自己,就从未在大众之前点过灵灯。所以,何依依的出现实在是令她惊讶了许久,她知道何依依点亮灯晶意味着他有一颗大道之心,而这颗大道之心正好是契合读书的。所以她想的是点灵灯结束后,去找何依依交流一下,或许能够从他身上学到些什么。 站在玉华柱前面,胡兰左手抬起触摸着挂在胸口的木牌,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右手朝着玉华柱抓去。 秦三月看向胡兰,胡兰轻轻握住玉华柱。 第二百一十八章 点灯人,时间到了 一股暖流从玉华柱里涌进手心,然后顺着手臂流淌而去。胡兰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那一股不知为何物的暖流没有丝毫停顿,流通了身上经脉。但是在暖流要突破丹田,涌入其中时,却遭到了极大程度上的阻碍。暖流一次又一次地去突破,将周围涌过来的灵气挤走一次又一次,但是都如同是钢铁壁垒一般无法穿透。 这种感觉很奇怪,不知为何,胡兰感觉那股暖流似乎有些无奈,像是又生命一样。她不知道这种情况意味着什么。 暖流接着直转而上,朝着命台和尚未开启的紫府涌去,但是刚靠接命台瞬间就打散,就好像一阵沙子扑过来,然后被风吹走了一样。暖流先后涌了好几次,都未能突破命台和紫府。明明什么阻拦都没有,却偏偏一丝一毫都无法进去,命台之前像是又一道无形的屏障。 这似乎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暖流最后再次放弃,转而涌向还处在温养当中的泥丸宫。结果依旧,没能进去半分半毫。暖流经由经脉在胡兰全身上下每一处都试探了一遍,但到最后什么也接触不到。 胡兰很奇怪,她能清楚地知道暖流在自己身体里做些什么,在哪里,有何目的。先前她问过何依依,他并没有自己这样的体验,他只是感觉到一股暖流淌过身体,然后意识里浮现出一本书来,灵灯就开始发光。 而现在,胡兰能够清楚地感知到暖流。她睁眼看了看,发现前面的玉华柱依旧是晶莹剔透,但并无分毫光亮。 “连玉华柱都点不亮?”胡兰有些稀奇,要知道,前面最差最差都能点亮一息啊,自己这也…… “难道我非常不适合修仙!”胡兰陡然一惊,想到这种可能。 玉华柱毫无变化,让胡兰几乎以为自己没有握住它。她不由得紧了紧手,又一次屏息凝神。 身体的暖流依旧在四处上下乱窜,像是无头苍蝇一样,没有任何目的。这把胡兰看恼火了,不由得在心头大喝一声,“别动了!” 那暖流忽地就停了下来,拥成一团,不动弹分毫。 “嗯?真的不动了?” 胡兰想了想,又在心里说,“到丹田来。” 那股暖流立马涌动起来,顺着经脉瞬间涌到丹田外面。 胡兰见此,不由得惊异,“居然这么听话!” 她看了看四周,看见那位还在围观的人已经开始摇头了,脸上也满是失望与嘲笑。一些细细碎碎的声音传进她耳朵里,大多是说她居然连玉华柱都点不亮,果然是个小孩子。 胡兰没管他们,她转头看了一眼叶抚,后者神情淡然地看着她,眼中不知是何等情绪。她不知道叶抚在想什么。 秦三月目光依旧温柔,总是让人感到安心。至于何依依却着急了,瞪着眼皱着眉想,怎么回事,怎么连玉华柱都没亮,胡兰姑娘到底在做什么?他不相信胡兰没有本事去点亮,毕竟有那样一个先生,这几天相处来,就连他都不得不佩服胡兰的学识和聪慧,断然不信胡兰点不亮灵灯。 后边,祁盼山也不禁皱了皱眉,他的想法和何依依是一样的,但是想得又比何依依多一些,他想起了之前自己问叶抚关于胡兰点灯的可能时,叶抚的回答是“全看她自己怎么想”。联系到现在的情况,他猜想着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瞬间,他想了很多,但是每一种说法似乎都不合适,不由得偏头看了看叶抚,见后者神色不变,想着大概这都在先生的预料之中吧。 白薇有些紧张了,她没有他们想得那么多那么复杂,她只是希望胡兰能够点亮灯。这么多人里,便只有她最为单纯地想着胡兰点亮灯。 胡兰抬头看了一眼甄云韶,想着要是再不亮她大概就要发话让自己下去了。撇开其他念头,心头对着暖流说:“能不能让灵灯亮起来?” 暖流涌成一团,然后又散开,一股晦涩的气息倾泻出来,似浩渺、似磅礴。但这是在胡兰身体里,她清楚地感受到了它的意思。 “不能?” 暖流再次涌成一团。 胡兰气极,“不能,你还进来干嘛!还呆那么久,不是存心让我丢脸吗!” 胡兰体内的灵气涌动起来,伴着清风,瞬间将暖流弥盖,然后全部拍了出去,分毫不剩。 却在暖流退出身体的瞬间,胡兰丹田之中的筑基气旋陡然旋转起来,牵引了一道丹田内的灵气大潮,灵气大潮涌动了整个丹田,然后从丹田里倾泻出去。 灵气大潮瞬间淹没身体的每一个地方,她的意识陷入了短暂的胡乱,而在这短暂的混乱里,无数个画面在其间闪过。待到她意识清明后,一棵梨树清晰地摆在她面前,一阵清风吹过,梨花纷纷摇曳,之后,一张石桌出现在梨树下,上面摆着一本书、一把木剑、一个木牌,一个浮动的字。 “三味书屋……” 印刻在意识之极的画面,见之便知。 胡兰看着石桌上的四样东西,它们安安静静地摆在那里,似乎是在让自己去选择。 “选择什么?各自意味着什么?” 她想了想,书意味着读书、木剑意味着练剑、木牌意味着师姐?浮动的字意味着感悟文字世界修炼。 “选什么呢?” 她难以抉择。 胡兰是个怕麻烦的人,这种选择做起来实在是难。 却在这样的时候,她意外地清明,明明是当局者,看待事物却像是旁观者一样,并没有钻牛角尖。 她想了想,“读书是要读的,要不然先生得教训我,练剑肯定是要练剑的,没得商量,修炼也是要修炼的,不然练什么剑。” 至于师姐,她压根儿想都没想,肯定是要的,没得商量。 “都要吧。反正没有规定只能选一个。”这个决定简单粗暴,但是格外有效。 就在她这个想法出来的瞬间,梨树一阵摇曳。整个画面瞬间消失。 周围渐渐有了声音,如同潮水退去。视线重新回到望楼台,灵灯前,依旧还是灯火明里,站在那里的人还站在那里,一切未变。 甄云韶看着胡兰发愣的样子,摇了摇头,这样的事情她也是第一次见,就算是个普通人来点灯也能让玉华柱闪一下,但是这个小姑娘居然连让玉华柱闪都没闪一下,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去看待。 她不再由着胡兰,开口说:“点灯人,时间到——” 话未说完,一道刺眼的、猛烈的、毫无征兆的,甚至可以用疯狂的光落在眼前,落在每一个地方。 不是灵灯亮了,而是,整片天亮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白昼(二合一) 上一刻是黑夜,但是转瞬便成了白昼。 光明驱散黑暗带来的瞬间压迫感挤压着每一个人的意识,眼中被灌满白光的刺激让人呼吸紧促。他们不约而同地朝着天上看去,远望着,那里是一道刺眼的光团,如果不是因为刚才还是深夜,他们不会有任何怀疑,那就是每日挂在远空的太阳。 “这是……怎么回事?” 颤抖的发问。 在极大的未知面前,恐慌是要超越好奇的。显然的,现在出现的情况就是极大的未知。一片天的昼夜变化,这无论如何都是极端的异象。 台上的灵灯现在也不在众人的关注之中了,因为其依旧是毫无变化。 胡兰望向天上如同太阳一般的光亮,几乎是瞬间,她就知道那是自己点亮的灯。虽然疑惑为何跟其他人不一样,但是她并没有让这种情况持续下去。松开玉华柱,下一刻,白昼重归黑暗。 白昼与黑暗的交替没有任何征兆与缓冲。就那么突然亮了,然后又突然黑了,不给人任何的反应时间。 “这是,怎么回事?” 场上还留着的人呆愣在原地,他们看向甄云韶,将慌乱之中的疑惑投递到她身上。 修仙界是光怪陆离,奇异丛生的。但即便是这些基态意识里存在着异象与奇观的人,也从未见过这般忽然的明与暗的交替。那一刻,是真的如白昼。他们显然不会把这突然的白昼交替归因到胡兰身上,毕竟在他们眼里,胡兰只是个玉华柱都点不了的小孩子。而且,白昼出现的时候,灵灯也并未被点亮。 众人疑惑,甄云韶同样地也疑惑。她是学府的学生,还是异常拔尖的人,曾遨游四海,观天下奇观,见高人破境,引九天异景,但也依旧没有见过这般跨装的场景。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刚才那短暂的白昼不仅仅只出现在明安城,叠云国、东土,甚至是整座天下,她觉得似乎都有可能。这个念头让她震慑,震慑之中是难言的惊惧。 人不会因为接触不到的未知而恐惧,就好比安坐在家中,听说万里之外有杀人的妖兽并无感觉,但一旦发生在身边,那将是无言的压迫。 尤其是像甄云韶这种本身格局已经到了一定的层次,比以普通的修仙者知道更多天下的隐秘。所以这突如其来的异象,还极有可能是波及范围很大的异象意味着什么,仔细一想起来令人惊惧。 转念后,她反应很快,招手一道清风,压下众人的骚动,然后语气如之前那般平淡,“不须慌乱,想必是有高人破境,造就了异象。” 清风伴随着平淡的话语,无疑地是让场上之人安定下来。好歹甄云韶也是高出他们好几个大境界,要安定人心还是简简单单的。 胡兰已经下台了。她是最后一个点灯人。 这么一来,点灵灯便要到此结束了。 甄云韶把异象的关注点转移到高人破境,场上的议论便是那高人如何如何了。修仙界有这么一个很简单的说法,但凡碰到无法认知的东西,往高人身上扯就是了。简单,但是格外有效。 甄云韶划定。 “予宣,此次点灵灯一事,到此结束。” 场上众人不由得皆是松了口气,先前的异象带来的震慑太过突然,以至于大多数人都绷紧了意识,到现在彻底结束了,才算是定下来。然后便开始离场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经过了点灵灯后,显而易见的,不同的小团体也有了不同的核心。 胡兰这边,先前那些追随她的人先后因为何依依太过优秀与胡兰太过“普通”,散了个干净。心怀向往也好,心怀不轨也罢,此刻都全部退却。他们融不进太过优秀的何依依的世界里,又看不起胡兰太过平庸的表现。他们眼里,胡兰点灵灯的结果太过惨淡,这无疑是让他们忘记了先前追随胡兰是因为“她很优秀”,也忘记了甄云韶说过的“点灯的结果不代表实力”,更加不知道的是,胡兰点灯并非惨淡。所以,他们之间,终究不再同一个世界。 虽然不太理解自己的点灯结果为何大不相同,但是胡兰终究是对自己“修仙”、“练剑”、“读书”和“师姐”都选择了而感到满意。心里头,到底是高兴的。她笑着走向何依依和秦三月。 然而在何依依眼里,胡兰是在强装无事,毕竟连玉华柱都没点亮。他心头不忍胡兰这般憋着,上来便说:“胡兰姑娘莫要憋坏了,难过就哭出来吧,我们不会笑话你的。点灯这种事情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胡兰愣了愣,顿住脚步想了想,反应过来,然后立马挑起眉,一巴掌拍在胡兰肩膀上,“你才哭呢!” 胡兰到底是筑基五层的修士,被何依依的话弄得恼火了,劲儿没收完便一巴掌拍了过去,于是,何依依真的哭了。 “哎呀,劲儿使大了。”胡兰尴尬地笑了笑,看了看发现何依依没伤着,只是痛一下然后就没管了,抬头朝叶抚看去。后者对她笑了笑,她心里沉下一口气,轻松不少。 …… 甄云韶挥出一道清风,带走留存在望楼台上修仙者的气息和灵气波动,让这里重归原本的普通。 点灵灯到此结束,她是主持的,也是最后收场的。 身下的灵灯因为何依依的原因,此刻还是张开着的,九道灯轮环在最外面,九道灯柱架起中间的蓓蕾。将望楼台处理干净后,她把目光放在灵灯上,忽然发现一丝异常。她仔细看了看,骇然发现灵灯最中间的蓓蕾状的灯花微微张开的一道小缝。这是之前没有发现。 “是点亮灯晶的时候造成的吗?” 她有些疑惑,不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暂时记在心里,打算之后跟学府里的人说。 “先收好灵灯吧。” 挥手之间,一缕清风拂过,然后盖住整个灵灯。 片刻之后,她皱了皱眉,“怎么不闭合?”收灵灯也就是让灵灯闭合的过程。 她加强文气之风,但是灵灯依旧没有任何反应,然后动用了灵气,结果却依旧。 “坏了吗?”她想,“不会吧,好歹是圣人打造的。” 三番五次试了好几遍后不管用,也找不到原因,无奈之下只好把灵灯就这样先暂时收进储物器里。 人去,台便空。夜重归寂静,像是无事发生。 …… 叶抚等人没有和胡兰他们同行,先走了。白薇跟在旁边,她不知为何,觉得这返回的路走起来似乎要轻松一些,她想,大概是人少了原因吧。 “先生,刚才那……” 祁盼山心里久久不能平息,刚才白昼的时候,他眉心泥丸宫温养的飞剑不住地颤抖,几乎要破开泥丸宫飞向天际,直至白昼退去,黑夜再临时才消停下来。他是修道的,深知本命飞剑潜于泥丸宫都被震动了是何等夸张的事情。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刹那的白昼到底是什么情况。他只好问叶抚。 叶抚笑了笑,“天下万般多异象,这也算是一种吧。” “我知道,可是这到底……”他问了一半,觉得口干舌燥,苦笑一声,“看来这不是我该接触的东西。” “有时候最复杂的其实是最简单的。刚才的白昼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叶抚说。 祁盼山愣了愣。 叶抚接着又笑着补充了一句,“当然了,也并不简单。” 祁盼山惶惶然,不知所措。沉顿了许久,才遥遥跟上。 他想,同先生在的每一天,都能见到阵彻认知的事,不知是好,还是坏。 …… 李缘呆立在城头,紧紧握住已经平息的剑,遥遥望着黑夜。 他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忽如其来,一场白昼。 白昼当中,他背后长剑颤鸣不已,若不是及时抓住,便要离鞘而去了。那么一瞬间,他有些慌乱。 对于一个剑客而言,剑是命的另一半,而在自己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下,贴身佩剑居然差点离鞘。这无疑是令人惊惧的。他感受到了直至灵魂深处的压迫,这股压迫里并无强大的力量,但好似是更高层次的……一种他无法言喻的存在。 他能想到的剑客所感受的压迫,唯一的便是宣泄出压迫之势的对方也是一名剑客。 他忽然感觉身心疲惫,有一种难言的无力感。本是落定的大局,却在万事俱备,即将面世的前一段时间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国运遗失、神像显露,还有这毫无征兆的白昼,每一样都是他没办法去知晓的。心头愈发沉重,愈发幽幽。 沉静下来,想了想,唤出飞剑,将神念附着在上面,然后操纵飞剑掠向北边。一道星芒闪过,飞剑已在万里之外。 长呼一口气,将佩剑背在背上,身形掠动,下一刻他已经出现在了一间书房里。 桌子上的龙头玉玺表明了这间书房的主人的身份。 座上因为审理奏书太久满心疲惫的李明廷被一道风惊觉,他见到来人,立马站起来,“父皇!” 李缘摇摇头,看了看李明廷的样子皱了皱眉,“你太累了。” 李明廷连忙说:“孩儿不累。” “君安府何家的嫡子在明安城,就是点亮灯晶的那人。”李缘说,“保护好他。” 李明廷眉头一动,“君安府何家嫡子?”作为一国之君,他能很快知道远在明安城的事并不稀奇,早在何依依点灯之后,他这里便有消息了。只是没想到,那人是何家嫡子。 “不要有其他念头,他是来参加荷园会的,何家没有其他人在。”李缘说着停下想了想,然后说:“何家这位公子不出意外,将来很有希望成圣。” 李明廷心里一片清明,他知道父皇刻意这么说了,便是在让自己想办法与之结交。他点了点头。 门外忽然传来急促慌张的脚步和声音。 “报——” 李缘的气息随之收敛。 一个太监慌不迭地冲了进来。 “何事?”李明廷不威自怒。 “刚刚天上大白,如同日昼,持续五息……” …… 唐康肯定,那忽然出现的白昼之景是整个天下都能见到的。在白昼出现的瞬间,他便发现了极点所在,是明安城上空。 这突然发生的事情,毫无疑问地打乱了他的步伐。放出所有的神念,顺着光掠去,却分毫不剩地消融在了半空。而明安城里,也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他知道,这种波及天下的异象不会是简简单单一句话说得清楚的,在这里弄不懂为什么,折返回到明安城也不会更明白。于是,前往神秀湖的步伐加快了,只好去问长山先生。 如果只是叠云国的异常之事,就像之前清净观神像显露,他并未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那还无法影响既定的大局。但是现在,这忽然的白昼是波及整座天下的,他便不能再不放在心上了,尤其是在这种大势变动的时候。 …… 一片肃杀萧条之境。残垣断壁,尸横遍野。狰狞残破的巨大尸体铺成在各处,浓郁的血腥之气将这片天染成红色,天上卷动的云如同呼啸的血海一般。磅礴如巨人围立的关山城墙横压大地,直指碧落。天际如同一道墨线,而这道墨线正在缓慢地往城墙而来 曲红绡一身白衣染红了不少,呼啸的血气之风吹拂长发。 站在她旁边的是温早见,她此刻已经疲惫虚弱到了极点,手扶在曲红绡肩膀上,勉强倚靠着站立。 就在那么一瞬间,白昼袭来,刹那之间将天上血云推开万里,天际那道墨线随之退却。终不见天日的落星关,第一次白昼大盛。 周围一道道剑鸣声响起,数不清的断剑折空而上,悬立长空。 温早见警觉,浑身气势涌动,衣衫猎猎。 却在五息之后,白昼退却,无数残剑跌落,插在荒凉的大地上。没有任何征兆,好似那白昼就只是来推一下血云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温早见望着天上璀璨的星河,这在落星关是第一次见到。 曲红绡久久无言,神情有些虚晃。她只是隐约觉得,那袭来的白昼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但到底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看到美丽的星空,温早见心情放松了一些,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肩膀碰了碰曲红绡,“你看天上,很美吧。” 曲红绡眼中一片恍惚,轻声呢喃,“是啊,很美。” 温早见笑意写在脸上。她偏头看着曲红绡,然后顺着往天际看去,顿时大惊:“那黑线居然退走了这么远!” 曲红绡回头望了望,撇开其他念头,皱起了眉,“是刚才那白昼造成的结果吗?” 温早见摇摇头,她不确定,这种事情太过离奇了。 “黑线居然退了那么远,那里似乎是一年前的位置,这岂不是意味着大势将晚到一年?”曲红绡皱着眉说。 温早见心头也不由得沉了下来,“如果是这样的话,天下又要大变了。” “天下大变。”曲红绡沉吟一声,她忽然想到了三味书屋,心道:“有先生在,三味书屋不会有问题的。” “回去吧。”曲红绡说完身形一掠消失在这里。 温早见嘟囔着说,“还想和你一起看星星呢,走得这么快。”她遗憾地努了努嘴,然后追了上去。 第二百二十章 夜寂 这一夜注定是举世皆惊的一夜。用天下大变来说丝毫不为过。 终日不见天日的落星关大放白昼,沉顿阴暗的死海映照光芒,北方冻土寒风呼啸三千里,中州剑门剑台万剑齐鸣,南部大疆群山走兽飞鸟。 这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生的事情震惊了天下各门各派,数不清的猜想与说法层迭而出。但到底没有大家大宗出来拍案给个说法。当白昼的源头在东土被知晓了后,时隔三个月半,天下的焦点再一次集中在东土。 三个月前,有儒家新圣显圣,有守林人黑石城大幕丑闻,而今天,这点亮天下的光明也来自于东土,甚至同在叠云国境内。尤其是当落星关妖潮黑线被白昼逼退到一年前的位置这个消息传出来后,天下之人对东土叠云国的关注程度达到了极点。 那些个大门大宗无不知晓落星关黑线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天下大势的到来,意味着天下新的格局变动,众所周知,在这样一场大势里,会有很多的大宗大门就此沉顿式微,也有很多鱼跃龙门高歌直上。 这不仅仅的资源的整合变化,还是宗门大家最为关注的“气运之争”,这个被一直以来关注的存在。数不清的门派大家势必要在这样的大势里争局,为此没少明争暗斗,做着各方面的准备。 自大势将起便开始准备,而今做足了准备,却忽然发生了这么一件事,大势将晚来一年。一年或许对于修仙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于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激烈暗流的整个修仙界来说,对于为大势付出了极大代价的人或门派来说,毫无疑问是难以接受,甚至是致命的打击。这意味着那么久的准备与明明已经定下来的局面彻底被推翻。好一点的要及时改变策略定局,坏一点的什么就此崩盘。 一直以来,涌动在大门大派之间的暗流第一次冲出黑暗与束缚,化作足以冲垮一切的惊涛骇浪。 天下大变。不知多少站在山巅上的大人物难以继续枯坐。 当然了,这是发生在大门大派之间或者足以接触到大势的门派之间的事情。对于普罗大众而言,那五息时间的白昼只是一场令人震撼的异象,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是发挥想象力尽情猜测的未知之谜。 就像现在的明安城,同往常一般,沉淀在夜的寂静里。一直沿向北街的灯除了挂灯和楼灯还亮着以外,街灯和游灯都收了,不过看上去却还依旧是亮堂一片的。这些灯将在明天天亮之前被收走,不过现在还依旧享受着夜的余欢。 祁盼山识趣,没有再跟着叶抚和白薇,岔道便回了宅邸。至于胡兰何依依三人自然也是有说有笑地畅悠悠地回宅邸去了。 街道上。 叶抚走在前面,朝向大安湖的方向。 现在已经是很晚了,白薇从未想过自己居然会有这么晚还在外面的时候。听着浅微的脚步声,她憋着一口气说:“今天我很开心。”说完后,似畅然,似羞涩,抬目看着远空,没有与叶抚对视。 “开心就好。”叶抚笑了笑。 白薇稍稍有些遗憾,她以为叶抚会说“我也很开心”。不过这样也好,今晚她已经很满足了。 “你不用送我的,我可以自己回去。”白薇说。她提着灯走在旁边,努力让自己的步伐和叶抚达到一致,这样似乎挺有趣的。 叶抚温笑着,“现在毕竟很晚了,莫姑娘应该没法来接你。” “啊,哦。”白薇稍稍有些懵,这句话她听得懂,但从叶抚口里说出来不知为何就有点听不懂了。 走了一段路,出了北街,进了西街巷口。 白薇给这微妙的安静氛围找了个话题,“这盏灯里面是什么啊,怎么烧了这么久一点变化都没有?” “或许是灯油添得多吧。” 白薇眼睛微微睁大一些,将灯举到面前来,好奇地看了看,用手指戳了戳。并没有听到灯油晃动的声音。 “没有诶。”她偏头看着叶扶问。 灯横在叶扶和白薇之间。 叶抚从另一面轻轻点了一下提灯,提灯稍稍晃动,从里面传来灯油流动的声音。 “现在有了。”叶抚笑着说。 白薇看着叶抚,点头。 路到终头话不多,一切尽在难言中。 便要到大安湖了,遥遥看去,在杨柳徐徐摆动之间,可以看见不少楼从下铺到上的花灯依旧亮着,隐约有人头攒动。大安湖最中间的枳香楼是最高的,最好看的,现在也是最亮的,来来往往还有些许船只,虽说不多,但这般景象绝对可以说是现在明安城最热闹的地方。 要到了。 这是白薇心头不断冒出的话,越是临近大安湖,这道心声便越是响亮。 明明没有约定进湖的位置和时间,但先前送白薇到岸边来的撑船人依旧拉开了船,在等待着了。 终究,是到了湖边,便要结束这五年来最为难以言喻的一天了。 “我到了。”白薇顿顿地说出这句话。她心头的确是不舍的,但她的性格不许她把这份不舍摆在脸上,更不许说出来。她知道,今日一别,再难相见,或者再相见,已是物是人非,事事终修。 叶抚没有转头看她,他就虚望着枳香楼楼顶那一块,轻声问着:“后天,要来吗?” “后天。”白薇呢喃一声,她知道后天便是荷园会。她想去,想跟叶抚一起去。秦三月问过她这个问题,但是于她而言,所夹杂的情感与叶抚问她这个问题是完全不同的。 她想去,但是她去不了。 白薇同样地将目光放在枳香楼楼顶,她虽然看不见那里的莫芊芊,但是她知道,莫芊芊一定在那里,虽然她不知道莫芊芊要承担怎样的后果来为她免去大阵的束缚,但是她知道那样的后果一定不好受。她不想再因为自己的私心让莫芊芊继续承担不好的后果了。 她笑了。迎着湖风,长发摆动。但是她笑得很勉强,勉强到她自己都过意不去,远远地将头扭到另一边去,“还是,”她顿了顿,“还是不了吧。” “你想来吗?”叶抚轻轻一声。 白薇想说“想”,但是说不出口,想说“不想”,更是违心,不知如何回答,她牵强地说:“不知道。” 叶抚笑了笑,“那好吧。” 白薇心头忽然像是空了一片,但依旧是将笑容摆在脸上,从叶抚手里接过又娘,快速地向前走了两步,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脸上绷不住的笑。走了前去,她没回过头,声音微微颤了颤,“那我先走了,快……你快些回去吧。”她艰难地说出了“你”,然后便化作了释然,好似这样便不留遗憾。 似乎是怕叶抚再一次邀请自己便要禁不住接受,她快步地朝着等候在湖边的船只走去,不再说其他一句话。 远去的背影,在夜里渐渐萧瑟。 第二百二十一章 宿命 进了船舱,白薇回头看去,已然看不见叶抚的身影。或许,已经消失在了黑夜里,或许,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她闭上眼,轻轻倚靠在船舱壁上,摸着又娘脖颈的围脖,长长地呼了口气。疲倦的她在迷离之中,念着叶抚最后的样子,沉沉睡去。 待她受了惊动,醒来之时,发现在正躺在并不算宽厚的背上。 “芊芊!”她惊呼一声。 莫芊芊稍稍别过头,瞥见白薇的脸庞后,笑了出来,“薇姐姐你醒了,我以为你还要一会儿。”她正背着白薇上楼。 白薇从莫芊芊背上下来,问:“怎么不直接飞上去?” 莫芊芊稍稍一顿,立马笑着说:“我想背一背姐姐的嘛。” 白薇点点头,转而眉头便挂上一缕忧色,“怎么样?我出去这么就,那束缚定然很难受的。” 莫芊芊轻轻踮脚,身姿轻盈地转了一圈,罗裙摇摆,“我很好啊,一点事都没有。”她笑得很灿烂。 “真的?”白薇不太相信,她就怕莫芊芊硬撑着不说出来。 “真的真的。”莫芊芊捏了捏自己脸,“你看我脸色嘛,依旧是那么红润,真的一点事都没有的。” 白薇走近一些,凑过去仔细看了看,立马皱眉,“不对,你平时都是把额头露出来的,怎么突然就遮住了,还连眉毛一起遮住了。” 莫芊芊不太擅长在白薇面前掩饰自己,下意识往后侧了两步,手捂在额头连忙说:“真的没什么的,我们快上楼去吧,外面风大。” 白薇神情渐渐严肃,一手抓住莫芊芊捂在额头的手,想要拿开,但莫芊芊的力气毕竟是要比白薇大的。莫芊芊绷紧手不放。 “放开。”白薇严肃地说。 白薇平时里很温柔,但是严肃起来便是格外严肃。莫芊芊虽说是修仙之人,但是格外听白薇的话,见到白薇神情这么严肃,她心头一颤,诺诺地将手松开了。 白薇掀开莫芊芊盖在额头的头发,顿时在她眉心看到一个殷红的血点。白薇几乎肯定,那是直通命台的学点,她虽然没法修炼,但是有莫芊芊一直在,反而比大多数修炼之人还要了解修炼之事,很清楚命台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性。 “这怎么回事!”白薇第一时间有些生气,以为是有人欺负了莫芊芊,但是转而想到自己的事情,顿时明白了,这定然是替自己承受束缚造成的结果。她心里堵得慌,蹙着眉,语气里满满的歉意与自责,还有浓浓的关切,“怎么样?你还好吧,那一点很严重吧。” “没事啦,我说真的,要是有事,我还能像这样有精神站在这里吗?”莫芊芊难得地很听话,乖乖地站着让白薇看自己眉心的伤口。 为了不让薇姐姐担心,莫芊芊实话实说了,“我以前和姐姐说过,我来自神秀湖莫家,还算是比较大的一个家族了。莫家是符道至家,符师很多,也很厉害,但偏偏在修仙上没有特别厉害的人,”她笑着眨眨眼,“不怕姐姐觉得我自大过骄,我可是家族里修仙天赋最高的一个,那些老头子生怕我出点问题,给了我很多厉害的符篆,数都数不过来。就算是我想出点问题都不行的,所以姐姐你真的不需要担心自责啦。” “那眉心这一点怎么回事?应该是直接伤及到命台了。”白薇还是不放心。 莫芊芊点点头,“我不骗姐姐的。因为要帮姐姐承受束缚,还是需要很大的代价,所以我用的是道宝级符篆,但是我自己还没有领悟道意,所以才开命台来催动符篆,但真的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事后我有好好处理。”她看了看天上星空,叹息一声,“其实你这次离开枳香楼应当也是被默许了的,不然的话,他们催动大阵,我根本扛不住的。” 白薇揉了揉莫芊芊眉心的血点,松掉一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轻轻抱住莫芊芊,温声说:“谢谢你,芊芊。” 莫芊芊痴痴地笑了笑,乖巧地站着,由着白薇抱住自己。 待到一切都安定下来后,她们才上了楼。莫芊芊最想知道的肯定是白薇和叶抚今晚到底说了什么话,做了哪些事,催着问了个不停。夜里,直到白薇说着说着便带着微笑沉沉睡去,莫芊芊才知道,她昨天晚上真的很开心。 将白薇安置妥当后,莫芊芊才一个人来到了楼顶。手腕镯子一热,一道符篆掠了出来摆在面前。她将神念探进符篆之中,很快,那边传来悠远的气息。 “薇姐姐成神后我便回来,会在大潮到来之前到。”她对着符篆说。 符篆另一头传来苍老的声音,“芊芊,这是她的宿命。” “够了,不要再说了。”她沉沉地吸了口气,“终有一日,我会让他们明白,所谓的宿命不过是强者向弱者施加的压迫。” 说完,她点了点符篆,整张符篆顷刻燃烧起来,顷刻又燃烧殆尽。 …… “陛下,臣在。” 书房里,从幽幽处传来幽幽之声。未见其人,只闻其声。片刻之后,空间一道涟漪掠过,自其间走出一个身穿厚重铠甲之人,全身上下每一处都被铠甲裹住,腰间悬有一令牌,上面是锋芒毕露二字,“长宁”。 李明廷抬了抬手,“有任务给你。” 身穿铠甲之人问:“陛下为何不直接以长宁符发令?” “很重要的任务,必须要当面和你说清楚。” 铠甲之人正身而立,“臣定以身,赴汤蹈火。” 李明廷笑了笑,“不需这般严肃,并非杀敌之事。” 铠甲之人点头。 “君安府何家公子在明安城,你的任务便是保护好他。” 铠甲之人顿了顿,以为自己听错了,“保护?” 李明廷点了点头。 铠甲之人忽然扭捏起来,“保护他人这种任务臣不太精通,只会杀敌冲阵,请陛下三思。” “你觉得大材小用了?”李明廷一下便猜透了铠甲之人的想法。 铠甲之人低头,“请陛下恕罪。” 李明廷摇了摇头,“这件事情交给你去做最好。不在暗处,需在明处。在朕召你回来之前,你暂时不在长宁军编制之内,你的小队由其他人统率。” “陛下!” “不需多说,这是你的任务。”李明廷摆了摆手,他转过身,拿起龙头玉玺,盖在桌上的旨令上,“自今日始,你便不是长宁军的千将,不必藏于铠甲,不必上阵杀敌,不必听命长宁。” 铠甲之人长久无言,最后单膝跪地。 “遵旨。” 第二百二十二章 江神 事实上,叶抚同白薇分别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到宅邸,而是出了明安城。 现在是深夜了,城门口依然有守卫站岗守城,时不时有巡逻队路过。但叶抚收敛了一身的气息,就算是叶抚从他们面前走过,也感觉不到任何异常。 顺着街道过去,从西北街一直到南街,叶抚发现了一件事,整个明安城并不只是大安湖的养蛊大阵,并不只是那一个大阵,或者说,整个明安城就是一个大阵。 “看来当真是做足了准备啊。” 先前他以为束缚白薇为其养神性的大阵是大安湖当中的大阵,现在看来,似乎整个明安城都是养蛊大阵。 知悉这一点后,叶抚便多看了看,很快就发面,明安城呈“四面八方”格局,这个“四面八方”并不只是方位上的说法,而是阵修的一个术语,用以形容大阵格局。明安城的四面八方之势讲整个城池划分为共计十六片独立但又相互联系的区域,每一个区域之中都有一个阵眼。 按照常规来说,一个阵法应该只有一个阵眼,很难以分化出第二个阵眼来。多一个阵眼为整个大阵带来的布局难度并非是简单的翻倍,而是从基础之上的每一个细节难度都增加许多。这无疑地对阵师水平的要求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而这座大阵拥有了十六个阵眼,两两之间都相互联系着,但并非共连,一个大阵被破坏,其他的立马可以形成一个完整的大阵。 “看来这荷园会选在明安城是早就决定了的啊。” 布置一个十六个阵眼的大阵需要何等水平的阵师,叶抚心里很清楚,他先前为秦三月构思第二修炼方向时,将这边世界的阵、丹、符、器等种种都研究过。他自己本身的水平是达到了极点的,所以弄懂这些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情。 这样一个大阵的阵师定然是远超一至九阶,达到了以阵化道的地步。阵修的证道难度高了普通修仙证道不止一筹,不仅仅是因为神魂的修炼比修仙难,其间还有着气运、契机的影响。 叶抚越过城门,站在官道上,远望南方。视线穿透一切阻隔,越过极南之地的高山,越过那片热海,越过重叠千里的灵气云,直达那如同黑铁巨山般的堡垒。看见了堡垒之外死寂荒原上的那一条墨迹般的黑线。 “这就是大势吗。” 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他笑着低声自语:“得为红绡做点什么,免得说我偏心了,顺便清一下场子吧。” 说罢,他大步向前,趁着从不远处吹来的江风,临江而上。 明安城是靠着沉桥江的。沉桥江很大,本就是连接叠云国西南中的关键江河,江边上有不少的城市,上至柯螺城,下至洛云城,其间一共十三城,明安城便是其中比较重要的一个。 先前叶抚一行人也就是横渡沉桥江从叠云国极南之地到中南腹地来的。 夜里的江风很大,明安城这片的江边长着不少芦苇和界茅,是一层天然的防风道,江风经由这些植被吹过后被减弱了不少,所以明安城的生活环境才要好上许多。 而这次,叶抚再次到这江边来,不是为了吹吹风看看景,而是为了江中江神而来。 先前还在鞍山的时候,叶抚就同山神骆风貌说过,沉桥江的江神已经出了问题,但是那个时候并没有明确地说出了什么问题。事实上,沉桥江江神已经被偷梁换柱了。沉桥江作为叠云国贯通中西南的大江,本身起到的作用就是极大的,包括明安城在内的腹地的城池基本都是被沉桥江围住的,为其持续输送血液。所以说,不论是地理位置还是价值水平,沉桥江都是叠云国境内江河一类十分重要的。 自然地,沉桥江的江神也是十分重要的,不同于骆风貌那般小山神,这是正儿八经的大江神,是神位格居于神祠极高位置的神。 但是现在,就是这么一个重要的江神,被偷梁换柱了,从之前的正统神变成了现在的私授神。而这件事情,显而易见地从骆风貌那里可以看出来,叠云国的人并不知道。骆风貌也甚至为了上报这样一个消息,甘愿永世不得超生。 如同叶抚先前说的那般,以私授神替代正统神是为了窃取国运。至于为什么窃取国运,其间牵扯到如何的纷争,叶抚对这个没有多大兴趣,事实上,这一纷争是基于天下大势的,所以其也必定会因为胡兰点亮天下推走落星关黑线这件事而受到很大的影响。 为了身在落星关的曲红绡也好,为了即将参加荷园会的胡兰也罢,叶抚觉得这次自己无论如何也得为她们准备好表演的舞台,不让任何人打扰到她们。毕竟这种程度的大势对她们来说还是有些难以抵挡的,做先生的自然要帮忙应付一下。 一步迈过芦苇丛和界茅丛,叶抚站在江边。 这儿的风明显地是要比外面大的,吹得身上衣袍猎猎作响。 叶抚视线穿透江水,直达江底下就在不远处的一个石中殿里,石中殿外面是一尊用珍稀材料雕刻的雕像,不出意外那便是沉桥江原本江神的神像,但是现在上面沾染了腐蚀的黑气,这是神格陨灭的标志,意味着原来的江神已经灰飞烟灭了。而此刻的殿里,正端坐着一个身穿宽大道袍的少年,便是这沉桥江的新江神,此时他垂目叩首,正在凝聚神道香火。 “和祁盼山穿的道袍一模一样,有意思,不知祁盼山知道了会作何感想。” 叶抚一步迈入水中,却如行走在陆地上一般。身上的气息将每一滴水都挤压开来,汇聚成一道水幕,横陈在两边。以水而成的阶梯在他脚下,做了路。 走到神殿面前后,叶抚这才发现另外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那便是,这神殿也勉强算是明安城城池大阵的一部分,相当于半个阵眼。 “看来真的是做足了准备的啊。” 叶抚稍稍停步后,迈入这水中神殿。除了原江神的神像之外,其余的地方都是神辉熠熠,香火辉煌。尤其是那少年江神坐着修炼的蒲团,更是香火之极,按照这样的速度下去,他很快便能超越原本江神的巅峰水平,然后一路高歌猛进,去争夺叠云国第一神。叶抚不得不说,这一手偷梁换柱真的是相当有水平,如果没有自己的话,应当是天衣无缝的手段,若是幕后之人站得住跟脚,将整个叠云国的国运搬空也丝毫不夸张。 叶抚径直地走进大殿,就站在少年江神的前面。他伸出手指一点,一道金色的火焰在水中燃烧,顿时一缕缕金色的丝线从四面八方各处蔓延而来,最终缠绕着金色火焰。水中燃烧的火焰,并无灼热,只是一股浓郁的潮涌之息。 这股潮涌之息蔓延开来。那凝神修炼的少年江神蓦然惊醒,下意识地打呼:“神辉!” 片刻之后,定神明目,一眼便看到了摆在面前的缠绕着无数金丝的金色火焰,以及火焰背后,不知为何突然出现的人。 少年江神神色大惊,浑身上下神道气息涌动,将其身形瞬间牵引到远处,他瞠目怒喝,“何等宵小!” 声音稚嫩,但是其间空灵的神性十分浓郁,如同从远空传下。 神道气息愈发高涨,随时随地要凝结成攻伐手段向叶抚轰杀过来。 叶抚再次点了点手指,面前那金色的火焰蓬勃几分。这一幕直接让少年江神瞪目心惊,他敢肯定,那金色火焰便是神道香火之上的神辉,是正五神层次的神才拥有的。而现在,这突然出现的人居然可以随意凝聚神辉。 “不用防备什么,我若是想伤你,你是防备不住的。”叶抚淡淡说道。 少年江神依旧没有落下警惕之色,“你是何人,于吾之神殿所谓何事!”手头的动作依旧没有停,一身的神道气息还在继续高涨,连同江水开始涌动,朝叶抚挤压而来。 “吾?”叶抚毫不掩饰的笑了笑,“你不过一个私授神,哪里来的底气说吾之神殿。” 此言一出,少年江神心头的大颤,知道自己最大的秘密已经被发现了,也知道这件一直在暗处进行的事被人扯了出来。尽管心头大惊,但是他神情依旧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漠然注视着叶抚,“你是在亵渎神明。” “神明?”叶抚看着江神,不着痕迹地笑了笑,“谁封你的神?你的神位大号是什么?神格参于几何几斗?天上可有你的命星?” 连续的几个问,如同重鼓锤在少年江神心中。他很清楚,自己只是个私授神,带着使命而来,哪里能把是谁封的神、神号说出来,至于神格参斗和命星,一个私授神哪里会有那些东西。 见叶抚这般发问,少年江神便知道他是笃定自己是私授神了,心头愈发幽幽。 一个私授神取代正统神神位,这本就是见不得光的事情,若是被叠云国朝廷所知,自己定然会被国之大运瞬间轰成渣。少年江神很清楚这些,见到目前这种情况,他反应得很快,当即便猜到叠云国朝廷并不知道这沉桥江的江神被自己篡夺了,应当只是面前这忽然出现的人。 少年江神想了想,依旧没有收起自己的神道气息,也没有回答叶抚的问题,而是发问:“你所谓何事?” “找你做件事。”叶抚直接道明来意。 少年江神皱了皱眉,“什么事?” “离开沉桥江,去一趟落星关。”叶抚说。 第二百二十三章 满江神辉 少年江神当即冷下脸来,“你是在消遣我?”他见叶抚如此了解神道一事,料想不应当不知道江神山神这类神无法离开所辖区域,如此便觉得叶抚是来闹事的。 “如果我有办法让你离开沉桥江呢?”叶抚神情不变。 “哼!”少年江神冷冷地说:“不帮。”他虽然记不得自己来自何处,不知道自己是何人封的神,但是存在于命台之中的行令禁制让其知道自己的使命是在沉桥江吸收叠云国国运,等候变局。若是强行离开沉桥江,行令禁制定然会让自己顷刻灰飞烟灭。 叶抚稍稍抬手笑着说:“先别急着拒绝,不听一听我给你的代价吗?” 少年江神冷目冷言,“无论是什么代价,你让我离开沉桥江是在让我赴死。” 叶抚没有就此说什么,而是淡然地说起了代价,“帮我的忙,我让这成为天下正五神之后的又一正神。你听清楚了,不是正统神,而是正神。” “正神!”少年江神心头一惊,旋即笑出了声,“你说成为正神就正神啊,你怎么不说让我神道封仙啊。”他丝毫不客气地嘲讽着叶抚,在他听来,这简直是大言不惭。 叶抚没有反驳什么,再次点了点面前的金色火焰,顿时一道磅礴的气息涌出来,金色火焰如同撒落在原野的星火,以不可阻挡之势瞬间蔓延,刹那之间,将少年江神所能感知到的地方全部点起了金色火焰,四下望去,如同置身在一条流淌的金色火海之中。 “神辉!” 少年江神心头大颤,神格几乎炸裂。到处都是神辉,一整条江的神辉!伸手可及的都是神辉。此时他正被神辉包裹着,于他而言,便如同是修仙者置身于灵脉之首,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神道气息正在以明显可见的速度增长着。 但是还没来得及享受彻底,神辉如潮来,便又如潮水退去。回神过后,再一见,四下又只是一片黑压压了。 “你……你到底是谁!”少年江神颤抖着发问,随手招来一条江的神辉,他无法去想象那是何等的层次了。想必,想必连那正五神都做不到吧。 “我叫叶抚。”叶抚开口回答。 “叶抚!”少年江神一瞪眼,“你是叶家的!”旋即,他退后两步,颤抖着问:“叶家之人来东土干什么?” 叶抚愣了愣,他没想到自己只是随随便便说了名字,这家伙就直接脑补了一个身份给自己。不过这么听,这天下有一个了不得的家族姓叶。 事实上,这怪不得少年江神,而是叶抚刚才招手便是满江的神辉,实在是给他造成了太大的压力,以至于听到“叶”这个姓时,只能往记忆里最为庞大的那个叶家想。 叶抚想了想,并没有否定,想着借一个身份来也还好。他神情不变,直接岔开话题,“我可以解除你体内的行令禁制,还可以让你暂时脱离土地神的范畴,达到天神的水平。只要你帮我的忙,刚才那满江的神辉全部送给你。” 少年江神听到前半段话还没觉得什么,想着以叶家的能耐,解除行令禁制并不难,但是之后的达到天神水平,还有赠送满江的神辉不由得让他心头一堵,以为自己听错了,“天神?满江神辉?” “当然,我说话算话。”叶抚笑了笑,伸手铺开几缕金色的丝线,钻进少年江神的身体。 顿时,少年江神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体验,那如同是挣脱了大道束缚一般的畅快,他丝毫不怀疑自己现在已经是处在天神水平了。世间神道大多自普通神到土地神,终其一生止步于土地神,难以窥探天神分毫,更不要提之上的道统神和正神了。 但是,还没有享受够,那天神般的感觉便消失不见,如同从碧落坠入凡间。他感念于此,不禁愣神。 “怎么样,相信我所说的了?”叶抚笑着问。 少年江神神情复杂,他知道自己能给被人私授神格并且篡夺沉桥江江神神位还不被发现,背后之人定然也是了不得的大人物,至于面前的叶抚,不由分说肯定也是大人物,毕竟出自叶家。良久之后他才问:“你到底有何目的?我虽然不知道我背后的人是谁,但是应该也是很了不得的,你这般行为是为何?” “你背后的人。”叶抚笑了笑,“你穿着一身无上清净通宝天尊道统的道袍,还能不知道自己背后是谁?” 少年江神摇摇头,“并不知道。” “不知道也没关系,你只需要知道,你的离开并不会对你背后之人的谋划造成影响就是了。”叶抚说。 “你凭什么肯定?”少年江神皱眉。 “凭那满江的神辉。” 少年江神当即愣住不言,他忽然觉得叶抚就算是强迫自己去做,自己也反抗不了。又过了一会儿他才问:“为什么找我?以……前辈你的能力和条件,即便是洛河之中的天神也不会拒绝吧。” “只有你最合适。”叶抚回答。 被叶抚这么说,少年江神觉得应当是一件很高兴的事情,但是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他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了,现在是叶抚和自己谈条件,他感觉如果自己再不识趣的话,就不是这般温和的谈条件了。 “请问前辈,去落星关所谓何事?” “找到曲红绡,同她一起进入落星关外的黑线之中,找到一盏写有‘煌’字的灯,然后带回来。” 少年江神听此,呆了许久才问:“进了那黑线,还回得来吗?”他知道那黑线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无尽妖潮的祸乱之气。 “你一个无限接近道统神的天神难道还回不来吗?”叶抚笑了笑。 少年江神一愣,顿时发现自己浑身上下的神道气息正在不断上涨,很快便达到了天神的巅峰水平,那存在于命台之中的行令禁制也已经崩碎。他很震惊,很欣喜,但同时又很疑惑,疑惑为什么叶抚明明这么强大,却不自己去呢,那不是更简单吗? “去吧,落星关。顺便帮我给曲红绡带句话,就说‘你的师妹再过一年也会来落星关’。” 不待少年江神回过神,叶抚的身形便已消失,只留下一句话。 再次显出身形来时,叶抚已经站在了官道上,他回头极目远望,在心里默道:“红绡,那黑线里有你的机缘,好好把握。” 顶点 第二百二十四章 叶抚的拘束 回到宅邸后,刚走到廊道,便看到秦三月坐在廊道尽头。她点了一盏灯,放在壁梁的灯台上。身周萦绕着精怪灵物的气息,那是自然的气息。 宅邸沉寂在夜色之中,安安静静的,无人声,无虫鸣。静谧的氛围让这条廊道成为了一个夜谈的好地方。 叶抚迈步走了过去,他并没掩抑自己的脚步声。 秦三月听见脚步声便睁开了眼,看到叶抚站了起来,“老师,你回来了。” 叶抚笑着问:“在等我吗?” 秦三月点点头。 叶抚坐到她对面,“有什么事吗?” 秦三月顿了顿然后敛了敛眉头,“关于白薇姐姐的事。”她不知道自己说这件事老师会不会生气,所以有点拘谨。 叶抚看得出来她这份拘谨,放轻语气说:“你想问什么,想说什么就说吧。” “先前白薇姐姐同我说了许多话,大多数都是在问老师在明安城以前的事情,我同她说了一些老师你的事情。”秦三月眉目清明:“能够感觉得到,白薇姐姐对老师有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叶抚笑着问。 秦三月想了想,摇头说:“我不知如何去形容,但我知道那和我跟胡兰对老师不一样。” 叶抚又问:“那你是如何看待她的呢?” 秦三月点头说:“很好的一个姐姐,将儒家礼乐所赋予女子的气息表达到了极点,性格上几乎挑不出毛病来,心思也很纯净。”她皱了皱眉:“但是她身上有一股很缥缈的气息,细致地去感受了就觉得她明明站在眼前,缺好似在天边。”说到这儿她忽然愣住,因为她发现自己似乎在老师身上也有过这种感觉。 她稍稍晃了晃头,又说:“明明我应该因为跟她交谈甚欢感到开心,但是过后却总有一种可怜她的感觉,她好像遭遇着什么不好的事情。”说完,她紧紧地看着叶抚。 叶抚沉默了一会儿。他知道秦三月对气息的感知程度很高,但没想到居然已经高到了这样的地步,居然仅仅是跟白薇说了一会儿话,就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潜藏着的神性与意志中的不愿。 “老师,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秦三月语气里带着一股请求的询问。 感觉得到,她很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你想知道?”叶抚没有直接拒绝。 秦三月愣住了。为什么我想知道,她这样在心里询问自己。良久之后,她低头,低声说:“因为白薇姐姐对老师的情感不一样,跟老师身边的,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对老师的情感似乎比我们所有人都要简单,都要纯粹。而且,”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大了一些:“而且她好似是将那样的感情全部放在了老师你身上,没有剩下一丝一毫。我没法去说明为什么,就是单纯的感觉吧。”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又低了下来,“那似乎是很珍贵的,对她来说。” 叶抚神情复杂,他知道秦三月心思细腻,对气息敏感,却不想竟然到了如此地步,对白薇感受得这么彻底,或许连白薇自己都没这么清楚。而叶抚自己也没有感受得那么深,也没有仔细地想过,他感觉得到白薇对自己有好感,不过也只是知道这份好感而已,更深的他并没去想,听秦三月这么说起来,他倒才是明白了过来。 “但是,白薇应该和你说过,她跟我是前天下午才见过一面的。更准确说来是灯会上才正式认识。”叶抚说到这儿便停了下来,他知道秦三月能够理解自己的意思。 “白薇姐姐的确和我这样说过,我也很疑惑这一点,最开始想不通为什么她和老师才认识那么一会儿就能倾以这般深沉的情感。”秦三月说,“从灯会上回来后,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将与白薇姐姐的对话重新在脑海里……我不知道怎么说,应该是重新浮现一遍吧。” “等等,”叶抚打断她,皱眉说,“你说你在脑海里把你跟白薇之间的对话浮现了一遍?是所有的画面,任何细节都没落下吗?” “是的,怎么了老师?”秦三月不太懂这种情况,有些疑惑。 叶抚笑了笑,“你连自己境界突破了都不知道?” “境界突破?”秦三月想了想,“难道会那种事情就是突破了?” “御灵师的修炼在于气息和感知,你能在脑海里分毫不差地还原所见所闻,便是对气息的感知程度达到了回转的地步,具体的效果我不和你多说,你自己去感受。”叶抚说,“你接着之前的话说吧。” 秦三月点点头,虽然很好奇自己现在的境界如何,但是现在还是要说清楚,“就是我在重现同白薇姐姐的对话的时候,总觉得她有什么很大的不舍与遗憾,我想,她能这么彻底地倾注感情给老师,应该便是这个原因。再多的话我也就不知道了。” 叶抚知道白薇的情况,没有就此多问,便说:“那么,你是想问我什么,还是想和我表达些什么。” 秦三月咬了咬牙,憋足一口气,然后全部吐出:“其实……其实……” 他轻轻问:“其实什么?” “其实啊,跟老师相处这么久,一日三餐都在一起,我觉得老师你似乎拘束着什么。”说着,她连忙挥了挥手,“这只是我粗略地觉得,要是说错了,老师你不要放在心上啊。” “拘束,拘束。”叶抚晃了晃神,他很少认真地审视自己,突然听秦三月这么说起来,不禁有一种疲惫的感觉。来到这个世界后,这是第一次有疲惫感,只是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疲惫。 “作为一个学生,这样说老师应该是不对的。”秦三月惭愧地说着,转而抬头直言:“但我觉得老师你应该放开一些。” 叶抚认真地看着秦三月,这个十五岁的少女好似有着看穿一切的能力,不仅仅是七窍玲珑心的原因,他想更多的还是因为她善于观察,善于倾听,善于将所见所闻按照她的方式说出来。所以,当叶抚被她提及了这方面的问题后,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相反的反而有一种或许就是那么一回事的释然。 他笑出了声来,然后问:“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秦三月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后,轻声笑着说:“老师你多为自己想一想吧。”说完后,她立马站起来冲着叶抚行了一礼,“我想说的说完了,打扰老师你了。” 叶抚自己还在三味书屋里的时候,就觉得,或许秦三月身上还有着自己需要去学习的东西,即便她只有十五岁,但是他觉得在许多方面,她表现得比自己好。三位书屋里的每个人都有缺点,像是曲红绡的爱钻牛角尖,胡兰要强死脑筋,秦三月过分爱惜钱财。不过这并不影响叶抚喜欢胡兰的那份古灵精怪,喜欢秦三月的温柔贴心,喜欢曲红绡的一心一意。 经由秦三月的一席话语,叶抚的心情好上不少,以前总是为三个学生操心,倒是没想到自己也有被学生操心的时候。 叶抚笑了笑,“说完了你的,那我说我的好吧。” “什么?”秦三月疑惑问道。 叶抚神情渐渐平缓下来,“告诉我,为什么你不去点灵灯?” 顶点 第二百二十五章 秦三月的恐惧 秦三月顿时愣住,然后立马说:“我觉得其实我不用——” “假话。”叶抚直接打断她,“老师不会对你说谎,所以你也不要对老师说谎,好吗?” 秦三月本来就是想点灯的,昨晚在灯会上相遇的时候就能感觉到她的热情与期待。还在黑石城的时候,钟随花殒命的那一天,她就很渴望变得厉害,变得强大,自从成为了御灵师更是一刻都不落下修炼。叶抚可不会觉得她不想知道自己的修炼之心如何。 秦三月低下头来,蹙着眉。她总是这样,能够很快地发现别人的烦恼与困难,然后帮忙解决,却从来没想过自己。 叶抚照办她之前说过的话,“有时候,也多为自己想一想。告诉我,为什么?” 秦三月无措地抬起头,眼中升起一抹慌乱,“我怕。” “怕什么?”叶抚第一时间以为她是在怕自己点灯结果很差,但是转而一想,秦三月的性格并不至于如此,立马正色,“到底怎么回事?” 秦三月咬着牙说:“我不是怕点灯的结果,而是怕那座灵灯本身。” “灵灯本身?” “是的,那灵灯的气息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但是我的记忆里并没有见过那样的存在。这样熟悉的感觉并没有让我觉得安心,反而让我有些不自主的害怕,本能上的害怕。”秦三月缩了缩身子说。 “让你感觉熟悉的气息。”叶抚想了想,他先前为秦三月研究修炼方法的时候,曾窥视过她的过往,想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只窥探到了童年,童年之前的事情一片空白。他甚至能看到她的过往的世世代代,但偏偏童年之前的那段时间看不到。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并不是看不到,而是没有,她没有出生到童年那段时间的存在。 “是那种害怕呢?害怕被伤害,害怕再次遇到,还是害怕因此触发什么?”叶抚细致地询问,发生了这种事情,由不得他不上心。 秦三月呼了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想了想说:“应该是害怕因此触发什么。”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在黑石城的时候我也有过这种熟悉的感觉。” “什么时候?” “就是黑石城上空出现机关飞艇的时候,那机关飞艇也给了我一种熟悉的感觉,但并没有害怕。” “机关飞艇。”叶抚自语着说,他抬起头,心中缓缓浮现两个字,“墨家”。 “老师,有什么问题吗?” 叶抚看着秦三月笑了笑,“没什么了,记得以后碰到这种解决不了的事情要说出来。” “嗯。”秦三月乖巧地点了点头。 “去休息吧。”叶抚也只是随口一说,当然了,他知道,秦三月现在因为境界突破的事情,肯定要好好研究一番的。 秦三月同叶抚再次提了一下白薇的事情,然后作别走开了。 这里便只剩下叶抚一个人。 天边有了一抹亮色,现在已经是凌晨许久。叶抚思索秦三月的事情一番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天快亮了,也就没有选择睡觉,反正睡不睡都无所谓。他开始写自己的游记随笔,养成了这个习惯后,便不会舍弃。 写完了一天的事情和见闻后,黎明便已经浮现。出门走一圈。 桃园里空无一人,因为昨晚太晚才睡觉,所以何依依还没起床早读,他挺在意自己的精神状态,所以不会做这种强行的事情,尤其是明天便要召开荷园会了,更要保持好精神。 祁盼山对于叶抚的“气运之说”很在意,一旦空闲下来就不停地研究,他有分寸,按照自己能够接受的程度在一点一点研究。见叶抚路过,便把堆积了一晚上的问题说出来请教一番。 如同叶抚所了解,秦三月果然是并未睡觉,坐在厢房院子里的亭台上修炼御灵。她的御灵之力比起之前来,明显要高出不少,原因一方面是她体质很适合御灵的修炼,二便是她几乎随时随地都在感知修炼。叶抚确信,现在的她能够毫不费力地控制好几只活物精怪,认真一点的话,弱小一点的具备灵性的精怪也能。叶抚一番推衍后发现,秦三月现在的战斗水平是要比胡兰高的。 至于胡兰,现在还在呼呼大睡。不过因为修炼方式的特殊,她既是在睡觉,也是在修炼。 太阳出来了一些后,明安城忽然就变得热闹起来,原因自然是城门开放了。明天便是荷园会,自然的,今天来明安城的人达到了巅峰值,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有不少人在城门口候着了。除了城门口的那些人,还有不少正规书院、门派势力来人,有名头的书院门派进城都是有专属通道的,不必到城门口去排队。 人又多了不少,连着宅邸周围都吵闹了起来。周围一些宅邸差不多也是大家族大门派在明安城的落脚点,所以这个时候人也多了起来。不过好在宅邸够大,不至于被吵到。 胡兰和何依依都起了床。 何依依似乎是碍于什么事情,把买菜的任务交给了祁盼山。让一个分神期的修士出门去买菜,这自然是祁盼山百般不愿意的,何依依好一番求情,答应了某些条件后,他才甘愿放下身段出门买菜去了,这想来应当是极为有趣的事情。之后一问何依依才吐露了实情,何依依本是连沧国禹东书院的学生,但是这次来明安城并未跟他们一起,也不想在明安城里碰到他们,免得又是一些麻烦事。 胡兰起了床后,第一时间自然是找到叶抚来说昨晚的事情。 她在廊桥上见到了叶抚后,冲到他面前,招呼也不打,直接开口就问:“先生,为什么我点的灯跟别人不一样?” “你知道你点的是什么吗?”叶抚反问。 胡兰挠挠头,有些不太确定地说:“应该是天吧。嘿嘿,”她傻笑一下,“说起来是有些难为情,但是我确定,天亮了一会儿是因为我的缘故。” “你倒是很清楚。”叶抚笑了笑,“没错,夜里白昼是因为你。” 胡兰见叶抚神情,大惊问:“难道先生早就料到我点灯会是那样的结果吗?” 叶抚转身朝着南边,“你是我教的学生。”他只是这么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话。 胡兰仰望叶抚的侧脸,问:“那我有什么不同吗?那样的点灯结果意味着什么?我到底适不适合修炼?” “告诉我,你点灯的时候看到了什么?”叶抚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转头先问。 胡兰脱口而出,“三味书屋,梨树,石桌,木剑,《清风》,一个浮动的字和师姐给我的木牌。” “你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吧。” “三味书屋和梨树应该代表我师承何处,道起源头,木剑的话,意味着练剑一途,《清风》意味着读书一事,浮动的字指的是修仙,木牌的话应该是师姐。” 胡兰边说叶抚边点头,直到最后一句,他当即打住,“慢着,你说木牌意味着什么?” “师姐啊,那本来就是师姐留给我的木牌的嘛。”胡兰一本正经地说。 叶抚神情古怪,“你师姐给你木牌的时候,对你说了什么话?” 胡兰立马说:“师姐说,等我神魂修炼到一定程度,就可以通过木牌和她说话。” 叶抚神情越发古怪,“练剑、修仙、读书、师姐,这四个放在一起你就不觉得违和吗?” 胡兰想了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疑惑地问:“哪里违和了?” 叶抚气极反笑,拍了她额头一巴掌,“你是笨蛋吗?你师姐都和你说了,木牌跟神魂的修炼有关,那木牌代表的自然是神魂啊,练剑、修仙、读书、神魂,这才是你该做的!” 胡兰恍然大惊。 “你为什么会想到你师姐身上去?”叶抚无奈问。 胡兰茫然地摇摇头,弱弱地说:“我也不知道啊,就是,就是想师姐了嘛。” 顶点 第二百二十六章 先生的字迹 叶抚知道胡兰很想念她的师姐,但是没想到到了如此地步,以至于在那样重要的修炼之路的决断之中,也念念不忘。 他如今算是知道了,在未来胡兰的修炼旅途当中,曲红绡将起到很关键的作用,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甚至比她的天赋还要重要。这件事是好是坏,叶抚现在不想去判断,未来如何发展,要等她们再次相见才能知道。 “你知道昨晚的白昼有多远吗?”叶抚问。 胡兰不知道为什么先生突然就这么问,想了想然后猜着回答:“应该叠云国都能看到吧。吧?” 叶抚摇摇头,“你再多说一点。” “莫非周围的国家也看得到?” “天下,整座天下。”叶抚开口出声,平淡的语气,“你点亮了整座天下。” 胡兰心头一动,挠头笑笑,“我有那么厉害吗?” 她知道先生不会骗她,不过一个天下终归是空泛的,到底有多厉害,她并不清楚。 叶抚神情不变,心里却是一片复杂,想着胡兰终究还是太稚嫩了,不知道自己点亮黑夜是多么影响深远的一件事。 “你点亮了天下,那么未来你也要承担这座天下的责任。”叶抚撇掉沉重,轻声问:“你做的到吗?”他换了一种说法,“你会去做吗?” 胡兰有些不太懂,于是问:“天下的责任,是什么?” 叶抚笑了笑,“就是这座天下若是生病了,你就帮忙治一治,天下若是遭难了,你就帮忙抬一抬。” 胡兰想了想,先生说的这些不都是自己从小就有的理想吗,扶一手天下苍生。她正准备点头,忽然,心头升起一股莫名的感觉,这股感觉让她无法第一时间回答,呆愣愣地看了看叶抚,然后问:“先生,其实,我只能接受,对吧?” 叶抚眉头一凛,想到了什么,然后点头。 胡兰呼出一口气,展颜一笑,“我接受。” 叶抚轻抚她的额头说:“你的未来必定是最精彩的。” 胡兰轻轻点头,转而她期待地问:“对了,先生说我点亮了天下,师姐她会不会看到?” 叶抚笑着回答:“当然看得到。”他在心里添了一句,“不仅看得到,她还感受得到你的思念”。 “真好。”胡兰笑弯了眉毛。 “明天就是荷园会了,你要不要准备一下?” 胡兰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人生嘛,时时刻刻都在准备着。” 叶抚愣了愣,笑骂道:“人不大一点,说起话来一套一套大道理。” …… 胡兰又和叶抚问了一些念书上和修炼上的问题,解惑之后便打算去找秦三月出门。 走到廊道尽头的桃园,碰到了正在念书的何依依。何依依完全没有被昨晚点灯的事情影响到,同往常一样精神饱满地大声念书。 见到胡兰走过来后,他停了下来,笑着拥上去打招呼,“胡姑娘刚从先生那里回来吗。” 胡兰挑了挑眉,“我说啊,你还是别叫我胡姑娘了,听着多别扭啊。我从小到大,就只有你这么叫过我。” “那我该叫你什么?”何依依想了想,“小姑娘吗?说起来,你应该才九岁的样子吧。” “算了,你还是直接叫我胡兰吧。”胡兰,“先生和三月姐姐都是这么叫我的。” “直呼其名多不礼貌啊。”何依依连连挥手。 胡兰嫌弃地看了一眼,“你可真是死脑筋。”她就着石凳坐了下来问:“你在念什么书?” 何依依笑着看了看手头的书,“《石祝》,这次荷园会的三本推荐书之一。胡姑娘你不也要参加荷园会吗,不知道你看过没有。” “我看看。” 何依依将书递给胡兰。 胡兰翻开第一面,顿时就愣了,她看着上面的一些修改痕迹,下意识说:“这不是先生的字迹吗。” “什么?”何依依愣了一下。 “我说,这本书上修改的痕迹是先生的字迹。”胡兰重复了一遍。 何依依连忙拥过来,手指发颤地指在书本上修改的痕迹处,“你说这些是先生修改的?” “对啊,先生的字迹我还是认得的,而且这般粗细的字应该只有先生自己做的那种笔才写得出来。” 何依依顿时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这些天,他每日都在研究这本《石祝》上修改的地方。原本这本书上是没有修改痕迹的,但是约莫在前天早上出现了修改痕迹,他当时以为是自己福灵心至感念了半圣石祝留在书中的魂灵,导致了这些修改的出现,但是现在经由胡兰这么一说,他便想起了前天早上自己在读书的时候先生的确是来过。 这么一看,这些痕迹十有八九就是先生留下的了。 “修改半圣的著作……修改半圣的著作……”他知道叶抚很有学识和深度,但是从不至于想过可以这般轻松地修改一位半圣留下的著作。这么想来,似乎也只有圣人可以做到了。 何依依不敢在想下去了,他不能接受,或者说接受不能自己身边就有一位超越半圣的存在。 “你怎么了?”胡兰看着发懵的何依依问。 何依依手指悬在空中,不住地颤抖。 “喂,喂,喂!”胡兰连连三声才将何依依惊醒。 “啊!”何依依惊觉,连声道:“没事,我很好,什么都没发生。” 胡兰一眼就看出来他在说谎,但是她不至于要去刨根问底,将书放下,然后说:“明天就是荷园会了,你稳当点,可别出什么岔子了。” 何依依笑了笑,很是牵强。 胡兰迈步离开,走了几步回头问,“对了,不是有三本推荐书吗,其他两本呢,是什么?” “《浮生绘世卷》和《闲乐》,圣人唐康所作。”何依依回答。 “谢谢了。”胡兰笑着招了招手快步离开,她要去找秦三月。 何依依远望胡兰的背影,怔怔出神。他脑海里不断回响着胡兰的话语,“先生的字迹”、“先生修改的”……无法撇去,渐渐地看着书都看不进去了,这是自念书以来,第一次看不进去。 良久之后,他才晃神一般出了门。他想出去散散心。 :。: 第二百二十七章 无奈与孤独 叶抚登上宅邸里庭楼高台,凭栏而望。他在想一些事情,许多关于自己的事情。 来到这个世界的起初,没能在现实与虚拟之间寻找到一个合适的界限,导致他有些刻意地压抑自己的性格,以至于几乎要忘掉自己本来是什么模样的。在三味书屋的生活悠闲的确是悠闲,自在的确是自在,但是身处在这个陌生世界的他,即便是拥有着一身无可匹敌的力量,但自我保护的观念将其封锁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不愿意向他人开放。 即便书屋里有着懂事勤快的三月,有着古灵精怪的胡兰,她们每天会向他灌输各种各样的信息,有趣的、值得深思的、令人吐槽的……但她们终究是学生,师生之交,于礼于爱,责责切切有着许多的界限。在黑石城里,有着关系不错的李四,与之建立起了“食乐”上的友谊,但因为更多的是叶抚帮助于他,所以总有那么一层不太平等的隔阂。 叶抚仔细想来,发现在这新世界的自己,的确还有格格不入。 他以前一直将这种感觉归结为“异乡人情结”,想着,等时间久了,入乡随俗了,一切就会好起来。但是现在看来,似乎并没有好起来,反而因为不太重视的原因,随着时间越来越沉重。 会在深夜的时候感受到无奈,这份无奈日久发酵,深深潜藏,到了如今,被秦三月一手掀开后,已经酿成了不太美味的孤独。有人会十分乐意地去享受孤独,但是叶抚不会。 深吸一口气,他想要不然干脆直接抹掉这种感觉,然后什么烦恼也没有了。但是他又不确定自己这样做会不会带来更加不好的后果,他没法推衍影响自己的事物轨迹,所以不太放心这样去做。 “人真是矫情的动物。”他无奈于此,在心头这般吐槽自己。 “三月说让我多为自己着想,大概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叶抚想着秦三月说的话,从关于白薇的事到自己的事情。按照胡兰的说法,白薇把她的情感放得很彻底,而且较其他人都不一样,是很纯粹的情感,他忽然很好奇这个认识自己不过半天的人是如何能够这么彻底地将情感倾向自己。 当然了,他知道白薇对自己有好感,往深一些说,便是中意。但是,中意自己哪一点,他就说不清楚了,想来想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对于白薇这个人,叶抚也并没有深入的了解,他自己想了想自己同她一起做过最有意义的事情便是去平望楼去灯了,但帮她拿灯,是出于对其他一些事情的考虑,并非单纯地是为了她。昨晚同白薇一起的时候,因为平望楼三盏灯和胡兰点灯的缘故,自己并没怎么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现在想来,似乎错过了许多的小细节。 思忖片刻后,没能给自己一个合理的回答,他决定再同白薇约见一次。昨晚他是本来就要去灯会的,平望楼的灯,点灵灯都是既定的事情,与白薇同行是顺带,所以并没有太过在意她,相反的,喜欢猫的他反而对又娘在意得比较多。经由秦三月这么一说,本来没多想的叶抚反而多想了一些。所以,这次,他决定单纯地同白薇约见一次。 这般想着,他下了楼,刚走到假山园林前,忽然感知到一道气息,顿了顿,“这么快就到了,看来巅峰程度的天神实力很足啊。”便是那少年江神已经到了落星关了。 他在脑海里演算了一番,“看来红绡能赶在神秀湖大潮前回来一趟了。” 想到这儿,他不禁笑了笑,颇有些期待她们师姐妹再见面时的场景。 走了没几步,他抬头望了望远空,眼见着,一艘巨大如鹏鸟的机关飞艇穿破云层,呼啸而来,即便还在远空,但是能看到那浓郁的文气如赤练一般。儒家历来有“书生如灯,大儒如日”的说法,便是指的文气显化的程度。那机关飞艇被许多道如火般的文运包裹着,遥遥形成天上赤练的奇景,不用多想,也能猜到那机关飞艇上是哪些人。 便应当是青梅学府的人。 这样的机关飞艇无疑是吸引了城里绝大多数人的目光,他们中很多人几乎是一辈子都见不到这样程度的机关飞艇。叶抚所见过的第一艘飞艇便是叠云国那位六皇子来黑石城的飞艇,不过与青梅学府的这艘比起来,显然不值一提了。机关飞艇最终飞到明安城上空,悬停一会儿后,落进了城中大明湖的的某一处。 进了城后,陆陆续续地可以看到许多身穿同样服饰的人了。这荷园会前的最后一天里,各大书院,门派,世家等等相继到来。正规书院一般都是有“院服”的,集会结成出门都要穿着院服,宗门也大多如此,有着规定的衣服,也只有世家和散修衣服是零零散散的。 因为人又多了不少的缘故,且大多出自书院、门派和世家,所以一路过去,可以见到不少的修仙者了,许多道驳杂的气息交织在明安城之中,但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全盘压制住了。叶抚知道,这归功于明安城这一整座城的大阵。十六个阵眼的勾连,将明安城变成了一个开放的牢笼,随时都可以收拢。 而他这次出门,也是为了这十六个阵眼去的。 他既然已经决定了要把白薇约出来,自然要做得彻彻底底。深夜里同白薇道别的时候,虽然她口头上说不会去荷园会,但叶抚又不是蠢蛋,怎么也看得出来她是碍于大安湖那十三星养蛊大阵没法脱身。 所以,他要去好好地处理这件事,让一切都显得自然且平常。 …… 祁盼山从来没想到会发生这样让自己心态崩溃的事情。 他好不容易放下自己堂堂一个分神期修士的身段,去那拥挤的菜市场买菜,耐下性子按照何依依列的单子,照他的要求,一分钱一分货地把菜买了回来。然而当他回到宅邸后,却发现,宅邸里,一个人都没有。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 第二百二十八章 阵 阵起于“行”、“列”、“排”、“序”,通过以一定的规律,将限定的力量,诸如灵气、神识、剑气这些进行放大和表现方式的改变。阵法普遍看来,分为“兵阵”与“法阵”。所谓“兵阵”便是排兵布阵,以人、妖、灵、精怪鬼魅等活物布阵,多用于群体争斗,小到两极、三才、四象阵,大到战争兵器、天下汇聚,在世俗国家之间的战争中最为常见。 在这座天下,擅长排兵布阵的大家是兵家,常有记载,言道兵家圣人于千里之外,挥手间百万雄兵勾连大阵,尽皆纵横,势不可挡。往往,一个厉害的兵阵师有着逆天改命,力挽狂澜于危机倾倒,所以,兵家之人很受世俗国家朝廷的欢迎。兵家与纵横家、儒家并称为堂上大三家。 与兵阵相对的便是法阵。布置法阵,当今天下最为擅长布置法阵的大家有道家与阴阳家。关于这两家,谁才是法阵第一家,一直存在着争议,又因为两家的研究领域存在着大同小异的重合,矛盾一直较多。不过,大多数人还是认为是道家是法阵第一家,便是因为阴阳家比起道家而言还要脱离世俗,更为神秘,在天下的知名度远远比不上道家。 兵阵分攻伐防守,法阵分攻伐防守辅。其中,以法阵中的辅阵上下极差最大,辅阵有最容易布置的聚灵阵,简单到三块下品灵石便可布置。而最难布置的法阵也必定是辅阵。 就好比脚下,明安城这座大阵,便是水平极高的辅阵。四面八方中城格局,十六个阵眼环环相扣,上有星罗棋盘,下有暗流涌动。越是认真去研究,越是发现这座大阵极高的水平。 叶抚再次来到了大安湖,比起前些天,这里无疑地是更加拥挤了,湖上船只如被大风吹落了一树的叶子,那十三座湖中高楼分部在四面八方和湖心,四面八方的十二座高楼环伺湖心,白薇所在的枳香楼,如同护卫,又如束卫。 这十三座高楼是一个大阵,一个养蛊大阵,而白薇自然就是那一只蛊。 叶抚站在湖边,身旁拥挤着各种各样的人。气机渐渐盘上他的双眼,眼前的世界顿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碧空如洗的湛蓝不在,变成了遥遥九天的漫天星辰,空寂虚无的气息扑来,冲击着大安湖上每一份气息,先前,便是这来自九天的星辰气势将祈盼山的神念碾压殆尽。九天之上,有九颗星辰倾泄下星辰气势,与湖上九座高楼勾连,分布于八方和中央另外四座高楼在这般星辉下便黯然无光,分布与四面,这便是所谓的九明星四死星。 “四死星勾连大地,九明星勾连星辰。”叶抚沉吟一声,“中间枳香楼连接的是主星,真是大手笔。” 依照叶抚所具备的阵法知识,清楚地知道,像白薇这种被用来养神性然后成神的情况,单单依靠地上的灵气是不行的,因为要速成。如果只是利用地上的灵气,那至少需要百年,才能让白薇拥有一身完美的神性,但那显然是不符合需要的,所以,便只能借助天上星辰的力量,也就是所谓的日月精华,比起地上的灵气,日月精华更为纯净,且量十分大。 叶抚望去,一眼在漫天星辰中锁定那九颗。 实际上,现在是白天,其他人眼里就是一片湛蓝天空,没法像叶抚看得那么远,那么透彻。 九颗星辰由八颗环伺其中一颗形成,中间那一颗自然也就是对应着白薇所在的枳香楼的主星。叶抚仔细想了想自己所了解的这个世界的情况,像这种利用星辰来布置大阵的手段一般而言是多起于阴阳家的,阴阳家以“太极阴阳”、“日月星辰”为主要研究,多有“观星”、“知命”、“断生死”的手段。尤其是像这大安湖上的大阵,不是专研观星术一般是很难布置出来的。 “阴阳家,”叶抚嘀咕一声,“这个布局牵扯得蛮多的,不过越多越好。” 他深知一个道理,人越多,越容易乱。 把大安湖这个养蛊大阵看透彻了后,叶抚脑海里自然而然地升起了想法。为了能够较理想地让事情进行下去,便要让一切顺其自然。如果只是为了让白薇不受大阵的束缚的话,他只需稍微改一下阵眼的位置即可,但是那样显然是让原先的既定的事情发生了变化,所以他想的是让白薇所在的阵眼自发地转移到大明湖上去。 改变大阵本身自然会引起布局人的怀疑,那样的话就不太理想。叶抚想的是让布局人自己来把养蛊大阵的阵眼迁移到大明湖去。让这一切自然而然地进行下去,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直接改变大阵主星的轨迹。 这个大阵是基于天上星辰而建,如果星辰的位置、最佳星辰之力宣泄点发生了改变,自然地大阵也会随之发生改变。 叶抚做事情前,习惯规划好最合适的步骤,将事情的不确定性减到最低,尽量消除,在脑海里推衍一番,确定了最佳办法后,他便不再犹豫,一个步伐迈出去,瞬间消失在原地,因为人多,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忽然消失。 下一刻,他出现在了夹大安湖和大明湖之间的小山上,也就是先前那清净观所在的山头。清净观重新修葺后,已经恢复到了先前的模样,甚至因为祁盼山那次引发的道意之风,这里更被向往了。 叶抚观察了一下大阵所对应的天上那颗主星,确定了最合适的位置后,直接一步迈了过去,下一刻他出现在清净观正殿里,这里有不少人虔诚地对着无上清净通宝天尊的神像参拜上香,但是在他眼里,没有一丝一缕的香火被神像所吸收。显而易见,这尊神像在这里就是挂羊头卖狗肉的。 “这位施主,要上香的话请排队买香。” 一个年轻道士走到叶抚面前提醒他。 叶抚点点头,按照规矩去排队买香。 不一会儿后,买到了香的他在火窝里点燃香后,径直地走到神像前面。 看着神像涌动的星辰之力,叶抚在心头道:“原来你们想让她继承这尊神的神位啊,真是大手笔。” “快点啊。” 后面有人催促。 叶抚不再迟疑,当即把香插进香台之中。那一刹那,他在旁人所察觉不到的程度里,身周涌动着一圈金色的火焰,这金色的火焰随着他所点的那根香的青烟窜进神像之中。 “我的香火你就吃啊,那就让你吃个够吧。” 叶抚放开一点对自己力量的束缚,顿时,那金色的火焰直冲云霄,刹那之间将整个清净观笼罩。但这样的场景,其他人并看不到,他们只能感觉到空气似乎比之前更加清醒了。 金色的火焰疯狂涌动,挤压那尊神像。 咔嚓。 一道裂缝从神像头顶蔓延到足部。见此,叶抚收回自己的香火气,然后转身离去。 这一切没有被其他任何一个人看到,包括那神像的一丝裂缝,也因为其金色泛光的外表被掩盖住。此时此刻,这道裂缝里,正倾泻出磅礴的星辰之力,倾泻出的瞬间,便被天上的星辰召回,而在这些星辰之力中,夹杂着叶抚无尽的香火气息。 在这一切的开端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天上的某几颗星辰,正因为那磅礴的香火气,在急速地改变着运转轨迹。当然了,这急速,在隔着极远的地上的人们眼里,几乎无法分辨。 重新回到大安湖后,叶抚开始观察起了这里“势”的变化。 一般而言,“阵”与“势”是放在一起来说的,便是因为一个阵法需要“势”来牵引其效果。 “势”是一个比较模糊的存在,同气运那般触碰不到,到随时随地都在影响事物。在一个阵当中,“势”便随时随地影响着阵中事物的变化。“势”通常而言分为“隐势”与“显势”,同其名,一个是隐藏着的,一个是直接显露出来的。 大安湖乃至这整个明安城的大阵所蕴含的“势”都是“隐势”,而现在,“隐”正在向“显”转变,只等某一个节点,明安城的阵势将显露在每一个人眼前。 第二百二十九章 兰亭会谈 侧耳倾听,门外是潺潺流水声,伴随着微微风声。兰亭小屋,苔痕阶绿。推门一看,三四卷竹册摆在书架上,褐色的竹藓透着常年翻动的痕迹,两杯清茶摆在似乎没有放平的桌子上。浅淡的墨香萦绕其间,增添一份娴静雅适。 两人相对而坐,话语如清风。 “……长山先生,不知你如何看待。” 唐康盘腿席地,将这两天所遇到的难题说了出来。他对面坐着儒雅的中年儒生——长山先生,也就是李命。 李命放下手中的茶杯,心头莫有的出现一股怅惘。离开那间书屋后喝茶便再也没有那样空缈深沉的感觉了。这般想着,他不经意低声自语,“不知会不会带些茶叶过来。” “长山先生想喝茶吗?我那里有一些不错的茶叶——” 李命歉意笑道:“我错言了。” 唐康摇摇头。 “你是想问我,这件事里面有没有其他人干涉对吧。”李命轻声开口。 “先生心明。” 李命虚望长空,“很多人都看着呢,这为了东土,乃至大半个天下的事,他们不会乱来的。那些人走过了一场天下劫,可不想走第二次了。” “神像显露,国运丢失,天下白昼,这些事又是为何?” “神像显露的事情,是在预料之中的。至于国运丢失,”李命想了想,“你之前说,可能跟黑石有关对吧。” 唐康将自己所了解的详细说了一遍。 “黑石城啊。”李命呢喃一声。他轻轻挥手,虚空浮动,排出一副卷动的雾气纸卷,其间游走着简笔鱼画一般的水墨痕迹。 那条“鱼”游动一会儿后,直接崩碎。 李命愣了一下,旋即莞尔。关于黑石城,他忽然想起一个人,还想着,如果是那人的话,推衍不到也很是正常。 唐康不明就里,“长山先生是推衍到什么了吗?” 李命摇摇头,“什么都没推衍到。” “这……”唐康错愕,“长山先生你都没推衍到吗?” 李命哑然失笑,“我又不是全能全知者。” 唐康思绪被打乱,不知如何处置,“那这件事岂不是存在着极大的未知。”他面露忧色。 李命心头明晰,抽空一国国运可是了不得的本事,他所知道的,有这样本事的人并不会冒着儒家、神秀湖百家以及落星关守关人的压力去做这样的事,因为那定然是费力不讨好的事。如此一般看来,他想着,也就只有那位先生可以随随便便抽空一国国运了。不过就算是这么猜想着,他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因为他知道,如果是那位先生在的话,自己就算掺和进去,也改变不了什么。 于此,李命只能这么给唐康说,“局势没有变化,你且按照既定的顺序去做就是了,一切顺其自然。” “这样行吗?”唐康问。 李命说:“我没法帮到你什么。” 唐康神色渐暗。 “不过,我想,这件事会顺利进行下去的。”李命又说。 “这般说法是为何?”唐康神情又转,以为李命有了办法。 李命笑了笑,“我的感觉如此。” 虽说只是“感觉”,但这无疑是给了唐康一份安心,长山先生的感觉在他看来,是很有分量的。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其实对于李命而言,说到底的感觉,不过是感觉如果是那位先生的话,应该不会乱来。 李命抬头望向门外,那里是南方。南方的极地,是终日被血云笼罩的落星关。他看着落星关的方向,或者说,看着落星关。 “至于那天下白昼,受到最大影响的当是落星关了。”李命缓缓说着。 “那边传来的消息说,黑线退到了一年前的位置。也就是说,大势会晚来一年。”唐康眉头升起愁云,“大势晚来一年虽说不会对东土既定的局势产生太大影响,但是到底会让她的作用晚发挥一年。” “她,就是那个天生神格的小姑娘吧。” “正是。” “她的来历,你们搞清楚过吗?”李命问。 唐康回答,“她出身于中州大罗书香门第,以推衍看来,从小到大,她并未与局内人接触过,神格纯净,灵魂洁白。” “就是这般吗?”李命随意一问。 “就是这般。” 李命笑了笑,“那就是这般吧。” “经由这天下白昼,落星关那里的压力应该会减轻不少吧。”唐康心情松了一些。 李命点头,“是啊,当有不少天才俊杰能抽身,到神秀湖来参加大潮,到时候,应当许多精彩。” “驼铃山那位人间行者想必也会来,先前有消息传出说她在黑石城大幕里,已经显露圣人之姿了。”唐康脸上挂满了欣赏,“虽说她是道家弟子,但不得不说,真的是足够优秀啊。” “圣人之姿。”李命又想起黑石城大幕前,在那里显圣的儒家圣人。他曾多次把这个儒家新圣的名头安到三味书屋新的先生身上去,但都没有把握去确定。“不知道,她是什么圣人之姿。”他缓缓开口。 “什么?”唐康有些不明白,“曲红绡是道家弟子,难不成还能有其他的圣人之姿?” 李命摇摇头,“未知的东西太多了,尤其是现在风雨欲来的时候。” 唐康一阵错愕后,低头说:“受教了。” 李命想着三味书屋那位先生的事情,不经意地又端起茶杯,到了嘴边,才发现茶已消尽。他心头些许无奈,想着自己居然被这本影响了。 一阵沉默后,唐康问:“天下白昼一事,长山先生可知缘由?” 李命摇摇头,“不知。” “那至圣先师他们——” 李命站了起来,“这种事情,就算他们知道了也不会说。”在心里又添了一句,“何况,他们不一定知道。” 见李命站了起来,唐康知道,今天的对话到此结束。他跟着起身,与李命相对拘礼。 “感谢长生先生指教。” 李命点头,“慢走。” 唐康再行一礼,然后转身,却在走到门口时,脸上的表情由释然猛然转为错愕与震惊。下意识回头一看,却发现李命已不再屋内,回过神来才发现,他站在门前的院子里。 “长……长山先生。”唐康语气有些颤抖。 李命深深皱着眉头,望着天上晴空,双眼里是无尽的深邃,通向碧落,他一字一句道:“主星移位,八星共线。”继而回头看着唐康,轻轻吸了口气,“那座大阵要换位置了。” 顶点 第二百三十章 大阵之势 “这……是为什么?”唐康显然难以理解。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明明既定的局势,发生了这么多的变化。 “长山先生,天象的变化……” 李命知道他想问什么,“星象之变,难以揣摩,难以应对。” 唐康沉默一会儿后,“布阵的时候,东方珂耗费不少修为观测星象,断言天上那九颗星辰千年之内不会有任何变化,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李命紧皱眉头,他知道唐康所说不假,这般说来,其实他也根本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突变。 “长山先生,会不会是人力所为。”唐康这些天碰到了不少预料之外的事情,他难免会这般想。 “凭借人力搬动星辰……”李命呢喃一声。 这般话说出来后,唐康才发觉自己所说多么不切实际,“我说笑了,长山先生莫要在意。星象之变本就难以预测,说不得是东方珂误算了。” 李命摇摇头,双眼泛过一道光后,沉声说:“星象大变,重布大阵不可耽搁,据我观测,主星和八颗辅星的星辰之力投映处没有变化太多。通知一下东方家的人,重布大阵。” “星象大变,想必他们已经知悉了。” 这般话语刚落,自天边掠过来一道锋芒,如同斩开天际的剑气。锋芒凝滞,缓缓行程一团黑白交汇融合的水滴状液体,这团液体泛动涟漪,卷起空间的一阵波动。 一分阴阳,液体团浮动一会儿后形成阴阳太极图的模样。 “阴阳洛,看来东方家还是很上心的。”唐康在百般无奈之中寻求到了一点慰籍。 唐康伸手,一道墨痕自之间掠出,与阴阳洛触碰的瞬间,悠悠深沉的声音传出。 “天市突变,主星移位,辅星共线,法阵勿生。珂闭于幽关,吾等即来。” 话语落罢,阴阳洛散作雾气,蒸腾而逝。 “东方珂闭关了?”唐康皱眉。他看向李命,眉目有忧色。 李命知道他在忧心什么,缓声说:“放心去吧,我会关注那边的。” 唐康心头释然,拱手一礼,随后消失在这里,只留下一道随即而逝的墨痕。 李命又看了看天上,幽幽吐出一口气,默自沉沉,“如果是他的话……”他忽然想着,就算是这样,自己也没有权利去希望什么。 他无言长立,良久之后才缓步进了屋。 …… “你真的不去吗?” 深幽的地宫里,四处都是飘飞的幡旗,像是符篆,又像是长幔。昏沉的色调,时隐时现的怪异图案,让这里的氛围很是阴沉。 宽大的衣袍猎猎作响,他整个人像是被套在衣服里面的人,即便他身高很高,体型精壮,但在这样宽大的衣袍里,依旧显得很是瘦小。除了半张脸以外,身体的其余部分尽皆被灰色衣袍笼罩。站在他面前的是同样着装,但远没有那么严实的五旬男人。 深陷的眼窝透着疲惫,“去不了。不敢去。” 两句话隐藏着庞大的信息。 “为何?”他眼前的男人还是问了出来。 “当初观星,花费了不小的代价,我深知,那九颗星辰千年之内不会变动轨迹,却在荷园会的前一天突然变化了。而当我再次演算的时候,看到的却是无尽的灰雾。作为阴阳家的大任,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件事不在范围内了!” 冷冷的吸气声。 “一切,顺其自然吧。”疲惫的声音透着衰沉之气。 “你的身体不要紧吧。” “还能活下去。” “要不要归幽?” “没到那种地步。” 长久的沉默后。 五旬男人突然说:“忝支那位老祖可能真的没了,灰飞烟灭。” “他应该是潜幽在黑石城的吧。” “是啊,去找他的人也没有音讯了。” 藏于宽大衣袍中的男人闭上眼,“没了就没了,‘忝’这一支就整合了吧。” 话语落罢,地宫内仅有的一点光亮渐渐熄灭,归于彻底的幽静。 …… 对于明安城的人来说,这一天大概又得写入史册了。 中午,大概是日头正当的时候。一道幅度不大,但是频动极高的颤抖震动瞬间侵袭整个明安城,当绝大多数人以为是地震的时候,明安城四面八方,共计十六个区域。南门、北门、东门、西门、大明湖、大安湖、庆首楼、百年槐、扶老井、典房、落石坑、白玉寺、清净观、城主府、陵园和江神碑共计十六个区域不约而同地涌出形状各异的虚像,像是发光的雾气巨兽,这些虚像显露的刹那,不知来自何处的压力以上而下压下来,像是飓风从上吹下来一般。 庞大的压力让绝大多数人直接被压倒在地,一眼望去,没有一个人站着,皆是瘫倒在地,无法动弹,甚至无法言语。 那些光雾虚像如同九天而下的神将,各自镇守一方,遥相对立。 “那是什么?” 这是绝大多数人的心声,但是他们无法问出口来。全身的力气如同被抽空,无法使出半分。恐惧弥漫在城里。这个时候,最深的无助被激发出来。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这压迫只是将他们压倒在地,并没有对他们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叶抚一步一步踩着没有被瘫躺的人占据的空地,走在人堆里,一步一步如同走在战后的尸体堆里, 他走到某一处,脸上露出歉意,将地上的胡兰和秦三月拉了起来。他身上的气机覆盖住两人后,两人的表情才从慌乱转为激动。 “先生!”胡兰不知是憋了多大的劲儿,猛地一下喊出来后,声音激荡开来,传遍了整天寂静的街。 地上那些平躺的人将叶抚三人看在眼里,他们现在什么也不想了,就想叶抚也拉他们一手。 “这是怎么回事啊?”胡兰不知所措,看着悬立在明安城上空那十六尊巨大无比的光影虚像。 叶抚遥望一眼,没有回答她,转而笑着对地上的人们说:“各位别着急,马上就会有人来救你们了。” 说罢,他身形一动,将胡兰和秦三月带走。 …… 白薇惊恐地看着坐在地上,努力想要站起来的莫芊芊。此刻的莫芊芊浑身上下都环绕着符篆,为她消去大部分的压力,不至于让它瘫倒在地,但即便如此,她也只能坐在地上,开口说话艰难无比。白猫又娘蜷缩在她怀里,借助符篆去规避大部分的压力。 “没……事……”她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白薇想要去扶她起来,但是一靠近就如同碰到了无形的屏障一般。 “我该怎么做?”白薇急着问。她看了一眼外面,湖畔上的人全都瘫倒在地了。她没有想自己为何不受到这股压力的影响。她也没有看到,此刻,就在枳香楼楼顶,悬立着一座巨大的玉女虚像。 莫芊芊猜到这是因为大阵显露了导致的结果,知道不会有什么危险,但她没法说给白薇听。 …… 何依依懵了。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动弹不得,为什么连说句话都不行,天上那些庞大的光影又到底是什么。周围的人都倒下了,安静得出奇,便是连呻吟都做不到。 庞大的压力让他的认知都出现了变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倒下已经多久了。直到他的眼前缓缓出现一道身影,那道身影艰难地移动着,朝这边过来。他不知这个过程持续了多久,忽然一道艰涩费劲的声音激荡在他耳畔。 “你是不是何依依?” “……” “说话啊!” “……” “你是哑巴吗?” 何依依心头很是别扭,他很想大声吼,我也想说,但是说不出来啊! “哦,忘了,你现在说不了话。”恍然大悟的语气。 语落,一只手缓缓落下,抓住他的胳膊。 “你应该就是何依依了。我叫千……我叫第五周周,奉命来保护你。” 顶点 第二百三十一章 剑仙李缘 “这是……阵势!” 李缘横剑立于城头,身周环绕着密密麻麻、锋利异常的剑气。剑气将来自十六尊巨大光影虚像的威压破开。此刻,他心头震惊异常。他不精通法阵之道,但是深知明安城这座大阵是“隐势”,如今“隐势”已破,显露在外。他已经顾不得这“隐势”是自己破的,还是被外力打破,连忙将消息传递出去,然后掠至明安城中心上空。 在空,神识大放,瞬间笼罩住整个大阵阵势所波及的范围。第一时间,他将注意力放在了枳香楼。他深知,整个明安城最重要的便是枳香楼那位即将成神的姑娘。见到后者一切安好后,他心头的急切才撇去一大半。 接着,他收回注意力,全盘应对这大阵之势。这座大阵很重要,不能有丝毫损坏,所以,以蛮力冲破显然不可能,况且,他并没有自信去直面大阵阵势被破后倾泻出来的力量,不,应该是一定面对不了。 好在,大阵只是显露了阵势,并非被触发了。 定神,凝息。 自他眉心竖开一道血痕,血痕中泛着幽幽金光。 “陈!” 一柄短小但极宽的剑自眉心掠出。 “芒!” 一柄细长散发幽光的剑掠出。 “汇!” 一柄无锋无刃的玄剑飞出。 “午!” 一柄只见剑柄,不见剑身的剑掠出。 共计四柄飞剑,各自掀起如同狂风怒号一般的气势,环绕着李缘,作得衣襟猎猎,长须飘飘。他眉目大放幽光,四柄飞剑听其号令,纵横交错,一剑又一剑地斩出,叫人看不到剑身掠动的轨迹,只是发觉那剑所在之处,四下皆是虚无一片。四柄飞剑掠出片刻后,狂暴的声音轰然炸响,一张纵横交错的剑气网猛地铺开,与十六尊光影虚像的气势搅作一团。 顿时,李缘只觉得体内如有大潮侵袭。见这气势如此之强,不敢有丝毫怠慢,丹田、经脉、命台、泥丸、上九脉、紫府其开,浑身气机陡然上升,那张剑气罗网刹那之间延展开来,将整个明安城盖在下面,彻底隔断十六尊虚像对城内人的压迫。 城中倒地之人如释重负,争先恐后地从地上爬起来,且慌作一团的时候,一道清风吹来,吹遍大街小巷,吹进每个人的心头,使其如同对坐二月柳,书声微微,门前溪水淌淌。躁动被抚平。 一张纸卷随风吹拂而来,化作一女子。昨晚有在望楼台看灵灯的人定然不会陌生,她便是那主持点灵灯的甄云韶。此刻,甄云韶身上那股使人如沐春风的书卷气儿收敛起来,化作了同墨伐字诛一般的凌厉之气。 甄云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使得这明安城如同遭遇雷霆之压一般,但是她知道,现在的明安城乱不得,荷园会召开在即,一切不稳定的存在都应当稳定下来。她看了看空中那一人四剑抗下所有阵势的人,虽然不认识,但想必是潜藏于此的高手。见有人应对阵势后,她便定下心来,暂且稳定这一片区域的情况,免使动乱发生。 于此同时,明安城各个区域都被春风吹遍,一个又一个身穿儒衫,腰带纹有青梅学府标致的人相继出现,迅速稳定下局势。所以,突然遭遇了这等事的明安城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动乱,反而,那些不明真相的人因为文气之风的吹拂感到舒适。 各司其职,甄云韶明晰自己只需要完成自己的任务即可。 “我来晚了。”一道浑厚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 甄云韶稍稍偏头,打招呼,“五六先生。” 陈五六,一个脸型方正,眉目清明的中年人,他稍稍点头后问:“你这里有什么问题没有?” “一切在掌控之中,未发现异常情况。”甄云韶说完又问:“五六先生,天上那十六尊巨兽是什么情况?” 陈五六说:“据石祝半圣传,是明安城潜幽法阵显势,不过也只是显势,并无其他。” “明安城还有潜幽法阵?”甄云韶心惊,“看这般威势,应当是圣人所布,可事先并未听说过。” 陈五六摇摇头,“这般事物,离你我太远。” 甄云韶听此,便不再多问,她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你留于此稳定局势,莫要强来,有事及时通报。”说罢,陈五六身作清风,消失于此。 甄云韶环顾四周,四下之人皆已安定下来,虽然仍然对刚才所发生的事情心有余悸,但不至于发生骚乱了。她通过文气之风传达给众人的意思便是停留在原地,等待后续。 再次感知一番,并未发现异样后,甄云韶才同其他人一样将目光放在明安城上空那一人四剑上。越是看她越是肯定,那人一定是一名剑仙,并且应当是一名了不得的剑仙,只是不知出身何处,为何会在这里出现。 刚才在那般阵势之下,她浑身所有气机都凝滞了,动弹不得,连说句话都费劲儿,却不想,这御剑之人居然一人抗下整个大阵全部的阵势,并且还游刃有余。她已经无法去预估这人的实力了,越是如此,荷园会选在明安城这件事越是让她多想。起初,学府决定把这届荷园会举办地选在明安城时,她同大多数人一样,不理解这个决定,明明还有更好的选择,白羊湖、柳河之围、浅莠湖等等许多无一不是更适合的。而这不算多大的一个明安城,居然有着这般威势的潜幽法阵,恰巧又在着法阵显势的时候有了不得的剑仙出面抵挡。 一切,似乎都挺巧合的。 越是深思,越是发觉不一般。即便是已经察觉到了一些异常,类似于注定好的异常,甄云韶也并未阻止自己继续思考下去,她想要知道真相。 没过多久,她神魂一动,收到了通知。 “宣告于众,今日之事乃荷园会召开之际,气运倒转引发的天地异象,并无大碍,将于傍晚时分消散。” 甄云韶知道,这应该便是用来安抚众人的说辞。她没有犹豫什么,当即便准备将这通知布告于众,却还没有开口,忽然一道墨痕在天边闪过,随之而来的是铺就整个城池的墨香清风。 一道绵沉悠悠的声音响起在大街小巷。 “诸位,吾名唐康,为儒家之人。今日之事乃荷园会召开之际,气运倒转引发的天地异象,并无大碍,傍晚时分便会消散。” 现在明安城里到底是属读书人居多,他们几乎每个人都看过这次荷园会指定的三本书,也几乎都知道,其中两本,《闲乐》和《浮生绘世卷》乃儒家圣人唐康所著。即便在他们的认知里,无法明晰圣人到底是怎样的存在,但知道那是君子之上的存在。所以,唐康这般说辞,带上了自己的名头,无疑是让每个读书人心头大定的同时激动万分。他们现在都兴奋地想着,那道声音的主人是唐康圣人啊!都庆幸自己居然有这般机缘听到唐康圣人的话语,与此同时,开始期待,期待唐康圣人会不会在荷园会上露面,能够见上圣人一面,朝见夕死足矣。 兴奋的读书人们无疑是让其他人更加信服那句话,不再对明安城上空那十六尊巨大虚像感到恐惧。人的恐惧一旦被克服后,无论主客,都会被浓烈的好奇取代。这些人刚刚松下一口气来,便开始猜测那十六尊虚像为何物,那挡住虚像威势的人又是何等人物。 甄云韶同样是激动的人之一,毕竟那是一名圣人,是许多大家大门千年都不一定会诞生的圣人。这些人向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绝大多数人所知道他们止步于他们的著作,像这般如此接近,无疑是第一次。 却在城中某一处,本应该因为唐康圣人这个名头而兴奋的何依依,却因为面前这个扬言奉命来保护他的人而愣了神。 “第五……周周?” 站在何依依面前的,是一个看上去便应当是在深闺里读书、做女红、文礼知乐,身娇体弱病殃殃的大家小姐。而她却扬言,是奉命来保护他的。 第二百三十二章 点阵气息 “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一刻还在大街上,头顶是十六尊巨大的光影虚像,下一刻却已经回到了宅邸里。胡兰抓着叶抚的袖子,第一次遇到这种突然的变化,她心里有些放不准。秦三月站在一旁,虽然她一句话都没说,但是微微泛白的脸色表明她也被吓到了。 叶抚没有找个理由搪塞过去,说道:“明安城有一座了不得的大阵,那十六尊巨大的光影虚像便是十六个阵眼,你们会被压倒在地,便是因为大阵的阵势。”这种事情本来也就需要她们知道了解,所以他实话实说了,不过他没有说这是他造成的。 “阵!”胡兰惊呼一声。虽说在三味书屋里念书的时候,叶抚有给她讲过阵法之道,也简单地布置过一些小的聚灵阵之类的,但这般庞大的阵还是第一次见。 “感觉和黑石城挺像的。”秦三月忽然在一旁说。 叶抚心头一动,回头问:“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秦三月只是随口一说,但见老师问了,她便沉思片刻后说:“老师你说了,那十六虚像是大阵阵眼,气势乃是阵势。在这样的大阵之中,我感觉到一种比较玄妙的气息,给我一种半明未明的感觉,具体的我说不来,大概就像是……”她手指抵了抵下巴,想了想说:“就像是刚起床,半醒不醒的感觉吧。而这样的感觉,在黑石城那个祖树从乍宁湖冒出来的时候,我也感觉到过。” 说着,她忽地双眼一亮,猜测道:“老师,黑石城会不会也有一座大阵啊。” 叶抚点点头,黑石城有一座大阵并不奇怪,毕竟是守林人用来养宝的地方。 他心里有些复杂,他没想到秦三月对气息的敏感程度这么深。他清楚,秦三月所说的那比较玄妙的气息便是法阵布置后,点阵的气息,所谓点阵,同炼丹的醒丹,炼器的开光,制符的络线类同,都是收尾的手段。有俗语“万事开头难”,但是阵符丹器四样无疑的,收尾比开头难上不止一筹,收尾将决定最终的品质与成果。一个好的阵师,必定有很好的点阵手段,这个说法放到其他三样都是通行的。 正因为点阵的重要,所以一般而言点阵手段都是阵师的秘技,向来是能藏多深便藏多深。所以,当叶抚知道秦三月一下子便感知到了点阵的气息,不由得有些惊愕。 为了进一步确认,叶抚细致地说:“三月,你聚精会神,好好地感知一下,按照我说的去形容你所感受到的气息。” 秦三月听此,点点头,然后心神意识瞬间收拢,这是她七窍玲珑心的能力。 “闭上双眼。” 秦三月闭上眼,右眼上那道疤痕便拉长一截。 “东方有阴阳二气,具体为何气?”叶抚发问。 “三分玄阴气,七分烈阳气。” “西方为何气?” “三分玄阴气,七分赤阳气。” “南方为何气?” “七分太阴气,两分玄阴气,一分赤阳气。” “北方为何气?” …… 叶抚一连问了十六个位置的气息,对应着明安城大阵中的十六个区域,他知道这个大阵是法阵,而且透过气息感知到是阴阳家布置的法阵,便问秦三月这阴阳二气,以确定他对点阵气息的感知程度。秦三月按照叶抚的要求,一一回答。 “居然丝毫不差。”叶抚呢喃一声。 没听到叶抚继续问后,秦三月睁开一只眼问:“老师,好了吗?” 叶抚点点头。 秦三月双眼睁开问:“老师,刚才是在做什么?” 叶抚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秦三月。他本以为秦三月能够感知到点阵的气息,是因为她御灵师的身份对气息敏感,却不想她居然能够丝毫不差地将该阵每一层每一处的点阵气息都详细地分了出来。 撇掉复杂的心思,叶抚笑着问:“三月,有没有兴趣学一学法阵?” 他这才知道,秦三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法阵天才。 “老师你觉得该学,我就学。” “我不要我觉得,我要你觉得。” 秦三月沉思良久,然后认真地点点头,“老师,我学。” 一旁的胡兰忽然想起什么,惊叫一声,“啊!先生,何依依他也在外面,你快去把他带回来吧。” 叶抚朝某个方向看了一眼,眼中浮过一丝趣意,笑着说:“他现在好好的。” …… 唐康说完那句话后,便以神念沟通了李缘。而此刻,李缘正在和十六尊光影虚像制衡。 “这座大阵发生了什么?”李缘感知到唐康的神念后,当即便直问。 “天市突变,主星移位了。”唐康回答,他身形浮动,片刻之间便来到李缘身边,只不过他身周一团墨色气息将其掩盖,让其他人看不见。 “不是说千年之内不会变吗?” 唐康摇摇头,“先控制好大阵吧。” 说罢,他牵动命台之内的小洞天,一支铭刻阴阳的幡旗掠出。 “李缘,收手。” 李缘听此,没有犹豫,当即将以剑气铺成剑网的四柄飞剑收了回来。其眉心开出一条泛金血线,四柄飞剑各自化作幽芒气息钻了进去。 沉重且庞大的气势之阵当即沉落,但是下一刻,那铭刻阴阳的幡旗一阵震动后,陡然分化成无数支相同的幡旗,围绕着十六尊巨大的光影虚像旋转起来,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形成了掩盖整个城池的阴阳太极图,不过这并不阻碍日光照射进去,城中之人看到的只是普普通通的幡旗。 阴阳太极图顷刻之间便将大阵阵势收压,十六尊虚像颜色逐渐浅淡,最后消失殆尽。 转眼之间,明安城上空恢复如常,一切都回到最初模样,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幡旗就是阵枢?” 李缘和唐康在虚像消失之前,便回到了城池之中。 “是,东方珂留给我的。”唐康回答。 李缘神情复杂,“想不到阴阳家的法阵居然这般玄妙,仅仅是阵势就让我消耗了不少,若是全面展开攻势的话,我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若是全面展开攻势,十个我都难以脱身。”唐康摇头说。 “这么厉害?” “当初东方珂偕同十名东皇宫入道阵师,耗费无数天材地宝,历时十年才布置成功。阵成之时,招致雷劫,有圣人之围。待到那个小姑娘成神后,这座大阵将再次突破。”唐康虚望远空,“大势到来之时,明安城和那个小姑娘便是东土乃至半座天下的城墙,要抗下大因果。” 李缘听此,沉默了一会儿后问:“那如今这天象变化,会不会产生影响?” “这种事情,阴阳家的人比我清楚。他们快到了。” “东皇宫离这里隔着大半个中州和周夜海,这么一会儿能赶到吗?” “他们有阴阳梭,能赶到的。”唐康定眉。 李缘心惊,“阴阳梭的消耗可不小啊,他们舍得吗?” 唐康冷哼一声,“若是这大阵出了问题,那小姑娘成不了神,整个东皇宫,乃至整个阴阳家便要来背下这份因果,抗下南方来的大势,由不得他们不舍得。” 李缘心头渐渐沉稳下来。停了一会儿后,他又问:“长山先生有说什么吗?” 唐康呼了口气,“长山先生说,一切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现在似乎也的确只能如此。”李缘低声道。 唐康望了望东边,“我去应付东皇宫的人,你处置一下后事吧。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个小姑娘所呆的位置应该要变,你提前做好准备。你现在名义上应该已死,没有身份,需要学府配合的话,带上这个。” 说罢,自唐康袖口浮现一根手指粗细的玉柱,上面刻有“闲乐”二字。 李缘点头,接下玉柱便消失在这里。 唐康心头沉沉,“长山先生,你在看着吧。” 一道清风吹过他的手腕。 唐康受此,眉目舒展,心情大释,身形掠动也消失于此。 顶点 第二百三十三章 禹东 “第五周周。” 何依依太过惊异,不由得再次念叨了一遍这个名字。 “没错,第五周周。姓第五,名周周。”第五周周这个看上去十分纤细文弱的姑娘说起话来却很是干脆利落,她上下看了一番何依依后,大致在心里留了个底。 “你说,你是来保护我的?”何依依并没有对这个感到多大的惊讶,毕竟他习惯了这种事情。 “没错。” “你?”何依依似乎对第五周周的印象都停留在了她文弱纤细的外表上。 第五周周并没有对此感到什么不岔,毕竟她知道自己的外表不太像是能让人安心的,不过外表这种事情嘛,也不好说一时改变。相由心生,修炼的人大都知道这个道理,强行改变外貌反而适得其反。 “谁让你来的。”何依依率先想到的是自己家的那位,语调不由得泛冷。 第五周周明确地想了想,似乎接到命令时,说了自然就好,以她本来的身份,本来的面貌去。她便摇了摇头,“这个不能告诉你。” 何依依听此,心里打定,八九不离十了应当是自家姐姐或者老爹派来的。念此,他顿时没了好心情。想着,来一个祁盼山还不够是吧,又来一个。于此,他对她的看法也不再只停留于外表的文弱上,想着,总不可能派一个什么本事都没有的人来。 “我明确地告诉你,我不需要你的保护。”何依依没给好脸色看。 第五周周摇摇头,“你需不需要没关系,我只是在完成我的职责。” 何依依听着这个语气,一点都不像是一个侍卫,心头不由得有些疑惑,想着莫非是姐姐的朋友,或者在族中身份地位比较高的? “那请你不要打扰到我的生活。”何依依倔强地甩了甩衣袖,大步离去。 走出十数步后,没见到第五周周跟上来,他下意识回头一看,却发现对方居然蹲在地上逗一只猫玩。这下他不明就里了,心里犯疑,“这似乎也太不称职了吧?” “罢了罢了,这样更好。”何依依摇摇头,拂袖向前走去。 又走出数十步后,他猛然惊觉,回想起了之前似乎隐约听到过“唐康”这个名字,顿时心头一股热流涌起,直冲大脑,连番抓着几个路人好一阵子激动的问询后,才确定了,之前那句话的确是唐康圣人所说。 “这么说,唐康圣人是在明安城,岂不是……”他双眼放光,那股热切的期待几乎要涌出眼眶了,“唐康圣人有可能在荷园会上露面!” 圣人啊,儒家圣人啊! 何依依光是想着这几个字,意识都几乎要颤抖了,完全抛却了之前的不快,更是在心里打定了,荷园会一定要拼尽全力,要取得优异的成绩,说不定就有机会与圣人唐康会晤。 这般想着,他冲开了步伐,想要快点回到宅邸去,然后读书学习。 便是这份急切,让他没太注意到路边的人。直到一声惊呼,“何师兄!” 这道声音让何依依顿时如遭雷击,呆滞片刻后,立马大袖捂面,便要傍墙急走。 “何师兄!”更大更清晰地一声呼叫,让何依依无奈地停住了步伐。他回头一看,一个身穿青白色儒裙的少女小跑着跑过来,她衣服的袖边上,写着“禹东”两个字。在她后面,是好几个身穿同样色调款式衣服的人。无疑,他们都是何依依的同窗,同出于禹东书院。 何依依很无奈,他很想转身离去,但是人家都看着了,便不好做出这假装不认识的事情来。 “居心。”他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 被唤作居心的少女听此顿时脸上乐开了花,兴奋地凑到何依依面前来,“看见背影我就知道是师兄你了!” 后面的一众同窗都走了上来,不过他们没有像居心一样这般凑上来,隔着一定的距离,各自出声,“师兄”、“师弟”的称呼都有,但也就点到即止。即便是称呼他为“师弟”的人也只得远远站在一边,那一股明显的隔阂感,如同鸿沟一般横陈在之前。 何依依早已习惯了这样,他的性格本来就不适合去收一堆跟班,所以这些普通的同窗自然地就和他没了交际。他礼貌地回应了一番,也是点到即止,他心里头很清楚,虽说是同窗,但终究是走不到一堆的。也就只有面前这个小师妹,同他才没有身份的隔阂,也是差不多从小玩到大的。硬要形容起来,便是青梅竹马吧,何依依也知道,这个优秀的小师妹是因为自己,才选择了禹东这个并不顶尖的书院的。 “子温先生他们呢?”何依依问。 居心捏着何依依的袖口,似乎是怕他跑了,“他们去和学府的人接头了,我们就出来玩一玩。”说着,她挑了挑眉,一脸严肃地问:“师兄,为什么你一句话都不说就先走了?” 何依依尴尬地笑了笑,“我这不是想看看沿路过来的风景嘛。” 居心鼓了鼓嘴巴,瞪大了眼睛,对何依依这种行径很不满意,“那你好歹把我带上啊。这两个月,我每天都过着没有师兄的日子,很辛苦的。” 何依依拽开居心的手,“小心啊,我说你也十六岁了,得注意一下行礼了。” 居心百般不愿地松开袖口,“那你这次别又一句话都不说就不见了。” 何依依看着满脸热切的居心,一番思量下,还是说:“小心,我得回去念书了,明天荷园会。” “回去?难道你不跟我们一起?”居心眉头一弯,“师兄,你好歹也是禹东书院的学生啊,难道不应该和我们一起学习,然后争取在荷园会书院议会上有好的表现吗?” 何依依当即一愣,顿时知道这姑娘又在打算盘,想套自己的话,以前可没少被她糊弄,“我在这边儿有住的地方,而且,没有我,你们应该能表现得更好。”何依依说完,脸上闪过复杂的神情。 居心眉头一蹙,从小玩到大,她很了解何依依,也知道他在禹东书院一行人中格格不入,或者说特立独行的地位,很少交到知心的朋友。她也不忍心刻意地让他更加别扭了,便不再多说那些话,只是以弱弱的语气恳求,“那师兄好歹让我跟你一起吧。”她以为,在这边儿何依依也是一个人生活着,所以想着陪陪他,解解乏也好。 “子温先生不会说吗?”何依依问。 “子温先生可疼我了,不会说的。”居心俏皮地眨了眨眼。 何依依想了想,“也行,不过你要礼貌一点啊,不能使你在家里头的性子。” “啊,什么?”居心不明白何依依为何特意这么说,按理来说,就他们两个人的话,没必要那么拘谨的吧。不过她还是点头应了下来。 何依依理了理思绪,然后越过居心,同后面的同窗师兄弟师姐妹们说了一些话,大致是让他们告诉子温先生自己一切都好,不用担心,荷园会时,会准时出场的。 相比起同窗而言,其他人对待何依依更像是平头百姓对待达官贵人一般。这也就是何依依一个人出门来这明安城的原因。 大概还是没有彻底放下心,何依依又四处望了望,但并没有看到那个叫第五周周的“护卫”。 “算了算了,不去想这些。” 作罢,他便带着居心朝着宅邸去了。青梅竹马时隔两个月再相见,自然是一番欢声闹腾。 …… 划破天际的是一道黑线,用黑盘来形容应该要更加准确。 唐康立于云端,感受着周遭灵气涌动的程度。越来越大,越来越狂暴。 到了某一个极点后,“轰——”一声从天边传来,周遭的灵气瞬间被抽空,然后扭曲成狂暴的气息,将云雾全部驱散,刹那之间,万里之内,便是一片晴空。 像是割开了空间,自那涌动的天际线里,冲出一艘并不算大,但是气势格外汹涌的飞梭来。 唐康一身长袍猎猎作响,若不是一直有墨痕护体,这从天际涌来的狂暴气息要瞬间撕碎他这一身普通布料做的衣服。他伸出一根手指,凌空一点,牵起一道长虹,自上而下横陈在前,长虹化作坚实的屏障,阻挡那还在持续增长的狂暴气息,免得对这片土地以及后面的明安城造成冲击。他自然是不担心明安城受到损害,他担心的是已经稳定下来的大阵被触发,若是被触发了,便不再是阵势了,而是可让圣人伏诛的集攻防辅助一体的绝阵了。 那幡旗飘飘的飞梭割破空间,便是连声音都没发出来,灵气被短暂割破的虚空吸了进去,然后又立马复原,远远看上去,便像是带着一道黑色的尾巴。 “阴阳梭。” 近了后,便能感受到一股格外玄奥的气息,让人无法说清。 飞梭的速度是瞬间降下来的,可以说是急停,但是其本身坚固到在这样程度的急停下也并未损耗丝毫,而且上面站着的人都安然无恙。 看着飞梭甲板上,那站着一排的整整齐齐的身穿黑白及地长袍,头戴竖直高帽的人,唐康缓缓吐出三个字。 “东皇宫。”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东皇宫 形似臼槯,上圆下椭,通体焦红,行却如阴阳,极目之间,可越南北东西,激烈暗流,作机关飞艇顶首,非机关大家不可为,奉家阴阳,唤名阴阳梭。阴阳梭行至,非绝境不可为,启大家藏蕴,非道阴阳不可为,旁人勿趋,非尊圣不可以对,余之莫扰。上可碧落,下九幽,煌煌千层苦海,一跃而尽。 这便是阴阳梭。一次出行的消耗几乎是中等偏上宗门的所有底蕴。虽然是屈指可数的珍宝,但即便是大家大宗拥有了,大多数时间里也只能供起来,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使用。 一道阶梯从阴阳梭匣口铺出,乃是以灵气铸成,虽然并无实体,但绝对比实体踩着更加踏实。一行人从闸口走出,缓步走上阶梯,缓步下来,为首的是一身穿红色长袍的中年男人,脸庞干净,但深陷的皱纹让他的外貌开上去临近五旬,但当然了,唐康并不会认为他真的只有五旬之龄,年龄这种东西,在他们这个层次,永远是虚假的东西。 跟随其后的便是先前站在阴阳梭甲板上那一排排身穿黑白长袍,头戴高帽的人。比起为首的人,他们大多只露出一对眼睛。唐康能够理解这一点,这些修习星观阴阳的人身上大多有一些痕迹和一些比较晦涩令人躁动的气息。身上的长袍便是用来遮掩和阻挡气息泄露的。 若是寻常人在此,定会将其当作是民间流传的“疆巫”。也实在是因为阴阳家之人本就极少在世间露面,甚至连东皇宫、观星崖、丕寽门、忝殿这些为首的大门大派为了适合其特殊的修行,地处位置都十分偏僻,并且因为修行特性,着装还那般怪异,被当做鬼怪学说中的“疆巫”也不难以理解。 长长的阶梯,每隔着一道便站立一人。如此一望去,有一百二十人。阴阳飞梭横立上空,灵气长梯直扑大地。唐康挟持长虹,与之对立。 一百二十是一个很考究的数字,乃三九和数,适应于阴阳家的行阵参列手段。却在某一刻,忽然从阴阳梭里又走出一人来,跟在队列最后面,他身穿服饰并非黑白长袍,而是青蓝衫衣,看上去特别轻便,也并未遮得只剩眼睛,其人相貌也是清眉明眼,作不得翩翩美公子,但算是上佳。唐康一眼看去,关注的并非是他的容貌装扮如何,而是那对眼睛,装满星辰的眼睛,这并非是形容他的眼睛好看,而是实实在在装满星辰! “观星崖的人?” 一瞬间,唐康便反应过来了,那个年轻人是观星崖的人。可为什么东皇宫出门行阵陈列会带观星崖的人?唐康不解,稍作一番推衍后,得知了那个年轻人的身份。 观星崖,井不停。 井不停的出现,不得不让唐康多想一些,毕竟他的地位和才能,足以让他代表观星崖。 世人皆知那个白衣冉冉的人间行者,世人皆知万物生扶摇仙。但极少有人知道这个眼载星辰的井不停,背负着阴阳家观星崖观星大运的井不停。 伴随着一股玄妙深幽的气息,阴阳家一行人下了灵气长梯,其后的阴阳梭潜于幽寂。像阴阳梭这种程度的机关飞艇,一般的圣人小天地是承受不了的,未演化通灵的储物器更是无法,但储物器演化通灵可是比人证道更难,乃世间少有。 为首那身穿红色长袍的男人来到唐康面前,稍稍点头。 “东皇宫第二司守,左怀恩。” 唐康颔首回应,“唐康,当局人。” “久仰大名。”左怀恩虽这般说着,但是神情未有变化。其后一百一十九人皆一动不动地站着,若是不细致地去探究,便要以为他们是穿了衣服的雕像。唯独那跟随在最后面的穿着一身轻便衣服的年轻人看上去像是个活人。 “如同阴阳洛所传,第一司守东方大人正在闭幽关,所以这次由我领队重列大阵。”左怀恩语气沉厚,说话缓缓,给人很幽沉的感觉。 这是阴阳家的人特有的气息,毕竟所修习的东西很特殊。阵、符、咒、象,每一样都需参合阴阳、五行、天循种种。 “明天就是荷园会了。”唐康简单地说了一句。 左怀恩心知肚明,“来之前便已推衍好了处理办法。天市所变乃其九星,主星由甲守位移位至离末位,其余八星皆随主星。依据东方大人当初留下了阵盘所观,明安城大阵的离末位处于大明湖畔,需将大安湖与大明湖的阵眼进行交替,以衍阵术和点阵术进行修缮稳定便可。” 唐康对于法阵的详细布置不太了解,但是听左怀恩这般简单易懂的说辞还是比较了解的,对于星象守位、离位、周位、氾位之类的有过研究,毕竟他读过的书还是不少。 加上之前听长山先生说过,主星虽然移位了,但是其星辰之力的激发位置没有变动太多,便能理解到左怀恩的描述了。 他正欲开口,左怀恩又接着说:“这次出行,恰巧观星崖观星之子井不停在东皇宫,便让他随同过来了,有他在,衍阵后的定星大可放心。” 唐康朝后边儿的井不停看了一眼。 听到左怀恩在说自己,井不停从最后面上前来,相较之前,他的眼睛变成了寻常的样子,“见过唐康圣人。”他拱手行礼。 “不必拘礼。”唐康声音柔和一些。 井不停嘴角挂起温笑,站到左怀恩后面,比起最开始那眼载星辰的模样,他现在看上去并不出众,并不怎么吸引人的目光。他很谦逊,看上去也是文质彬彬的,比起阴阳家,他更像是儒家的书生。 “不停虽然年轻,修为不高,但是他观星、衍星、定星的本事可是要比我高得多,就连东方大人都不吝赞美。”大概是想让唐康更放心一些,左怀恩细致地说了一些井不停的事。 “柯寿曾同我说过他的事,阴阳家能培育出这般才青,也是颇为了得。”唐康客气地回应着,他本人对井不停的能力并不质疑,毕竟那是经过事实证明的。 井不停在听到柯寿的名字时,眉目动了动,眼中稍稍倾倒出了一些星辰的气息。唐康感受得到,井不停比较在意柯寿,他很理解这份在意。儒家之人,或者说大家层次里,没有哪个会不在意柯寿如何,如同在意道家的曲红绡那般。 “那便不耽搁了,点阵气息多为赤阳之气,最好在日落之前完成阵眼的交替。”左怀恩说。 “需要我做些什么吗?”唐康问。 左怀恩看了看明安城的方向,点头说:“那就请唐康圣人定守一下明安城。交替阵眼的时候,可能会有阴阳二气的躁动,若是伤到人便不好了。” …… 安排好了后,东皇宫的人便进城了。 同大多数人初次看到阴阳家之人那般无二,他们无疑地是被当作了“疆巫”、“土大神”、“夅人”。尤其是他们一百二十人,排好队列后,整整齐齐地从城门进入,然后就从大街上走过,世人见此,无不回避,然后在背后一番议论。也就只有其间的井不停让人看得顺眼了,只是,他们并不知道,这个看得顺眼的人便是写在柯寿那《长气三千里》头词第一句里的“井守长通”。 一百二十余人,行至之地,无一不是静无声息,路人大多闭口不敢言,那一行人传出的幽寂气息实在是给人的压迫感太过强烈,叫人烦躁不安,自然地也就升不起好感了。不少人猜测着说,既然能光明正大地进城,肯定是得到允许的,而且看其规模,想必应当会和荷园会有关。也就只有一些见识比较广的人才能知道或者说猜到他们是阴阳家的人。但即便是猜到了,仍旧有着十分的不解,因为阴阳家之人按理来说是只存在于中州的,整个东土并没有同阴阳家派系的宗门家族。 这般信息残次的传播,不久之后,坊间便流传出这么个事来,说明安城有一支从中州来的疆巫。普通人比起阴阳家这个缥缈遥远的东西而言,自然更感兴趣的是贴切的“疆巫、土大神、夅人”这种东西。除此之外,便没有更多的东西了,所能知道的唯一动向便是他们朝着大明大安两湖去了。越传越玄乎后,好奇的人就越来越多,同灯会的热闹,又有着不少人往着大安湖赶去了,毕竟现在大明湖还没有开放。 看着一列列穿着怪异衣服,排队整齐,气息幽寂的人,胡兰的好奇心被牵动,“疆巫?”她习惯性地偏头看着秦三月,“那是什么?” 这两姐妹从叶抚那里得知到现在的明安城很安全了过后,又耐不住跑出来了,虽说有这么个原因,但最多的还是叶抚让秦三月到城里来感受点阵的气息。还特意指明了,到大安湖去。 秦三月看着路上走过的阴阳家之人,有些愣住了,没有回答胡兰的话,直到胡兰扯她的袖子才回过神来,“啊!你说什么?” 胡兰稍稍蹙眉,她觉得三月姐姐不太正常,“有什么事吗?” “这些人的气息很怪。”秦三月沉吟一声说。 胡兰兴致更高,“难道真的是疆巫?” “疆巫?那是什么?”秦三月稍显诧异。 “姐姐也不知道啊。”胡兰有些遗憾,不过她马上鼓足一股劲儿,“我们跟上去看看吧,看方向,他们也是要到大安湖去的,我们也刚好顺路。”说着,她兴致满满地牵扯秦三月的手便跟在阴阳家一行人后面。 阴阳家一百二十一人里,井不停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转头看了在后面跟随的人群里的两位姑娘一眼。 顶点 第二百三十五章 拘束 因为先前阵势的原因,也就是官方通告所说的“异象”压倒了城中绝大多数人,自然的,城中总有一些人因此受伤或者更加严重。尤其是在这大安湖,当时的湖畔站了不少人,那突如其来的压迫把站在最边上的人压倒跌进了湖里面,虽说学府的人已经反应得很快,过来救人,没有人丢了性命,但到底是得难受好一阵子,想必会有人对这里产生一些心理阴影。 比起之前的盛况,这里没多少人了,一是学府和官府的人有意疏离,二是因为先前大安湖上空便有一尊光影巨像,虽说那巨像是玉女像,模样很是漂亮,但到底很少有人在经历了那样的压迫后还有胆子在这里赏景。 白薇也听到了那句响彻全城的话,话语主人自称“唐康”。她知道这个人,而且印象深刻,深刻得记得五年前那一天,他忽然出现在面前,说出了那句话,“你是被命运眷顾的人”。也是他亲口说,她将在荷园会后成神,成为最了不起的神。 唐康先前那番对城里每个人说话让她明白,自己的终局已经临近。倚靠在窗前,望着空荡荡的湖面,寥寥落落的湖畔,她禁不住吐了口气,细声轻吟:“作林散却。”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反而觉得轻松了,心头乃至整个身上都没有了那种拘束感。拘束感的消失,让她整个人心情都好上不少。 莫芊芊先前因为抵挡阵势压迫,消耗不少,此刻看上去有些虚弱,唇叶发白,眼中升起浅淡血丝,身周环绕着一股气机。又娘比起她来就要好得多了,因为先前一直缩在她怀里,那些符篆抵挡了不少。 “好些了吗?”白薇关切问道。 莫芊芊点点头,“比刚才好多了。”她目光在白薇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忽然弯了弯眉毛,带着一点狡黠问:“姐姐可是想起了什么开心事?” “为什么这么问?”白薇很了解莫芊芊,看其神情便知道她又在打小算盘。稍稍露出疑惑神情,去配合她。 “你看上去很轻松啊,以前你的眉毛总是捋不平。”她上前两步,抚了抚白薇的眉毛,“现在嘛,好看多了。” 白薇手指在旁边的提灯上点了点,发呆似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感觉很轻松,好像没了拘束感。” 莫芊芊看着白薇一点一点的手指,想了想觉得不太一般,稍稍蹙眉问:“是枳香楼给的拘束感吗?” 白薇细细思索了一番,“一听你这样说,好像是那种拘束感。” 莫芊芊思绪开始活动起来。她是知道的,这座明安城有潜幽大阵,先前那压迫也就是阵势的压迫。“一座潜幽大阵所具阵势应当是隐势,隐势一旦显露出来,定然是有人攻击大阵或者说大阵内部发生了变动。会不会是……” 念此,她手腕之间幽芒一闪,一张符篆掠出,“姐姐,配合我一下,站着别动。” 白薇不明就里,但是照着莫芊芊吩咐这般做了,直直地站在那里。 符篆掠过白薇的发梢,悬立其上。莫芊芊双手掐诀,那符篆如同流火四散,化作一层类似于屏障的东西,覆盖在白薇头顶。片刻之后,莫芊芊正神。 “居然掩盖过去了。”她很清楚,这张断灵符是用于隔绝气息的,是比隐匿符高了很几个档次的灵符,之前她便试图以这样的方式来让白薇免受大阵的拘束,但从来没有成功过。但是这次,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掩盖过去了。 低头沉思片刻后,心头明了了,“看来大阵的确是出了问题。” 这么一瞬间,疯狂的想法在她意识里滋生。她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白薇。 “怎么了?”白薇心头一紧。 “大阵失效了。”莫芊芊一字一句地说。 白薇没反应过来,“什么大阵?” “拘束你的大阵。” 白薇意识如同被热流淹没,陷入恍惚,好一会儿回神过来,“这岂不是……岂不是……”她喃喃地说不出口。 “没错,现在你可以离开这里了。”相比起白薇的错愕,莫芊芊脸上挂着的兴奋,她一直想把白薇带走,但没有任何机会,如今机会摆在她面前,绝对不容错过。 “真的……可以吗?”白薇神情有些发愣,在囚笼似的楼里呆了五年,她几乎不再奢求能够离开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莫芊芊很乐观,当即便抓住白薇的手,“就算被抓回来了,他们也不敢拿你怎么样。试试吧,姐姐!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了!” 一旁的又娘到底是想得更多。莫芊芊看到的只是大阵不再拘束白薇了,但是它想的是,大阵为什么出了问题。这样层次的大阵,它断然不信会随随便便出问题,其后定然有更深层的意思。而且,它对白薇能够借此离开并不抱什么希望,毕竟面对的可是圣人。 五年的拘束,突然面对着这样的情况,白薇的思绪无疑是复杂无比的,本来很是知性的她在面对这种情况时,被莫芊芊带着方向考虑了。她不经意间看到了挂在一旁的提灯,脑袋里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犹豫不决立马坚定下来,将提灯摘下来提在手上,然后咬牙说:“试试!” 莫芊芊心头大定,将白薇挡在自己身后,然后凝目看向半空,眼中映出光彩,“姐姐,就让我来面对这一切吧!” 说罢,她扬手一招,数不清的符篆从手腕掠出,眨眼之间,在窗外凝结成一叶扁舟。扁舟悬立在空,其身熠熠。 莫芊芊抓住白薇身形一展,然后落在这符篆扁舟之中。不待白薇反应,她气机大动,一头长发随着气息的暴动招展不停。 “坐稳了!” 随着话语落下,符篆扁舟一阵颤动,化作白芒,眨眼之间消失在天际。 被白薇抱在怀里的又娘感受周围灵气的浮动,顿时心惊,“居然这么快!不过一息时间就出了叠云国国境范围!”它眸子里闪过复杂的光,完全没想到莫芊芊这符篆扁舟居然快到这种层次,不由得惊叹于莫芊芊背后符道大家的恐怖。 “出来了!”莫芊芊神念捕捉到周围的样子,兴奋地叫喊道。 “出来了?” “是啊,现在在大周皇朝境内。” “这么快!”白薇心惊。 莫芊芊兴奋地点点头,抓住白薇的手直说:“说不定真的可以!等回到我族中,便让姐姐你进入三千符道,到时候就算是圣人也别想强夺!” “真的……真的可以吗?”白薇反倒是恍了神,五年的拘束,忽然就这么解脱了,她感觉很不真实。 “当——” 一句当然还没说完,她瞳孔骤缩,前面,一片阴影涌过来了。 白薇循着目光看去,只见前方横陈着一片黑色的湖,像是放大了无数倍的砚台一样。 不待人说出一句话,墨潮涌来,化作一只黑色的手掌,遮天蔽日。 符篆扁舟碰到黑色手掌的刹那直接融化成符火,然后被熄灭。黑色手掌缓缓收拢,将莫芊芊和白薇所有的希望全部压碎,徒留绝望。 黑色手掌收拢的瞬间,她们的意识陷入恍惚。 等她们再次回过神来时,已经重新站在枳香楼顶楼的房间里了。提灯被挂在了墙上,又娘缩在怀里,白薇倚靠在窗前,莫芊芊面色苍白坐在凳子上。 除了僵硬绝望的眼神以外,同之前什么都没有改变。好似先前的事都只是幻象,并未发生过。 莫芊芊颤抖地看了看手镯里的符篆,然后绝望地看向了窗外天上一片晴空。 白薇缓了一会儿,算是缓了过来,她努力在脸上写出笑意,抚着莫芊芊的额头,轻声安慰道:“没关系的,这是我的宿命。”她真的像一个姐姐一样,安慰着受伤的妹妹。 莫芊芊抱住白薇,额头抵在她的小腹上,轻轻地抽泣起来。这一刻,她真的觉得自己好无力,好没用,什么都做不了。 “煌煌开兮天门,穆沉洛兮东皇; 日月毕兮天下同光,阴阳分兮长长不量; 灵不行兮幽地宫,时不守兮潜陌修 ……” 幽沉却格外透彻的声音响起,像是有人在吟唱祭词一般。 白薇放开莫芊芊走到窗前,朝着湖畔望去。遥遥一望,那里便是身着黑白长袍,齐齐遮面的一行人,他们整整齐齐,排列成玄妙的队形站在那里。随着为首那人的吟唱,所有人化形阴阳,最终成了一副巨大的阴阳图。 阴阳图涌出透灰色的气息,朝着枳香楼涌来。白薇下意识后侧一步,但是很快就发现这透灰色的气息并不是冲着自己而来的。 直到眼前渐渐攀上金光,白薇陡然回过神来,有感知一般转身出了门,爬到顶层去,刚打开顶层的门,刺眼的金光瞬间涌进眼里。 一尊巨大的玉女虚像悬立上空。虚像遥遥伸出手指,去接引那阴阳图的气息。 “这是……怎么回事?” 白薇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跟在后面的莫芊芊咬牙沉吟一声:“阴阳家。”几乎是第一时间,她就明白了,大阵的确出了问题,而这些身着怪异的人正是来修缮大阵的。 在一百二十人汇成的阴阳图后面,站着两个人。唐康和井不停。他们跟这正在进行着的衍阵无关,站在一边掠阵即可。 井不停遥遥投去目光,看到了站在顶楼的白薇,便轻声问询:“那便是天生神格之人?” 唐康点了点头。 “若不是这一遭的话,想必她会是第二个曲红绡。”井不停笑了笑。 唐康神情没有变化,缓声问:“为何没有这一遭,她便是第二个曲红绡,而不是曲红绡是第二个她?” 井不停顿时目光灼灼。他没有回答。 唐康稍稍看了他一眼,“曲红绡已经给你留下这般深刻的印象了吗。” “谁让我打不过她呢。”井不停丝毫不在意唐康的说辞,笑着回应。 “所以你这次来是为了她?” 井不停拱手一礼,问道:“天下白昼一事后,落星关压力缓解了,曲红绡会出现在神秀湖大潮上吧?” 唐康没有回应他。 井不停有自知,礼貌地说:“圣人大明。” 顶点 第二百三十六章 逆首摆尾,颠倒四象,改换阴阳 “他们就是来修缮大阵的吗?”白薇已经猜到了。 “是的。这座大阵当初也就是他们布置的。”莫芊芊在后面应声。她想解救白薇,对明安城这档子事了解过不少。 “他们来得挺快的。”白薇笑了笑,然后转过身轻声说:“回去吧。” 她越过莫芊芊,将身影留在环曲的楼梯上。莫芊芊偏头看去,深深觉得这道背影多么的落寞。 阴阳图持续地接引着玉女虚像,缓缓将其包裹围住,像是侍卫接引公主一般。 唐康并未阻止旁人的围观,他知道,这并没有什么值得遮掩的。他们远远地站在大安湖围口,再怎么好奇也不敢到这湖畔来,毕竟这不是在点灵灯。仙人之事,祸及池鱼这种道理他们懂得。 胡兰和秦三月也在围观的人里面。 “这就是阴阳家吗?” 一路来,多多少少听人提及了这些人的身份。阴阳家,这是胡兰只在书上见到过的存在,而且关于其记载十分有限,明明是大家,在民间的知名度却远远比不上其他诸如儒释道一流。 神秘,阴暗。 这是胡兰对阴阳家的第一印象。在她的认里,阴阳家便像是戏班子台上潜藏在大幕之后的人,不以真面目示人,却时时刻刻影响着戏台上的表演。 胡兰看个稀奇,涨个见识,秦三月则是来观阵的。“难怪老师让我来大安湖这边,原来有这样的盛况。” 按照叶抚先前的那般问法,她感受着来自阴阳图的气息。蕴藏于心脏的御灵之力被催动,顺由食指激发出来。她体质很特殊,并无命台紫府,也无经脉窍穴,所以叶抚在为她创造修炼方法时,将“十指连心”这句俗话贯通起来,由其手指发挥力量。 御灵之力是极其特殊的力量,但又与自然相连,并无异样,所以秦三月才能这般直接地用御灵之力探进阴阳图去观阵。在旁人眼里,她就是个没有修为无法修炼的普通姑娘。即便是唐康,感受到了那御灵之力,也没有将其同自然气息分离开来。阴阳图甚至没有去阻挡秦三月的御灵之力。 于是乎,阴阳图内每一个地方都被秦三月感知到了。她感知到了其内变化繁复多端的阴阳二气,感知到了四象衍变的玄奥复杂,感知到了蕴藏在咒术之中的庞大力量。同时,她也确切地感知到了那玉女虚像的变化。她记得老师说过,这虚像是大安湖的阵眼,是脱离了实体,经由大道衍生的阵眼。 阴阳图里阴阳二气的转换交替、四象的衍生、灵气的质变乃至规则的变化,这些都在改变着玉女虚像。但具体改变了什么,秦三月就不知道了,她的见识里,还并没有关于这些的。她也很实在,不去强求这些,专心地感受阴阳图内气息的变化,与其于大阵的变化。如同叶抚对她的新认识,毫无疑问,她是一个真道天才。即便现在她对阵理、阵论、布阵、衍阵、点阵这些都还不了解,但是她对阵法气息与势的感知与理解达到了相当恐怖的程度。 起初因为她无法修习神魂的原因,所以叶抚没怎么想过让她成为特别需要神魂的阵师。也就是在她表现出了她对阵法气息感知与理解的天分,才让叶抚考虑到这一点来。 从一开始,她只能勉强感知到阴阳图内的气息变化,到之后能够轻而易举地去感知,而现在,她甚至能够去用自己的御灵气息演算阴阳图内阵法气息的变化轨迹。 “大转阴阳,角亢逆位,氐房逆位……” 她在心里演算着,通过七窍玲珑心,御灵之气以着各种各样的方式变化分化着。上次从灵灯会上回来时,她在御灵上的修炼已经进入了“回转”的地步,也就是可以通过气息回转其所经历过的变化。不同于回转,她现在是根据阵法中气息变化的规律在演算。平时理科学习不擅长的她,到了现在演算的时候,其逻辑、规相达到了相当可怕的程度。 “按照演算,下一步应该是倒转少阴、太阴,平定少阳、太阳。” 她眉目泛光,体内的御灵之力几乎要按奈不住了。心头火热,连同十指一起变得炽热一片,一旁的胡兰也感觉到了秦三月的变化,但是她想应该没有问题,不自觉地贴近了一点,将秦三月护住。 终于,阴阳图完全将那尊玉女虚像完全接引包裹,枳香楼那里灿灿的金光陡然消失。紧接着,阴阳图其上阴阳鱼游动起来,但只有那黑色的鱼在游动,而且是反其道而行之,往上浮。那白鱼便缓缓纠缠着黑鱼,如此这般,磅礴的阴冷之气被宣泄出来,刹那之间充斥在灵气之中,其躁动的力量挤压空气,很快形成一阵大风,激起大安湖上千层浪。 但是那风并未吹到岸上来,尽数地留在了湖上。毫无疑问,是唐康挡住了阴气,准确说来应当是少、太二阴之气。 “猜对了!”秦三月眉毛禁不住颤抖了,她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让周围的人太过注意。 能够将御灵之气渗透到阴阳图内,所以她能清楚地知道,刚才宣泄而出的阴气全是那玉女虚像的阴气。此刻,因为其失去了阴气,阳气上浮,陷入了狂暴。不过很快,这份狂暴就压制了下来。秦三月没能够知道他们压制这躁动的阳气用的是什么办法。 虽然秦三月能够演算阵法内气息的变化与即将变化的轨迹,但是她到底不明白阵理和阵论,不知道阴阳家的人到底要干嘛,要布什么样的阵。不过,她能感觉到,似乎目前应该是完成了一个完整的流程,或者说这一个流程完成了,因为阴阳图内的气息已经趋于平稳了。 仔细想了想,她觉得应该没有那么简单。 这般想法才刚出,陡然感知到又一磅礴躁动的气息,她立马偏头看去,看见大明湖那个方向的半空之中,悬立着一三首六臂的光影虚像,每一个脑袋都有着十二只眼睛、十二只耳朵。她记得,先前那也是十六尊虚像之一。比起刚被接引的漂亮的玉女虚像,那大明湖上的虚像给人的便是凶煞、狰狞,如同鬼怪志里面的阴间镇门兽一般。 “他们是想把每一尊虚像都接引走?” 秦三月这般猜测,但是很快就否定了,她记得老师说过,十六尊虚像是大阵的十六个阵眼,一座大阵一旦失去了阵眼,便如同将阵法的心脏暴露在外。 随着这一尊虚像的出现,阴阳图内的气息又开始变动起来。先前上浮的阴鱼已经重新归位,同阳鱼纠缠绕动。 “角亢逆位,氐房逆位,心平定,尾萁顺位。东方七宿之变。” 这是秦三月所感知到的来自阴阳图内的又一变化。这个变化已经关乎到衍生的四象的变化了,秦三月一时之间还无法演算出接下来的变化,毕竟牵扯到的是四象二十八星宿气的变化。不同于先前在叶抚的指导下感受阴阳二气,四象之气这是初次接触。感知能感知到,但是理解起来还稍有些艰难。 她思索着,紧皱着眉头,连同站在她身旁的胡兰都开始紧张起来。 “大安湖处于明安城正东位,大明湖处于明安城上东位……”她不自觉地沉吟着,嗡嗡细声。“天之四灵,以正四方……东作苍龙,角亢为首,氐房为胸,作逆位,心不动,尾萁为腰,作顺位。”她在三味书屋的时候看过天象图,知道四象之气代表着什么。 忽然,她眉目大动,“苍龙逆首摆尾!这是要颠倒四象,改换星宿啊!”似乎是被惊讶到了,她发出了声,好在周围的人纷纷攘攘,一片嘈杂,并没有听得多清楚,即便是听清楚了,他们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却在她出声这句话之后的瞬间,同唐康站在湖畔那里的井不停忽然回头,一眼在人群之中看到了秦三月。 “苍龙摆尾,颠倒四象……”他沉沉出声。 “怎么了?可是星象之术?”唐康在一旁问。 井不停稍顿,继而轻笑着说:“我突然想起这么句话,用来形容现在阴阳图之内的情况很为合适。” 唐康没有钻研过四象二十八宿,能够理解井不停的意思,但也只是能够理解,若是知道更多,只能去推衍,但那无疑是徒耗修为的事。 “大概还要多久?”唐康不耻下问。毕竟术业有专攻,观星观阵这种专业的事他并不觉得自己比旁边这个小自己上千岁的人更懂。 “日息之前能够完成。” 唐康点点头,“届时阳气下沉,星象浮升,便要麻烦你了。” “圣人客气了,这是我的任务。”井不停谦逊一礼。 人群里。 秦三月再一次沉浸到对气息的感知当中,因为猜到了阴阳图内阴阳家之人的动向,她演算得更加顺利了。只不过,她太过于关注这一点,将七窍玲珑心每一窍都放到了这里,并没有感知到自己身上附着了一道气息。若是在平时,对于气息敏感异常的她定然能在第一时间内发现,但是现在,没能够去发现。 第二百三十七章 荷园会前夕 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秦三月预见了阴阳图内四象之气的所有变化。 从起初东方角亢氐房心尾箕七宿的苍龙逆首摆尾,到北方斗牛女虚危室壁七宿的玄武抗泰,西方奎娄胃昴毕觜参七宿的白虎回首,再到南方井鬼柳星张翼轸七宿的朱雀折翼。经历了一个彻彻底底的颠倒四象,改换星宿阴阳的变化。 整个阴阳图内的气息,除了那已经被剔除了阴气的玉女虚像以外,几乎是彻底紊乱了。而正是这气息紊乱到近乎狂暴的阴阳图,让那三首六臂的虚像伏首。这在外人眼里看来,就是一张很大的太极阴阳图先后吸收了玉女虚像和三首六臂虚像两尊虚像而已,并没有其他的,可秦三月很清楚,这其间经历了多少惊心动魄的变化。仅仅是让玉女虚像的阴气倾泄,便已经是让她惊心不已了,更不需说之后的颠倒四象与改换阴阳。 到了最后,秦三月也差不多明白了,阴阳家之人是想将大安湖这边已经成型且稳定的阴阳气息和四象气息交替到大明湖去。但是她也仅仅只是知道这一点,更多的,诸如“星象”、“星辰之力”、“占星布阵”这些她就无从所知了。 不过,能够感受到这些对于她而言,也已经是足够了,从修炼御灵以来,所感知气息基本上是用于精怪的感知与控制,这对阴阳图内的感知是第一次这般的酣畅淋漓,让她有一种享受倾心的感觉。 因为后续已经能够熟练地演算到气息的变化,所以她便不再像之前感受到“苍龙逆首摆尾”那般惊讶了,故此,附着了一缕气息在她身上的井不停没能再进一步去确定什么。 见到那悬立于大安湖上的阴阳图渐渐沉定下来后,井不停轻轻出声:“衍阵结束了。” 唐康远望长天,赤霞落满,烧红了一片。粼粼朱色似石子落水激起浪花一般,激起了一片水天一色。 “接下来是点阵。”井不停说。 “太阳快下山了。”唐康淡淡出声。 井不停轻笑着说:“圣人不需多虑,左司守的点阵术乃东方大人所传。” “东方珂……”唐康呢喃一声。 “圣人可对东方大人有疑问?”井不停笑着问。 唐康深深看了一眼井不停,并未看透那深埋在眼底的星辰。他缓缓摇头。 井不停微微颔首,转过头看着阴阳图。 阴阳图如同一床从床上滑落的被子,从湖上半空滑落至湖畔,落地的瞬间,勾连的气息尽皆消散,各自分离开来。一百二十人以左怀恩为首各自站在二甲天位。直到这个时候,众人才恍然大悟,原来那阴阳图并非一张纸布做的图,而是一百二十个人。在阴阳图挥洒其间,绝大多数人几乎要忘却掉那一百二十人,眼里只有神秘晦暗的阴阳双鱼,待到这一切都沉寂下来后,露出原样后,才恍然大悟。 接下来便是点阵,也被叫做封阵,是阵法布置“画龙点睛”之作。 左怀恩原本便披散着的头发,此刻已经是飞舞招展着的。他与其余一百一十九分开,独自一人站在湖边凸石上,身上的气息开始流动变化。 人群里,秦三月脸上映着夕阳。面朝着夕阳,一颗心却紧紧地系在湖畔。胡兰依旧安安静静地护在身旁,她不懂阵法、气息、阴阳四象,但是她知道,这个时候对三月姐姐来说应当是极其重要的。她从先生那里已经知道了,三月姐姐接下来便要新增一门功课了,这无疑是敲开这门功课大门的敲门砖。 左怀恩那深陷的眼眶忽地饱满了,深幽的瞳孔里如同占据了一条将人永隔的黄泉九幽,如潮、如星落,那说不上是磅礴还是缥缈的气息尽皆铺了出来,然后快速绕动。他的气息迅速地与整个大安湖、整个明安城的气息融合交汇碰撞,然后迅速回馈到他的身体。大阵接受了他,将他视为自己的一部分,可以任由他观遍大阵每一个地方,可以操纵每一个地方。 气息的碰撞、交汇、融合与反馈如同驳杂庞大的信息被秦三月捕捉,但是稚嫩的她无法将其层层解析,所有的气息倾轧她的意识,让她出现了短暂的失明与恍惚。眼前恍然一黑,身体险些失去平衡,好在胡兰及时地稳住了她。 “姐姐……”胡兰担忧地喊了一声。 秦三月还没来得及说话,脸色顿时一片煞白,连同嘴唇的血色被迅速抽空。她还没有收回的御灵之力接触到了更加磅礴晦暗的气息,这完全不同于当时叶抚让她感受的气息,与之比起来,先前那无疑是涓涓细流同大海做比。这气息是由左怀恩倾洒的。 左怀恩凌空而立,上顶下阳,下抵上阴,将整个明安城的阴阳分开。在众人的眼里,这像是天灾到来一般。上面是通红的夕阳,下面是晦暗的黑夜,而他们此刻,站立于黑夜之中,望向头顶却是美丽的夕阳。 没来得及惊恐,一切就沉定下来,夕阳落在城里每一个位置,与之而来的还有和煦晚风。 “倒分阴阳。”唐康沉沉地说着。他清晰的记得,当初东方珂也是这般倒分阴阳来点阵的。只不过那个时候的倒分阴阳持续了三天三夜。 井不停笑了笑,“这便是东方大人的点阵术。” 左怀恩脚踏阴阳双鱼,从湖上空缓步走来。其间一百一十九人无不合腰长礼。 他走到唐康面前,眼眶依旧深陷,飘飞的长发重新变得柔顺,他没有任何变化,同之前。他笑着问:“圣人可还满意?” 唐康遥望枳香楼,浩然气涌上,看见了那隐藏起来的三首六虚像,转头看向大明湖,那里便换作了玉女虚像。浩然气浸入大地,蔓延至整个明安城,发现一切都安定下来了,回归如常。 “左司守辛苦了。” 唐康没有直接说满不满意,但是知道他的人都明白,他有不满意的地方会直接说出来,什么都不说便是最好的。 左怀恩抖了抖身上的红色法袍,嘶嘶一声,上面新增了一条裂痕。他伸手一招,手没入一片黑色之中,从中取出一道幡旗递给唐康。 “这是大阵的阵枢,还是由圣人你保管。” 唐康接了过来,浩然气瞬间贯通整面幡旗,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后,手一翻,旗子便消失了。 左怀恩回首望了望大安湖,一眼在其间看到了枳香楼上那位姑娘。他眼眶限得更深了,声音低沉了许多,“还请圣人将那位姑娘转移到大明湖去,越快越好。” “养神的阵呢?大明湖那边需要布置吗?”唐康问。 左怀恩摇摇头,“当初东方大人在布阵的时候,十六个阵眼,十六个区域每一个都有同样的养神阵,圣人可以用阵枢去查看具体的位置。” 唐康心头一动,难得笑了笑,“东方珂不愧是东方珂。”转而,他深深地看着左怀恩说:“还希望他能从幽关全身而退。” “多谢圣人祝福,想必有这般祝福,东方大人能更加平安。” 左怀恩说话滴水不漏,唐康听此也不再同他多说些什么了。 左怀恩便转身对井不停说:“不停,下面就需要你了。” 井不停点点头。 “需要观星台吗?” 井不停摇头。 左怀恩沉沉一笑,“也是,依你的本事,不需那观星台。” 井不停正了正身,对唐康说:“明安城这般层次的观星、衍星和定星需要花费一些时间,希望圣人能够谅解。” 唐康大袖一挥,“不需顾虑我,按照你自己的办法来就是了。” “圣人大明。”井不停颔首一礼。 唐康挥手,一滴墨珠落在左怀恩手心,“若是有事,用这墨珠唤我即可。” 左怀恩手指绕动,墨珠渐渐隐去,知道唐康应当是有其他事了,“圣人请忙。” 不作他言,唐康迈步便消失于此。 唐康走后,井不停站直了许多,他笑着说:“圣人的气势果真还是比不了。” “他是千年圣,你不必多比较,”左怀恩深陷的眼眶难得柔和了一些,“你的路还长,好好走下去,不会比谁差的。” 井不停眼中渐渐涌出星辰的痕迹,仰望长空,缓声开口说:“每个人都是天上的星星。” 左怀恩点点头,四下之内的生灵,都能在天上找到自己的命星,这是世间赋予的伟大规则。 “但是曲红绡没有。”井不停低低地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左怀恩瞳孔一缩,“那你……” “是啊,我来这里就是想知道,为什么她没有命星。”井不停说罢,闭上眼,遮住眼中的星空。 陷入沉默。 良久之后,井不停开口说:“左司守,若是你有时间的话,帮我算一个人的命好吗?算命格这种事情,你应当是比我精通。” 左怀恩点点头。 井不停捻指一动,一道灰白色的气息掠出,泛动一圈后,在左怀恩的手指环绕。 “就是这个吗?” 井不停点头,“这个孩子刚刚看着阴阳图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左怀恩皱眉,关乎到阴阳图的事情,由不得他不上心。 “苍龙逆首摆尾,颠倒四象,改换阴阳。” 左怀恩顿时一惊,“这不是刚才阴阳图内四象之气的变化吗!为什么能被人看见!” “对啊,我也不明白,所以才找你。”井不停笑了笑。 说罢,他颔首一礼,“不打扰左司守了,我再不去忙活,估计唐康圣人该升起了。”他转身便离去,没入人群之中,没有丝毫的违和感,便如同来参加荷园会的读书人。 “苍龙逆首摆尾……”左怀恩呢喃一遍,深深地看了一眼连接大安湖与主城区的路,本就深陷的眼眶更加地深了。 …… 唐康找到了李缘,在一栋酒楼里。找到时,李缘正品着酒菜。唐康不爱喝酒,便只是坐在他的对面。 “一切顺利。”唐康开口说。 李缘笑了笑,“若是让左怀恩知道我还活着,估计凭着一身阴阳玄袍粉碎都要来杀了我。” “他杀不了你。” “总归是个麻烦事。”李缘停了停筷子。 唐康没有就李缘和左怀恩之间的恩怨多说什么。 “新的养神阵在大明湖,你安排一下,把那位姑娘转移过去,越快越好。” 李缘点点头,“荷园会上,你还是不露面吗?” 唐康淡声说:“没有必要。” 李缘似乎是想争取些什么,语速放快了一些,“法身也好,总归让这些孩子们看一看他们向往的人。” 唐康深深地看了一眼李缘,眼中却依旧看不出什么预料之外的情绪。最后,他点了点头。 李缘心情一下子畅快了,捧起桌上的酒坛子,一饮而尽。等放下酒坛子时,面前已经是空无一人了。 …… 盛景奇象结束了,天色也不早了,众人这才惊觉已经快过晚饭的时间了,四下哄散,想着脑袋里头又多了一件以后可以在茶余饭后,同孩子、友人吹嘘的谈资。对于绝大多数普通人而言,修仙界的事情再怎么绚丽,再怎么多姿多彩,终究也只是饭后谈资而已,谈过叹过后便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 秦三月同胡兰走在回去的路上,脑子里想的仍旧是大安湖阴阳图里面的事情。先前点阵时的倒分阴阳,太过磅礴的气息让她许久都没有缓过来,缓过来时却发现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觉得很是可惜,不过她知道自己现在的御灵水平已经达到回转的地步了,可以根据气息去还原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所以回转之前的点阵便是她接下来的目标。 胡兰多少觉得有些无聊,旁边的三月姐姐在沉思当中,看到个有意思的东西都没得说。不过现在她懂事了,知道各自都有各自的事情,不能强求每个人都顺着自己,没有抱怨什么,学着一个人玩也能玩开心。 两人迈步在回去的路上,微芒的夜色许好,踩着微风与灯光。 …… 气氛低沉的夜里,总归会出现那么一件事,激起心头的千层浪。 没有下笔心思的白薇,只得睹物思人,呆呆地坐在房间里,半边脸贴在桌子上,用手掌抵着,就那般看着依旧没有熄灭的提灯。许久许久。 直到枳香楼的人敲门送进来一封信,这样漫无目的的时间才被打发。 打开信后,看见那信上写着: “白薇姑娘,你好。听闻姑娘妙手可作天籁,曲终罢了鬼神哀。于逢时至,青梅学府诚邀姑娘参加荷园会,在文会上谱一曲天籁。此番相邀,有圣人唐康应允,姑娘大可不必在意拘束一事。” 落笔:青梅学府,戈昂然。 第二百三十八章 无“据”无“束” 白薇心里兀地一突。她看到了“荷园会”三个字,这三个让她心心念念的字。 莫芊芊站在旁边问:“谁写的信?”她有些疑惑,因为几年来,这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写信给薇姐姐。 “青梅学府。”白薇蹙起了眉。 “青梅学府?写的什么?” 白薇将信纸递给莫芊芊:“你自己看。” 莫芊芊接过信纸看了一番,旋即皱起了眉,相比起青梅学府邀请白薇参加荷园会这件事,她更在意信纸上说的“此事有圣人唐康应允”。唐康是谁她自然知道,是儒家七位千年圣之一,是东土万万读书辈的向往,是这整件事的当局人。但是他与青梅学府的联系,她就不得而知了。 “这是真的吗?”白薇问。 莫芊芊想了想说:“戈昂然是青梅学府的院首,与石祝并称为青梅二圣,同为半圣,下笔有神,真的应当是真的……”说着她顿住了,陷入了思索当中。 “可觉得有什么不妥?”白薇眉头泛泛。 莫芊芊偏过身,向大明湖的方向看了看:“既然戈昂然说了得到了唐康的应允,不必在意拘束一事,便应当是没有什么不妥的。只是我不太明白,为何在荷园会的前一天才邀姐姐你去奏琴瑟。” 白薇心头明晰,“也就是说这大概是临时起意,目的并非是为了让我奏琴瑟,而只是为了让我去荷园会,邀请只不过是个看的过去的理由。” “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应当怎么做,拒绝吗?”白薇问。 莫芊芊呼了口气,“这根本没法拒绝,如果只是简单的邀请,也就不用戈昂然亲笔写信了。” 沉默了一会儿。 “先前来过消息,说了荷园会过后便是时候,所以说,这其实是最后的时间了吧。”白薇语气微沉。 莫芊芊咬牙点头。她不想接受事实,但是不得不接受。 “那就……去吧。反正这是唯一的选择。” 莫芊芊怔怔地看向白薇,后者眼里涌着决绝与无畏,好似到了这最后,什么也无所谓,什么了无所畏了。 白薇做下这个决定没过多久,门被敲响了,又一封信送了过来。 落笔依旧是戈昂然,好似他听到了白薇的话—— “感谢白薇姑娘受邀。还请姑娘做好准备,备好必需,我们稍后再来迎接姑娘。” 莫芊芊脸色黯淡,“真是虚伪,枉为半圣。” 白薇勉强一笑,“既然是决定好了的事情,多说也无益。” “哼,我就是骂他们一下。”莫芊芊孩子气一般撅了撅嘴。 “准备一下吧。”白薇浅浅说。 在这无奈与决绝当中,她心里头唯一支持自己去怀揣美好的就只有叶抚了。她知道叶抚会参加荷园会,便期待着与之再相会,但因为先前自己同他说过不会参加荷园会,如今又去了,就只是希望到时候他不要认为自己在骗他。 “要带些什么。想必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莫芊芊翻动着东西问。 白薇环视一圈,轻轻叹气,“这般看上去,似乎也没什么值得刻意带上的。”她将提灯提在手里。这个很重要。 莫芊芊打开一顶柜子,从里面取出一个长条形的木盒来,想起一些美好的事情,驱散心头的不快,笑着抚了抚木盒,“姐姐上次弹琴还是去去年年夕。” “许久不曾碰过了,也不知还奏得响几个音。”白薇轻声说。 莫芊芊抠开木盒的木筿,露出里面的样子来。微微带有红意的褐色丝桐静静地躺在里面,许久不曾被人点拨,等待着。莫芊芊轻轻地拨了拨,微微的颤动带起纯净的声音。“声音还没变。”她回头看了看白薇,“姐姐要先试试手吗?” 白薇摇摇头,“收着吧,过去了再说。” “听姐姐的。”莫芊芊盖上木盒,扣上木筿。 没什么特别需要带的。这般想着,白薇也还是觉得颇有些神伤,在这间房里住了五年了,值得留念的还找不出一个一二三五来。一眼望过去,文房四宝和书是最显眼的,也是房间里面最多的。这些书白薇都看了个遍,有的甚至反复读了许多次,她本来想着带上这些书,但是到了最后也觉得没多大必要,毕竟这次出门不是换个住处,而是换种活下去的方式。想着到自己成了神,兴许就不喜欢看书了,也不喜欢弹琴养花了。 收拾了几件衣服,最后再到顶楼去浇了浇花,便结束了准备。 白薇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留下什么遗憾,有没有添补完遗漏在这里的空缺,她并没有再多去感伤什么了。房间没多少变化,依旧干净整洁,依旧放着许多书,依旧有几盆好看的花,墙上依旧挂着一些画卷,好似它的主人只是普普通通的出个门,马上就要回来。但并不会。 不约而至的是戈昂然的第三封信。上面简简单单两个字。 “有请”。 白薇站在前面,背后背着木盒,里面装着丝桐。莫芊芊站在她身后,收拾好的行礼都尽数放在那玉镯子里了,她的怀里抱着又娘。 白薇轻轻拉开门,一步迈了出去,同往常一样,只是简简单单地出了个门,但是落脚的位置却并不是门外熟悉的走廊,而是另外一间房,一间会客房,会客房里坐着一个留有很长的白胡子的老头,准确说来应该是一个老先生,他穿着儒衫。 白薇有些愣神,下意识往后面看了看,却发现后面是一个庭院。 “白薇姑娘。”那白胡子老头温声喊道。 “你是谁?芊芊呢?”白薇警惕地看着他。 “莫姑娘在外面等你。”白胡子老头面色红润,笑起来中气十足,“至于我,我叫戈昂然。” “你就是写信那个?” 戈昂然点点头。 “这里是哪里?” “大明湖。” 白薇顿了顿,但是她没有问自己为什么突然就出现在大明湖,毕竟常年同莫芊芊在一起,知道不少修仙界的事。 “信上说,唐康……圣人应允我离开枳香楼,可是当真?”白薇镇定下来,认真问道。 戈昂然抚动胡须,“当真。” “青梅学府邀我在荷园会上作曲,可是当真?”白薇又问。 “自然是真。” 白薇呵呵一笑,“什么时候儒家的文会也兴起了表演一事了。”言语里带着嘲讽。 “不不不,”戈昂然一连三个“不”,“我们有理由相信,白薇姑娘你的琴瑟并非只是表演。” 话里有深意,但是白薇不愿意去猜。她不想同戈昂然多说些什么。 “戈院首还有要说的吗?没有的话能不能让我先休息,天色也不早了。” 戈昂然笑着摇摇头,“我以为姑娘你有想要问我的,才先跟你见面,看来是我多想了。” 白薇歉意一笑。 “我送你出去吧。”戈昂然稍稍叹了口气。 白薇不知道这叹气有何深意,“明日便是荷园会,就不麻烦院首了。” 戈昂然自然是看得出自己不招白薇待见,他心里知道这是难免的,也没有去在意什么,一缕神念递出。不一会儿,从外面庭院走进来一个人。白薇知道她,正是那晚主持点灵灯的甄云韶。 “院首,你找我。”甄云韶看了一眼白薇,便向戈昂然行礼。 “带白薇姑娘去休息吧。”戈昂然简单吩咐一番后,便转身离去了。 点灵灯的时候,甄云韶留给白薇的影响还算不错,所以她并没有怎么抗拒。 “姑娘请跟上。” 甄云韶简简单单说完后,便走在前面。白薇背上背着木盒,手里提着提灯,紧随其后。 一路上并无话语。 离开了那间宅院后,出来便能看到大明湖的景致。作为明安城风景最好的地方,自然是有着其独特的景致。现在的大明湖还没有开放,没有什么人,偶尔经过一个,还是在为明天荷园会准备着的人。不同于大安湖,整片大明湖上没有一座楼,空荡荡一片,在这里夜里缭绕着雾气,颇有缥缈不在人间的感觉。走在湖畔上,感受着湖风,烦闷的心竟安定下来。想着明天这个时候,这里便是人山人海了,也还有几分享受这独特静谧的窃喜感。 “要我帮你吗?”走着走着,甄云韶忽然回头问,她看着白薇背后的木盒,“还有一段路,背着这个走,会有些累。” “不用了,谢谢。”白薇不反感甄云韶,但并意味着她愿意去接受。 甄云韶没有说客气话,便带着白薇继续向前,走了一段路后,她轻声开口说:“我听过你的事,虽然具体的不太清楚,但是大概知道你在大安湖的时候基本上没有自由,只能呆在那一处。” 白薇勉强一笑,“都有这么多人知道了啊。” 甄云韶摇摇头,“也仅此而已。有资格知道这件事的没有多少。” “所以,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呢?” 甄云韶语气放缓,“我想告诉你,在大明湖这里,你不用像在大安湖一样,只能呆在一处。只要是在大明湖的范围内,你去哪里都可以。” 白薇心里一动,紧着问:“为什么?” “院首告诉我的,具体的我也不知道。”甄云韶轻声说。 “戈昂然?” 甄云韶看了一眼白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院首抱有敌意,但我想告诉你,整个青梅学府,值得你信赖的应该只有院首了。” “为什么?”白薇越发糊涂,“为什么是对我来说?” “学府的其他人都是说把你带过来,只有院首说把你请过来。”甄云韶轻轻说着,“你可以不用在意我的话,这些都只是我的感觉而已。” 白薇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再问下去,心情微沉。 走过一段路后,遥遥地可以看到一间宅院,临靠着大安湖的湖口,看上去颇为雅致安静。 “那里就是你住的地方,东西都准备好了。”甄云韶停了下来,“我就不送你过去了,姓莫的那位姑娘在那里等着你。” “芊芊……”白薇呢喃一声后,蹙着眉认真地问:“你先前说,我能在大明湖的范围内自由活动,是真的吗?” 甄云韶点头,“院首不会骗人的。在这里,你没有拘束。” 白薇惨淡一笑,“这本来就是最大的拘束。” 甄云韶眉头稍皱,她不知道白薇的事,也就不太理解白薇这句话。她只是莫名地觉得白薇有些可怜。稍稍顿了一下,她取出一块令牌,“这是我的身份令牌,或许你用得上。”递给白薇后,她转身便离去了。 白薇握着手里刻有“甄云韶”三个字的令牌,还残留有温度。她看了看渐行渐远的背影,呼出一口气,提着灯,背着木盒走向湖口。 刚走进宅院,还没来得及看一下样子,白薇整个人面前忽地就站了一个人。莫芊芊一把抓住白薇的手,紧张兮兮地问:“那些家伙没有对你做什么吧?”眼眸里满满的担忧。 白薇笑着摇了摇头,心里感到一丝暖意。 见到白薇一切安好后,莫芊芊才缓了一口气,继而咬牙说:“那个臭老头子太可恶了,要不是看他老得半只脚进棺材了,我非打的他找不到北!” 白薇稍微猜了猜便知道莫芊芊说的是戈昂然,安抚着说:“没事就好。”看了看院子,脸上挂起笑意,“看一看这个新‘家’吧,收拾一下,我待会儿还要练练琴,总不能让人瞧了笑话去。” …… 井不停来到了平望楼,这里是明安城最高的地方,理应是最适合观星的位置。但显然,他并不是为了观星而来的。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在左怀恩以倒分阴阳点阵结束的那一刹那,他就已经完成了观星、衍星以及定星。皆知他是观星崖的天才,但是到底天才到何等地步,却没有人知道,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向来对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抱有极大的好奇,就好比不知道自己的天赋有多高,便没日没夜地观星以确定自己的极限;不知道曲红绡为何没有命星,便来到这东土,等待着与她的再相见—— 不知道这平望楼上的三盏灯为何其中一盏和另外两盏完全不同,便来到了平望楼。 他想上楼,但是他面前的人不想让他上去。便是那个守塔人。 守塔人站在黑暗当中,不着外面月光半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幽幽。 井不停倒是没想到还有人在这里守塔,若是只是个普通的人他自然不会在意,但显然,这个守塔人并不普通,但是不普通在哪儿,他一时半会儿又说不清楚。 “那这里是谁该来的地方?”井不停这般问道。 守塔人出声,“身带罪业之人。” “罪业?”井不停颇为疑惑,“杀人算是罪业吗?” “算。” “那我为什么不能来这里?” 守塔人沉沉开口,“那你是来赎罪的吗?”这般话说着,好似有无尽的幽光穿透一切,将整座平望楼覆盖。 井不停顿住,抬头看那平望楼上的三盏灯,其中两盏莫名地便给了他很大的压力。他又低头看着那潜藏于黑暗中的影子,心头一股悸动涌出,如同擂鼓震慑。 “抱歉,打扰了。”说完,他转身便离去,他感觉自己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黑暗还是黑暗,并没有因为井不停的出现和离去改变什么。 “世上没有人需要赎罪。”黑暗里,一阵低语。 …… 左怀恩无法理解一件事—— “世上会有没有命格的人吗?” 他看着手指尖萦绕着的灰白色气息,陷入了久久的沉思。这是井不停让他帮忙去算的。是井不停口中那个可以说出阴阳图内四象之气的变化的人。但是当他算命看命格的时候,却发现,这个人根本没有命格。 这并不是算不到,也不是被人遮掩了,而是实实在在的没有命格,如同一张白纸。看不到过去未来也就罢了,便是连现在都看不到。好似这人经历过的一切全都没有被规则、世界所记录下来。 用一句简单的话来形容就是,这世间好似并没有这个人。 三番五次的尝试,都是如此。 左怀恩想起了井不停同他说的,曲红绡是一个没有命星的人。却不想,现在自己碰上了一个没有命格的人。他无法去心安理得的接受这件事,思考良久后,他还是把这件事传回了东皇宫。 …… 推开门的那一瞬间,胡兰看到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若不是门里的场景一切都还熟悉,她便要以为是自己进错了屋。 居心笑脸盈盈地看着胡兰和秦三月,不待两人反应过来,喜上眉梢地迎了过去,“便是胡兰和三月两位妹妹吧。” 胡兰警惕地撤了撤步,习惯性地挡在秦三月面前。以前的时候,她是习惯性地站到秦三月后面。 “你是谁?”胡兰皱眉问。她把叶抚的话谨记于心,“每个人都是以貌取人的,只不过不应当把一个人的外貌当作他的全部”。虽然她觉得站在面前的这个看上去比三月姐姐大一点的人很好看,但是她还是抱有十二分的警惕。 居心跟着何依依来到宅院后,发现里面还住有人,便好一番追问,便从他那里知道了胡兰和秦三月等人的事情。听何依依说起胡兰的时候,她就很喜欢胡兰这个小姑娘,一见到本人便更是喜欢得不得了,想着果然是很可爱很有灵气的姑娘。 见着胡兰这般提防自己,居心难免觉得可惜。她向秦三月和胡兰介绍了自己。 “何依依的老乡?”胡兰从居心的话里提炼出这么个信息来。 居心听此,表情稍稍僵了僵,“话虽如此,但听上去不太好听呢。你可以认为我是他的青梅竹马。” 一个“青梅竹马”,两者之间亲密无间的关系便体现了出来。 胡兰没有青梅竹马,虽然知道意思,但是理解不能,存疑地问:“何依依呢?照理来说,不是应该他向我们介绍你吗?” “他啊……”居心面色犯难,“你们进来看看就知道了。” 胡兰和秦三月便跟着走进了去。 越过庭院,穿过廊道,到了尽头的园林里。胡兰赫然发现,何依依头顶着一张桌子,桌子被灵气维持着平衡,与此同时,他十分委屈地在读书。 “这是……怎么回事?有人欺负他?”胡兰瞪着眼问。 居心看着何依依的样子,笑弯了眉毛,“具体的我不知道,好像是让祁大哥丢了面子。祁大哥刚才回来后,二话没说就一张桌子丢到他脑袋上,然后就修炼去了。” 胡兰啧啧两声,“可怜”一声后,摇着头就牵着秦三月走开了。 居心看了看可怜兮兮的何依依,又看了看胡兰走起路来摇来摇去的辫子,果断地选择了后者,踩着轻快地步伐跟了上去。 顶点 第二百三十九章 同一片月下,等待明天 对于白天所发生的事情,祈盼山终究是有些放不下心来,打坐都沉不下心,当然,这不是说何依依失了言行这件事,他虽然恼火,但还不至于斤斤计较,反正也给了惩罚了。他所在意的是阵势这件事。 明安城大阵显势的时候,祈盼山也在明安城,自然也受到了阵势的压迫,因为修为高法宝多的缘故,他没有像普通人那般被压在地上喘不得气。虽说是这样,但依旧是感受到了那庞大无垠的压力,无法去反抗的压力,正是这份压力让他心有不安。 作为道家的人,他虽然没有主研法阵,但是接触得不少,毕竟道家对于法阵也是相当擅长的。正是因为如此,在大阵显势的时候,他能够清晰地知道,这座大阵包括住了整个明安城,并且并非是道家所布置,其间没有任何道意。能够布置出这般大阵的人,除了道家的人以外,他能够想到的就只有阴阳家了。一旦这么想了过后,他几乎能从气息感受里肯定,这座大阵一定是阴阳家布置的。 待到大阵阵势稳定后,他走遍了整个明安城,去印证自己的猜想。直到阴阳家东皇宫的人出现,他的猜想得到了肯定。而让他安定不下来的,便是阴阳家之人。 这些天发生了许多事情,让他对这次荷园会的认识不断发生改变。一开始他只当是个儒家学府的文会,但是从清净观和无上清净通宝天尊的神像开始,一切在发生变化,之后从叶抚那里得知了大安湖的养蛊大阵,开始怀疑“为何养蛊”、“养的什么蛊”、“何人养蛊”,再之后的便是明安城大阵显势,如此庞大的法阵让他知道了明安城绝非寻常城池,荷园会选在明安城也绝非机缘巧合,以及李缘、唐康的相继出现,都让他清醒地意识到荷园会并非只是一个简单的文会,即便他不认识李缘,但是丝毫不影响他知道李缘是一个非常不简单的人。 甚至,丝毫不掩抑地说,在祁盼山看来,其实最大的未知应当是叶抚的存在,只不过在他的认识里,叶抚所处在的范围超出自己太多太多了,无法去理解也不应当去理解。他之所以定不下心来,自然是因为何依依要参加荷园会,还有今天刚到的居心,这两人都是他不得不去在意的人,如果说荷园会真的存在着极大程度上的危险,那么他自然不会让何依依和居心卷入其中。现在关键的就是,他并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危险。 心里难以安定,思索良久后,他还是决定去找叶抚谈一谈。当下,这大概是唯一的可能了。 来到叶抚的房门前,敲了敲。 门内叶抚的声音缓缓响起,“请进。” 祁盼山推入而入,一眼看去,发现叶抚在桌前写着什么,只不过并非是用毛笔,而是用着他自己的笔。 “先生,打扰了。” 叶抚放下笔问:“有什么事吗?” “白天的事情,我有些不解。” “是那十六尊虚像的事情吗?”叶抚问。 祁盼山点了点头,“依先生之能,应当能看出来,这明安城本身便处在一座大阵之中。” “你的说法有问题,这座大阵是依城而建,并非城池处于大阵之中。”叶抚摇头修正了祁盼山的话。 祁盼山歉意一笑,“是我先入为主了。”他习惯性将明安城视为普通的城池。 “然后呢?你对什么不解,大阵,还是明安城?” “荷园会。”祁盼山定声说:“我对荷园会不解。” 这个回答出乎叶抚的预料,稍微想了一番后,大致理解了祁盼山的不解。“你担心何依依和居心?”白天的时候,叶抚已经见过居心了,很可爱一个少女。 祁盼山没想到自己只是说了个荷园会,叶抚便直接猜到了自己心里头的关键,苦涩一笑,“瞒不过先生。” “荷园会乃青梅学府所办,应当不会出现差池的。”叶抚将抒写的纸本合上,站了起来。 祁盼山呼了口气,“荷园会选在明安城举办到底是为了什么?先生有了解过吗?明安城大阵、大安湖大阵、清净观、通宝天尊神像、阵势显露、圣人唐康、抵御阵势的剑客还有阴阳家之人这些的出现都只是巧合吗?都跟荷园会没有关系吗?” 叶抚直直地看着祁盼山,认真地说:“如果我告诉你,真的没有关系,你相信吗?” 祁盼山如遭雷击,晃晃往后退了一步,愣神许久,脸上尽是无奈与苦楚。这由不得他相信还是不相信,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终其到底都不会改变事情的本质。 叶抚见祁盼山也说不出话来了,幽幽地吐了口气,“这并不是什么多大的事情,你即便是知道了也不会有任何影响,你还想知道吗?” 祁盼山看着叶抚的神情,他丝毫不怀疑,如股自己说想,那么先生会立马告诉自己。这个场景似曾相似,隐约地记得,似乎在不久之前,自己也曾问过先生一些问题,先生也是同样地问自己想不想知道,但是那一次他因为畏惧而摇头拒绝了。这一次,他同样畏惧,但是他不能拒绝,因为他身后还站着何依依,若是退缩了,何依依又会遭遇什么,他不知道。 “想!” 这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来,痛苦地挤出来。 叶抚看着祁盼山神情有些复杂,“上次我给了一张纸,让你在荷园会何依依最困难的时候交给他,你还记得吧。” “记得。” “记得就好。” “那纸条到底有什么用?”祁盼山很想知道。 叶抚摇摇头,“你先听我说。” “洗耳恭听。” “你是从落星关过来的,应当知道落星关外那条黑线意味着什么吧。” 祁盼山没有说过自己的身份,但是他丝毫不惊讶叶抚知道。“那条黑线的说法许多,世间普遍流传的是妖潮,但是在落星关内部说的是那是罪业,是通明纪元留存下来的罪业,罪业遍布天下之日,便是苍生沉落之时。而在大门大派里流传说的,那道黑线代表的是大势以及大势背后无尽的因果。至于里面具体是什么,无从得知,还没有人能从黑线里面活着出来。” “先生,这件事与那黑线有关吗?” 叶抚背着手走到窗前,“未来一段时间内,天下的许多事都与那黑线有关。这次的事也不例外,荷园会只不过是刚好碰上来,用来转移寻常人的注意的一件事罢了。” 祁盼山陡然心惊,“荷园会只是一个幌子?” “不能这么说,荷园会是实实在在地要举办的,只不过刚好撞上这件事而已,就做了遮挡暗流的山石。” “这件事是为了应对落星关外那条黑线的?”祁盼山猜测。 “没错。” 祁盼山喃喃自语,“也就是说,那些大人物早就预料到落星关会失守,而我们这些守关人只不过是徒劳挣扎罢了。” “不要那么悲观,万事皆系于一线之上,没有绝对的徒劳,也没有绝对的毫无意义。” 祁盼山知道叶抚话里有深意,“会有预料之外的事情?” 叶抚笑了笑,“落星关的失守是预料之中,但你要知道,预料终究是预料,只能看到预料之中,没法看到预料之外。” 叶抚的话如同咒语一般响起在祁盼山心头,让他惶惶失了心守。 “你所说的圣人唐康也好,那不知身份的剑客也罢,连同出现在明安城里的阴阳家之人都是局内人。而荷园会并不在局内,这一点你大可放心,何依依和居心他们不会被卷入其中,能够有一段值得高兴的回忆。尤其是何依依,他的故事会很精彩。”叶抚缓声说着。 这一番话语,无疑是让祁盼山安心许多,“那这件事已有定局了吗?不会影响到荷园会吧。” “会,当然会。不过那与你们并无关系。” 叶抚的回答很直接。祁盼山心知,不到那样的层次,想要扯上关系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那先生,我之后需要做些什么吗?” “不用刻意去做些什么,你抱着何等目的来,就以何等目的行事。” “这样就可以吗?”祁盼山问。 叶抚点头。 这般来说,祁盼山来找叶抚谈话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从叶抚那里得到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不疑真假,也没有资格去怀疑什么。 “这纸条到底有什么用呢?”祁盼山最后还是问了一遍。 叶抚看了一眼祁盼山说:“能让何依依知道他到底该做什么。” 祁盼山没有明白得很透彻,但是他没有再问下去。他很清楚自己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既然已经达到了目的,便不能再做一些逾越的事了。 “先生且安。” 说罢,祁盼山退去。 叶抚站在窗前,远望着南方,“红绡,预料之外的事能不能发生就看你了。” 正出神地响着,门又被敲响了。 “进来吧。” 秦三月推门而入。 “感觉怎么样?”不待秦三月说话,叶抚率先问道。 秦三月知道老师是在问她在大安湖观阵的感觉,“感觉有些奇妙。同样的气息可以因为不同的办法发生千奇百怪的变化,然后出现各种各样的结果。以前只是在《修仙表录》上粗略地了解了一些与阵相关的知识,那时不觉得有什么神奇的地方,如今一见,发现很有意思。只是——” “只是什么?” 秦三月敛了敛眉头,“只是,我学习阵法这件事会不会太过草率了。” “为什么这么说?”叶抚笑问。 “器符丹阵都基于神魂的强大与否,历来强大的阵师无一不是神魂通幽的存在,不用老师说我也知道,我没法修炼神魂。没法修炼神魂,又如何做得了阵师。就算我对气息的感知再怎么敏感,对阵法变化衍生的演算再怎么精准,也不过是空架子。”秦三月从大安湖回来的路上,就一直在想这么件事,她是真的惊异于阵法的万般变化,也是真的无奈于自己没法修炼神魂这个事实。 叶抚没有批评秦三月自怨自艾,毕竟她的情况是真的很特殊。他缓下声来,温声说:“当初你没法修炼,可总还是找到了御灵这么个办法,而且并不比寻常的修仙弱,甚至比起修仙更加适用。如今没法修炼神魂,可总是能找到代替的办法。” “可上次本已是麻烦老师你了——” 叶抚打住秦三月的话,“不麻烦我的话,我作为你的老师有何意义。” 秦三月定定地看着叶抚,低下了头。不曾受过优待的她,始终不愿麻烦他人,所以她极力做到最好,不给叶抚添麻烦。 “多少也依赖一下我吧,不然我这个老师当得多寒酸啊。”叶抚打趣自己一般说着。他拍了拍秦三月的肩膀,“回去休息吧,你今天已经很累了。”他自然是看得出来,秦三月在大安湖受到了庞大阵法气息的冲击,虽然没有受到伤害,但也等同于几天几夜不曾睡觉的疲惫了,现在有点强撑着的意思。 叶抚这么一句话出来,秦三月意识上和身体上的疲惫一下子涌了出来,一股恍惚感使得她险些跌倒,满怀歉意地说:“让老师担心了。” “去休息吧,明天还要参加荷园会。”叶抚摇摇头说。 秦三月点头,转过身迈开步伐。 “三月。”叶抚叫住了秦三月。 “老师还有吩咐吗?”秦三月回头问。 叶抚认真地说:“以后再这般参悟阵法变化时,记得留一份心思注意旁人。” “这……”秦三月还想问什么意思,可话刚出口,忽然就意识到了应当是自己在大安湖的时候被别人注意到了。她连忙说:“谢谢老师提醒。”同时御灵之力挥洒而出,遍布自己身体,迅速地将不同于自己身体气息的那一丝气息隔离开来。 “老师,这是?”秦三月看着被隔离开来的那一丝微弱的气息问。 “自然是其他人的气息。” 秦三月问:“该怎么处理?” “留着吧,或许以后会有用。” 秦三月似懂非懂,但还是照叶抚的吩咐,将这缕气息隔绝起来然后收好。 “老师,可以了吗?” “去吧。” 秦三月点头离去。 叶抚看了看天,随手带上门离开这里。 穿过廊道,在桃园里看见了何依依。祁盼山已经将那张桌子从何依依头上拿下去了,他现在正在读书,读的是《石祝》。叶抚路过的时候,何依依叫停了他。他看上去心不在焉的,书都没怎么看进去。这对他来说很少见。 “先生,我想问一件事?” 叶抚点头,“你问。” 何依依翻弄着手里的《石祝》,上面的修改痕迹清晰可见,“早上听胡兰姑娘说上面这些修改痕迹是先生你的字迹,”说着,他连忙挥手:“先生不要误会,我不是说这是你修改的,我只是……我只是……”说着他沉默了下来。 “这的确是我修改的。”叶抚没有遮遮掩掩什么,明了地说了出来。 何依依即便早已这般猜想了,肯定了,但听到叶抚亲口说出来,依旧还是惊颤了心。他恍然之间,便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叶抚了。 “《石祝》是半圣所著,先生你的修改……我看了许久许多次,是更加合适的。那先生你……岂不是……岂不是……”岂不是什么,他说不出口来。 叶抚摇摇头,“不用往复杂的方向想,半圣也会犯错,能指出半圣错误的人也不一定就是圣人。何依依,你是个读书人,应当做的是读书,读圣贤书,读朝上书,读俗世书,读天下书。” “读圣贤书、朝上书、俗世书、天下书……”何依依呢喃一遍又一遍。 “不要走岔了路,身边再多的光怪陆离,再多的纷纷杂杂,你首先得捧得稳手里头的书。” 叶抚一番言语振聋发聩,何依依陡然醒过来,连声道:“是我糊涂了心志,岔了本心。” “看得开,明了前路,自然是无拘无束。想不通,绕了圈子,多说也毫无意义。” 留下一句话,叶抚迈步离去,信步月下廊桥上。 何依依长呼一口气,定下一颗心,认真地钻研起《石祝》上修改过的地方。同叶抚说的那般,何依依九层九的世界里都是读书,一旦走进了自己的世界,无论如何,读书都是第一位。 叶抚拉开宅院大门,一眼便看到了隐匿在廷树上的少女。不过后者并不知道叶抚已经发现了她,蹲坐在廷树枝节上闭着眼睛,像是野猫一般娴静。但叶抚知道,这个少女动起身来是同猛虎一般暴戾疯狂。 叶抚径直地走到廷树下,而到此刻,少女也依旧没有发觉自己被发现了。直到叶抚手指轻轻点了点树,树身猛然晃动将她给摇了下来。 同叶抚说的那般,如猛虎动。少女狠戾不留余地的攻击顷刻之间落在叶抚的身上,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本能地要排除一切未知的威胁。而结果上也是显而易见的,她的第一波攻势没有触碰到叶抚半分。 只一瞬间,少女心头涌出念头,这个人惹不起!下一刻,她便要逃离此地。但她面对的毕竟是叶抚,刚迈出一步,便被如同潮水涌来的压迫压得动弹不得。 叶抚面向她。即便是分毫动弹不得,她眼里的神情也无半分惊恐,有着视死如归的冷淡。除了柔弱的样子和娇小的身体以外,没有任何的理由去证明她是一个深闺少女,比起来,她更应当是一个冲阵破阵的万人敌。 “第五周周是吧。我问你一个问题。”叶抚没有绕圈子,直接开口叫出了她的名字。 第五周周双眼蓦然攀上灰芒,似乎随时随地都可能自裁。 叶抚没有闲心思去安抚她,声音说不上冷漠,但绝非好心情,“不要让我用把‘千将’这个身份告诉何依依。” 第五周周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么就被识破了身份。她接下的任务是以本来的身份去保护何依依,如果叶抚所说一旦发生,便意味着任务失败。她不想任务失败。 “可怜。”这句话是叶抚在心里头说的。 “长宁军前不久应当是抓了一个叫‘骆风貌’的人是吧?把他的情况告诉我。”叶抚直接问说。 第五周周狠狠地看着叶抚,似乎要吞掉他一般,但瞧着他眼神里遥远深沉的冷淡,又升起了无限的畏惧,最后她咬牙说:“骆风貌身为鞍山山神,鞍山之地一片荒芜,本是失责,又不奉朝火,逃离立神之地,应当神陨,九日前,于都城之外伏首,此刻正等待宣判。” 叶抚听此没有丝毫以外,这本也就在预料之中,“作为不把你的身份告诉何依依的代价,你想办法把骆风貌放出来,带到明安城来。最好在荷园会结束前。”从以骆风貌神道香火作为交换,帮他离开鞍山开始,叶抚就已经打算了解他的事了,但是现在,又有了心的打算。 “休想!”第五周周毫不犹豫地拒绝。如果这般做了,便是违背长宁军。而且接了任务后,便暂时脱离了长宁军,现在等同与长宁军没有任何关系。 叶抚无所谓她的拒绝,“随你。荷园会结束前我看不到骆风貌,你就准备回去向李明廷请罪吧。” 说完,他转身进了宅院,没有给第五周周留下丝毫回转的余地。 徒留第五周周在廷树之下惊颤烦闷。惊颤于叶抚的强大与其随口说出叠云国陛下的名字,烦闷于自己被这般威胁却无能为力。她甚至没有心思去猜测叶抚的身份了。 她是第五周周,是叠云国第五家族失散已久的三小姐,表字蔷薇;更是长宁军千将大人,是那头破阵冲阵,以霸道之书冲散敌军阵营的猛虎。 身作蔷薇,心当猛虎。 …… 叶抚回到自己的房间,搭了把凳子坐在窗前,望着一片月。 他想,“妥善了一切,才好全身全心与人相约。” …… 同一片月下,白薇坐在庭院桐树下,认真地抚弄着面前丝桐琴。 她想,“得多准备一首曲子,只弹给他一人听。” 第二百四十章 出关 这大抵是一件尘封起来的秘密。还不曾有流言传出——为何会有落星关的存在?而为何又以“落星”命名。 好似知道的人,都本能地接受了它的存在,说着是用来抵御远南而来的妖潮黑线。也就不曾有说过,那妖潮,那黑线为何从远南而来,而不是远东,远北,远西。 当然了,对这件事请追根溯源并不是一件多么值得的事,也就很少人这般去想过。 与其想这个,不如好好欣赏一下几乎从未在落星关见过的夜空。久居黑暗的人,会觉得火星也同星辰般闪耀,就好比落星关这些世世代代的本地守关人一般,他们大多数人从生下来到死都呆在这里,不曾见过大陆夜晚那璀璨的夜空,便觉得当下头顶这片天上的星星点点便是最美的景色。 因为黑线退到了一年前的位置,所以现在的落星关是难得的安宁一片。虽说着一个合格的守关人应当随时随地准备着战斗,但人毕竟是有感情有思想的存在,没有谁是绝对的战争兵器。黑色的长城上,站着、坐着、躺着许多许多人,他们中绝大多数人都带着凌厉如同刀芒一般的锋利,而这份锋利已经是被璀璨的星空消去了大半。这里是最好的看星星的地方。 守关人大多都是小队结伴,小队人数又以四人最佳。所以,这道黑色长城上几乎都是四人一队在一起看星星,男男女女皆有。在关外的战斗往往都是弃生死于不顾,每一次出征几乎都是向死而生,所以一个小队里的守关人几乎都是生死交付的关系,大多数的活动都几乎是一同出行的,于是乎,这看星星的场地里,才几乎都是四四抱团的。 而在这四四抱团的人群里,有那么一对人看上去便与众不同了。她们只有两人。如果说只是队伍只有两人,还说不上与众不同,关键的是,她们所在的地方方圆几十米内没有其他任何一个人,所以远远地看上去,她们才是那么地与众不同。 “红绡……”温早见坐在城墙上,仰面看着夜空。清丽的脸庞沾染了一些浅淡的伤痕,这是她在一次战斗中留下的,不过她并不怎么在意,也就没有去处理。因为在意的人不在意,所以才不会在意。 “嗯。”曲红绡站在一旁,身体挺得笔直,她穿习惯了白衫,虽然知道在战斗的时候容易弄脏,但习惯若是能随意改变,也就不叫习惯了。与绝大多数人望着星空不同,她远望着关外藏在夜色里若隐若现的那条黑线。 温早见泄了口气,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当初知道曲红绡要来落星关的时候,她想都没想就跟着来了,目的便是落星关守关人小队的特殊关系,一般而言,一个小队里要么是血浓于水,至命之交,要么就是道侣知己红颜。她就是抱着想同曲红绡一起出生入死地战斗,然后增进感情。她在心里头算了算,来到这里快一个多月里,大大小小的出征加起来有十三次了,大概三四天就得出关一次,每一次都是两人结队,无一不是险象环生,说是出生入死一点都不为过。 但是嘛,出生入死的目的达到了,增进感情依旧是微乎其微。温早见感觉上,似乎这同来落星关之前没有多大不同。她很多次怀疑是不是自己不够真挚,是不是曲红绡脑袋里只能装道法修炼,装不了其他东西。温早见唯一得到的安慰便是,自己习惯了叫“红绡”,而曲红绡也习惯了被这么叫。 勉强算是进步吧。温早见在心里头这么想。 “没事,就是叫一下你。”温早见叹了口气,别过头。 曲红绡瞥了她一眼,眉目中稍带起一丝疑惑。她总觉有时候温早见怪怪的,尤其是这种时候,但是又不理解哪里怪。 “下一次出征会是什么时候?”温早见不想她们之间陷入沉默。 曲红绡想了想说:“照黑线的位置看,应该是一个月后。” “真是够久的啊。”温早见嘟囔道。比起三四天便出关一次,一个月的确是很久了。“这一个月你是怎么打算的呢?”她问。 “读书吧。很久没有好好静下心来读书了。功课,总还是要做的。”曲红绡轻声回答,她从来没有忘记自己还有一门“格物致知”的功课,虽说到现在都还没有摸清门路,但总不能交白卷。 “哦。” “嗯。” 然后再次陷入沉默。 温早见心头苦戚戚的,每次问起曲红绡这种问题的时候,都在期待她回答完了后,反问一句“你呢”,但是每一次都只是干巴巴的回答。这就是温早见所熟识的曲红绡。 “我跟着你一起读书吧。” 曲红绡想了想,“你的修炼似乎并不需要读书吧。” “你不也一样吗?”温早见其实并不太理解为何曲红绡一个道家弟子会把读书看得那么重。 曲红绡摇摇头,“不一样。”她没有去解释什么。 温早见倒是想知道为什么,但与此同时她也明白,自己还远算不得走进了曲红绡心里,不能太过逾越,那样只会惹人烦,招人厌。她揉着脸上的伤痕,放下思绪,细细地感受着这份难得的安宁。曲红绡从怀里取出一个半个巴掌大的木牌,摩挲着。 “传音令吗?”温早见瞧着曲红绡手上的木牌问。 曲红绡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温早见有些发愣,她从曲红绡眼里看到了难得的温情。那样的温情,在看自己的时候,从不曾有过。 “在等谁传音啊?”温早见勉强地问道。 “师妹。”曲红绡回答得很直接。 温早见下意识地以为是驼铃山上的师妹,“你不是单脉传承吗?哪里来的师妹。就算是其他脉系,你作为人间行者,也应当是同辈第一人才是。” “不是驼铃山,是三味书屋。”曲红绡说。她心里稍微有些遗憾,“还不曾收到过师妹的传音。”按照她的推测,应该在几天前,胡兰便应该唤醒了神魂才是。她留给胡兰的传音令是只要唤醒了神魂便可以使用的,这些天她便在想会不会有传音过来,但并没有。 “兴许她只是没有时间。”温早见感觉到曲红绡有些许失落,但不知道为何失落,只得这般安慰。 曲红绡将传音令收起来,“大概吧,也许她还没有想起这件事来。” 传音令刚收起来的刹那,一道神念的波动袭来,她心里陡然一动,当即又把那传音令取了出来,却发现依旧是毫无波澜。她这反应过来,不是这个传音令有了波动,而是另外一个。她呼了口气,取出另外一个传音令。 “四海城的传音令。”温早见瞥见,当即皱起了眉,“是出关的消息吗?” 四海城是落星关后面的城池,名字里虽然带着一个“海”,却是一座庞大的悬空机关城,乃以墨家为首的百家顶上之作,落星关九成以上的守关人都住在这里。如果说落星关是前线关隘,那么这里便是大本营。世人所说的落星关其实便是由“四海城、落星关、黑色长城和关外荒原”四个部分组成的。因为落星关属破碎之地,各种凌乱危险的气息充斥,所以落星关和四海城之间是以法阵隔开的。一般而言,四海城传达出关消息时都是通过守关人标配的传音令下达的。 温早见看了看自己的传音令,“我的没有消息。” 也就是说,只是传给曲红绡的消息。 曲红绡感受了那一缕神念后说:“说是城里有人找我。” 温早见挑了挑眉,“找你的人可不少啊,也不至于专门给你传音吧。”曲红绡的追随者许多,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便有许多慕名而来的,挑战者、追随者都有,但她的性格便决定了这些人最终都铩羽而归。 “是个天神,而且无限接近于道统神。”曲红绡拧了拧眉。 温早见心惊,“无限接近道统神!那种神道之辈不都是很难见到的吗!找你何事?” 曲红绡摇摇头,“我并没有同这般存在接触过。不知来意为何。” “要去看看吗?”温早见问。 曲红绡沉了沉心,“去看看吧,我感觉应该去。” “我跟你一起。” 两人对视一眼,旋即离开黑色长城,回到落星关,交付了通关令后穿过落星关和四海城之间的法阵。 出口处是一个很大的广场,广场内杳无一人,漫天皆是攀附着的符文波动,无尽深沉的道韵流转其间。 曲红绡同温早见刚一出来,便有一个身穿道袍的小道士过来接待,“两位师姐好,真人让我在此等候。” “是有人找我吧,人呢?”曲红绡问。 小道士面对曲红绡有些拘谨,“师姐请随我来。” 说着,他便抬起步伐紧张地走了起来。二人紧随其后。 不一会儿,便离开了这个广场,来到一座宫殿。殿内有两人,为首一人是负责镇守关口的无印真人,另外一人是一个身穿道袍的少年。曲红绡看到道袍的瞬间愣了一下,因为她在驼铃山珍藏的古籍上见过,那是无上清净通宝天尊道统的道袍,但这一道统似乎已经消失许久了。 “真人,曲师姐到了!”小道士进了宫殿便高呼。 无印真人是一个气宇轩昂的高大道人,看上去是中年模样,面相很和善。他是道家的弟子,按照辈分来的话,曲红绡应当叫他一声师兄,但他毕竟不是出自驼铃山,也并非同一脉系,曲红绡还是以真人为称,“真人。” 无印真人温声一笑,“你不必同我拘礼,当初我也受过你师父的指点,承了恩的,叫我师兄并无大碍。” “师兄,找我的人呢?”曲红绡不多说其他,开口发问。 无印真人往一旁侧了一步,看着华袍少年,“便是这位道友。” 道友?曲红绡心想,无印真人作为镇守关口的人,本已是厉害之极,被他称呼为道友,那应当是无限接近于道统神的天神无疑了。 曲红绡将目光放在华袍少年身上。华袍少年正是那沉桥江的少年江神。 “这位前辈找红绡有何事?”曲红绡点头一礼,问道。 少年江神见曲红绡行礼,连忙说:“不必客气,不必客气。我是承人之意来此的。” 曲红绡略有些疑惑,她感觉这个人有点不像是巅峰天神,似乎没有那种高手风范,而且不知是不是错拒绝,她感觉他有点畏惧自己,“何人?” 少年江神看了看无印真人和温早见。 无印真人知其意,温声一笑,“那就你们单独相谈吧。” 温早见听此有些不愿,她可不想让曲红绡和这个不知来意的人单独在一起,是敌是友都还分不清,“真人,这不妥吧,这人——”她的话没说完便被打断。 无印真人笑着说:“相信红绡。” 他的话有深意,说的是“相信红绡”,而不是“相信那少年江神”。 温早见心如明镜,理解了这份深意。是啊,一个巅峰天神就能伤害到曲红绡的话,她也不至于成为年轻一代的标杆了。 无印真人和温早见退却。 宫殿里便只剩下曲红绡二人,“你说吧,没有人会偷听,”她确信这一点。 少年江神一面对着曲红绡,当即就想起了叶抚,顿时心里头泄掉了一大口气,虽然叶抚没有明说曲红绡和他的关系,但隐约地也透露了,曲红绡是他的晚辈。有了这一层关系,少年江神面对起曲红绡来也是压力山大,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看似是一个巅峰天神,实际上都是虚的,是叶抚给的。 “我来自叠云国,是沉桥江的江神。”他没有报上姓名。他很清楚,自己并不是正统神,没法拥有名号。 “叠云国?”曲红绡当即挑了挑眉,她感觉得到这个人有些畏惧自己,这可不太像是一个快要立道统的神应该表现出来的样子。“你是承谁之意?” 少年江神苦笑一声,“他没有告诉我名号,不过他让我带一句话,听了过后你应该就知道了。” 曲红绡认真地看着他。 “他说,你的师妹再过一年也会来落星关。”少年江神原封不动地将叶抚的话说了出来。 师妹! 曲红绡百般当敌也不曾动摇的心神,曳曳摇动。她几乎在一瞬间想到那个躺在自己身旁,眉目颤动的小姑娘。联系这少年江神来自叠云国,不由多想,那个“他”自然是自己的先生叶抚。 “让你带话的是不是一个长相年轻,面相温和的人?”曲红绡抚定心神。 少年江神连连点头,“是的,是很厉害的大前辈。”他想起了叶抚抬手间扬起满江神辉的场景,心神不禁一阵摇曳。 是先生了。曲红绡心头一定,当即反应过来少年江神所带的话。“师妹她也要来落星关啊,会不会太早了。”她很清楚落星关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这里几乎每次出征都要死不少守关人。也深知,落星关对外宣称一千守关人,可实际参与守关的有十万数,但其中大多数人都不能被记住姓名。她不想师妹成为不被记住姓名中的一员,她想师妹应当是光彩夺目的。无论如何,也当是天下万万能之辈无可奉首者。 “就只有这个吗?”曲红绡不觉得先生只是让带一句话。 少年江神很是纠结,老实说,他一点都不想进那关外荒原的黑线里去,但……毕竟在那样的伟力下,去与不去不是自己能决定的。“那位前辈还说了,让我同你进入那关外黑线,找到一盏刻有‘煌’字的灯,然后带出来。”说出这般话好似费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关外黑线,煌,灯?”曲红绡陷入沉沉思索。 少年江神点头,“前辈说,这是你的功课,但是去与不去全在你,他会尊重你的决定,也希望你考虑清楚。” 曲红绡想起当初先生给自己布置功课的时候,那个时候的先生当真是只是一个先生,对她也当真只是一个学生。 “去与不去全在我。”曲红绡呢喃一声,她丝毫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知道其间没有任何深意,知道自己就算不去先生对待自己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但是,先生想告诉我什么? 曲红绡回望落星关的方向,那里是无尽的苍茫,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言的破碎之地。 “千万里之外,先生也托人给我功课……”曲红绡眉目大定,“作为一个学生,便本就是行功课之事。” 曲红绡即便只是一个外来的守关人,但是早已用实力与一颗恒定的道心证明了,她是无可匹敌的存在。她深知那关外黑线里是九死一生、九千九死不可做得一生的危险,但是奉守道心的她决定了,当去!没有给自己任何安慰与告诫,一旦决定了的事,便不应当再迟疑。 “听安。”曲红绡长言,呼气。 少年江神心头苦涩,苦涩一会儿过后,取而代之的便是决绝,因为这是唯一的做法。他知道自己背后有人,但那并不意味着自己可以反抗一个招手之间便是满江神辉的存在。 少年江神长拘一礼,似乎是对着空气一般,大行礼言:“奉以恪守,前辈之当,尽属以表,沉桥江江神明心。”他肯定,那位前辈必定能感其言。 阵阵泛动空间的波澜递出,极,其万般涟漪,遥遥直下,千万里,有余。 …… 回到落星关后,温早见还是按耐不住,问道:“那人同你说了些什么?” 曲红绡没有回答她。 温早见瞧着曲红绡,忽然察觉她一身的凌厉之气,丝毫不掩抑。 “到底……发生了什么?”温早见心里滋味难耐。 曲红绡呼了一口气,“先前同你说,后边一个月我要读书,但是现在要改了。” 温早见看着曲红绡的侧脸,眼里拂过一丝虚妄。片刻之后,她眉目清明,笑着说:“先前你你要读书,我便说同你一起读,现在你不读书了,要去做其他事,但是我依旧是那句话,”她展颜,长长回望,语气深沉地说:“同你一起。”她在后面加了一句,“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多久,只要是你。” 曲红绡眼中闪烁一缕微光,“谢谢。”这是她无言以表的言语。 “红绡啊,你知道吗,我现在最希望的是什么?”温早见望着夜空并不算美丽的星辰,笑着问。 “什么?” “最希望啊,有一天我受了你的帮助,会兴奋得说不出话,你受了我的帮助,可以不用说谢谢。” 这句话里,蕴含着温早见对曲红绡所有的情感。但是曲红绡能感受到吗? 或许在曲红绡眼里,温早见是出生入死的伙伴。只是而已。 准备完全了,那就—— 出关! 顶点 第二百四十一章 作一曲长歌,自林深来 文会的本来的意思是志同道合的文人,闲乐之间,饮酒作赋的集会。常常一盏酒,便歌一曲,得一赋,其皆人等大多行色一心,故而大文人的文会上常常有名曲名赋。说成是休闲娱乐也不无可以。自从至圣先师宣《子曰》于天下,引得太平世间开始,常常兴盛于大文人、感道人之间的文会逐渐铺平来,走向更多人。 儒治过后,文会彻底普遍化。儒家向来讲究有教无类,从来不给自己以“高雅”、“尊贵”等名头,所兴文会并无门槛,不限籍地、性别、出身等等,基本上是个正儿八经的人都可以参与。除了会道文会和一些私人筹办的文会,儒家府级极其以上的正统文会都不设门槛。便是寻常人一样可以领会大小贤人、君子乃至是圣人的风采,可同他们共台争风。 过去的大小文会上,有过不少原本默默无名,会上大放异彩而名动天下的人。正是抱着对贤君圣的期待与名动天下的希冀,儒家的正统文会受到了极大的追捧,尤其是在叠云国这种儒治国家。儒不同佛,成家不立教,对于儒治国家并无任何限制,也没有“儒权”这种说法,所以儒治之下的国家大多民风正明婉约,以“守法尊儒”为要。 离着天明还有许久一段时间,大明湖里便已经忙碌了起来。这是面向世人的文会,儒家虽然向来不提倡“场面”、“格调”,但总是要让文会上的人看得过去,所以大明湖提前一个月就封锁开始筹备了。现在呢,自然是做最后的整理。 荷园会是青梅学府举办,但学府里毕竟就那两千学生,这么大个文会就算全部动员起来也不够看,所以主力还是叠云国官方的人,仕女、匠人、杂工、侍卫皆有,毕竟这种事情,他们做起来总还是要比读书人厉害。 四下皆是一片忙碌热闹,唯独湖口这里似在天外,祥和无端。若是有人偶然争渡无措,误入这路深不知处,或许驻足凭望,可见隐约一盏灯,或许侧耳倾听,可闻切切丝桐声,或许迈步而行,只在恍然间,离了这一处,惊觉屏梦,唯独当作妙不可言处。 铮铮然。路深处。挂在架上的提灯微微摇曳,洒落一片光也随之而动,白薇凭靠楼柱,抚弄面前丝桐。时而欣喜,时而蹙眉,时而深思,时而恍然,作得的曲子同了心情,时而急切,时而舒缓,时而深沉,时而大动。曲子里,是她不可言语,羞于体会的情感。而这样一份感情,莫芊芊注定是体会不到的,兴许除了白薇自己和“为他作曲”的“他”,没有人体会得到。 莫芊芊坐在小板凳上,望着天上月、天上星。感受着很撩人的风,想着,想啊若是在枳香楼那高楼上,这般夜里吹的风一定是冷的。 “姐姐!”莫芊芊喊道。 白薇停下了手,“嗯?” “累不累啊,休息一下吧,不然天亮了都没力气走走逛逛。”她是一个催促姐姐睡觉的撒娇妹妹。 “不急呢,总要做完手头的事。”白薇抬头看了看那盏灯。 莫芊芊摇头呼了口气,嘀咕道:“荷园会奏曲选那一首《朝凨》不就行了嘛,曲子大气恢宏,用在这种集会上最合适不过。没必要专门写一首曲子嘛。”她说着撇了撇头:“再说了,我听了一会儿,好听是好听,但是没有《朝凨》合适。都听不懂……感觉不像是写给我们听的。” 白薇抿嘴一笑,笑而不语。 莫芊芊瞧着姐姐不做醒动,幽怨地叹了口气,站起来到了围栏处,透着微光朝远处看去,一眼瞧见了匆匆忙碌着的人,轻声说:“还是到这个时候了。” “是啊,总是要到的。”白薇脸上瞧不出喜怒哀乐。 又娘伸了伸前爪子,打了个哈欠,从梨栏下踱步走到白薇脚边然后躺下蹭了蹭,继续睡觉。白薇顺手抚了抚它的脖颈。 莫芊芊头枕在边栏上,望着远处灯火历历、窜动人头,缓缓合上眼。不需要睡觉的她,感受着这般如悄悄密语的氛围,进入了梦乡。让她惊觉的是一道明丽的弦音,待到再睁开眼来时,望见的是陡然撕破黑夜,遍及四下,激起晨光的太阳。那如同火一般攀附在远山之巅的巨物让她明白,自己一睡到了天亮,当即站直了身体,披风从肩头滑落在地。她捡起地上的披风,喃喃自语:“竟然连姐姐给我盖披风都没有感觉到,是不是睡得太沉了。”也只有绝对信任着白薇,她才能这般松懈心神。 抬目望去,楼住那里已经没了白薇的身影,只有雪白的又娘蜷缩着,如皱落的棉花。莫芊芊循着气息,出了宅院,望见湖口那一处站着一个轻柔的背影。 “姐姐一夜没睡吗?”莫芊芊来到白薇身边,同她披上披风。 白薇虚望着湖的另一岸,那里是密密麻麻拥挤着的人群,影子落在湖水里,黑了一片,“这番景象,怎地让人罢得了眠。” 隔岸观人,人自纷纷扰扰。那里便是荷园会召开的地方,已经挤满了人。 莫芊芊自责地说:“都怪我突然就睡着了,都没有施下隔音符。” 白薇笑着说:“不怪你。牵动我的不是声响,是这件事。” “这件事?”莫芊芊理解不能。不过她看白薇精神极好,气机稳定,也就没有太过忧心。 “帮姐姐梳一下头吧。” “好。” …… 叶抚站在宅院门口,望着那棵廷树,上面已经没有了隐藏的少女。他知道,无论如何,那个蔷薇似的少女都会把骆风貌带过来。 “胡兰你快点!老师都等好久了!”秦三月清丽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听上去她很开心。 今天是个值得开心的日子。于秦三月、胡兰和何依依如此,于明安城的绝大多人数如此。 “来嘞!” 叶抚回头望去,廊道桃园那里飞快地跑来一个活力满满的小姑娘。她一袭黑衣,高束长发,负剑而走。 “先生久等了。”跑过的第一个先和叶抚打了招呼。 叶抚点点头,“何依依他们早早地就走了,我们也快些吧,要不然挤不进去了。” 胡兰连连点头,跨起步伐就冲了出去,秦三月叫嚷着跟了上去。叶抚在后面关了门,才缓缓跟上。 或许有不少人知道明安城并非只是一件普通的城池,但是对于绝大多数知道明安城这个城池的人而言,这就是一个普通的城池,甚至不少人是因为荷园会才知道这么个地方。生活在明安城的人们历久以来便没有把这里当做是多么了不得的地方,从未见过什么大型的集会,而荷园会是第一个,所以,造成的影响用万人空巷来形容毫不夸张。 只可惜的是,大明湖畔再怎么大也容不下一整个明安城的人,所以很多人都只能在外面望一望,然后听着从里面传出来的消息,以此作乐。正因为如此,向来没有作门槛的荷园会这次做了个不算限定的限定——“尽量保证让想进去的读书人进去”。不算门槛的门槛。 前两天的灯会已经足够拥挤盛大了,今天的景象更是超过了许多。几条通往大明湖畔的路站满了人,远远望去,如同巨人洒落了一把沙子,就算说整个明安城的人都在这里了,兴许也不会有人怀疑。以前的荷园会大多在修仙者偏多的城池举办,而修仙者偏多的城池普通人的数量是远不如明安城这般的,所以从没有这么拥挤过,一时间青梅学府和官方的人都有些应接不暇,最后还是学府的人出面以文气之风开辟了一条水路才勉强缓解压力。 而此刻,叶抚三人就在这水路上。 胡兰眼睛里装满了好奇与惊异,上上下下打量着水路,恨不得把每一处都装进眼里。事实上,绝大多数走在这水路上的人也都同她这般,实在是这水路乃平生仅见。文气之风的吹拂,将大明湖外湖湾这一带的水全部吹了起来,然后汇聚成中通的管状水路,路自然是在中间。在文气之风的抚动下,这些水波本就样态万千,加之这湖湾的水实在清澈,晨光一连照了透,落在中间的水道上便是粼粼层层一片,交相辉映的斑斓色彩构建了一条“虹桥”。使人如同行走在梦幻绮丽的彩虹上。 叠云国的人丝毫不吝啬描绘美景的词汇。不一会儿,“湖湾一线点虹桥”传开了,好这一个美景的人争先空后地又拥到这边儿来了,本不那么拥挤的水路很快就比更近一些的旱路还要挤。当然嘛,走惯了青石板,换一道虹桥来自然很是吸引人。 不过,在人潮来临前,叶抚三人便已经出了水道,到了大明湖畔来。 比起大安湖,大明湖畔这边儿更加开阔,建筑、行道树、景致分布也更加合理,即便是人很多,看上去也不碍眼睛。有着学府的人加以文气之风维持秩序,这边儿没有变成哄闹一片的闹市。多数的人自然是身穿白、青、灰、蓝等色儒衫的读书人,书生书玉七三各参,看得出来,为了今天他们大多都还是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形象上下的功夫很足。士大夫都还讲究面目“一新”,这些个读书人自然不须多说。 这么一来,一身黑的胡兰就显得扎眼了。负剑之人倒是看到不少,毕竟佩剑也可以是装饰,但穿黑的的确不多见,儒衫之中也极少极少有黑色的,倒也不是说避讳什么,大致上还是因为“玄过而不白”,读书人喜欢讲究一个清清白白。 没走多久,一道呼声传来,“先生!” 何依依老远地看见叶抚等人便开始呼喊,若不是有学府的弟子提醒,便要大开步伐奔过来了。 叶抚三人朝着他那边走了过去。 “居心姐姐呢?”胡兰见着只有何依依和祁盼山两人便问。居心嘛,虽然刚开始因为其太过热切,让胡兰有些提防她,但小半个晚上的认识下,熟络了不少,觉得这个姐姐虽然没有大师姐那般可靠稳重,没有三月姐姐那般温柔贴心,但以外地挺对眼,觉得很有趣。 “她先回禹东书院那边了,等各大书院同学府会了面就出来。”何依依解释道。 胡兰狐疑地看了一眼,“你不也是禹东书院的吗?怎么不跟着一起啊。” 何依依别了别头,“这个嘛,就不多说了。”他急忙岔开话题,“对了,我先和你们说一下荷园会那边儿的行程安排吧。” 胡兰顿时认真起来。 “刚从学府那边得知,这次的荷园会共六天,历‘琴、棋、书、画、诗、文、博、论、杂、辩、告、首’十二项,按照次序两项一天。其中,以第三天的‘诗’、第五天的‘辩’和第六天的‘首’为重中之重。顾名思义,‘诗’为诗词歌赋,届时将有学府前辈点亮文气碑,凡是在荷园会上作出的诗词歌赋,水平足够便会自动浮现在文气碑上,听闻上一次,君子柯寿《长气三千里》十二首词占据了整个文气碑,其余诗词皆不得上榜,当真是绝景啊!”何依依一番浮想翩翩,几乎要穿透时空的壁垒,亲眼去去瞧那十二首诗词了。 好一番缓解才继续说:“‘辩’乃思辩,由贤儒提问,众人对此进行辨析论述,往往这般思辩会是诸多文人大思想勃发的时候,光是听辩不参辩都能获益匪浅;至于最后的‘首’,便是大儒讲经。” 虽然最后一个“首”何依依描述得极为简单,但单单从其神情上也知道,这是他最为期待的了。 “居然这么复杂啊,我还以为就只是诗文博辩呢。”胡兰惊叹着说。 先前胡兰一度对荷园会提不起兴趣,此刻见胡兰这般神情,何依依不由得小小地抬了抬头,莫须有地有些自豪之意。他骨子里已经把自己当做儒家的人了,因此而自豪也在情理之中。 秦三月问道:“还有多久开始呢?” 何依依说:“再过一个时辰,学府就要宣布荷园会的开始了,然后在午时二刻开始‘棋奕’。” “每个人都要下棋吗?”胡兰没研究过棋,倒是跟叶抚一起玩过五子棋,但是她知道这里的棋指的是天元。 何依依笑着说:“虽然读书人大多爱下棋,但到底不至于到每个人的程度,而且大多数人都是上不得排面的,也就是做个观棋人而已。主要的是有一些棋道高手,他们奕局往往都是玄妙异常,有甚者可引人入棋盘世界,身当棋子参入胜之境,是极其难得的机会,而且终局过后,还会有棋道大家复盘讲解最为精彩的奕局,就算不懂棋也能从中领悟不少。” 胡兰眼中涟漪彩彩,“听上去很有趣。” “想不到胡兰姑娘也对棋道有兴趣,到时候可以一起去看。”何依依笑着说。事实上,他在意的是棋道大家的复盘讲解,而胡兰在意的“引人入棋盘世界,身当棋子参入胜之境”。 “酉时日入后,便是琴瑟萧笛琵琶钟。儒家文会上的乐曲之道不同于专门的乐会,并不在于角力与争艳,更多地偏向于表演和庆贺,而且嘛,说一句粗鄙的话——”何依依尴尬地挠了挠头说:“佳酒佳曲配佳人。”因为“宫商角征羽”五音浮动的独特气息变化,与“黄钟、大吕、太簇、夹钟”等十二阴阳律的音观之道,长时间修习乐律之人大多相貌极佳,又以女子居多,所以这般琴乐会上常常是佳人大观,久而久之地,才有了何依依这么个说法。 胡兰“豪气”地笑了笑,拍着何依依肩膀说:“没事的,我不会笑你,爱美之人人皆有之。” 被胡兰这么个小姑娘说着,何依依更是尴尬得无地自容。胡兰瞧着更是好一番打趣。之后何依依就棋和琴又说了不少详尽的事和典故,他是做足了功课的,毕竟老早之前就期待着这荷园会。所有,胡兰和秦三月从他这里知道了不少事,连同其他地方国家的风土人情都了解了不少。 “唉,等等!”正聊得开心,秦三月忽然在一旁惊声。 胡兰问:“怎么了姐姐?” 秦三月环视四周一圈,“老师呢?” 众人这才惊觉,叶抚不见了。 “先生这是什么时候走的啊,也不说一下!”胡兰看了一圈看不到人,确信叶抚是走得很远了,嘟囔着抱怨。她眼睛骨碌一转,便想着回去了一定要好好和先生讲讲道理。 一旁的祁盼山也并没有意识到叶抚的离开,但他并不惊异于此,比较在意的是秦三月居然比自己先发现先生不见了。当他试图去了解秦三月时,一股意识中的倾轧让他打消了念头,尽管他不知道那倾轧是什么,但还是选择了遵循。 叶抚的忽然离去也只是引得胡兰小小抱怨一下,他们自然是不会担心什么的,毕竟是先生。 他们一起朝着大明湖畔的大观台去,等待荷园会的开始。 却在大安湖惊潮一刹,无人注意之际,一抹人影煞地走在静谧不受叨扰的湖湾,迈步向那隐于林间的宅院走去。迈步未远,忽然听见一曲铮然自林间传来,只有片段,未成一曲,但仅仅只是这个片段,他听懂了,那是湖畔初遇时懵懂的好奇。 第二百四十二章 如吕似梁,一音之差 手指在琴弦上游动,激起水花一般的弦音,如湖动惊潮。到了某一处,她眉头一凝,两只手掌蓦然落下,掩抑住所有的声音。琴弦骤然落定,松手后发出反弹的律调,切切然。又娘眯开困倦的睡眼,碧色的竖瞳缓缓张了张,不见异常后,伸出舌头舔了舔微红的鼻头,然后重新将脑袋埋进胸口。 “怎么了?”莫芊芊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仰面眯眼,忽然察觉但琴音停了,便抬头问。 白薇没有回答她。 喃喃一句,“如吕似梁……”她正纠结于一个音律该如何搭配才是最好的。 这一段是她作的这首曲子里,她唯一不太自信的地方,改了许多次一直没有个定数,许多个音都很适合,但她始终不满,决定不了最好的。她很在意这个,这是她最期待也是最希望让人期待的曲子,不能有半点瑕疵。这好比那些文人作诗问词,总是纠结于一个字、一个词的使用,往往便是一个字,一个词便能决定一首诗词的水平。虽说她希望自己这首曲子水平不差,但到底不是很在意这个,她在意的是是否会因为这一个音的问题而使得自己想表达的没表达出来,或者完整。 一旁的莫芊芊听上去是真的没觉得什么不对,她看着薇姐姐认真纠结的神色,不禁觉得有些好奇。她认识里的姐姐虽然含蓄知性,但向来是很自信的,以前看她编曲,一直都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从不曾这般纠结于某一处,就好像是在担心什么,显得不那么自信了。 记忆里,曾见到白薇编曲《笼中雀》,真的便是一遍成,从落指到终曲,没有任何的停顿,好似她曾练过千百次了一般,可那的确是第一次,之后的岁夕,《笼中雀》第一次同观众弹起时,惹人大感,一曲终了,久久无法回神,回神之际,便是拍案叫绝。其实,在莫芊芊的认识里,严格说来,奏琴并非是白薇的爱好,问她怎么喜欢上丝桐古琴的,她自己也没个答案,不过一句“摸着琴弦就喜欢上了”,平日里也不常弹奏,但隔上个几个月半载的,也不会有任何手生。想来,莫芊芊便只能用天才去形容了。 所以,现在纠结的白薇在莫芊芊眼里便是极为难得,这样的反差感让她看上去觉得很是可爱,很是心喜。 “如黄钟……如帝漆……” 白薇一遍又一遍地调音,想找到最完美的感觉。因为是写给他听的,脑海里便一遍又一遍地浮现起同他在一起的场景。初相逢、再相识、同相会、旦相离……四个场景将这首曲子分成了四个部分,白薇完善了最后三个部分,却在这第一部分的“初相逢”上出了岔子,她总觉得这第一部分的曲子弹奏起来顺手是顺手,但不怎么顺心如意。 “会不会是我起初邀他上船,被他拒绝的缘故呢?”白薇回想着这一点,想了一会儿后,暗自叹了口气,“应该不是这个原因,相逢有意同相逢无意都进了曲子。”可总还是差一点,她到底还是经历不多,看不全自己的意思。 丝桐铮铮地响着。白薇有些发愣,无意地挑拨着琴弦。 “再相识是在那花灯之下……”她回首来,想起那个场景。是灯火辉煌处,是蓦然回首处,是相逢时愁处。那时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高兴?欢心?释然?亦或者,黑暗中的一丝微光。想到这里,她脸上不自觉地浮出笑意。 相识时的欣喜,相会时的放松,同那离别时的茫然一股脑地冲进白薇的心头,如同搅散了的水花,四下洒落一片,浸软了一整颗心。她如同喝尽了千杯美酒,竟有些迷离,一旦想起了他便挥之不去,总有那么一片影子落在脑海里某一处。就像是呆了,傻了,痴了。 直到莫芊芊一声咳嗽,白薇恍然惊醒过来,忽地脸上红了一片,如同日落时不舍离别的霞色,“我这是怎么了!”她茫然于自己先前那般毫无道理的情绪和臆想,久居高楼的她没见过这种事,一时之间给不了自己答案,唯独在看过的那些民间鬼怪故事里,忽地意识到—— “我是不是有些喜欢他啊?” 她没法给自己的这份情感定个名字。她怕自己搞错了,然后空欢喜一场。 抬头望了望天,日上半晌,底下万物的影子只剩下一小片。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愣神很久了。 “不能再发呆了,在这样下去,就没时间了。” 摇头,驱散杂念,收心,一丝不苟。 “练琴练琴,一定要做到最好。” 双手再次在丝桐上游走,指尖撩拨琴弦,激起一片美妙。 尽管是这么回事,可弹着弹着心里头又不经意地跑偏了,越是想着今日便是荷园会了,便越是静不下心来,好似有虫子在咬动一般,酥酥麻麻的。期待兼并着紧张,越是期待便越是紧张,而又越是紧张越便越是期待。 期待啊,期待到出了幻觉。她停下手来,抬头向前看去,好似在路的尽头看到了他,他好似也在看着自己,然后一点一点走过来。 “幻觉啊……看来真的是累了,花了眼睛。”白薇小小地鄙夷了一下自己这过分的妄想,直到她下意识俯身去抚摸又娘的时候,发觉又娘僵直了身子,正在瑟瑟发抖。她恍然一愣,然后猛地抬起头朝前看去,顿时眼中的色彩崩塌。“居然是真的……” 透过庭院的围栏看去,在栎墙开口之间,她看见叶抚一步一步朝这里走来,然后站在门槛前,敲了敲门。 莫芊芊并没有看到叶抚的到来,抬起头朝门望了望,皱着眉嘀咕,“会是谁呢?”她便要起身其开门。 白薇连忙叫道:“别,等一下!” “怎么了?”莫芊芊问。 白薇一心的期待这一刻尽数变成了紧张,完全没了平时的知性,没去想为何叶抚会找到这个地方来。她也不知怎么想的,赶着步子抱着自己的琴跑进屋子离去。 莫芊芊疑惑了,平时里可从没见过这样的姐姐啊,怎么慌张成这副模样。她探出一缕神念到门外,发现是叶抚后,眼睛骨碌一转,一下子就想到了些什么,心里头觉得好笑,弯起了眉头。她不同白薇那被复杂的情绪搞乱了分寸的慌张,有些好奇叶抚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又是为什么来的?尽管好奇,但她还是遵循白薇,没有急着去开门,便将叶抚晾在外面。 而敲门声也没再响起。 “好了吗?”等了一会儿,莫芊芊朝着屋里喊。 屋子里很快就传来急切的脚步声。白薇走出来后,莫芊芊上下瞧了瞧,问道:“也没有什么变化嘛,姐姐刚才跑进去干嘛?” 事实上白薇只是把自己的琴放了起来,本是想着换身得体的衣服,但意识到那样必定会耗去不少的时间,只怕是要让人等到黄花菜都凉了。 “别问了,快开门吧。”她听外面没有敲门声了,一心想着会不会叶抚见没人开门便以为里面没有就走了。 “呵呵呵——” 白薇见莫芊芊一脸调笑自己的表情,稍稍觉得尴尬,但也顾不得同她争辩什么,自顾自地踢踏着步伐越过庭院,然后定了定气息,才打开门。 门开了,见到叶抚还在后,白薇不由得深深地呼了口气,一颗悬动的心定了下来。 叶抚见此,笑着说:“不用那么急的。” 白薇没去想叶抚为何知道自己很急,连连站到旁边去,“进来吧。” 叶抚看了看庭院亭榭下的莫芊芊,然后撇头问:“不问问我是怎么知道这里的吗?还有我是来干嘛的吗?” 白薇这才恍然,在心头里责怪自己慌了分寸,她背过身去,不想让叶抚看到自己尴尬的神情,朝着庭院里面走,边走边说:“进来再说也不迟。进来嘛,进来。” 叶抚疑惑地看了看白薇的背影,这好似有一种唐三藏进盘丝洞的感觉。今天的白薇感觉上也和那晚不太一样,感觉没那么拘束了。 想着,叶抚迈步越过庭院,来到了亭榭。 莫芊芊知道自己的姐姐很在意叶抚,便礼貌地打招呼问候,“叶公子好。” 叶抚笑着回应,“又见面了。” 莫芊芊嘻嘻一笑。她笑的时候露出些许牙齿,看起来少女感十足。 然后,叶抚又同那缩在角落里一动不敢动的又娘打了个招呼,“这么多次来,你还怕我啊。” 又娘紧缩身体,不敢动弹,也不敢叫唤。倒是一旁的莫芊芊有些惊诧,她没想到又娘居然这么怕叶抚。少女的心思总是开阔的,于是她便在想,叶抚是不是什么虐猫狂人,又或着是什么老妖怪之类的,一时之间联想翩翩。但当她回过神来时,却发现又娘正舒舒服服地躺在叶抚的怀里,顿时又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不太正常。 叶抚在亭榭坐了一小会儿,白薇便端着茶水出来了,将还冒着热气的茶放在他面前。 叶抚看着茶水便问:“你也喜欢喝茶吗?” 白薇稍稍一愣,然后说:“算是吧,但喝得也不算多。” 叶抚点头一笑,“等以后我让你喝一喝我自己晾的茶。” 白薇听来,以为是叶抚的客气话,便一笑而过了。 没见着叶抚时,满心期待,将要见到时,尽数化作了紧张,而这般面对面坐着时,心里头反而轻松了下来,好似看着他的双眼,便能安心一般。恢复如常的白薇自然又是那个知性闺秀的白薇,见叶抚品过茶后,便问:“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呢?是偶然,还是专程来的?”她自然是想听到“专程而来”,不过想着就算是“偶然”也还不错,毕竟偶然是缘的嘛,“荷园会召开场地那边似乎离这里有些远。” 先前被叶抚先入为主地抛了问题,白薇便没有想到自己应当解释一下为何自己原本是在枳香楼上,而现在却到了这大明湖湖口来。 叶抚自然也不会回答说是自己专程而来的,毕竟那样说的话就显然表明了自己知道你白薇在这里,会惹人遐想。他想让这一切自然而然地进行下去,然后感受一下三月同自己说的“白薇那份纯粹的感情”,还想了解一下“不一样的老师”又是为什么。 “送三月她们进来后,我便独自一人到处看看,到了这一处,听见琴声,便循之而来,本想收获一份天籁,”叶抚笑了笑,“却不想是更大的惊喜。”他这般说着,好似真的便是偶然而遇一般,“这大抵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白薇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应当解释一下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连声说:“先前同你说不参加荷园会并没有胡说。其实我也没想到,青梅学府那边会邀请我参加荷园会,想着能够同你再见到,还是很期待的,只不过没想到这么早就见到了。”事实如她说的这般,只不过其间掠去了许多许多,在白薇的眼里,叶抚当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与命运,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她不想破坏这种认识。 两人各自有隐瞒,各自有自己的秘密。不同的是,叶抚知道白薇的一切,而白薇只知叶抚零星半点。 “没关系,我知道你不会胡说。”叶抚轻巧一语化解了白薇所有的担心。“这么说来,我听到的琴声便是你弹奏的。” 白薇点头,“先前在练习荷园会上要弹奏的曲子。” 突然,一直在一旁不说话,几乎要被白薇遗忘的莫芊芊插口说:“姐姐你明明就没在——”话没出口,白薇便捂住了她的嘴,然后连声说:“芊芊啊,你出去看看荷园会吧,很好看的!” 莫芊芊幽怨地看了一眼白薇,同那小怨妇一般,碎碎念着出了门。 白薇心里头罢了口气,想着还好自己手快,要不然就给芊芊她说了出去。她那首曲子还有瑕疵,不胜完美,所以还不想让叶抚知道,同时也想能够弹给他听时,他会有些意想不到。 “那么,来到这里了,就是为了琴声而来的吗?”白薇问道。 叶抚摇摇头,“先前不是说了吗,循琴声而来,见到了更加的惊喜,便不只是为琴声而来了。” “还有什么?” 叶抚笑着说:“之前听你说到不了荷园会,有些遗憾,现在到了,自然是想要邀你同我一起游历这荷园会。” “这样啊。”白薇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时看见叶抚已经站了起来。 他轻声问:“那么,你愿意同我一起吗?” 本以为自己在这样的时候应该是欣喜到了极点,欣喜到说不出来,但却不想反而是在这样的时候,心里一片温绵,如同浸泡在柔和的茶水之中,宁静了下来,认真地同着叶抚说:“愿意。” 并无羞涩,也无兴奋,唯独一种清淡到了极点的满足在心头。她想,这样就好了,这样便已经很满足了。 待到叶抚和白薇同行,绕着大明湖口走走停停,说说笑笑到了湖畔这边儿后,荷园会已经开始了。宣布荷园会开始的是青梅学府的奉院执教,陈五六,大家都叫他五六先生,是君子之位。能够在开幕之际便见到一位君子之位的先生,这对于在场的绝大多数人来说,很是惊喜。 开幕式上没有冗长无聊的这个先生,那个官的讲话致辞,也没有什么惊艳震撼的开场表演,只是在湖畔广场这边,执教五六先生以文字之风慰藉了众人的疲劳,感谢、祝福了一番来自五湖四海的读书人,说明了一下这次荷园会的日程安排后,就直接开始了。事实上,绝大多数人早就知道日程安排了,所以开幕式结束后,众人便十分有目的地朝着棋舍去了。 当然了,并非每个人都对对局博弈感兴趣,青梅学府自然也料到了这一点,所以安排了一些杂项,例如学会、交流会等等,学府的一些学生会组织起来,同对博弈不感兴趣的人进行一些读书学习上的分享,由他们了解学府里的学习和生活,自然也不会吝啬学府里学到的知识和心得。青梅学院是东土数一数二的学府,对于学府内的事情,外来的读书人自然很是向往,这般集会也并无虚席。像这样的大大小小的学会和交流会集中在广场这边儿,因为大都是读书人,当属斯文,所以秩序氛围什么的都极好,没有捣乱和撒泼,大家都认真地听着来自学府的学生的分享,然后再问一些自己感兴趣的。 因为学府施加了一些手段,所以即便是六七月的艳阳天,也并无燥热,四下皆是一片清凉。这无疑是带给一众读书人们极好的体验。 这样良好,大家都一心求知的氛围让从小到大,经历过无数大小集会的叶抚深深地感觉到不真实,好似在虚幻之中一般。但到最后他不得不承认,这里的读书人的确更像是读书人,更只斯文礼仪,但他们也只是读书人,只读书,这是最大的悲哀,但无疑也是最大的庆幸。 白薇这次没有用莫芊芊给的符篆了,所以旁人可以确切地看到她的面容,但因为读书人太多且大多来自外地的缘故,这里明安城本地的人反而少得可怜,所以知道白薇身份的人几乎没有。在他们眼里,白薇就只是惊动目光的女子,没有什么“惊曲仙”的名头。也无流氓混混,没有人上来送脸。所以,叶抚同白薇便真的只是游历而已,两个人的感受,唯独他们才知道。 越过广场,一路便朝着棋舍前去。 棋舍这里围了许多人,一眼望去,大大小小有着上千棋局,每一个棋舍都是独立的,看得出来,学府为了照顾到博弈人的体验,专门在每一个棋舍里施加了隔音的手段,不让外面的纷扰打扰到。每一个棋舍外面又设有供人观棋的棋盘,有专门侍棋的棋僮为众人演棋,一般而言,名门贵族的棋僮皆为相貌上佳的少女僮仆,但这显然有轻视女子的意味,所以在提倡“女子供才”的儒家这边,便没了这个约定俗成的事,男女皆有。 下棋的人很多,会下棋的也很多,但是下得好能够称得上高手的便少之又少了,大家便更不用说,便是百里挑一也难寻。往往,这些棋道高手都是小有名气的,所以他们的棋局围观的人自然是多一些,顾虑到这一点,便有不同规模的棋舍。大多数人都还是有自知之明,没有人刻意去抢占规模大一些的棋舍,所以一眼看去,围着的人多的自然也就是下得较好的,或者说博弈人受欢迎的。 而在这里面,便有一处,里里外外围满了人,甚至是抢占了别的棋舍的范围。 叶抚和白薇刚到棋舍这边,一眼便看到了那一处,因为其实在是太过显眼了。从路人的对话里听明白了,那里是青梅学府当代拔头弟子甄云韶的擂台局。 “甄云韶……”白薇听见这个名字不由有些失神,她想起了那个令牌上的名字也是甄云韶,“便是她吗?”昨日,将她带到湖口,路途里同她说了一些颇有深意的话的便是甄云韶。现在再次听到这个名字,白薇不由得想起昨晚那番对话,有些想知道为什么。 想了想后,白薇同叶抚说:“我们去那里看看吧。”她指着甄云韶所在的棋舍。 叶抚点头答应了。他在那群围观的人里看到了胡兰和秦三月,还有何依依他们都在那里。看着胡兰认真的样子,叶抚也想看看这个小丫头又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惊喜,便同白薇一起朝着那边去了。 妙书屋 第二百四十三章 棋局与“棋局” “失败了,没有算得出来。” 左怀恩忽地就站在了井不停身旁。沉沉一语。 井不停稍稍转身向着他,轻轻点了点头,以表礼貌。尽管他身份在观星崖,乃至整个阴阳家都是极其尊贵的,但是毕竟辈分摆在那里,该行的礼还是要行,他也不是什么心高气傲,心比天高的人,说了他为人谦逊,便是真的谦逊。 虽然左怀恩没有明说什么失败了,但是井不停稍稍一想就知道了。 “有大人物遮掩吗?还是身怀大因果。”井不停问。 左怀恩换了便装,他们行走在人群中,便和来参加荷园会的读书人们没有什么两样,“都不是,具体的我不太清楚,但照我所算。”他沉默了,没有继续说下去,似乎是在思考该怎么说,或者该不该说。 “天机?”井不停稍作诧异地说出这个词来,他看上去有些谨慎。 左怀恩眉头一动,连忙摇头,“可不能妄论天机。”他呼了口气,“因为结果太过奇怪,所以我有些不太确信对不对。” 井不停轻轻一笑,“司守大人切莫勉强,不能说也没关系。” 左怀恩深深地看了一眼井不停,看不透他双眼里的星辰,略作迟疑后说:“那道气息的主人就演算结果看来,没有命格,什么也算不到。” 井不停眼中一道色彩拂过,好似顿顿的星空忽然转动起来,“没有命格……”他眼中的色彩渐渐黯淡,“当真是头一次听说。”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司守大人可能肯定?” “这般太过不寻常的事,我没法去肯定,只是就我演算来看,是如此。”左怀恩摇摇头,“兴许是我能力不足,算不到。” “天算、神算、鬼算三个名头,司守大人可是拿走了一个鬼算。若你都算不到,那当真是……”井不停没有继续说下去。 左怀恩看起来似乎不太愿意接受“鬼算”这个名头,摇着头说:“天地之大,万般变化,无奇不有,大抵也只有我们人族才会妄自尊大了。” 井不停受教一般点了点头。 说着,两人便已经到了荷园会广场这边。左怀恩遥遥地看着那些席地而坐便是一场引人入神的交流学会,“你先前说,曲红绡是没有命星的人,现在又碰到个极有可能是没有命格的人,这意味着什么?” 井不停抬头望着碧空,满脸的希冀,“不知道。”他没理由似的说着:“都说天机不可泄露,可为什么不能泄露呢?倘若便如同没有命星、没有命格一般,有怎么能叫天机,终其而言,不过只能叫‘人机’。”这番话说完,他似乎有些神伤,低沉的情绪绕动,“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那无法揣度、无法描述的存在,又怎么会同渺小的人说起天机与否,终其到底,不过是我们自作多情。天地待人,便如同人待蝼蚁,但蝼蚁不会去奢求人的生活,而人却欲与天比高。” 左怀恩深深地看了一眼井不停,这一刻,他无法去猜测井不停那眼中的星辰已经到了何等的宽广程度。若不是当初亲眼见过他的降生,左怀恩只怕要去怀疑他是不是转世之身。他沉默片刻后问:“这番道理,是崖主同你说的吗?” 井不停摇了摇头,“这只是我的拙见,司守大人切莫往心里去。” 左怀恩忽地觉得这个话题太过于沉重了,快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连忙岔开话题,“观星、衍星和定星没什么问题吧。” 井不停丝毫不奇怪左怀恩突然岔开话题,他点了点头,“昨夜已经同唐康圣人汇报了。” “如此便好。”左怀恩呼了口气。 一提起昨夜,井不停无法不去想起在平望楼的遭遇,想起那隐藏于黑暗之中的人,想起那人同自己的那番对话。他思考了一夜,至此也不明白什么叫“身负罪业之人”。他想要问身旁的左怀恩,可还没有问出口,便莫须有地感觉他也不知道,只好作罢。 不消一会儿,他们便来到了棋舍这边。 看着这里一片欢腾热闹的模样,左怀恩心头那些沉重减轻了一些,看了一眼井不停,他正低着头思考着什么,目光朝着低低地朝下,似乎是在看着脚尖。左怀恩稍稍愣了一下,他几乎没有见到过井不停这般神情。他想,兴许是碰到了什么星象上的难题。 “不停。”左怀恩喊了喊。 井不停回过神来,“司守大人有何吩咐。” 左怀恩扯了扯嘴皮,露出笑容。他实在是不擅长笑,看上去生硬极了,“听闻你在观星崖属棋道第二,仅次崖主半子,要不然去同他们下下棋。” 井不停看了看热闹的棋舍,摇了摇头说:“他们大多都只是下棋,还远算不上棋道。我这人下起棋来没轻没重的,伤到了人就不好说了,要是让唐康圣人以为是我故意而为之,那就实在是不好解释了。”说着,他笑了起来,“不都说唐康圣人是倔脾气吗,弄不好还得让崖主来领人。” 左怀恩听此也禁不住笑了起来,“那倒不至于。圣人应当是没有功夫来理会这些小事的。” 井不停摇头说:“下棋就算了,待会儿听一听棋道大家复盘就可以了。” 正这般说着,井不停同左怀恩行步至甄云韶的擂台这边。瞧着这里围着的人多,便多看了一眼,这多看的一眼,便在人群中看到了秦三月。他陡然心惊,因为直到这再一次看到,才发觉自己留在她身上的气息不知为何已经不见了。先前留了气息后,便没有去多留心,从平望楼回来了又一直在思考“罪业之人”的事,直到这又看了,才发觉到。 井不停虽说修为不高,才刚刚分神,但留在秦三月身上的那气息是连同了星辰之力的,不要说分神,就算是洞虚、合体,但凡是接触不到星辰之力的人都没法去抹除掉。所以,看到秦三月身上已经没有了自己立下的那道气息,井不停才会心惊。他的第一反应是秦三月背后有大能之辈,但转念又立马想到左怀恩所说的“无命格”,便开始猜想会不会跟这个有关。 “司守大人,我们去那儿看看吧。”井不停思索片刻后,转头对左怀恩说。 左怀恩不知道井不停内心的打算,只当是井不停对那里的棋局感兴趣,便应允了。 人群里。 叶抚同白薇站在另一处,并未与秦三月几人会面。事实上,他也不打算同他们会面,想在背后看看她们的表现。 正观望着,忽然他朝某个方向看了一眼,顿时开了开嘴角,心想,考验这么快就来了。 一直留意着叶抚的白薇见到了叶抚神情上的变化,有些好奇,便问:“可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 叶抚笑着说:“不是想起了开心的事,是因为现在就挺开心的。” 白薇稍稍顿住,语气轻快了一些,“不去同三月妹妹她们打个招呼吗?” “不了,今天只同你在一起。”叶抚摇头轻声说。 白薇偏头看向别处。到底还是有些羞意在心头升起来。 事实上,叶抚并不只是单单地说着好听的话,他本就是这么打算的,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秦三月那晚同他说的话让他感触颇深,便想试着彻底抛开其他的事,全身心地投入到同白薇的相会中来,好好去了解一下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的白薇。 人群里的另一处,便是秦三月几人所在的地方。 祁盼山甘愿当一个“随从侍卫”般的角色,护着面前这四个孩子。在他眼里,他们四个也的确只是孩子。 何依依是深深地陷进了棋舍外摆在墙壁上的棋局,里面棋僮时不时报着棋舍内的棋局变动,外面的棋僮便按着将黑白二子落在棋盘上供围观之人观看。 现在是一个来自都城小有名气的棋道高手在同甄云韶下棋。甄云韶执黑子。 何依依不说自己是个棋道高手,但是观棋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几局棋下来,他发觉甄云韶下棋的风格偏柔和,很少很少用到攻势锋利的招数,但偏偏每次都能游刃有余地接下对手的招数,然后轻而易举地找到破绽,一点一点的打开破绽,最终拿下棋局。甄云韶的对手在不断的变强,但是甄云韶的下棋手法没有任何变化,不论是水平多高的对手,都能用相同的办法去获胜。一连好几局下来,大都如此,以至于看不懂棋只图个热闹的人开始怀疑那些棋道高手的真实水平,怎么都输得跟着二流棋手一样。何依依心里头深知,这怪不得他们,只能说甄云韶的下棋风格太过于柔和了,所以每一句看上去都大差不差。 胡兰来看棋,并不是抱着学习和欣赏的目的来的,便是为了何依依所说的“棋盘世界”。因为她修炼的方式便是感悟文字世界,所以对这种意蕴化的世界都很感兴趣,像什么书中世界、山水世界等等都很感兴趣。听着个棋盘世界,自然是不会放过的。但是来此后,几场棋局看来,没有任何一场让她感受到了棋盘世界,都不过是平平凡凡的下棋而已。她大致也明白,现在同甄云韶下棋的人即便有着所谓的棋道高手,也只局限于下棋,并未涉及到意蕴。若是放在以前,她定然没有耐心再看下去了,但是这一个月的游历让她的心沉定了许多,安心地等待着。 各大书院同学府会晤交流后,居心便迫不及待地来到了棋舍这边,照着她同何依依之间特殊的联系方式找到了何依依。她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性子,不然也不会刚才明安城里看到何依依就粘着他了。到这来了,眼见着何依依沉迷于棋局之中,她也不好做那撒娇任性的野蛮丫头,并未去打扰他,好在除了何依依外,还有一个很喜爱的胡兰小妹。正好,胡兰对这种普通的对局也不感兴趣,所以,她俩便玩得不亦乐乎,多是居心同胡兰讲述外面的风土人情。 至于秦三月……她正在做的事,绝对是场上唯一。 自从决定了要新增一门“阵法”的功课后,她便将自己每天的任务从单修一门御灵变成了御灵和阵法。几乎每时每刻,她都在借用御灵的独特能力,去感悟阵法气息,演算阵法变化。而且叶抚说得很正确,她无疑是一个十分了不得的阵法天才。现在的她虽然还并非系统性地去学习阵理、阵论方面的知识,对于这些还不熟知,但是她对阵法的解析能力、演算能力可以说是许多研修阵法数十年的人都比不上。这一方面是御灵的独特能力决定,一方面是天赋,还有一方面便是她七窍玲珑心的独特体质。可以好不夸张地说,除了神魂,她几乎拥有着一个阵师所需要的最完美能力。所以,叶抚当时才毫不掩抑地问她想不想修习阵法。 而现在,秦三月正在借用棋局在脑海里构建阵法,每一盘棋都是一个变化无常的阵。棋局上的任何变化都反应到她脑海里阵法的变化,熟练了过后,她甚至可以借用脑海里基于棋局构建的阵法去推衍棋局的走势。又因为她过人的演算能力,她能准确地演算出棋局接下来可能的变化。她这种行为是被叶抚看在眼里的,叶抚几乎没有任何迟钝,便用“计算机”来形容她的演算能力。这大概就是天才。 将叶抚昨天的提醒记在心里,秦三月这次没有再用全部的心思去演算棋局、构建棋阵,而是留了一点心思在自己身上,去注意周围的情况。事实证明,她对于气息、目光的敏感程度真的是恐怖到了极点。当井不停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并且怀揣着强烈的异常情绪后,她同一时间便感知到了井不停。她可以肯定,身后正在看着自己的那人便是昨天留了一道气息在自己身上的人。 今天,他又来了。他为何而来?是敌是友?秦三月心里一下子闪过许多念头。想了想后,她选择假装不知道,也并未刻意地去注意他,保持这原本的状态。她不算算惊动他,想要知道他到底是谁,为何而来。她也并未把这件事告诉胡兰,因为她知道照胡兰的性格,知道了这种事定然不会安分下来。 于是乎,秦三月继续演算棋局、构建阵法,看上去什么变化也没有。 棋舍的门打开了。满头是汗的棋道高手似满足似遗憾地出来了,不待众人问他如何如何,他只留下一句“甄师并非吾等层次”便离去。毫无疑问,甄云韶用她的实力赢得了这些向来傲气十足的棋道高手的一句“甄师”,这般称呼之下,便已经是在把她当作棋道大家看待了。 “还有谁去挑战?”众人开始期待。刚才铩羽的是都城有名的棋道世家的排场客,而他如今也落败了,而且与之前的人败得并无区别。如此这般一来,围观人群中的人口中的“棋道高手”们迟疑了,挑战的勇气也远不如刚来时那般高了。 按照棋舍的规矩,一刻钟之内没有人进棋舍挑战,擂台局便结束。 外面的观众们有些焦灼,何依依也是其中一员,他还想多看几场甄云韶的棋局,但是无人再上去应战了。这般焦灼下,那些个有着“高手”名头的人压力便更是大了,他们还要受着旁人的催促,这般情况下便更是不可能静下心去下去,所以也就不愿进舍去自取其辱。 棋舍内。 甄云韶捏着一枚黑子,怔怔地看着空落落的棋盘,似乎在想些什么,似乎又只是在发呆。 站在她身旁的是她今天的棋僮,一个长相可爱的少女。“师姐,看样子是没人再来了。”少女喊甄云韶师姐,足以说明,她也是青梅学府的学生。 甄云韶回过神来,歉意一笑,“珃珃,委屈你了,做这棋僮。” 少女连忙摇头,“师姐,可不要小看我今天棋僮这个活计,这可是我好不容易赢了舍内几个姐妹,才争取来的。一点都不委屈的。” 甄云韶莞尔一笑,将手里的黑子放下。 少女又说:“倒是委屈了师姐你,学府让你去做了那点灵灯的主持不说,还让你来同这些人下棋。明知道你都是参棋入道的人了,还让你来这里,正是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她有些小抱怨。 甄云韶摇摇头,“学府的安排,就着便好,莫要妄议。” “唉,师姐你就是太听话了,要是同君子柯寿那般早些出门游学磨砺,名气肯定比现在大多了。” “太听话了吗?”甄云韶摇摇头并未说下去。透过横梁的窗口看去,她问:“是不是快到一刻钟了?” 少女回答:“快了快了,师姐你终于可以不用再留在这里了。” 其实就甄云韶自己而言,她也并不想在这里同他们下棋,因为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的对弈。但学府上的安排如此,她虽然不知道这样安排有何深意,还是照做了。 少女在心头默默地记着时,眼见着便要到一刻钟了,她已经迈开步伐准备出去对着观众大喊一句“一刻钟到,无人挑战,擂台结束”。却在此刻,门被敲响了。一个看上去相貌一般、文弱的书生走了进来,开口便说:“我叫井莫行,想请甄师赐教。” 他的出现无疑是让少女感到恼火的,眼看着师姐就可以不用再留在这里了,结果他忽然就冒了出来,又走不成了。她瞧着这个人也是一点大家风范都没有,一点都够不着棋道高手的样子,更觉得不满了,碎碎念一般说:“井莫行,就你还模仿人家井不停,真是不自知。” “井莫行”听到了少女的碎碎念,一副埋怨的样子,“哎呀,我也不想啊,偏偏父亲给取了这么个名字,每每别人听到,都以为我是故意这么叫去挑衅井不停的,可是苦了我,常被人当做不自量力的傻子。” 瞧着他的模样,少女忍不住笑出了声,然后又连忙止住了。 甄云韶对此并无感受,轻声问道:“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的话,我们就开始。” “井莫行”立马笑着说:“已经准备好了,还请甄师手下留情。” 甄云韶神情没有变化,“不须如此,棋局如战局,并无留情之说。若你不是我的对手,我便将你打败,若我不是你的对手,你便将我打败。” “井莫行”眼中淌过一抹色彩,正声答道:“好。” 甄云韶目光落在棋盘上,执子落下,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棋局便开始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请棋(七千字大章) 左怀恩站在人群最外面,思考着—— 为什么井不停忽然就决定要进棋舍对弈? 他不太理解。实际上,他先前问井不停要不要去对弈也只不过是转移话题而已,根本就没有想过他会去。 左怀恩深知,因为超绝的观星天赋,以及那眼载星辰的特殊体质,井不停的推衍、演算能力恐怖到令人发指,不然也就不会在这个年纪就成为观星崖的抬星人。因为这一点,像棋道这种需要大量演算的事情,他几乎是无人可敌的,毕竟,观星、定星、衍星所需要的演算可要比下棋多得多。棋子有限,走法无极,这是棋道深奥的原因,但天上的星辰数量无极,排列转动也是无极的。没有人会说自己能看到天上任何一颗星辰,只会说看到了多少,看到了多远,而这里面,左怀恩想,可能再临来一个千年,便没有人能够看得比井不停多、远。 正因为这一点,所以左怀恩不明白为什么井不停忽然就决定要去对弈。说一句不客气的话,那不明摆着是在欺负人吗。井不停之前便同左怀恩说过,他下棋每个分寸,要是伤到了人不就好了。左怀恩知道,这可一点都不夸张,甚至说是委婉极了。 普通人下棋在于棋子勾连、结阵,然后利用棋子的布局让对手无子可落。一般的棋手旨在于落子布局,然后根据对手的落子之局来规划自己的战术,熟练的棋手知道许多的路数,计谋,可以以“夹”、“顶”、“刺”等手段来破局,高超的棋手则是能够在路数、计谋上有更多的衍生改变,也就是举一反三的能力特别好,这种棋手一般便称作是棋道高手,而之上的大家,无一不是有自己独特的路数与风格,异常棋局上,不仅仅是对弈,还有对心、对势,往往对棋局大局的把控特别好,无一不是可开门立派的。 然而这些都只是针对于普通棋手,未入道的棋手。 下棋同棋道是有着非常大的区别的。世间万物皆被伟大的力量赋予了规矩与道理,棋自然也是如此,而绝大多数下棋者,都在规矩与道理之下对弈、破局,未能真正意义上的进入道理的范畴。而以对弈入道后,才能被叫做是棋道。棋道之内的人在对弈时,便不只是落子、破阵这般简单了,还有着道理上的对抗。阵有阵势,棋有棋势。棋局上,每一次落子都是对棋势的一种改变,而这份改变到最后时刻,将成为决胜的最终手段,如何落在才能最大程度上的增进棋势,或者掩藏棋势,然后如何让棋势结成一份道理重新融合到棋局当中,便是入道的棋手随时随地都在考虑着的事情。 一份道理一个人、一件事、一方土地,连成一个世界。这便是棋盘世界的来由。而井不停所说的伤人,关键的也便是在棋盘世界。往往在棋局上受伤,不会是身体上的伤害,而是精神、意识、神魂上的伤害,而这三者的伤害又远比身体上的伤害难以抵抗和难以治愈,所以先前井不停才没有考虑说要去下棋,照他的说法,他下起棋来没有分寸。 而现在,他又去了。忽然的决定。 左怀恩有些担心,若不是他知道井不停是个稳重的人,定然是要劝阻他的。但他还是有些担心,担心出现不可控的事情,如果是井不停同人角力修为,他还能轻松应对,但是下棋他是真的不擅长,棋局中的伤害往往都是无形的,或许一盘棋下完表面上看没有任何事,但实则一颗道心已然破碎。这都是有过先例的,并非是胡乱编撰。所以他有些担心,他不希望因为这件事得罪青梅学府,更不希望被有心人上升到阴阳家和儒家。他只能希望井不停不要太过认真。 地上有人看着,天上也有人看着。 “空中楼阁”里,戈昂然看着甄云韶和井不停所在的那一处棋舍,稍微皱着眉头。事实上,同左怀恩一般,他也不太理解井不停为何会参与到对弈中。井不停在明安城并且也参加了荷园会,他是知道的,不过他先前以为他只是来看一看,倒没想到这第一天就参与进来了,而且还是棋会。他了解井不停不多,但也是知道后者演算推衍的本事是同辈人中出类拔萃的存在,是早早地便入了棋道的。为何还会参与到这明显就是为未入棋道的人开设的棋会中来。 “难道只是为了好玩?”如果真的是这样,戈昂然也就不会多虑了,他担心这其间有别的心思。现在这种关键时刻,容不得再出岔子了。这次的荷园会未开前本就已是四起波澜,再出岔子就真的惹人遐想了。 他这般忧虑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甄云韶极大可能并非是井不停的对手。 “如果云韶败了,会怎样?你是她的先生,应当很清楚。”戈昂然转身问起屋内的另一人。此人面容枯槁,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 但就是这么一个气息枯败的人,是荷园会推荐三部书之一的《石祝》的作者——半圣石祝。 石祝眼里并无光彩,就如同一个快要寿终的老人,他伸出干枯树枝般的手指敲打着椅子扶手,“若是大败,反而不会有恙,还会为她的君子之位垫上一分。”他的声音颇为深幽沙哑。“若是惜败,十年之内,她都无法成就君子之位。” “何解?”戈昂然眉头皱得更深。 石祝站起身来,勾着腰来到边栏前,“云韶和我们不一样,她以‘宁静致远’守心,却是一个相当固执的孩子。如若大败,她反而放得下来,会将棋局当作是一门功课,但惜败的话,她便会求胜,直到战胜井不停才会重回‘宁静’。但井不停……”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戈昂然领会到了他的意思,叹了口气说:“纪元遗珠当真就是迈不过去的啊。” 石祝佝偻的背影隐约又低了一份,像是肩上新挑起了重物。 片刻的沉默后,戈昂然眼中泛着光,一字一句问:“如若她战胜的井不停,会怎样?撇去其他任何因素,单纯地战胜了他。会怎样?” 石祝深深地看着戈昂然,看着他眼中那一缕光,良久之后沉沉说:“命里十分,十分皆败。若是战胜了,只能是命数之外,在棋局之外。” 戈昂然深知这里的“棋局”并非单单指甄云韶和井不停正在对弈的棋局。 “命数之外……至圣先师都曾感叹过,自己在命数之中。如这般,世间会有命数之外的人吗?”戈昂然如自问一般喃语。 石祝闭上眼,声音愈发沙哑:“我们只需做好命数之内的事即可,也只能做命数之内的事。”说着,他头微微一低,气息收敛,就这般站着睡着了。 戈昂然看了一眼石祝,叹了口气,有些神伤,“为了云韶,你放弃了太多。” 放弃了突破;放弃了悟道;放弃了立圣…… 戈昂然朝着石祝微微拘礼,然后转身迈步离去。 这座隐藏在空中的“空中楼阁”里,便只剩下石祝一人。 众多人关注的这场棋局里,只有那么一点人关注着井不停,绝大多数的人关注的依旧是人气颇高的甄云韶。遥遥中州而来的井不停,许多人都听过他的名字,却没几个人见过他的模样。 棋舍外面,墙壁上的棋盘落了一半的棋子了,黑白一片,密密麻麻。 观棋的人或多或少都感觉出来了,这一场棋局同先前不一样。先前的所有棋局里,棋子未过半,便已是杀招尽显,谋划连连,而现在的棋局,棋子过半却好似还只是在铺垫,双方都没有一点势头,或者说还看不出优劣势。这无疑是勾起了观棋人极大的兴趣,毕竟先前看的棋局都是一边倒,现在好不容易出现了个扑朔迷离的局,自然是要打听一番现在同甄云韶对弈的人的身份。遗憾的事,那人先前没有任何一点名头,不知道个所以然来。 何依依此刻皱起了眉头,倒不是他看出了什么,而是因为他什么都看不出来。此刻他看着这盘棋就感觉很陌生,陌生到自己根本就不懂棋一盘,像是一个外门汉一般。这很奇怪,他不明白,擂台主同样还是甄云韶,为何轮到这个对手却好似不是她在下了一样。 两边的棋子每一次落子,何依依都看得明白落在哪里的,但每一次都看不明白为何要落在这里。为何过了这么久,棋局上的黑白子都依旧如同一盘散沙,棋子与棋子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如果不是何依依知道下棋的人里有甄云韶,他便要以为这其实是两个不会下棋的人在胡乱落子。 场上但凡懂棋的都差不多和何依依是一个感觉,也就只有那些凑热闹的才会指指点点。 棋僮每报一次棋,何依依便疑惑一分,以至于皱起的脸如同吃了十斤苦瓜一般。 居心不愧是何依依的青梅竹马,尽管她没关注棋局,但很快就察觉到何依依的异常,暂停了同胡兰的聊天,朝着何依依这边问道:“师兄,怎么了?” 何依依深陷棋局之中,没有回话,或者说他根本就没听到。他紧紧地盯着棋局,绷紧了脸。 见此,胡兰也将注意力重新投到棋局上去。 比起何依依来,秦三月更为艰难,只不过她的艰难没有表现在神情变化上。她的神情始终不变。但此刻,脑海中却一片糊涂。从这盘棋落子开始,她就尝试基立于棋局建立起新的大阵,但很快就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棋子与棋子之间的联系,每一颗棋子都好似独立开的一般,因此,她也就无法构阵,更无法去演算棋子,因为那些棋子落下没有任何规律而言。不过,她并没有放弃,仍在不断地尝试。 随着棋僮一次又一次的报棋,场上始终没有人看得明白,气氛逐渐地开始发生变化。明明格外清凉的气候,竟是让人感觉有些燥热。那些看热闹的人也不再胡乱解说猜测,因为真正懂棋的没有一个开口。他们开始意识到,这绝非异常简单的棋局,而甄云韶甄师现在的对手也绝非一个无名小辈。 众人都不明就里其间,唯独那化作寻常中年人打扮的左怀恩在心里感叹,井不停果然没有丝毫留手,拿出了十二分的认真,而且他隐隐觉得,这盘棋井不停似乎并不单单是为了赢,当是有着其他的目的,才会进行这么漫长和认真的布局。左怀恩现在看不透,只有等井不停布局完成,打开局面。 相较之众人有些不同的大概也就叶抚和白薇吧,虽然他们之间的话并不算多,但许多话落到心头都变成了“这样就好”。白薇不愿主动去打破现在的氛围,叶抚便依着她顺着她。 “这盘棋有什么不同吗?”白薇也下过棋,同莫芊芊一起,不过那都是无聊时候打发时间的活计,说不上兴趣,自然也谈不上精通。先前的一些棋局她倒还是看得懂一些,但是现在这盘棋嘛,就真的完全看不懂了。 叶抚想了想说:“其实也没什么不同,如果硬要说的话,大概就是下棋的两个人,一个想输,一个不想赢。” “什么?”白薇愣了一下,转而双眼清明,“也就是说,两人目的都不在输赢,而是其他?” 叶抚笑了笑,“你很聪明。” 白薇微微摇头,“同甄云韶对弈的,大概也并非寻常人吧。先前瞧他面容普通,倒不像有这般能耐。” “面容只是一张纸,一撕即破,撕破之后隐藏着的东西,往往是精彩万分。”叶抚望着棋盘,轻声说着。 白薇看着叶抚的侧脸,忽然有些不敢看下去,扭过了头,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隐藏的东西,其实一点也不精彩。”她像是在反驳叶抚的话,又像是在告诉自己什么。 “是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能同人说起的背后,也的确不算精彩。”叶抚清淡一笑。 白薇忽然觉得心里头闷得慌,不知如何排解,只得化作一段幽长的叹息。她有秘密,要对叶抚保守的秘密。 …… 棋舍之中,棋僮少女早已改变了对“井莫行”的看法,知道了他并非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了他能让师姐陷入冥思苦想。她看着端坐在那里,面无表情的甄云韶不禁有些担忧。她不敢出声说话,甚至同另外的棋僮报棋都是小心翼翼,生怕打扰到了师姐。 甄云韶手里的这枚棋子捏着许久了,迟迟没有落下,好似有天堑阻拦着一般。她表情始终淡然,若不是久久未落子,根本看不出她在思考。 棋局上,一切都是太平的。黑子与白子像是隔江相望的军队,井水不犯河水,平静得很,没有明争,没有暗斗。但就是这样的局势,甄云韶始终没有把手中的棋子落下去。片刻之后,她将手中的棋子放进棋笥,重新换了一颗,然后看着井不停说:“你不是来下棋的。” 井不停笑了笑,“我正在同你下棋。何来的不是来下棋的一说?” 甄云韶摇了摇头,认真地说:“不用同我虚掩,是不是在下棋我还是看得明白。” 井不停朝着甄云韶轻轻点头,以表礼数,“棋是在下棋,只不过不为了输赢。”他继而一笑,“你就不同我一样了。你只是不为了赢。既然如此,我们何不顺势而为,我让你输,你让我继续下棋。” 甄云韶眼中未能激起半分神采,淡淡地说:“但是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干什么。”她再次将手中的黑子放回棋笥,“你的来历未知,目的未知,恕我不能落子。” 井不停看着甄云韶,眼中掠过一丝星芒,笑着说:“世人说青梅学府没有天才,看来是他们有眼无珠了。” 甄云韶摇摇头,“你说的这些与现在的棋局无关。如果你想在荷园会上借助棋局达成什么目的,应当同学府的先生们说,不应当在这里。我只是个学生,做不了这些决定。” 井不停笑了笑,问:“你想知道我的目的吗?” 甄云韶看了一眼井不停,说:“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你的身份。”对子数十手,她早就知道他并非寻常棋手,也早就只是自己不是他的对手。 井不停没有什么考虑,也不刻意地隐瞒自己的身份,“如你所猜测的那般,我叫井不停。先前欺瞒了你,还请见谅。” 甄云韶心头并无惊讶,如同井不停说的,她早就猜到了。事实上,这也不难猜,她是知道的阴阳家来人了,凭借着“井莫行”这个惹人遐想的名字,和那般超凡的棋术,再同传闻中的井不停一联系,便有了结果。 唯独惊吓到了一旁的棋僮少女。她开始怯怯不安,希望井不停不会留意自己,事实也如她的希望。 “所以,如果我告诉你我的目的,你会落下这一黑子吗?”井不停笑着问。 甄云韶摇头,“不论你的目的如何,是好是坏,都并非我能够负责的。你应当同学府的先生们商量,我只是个学生。” “也就是说,这盘棋你不再落子了?”井不停似乎一点都不惊讶甄云韶的回答。 “我认输。”甄云韶说得很平静。 井不停摇摇头,“何必说得那么急。这盘棋你并无败势,若是这般认了输,定然会落人闲话的。”他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棋僮少女,后者怯弱退后一步。 “闲话始终只是闲话。”从始至终,甄云韶的神情都没有变过。事实上,这也的确是她平常的状态。 井不停看着甄云韶,眼中满是欣赏,“若是你早些出门游学,柯寿的诗里定然有你的名字。” 在这一点上,井不停同那棋僮少女达成了共识。 甄云韶起了身,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没有的话,我让珃珃宣布结果了。” 井不停笑了笑,语气颇为轻巧地问:“若是我告诉你明安城背后隐藏的秘密,你会不会落下黑子呢?” 甄云韶身体陡然一僵,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问:“你怎么知道我想知晓这件事的?” 井不停顿时心情大好,他知道,在甄云韶问出这个问题,而不是拒绝的瞬间,自己就已经赢了。他随手端起一旁准备的茶水轻抿了一口,笑着说:“毕竟我同你下了这么久的棋的嘛,一些事情,是该知道。不然的话,我也就不叫井不停了。” 甄云韶目光转向棋盘,看着一盘散沙的黑白子,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地颤了颤眉,重新坐了下来,“不愧是观星崖的抬星人,厉害,厉害。” 井不停摇摇头,“不是我厉害,而是你的弱点太过明显。”他看了看甄云韶,“容我说句闲话。你跟我见过的读书人都不太一样,文气之中多了一样东西,虽然我不知道这多的东西是什么,但就现在的情况看,应该是你的弱点。”他有些惋惜地说:“这大概就是你还没能成就君子之位的原因。” 甄云韶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摇摇头,“告诉我,你的目的是什么?” 井不停手指轻轻点了点棋盘,说:“我想构筑棋盘世界。” 甄云韶皱眉问:“如果只是为了构筑棋盘世界,似乎不需要我再落黑子吧,为何要我帮忙?” 井不停笑着说:“因为我想构筑能引人进入的棋盘世界,而这需要完整的棋局,自然也就需要你的帮助。” 甄云韶眉头皱得更深,“那人现在就在外面观棋?” 井不停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但并没有以秘密要挟,而是直截了当地说:“我以星辰起誓,待我所需之人进入棋盘世界后,不会让她有任何改变,任何损伤。” 一个观星崖的人抬星人以星辰起誓,便是以整个观星崖为代价,如若违背誓言,整个观星崖将湮灭在赋予他们神秘和力量的星辰之力中。所以才有了“井不停能代表观星崖”一说。 甄云韶深深地看着井不停,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井不停所要做的事情于他而言有多么重要,自己先前与他下的那盘棋有多么地沉重,沉重到井不停赌上了他的一切。 她将手伸进棋笥,捏起了一枚黑子。 …… 外面的人等了许久,也不见棋僮再报棋,开始疑惑棋舍内发生了什么。 “怎么停了?” “手棋限时都过了一炷香了,是有人认输了吗?” “但是棋盘上的棋没有任何输赢之兆,何来的认输?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一众人猜测着棋舍里的情况,但没有棋僮出来说明情况,都只是猜测,没有人肯定,只好焦灼地等待着。 人群里,叶抚深深地看了一眼秦三月和胡兰。 秦三月还在冥思苦想如何去构阵,隐隐约约能够察觉到什么,但是说不清道不明,想要继续演算下去,却发现棋局已经停了,不由得有些急切。至于胡兰,她根本就没有在研究棋局,而是不停地按照感悟文字世界的办法去感悟这盘棋,只是到目前为止她并没有从其中感悟到棋盘世界,但是那来自棋盘的一种十分玄妙的气机又不断催使着她去感悟,不要停下来。 众人都在等着棋局的再开始,带着不同的期待等待着。 直到棋僮从棋舍里走出来,大声喊道:“第一百三十七手,正长星位!” 众人惊觉。 只见外面棋盘下的棋僮按照报棋将黑子落下。众人发现,这枚黑子落下的瞬间,凌乱、毫无联系的黑子如同画龙点睛一般,陡然变化。 “第一百三十八手,凵下星位!” 这枚白子落下的瞬间,同黑棋一般,牵动了整个棋局。 只是两手,改变了整个棋局,从无序变成了有序,激起了棋势。不待观棋众人任何反应,一切忽然发生,像是约定好了一般。 激动于棋局变化的何依依和全心全意感悟棋盘世界的胡兰并未发现,在白子落下的瞬间,旁边的秦三月双眼陡然失神。 顶点 第二百四十五章 棋盘之下 棋子一颗又一颗地落下,这些人从不曾想过,一盘原本看上去毫无生机的棋,居然会在一两手之间便换了天地。对于会下棋,懂棋的人来说,壁墙上的那盘棋是从无序转到有序,然后立马边从有序延展到无边无际的。他们无法去分辨每一步棋的意义,但每一步棋出现后却又只能认可,那才是最完美的步数,是无法取代的步数。他们猜不到,看不懂,说不透彻,简而言之,这已经不是下给他们看的棋了,已经是脱离了寻常的棋道范畴了。 而事实上,他们更加无法想象的是,一个天地正隐藏于棋局之中,缓缓地运转着。 自棋道被赋予生机以来,能创造棋盘世界的无一不是棋道圣手、得道高人、修为通彻天地之人。而甄云韶和井不停都不是这三种人,说是棋道圣人,他们还远远说不少圣,说是得道,那更是长远的事,说是修为通彻天地,真正的通彻天地,世间也便不会有这般人了。能够创造棋盘世界,全在于井不停那满载星辰的双眼,以及大观星空的演算、衍算能力。 甄云韶身在棋舍,紫府神魂意识早已立于云海之畔,渡河之上。斑斓的天空如同棋盘,横竖笔直上下布满了纹路,这些纹路不断游走闪烁,将规则束缚在这一方小天地之中。斑斓天空之下,数不尽的粗长的锁链将整个世界锁住,就如同这里关押着穷凶极恶的凶兽。锁链、纹路便是这里的执掌者,镇压着一切。而在这纹路和锁链之下,却是一座静静横卧在大地上的城池。 立于山巅,甄云韶朝那城池看下去的瞬间,瞳孔里涌现起止不住的色彩,那是她熟悉的城池——明安城。如不是能够清晰地看到有锁链和纹路浮现涌动,她几乎便要以为自己下棋下着下着就来了这里。这一刻,她明晰了,这里便是井不停所创造的棋盘世界。 便是在她念到井不停的瞬间,井不停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他就静静地站在面前,依旧是那副谦逊的模样。 甄云韶深深地看了一眼井不停,稍稍吸了口气,然后说:“很了不起。”她真心佩服井不停的手段。创造世界是一件颠覆规则,需要极大伟力的事,即便只是小小的棋盘世界,一个虚幻的世界,那也是需要极大的本事。世间万物本源规则便是如此,只有参悟到了规则,最为基本的意义才能去进行创造,而一般这种人被称作得道者,便是可开山立道之人。而井不停的手段完全颠覆了这一规矩,凭借着其穷尽世人眼里的星空做到了需要道意才能做到的事。 井不停摇摇头,“我只是运气好。”他的神情看上去不像是在谦逊,就好像真的是这般。 甄云韶没有就此多问什么,回到正题,“后续还需要我做什么?” 井不停望着漫天的锁链与纹路,轻声说:“下完这盘棋就是了。” 沉默片刻。“下完了,我会怎样?”甄云韶问道。 井不停看了她一眼,眼里一片清明,他如实述说,“从你落子那一刻起,便注定了你会是失败的结局,结果如何,全在于你,可能什么事都没有,可能会受一点伤,可能会损伤根基,也可能在这个世界里陨落。” 井不停稍微停顿了一下,问道:“我无法保证你的安危,毕竟你在同我对弈,我自然会全力以赴。所以,如果现在你想离开的话,我不会阻止你,毕竟让你做这件事,本来也就是不公平的。” 甄云韶看了看底下的明安城,“这里的一切都归属于这方天地,而对于这方天地而言,我是外来者,是入侵者。如果你没有提出那个代价,我一定会转身就走。”她抬头看着井不停说:“比起这些,我更想知道明安城背后的秘密。” 井不停顿了顿,“为什么那么想知道,知道了兴许你会失望,兴许还会对你的道产生影响?” “想知道一件事情,有时候不需要理由的。想,便去做。”甄云韶回答。 井不停目光微动,“你真的是个特别的人。” “继续吧。”甄云韶说。 井不停颔首拘礼,长言:“请大贤人入局!” 万里冲云开,一片星空摆在眼前,九道锁链自星空落下,遥遥而来,发出勾魂般的声音。 甄云韶手持一本无字之书,身形掠动,下一刻便被九道锁链锁住。上锁阳神、阴神,下锁天冲、灵慧、气、力、中枢、精、英。三魂七魄,独留元神在外,其余皆被封锁。 井不停立于山巅,看着星空之下被九道锁链锁住的甄云韶,稍稍叹息,呢喃:“比起柯寿,你只是差了一点天赋。” 此罢,他纵身一跃,自山巅落下,下一刻便出现在这方天地里,明安城的城门口。独留甄云韶与这整个天地对抗。 …… 秦三月在那一阵子失神过后,再次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然躺在了床上。她坐了起来,四下望了望。这里她很熟悉,正是在何依依宅院里自己的房间里。气息还是一样的气息,有她的气息,也还有胡兰的气息。稍微动了动,觉得脖子有些酸痛,感觉像是睡太久了。 稍微调整了一下气机,秦三月便起身离开了房间,虚目望了望天空,发现太阳相较之前已经落下了很多。 “是不是刚才演算棋局的时候耗费心神太多晕倒了,果然我还是步子一下子迈得太大了,应该先好好学一下阵理和阵论。”她这般想着。 走出厢房,四下走了走,没有看到其他人,“应该是把我送回来后,他们就继续参加荷园会了。看天色,棋舍那边应该结束了,也不知道最后结果如何。还是先去找到胡兰他们再说吧。” 念罢,她便又出了宅院。关上大门的瞬间,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道男声,“小姑娘,可以帮一下忙吗?” 秦三月转过头去,一眼便看到一个背上背着书箱,手里还提着一个长木盒子的人,看样子也是个书生,但一身的儒衫脏兮兮的,有些破烂。“怎么了?”她问。 书生一脸疲惫,有气无力地说:“我刚到明安城来,是为了参加荷园会,本来前天就该到了,路上走山路碰到滑坡,绕了路,现在才到,眼看着第一天都快结束了。”他朝身后的方向指了指,“刚才听一位老先生说,棋会已经结束了,听他说起来,最后的一场棋局真的是精彩无比,只憾没能见到啊。” 秦三月觉得这个书生说话有些找不到主次,但还是好奇地问:“棋局最后的结果是谁赢了?” 书生转了转眼睛想了想说:“听说是学府的人,叫甄云韶。” 秦三月点点头,又问:“那你要我帮什么?” 书生尴尬一笑,然后说:“就是问姑娘你能不能帮我提一下这个木箱子,提到荷园会会场那边,我的手实在是累得不行了。” 秦三月将目光放头他手中的木箱子。 书生连忙又说:“我可以给钱的。” 秦三月摇摇头,问:“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木琴。”书生挠挠头嘿嘿一笑,“虽然棋会结束了,晚上不还有琴会的嘛,正好我也还会弹两下。” 秦三月点点头,然后伸出手,“给我吧,我跟你一起过去。” 书生将木盒子递了过去,连声道谢,“姑娘好心,小生感激不尽。” 秦三月摇摇头,提着木盒子转身便走,“我正好也要去荷园会,顺路。你跟着我吧。” “好嘞!” 街上很挤,越是靠近大明湖那边便越是拥挤。 秦三月为了不让这个长木盒子挡到别人,就竖起来然后抱在怀里。身旁的书生似乎很喜欢和人攀谈。 “我叫井行,水井的井,行人的行。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姓秦。”秦三月不太想说话,她正在想到时候如何和老师说明自己刚才演算的情况。 “秦好诶,中州那边儿鼎足国便有一个大秦皇朝。兵家当代执符人听说也姓秦,还有南疆那边儿第一世家也是姓秦……”他一连说出许多个跟“秦”沾边儿的世家、国家。 秦三月随声附和,对此并不感兴趣,她知道自己只是三味书屋里的一个学生,在此之前还只是一个小乞丐。 “姑娘是本地人吗?怎么一个人来荷园会。” “我是外地人,不是一个人。”秦三月现在不想闲聊,只想快点把他带到荷园会去,然后就去找胡兰他们,所以她的回答很有针对性,问什么便答什么,不多说其他任何一句话。 “那秦姑娘不和他们一起吗?” “他们已经在里边儿了。” “那为什么你们没有在一起?” 秦三月忽然觉得这个书生问得有点多了,停下身来看了他一眼,然后说:“不走快点的话,琴会也赶不上了。”她这已经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了,不想多说话。也只能说她脾气好,如果是胡兰碰上这么烦的书生,定然早早地就把木盒扔给他,撒手不管了。 “好的。” 然后,两人便一声不吭地闷头走路。 看着走在前面的秦三月,井不停陷入了思索,皱起了眉头。他感觉秦三月有些奇怪,倒不是说表现奇怪,而是她的存在有些奇怪。这个棋盘世界本来便是虚幻的世界,即便是拉人进来,也只好把神魂意识带进来。但是他感觉面前这个秦三月并不是神魂,他是这个世界的主人,能够轻而易举地了解到秦三月,所以他一开始便发现进入这个棋盘世界的秦三月并不是神魂意识,也因为这个,他才陷入了纠结之中,因为如果不是神魂意识的话,他实在是想不到还有什么能够代替神魂意识进入这里。 井不停自然没能想到,秦三月根本就没有紫府,自然也就不存在着神魂。 越是去了解秦三月,井不停发现存在于她身上的谜团便越来越多。为了验证左怀恩的话,在把秦三月卷进这棋盘世界的瞬间他就去推算了,发现她的确是没有命格。而现在,井不停连秦三月在这个世界的存在方式都不知道了。于是乎,对秦三月的好奇也就越来越大。 井不停自有了自我意识,便开始学习占星、阴阳之术,对世界的运转、规律和一切事物的存在意义都很感兴趣。当时选择进入观星崖而不是东皇宫,便是因为他苛求一切伟大和秘密,以观星定天下局,因为天赋和体质,他早早地就观尽了天下人所能看到的任何星辰,也因为此,早早地就陷入了瓶颈,于是乎,他开始追求星空之下这个天下的一切神妙。所以,他好奇于没有命星的曲红绡,早早地便来到东土,等候神秀湖上与曲红绡的再会面,好奇于没有命格的秦三月,以整个观星崖为代价都要起誓让甄云韶帮他构筑棋盘世界引秦三月入局。事实上,他根本不想从秦三月那里得到什么,他只是单纯的好奇于秦三月这样一个存在。秦三月换作了其他任何人,都是如此态度。 快要到大明湖的时候,井不停忽然又开口问:“诶,秦姑娘,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么一件事?” “什么?”秦三月问。 井不停四下望了望,低声说:“明安城其实很不简单!”他就像是在说什么八卦秘闻。 秦三月问:“怎么了?” “其实啊,我听有人说,明安城其实是一个大阵!”井不停这般说完,连忙闭上嘴,四下张望,然后呼了呼气。 “大阵?什么大阵?”秦三月回头疑惑地看着井不停。 井不停登时一愣,秦三月的表现不在她的预期之中,东皇宫众人在大安湖改换阵眼的时候,他曾听到秦三月念出了阴阳图之内的变化,而那般变化有着阴阳图的遮挡,即便是唐康也无法看到的,除非是以阵入道和对阵法气息的感知到了超凡入圣的地步。但是现在秦三月给他的感觉就好像换了一个人,根本不是那个可以随口说出阵法气息变化的人。 在这么一瞬间,他脑海里闪烁过许多念头,去推衍出现这般情况的原因,甚至直接去窥探了她的记忆,然而看到的是一片空白,这样的空白只有傻子才有可能,但显然,秦三月她并不是一个傻子。 井不停忽然意识到,越是接触秦三月,疑惑于好奇不但得不到解决,反而越来越多,越来越深。 秦三月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在这么一瞬间,他对秦三月的兴趣甚至超越了曲红绡。 下一刻他一字一句回答:“十六将位正守法清辟服大阵。”他说了出来,这便是明安城那座大阵的名字,出自阴阳家,身为阴阳家的代表人物之一,他自然知道。 秦三月似乎没有听到他这句话,抬起头望着高空,那里万里无云,却是看着这般万里无云之景,她轻声说:“快些走吧,要变天了。” 井不停不知为何,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天空,然后笑着说:“天气还好,不会变的。” 秦三月没做回答,埋头默默走在前面,并没有对那个大阵的名字发表看法。她不问,井不停想说又不知该以怎样的方式说出来。即便是在这自己创造的世界里,井不停也没法随心所欲地做些什么,他能改变这个世界里的一切布局,能把这明安城换作其他任何样子,能改变这里任何一个人的面貌,但是没法对秦三月做些什么,甚至连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只知道个“秦”姓。 一路不再言语,两人进了荷园会。 刚进入会场,秦三月便将木盒还给井不停,接着就要离去。 井不停笑着问:“秦姑娘晚上会参加琴会吗?” 秦三月说:“弹琴弄曲我不会,不过看看应该还是会的。” “那我等你,我要弹琴,秦姑娘若是瞧见了,还望来捧一下场,到时候我专门为你弹琴一曲,以表感激之情。” “再会。”秦三月没有多说什么,转身便离开了。 井不停望着秦三月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渐渐敛去,换上寡淡的疑惑。直到刚才,他忽然意识到一种情况——“她是不是意识到了这里并非真实世界”,但是也仅仅只是一种情况,在井不停的推衍里,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应该不大。 “如果她是刻意不想让我知道她已经意识到这里并非真实世界的话……”井不停猛然想到这种可能,在心头惊叹,“那她的演算能力应该是相当恐怖!” 秦三月越来越神秘的姿态让井不停已经无法定下心来了。 “若是待会儿的镜花水月还是无法从知晓她半分半毫的话,就只有让她离开了。” 对于镜花水月这门神通,他还是十分有自信的。这是观星崖的顶级神通之一,能进入他人的记忆世界里。曾经观星崖崖主利用镜花水月进入儒家一位圣人的记忆世界,为其找到隐藏在心里千余年的心障,帮其顿悟新道,一跃迈步万年圣之列。足以见其厉害之处。 井不停一步迈出,下一刻便换了一身衣服,出现在召开琴会的场地,背上没了书箱,但是提在手上的木盒仍在。琴会场地这边儿的模样与真实世界是一模一样的,基于他强大的演算能力,他完全地复制了真实世界的明安城,但凡在他演算能力范畴之内的都能还原,甚至还能演算他们接下来的活动轨迹。所以,除了极少数人以外,他所创造的这棋盘世界里都有。 所以,甄云韶才会说那么一句“很了不起”,便是因为她立于山巅的时候,清清楚楚地在明安城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 秦三月无比肯定一点,刚才让自己帮忙的那个书生就是当时在大安湖边在自己身上留下气息的那人。因为被叶抚说教了一番,所以她对那道气息清晰得很。正因为如此,一路过来都没怎么和他说话,她不确定这个人的身份、实力,所以尽量避免和他说的话里有什么关键的内容。为了不被看出些什么来,她还用御灵之力遮掩了自己气息的变化,以至于即便对那个大阵十分好奇,也忍住了没有继续问下去。对于他知道明安城大阵的名字,秦三月其实并不惊讶,毕竟她知道他并非寻常人。 她只是疑惑,这个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要三番两次地接近自己。这让她感到不适,但是不知如何去解决,她觉得只靠自己兴许是没办法处理的,所以她打算去找叶抚,请教老师。 秦三月不怕自己找不到他们,便是因为她对他们的气息非常熟悉,所以循着气息能很轻易地找到。 但就在她试图去找老师叶抚的时候,忽然发现这里好像没有一丝他的气息,不论她如何去感知,但就是一丝一毫都感知不到。就在她疑惑自己是不是出了问题的时候,感知了一番胡兰等人的气息,却又清楚地感知到了。她很疑惑,平时里都能感知到老师的气息,怎么现在忽然就感知不到了。 “难不成,老师不想让我知道他的位置?” 想了想,她决定先去和胡兰他们会面。 循着气息,很快就在大明湖廊桥那边找到了他们,廊桥那边是观览区,算是一个集市,而找到他们时,他们正在吃饭。胡兰、居心、何依依和祁盼山都在那里。 秦三月没多想什么,便要迈步走过去。却在她迈步的那一瞬间,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 “姐姐!” 秦三月身体上下激起一片寒毛,回头看去,看到人群之中,胡兰正朝自己跑来。 两个胡兰? 一瞬间,秦三月忽然想到什么,意识顿时开始炸裂般地演算起来。 第二百四十六章 离棋局最近的地方 “棋盘世界……”左怀恩呢喃一声。 一直关注着井不停同甄云韶对弈的他,在井不停的棋盘世界诞生的那一刻就知晓了。他不如井不停推衍和演算的强大,但是本身的修为和对道理规则的理解超出不少,所以能够第一时间知道。 他很清楚,井不停创造这棋盘世界不会只是单纯地下赢这盘棋,也不是为了炫耀本事。井不停做事,有着十分强烈的目的性,就像来这东土目的就是为了神秀湖上的曲红绡。先前他不理解井不停突然进棋舍同甄云韶对弈,便是没有猜到他的目的,直到现在,他察觉到了那棋盘世界,察觉到了那被引入棋盘世界的秦三月。 站在人群的最后面,左怀恩看着人群里看上去像是在沉思的秦三月,皱起了眉。 “她就是那身无命格之人?全身上下没有灵气波动,也并非习武之人。”左怀恩很快就知道,秦三月身上没有他所知道的任何一种修行气息。除了一些浅淡的书卷气儿以外。可这也还说不上修行之气。于是乎,他难以将这个平凡的少女同那充满大疑问的无命格之人联系起来。可是当他就站在这里去探查秦三月命格时,果不其然地发现,并没有错,她便是那身无命格之人。 “想必,不停创造这棋盘世界便是为了她。” 左怀恩有些忧虑地望着天空,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但什么都没找到。“希望不要出什么问题。身无命格,那便是任何因果报应都沾染不上的啊。” 就在这时,忽然从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这位大人。” 左怀恩转过头去。是一个身穿青梅学府服饰的学生。 “何事?” 学生拱手一礼,“学府五六先生有请。” “陈五六?” “是的。” 左怀恩眉头泛起,思索片刻后说:“走吧。” …… 白薇有些后悔没把又娘带上。先前她想的是,若是把又娘带上了,指不定叶抚的注意力又转到它身上去了。想想,难免心里还是有些不太平衡。但是现在,她心里出现了些偏颇,自己倒是想揉揉又娘了。一直在这里观棋的她感觉得到,现在这场棋局里,甄云韶似乎占不到主导权了,从围观人群的神色也看得出来。 谁输谁赢对白薇来说并不重要,但若正要论个输赢,她其实还是希望是甄云韶。昨晚甄云韶同她的那番对话,让她印象深刻。甄云韶那点到即止,清清脱脱的性格白薇也不讨厌。现在她身上都还带着甄云韶交给她的那块身份令牌,说着可以凭此在荷园会任何地方通行。 “局势,是不是不太乐观?”白薇禁不住问身旁的叶抚。她其实不知道叶抚懂不懂棋,但就是觉得自己问的他应该都知道。 叶抚笑着反问:“你指的是黑子还是白子?” 听着这般问,白薇才发觉自己刚才的问法已经表达了自己对棋局的倾向,稍稍呼了口气说:“黑子。” 叶抚笑笑,“对下棋的人而言,的确不太乐观。” “对下棋的人而言?甄云韶嘛。”白薇看向棋舍,拧了拧眉。 “甚至可以说,这是一场黑子必输的棋局。”叶抚说。 白薇忍不住反驳道:“棋局,万般变化嘛,应该还说不上必输必赢。” 叶抚瞥了一眼人群里的秦三月和胡兰,笑着说:“你说的对。” “我带你去个地方。”白薇正要说话,便被叶抚打断。 白薇问:“不看这局了吗?” “这边儿太远了,我带你去近一点的地方看。”说着,叶抚迈步走开。 叶抚并没有给白薇说愿不愿意的机会,这引得白薇小小地抱怨了一下,不过脚步倒是不能停下,追了上去。 两人同行,叶抚走在前面,白薇跟在身后一步。从棋舍穿行而过,便来到了湖畔,这里种着许多柳树和花草,即便大多数人都在广场和棋舍,但因为人数本来就多,这边儿走起来也并不随心所欲。只不过,走着走着白薇就发现,人渐渐少了,但是路还不见到终点。 看着周围越来越少的行人,白薇心头疑惑很大,问:“不是说要去近一点的地方看吗?怎么越走越远啊。” 叶抚没有回头,“马上就到了,很近的。” 耐着性子,白薇继续埋头走着。 终地,到了某一处,叶抚忽然停了下来,在后面走得出神的白薇差点撞到他的背上。 “到了。”叶抚回头看了一眼白薇。 白薇站在叶抚身后,脑袋一偏看向前方,那里是一扇木门,并不大,大概就只能容许两人并肩通过,倒是挺高的,估摸着一丈高的人都能轻松过去。只是,那里就只有一扇木门,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就孤零零一扇门摆在那里,不见墙壁,不见门槛,也不见来来往往的行人。这样的场景反倒是让她忽地往身后看了看,果不其然来,走来的路上,遥遥穷目尽头也不见一个人。 这条路上,就他们两人。 白薇抬头看着叶抚。 叶抚笑着说:“就在门里面。”他轻声问:“要去吗?” 白薇正想说要,忽然想起昨夜同甄云韶的对话,甄云韶说了大明湖内任何一处都可以去,但是除此之外哪里都去不了。她忽地就黯淡了神色,目光转向一边,反问:“门里面还是在大明湖吗?”她没有问叶抚为何这里有扇门,为何门内又是那里棋局更近的地方。同叶抚在一起,白薇不想问这些。 “当然。”叶抚回答得很果断。 白薇深深地看了一眼叶抚,笑了笑,只是看上去有些勉强,“那去吧。” 叶抚点头,迈步向前,将门推开,看不透、溢不出的雾气在里面缭绕。 “进来吧。”叶抚站在门口。 白薇胸膛起伏渐渐平缓,缓步迈了进去。 光芒涌进双眼,色彩一点一点有了自己的模样。白薇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无尽的星空。那璀璨闪闪的一切,如同宝石,镶嵌在圆盘上,横列一条,便如同流向空寂的银河。直面星空的震撼是躺在楼顶看星星所体会不到,刹那的美瞬间贯穿白薇的新房,直击灵魂深处。 “好美啊……”眼里尽数是星辰。 “是挺美的,如果是真的话。”叶抚的声音在白薇身后响起。 白薇这才回过神来,顿时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地方看上去似乎不太正常,像是漂浮在虚空之中一般,若不是低头看见踩在地上的是一条石板路,便要以为是如此了。 “这里是?”白薇禁不住问。 叶抚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越过她向前走去,边走边说:“不是说过吗,要带你到更近的地方去看棋局。” 白薇压下心头千万般疑惑,跟了上去。 事实说明了,走在一条星空里的石板路上,是一件很美的事情,尤其是对白薇这般喜欢读书养花弹琴的喜静女人而言。星空的美丽直击她的内心深处,使得平时里羞于说出口的话都能说出来了,此刻便像是一个耐不住寂寞的小孩子一样,同叶抚指着这个那个她所知道名字的星宿。 这一份欣喜走到石板路尽头便全数沉寂下来。 在石板路的尽头,白薇看到那里坐着一个人,是她所熟悉的人,其实也算不上熟悉,也就相互知道个名字而已。那里坐着甄云韶,只坐着她一个人,手里捧着一本书,却闭上了眼,面前摆着一盘棋,但是并无人同她对弈。如果是看到了她身上缠绕着的粗大的锁链,白薇定然会以为那其实是甄云韶下棋下累了,然后看书,看着看着睡着了。但是现在,明显不是。 “那是怎么回事?”白薇停下步伐,不再前进。 叶抚说:“如你所见,那的确是甄云韶。” 白薇紧紧地看着叶抚,好似要透过叶抚的双眼看见他本来的模样。这一刻,白薇心头万般疑惑几乎要涌出来了,她想问叶抚许多问题,问他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如何带自己这里来的,他的身份又到底是不是只是一个教书先生?当她想要问出来的瞬间,忽然想起了叶抚之前同她说过的那句话,“每个人都有秘密,不能同人说起的背后,也的确不算精彩”。念着这句话,白薇忽然发现,自己竟难以问下去,不知如何问下去,要说秘密,要说不精彩的事,她自己才是隐瞒了许多。 她深吸一口气,说:“可是我没有看到棋局。” “甄云韶她就是棋局。这里的一切都是棋局。”叶抚说。 白薇望着无尽的星空,她想了许多。她并不笨,相反还很聪明,思考了许多然后问:“这里是真实的世界吗?” 叶抚笑着说:“我先前同你说过,进了门也依旧在大明湖。” “果然是虚幻的吧。”白薇低下头,“可是虚幻的世界,我们作为真人又是如何进来的呢?”同莫芊芊相处这么就,她对这些光怪陆离的事接受起来还算容易。 “因为我们是通过门走进来的。”叶抚说。 “门……”白薇回头,看着石板路另一个尽头,那紧紧关闭的门。 白薇想说些什么,但是被叶抚打断了,“你有许多不解想要问她吧。”他看着前方孤坐的甄云韶。 “你怎么知道?”白薇蹙起眉问。 叶抚笑了笑,“跟你站在那站了一个时辰,多少也猜到一些了。” 白薇脸上涌现歉意,“抱歉,我……” “不必,你我不必如此。”叶抚打断她,“对了,你会下棋吧。” “会一些。”白薇问:“怎么了?” 叶抚看了看前面,“去同她下盘棋吧。” “下棋?为什么?我们不是来看棋的吗?”白薇不解。 叶抚眨眨眼,“因为,我要离开一小会儿,怕你无聊。” “不会的,我可以等你啊。” 叶抚放轻语气,安慰道:“去吧,下棋的同时,还可以顺便和她说说话。你想问她一些事,她其实也想问你一些事。” 白薇看着叶抚良久,才咬牙点了点头。 叶抚轻声说:“那你先去吧,我等会儿过来接你。” 白薇“嗯”了一声。 陡然之间,叶抚便消失在白薇面前。 看着叶抚消失的位置,不知为何,白薇一点也惊讶不起来,好似早就意识到叶抚大抵也并不是普通的教书先生。她呆站着一会儿,小声呢喃:“其实,我也还想同你说一些事。” 恍惚了一会儿,她回神来迈步走向那尽头处的甄云韶。 脚步声愈来愈近,愈来愈响。直到白薇走到甄云韶面前,后者忽地睁开了眼。 双目交织,各是不一样的情感,但同样的事,各自都把情感压制在面部之下,并未表现出来。 沉默片刻后,不待白薇说话,甄云韶率先开口,但并不是问白薇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而是—— “要下盘棋吗?” …… “这里是哪里?”胡兰冲到面前的瞬间,秦三月陡然发问。 胡兰愣了一下,立马说:“我正想问姐姐你呢,我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啊。明明上一刻我还在棋舍那里看棋来着。” 秦三月紧皱着眉头,环视四周一片,然后指着那饭店里“胡兰”几人地方说:“你看那里。” 胡兰目光顺着秦三月手指看去,一眼便瞧见了,顿时瞪大了双眼,“为什么那里还有一个我!” 秦三月摇摇头,一言不发,牵着胡兰的手便离开了这里。胡兰纵使有万般疑惑,也不好惊扰到秦三月,安心跟着她走。 很快,两人来到一处人少的地方。 秦三月当即便问:“胡兰,告诉我你的全部经历。” 胡兰想了想说:“我记得,我是一直站在姐姐你身边的,但姐姐你看上去像是在思考什么,也就没有说上一句话。然后呢,就是在看棋,看得是那盘一开始杂乱无章,然后突然变得扑朔迷离的棋。再然后,我就是在感悟棋盘世界。” “棋盘世界?”秦三月眉头皱得更紧了。 “之前何依依不是说过吗,高手对弈,往往会产生棋盘世界,引人神往。我就是对那个好奇,才去看棋的呀。”胡兰尴尬一笑,“姐姐你是知道的,我修炼全靠感悟文字世界,突然听到个棋盘世界自然是好奇得不得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按照先生教的感悟文字世界的办法去感悟棋盘世界。”胡兰说,说着说着,她忽然长大了嘴,“难不成,难不成这里就是棋盘世界!” 秦三月反倒是冷静了下来,“你在感悟棋盘世界的时候,我正在利用棋局在脑海里布置阵法,也就是刚才那盘棋,在棋局突然发生变化的时候,我晃了神,再次回过神来时,却发现正躺在房间里。不是你把我送回去的吧?” “当然不是啦!在出现在这里之前,姐姐你还站在我旁边呢!” 秦三月呼了口气,胡兰的出现印证了她的推断,“看来没错了,这里应该就是棋盘世界。” 胡兰听此,顿时兴奋起来,“原来还真有棋盘世界啊!而且居然和真实的明安城一模一样,这简直了不起!” 但是秦三月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但是我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我并没有感悟棋盘世界啊。” “难不成姐姐你是机缘巧合进来的?” 秦三月摇摇头,然后陷入思索。她忽然想起那个叫“井行”的书生,也就是那个在她身上留下气息的人,便觉得这件事应该跟他有关。 想了想,秦三月对着胡兰说:“胡兰,你是通过感悟进来的,试试看可不可以出去。” 同秦三月语气很认真,胡兰也不做多问,当即按照离开文字世界的办法离开棋盘世界。于是乎,眨眼之间,胡兰便消失在秦三月面前。片刻之后,胡兰便又出现,出现的瞬间,她连忙说:“姐姐,可以!” “外面的情况如何?”秦三月问。 胡兰摇摇头说:“没什么变化。外面的姐姐你看上去也很正常。” 秦三月思绪疯狂转动,当即,她便说:“胡兰,把你离开这个世界的办法教给我。” 胡兰点点头,便同秦三月传授起来。两人同出叶抚师门,所修炼的方法有许多地方相似,所以秦三月学得很快,很快便掌握了方法。但遗憾的是,按照这种办法,她并不能像胡兰一样随心所欲地进来出去。一连试过好几次后,她叹了口气,“看来我果然是被困进来的。” “困进了的?”胡兰有些疑惑。 秦三月一五八十的把自己的遭遇同胡兰说了,后者登时有些着急,“那该怎么办?出不去可怎么是好,要不然我去找先生吧,他一定有办法!” 秦三月想了想后摇头说:“不急,总不能碰到麻烦就找先生,指不定就凭我们两个能解决这件事。” “怎么解决呢?” 秦三月想了想说:“既然你是通过感悟进来的,而我们的真身都还在外面,那则说明这个棋盘世界是个虚构的世界,并不是真实世界。”说着说着,顿时又紧锁眉头陷入思索。 两人就这般站在这里僵了一会儿。 胡兰忽然皱着眉说:“棋盘世界应该是受到棋局的影响的,棋局的变化应该能改变棋盘世界的变化。” “棋局……”听此,秦三月双目忽然一亮,顿时激动得一把捏住胡兰的脸,“胡兰你真聪明,多亏你提醒我!要不然我还在钻牛角呢!” 胡兰嘴被秦三月咧着,发出呜呜的声音,“那我们该怎么做呢?”她并没有拿开秦三月的手,还颇有些享受秦三月这样的夸奖方式。 秦三月眉头扇开,望了望远处,然后笑着说:“既然那个叫井行的要给我弹琴,那我就去听,兴许还能知道他为什么要把我弄进这棋盘世界来。” “那是晚上吧,现在呢,现在我们做什么?”胡兰问。 秦三月想了想说:“既然都已经来这棋盘世界了,那就好好看看吧,指不定能感悟到什么。” “也只能这样了。” 随后,两人离开这里,等待时间到晚上。 …… 房间里,井不停有些疑惑。就在刚才,他忽然感觉到棋盘世界里出现了一道不稳定的气息,这道气息并非是棋盘世界本身存在的,像是外来者一般,中途这道气息还消失了一次,然后又出现了。当他去推衍演算的时候,却什么都推算不到。 三番几次的推算后,都没有结果,便有些坐不住了。他难以接受自己创造的世界出现不确定的存在,思索之下便决定进去出去去那道不确定的气息给找出来,然而当他正打算离开房间的时候,忽然门被敲响了。 门被敲响这件事也不在他的计算范围了,一时之间不禁皱起了眉,思考了一会儿后说:“进来。”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了。 井不停定眼一看,是一个头发较短的年轻男人。 第二百四十七章 女人之间的棋与男人之间的棋 两个女人下棋的场面挺好看的,在这深空之下,石板路的尽头,是一副说不出的美丽场景,只是那捆在甄云韶身上的九道锁链实在是碍眼。 甄云韶每动手落一次棋子,那锁链便发出哗啦乒铃的声音,好在白薇意不在此,不至于听得心烦。 “这里应该是虚幻的世界吧。”白薇看着棋盘说道。 甄云韶点头,“这是棋局里的世界。” “就是外面的你正在下着的棋吗?” “是的。” “那现在的你应该不是真身,而是……神魂?意识?亦或者化身。” 甄云韶看了白薇一眼,“你比我想象的要懂得多。不过以上都不是,这里的我只是一缕神念,不然的话我也没法边在外面下棋,边在这里和你说话。” 白薇点点头。无言,两人闷头落子,只闻锁链哗啦和棋子清响。 半晌后,白薇忽然开口,“谢谢你的身份令牌。” 甄云韶摇摇头,“你并没有用过,不必说谢谢。” “你怎么知道我没用过?”白薇有些警惕,她担心其中有什么玄机。 甄云韶淡淡开口,“猜的。”她没有在意白薇信不信这个说法,但这的确是猜的。既然是事实,她便不会多做其他为自己辩解。 白薇没有就此多问,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其实都不太影响她。她只是想着叶抚离开之前说的那句话,他说她有问题要问甄云韶,甄云韶也有问题想要问她。这般想着,她现在反而对甄云韶想问自己什么更感兴趣了。但是当她张开嘴准备问出来的瞬间,忽地就怔住了,她陡然意识到如果自己直接问“你是不是有什么想问自己”的话,那么得到的回复一定是摇头。事实上,白薇对甄云韶根本不了解,之所以会这么以为,全在于现在的甄云韶同五年前刚来到明安城的她很像。她说不上像在哪里,只是凭着感觉去猜测,若一定要找个理由的话,大概就是女人之间那点微妙的共鸣吧。 再加之叶抚之前是先说的“你有问题想问她”,再说的“她有问题想要问你”。这般想着,白薇觉得自己最近有些神神叨叨的,都开始抠这种字眼了。想来想去,大概还是觉得希望能够从叶抚那里寻求一点希冀吧。 “昨天晚上……”白薇缓缓开口。说着,她停顿了一下,想要看看甄云韶的反应,但后者始终是那副神情。“你说了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如今响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她说道。 甄云韶听此,捏着棋子的手顿了顿,难得表情有了些变化,有些歉意,“若是因此惹得你心有不喜,我愿意向你赔不是。” “不必道歉,我只想知道你那番话的深意。”白薇吸了口气,“容我见识浅短,想不太明白。” 白薇没有明说是那句话,但是甄云韶知道自己昨晚说的话里,唯独那一句“整个学府大抵只有戈昂然院首值得你信任”有深意。 甄云韶想了想,然后说:“院首他想救你。” 简简单单一句话,如同惊雷一般在白薇心头炸响,手指尖的棋子滑落在棋盘上,定定地落在某一处。就在黑子落在棋盘上的一瞬间,与白薇一样,甄云韶脸上袭来震惊。 白薇震惊于甄云韶说的那句话,而甄云韶震惊于白薇阴差阳错下落的那一棋子,那一步莫名其妙地直接将整个棋局换了模样,从先前那随心所欲的境地,变成了毕露的锋芒。 甄云韶停手了,没有再继续落子。她要等一等,要弄清楚这眼下的情况。 白薇自然不知道甄云韶在震惊什么,况且甄云韶的震惊也就是那一瞬间。 “戈昂然?他想救我?”白薇渐渐冷静下来,“你凭什么这么说。”似乎是不愿意在这种严肃的事情上甄云韶又来一句“猜的”,她紧着说:“请你告诉你。” 甄云韶点点头,“半年前,荷园会举办地选址的时候,曾有四个地方得到提名,分别是白羊湖、柳河之围、浅莠湖以及大明湖,当时最被看好的是白羊湖,最不被看好的是大明湖。戈院首虽为院首,但并非学府独断之人,选定举办地也只能通过学府院首会决定,最后除了院首一人投了浅莠湖以外,其余人全部认定大明湖。” “可这能又证明什么?顶多只能说明他想荷园会的举办地在浅莠湖吧。”白薇皱起眉。 甄云韶点头,“的确如此。但你不妨换个角度去看。除了院首一人以外,其余人都想荷园会在大明湖举办。我想,你应当明白自己的存在吧。院首他身为学府的最受尊敬的人,都没法去改变,兴许你大概知道荷园会选在大明湖是注定的事。” 听此,白薇神色黯淡下来了。“荷园会过后便要成神”,这件事始终压在她心头,到现在被甄云韶再次提及,便如同身负大山,喘不过气来。 甄云韶认真地看着白薇的神情变化。事实上,她并不知道白薇到底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为何荷园会选在大明湖是注定的事,更加不知道这一切的背后的秘密,但她很想知道,不然的话也不会冒着神魂受伤、道基受损的风险去帮助井不停创造棋盘世界了。通过白薇的神情,甄云韶看出来了,这不是一件好事,最起码对白薇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她没有去安慰白薇,也不多说其他的话,继续说:“选址结束后,院首无能为力地去改变,却三番几次地发起征求,想要推迟这次的荷园会,甚至有意把荷园会推迟到岁末同青梅会一起办。但依旧没用。然后……”接下来要说的便是明安城大阵的事,甄云韶开始考虑要不要同白薇说。最后她还是决定说出来。 “然后,大安湖和大明湖阵眼交替……”她看了看白薇的神情,见到后者并无多少惊讶,便明白白薇她应当是知道的,“阵眼交替后,你应该所处的位置便是大明湖了。因为第二天就是荷园会,时间紧迫,原本应当是直接把你带到大明湖去的,但是院首最后驳回了众人的意见,亲自写信让你以客人的方式做客荷园会,同时,让你能够在大明湖自由活动。” 白薇听此,沉默了许久。许久之后才说:“只是这些的话,似乎看不到他想救我的动机。” 甄云韶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无力,“动机是发生在能够实现的情况下,而救你,是院首他无能为力的。” 白薇漠然。她比甄云韶更加清楚自己的情况,清楚地知道有着更加厉害的人在控制着局面,即便戈昂然是青梅学府的院首,也只是一个半圣而已。她想起那天唐康忽然降临在她面前的那番话语,想起莫芊芊携同自己逃跑时被抓回来的那一只遮天的黑手,这些都是戈昂然所无法去面对的。 五年时间,习惯了封闭内心的白薇依旧是不愿意相信除了莫芊芊以外会有人愿意救她。一直以来,她都明白自己是作为一个“棋子”的身份存在于明安城的,见多了算计与谋划,以至于在听到甄云韶说起戈昂然想救自己的时候也以为那是算计,是谋划。她不愿意相信,会有人真心真意地愿意去救她。 “其实挺悲哀的,无法自救,就只能等待被人所救。”白薇勉强一笑,“现在的局面,被救了是意外,没有被救便是注定。” 甄云韶看着白薇的神情,忽地有些心疼。她不喜欢这种被束缚住,被安排好了一切的人生。一番回想下来,却发现自己所作所为又何尝不是早已被安排好了。又是那般话,女人之间那点微妙的共鸣让她切身地感受到了白薇的无奈与酸楚,心疼她的同时也是在心疼自己。 虽然她心疼白薇,但是她不能表现出来。她是一个理性的人,也是这样过度的理性让她甘愿被安排。 到了最后,白薇也并不知道甄云韶所谓的戈昂然想救自己是谋划算计还是真心真意。尽管她希望是真心真意,但无论如何也无法去相信。这是她的悲哀,一个骨子里充满了怀疑的女人,等待着有人来将她救赎。 “之前有人告诉我,在荷园会过后,我便会成神,”白薇陡然说出这句话,“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这句话里蕴含的信息让甄云韶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成神?什么成神?” “你不知道吗?”白薇呼了口气,“先前听你说了那么多,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甄云韶低下头,“对不起,若是触及到了你的秘密,大可不必说下去。” 白薇摇摇头,“算不上什么秘密,反正荷园会过后也就是人尽皆知的了,那些家伙也从来没有让我保守秘密。” “那,那人是谁?” “你应该挺耳熟的,他叫唐康。” 甄云韶陡然心惊,无言,这一刻她明白了许多,明白了为何戈院首无法做出任何改变,无法去争取到转机,明白了为何先前明安城遭难时唐康圣人会出现。原来……原来这一切的背后便站着那位千年圣啊。 “成……成神指的是?”甄云韶的语气不再平静。 “五年前我被找到,他们说我是天生神格之人,于是把我带到明安城,结成大阵束缚在枳香楼然后养神性,而荷园会结束后便是神性大成之时,到时候神位一立,便是神了。”白薇习惯了自己的处境,说起话来如同陈述一件事那般简单,她没有说起自己对这件事的任何态度。 “神,原来是那样的神啊……”甄云韶呢喃一声。 白薇继续道:“对了,神位已经立好了,就在两湖之间的那座山上,名字叫‘无上清净通宝天尊’。” 听到这个名字,甄云韶只觉呼吸困难。她知道无上清净通宝天尊这个神位是怎样的神位,那是足以承担一个诸如儒释道大家大教般存在因果的因果神。这位因果神原名通宝天尊,起身于道家,立道成脉后,在道家遭遇世难劫时,甘愿燃烧一身道果化身无上神位,为道家许下清净果,然后自身承担了无尽世难罪业,就此销陨,后来道家为其封号“无上清净通宝天尊”,他出身的道山更名清净山,所出道观更名清净观。 “原来……原来他们是要你承担这次的大因果……”甄云韶如同魔怔了一般,低着头喃喃自语,“因果……罪业……来自落星关的罪业……世难……”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身上的锁链哗啦响个不停。与之相反的白薇却泰然自若地坐着。就好像,要成神的不是白薇,而是甄云韶。 “你没事吧?用不着这样子的。”白薇出言安慰。 却是这样一句轻轻巧巧的安慰,让甄云韶本就不稳定的情绪崩溃了,她蹙着眉,嘶吼着说:“你不怕吗!你就一点都不怕吗!为什么还要来安慰我,应该是我安慰你啊!”泛红的眼眶,弥漫着雾气。 白薇愣住了。她不太理解这个不过和自己相识一天的人,到底是处于什么才会因为自己的事情绪崩溃。她呼出口气,轻声说:“怕啊,其实我很怕的,但是五年来这么过去了,总要承受得住的,不然怎么能好好和你说话。” 甄云韶埋下头,低声幽咽,“那可是整个东土所有人加起来都承受不住的因果啊,他们凭什么让你来承受,为什么自己不去……为什么……” 这一刻,甄云韶忽然有些明白戈院首为何想要去帮助白薇了,也明白了明安城背后的秘密就是眼前这个还只是个普通人的女人。她心里升起了厌恶,厌恶那些所谓的掌控一切的人。久久以来,一直听话,接受安排的她第一次升起了反抗的心理。她觉得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不能再默不作声地接受安排了,即便能做到的微乎其微激不起任何波澜,即便是做了那些站在山巅的大人物们对立面,也要去反抗。因为她觉得这件事是错的,是错的,即便改正不了也不能当做是对的。 这里安静了许久。甄云韶忽然抬起头,咬着牙对白薇说:“这盘棋,我要赢!” 白薇愣了愣,“这盘吗?你肯定能赢啊,我下不过你的。” 甄云韶摇摇头,她站起来,指着无尽星空,“我说的是这盘棋。” “这盘棋,我一定要赢!” 声音震震地响起在白薇脑海里。这一刻,她忽然有些明白叶抚先前为何执意让自己来这里了。她恍惚了神情,低头看着棋盘,像是在问人,又像是在自语—— “我能依靠你吗?” 回答她的是一颗从棋笥滚落而出的黑子。她伸手捏起黑子,感受到一抹温热,忽地,笑了。 …… “你是谁?” 井不停看着门外的叶抚,皱起了眉。 叶抚回答:“我叫叶抚,叶子的叶,抚摸的抚。是三味书屋的先生。”他很直接,报上了真名,真身份,并不同井不停隐瞒什么。 “三味书屋?”井不停并没有听过,他没有细问,“你的出现令我感到意外。” 叶抚笑着说:“你的棋盘世界,没让我感到意外。” 来者不善。这是井不停的第一反应。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并没法控制棋盘世界里的这个叶抚,不由得想,兴许这个人就是之前感受到的那一缕外来的气息。 “这位先生,莅临寒舍,不知有何事?”井不停不缺叶抚的实力,但知道能够不经过自己同意便进来,定然非凡。而且看样子,他觉得这个叶抚应该也是儒家的人,想必还是青梅学府的人,也就没有表露敌意。毕竟,阴阳家和儒家来往较多。 “我想找你下盘棋,顺便和你说一些事。” “找我下棋?”比起这个,井不停在意的是叶抚说的“一些事”。“什么事?” 叶抚笑笑,“下棋的时候再说也不迟。” “想必先生应该知道,我现在正在外面下棋,在这里的只是我的一缕神念。下棋时,若是令先生不满意了,还请见谅。”井不停说。 “我下棋也就图个乐。”言下之意,说事才是正事。 井不停略做沉思,请手道:“先生请。” 第二百四十八章 山巅与山脚 叶抚和井不停各自落座。 这里是井不停的棋盘世界,所以随手化出一盘棋来很简单。 井不停执黑子,叶抚执白子。这场莫名其妙的棋局便开始了。但其实正如同叶抚所说的那般,下棋就是图个乐,好使说话的时候气氛尴尬了,手头有点事做,不至于手足无措。 “叶先生。”棋盘上黑白二子各落下十数颗的时候,井不停开口了,“你是学府那边的先生吗?” 叶抚摇头,“我说了,我来自三味书屋。” 井不停有些莫名其妙,他哪里知道什么三味书屋,而且叶抚这个说话的方式也让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学府的人。不过想来,能够随意进入这棋盘世界,应当也是触及到了道意的存在,至少也得是个半圣吧。而明显的,叶抚不是戈昂然和石祝,所以这让井不停猜想会不会这青梅学府里出现了第三个半圣,如果是的话,那青梅学府将一跃成为这东土的第一大学府了。一位半圣带来的文运,是相当可观的。 “那先生有什么事想同小辈说?” “你不必拘礼,也不须用什么谦称,像平常一样说话就好。” “那还希望先生不要见怪。” 叶抚摇摇头,“昨天晚上,你在平望楼见到了那守塔人,感想如何?” 井不停手一顿,抬目看了看叶抚,但叶抚目光在棋盘上。他不奇怪叶抚知道自己昨晚去过平望楼,但奇怪的是为何刻意提起了守塔人,而又问起了感想。说起感想,那自然是一言难尽。 “其实,我并没有见到那守塔人,终其到底也只是听了个声音。”井不停分寸未乱,自然淡定地说:“毕竟他一直站在黑暗当中,没有光进去。” 叶抚摇摇头,“这跟光无关。是他不想让你看到他。” “照这么个说法,那先生你见过他?” “见过。”叶抚点头。 一句轻巧的“见过”让井不停确定了叶抚非凡的本事。 “如果我告诉你,守塔人准确来说应该叫守灯人,你作何感想?”叶抚放下一子,抬起头来看着井不停。 “守灯人……”井不停想起平望楼上那三盏灯,眉目转动,片刻后反应过来。因为演算能力强,所以他能考虑到很多种情况,“守的是平望楼上那三盏灯吗?” 叶抚点头。“守灯人和你说过一句话,‘身负罪业之人才应该来到这里’。” 井不停忽然有些怀疑,他怀疑这叶抚是不是就是那守灯人,他顿了顿,然后点头说:“他还说了,需要赎罪的人才该去那里。” “那你觉得需要赎罪是去那平望楼里,还是去取下挂在楼上的灯?”叶抚问。 井不停想了想,然后说:“是那灯吧。毕竟先生你也说了,他是守灯人。” “你觉得你需要赎罪吗?”叶抚又问。 井不停忽地停了下来,凝眉看着叶抚,“先生这般言语是什么意思?”他总觉叶抚的话有点针对自己,但有感受不到任何敌意,这很奇怪。 叶抚没有回答他,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来。 井不停沉默了一会儿后说:“赎罪也要讲一个所以然的,为谁而赎罪,为何事而赎罪,为什么要赎罪。在这三个里面,我找不到任何理由支持我去赎罪,即便我有过罪孽,但如果不是那些和尚,又有谁甘愿讲求一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亦或者了了然然一句‘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所以,我觉得我不需要赎罪。” “你很明白。” “多谢先生夸赞。” “但现在的你明白太多反而不好。” 井不停眉头一皱,“此话何意?” 叶抚看着井不停双眼,从其中看到了一片无尽的星空,“你曾思考过天地无量,思考过人力如何胜天,思考过天地是怎么看待人的,思考过星空是否无垠,却从不曾思考过自己现在到底需要什么。” 井不停眉头微颤,张嘴欲言,但叶抚伸手阻止了他。叶抚继续说:“天地伟力,时代浩瀚,纪元世难,命星运数这些都是你在考虑的东西,但在考虑这些时,你从不曾想过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分神期一层修士。自古以来有人站在山巅望远,有人站在山巅望高,而你却是站在山脚下望远望高,你目力好,比其他人都看得远,看得高,但怎么不去想一想,站在山巅时,比那些山巅之人看得还高,看得还远是如何的感觉?” 这两句话蕴含的信息很多很杂,杂乱到让井不停这个当事人都几乎愣了许久。细细地将叶抚的话听到脑海里去了,然后回想起来才发现,他两段话便将自己从小到大的一生给说完了。 井不停坐在位置上发呆,棋盘里的棋子已经许久没有动过了。他们没在比赛,不讲究个手棋时间,如叶抚所说,这些事情才是正事。 “你很聪明,计算能力很强,强到几乎是绝无仅有,但是你很好奇,而且太过于好奇了,以至于你快忘记自己到底该做些什么。不是生而知之,又何必在这个大好的年龄懂得一切。”叶抚声音渐渐缓了下来,“何况,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其实是前进路上最大的负担。站在山脚的人总希望能和山巅的人一样看到一些大道理,却不想站在山巅更加在乎的是发生在山脚之下的小道理。” “先生……”井不停低着头,“和我说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叶抚笑了笑,“我是个先生,为人解惑并不需要什么理由。” “可是,特意来此,应该并不是这个原因吧。”井不停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来,试探着问:“或许,这只是顺带的?” “那么,你能从我的话里明白些什么吗?”叶抚没有否认。 对于井不停而言,不否认那就是肯定。 井不停没有回答叶抚的问,“若是在外人瞧来,先生刚才对我说那些大抵就是爱才惜才的一种表现吧。先生希望我能够明白自己到底该做什么。” “那么,你觉得你是天才吗?”叶抚笑着问。 井不停忽然不知道如何去回答叶抚这个问题。我是天才吗?他在心里问自己。他是观星崖抬星人,是除了崖主以外身份最高的人,是阴阳家正守位第一人,拥有着一对可装下星空的双眼,能够看到的星空有多大多远,他的双眼便有多浩瀚多深邃,无疑,他是天元纪史上一颗璀璨的明星,在世人眼里,他毫无疑问是天才。但是叶抚问的是他自己觉得如何。 叶抚见井不停给不出回答,便说:“我换一个方式问。你觉得你所拥有的是天给你的,还是你自己从天那里拿来的?” 这个问题问出的瞬间,井不停怔住了。他忽地就明白了,如果只是看成就,看身份,看本事,毫无疑问自己是个天才,但是那些东西一大半几乎都是上天所赐予的,不论是那一对可以装下整个星空的眼睛,还是无与伦比的演算能力,都是天生,都是一生下就拥有的。他从未体验过,没有这些东西的日子。这般瞧来,似乎离了这些就会泯然众人了。 “先生。或许我走错了路……”井不停语气有些低沉。 叶抚当即摇头,“不,你没有走错。不论是对天地神妙之处的探寻,还是寻求内心的知解,都是你最应该去做的。你只是不太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而已。就好比现在,你创造这个棋盘世界,为了什么?” 井不停眼皮微动。 叶抚说:“我不是为了知道什么,而是想问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至于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必和我说。” 即便是听叶抚这么说了,井不停也还是觉得叶抚应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井不停,你应该如同你的名字,不能停下来。就好比你到东土来,是为了曲红绡,便不应该等她回来。”叶抚重新落下一颗棋子。 井不停没想到叶抚居然还知道自己这个目的,还是难免惊讶到了。他恍惚间有一种感觉,就是不论做什么似乎都只是在人的眼下。这一刻,他有些理解叶抚前面说的山脚与山巅之说了。站在山脚的人即便可以像在山巅一样做到抬头望高,望远,但是永远做不到望下,只有那些身居山巅的,才能对山脚一目了然。 “先生,莫非你要同我说的正事,便是曲红绡吗?”井不停还是想到了这一点,当然这也是叶抚所希望的。 叶抚点头,不同他做什么弯弯绕绕,在他这个层次,也不需要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 “我问你,你是喜欢曲红绡吗?”叶抚笑着。 井不停缓缓摇头,“我哪里知道这些。我只是对她好奇而已,好奇她没有命星这个情况,对于她本人……实在是不知如何说下去。” “或许,好奇一个人便是喜欢的开端。”叶抚笑着说,“当然,也可能是厌恶的开端。” “曲红绡那样的人,说不上所有人喜欢,但大概是所有人都厌恶不起来的吧。她太纯粹了,一心求道。” “所以,她走在了你们每一个人的前面。”叶抚接了一句。 井不停犯愁了,他其实很少做出这样的表情了,在外人面前从来都市温良据礼的样子,“但是那样真的好吗?一个人走得太远太远,或许到了需要人帮助的时候,回头一看空无一人,或许碰到了一些天大的事,都只能一个人抗住。” “你与她只见过一次,又怎能做出这般评价呢?”叶抚笑着问。 井不停呼了口气,“因为她太纯粹,很容易就被看透彻了。” “真的只是如此?”叶抚笑意不减。 井不停嘴角微微一动,“也不瞒先生,我本就是观星解理之人,观测到了一些曲红绡的大势,可惜的是她没有命星,无法断定更多的。” “所以,你现在一定不知道曲红绡面临着什么吧。”叶抚微微仰了仰身子。 “这么说来,先生是知道了?” 叶抚没有回答是与否,“先前我说过了,既然你来东土是为了曲红绡而来,便不应当在这里等她回来。”他再次落下一子,“或许,她回不来。” “回不来?”井不停第一时间没往深处想,便说:“以她驼铃山人间行者的身份,落星关还不敢不放她吧。” “落星关的人自然没法让她回不来,但她自己可以。” “她不想回来吗?”井不停问。其实说到这里,井不停差不多猜到叶抚和曲红绡是认识的,只是不知是何种关系。 “不,她很想回来。”叶抚幽幽一语。 井不停开口正准备说话,忽然想到了什么,当即张大眼睛,站起来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叶抚,“先生你是说曲红绡她可能会死在落星关!” 叶抚点头。 井不停牵强一笑,摇着头坐下来,“驼铃山作为道家三大圣地之一,站在山巅的人数不胜数,成了人间行者后,她自己想死都死不了,又怎么会死在落星关,更何况现在的落星关很安全。不可能,不可能。” “你说,如果曲红绡走进了落星关外的那条黑线里,会死在那里面,站在山巅的那些人物还会去救吗?”叶抚问。 井不停当即就摇头,“那黑线可是那些万年圣们怕得不得了的东西,怎么可能亲自进去。” “看来,你懂得很多。”叶抚笑了笑。 井不停没有说话。 叶抚也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井不停忽然又站起来,比之前还要震惊,几乎到了全身颤抖的地步,“先生你说的不会是真的吧!曲红绡她……她……” 叶抚淡淡开口,“她真的进了那黑线里面。” 井不停呆愣了许久,最后无力地坐了下来。 片刻后,叶抚发问:“你就不怀疑我?或许我是在骗你。” 井不停颓唐地摇了摇头,“就在刚才,我尝试去观测曲红绡的大势,但她整个大势已经被遮蔽了,这说明,她所处的地方是星光无法照耀到的地方。而那样的地方,除了落星关那条黑线以外,我实在是难以知道了。” “所以啊,我说过,你为了曲红绡而来,便不应该等她。” “可她为什么会进入那十死无生的地方?”井不停无法想通这一点,也无法接受这一点,因为他很清楚,如果曲红绡死了,这世间便又是一桩大秘密被掩埋。 “为什么觉得是十死无生?”叶抚问。 “因为进去过的人没回来。”这是很简单和直接的原因,没有人活着出来过,便是十死无生的唯一证明。 叶抚忽然笑了一下,“其他人出不来,曲红绡也不能吗?” 井不停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曲红绡实在太过特殊,以至于他无法简单地将她与其他人归为一类。 叶抚没有等待井不停的回答,他很清楚,现在的井不停需要时间去确定这件事,去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他站起来,将最后一颗棋子放下去,然后说:“我想和你说的就是这些了。” 说完,他转身便朝着门走去。 “先——”井不停打算叫停叶抚,但意识到即便叶抚留下来,也没法再同自己说些什么了,便又止住了。他低头看了看棋盘,瞳孔一缕微芒闪过,无奈地叹了口气。棋,他下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走到门口,叶抚忽然回头,“对了,再和你说一件事,曲红绡和那个秦姓小姑娘是师姐妹。” 话语落罢,叶抚拉开门走了出去,眨眼间便消失在这里。 独留井不停望着未合拢的门陷入久久的震惊之中。 能够不通过自己同意,便随意进入这里,又怎么能不知道自己到底再做些什么呢?所以,井不停很明白,叶抚说的那个秦姓小姑娘便是被自己拉进棋盘世界的那个身无命格之人。 “一个身无命星之人,一个身无命格之人……” 井不停从不曾想过这两个人会是这样的关系。两个秘密,两份不同的好奇汇聚在一起来,顷刻间让井不停觉得自己好生渺小,就像是在同天地做对抗一样。 “先生说得很对,只有站在山脚的人才会净想着弄清楚大道理。” 井不停很想知道曲红绡为什么会进入那黑线之中。因为他想不到、算不到她会进黑线的可能,所以他无法去确定,无法真切地知悉她真的就在那黑线里面。他不确定,但是他很想知道。他还想知道,叶抚说的师姐妹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他知道曲红绡是她师父唯一的徒弟,全天下对曲红绡那么关注,不可能她有一个师妹这么重要的事不被人知道,何况还是个身无命格之人。 纠结挣扎之间,他再次想起叶抚说的那般话语,要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他发现,自己似乎的确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就好比碰到了现在的纠结,依旧不知道自己该去做些什么,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因为曲红绡很纯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所以她走得比我们所有人都远。那如果她真的进了黑线,她又明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井不停在心里这样问自己。 他思考了很久。曲红绡的大势消失了,习惯性的演算和观星到现在都没有用,他只能凭借着自己的脑袋去思考。 一直到这棋盘世界里的太阳下了山,站在窗口望着那片夕阳的他才给了自己一个答案——“想知道的话,亲自去问问就是了”。他明白了叶抚的那句话,“如果是为了曲红绡而来,便不应该等待她”。他在心里补充了一句,“而是应该直接找到她。” 等待永远是一个不确定的词,没有人知道等待的时候会出现什么意外。 井不停心里有了决定。但他又的确是一个有始有终的人,比如说好了晚上要给那位秦姑娘弹琴,便不会食言,说好了要把同甄云韶的这盘棋下到最后,便不会中途收手。在决定了某件事情的基础上,不变更其他任何决定,决定了的事,便全力以赴,这便是井不停。 他迈步出门,要赶去这棋盘世界里的琴会做准备了。 出门之间,带起一股大势。他突破了,并非是修为上的突破,而是心境。 …… 所以,叶抚用一句话来评价井不停—— “什么都好,就是太好奇了。” 好奇是前进的第一动力,但前进的路上,没有绝对的安全,只有未知的危险。 站在星空之下石板路上等待着白薇的叶抚,嘀咕道:“红绡啊,三月太小了,还不放心交给你,不过井不停的计算能力也足够了,一定要把握住机会。” 叶抚很确信,这场棋局过后,井不停一定会南下直达落星关。因为圆满了的心境,没有人舍得去打碎。 第二百四十九章 万物终焉(万字大章!) 白薇并不知道这个时候叶抚已经站在后面的石板路上等待着了。甄云韶看不到叶抚,她一直以为白薇是自己进到这里来的。 叶抚坐在石板路的边缘,双手撑在地上,默默地看着星空。果真如此,哪里的星空都是一样的,一样的浩瀚,一样的璀璨,一样的没有人情味儿。 自从甄云韶决定一定要赢下同井不停这盘棋的时候,她便没有放松过了。她很清楚,井不停下棋并不是强在经验丰富、棋力高超,而是那无与伦比的计算能力,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想好对手接下来落棋的每一种可能,能够推测出的棋局走势数不胜数,他能在其中找到最为完美的办法。 甄云韶自知无法同井不停比拼计算能力,唯一能够破局的不会是棋舍里的棋盘上,而是这方棋盘世界。战胜一个棋意入道的棋道高手有两种办法,要么从棋局基本上战胜,要么从棋局道意上去战胜。棋局的构盘虽说是决定棋局大势的关键所在,但在有些时候很难以去影响到棋局大势,但相反就不同了,一旦棋局的大势退转,那么再好的构盘都很难继续下去。 他们这个层次的人下棋与其说是在拼对局技巧,不如说是在拼道意大势。 所以,甄云韶想要战胜井不停,只能从这棋盘世界入手,打破这棋盘世界,让其大势溃散便是最直接的办法。 精密且庞大的计算让这棋盘世界构筑得十分稳定,那些游荡在世界边缘的纹路是井不停赋予这个世界的规则,而甄云韶身上的这些锁链,则是规则对她这个外来物的抵御与控制。白薇的出现,一开始并没有引起甄云韶多大的思考,但是现在决定了要赢下这盘棋的时候,她便清楚地认识到,同自己一样,白薇也应当是外来物才对。当然了,甄云韶有想过,或许这个白薇是井不停所创造出来,来告诉她明安城的秘密的,但是这么个想法很快就被打消,她还是知道,以井不停现在的本事,还不可能创造出这么活灵真实的人出来,如果能的话也就不需要她帮忙来创造棋盘世界了。 所以,白薇并没有被那些锁链控制起来就引起了甄云韶的深思。她问起过白薇是如何进入到这里来的,但是白薇有些遮遮掩掩,她也就明白这应当是不会对她说起的事。 最终的目光还是重新落在了之前没有下完的那盘棋上。 先前下棋的时候,甄云韶对其中一个细节很是留意,便是白薇手误没有抓住棋子导致棋子落下的那一步棋。那一步棋很是巧妙,直接盘活了整个棋局,把只是随意的一盘棋变成了针锋相对的模样。这像是偶然,但又像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提醒。一开始她以为白薇其实是隐藏很深的高人,认为这步偶然的棋是在提醒自己,但是后来又觉得说不定除了白薇以外还有人在帮助自己,在指点自己。一联想到问起白薇是如何进入这棋盘世界时她的遮遮掩掩,甄云韶大致也就明白,白薇并非是单独进来的,最不济也是在人的帮助之下才进来的。 但显然的是,那个人不会露面。 在这里的只是甄云韶的一缕神念,所以她很清楚外面的棋局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了,一盘棋自己就快要被逼到死路了。但值得一提的是,井不停似乎在有意放缓节奏,大概是他在棋盘世界里还有没做完的事,显然这对她来说是有利的。 明确了现在的处境后,甄云韶才好决定以怎样的方式来解决现在的局势。要从棋盘世界内部破局的话,最直接的办法便是脱离九道锁链的束缚。她知道,这九道锁链的存在是基于棋盘世界的大势的,终其到底,这盘棋是井不停在同自己下,而自己自然也就是这个棋盘世界最大的敌人。脱离锁链,搅乱大势然后让棋盘世界崩塌,这是最合理的办法。 而要脱离锁链,要么改变外面的棋局,要么通过道意来进行强行突破。改变棋局,有些不太现实,甄云韶知道自己的计算能力不如井不停,要想在他控制的棋局下改变局势,除非比他计算能力更强,不然的话无论如何变化都只是在计算之内。那么唯一的办法就只有通过道意来进行突破。 道意是一个很玄乎的东西,世人无法理解其存在的方式,就好比世人无法理解时间这个概念一般。人类可以赋予其意义,但是无法决定其存在的方式。道意便是如此,人类可以去观想,可以去发现,可以去领悟理解,但是没法去决定存在方式,没法说将其实质化、度量化等等。世间没有任何一种限定去为道意理解划分等阶和强弱,这也就导致了道意上的对拼很难有一个胜负的表现。 但好在,甄云韶在这里的道意对拼并不需要看到胜负,她只需要看到锁链被挣脱这个结果。 自从甄云韶陷入破局的沉思后,白薇便安静了下来,她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能做的唯一便是不去叨扰,然后在需要帮助的是提供帮助即可。所以,在这个闲暇,又迟迟不见叶抚归来的时间里,她便开始思考晚上要为叶抚弹的那首曲子到底该如何修改才最好。曲子旋律在她脑海里响起,美妙的、短暂的惬意享受。 凭借着读书参悟来的道意在这里用不上。那些道意用来杀人,用来诛心很合适,但是在这棋盘世界里,就显得一无是处了。她必须要理解这九道锁链是用的何种办法来控制束缚她的,才能去寻找对抗的方式。显然,这并不是说着便能做到的事。她陷入深深的思索当中。 甄云韶手里捧着无字书。这是她的法宝,当然在这里棋盘世界里只有具象意义,并无实际用处,毕竟这个棋盘世界虽然很真实,但到底还无法承受真实的法宝进入。她看着棋盘上白薇阴差阳错下的那一步棋。这步棋其实是在她的计算范围之外的,以至于如果让她继续落子的话,反而有一种不在掌控之中的恍惚感。 “在先前的对局当中,白薇的实力显然是不如我的,不论是对局技巧还是意识,她都只是业余的。这样的差距下,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赢我,但是现在因为一步棋的变化,把我这边的棋陷入僵局,就像捕鱼却被鱼撑破了网一样……” 甄云韶试图从那一步棋里面寻找到破局的可能。 “如果把我的计算能力和井不停的差距比作是白薇的实力和我的差距的话……这样的差距似乎很接近。但白薇可以凭借那样一步巧棋,在我预料范围之外的棋逃脱围捕攻势……而且看白薇的样子……”她抬起头看了看白薇,发现后者看上去有些呆,时而蹙眉,时而温笑,“有些呆。”这样的白薇实在是让甄云韶难以跟笼中雀联系起来,不过或许,她是在苦中作乐吧。 “这似乎已经是在提醒我该如何破局了……” “预料范围之外……投机取巧……但对于井不停而言,什么的方式才会是在预料之外呢?” 甄云韶不停深入地想下去,皱紧了眉头。这样的领悟需要时间和契机,更何况甄云韶的对手是井不停。 坐在不远处的叶抚等待着白薇的同时,也等待着甄云韶,等到了一定的时间,便达成那一份契机。而这个时间的长短,由棋盘世界里的秦三月来决定。 …… 即便是在这棋盘世界里呆了两个多时辰了,胡兰仍旧在感叹厉害。就在刚才,她还出去的一趟,但是外面那盘棋依旧再下着,真实世界里的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但是棋盘世界里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时辰,夜幕降临了。 接下来,才是正戏。按照约定,秦三月要去这棋盘世界里的琴会上。既然已经明白了那个叫井行的书生便是这棋盘世界的主人,那秦三月自然没有理由不去赴约,毕竟从叶抚那里学了那么多,可不想什么都不做。 琴会的举办地在大明湖的避暑山庄里,这里夜间很是清爽,湖风不大不小,是气氛的最佳烘托者。事实上,真实世界里的琴会还没有开始,但是看着眼前的场景,胡兰和秦三月也几乎要以为,就算是真实的琴会,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或许爱好乐曲的人都挺喜好雅致的感觉,琴会上的气氛同棋会完全不同,完全没有那种浮躁感,就好似这里的人都只是单纯地来赏曲的。若不是被何依依那一句“佳酒佳曲配佳人”影响太深,胡兰就真的以为这里的人都是喜好风雅,品格高尚之人。 同何依依所描述的一样,琴会并非是比斗性质的,而是欣赏休闲的。所以这里的气氛很放松,节奏很慢,不像棋会上那般要看人争个输赢一般。反正胡兰是开了眼界的,一路走下来,瞧见了不少美女俊男,也认识了不少的乐器。大到需要十来个人抬着走的镇风,小道摊在手心就可以玩弄的玉珠,当然最多的还是古筝。古筝是最普遍的乐器,但这是相对于中上等生活的人而言,毕竟其虽然普遍,但不管是做工用料还是奏曲谱章都还是很讲究的,简单而言,穷人哪里有资格弄音乐哦。 撇开这些不去理会了,胡兰和秦三月都只是这是棋盘世界,并非真实世界,也就没有给什么好心情去认真地听曲子,好心情自然是要留到在真实世界的琴会上了。管他惊艳动人,打上了一个虚假,终究便是入耳声烦。她们要找到那个叫井行的。事实上她们不知道如何去找,但秦三月认为或许并不用自己去找,他自己会出来,毕竟引自己进来的是他。 没有出乎意料的东西,在廊坊的一个转角处,便听到了一声“秦姑娘”。 秦三月和胡兰转身便看到了井不停,他坐在一个小隔间里,面前摆着古琴,但大概是始终没有弹奏一曲,或者弹奏得不好,并没有人围在旁边听,看上去孤零零的。看上去是这样,但秦三月可不会这么想,毕竟这里的一切都是他所创造的。 井不停自然也看到了在秦三月身旁的胡兰,但是他并没有多想,也没有任何理由去让他多想,毕竟他是知道秦三月有自己的同伴,而井不停创造的这个世界里,并没有漏掉她的同伴。 “你来了!”井不停笑着说,看上去颇有些高兴。 秦三月和胡兰走上前去,然后点头,“到没想到真的能够碰见公子你。” “秦姑娘不必客气,不嫌弃的话叫我名字就可以了。”井不停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掌拂过古琴,挤压让古琴发出闷沉的声音来。“这位小姑娘是你的妹妹吗?” “嗯是。” “哦”,井不停点点头,接着抬起头笑着说:“要不要听一听我的曲子?听一赠一哦。” “还有这么个讲究吗。”秦三月耐下性子和他交谈,并未急着做些其他什么事。 按照秦三月的吩咐,胡兰尽量保证不说话,听着就好,等有吩咐了再行动。 “没什么讲究的,主要就是想让秦姑娘听一下我的曲子。”井不停挠挠头,活像个傻书生。 “那好吧。” “请先坐下,我试一下音。” 秦三月和胡兰就着一旁的围盘坐下来。 铮铮然的声音从古琴上传来,井不停表情很认真,看上去像是专业的。是不是专业的秦三月哪里知道,不过不管怎样,她都难以去信服这个人所说的话。 井不停的手指动了起来,舒缓的曲子绕过琴弦一圈一圈,然后流淌在这本就安分的空气中,更加温沉了。 实在的,弹得很好听。 井不停的手指很是修长,所以看他的手指在琴弦上游走也算是一件享受的事。 不过,若只是这个,还激不起秦三月多卖个表情的欲望。很好听,但也很普通。 一曲终成,如同流水。 井不停收手后第一件事就是期待地问:“两位觉得怎么样?” “不错。” “挺好听的。” 胡兰和秦三月的回答差不多。 “是吗,两位觉得好就好!”井不停看上去意犹未尽,大有再来一曲的想法。 秦三月也不急,随他弹,他想弹多少就弹多少。 一连几首曲子下来,都很好,很有水准。 期间,秦三月很快就发现一个现象,平心而论,井不停的曲子弹奏得要比临近的几处都要好听一些,但是几首曲子下来却始终只有她和胡兰两个观众。难道就因为井不停是个男的吗?当然不是,秦三月差不多也明白了,井不停不想让旁人打扰到他们,作为棋盘世界的主人,他能轻而易举地实现这一点。 秦三月不去催井不停快点弹奏为她准备的曲子,她要等,等到井不停自己先耐不住。 真论耐心,秦三月自认为不差,但不敢保证能耐得过井不停,唯一让她占据主动的就是自己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而他不一定猜到了自己猜到了他的身份。 最坐不住的大概就是胡兰了,不过有秦三月安抚着,她也很静得下心来。 一连七首曲子过去了,井不停停下了手。这次停手他没有再问自己弹得怎么样。关键的是,他没多少时间了,不能再耗下去,本来是想试探一下秦三月是否猜到了自己的身份,但看样子,这样的试探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既然已经从叶抚那里知道了秦三月的一个身份——曲红绡的师妹,那就没必要多做什么其他的事了,直奔目的即可。 “秦姑娘要不要听一下我专门为你弹的曲子?”井不停笑着问。 实际上,秦三月已经发现井不停的气质有些变化了,变得更加深沉了一些似乎。她点头说:“可以。” 井不停将古琴翻转了一下,把正面对着秦三月。 “这是什么意思?”秦三月不解。 井不停笑着说:“这首曲子就应该反着弹,当然了不适把曲谱反着来,而是把琴反着来。这首曲子的名字叫,镜花水月。” “镜中花,水中月。听上去似乎是很凄美的曲子。” “并非如此。内心美丽的人听着很美,内心丑陋的人听着或许就不尽如意。” 秦三月轻哼一声,“你这种说法岂不是叫人说不出你的曲子好不好?” “姑娘切莫置气,听了便知。” “如果我听着觉得不好,难不成我就是内心丑陋的人?”秦三月皱起眉。 井不停并未回答,将手放在琴弦上,正准备弹琴,忽然胡兰站起来说:“对不住啊,我有些急,想去方便一下,马上就回来。” 井不停笑着说:“请随意。” 胡兰两三下便跑开了。这个格间里便只剩下秦三月和井不停了。 “那么现在,秦姑娘你愿意听我奏一曲吗?”井不停笑着问。 秦三月依旧是那副神情,“但听完后,我可不会保证说难听还是好听。” “没关系,好听与否,秦姑娘心里头明白即可,不用同我讲述。” “那开始吧。” 井不停的手指游动起来。就在那一瞬间,秦三月耳边没了声音,周围的笛声、萧声、钟声全部都没了,也无湖水流动、微风吹拂,也无窃窃私语,喳喳绕绕,声音停了一下,一切声音都停了下来。她能够看到井不停的手指不断地在反过来的琴上游动,能够看到琴弦被拨出一个又一个好看的弧度,但偏偏不能听到一丁点声音。她有想过,会不会是自己突然就耳聋了,但她却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显然,这一切的发生都是因为这一首被他叫做是“镜花水月”的曲子。 井不停闭着眼,紧紧地闭着眼,在他脸上能够看到皱起的眉头和逐渐变得疑惑的嘴角。 渐渐的,他手指游动的幅度加大了,越来越大,整个古琴被他弹奏的模样像是在摧残,像是不懂琴的人在瞎搞。似乎是幅度太大了,有些累,他的额头开始冒出一层一层细细的汗珠来。静谧的气氛格外紧张,这好像一场诡异的戏,没有戏子在上说曲道词,独见无力的表演,好像所做的一切都与秦三月这个唯一的观众无关。坐在这里,秦三月唯一能够找到的和“镜花水月”有关的便是那湖水之中真的有天上的月亮,那挂在廊壁上的镜子真的照进了话的模样。除此之外,只有无声。 一声“铮”忽然撕破空气,挤压一切般地袭来,叫醒了秦三月。秦三月抬头看去,之间井不停面色微白,气息不稳。 井不停勉强一笑,“感觉如何?” 秦三月实在地回答:“从头至尾,我没有听到任何曲子的声音。” 井不停听此,苦笑一声,像是对秦三月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果然想得太简单了,你们这些人没有一个简单的。” 秦三月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井不停站起来,摇摇头说:“打扰你了秦姑娘。”他看上去有些落魄,像是书生京考落榜的样子。事实上,井不停全然没有想过,这可以引起万年圣共鸣的镜花水月,居然秦三月的耳都入不了。他想过,可能借此无法从秦三月那里知道更多,可能看到的记忆世界是一片空白,可能无法打开她的心弦,但从来没想过,居然连耳都进不了。这是他的失败,是镜花水月的失败。 他有些恍然,站定了,便打算结束这一切去做自己真正该做的事。 却在这时秦三月忽然开口,“井不停井公子,我有些话想和你说。”她将那个“井”字咬得特别重。 井不停忽地惊神,“你知道我?” 秦三月呼了口气,“虽然我出自贫寒之地,但在这明安城的几天,了解过不少修真界的事,知道有那么以为人人称道,甚至是君子柯寿长气三千里头诗的第一人,叫做井不停的天才。井不停,出自阴阳家观星崖,穷天下之计算。恰好,这些天阴阳家有人来过明安城,你又如此擅长下棋,还构筑出了这几乎同现实世界一模一样的棋盘世界,刚还也姓井,名叫‘行’,若只是凭借这些,也不能说你一定是,但你刚才弹琴明显是没了耐心,让我感觉到了你那独特的气息。若还是不能认定你是井不停的话,就是我不配被你拉进这棋盘世界了。” 井不停原本打算结束这一切了,现在忽然被秦三月勾起了兴致,坐下来笑着说:“不愧是曲红绡的师妹,你很聪明。” 这次轮到秦三月震惊了,双眼微微张了张,稍微吸了一口气后说:“我说过,我来自贫寒之地。”这句上下毫无关联的话无疑是在告诉井不停,不要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主要是秦三月觉得自己的身份被识破,已经不是自己能够去应对的了,无法应对的事情,她不会强行,相较胡兰,她沉稳许多,甚至比曲红绡都要沉稳。 “哈哈。”见到秦三月的神态,井不停禁不住笑了出来。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骨子里他对许多事都只是好奇,向来不会怀揣恶意,从小的修炼让他养就的心境便是随意自然。他不关心什么大门大派的事情,所以对曲红绡多了个师妹想法不大,更多的还是在意她们两人特殊的情况罢了。 “那么,你叫我停下来,是为了什么呢?”井不停问,“觉得好玩的话,我也可以再陪你一会儿。” 秦三月神情淡然,并没有因为井不停是那当今天才便有什么怯惧,毕竟她习惯了和一个更加厉害的师姐一起的生活,“下盘棋怎么样?” “下棋?”井不停没明白这一点,反问:“既然你知道我的计算能力很厉害,为何还要同我下棋?” “毕竟是在棋会上,能够跟下棋最厉害的人对弈一盘,大概同人说起也是津津乐道的。”秦三月回答。 井不停眼睛微微一眯,“可以。” 话语刚落,秦三月招手一喊:“胡兰!” 胡兰温声从远处走来,怀里抱着一个东西,用布掩盖着,她步履很是轻巧平稳,当然了,以她的修为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井不停稍微有些疑惑,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没有发现胡兰出现在这里。 胡兰将怀中之物放在秦三月和井不停之间的桌子上,然后揭开布,一副已经对弈百数手的棋局露了出来。 井不停忽地一愣,“这不是我同甄云韶下的那盘棋吗?” 秦三月点头,“是的,甄云韶执黑子,如今已临近终局,就将大败。所以说,这是一个残局。” 井不停皱起眉问:“你们是怎么做到的,为何在这棋盘世界里还能知道外面棋舍的棋局情况?” 秦三月摇头,“公子不要在意这一点,你若愿意,便让我同你下完这个残局。” 井不停深深地看了一眼胡兰,忽地恍然大悟,他一直以为先前感觉到的那若隐若现的来自外界的气息是出自叶抚,却不想是出自这个话都没说几句的小姑娘,“难怪啊,难怪我感受不到,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他低头喃喃自语。 “公子?” 井不停看着秦三月,神情有些复杂:“看来我之前的猜想没错,你早就知道这里是棋盘世界了。” 秦三月轻轻摇头,并未做回答。 “我问你,你专程来这里是为了听曲,还是为了这盘棋?”井不停问。 秦三月看着他缓声说:“为了听曲。” 井不停吸了口气,叹息一声,“我以为你们是师姐妹,应当很多地方相像,看来,你们完全不同。” 胡兰以为井不停说的师姐妹是在说自己,颇有些疑惑,怎么个相像,怎么个完全不同啊,她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井不停,但是后者并未多说什么。 “开盘吧,你应该要执黑子。”井不停心情有些复杂,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千算万算,居然漏算了两个加起来都没自己大的姑娘。 “残局如此,自然是黑子。”秦三月从棋笥里取出一枚黑子,然后问:“胡兰,现在轮到谁下?” 胡兰回答:“黑子。” 这一问一答让井不停确定了,那个能自由出入这棋盘世界的不仅有叶抚,还有这个叫胡兰的小姑娘,他不知道如何言语,只能无奈一句:“你记性真好,居然能记下这盘对弈两百多手的棋局。” 胡兰吐吐舌头,没有说话,安安静静站在秦三月旁边。她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姐姐是什么时候背着我学会下棋的”。 秦三月当即进入了状态,这次她没有听叶抚的话,留下一道心思去注意自己,而是全盘将七窍玲珑心用在这盘棋上,因为她知道井不停很强。 棋盘上纵横交错的格线在这一刻涌入秦三月双眼,在她的意识里化作一个又一个光点,这些光点不停地闪烁着。现在这盘棋已经到了一两手决定最终胜负的时候,棋盘上的交叉点并不多,但需要用到的计算却格外地大。秦三月是以一个外人来下这一盘没有参与过的残局,难度要比甄云韶本人落子高得多。黑白两种颜色的棋子不断在她意识里交替而过,与每一个闪烁的光点进行碰撞,融汇,她意识到,这庞大的演算比自己在大安湖旁推衍那阵法要难得多。阵法之中没有对手,而这盘本就已是绝境的的棋局还有着井不停这般对手。 她无法以单纯的棋力去战胜,能够去对抗的只有演算能力,但是在这盘棋里,她没有把演算能力用在对棋局的推导上面,而是一点一点将棋局分解,将每一步棋都分解,分解到四子、三子、两子甚至独一子,共计两百多个棋子,拥有着庞大数量的分解组合,而她正在做的便是完成每一个分解组合,然后让其在脑海里形成一个与之对应的棋阵! 上下十九条纵横线,为不同的组合又划分了一百九十八种可能,这不得不让秦三月用上全部的本事。 一个又一个简易的棋阵在意识当中的光点里落下,组合,然后崩碎。她要找的便是那唯一的能够完美组合在一起的棋阵。 她从叶抚那里听过一句话,“大多数人认为阵是死的,阵师是活的,所以有千变万化,但他们其实应该明白,不光阵师能够思考,阵本身也有着无穷无尽的变化,一个优秀的阵师能够完美掌控阵法,但这说不上完美,完美的阵师做出来的阵能够主动地同其变化,而要做到这一点,几乎是不可能,那需要的对事物变化的感知力高到了极点。” 秦三月不是完美的阵师,也不是优秀的阵师,她甚至连阵师都还说不上。但是她对事物变化的感知力高到了极点。 意识中每一个小棋阵的变化都清楚地被她感知到了,每一种棋阵的融合都被她计算到了。这个过程无疑是漫长的,但手棋时间的限定没法给她足够的时间,所以她只能在一样的时间基础上,不断地去压榨自己的意识空间,原本能放下一盘棋,现在就放下两盘棋,两盘棋不够那就三盘棋,直到能够在时间截止前实现每一种组合的每一种可能。 是的,这样能够做到,但是需要承受大压力就不只是一倍两倍的变化了,压力大了便会转换成痛苦。 现在的秦三月很痛苦。但是她不停告诉自己,痛苦一直都存在,也一直需要去经历。 事实上,井不停一直以为秦三月说要和自己下棋是不满于自己的行为,是在向自己表达强硬的态度,以为这是小孩子的赌气心态。但是当他看到其眉间那显露无疑的痛苦之色时,他才意识,这个姑娘原来并不是和曲红绡完全不同,她和曲红绡一样,很认真,认真到了极点。他没有去打扰她,安静地等待着,甚至已经没打算给她手棋时间的限制,但同时,他也不认为她能够思考出下一步的走法来,因为他知道这已经是最后一步了,他自己现在执黑子都不知道该怎么赢。 直到他看到秦三月双眼颤动,看到她举起手里的棋子,一点一点从高处落下,落在那纵横线的交叉点上。这个动作其间,井不停始终看着秦三月的双眼,他在秦三月的双眼里并没有看到自己的倒影,只有场上这盘棋。她把自己整个人都投入到这盘棋里了。 啪嗒! 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是清脆的,很好听。 井不停甚至都没有去看那棋子的位置,就意识到,自己输了。他甚至都没有从棋笥里拿起一枚白子,因为他觉得这场棋局黑子没有赢的机会。所以,他两手空空地输了。 耳旁的声音忽然嘈杂起来,一切看上去都很凌乱。原本美妙的乐曲不再动听,那些佳人不再是人心上的尤物,那远山的月亮不再圆满。 这整片世界都不再真实。 井不停抬起头,看着远处凌乱的色彩和形状,愣神许久。这是他从不曾见过的景色,如同华丽的宫殿倾塌的瞬间。 当他重新将目光回到秦三月这边来时,却发现她已经倒在胡兰怀里睡着了,看上去有些累。 在这即将崩塌的世界里,井不停看着她们,陷入了幽沉。许久之后,他才问:“你们是想出去吗?” 秦三月睡着了,只有胡兰能够和他说话,“是的。” 井不停抱着头,看上去有些低沉,“如果只是出去,和我说就是了,我会让你们出去的,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那一步棋到底消耗了多少,她又承受了多少啊。” 胡兰轻轻吐出一口气,心疼地将秦三月抱得更紧,“你不懂姐姐,她是我们几个里最温柔的,最沉稳的,但在某些事情上,她是最执拗的。你没有经过她的同意把她拉进来,她就绝对不会经过你的同意才离开这里。” 井不停抬起头,眼神有些黯淡,轻声问:“她叫什么名字?” “秦三月。” “秦三月……”井不停久久地看着秦三月苍白的面庞,有些愣神。许久之后,他招手将秦三月和胡兰送了出去,然后一个人坐在这一片一片蹦碎的世界里,发呆。 …… 叶抚坐在石板路上,心疼地嘀咕,“真不会照顾自己,以后老师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出门。” 他回首看了看白薇和甄云韶。 果不其然地,在秦三月落下那步棋的瞬间,甄云韶抓住了那份契机。 甄云韶明白了一点,自己面对着井不停,对抗不了演算能力,那便不去演算。 “一切的演算都起于规律,没有规律的话,任何无敌的演算都没有用。” 她放弃了自己读书二十余载的所有成果,把修来的所有道意全部打散,陷作一团毫无规律的气机。这团毫无规律的、混乱的、不讲任何道理的气机不费吹灰之力,将那九道锁住道意的锁链尽数崩碎。 自此,那缭绕在世界周围的纹路一片一片破碎。 井不停的整个棋盘世界彻底崩塌。 这场棋局,对于甄云韶的这场棋局,毫无疑问,她赢了。她没能在棋盘上下赢井不停,但是在棋盘世界里赢了井不停。然而,她断然无法想到的是,在另外一个地方,棋盘上的井不停也输了。 棋盘世界的一切都消失了,包括甄云韶。但唯独叶抚和白薇没有消失,他们是真身进入这里的。 白薇看着这破碎震荡的虚空,陷入了慌乱。甄云韶的突然消失让她措手不及,上一刻她还在思考曲子的事情,下一刻世界就要毁灭了。她四处张望,寻求着那一丝希望。 在群星凋零,虚空破碎之间。叶抚一步一步迈向石板路的尽头,弯下腰,抓住跌落在地上的白薇,给她一个放心的笑脸,轻声说:“我回来了。” 顶点 第二百五十章 各自散去 棋盘从中间裂开一道缝隙,发出咔咔吱吱的声音。 井不停手中那颗棋子始终没能放得下去,尽管他知道自己这一手棋落下后就赢了,但终究还是放弃了。他深知自己已经输了,在棋盘上输给了秦三月,在棋盘世界里输给了甄云韶。这是彻底的溃败。 最后,棋盘没能耐得住,破碎成好几块,黑白棋子散落一地。 旁边侍棋的少女瞧见这副场面,惊叫一声,有些不知所措。井不停没有理会她,而是看着气息紊乱的甄云韶。棋盘世界是他所创造的,自然知道甄云韶是通过怎样的方式去打破规则束缚的,正因为他知道,所以他不解。 “本就是必输的局,为何要强迫自己去争那一丝胜机?”井不停接连碰到无法理解的秦三月和无法理解的甄云韶,没法静下来,有些不淡定。这的确已经远超他的预料了。 “因为我突然就想赢了。”甄云韶开口回答,她外面看上去什么事都没有,但是井不停知道,她二十余载所修习的道基已然崩溃坍塌。 “只是为了赢我,值得吗?”井不停发现自己已经看不懂甄云韶了。 甄云韶摇头,“做这一切不是为了赢你,而是不想自己又一次走在他们的安排之中。” “可你失去了多少,又换回了多少?真的,值得吗?”井不停很想知道,这一切对甄云韶来说到底值不值得。 甄云韶认真地看着他,认真地点头,“值得。” 井不停怅然抬起头,望着棋舍空荡荡的挂顶,呼了口气,然后站起来,深深地向甄云韶行了一个文人之间的折腰之礼。然后,他丢出一个锦囊,“这里面是你需要的答案。”说罢,转身离开棋舍。 甄云韶将锦囊抓在手里,看着散落一地的棋子,眉头升起一丝哀意,不过这丝哀意逐渐变化,变得愈来愈坚定。 “师……师姐,结果怎么算?”侍棋的少女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瞧着这场面,不敢去问。 甄云韶站起来,走向另一侧的门,“就说甄云韶大败于井不停。” “可是,可是他说明明是你赢了!”少女有些不愿意这个结果。 甄云韶低眉,“没有人想承认井不停输给了甄云韶。” “不——” “去吧,宣告结果。”说完,甄云韶推门离开。 少女哀伤地看着甄云韶此刻显得很是娇小落寞的身影,悲戚地喊道:“师姐!” 她没有得到回应,一点都没有。 最后,她只得掩抑住哭腔,推开前门,向一众围观之人宣布: “甄云韶大败于井不停!” 语出惊人,众人猛地回过神来,因为他们听到了“井不停”这个名字。 “井不停!原来是井不停!” “没想到啊,这一局的挑战者居然是井不停,难怪棋局的感觉翻天覆地,完全不跟我们是一个层次的。原来是井不停在下。” “也难怪甄师这么艰难,对手是井不停,想必也定然是这样的。我就说,怎么感觉白子一直压在黑子头上,原来是井不停在执白子。” “这样一来,就好理解了,只是没想到,井不停居然会出现在荷园会……” 一连接着一连的话语如同利箭一般贯穿少女的心,她很想大声跟他们说,其实是甄云韶,是她的师姐赢了。但是,她不能。 …… “她居然赢了!她怎么赢的!她为什么要去赢!” 一连三声的震惊响彻在云端的空中楼阁里。石祝那本来枯朽的身躯好似焕发了新春,气势勃勃,但此刻他的脸上全是不解和震惊。 戈昂然知道他并非是在问自己,没有做任何回答。 久久的不安分的气氛萦绕在这里。许久之后才散却,化作沉沉的忧郁。 石祝怅然地站在边栏处,虚眼不知望着何处,沙哑地声音让他显得更加寂寥,“我连圣人的位置都不要,却换来这么个结果!何必啊,何必。” “或许,我们从来都没有了解过她。”戈昂然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可是,我已经给了她最好的拜师礼了。”石祝面色苦痛。 戈昂然叹了口气,“最好的不一定是最需要的。云韶从不曾同你争论过,一直以来都听你的话,但你也从来不愿意去询问她的意见,又怎能知道她决意反抗。先生和学生之间,并不是单方面的教导。” “可她何至于舍弃掉自己的一切啊!” “大概,这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吧。” 戈昂然看着远处的残阳。再好看的残阳此刻也显得寂寥无味了,甄云韶不惜一切都要反抗的这件事让他想起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久居深闺的笼中雀。他在想,兴许这件事上,也没有人做对了。 “云韶道基已毁,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安排?”戈昂然问。 石祝那一身的气势消散得无影无踪,不是回到了他的身体里,是真的消失了。 “或许我的教育办法真的错了,不过她终究是我唯一的学生。”石祝幽幽一叹,“我去一趟学宫,要一个时书的资格。这是我唯一能够为她做的了,如果我真的错了,就算是弥补吧。” “你的身体不要紧吗?” “人嘛,活到头不就是为了那一抔黄土吗。”石祝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气势又慢慢地上来了,“首会就麻烦你替我讲书授业了。” “唉。也只能如此了。”戈昂然已经察觉到石祝已经回光返照了。 石祝没有再说话,沉重地迈了一步,便消失在这里。 戈昂然看着他消失的地方许久,才不知问谁地问道:“到底是谁错了呢?” 过了许久他在自问自答一般说:“圣人也未必不会犯错。” …… 何依依恍惚了好久,才从这个结果里回过神来,他没想到居然有幸能够看到这么精彩的棋局,更没想到这居然是井不停的棋局。他难掩激动与兴奋,迫不及待地想要跟胡兰等人分享这多么难得的一件事,但是当他回首时,却发现只有祁盼山站在身后。 “嗯?秦姑娘和居心她们呢?” 祁盼山说:“就在刚才,回去了。” “回去?为什么啊!”何依依有些懵。 “秦姑娘忽然晕倒了,居心她们俩送她回去休息。” “忽然晕倒?”何依依看了看天,“中暑吗?应该不至于吧,学府可是专门让文运之风缭绕整个大明湖,掩盖了酷暑啊。还是没有吃早饭啊。” 祁盼山摇摇头,“具体的不知道,不过看胡兰小姑娘的表现,并没有措手不及,像是在预料之中。” 何依依皱眉,远远地望了望,嘀咕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要回去看看吗?”祁盼山问。 何依依有些纠结,因为他知道,最后的棋局结束了,就该是真正的棋道大家复盘讲解精彩的对局了,显而易见,肯定会讲解井不停和甄云韶这一场对局。他不想错过,但是又有些担心秦三月。这两难之下,让他颇为纠结。 正在这般纠结之间,一道声音忽然在他身旁响起,“不必担心她,按照你自己的节奏来吧。” 何依依惊觉,回头一看,发现叶抚站在他身旁,他连声道:“先生!” 祁盼山也轻声打了个招呼。 “刚才那场棋局,看了有何感受?”叶抚笑着问。 何依依当即回答:“原来下棋也可以这么精彩。”说完后,他意识到自己这么说跟没说似的,连忙开口想补充点什么,却发现不知道该怎么说,尴尬地挠了挠头。 叶抚笑了笑,“很真实。” “先生,三月姑娘她……” “没事的,她只是看得太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不用多担心。” “也是,有先生在,还轮不到我担心。” 何依依松了口气,心情平复下来,然后抬了抬头,忽地瞥见叶抚身后一抹身影,这才发现他身后还跟了个人,禁不住好奇,问道:“先生,这位姑娘是?” 白薇一番心思还留在先前的事了,现在有些恍惚出神,看上去精神不太好。直到何依依提及了她,她才回神来。听着何依依这般问,白薇忽然也有些好奇叶抚会怎么介绍她。在后面,小小地期待着。 “她叫白薇。”简简单单一句,就没有了。 白薇愣了愣,下意识开口:“就这样啊。”说完后,立马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无地自容,只好埋下头。 何依依哪里看得明白这些,当即便打招呼:“白薇姑娘。” 白薇轻轻点头回应。她心里却在想,怎么就不问一下关系如何呢? 何依依没有再多说什么,从叶抚那里得到的安抚,也就不再担心秦三月,便一颗心提起来,全部放到之后的复盘上去了,就同叶抚白薇二人作了别,往那待会儿讲解的园林去了。祁盼山安心地当一个“护卫”,跟着他一起去了。 叶抚抬头望了望天,眼见着日头不高了,“要歇一歇吗?应该累了吧。” 大半个下午白薇同叶抚并没有走多少路,没做多少事,身体上倒是一点不累,但这一个下午发生了太多事,白薇心里一下子涌进太多东西,总需要安下心来好好歇歇。何况,晚上也就是琴会了,她受邀来这荷园会琴会上谱一曲,到底是要给戈昂然一个面子的,要先回去准备一下。当然,最令她上心的无疑还是为叶抚准备的曲子。一想到这个,白薇暂且放下了心里面众多的疑惑,决定先做好眼前的事。 抬起头,白薇说:“先回去吧。” 叶抚笑着问:“要不然,让我去你那里坐坐?” 白薇别过头,“有什么好坐的。还有些事。” 叶抚点头,“那也行。” 白薇以为叶抚会再问一次,却不到他直接答应了,总还是堵不住,说:“晚上,晚上你一定要来啊。” 叶抚眨眨眼,“我晚上很少出门的。” 白薇听此有些急,她生怕叶抚就不来了,那她做的那么多准备可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对待叶抚时的着急让她丢掉了许多的从容,禁不住靠前一步,好像这样说话能够听得更清楚一些,“晚上琴会,我要弹琴的,你来听一听。”似乎是觉得自己这样说太过强硬,怕引起叶抚的不满,又软下语气来,尽量轻声地问:“好吗?” 叶抚深深地看着白薇。他终地是从白薇那里发现了她心里头的空洞。 白薇因为这五年的拘束,性格上太过于闭守,很难很难相信会有人对她好,好不容易发现有人能去相信,又生怕失去。所以,她同叶抚相处起来尽管很努力地去随意,但骨子里那一点谨慎始终在,生怕不小心惹得叶抚生气了,然后又离她而去。 这样让白薇,禁不起任何一点玩笑话。叶抚认真地同她说:“我会来的。” 白薇泄掉了一大口气,精神上的疲惫让她有些恍惚。 “我送你吧。再一起走走也好。” 叶抚说罢,也不听白薇的客气话,径直地走在前面。 两人默默走着很长一段路,沉下心来白薇才禁不住问:“甄云韶……她还好吧?” “不好,一点都不好。”叶抚不会在这方面去安慰白薇,实话实说,“二十余载的道基崩塌,文气散却,一身修为便只是空中楼阁。为了战胜井不停,她舍弃了全部。” 白薇心里如同被针扎中,阵阵刺痛。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女人的那点倔强让她憋住一口气,不肯吐出来,不肯红掉眼眶。她不是修仙者,但从莫芊芊那里深知了道基对修仙者的重要性不亚于生命。关键的是,她觉得是自己同甄云韶说了那件事后,才会促使其不要命地去打破那棋盘世界。 “你不怪我吗?”叶抚问。 白薇有些愕然,“为什么要怪你?” 叶抚呼了口气,“若不是我把你带进那棋盘世界,也就不会有那样的事了。若……我亲自出手帮助的话,什么事也没有了。你不怪我吗?” 白薇别过头,“跟你哪里有关系,我同甄云韶之间的事本来就同你没关系。若是只因为你没有帮她就怪你的话,我就只能是枉读了二十年的书,是个不讲道理的蛮横女人。” 叶抚沉默了一会儿,岔开话题说:“甄云韶其实并不后悔那样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舍弃一切去对抗的并不是棋盘世界,而是她被安排好了一切的人生。你不需要刻意地为自己增添包袱,甄云韶并不希望自己所作出的决定,让他人来承担错误。” 白薇没有说“你又不是甄云韶,怎么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知道叶抚很厉害,但也正是因为知道他厉害,所以不想去问,不想去面对,只想把他当作一个爱猫的教书先生。她不想自己和他的相处方式发生变化,这样就挺好了。 越过湖畔,便是白薇在这大明湖的居处。 “我到了。”白薇站定,看着叶抚。 叶抚点头,“那,晚上见。” 白薇呼了口气,转身迈步。 “白薇。” 白薇走了没几步,忽然听到后面叶抚在叫她。她想,印象里,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叫出自己的名字。她回过头,看着叶抚,等待着他继续说。 “我很期待晚上你的表演。”叶抚觉得自己必须要说出这句话来,不然的话,或许真的要错过些什么。 白薇眼中泛动涟漪,看着叶抚许久,才郑重地点头。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她又开口,定定地说:“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叶抚看着白薇愈发远去,愈发瘦削的背影,嘀咕一声,“你到底要把你的秘密揣多久。” 即便是叶抚也早已感受到,白薇现在压力太大了,但就是倔驴脾气一般,揣在心里头,什么都不肯说,只把最好的一面,最不让人担心的一面展现出来。或许,她想开心地过完这几天吧,叶抚如是想。 “开心过完这几天,就足够了吗?”叶抚抬头看着远山,他在问白薇,也在问自己。越来越不是年轻的模样了。不过,他到底还是发现,自己现在越来越放不下了。优柔寡断的事,他做不来,既然想,那就干干脆脆地去做。 长思许久,他一步迈出,顷刻间在井不停的房门前落定。他并没有遮掩自己的气息,所以井不停知道他来了。 “先生,请进吧。”门内井不停的声音听上去颇有些低沉。 叶抚推门而入,一眼便看到端直坐着的井不停,在他面前,摆了一盘棋,是输掉的那一盘残局。 “输给先生,我没有觉得什么,因为我感觉得到先生不是和我一个层次的人。”井不停轻声开口,“但是输给那位姑娘……”他迟迟没有说出下半句话,良久之后才苦笑一声,“或许这就是命数之外的事吧。” 叶抚坐在他对面,“没有人不会输。” “曲红绡会输吗?” “她也会输,而且她已经输过了。” “输给谁?” “她自己。但是她最后又赢了回来。” “这是矛盾的,自己输了自己,不就等于自己赢了自己吗?” “不矛盾,关键在于你要明白,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曲红绡她知道得很清楚,所以她走得比你们所有人都要远。” 井不停闭上眼,低下头,声音微乎其微地问:“那先生,你输过吗?” 叶抚沉默许久,轻声回答:“或许,我从来都没赢过。”这是出自他心底的话。 井不停呼了口气,站起来望着天外残阳,“三年前,我输给曲红绡,今天,我输给她的师妹。先生说的对,这些年里我一直都没有进步,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么现在,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吗?”叶抚问。 井不停顿了顿,问道:“在回答这个问题前,我能知道先生为何两次点拨我吗?” “因为,曲红绡是我的学生。”叶抚淡淡回答。 井不停不知道作何表情,只是低着头,“我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他抬起头,长揖一礼道:“谢先生大点!” 叶抚没有让他回答那个问题,开口说:“去吧。” 井不停深吸一口气,迈步离去。一路向南。 叶抚轻轻捏起一枚棋子,放在棋盘上,轻声说:“是个好苗子,可惜不读书。” 若不是井不停的路已经定了型,叶抚倒挺想问问他愿不愿意跟着自己读书。但争取不到的,他也不会强求,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他只能将为书屋增添一位学生的期待放到那个名叫“宋书生”的孩子身上了。 顶点 第二百五十一章 等明月高照 井不停走得很果断,以至于连个消息都没留给左怀恩。当左怀恩从陈五六的接待当中回来时,只知道个“甄云韶大败于井不停”,还不知道井不停已经向南方去了。 事实上,做完了阵眼交替的工作后,左怀恩留在这边儿也没什么事了,陈五六那一番接待也算是在下逐客令。学府方面还是不希望有左怀恩这个不太稳定的因素存在,虽然儒家与阴阳家来往较多,但关系并谈不上密切,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有岔子出现,更何况左怀恩有一些不太光彩的历史过往。 可左怀恩自然是有着自己的想法的,留在这里更多的是被那一个“身无命格之人”吸引。刚开始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他就通知了东皇宫的东方珂。而东方珂给他的回应则是留在这边,暂且不做任何动静,至于是来还是不来东方珂并没有给个明确的说辞,想来也是,往往圣人之间的蛛丝马迹都可能成为别人的契机。他不知道东方珂会不会来,但肯定不会被陈五六一道逐客令说服了就离开这里,借口还要观察大阵后续情况留了下来。 一直到回到阴阳梭开始修炼的时候,他才发觉,井不停的已经不在这明安城了。然后当他连忙以秘术追魂,询问井不停时,井不停已经在东土极南的渡口上,稍作休整后就要向四海城出发了。井不停没有给左怀恩任何解释,只是说了一个“我要去落星关”就此作罢。 思来想去,左怀恩都觉得井不停去落星关唯一的目的当是曲红绡,只是不太理解为何他这么突然,就好像他突然就要去下棋一样突然。左怀恩虽然在阴阳家里官做的比井不停大,是堂堂东皇宫第二司守,但是论身份的话,他根本没法对井不停发号施令,只能听之仍之,然后将他的行踪报给观星崖崖主这个家长罢了。 荷园会这边,复盘讲棋的是学府里一位深谙棋道的老前辈,他几乎是有快一百年没有露过面了。复的盘毫无疑问是甄云韶同井不停那一盘,因为这一盘的存在,没有谁还对其他的棋局感兴趣了。本来这次讲棋的是另一位棋道大家,但是那位大家自知没法把这盘棋讲好,便同学府说明了情况,于是就请出了这位老前辈。这位老前辈据说是比青梅学府的寿命还长,早些年是从中州那里学宫出来的,修为几何无人所知,文道成就也无迹可寻,但他就是厉害,将那盘棋讲得完美无缺,每一步都讲得透透彻彻,让人听完后不禁感叹,原来这盘棋里还有这么多门道。 这位老前辈很神秘,神秘到复盘讲棋完毕后,都没人知道他的身份,连名字都不知道。 于是,棋会就此落幕。 紧张期待纠结了大半个下午,时间一下子就来到了晚上,这个让人娱乐放松的时候。琴会的举办地选在避暑山庄,在叠云国的历史上,皇家有人曾在这里消解炎炎酷暑,所以也算的上是颇为贵重的地方了,一般情况下应当是不会随意放人进入的,也只有荷园会这般时候,众人才得以去感受体会皇家级别的林园。 儒家向来遵循一个堂堂正正,明明亮亮,所以夜色刚显出半点来,避暑山庄这里就被点得一片亮堂,依湖而熏,依湖而彻。水光粼粼之间,将这里作出一副画卷上的美妙模样。若是站在两湖之间那座小山上朝下看,定然是一副光波斑斓的盛宴之景。这片灯点得并不奢侈,但偏就要比那富丽堂皇的大宫大殿看上去更有质感,更加雅气。说来,还是文人最懂得一个漂漂亮亮。 在琴会开始前一段时间,叶抚回了宅院一堂,安抚了一下胡兰。秦三月还在深沉的睡眠当中,但叶抚并未去唤醒她,这个时候,好好睡一觉对她来说很重要。一直喜好热闹欢腾的胡兰因为秦三月这件事,没了好心情,也就对琴会提不起兴致来了,安安静静地守在秦三月身旁,想着姐姐醒来了定然会口渴,就给她端茶送水,定然会腹肌,就给她糕点小吃,定然会是一肚子的问题,就给她好好讲好好说。做妹妹的胡兰,的确是很喜欢秦三月这个姐姐。 一起跟着回来的居心觉得自己留在这里也不知道做什么,也明显看得出来胡兰现在心情不太好,不好去打扰了,所以就跟着叶抚重新回到了荷园会。在居心眼里,叶抚就是一个平易近人的先生,跟他说起话来倒没有多少拘束,她虽说是个读书人,但没有文人那股子酸劲儿,也没有大家小姐的刁蛮气。 居心给叶抚的感觉就像是活波的邻家妹妹,也乐意和她说些话,有意无意地也可以稍稍点拨一下。和对井不停的点拨不同,叶抚对待井不停像是先生对待学生,但是对居心则是长辈对喜爱的晚辈的教导了。他们的闲谈里,居心也就总有一种“这位先生怎么跟我爷爷似的”的感觉。 在荷园会上,同何依依碰面时,因为祁盼山没有刻意地跟他站在一起,他看上去依旧是孤零零的,与周围三两四友聚在一起洽谈的场面形成鲜明对比。遇到叶抚等人时,合群的是他,而现在,不合群的也是他。经过了那晚的点灵灯,大家或多或少都知道是他何依依最为厉害,点亮了灯晶,掩盖住了场间所有人的光辉,也就更加没那个信心去同他相处了。 “听人说了棋,感觉怎么样?”叶抚看了一眼何依依,问道。 何依依神还以往,“那大概是我一辈子都到不了的境地吧。” 感觉得出来,何依依自从昨天被叶抚点通以后,现在的精神面貌好了不少,整个人心境也稳固了一些,口上说着一辈子也没法,但是那股子劲儿倒是握得很紧。 “读书人嘛,讲究个循序渐进,不骄不躁,慢慢来,下棋不是你的本行,读书才是。” 何依依点头,“谢先生提点。” 注意到只是叶抚和居心来了,何依依便问:“秦姑娘怎么样了?” “挺好的,胡兰陪着她,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哦,那就好。” “琴会什么时候开始。” “等月头再高一点,就要开始了。”何依依说道,“先前从学府的学生那里听闻,似乎这次的琴会有学府方面的表演。” “学府方面……以前没有吗?”叶抚问。 何依依摇头,“以前没有过。学府即便有人表演也是出自个人名义,而这次似乎是以学府的名义来的。不过,这倒是有些令人期待啊。能够被学府认可,应当是不得了的表演才是。” 叶抚笑了笑,“期待这么高吗?” “当然,要知道这可是第一回。” “兴许不尽如意。”叶抚看了看湖的另一头。 “怎么说应该也要比一众闲家乐曲要好吧。” “那就拭目以待吧。” 何依依瞧了瞧叶抚身后,问道:“先生,先前同你一起的那位姑娘呢?”这般问完,他才觉得似乎直接这样问不妥,略显尴尬地说:“我是不是多嘴了。” 叶抚摇摇头,笑着说:“待会儿就能见到她了。” 何依依并没有多想其他,便带着叶抚进了廊坊长道。这条廊道依着湖畔三丈外而修,每隔着一段距离,便是一个大概能坐下百号人的水榭,其间雕梁画壁,镂空印花,在层次感十足的灯光摇曳下,如同行走在清晨的林间,恰好湖风吹得人清爽,连带着心情都似乎好上一些。来来往往的行人里,可以见到不少的乐器。主流的便是筝、箫、笛、琴、琵琶这些,小众一点的便是胡笳、磬、埙、排箫这些颇具地方色彩的了,往个头看,大一点的有编钟、鼎台、陶足五十六弦琴,这些都是有着好些个身高力壮的人抬着走的。遗憾的是,少了锁啦喇叭这些乐器,大抵是觉得这些不太能拿得出手来吧。 往中间走一些后,便是一个很大的平台,像个广场一般,约莫着站几千人不是问题,这里搭了一个较大的台子起来。听着说是,只要你觉得自己的曲子够好,都可以登台表演,当然了,更多的人还是选择在廊道两边的水榭里弹奏自己的曲子。登大台得有大本事,这些喜好乐曲的人很有自知。值得一提的是,这里就只是一个平台,大家都得站着听,可没什么尊卑的座位之分,这也一直是儒家文会的现象,不管是什么集会,什么项目,都一视同仁,可没有你身份高贵便能玩得更舒服,身份卑微便只能处处退次的说法。有教无类,有乐也五类,对儒家而言,大家都一样。 “想必,学府那边派出的表演应当就会在这里进行了。”何依依说。 “是吗。倒是挺大的,应该会有不少人。”叶抚笑了笑,“不知表演的人会不会紧张。” “这可不好说,这般表演不像棋会,有棋舍将对弈之人同观众分开来,这可是要面对着几千号人的。不过,能够代表学府表演,想必也是经常表演的人吧,不应当会出现怯场之类的事情。” 叶抚莞尔。 没逛多久,一声悠长的声音从高处落下来,落进每个人的耳朵里,“琴会开始了,诸位献曲人落好了位,便随意吧。还请听曲人莫要刻意叨扰献曲人。大台这边在寻子之刻前供诸位使用,对自己曲子满意的可以登台献一曲。” 话说得挺随意的,没什么官方的味道,不过这样也更能让一众人放得开。 话音落罢,缕缕清风吹来,萦绕其间。 每一个水榭亭台都缭绕着清风,不让外边儿的声音跑进去了,但里边儿的声音能出来让廊道间的行人听着,若是听着欢喜,便进那水榭里欣赏,若听得不满意,离去便是。 同何依依说的那般,常与乐曲作伴的人,大都会受到“宫商角征羽”五音浮动的独特气息变化,与“黄钟、大吕、太簇、夹钟”等十二阴阳律的音观之道,长时间修习乐律之人大多相貌极佳。几里的廊道来去一番,瞧见的那些水榭里的大多都是相貌气质不错的人,而且以女居多。来参加文会的终地是读书人偏多,这些占据了一个水榭奏曲的男男女女也大都是读书人,书卷气儿伴随着音律流露出来,是给人陶醉居乐的感觉。 这边儿的音乐,叶抚没怎么好好地去感受过,趁着这个时间里,也就寻得了一处,坐下来,静静地欣赏品味。听这般曲子可没法用上古香古色的词来形容,毕竟古香古色可没法来说明当下。大多数的曲子里,音调不多,以“夹钟”、“梁下”、“知角”等偏柔和的调为主,这非常符合读书人长居于书房内养就的喜好雅致的性格,极少听见什么豪情壮志的曲子,就好像一般的诗会上几乎没有边塞诗歌一般,于情于景都很合适,就连那编钟和鼎台奏的都是大典上的祭祀用曲。这不像叶抚以前所听过的那些“古风曲子”,并不是说用古代的乐器诸如古筝笛子萧埙奏出来的曲子就叫古风曲子,终其到底,没环境的契合与时代文化的添充,都只能带上一个“古风”,算不得真正的“曲子”,说来也只是小圈子里自娱自乐,听个欢喜好听的讨笑活计。 放这边儿,真切的曲子带着献曲人对这片土地和这个时代的自然而然的表达,也是实在得很。 真实归真实,但至于好不好听,叶抚不置可否。这里的献曲人大多都是自己编曲自己弹奏,所以水平一下子就能体现得出来,好听的便是廊道间都挤满了人,差劲的有一人听都嫌多。很直白,很实在,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去做一个乐师,音乐这档子事,天赋很重要。 管他好听与否,有无妙音佳曲,最起码的,大多数人的心是的的确确放松了,轻快了,琴会的基本目的达成。 倾听等待的期间,也有人登上了那大台去表演,独奏、配合都有,也有名家献曲。大半场琴会下来,或许能有不少曲子可以编进书里面,然后赋予其诗歌故事。 月头爬得挺高的了,但廊道大台间的人不见少,除去这些读书人精力都还旺盛这个原因外,大多数所期待的还是“荷园会头一遭”的学府名义的表演,等待夜更深一些。 …… “花信初见以碧萝,桃李切切作红妆。”莫芊芊将发簪插进白薇的头发里,束起鬓角,然后问:“姐姐,这次,你是要选碧萝,还是红妆?” 这样的时候,每年只有一次,都是莫芊芊在帮着白薇打扮。不同的是,以前是在岁夕下雪的时候,而现在,在这六月天里。 铜镜里,白薇的脖颈看上去偏细长。平时里,她都是披发在肩,遮去半边身子,今天这个重要的场合里,打扮也要讲究一些,便束起了头发。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恍惚间有些认不出,一番审视后才想起自己上次照镜子已经是一个月前了。这一个月里,承受得有些多,有些沉重,总还是消瘦了不少。 “有人说,海那边的土地上,大家喜欢丰满的。芊芊啊,你说,这边儿的人是喜欢丰满的还是喜欢纤细的?” 莫芊芊虽然不明白为何姐姐把话题扯到这儿来,但还是认真地回答:“若说是男人,大抵是丰满吧,若说是女人,我不知其他人如何想,反正我是喜欢纤细一些的。” “我算是纤细吗?” “要我说啊,姐姐你太瘦了,得多吃点。” “那岂不是男人不喜,女人不爱了?”白薇颇有些伤神。 莫芊芊抚弄着白薇的头发,安慰道:“瘦一点也好嘛,做衣服不费劲儿。” 白薇苦声抱怨,“芊芊你可真不会安慰人。” “穿什么衣服啊,姐姐,学府那边儿已经催过一次了。”莫芊芊回到正题。 “今晚为荷园会奏的曲子里有《朝凨》、《新月》、《落潮》,都是典乐,以雅正、通明、达闻为见,碧萝性清,红妆过艳,都不行。”白薇在选衣服这方面比较认真。 “那要什么?瑶玉、寒梅、春潮这些可以吗?” 白薇摇摇头。 莫芊芊点着额头想了想说:“胜雪吧,既符合读书人的素雅,又符合大典的通明。” “胜雪……白衣胜雪……”白薇想了想说:“可以倒是可以。”但是她不想今晚穿的衣服只是为了琴会,她有自己的私心,“还是秋水吧。” “秋水?”莫芊芊皱了皱眉问:“会不会太普通了?” “普通一点也好,毕竟不是什么盛大的仪式。” “那,就这样吧,我去取衣服。”说罢,莫芊芊转身离开这里。 白薇偏头看了一眼摆在旁边的丝桐,忽地有些犯愁,嘀咕道:“先前说得是好,但要是他真就觉得不好听,可怎么办。差的那个音补得也不知好不好。” 其实她最怕的不是这些,而是怕自己一连四首曲子弹出来,他不知道那一首是自己专门为他而弹的。如果真的出现这样的事,她真的觉得自己没勇气再同他见面了。 为荷园会弹的曲子,她是一点都不担心,这方面她还是很有自信的,但唯独特意准备的第四首,让她放不下心来。她又不敢同莫芊芊诉苦,生怕听了去被笑话,亦或者她嘴巴兜不住风一下子给说出去了。每当这个时候,又娘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可以只是喵喵叫地就去听她的诉苦抱怨,当然这是建立在白薇以为又娘只是只普通猫的基础上。虽然说又娘是听得懂人话,但是它不做人事。 不一会儿,莫芊芊便取来了衣服。如同“秋水”这个名字一般,辰砂同丹青的混色,彰显的是一汪清水从夏天流到秋天的,滤掉了浮躁,又不似寒冬的凄冷,给人温暖惬意。上头并无华丽的装饰,只是肩头别有小巧的帷幔,给人以柔软清丽的同时,遮住了锁骨之间的肌肤,不让人看见里头的风光。 白薇很不喜欢没必要的繁琐,而在大典上穿的衣服往往是层层扣扣的,若不是今晚的场合的确让她期待,她定然不会穿这一身秋水,而是换作平时出门的便装。也只有在看到镜子里自己穿的衣服的确好看时,才会不情愿地笑一笑了。她不是个讲究的人,但也喜欢漂漂亮亮的。 似乎是选好时间一般,白薇穿好了衣服后,院门便被敲响了。 开门后,白薇很快便发现,来迎接她的人是甄云韶。 第二百五十二章 曲终,人相逢(万字大章) “为什么是你?”白薇知道甄云韶状态不好,但偏偏是她来了。她想,这个时候甄云韶不应该修养吗。 “本来就该是我。”甄云韶又重新变成了那个不苟言笑,表情正经的人。就好像,并没有经历过棋盘世界里的那些事。“院首本就将照料你的任务交给了我,但我没能做好,抱歉。” 白薇呼了口气,神情颇有些复杂,她摇摇头,“没有,我在这边儿过得很好,你不必如此。” 甄云韶点头,岔开这个话题,瞧了瞧然后问:“准备好了吗?马上就要到你了。” “她可以同我一起去吗?”白薇看了看莫芊芊,然后向甄云韶询问。 “莫小姐也是客人,可以的。” 白薇点头,对着莫芊芊说:“芊芊,带上又娘,我们该走了。” 甄云韶稍稍顿了顿,然后说:“这次,让我帮你背这丝桐吧。” 白薇正打算拒绝,但话到口又止住了,她微笑着点了点头,“那就有劳了。” 甄云韶向前几步,将桌子上装着丝桐的木匣子背在背上,然后说:“走吧,白薇姑娘。” “稍等。”白薇叫停了她,然后稍稍提起长袍的下摆,踏着轻快的步伐,进了屋里,片刻之后提着一盏提灯走了出来,然后笑着说:“走吧。” 从这湖湾的静谧之处到那避暑庄,如果走湖畔过去,得要不久时间,最快的便是直接坐船从湖面上去。 船早已备好,上面挂着许多盏明亮的灯,停靠在湖湾,随着潮水轻轻摇曳,只是上边儿不见一个人,船夫都没有。 上了船后,白薇才发现就她们三个人,禁不住问道:“船夫呢?” 甄云韶站在船舱外,背对着说:“我就是船夫。”说罢,只见她轻轻招手,两道微光落到船尾之下的水里。不一会儿,一道晃动之后,船游动起来,速度不快,但也不满,可以听到湖风吹拂的声音。 做完这些,甄云韶进了船舱,坐在白薇对面。 “这是什么本事?挺方便的。”白薇好奇问道。 甄云韶看了看她,说:“两尾船夫鱼而已,算不得本事。” “船夫鱼?是灵物吗?” 甄云韶摇头,“小精怪罢了,哪里说得上灵物。还不如你的猫聪明。” 又娘稍稍抬头,睁开双眼,翡翠的剔透里带着初醒的慵懒,似乎是要好好看清楚这个把它跟低级精怪做比的人。 船悠悠地摇出去一段时间后,船舱里的气氛才逐渐变得低沉起来,白薇终地还是没忍住,问:“从那里离开后,你怎么样了?” 甄云韶摇头,“这是我的事情,你没必要该考虑。” “我当时就坐在你对面,哪里能让我不去考虑。说到底,还是觉得我没什么本事,知道了也没用。”白薇呼了口气,语气里颇有些幽怨。 甄云韶眨了眨眼说:“没有你,我赢不了的。” “赢了又怎样,到底还不是说了个大败的消息出去。” “一盘棋而已。” “什么叫一盘棋而已?这不止是一盘棋!还有你——” “我的什么。”甄云韶看着白薇。 白薇话到嘴边,说不出口。她想说还有你那颗反抗的心与一身道基的代价。她蹙着眉,就只是看着甄云韶,不满和歉意同时写在神情上。 甄云韶侧脸看了看远处那一片明丽的灯火,“如果是井不停赢了我,那实属正常,但如果是我赢了井不停,世人便会想会不会是学府在后面撑了腰,压了人的气势。若是给学府落了个偏正的名头,赢了那般又如何?”她是学府这一代学生里的担当,自然要为学府分忧,要担上她被众多学生叫做师姐的责任。 “可这不本来就是你不想面对,想要去反抗的吗?为什么又非得去那般考虑?”白薇还是为甄云韶感到不值。 甄云韶认真地看着白薇说:“我自己决定的事,便不能带上学府。”说着,她低下了头,“本来就已经愧对学府的栽培之恩,若还要添麻烦,也不配读书了。” “但你以后……以后怎么办?” 甄云韶眉头低敛,“现在的我辜负了他们的期望,大抵要从台面上退一步。”她笑了笑,“不过那样也好,能有更多空闲的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想做什么?”白薇觉得自己问得有点多,但总是放心不下来,想要问一问。 “我啊,想要背着个小书箱,到处走走,到了某一处便停下来歇一歇,歇够了又继续。”甄云韶轻声地说着。 白薇在其间看到了满满的向往,感觉得到,甄云韶很向往那样的生活。那份简单的心思触动了白薇,她不禁低声如自语如吐露一般说:“我就和你不一样了。我想有一个清净的住处,避开纷争与叨扰,一天只为三餐吃什么发愁,可以读书、种花、逗猫,同人嘻嘻哈哈,闹闹笑笑。生来便没什么大抱负,太高的东西不想看,太远的地方不想去,为人分忧,替人解愁,同人唠叨,向人埋怨便是我的满足。” 甄云韶看向远方,“倒真的是不一样啊。” 一个心在远方等待,一个眼在当下观望。 一旁的莫芊芊不曾插话,她许久没有见到——不,是一次都没有,一次都没有见到过姐姐能通除她之外的人说这么多话,不忍心,不愿意去打断,想时间顿在这里,一直这么下去。说起来姐姐向往的生活,莫芊芊觉得自己先前同姐姐在枳香楼那里的生活便是这样的,但是在那里她并不开心,想来还是那个高阁太过束缚了。 三人都在等待中渐渐沉醉,像是泡在酒里,迷糊朦胧了一片。直到船轻轻靠在了水排上,才回过神来,才发觉月头爬得极高了。 “到了。”随着甄云韶轻轻一声,喧嚣变得分明起来。 白薇从船舱里出来,站在船头,月光同灯光一起在她脸上交相辉映,耀出好看迷蒙的光彩来,那份压下去的期待尽数显露出来。船舱里甄云韶透过微微浮动的帘子看到了白薇的侧脸,不由得愣了神,知道水排那边传来呼声,才回过神来。 “是甄师姐吗?” 甄云韶起身走了出来,一个年轻的少女在那里观望这,身上穿着学府的衣服,“是我。” 少女连声说:“五六先生让我在这里等着师姐。先生说若是把客人带过来了,就快点上去。” 甄云韶指了指身旁的两人说:“她们就是今晚的客人,你带她们先去找五六先生。”说罢,甄云韶将丝桐递给白薇,轻声对她说:“到了,快去吧。” 白薇问:“你不同我们一起去吗?” 甄云韶摇摇头,“我先回去,待会儿结束了再来接你。” 白薇有些失望,“本来还想让你听一听我的曲子的,想在之后问你好不好不听,可你要回去。” 甄云韶嘴角微动,“上去吧。” 白薇稍稍叹气,肩膀不由得低了低,一步从船上迈到水排上。莫芊芊客气地同甄云韶道谢作别后,也跟了过去。那等候着的少女打过招呼后,便带着她们从后面没有人的云梯进了山庄。 甄云韶看着白薇的身影消失在最后一点灯光之下,看了好一会儿,才唤醒船尾的两只鱼,要离开这里。她坐在船上,向着来时的方向去,走了徐长一段距离后却又重新折返,重新停在了水排旁。她就盘着手,头轻轻贴在手臂上,如同以前在课堂上念书睡觉的样子,躺在桌子上,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着。 …… 大台这边儿不让人上台了,现在是寻子一刻刚过。台下陆陆续续站满了人,站不下就两边些许廊道上站,更有甚者已经备好了船,在下边儿湖上等待着。都在等着代表学府出面演奏的人。台上空荡荡的,没什么特别的装束,就一个围栏拦着,后面几扇紧闭的门。 叶抚和何依依是人群中的一眼,得亏了何依依的存在,周围没有人来挤,大家似乎都不太敢太靠近他。这便是“天才”与“凡人”的距离。 还未开始,各种各样的议论充斥了人群,好在这些人都是读书人,是斯文人,嘴里吐出的话还耐听。他们猜想着今儿个代表学府登台的会是哪里的大家,会不会是都城宫廷里那位姬大家?又或者可能是北边儿洛神宫的人,听闻上一次荷园会便又洛神宫之人临场;也可能就是学府里深藏的乐曲大家,就像先前解棋复盘的那位老前辈一样。 叶抚环视一圈后,发现人头密密麻麻,多得看都看不过来,不由得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找一个显眼的地方,免得她看不见便以为他没来,四下一番打量后发现似乎只有更何依依站在一起才是最显眼的,毕竟旁边总是露出来一圈空处。他想,若她实在是瞧不见自己,就站到她面前去,让她瞧个清楚。 旁边的何依依期待着表演,哪里知道他所尊敬的先生,此刻正在为如何更显眼而思量,更旁边的居心自然也不会知道他所认为的成熟可靠的先生心里挂满了期待,还夹杂着些许小紧张。大抵只有祁盼山,什么也不想,就想着安安稳稳过了这个荷园会,他比何依依和居心知道得更多,但又没有叶抚那般底气,只好谨慎认真一些。 这般时候,宅院里的胡兰已经倚靠在秦三月床头睡了许久。而床上,秦三月的梦里,是一个又一个神妙的大阵。 外面是满满的期待,而里面是愈来愈近的紧张。 白薇端坐在房间里,等候着时间的到来,她没有把丝桐拿出来过过手,怕已经确定的曲子因为这么一下又乱了。旁边的莫芊芊时不时说一些安抚的话,就只有又娘打着呼噜睡着大觉,最是惬意。 另一个房间里,一些学府的先生坐在一起,为首的便是学府院首戈昂然。 大家都不太明白,院首为何非要弄这么一出,来让白薇登台奏曲。 “院首,真的没有问题吗?”陈五六第一个问出来,“场下的人现在很期待,都在想这么大的阵仗会不会宫廷的姬晏秋,或者洛神宫的留字辈,可现在是白薇……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是啊,白薇姑娘虽说在明安城很有名气,但到底只是明安城,荷园会上来自大国大城的人占据八成啊。若是白薇姑娘真的有那般水准也就罢了,若是没有,只怕这琴会得留下不太好的声音了。”跟着便有人继续说。 好些个先生三言两句争执着。 戈昂然一一听了个遍,才缓声说:“如果真的是姬晏秋和洛神宫留字辈的人来,就不会有这样的阵仗了。” “可为何那白薇姑娘准了这般阵仗?” 他们中除了戈昂然,没有人知道白薇背后的秘密,只把她当作是大安湖上枳香楼里的一名花娘。这些读书人,书读到骨子里的人不同那些自诩风流的书生,其实是最见不得花娘这般人物的,到底是引起了他们的不满,说白了在他们眼里就是你一个卖唱的女人何德何能登上那样的台面。但既定的事情,已经不能改变,他们没法说些什么,就只好抱怨几声,顺便猜想一下会不会是院首私心太重。 “那些个为了弹奏而弹奏的人终其一辈子是落了俗套,白薇不一样,她是一个有着自己想法的人,她的乐曲能带给我们的比他们更合适。”戈昂然说。 显然,这句话并不能让他们信服,即便是戈昂然说的。 当然,戈昂然并不试图同他们解释什么,一切都只能看现场,看结果到底如何。 众人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被戈昂然招手叫停了。“出去吧,马上就要开始了。” 他们只好退却,院首的话还是不得不去听的。 戈昂然一个人留在屋子里,透过窗看着远处,呢喃道:“真是多事之秋啊。” 对于青梅学府而言,的确是多事之秋,眼看着就要到神秀湖大潮的时间了,原本能在荷园会上立君子之位的甄云韶却一言不发地以一身道基来表明她的态度,两位半圣之一的石祝撇去性命不顾也要去那学宫求一个余地;白薇的事情又深深嵌在学府里,稍不注意就要爆发。作为学府的院首,戈昂然只能尽最大的力去保全学府,不让学府成为博弈人割舍的棋子。 “一身神性的人全心全意弹起琴来会是何等模样?” 戈昂然报以期待。 …… 门被敲响了,外面传来声音,“白薇姑娘,准备好了吗?你该上台了。” 白薇深吸一口气,轻呼:“马上就好。” “姐姐,还好吧。”莫芊芊看着白薇,不由得有些担心。以前这般时候,她是从没见过白薇这般神情的,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尽力去做到一个妹妹该做的事,她将她最大的信任交于白薇,愿她一切顺利。 “没事。走吧。” 开门过后,便有人来帮忙带着丝桐。莫芊芊则是抱着又娘,准备到台下去。 走到门口,白薇停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将从平望楼那里拿的提灯提上。 “这个也要带吗?”莫芊芊禁不住问,她自然看得出来,姐姐很在乎这盏灯。除了这盏灯似乎灯油很充足,几天都燃不完以外,她并不知道有什么特别的。 “带着安心些。” 这不禁让莫芊芊多留神了一番那灯,但不管怎么瞧都还是那副普通的模样。 这后面的廊道是没有其他人的,都是学府的学生、先生和杂务人员在走动。白薇的出现让他们聚焦的目光,不由得想,便是这样的人能以学府的名义登台吗?从打扮上看并不算惊艳,但是越瞧越觉得这一身衣服穿得很得体,尤其是那股子气质,颇有一种似在眼前,远在云端的感觉。感官很好,只是瞧不出身份来,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了不得的人物。 廊道的尽头是一扇门。 带路的学生说:“前边那扇门外就是大台了,台上座椅和置放乐器的桌架都备好了。姑娘你且先等一下,让人把你的乐器安放好。” “好。对了,我问一下,外面人多吗?” “多啊,挤满了,阁楼上、广场里、廊道边、湖面上全都是人,就等着姑娘你了。” 白薇有些忧心,倒不是怕人多,只是怕在人群里找不到叶抚,不知道他来没来,若是没来,那一曲心意岂不是化作了流水。 “一定要在啊,哪怕我没看到,也一定要在啊。”她这般希望。她其实并不是很担心找不到叶抚,只要他在,只要他听到了,只要能把心意传达给他,一切都无所谓了。她也就没了遗憾了。到了这个地步,她早已不畏惧那所谓的成神,畏惧的是留下缺憾却将其遗忘。 “姑娘,你可以出去了。”学生的话语打断了白薇的思绪。 白薇忽地想和莫芊芊说说话,然后求一个或多或少的安慰,蓦然回首,才知道莫芊芊已经离开这里去了台下。 就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只得迈步前去,去推开那扇门,走出这狭长孤寂的走廊,去向那人传达心意。 “作切切丝丝语,与君听……与君听,清风知我意,君莫不知……君莫不知……” 她一把推开门。 骤然,万籁俱静,丝丝落定。 “她是谁?” “她是白薇!” “为什么是她?” 场上,是这三种声音。 白薇立于台上,月光好似在这一刻聚焦了光芒,汇在她身上,便让万物羞涩。 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想过,代表学府灯台表演的会是白薇,那个枳香楼高楼之顶一年到头都几乎见不到面的白薇,那个一曲《笼中雀》惹得人心如丝绕欲罢不能的白薇。 她很厉害,很神秘,但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她能代表学府?为什么一个花楼的女子能有资格去代表学府?这是众人所不解的。 白薇的身份很快就在人群里传开了,一片议论纷纷。有的人觉得学府太过草率,有的人猜想白薇会不会有什么了不得的身份,有的人只等着曲子响起,然后来评判这个人是否有资格。 何依依的发懵的。他先前问起叶抚白薇时,叶抚说马上就可以见到,本以为是姗姗来迟的会面,却不想是以这种方式见到。她啊,居然是今晚万众期待的焦点,是明月之下最两眼的那个人。 不论台下如何,坐到丝桐前的白薇便如同换了个人,不再被那份复杂的情感所牵绊。她没能在人群中看到叶抚,太多,太远,即便今晚的月亮很远,灯光很耀眼,也依旧无法在人群里看见他。她抱有期待,他在。 她掀开盖在丝桐上的布。 场下之人见到她的乐器后,除了那些见过的以外都不由得惊讶了,他们本以为会是筝或者十六弦单调琴,因为这两个才是大家最常用的乐器。丝桐属双调琴,双调琴本来就不多见,更何况在双调琴里都算百中无一的丝桐,丝桐双调二十四根弦,极限弹奏的跨度遍布整个十二律,但也因为此,丝桐弹奏出的曲子要更加透彻优美。 “用丝桐弹自己写的曲子吗?” “丝桐弹奏的曲子大都很难,如果是自己写的,不一定会很出彩,想必还是名曲吧。诸如《月宫》、《湘君》、《扶摇》这些。” “不过白薇姑娘曾弹奏过自己谱曲的《笼中雀》,相当动人。” “于情于景,弹这般曲子都不太合适吧。” 白薇收了心,眼里便只剩下这抚弄了许久的丝桐,双调二十四根弦在月下晶莹一片,如同清晨林间的水痕。她戴上弹琴用的玳瑁义甲,也不做其他的调整,上手便来,毫无阻碍,如同反复演练过上百次。 在学府特制的大台上,声音准确无误地落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一段乐曲落成,声调清幽舒缓,如同黎明前的街道,有些许窃窃私语萦绕,有袅袅晨雾浮动,有早起忙碌的人轻巧步伐…… “这是什么曲子?以前没听过。” “《朝凨》,白薇姑娘自己谱曲的。” “刚上来便是自己的曲子,看来有些本事啊。” 丝桐的声音不停,白薇的手指每次拨弄都如同天上的雨滴,滴在小小的水洼里,激起浅浅的水波,带来些许轻巧的声音,让人不忍去打扰。沉下心来,撇去杂念专心听曲的人像是看到一座静静卧在晨雾之中的小城,在第一缕曙光前,将醒未醒,眯开朦胧一片,了做人间清净梦。这般趣意十足,调子轻巧的曲子钻进他们的心,撩拨他们的心,让他们不禁去期待这座城池彻底醒过来,期待那雾气散却,丢掉这副欲拒还迎的模样。期待让他们陷进了这首曲子。 他们听着白薇的曲子,站在台下望着台上的白薇,清辉的月光搭配那清丽的脸庞与软绵意切的着装,只觉得梦幻极了,好像台上那人不在台上弹琴,在天边,在遥远的天边。他们以为那是美妙乐曲带来的朦胧的想象。 直到某一个,一个音调陡转直上,他们所想象的一切都开始变化。那意境中的小城忽地就醒来了,一片片叫卖早点的声音起伏,些许大户人家养的鸟开始鸣叫,缭绕的雾一下子被阳光驱散,露出了所期待的模样。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的祥和,那么的温柔,那么地叫人移不开目光。 白薇那灵动的手指带来了一片清晨初醒的生机,从朦胧转向清醒,给人以新生的期待,以期待的新生。恍惚之间,似乎能够感受到带着清晨气息的风吹拂过来了,从耳畔绕过,撩起头发,点在鼻头,处处都是惬意与满足。 在朦胧之中奏响曲子,挥洒一片黎明的静谧;在绚丽之中变奏,没有过渡,便已是高潮,在曙光之下呈现清晨日出的绝丽风光;却又在万众期待时,陡然收尾,在一片生机勃勃的高潮之中收尾,不让人去防备,留下的没有意犹未尽,只有时间短暂的叹息。他们好似能理解,这首曲子叫《朝凨》的原因,但又没法去确定,只想着若是认真感受一番清晨便能确定了吧。 第一首曲子完了,场上并没有掌声与叫好。他们享受于这首曲子所带来的单纯的感觉。 “这就是《朝凨》吗?这就是白薇吗?” 仅仅一首曲子,白薇让他们意识到学府并非是草率糊涂,而她白薇也并非只是个普通的花楼女子。 “这就是《朝凨》,这就是白薇!” 廊道的楼里,学府这次来的先生们立在边栏前,沉默许久,才有人发问:“刚刚白薇弹奏时,萦绕在她身体周围辉光是什么?” 没有人会说出“月光”这般话来。他们清楚地知道,那只有在她弹奏时才升起的辉光,绝非是月光和灯光,因为那光那般的缥缈,那般的不可亵渎,好似有着净化一切的能力。 他们没有发表自己听完这第一曲的感想,不是没有说的,而是实在说不出口,毕竟先前那般质疑反对白薇登台。但现在,结果告诉他们,如果白薇等不了台,大概那座大台到了结束都用不上。 “院首是对的。她的确不一样。”陈五六说出这般话。 没有人反驳,没有人附和。他们期待着第二首曲子的开始,期待再一次看到萦绕在她身周那迷蒙的光。 第二首,《新月》。 如果说《朝凨》让人期待晨曦的到来,那么《新月》无疑地是符合当下深夜的时间,虽说天上挂着的是满月,但终归是同一片月。同一片月下,他们的期待相同。 同夜的静谧相反,这首曲子一上来就是急促的小调子,搭配着偶尔的大调子,双调二十四弦在这段曲子里被发挥得淋漓尽致,每一个曲子都完美呈现出来,在那灵动的手下,被控制得不做丝毫一楼。好似让人感受到了静谧夜下的精彩,是老鼠同猫博弈的紧张急促,是虫鸣蛙叫的入耳声声烦,是惊悚梦里的胆颤心惊,是窃贼踩踏在楼顶瓦片上的乒乓作响。 这般急促的调子听上去像是猫爪挠心,却让人期待不已,欲罢不能,期待这场夜的盛宴会以何种状态收尾。 普通的听曲人在乎的是乐曲的节奏与发展,内涵颇深的人感受的是乐曲里的意境,厉害的人在乎的是乐曲里深处的作曲人的情感,这些都是听曲人所在乎的,而学府里的那些先生在乎的是萦绕在白薇身周的光到底是什么,而这些光里牵动人心的气息又是如何化作一个又一个曲调,响彻在这里的每一处的。 乐曲的高潮,是大音调的齐鸣。双调二十四弦,八个大音调同时响起,如同夜里最震撼的一道惊彻之声。让人不禁去猜想,那一声代表的是更夫的“三更半夜,小心火烛”,还是夜里暴风雨来临的雷声。之后的乐曲转向舒缓,又重新在那静谧之中,淌过每一条映照月光的河。直到曲终,他们也不知最后新月是先被夜雨阴云所掩盖,还是到了最后被天边晨曦所替代。 一颗心,静静地顿在曲子里了。 没有人再去质疑白薇有没有资格代表学府登台,她用她撩动人心的曲子说明了一切。 仅仅两首曲子无疑让人们去相信,今夜过后,又会有数不清的诗篇流传,会有不少人得悟于那般意境。 “真是……好极了!”何依依禁不住感叹。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白天在先生身旁所见过的人有这般本事。 “好在哪里?”叶抚笑着问。 何依依发自内心地说:“听起人的曲子,再好听也只听在耳朵里,暂且记在脑海里,或许明日睡醒便忘却,但是她的曲子一言不发,毫无阻拦地直击内心,深深地印刻在心上,叫人无法去释怀。”他禁不住感叹,“这到底是经历过什么,曲子才能有这般穿透力啊。还有白薇姑娘她本人,独坐于台上,便像是和我们不在一个世界,好似她的世界里只有那丝桐,好似不可亵渎的神明仙人一般。” “神明……”叶抚轻声呢喃。 那,的确是神啊。 第三首,在万众期待中响起。 《落潮》。 如果说《朝凨》是给人对新生的期待,《新月》是给人对夜的惊叹,那么《落潮》毫无疑问是期待惊叹过后沉寂下来的思索。 这是一首表现意识特别深刻的曲子。没有炫技般的小调齐鸣和大调齐鸣,也没有起伏叠次的节奏把控,有的只是绵长切切,就像独坐亭下,遥望远方的静静思索。单独拿出来,这首曲子或许并不如《朝凨》的经验,并不如《新月》的高超,但三首曲子放在一起,在《朝凨》和《新月》里找不到的意蕴便全部摆在了《落潮》里。像是落定退却的大潮,搏击长空,吞天蚀日后把人的思绪带向远方。 有的人,一颗心浸泡在酒里面,久了之后,便化作沉醉的迷离,爱上世间一切美好,挥洒一切美好给世间。他们在想,白薇会不会便是这样的人,有一颗享受美好的心,不做丝毫的保留,全身心的投入进去了。他们在《落潮》里感受到了白薇的思考,对前两首曲子的思考。 无疑,这一首曲子夹带私心,但一点都让人升不起隔阂,反而十分愿意同她一起去思考。 这是她完美的演奏,不做任何保留的演奏的结果。 三首曲子落定,折服了在场每一个人,尤其是那些爱好乐曲的人头一次知道一首曲子里居然能有这么多的故事,能有这么多思考。 仅仅用乐曲去形容今晚的表演不足够,那是坐在台上的白薇刻画的绘世图。 “应该结束了吧。” “故事讲完了,应该结束了。” 没有意犹未尽,只有心满意足。 对于白薇而言,讲给他们的故事结束了,但是讲给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她收手,静静地坐着,抬头望着人群,在人群里寻找着,寻找着她满心的期待与牵挂。她在找,但是她找不到。她不知道他来了没有,但是她觉得他不会骗人。 见到白薇还未离座,众人知道,还没有结束。但是故事讲完了,还有什么可表演的呢?他们再次期待。 学府的先生始终是不知道那浮动萦绕的光辉是什么,但是他们现在清楚地知道,白薇弹奏的曲子带给他们最重要的不是美妙的耳朵享受,而是心里浮尘的洗涤,是躁动的沉淀。 戈昂然独自一人站在高楼,恍惚着呢喃:“这就是神辉啊。” 这位神正在向众人倾洒神辉。 水排之间,躺在船舱里的甄云韶只是嘴角弯弯,念一句“真好”便心满意足。 人群里的莫芊芊觉得今天的姐姐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好看,弹奏得最为精彩,但她似乎也离自己越来越远了。“这就是成神的代价吗?” 叶抚静静地看着白薇,他知道白薇还没有看到自己,但这个时候反而不急。他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心思,他只是想帮白薇撩起那一缕垂落在额头的头发。 万众期待之间,第一个音调响起。 这是一个平静的开端,就像是每个人所不断经历着的日常故事,乐曲变动之间却又在故事背后隐藏着不太平常的情感。但是他们似乎无法体会到这份情感,只能去感受那一个个平静的日常故事。 曲子很好听,但似乎太过平淡了。过惯了日常的人们更喜欢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就如同白薇作这曲子的目的,便只是把自己心意写在里面,传递出去那般。这首曲子全是白薇的私心,没有任何一点想给他人听的意思。他们不知道白薇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所以没办法去体会到藏在曲子的情感。他们只能听一个好听,听一个声声入耳的惬意,便当做是在催人入眠。 曲子没有高潮。白薇的情感除了开先那点小窃喜,到了之后便只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不知所措。她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份情感,无法去处理,于是乎这股无法处理的糊涂劲儿也全部进了曲子里。好似在不经意间刻画了一个稀里糊涂便进了情感漩涡的女人。 小调的喜悦,大调的感伤交织在一起。喜悦的是每一个所期待的日常,感伤的是不想去面对的别离。 一曲至中,便要来到白薇一直不知如何抉择的地方,在这个地方,她曾为了一个音反复尝试数十次,但始终没个落定,在来这里之前,将自己最满意的一个音放了上去。但是她不知道自己最满意的会不会让他也满意,所以她紧张,所以她不想去面对,所以她放缓了节奏。 忽然慢下来的节奏让人群里一直倾听着的叶抚惊醒过来,遥遥看去,他在白薇脸上看到一丝苦楚,一丝临到终点忽然不知如何面对的苦楚。他想着,这里的曲调轻快,但又带着感伤与失落,代表的便是那日她邀请自己登船一聊的时候吧。所以,让她迷茫的是什么?是那个时候自己拒绝登船吗?还是那个时候不曾对她有丝毫别样的情绪? 叶抚平时里不愿思考这些细腻的东西,但是现在,听着白薇的曲子,他愿意去替她思考。 节奏越来越慢,似乎要在那个斟酌已久的地方停下来。 场上的白薇心乱了,她不想停,想好好地弹奏完这一曲,想好好地表达自己的情感,但不知为何,越是临近那个地方,便越是紧张,紧张到害怕,害怕到她下意识地去逃避。 感受到白薇的那一丝逃避的意愿后,叶抚忽地想起了她一直在逃避什么,便是那她不想让自己知道的秘密,那她不想去面对但不得不去面对的大恐惧。这个时候的她需要什么?叶抚忽地便想通了,她需要的是自己毫不隐瞒的信任,需要的是自己能成为她所依靠的对象。 “这就是三月所说的那份纯粹的情感吗,这就是对我而言和每个人都不一样的白薇吗。” 叶抚笑了,他打破了那自来到这个世界便一直积压着的抗拒。刚开始的他,抗拒整个世界,抗拒每一个人,在三位书屋里,逐渐地开始学会去面对,学会去接受他人,但那样的接受从来都是他人对自己的接受,自己依旧守在孤独的小屋里。现在,他遇到了需要自己去接受的姑娘。 想明白了,便不做停留,就一步步前去。 所有人都无法注意到,有人在向着白薇一步步走去,一直走到她的面前。 叶抚站在白薇面前,只让她一个人看见。他的眼里,因为她的存在,缤纷一片。 白薇呆呆地看着,也只看到他一个人。她的曲子,因为他的出现,彻底圆满。 “现在,你找到我了吗?”叶抚轻声问。 白薇笑着回答:“找到了。” 顶点 第二百五十三章 归途也还可爱 月光与灯光映照一片绚丽的色彩,两道目光交织其间,迸发出无限的遐想。 一个个音调如高山直下,如流水淌淌。 她看着身前的琴,手里跃出一个又一个美妙的调子; 他看着身前的她,眼里流露出消失已久的温情。 她在用琴音轻轻地对他说:“我心头有无限说不出的感觉,那是一种想起来便让人禁不住笑的感觉,我想,那样的感觉是你给我的。” 一个个音调响起在他的脑海里,响起在他心里。他感受到了,感受到了她的心意。 除了那一句“现在,你找到我了吗”与“找到了”,他们之间便没有再说话。她全心全意地为他弹奏曲子,他专心致志地听着,不去错过任何一个音调。 那一个始终无法确定的音调因为他的出现圆满了,于是乎,后边儿的曲子便是她得心应手毫无问题的。 一曲终了,惊觉众人。他们始终没看到台上有人站在白薇面前,始终以为,那里还是只有白薇和她的丝桐,却不知,有人在不知不觉之间闯进了她的世界。 那人叫叶抚。 曲子结束后,过了好一会儿,叶抚才笑着问:“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白薇眉毛弯弯,目光浅浅,轻声回答:“还没有取名字呢。” “就叫《大安湖畔》吧。”叶抚说。 白薇笑着点头,“那就叫《大安湖畔》。” 大安湖畔,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的地方。 “好听吗?” “好听。” “你听懂了吗?” 叶抚笑着说:“谁知道呢。” 说罢,他忽地消失在她的眼前。 白薇看着白薇消失的地方,愣神许久,才有所感一般忽地抬头朝人群的某个方向看去,一眼在那里瞧见了叶抚。不知是花了眼还是恍了神,她好像看到他在点头。 “他听懂了吗?” 白薇站起来,转过身,离去。转身那一瞬间,她笑了。 见到台上那门关上,众人才彻底明白,白薇的演奏结束了。台上,只剩下那还未收走的丝桐。 缓了许久后,人群忽地就喧嚣起来,他们毫不吝啬地将所有赞美的词全部倾吐在这大台之间。似乎在这个时候,谁敢说一句白薇不好的话,便要在唾沫星子中尝尽人间疾苦。 “完了啊。”何依依却抬头看了一眼月亮,怅然地说。 “舍不得吗?”叶抚笑着问。 何依依猛地回过神来,脸上立马便是尴尬的神情。 居心在一旁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好看吗?” 何依依眨眨眼说:“好看。” “你是用眼睛看曲子的?”居心一挑眉,“何依依,说到底,你舍不得的怕是白薇姑娘吧。” 何依依立马涨红了脸,“你不要凭空污人清白!白薇姑娘是好看,但是我更喜欢她的曲子!” “更喜欢?也就是说也喜欢白薇姑娘咯。” 何依依知道叶抚同白薇姑娘熟识,哪里敢让居心继续就白薇的话题说下去,当口定声:“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 居心大笑起来,一连三巴掌拍在何依依肩头,“哈哈哈,我就知道师兄你没那胆!” 虽说居心年纪不大,但同样是女人,连她自己都几乎被台上奏曲的白薇所吸引,所以她很清楚白薇那时候所展现出来的魅力。就算何依依真的喜欢上了,她也毫不奇怪。她可以很大胆的猜测,场间这听曲的许多人都不仅仅只是被白薇的曲子所吸引,也会被白薇这个人所吸引,这不仅仅针对那些男人。 没过多久,学府方面便宣布,荷园会第一天到此结束。 经了白薇这一出,大家对荷园会的热情被点燃到新的高潮,他们愈发期待学府之后的惊喜。当然了,因为这一出,学府的学生们便忙了许多,因为不听地有人来向他们打听白薇的身份情况与住处,显然得到的结果是空白一片,因为这些学生也不知道白薇到底是怎么个人。 看过了白薇的演奏后,似乎大家都没有心思再去看其他的演奏了,即便是那些献曲人也大都陷进了白薇的那般演奏,没了心思,所以廊道两边的水榭里现在没多少人,显得冷清一片,但是外面大台上的热闹持续了很久,一直到后半夜,人群才逐渐散去。但许多人都很清楚,明天才是真正的热闹,届时,大街小巷里都要流传着“白薇”这个名字。 白薇离场后不久,叶抚也就带着何依依和居心回去了。几人各怀着不同的心思。何依依的心思一直停留在井不停和甄云韶的那盘棋和白薇的四首曲子里,居心想得很简单,便是要如何才能把今晚的精彩完美地讲述给胡兰她们,至于叶抚,现在心里头反而是轻松一片,卸掉了堆积几个月的烦闷和压抑,便什么也不去想,把所有的喜悦留到明天再见面的时候。唯独那一直很少说话的祁盼山忧心忡忡,今晚的演奏的确很精彩,但也是精彩,他对荷园会的忧虑便越深,深知其间暗流涌动。 …… “太精彩了,姐姐!”一见到白薇,莫芊芊便丢了又娘,拥了上去,以至于正酣睡的又娘忽地被丢在地上有些发懵。 白薇笑着说:“是啊,很精彩。” 同一个“精彩”,不同的意思。 莫芊芊好奇地问:“最后一首曲子就是你一直纠结的那一首吧?” “是啊。” “我刚才听你弹到某一段,忽然换了节奏,是应该那样弹,还是出了什么问题?” “问题?你看出来了?”白薇知道那一段自己没弹好,但是没想到居然连莫芊芊都看出来。 莫芊芊呼了口气,“同姐姐一起生活几年了,也不要这么低估我吧。”她眨眨眼,“就是感觉不太协调,似乎是刻意去调的。”她很了解白薇,知道她弹曲子不论讲不讲究,都是一个水到渠成,从来不拖泥带水。 白薇脸稍红,“那肯定是我故意减缓节奏的啊。手累了,弹慢点歇歇。”真正的原因,她哪里好意思同莫芊芊讲个明明白白。 “真的?”莫芊芊表示很大的怀疑。 白薇大步向前,“真的!” 莫芊芊蹙了蹙眉,捡起地上的又娘跟了上去。 白薇是不打算在这里多留片刻的,她的直觉告诉她,叶抚现在应该回去了,这似乎很符合叶抚的性格。所以,她没有任何留在这里的理由,便想着早点回去平复一下心情,做个认认真真的思考,好好想想先前在台上到底传达到了没有,顺便早些休息,免得明天精神不好。 却在她便要离开这廊道,到水排那边去等待甄云韶接她时,戈昂然出现在了前面。 白薇瞧见戈昂然,也大抵知道他是为自己而来,有些迟疑。她现在不太想去面对戈昂然,尤其是先前在棋盘世界里听了甄云韶那番话后。她愿意相信甄云韶,但是不太愿意相信戈昂然。但是仔细一想,一昧的逃避也没有什么用,不如坦然面对,看看他有什么说法。 “芊芊,你先去下面等我。”白薇别过头对着莫芊芊说。 莫芊芊自然也发现了戈昂然,不由得问:“没问题吧,那老头儿看上去不是个好东西。” “不用担心,他不敢做些什么。”白薇很清楚,有唐康在,现在就算自己想死都死不了。 莫芊芊将一道符篆递到白薇手上,“有危险就立马催动这道符,就按照以前我教你的方法。” 白薇看了看符篆上的纹路,立马便知这道符即便是对莫芊芊而言都是极其珍贵,心里有些感动。她没有推脱,安然接受下来。她们之间的关系,不需要推脱客气。 瞧着莫芊芊离开口,白薇将符篆捏在手心,走上前去。 戈昂然看到白薇走来,当即便叹了口气,“你果然已经是一身神性了。” 白薇稍稍愣住,她没想到戈昂然第一句话便说这个,本以为以戈昂然这个身份应当会先同她客套一番。她吸了口气,“这是注定的事。” “你也觉得这是注定的吗?”戈昂然深邃的双眼,直直地看着白薇,他想知道白薇的真实想法。 他为什么这么问?白薇不禁去思考这个问题。对于戈昂然的立场,她无法去肯定,甚至连投之一点信任也很是艰难,即便她相不相信对于结局都没有影响,但是她就是不愿意去信。 白薇沉默了一会儿,“我想不这么觉得,但是无法看到不这么觉得的理由。” “你到底是不愿说真心话。”戈昂然眼窝下的皱纹紧了紧。 白薇认真地看着他,“我说了真心话又能怎样?戈院首,如果你知道的话,还请告诉我。” 戈昂然眼皮低了低,“不能怎样。”说出这般话来,好似费了他不少力气。 白薇原本对戈昂然所有的期待随着这句话,尽数消散,“云韶同我说过,你是学府里我最值得去信任的人,但现在看来……” 她没有说下去,戈昂然心知肚明,他无法去改变些什么,只是略显无力地说:“云韶,你是这么叫她的吗?想不到那老家伙二十来年还不如你的两天。” “什么意思?”白薇皱起眉。 戈昂然摇了摇头,“许多事情我都没法同你说,毕竟我不仅仅是我,还是青梅学府的院首。”他眼中忽然掠过奇异的光芒,一闪而逝,“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有自己的人生。” 白薇在心里回答,“我也希望。” “你只是为了确定我是不是觉得这是注定的事?”白薇禁不住问。 戈昂然没有做任何回复,他深知到现在的地步,白薇的回答已经起不到任何用处了,他转过身,逐渐走进幽长的廊道里,走出好一段路了,才幽幽地说:“如果有机会,还请同云韶说,不论如何,青梅学府永远站在她背后。” “什么?” 白薇回过神来,定眼去看,只看到幽长的走廊。 “云韶……” …… 白薇心里头有思绪万千,暂时有些理不清楚,不论是叶抚给她的答复还是戈昂然说的那些话,她都需要好好地去想。现在的她不容再有任何错过,能珍惜的一定要去珍惜。毕竟,对她来说,时间不多。 恍惚之间,下了廊道,到水排这边儿站着。莫芊芊叫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她看到了站在船头的甄云韶,不禁露出笑意,“你来了。” “是啊,我来了。”甄云韶回应。 莫芊芊狐疑地看了一眼甄云韶,“我怎么觉得姑娘你是一直在这儿,没离开呢。” 一语中的。甄云韶先前的确是打算走的,但是半路又禁不住折返回来了。 白薇稍稍一愣,问道:“是吗?” 甄云韶移开视线,低声回答:“我只不过是怕你们等太久,没别的意思。” 顿时,白薇心情一下子就好了不少,赶着步伐,一步迈了上去,将船踩得东摇西晃,甄云韶连忙扶了一把。 白薇却是一脸的欣喜,“这么说,你有听到我的曲子!” 甄云韶松开她,看着泛动亮光的湖面,“算是吧,毕竟这里离你那里也不远,总听得到一些。” 白薇哪里管这些,俯下腰,看着甄云韶的眼睛问:“觉得我的曲子怎么样?” “你很在意吗?”甄云韶问。 白薇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急了,略显歉意,她小声说:“我没多少人可以问的,芊芊听了我曲子那么久好不好心里都明白。平时里,也就只好问问又娘,可它一只猫能懂什么。也就只好问问你了。”她没有说叶抚,因为她觉得叶抚跟莫芊芊和甄云韶对她而言是不一样的。 又娘不服气地叫了一声。 甄云韶听明白了白薇的话,也从她的话里感受到了她渴望被人认同的意愿。兴许,这是白薇自己没有意识到的。 “很好。”这是甄云韶所能给予的最高的评价。她不是找不到更好听的词来夸赞,只是她说不出口。对她而言,太过花哨的东西始终不太适合,就如同白薇认为的她那般,太正经了。 “真的啊!”白薇脸上忍不住洋溢出满足的笑容。对她来说,这样已经很满足了。 甄云韶不太习惯这般热切的白薇,连声说:“快进船舱吧,我送你们回去,现在已经很晚了。” 白薇留给甄云韶一个笑脸,便进了船舱。莫芊芊抱着又娘紧随其后。 甄云韶吸足了一口气,然后吐出来,唤醒船尾的两条船夫鱼,催动它们,便启程归去。归去的速度缓了许多,同人的心情一般,缓了许多。 明月下,一叶扁舟缓缓在湖面上滑动着。 白薇透过帷幔,最后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避暑庄,将一颗心收回来,靠着莫芊芊的肩膀,安然睡去。她累了,为那一首曲子绷紧了所有心思,从叶抚那里实现了最美好的期待,从甄云韶那里收获最圆满的答复。 莫芊芊甘愿当姐姐的枕头,看着肩头她满足的嘴角弯弯,想着今夜对她而言一定是个难忘的夜晚,是她无论如何也不希望去忘记的,即便成了神,即便忘记所有也要记下这一个夜晚。 甄云韶站在船头,没有到船舱里去。她望着这一片静静的湖面,一颗心沉下来,浅淡幽幽的气息萦绕在身边。白薇的曲子告诉她,人生从来都是多姿多彩,值得期待。 来的路上,处处都是期待; 归去之时,一切都还可爱。 …… 戈昂然立于高楼之上,望着逐渐远去的那一叶扁舟,望了许久,一张脸上满是风霜。 知道船彻底消失在视野里,他才转身离去。 “我没告诉你所有,只是因为还有一丝希望。但等待真正绝望了,又让我如何忍心同你说去。” “我是青梅学府的院首,但我同样也是一个读书人。” “读书人啊,一辈子求个正气凛然,不坠斯文。” 顶点 第二百五十四章 归来的猛虎 因为那一曲《朝凨》,明安城今天的人起来得格外地早,三三两两约着都要好好瞧一下这清晨的新生,黎明的曙光,好好感受一下清晨的风。 今天的荷园会是书和画的主场。还未开始,大家基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昨天甄云韶和井不停的对弈与最后白薇的演奏,那都是今天书画的题材。不同于琴棋,今天的书画是正儿八经贴合读书人的,如果说读书人里会下棋下的好的不多,会乐曲的更少的话,那么书画便应当是大部分读书人都会的东西。儒家向世人所传达的观念便不只是读书,不是为了养就一个满口圣贤子曰的迂腐之人,而是真正意义上地从实际意义和精神面貌上去提升,所以练字作画都是需要去学习的。 大家乘着昨晚的那股热情劲儿,早早地就等候着荷园会开园,要进去把脑子里堆积满了的东西全部表达出来。 所以,今天对于明安城的普通人而言不是太好受,毕竟没有睡个舒服觉,但他们也并不抱怨,毕竟是一个儒治程度相当高的城池,十分尊重读书人这份热情。 何依依自然也就是这众多读书人之中的一员,他兴致极高,不论是什么都不会落下的。但今天秦三月依旧还没醒过来,而胡兰也是打定了,姐姐不醒过来她就一直陪着,哪里也不去。居心深知,在自己和荷园会两者之间做选择的话,何依依一定会选择荷园会,所以她也没跟着何依依去了,她能料想得到,一去了后,何依依整个人会彻底陷进书画之中,然后弃自己于不顾。居心虽说也是个读书人,但她并不像何依依那般对什么都抱有极大的兴致,就像书画她并没多少兴致,比起这些她更期待的是诗文。 叶抚自然不可能跟着何依依去玩耍,所以这一来二去,宅院里今天去参加荷园会的就只有何依依了,而祁盼山为了照顾他也跟着。他俩早早地就出了门。 直到现在,叶抚和胡兰才有时间静下心来面对面交谈。 离开黑石城后,尤其是在荷园会的这些天,胡兰见到了许多东西、许多人,经历了许多她兴许一辈子都无法在黑石城里经历的事。对曲红绡的向往因为从他人言语里听到的曲红绡的优秀让她为自己蒙上一层压力,如果她的心智的的确确只是在她这个年龄的话,那么这些都不会让叶抚去担心,但是她的心智因为她的早慧超出这个年龄段,而这偏偏又不是经历的多了见的多了成长起来的心智,是虚的。 现在,她的心里堆积了许多东西,没法在短时间里去理得很清楚,叶抚作为她的先生,必须要帮她梳理。 从上午,一直到下午日头染上霞色的时间里,叶抚为胡兰上了一堂课。这堂课里没有任何大知识与大道理,叶抚只是在和胡兰说心里话,从胡兰童年的生活,一直到她拜师三味书屋,到她知晓父亲胡至福的身份,到她知晓师姐曲红绡的身份,到经历秦三月这件事,这一路来,她有许多问题,许多纠结,全在这堂课里说了。这段时间里的叶抚没有先生的架子,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和胡兰一起嬉笑玩闹。 叶抚不需要胡兰一下子就成熟了,懂事了,他并不想胡兰这么快便摒弃掉那份独属于她的天真烂漫,希望她在有所见、有所感之中长大。 胡兰是个天才,叶抚作为她的先生,往往只需要将她引导在正确的方向,她便能一往无前。就如同今天这堂课,胡兰自己或许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改变,但叶抚知道,她在今天过后的改变往往是决定性的,关键性的,那是她成长路上必须经历的。 直到夕阳露出模样了,这堂课才结束,而秦三月依旧在沉睡,见不到醒过来的迹象,这自然是让胡兰担心的,但叶抚知道秦三月这次沉睡还会有一段时间,同今天胡兰的这堂课,秦三月这次沉睡也是蜕变的一个关键。所以,叶抚并不急着去唤醒她,便只是将胡兰安抚下来。 居心从何依依那里听说了,叶抚做饭很很好吃,所以这个活跃的少女看着时间就到市场上去买了一些菜回来。她就不同于何依依了,何依依平时在家里是高居阁楼读书的主儿,平时里足不出户,也没有生活经验,活像一个大家闺秀。而居心的那股少女劲儿很足,对万事万物都充满兴趣,是坐不住的,对做菜这方面还有些了解,所以买起食材来是毫不含糊,要比何依依好得多,在厨房里给叶抚打下手也是熟门熟路,这不禁让叶抚有些怀疑她到底是不是出自名门。 结果毫无疑问,居心也被叶抚的厨艺征服,那股崇拜劲儿就只差当场拜师了。 吃过晚饭后,胡兰一边修炼一边照看秦三月,居心则是难得地安定下来,为明天的荷园会上的诗文之会做准备。 至于叶抚,吃过晚饭自然是要去散步的,当然了,是带着目的的散步。 一走着,便来到了荷园会。荷园会这边儿是如火如荼,不论是书还是画,一览去,关于昨天的创作是最多的。书法大都是歌颂那场琴会的诗与文,且不论诗文的水平如何,倒是有不少书法贴字写得挺好看的,但大多也都是空有其形,想来也是,荷园会到现在,并没有特别出众的人展现手艺,而甄云韶、井不停和白薇这些都是不算作在参加荷园会的人里面的。至于画嘛,好看的也有,山水画、物画、生活画和人物画都有特别好的,画琴会时的白薇的也有,但并无出彩的。 今天的书画会是带着比较兴致的,每个人都可以把自己的作品展示出来,但只有受到认可多的才会持续留在展示台上。 叶抚一个人闲着,将受到认可多的书画都看了一遍,好书好画看到不少,但都无大家之范。对于普通人而言,鉴定字画好不好,需要专业的研究和丰富的经验,但是对于修炼者而言,尤其是参道颇深的修炼者,往往一眼便能看出字画有无神意。自然,叶抚也是属于那种一眼便能看穿有无神意的人。 一圈走下来,好不容易发现个有点意思的书法贴,看了一眼署名却发现那是何依依的。不过,有意思的是,何依依这副书法贴受到的认可并不多,随时随地都可能被挤下去。中途瞧见了何依依,见他玩得开心,也没有去打扰他。 将这书画会看得个明明白白后,叶抚沿着大明湖畔便朝着湖湾那里去了。 …… 白薇昨晚身心俱疲,在归途之中就睡着了,回到住宅后本打算理一下思绪,但实在抗不过潮水般的睡意,一番简单的洗漱后就睡着了。 而当她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了。等把起床气缓过去后,她连忙追着莫芊芊问了好多遍叶抚有没有来找,但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有。期待感散去后,紧张一下子就上来了,她生怕昨晚的那一切都是梦,若不是不知道叶抚的住处可能便要直接上门去了。 在莫芊芊的印象里,几乎从没看到过白薇这般小女人作态,不禁对叶抚好奇极了,想着他究竟有什么神力,能引得姐姐这般作态。 小女人作态是一时的,白薇说到底还是个知性的女人,不会糊涂了头脑,愿意放下心来去思考,在思考的过程中她很快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很不好,许多事情也应该冷静下来去判断,这里面就包括着同叶抚之间的后续。其实,一开始她便有了打算,只是到了关键决定的时候,多少有些放不下,需要时间去缓解。她将戈昂然最后的那句话记得很清楚,只不过昨晚太累了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去同甄云韶说,便只能等待下一次的见面了。 昨天同叶抚分别的时候,也没留约定,所以白薇并不知道叶抚会不会来找自己,她倒是想主动去找叶抚,但奈何不知道他在哪里。为了叶抚会来找自己的那一丝可能,白薇吃过晚饭后也没选择出门去散步,就留在院子里做些弹弹琴、看看书、逗逗猫之类的事,然后等待一个敲门声。莫芊芊虽说一直同白薇相伴,但并没有懈怠自己的修炼,每天都努力着,同白薇生活这么久以来,她最为清楚力量大才能说得上话。 本来瞧着已经许久了,想必叶抚今天应该不会来,白薇都打算收好心为之后的事情做准备了,门却被敲响了。 白薇的心细在这个时候一下子就体现了出来,她几乎是通过敲门的节奏便清楚来人是叶抚。毕竟这两天来敲过门的只有叶抚和甄云韶,两者截然不同的性格,在敲门的方式上也就体现出来了。 惊喜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白薇便恢复到她的状态,就像昨晚弹琴最艰难时叶抚的出现让她惊喜一下很快便又放心下来。她其实在心里已经意识到了,这种感觉也是叶抚给她带来的,只是没有经验的她并不清楚而已。 白薇打开门,看了看叶抚,便笑着说:“你来了。” 叶抚点头说:“刚才在荷园会上看了一圈,然后就来了。” “是顺路来的吗?”白薇问。 叶抚笑了笑,“你以为你住这里离荷园会很近啊,还顺路,怎么想的。” 白薇眨眼一笑,“那昨天来这里也不是顺路的咯,你还骗我。” 叶抚很直接,被戳穿了便跳过这个话题,“指不定我是为了又娘来的。”说罢,他一眼锁定已经缩起来的又娘,然后呼喊道:“又娘,过来。” 又娘不想过去,它还是没有勇气去面对叶抚,但它更不敢违抗叶抚,连一点不情愿的表情都不敢摆出来,便跑了过去。这副样子还弄得白薇以为又娘很喜欢叶抚。 莫芊芊静心于修炼,也不知道叶抚来了,院子里便只坐着他们二人。 叶抚揉弄着怀里的又娘,后者很舒服的样子。又娘不得不说,虽然叶抚是个很可怕的人,但是怀抱真的很舒服。 “本来打算早点来的,但是上下午都有点事,就挑晚上来了。”叶抚自然地说。 白薇想了想,不论上午还是下午自己似乎都还在睡觉,心里便怀揣起小庆幸来,庆幸叶抚是现在来的,不然岂不是就知道自己睡懒觉的事实了? “没关系,我也有事情嘛,正好。”白薇回应。 叶抚笑了笑,一眼看穿,“是睡觉吗?” 白薇一愣,心虚地别过头。 “也是,打扰人睡觉可不是什么好事。”叶抚一笑置之。 “要出去走走吗?”白薇深知缓解尴尬的最好方式是转移话题。 叶抚摇摇头,“已经是晚上了,也没什么走的。”他说着又否定自己的话,“也不一定啊,兴许现在的荷园会你很想去看一看。” “为什么?” 叶抚莞尔,“因为那里到处都摆着关于你的字画,有些还挺不错。” “你都看了?” “都看了。”叶抚倒没料到,白薇的关注点是这个。 白薇似猜到叶抚的想法一般,稍稍仰着脸说:“其实以前每一年岁夕的时候,我都会当众演奏的,每一次都有不少关于我的字画,好的坏的正面的淫邪的都有,已经习惯了,没什么看头的。” “你不介意吗?”叶抚问。 白薇摇摇头,“人嘛,七七八八,什么样的都有,在乎那些东西不如多读一些书。” 叶抚明白,白薇对这些事看得很透彻,也看得很开。 白薇想起什么,从怀里取出一匹绢布递给叶抚,“这个给你。” “这是?” “《大安湖畔》的曲谱。” 叶抚打开一看,上面清清楚楚记满了一整片的线条。这世界里没有五线谱,用的是文字标志谱,以简形的文字记下每一个调子,然后用起伏的方式记录节奏,再以颜色深浅记录音格。 “刚才记的。”白薇说。 叶抚笑着说:“我又不会弹曲子,给我能有什么用。” 白薇摇摇头,“等你以后碰到会弹曲子的人,想听了可以让人弹给你听。” 叶抚看着白薇说,“你写给我的曲子,其他人弹来不一样的。” 听着叶抚这般话,白薇松了一大口气,她彻底确认了,叶抚听懂了这首曲子,于是乎,心里头最后一点缺憾都没了。 看着白薇的神情,叶抚想通了一下,禁不住笑了一声。 “怎么了?” “我以为你知道我懂了,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啊。”叶抚脸上满是笑意。 白薇讪讪一笑,也不尴尬,知道结果是好的她就满足了。 之后的两个时辰里,白薇有意去教叶抚学会丝桐,理由便是“学会了丝桐,你以后啊要是想听曲子,我又不在,便能自己弹给自己听”。她哪里愿意去想琴本来就难学,何况是丝桐,只想着等他学会了,以后就算没有自己也能听。 叶抚也没有拒绝,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当做学生,一口一个“白老师”地叫着也觉得挺有意思。他不傻,能够理解白薇想要教会他丝桐的心情,但不忍心去破坏,毕竟这是她现在能为她自己做到的最好的事情。 到了最后,叶抚发现白薇其实很倔强,不论如何就是不愿意去触碰那个秘密,不愿意说出来。 叶抚尊重她的选择,不去强行改变什么,反正对他而言,这一切早就开始改变了。 一直到寻子之时才结束。 对于白薇而言,这是一段很轻松的时间,不用去多想什么,只是凭着心说些话就是了; 对于叶抚而言,这是一段让他更加了解白薇的时间。 “不用送我。”叶抚站在门口对身边的白薇说。 “嗯。明天你怎么打算?” 叶抚回答,“两个学生都要参加诗文会,我会在荷园会上。” “那我来找你?还是你找我。” 叶抚笑道:“你现在是名人,方便露面吗?我今天走了一圈下来,大家对你关注度很高啊,尤其是那些个白嫩书生。” 白薇皱了皱眉,“这是个麻烦事。”她可不想被一帮子人看着围着,转念灵机一动,“我可以蒙面啊,只要你不介意。” 叶抚摇头,“我能有什么介意的,总不该遮上脸你就不是你了吧。” “那就说好了啊。”白薇眼中泛光。 叶抚点点头便同她作别,他其实挺疑惑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知道她手里捏着一张可以屏蔽感知的符篆,为何还要刻意说蒙面。 叶抚能想到这一点,白薇自然也能想到,只不过她实在是不想再麻烦莫芊芊了。 从荷园会这边离开时,人已经少了很多了,今天就不必昨天的盛况了,没有精彩的事情,自然大家要把精力留到明天更重要的诗文会上。 叶抚知道今晚会有惊喜,便没有直接回到宅院,而是慢慢踱步在街上。现在的街上依旧有着不少人走着,这些天,因为荷园会的缘故明安城的夜生活丰富不少,时间也长了不少。 走到某一处,忽然发现一只鸟在自己头上盘旋片刻后,朝某个方向飞去。叶抚心知肚明,迈步跟了上去。 走进一处偏僻静谧的巷子后,在巷子深处看到一个纤细瘦弱的身影,只不过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显得格外庞大,猛虎一般。 那是第五周周,蔷薇花一般的少女,却是个凶悍异常的万人斩。那只鸟停在她的肩头。 听见叶抚的叫不上,第五周周转过身来,冷冷地说:“不要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语气里充满了对叶抚的不满,想来也是,被那般毫不客气的逼迫,谁也没有好态度。 叶抚笑了笑,“看来叠云国果然没有千将大人做不到的事。” 第五周周好似没听到一半,“骆风貌明天就会被送到明安城,以深山隐士的身份。我希望以后先生你不要打扰我的任务。” 叶抚没表态,“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让骆风貌甘愿到明安城来的。”他了解骆风貌,如果骆风貌知道自己是被救的,宁愿死了也不会苟活。 “这不在我们的约定之中。” 叶抚也不介意,“不想说就算了。”他若是真想知道,也不必通过第五周周。“我说话算数的,你帮我做事,我给你守住秘密。” 阴影之中,第五周周肩膀微动,把骆风貌带到明安城来耗费了她不少精力。 “不过我警告你!”叶抚语气陡然下沉。 第五周周当即缩了缩身子,下意识去抵御。 “居心是个好孩子,不要打她的主意。” 说罢,叶抚拂袖离去。 第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叶抚离去的方向许久才松懈下来,轻轻点了点肩头的飞鸟,后者立马变成半只手掌大小的盒子。 这是一只机关鸟。 “陛下啊,你一定想不到还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吧,整个叠云国都无法去面对的。” 她后撤一步,消失在阴影之中。 第二百五十五章 南山先生 若是今天起床很早,一定能发现今天的明安城有些不一样。 天色还是迷蒙的时候,大明湖那边儿便已经有了动静,而且还不小。站在远处看,可以瞧见那边似乎有一片雾气遮住,不偏不倚恰巧落在大明湖的中间,若仅仅是雾气的话也只是会被当作湖中普通的雾气而已,但不同的是,这些雾气还在发着光。普通的人猜不到那是什么东西,只好期待其露出真面来。 一直到晨曦初露,那泛动微动的雾气忽地与晨曦交织起来,片刻之后,便只剩下光,不见雾气,那湖心的东西也彻彻底底地显露出来。是一座立于湖心的很高很高,比那明安城最高的建筑平望楼还要高上不少的石碑。一座十分宽大的石碑,泛着微光,看上去颇为神异。 直到这时,众人才反应过来,今天的荷园会是诗文会的话,那么那座石碑毫无疑问地就是文气碑了。 文气碑的出现驱散了众人睡意,早早地便收拾好赶往荷园会的会场。 而在西街宅院这边儿,睡了两天的秦三月终地是醒了过来。 秦三月躺在床上,睁开眼,望到的是床帘,许多事情一下子涌进她脑海里,缓了一会儿后她想起了自己经历的事情。偏过头,看到一张熟悉的睡脸,她松了一口气,知道一切都安然无恙。 她禁不住戳了戳胡兰的脸,看着这副惹人爱怜的模样,笑出了声。 胡兰惊觉,睡意全无,入眼便是秦三月的笑脸,立马欣喜起来,“呀,姐姐你醒了!” 秦三月坐起来,抽身扭了扭脖子,“睡得挺累的。” “累吗,要不然再躺一会儿吧。” 秦三月摇摇头,“待会儿还有琴会呢,不睡了。” “琴会?”胡兰愣了一下。 “对啊,晚上的嘛。”秦三月顺着窗户看向外面,“看天色还不晚。” 胡兰这才反应过来,神情一下变得古怪起来,“姐姐,你难道不知道自己睡了两天了吗。” “两天!”秦三月心里一惊,连忙爬起来打开窗,瞧了瞧天上,直到在天边捕捉到曙光,才回过头,苦兮兮地说:“我以为最多两个时辰。” 见到这样的姐姐,胡兰心里一下子明快轻松许多,摆出一副大人的作态,垫起脚抚弄着秦三月的脑袋,“没事的,区区两天而已。” “可是我错过的琴会、书会和画会呀!”这在秦三月看来简直是很大的缺憾。 胡兰眨眨眼,安慰道:“没关系的,我也错过了。” 秦三月转了转眼睛,狐疑道:“你也睡了两天?” 胡兰一巴掌拍在秦三月肩头,“怎么可能!你以为我是你啊!亏得我这两天天天提心吊胆,就盼你醒来马上就给你递水喝,拿点心吃,没想到你就这么想我的啊。你太让我失望了啊,姐姐。” 胡兰使起小脾气,别过头去。 秦三月明白了怎么回事,心里头一下子就变得软绵绵的,从后面揉了揉胡兰的脸蛋,“你真好。” 胡兰心里得到极大的满足感,小脑袋仰着,轻哼一声,“知道就好!” “今天是诗文会吧,何依依不是说很重要吗,我们也别耽搁了,快些去吧。”秦三月挂念着这个。 “那姐姐你先穿衣服吧,我去准备点点心,你两天没吃东西了。”说完,胡兰便出了门。 秦三月看着床前的小板凳,一想到胡兰这两天就是这么坐在这儿照顾自己的,眼中便涌起无限的温情。她真的是开心极了。直到心情缓了下来,她才忽然想到,自己睡了两天,老师那边是怎么想的。一想着这个便坐不住了,立马做好洗漱穿着便出了门,直奔叶抚的房间。正打算敲门,叶抚的声音却在后边响起。 “你醒了。” 秦三月回头一看,叶抚微笑看着自己。 “刚才看你跑得这么急,就来看看,找我有什么事吗?” “老师,我……”一下子太急,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叶抚也没有催,等她理清楚思绪。 秦三月像是犯错一般,低着头说:“我睡了两天。” “睡得舒服吗?” “挺累的。”秦三月很老实。 “有做梦吗?” “应该有吧,”秦三月蹙眉想了想,“但是记不清楚了。” 叶抚笑了笑,“记不清梦也很正常,先不说了,吃点东西就去荷园会吧,你想说什么,晚上再和我说。” “老师你就不怪我吗?我睡了那么久。” “你没有错,不怪你。真要说的话,我应该表扬你才是,毕竟你的表现真的很棒。”叶抚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秦三月还想说些什么,便听见胡兰在唤她了。 “去吧。胡兰这两天照顾你很辛苦,好好珍惜这个师妹。”叶抚说。 秦三月点点头便应了胡兰的呼唤,跑了过去。 叶抚看了看南方,“两个小师妹都步入正轨了,做师姐的该加把劲儿了。”念罢,他出了门。 秦三月的醒来是皆大欢喜的一件事。秦三月状态不好,胡兰心情就不好,胡兰心情不好,居心跟着也就没好心情,居心心情不好,何依依就不好过了。所以,秦三月醒过来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他们几个人收拾一番过后,就约着一起出门了。 三个女孩子在一起,何依依就理所应当地被排开,他一个人跟在她们后面。走在路上没多久,何依依忽然又看到了那个叫第五周周的自称护卫的人,他颇有些疑惑,前两天没看到过她还以为已经走了,却不想又回来了。对于第五周周,何依依就抱着不去接触,也不抗拒的态度,反正目前看来并没有影响到自己的生活。 进了荷园会会场后,还并未开始,但已见人山人海,他们大多站在湖畔,望着那湖心的文气碑啧啧称奇。从何依依那里得知,今日诗文不分上下,是一起进行的,但凡场上有人的诗篇文墨能够被文气碑所认可,便会显在上面供众人观赏,往前的许多次荷园会上,但凡能有作品被文气碑所认可,基本都成了后来赫赫有名的人。像叠云国当朝左右丞相、光禄大夫、御史大夫和御前大学士,文常山庄庄主、青梅学府陈五六先生都是有作品被文气碑所认可的,便没有过上了文气碑后来泯然众人的人,所以大家将上文气碑默认为一种“前途光明”的标志。自然,今日的诗文会将是荷园会的第一个高潮。 谈论起文气碑,出现得最多的一个名字毫无疑问是“柯寿”。实在是上一次荷园会柯寿太过突出,《长气三千里》十二诗词篇占据了全部的文气碑,硬生生拔高了文气碑的标准,让其他作品黯然无光。柯寿太厉害,没法去争些什么,但是他们想,今年总不至于出现第二个柯寿吧,终归还是留给他们一些机会。 “呀,何依依,你是不是也想上去啊?”胡兰见到何依依那副向往的样子,不禁问道。 何依依一笑,“能够被文气碑所认可,自然是极好的。” “有什么条件吗?”胡兰又问。 何依依想了想说:“大多数人觉得只要诗文写得够好就能上,以前往往有人试图让大家先行一诗,然后自己再在这荷园会上写出来,但无一例外的都不被认可,便盛传着文气碑是先天孕育的灵宝,兼具灵性。实际上,文气碑说起来应当是一件超越法宝层次的道宝,属人力打造,其间蕴含着无上道意和浩然气,要作品被认可,大抵是需要作者对这些有所接触才行。” “道宝啊!很厉害诶!” 何依依说:“是啊,相当厉害,天元纪以来,世间的道宝可比上一纪珍贵多了。” “你懂的挺多的嘛。”胡兰不由得称赞。 何依依摇摇头,“小时候没什么事干,只能天天在家中书库里看书,自然看得多。” “难怪先生叫我没事就多读书。”胡兰小声嘀咕一下。转而立马又问:“何依依,你觉得你能不能上文气碑啊。” “不论是道意还是浩然气都是需要很长时间沉淀,或者很高的天赋去感悟,我都没接触过,哪里那么容易啊。” “可是我听先生说,天赋对读书的影响并没有修炼那么大,你这么认真努力肯定有希望的,何况你天赋本来就好,都把那灵灯的所有灯晶都点亮了。” 秦三月在一旁补充道:“读书修得一个文气,考究读书人能不能应得下自己的文运。我想,那文气碑之所以叫文气碑,想必更多的跟文气有关。或许,文气碑在认可一个人的作品时,更多的是认可这个人。至于何依依你,我觉得很有希望。” 胡兰只是单方面相信何依依的话,那么秦三月就是有依据的,一觉睡醒后,她对气息的感知能力又上升不少,已经能够察觉到何依依身上的文气了。这么一圈看下来,她发现何依依身上的文气相较其他人很浓郁。 “别说我了,你们呢?”何依依始终是被柯寿的事迹影响太深,下意识将自己同柯寿分成两个层次。他对自己能不能上文气碑没有丝毫把握。 “我是肯定要试试的,指不定就上了嘛,上不了也不损失什么。”胡兰看得开,她性情便是如此。 秦三月说:“我也会参与。” 居心不用多说,她读书最感兴趣的本就是诗文,自然不会错过。 何依依虽然没有把握,但也不会说放弃之类的话,不然的话,做了那么多准备岂不是徒劳。 祁盼山瞧着他们,总有一种看自己当年的感觉,在心里感叹年轻真好的同时,忽略了自己也只是年轻一辈。 …… 官道上,一列马车腾腾跑着,临近城池这边儿才缓缓降下速来。 明安城三个大字落落地摆在那里,马夫知道现在的明安城是不让进马车的,便揭开帘子说:“先生,明安城到了。” 坐在马车里面的是一四五十岁模样的男人,浓眉大眼,鼻直嘴正,脸型方直,一副正气之相,身着儒衫,便有书院先生之感。 他探出头,望着明安城那几个大字喃喃自语,“想不到又回来了。” “先生,现在明安城时值荷园会,不让进马车,还请先生担待,步行入城。” 男人摇摇头,“走路而已,没什么担待不担待的。” 车夫喏声,“那我在外头的驿站等待先生,先生若要离开还请使唤。” 车夫将马停下,然后搀扶着他走了下来。 “还请先生带好通关文牒和身份令牌。从现在开始,先生身份便是南山先生。”车夫取来一个盒子递给男人。 男人皱了皱眉,问:“我不可以用自己的名字?” “先生,你的身份毕竟不能被人知晓。” “我想知道,你家主子的名字。” “先生,我也不知道。”车夫催促着他,“先生莫要耽搁了,快些进城吧,再过一会儿人就多了。” 男人略微思索一番后,收好盒子便朝明安城走去。 车夫一直目送他进城后,才从怀里出去一个木块,伸指一点,木块顿时化作一只鸟飞向空中。做完了这个,他驱车离去,并不像之前说的那般去驿站等候。 远在北边的大明湖,坐在石墩子上玩弄花绳儿的少女肩头停了一只飞鸟。 …… 这位南山先生一路打听,才问到了荷园会所在的位置,挤在人群里,好些个时候才从南门到了大明湖。 在进口处,他迟疑了许久才选择走进去。 “想不到如今的朝廷已是变了天,送个消息居然曲曲折折要这般才行,也不知在荷园会里等我的是哪一派系的人。” 从进口处,越过林间长廊后,便是荷园会的主会场,但是他并没有选择去主会场,而是岔路到一旁的步行街里去了,按照约定,他同那人应当是在那边儿碰头。 现在正是诗文会开场的时间,所以步行街这边儿人并不多。 刚一走进步行街,朝着某个茶店一看去,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忽地就愣了神,当即转身便要离去。 却在他转过身去的瞬间,那熟悉的身影就站在他的面前。 叶抚笑着问:“骆大人,你那么不待见我吗?好歹也相识一场。” 他一下子涨红了脸,“什么骆大人我听不懂,我是南山先生!” 叶抚摇了摇头,“你以为你为什么叫南山先生啊。” 骆风貌听此,当即没了心气,他顿时明白了,之所以能来到这明安城,多半也就是这位先生的手段了。 见着骆风貌的模样,叶抚知道他那原本一身的清高气,自从离开鞍山后改变了许多,毕竟好些个年头过去,物是人非,早已不是以前的朝廷了。 “坐坐吧。” 叶抚说完,重新走进了那茶店。 骆风貌恍惚许久,才跟了上去。 顶点 第二百五十六章 文气碑 骆风貌又想起那天晚上差点被叶抚一脚踩碎神格。看着坐在对面的叶抚,坐得不太安稳。 叶抚转头喊道:“小二,给这位客人上茶,清江红。” 小二应了声,“好勒,客官请稍等。” 骆风貌勉强一笑,“先生,不必如此。” 叶抚摇摇头,“不,现在你才是先生。南山先生。” “那只是临——” “那就是你的身份,你现在叫南山先生。骆风貌已经死了。”叶抚看着他一字一句说。 骆风貌苦笑一声,作罢。 小二将一壶清江红端了上来,为了骆风貌斟上一杯然后退去。 “给你点清江红是想让你明白,再澄澈的江水里,也有截然不同的色彩。再公明的朝廷里,也有不一样的声音。”叶抚摊了摊手,“尝一尝吧,南山先生。” 骆风貌无言以对,只得闷口喝下。 叶抚说:“先前你从鞍山离开的时候,我便说过此去是不归之路。” “但总还是要去的嘛。”骆风貌神情复杂,他万想不到兜兜转转又同叶抚见面了。 “结果呢?结果是你连那个消息都还没说出去,就被抓住了。” 骆风貌深吸一口气,“感谢先生再次相助。” 叶抚摇摇头,“我现在就想知道,你是如何打算的。” 骆风貌叹了口气,“现在的朝廷跟以前不一样了,我一个负罪之人,无处可说。那天不顾一切要离开鞍山去都城,现在看来是我昏了头,丢了分寸,但那时我唯一能够为叠云国所做的事了,不得不去做。即便是落到现在的境地,我也依旧还是要那般。” “送死吗?”叶抚问。 “虽然从结果上看的确是送死,但对我而言意义是不一样的。” “你曾为叠云国正统立封的鞍山山神,未圆满功德便丢掉神位,可知这般你死后是入不了阴阳的,只能做了那孤魂野鬼,或是魂飞魄散。这可比死痛苦多了。你想得太简单了。”叶抚说,“何况,对你意义不一样的事,未必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骆风貌沉默许久,“先生说的我都懂,我只是不明白先生为何又要出手相助于我。” “我不禁把你救下来,还要帮你将那个秘密告知于众。” “为何这般?”骆风貌心里一突,禁不住问。 叶抚反问:“难道你不想吗?” 骆风貌摇头,“不是不想,只是先生这般大助,令人惶恐不安。” “你以为我有什么阴谋算计吗?” 骆风貌没说话,默认了。 叶抚笑了笑,“的确,我有事情需要你去做,但那远说不上阴谋算计。需要我去专门算计的事或许有,但一定不会是这一件。你可以拒绝我自己去做这件事,但要想想拒绝我后自己会面临什么。” 会面临什么骆风貌很清楚,无非就是再次被长宁军捉住,然后处理掉。 “我能问一下先生到底需要我做什么吗?” 叶抚回答:“我需要你在荷园会好好表现。” “在荷园会上好好表现?什么意思?”骆风貌不明就里。 “南山先生,你山里呆久了,脑袋糊涂了吗?” “先生是要我参加荷园会,同他们争光夺彩?” 叶抚点头。 骆风貌苦笑一声,“我虽说是个读书人,但也没那本事同那么多优秀的人争彩啊。” “不,你可以,而且只有你可以。” “为什么?” 叶抚说:“因为你是最有思想的。只要有思想的人,才能将思想表达出来。” 骆风貌有些不太理解叶抚这般话,“这是何意?” 叶抚摇头,“我没法同你解释什么,这一切需要你自己去感受。” 骆风貌深深地吸了口气。 “那么现在,你愿意帮我吗?”叶抚问。 骆风貌苦笑一声,“我做这些哪里说得上帮,先生同我的才是帮。” “不必纠结于大小字眼,你我之间只是这一层互助关系。” “先生所言极是。” 叶抚说:“既然你决定好了,那我也就不废话了。荷园会那文气碑你知道吧。” “嗯,知道,以前参加过荷园会。” “上过没有?” “先生高看我了,那哪里是我这般人能上的。” “那现在,你应该上去了。” “上那文气碑?”骆风貌一愣,“可我没那本事啊。” 叶抚并未理会这一点,“对于别人而言登上文气碑,是为了拿下一个‘前途光明’的资格,但是对于你而言,能不能上文气碑关系到你能不能把国运的秘密传达出去。” “何解?” “勉强及格的作品只是被文气碑收录认可,优秀的作品可以引起文气碑反馈共鸣,惊世之作文气碑便会将作品立意昭告。荷园会现在是叠云国上下最为关注的地上,而且我可以告诉你,这一次的荷园会不仅仅是叠云国在关注,许多你所想象不到的人物都在关注着,而这便是你的机会。” “我的机会……”骆风貌思绪涌动,忽地明白了什么,“先生是要我引动那文气碑的立意昭告?” 叶抚点头。 骆风貌顿时苦着脸,“我当初连文气碑都没上得了,何以去引起立意昭告。” “你做不到,我可以帮你啊。”叶抚嘴角勾起。 骆风貌说:“可是我听闻,那文气碑很有灵性,只认可作者本人的作品,先生能帮吗?”他不怀疑叶抚的作品能登上文气碑,但是不敢肯定能不能让他用上。 叶抚知道他的意思,摇头说:“作品需要你自己写,毕竟对叠云国而言,你比我有思想,有情感。至于我怎么帮你,你不必在意,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骆风貌思索一会儿后,“也只能如此了。” “作品里就写你想让叠云国所知道的,越深刻越好。这一点你能做到吧。” 骆风貌苦涩一笑,“为官三十载,口诛笔伐的事情做得不少,这一点还是能做到。” 叶抚笑笑,“那就好。” “先生可还有什么事吩咐吗?” 叶抚摇摇头,“你现在就可以开始写了,我还有些事要先走一步。”说罢,他站起来,叫那小二来结了账,骆风貌兜里没有一分钱,他还是知道的。 “记住,你的名字是南山先生。”叶抚留下这一句,便要离去。 骆风貌喊道:“先生,我写完了该怎么办?” “你只管写完,不管之后的事。”叶抚迈步离去。 叶抚走后,骆风貌沉思许久才落定了心,他明白了一点,不论叶抚打算做什么,自己只能借助他才能完成这件事。这是他的无奈,当然也是他的幸运。 …… 叶抚走得那么急,只有一个原因,便是他同白薇约定的时间快到了,要赶着去赴约,总归不能留下个不守时的印象来。 从步行街离开后,没走多久便是荷园会的主会场。诗文会已经开始了,能看到广场那边儿搁着一排又一排长桌长椅,上面放了墨宝纸笔,供众人落笔。那边儿处处都是人,他们挥洒着墨迹,将自己的一腔才华尽数落在纸张上,然后渴盼着自己的才华能够被那湖心之间的文气碑所认可。当然,也有喜好清净不在这边儿落笔洒墨,远远地围绕着湖畔一圈圈沉思吟诵。文气碑不是只认可写在纸上的东西,但凡是出现在荷园会上的诗文都能被其感知到。 兴许是诗文会开始没多久,大家都还没落笔成文,那文气碑上一片空白,毫无醒动。写诗也好,做文也罢,大抵都是需要一些事情的,毕竟不是人人都是天才,能七步成就佳篇。 何依依四人在一张桌子上,刚好占据四边。 “姐姐,你打算写什么?诗词曲赋文表说书?”胡兰提着笔,望着秦三月面前的纸,上面是一片空白。 秦三月回答:“前天的事情让我有些感悟,我打算写短论。你呢?” 胡兰用笔头戳了戳脸,皱着眉说:“我还没想好,总不能随便写写就完事,要是被先生知道了又要罚我抄十遍《修仙表录》。” “你读过的书不少,想写东西应该很简单的。” “要写就写最好嘛,一直有几个题材在脑子里,还在抉择哪个好。” “那你好好想吧。”秦三月说完,拿起小毫开始落笔,她写得很认真,所以看上去也很慢。 “何依依,居心姐姐你们呢?”胡兰又把目光转向他们。 居心拿起纸张给胡兰看,扬起鼻子说:“我打算写诗。” 胡兰看了看纸张上面的字,“明安城买菜记。啊,这么随便的吗?”这不显然就是要写她昨天买菜的事吗。 居心摇头,神秘一笑,“可不随便的,要知道小美来自山川湖泊,大美源于生活细碎。人间事,处处皆有感,感于心方可知其乐。记录生活的美妙可不比博览山川湖海差的,反而往往能引人共鸣。” 胡兰一听,觉得很有道理,顿时觉得自己之前是不是小看了这个有点思维跳脱的姐姐。 最了解居心的是何依依,他知道这姑娘平时里好玩没个正形儿,但关键时刻总是很靠得住。 “何依依你呢?”胡兰又问。 “我也打算写诗。” “我还以为你要写论呢。” “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看你平时里喜欢争辩道理嘛,就以为你喜欢这个。” 何依依干巴巴地笑了笑,他没想到自己居然给胡兰留下这个么印象。 问过一圈后,胡兰也定下心来,认真考虑着自己要写的东西。 何依依看着还未落笔的白纸,呼了口气。他其实很清楚自己要写诗的原因,无非是相比起其他的,诗更容易被人记住,其特殊的韵调,更符合人们对文字的品味和想象。所以,同一个作者,往往其诗篇比文论传唱更广更深,即便是同样的水平,人们也更愿意去歌颂诗篇。就好比上一次荷园会柯寿那《长气三千里》诗篇广为传唱,至如今遍布天下了。何依依也总还是希望自己能有拿得出手的作品被传唱。至于要写什么,他心里早有定数。 胡兰也想清楚了自己要写什么,她要写书信。 …… 叶抚在上次带白薇进棋盘世界的地方同她见了面。 果不其然的,白薇是带着面纱来的。她将头发放下来遮住两颊,便只是挂了一副浅黄色的面纱便把脸遮了个彻彻底底,头上还特意戴个轻飘飘的斗笠,把眼睛也给遮住,换个人来还真不一定认得出来。 “所以你今天就都打算戴着这些吗?”叶抚禁不住笑问。 白薇点头,“不然还能怎么办,你也看得到那边儿那么多人。” 叶抚说:“兴许是你想多了,指不定他们看见你也压根儿不会怎么样。” “那谁知道啊,不确定的事情还是不要冒风险了。” 叶抚上下左右瞧了瞧,“没带上又娘吗?” 白薇后撤一步,上下好生个打量了一番叶抚,揭开斗笠问:“你说我是不是该怀疑你其实是为了我的猫?” “想什么呢!”叶抚失笑,他把斗笠重新压了下去,“带好吧。” 说完,他迈步走开。 白薇喊道:“要去哪儿啊?” “总不能一直站在这儿吧!大明湖那么大,还没有走遍呢。” 白薇没有犹豫,快步追了上去。 “今天晚上还要练琴哦。” “练!练!” “昨天晚上教你的没忘吧?不要学一茬忘一茬啊。” “忘不得,也不会忘。” 两人没有那写诗作文的烦恼,便只是在这大明湖里游玩。 …… “甄师姐,你真的不去吗?”前些天为甄云韶侍棋的少女蹙着眉问。 甄云韶坐在水池边,手里捧本书在看,“去哪儿?” “诗文会啊,”少女伸手指着那湖心的文气碑,“那文气碑如今还无人上榜。” 甄云韶摇头,“不去了,我就在这儿看看书。” 少女戚戚然,“前天棋会上输给井不停,众人理所应当地认为你不如井不停,今天你又不去诗文会,他们当真要说师姐你其实没什么本事了。”她明明知道甄云韶在棋会上是胜了井不停的,但只好同众人一般去接受输了的结果。 “他们怎么想是他们的事。” “可师姐你是学府的标杆啊。” 甄云韶放下书,望着天上那片云彩,怅然说:“若是学府想,很快就会有第二道标杆。珃珃,你去吧,我看看书。” 少女蹙着眉想说话却不知如何说,黯然离去。 不远处的月牙门外,戈昂然默默地注视着甄云韶,许久之后才幽然一叹,迈步离去。 甄云韶若有所感回头看去,却什么都没看到。她放下书,将身边的鱼饵料投进水池里,见着里面的鱼淑淑地争夺着饵料,禁不住感叹,“你们吃得再开心再满足也终究只是供人观赏的,也只能一辈子在这方小水池里游动。” 她仰身躺在水池边上,看着天。 “我啊,也是水池里的一条鱼,只是我并不开心。” …… “园亭思琴棋书画”—— “明安漓栗,夏色晚,却无风声一片。鼎人潮,待荷不归,棋局料想是多端。 映月添环,化作声声烦,知是一曲朝凨天上来,顾盼。 凤栖龙停,秋意远,落笔渠墨点点。染布衣,莫要太白,竹册走纹许难见。 丹青成卷,了却长歌远,只奉台上庭乐画中仙,且看。” “起笔落笔”—— “柳长青”。 忽地到了某个时刻,那湖心的文气碑上出现这么几行字。没有声响,没有意动,就那般毫无征兆地出现了,若不是有人写累了起身挥汗,恰巧目光落在了那湖心,还不曾惊动众人。 只那么一瞬间,几乎所有人皆抬起头转过身,去观望那文气碑上的第一份作品。 那是一首名为《琴棋书画》的词。一个又一个宛如方才有人拿刀刻出来的字摆在上面,不知是映衬的日光,还是本身就在发光,看上去晶莹一片。 一片惊呼响起在人群里。 柳长青是谁?疑问刚出便有了答案。 柳长青是青梅学府的学生,同甄云韶一代。他的名字出现在那文气碑上没多久,关于他的身份故事便被传了透彻。说他本也是青梅学府的优秀学生,是众人眼里的天才,三岁成句,四岁作诗,十岁入青梅学府,二十岁成就贤人之位,就单凭这一份经历,他足以成为绝大多数人所需要仰望的存在。但,同代的甄云韶总是他更为出彩,总是在各种文会上力压他一头,所以大多人耳里所听的都是甄云韶,而不是他柳长青。 直到现在,他的名字才被众人知晓。 现在,柳长青被文气被认可了,那比他更优秀的甄云韶呢?众人在想,兴许甄云韶还没有完成自己的作品。 “何依依啊,你先前一直说那些人做的诗上不得台面,这首《琴棋书画》呢?你如何评价。”胡兰对这个很感兴趣,禁不住问道。 何依依喃喃念叨一番,“你要听我说实话吗?” “你觉得我像是喜欢听假话的人吗?”胡兰笑眯眯地看着何依依。 何依依讪讪一笑,“文气碑的认可有两方面,一是作品本身的水平,二是作者本人的文气。这首词嘛,写得不错,意境也有,但我觉得一般。” “为何?” “没有情感。作者太过注重还原琴棋书画四会,反而淡了本身的情感,我想,若不是那一句‘顾盼’和‘且看’,还有作者本身的文气,想必不会被文气碑收录。” 胡兰眨眨右眼,“你这么说得我很期待你的作品啊,加油哦!” “加油?那是什么意思?”何依依疑惑问。 胡兰说:“常听先生说这个词,大概是鼓励人的意思吧。” 何依依点点头,“那谢谢你了。” 周围其实有人听到了何依依对《琴棋书画》的评价,但认出来是他后,也没有说些“大放厥词”之类的话,毕竟是见过何依依点灵灯时的盛大场面,知道他有非凡之才。 找了个水榭坐着歇息的叶抚白薇二人也看到了《琴棋书画》这首词。 “觉得怎么样?”白薇问,她想叶抚是个教书先生,应当有一番很厉害的评价。 叶抚看了看,笑着说:“我觉得那最后一句的‘画中仙’应当很好看。” “画中仙?谁啊?”白薇又把那首词反复瞧了即便,读懂了个意思,但是不懂那“画中仙”到底指谁。 叶抚白了她一眼,“平时里瞧你挺聪明的,怎么这个时候就犯糊涂了?” “我怎么糊涂了?”白薇自然是不服气。 叶抚说:“前文写了一个‘一曲朝凨天上来’,下文一个‘台上庭乐画中仙’,上下对应的诶,你还不知道说的是谁?” 白薇恍然大悟,立马又陷入尴尬,红了脸就别过去不让叶抚瞧着笑话,“我又不是仙,哪里会代入嘛。倒是你,一口一个糊涂说得这么顺畅,想必没少说过吧。” “你看你,总是只记住难听的话,就记不住好听的话。”叶抚咋舌。 白薇轻哼一声,“你哪里会说好听的话哦。倒不如芊芊——”说到这儿忽地想起上次同莫芊芊谈论胖瘦问题的时候,“芊芊也说不来什么好听的话。” 叶抚笑了笑,仰躺在柱子上,稍稍瞥了一下白薇,“我不是说了嘛,那‘画中仙’应当很好看。” 白薇抿着嘴不说话,望着头不去看他。 话很直接,但听在心里很受用。 …… “你们猜!”居心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另外三人。 “猜什么?”胡兰第一个问。 秦三月和何依依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居心故作神秘,将纸张别在身后,“猜我把最后一个字写上去后,那文气碑上会不会有我的名字。” “你写完了?那首买菜记。”胡兰问。 居心摇摇头,“不是买菜记,是明安城买菜记。我买过许多次菜的,所以要分清楚。” 胡兰不由得把目光转向何依依,“瞧一瞧,同样的出身,你怎么就比不上人家勤快。” 何依依一脸懵,“关我什么事啊,她喜欢做这些还要和我比一下吗?” 胡兰当即就不理会他了,对着居心说:“我看一看嘛,看一看就知道了。” 居心摇头:“不给看,就猜嘛,单纯地猜一下。” 秦三月第一个说话,“我觉得没问题。” 见秦三月发话了,胡兰的立场立马一边倒,“我也觉得没问题!” 何依依瞧着居心那副随意玩玩的样子就很是恼火,他最不喜欢居心的一点就是她是个读书人但从来不把读书当一回事,当口便说:“你要是都能上,让天下寒士何时俱欢颜?” 居心笑嘻嘻地说:“我明白了,你针对我。” 何依依的心思一下子就被看穿,闷哼一声,埋头继续写自己的。 “拭目以待!” 居心将纸张重新铺在桌子上,提笔写下最后一个字。 四人眼里,之间那张纸上一缕白光浮过,然后瞬息之间便落到湖心去了。 “明安城买菜记”—— “买菜明安城,豆角白玉丝。 南街不落黄,北里黔鱼长。 空巷灯火稀,夕阳烧我衣。 道狭不足惜,睁眼是明朗。” “起笔落笔”—— “居心”。 文气碑上第二份作品,来自居心的《明安城买菜记》。 “凭什么啊!”只是看见居心的名字,何依依当即便破口大吼。 居心蹙着眉,“师兄,不要带成见去看我好不好,我读书很用功的。” 何依依瞧着居心那看似蹙眉,实则暗喜的神情,不由得咬牙切齿,憋了一肚子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得叹息一声,“算了算了,有好好在读书就行,我承认你厉害。” 说完,他就闷头继续斟酌自己的。 “真的上去了诶,居心姐姐真厉害啊!” 胡兰的夸奖对居心而言是最受用的,她笑圆了脸,连连说:“你也可以的!” 秦三月其实比他们都清楚居心能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居心身上那比绝大多数人都要浓郁的文气。 居心的作品被选上去后,她的身份是被她所在的禹东书院的学生传出去的,毕竟有这么厉害的同门脸上很有光。至于禹东书院的那些随行的先生自然是欣喜得不得了,巴不得见到一个人就说居心是他们禹东书院的学生。 诗文会时间还未过去四分之一,便已有两份作品被文气碑所认可,这对众人来说自然是莫大的鼓舞与激励,场上的氛围变得更加紧促与热切,叫那些个先生看来欣慰得很。 “居心?禹东书院的话,应当就是居老头的孙女了,看来他这个孙女要比他更优秀啊。”戈昂然感受着那《明安城买菜记》的意蕴和文气,不禁起了笑意。 陈五六在他身旁问:“院首认识那位居先生?” “他以前和我同门,是我师兄。”戈昂然回忆起以前读书的时候。 “这……”陈五六本以为院首和居先生是朋友,才会有“局老头”这个称呼。 戈昂然知道他在想什么,摇着头说:“他最后离开师门了。” 陈五六默然。 戈昂然长呼一口气,“下一个想必便是那点亮全部灯晶的何依依了。” 他在心里想,若是云韶没有出问题的话,兴许在诗文会上便会成就君子之位了。 但现在,一切都改变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山鬼唱与众人听 “生息”—— “仲夏之初,平明端生,相亥大霁,以公子行,无端且终。观棋落阵,长思历历,无序之始,有序翻覆,唯其二观。行论棋道,不思不辨,以此记之。 穷数有尽,当作何数?若其为实,无从记之,但论其虚,以表概全。以穷尽数,论有限子,不可为也,但表匣意,当有其实。故作一法,大数参解,小数俱分,数数之合,百般变化,尽回溯力,寰宇之构,上下为奇,左右为偶,前后为界,故以阵法,可解穷数。 思数之论,皆以无形,布其作息;阵法之论,可观可感,使其为生。 故得生息之道。予之观参,但感一力,不定以人力胜之,唯作后之解。” “起笔落笔”—— 这一则作品出现在文气碑上时的场面与前面两篇有些不一样。 前面两篇作品都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上面,但这一则并不是先出现在文气碑上,而是以水墨流转的形式浮现在空中,催动出一片清爽历历的气息后,才悠然落定,印在那石碑上面,相较前面的《琴棋书画》和《明安城买菜记》更靠近中间的位置,而且字也要大一点。 见识广的人一下子就看出来了,这一则作品引起了文气碑的共鸣,文气碑反馈了文气于众人。先前那一片清爽历历的气息便是文气碑对众人的反馈,如果说前两则作品是达标的作品的话,那么这一则《生息》毫无疑问是优秀的作品。 “比那柳长青还要优秀?是谁?” 众人在欣喜地接受文气碑的反馈时,耐不住去思考这个问题。但是无论他们如何去找,都无法在《生息》这篇作品下面找到作者的名字,就单单一个“起笔落笔”,却无作者的名字在上面。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没有名字?” 众人疑惑于这个问题,有少数人质疑是不是文气碑出了问题。这个疑惑很快席卷众人,以至于他们几乎都没有认真去思考这篇文章的内核,却纠结于作者是谁。 但事实上,不要说是他们,就连学府的这些大先生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荷园会开届以来数百次,从未遇到过文气碑没有显示作者名字的情况。大先生们只好求助于戈昂然,可遗憾的是戈昂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又是一起不在控制范围内的事?”戈昂然有些忧虑,他先将此事通知给圣人唐康,然后才折返回了一趟青梅学府的本部。他是学府里的拍板人,但他不是资历最深见识最广的,想着或许那些老先生们会知道这种情况。 这一则《生息》本来便是一篇意义深刻的文章,又带上了点“佚名”的神秘色彩,场间关于这个的话题多了许多。 却在众人疑惑、大肆猜想之间,秦三月将自己身前写了不少字的纸折了起来然后收进怀里,重新拿了一张新的。 “姐姐,怎么了?”胡兰见状问。 秦三月笑笑,“出了点纰漏,我打算重新写。” “纰漏?这可不像姐姐会犯的啊。”胡兰的印象里,秦三月写文章的时候一直很认真,而且有条有理,向来不会犯逻辑文理上的问题。 “总还是犯了嘛。” 胡兰没有多想,看着文气碑上那一篇《生息》,向三人问道:“你们读懂了那篇文章的意思没有?” 居心现在没事可做,所以一直在研究那篇《生息》,她蹙着眉说:“架构上应该是一篇短论。内容上,我看得懂字,明白得了意思,但是连在一起来就有些看不懂了,似乎是在讲某个道理,”她想了想又摇头说:“用道理来形容应该不合适,准确来说在讲某种规则吧。” 何依依接话说:“最让我不明白的是那一句‘寰宇之构,上下为奇,左右为偶,前后为界’。我不太明白作者为何把空间这样划分。我无法想象这一点,所以之后的生息之论也就不明白。” 胡兰轻哼一声,“我记得先生曾同我讲过,万般之物,以球之形最为完美,空间的本质在于存在之物。我想,作者这般划分空间应当是在赋予存在之物的意义,所以作者在之后以意义作息,以形论作生,故而得出了万事万物的生息。” 何依依咬文嚼字,细细品味一番后,顿时惊道:“大思想啊!参透了这般思想,岂不是对以后的大道衍生很有帮助?” 胡兰一脸怪异地看着何依依,“你不会真的以为你有本事参透吧!首先第一步‘大数参解,小数俱分’你就不会。你可知这里的大数、小数指的是什么吗?” “什么?”何依依很好奇。 胡兰抬起头,指着天说:“万事万物的总数便是大数,万事万物的单位便是小数。” 何依依能听懂胡兰的意思,但是无法去理解她所说的意义。他无法想象万事万物有多庞大。人的想象力是有限制的,是有极点的。而又恰好,何依依在这方面并不擅长,所以他只能憋着一口气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胡兰晃悠晃悠脑袋,笑嘻嘻地说:“先生教给我的。” 何依依闻此,叹气作罢,“穷尽万事万物,那得是多大的演算能力才行啊。” 居心忽然偏过头来,“其实我还有个疑惑。” “什么?”胡兰问。 “你看啊,作者最后一句话,有一个‘但感一力,不定以人力胜之’,也就是说,作者本人悟出了这般大思想,然后又感受到在这大思想上还有更加庞大的力量,想来无法以人力胜之。你们觉得,那是什么?” “穷尽万万数,无法以人力胜之……” 不一会儿,胡兰和何依依相继摇头。他们无法去想象那种事情了。 居心瞧着秦三月提笔发愣,问:“三月妹妹是怎么想的?” 秦三月回过神来,“那《生息》吗?” “嗯,作者最后说的那一‘力’,你觉得会是什么?” 秦三月摇头,“无从知晓。” 这个问题太过遥远,他们也没讨论多久,便作罢了。 倒是胡兰瞧着秦三月许久没有再落笔,禁不住问:“姐姐你不写了吗?” 秦三月勉强一笑,“有点写不下去了。” 胡兰皱了皱眉,她感觉秦三月从刚才将那初稿收进怀里后,就一直不在状态。她将那《生息》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最后把目光锁定在“公子行”和“棋”上。最后隐隐约约猜到了点什么,但是她没有当面问出来,她想着既然姐姐没有说明情况,想必是有她自己的想法。 …… “上纸!”骆风貌大喊一声。 “是!客官。” 茶店的小二连忙将一卷纸铺开,铺在骆风貌面前的桌子上。 骆风貌提笔便是洋洋洒洒一片,毫不停顿,如挥龙舞风。 小二看着骆风貌那专注的模样,忍不住在心里念叨,“这位客官不会真的把这里当他书房了吧。” 常年做这茶店的小二,他见识过不少奇怪的客人,也不是没见过在茶店里写文章的,但从来没见过骆风貌这般大场面的,就这么一会儿过去了,他纸都递了好多回了。那一张桌子上,处处都是写满了字的纸张。 小二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这般侍奉着,反正到时候笔墨纸的钱都是客人给。 …… 秦三月没法集中心思了,便停了笔。 她思考了自己自黑石城以来的事。从见到那庞大的机关飞艇感到熟悉,到前些天对灵灯的下意识的害怕,到同井不停的对弈,再到现在那文文气碑只收录自己的作品而不收录名字。她意识到,自己或许同其他人有些不一样。倒不是不能去接受这种特殊,只是有些担心因为这种特殊让她失去一些东西。她需要一些时间来调整自己的心态。 那篇《生息》的确是她的作品,是同井不停对弈过后有感而发的一篇短论,旨在阐述阵数与事物生息的关系。作品被文气碑收录是她所预见的结果,甚至早已预见的文气碑会对其有很高的认可,所以她并未将这篇短论写完,在原本的构思之中,还有着关于“人力不可胜”的论述,但是她感觉到若是写完那一部分,或许会引起更大的反响,所以停了笔,留有一个悬念。 事实上,她要是预见了自己名字不会被收录的话,定然不会作这一片短论了。 这些纠结她理不开,只得暂时放下,然后等到晚上再同老师一起说了,看看老师能不能给自己答案。 因为对气息的感知的能力很高,所以秦三月能够看得出来,哪些人有可能被文气认可,哪些人无论如何都无法被认可。就居心而言,秦三月便准确地预见了。 同出一个师门,秦三月很清楚,胡兰瞧上去不大,但一肚子墨水比大多数人都要多,而且在三味书屋呆了那么久,养就了一身与其他人不太一样的文道气息。秦三月不清楚自己和胡兰身上的文道气息到底是什么,但是她能够猜到,这些气息应当都是从老师那里带过来的。所以,她是最不在意胡兰的作品能不能被认可的人,她更在意的是胡兰写的什么。 收了笔后,秦三月便一直关注着胡兰,当看到胡兰忽然停顿迟疑的时候,顿时明白,她的作品快完成了。 胡兰只是稍稍停顿了一下,很快又想通了,将那最后一笔划上。 秦三月没有去看那文气碑,因为她知道看不看都在那里,她只是看着胡兰。和她一样,胡兰也没有去看那文气碑,从一开始写这文章就不是为了被文气碑所认可,只是借由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在恰好的状态里表达自己。 “写的什么?”秦三月问。 “一封信。” “给师姐的吗?” “嗯。不知道她有没有机会看到。” “我想,会有机会的。” 一行行墨迹流转在空中,招来众人的目光。他们抬头去观望,去惊异,去感叹。 “寄师姐”—— “趋于二月间,每逢夜半人静潜意深处,念五月之初。师姐尝言,命之一事,于弱小者无从抉择之所安。后常思于此,深感修炼一途以苦寒作伴……告闻长言他人之舌,贯于师姐盛名,乃其遥遥不知千何之差,只觉终其一生无处可寻落脚之地……本初以先生,作以‘力挽黎民自焦土烂泥,剑斩妖魔于踉跄褐泽’之心,因无强者万般魄力,至今未能举剑胜之……其后事安,终其觉晓世间本无弱小者,其身发于心而恒弱;世间本处处可以四脚触底,寻而不得乃恒弱之,不寻而得为大运,不寻而不得方为始终……故言于此,但盼相逢之时,举剑可为,表以矢之。” “起笔落笔”—— “胡兰”。 便又是一阵来自文气碑的文气反馈。这对于读书人来说是莫大的裨益。 胡兰这个名字其实有一定的传播度。前些日子胡兰同秦三月在明安城里游玩时,曾参加过不少民间自发组织的思辩会,她便是在其间以她独特的见解、强大的逻辑能力和充满自信的口才赢得了不少人的追捧,还有了不少的追随者,只是那些追随者在点灵灯的那一晚都散去了,主要便是因为胡兰身边的何依依太过优秀,以至于他们没有勇气再去追随。之后,胡兰便没了声音, 直到现在,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在众人的目光之中。 凭借着一封同门之间的书信,便将那柳长青压了一头,他们已经无法去考量胡兰这个人到底有多么优秀,以至于当众人直到胡兰才十岁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在这个名字上添了一个“天才”的标签。有心人读遍了这封书信,能感受到胡兰在其间很明显地表达了她对她师姐的向往,不禁让人去猜,她的师姐又是何等的优秀。 “原来你们还有个师姐啊。”何依依惊诧地说,“我一直以为先生就你们两个学生。” 胡兰放下笔,也没有多大的喜悦,反而因为那封信被所有人看了去,有些羞涩,“对啊,还有个师姐。” “她没有和你们一起来吗?” 胡兰望着远处,“先生说了,师姐有自己的路要走,而且要一直走下去。” “你应该很想念她吧。”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所以才会去想念。” “似乎……也挺有道理的。” 秦三月轻轻看了胡兰一眼。她觉得现在的胡兰好像想通了许多事情。 …… “胡兰上榜了。”白薇望着那文气碑说,她瞥了一眼叶抚,“你看上去一点都不惊喜啊。” 叶抚笑了笑,“她给我的惊喜很多,不差这一个。”的确如他说的那般,在胡兰所给予的叶抚的惊喜里,这登上文气碑并不算什么。 “有这么优秀的学生,应该是你的福气吧。” “那是。” “你说,学生优秀是学生本来就优秀还是先生教的好?”白薇问。 叶抚回答:“一个好的先生可以把普通的学生教得优秀,一个优秀的学生可以被一个不好的先生耽误。先生同学生之间连接着一层引导关系。学生从先生那里学东西,接受的是先生所给予的。” “那这么说来,你觉得你是个好先生咯。” 叶抚摇头,“我没法去评判这一点。我只是否认一点,‘朽木不可雕也’这句话用在教书上是不对的。” 说着,叶抚忽地心中有感,顿时知道骆风貌已经完成了。他抬头看了看文气碑,又朝着会场那边儿看了一眼,好似看到了何依依还在埋头斟酌的样子,禁不住在心头一叹,“倒是苦了何依依,明明是最优秀的,却上不了榜。” 远处茶馆里,骆风貌长呼一口气,看着桌上洋洋洒洒上千字,只觉心头一片酣畅,放下笔的瞬间,忽地从窗外吹来一阵风,将桌上十来张纸尽数吹起,汇聚在空中,联结成一片,从开头到结尾依次排好了顺序。 骆风貌刚松一口气便被这忽如其来的场面惊到了,好在他见识多,没被吓一跳,倒是那一直在一旁候着,随时准备递纸研墨的小二被吓得惊叫连连。 只见那十数张纸上,共计一千二百三十二字尽数映出金光,勾连在一起,如同天神下凡一般,气势鼎足。 骆风貌顿时知悉,这应当是先生的手段。他忽地想到了什么,连忙冲出门,朝那荷园会会场赶去。他跑得很快,立马就让醒过神来的小二认为他是要溜走,不付这十多张上好纸张和那墨水的钱,连忙想要追出去,却发现那桌上摆着一支银叶子。那是叶抚送来的,他知道骆风貌身无分文。 骆风貌还没有跑到荷园会会场这边儿,遥遥看去,那个方向便已是霞光一片。那霞光好似是从天而来,恢弘了一片,将那一处照得个彻彻底底,隐约之间似乎能听见山鬼唱、阴神叫。 那一声一声贯穿心头的声音不断从会场那边儿传来,愈发响亮、愈发明晰、愈发撼人心魄。 骆风貌侧耳听曲,顿时便知,那响彻这四处之地的声音在吟诵着自己刚才的文章。 霞光愈来愈盛,山鬼恸哭也愈来愈响亮。没过多久,照耀了整个明安城,响彻了整个明安城,依稀看去,好似有彩云在天边,有圣人读书之相立于山头,在将他那篇《倾朝》吟诵一遍又一遍。 激荡的气息盘旋在整个明安城,向四处蔓延而去,一发不可收拾。 一声又一声—— “广安民以千里兮,路崩于洛河间; 指黄天以中正兮,春秋沉之不在; 皇文綬且端安兮,大厦倾之未闻; 涅吾若将事不为兮,煌煌千载旦日终; 嚎山鬼无人听兮,恐皇叠安之不复在。 敢问: 皇之终日发身,周以安命蹉跎嗟嘘? 终年长命以为官兮,芳菲菲不可问。 …… 君不行兮幽幽天下,君无奈兮惶惶苍生; 神位将倾兮无人思,罄竹难书兮余太息。 …… 贼人窥吾顶上芥蓝兮,却安做嫁衣还抱之; 沉桥弃置身已死兮,横大江以告魂灵。 …… 敢问: 朝野横遍何不分明兮,恩止甚谈之嵘愚? …… 敢问: 可睁眼以观天下否! …… 贼人休将引兮大江长河水,波涛涛兮粉身碎骨。 三生惶惶兮吾所不顾,身受离兮吾所心恒, 心之所系不断绝!” “起笔落笔”—— “南山先生”。 洋洋洒洒一千二百三十二字,《倾朝》是也。 所有人都停下了笔,所有人都将目光汇聚一地。在那文气碑上,一千二百三十二字的文章占据了全部的地方,将其余所有的文字尽数挤退,只剩下那一篇《倾朝》。 山鬼歌、阴神泣,还未停歇,久久盘旋在耳边,叫人震撼于那字字针芒,句句锋利。 如同擂鼓在心,捶打一根根神经,那一千二百三十二字在呼喊他们。 文气碑上闪耀的霞光,让场间其他文字都没了颜色,所有人眼里徒那一曲《倾朝》。他们不再像之前有作品登上文气碑,然后立马去品味去探求作者身份那般,这一次他们感受着这一千二百三十二字要讲给他们的事,感受着文气碑所传达出来的作者无限悲恸决绝的情感。 参加过上一次荷园会的人见着这盛大的场面,不禁回忆起上次柯寿《长气三千里》引得霞光大盛的时候。两相对比下来,“好像上次的柯寿也没有这般场面吧,这一首《倾朝》引得了神鬼哭泣。” 骆风貌呆呆地站着,听着那一声又一声贯彻了情感的吟诵,不自觉已是潸然泪下。这首《倾朝》是他所写,但是山鬼阴神却将他满心的愤慨不甘与誓死同家国在的心气读了个遍。这种感觉就好像沉闷许久无人知后寻觅到了知音。 学府的大先生们相互对视,唏嘘一片; 何依依满心不甘尽数在脸上,但到底只能放弃自己的诗篇,他知道,这一次无论如何也没有希望了; 刚回到学府山头的戈昂然还未来得及同老先生说那佚名一事,便听见明安城那里传来山鬼之唱,折身便返回; 蹲在桥头的娇小少女听着那山鬼唱,一声一声呢喃:“变天了,变天了……”; 众人感叹罢,唏嘘罢,便将目光落在那“南山先生”之上,去猜想这又是哪一位了不得的贤儒; 御书房里正批阅奏章的皇帝李明廷忽地瞧见那玉玺黯淡了几分光泽,心里涌动的气血告诉他,国运不稳; 在叠云国南边边疆镇压魑魅魍魉的李缘听见那一声声的山鬼之唱,心头如寒冰坠落; 远在天边的圣人,睁开了眼,远眺东边。 第二百五十八章 偷梁换柱 戈昂然立于高楼之上,神情复杂地看着那占据了整个文气碑的长歌。 就在三年前,他也见过这一幕。那时中州游学而来的柯寿,在荷园会上大释心坏,顿悟破境,提笔挥墨《长气三千里》十二首词占据整个文气碑,其他诗词皆不得上榜。那时,文气碑接引天地霞光,为荷园会上所有人洗涤心神,明净文道。 现在,他又见到了这一幕。而且这一幕的场面比那柯寿还要壮观,不仅引来了天地霞光,还引起了天地精怪的共鸣,让那神鬼恸哭,让天生异象,反馈的文道之力更是相当浓郁,只是这些文道之力似乎并不适合荷园会上的这些人。但如果这洋洋洒洒一千余字仅仅是只是为了能够上榜,仅仅是作者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戈昂然也就不会有现在的忧虑了。他担心的是,作者只是借由文气碑来宣泄他文中的内容。 戈昂然作为青梅学府的院首,自然能够读懂那《倾朝》表达的意思,表达的是对叠云国当朝的不满,如果仅仅是这个,他也不需多担忧什么,事实上,叠云国朝廷如何同学府并无多大影响。但是那一千余字里还表明了一个信息,那就是有人要偷梁换柱,架空叠云国那一国之运啊!他很清楚叠云国这一国之运意味着什么,那是为白薇洗净凡身的根本所在,如果那里出了岔子,整个所有的局面都将彻底崩溃。 且不论这件事是真与否,《倾朝》借由文气碑已经将那信息传遍了整个叠云国,无论如何都将深深地影响到国运。很多事情都会影响到一国之运,上至君主,下至黎民都会。《倾朝》一千余字所蕴含的内意在从国运本身上去影响国运,而这无疑地是牵扯到了整个局面。他无法去揣度那作者的用意居心,也无法去压制当下的情形,只能等待当局者出面处理。而这场大局,明面上的当局者便是圣人唐康。 “想必,唐康圣人已经知晓情况了吧。” 戈昂然远望南方,“这就是你们认为的定局。” 而事实上,这些事情也只是那些大人物们所需要去关心的。荷园会里众人所在乎的只是《倾朝》本身和那作者南山先生而已,他们没那个能力也没那个资格去知晓更深处的意思,只是简简单单地参加了一个荷园会罢了。 “南山先生是谁?” “以前从来没听过啊!怎么突然就冒出来了?是从中州那里来的吗?还是归居山林的隐士?” “虽然没听过这个人,但是他这《倾朝》当真是恐怖到了极点啊,居然让那文气碑直接舍弃其他四份作品,全部留于它!这样的场面几百年来似乎只有上一次君子柯寿做到过吧!” “可那君子柯寿早已是成名多年,他参加荷园会时本就是独一档了,可这南山先生却是忽地冒了出来,不让人做任何准备。而且,这南山先生似乎比君子柯寿还要厉害,居然引得了神鬼恸哭和天地异象!” 他们理所应当地把南山先生同君子柯寿做比,当他们发现这南山先生表现得比那柯寿还有恐怖时,陷入了狂热的讨论与追随。南山先生未曾露面,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但往往越是神秘的东西越是吸引人,越是让人欲罢不能。 因为这一首《倾朝》,他们大抵也知道了,之后不可能再出现能够上榜的作品了,因为文气碑已经被占满了。 而现在,诗文会仅仅过去了一半。 “三年前的这个时候,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白薇看着那文气碑上映着金光的字。“没想到才过了三年,又出现了。” 叶抚笑了笑,“那说明这是个人才辈出的年代啊。” 白薇摇了摇头,“倒不是这个意思,主要是我觉得这份作品不如那《长气三千里》,但却得到了更高的认可。而且,”她蹙眉想了想,“这《倾朝》总有些令人不太舒适。” “为什么这么说?” “就好像不是写来给我们看的,而是为了说明些什么。”白薇转而笑了笑,“兴许只是我是这么认为的。” 叶抚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两者之间沉默了许久,白薇手撑在凳子上,望着水榭顶端那一圈圈纹理,声音颇为飘虚地说:“眨眼间,荷园会第三天都快结束了。” “是啊,已经过去一半了。” 白薇忽地坐直了身体,对叶抚说:“你可得在荷园会结束前学会那丝桐啊。” 如果这句话是说给一个寻常人听的,定然要觉得白薇是在胡说八道,让人在区区几天里学会弦琴中最难的丝桐,那简直不可能。 “为什么那么着急?” 白薇呼了口气,“你之前不是说了嘛,荷园会过后就要离开明安城,继续游学。” 叶抚看着她的双眼,说:“但过几个月,我又会重新回来,那个时候在明安城多留一些时间,然后好生学习也是可以的。” 白薇愣了一下,立马说:“如果这几个月里你想听怎么办?” 叶抚嘴角轻挽,“我可以忍着,等回到明安城来,再让你弹给我听。” 白薇不知如何说下去,就那般直愣愣地看着叶抚。她感觉心像是被捏住了般,憋得慌。她深知自己没法在这明安城再等到叶抚回来,荷园会结束后一别,大抵是不再相见,所以想让叶抚留下最后一份独属于自己的记忆,才那般小孩子置气地要教会他弹丝桐。但到了现在,被叶抚这般言语说起来,竟不知如何去处置心里头那份不是滋味的滋味。她不想让叶抚知道自己的秘密,更不想去骗他,但又不知道如何去割舍,两下为难之间,便只能在心里苦闷。 她看着叶抚的眼睛看得久了,心里头有些慌乱,怕被他看了穿,连忙站起来说:“有些闷,我去吹吹风。” 说罢,也不待叶抚说话,独自一人出了水榭,站在那水排上望着湖面。 叶抚呼了口气,仰面倾躺在柱子上,“又逃避了。” 他先前那般言语其实就是想听到白薇亲口说出她心里的事,但她始终是不愿,一次又一次以逃避来应对。 事实上,不论白薇说不说,叶抚都知道这么一回事,想去做的事情也不会改变。但从她嘴里听到的,和自己去知晓的总是不一样的。他想要的是两个人之间的言语,而不是自己单方面的介入。如果是后者,那么这件事从本质上同以前那些七七八八的事没有任何不一样。 两个人都有着各自的心思,只是白薇不愿说,叶抚想说没处去说。 说到底,这种关系不是一个人便能说得透,是一种相互的羁绊,但凡其中一个出了岔子,便总是不能那么完完全全。 过了一会儿,白薇压下了心里头的烦闷,重新回到水榭,“刚才说到哪儿了?” 叶抚回答:“说到等我再回到明安城,可以多留一些时间。” “那你多久会回来?” “兴许是十一月吧,也可能是十二月。” “啊,都已经是年关了。” “也不算久,四个多月吧。” “那也是一整个秋天了。” “明安城的天气,热过了便是冬天,哪里有什么秋天。” 白薇手撑着头,低声说:“太久了。” 叶抚看了看她,“如果我在明安城多留几天再走呢?会如何?” 会如何。白薇很清楚会如何,便是会让他看到自己成神的样子。这是她所不能接受的。 “还是不耽搁你了,按照你本来的行程吧。” 叶抚笑了笑,“也是。”他站起来,伸了伸手:“走吧,还是回你那里去吧,你想让我快点学会丝桐,就多花点时间吧。” 白薇看着叶抚伸出的手好一会儿,才轻轻地递出四根手指的指头,轻轻地靠在上面,然后仰起头笑了起来。 “你的手很冰啊。”白薇站起来,又连忙把手抽了回来,躲开视线。 叶抚笑了笑,大步向前,背对着她说:“但是你的手很暖。” …… 《倾朝》和南山先生占据了诗文会上所有的焦点和话题,以至于这般高潮一过,之后的众人大多失去了自己写一写的劲头,加入到欣赏南山先生这佳作的队伍里面。同上一次的《长气三千里》那般,这首《倾朝》很快便走出了荷园会,传遍了明安城,然后朝着四处传去。只是,始终停留在叠云国内。 《长气三千里》能够传遍天下,是因为那是柯寿写给天下人的,柯寿的名头本就在天下。而《倾朝》的作者南山先生并无名声,何况这一首长歌也只是写给叠云国某些人看的。论传播度,自然比不上《长气三千里》,但是若论对某些事物的摧毁力度便要大得多了。 叠云国都城。 李明廷惶惶然地站在御书房里,他面前坐着身负长剑的李缘。 “父皇……” 李缘摇头,“你不用同我汇报,事情我知道。” 李明廷面色难过,“是孩儿之过,区区两个月,国运两番大动。” “这不关你的事。上一次国运之变,无能为力,这一次国运之变,也不再预料之中。”李缘眼里一片深沉,“想来还是我当初不该赌上这一国之运。若我没有这般,叠云国早已是王朝之位了。可现在,一切都迟了。” 李明廷见李缘感伤,安抚着说:“父皇是为了叠云国,不该如此。只是这番局势本就变动颇深,大家之间的博弈太过沉重而已。” 李缘呼了口气,“那《倾朝》的南山先生有眉目了吗?” 李明廷摇头,“无从所知。” 李缘皱了皱眉,“只怕是有高人在暗处指点。一国之运,偷梁换柱……”他说:“社稷国运牵扯最深的应当是各处香火之神与百姓信仰,那《倾朝》引得国运大动,定然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想了想,说:“定然是社稷香火神出了问题,你马上派人去查整个叠云国立位的香火神情况!” “是!”李明廷应下了李缘的吩咐,连忙出了御书房。 李明廷刚走不久,一道水墨之痕游走而过,闪烁之间,一道人影落定,出现在房中。 见来人后,李缘当即把眉头皱得更深,其间更带有怒意,沉声说:“当初我带上一国之运来帮你,你可没有同我说过会出现这样的事!” 来人是唐康。 唐康没有去解释什么,因为他知道出现这样的局势,说明第三方当局人已经出现了,“虽然没有预料到会是这样的方式,但我想你应该知道,这场棋本来就不止两方博弈。” “那你现在同我说一说,这忽然出现的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唐康说:“来这里之前我已经推衍过了,那荷园会上文气碑之词根本不在既定的局势之中,是忽然发生的,但其针对的对象并不是我们,而是迟迟未露头的第三方当局人。” “你的意思是,那文气碑之词反而是帮了我们?” 唐康点头,“自落星关而来的因果是上一纪元的世难,但其间同样存在着莫大的机缘,便是一块烫手山芋。其他人都不想去应下那世难,只想捡机缘,但我们不同,如果我们不去应对,那么只会被这世难摧毁。偷梁换柱的有,等待渔翁之利的也有,而这次出现的正是打算偷梁换柱的。” “偷梁换柱……”李缘皱了皱眉,他一听此,立马便知道了先前那《倾朝》便是在告知他们这件事。 “这些天里,我一直在同长山先生推衍,试图在定局前找到其他所有人的插手方式,按照局势而言,大抵在明后两天便有变动,却不想今天便有人捅破了整个场面。”唐康大感世事难料,化作一声叹息。 “如果是这般,那那南山先生是怎样的情况,为何要帮助我们打破局势?会不会是另外的当局人不愿见到那偷梁换柱之人成功?” 唐康摇头,“无从知晓。局面之中,白薇成神后这一环没有任何问题,迎接世难和机缘也没有问题,问题便出现在白薇成神之前,叠云国一国之运用以褪去白薇凡身,这是成神的重中之重,但若是国运被人替换了,成的神也就与我们无关,反而是那因果还要落到这东土来。所以才有了偷梁换柱一言。倒是那坐等渔翁之利的人,还未出现。” “国运替换,是什么时候的事?”这个问题本不该李缘来问唐康,但是现在他只能问唐康。 唐康反问:“你可知叠云国内五年前的沉桥一事?” 李缘略微皱眉,“我记得。”他一直居于叠云国幕后,很少去管国内之事,但当时那件事影响颇深,所以了解了一些,“沉桥江原名丰白江,便是因为其间八座桥一月之内尽数倒塌,才改名沉桥江。莫非……” 唐康点头:“先前已经推衍过了。那八座桥没有任何问题,乃人为倒塌的,因此沉桥江江神受到了莫大的牵扯。沉桥江于叠云国而言本就如同血管一般,是核心命脉,而那江神更是除了叠云国祖祠神以外的最关键的神,受到沉桥一事的牵连,遭到重创,按理来说叠云国国运本会因此受到影响,但是此时偏偏出来一个私授神,将那江神之位取代,然后又补上了缺失的香火,才让国运没有受到影响。” 李缘一下子就通了,“所以,偷梁换柱便在于这个私授神上!” “是的,因为这个私授神的缘故,许多大大小小的神位都相继被取代,按照推衍结果看来,白薇成神之际,便是叠云国国运被彻底替换之时。” 李缘喃喃,“好大的一盘棋啊!”他抬起头,“五年之前,不正是白薇开始养神性的时候吗?” “是啊,所以时间才会刚刚好。”唐康神情有些复杂,“但是现在,这个偷梁换柱被一个南山先生破了。”他叹了口气,“先不说这些,李缘,既然已经明晰事情的经过,便好生处理吧,这终究是你叠云国的国运。需要和你说一下,当初沉桥江江神被替换时,有一个小神遭了无妄之灾,本是一尊廉明之神,却被扣上了‘罄竹难书’的名头,那小神曾向朝廷请示过,但叠云国朝廷一直未给那小神一个答案。” 李缘听此,瞳孔骤缩,“你的意思是,朝廷上也有人被偷梁换柱了!” 唐康呼了口气,“这是你的事,不需问我。”他神色苍茫,“荷园会马上就要结束了,难得有人替我们破了偷梁换柱的局,不要再出岔子了。” 说罢,他隐去身形,化作一道水墨消失于此。 唐康走后,李缘一直面色阴沉,只差滴出水来了。 没过多久,李明廷便带着消息走了进来,只是还不待他汇报,李缘便沉沉喝了一声:“李明廷!” “孩儿在!” 李缘深吸一口气,幽幽地说:“重启五年前的沉桥之事,归安举国上下所有地方香火神。然后,肃清朝野!” 李明廷听此,如遭雷击,愣在原地许久,才上行大礼,“叠云国第九十八代皇帝李明廷领命!”他深知,自己的父皇是真的生气了。 李明廷离去之后,当即进了政事大殿,连着颁了几十道圣旨下去。 那些传圣旨的太监哪里见过这般场面,但都深知,叠云国出大事了,要变天了,又有不少人要掉脑袋了。 叠云国举国上下绝大多数地方都动起来的时候,唯独明安城这里还是一片祥和,还处在荷园会的盛事之中,那传进来的消息也很快被淹没在大街小巷之中。 骆风貌见过了自己那番盛景后,便已是心满意足,大有“朝闻道而夕死矣足”的感觉,若不是还记得同叶抚之间的约定,便叫他立马去死也愿意。他不奢求能够见到朝廷的反应,也不奢求朝廷能重新立神位,只是为自己给这叠云国做了最后一件事而心满意足,便如同《倾朝》之中那句话“三生惶惶兮吾所不顾,身受离兮吾所心恒,心之所系不断绝”,心不同叠云国分开,便是永世不得超生也足矣。 叶抚曾说过骆风貌是无可救药的愚忠分子。但也正是这份愚忠,是他所需要的,也是每一个皇帝所需要的,遗憾的是当今皇帝并不记得这么号人。 骆风貌现在心情大好了,也就难得放掉一身的压力,来看一看荷园会上下。在鞍山之内几年里,远离人世喧嚣许久,如今难得一见,也是一段值得去珍惜的时间。 步履如风,胜似闲庭信步之间,一位少女忽然出现在他面前,“这位大人。” 骆风貌停下来,看了看,她身材娇小轻柔,脸蛋天真明丽,一副深闺小姐的模样,倒是肩头停着一只鸟看上去别有生机,“何事?” “我家先生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她拿出一副玄色面具给骆风貌。 “先生?”骆风貌想了想,便只想到叶抚。 骆风貌接过面具,笑着说:“也是,难保我不被认出来。只是戴着面具会不会太显眼了?” 少女摇摇头,“这副面具属法宝,戴在脸上只是改换模样,不会让人看到其本身。” “哦,这倒是很神奇。”骆风貌立马将面具戴上。 少女顺势递给他铜镜,骆风貌左右照了照,镜子里面的自己真的换了副模样,不由得大感玄妙。 少女见此便又交给骆风貌一些钱财,说:“这些钱财先用着,记得莫要将那面具拿下来,便是睡觉也戴着就是,不会影响到你。” 骆风貌见此,连番道谢。 此罢,少女便同骆风貌作了别。而骆风貌则是继续在荷园会上游览。 少女离去很长一段路才不由得松了口气,心里面却是一片复杂, “倒是没想到一个骆风貌居然引起了这么大的风波。” 她其实很清楚,这大抵都是那位先生在背后推动。 叠云国变天了,要变个天翻地覆。她作为长宁军的千将大人,即便身负着皇帝陛下第一手的任务,也难免被波及到,所以为骆风貌准备这些也不过是一个提防的手段罢了。骆风貌再小一尊神,终究也是在叠云国的神册之中的。 只是希望,那位先生能够好好善后,也希望他不再干涉自己的任务。 第二百五十九章 提前出局,满盘皆输 所以,到了最后,也终究是没有人知道那南山先生是何人。文气碑上《倾朝》光辉依旧是没有断绝,落在那大明湖中间,夺去了绝大部分的目光,这是表现程度比那君子柯寿的《长气三千里》还要夸张的作品,但也因为其局限性,传播度广不起来,不过这也足以让整个叠云国翻天覆地了。 荷园会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没有什么事可以打扰到,这是当下叠云国最重要的事。因为荷园会的存在,明安城内也是一片祥和热烈,那些传进来的消息到底变成了捕风捉影的一角,不值得去细思。 何依依是看重诗文会成就,也是最上心的一个。从一开始在诗文会上写作的时候,他就抱着最用心最认真的态度,努力将自己最好的作品展示出来,正是因为他这份上心和看重,所以不满于居心那般满不在意的样子也能轻松登上那文气碑,事实上只能说他同居心一起从小长到大还并不了解自己这个青梅竹马罢了。他虽然疑惑于秦三月为何中途放弃,但对胡兰能够上榜并不诧异,因为她的先生本就不一般。 就在他的作品只差那最后的点睛之句的时候,那一首《倾朝》出现来,毫不客气地将其他人所有的文字全部一巴掌拍下去,然后独自占据整个文气碑。看到那样的金辉熠熠,神鬼恸哭的场面,他知道,无论自己的作品完成与否,都与那文气碑无缘了。那一刻,他体会到了上一次荷园会无数才子面对《长气三千里》的无力感。打不过的,赢不了的。 四人里最怀揣期待的他,落了个最不甘心的结果。但是再怎么不甘心,也只好一口闷到肚子里,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再梳理出来。 荷园会前两天里,何依依一直是待到最后才离开,是毫无疑问的积极分子,但是今天,在那神鬼恸哭之后便黯然退场了。剩下的对他来说没什么好看的了,最精彩的没有抓住,也就不甘愿做那鸡肋之事。居心同何依依一起许久了,感受得到何依依心里头那份沉闷,不愿他这般没有道理地消沉,在他离去后不一会儿,也就同秦三月她们告别回去了。 秦三月和胡兰就是对荷园会最不在意,最不上心的两个,没有有趣的事情过后,她们宁愿围着大明湖逛一逛,看看风景。 “我把想让师姐看的信写在那里,会不会不太好啊?”胡兰过后想来,也难免觉得有些羞意上脸。 “没什么不好的,世间万物,息息相关,大师姐同我们一起读书几个月,或多或少都和我们有一些微妙的联系,兴许你的这封信会在机缘巧合之下被她所看到。”秦三月说。 胡兰傻呵呵地笑了笑,“听不懂诶。” 秦三月说:“以后会懂的。”棋盘世界一事过后,秦三月便明悟了某些事情,对万事万物之间的关系有了不少质的认识,所以才有了《生息》一说,只不过她也还没有弄得明明白白。 胡兰沉默一会儿后,问:“那《生息》是不是姐姐你写的。” 秦三月一口气顿住,继而缓缓吐了出来,“是我写的。”她没有理由去同胡兰隐瞒什么。如果这些事也要遮遮掩掩的,那就未免太可悲了。 胡兰心朝大地:“姐姐你是觉得文气碑没有收录你的名字,想必是自己有些特殊,所以才没有说明吧。” “大概吧。” 胡兰很了解秦三月,毕竟朝相挽,夜共眠。 “按理来说,在这个时候我应该说些好听的话安慰一下姐姐,”胡兰停了停,“但是,我觉得那未免太过生分了。我只想说,不管怎么想,姐姐都还是我的姐姐。”她抬头望着秦三月,“所以啊,姐姐你以后要是有什么烦恼,一定要和我说,就算我帮不到你,也还能和你共同分担。” 秦三月愣愣地看着胡兰,只觉胡兰比以前懂事了不少。她习惯性地捏住胡兰的脸蛋,笑着说:“好呀。” 胡兰报以微笑。 “我睡着的这两天发生过什么事吗?”两人继续向前。秦三月这般问起。 “两天我都守在床边呢,也不太清楚。不过居心姐姐倒是没日没夜地和我说着外面的事情。” “从我昏睡过去开始吧。” “嗯……那棋局呢,最后是井不停胜了,这一点我其实不太明白的,明明棋盘世界里,姐姐你赢了井不停,虽然不是现实世界,但总该有些影响才是,反正我依稀记得最后那片棋盘世界是崩塌了的。哦,对了,那个井不停问我姐姐你的名字。” “你说了?” “说了呀,我觉得没什么影响的。” “嗯……”秦三月其实想说井不停知道曲红绡同她的关系,但是想着胡兰太过在意大师姐,就没有说,“你继续说。” “之后我就是从居心姐姐那里听的了。琴会上面前面没什么特别的,到了最后,那位同先生相识的白薇姐姐啊——” “白薇?是灯会那天晚上的那个姐姐吗?” “是啊。她弹了三首曲子,《朝凨》、《新月》、《落潮》,惊艳了全场……不对!是四首曲子,只是第四首没有名字,而且据居心姐姐说,那第四首曲子听上去不像是为众人所弹,包含着绝对的私心,她觉得那或许是只为一个人弹的。” 秦三月听此,不禁呢喃:“老师……” 胡兰说:“嗯,对,先生也有在那里听。而且我还从何依依那里听说,琴棋会上,先生就是同白薇姐姐一起的。” 秦三月不自觉的,已经把一份笑意摆在了脸上,她想,或许老师已经明白了什么是不一样的白薇。 “然后呢?” “然后呀……” …… “《倾朝》……南山先生……有意思。” 竹海云雾里,白衣男子轻抚着一头纯白色的鹿。这头鹿正垂首舔舐着野草上面的露水。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只白鹤,修长的身体如遗世独立的仙。白鹤口吐人语:“我们失败了吗?” 白衣男子点头,轻声道:“失败了。没被发现还好,发现了便只有失败。” “那是不是该收手了?” “再不收手,李命就该来找麻烦了。”白衣男子笑道。 白鹤说:“这场博弈,若不是那南山先生,本该我们胜利。” “可偏就出了个南山先生。”白衣男子负手而立,“硬要说的话,我们早就输了。” “为什么这么说?” 白衣男子笑了笑,“因为小白龙早就不在沉桥江,被人弄到落星关去了。” “这怎么可能!应当没有人会发现他才是啊!” “我也是刚知道的。”白衣男子叹了口气,“终究是棋差一招啊,只是不知这一招是那李命落的,还是其他人。” “小白龙神格中有行令禁制,应该不会被差遣才是啊。” “再厉害的行令禁制也有破除的手段。终究还是当初留下太多瑕疵了。” “那我们就真的是全盘皆输了吗?” “是啊。”白衣男子轻轻摸着白鹿的角,然后忽然一折,折下来手掌长的一块,“偷梁换柱的人出局了,想必那坐等渔翁之利的人也不远了。也是,也该儒家赢一回了,毕竟大运逆潮之际。” 白鹿轻轻鸣叫一声,然后继续舔舐露水。 “把这个交给李缘,当作对叠云国国运的赔偿。”白衣男子将折下来的鹿角扔给白鹤,白鹤轻轻侧了侧身子,那鹿角便落进它的羽毛之中。 “我们退局的话,要不要我把小白猫也带回来?” “算了,送给那位姑娘吧,兴许还能结个善缘。” 白鹅轻鸣一声,展翅离去。 白衣男子立于原地,发呆许久,“黑线退却、小白龙被发现、南山先生破局……或许我出局脱身是一件好事。” 或许吧。 …… 叶抚并没有在白薇那里留太久。 白薇是个好老师,教得很明白,很快;叶抚是个好学生,学得很快。不过实际上,叶抚学这个也就当消遣时间的一种方式,他的确不需要刻意地去学,真想会弹琴,也不过是转念之间的事,不过那样的话对于他来说显然是毫无意义的。他肯耐下心花几个月的时间去酿酒,去制茶,便毫无疑问地耐得下心来听白薇的絮絮叨叨。 没有烦恼,不受叨扰的时间过得很快。 叶抚并没有在白薇这里待多久,同她演奏完第一个部分后,便做了道别。总还是需要各自的时间和各自的空间,去认真地思考一些事。 从大明湖湖湾那边回来了,叶抚的目的地很直接,他在明安城北街的集市里找到了骆风貌。 骆风貌大概真的是孤独久了,那山里的花花草草看厌了,何况又经历了一个五年无香火的长草时间,憋屈极了。所以当叶抚看到他的时候,他满脸春风,闲庭信步,看上去开心极了。 骆风貌四处张望着,看着这里那里的风景人情,在不经意的转首之间,瞥见远处的廊桥上,叶抚一脸笑意地看着他。他登时心里一口气罢掉,说实在的,经历了这梦幻的半天,该传达的传达到了,也见过了那般盛况,也在大街小巷里体验了许久没有体验过的市井烟火气,他其实挺满足的,但是他深知,这份满足不是自己给自己的,而是别人所创造出来的。所以,愉快的背后总是有空荡荡的感觉,在见到叶抚时,那空荡荡的感觉才彻底落到实处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心态,快步赶到廊桥那边去,“先生在这儿很久了吗?” 叶抚摇头,“没多久。” “先生怎么不早点唤我?” 叶抚笑了笑,“见你挺开心的,我想再见到我你大概就没那么开心了,也就没有去打扰。” 骆风貌苦笑一声,“没有先生,也自然就没有现在的一切。” 叶抚没多说什么,问道:“你脸上的面具是那个个头不高的少女给你的吧?” “嗯,那位姑娘还给了我一些钱财。” 叶抚笑了笑,心想那位千将大人杀敌勇猛异常,也还有着细腻的小心思。 “先生,其实我想问,那《倾朝》如何?”骆风貌忐忑问道。 叶抚点头,“很深刻,很有思想,也很有情感。” “有传达出去吗?” 叶抚说:“你应该不知道,叠云国现在除了明安城,已经是满朝风雨了。” 骆风貌长呼一口气,心里最后的间隙收敛了。 “你不问问结果如何吗?”叶抚问。 骆风貌笑了笑,很是洒脱,“结果于我其实不重要了,为人为神鬼,都是国家的臣子,该做的必须要去做。现在完成了最后的夙愿,也是一副人不人,神不神,鬼不鬼的模样,我就不再把我当作叠云国的臣子了吧。”大抵生死置之度外,才有这份洒脱畅然吧。 “你为叠云国所做的,的确不应当只是一个臣子所做的。”叶抚说。 骆风貌笑笑而过,没有太过在意。“先生,我想做的,你都替我做了,接下来你要我做什么就只管说吧。”他是个直肠子,没有什么弯弯绕绕的,所以叶抚说过他终其一生也就混个三品官。但面对叶抚,的确还是直接一点好。 “明后天你就自己好好玩一下吧,毕竟在山里待了那么久,五年不见个人影,总归也是辛苦。” “那最后一天要我做些什么呢?”骆风貌问。 叶抚说:“等到那天我会同你说的。” “那好吧,先生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什么其他事的,注意一下你现在叫南山先生,不是骆风貌就是了。” 骆风貌郑重点头。“骆风貌已经死了。” 他心里也清楚,是啊,叠云国那个为人为神都是忠臣的骆风貌已经死了。 叶抚挥挥手,转身离去,“如果到最后一天,你想反悔早点同我说,毕竟那样的事承受起来并不容易。” 骆风貌望着叶抚的背影许久,知道消失在灯火阑珊之处,才幽幽地叹了口气,在心里默默地想:“做了叠云国三十年的臣子,尽心尽力,没有违背一点初心,哪怕永世不得超生我也要做这件事。先生,还有什么事比永世不得超生更难承受的吗?无论如何,我都只是南山先生了。” 他转身,一头钻进人潮人海。 …… 叶抚回到宅院,穿过前院后,便在那假山之间的拱桥上看到了秦三月,兴许她已经等了很久了。 叶抚走了过去,没有压下脚步声。 秦三月从发呆沉思中惊醒,看着那身影从朦胧转到实实在在,“老师,你回来了。” “等很久了吗?” “没呢,我和胡兰也才刚回来不久。” “胡兰呢?” “她好像又要突破了,现在正在修炼。” 叶抚稍稍一愣,“这么快吗。” 秦三月笑着说:“师妹是了不得的天才啊。我感觉师妹成长了一些,不止是修炼这方面。” “哦,怎么说?” 秦三月想了想说:“更懂事了吧,老师你也看到了吧,她写给大师姐的信。我感觉,她对大师姐应当只是憧憬和向往,不再会有那么大的压力了。” 叶抚说:“人嘛,成长总是在不经意之间。” “对啊,我只是睡了两天,居然就有这么大的变化。”说着自己睡了两天,秦三月才反应过来自己找老师的目的。 见着秦三月的眼神,叶抚笑了笑,“想说什么就说吧。” 秦三月坐在桥头上,叶抚顺着坐在她旁边。 “在看棋的时候,我学着去将每一场棋局都演练成一个阵法,这些我都做到了,直到面对着甄云韶和井不停那一棋局……”秦三月将自己在棋盘世界里的遭遇和想法尽数说了出来,“其实在同井不停下棋的时候,我没想过自己会赢,就是想试一试脑海里的想法。” “是大数参解,小数俱分吗?” “老师你知道啊。” “我也在看着的嘛。”叶抚笑道。 秦三月点点头,“我就是那般去尝试,然后计算出了那一种可能性,就赢了。”说着,她转音道:“其实啊,我觉得我赢根本和技术无关,全部赢在一手计算上面。也就是这一点让我意识到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的计算能力似乎和每个人都不一样。” 叶抚问:“怎么说?” “我每次计算演算的时候,一旦用心道深处,总感觉能站在另外一个视角去看待万事万物,就好像任何事物都只是在我的意识当中一般。” 叶抚沉默了一会儿后问:“那你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单单对我的帮助,想来应该是好事吧。”秦三月说着沉默了一会儿,“但……因为这一点,我没法明白地知道我是谁。” “你是谁?” 秦三月望着叶抚,“老师,你知道我是谁吗?” 叶抚顿住了,他从秦三月的双眼里看到的是一种渴盼。她渴盼自己是个寻常的人,渴盼着自己不用去面对那些太过神秘庞大的事情。 “先生你看过《生息》,应该也知道,文气碑只是收录了《生息》,没有收录我的名字。还有井不停,一步一步走到现在,也是为我而来;在黑石城的时候,看到天上的机关飞艇,我感觉熟悉;点灵灯的时候,我害怕那灵灯。所以啊,我在想啊,我到底是谁?” 叶抚眼神有些飘忽,秦三月问自己是谁的时候,他又何尝不在想自己又是谁。只是,秦三月能同他说起她的心事,但是他不能。 叶抚呼了口气说:“你上辈子是南疆一个小国的公主,死于终老;上上辈子是北原一个部落里的孩童,死于冻月之霜;再往上,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少女,死于饥荒……”叶抚一连说了好多好多,然后停了下来。 “这辈子呢?”秦三月抿着嘴,垂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子。 叶抚站起来,站到她面前,“这辈子啊……” 秦三月抬起头望着叶抚。 叶抚轻声说:“你是三味书屋的秦三月。是我的学生,是胡兰的师姐,是曲红绡的师妹,是街坊邻居眼里的乖乖女。而你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全由你自己决定。” “真的?”秦三月像是寻到了救命稻草一般,那么渴盼,一双眼里尽是辉彩。 叶抚笑着回答:“真的。你能应对的便去应对,应对不了的可以找师妹师姐帮忙,都应对不了的话,还有我。” “老师都应对不了呢?” “无法应对的话,就一起面对啊。”叶抚弯下腰,怜爱地抚着秦三月的额头。 秦三月将一对眼睛弯成月牙,笑得很满足。 …… 明安城内热闹一片。 却在明安城之外,早已是一片焦灼。 叠云国东西南北上下大大小小一共两百余城,无一幸免,便是那几乎不曾出现在国事上的黑石城也破天荒的被查得个彻彻底底。 五年前的沉桥一事,牵扯到的所有大大小小的官员无一幸免,全部到了那都城去等候安排,即便是那些曾参与过修桥的工匠们身份也弄得清清楚楚。叠云国在人员编排的记载上面从来没有疏忽分毫。 一整个晚上里,叠云国上下真的是惊动了一片。 生活在都城里的人们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忽地在夜半月深之时,那左丞相徐珂丘的大宅子生起了一把火,从头到尾燃的个彻彻底底,宅内大大小小的丫鬟仆人四散逃离,老孺之生斑驳一片。到了最后,也没有人知道那把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只知道那左丞相徐珂丘命数不好,被一把火把那半生的辉煌烧得干干净净,落到最后,成了个一片焦黑的凄凄惨惨之状。偌大一个丞相府,一夜之间,消失殆尽。 或许也有人夜半起床方便时,透过窗户缝隙朝外看去,看到一列列身着重装、寒气彻骨的队伍穿城而过,游走在大街小巷每一处。或许他们会在次日醒来之时,听闻某某家某某家背了反党之羽,进京待斩。 从来没有人想过,叠云国朝上的行动力那么强,一日之内,挖空了全国的蛀虫和逆羽。以至于他们不禁怀疑,那些蛀虫和逆羽是如何在这样的叠云国里存活下去的。 大概不会被注意到的只有这么件事。叠云国的山山水水里,那些曾经或者现在有着香火供奉的山神庙、水王庙、土地庙等等大大小小的神庙里都有着叠云国朝廷的人在做着某些事。 李明廷从一开始下了那几十道圣旨后,就没有松气,他甚至亲自去重启五年前的沉桥一事,将朝廷内外理得透透彻彻。在国事面前,即便是他的亲儿子李泰然也无法幸免,就因为李泰然同那国运一事有过一点瓜葛,便毫不客气地将其打做阶下囚。一个皇帝的威严和决断在李明廷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那些站的位置不够高的官员们,也只管闷着头就是了,只知道个这件事后,以后上朝的人要消失掉许多熟面孔了。 深夜里,议政殿不断进进出出着各等官员,汇报着这里那里的情况。李明廷将那记载着叠云国各路香火地方神的册子来回看了一遍又一遍,去了解他们每一个人的情况。 “长宁备成军徐大都统求见!” 李明廷听见外面的太监高呼,同身旁的宦官说道:“让他进来。” 宦官勾着腰几个步子迈过去,“请徐大都统进来!” 不一会儿,一身披硬甲的英武男人走了进来,拜倒在地,“叩见皇上!” “情况如何?” “叠云国神册在册大小香火地方神攻击一百七十三名,养龙山脉、柳河之围、浅莠湖、天寿山脉……共计一百七十一位香火神安然无恙!原丰白江,现沉桥江江神失踪,洛云城与明安城交道之间的鞍山山神失踪。” “详细说来。” “沉桥江江底神庙尚在,完好无损且汇聚着大量神道香火。鞍山神庙荒废,鞍山山神神格已失,神位不再。” 李明廷心里一沉,偷梁换柱,换的便是那沉桥江的江神,这一点他知道,但是那鞍山山神…… “鞍山一事细说。” “鞍山山神本是当朝工部行知骆风貌,其死于一场洪涝之中,祖祠司领处为表其功德,立其为鞍山山神,供香火,为正统神。五年前,沉桥一事发生后,作为修筑那八座桥梁的骆风貌首当其冲受到谴责,百姓不再供香火,使其背负‘罄竹难书’之名,自此,鞍山神位荒废。半月之前,鞍山山神骆风貌不知以何等办法,脱离神位束缚,离开鞍山,一路直向都城,但在都城之外被长宁军第三司捕捉,原定于前日斩首,之后有人将其救了下来,至今下落不明。” 李明廷闷哼一声,“放肆!长宁军第三司哪里来的权利去处置他!” “是左丞相假传圣旨告于第三司斩首的。” 李明廷气不顺心,涨红了脸,“混账东西,混账东西!” “请陛下保住龙体!” “当初那骆风貌背负骂名,举朝上下都没有一人知道吗?都没有一人同朕上奏吗?还有那祖祠司领处,都是一群吃干饭不做事的吗!叫他们管社稷身为,就是这般行事的吗!” 徐大都统叩首在地,不敢回答。 李明廷重启了沉桥一事,知道了前因后果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便是那当朝左丞相拦了那一切消息。他只是气极了,无处可发。至于那左丞相,早就在几个时辰前化作了灰。李明廷知道那左丞相位高权重,要走正规程序去处理他或许要上个好些天,不如一把火直接烧穿了去。 臣是一时的臣,君是永远的君。 李明廷怒喝:“把那祖祠司领处、工部、刑部管事的全部叫来,朕要让他们好好看,一口皇粮怎么吃才算舒坦!” 宦官领命,当即一层一层往下传去。 之后的几个时辰里,议政殿都没有停歇过。一句一句“保重龙体”不知说了多少次。 举国上下的动乱来得快,来得猛,但也只是持续到第二天日暮便渐渐沉定下去。李明廷亲自上手,肃清朝野,该杀的绝不留一口气,至于那些往日里最多蹲一辈子牢的也全都杀了个干干净净,叫叠云国举国上下重新见到了当初那“弑父上位”的君主的残暴之处。 大势定下来过后,一天一夜未曾休息的李明庭才难得地缓了口气,把那些收场的事交予该做事的人去做,把所有的宦官宫女全赶走,自己一个人回到御书房发呆。一国之君,也有心事。 直到日落山头,闷凄凄的御书房里才来了第二个人。 “父皇……”李明庭恍惚地站了起来。 李缘见着李明庭这般模样,也终究是没说得太重,“李明庭啊,但凡你一颗心全落在叠云国上,也不至于半个朝廷都被人换空了。” 李明庭苦声跪倒在地,“孩儿的错。” 李缘没有让他起来,幽幽地说:“当初在求道和登基上,你选择了登基,便不能再把手伸向求道了。做人不能贪心,做帝王更不能如此。这些事情,一旦选择了便没有后悔的机会,你应当很清楚才是。” “是孩儿昏了头,蒙了眼。” 李缘叹了口气,“死的考验向来沉重,希望你能迈过去,不能的话,就早点立太子吧。” “我——” “现在不用同我说这些,留在你自己心里。”李缘呼了口气,“让人好好找一下那骆风貌。还有,沉桥江的江神之位,等荷园会过后再立。” “孩儿听命。” 说罢,李缘反身便消失在这里。 独留李明廷一人一脸怅然地立在原地,许久之后他才叹了口气,转身回到桌椅上。 一声叹息,是他放弃掉的许多东西。 “好好做个君王吧……” 离开皇宫后,李缘打算去那沉桥江,将那里暂时封印住,留待荷园会过后再处理。 刚落到沉桥江江边,天上忽然响起一声鹤唳。 李缘抬起头望去,“七月的叠云国,哪里来的鹤。” 念罢,忽地一道白芒拂过,陡然撕破黑夜,刹那之间又消失不见。李缘反应极快,当即便是剑罡护体,泥丸宫内四柄飞剑蠢蠢欲动。 却在此时,一道空灵之声响起,“李缘剑仙切莫着急。” 李缘回头,之间那黑暗之中,一道纯白的身影立于江上,些许勾勒的影子,搭出一片空明之感。一只白鹤站在那里。 “你是?” 白鹤口吐人言,“我奉我家主人之令,为李缘剑仙带来赔偿。” “什么赔偿?”李缘眉头紧皱。 白鹤说:“对叠云国国运的赔偿。” 李缘当即一身剑气尖啸起来,“你们便是那偷梁换柱之人!” 白鹤说:“这本就是一场博弈,李缘剑仙既然是当局人,便不应当这般。我家主人失败退局,我便带来赔偿。” 李缘幽幽道:“你家主人是谁?” “李缘剑仙,你这般言辞可不符合规矩。” 李缘冷哼一声,“国运之失,你们用什么来赔偿?” 白鹤听此,张开双翅猛地一扇,一缕白光闪过,便只见一团令人感到清爽的气息掠向李缘。李缘神念一动将其收下,然后探视一番,皱着眉不太确定地问:“自然之息?” “正是,这小块鹿角里蕴含着上千年的自然之息,足以弥补叠云国缺失的香火国运。” 李缘意识忽然一动,震惊异常,“你家主人是白——” 白鹤鸣叫一声,“李缘剑仙,心里知道便可,不必说出来。” 李缘神情复杂,“没想到那偷梁换柱之人居然是他。” 白鹤展翅,腾飞而起,“我的任务完成了,李缘剑仙,有缘再见。”那一道身影渐渐消失在夜空之中。 李缘心里百般思万般绪。 “那南山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能让他提前出局……” 良久之后,他才回过神来,将那沉桥江的神殿封印住。 荷园会只剩两天了,一步一步走着都是胆战心惊,既定的局面越来越扑所迷离。李缘已然堵上了一国之运,也只能期盼自己选对了队伍。 第二百六十章 灯火将息,人声将静 即便是经历了诗文会的莫大失意,何依依终究也还是何依依。他便是那样的人,一时的失意永远无法影响到他对读书的追求与渴盼。事实上,居心并没有在他身上多做安慰,她很清楚,自己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远远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脆弱,尤其是读书一事上,便是打碎他浑身的骨头也不会弃置。 第二天里,叠云国满朝风雨飘摇,明安城里的荷园会则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第四日的博论会。 博论会其实就是一个各大名门、书院、学士、贤人以及学府诸位先生一起分享读书成果和特别见闻的交流会。不同于书画、诗文那般明显的考验个人本领,没有任何的较论。所以,这其实是一个增长见识的学术交流会。每个人都有表演的机会,可以在小圈子里、大圈子里同大家一起分享这些年的见闻或者游学所遇到的一些有趣的故事等等。 何依依自读书以来,因为家中的特殊原因,基本都只能呆在自己那一角,也就是君安府那个地方,读着书本上的书,除去这一次私自出逃以外,从来没有去哪里走走看看,更别谈游学了。所以,他所知道风土人情和趣闻轶事基本都是在书本上了解到的,少部分是从居心那里听来的,事实上,就连居心都曾出门游学过。所以,他对这样一个博论会有极大的参与感,虽然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只是在听他人讲,极少发表过自己的观点,但这样对他而言已经很满足了。 秦三月她们也只是化身一个听客,虽说她们学得精,懂得快,但终究年龄和走过的路摆在那儿,比起见闻来还是要差上一些,懂多少就说多少,也不去做那些不懂装懂的事,实实在在的学习一直是三味书屋的本则。几人里面,就只有居心比较活跃,那也的确是因为她去过的地方多,听过的故事不少,见识上超出众人不少,这位姑娘又是那凭借着《明安城买菜记》被文气碑所认可的存在,而且在传言里又是位名门小姐,所以是相当吸睛的,有不少自诩风流的公子哥、俏秀才想来搭上几句话,但遗憾的是居心对他们并不感兴趣。 博字会上,几人除了居心实在没有表现之地,但论字会上就不一样了。秦三月不喜太过热闹的氛围,没怎么说话,但胡兰不一样,叶抚说过,胡兰是个思想奇异、见解独到的人。表现上,胡兰不负于叶抚对她的看法,在许多的论题上,她往往能以自己独特的看法引得场间陷入沉沉的思索,而待他们思索明白过后,胡兰的思维又跳脱到了另外的地方,立马又引起下一轮思考。所以,便有了这么一个现象,不论胡兰走进哪个大小圈子里,总是会在不经意之间带起整个圈子的思考方向。 这个有趣的现象被学府的先生们注意到了,对胡兰很感兴趣啊,很欣赏,便邀请她参与到他们先生之间的论字会上。胡兰也并未怯场,依旧游刃有余地面对其他任何先生所给她出的题,往往她都能以一种奇怪但又让人说不出哪里不对的独特见闻去解答。这样一个灵动可爱的姑娘,很快就引得了好些个先生,尤其是那些一看就是爷爷辈的先生的喜爱。胡兰把他们逗得开开心心的,只是不管他们如何询问胡兰的身份籍贯,她都呼啦呼啦地扯过去。 这么一着,众人之间便流传着说“那胡兰已经被青梅学府的大先生们看重了,要破例纳入学府做下一代的长应大师姐”,要知道这个位置在这一代可是甄云韶所待着的。 虽说这么个言论不知从何而来,但胡兰这个性格哪里会去在意,只是觉得今天玩得很开心,也收获了不少,合计着好好鼓捣鼓捣指不定又能有所突破。 这样的荷园会上,依旧有许多人不止一次地提起白薇这个名字,实在是琴会上她留给他们的影响太过深刻,以至于念念不忘。可惜的是,那天过后,白薇便消失了,就好似世界上没这个人一般,不管如何去探求寻找都没有一点音讯。书画会上,许多关于琴会时的作品,便是在诗文会上,那第一则登上文气碑的作品都是写那琴棋会的,虽然不少关于白薇的作品,但也就那一首上了文气碑。便是现在的博论会,也依旧有不少的圈子说白薇的事,有的说起以前她的故事来如何如何惊人,当然这其中不乏编纂,有的则是专注于她的曲子,尝试以自己的方式去理解白薇所奏的曲子的涵义。 其实,不少精通乐理的便是听过了白薇的曲子一遍,便记下了其乐调,几番练习改编适应之后也就能复弹了,虽说没有白薇那般神妙,但曲子到底足够有水平,弹起来总不算太差。但是白薇所奏的那最后一曲,便真的是没有一个人记下了乐调了,勉强凑合着能够弹得像,也远远没有那般的情感和惹人遐想的意境。 风流公子们想的是白薇这个人,那些真正爱好乐曲的则是想念她的曲子。 而他们所想念的白薇,此刻正在想念着平生以来的点点滴滴。她还在想,是要把这些点点滴滴全部打碎沉在心里头,同自己一起成神后被淡忘掉,还是尽数倾吐出来,倾吐给愿意去听的人。 她做篱栏后面的藤椅上,望着篱栏那一头坐在丝桐面前的叶抚。她在想,马上就是分别之时了,要不要同他再说些话呢?说一些她不曾对其他人说起过的话,只能说给他的话。 只是到了最后,那些话仅仅落到了喉咙,然后尽数被咽了下去。她不是不愿意去说,只是不知道以怎样的方式去说,她不想去面对伤感的表情,就算是分别,她希望那也是想起来能够笑着的分别。 可是,这世间哪有十全十美的分别。分别的两方,总有一方是悲伤的。她希望他不会是悲伤的那一方。 惫懒的猫,午后的碎点阳光,流淌着岁月质感的丝桐,发丝微动的她,浅笑认真的他。没有言语,只是偶尔视线的交织,没有声响,只是片刻点头摇头之间。一个值得她去珍惜的日子如同溪水里的纸船,悠悠流向远方,或许那会在很远的地方,变成泡烂的纸条。 一直到寻子之时,博论会划上句号。 第五天的杂辩会,重点在于辩。杂指的是杂谈,顾名思义,包含着任何内容,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论,杂谈会期间,任何参加的人可以随心所欲地说任何内容,家国天下事、恩怨情长事、家长理短事……甚至可以指明对儒家什么什么教义的意见与不满,可以提出自己对天下百家的看法等等。 说白了,对那些不得志的人来说是一个正大光明发牢骚的好时候,对那些志向远大的人来说,是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对于闷头读书的人而言是一个得百家言解的时候。差不多就相当于辩论会前的开胃菜,大概也就持续了两个时辰。 今天的重头戏毫无疑问地是辩论会。虽然辩论会并不是对每一个人开放的,但不论是对那个群体而言,都是一次相当程度上的盛会。荷园会召开前几个月时,学府就放出消息说重点推书为《石祝》、《浮生绘世卷》与《闲乐》,而辩论会上的主要内容毫无疑问地便是这三本书里面的内容。辩论会也仅仅对各个学术团体开放,普遍而言,便是朝廷学士团、各大书院、大小书庄、持书使这些。单个人是无法参加的。 虽然何依依的确是不太想同禹东书院那些人来往,但无论如何他也是禹东书院的学生,在居心的一番劝说下,还是回到了禹东书院那边,作为代表团之一参与到辩论会中去。至于胡兰和秦三月,本来她们只能算是个人,没法参与到其中,只好观看而已,但大概真的应了那个传言,青梅学府的先生们很看重胡兰,邀请她参与到其中,胡兰跟秦三月可分不开,无论如何都是要在一起的,学府那边不太了解秦三月,但看其气质谈吐也知不一般,便顺带着一起了。 事实上,胡兰压根儿就没看过那三本书,基本上就是无准备上阵,秦三月虽然看过,但也没有细致研究过。也就只有何依依把那三本书研究得透透的,尤其是那本《石祝》,比绝大部分都懂得更多。 一共六场辩论会,形式差不多就是有学府先生在三本书中随机选取争议颇多的言论,以此让人各自发表言论来解释或者衍生。这不是单对单的论点持证形式,而是所有参与方共同进行的各抒己见式。 第一场辩论会选取的是《石祝》之中的言论。《石祝》在三本书中相较之是水平最低的,也是最容易研究的,所以能说得上话的不少,是最为热闹的一场辩论会。 而结果上,何依依因为看过叶抚的修正版《石祝》,场上没人能同他争论到最后,便是连叶抚所修改的最为核心的内容都还没有涉及到,其余人便皆是败下阵来了。头脑最清晰的胡兰也终究是因为底蕴认识上同何依依差太多而败下阵来,不过相比起其他人她已经是坚持己论最为长久的了,但奈何她没有看过自己先生的修正版《石祝》。何依依也因此明白了一件事,要想打败叶抚先生的学生,只好靠先生本身。 凭借着叶抚的修正版《石祝》,何依依傲视全场,为禹东书院争了不少光,但在之后的《浮生绘世卷》和《闲乐》的辩论会上,就没那么轻松了。大先生们一共在两本书里选取了共计十种言论,从天地道论到帝王朝论到百家明论,再到最底下的工农杂论都有。 何依依凭借一手吃书吃得透,硬生生把禹东书院的代表团提着提到最后,虽然他不喜欢禹东书院里的同学,但居心知道他进入了辩论状态后,便是带着一群鹅都能说得下去。他当真是出彩到了极点,不论是哪个言论,几乎到了最后他都是夺人目光的那一个。 辩论会上每一种言论的结果几乎都是一样,都是禹东书院代表团和青梅学府代表团站到最后。其他书院、学士团都相继败下阵来。 何依依惊艳全场,如果青梅学府只有青梅学府的人的话,那么毫无疑问,这次荷园会上的辩论会,甄云韶缺席的青梅学府的风头会被禹东书院压下一头。 但这次的青梅学府有两个“外援”——胡兰和秦三月。 青梅学府的人本来就是水平极高的,即便甄云韶缺席了,但是还有一个柳长青,也能同何依依辩论很久了。但到了最后,拍板的往往都是胡兰和秦三月两人。 胡兰没有读过《浮生绘世卷》和《闲乐》,所以基本上每一个言论辩谈前面一段时间都不说话,由着秦三月和她讲解,秦三月又总是能准确地抓住重点,所以胡兰懂得很快。但是一旦到了最后时刻,双方陷入胶着的时候,胡兰往往能一举抓住何依依的言语漏洞,然后势不可挡地攻破。 …… 辩论会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湖湾这边儿却又到了分别的时候。 临别的时候,叶抚和白薇都各有心思。他们都知道,明天便是荷园会最后一天了,不论是什么事都得做下决断。 “你比我想得厉害很多,一首曲子都练得差不多了,明天的话……”白薇率先开口。 “明天怎么了?” 白薇吸了口气,笑着问:“要不然,明天就不练的吧?毕竟是最后一天。” 叶抚看了看她,“我没意见,正好可以偷懒。” “你具体什么时候走?”白薇问。 叶抚说:“大概后天吧。” “后天什么时候呢?” “不知道,或许会睡懒觉,或许要准备一下细软。” 白薇听此,立马说:“那可不行啊,不能睡懒觉!” “为什么?” “你是先生的嘛,要给学生做榜样啊!”白薇说:“一日之计在于晨,要早点起来快些走才行,不然等太阳出来了,就会很热的。” 叶抚弯了弯嘴角,“你想我尽快离开。” 白薇连忙摇头,“哪有啊,都不想你离开的。” “你这么说,那我就不走了。”叶抚笑道。 白薇立马急了,“这可不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都说了是出门游学,怎么可以一直呆在一个地方!不为自己想,也得为胡兰和三月想吧。” 叶抚看着白薇慌一下,松一下的模样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她明明是舍不得自己走却不得不做出这般赶着自己走的样子,也没有兴致去逗弄她了,呼了口气说:“我后天一早就走。” 白薇问:“真的?” “真的。” 白薇笑了笑,“那就好。” 脸上笑着,心里闷着。 两人各自沉默了许久,白薇才别过头去,望着远处荷园会会场的灯火,轻声细语地说:“晚了,回去吧,早点睡。明天最后一天,要有精神呀。” “那,我走了。”叶抚说。 白薇又忍不住看着他,没有底气地问:“要不再坐坐?” 叶抚笑了笑,“我还是回去吧。” “那……行吧。” 叶抚转过身,朝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停下来转头喊道:“白薇。” 白薇立马答:“哎!” “明天记得一定要把那盏灯带上。”叶抚回过头,走了出去。 白薇喊道:“平望楼拿的那一盏吗?” 叶抚背对着她答:“是!”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夜里。 白薇看着许久才回过头。那盏灯安静地挂在墙上,散发着不曾变化的光。 …… 辩论会共计十五场言论辩谈下来,除了《石祝》的五场以外,何依依全败于青梅学府。之所以说何依依,而不是禹东书院,便是因为到了后面,禹东书院的其他学生已经跟不少何依依的步调了,差不多就是他一个人在同青梅学府的柳长青辩谈,然后到了最后胡兰再一举跳出来攻破。 说来也是四个字了,虽败犹荣。 如果定要给这次的辩论会评一个最佳,那么毫无疑问是何依依。他的确足够出彩,足够惊艳。如果没有胡兰和秦三月,那么全场就是何依依一人的表演时间了。但如何胡兰和秦三月认真去研究了那三本书,何依依也就无法那么出彩了。 辩论会过后,众人理所应当地相信,禹东书院的会因为何依依的存在变得更加出名,坐实了学府之下第一书院的位置。而他们也几乎是认定了,胡兰会在不久后成为青梅学府的一员。 何依依一心里只装着书,不会去理会这些言论,只是对今晚的辩论很满足,这是他第一次同胡兰和秦三月正面交手,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交手,但也让他清楚地意识到,先生的这两个学生果然没有一个是简单的,只是不知她们的那位大师姐又是何等的风采。 辩论会到了寻子之时也就结束了。参加的人虽大多留有遗憾,但基本都觉不虚此行,围观的人便是看了个神清气爽,只觉当真还有人读书是那般厉害。 众人散场离去的时候,何依依胡兰四人打算结伴而行,却被学府的陈五六,五六先生叫住了。 “大先生还有什么事吗?”何依依问。 陈五六看着胡兰温声道:“我能和胡兰小姑娘单独说些话吗?” 胡兰一怔,“我吗?” 陈五六点头。 秦三月有些不太放心地问:“五六先生有什么事,是需要单独和胡兰说的吗?” 陈五六想了想,笑着说:“你若是不放心,可以和她一起。” 居心听此立马冒着半个头,从背后下巴抵在秦三月肩膀上,笑嘻嘻地说:“两个人可以一起,那四个人也可以吧。” 陈五六知道居心的爷爷曾是戈院首的师兄,念想一番,忽地意识到,自己面前这四个孩子都是非凡之才,沉思片刻后便说:“可以。” “应该没什么问题的。”秦三月想了想说,“我们去看看吧,好歹也是青梅学府。” 秦三月年龄虽然只比胡兰大,但在四人当中却一直都是拍板型的角色,她这么说了,其他三人都没什么意见。 四人随着陈五六便来到了一间屋子里,各自落座。 没等多久,戈昂然便走了进来。 这位长相没啥威严,甚至有些和气的院首没引起胡兰何依依的重视,倒是秦三月从气息感知到觉得他是要比那五六先生要厉害的。 陈五六见着戈昂然,点头说:“院首。” 院首……四人听此,顿时明白了,学府里除了那位戈昂然戈院首还有谁能被叫做院首。 “戈院首好。”几人纷纷打招呼。 戈昂然一脸温笑,点头说:“很好,你们四个都是很了不起的后辈。” 何依依连声道:“戈院首过誉了。”他是知道的,这位院首可是半圣之位,离那圣人只是临门一脚的事。 戈昂然说:“这些天你们的表现我都看过,的确是了不得,不必过谦的。” 能够被半圣夸奖,何依依心里也是乐滋滋的。但居心没少从自家爷爷那里听到过戈昂然这个名字,所以抱有一些异样的情绪。 戈昂然转而对胡兰和秦三月说:“多谢两位小姑娘在辩论会上为青梅学府所做。” 秦三月笑道:“院首不必如此,应当是我们感谢学府给予了一个参与的机会。” 戈昂然摇头说:“以你们的本事,随便找个书院也就参与进去了,青梅学府也没什么特别的。” 秦三月道:“院首言重了。不知院首找我们有何事?” 戈昂然听此,笑着问:“我想知道你们对青梅学府的看法如何?” 四人都各自说了自己的看法,从荷园会的体验上,他们都觉得青梅学府很不错,当得起学府的名头。 戈昂然便说:“居心小姑娘和何依依小友且先不谈,你们都有书院了。只是胡兰和秦三月两位小姑娘,有没有意愿到青梅学府来读书?” 秦三月和胡兰都稍稍愣了一下。何依依则是惊讶了,一个学府的院首放下身段亲自来邀请学生加入学府,那得是何等的惊才绝艳啊!但是一想到秦三月两人,他立马又释然了,同时又想到她们的先生,也就猜到结果了。 秦三月和胡兰相视一眼,由秦三月代表发言,“多谢院首的邀请了,不过我们暂且没有加入其他书院学府的意愿。”她歉意地笑了笑,礼数尽到。 “其他?”戈昂然问:“两位小姑娘已经有自己的书院了吗?” 秦三月想了想,“不算书院吧。” “学府吗?”戈昂然想了想,他可没听闻过东土其他几个学府有这般惊才绝艳的学生,猜想着会不会是其他地方的学府。 秦三月又摇了摇头,“也不是学府。” 不是学府?戈昂然略微挑眉,书院不是,学府不是,再往上便只有中州那独一无二的学宫了,顿时有些惊讶,想着,如果是学宫的学生的话,这般优秀也能理解,便猜想她们会不会同上次柯寿一般,游学恰巧经过这里,“你们是学宫的吗?” 秦三月笑道:“院首说笑了,哪里是什么学宫的学生。我们不过是一个小书屋的学生罢了。” “书屋?”这次轮到戈昂然愣住了。 秦三月说:“是啊,”她想了想又说:“南边儿的一个小书屋。加上先生学生一共四个人,不过看先生的意思,以后还会有其他学生。” 戈昂然微微张嘴,好些次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他见着秦三月的模样,不觉得她是在找借口,但一个四人小书屋居然两个学生都是这般优秀,这还是头一次见。 “是两位先生加你们两个学生吗?”戈昂然虽然觉得这个不太可能,还是问了出来。 秦三月摇头,“一位先生,加三个学生。” “那,你们的另一位同门在荷园会上吗?” 秦三月说:“没有,她一个人出门了。” 戈昂然听此基本确定了,她们的先生不是个简单人物,不禁问:“你们此番来荷园会是特意的,还是路过?” 秦三月觉得这问得似乎有点多了,不过她还是说:“先生带我们出门游学,路过荷园会的。” 戈昂然听此便知,胡兰和秦三月应当不会成为青梅学府的学生,也意识到,她们有更加好的先生,留在学府兴许也是一种耽误。他笑着说:“本来是想让你们在学府里好好读书,不浪费才智,但是这么一看,似乎呆在学府里才是浪费才智了。” 秦三月明晰他的意思,客气地说:“青梅学府能有今天这般,自然是有极好之处,但我们终究是有先生了,抱歉。” 戈昂然摇头,“没必要抱歉,如果只是为了客气,大可不必如此。” 虽说主要目的是为了邀请胡兰和秦三月,但即便没有成功,戈昂然作为一个院首也没说立马就请他们出去了,放下架子同四人一起闲谈了一会儿才就此作罢。在这其间,戈昂然几次想问起居心关于她爷爷的事,但似乎都有些开不了口,心里始终有些坎迈不过去。 夜深了一些,戈昂然也就没有多留了,让人送他们四人回去了。 独留陈五六和戈昂然时,陈五六才禁不住问:“院首,那两个小姑娘那般优秀,为什么不再争取一下呢?” 戈昂然反问:“用什么去争取呢?” 陈五六说:“青梅学府里,君子之德的先生十数位,大小贤人更是数不胜数,便是半圣也有院首你和石祝半圣两人,培育出不少优秀人才,正论经典数十万册,国历封册数万册,纪元历封册上千册,便是那上古遗封也有十多册,这般资源……” 戈昂然听此,叹了口气说:“总有些人所追求的东西是不一样的。那两位小姑娘青梅学府教不了。” 陈五六以前便是在诗文会上表现两眼,进了学府才有今日的成就,他还是觉得学府是一个很好的读书之地,想再说些什么,但是被戈昂然打住了。 “胡兰小姑娘登上文气碑那一封书信《寄师姐》更是表明了,她的师姐是她所无比向往的存在,可想她的那位师姐定然又是一位了不得的天才。一个小书屋里一共三个学生,三个都惊才绝艳,你觉得教导她们的先生会是何等人物呢?”戈昂然问。 陈五六不知如何回答,但已心知肚明。 “不是所有的人教学生都落在一处教的。” …… 骆风貌碍于身份,只是做了荷园会上的看客。不过虽然没有亲身参与,但是体验到了那样浓郁的学术交流氛围,已经是相当满足了。满足了后便只等明日最后一日的到来了。 见着夜深,打算早些休息,以最好的精神面貌去应对明日的最后时刻。 却在他正打算熄灯着床的时候,桌上的纸笔忽然自己动了起来。普通百姓兴许就要当作鬼算了,但是骆风貌见识也不浅,耐心地等待那笔写完。 不一会儿,笔停了下来,骆风貌上前拿起那纸一看。 “终临之日,若是后悔,便就此作罢,可许你一世安然无恙。 后悔与否?” 骆风貌知道这是先生在问他最后一次。许多事情在他脑海里不断闪烁而过,到了最后,直定定化作三个字吐出口来,“不后悔!” 那笔立马又动了起来,不一会儿,上面写到—— “明日首字会开始时,到明安二湖之间山上那清净观大殿内,在无上清净通宝天尊神像前默念如下经文: …… ……” 骆风貌一眼看去,只觉那经文莫名其妙,不似佛经,不似道经,更不似儒家圣言,但并未作何疑问,只是将其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牢记在心才睡去。 …… 半夜灯熄人声静之时。 床上安眠的白薇忽地惊觉,只觉有人在召唤她。那强烈的感官波动,让她意识到或许是最后的告知来了。 她定定地看着黑漆漆的屋子许久,才在夜里叹息一声,点了灯,穿了衣服,出了门。 刚出门不远,便在那湖畔之间看见一道不算伟岸,但格外深沉的背影。 那背影转过身来,对着白薇说:“你来了。” 白薇不愿上前去同他对视,回答:“我来了。” “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 白薇冷嘲一声,“第一次你把我带到明安城,第二次你告诉我荷园会之后便要我成神,我想,现在你是来最后通知我的,是吧,唐康圣人。” 唐康语气并没有什么变化:“是的,我是来通知你的。成神之后,你会忘却所有人间事,还有未了的心愿尽快完成吧,我可以帮你。” 白薇沉沉地说:“不劳圣人之力。我只想问,我具体什么时候成神。” 唐康说:“明日子夜。” 白薇听此,皱了皱眉说:“我希望能晚一点。” “时间不等人。” “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唐康沉默许久,才说:“你应该要知道,时间过了,你会付出更多的代价。” “什么代价?” 唐康说:“明日子夜是最佳时间,可借星辰之力消去你洗涤凡尘的痛苦,过了那个时间,你将承受洗涤凡尘的莫大痛苦。” 白薇一笑,“这便是圣人的最大恩慈了吗?如此这般,不要也罢。” 唐康知道她在嘲讽,但没有作何反应,问道:“你决意要换时间吗?” “如果能换到我老死的时候,我会很乐意。”白薇说。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白薇吸了口气,释然了,“所以啊,你们这些人总是把大义和正气占完了,只留个凛然给别人。”她无意义地看着某个远方,说:“后天下午吧。” 唐康点头,“可以。” 白薇听此,不再多说一句话,提着灯转身离去。 一袭披风在最后的夜风中飘摇,潇洒而又决绝。 顶点 第二百六十一章 白帝(万字大章) “最后一天了。” 远空还是一片漆黑,瞧不到半点晨光,倒是月色还依旧明媚,但也知夜色将尽。又是一个大晴天。如果不是因为荷园会的原因,连续十天的晴天定然要惹人厌烦。 没有人喜欢一直雨天,也没有人喜欢一直晴天。总要日头高照,总要阴雨绵绵。 李缘立于墙头,望着远处那天在夜里显得黑漆漆的江流。江风很大,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长须偏偏的模样,配上背后那把长剑,是个剑客呀。他是叠云国五十年前的太子,却没有登基为皇;他是惊艳天下的百岁剑仙,未来可期,却在三十五年前“死”于一场决斗。 随着他的声音,一道墨痕落下。 唐康的眼角总是带着说不出的疲惫,语气总是沉沉,像是心头压着些许重量。“她让我推迟时间了。” 李缘皱眉问:“白薇?” 唐康点头,“明天日暮。” 李缘问:“你应该和她说了为什么选在今夜子时吧?” 唐康道:“说了,但她心意如此。” “为何?她当真愿意去承受痛苦吗?”李缘说:“这在我看来是不理智的行为。” 唐康摇头,“没有人是绝对理智的。即便是至圣先师,也曾犯过千年文逆的错误。你我不理解她的抉择,她也不愿承认我们的选择。” 李缘说:“我只关心会不会影响结果。”他的目光如剑一般锋利。这一场定局走到现在,实在是经历了太多磕磕绊绊。 “只要在落星关告破前完成都可以。只不过今晚子时是星辰之力归向之时,可以替她免去痛苦而已。”唐康说着,眼里有些缥缈,“只是现在看来,或许她的痛苦并不在于此。罢了,终归是这般了,就由着她来吧。” 李缘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问:“偷梁换柱之人出局了。你知道他是谁吗?” “出局前不知道,但是出局后就知道了。” 他们相视一眼,没有去点破那人的身份。各自都心知肚明。 “他是如何出局的?真的只是因为南山先生吗?” 唐康说:“没有南山先生的话,他定然会在今天下午出局,但那样的话,会给我们增加难度。南山先生提前让他出局了,免去了一些麻烦,让我们可以全力去应对那坐等渔利之人。” “这么说来,另外几方都只是来增加麻烦的?” 唐康深深地说:“我早和你说过,这是一场定局。无论如何,结果都不会改变,不同的只是实现结果的麻烦程度而已。” 李缘顿了顿,不禁问:“为此,儒家到底付出了多少?” 唐康幽幽说:“付出了两个千年。儒之两个千年未诞生一个圣人,就是在等这一场定局啊。” “黑线里的机缘值得这般吗?两个千年一场世难,这般沉重的代价。” “可是前段时间黑石城的圣人法相是为何?” 唐康摇头说:“我不知道。” “长山先生呢?” “他提前到东土来正是为了这件事。” 李缘呼了口气,“总有些事没法去了解,总有些人没法去了解。” “这次结束后,你要去中州吗?”唐康问:“留在叠云国,太委屈你了。” 李缘轻笑一声,“不说这个。倒是圣人你,先前说过,首字会上……” 唐康点头:“我说了便会去做的,不过是讲一堂课而已,不算什么。” 李缘大笑,“有圣人为我叠云国之辈讲课,也值得了。” 夜色,在一句一句言语中,渐渐褪去。惊觉大地的光,终地从山头照耀而来。 “开始了。” “是啊,开始了。” …… “姐姐今天起来的这么早啊。” 修仙之人的睡觉是打坐。莫芊芊倾吐出一夜积累的浊气,整个人沐浴在清晨的日华之中,吸收着珍贵的精气,身体周围萦绕着浅淡的光彩。她回头看着从屋子里走出来的白薇。 “最后一天了嘛。”白薇笑着说。 莫芊芊微顿,立马蹙起了眉。习惯了这几天白薇的轻松欣喜,连她都几乎要忘却本应当是沉重的日子了。她如鲠在喉,不知说些什么,也不想有悲伤的神情去让白薇难得的笑也没了。 是啊,最后一天了。荷园会的最后一天,也是白薇的最后一天。 “我来帮姐姐梳洗吧。”莫芊芊说。 白薇看了看她,抿着嘴点头。 梳妆镜前,白薇坐着看着镜子里的莫芊芊,莫芊芊站着看着镜子里的白薇。别样的视线交织里,满是复杂到说不出的难舍难分。都到这一天了,她们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懂,便不能去说出口。 白薇问:“多久回去啊?” “最后的时候吧。” “那个时候,我都不是我了,没必要留着。你还是早些走吧。” 莫芊芊顿了顿,“又能有多早,都一样的。” 白薇柔声说:“不一样的。让现在的我成为你记得的最后的我吧,不要再去看我那副模样了。” 她接着又问:“芊芊,你眼里的我是什么样的呢?” “认真,知性,安静,还很瘦。”莫芊芊说,说着便笑了:“但也任性,倔强,死脑筋,姐姐认定的事别人怎么说都不管用。” “嘿!你就是真的看我的吗!亏我还准备表扬你一下呢。”白薇怪道,说着说着也就笑了。 笑停了后,白薇深吸一口气,幽幽沉沉地说:“那就在你心里留下一个认真,知性,安静,任性,倔强死脑筋的姐姐吧,不要再有其他的了。” “什么?”莫芊芊一愣。 白薇轻声说:“回去吧,芊芊。” 莫芊芊没有应下来,沉默着,手还在轻轻地替白薇梳着头发,过了一会儿后,她问:“姐姐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遇到的时候吗?” “记得,五年前的一个雨夜。” “是啊,那是个雨夜,很大的雨,大到把那沉桥江上的桥都冲垮了一座。那个时候我才十四岁,照姐姐的话说来,是个‘脸都没长开的小丫头’。”莫芊芊笑着说:“眨眼间,我都十九了。” “芊芊!”白薇从背后抓住莫芊芊颤抖的手:“别再说了,我记得的。我全都记得。” 莫芊芊渴求一般,问道:“会一直记得吗?” 白薇沉默了。她不是不知如何回答,而是回答里必定是旁人难过的否定,唐康同她说过,成神会褪去凡事的所有,会忘掉一切情欲。 一滴温热落在她脖子上。 “芊芊,你长大了。”白薇轻声说。是啊,长大了,伤心的时候不再像以前那般,扑进自己怀里号啕大哭。 莫芊芊一言不发,默默地为白薇梳好头发,一点一点,温柔无比。 “姐姐,好了。”莫芊芊笑着说,好似不再伤心。 隔着一面镜子,白薇也依旧能看到莫芊芊那强装出来的笑脸,能感受到她那渴盼回到以前的强烈愿望。那份愿望,是那么的纯真,那么的孤零零。让她不忍去打破,更加不愿意去面对。她几乎是颤抖着,压抑住声音里的嘶哑,说:“回去吧,芊芊。” 颤抖,但是决绝。 莫芊芊笑容凝固住,央求着问:“就不能一起面对吗?”她的语气那么的低沉,那么的难受。 白薇听到这般话,心里涌动着无限的情感。五年里的点滴汇聚在一起化作潮水,丝毫不客气地冲刷着她心底的防线。她心里清楚,自己绝对不能表现出丝毫的柔弱,不能有丝毫的不舍,更不能难过伤心流泪,在分别的时候,总要绷住情绪,总要决绝,总不可剪不断,理还乱。 她垂着头,不敢去看镜子里的莫芊芊,像以前她难过时安慰她那般轻声说:“回去吧,芊芊。” 一声落定,声声落定。 莫芊芊绝望地看着镜子里的白薇,说不出一句话来。不肯接受,但是不得不接受。 百般愁绪化作一声悲戚。 不知过了多久,白薇才抬起头来,朝镜子里看去,身后已是一片空荡。 无人立于她身后。 这一刻,白薇忽地觉得这间宅院好大,好空荡,空荡到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空荡到好似四处都关不住风,尽数吹进来,吹得她浑身发冷。她缩紧身体,颤抖着,努力憋住不让眼泪流下来。莫芊芊的离开是压垮她绷紧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那对成神的恐惧,对孤独的恐惧,对忘记一切的恐惧爆发出来,让她此刻脆弱到像是一张纸,一撕即破。 眼泪还是憋不住呀。 朦胧的雾气中,不知在什么时候,白薇忽地瞧见镜子里自己背后出现了一个人,他立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自己。 她猛地回过头去,去确认那是不是真实的。直到她将他全部的样子都装进眼里,才确认了。 原来,真的还有人站在自己身后啊。 “在哭吗?”叶抚问。 白薇转过头,一把抹掉眼泪,“没有,没有哭。” “我看见眼泪了。” “那是水,是水。” “可是你在抽泣。” “没有,我没有。” 说着,白薇又止不住地抽泣了一下。 叶抚明白,自己没看错,她的确是个倔强不服输的女人。 “你怎么在这里?”白薇眼睛还是红的,不肯转过身,背对着问。 叶抚说:“我来找你。刚才敲了好一会儿门,没见人来开,就自己进来了。” 白薇抱怨:“不礼貌,以后要改。” 叶抚无奈,“好吧。” “你先出去等我,我马上就来。” 叶抚点点头,转身离开,回到院子里。 等了一会儿后,白薇才从里面走了出来,眼睛依旧是肉眼可见的泛红,只是没有了泪痕。 “为什么这么早?”白薇当头便问。 前几天里都是中午下午和晚上,今天却这么早。 “最后一天嘛,不能睡懒觉。”叶抚岔开话题,“芊芊姑娘呢?”他知道莫芊芊已经离开了,但是他想看看白薇的反应。 白薇说:“有些事,出去了。” 一点反应都没有?叶抚见此又问:“什么事?去哪儿了?” “瞎管。”一句话就把叶抚给打发了。 叶抚稍顿,没有再追问。他知道,白薇能够很轻松地把心事藏起来。 “出去走走吧。”叶抚说。 “我还没吃饭。” 叶抚问:“要不然试试我的手艺?” 白薇摇头,“我自己做。” 叶抚又顿了顿,在印象里,白薇是第一个拒绝他做饭的人。 见着白薇起身就要去厨房,叶抚不知道说些什么,下意识地说:“我吃过了,做你一个人的就好。” 白薇转过头,应了一声。 也就一刻钟的时间,白薇便操持好了自己的饭菜,并没有什么大鱼大肉,都是简单的家常菜。 饭桌上,白薇意不在吃,不知咸淡地充饥。 “在枳香楼的时候,你也是自己做饭吗?” 白薇说:“我口味不同,吃不惯别人的饭菜。” 叶抚挑了挑眉,这番话对于一个喜好做饭的人而言不下于一场挑战,“正好啊,我做的饭菜还没有让别人吃不惯过。” 白薇看了他一眼,“瞎说。” 叶抚也不去解释,想着总有机会让她心服口服。 吃过饭后,便要一同出门。 稍作一番修整,白薇忽然想起什么,“又娘呢?”她意识到好像今天起床后就没有见过它。 叶抚不经意地看了看某个方向,“或许出去玩了吧,它会自己回家吗?” 白薇也没怎么担心,毕竟几年里,又娘也跑出去过很多次了,“它还是有些聪明,会自己回来。” 叶抚其实知道,又娘那猫现在正在清净观里无上清净通宝天尊神像后面守着。 白薇记起昨晚叶抚同她说过带上那盏灯,便从那墙壁上取下那盏灯来,“你昨天让我带上灯,我还以为你不会过来。怎么又来了?” 叶抚其实也没打算来的,但是也知道若是自己不来,估计白薇得愣在房间里好一会儿。 “想来就来了嘛,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白薇走前几步,认真看了看叶抚说:“怪得很。” “哪里怪了!” 白薇摇摇头,提着灯问:“白天提灯,会不会太奇怪?” 叶抚打趣着说:“你可以不提。” 白薇想了想,“算了,我还是依你。只是不明白,这灯到底有什么用。” “不是说了吗,可以帮你照亮黑暗。” “可现在是大晴天啊。” “总有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嘛。” …… 荷园会最后一天是告首二会。重点在于首字会,将有大儒讲课。众人猜测得最多的是石祝半圣亲临讲课,也有人说是戈昂然半圣,当然了,因为棋会上复盘的那位老前辈的存在,也有人猜测可能是他。 这件事,荷园会还没有放出消息过,所以众人也就只是猜一猜,不论是哪一位大儒他们其实都很高兴。毕竟,大儒讲课的机会可不多,是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碰不到的。 而在学府这边。原定的是石祝讲课,但因为甄云韶一事,他动身已经去了中州,便是由戈昂然接下这件事来。但是就在昨夜,唐康找到了戈昂然,提出了由他亲自来讲课的事。戈昂然没有理由不接受,反而是诧异唐康会亲自来。单从他作为一个学府的院首而言,唐康能在荷园会上讲课,无疑对整个青梅学府来说都是有着极大的好处,从一个先生的角度讲,他也为众人能够有幸听圣人讲课而感到高兴。 因为首字会由唐康讲课的原因,戈昂然也就提前出场去主持告字会了。 告字会时间并不长,旨在学府向大众告知,青梅学府接下来几年的动向。诸如,其他文会的情况、招收学生的时间和数量、学府内贤人君子等等的新作品、学府向大众开放游览的时候等等事。大事小事皆有,众人最看重的便是下一次招收学生的时间和数量了,毕竟参加这类文会根本的目的除了学习长见识以外,便是希望表现好能够被各大书院或者学府看重。 算着时间,上一次招收学生还是在五年前,那一代只招了一百六十个学生,这些无疑都是各地的优秀人才。告字会上宣布了,学府方面预计在今年年夕梅会过后开春招收这这一代的学生,预计人数是二百四十人。比上一次多了八十人,这对众人无疑是个好消息,多招总要比少招好,虽然数量依旧很少。 “戈院首告字会就上场了,那岂不是意味着首字会就是石祝半圣?”何依依猜道。 居心说:“指不定学府里面还有了不得的大儒。” 何依依笑笑,“就算有隐藏的大儒,也应该不会在荷园会上现身吧,怎么也是梅会或者五府会首的时候吧。” 居心说:“那谁知道啊,这次荷园会给人的惊喜可不少。你看,讲棋的那位老前辈,弹琴的白薇姑娘,文气碑上的南山先生不都是意想不到吗,指不定今天首字会有更加厉害的人物。” “更厉害,会是何等厉害……” “看看就知道了呗。” 秦三月东张西望,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姐姐,你在找什么?”胡兰好奇问。 “我在找老师啊,他一大早又一个人出门了。”秦三月说,她在猜想,会不会是去找白薇姑娘了。一这般想着,心里头满满的好奇几乎要溢出来。 胡兰嘀咕道:“这几天荷园会,先生就没有和我们一起过,这是在放养吗。” “应该不会,指不定他在暗处观察着我们的表现。” “这样啊。”胡兰将信将疑。 …… 在告字会还在举行的时候,骆风貌就已经爬到那山上,在清净观前面了。 因为荷园会的缘故,现在的清净观人并不多,倒也真的有几分清净之意。自从被祁盼山教训一番后,观里混吃等死的道士们不再像以前那般嚣张,明目张胆地坑蒙拐骗,收敛了许多,也还有一心修炼的人在打坐进气。重新休整后的清净观没有之前看上去那么气派,若不是面积摆在那里,真就有几分山野的感觉。 看着那一缕缕烟气,骆风貌不禁想到自己刚为鞍山山神的时候,也是日日夜夜在这般烟气的熏陶下。想来,也难免心情有些复杂。 站在清净观外面的断崖边,可以一眼看到大明湖的全貌,能将荷园会的情况全部收在眼底。骆风貌来到这里,还未进观,便一直站在这里,等候那首字会开始,便冲进大殿,在那神像面前念经诵文。 在这儿没站多久,骆风貌忽地发现在自己不远处站着一只白色的猫,它也同自己一般,默默地注视着那荷园会里的场景。 骆风貌见这白猫颇有灵韵,浑身纯白无瑕,一对眸子更是明丽异常,绝不是山里的野猫子,想必是来这观里做参拜的人带来的。 一人一猫,中间隔着端距离,都望着下面荷园会的场景。骆风貌倒是好奇这猫,时不时扭过头去看它,但它一直都是那个姿势,蹲坐着,如同大宅院门前威武的石狮子。 直到某一刻,那荷园会大会场里的人突然都安静下来,学府执教陈五六出面通告首字会开始了。骆风貌当即便转身,朝那清净观走去,却不想那白猫比他更快,三步两步便跃出了他的视野。 骆风貌收好心,便走便将那经文再重温一遍,确认无误后才直直地迈进大殿的门。 …… 大明湖里面有一座很高的灯塔,此刻,叶抚和白薇便就在这灯塔上面。这个地方本来在荷园会期间是不让闲杂人等进的,但白薇持有甄云韶给她的身份令牌,凭借着这个,守卫灯塔的人放他们通行了。 其实白薇本意不是到灯塔上去,而是租赁一个小船,两人泛舟湖间。但叶抚以着“站得高一点,看的风景才好”的理由,同她到这灯塔上来了。现在在灯塔上,风景好不好且不说,这个位置看荷园会会场倒是很不错,将全部的场景尽收眼底,不论是底下密密麻麻的人头,还是会场上的月台,都看得一清二楚。上面除了没地方坐,一切都好。 “你觉得这首字会会是何人讲课?”叶抚问。 白薇不理解叶抚问这个问题的目的,不过还是答道:“石祝的可能性大一些。按照资历和学问,也的确是他来讲最为合适。” “除了他呢?” “除了他……看这次荷园会的规模,应该不会是大先生讲课,那就只有戈昂然了。” “但是他已经在告字会上出现了,于情于理也不该是他。” 白薇想了想,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 叶抚笑着问:“你说,有没有可能是那位圣人?” “圣人?”白薇心里一抖,“哪位圣人?” “明安城只有一个圣人。”叶抚看着远处,脸上带着笑意。 白薇瞥了一眼叶抚的侧脸,身体颤了颤,“谁?” “唐康圣人啊。” 白薇手不自觉地捏了捏,问:“你怎么知道的?” 叶抚看了她一眼,她稍稍低了低头,“明安城出现异象那天,他不是出现过吗。” 白薇听此,浅浅地呼了口气,“这样啊。” “不然你以为?”叶抚想要正视她的双眼,但是她总是以微妙的角度躲过。 “我,我也是这么以为的。” 各自沉默了一会儿后,叶抚又问:“还记得在棋盘世界的时候吗?” “怎么了?” 叶抚说:“你曾从棋笥里摸到了一颗温热的棋子。” 白薇点头,“记得。” “那你还记得你当时在想什么吗?” 白薇顿了顿,说:“我说了我在想什么,你也不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啊。” 叶抚转过头,笑了笑,“那你觉得我给你的回答是真是假?” “什么回答?” “那颗棋子的回答。” 白薇央求着说:“不要让我猜来猜去好吗。”她记得当时捏着那枚棋子时心里在想什么,但是不好说出来。 叶抚呼了口气,“那你也不要让我猜来猜去啊。” “我没让你猜。” 叶抚陡然认真起来,“那我问你一件事,你告诉我你心里话。” 白薇看着叶抚认真的表情,心里忽然有些害怕,不敢去面对,“算了。”她最后还是退缩了。 叶抚没有逼她,看着下面的荷园会会场说:“芊芊姑娘同我说过,你是个认真知性的人,向来不会犹犹豫豫。” “没法事事如意的。” “你不同我说心里话,是不相信我吗?” 白薇摇头,“只有我怕你不相信我,没有我不相信你。” “那你到底要藏多久?” “我不想你知道。” “或许——”叶抚说着忽然停了下来。 白薇问:“或许什么?” 叶抚看着她,摇了摇头。他其实想说“或许我早就知道了”,但是他觉得如果说出这句话,那么今天将是不欢而散。感情上的事应该是公平的,没有绝对地为了她,也没有绝对地为了自己。 “有机会的话,我是说,如果有合适的机会的话,你愿意告诉我你的心事吗?”叶抚问。 白薇抿着嘴,点头。 “那,这样的机会有可能出现吗?” 白薇说:“不知道。”她无法说出“没有”的话,她不想让叶抚误会,也无法说出“有”的话,她不想凭空给一个没有结果的希望。 叶抚呼了口气,“在我以前住的地方,有一句名言,‘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以前不觉得如何,现在看来,这句话说得真好。” “什么意思?”白薇不明就里。 正当此时,会场那里人声落定。 叶抚说:“看看首字会吧。”同时在心里说:“你会明白的。” 会场上,人声落定是在陈五六登场的时候。台上的陈五六看上去有些激动,而且是止不住的激动。他的声音都因为这份激动有些颤抖,“告字会结束了,马上便是本次荷园会最后的也是最精彩的首字会了,诸位且静心守意,聆听大儒讲课。”他嘴上说着让在场众人静心守意,自己却是最躁动的。 场间众人心底此刻只有一句话,“终于到这个时候了。” 六天的荷园会,从琴棋书画到诗文博论,再经历了杂辩告,如今终于到了这重头戏的首字会了。六天的时间,该体验的都体验了个遍,休闲娱乐也好,学习取经也罢,个人心头持着的事情差不多都落了个遍,在这个时候,全心全意地感受大儒的书中世界,无疑是一种升华般的享受。 陈五六没有说是谁讲课,便下了台,再添一份悬念。 一副桌椅被摆上台。 没过多久,在众人齐齐的视线下,一个面貌寻常,身着儒衫的中年男人缓步走上台。他就着椅子坐了下来,然后面向众人。 “他是谁?” “没见过,看上去好像挺寻常的,就像是个小私塾里的教书先生。” “他坐下来了,难道就是他来主持着首字会吗?” 在没有说名字前,场下没有人认得他是谁。 纷纷议论声,如同一群蜜蜂,或者说蚊子,不胜其烦。 场上那中年男子开口,“诸位。”声音不大,也不浑厚洪亮,也不动人肺腑,很普通。 但就是这般声音,让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把目光转移到他身上去。 “荷园会这次的首字会,由我来给诸位讲课。” 真的是他!众人确定了,真的就是他讲课。但这次没有纷纷的议论了。 他始终没有介绍自己,场下的人始终也不知道他是谁。 “荷园会开始前,诸位应当就知道,这次的推荐读书是《石祝》、《浮生绘世卷》和《闲乐》。现在,我要同诸位所讲的,便是三者之间的《浮生绘世卷》之中的‘浮生’二字。” 他的话,分明地落在每个人的耳朵里。 这样的场景让他们感到熟悉,但又不知到底为何熟悉。他们有些疑惑,这人到底是谁,居然上来便直接讲解圣人的著作。 一直在场下观察分析着的何依依,想到了些什么,但是不敢确定,又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小心翼翼地听着。 “人生在世,空虚无定,且论其为浮生……” 一言一语之间,没有起伏的节奏,没有铿锵的语气,没有讲故事那般一波三折。他的语气平平淡淡,像是夏日炎炎,私塾里说着“子曰”的老先生,却不同老先生那般惹人倦,像是夜里邻家爹娘教孩子识字,却又不同爹娘那般温声细语。他只是坐在那里,便成了一个世界,在他的世界里同众人缓缓说着他的世界,然后再让那些听明白了人走进他的世界。 他为所有人讲课,让所有人明白他口里的“浮生”,然后再让所有人去体会自己的“浮生”。 没有生僻的措辞,便是蒙学过后的孩童也能听懂他的话。将一个字、一个词、一句话无限展开,是了不得的本事,但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说明,来解释清楚却是最实在的本事。他便是那样,实实在在地同每个人讲述一个“浮生”,他的“浮生”,他所看到的“浮生”,他所认为的“浮生”。 在言语的牵绊之中,在声声入耳的字句中,在穿透心房直达意识深处的呼唤之中,众人一点一点走进他所创造的“浮生”,同他一起去看遍一整个“浮生”。 讲述总角垂髫的时候,他引领众人亲眼见着一个婴儿从襁褓到落地成步,从落地成步到牙牙学语,从牙牙学语到嬉笑玩乐,从嬉笑玩乐到识字念书;讲述金钗舞夕的时候,众人的眼里是青涩的少年少女,是他们相视一笑的无限纯真,是他们逃课时的紧张刺激,是他们埋头赶功课的哭声埋怨;讲述及笄加冠的时候,是脸蛋圆润后的依依之相,是埋头苦读进城赶考的期盼认真,是闺房里的女红刺绣…… 不知多少言语,不知多少时间,他讲述了一整个浮生,让每个经历着浮生的人站在莫上的角度再一次去看那浮生。他们忘却身份,忘却目的,忘却身在哪里,只是全心全意跟随着那缥缈的声音和气息,去感受一个又一个浮生。 从呱呱落地到身入黄土的一整个浮生体会后,他们从那幻世乐里醒了过来,却发现,自己并不是那浮生之中的主角,只是在这荷园会上听课的“学生”。 “请问诸位,何为浮生?”台上,那讲课的人淡淡发问。 众人惊觉,才明白先前那一切都尽是在那讲课人的言语里,在那方意境世界里。 不仅仅是参加荷园会的这些人在听着课,学府的那些大先生同样也在听着课,同样也在感受着课里言语中的“浮生”。大先生们比那些普通的读书人要有见识得多,清楚地知道刚才那一番浮生体验是道意无限延展开来的意境,是那证了道,悟了人生的人才使得出来的本事。同时,他们也清楚,那一番道意之中的体验,是莫大的福泽机缘,是比寒窗苦读十年、数十年都要值得的收获。 “浮生若梦一场,梦里是浮生,梦醒也是浮生。”这个回答不知从人群的何处响起。 台上那人说:“本就虚实不定,说得通也罢,说不通也可。” 一千人眼里,一千种浮生。也正因为这份不同,才成就了浮生的无限精彩。 即便不说,每个人也都在心里有了自己的答案。在回答“河为浮生”的同时,他们也在想,那人到底是谁,到底有着何等本事,才能将那圣人的《浮生绘世卷》的‘浮生’二字说得那么轻松。 “你觉得何为浮生?”叶抚问身旁的白薇。 白薇说:“假的是浮,真的是生。” “你的一生呢?多少真,多少假。” 白薇呼了口气,说““发生过的是真,没发生的是假。” 叶抚笑了笑,看着远方问:“你隐瞒我的,又有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白薇神情有些痛苦,“不要问了。” “为什么?” “我怕我忍不住同你说了。” “说了不好吗?” 白薇陷入沉默。 “白薇啊,我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感情这件事也不用那样小心翼翼,也不要那样不公平。”叶抚说,“感情的两方本就应当是公平了,没有谁希望对方只为自己着想。” “我——” 叶抚打断了她,“有些事情你总是要憋在心里难受,我不愿见到你难受,所以啊,总要做些事情让你愿意同我说出来。” 白薇心里忽然一颤,下意识地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正这般想着,忽然瞧见那清净观的山头,一阵霞光冲天而起,伴随而来的是如九天滚雷一般阵彻空间的大言语—— “告于满天星辰,圣煌煌何哉不息不灭。 宿命之斗,当参星辰四方成命。 今,执我诏令,落滚滚红尘事于九霄之下,起漫漫香火气于黎土之端。 今,执我诏令,宣无上清净通宝天尊之神位,宣十六将位正守法清辟服大阵之神性,宣命世之女天生神格者之神格。 今,执我诏令,以千载国运褪去凡世红尘事,成就无上正位神! 今,执我诏令,告于万万人! 封白帝神位! 令世人念及‘白帝’之名,皆为其添香火神运; 令世人感及‘白帝’之召,皆为其增气运神机。” 顶点 第二百六十二章 终局(万字大章) 当讲课人问出那句“何为浮生”的时候,有这样一个回答——“浮生若梦一场,梦里是浮生,梦醒也是浮生”。 这个回答是何依依的。 在那一场浮生的体验当中,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像是人生的另外一种经历。但是对于何依依而言,那只是做了一场梦,在梦里见到的是别人给他的浮生,在梦外是自己的浮生。所以他才有了“梦里是浮生,梦醒也是浮生”的说辞。他对浮生的理解是,处处皆是浮生,处处皆可浮生。这是他在经历了那般思想蹉跎之后的体会,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如同他读书以来的一场大感悟。 但是他没有得到讲课人的肯定。 讲课人是谁呢? 圣人唐康。 除了那些个本就知道的大先生们以外,没有人知道,因为他们根本不会往这方面去想。 唐康对何依依所感悟出来的“浮生”的回答是——“本就虚实不定,说的通也罢,说不通也可”。对他而言,这只不过是他对浮生的看法。但他的看法显然同何依依的感悟不相符合。 圣人讲课,言语之间满是说不尽的道意,他这般言语也蕴含着许许多多的道意,其他人听来,会受身发醒。如果何依依的那般回答也只是普通的一句话的话,那么他所得到的也将是来自圣人言语的馈赠,但他那句话不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话。 在点灵灯的时候,何依依以读书之身点亮了全部的灯晶,这意味着他在读书文道上拥有一颗大道之心,这是悟道证道的关键所在。这一颗大道之心让他在唐康所创造的道意意境里领悟到了一丝道意,一丝属于他的道意。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因为这缕道意,他是这堂课上收获最大的。 但是唐康对他这蕴含着一缕道意的回答做出了评价,做出了他的看法。 于是乎,便在这样的无意之间,形成了道意的对抗。 但是他区区一个何依依,只是因为大道之心和道意意境难得在阴差阳错之间悟到了一丝道意,哪里来的本事同成圣已久的圣人对抗? 所以,在唐康说出那般话时,何依依瞬间就溃败下来。 这是毫无疑问的结果,没有溃败才是真正的奇怪。文人思想感悟上的溃败丝毫不亚于那些修仙之人心境的崩溃。 只是一瞬间,受到了道意冲击的何依依一身的文运全部被扯了出来,他整个人如同魔怔了一般站在原地瑟瑟发抖,像是遭遇了莫大的恐惧,又像是赤身处于凛冬之寒。 这于他而言,相当于无妄之灾。 第一个察觉到他这种情况的是秦三月。她感知但何依依的气息一下子坍塌,变成游离的散块。而何依依整个人站在那里喃喃自语,像是睡着的人说梦话一般。她立马意识到,如果任由他这般,可能会出大问题。 秦三月决断很快,她立马把这个状况告诉祈盼山。毫无疑问的,祈盼山是在场几个人里修为最高的,年龄最大的,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找他就是。 祈盼山并未悟道证道,所以即便他看到了何依依当前的状态,也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他立马就意识到,凭借自己没办法去解决何依依现在这种情况。自己无法解决,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叶抚,也就是想到叶抚。他陡然想起之前自己在叶抚房间里同他的一段对话。 那个时候,叶抚给了他一张纸条,叫他在荷园会上,何依依最为艰难的时候给他。 没有任何理由去说明现在的何依依是不是最艰难的时候,但是祈盼山便如同下意识一般,将那张纸条从储物器里取了出来,交到何依依手上,然后定声喝道:“何依依,打开这张纸条!” 何依依这个迷蒙的状态,估计叫他做什么他都会去做。 所以,毫不迟疑,何依依打开了那张纸条,俨然可见上面几个大字—— “浮生若梦”。 见到这四个字的瞬间,何依依那崩塌游离的气息瞬间稳定下来。无尽的思绪从四个字上涌现,然后毫不客气地一股脑全部钻进他的意识里,其间是浩渺的气息,是不可说、不可意的大思想,那似乎是早已超越了道意的气息,好似的万物规则一般的概念。 众人只觉得一道清风从人群里吹了起来,然后立马吹遍整个人群。 台上正准备接着“浮生”讲“绘世”的唐康没有任何准备,便被那清风吹遍了满身。他陡然缩眼、心惊! “这是……浩然正气!” 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一黑,视野之内尽是一片漆黑。强大的束缚感让他无从着力,他想要去挣脱这种束缚,但是不管怎样都无法去挣脱,一身的修为无法使用,便是所有的气息都被封锁了,如同进入了无法之地一般。 不一会儿,他猛地睁开眼,入眼之内,全是陌生的脸庞,他们围在周围,脸上大都是欣喜的表情。 他想要说话,但落到嘴里变成了一阵啼哭,如同婴儿刚出生一般。忽地他闻到一股咸腥之气,感受到身上湿漉漉、黏答答的感觉,瞬间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何等状态—— 赫然变成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他顿时意识到,自己进入了别人的道意意境中。 …… 在众人眼里,那台上的讲课人就是说着说着忽然就停了下来,然后闭上眼坐着一动不动。 正当他们疑惑时,双眼陡然之间被霞光占据。那从清净观那座山头大放的霞光毫不客气地占据了整个天空,抬头望去,便见一整片晴朗的天空此刻布满霞光,如同万千雨后的彩虹汇聚在一起。 与霞光同在的是震彻空间的宣告之词。 那一声声宣告词入耳后,在场的每个人都被牵动心魄,陷入宣告封神的大言语震撼之间。他们没有去惊诧,没有去疑惑,此刻心里只剩下等候神明降临的虔诚。是的,虔诚,此刻他们虔诚得像是那还降世的神的信徒一般。他们昂首而立,仰望着那一片霞光,等候着神的降临。 在不远处观望着的李缘陷入了无尽的惊诧和疑惑。他分明地从那宣告之词中听到了“无上清净通宝天尊之神位”、“十六六将位正守法清辟服大阵之神性”和“命世之女天生神格者之神格”,还听到了“千载国运”,毫无疑问地,这封的是白薇。他不明白,唐康不是说了明日日暮才是封神之时吗,为何突然毫无征兆,毫无准备地就开启了封神之礼? 李缘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会台上的唐康,却发现他正闭着眼岿然不动,身周流转着道韵。看其模样,李缘下意识认为是他在操纵这封神之礼。 “提前了?为什么不和我说?难道是有什么其他情况?”李缘思考着封神之礼提前的原因,“会不会是在提防那坐收渔利之人?” 总而言之,现在的封神之力在李缘看来处处都写满疑惑,从时间、程序以及那封神诏令看来,都不太符合常理。他不明白封神诏令里的“执我诏令”是什么意思,不明白那“白帝”又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为何没有宣告成神之后要做那承载因果的事,而是一句“令世人念及‘白帝’之名,皆为其添香火神运”和一句“令世人感及‘白帝’之诏,皆为其增气运神机”。这般封神,不就只是封了个神吗?为何那诏令里没有“至神之日,皆因万万能之辈,以应世难之因,承千变之果”这样的诏词? 李缘想不明白这些,但是他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等待到时候唐康的解释。 灯塔上。 白薇惊骇地望着天上的霞光,惊骇地听着那封神诏令。她分明地感受到自己身体内的莫名悸动,感受到那霞光对自己的召唤。 她惶恐无措。 没有丝毫准备的她,一直以为封神之力是在明日日暮,是在叶抚他们离开了明安城之后,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个时候,没有想过这一切就发生在叶抚的面前。她惶然地摇着头,嘴里不断念叨着“不是明天日暮吗”。莫大的慌张让她失去分寸,让她没有丝毫心思去思考叶抚先前说的话,只当是那唐康出尔反尔将这封神之力提前了。 “白薇。”叶抚在她身后喊道。 白薇像是没听见一般,不断摇头。 “白薇!” 她已经没有回过神来。 “白薇!转过头来!”叶抚喝道。 白薇陡然一惊,立马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意识到叶抚在自己身后。一瞬间,无数的念头在她脑海里转动,“他知道了!”、“他会怎么看我?”、“我骗了他!”、“我隐瞒了一切!”、“成了神后,我会忘了他!”、“我会忘记一切!”、“这不是一场好的分别……”、“为什么我不是普通人!”、“为什么是我……” 无数的念头交织在一起,让她头痛欲裂,让她心如刀绞,让她不知所措。 无数的复杂情绪扭在一起,让她心里满是绝望。 她绝望地转过身,绝望地看着叶抚,绝望地流着泪,绝望地说:“对不起……” 五年来所有的压力,如同宣告死期一般的压力让她脆弱得像是一张纸,强压在心里面所有的愤懑、不服、悲痛、无奈全部宣泄出来。她无力地蹲了下来,再言语时已是泪流满面。 本就清瘦的她,一蹲下来,一蜷缩起来如同畏惧寒冷的羊羔,看上去弱不禁风。 叶抚顺着她也蹲了下来,拨开她被泪水打湿的头发,看着她的双眼问:“这就是你的秘密吗?” 白薇抽泣着,泪水止不住,“我也不想啊。”她抽泣的样子看上去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女孩,柔弱娇小。 “我也不想啊,我也不想啊,我也不想啊……但是我没办法啊……”她哪里有平时的知性,此刻便是面对大恐惧的普通女人。 叶抚轻问:“为什么不愿意同我说呢?我不是你愿意相信的人吗,我不是你想要依赖的人吗?” 白薇重重地咬着嘴唇,“我不想给你留下不好的回忆,我想你与我之间只是简单轻松的日子,没有烦恼,没有复杂的叨扰。” “可是,人生哪里有绝对的美好。能一起经历简单和轻松,为什么不一起经历苦难与烦恼呢?”叶抚说:“你知道吗,回忆里只有美好的人是虚假的,是不完整的,是经不起时间考验的。” 白薇下巴抵在膝盖上,伤心地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这一切,知道我骗你,知道我的秘密。” 叶抚呼了口气,轻声说:“我自己去知道的不叫秘密,只有你告诉我的才叫秘密,这是不一样的。你大概没有想过,我若是不知道这件事,让你独自去面对了,或许多年以后,我在偶然之间知道了这件事的时候,会是多么悲痛,多么绝望。” “我本以为这会是永远的秘密,我本以为这次分别后,再回来时你找不到我就会将我淡忘。” “可我若真是淡忘了你,你得到了什么呢?付出那么多,值得吗?” “值得的,是值得的。从记事起,到十九岁,我一直都在自己家里读书,几乎没有出过门,我会幻想自己是书上《采莲》里的莲花女,有着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会幻想自己是《画皮》里的小狐狸,会幻想自己是《南柯一梦》里的偷梦人……但那些都是幻想,十九岁到现在,我一直在枳香楼里,到了快成神的时候,回首以来却发现我的一生苍白无力,不可说起。”白薇望起头,通红的双眼泛动着水雾,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了,“你是我苍白一生的无限色彩,为我缤纷了整个世界。所以,是值得的。” 叶抚抹掉她眼旁的泪滴,柔声问:“难道你就没想过,我或许能帮到你吗?” 白薇抽了抽泛红的鼻子,“我知道你厉害,知道你很厉害。但是你越厉害我就越不敢和你说。” “为什么?” “我们之间,是我先喜欢你的。我怕,我怕你以为我喜欢你是因为我觉得你能帮我。我不想,不想给这份感情添上那些悲哀的怀疑,我只想简简单单就好。” 叶抚听此,笑着问:“你以前没有喜欢过人吗?” 白薇别过头去,“我以前连人都没见过几个,哪里去喜欢啊。” “难怪啊,难怪你那么小心翼翼,那么孩子气。” 白薇委屈道:“不要这么说我,我已经够伤心了。我也不想啊孩子气,我也想成熟一些,但是我不会啊,我不懂啊,这种事也没人教我。” 叶抚站起来,伸出手说:“我来教你。” 白薇仰面看着叶抚,眼眶依旧通红,鼻子尖上还挂着泪珠,她一边抽泣着,一边扶着叶抚的手站了起来。 “怎么办啊,现在该怎么办?”白薇看着那愈来愈盛的霞光,焦急地说:“我成了神会把全部的事都忘了。我不想忘,爹娘、小弟、芊芊、又娘还有你我都不想忘。” “谁和你说成了神就会忘掉所有的事的?” “唐康说的。” 叶抚说:“他们让你成的不是神,是挡箭牌。” “我知道是挡箭牌,但又能怎么样?”白薇坐立不安地说:“等那霞光汇聚到一起,我就要褪去凡尘了。” 叶抚笑着说:“你是不是同唐康说了把时间选在明天日暮。” “是啊,但是他出尔反尔了。”白薇很急,急到没时间去思考。 叶抚摇摇头,“他没有出尔反尔。” 白薇一愣,“什么?” “他没有出尔反尔,现在的封神之礼不是他开启的。” “不是他是谁?” 叶抚呼了口气,“我先前不是说过吗,为了你能够说真心话,做了一些准备。” 白薇意识到什么,忽地张大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叶抚。 叶抚说:“你想要做普通人,但是已经有了一身神性了,哪里还能去做普通人。他们想让你做挡箭牌,但是我不想,思来想去,还是让你成神的好。” 白薇喃喃道:“你不只是个先生吗?” “是啊,我只是个先生。” 说话间,天上的霞光汇聚在一起,像是搭建了一座天门一般。 白薇望着那天门,轻声问:“成了神后,我会忘了你吗?” “你是我封的神,想忘都忘不掉。” “我是你的神?” “是啊,你是我的神。” “多大的神?” “最大的神。” “我真的要成神吗?” 叶抚握住白薇左手,轻轻吻了一下手背,“请你成神,我的白帝。” 白薇咧开一个笑脸。一道泛动光彩的天梯从天门垂落到她身前。 “提上这盏灯。” “这灯有什么用吗?” “可以帮你照亮黑暗。” 白薇一脚踏上天梯,踏上这成神之路。 井不停曾问过,那平望楼上的三盏灯有什么用。他得到的回答是,“那是用来赎罪的”。 提着灯,去赎掉那来自南方的罪。 骆风貌枯坐在神像之前,庞大的香火神运从神像之中涌出来,进入他的身体,然后变成霞光汇聚到天上去,那些香火神运中蕴含着的祈祷、祝福、还愿、盼求,驳杂的信息冲刷着他的意识。这么一小会儿的时间里,他所接受到的来自其他人的香火比他整个为神的时间里还要多出许多。这些香火让他痛苦,如同无数根细针在穿刺脑袋。他的额头密布着汗珠,汇聚在一起大颗大颗滴在地上。他体会到了叶抚同他说的常人不能承受,这样的痛苦比他前半辈子承受的所有痛苦加起来还要猛烈。好多次他几乎要晕厥过去,唯一让他坚持下去的念头是对叶抚的承诺。为臣之时,可以不顾永世不得超生之苦,而今,答人之恩,也可以抵抗万针穿透之苦。 观里的人被这副场面吓跑了,便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一只白猫。 白猫又娘早上的时候偷听到白薇同莫芊芊的告别,于心不忍,本是打算来破坏这它层守护的神像的,却还未开始便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那诏令,顿时明白封神之礼已然开始。它锁定了那坐着痛苦不堪的骆风貌,确定了封神之礼是从他开始的,便打算去打断它。但是刚发动攻势攻过去的时候,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力量捏住它的后颈让它动弹不得,只能乖乖地看着骆风貌不断吟诵诏文。它觉得这个场景好熟悉,好像之前发生过。 天门之上,隐约可以看见一道人影。漫天的霞光萦绕在其身周。 李缘见状,知道此刻应当要以国运为其洗涤凡尘。而国运则需要他来操作,他有些迟疑。因为他对突然的封神之礼本就有些许多疑惑,国运又是十分重要的东西,没法说拿出去就拿出去。但又有些担心因为自己迟迟不放国运导致封神之礼失败。正当他迟疑之间,忽然有一人出现在他面前,定睛一看,赫然是戈昂然。 戈昂然拘首一礼,正声道:“请李缘剑仙引出国运!” “你怎么知道我?”李缘瞳孔微缩,按理来说,他应该“死”了,整个叠云国也就皇帝李明廷知道他。 甄云韶曾同白薇说过,“院首他想救你”。这是她的猜测,而事实证明,她猜对了。 戈昂然坚定地认为,唐康圣人及其背后的一切都错了,他们下了一盘错的棋。他不想看到他们错下去,想要阻止他们,为此他做出了不少,甚至费尽千辛万苦调查到了叠云国前太子剑仙李缘并没有死,而是隐于叠云国背后参与到了棋局当中。他邀请甄云韶参加荷园会为众弹琴,便旨在让白薇以弹琴挥洒神性,让众人身上皆带有白薇的神性,然后在白薇成神之后,留下对她的信仰,到时候要白薇承担因果,便是让众人承担因果,他便要看看,那些圣人们敢不敢以自己的圣人之身为代价去让白薇成神。 戈昂然之所以一直是个半圣,并不是因为他没有能力去成圣,而是只有不成圣才能做成这些事。他深知,圣人最不受天地拘束,也是最受天地拘束的。 当他听到了那一番封神诏词时,便深知,那绝对不是唐康圣人的诏词,因为里面没有让白薇承担来自南方的因果。那诏词只是让白薇简简单单地成个神而已。 所以,当霞光环绕白薇之身的时候,他明白,该自己登场了。 他果断地出现在李缘的面前,请求引出国运。 “你怎么知道我?”李缘发问。 戈昂然答:“唐康圣人同我说的。他还让我同李缘剑仙说,提前封神之礼是局势中的落定手,所以先前没有同你说。” 李缘听了此番话,再结合局势发现的确是这般,便认为唐康提前封神之礼是为了防坐收渔利之人,当即点头,以己身引出叠云国国运。只见叠云国国境之内每一处蒸腾出一瞬间的金光,然后全部汇聚到明安城来。那国运如同一条金色的龙,环绕在天门上下,腾跃一会儿后,猛然扎进白薇的身体。 白薇整个人浑身变成金色,像是糊上了一层金色的粉末。白薇感觉自己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被抽离,很痛,但是这痛苦只是一瞬间便被不知何处而来的气息消融。 没过多久,她浑身的金色黯淡几分后,渐渐褪去。金色褪去的瞬间,那漫天的霞光尽数涌进她的身体,她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正在蜕变,变得很奇怪。她无法去形容这种奇怪,但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好。她感觉到自己好似拥有了很多很多的东西,但是什么东西她也不知道。她想,这些或许是需要自己之后一点一点去认识的。 天空回荡起诏告: “立于无上清净通宝天尊之神位!” “受于十六将位正守法清辟服大阵之神性!” “起于命世之女天生神格者之神格!” “神号:白帝!” “神格参斗:东起十三位,北起二十九位!” “命星:天宫!” “宣!” 诏语落定,白薇的眉心结成一道赤金色的印记,赫然是莲叶状。 见到这般场景,戈昂然双眼愈发清明。他在想,究竟是何人,才能完成这般不可能之事。 “是那南山先生吗?” 或许吧。 对于观众而言,这一场封神之礼无疑是浩大的。这样的场面可是绝大多数人一辈子豆碰不到的,而今天他们亲眼目睹了一位神的诞生,还是那他们憧憬的人。 “原来白薇姑娘是神啊,难怪能奏出那般神妙的乐曲。”人们总是习惯于给两件毫不相关的事找关系。 或许有人在疑惑为何讲课人不继续讲,或许在疑惑区区一个荷园会为何会有这样浩大的封神之礼。但毫无疑问地是,今天他们又一次开了眼界。一番想来,从第一天的棋会那盘绝顶之棋以及白薇的倾情演奏,到之后诗文会的南山先生《倾朝》霸榜,再到今天这一场“浮生讲课”以及好大的封神之礼,可以看出来,这次荷园会档次当真是大到了极点,本来以为上一次荷园会有柯寿的存在会让那次荷园会成为很多年都难以超越的,没想到这一次荷园会更甚之。 白薇结成神位后,一步跨入身后的天门,便消失在空中。天空重新恢复成万里无云的晴朗场面;清净观里骆风貌浑身上下布满了血缝,正从里面淌出鲜血来,很快便染红了他全身,正当他要坚持不住摔倒在地的时候,一缕金光照耀而来,将他身上的伤口修复,但先前那番吟诵诏词伤害实在太大,以至于其神魂都已经枯竭,昏睡过去,倒在地上,暂且没法醒来。 一旁的白猫又娘被不知从哪来的手抓住,消失在这里。 没过多久,一道娇小的身影出现在这里,将骆风貌带走。 而在荷园会会场这边儿,封神之礼结束了,那讲课人又还未睁开眼,以至于一干众人不知如何处置,便兴奋地讨论起了白薇成神如何如何。 李缘立于高楼之上看着天空,他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已成的神和自己想得不太一样。不过再多的疑问都只能等唐康来解答。 他朝那台上看去,赫然发现唐康缓缓睁开了眼。 …… “老爷,是个男孩儿!” “夫人,男孩儿!男孩儿!我唐家有后了!哈哈哈哈……” “叫什么名字?叫什么名字呢,嗯……我想想……唐康,唐康!就叫唐康!” ……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天佑唐康小少爷一生平安!” …… “唐大人,恭喜啊!下官一番心意,还请收下。” “同喜同喜,快快入座,快快入座!” …… “夫人啊,你说吾儿以后是学文还是学武?” “我家康儿眉清目秀,肤若凝脂,怎能去做了那黑不溜秋的武夫,读书!” “好!读书!哈哈哈哈……” …… “小少爷,你快下来,房顶上太滑了,小心摔倒啊!” “老爷,老爷,小少爷他又写了一首诗!” …… “那唐炳贤好福气啊,生了个神童,半岁成语,八月落地,一岁识字,一岁半就可作诗写赋,以后定然是状元!” “或许还能窥探那传说之上的文道啊!” “好福气好福气,祖上烧高香了!” …… “诶诶诶,你说唐家那位小少爷会不会是什么老怪物转世啊?” “怎么说?” “他那天一个人跑出唐府,到了那城西的堰塘旁,我刚好在那边儿洗衣服,隐约听到他说什么‘浮生啊浮生,梦一场啊梦一场’之类的话。” “可不能乱说啊,唐炳贤是出了名的护崽,要是让他听了去,指不好就被沉尸了。” …… “混账东西,吾儿出自娘胎,浑身皆是骨肉血所做,哪里来的妖怪之说!他天生早慧那是上天所赐,何来的老怪物转世!我看他们根本就是嫉妒我有这么个好儿子!” “老爷消消气,我们不去管他们,安安心心把康儿抚养长大就好。我看康儿啊,定是那状元之姿。” “夫人所言极是,不同那些小人计较。” …… “唐炳贤,汝子唐康怀妖魔之疑,引得方圆百里人心惶惶,夜不能寐,食不安言。时逢战乱之局,此乃民心动乱之因,不可不除!” “吾儿不是妖,不是妖啊!他是活生生的人!” “让开,若你再执迷不悟庇佑动乱之因,定取你项上人头!” …… “康儿快跑,不要管娘了,你快跑!从那个地道里钻出去,往南跑,往南跑!头也不要回地跑!快跑啊!记得替爹娘报仇!” “祸子已逃,快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娘!娘!他醒了,他醒了!” “这孩子,身上褥疮都睡出来了,今天终于醒了。怜儿,快去给他端点水来。” “是,娘亲。”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啊?从哪里来?发生什么事了?” …… “康哥,这个字怎么念啊?” “康哥,你为什么总是皱着眉啊?” “康哥,你为什么总是看着远处啊?” “康哥,你以后要干什么?考状元吗?” …… “呜呜呜……康哥,家里突……突然来了好多人,他……他们把娘亲,把娘亲……杀……杀了!我躲……躲在地窖里,娘她……她没来得及……” …… “康哥,你说什么?你要去当兵?为什么啊!那多危险啊!小时候,我们村子里去当兵的一个都没有回来,你要是走了,我该怎么办啊!” …… “小东西,你这个大点,扛得动武器吗,怕不是穿上战甲就要跪在地上了,哈哈哈哈……” …… “唐康!杀十人,记丁字功!” “唐康!杀三十二人,记丙字功,立百夫长!” “唐康!杀两百五十三人,记乙字功,立千夫长!” “唐康!杀三千五百人,记甲字功……” “唐康!杀……” …… “册封唐康为辅国大将军!” “册封唐康为骠骑大将军!” …… “真没想到啊,那唐康好好的骠骑大将军不做,非得去做那劳什子文官。” “他好像说什么,学武救不了世人。” …… “禀报皇上,那唐康领着千骑军震踏朝天门啦!” “混账,他不是文官吗!哪里来的兵符!” “皇上快逃吧,他快要杀进来了!” “朕为山河之君,背后便是江山社稷,不能逃!便是死在这通宝大殿上也不能逃!” …… “五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唯我等永世大乐!” …… “陛下,当年那舞继明妖言惑众枉杀唐氏一家,证据确凿!” …… “陛下,那陈锦怜的确已于十年前过世,一年前山洪爆发,便是连其坟墓都冲垮,尸骨无存了啊!” …… “陛下,这块土地史载三千年,可从未听闻过有人修仙问道成功啊,大都是那些江湖骗子自诩谪仙人坑蒙拐骗。” …… “陛下,当立皇后啊!泱泱大国,不可无母啊!” “陛下,国不可无太子啊!” “陛下,龙种啊!” …… “陛下,福清王率兵打进来了啊!快逃吧,陛下!” “陛下!赎微臣直言,当年微臣同你征战江山,陛下你文武双全,智谋多生,而今究竟是那般才如此颓唐啊!” …… 唐康枯坐在龙椅上,四下一片喧哗、火光。 嘎吱—— 通宝大殿的大门被推开。唐康睁开满是皱纹的双眼看去,透着凄冷的月色,站在门口那人渐渐露出面容来。 “你是谁?” “福清王。” “你不是福清王,你到底是谁?” 那人没有说话,提着长剑,一步一步走向唐康,站在他面前。 那人举起长剑说:“圣人,梦该醒了。” 那人挥剑斩下。 …… 唐康睁开眼,看见了眼前讨论得热火朝天的一干众人。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变动的位置的幅度说明时间才过去了半个时辰。但是啊,他已经在那梦里度过了一整个“浮生”。 他从他们的言语里捕捉到一道又一道信息,“成神”、“白薇”、“白帝”…… 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眉头不停地颤抖,一双手竟也是无处安放,良久之后他长叹一声,似疲惫了,似苍老了,似有心无力了。 许久之后,他才对着一干众人说:“诸位,讲完了浮生,我再来讲一讲‘绘世’……” …… 荷园会的正式的落定在日暮之后一个时辰,月亮从东山升了起来,照耀着大地。 在唐康看来,这是冷凄凄的。 他站在廊道上,望着窗外的湖,陷入沉思。站了不知多久,戈昂然走到他身边说:“唐康圣人,该回去了。” 唐康手指敲打着窗台,“一场棋局里,两方对弈,为正负二手,两方搅局,一为偷梁换柱,一为坐收渔利。大局开始前,我曾花百年的时间去推衍,才想出了定局之手,而这段时间里,恰巧长山先生又在,所以啊我想,我不赢还能有谁赢?偷梁换柱之人出局,坐收渔利之人还在,但我依旧认为那是定局,因为我知道那渔翁很弱小,稍不注意就要被鱼儿拖下水。” 他长呼一口气,“但是啊,我万万没想到,原来渔翁和我们的胜局并不相同。我万万没想到,那坐收渔利的人会是你戈昂然。我万万没想到,赶偷梁换柱之人出局的南山先生居然是最后的搅局者。” 唐康说完,转身离去,边走边说: “你戈昂然不成圣,那世间就没有人配成圣了!那南山先生不天下闻名,世间便不配有人天下闻名!” 戈昂然隔着极远大声问:“我想知道,如果一切照着圣人你的定局来,你敢不敢让那沾染了白薇神性的众人去承担因果?” 唐康没有回答。 但戈昂然已经知道答案了。 …… 回到了宅院的叶抚,同秦三月下了盘棋。 下着下着,他忽然笑了笑,在心里想,“南山先生,南山先生,真是个好角色啊。” “先生,你在笑什么?”秦三月好奇问道。 叶抚抬起头,将一枚棋子落下,笑着说: “我笑啊,棋局结束了。” 顶点 总结 第二卷结束了,共计五十一万字。从七月十二号上架算起,到现在过了一百一十天,虽然中间断更过不少天,但平均下来每天更新也有四千六百字,勉强及格的更新吧。 八月以来我就很忙,没时间去看书评,也没时间管理书评,所以书友圈看上去乌烟瘴气的,大家不要介意,好好看书就是了。 本来这一卷我是打算写悲剧的,但是想了想,那样似乎就不太符合本书轻松的元素了,就放弃了,这个结局也不知道大家觉得如何。可能有没添的坑,大家要是注意到了的话说一下。 目前基本确定了白薇女主的身份,但有不少书友再问开头的那个“鱼木”怎么办,作者是搞忘了还是怎么着。这个角色呢,怎么说嘛,戏份不是很多,但也不少,不过都集中在后期,总之,很重要一个角色,我没有搞忘。 第二卷结束,意味着本书进入中期了,虽说是这样,但依旧是轻松的主核,依旧保持现在的写作风格,一直到完本都不会变的。 第三卷差不多都知道,是神秀湖的剧情。这一卷怎么说呢,应该是曲红绡的主场吧,毕竟大师姐在五十五万字的篇幅里,只出场了六千字,要加加戏份啦! 好的,差不多就是这样。明天我要梳理一下第三卷的剧情,我们后天再见! 另外,求保底月票啦! 《修仙游戏满级后》总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六十三章 东宫 荷园会彻底结束了。 以一场算彻人力的棋局开场,以一场穷尽想想的封神之力结束。其间还有着许许多多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精彩的事、有趣的人。无疑,这一次荷园会很圆满,是青梅学府开设这个文会以来最圆满的一次。 白薇神辉的馈赠、文气碑文气的馈赠以及那圣人讲课的馈赠,让参与到荷园会的几乎每一个人都有着极大的收获。他们都只是普通的人、平凡的人,无力去看到荷园会背后涌动的暗流与大人物们之间的博弈,同样的,他们也不需要去承担失败的风险,对于他们而言,在荷园会上收获到的便是唯一。 荷园会落幕预示着明安城将逐步回归到往常的节奏,成为叠云国之中不那么受关注的城池。那大明湖或许会因为荷园会成为一个不错的玩耍去处,但明安城依旧还只是普通的明安城。 今夜,是他们大多数人留在这里的最后一夜,明日清晨便要动身各自回到来时的地方,所以大多数人夜不能寐,还沉浸在荷园会所带给他们的激动与精彩的享受之中。 这个夜,很是喧嚣,大多数人心都很浮躁。 而那平望楼所在之地,却依旧是静谧幽寂一片,好似这里不属于明安城一般。 那向来都是站在黑暗之中的守塔人,第一次迈出了那黑暗,站在月光下。许久不曾见光让他的双眼看上去深沉许多,那好似使劲儿揉搓过的宣纸一般的脸庞叫人看不出喜怒哀乐来。他佝偻着腰,望着天,兀自呢喃:“那盏灯,将高挂长空,为世人照亮黑暗。”他在想,自己当初把那盏灯送出去,并没有错。 他想起那个夜晚,想起那个人。 “我为五代人守灯,却也还不知道那人是谁。这世间,会有那样的人吗?” 他站着许久,才转身,重新回到那黑暗里。 …… 第五周周曾无数次猜测过叶抚的身份,猜过他的本事,但也还是万万没想到他能够酝酿出那般浩大的封神之礼。她并不知道这封神之礼背后隐藏着多少人,多少事,她只看到结果,看到那被叶抚弄出来的骆风貌占据文气碑,引得神鬼恸哭,看到他吟诵封神诏词,引香火神运。在她的眼里,封神之礼当是叶抚一人促成的。 她无法去想象叶抚到底是怎样的人,更加无法去想象他本事有多大,她只能做好她自己该做的事。比如说妥善处置好骆风貌这件事,毕竟骆风貌是她带出来的,虽然是被叶抚所逼,但直接发生人到底还是她。对于前两天叠云国的满朝风雨,她是很清楚的,所以更要处置好骆风貌。在封神之礼结束后,她便将因神魂受伤失去意识的骆风貌从清净观里带了出来。她能力有限,没法去修复骆风貌的神魂,只好把他先送到安全的地方。至于后事如何,她想,应该有人来处置。 一连好几件事下来,第五周周明确意识到自己做的是擦屁股清场的工作,这是她所最看不起的事情,但是面对着那样的人,那样的事无,没法去改变些什么。 第五周周将骆风貌送到了他所居住的旅店里便离开了,尽管她知道叠云国朝廷这些天很不安定,但是在皇帝李明廷没有给她下达新任务前,她都将继续执行着保护何依依这个任务。 第五周周离开后不久,便有一道清风从外面吹进骆风貌的房间里,萦绕在他身周。然后,他便像是睡着了一般,一切安然。只是,在他沉眠的时候,那桌上的纸笔又动了起来。 …… 即便没有去参加最后的告首会,但依旧身在大明湖的甄云韶也依旧是看到了那一场封神之礼。她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那一场封神之礼的主角是白薇,只是以为到最后,白薇也没能脱身出来还是成了那要去承担因果的神。看到了那样的结果后,她心里还是没有憋住,一阵阵抽痛。 事实上,她与白薇相识不过就那么七八天时间,但两人在那棋盘世界里短暂的交心,让白薇在甄云韶的认知里,远比那些相识了十几年的同窗以及先生们更令人愿意去理解和了解。在某种意义上,甄云韶觉得白薇和自己的处境很像,所以在知道那样的结果后,难免有一种“她已经是这般了,我还会远吗”的悲观情绪。有这种悲观情绪其实也不奇怪,毕竟从读书以来,所经历过的事情大多压抑着她的本性与本心,在一场又一场她眼里的悲剧所发生时,这般压抑爆发得更加明显。 夜里,她一个人独处着。学着那些里,道听途说的故事里江湖儿女发泄郁闷愤懑情绪的方式,找来了酒,一个人坐在庭院里,就着月光和影子闷头喝着。 她并不会喝酒,所以喝酒的模样很是别扭。想要将自己灌得个酩酊大醉,所以大口大口地喝着,但每次都将自己弄得狼狈不堪,涨红了脸、咳坏了喉咙,但即便是这样,她也依旧卖力地喝着,似乎是要通过这种难受来折磨自己,来麻痹自己,让自己不去想那些更令人悲伤难过的事。 第一次喝酒,酒量再好都难以承受,何况她的酒量并不好。几碗酒下肚,胃里烧灼一片,也不用修为去解掉,就一个人苦闷地承受着。 “是个好东西啊……酒啊酒……当真是可以让人想不起那烦恼来。” 酒意上头,红了一片脸,醉了一对迷离的眼。 恍惚之间,隐约之间,她好似看到自己对面坐了个人。她想要睁大眼睛去看看那人是谁,但晕乎乎的脑袋让她看不清楚,混沌的意识也让她忘了用修为去解酒。她凭着本能,顺着酒意,看不清楚对面的人,就不去看,嘴里说出话的是什么她也不管,闷头地说着,闷头地抱怨着。一口酒,一句话,尽管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但她就是絮絮叨叨不间断地说着。她这副模样,让那些仰慕她的师妹师弟们看到了定然会大吃一惊,他们定然想不到平时里话都很少说的甄云韶甄师姐喝了酒后居然这么能说。 甄云韶意识混沌,只知道喝酒,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但是坐在她对面那人,听得很清楚。 甄云韶正在讲述着自己读书以来所遇到的所有让她不开心的事情,大事小事皆有。抱怨和发泄郁闷似乎是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都会去做的事情。而事实上,如果不是满腔都是愁绪,也不会去喝酒了。 坐在甄云韶对面的是白薇。 白薇并没有去劝解甄云韶不要再喝了,现在的她基本上也知道,这点酒对于甄云韶的身体来说不算什么。她耐心地听着甄云韶的抱怨,一些是鸡皮蒜毛的小事,一些是听来觉得幼稚的无理取闹,一些是深有同感的理解,一些是对于人生的思考……许多许多。 “所以啊,为什么我不能有我自己的思想?为什么读书一定要读前人书?为什么总是要把‘常言道’和‘俗话说’挂在嘴边,大家都认为是对的就一定是对的吗?”甄云韶一口一口一个抱怨,顶着迷离的醉眼。 白薇耐心地听着,时不时应答一句,让甄云韶知道有人在听着。 这样一直到甄云韶彻底没了意识,醉倒后才结束。 白薇离去之前,留了一封书信给甄云韶。 …… 在首字会上,何依依遭遇了自己人生第一次道意的对抗,即便这样的道意对抗有些上不了台面,但对于才十八岁的他而言,已然是极其难得,甚至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机缘。但如果没有祁盼山转交给他的那张写着“浮生若梦”的纸条,这将不会是一场机缘,而是断绝掉他读书之路的灾难。 叶抚的“浮生若梦”替他承受了来自唐康的道意压制,所以对他而言,这就是一次单纯的机缘。从荷园会回来过后,他就一直闭关在自己的书屋里去消化今天的收获。这样一直持续到月头高照才结束。 何依依从感悟的状态清醒过来后,便出了书房,感觉到有些腹饥,想要去找些吃的。刚到廊道,便碰到了在等他的叶抚。 “先生,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啊。”何依依打招呼。 叶抚示意他坐下来。 何依依见状,知道先生应该要和自己说一些事,便坐了下来。 叶抚开口问:“首字会上,关于那‘浮生’,你应该有自己的感悟吧?” 何依依说:“要感谢先生给我的提点。”他从祁盼山那里知道,那张纸条是叶抚早就为他准备好了的。 叶抚说:“那一份感悟很珍贵,切莫忘记了。” 何依依郑重点头。 “这次荷园会,你的表现基本确立了你能够在读书一途上顺畅地走下去,还能走得很远,我想,大概是达到了你对自己的期望。”叶抚问:“我想问一问,你之后如何打算的?” 何依依想了想说:“岁夕青梅学府有十年一次的梅会,我打算中间这段时间里沉下心来读书,为梅会做准备。” “文会是吸取他人和向他人表达自己的一个途径,但我希望你读书不只是为了文会。” “先生之言,依依谨记在心。” “我以前所见到过的很多人,读书抱着强烈的目的性,为了目的去读书,反而不知道读书本身也是一件很值得留意和探寻的事。你是我目前见过读书读得最单纯的人,所以我希望你能顺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莫要中途断了。” 何依依再次郑重点头,从叶抚的话里,他听得出来这是在给予寄托,也清楚,分别的时候要到了。 “先生这般言语,是要离去了吗?” “明天一早,便要启程了。” 何依依一顿,“这么急吗?”他一会还会要上几天去准备准备。 叶抚说:“事实上,进入明安城这段时间并不在我们的行程里,不过现在看来,这段时间也还是很有意义的一段时间。” “是啊,这段时间是我人生十八年以来,最有意义的一段时间了。” “这或许是你人生十八年最有意义的,但我不希望这是你一生里最有意义的。你的一生,当有更多精彩的事。” “先生教诲,难以忘怀。”何依依细思以来,尽管自己从未刻意地同叶抚请教过问题,但从他那里所学的道理和所得到的帮助很多也很重要,从一开始的“读书人的烟火气”,到“事无巨细,皆可察之”,再到“捧稳手里一本书、心里一本书”,再到“浮生若梦”,最后便是这一次谈话,每一次于他而言都是一次成长,一个莫大的收获。 念及,便要同先生几人分别,何依依也还有些不舍。读书以来,他的身边除了居心,便没有其他可以说上话的人了,而这一趟,不论是秦三月和胡兰在他眼里,都是很值得去交往的人,即便相处时间并不长,但却远比其他人更感亲切。俨然,他在心里头已经进她们当作朋友,将叶抚当作良师。所以,分别总是难免不舍。但或许他真的在那一场“浮生”的感悟中成长了许多,懂得一个“放下”,懂得一个“分别只是暂时,再相见时还能一起欢声笑语才是永远”。 “先生,我们会再相见吗?” “会的,只希望那时,你还是你。” 何依依笑着说:“不论如何,我始终是我。” “去吧。” 何依依起身,深深地行了一礼,然后离开这里。 叶抚看了看他的背影,觉得比刚相见时坚定许多。 何依依刚走,祁盼山便出现在这里,他先前一直在听着叶抚和何依依之间的对话。叶抚并没有阻止祁盼山,事实上,他也想让棋盘山看到何依依的成长。 “先生明天就要走了吗?” “是啊,总不能在一个地方待太久。” 祁盼山稍稍沉默,“依依他,没让先生失望吧。” 叶抚点头,“他的未来很精彩,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们能给他一些自由。” 祁盼山知道叶抚在说什么,这段时间以来,见过叶抚的本事后,不会奇怪他能知道这些事情,“这样的依依,我想,他家里的人也不会去抗拒。事实上,他们希望的并不是让何依依去承接祖上的道,而是希望他能够尽快独当一面,毕竟,他家里的情势没法再留给他太多时间去成长了。”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没有谁是绝对的对与错,都说得出来理由。” “先生所言极是。” 叶抚又问:“你之后还打算回落星关吗?” 祁盼山点头,“我是守关人,便是死也只能死在落星关。” 叶抚笑了笑,“哪有那么多的侠肝义胆哦,”他虚着眼看着远方说:“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能活下去还是选择活下去吧。” 祁盼山轻声一笑,“当初选择成为守关人,便决定好了。” 叶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希望一切如愿。” …… 各自处置好各自的事后,白薇才同叶抚再次相见。 这次见面的地方不再是那大明湖的湖湾,而是大安湖枳香楼的楼顶。这里是五年里,白薇经常一个人坐着望远的地方。 见着面的第一句话是叶抚说的。 他问:“成了神的白薇还是那个白薇吗?” 白薇回答:“还是那个白薇哦。我可不会为了什么而去改变,依旧喜欢读书,会偶尔弹弹琴,会养花,会逗猫,”她笑了笑,“也还会在心里面藏一些自己的小秘密,可不能指望我什么都同你说。” 叶抚顺手将她怀里的又娘抱了过来,“我可没指望你什么都同我说,这次为了让你说个心里话可是没少费功夫,以后啊,我才懒得去做这些事。” “是嘛,是这个意思,毕竟我可从来没问过你的事。” 叶抚笑了笑,“你问了,我也不会说。” “我知道你不会说,所以我不问。”白薇手扶在围栏上。 叶抚颠了颠手里的猫,“这蠢东西你应该知道来历了吧。” “嗯,知道了。”白薇成的神可不是什么山神、江神之类的香火神,而是叶抚立的正位神,是独一无二的神。她还没有熟悉自己的能力,但是知道又娘不是只普通猫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那你打算怎么处置?”叶抚问:“它骗了你那么多年,总不该还放在身边吧。” 又娘听此,不由得把心提到嗓子眼儿。白薇成了神后,其表现超出了它的猜想,除了一身本事大了以外,其他地方压根儿没变,它也就意识到,这并不是原定计划之中的成神。说实在的,它真的有些怕白薇惩罚它,要知道它最开始接近白薇的确不是什么好目的,是被派来监视她的。虽然它不知道自己是谁派来的,但的确是这么个目的。听着叶抚这般说,它心里更是担心了,毕竟傻子都看得出来白薇很看重叶抚,何况它一只灵物。 事实上,这段时间的相处,白薇还是了解到了叶抚这个人一些,当即便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让我把又娘赶走,然后你顺理成章地把它给带走是吧。” 叶抚挑起眉,“瞎说。” 白薇轻哼一声,“不管怎么说,这傻猫还是陪了我那么久,虽说是骗了我,但还不至于把它赶走,毕竟区区一只猫而已。” 又娘顿时感觉压力很大,也不敢喵呜地叫一声,假装睡觉就好。 叶抚笑了笑,“行吧行吧,依你依你。”他想了想又问:“你现在已经没什么后顾之忧了,有没有考虑过把莫芊芊叫回来?毕竟你让她走的时候,她真的是伤心到了极点。” 听着叶抚这般说起,白薇心情难免低落了一些,看着远方,轻声说:“我有考虑过同她说明情况,但是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应该这样。” “为什么?” 白薇说:“芊芊不属于我,她应当有着她自己更精彩的故事,不能一直守在我身边。你也说过,没有谁会为了谁而放弃全部,那样注定是不公平的,是不合理的。芊芊陪了我五年,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五年,于我而言,已经是很大的满足了。我希望啊,有一天再见面的时候,她能够惊喜地叫我一声姐姐,然后像以前一样同我说起她精彩的故事,这样就好。” 叶抚说:“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你就只是一个人了,希望能够习惯。” 白薇瞥了他一眼,“你还是明天走吗?”她停了停,然后低声说:“或许可以多留一天。” 叶抚笑了笑,“也不知是谁催着我明天打早就走。” 白薇别过头,“老是喜欢打趣我,没意思。” 叶抚摇摇头,“行了,就这样吧,也没什么多说的。这段时间里你好好了解一下作为一个神该做的事,毕竟不能占着神位不做事。” “你还是岁夕的时候回来吗?这个总不该是骗我的吧。” “没骗你。”叶抚说,他想了想又问:“之后你打算到哪儿去?” 白薇说:“这个我其实挺迷茫的,感觉明安城已经不太适合我呆了,毕竟一切都和之前不一样了。”她看着叶抚说:“说实话,我想跟你一起出门游学去。但是想归想嘛,总不至于真的那样做了。” “为什么这么说?” 白薇笑了笑,“要是跟着你去游学的话,我估计啊我会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你的学生,那可使不得啊,总不能让我以后先生先生的叫你吧。” 叶抚想了想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样叫也没什么问题。” “都是读书人,还是要讲究一点的。”白薇说。 “随你吧。” 白薇倚靠在围栏上,“想了想,我还是打算先在这附近走一走,毕竟太久没出过门见过世面了。” “附近?哪附近?” 白薇说:“在书上看到过,叠云国东边有一座花城,有各种各样的花,我打算去哪里待上一段时间。你知道的,我喜欢花。” “你成神的事情被不少人知道了,所以你自己出门在外还是要避免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我又不是小孩子。” 叶抚点点头,其实他也只是顺嘴提一提而已,白薇现在的本事他最清楚,所以也没必要去担心。 “你不回去看看家人吗?”叶抚知道,白薇是有家人的。 白薇摇摇头,“现在不是时候。” 叶抚点头,他没有细问。 “明天一早我就走,就不再见面了。跟两个学生解释你的事情已经费了我不少口舌了,可不想明天再解释一通。”叶抚说。 白薇好奇,“你是怎么和她们解释我的?” 叶抚说:“还能怎么解释,就说不知道呗,我总不能把什么事都说个干净吧,当先生的还是要留点颜面。” 白薇上下看了看叶抚,叹了口气,“可真是个不地道的人啊。” 叶抚将又娘递给白薇,“不说那么多了,就这样吧。” 说着,他便要离开。 白薇连忙开口叫停了他,她转了转眼睛,笑着说:“我再和你说一个我的秘密呗。” “说吧。” 白薇轻轻踮起脚,倾身贴着叶抚的耳朵说:“其实啊,白薇是我的名字,我姓东宫。” 说完,她笑着看向叶抚。 叶抚听此,挑眉说:“要不要给你改个神号,叫东宫帝?” 白薇连忙说:“算了算了,别改别改。拗口,拗口。” 叶抚招招手,“等我回来,再听你说你的事。现在嘛,我该走了。” “那好,我等你。”白薇笑着说。 话语落定,叶抚离开这里。 白薇一个人在这楼顶站了许久,笑着看向远方。她想,终于一个人站在这儿也不觉得孤独了。 以前的五年里,她不知多少次一个人站在这里看着远方,那些时候的她总是孤独的。 所以啊,最难得的分别总是平平淡淡的,是一句“等我回来”和一句“我等你”。 他们都清楚,分别不是结束,而是新故事的开始。 第二百四十六章 机关飞艇 昨天的时候,叶抚就和胡兰秦三月交代了,明天一大早就要出发。她们昨天夜里便准备好了行李细软,起床洗漱便可以直接出发。 叶抚的睡觉是个形式,在不必要的时候便不会去做。一整个夜里,他都在写自己这些天的一些感受,分析着形形色色的人与事。他一直认为,自己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成长。要学会去做一个于他人而言更好的老师、更好的朋友,以及能让人喜欢更多一点的人。对生活的乐趣,不正就是这些吗? 叶抚和白薇的分别平淡如水,但胡兰和居心的分别就不那么平淡了。居心舍不得这个可爱的妹妹,胡兰舍不得这个有趣的姐姐。所以,她们之间有着许多话要说,即便昨晚睡觉时居心同胡兰和秦三月挤在一张床上,已经说了很多很多话了。但真到这分别时,话还是少不了。 叶抚没有去催促,各自说完想说的话才是他想看到的。平平淡淡的分别也好,绵绵软软的分别也罢,那都是情感的表达。成长中的胡兰需要情感的表达。 再多的话也有说完的时候,便要说上最后一句再见了。他们各自约定着,等再相见的时候,要如何如何…… 收起这安逸的心来,放到旅途上。 …… 对于骆风貌而言,香火神运借由他的身体被引出来,是从其根本上的一种摧残。在清净观,他吟诵诏词,让香火神运入体,对于肉体和神魂的压力早已超越了他可以承受的界限。他凭借着自己的信念承受了下来,但是身体和神魂的强度可不和他讲究什么信念不信念的,所以,他的肉体在诏词结束后崩碎了,若不是白薇及时降下神辉做了保全,他早已化作一滩肉泥了。但是白薇到底是刚刚成神,许多能力还是一知半解,能够保全他的身体,但是无法保全他的神魂。 这只能由叶抚来。 在离开明安城的前一晚上,叶抚保全了骆风貌的神魂,同时也给他留下了一封书信。 待到骆风貌从混沌之中苏醒过来时,那封书信不偏不倚恰巧落在他的枕边。他顺手拿起来,一字一句地看着—— “世间再无骆风貌,叠云国已不再是你应当再待的地方了。去中州,带上南山先生这个名字,到中州去。” 骆风貌见此,陡然转过头,朝窗外看去,那里是一片江山如画。 …… “世间哪里会有十全十美的办法。石祝,你确定要那般吗?” “先生,我已然了无遗憾。” “你的学生呢?” “她不愿意走我的路,便走她自己的路吧。我能为她所做的最后的事,不过如此了。” “可是这样,你又能得到什么呢?” “先生,便让我做一次甘愿付出,不求回报的人吧。” “既然如此,且随你心意。” …… 戈昂然立于高楼之上,远远地望着西边,忽地在某一刻,他的心头一颤,旋即意识到什么,禁不住幽幽一叹。 “到底还是走到那一步了。天下果然没有一切顺意的事。” 念罢,他转身下楼,身周带着一缕清风。 …… “长山先生,这一局终究还是失败了。” 依旧是那个简单的小木屋里,依旧是唐康和李命。 李命无奈地笑了笑,“这一次失败也不在我的预料之中。虽然严格说来,也并不算失败。” “为什么这么说?” “你要明白,儒家付出千年的代价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在下一次世难当中有主动去选择的机会。” 唐康苦笑,“可是白薇成的是正位神,没法去背负因果,又怎么能说有主动去选择的机会。” “千年的代价是无立圣的大运,而偏偏在这个无大运的时候,儒家诞生了新的圣人。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没在预料之中?” 李命笑了笑,“是的,小局输了,但是大局未定。” “大局未定。” “是的,大局未定。何况,小局也只是输给了我们自己。” 唐康若有所思,然后又问:“先生觉得那南山先生会不会是几个月前儒家诞生的新圣人?” “不知道。或许,他本身不想让人知道,便没有人能知道。” …… “师姐?师姐?师姐!” 甄云韶迷迷糊糊之中睁开了眼,向着头看到的第一眼便是高挂长空的太阳。太阳正当当地落在天上,俨然说明现在是正午时分。她坐直了,稍稍发了一会儿愣,然后才看清了面前桌子上东倒西歪的酒坛子、酒碗以及洒出来的酒水。只是单纯地凭借意识,她隐约能感觉到自己昨晚在做些什么,但是记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师姐?” 外面又传来了一道呼声。 甄云韶听此,连忙将面前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收了起来,她还是不想给师妹留下一个邋遢师姐的形象来。在收拾的时候她看到了一封写了许多字的书信。 大致瞥了一眼,信上面没有留名字,但是仅凭字迹她也猜到了是谁的—— “想必等你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姑且说是昨晚吧。昨晚我来过了,你喝醉的样子很可爱,不过你自己大概是看不到了。虽然没有问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喝闷酒,但我大致上也猜到了,应该是因为我昨天成神的事吧。 其实,事情和你和我想得并不一样。昨天的封神之礼并不是让我去应对那些大因果大劫难的,你应该也听到了那诏词,只是纯粹的封神而已,并无其他。事实上,这场封神之礼是由另外的人主持的,具体是谁呢,我还不能和你说,你就当作是有人帮我解了围吧。 虽然这么说有些草率,但事实如此。当然了,我并不是为了安慰你才这么说的,这封信也不是提前写好的,你要是不信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出现在你面前亲口和你说。其实昨晚我就想当面和你说的,但是看你喝酒正在劲头上,也就没有去打扰。对了,你喝完酒同我说了许多许多你以前的事,不过我会帮你保守秘密的。 有一件事还要和你说,我会离开一段时间,也不知回来后还能不能再看到你,所以现在该说的我就都和你说了。按理来说,你是我第一个倾吐心事的人,所以啊,不论如何,我都还是希望你好好的。 还有一件事,你说戈院首想要救我,是真的。他还让我转告你一句话:无论如何,青梅学府始终站在你身后。 就这样吧。 对了,你的身份令牌我就不还给你了,当作纪念,留个念想。” 甄云韶看着看着就笑了,笑得很傻,也很天真。 “师姐……师姐……”外面的敲门声不停。 甄云韶乐在心里,笑在脸上,打开门。 少女看到师姐,呼了口气,正准备说话,忽地嗅了嗅鼻子问:“怎么有股酒味儿?师姐你喝酒了吗?” 甄云韶面不红心不跳地说:“没有。” “那为什么——” “是要回去了吗?”甄云韶打断她。 “嗯嗯,五六先生已经在催了。” 甄云韶吸了口气,笑着同她说:“我不回去了,我要出门游历去了。” 说着,她大步向前。 背后的少女愣了愣,连声喊道:“我怎么和先生他们说啊!” 甄云韶回过头轻快地说:“你就说师姐她要出去玩一玩,过些时间再回来!” “过些时间,是多少时间啊!” “我也不知道!” 说完,甄云韶消失在远处。 这一场分别来得很突然。但是于她而言,不过是选择了自己活下去的方式。 …… …… 太阳升起落下十多次后,一脚便迈进了夏天最热的气候,尤其是越望着北边儿走,便越是如此。 过了中部那座山,便是叠云国最为繁华的地段。最大的几个城池都在北边儿。望着这边儿来了后,碰到的修仙者比之前多了不少,平时里大半年都碰不上的能够御剑飞行的人,在这儿过两天便能碰上一个。所以啊,一心向往着练剑的胡兰在见到了御剑那般潇洒之后,便更是心痒难耐了,恨不得拔出自己背后的木剑便来一次说走就走的御剑。 但现实总是不尽如意,不要说御剑了,她现在都还能突破练剑的心关。 不过荷园会大小事的大半个月下来,倒是让她成功地正视了来自大师姐的压力,终于可以不留下瑕疵地去唤醒神魂了。在离开明安城的三天之后,她便成功地在一个小山庄里面突破了神魂,当时是在半夜,忽地出现呼啸的风和黑暗中不知名的低语,也是吓到了不少人,以为是什么凶神恶鬼来闹事。 因为之前一直在刻意压着神魂,所以这一下唤醒后,神魂直接突破到一两四分的层次,这不可谓不强,要知道,神魂本就难以突破,何况她这一下子就突破四个小层次。 而胡兰本人呢,唤醒神魂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去熟悉神魂的能力,也不是稳固神魂修为,而是拿出她心心念念的大师姐给她的木牌,小心翼翼地把想说的话通过神魂借由这木牌说给大师姐听。然而遗憾的是,她并没有得到回应。 之后的几天里,她都不厌其烦地去尝试同大师姐说话,但没有一次得到过回应。一开始她在想大师姐应该很忙,没有时间去回她,或许在闭关修炼,或许在战斗历练,或许因为隔得太远要过上一段时间消息才会送达。这般又持续了好些天,她开始担心大师姐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秦三月一阵子安慰不管用,叶抚亲自和她说明了大师姐现在没空回答她才让她放下心来。 叶抚知道,曲红绡现在所在的地方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收不到胡兰的神念也很正常。他可以预见,等曲红绡出来后,看到自己的传音令一连串几十上百道神念时,会是怎样的表情。 想来也是,胡兰这姑娘卖力地修炼神魂不就是为了能够和大师姐说话嘛,好不容易能够说话了,却得不到回应,心里百般滋味也是正常。好在她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接受了事实后很快便能全身心投入到另外的事当中去。 在一路前往叠云国北边的官渡之口的路途当中,她除了神魂持续提升以外,自己的修为也成功地突破到了金丹。在从有妖兽的山脉湖沼之间穿过时,她便是开路的主力军,一路来同大大小小不少妖兽打过架,也跟一些落草为寇的修仙者战斗过,算是正儿八经地迈进了修仙界这块土地。为了更好程度上地提升胡兰的战斗技巧和意识,叶抚并没有教她什么神通和秘技,她跟人妖打起架来,全凭着手上一把木剑,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和秦三月一起来,两个加起来都打不过就溜,反正叶抚是不打算帮她们的。 刚开始的时候,胡兰和秦三月没少吃苦头,受过不少伤,也没少抱怨过叶抚这个当先生的看着学生受欺负也不管。但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习惯了去和妖兽打架,适应了去和人斗心勾角,也习惯了挨打受伤的感觉。 一路来,也有过不少同行的人,让胡兰好好地见识了真正的江湖是什么模样。 在叶抚的眼里,她正在朝着可以拔剑的时候一点点迈进。他有理由去相信,自己这个学生拔剑之日,会是惊绝四方之时。 秦三月自从想明白了自己身份这件事后,便真正意义上地不需要叶抚去担心了。不论是修炼御灵、演习阵法还是每日都不落下的读书功课,她都能做得很好,妥善一切。在胡兰同大大小小的妖兽和形形色色的人战斗的时候,她在感悟这天地之间,万事万物的气息,感悟它们的共同之处,感悟它们的不同之处。因为对气息的敏感程度高,一路来收服了不少精怪,其间还有着已经通灵性的。当作奖励,叶抚送给了她一个小天地,用以安置这些精怪。至于在阵法方面,这段时间她一直在研习阵理阵论,并未真正着手去布阵,按照她自己的想法,打算先精通基本的理论,做到齐全才去真正着手。这很符合她求稳的性格。 这样一直过去了两个月的时间,才一路走走停停到了叠云国北边的官渡之口。 时间已经来到了九月多了。离着那目的的神秀湖大潮也只有一个半月了。 照着叶抚的安排,他们在叠云国的官渡之口,乘坐机关飞艇,历时一个月直达东土北边儿的神秀湖。如果坐马车前去的话,得要接近十年的时间。也可以想得到,能够坐得起飞艇的人,并非是普通的达官贵人。因为购买飞艇船票所需要的是修仙界的流通货币——灵石,所以坐飞艇是普通人根本无法渴求的事。当然其间还是不乏并非修仙者的普通人,但他们大多都出自大家族,能够支付得起灵石方面的开销。 叶抚从临走前邻居食铁兽给他的天材地宝里选了件最差的秘银之根,然后折下指甲盖那么大一点,交给胡兰和秦三月去到官渡之口的典当铺换了一堆灵石回来,就不愁机关飞艇上的消耗了。一个十岁的金丹修士足以去震慑那些打小算盘的人了,毕竟如果不是出自大势力,哪有人会有本事在十岁的时候成就金丹。所以,叶抚并没有让胡兰去掩饰修为,这是避免麻烦的最好震慑。有些时候,高调比低调更好用。 除了胡兰以外,叶抚和秦三月都更喜欢安静一点的地方,所以他们以两票的绝对优势胜过胡兰的一票,租了机关飞艇上一间地处清幽的房间。虽然花费有些高,但能住得更加舒服,总是没什么问题的。倒是让叶抚另眼相看的是,秦三月不再拘泥于金钱上的花销了,或者说不再在这方面花费太多的心神。荷园会一事,的确是让她成长了不少,明白了更值得去花费心神的事。 专门用于载客的机关飞艇是由特定的组织在运营着的,毕竟这样配备了几千个房间和两处巨大的一般生活区的机关飞艇一般人也拿不出手来。反正,这可比叶抚最开始看到的那李泰然的飞艇好了不知多少。 待到时间后,飞艇从官渡之口起飞,一路沿着空中早已规划好的航道,朝着神秀湖出发了。 飞艇上有特殊的阵法,可以使飞艇即便在空中遭遇了飓风,也不影响到上面乘客的正常生活。而且,飞艇是由专门的组织在运营的,为了防止空中妖兽和一些乘客捣乱,配备了不少高手。为了照顾到大家的修炼,不少房间还配备了聚灵阵等等辅助修炼的东西,虽说价格贵一点,但总体来说是划算的。生活区里,还有专供饮食的地方,专供娱乐的地方,甚至还配备了日常用品添置的地方。总之呢,想方设法地让乘客觉得这个钱花得值。毕竟一个月的时间,也还不短。 上了飞艇,进了自己等人租的房间时,才发现这哪里是什么房间,而是一个比三味书屋差不多大的宅院,院子里甚至还种着一颗开了花的樱桃树。清幽雅致,漂亮干净。还能分明地感受到浓郁的灵气,不管从什么方面来说,都是很好的。这才让他们意识到,原来当时租房的时候花的灵石并不少,只是相对于他们从典当铺换回来的灵石很少而已。 总之,其他的不说,对于叶抚而言,悠闲安逸的空中生活开始啦! 顶点 第二百六十五章 星辰大观 如同巨大的飞行猛兽,张起铭刻有复杂纹路的旗帜,在呼啸的风中飘摇,结成一道道密闭的保护阵,隔绝外界的一切危险,机关飞艇穿刺在云层之上,船身两边如同黑龙一般的摇杆时时刻刻都在小幅度颤抖着,维持平衡。 空中航道隔上一段距离便有着专门的标志,让驾驶员确定还在正确的路线上。为了避免云兽、飞鹀等妖兽聚集区,航道往往是弯弯绕绕的,在空中同巨大的妖兽对抗显然是不理智的。其实在空中飞行时,比较危险的反而不是那些集群出动的妖兽,因为集群妖兽一般而言有着首领,它们往往能理智判断,避免去同人类做争斗,毕竟同人类争斗是费力不讨好的时。更危险的反而是那种单独出行的凶兽,会对机关飞艇进行无差别的袭击。 不过,一般大型的机关飞艇配备的攻击抵御系统能够应对空中绝大多数的凶兽。叶抚三人所乘坐的机关飞艇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商行——朝天商行在东土的分部运营的。大商行的信服力还是比较高,这样环境里都珍惜生命的人们宁愿多花点钱求一个安慰。 也不愧是大商行,将顾客体验照顾到无微不至,尤其是更舍得花钱的顾客。叶抚三人住的宅院有着专门侍奉的人,将大小事宜安排得妥妥当当,叫他们只顾着休闲玩乐便是。除了饮食方面,由于被叶抚养刁了胃口的原因,不太习惯以外,一切都好。 本来关于这方面的问题,一颗辟谷丹就能解决,而且以他们的修为还不用丹药,但对胡兰而言,吃喝也是人生的一大趣事,总不能因为修个仙便舍弃掉,秦三月则是受到了胡兰影响。 所以,她们天天求着叶抚自己做饭,反正宅院里配备了厨房。但叶抚哪里肯在这种地方还当她们的伙夫,一口一个“学生不给先生做饭,居然还想着先生给学生做饭”为由给拒绝了。事实上,叶抚只是嫌麻烦而已。 勤奋总是逼不得已,偷懒才是人之常情。 叶抚的日常是看书、讲课、品茶、赏景以及研究; 秦三月的日常是看书、听课、做功课以及修炼; 胡兰的日常跟秦三月差不多,只是每天多了段看着传音令发呆的时间。小姑娘人不大,心事挺多。 天空中的夜晚来得比较迟,但向来很是明显,毕竟是在云层之上。所以,每天的日出日落都是一道美丽的景观。 第六天刚入夜的时候,负责侍奉的侍女敲响了门。 正在院子里看书的叶抚打开门。 “客人晚上好。”侍女声音很细软,面容姣好。叶抚就没有在这船上看到过长相一般的侍女,想来也是,毕竟出身于最大商行。 叶抚问:“有什么事吗?” 侍女说:“飞艇将在一个时辰后进入了盛华之地,届时有星辰大观,客人有意的话,我替客人准备一下,可以前往观星台观看。” “星辰大观……”叶抚不由得朝着上面望去,只不过为了避去高空中灼热的光,飞艇上面是封了顶的。 侍女解释说:“盛华之地是这条航线的特有地,是洛河的开河之口,曾有一大剑仙于此地证得无上剑法,以剑开天门,扫荡了从地面到星空的一切尘埃,所以此地被称为离星空最近的地方。时逢陨星雨降临,乃极其罕见的星辰大观。陨星雨将从天外而来,经过这盛华之地,落进大海。” “陨星雨……就是流星雨嘛。” “在中州那边是这么叫的。” “上一次流星雨是多久以前?” “据记载应该是三千三百多年。” 叶抚笑了笑,“是三千三百三十三年。” 侍女歉意道:“具体的我不太清楚,还请客人见谅。” 叶抚沉吟一声,“剑来天门,扫荡诸尘,盛华之地,星辰大观……” “因为客人是贵宾,观星台是贵宾附属,不需另外支付费用。客人意下如何?” 叶抚说:“帮我们安排一下吧。” “是。请客人稍等。”侍女说完便离开去安排了。 叶抚转身回到院子里,将正在修炼的两个学生叫醒。 “先生,怎么了?”胡兰问。 叶抚笑道:“我们去看星星。” “看星星?”胡兰嘀咕道:“看星星哪里有修炼有意思。” 叶抚说:“你大师姐可是很喜欢看星星的。” 胡兰眼睛一亮,“那我要去看看。” “三月呢?”叶抚转而问秦三月。 秦三月说:“星辰的气息应当也在我要去感知的范畴内,所以我也去。” 叶抚点头说:“这个的确。万物气息,可没有几个比得上星空的浩瀚。” “老师,其实我有一个问题。”秦三月说。 叶抚点头,“你问。” 秦三月转了转眉头,“先前我在书上看到一个说法,叫相由心生,说的是人对万物的观感基于内心的状态和心灵境界。但在现实生活中,人内心的状态往往因为对万物的观感而发生改变,是否应该说是心由相生呢?” 叶抚说:“这本来就不冲突。心与相并没有绝对的因果关系,是相互影响的。我可以因为出门就看到一坨牛粪而心情不好,也可以因为心情不好看一块石头也像牛粪。相由心生和心由相生并不矛盾,只不过是人从不同角度去思考的观点。” 胡兰在一旁插嘴:“先生你真粗鄙,不是斯文人。” 叶抚瞪了一眼,“别打岔!” 秦三月想了想说:“我本来担心我对万物的感知受到心灵境界的影响,照老师这么说来我也可以依据万物去提升我的心灵境界。” 叶抚对秦三月一点就通的灵性很满意,“是这个理。” “还有一点啊。我看相由心生还有个说法,说的是人的相貌也会根据心境而有一些变化。大多数修炼的人起初会因为修炼纳天地灵气,而在相貌上有正向的变化,但在历久的修炼后又出现一些逆向的变化。说是修炼久了后,心境更加契合大道后,就会回归本初,也就是本来的模样。” 叶抚想了想说:“的确有这么一点,不过你想说什么呢?” 秦三月稍稍起羞,她抚着自己横断眼眶的疤说:“快半年的修炼了,我这道疤一点变化都没有,如果真相由心生的话,那它应该随着我的心意消失掉才是……”她声音小了一点,“但是现在看来嘛,一点都没变,所以我在想会不会这就是我本来就该的模样。” 叶抚笑问:“你想让它消失吗?” 秦三月看向别处,“女孩子脸上有道疤总还是别扭的。” “那样的话,你可以通过其他方式,比如吃一些祛疤的丹药,练一些美颜的功法——”说到这儿叶抚忽然停了下来,他想起以秦三月的情况没法吸收丹药及任何蕴含灵气神意的东西。也难怪那相由心生到她这儿来了就显得格格不入。 “我直接帮你去掉吧。”叶抚开口说。 秦三月想了一下又笑着说:“算了,我突然又觉得有一点自己的标志也不错,不去了,不去了。” “确定?”叶抚没看明白。 秦三月点头,“确定了。如果它没法自己消失的话,那还是算了。” “你觉得没什么问题就行。反正我觉得这道疤也不太影响你的面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胡兰横断眼眶这道疤给她的柔和里添了一点英气,说着叶抚问:“对吧,胡兰?” 胡兰一愣,然后连忙点头:“是啊是啊,有这道疤姐姐也依然好看。” 秦三月拍了拍她的额头,“贫嘴。” 胡兰一撅头,“我说的是实话。好看就是好看嘛。” 叶抚笑笑,走到一边去,由着她们。他记得刚见到秦三月的时候,她还是个面色枯黄的瘦丫头,哪里都说不上好看,也就眼睛清澈一点,半年来,虽然瘦还是瘦,但肤色红润不少,脸也长开了一点,五官一下子就显出貌来,好看不少。倒是胡兰这姑娘,身高虽然高了一些,但样子依旧是那副可爱的样子,没走出小孩子的框架来。 闲说了一会儿话后,门再次被敲响了。 打开门后,侍女先行一礼然后说:“客人,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观星的地方,请跟我来。” 叶抚招呼上胡兰和秦三月便跟了上去。 如果不看远处,船身四周的话,定然会以为自己身处在一座城池里。有方条石板铺成的宽敞大道,有排列整齐、造型别致的阁楼宅院,沿路过去,隔着些许路便是一处假山游园。雅致的确是雅致,安静也的确是安静。与其说这是在一个交通工具上,不如说这是一座可以移动的城池。 这样庞大且精细的飞艇出自墨家。一个以侠客为主要组成的派系却拥有着天下最为顶尖的机关制造术。天下机关术无出其右,这是对墨家机关术的追捧,事实也的确如此,最快的飞艇、最大的飞艇、最坚固的机关城、最庞大的机关城、最精细的机关器……等等许多许多个带有“最”的机关器皆是出自墨家。其机关术厉害到很容易让人忽略掉他们本身的“政侠”结合,让人忽略掉其是最大的江湖游侠聚合体,让人忽略掉,几大王朝之中皆有墨家之人位高权重。 想到这儿,叶抚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秦三月。他能知道秦三月以前每一世的身份,但偏偏这一世空缺了一部分,他在时间长河中都没能去找到空缺的那一部分。但他知道,秦三月与墨家有关。正是因为这一点,比起其他派系,叶抚探究墨家更为多一点,不过具体是怎样的,还要等到合适的时间。 出了这条街,人多了一些,听着交头接耳的声音知道,他们也大多是去观星的。 “观星到底是怎么个观法呢?是站在一个大台子上吗?”胡兰好奇问。 侍女说:“一般乘客是在观星台一楼的大平台上观星,但客人你们这种贵客是在二楼的格台上观看。” “有什么区别吗?” “二楼格台比较清幽,不受叨扰,视野也开阔不少,能看遍四面八方。一楼的话,因为这一次是极其罕见的星观,所以即便是进观星台的价格贵了不少也还是挤满了人。” “这样啊。”胡兰小声嘀咕:“看来钱是个好东西啊。” 叶抚听此禁不住拍了拍她脑袋,他可不想秦三月好不容易从钱眼子里钻出来,这丫头又一头扎进去。 没过多少时间,便进了所谓的观星台。整个机关飞艇一共有四层,底层是核心动力区,第一层是仓储区,第二层是普通乘客区,第三层也是叶抚等人所在的贵客区。而这观星台在第二层与第三层之间伸出去的一块区域,就像是飞鸟的翅膀一般。二层的客人和三层的客人进入观星台走的不是同一个地方,从二层的路看不到三层的人,但从三层的路可以看到二层的人。 从匣道过去的时候,低头一看便能看到观星台一楼平台上密密麻麻的人,这并不像荷园会时挤着的人大多都是读书人,一个个彬彬有礼,公子来公子去的。这儿挤着的人大多配着武器,或长剑,或短刀……穿着的衣服也是各式各样,或道袍,或玄衣…… 很明显的,离了明安城,人多了也杂了。一眼望去,修道的、问禅的、习武的、炼神的……各种各样的都有。叶抚甚至看到了几个化为人形的妖,它们混在人群里,同人没有任何区别。这才是多姿多彩,这才是光怪陆离。 观星台总体呈凸出的半圆状,很大,硬挤的话容下整个飞艇的人不是问题。从匣道直接进入观星台的二楼,这边儿依旧是来来往往不少人,但比起一楼来就少很多了。同一楼的客人有着明显区别,二楼的人不论是修为、气质还是气机都要高出一楼不止一筹,他们大多出自世家、知名的门派和组织,大多数人有着同其他人相联系的气息,极少有散修。 这座天下差不多被门派国家势力刮分了个遍,占据着绝大多数的散修往往难以出头,但毋容置疑的是能够出头的散修定然是十分优秀的。只是,现实里没那么多的黑马之才,大多数人都只是平凡人。 二楼是一道圆环状的廊道,廊道外侧则是相邻着的许多隔间,内侧则是开放平台,上面以一个凸起的半环球玄色大台盖定。 侍女指了指那大台说:“那大台是一处镜台,到时候整个星空的模样都将在契合性地投射在上面,让人体会身临星空的感觉。” “倒是挺周到的。”叶抚说。 在廊道里走了一会儿,便来到了叶抚三人的隔间。 侍女为叶抚他们推开门说:“三位客人所在的隔间已经备好了茶点,每一个隔间都配有隔息阵法,不需担心被他人窥探。另外小女就在外面,几位客人有什么需要的话请吩咐。” 叶抚笑着说:“辛苦你了。” 侍女轻轻摇头,礼貌地笑了笑,“这是应该的。” 侍女心里多少比较开心,毕竟他服侍过不少人,深知修仙之人大多与常人有疏离层次感,很少会碰到愿意和你说一句客气话的客人。 叶抚能够感受到她心里的小开心。不同人有不同程度的满足,这是理所当然,一些于自己而言微不足道的举动,或许能让别人开心上好一段时间。 进了隔间后,入眼便是极其宽敞的类似于以前见过的落地窗那般的大开口,远望去,是璀璨的星空。星光闪烁在不知多远以外,无数颗星辰用其点点光芒,在无垠之中落成一副美丽的画卷。在这万里高空直视星空与在原野上不同,虽然离星辰的距离从根本上并没有多少改变,但是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又何况是在这所谓的盛华之地,从星空到这里没有丝毫的阻挡,那是分明、清晰,甚至可以用澄净来形容的体验。 胡兰对壮美的感觉并不深刻,叶抚则是见过更加浩瀚的星空,所以眼前这场景带给秦三月的震撼是最大的。自从开始修习御灵后,秦三月对万事万物都愿意付出极多的时间去研究去感知,眼前这不曾在地面上寻找到过的星辰,是她极大的向往。一进入隔间,她便站在那大开口前,恨不得直奔星空,同那些星辰相拥。她的眼里尽是一片缥缈虚妄,叫人看不透她面对那些星辰是何种的感想。 至于胡兰,她最大的乐趣便是把天上那些星辰一个一个地叫出名字来。 坐着不知时,忽地在某一刻,一道光迅速在天边闪烁而过,勾勒出长长的光影。有人忽然叫了起来,看哪!看那里,陨星来了! 一道道目光陆续转动,望向远空。 在伟大、奇迹般的星空面前,对于人类而言正在疾驰着的飞艇,此刻的速度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同那天边闪烁的一道又一道光芒的距离不曾变动。像是只会在夜里才出现的银鱼群,那些升腾着耀眼光芒的陨星成群结队地在天边掠过,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然后迅速消失。它们是壮美之中的匆匆过客,轰轰烈烈地来,留下震撼浩渺的美,然后带着人们的心神离去。 秦三月的眼里闪烁着同样的,但是不同意义的光芒。她会因为门前成群结队的蚂蚁而发呆几个时辰,会因为清晨花朵上欲滴未滴的露珠心驰神往,也会因为横断大地的奔腾大河而涌动新潮……同样的,她会因为眼前、天边那成群结队而过的陨星雨而升起无限的向往。不同于绝大多数向往那浩瀚与壮阔,她向往的是那奇迹般的存在,向往地是去感知到那属于万事万物的一份意义。 却在某一刻,她忽然瞪大眼睛,直呼:“老师!老师!” 叶抚被她的惊呼吓到了,“怎么了?” 她指着那陨星雨,“看啊!看啊!那群星星里面站着个人!” 叶抚一顿,他先前在看秦三月,倒是没有去留意那陨星群,此刻听这般一说,陡然极目一望,在那破碎的陨星呼啸形成的一团团爆发的火光之间,赫然立着一个身穿宽大衣袍的男人。 他张开双手,是要去—— 拦截星辰! 第二百六十六章 抓星星的人 秦三月回头看着叶抚,眼里充满了探求与询问。 叶抚一边看着那陨星雨之中的气机鼓点,一边说:“来自天外的陨星雨裹挟着虚空的力量,虽然强大,但并不是无法面对。” “老师你能拦截陨星吗?” 叶抚笑笑,“应该可以。” 秦三月眨眨眼,然后笑着说:“真厉害。” 陨星雨中拦截陨星的人并没有被多少人看见,他们不能像秦三月一般可以凭借气息感知去捕捉,也不能像叶抚一样,单靠一对眼睛就能看到,也不能像这二楼的其他人可以用特殊的法宝是看到。 “你们看到了什么?我也想看!”胡兰看不到,见姐姐和先生都看得到不由得心里不岔。 叶抚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一缕气息附着在她的眼睛上,那陨星雨中场景便一览无遗。她震撼了,震撼于那般对抗自然奇迹的伟力。 一楼的人看陨星雨的美与震撼,二楼的大多看陨星雨所带来的虚空力量,少部分人看到是那拦截陨星的人。 在他们眼里,无数道火点在那男人身周爆发,如同成千上万人在毫无克制地施放神通法术。高速的拖着长长光尾的陨星呼啸而过,虚空与空气冲击碰撞所倾泻出的力量肆意地席卷周围的一切,切割着那男人身周的一圈光晕。但即便是面对着这般狂暴的力量,那男人也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稳稳地立于星空之下。 空气的爆涨、炙热的火光、蛮横的冲击都无法突破他的防线,无法击溃他身周的那一圈光晕。 叶抚比所有人都看得更加清晰,他清晰地看到那男人嘴角洋溢着的自信危险,双眼里没有丝毫的警惕和担心,尽数是定然可以拦截下陨星的自信。 他对自己很有自信。叶抚也知道,他的确有这个资本去自信,他很强大,已然不再是先前所碰到过的年轻一辈。 二楼的其他一些房间,此刻充满了对那男人的讨论。 “那人是谁?” “看不太清楚面貌,手段是专注力量,极大可能是仙武同修的人。” “境界如何?能够凭借肉身拦截陨星,普通的洞虚都做不到吧。” “又没有在那样的境界里呆过,哪里知道到底有多厉害啊。” 他们猜测那人的身份,猜测那人的境界,但到最后都只得到个“很厉害、招惹不起”的结论。 却在飞艇最底层的某一间房里,穿着简单便服的头发斑白之人皱着眉,他面前站着一个面貌成熟的女人。 “他实在是太乱来了!”老人的语气明显实在压抑愤怒。 女人安慰道:“天官大人莫要置气,他本事很大,也不至于是乱来。” 老人闷哼一声,“简直愚蠢!这次神秀湖之行不知道多少人关注着,他这就露面了,这不明摆着告诉别人这次大玄王朝里来的是位皇子吗!” 女人一笑,挽了挽头发,“总要知道的,早知道也没什么影响。” 老人说着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他还是太莽撞了,这么多年不见长进啊!以他的本事,要是有太子一半稳重,帝位都坐稳了!” 女人挑起嘴角,语气古怪地说:“天官大人,这般话可不能乱说啊。” 老人双眼陷入深沉,撇过头去看着远处地陨星群。他岔开话题,“你同他走得近,知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去拦截陨星。” 女人一笑,“大概是试一下自己的本事吧。” 老人闷哼一声,如雷般在她心头炸响,“不要高估我的脾气。” 女人脸色微白,气息稍稍乱了些,不过脸上的笑意还是不变,“大人真是开不起玩笑啊。”接着她又说:“三皇子三个月前在君安府拜访何家家主和居老先生的时间里,遇见了一名女子,升起了一些兴趣,恰好那名女子也要到神秀湖去,三皇子就和她碰到一起了,我猜啊,拦截陨星这件事或许和她有关。” “女子?恰好?”老人皱眉沉思,想了想后问:“他是玩玩而已,还是怎样?” 女人摇头,“这一点我不太知道。” “哼,当初你差点把帝后的位置哄到手,小孩子的情情爱爱还看不出来吗?” “我老了嘛。”女人温声一笑。 老人沉思片刻后说:“这段时间不能出岔子,不管他是玩还是认真的,想办法把那女子和他隔开。” “你是要我处理掉她?” “随你如何处置,只要不让她影响到三崽就是。” 女人一笑,“嘴上说得狠,但还不是一口一个三崽的叫。” 老人面色一沉。 女人见状连忙推门而出。 陨星群中。 庾合目光不断游走在每一颗向他冲过来的陨星。他在寻找着让他感到满意的。 这里四处都是爆亮的火光,每一颗陨星都像是一条火龙,呼啸而来。不过对他没有丝毫影响,甚至连他的衣角头发都损伤不了分毫。 忽地,在群星耀火之间,如同惊鸿一瞥,一道极其特殊的光闪烁而过。那是分明的柔和银白色,在耀眼的火白色之中显得格格不入,就像一群糙汉子里混进了一个娇柔的小女孩。 庾合眼神里的光同那爆亮的火光一般,炽热而耀眼。几乎是看到那颗陨星的瞬间,他就不由分说地决定要将它给拦截下来。他没有选择去同那颗陨星正面冲撞,当然,他不是怕承受不住,是怕那陨星承受不住。他选择的是同他的气息完全相反的,一种柔和的神通进行拦截。一股灵潮在他丹田之内涌起,然后顺着经脉四处游荡,最终汇聚成河水波纹一般的屏障,径直地面对上那颗陨星。 那颗散发柔和银白光芒的陨星在远处看上去或许是慢慢地拖长着尾巴前进,但在庾合这个位置看来,则是瞬息万里一般的存在。 撞击! 那颗陨星撞在水纹般的屏障上,没有想象中的火花飞溅,更没有刺耳的摩擦声,像是巨人的拳头砸进厚重的棉花一般,没有爆发出任何力量来。陨星涌入水纹的瞬间,水纹便如同流沙一般聚拢,然后翻开,然后聚拢,如此往复好几次后,灼热的高温同蒸腾的水雾一起消散。 庾合伸手一招,将那由水纹裹挟着的陨星抓了过来,他放到眼前,用欣赏的目光去看待。 “漂亮!” 不是说自己的手段漂亮,而是赞美这颗陨星。 虽然说着是陨星的名字,但实际上只有一个指节那般大。这颗陨星如同夜明珠,十分圆润,也散发着同样柔和的光芒,只不过光芒是银白色的,在柔和之中贯穿了一种无言的冷意,面对这般冷意便像是在面对冰冷的虚空。 陨星上有着看似规则但又让人无法理解的纹路,像是精心雕刻的,又像是无数次碰撞后留下的。 虽然的确是漂亮,但庾合在意的并不是其漂亮的外貌,在意的是其中蕴含着的神奇力量。 这颗在陨星群中,独一无二的陨星有着一个具有诗意的名字——星辰之眼。它不同一般陨星,是游荡在虚空中的陨星体,它是死亡的星辰内核的一部分,承载着星辰永恒一般的生命之光,是珍贵的存在。 庾合身临这陨星群也只是试着找一找有没有这样的存在,倒没想到还真的有。 这一颗陨星被他捕捉到后,也就宣告着这一次的陨星雨到此结束了。 一楼的人们欣赏了壮美的陨星雨,很满足,二楼的人们见到了了不得的手段,同样也很满足。庾合收获了一颗星辰之眼,是最为满足的。 庾合将这颗星辰之眼收好后,摇身一动,便如同利箭一般穿透空气朝着飞艇这边飞来。 像是提前安排好了一般,在庾合临近飞艇的时候,笼罩在飞艇外面的那一层保护屏障张开一点,待他进来后便关上。 等候在飞艇甲板上的是一个身穿雕花铜衣的中年人和一个体态成熟的女人。 庾合落在甲板上,将整个甲板踩得嘎吱作响,这让那中年人听来不由得心疼。 “恭喜庾公子!”那中年人率先开口,笑着说。 庾合将头发收拢甩在后面,然后回道:“感谢宁管事配合我。” 那中年人名宁安匣,是这飞艇的最大管事。 宁安匣摇头笑着说:“哪里哪里,这般小事不算什么。” 庾合点点头,转而面向那成熟女人,略显歉意地说:“窦娘,没有提前和你说,怪我。” 女人名窦问璇,是随他一起来东土的长辈,按照吩咐,是要他听从她的安排。 窦问璇呵斥道:“你这太不像话了,麻烦了宁管事不说,还凭空地让我好一场担心,下次再这般,我就要同你父皇说了。”虽说是呵斥,但语气反倒是对晚辈的宠爱。 庾合双手合拢,像佛家弟子行李一般,连声说:“下次不敢了,下次不敢了。” 窦问璇哼了一声说:“走吧。”说完便转身朝着楼上走去,庾合脸上重新露出笑意来,然后跟了上去。 留着管事宁安匣在后面,叫了个人来,让他招呼一下人好好检查一下刚刚庾合落脚的位置有没有出问题。虽然他知道这飞艇很结实,但他也知道那位来自大玄王朝的三皇子可以一脚踩踏一座小山。 陨星雨结束后,还留下来的大多都是乘着还在这盛华之地,好好看一看星空的人。 因为二楼中间的镜台能全方位地观赏星空,所以叶抚三人看了那陨星雨后便出了隔间在镜台这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来观看星空。 镜台凸起的大半球形台毫无疑问地放大了人的视角,可以同时看到更宽阔的地方,这是一种别样的体验。秦三月最喜欢这种,所以看得最是沉迷,而胡兰则是从叶抚那里听说个大师姐喜欢看星星,便想好好看一看星星们有什么了不起的能让大师姐喜欢。 叶抚没有欣赏壮美星空的情操,他更喜欢看的是形形色色的人与他们的事,因为这可比死气沉沉的星空要有趣得多。在镜台这里没坐多久,从二楼廊道那边走过来两个人吸引了叶抚的目光,为首的正是先前在那陨星裙中抓星星的男人,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个体态丰满的成熟女人。 他们的出现并没有吸引多少目光,因为这二楼的人大多是身份尊贵实力不菲的人,像他们两人这般样态的人并不少。也只有叶抚一人认出来那男人是抓星星的人。 叶抚留了一份心思在他们身上,他想看看后续的事。 而在这边,一进了这二楼的廊道,窦问璇便问:“你又要去找那位姑娘?” 庾合笑着说:“这是显然的事嘛,以窦娘的经验应该不用多问。” 窦问璇哼了一声,“你这小子,倒是一点都不掩饰。” “在窦娘面前掩饰这种事,那不是自找难堪吗?哈哈。” 庾合稍稍瞥了一眼镜台里欣赏星空的人,突然看到某一处,惊道:“十岁的金丹修士!居然还有一分四两神魂!厉害啊,想不到还能在这边儿见到这样的小天才。” 窦问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挺不错的,在中州那边儿也算是很厉害的了。” 庾合笑笑,“兴许人家就是从中州来的。” 窦问璇呵呵一笑,“如果真是中州来的,定然是有头有脸的门派出身,多半也是赶赴神秀湖的,你当人家那些门派弟子跟你一样没事要从东土南边着陆,然后再赶往北边儿吗?” “指不定就有啊!” “她身边的那两人看上去都是寻常人,不过也说不好是遮掩了气息的。” 庾合看了看,没发现什么稀奇的,“算了算了不看了,我得去找她了。” 窦问璇说:“我就到镜台那边儿去等你吧,免得你没把东西送出去说我是在打扰你。” 庾合一笑,“还是窦娘懂我。” 窦问璇瞪了他一眼,迈动步伐,走进了镜台,找了处地方坐下来。大概她的确是有着独特的成熟魅力吧,她出现在镜台这里后,把一些人的目光从那星空上扯了下来。 庾合则是在廊道里走了一段距离,然后在一间房前停了下来,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进去了。 窦问璇坐在镜台里,打量着周围的人。她对这片星空不感兴趣,也不愿意干巴巴地坐着等,便将主意落在了叶抚这边儿。她和庾合先前所说的十岁的金丹修士正是胡兰。她对胡兰这个小姑娘有些感兴趣,毕竟在她看来胡兰着实是个不得了的小天才。 活到她这个年龄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身在江湖里,随意地打探别人是极大的失礼,所以她很直接,没有在一边儿偷偷摸摸地打量,而是正大光明地走到叶抚三人的旁边,问:“我能在这儿坐一坐吗?” 叶抚是一大早就注意到这个女人和那个抓星星的人,也知道她到这儿来是冲着胡兰来的,便说:“旁边还有不少空位。” 窦问璇轻声一笑,“我觉得这个地方欣赏星空最合适。”她是个成熟的人,如形容的这般,全身上下包括声音、笑容在内的每一个地方都是成熟的,尽管她的面容看上去也就临近三十的样子,但那股子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成熟韵味可不是这个年龄做得出来的。 叶抚说:“单论最合适的话,应该是镜台最中央最合适,可以无死角的看到这片星空的每一处。” “这么说来,先生你是不愿意让我坐在这儿咯。”窦问璇稍稍看了看叶抚的打扮,便猜测他应该是个读书人。 叶抚摇头说:“如果你真的想要在这个地方看星星,那么我们可以让给你,毕竟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窦问璇哪里是要看星星哦,她是要看胡兰。 被窦问璇一番打扰,胡兰和秦三月也从观想之中醒了过来,带着疑惑看向叶抚。 窦问璇见叶抚执意不愿,并没有再去强求,毕竟出门在外,最忌讳的便是莫名其妙地得罪人。她就挑了个离胡兰近一点的地方坐下来,然后尝试着去同胡兰搭话。叶抚没有去管这个,毕竟也不是什么多大的事。 窦问璇那股子成熟的气质很独特,好似有着能够轻而易举地同人走近关系的力量。而且她人声音又好听,聊天的本领也不错,很快便引起了胡兰的话题。窦问璇想从胡兰这边儿知道一些关于她的来历,而胡兰想从她那里听一些有趣的风土人情事。她们说着说着,窦问璇很快就发现似乎话题的主动权并没有落在自己这边儿,而是这个十岁的小姑娘身上,她总是极富求知欲地向自己索取,而自己却没有从她那里问到丝毫有用的信息。她没理由相信自己一个活了几百岁的人,会在说话上被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引来引去,想方设法地去夺回话语权,简单的聊天不敢随意动用神通秘法之类的东西,但凭借着自己一张嘴又夺不回话语权,这让她很是郁闷。 这明摆着的感觉就是,自己莫名其妙地成了胡兰的一本“故事书”。 这看在叶抚眼里,看得他想笑,他打心底地喜爱胡兰的古灵精怪,总是有着让人猜不到的奇妙小心思,所以他先前一点都不担心窦问璇同胡兰搭话,因为他知道小丫头有分寸有思想。有些时候,叶抚同她讲课都会被她其妙的思想给搞得头大。 窦问璇则是郁闷得不行,她真不知道这个十岁的小姑娘脑袋里面装的是什么,怎么说起话来跟个几千年的人精一样,滴水不漏,让人钻不了空子。虽然说实在的,她有些喜爱这个可爱的姑娘,但这根本不符合她一开始过来搭话的目的,让她有一种挫败感。人人都说她窦娘会说话,甜言蜜语讨得朝廷上下里里外外的人的欢心,只是凭借着说话的本事就可改变王朝半分局势,但在这一个小孩子身上碰壁了,如何让她没有挫败感。若不是清清楚楚地察觉到胡兰的骨龄是十年,她定然要以为这是个老妖精在装小老虎。 郁闷归郁闷,也不是什么多打紧的事,窦问璇还不至于在心里记了仇。 正当她打算再次跟胡兰绕一绕的时候,忽然从廊道那边传来一声巨大的碰撞声。她当即抬头望去,只见庾合被人一脚从隔间里踹了出来,撞在了一旁的墙壁上,将那墙壁撞出了些许裂痕。见到这番状况,她不由得咧了咧嘴,知道这家伙失败了,没讨到人家的欢心。她一想着这位大玄王朝尊贵无比的三皇子被人用脚踹出房间,而后他还将面不红心不跳地又顶着张大脸去对着那姑娘,就不由得感到丢脸。 她顾不上同胡兰说话了,连忙起身感到庾合身边去,然后朝着隔间里看去,看着那位姑娘面若冰霜一脸恼火。她歉意地冲着那位姑娘一笑,然后对着庾合呵斥道:“你这小子,又做了什么!”她并不担心庾合别踹出个问题来。 庾合站了起来,没有理会窦问璇,对着隔间里的姑娘说:“我说真的,我并不是为了别的,那颗星辰之眼可以替代你不见的金丹。” 从隔间里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庾合,你做这么多,是因为喜欢我?” “对啊!” “那我现在告诉你,我不喜欢男人,你死心吧!” 庾合当即一愣,然后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下半身。 一旁的窦问璇顿了一下,然后惊道:“使不得啊!” 感受到围观群众的异样眼光,庾合尴尬一笑,“我看看而已,窦娘你别瞎想。”转而,他对着那位姑娘说:“你不喜欢男人没关系,但这不妨碍我喜欢你。” “哼!” 一声冷哼传出,然后一道身影从那隔间里走了出来。是一位美丽的姑娘。她看也不看庾合,转身便朝着二楼的出口走去。 却走到某一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悸动,她下意识地转过身,朝那镜台看去—— 然后,她的目光里全是那个短头发的男人。她目光颤抖,不受控制地呢喃:“先生……” 叶抚看着她,笑着说:“好久不见。” 这位美丽的姑娘是当初以三关一生为代价求叶抚帮忙的周若生。叶抚那个时候收了她的金丹。 顶点 第二百六十七章 相逢是个缘 这是一副令人遐想的场面。 庾合遥遥地看着周若生,而周若生恍惚般地看着叶抚。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对话,不得不让庾合往那方面想。一想着,心里不由得抽痛。他看了看叶抚,顿时发现这个人便是那位十岁小天才身边的人。 窦问璇瞧着庾合的模样,便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说道:“兴许不是你想的那样,看看再说。” 庾合苦笑一声,“如果是呢?” 窦问璇说:“该我问你,如果是的话,你会怎样?” “我也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如果是的话,你不许做冲动的事情。” 庾合神情有些复杂,眉头微微泛起,配上他那独特的尊贵气质,倒也是一副吸引人的好看模样。他想了想,说:“过去看看吧。” 窦问璇点头。两人朝着叶抚那边走去。 叶抚这边儿,周若生呆呆地立在原地,她回忆起在黑石城的一切,想来不禁有些感伤,守林人所做的一切与叶抚所做的一切不断在她脑子里打转,让她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处置。 叶抚轻声唤道:“坐下来聊聊吧。” 周若生蹙着眉,她其实很想转身离去的。自从她决定远离守林人的一切后,便打算将那些让人伤感的回忆尘封起来,但是见到叶抚后,总又忍不住去回想,回想叶抚对她说的那番话。她神情复杂地坐到叶抚的那张桌子边上。 叶抚撇了撇庾合两人,对着秦三月和胡兰说:“你们要是还想看星星,就先换个地方,不想看的话就先回去。” 秦三月和胡兰都认出了周若生,知道先生和她应该会说一些话,便没有多问,换了个地方继续看星星。 还不待叶抚和周若生开口说话,那庾合和窦问璇便如同老熟人打招呼一般凑了过来。 “若生,这位是?”庾合很关心叶抚的身份,关心他同周若生之间的关系,忍不住开口先问了。 便只见周若生面色冷沉,一点都不客气地说:“庾合,不关你的事,还请你不要来打扰。” 庾合没有介意周若生的态度,他习以为常了。他转而对着叶抚,笑着问:“阁下如何称呼?” 叶抚笑答:“姓叶,单名一个抚,抚摸的抚。” 窦问璇扯了扯庾合小声说:“这是位教书先生。”这是她从胡兰那里得到的信息,虽说不知是不是,但明面上只能这么称呼。 “先生好!”庾合笑着点头行礼,然后很自然地坐了下来,再介绍自己说:“同若生叫我的名字,我叫庾合,从中州来。”说完,然后他稍稍动了动眼神,想看叶抚的态度。 叶抚笑了笑,“庾公子你好。” 一旁的周若生愈发冷沉,再次开口说:“庾合,你到底有什么事?” 庾合说:“我只是想同这位先生认识认识。” “庾合,你知道的我最讨厌你这种虚伪的人。”周若生没有给庾合丝毫面子。 庾合叫苦不迭,“我真的是想和这位先生认识认识。”他的确是想知道叶抚的身份以及同周若生的关系,所以这么个说法也没什么问题。 周若生深吸一口气,神魂一动,将一缕神念传给叶抚,“先生,这个庾合一直纠缠我不放,今天打扰你了,请问先生你的居处,改日我再来拜访。” 叶抚没多说,将自己的居处同样用神念传递给周若生。 周若生收到神念后,起身对着叶抚点头行礼,然后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倒也是潇洒。 庾合愣了愣,悲催地嘀咕:“有这么讨厌我吗?” 叶抚听到庾合的嘀咕,心里头不禁有些好笑,想着人家先前是男儿身,你一个大男人去追求,不让人讨厌才怪了。 窦问璇眼睛一转,同庾合说:“你同这位先生好好聊聊,我先回去了。” 庾合没多想,点了点头。 叶抚稍稍瞥了一眼窦问璇,周若生刚走她便要回去,不用猜也知道她的目的是去找周若生的。 一下子,这里便成了叶抚和庾合面对面交谈的场景。 叶抚翻开一个杯子,满上茶然后递给庾合,后者稍稍点头然后接了下来。没有周若生在这里,庾合气质和神情都有了很大的变化,变得极富霸道之气。 “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就不说什么客气话了,你有什么想说的便直接说吧。”叶抚看着他说。 庾合点头,“先生是爽快人。” “你才是爽快人。” 庾合笑了笑,“先生应该看得出来,我喜欢周若生,相同她结成伴侣。” 叶抚说:“在这之前,我想问,你喜欢她什么?” 庾合想了想,“似乎没什么道理,说样貌的话,我见过的什么圣女、神女、公主之类的同她不相上下的也有,但偏偏对她独有情钟,说性格的话……”他笑了笑,“她的性格其实很恶劣,每次同她说话都是不欢而散。若真是要说个为什么喜欢她的话,我也说不出来。” 叶抚笑着问:“一见钟情?” 庾合摇头,“第一次见面时,我差点把她给杀了。” “不打不相识?” “她打不过我,我每次都是让着她的。” 叶抚笑了笑,“那倒真是奇怪了,莫名其妙地喜欢啊。” “大概是吧。” 叶抚问:“你了解过她吗?” 庾合想了想说:“若是说身份的话,我只是感觉到她同守林人有关,”说着,他抬头问:“先生你知道守林人吗?” 叶抚挥手示意他继续说。 “真实身份如何,我没去调查过,我原本是打算同她熟识后,她自己告诉我,但是现在看来嘛,不太简单。”庾合说:“其他方面的了解的话,说修炼上,她不知是什么原因丢失了金丹。”他苦笑一声,“说来不怕先生笑话,我费了不少功夫想帮她补全金丹,但是她不太领情。” “至于其他方面的话……我感觉她心事重重的,有些失去了目标的感觉,像是行尸走肉般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四处。” 叶抚不由得说:“你倒是下了不少功夫啊。”他问:“真心喜欢?” “理性地说,我不太清楚是不是真心的。” “你很实诚。” 庾合笑了笑,“从小到大,我撒谎许多次,但这件事上,还不至于骗人。” “所以,你是想知道我和她的关系吗?”叶抚问。 庾合眼神一下子认真起来,点了点头。 叶抚也没打算在这件事上编个故事关系出来,毕竟这不是什么多大的事,“起初的话,我同她关系并不融洽,大概是得罪了她,她没少想要报复我,但之后由于一些事情,我帮过她一次,关系缓和了一些。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的。” “就这样?”庾合错愕。 “就这样。” 庾合有些怀疑,他想着周若生看叶抚时的眼神,明显感觉到其间充满着许多故事,绝对不可能是一句话就说完的。 “敢问先生出身何处?” 叶抚说:“我从东土南边儿来的。” “东土南边儿?”庾合狐疑地瞥了瞥不远处仰望星空的胡兰。他努力地去思考,东土南边儿能有什么势力可以养出胡兰这样的天才。想了半天,他觉得叶抚应该是随便说说,并没有告诉他真实的情况。 “先生,你对周若生的感官如何呢?” 叶抚笑着反问:“你是担心我和你抢她?” 庾合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被拆穿后也不尴尬,很大方地笑了笑。 觉醒守林人丙这个身份前的周若生,在叶抚看来就是个玩世不恭的二世祖,但是觉醒身份后的话,叶抚觉得她是个挺正派保守的人,若是论有无好感,实在是说不上。给叶抚感触最深的,大概就是那天他买早点回家时,在梧桐街碰到周若生时,她所表现出的坚强外表下的柔弱无奈,那个时候,叶抚不忍她自此沉沦,给了她一个包子鼓励她。 “在我看来,她就是个内心矛盾的小孩子。”叶抚说。 “小孩子?”庾合一愣,他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事实上,叶抚自从做了先生后,看谁都挺像小孩子。 这么个回答,让庾合不由得重新编排叶抚在他心里的认定。说不定就是个不得了的前辈呀!不过,从叶抚那里听来对周若生没有其他念头的结果,他心里头难免安了不少。毕竟他觉得,单就周若生看叶抚的那个眼神,若叶抚真要同自己争抢周若生的话,自己一定赢不了。 “先生能告诉我关于周若生更详细的事吗?”庾合禁不住问。 “更详细的事?”叶抚在心里头笑了笑,他想,要是告诉你全部怕你承受不住啊。 “嗯。” “你若真是喜欢她,便要走进她心里,让她自愿告诉你关于她更多的事。我同你说再多也是没什么意义的。” 庾合苦笑一声,“三个月来,一点进展都没有,反而让她更讨厌我,哪里那么容易哦。” “修仙也不容易啊,但还是有那么多人放弃一切去追寻。要是真爱能像吃饭一样容易,也就不叫真爱了。你们能够相遇,便是一种缘,但若是没有更深的交集,也只是有缘无份,所以啊,这个东西需要你自己去把握。”叶抚说。 庾合心里一片复杂。事实上,他很清楚以自己的身份,以后的姻缘一事多半是没法自己去控制的,而且几十年来,也没有看上过哪位姑娘,所以他对自己能够喜欢上周若生这件事很是在意,越是在意就越是想要去珍惜,想要更进一步地去了解,即便结果是悲惨的也不想要留下遗憾。 叶抚继续说:“人生在世,不能事事如意,但总不能事不尽人意便放弃一切吧。” “先生是在鼓励我吗?”庾合愣愣地问道。 叶抚摇摇头,“这些话还说不上鼓励。同你坦白地说,换作任何一个人我都会和他说这些话。” “什么意思?” 叶抚说:“我的意思是,你并没有让我看到特殊的一面。所以啊,又怎么能让周若生看到特殊的一面。先前周若生是不是和你说过她不喜欢男人?” 庾合点头,“她是说过。”他转而问:“难道这里面有什么特殊含义?是不是这是她为了拒绝我编出来的理由?” 叶抚表情复杂,“这件事,说不太清楚。” 事实上,周若生是因为叶抚改换了她的阴阳二气,才让她转换了性别的。起初他还觉得有些愧疚,但见到周若生觉醒身份后,她所修炼的功法反而更加契合她的女儿身,而她本人也不抗拒,他才没有多想什么。但是现在嘛,要让他说一说周若生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其实他也说不清楚,毕竟这种微妙的感情他也并不精通。 叶抚以身作感的话,他觉得如果自己突然变成女儿身,大抵还是喜欢女人的。 庾合说:“不管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我都不会放弃的。” 如果周若生是女儿身男儿心的话,庾合的目的对她来说便是同她为龙阳,这的确是一件很艰难的事。不过比起这个,叶抚倒是更想知道,如果庾合知道周若生是由男转女的话,会作何感想。这种事情在地球大概就相当于喜欢一个女神很久,结果忽然发现女神是个伪娘……实在是一言难尽啊。 “那,祝你成功吧。” 一番聊天下来,庾合从感官上觉得叶抚其实是一个挺好说话的人,不由得有一些别的想法,他稍作纠结后说:“说来挺不好意思的。” “你说吧,大丈夫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叶抚看着这个比自己还要高半个头的男人做出一副扭捏姿态,有些看不惯。 “先生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同若生之间僵住了,我有心同她说话,她爱搭不理,便是帮她重铸金丹她都不愿意。我觉得嘛,如果单靠我一个人大概没法继续下去,所以我想……” “你想让我帮你?” 庾合连连点头。 叶抚不由得笑了笑。堂堂一个王朝的皇子,追求个女人还要找人帮忙……听上去也太没面子了。 “你想让我怎么帮你?”叶抚说,“你要清楚一件事,我同你相互知道了名字才过去了不到一个时辰,而且……名字真假与否都不太清楚。换句话说,你于我而言是个陌生人,帮一个陌生人去追求我认识了一段时间的人,这听上去似乎有些玄幻。” 庾合不是傻子,也没有急于向叶抚表示自己的真心,“这一点我自然清楚,所以我没有向先生说明帮什么。我只是想告诉先生,目前只有你最可能帮到我,而不是帮我。” “所以呢?”叶抚笑着问。 庾合心里一动,同这位先生说话的时候,他分明地感觉到其滴水不漏的言语特性。他能够感受到叶抚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但是那只是止于同陌生人交往时的基本礼仪,但是稍微涉及到实质性的东西时,很难渗透分毫。 这位先生不一般啊!庾合在心里想。 庾合笑着说:“所以,我想和先生做朋友。” 叶抚随同他一起笑了笑。 表面上看去,他们之间的谈话很是融洽,各自都得到了满足似的。但具体心里如何,他们心里都很清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的确适合做朋友。”叶抚说。 庾合一挑眉,“哦?那先生你呢?” 叶抚问:“你觉得呢?” 庾合笑了笑,“同先生做朋友不简单,但是我知道同先生做朋友一定很值得。” 叶抚摇头,“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好。” 庾合说:“但是我不会把先生想得那么坏。” “那,我尽量如你所愿咯。”叶抚说。 叶抚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庾合一点都看不透,他只能凭借直觉去想象。虽然,凭直觉去想某件事是很不理智的行为,但在周若生这件事上,他愿意有些不理智的行为。 从周若生这个话题上撇开后,庾合说:“这趟飞艇是去往神秀湖的,先生是去神秀湖有事呢,还是过路?” 叶抚瞥了瞥北边儿,“听说那里风景不错,去欣赏欣赏。” 庾合笑了笑,“若是在其他时候,那里定然是赏景的好去处,但是这段时间嘛,不尽然。” “没事儿,我就瞎看看。”叶抚漫不经心地说。这般说话的态度,已经隐约向庾合透露了他知道神秀湖会发生什么。 庾合也心领神会。他看不透叶抚的修为,也猜不准身份,只能通过跟周若生之间那点关系去遐想一些。一番几下,在心里头他便对叶抚有了个定位,仅仅止于周若生这一层关系,深了不好。 …… 在飞艇第三层的街道上,窦问璇追上了周若生的步伐。 单看面容的话,周若生是个冰山美人,窦问璇则同她完全相反,是个热情似火的女人。这样两个女人走在一起,强烈的反差感的确很容易吸引目光。 “我听庾合说起过你,你叫窦问璇。”周若生开口说。 窦问璇笑着说:“是吗,那我就免去了自我介绍的环节了。” “你有什么事吗?如果是关于庾合的话,就不要再说下去了。” 窦问璇眼中饱含柔情,“不说,不说,我只是说说我们女人之间的事。” 周若生冷冷地说:“我不感兴趣,你可以换个话题了。我不愿意相信,你特意过来找我是为了说女人之间的事。”女人之间还能有什么事?除了衣服、打扮、情情爱爱还能有什么?周若生对此抱有极大的偏见,虽说她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现在不论身心都是个女人,但她一样不喜欢那些小话题。她对很多事情都没什么兴趣。 “那我们说说守林人之间的事吧。”窦问璇笑着说,她脸上总是挂着让人感到亲切的笑容。 周若生脚步微顿,被察觉到身份她并没有多少惊讶,毕竟守林人这个组织向来高调,气息被熟识也是很正常的事。“你想问的,恐怕我没法给你答案。” “姑娘着急了,我还没问,你怎么知道我想问什么呢?” 周若生瞥了她一眼,“无非是身份、来历和目的三个吧。” “不不不,我只想知道,姑娘你现在负责哪一场大幕。”窦问璇直直地看着周若生的双眼,一道极其微淡,微淡到让人无法察觉的光在交织的目光之间闪过。 周若生说:“我只是挂了个名字而已。守林人之事,与我无关。” 从黑石城离开后,她并没有回守林人本部复命,而是独自一人游荡在四处。她本以为守林人会将她除名,但是几个月过去了,她的守林人印记依旧还在,甚至还得到了黑石城大幕落定后的奖励反馈。她不知道守林人在想什么,也没有心思去理会,复杂的心情让她漫无目的。 “这样啊,那打扰姑娘了。” 说完,窦问璇便同周若生道了别。这让周若生没明白她到底是想从自己这里知道什么,是想知道守林人内部的安排吗?她想不通,便没有去多想。她现在的状态同叶抚刚来到这片世界时的状态很像,漫无目的,不想争斗,只想随波逐流一天一天地堕落下去。 不过,现在周若生心里有了些别样的变化,因为同叶抚再次相遇了。 没过多久,同周若生分别后的窦问璇已经在飞艇的另一处了。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那位被称作天官大人的老人。 “有答案了吗?”那老人问。 窦问璇笑着回答:“的确是守林人,她也没说谎,她现在的确是属于守林人编外的人,不参与到这次的神秀湖大潮。” “她成为守林人之前的身份呢?” “无从知晓,但绝对不一般。” “既然你觉得不一般,那我便信你一回,让九楼的人去查一查。不论如何,都不能让她影响到三……皇子!” “是,天官大人。” …… 观星台二楼这边,庾合又同叶抚聊了许多,虽然大都是一些没什么实质性的话题,但总还是说了不少话。最起码的,让外人看来,他们的关系不错。到最后,庾合问来了叶抚的居处,说了句改日定会再次拜访后,便离开了。 见着人走了,秦三月和胡兰便回来了。 “先生,我瞧着先前那位姑娘很眼熟啊,是黑石城的老乡吗?”胡兰问。 叶抚忍俊不禁,“别一口一个老乡的,多俗气啊。” 胡兰一顿,“俗气吗?先生你之前不还说过什么‘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之类的话吗?” 叶抚咳了咳,“她可不是黑石城的老乡,你应该是在黑石城大幕爆发的那天晚上见过她的。” 胡兰仔细想了想,顿时想起了那个血腥的晚上,她是同曲红绡在街道上行走时见过的那姑娘的,那个时候她被钉在空中,狼狈不堪。 “是她啊!”胡兰惊道,“没想到,能在这里再碰见她。” “这世间想不到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秦三月忽然在一旁问:“在我的印象里,那位姑娘是叫周若生吧。” “你记得她?” 秦三月神情复杂,“记得,最开始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男的,没想到再见面时,她已经变成了个女的。”她不由得感叹,“看来,世事果然无常啊。而且,我看她的眼神,似乎对老师你态度有些微妙啊。” 叶抚不由得嘴角微抽,“瞎说,久别重逢而已。” 秦三月叹了口气,摇头说:“老师啊,不能刚离开明安城没多久,就忘了明安城的事啊。” 叶抚狠狠地弹了一下秦三月的额头,“跟着胡兰学坏了是不,调侃老师?” 秦三月吃痛,扶着额头憋屈地看着叶抚。 叶抚轻哼一声,转身大步迈开便招呼上一直等候在一旁的侍女,“回去了!” 胡兰对周若生的事感兴趣得很,一路追问秦三月变男变女的事。 回去的路上,叶抚一直在想,若是让周若生知道她变成女儿身是因为自己的话,会是何种表现。 应该会,很精彩吧。 顶点 第二百六十八章 心结 一场陨星雨对于秦三月而言,收获不少,回到宅院后,她便独自一人回到房间里去消化今日的观想。所谓的观想便是在脑海里再度还原陨星雨落下的时候,然后去探究每一颗陨星的轨迹,探究其间的玄妙和通彻万象的奥义。她是一个御灵师,是需要容身到万事万物之中,去领会自然的神妙,探究那些最简单最基础的规则。就好比为什么太阳要从东边升起,为什么水要从高处落下,这些都是她需要去探究的,因为叶抚在《御灵手册》之中道明了,一个御灵师,需要达到的目标是“驾驭万物”,然后“本身即是自然”。 一句话说来,秦三月的修炼是感悟自然万事万物,然后达到她即是万事万物的地步。叶抚清楚一点,这个目标在其他任何人看来或许都是不可思议,无法去想象的,但事实便是如此。不论她能不能达到那样的目标,但最终目标便摆在那里。这或许是一条很长很艰难的路,但始终是要走下去的。 秦三月是一个很有上进心的人,所以她几乎无时不刻都在感悟着万事万物。现在的她或许战斗能力并不强,但有朝一日但凡她触及到任何一丝自然的规则,便是升华的时候。这条路不好走,因此她要付出更多。 至于胡兰,在休息之前都在上课。自从离开明安城后,叶抚给胡兰讲的课所涉及的范围大了不少,修炼方面,已经开始给她讲述神魂以及炼气万物的课了,而普通的书本课程方面,则脱离了基本的知识理论,开始去寻求更加深层次的道理。她是个吃饭睡觉都在涨修为的人,所以需要的反而是能够去承载这些修为的基本道理,也就是底蕴。虽然她一直很想让叶抚教她拔剑,但她越是想,叶抚便越是不让,因为现在还没有她去拔剑的理由,要将那一股势头牢牢地攥着,不泄出分毫。 学生在先生的教导成长,先生也在教导之中成长。一开始,叶抚对她们的教导仅仅是在修炼和教书两个方面,但是一段时间的接触下来,他学会了如何去了解一个人。事实上,力量层次上的无敌让他一开始失去了愿意接受新东西的想法,而重新收回这想法是在教导几个学生当中慢慢进行着的。 无敌是一件寂寞的事,叶抚能够承受孤独,但并不愿意去承受,所以他要将无敌这件事变得不寂寞。所以,一路以来,他以积极的态度去面对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去接受万事万物对他心灵上的考验。 他虽然口口声声说这是在游戏人间,但事实上,他心里清楚,自己并没有在游戏,而是在真正地去面对。他将自己经历过的每一件有意义的事都记录在纸张上,不管好与坏,总要等到许多年以后回首再来看时,能从那些故事里看到自己在变化着。 一整个夜晚里,他都坐在院子里那棵樱花树下。这种感觉让他想起在三味书屋里的时候,总喜欢靠着梨树一坐便是一整天,只是不同的是,这课樱花树并不像梨树那般会讨他开心。 次日清晨,飞艇开放了隔绝气息的屏障,将外面的晨曦精华收集进来,供所有人吸纳倾吐,一般的小商行都是自己给收了。在这方面便能看得出大商行和小商行之间的差距了,大商行丝毫不吝啬地回馈顾客,而小商行则是毫不客气地从顾客那里赚钱。在这样一个规则、等级成型的世界里,做商行的,口碑很重要。 胡兰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的时候场面总是很夸张,别人只是在头顶凝结成一个小气漩,而她则是一个大气洞。不过她很机灵,为了不招人耳目,将气洞散得很开,让人无法知道到底是谁在吸收。所以,住在这附近的人就很遭罪了,因为他们所吸收的晨曦精华都是被胡兰所吸收过然后残存下来的劣质品。不过这也没办法,毕竟修炼这种事就是你争我抢,可没有什么我为人人的大品格在里面。 吸收完晨曦精华,吃过侍女送来的早餐后,秦三月和胡兰出去参观飞艇里里外外了,而这个宅院迎来了第一位客人。 周若生昨天离去时说过她会来拜访,于是她来了。 大概是黑石城大幕一事对她的打击太大,自那以后,她眉头总是蹙着,如何也捋不平。基于她所修炼的功法,以及叶抚将她阴阳改换得特别彻底,所以她的确是有了一副极佳的容貌,装束也从一开始的中性装扮换成了现在彻底的女性装扮,倒也是很吸引人的模样。这样的她让叶抚更偏向于她既是女儿身,也是女儿心。 仔细想想,在叶抚的了解里,似乎这个世界的人在性别上并没有多大的立场意识,尤其是修仙的人,只要是契合功法与大道,大多数人都不介意自己到底是男还是女。甚至有不少人为了修习一些有性别偏向的功法和神通,想方设法地去变更自己的性别,虽说大多都是由女转男,但由男转女的也不少,甚至有转成双性和无性的。说白了,身体只是修炼的一副工具,工具嘛总是要找合适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天地”这样的观念可不深。 只是在叶抚看来,还是有些别扭,没法去简单地接受了,毕竟从小塑造的观念没那么容易改变。 “先生,好久不见。”周若生神情复杂地说了一句本该昨晚见面时就说的话。 叶抚说:“半年前,你离开黑石城前还同我道过别。” 周若生摇摇头,“那个时候分别了,便没想过还能再见到。如今再次碰到了,心里其实挺复杂的。” “复杂什么?让你想起了不开心的事吗?”叶抚问。 周若生眼神低沉,“虽然回忆的确不是什么开心事,但还不至于是先生引起的。毕竟回忆就在那里,不抛弃的话,总有可能去触碰到。” “既然你不喜欢那段记忆,为什么不抹去?” 周若生笑容苦涩,“或许我还没有打算重新做人吧。” 叶抚说:“虽然说起来可能让你不开心……庾合告诉我,你似乎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漫无目的地活着。” “虽然不想承认,但的确是这样。” 叶抚问:“失去了金丹,难道你就没想过去补救吗?” 周若生的金丹还在他手里。 “我很清楚,以我现在的状态,就算补救了也没有任何意义。”她的眼里满是低沉,那并不是哀伤,更像是消极。 叶抚呼了口气,“当初离开黑石城的时候,你说要出去走走,原来就真的只是走走。” 周若生勉强一笑,“让先生见笑了。” “为什么不回到守林人当中去呢?” 周若生说:“若不是我还记得我加入守林人的初心,大概我真的就回去了。” “初心?” “守林人不同于学派,是一个严律于规矩的组织,有着明确的正确与错误,我当初加入守林人时,便想坚定地走正确的路。”她摇头苦涩一笑,“但是现在看来,才发现自己当初多么幼稚。守林人的对与错的确明确,可那始终是守林人的对与错,是偏执的。” “的确幼稚。”叶抚没有去安抚她。在他看来,她的初心就很幼稚,像极了一个热血的孩子满口都是对与错。 周若生并不是来寻求叶抚安抚的,对他不客气的说辞并不奇怪,当初求他帮忙的时候,他便不客气地批评过自己。 “现在的我已经无法融入到守林人之中了。”她说。 叶抚说:“好在你还不算笨,没有说守林人融不进你的眼。我问你,你从出生到现在,多少岁了?” 周若生愣了一下,然后答:“自十四岁以来,我一共参与过五次大幕,十一年一次,现在的话六十九岁了。” “你最开始的性别是什么?” “男。” 叶抚问:“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变成女人?” 周若生回答:“想过,但是没想明白。” “所以,你是接受了还是如何?” 周若生说:“一具身体而已。” “那你心里认为自己是男是女呢?” 周若生想了想说:“性别基于身体上的表现,一个人的心灵应该是没有性别之分的。” 这个回答很知性。一时间让叶抚不知该认为她是男是女。在他传统的观念里,当她是女人比较正常,但从她的言论认知上,又不太像是个女人。 “先前你说过你不喜欢男人。”叶抚笑了笑,“我以为你是在拒绝庾合,但现在看来不尽然啊。” 周若生皱着眉说:“在性别认知取向上,严格说来,我也不喜欢女人。不论是身体的结合还是精神的认可上,男女我都不喜欢。肉体欲望基于精神欲望,我的欲望很匮乏。” 她说得很大胆,好似真的不介意性别。 叶抚小声嘀咕,“无性恋啊……或者说,孤僻患者。” 一连两个词,周若生都没听过,但猜得到意思,“我自我认为,应该是孤僻患者更为贴切。” “怎么说?” 周若生回答:“我无法和任何人达到心灵上的共鸣,这大概是孤僻吧。” 听此,叶抚算是确定了,庾合想要追求到周若生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 “周若生是你本来的名字吗?”叶抚忽然想到这一点。 周若生摇头,“这只是我的代号而已,不过按照守林人的规矩,在我参与下次大幕前,我的身份都是周若生。”她眉目微颤,然后吸着气说:“但是,我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我的父亲根本就没有给我取名字。” 见着她的神情,叶抚知道那是她不想触及的事,便没有再问下去。 叶抚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你想变回本来的模样吗?如果想的话,我可以帮你。” 周若生听着,先是认真地去思考,想着想着忽然意识到什么,张大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叶抚。 被她这样看着,叶抚再厚的脸皮都难免有些不好意思,毕竟那个时候有些莽撞,随随便便地就把她的性别给改了。 “你猜的没错,你性别转变是我的手段。”叶抚坦然地承认了。 周若生颤抖着问:“是当初先生同随花娘打赌的那个时候施的手段吧?” “你还记得啊。” 周若生想起那个滑稽的场面,但是笑不出来,哭也哭不出来,眼泪都咽到肚子里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一脸别扭地说:“怪我自己,当时太嚣张了,惹恼了先生,被惩罚也是应该。”她还想起自己还没觉醒身份的时候,打算报复叶抚,结果被弄得一身臭。 “所以,你如何想的呢?”叶抚问,“要回到本来的样子吗?” 周若生沉默了一会儿说:“在知道真相的时候,其实我心里还是松了口气。最起码,知道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用费心思去想了。刚才我在想,如果庾合发现我变回男的后,会不会放弃。” 叶抚说:“我问过他为什么喜欢你,但是他没有给出自己明确的答案。但我见他不像是有龙阳之好的人。” “是啊,这么看来,变回男的或许会让我少了庾合这么个麻烦。”周若生说。 “所以,你的决定呢?” 周若生张嘴,想要说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过了好一会儿才苦涩一笑,“反而是这样,我才发现自己做不了决定。我不向往男人的身体,也不对女人的身体有任何庆幸和欢喜。” 叶抚没有再问她的决定,“不必着急,你决定好了,可以随时和我说。” 周若生点头,“多谢先生包容。” 叶抚笑了笑,问:“其实我想知道,如果我只是个普通人,凭借着歪门邪道才让你变成了女人的话,你会如何处置我?” 周若生笑了笑,难得不是苦笑和勉强,“我大概会让先生你也感受一下由男变女的这个过程吧。”她愿意去相信叶抚的包容之心,所以说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也并不是报复,因为我并没有什么报复的心,只是觉得这件事发生在先生身上,或许会更加有趣。” 叶抚面不红心不跳,“这大概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代价太大。” 不知不觉间,周若生也就没那么低沉了,大概是在叶抚这里解了一道心结。而事实上,她还有着很多很多的心结,足以将她的心思拧成毫无头绪的疙瘩。 “同你再次相见,也算是场缘,这颗金丹留在我这里也没有什么用,你拿回去吧。”叶抚手一招,一颗泛着幽幽光芒的圆润金丹出现在周若生面前。 周若生看了看,说:“这颗金丹我已经拿不回去了。当初抱着决绝的思想同先生交换,现在拿回去对我也没有任何意义。” 叶抚问:“当真不要吗?” 周若生点头,眼中没有任何迟疑。 叶抚没有再问,随手又将金丹丢进小天地里。 “你还有想和我说的吗?”叶抚随后问。 周若生稍稍低了低头,道:“守林人大幕爆发的时候我被钉在半空中动弹不得,是曲红绡救了我,我才有机会向先生求救。事后我碰到她时,从她那里知道原来她是你的学生……” 叶抚见她的神情,差不多猜到她的心思了,“所以,你想还她人情?” 周若生洒然一笑,“事实上我知道,她根本没有在乎帮我这件事,也不觉得我欠了她人情。但她不在意的事,落到我这里,总归还是在意的。” “你想知道她在哪里?” 周若生点头。 叶抚叹了口气,“她在你去不了的地方。”他的话很直接。 周若生说:“神秀湖大潮,她总归会回来的。” 叶抚皱眉,“所以你去神秀湖,是为了等她回来?” 周若生无奈地说:“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了。” 叶抚不禁莞尔。他在心里想,红绡啊,你可真是个罪孽深重的人。 一个温早见,一个井不停,一个胡兰,一个周若生,或许还有着其他不知多少个人,记恨也好,挂念也罢,在他们心里头都有着曲红绡的位置。 叶抚想了想,自己这个大徒弟,就像是里的主角一样。修炼上得天独爱,气运上无人能比,就连感情上也是稀里糊涂的,抹不干,擦不净,下有天才小师妹念想着,同代还有各种各样的天才惦记着,现在又多了个随手之恩的周若生,就连上头都还有她先生也就是自己这个算是个大佬的人物罩着。而她本人的性格也活像个主角,一心求道,在感情上迟钝不堪。 想到这儿,他不禁念叨,“活脱脱的主角模板啊。” “先生在说什么?” 叶抚摇摇头,一脸复杂地看着周若生,然后问:“红绡她回来了,你见到她了又如何?” 周若生很自然地笑了笑,像是决定了很久一样,“不如何,一句多谢我总还是说得出口的。” 念及此处,叶抚愈发期待曲红绡从落星关归来时的场面。 当先生的不愿意出风头,那做学生的可要把风头给出尽了。 叶抚大概明白了一点,如果说温早见对曲红绡的感情是恋爱,胡兰的是仰慕向往,井不停的是探寻求索,那么眼前的周若生便是心结。他算是看透了,周若生这个人是无数道心结组成的,初心、身份、性格、目标……都是心结,叶抚让她由男转女是心结,在黑石城批评她的那番话是心结;在她无助时,仅凭着心情救助了她的曲红绡,也是她的心结。 同叶抚的再相遇和交谈,解了她的两道心结,前往神秀湖,或许还能解一道心结。 她自己并不明白自己心里那么多的心结如何去解,或者说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心结。 解铃终须系铃人。 人嘛总是多种多样的,而周若生也是其中之一。 叶抚看向极南之地,期待着曲红绡归来那天。他想看看,自己的大徒弟会有怎样的风采。 第二百六十九章 落日与白昼 大陆最南边的城市——四海城,同时也是天下最大的浮空机关城,引临接四海,所以被称作四海城。此刻,四海城南边,也就是偏靠落星关的一座宫殿里,身着道袍的男人面向着一面流水般的镜子,他背后的殿内站着一个小道童。 “真人……”道童呼了一声。 男人背对着他扬了扬手,“我知道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道童问,“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曲红绡她们消失很久了。当初有不少人看到她们出关的,事到如今,说她们离开了落星关显然不太合理。” “她们多久没有消息了?” “七十二天了。” 男人呢喃一声,“这么久了吗?”他皱起了眉,“当初她同我说要出关到荒原上历练一段时间,但如今这弥水之镜里连她的位置都找不到。黑线退走后,依照她的本事,荒原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威胁到她啊。但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没有消息?”他便是在四海城镇守关口的无印真人。 “落星关那边儿隐隐有谣言传她们命陨于荒原之上了。这个谣言传开了的话,后果很严重的,怕是会打击到很多人。”道童语气充满担忧。 “落星关每年都会死很多人,其中不乏身份奇高的天才之辈。”无印真人说,可他知道这不过是徒劳的安慰之词。如果曲红绡真的死在荒原上,定然是一件轰动天下的事,会严重地影响到守关人的战斗心气。而他本人,也将因为没能保护好同属道门的这位天才晚辈,而受到惩罚。 道童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声说:“两个月前,井不停到落星关来了,目的是为了找寻曲红绡,真人不妨看看他所在的地方。” 无印真人摇摇头,“我早看了,他也一样,找寻不到气息。” 道童说:“一开始是那个天神的出现,同曲红绡说了一些话后,他们便一起出关了。真人能不能知道他们之间说了什么?” 无印真人苦笑一声,“你看着我比红绡辈分高,修为高,但我并没有资格去偷听他们之间的对话。” 道童担忧地问:“那该怎么办?她们会不会真的……”他没敢说出那个字,因为代价很沉重。 无印真人抬起头,望着宫殿高高的顶梁说:“昨夜我费尽心思去观察他们的命星,温早见的命星我看到了,但是红绡和井不停的我没看到,也不知是我没本事去看,还是命星已经陨落。” 他其实很清楚,如果整个荒原都找不到曲红绡的气息,那边只有一种可能——他们进入那关外黑线里了。清楚归清楚,他并不想去承认这个事实。在多年镇守关口的他的眼里,那关外黑线是真正的绝境。在他镇守关口上千年的历史里,共有三千九百余人在他这里登记挑战那黑线,但至今没有人成功过,而失败的代价很直接——死亡。 站在一个长辈的角度,他不希望曲红绡这个未来可期的后辈出事,站在同为道家弟子的角度,他深知曲红绡对道家的重要性。如果是一般的天才弟子,那他们身上或多或少有前辈关注着,以防他们做错事或者遇到危险。但曲红绡不同,为了彻底放开她的成长空间以达到某种可能性,她身上没有任何前辈的庇佑。这是他所知道的曲红绡的秘密。外界的所有人都以为对曲红绡这种程度的天才,背后应当有很多人庇佑着。但实际上,她身上没有来自外界的任何庇佑。这是整个道家的赌局,赌曲红绡能够顺利成长起来。 也正是知道这个秘密,所以他才担心,担心她真的碰上了无法应对的危险。她若是就此殒命,便意味着道家这场赌局失败。 无印真人转过身,看着道童说:“红绡毕竟是驼铃山的人间行者,再如何危险也不至于殒命。落星关那边儿的谣言,压一压便是了。” 道童说:“压不了多久的,再过上一段时间,黑线重新回到之前的位置后,就要人人自危了。” “照我说的做便是。”无印真人挥挥手,让道童退下。 道童只好应下来,退出宫殿。 无印真人回头,在那水一般的镜子里又一番寻觅后,依旧没能寻到关于曲红绡的半点气息,只好叹口气就此作罢。不过,他在心里打定,如果再过三天还是没有消息的话,便只能讲这件事告知于驼铃山了。 不过,在此之前,他要去弄清楚,当初那个天神到底给曲红绡带来了什么消息,居然让她失去理智般地进入那黑线之中。在他看来,不管是什么,进入那黑线便是失去理智的行为。 落星关的肃杀氛围里,流窜着各种各样的猜疑。 曲红绡即便不是守关人之中修为拔尖的任务,但一直是他们所关注的重点,所以当初她和温早见以及另外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一同出关时,是被很多人知晓的,而如今两个多月过去了,还不曾见到他们回来。在守关人成千上万次的出关之中,可没有哪一次是两个多月不归的,在一般经验之中,失去联系半个月,便会被认定为已经死亡。不过,因为曲红绡这个人格外地特殊,所以他们没有笃定她已经陨落了,但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法在心里认为她还活着。 肃杀的氛围里,还有着一些不安分的气息。 曲红绡这件事一旦被刻意提起,便会很快地成为众多守关人的谈论话题。 这样一个下午,聚集在城墙上,看落日的守关人们之间便是曲红绡的话题。时间越久,认为曲红绡已经死亡的人便越多。而也是这样的时候,从四海城关口之处传来了所谓的辟谣消息——“曲红绡只是在荒原之中遇到了破境的契机,所以才会耽搁行程”。来自官方的发话无疑是让人安分不少,但是怀疑的种子种在心里面后,很难消除。 …… 站在落星关城墙上,往北边儿看是一片迷雾,迷雾的背后是大本营四海城;往东边看,是一望无际的荒原,除了荒凉没有其他任何东西,不过碰到某些时候,能够从那边看日出,虽然日出总是阴惨惨的;往西边看,是一座绵延到天外的死山,山上只有石头,没有生命,连土都没有,不过据说那一整座山都是矿,只是无人敢去触碰,因为那座山连着那道黑线。 趁着每天傍晚的时候,朝着西边看看落日吧。 落星关的日出没什么好看的,阴惨惨雾茫茫的,叫人看不出个花样来,没人喜欢一天的开始是惨兮兮的,所以日出向来得不到欢喜。但落日就不同了,大概是得益于那座死山上面不知为何物、为多少的矿,每次落日临近,便映照出无限的光彩来,像是在那西边站着漫天的佛陀。总是壮美一片,总是能让人心生豪情,总是能让人给一天划上满意的句号。 今天天气极好,也没有黑线附带着的阴云的影响,特别适合看日落。 有人估摸着,今天大概是今年在落星关最适合看日落的一天。 城墙上,或凭或立,或卧或仰。背负长剑、长刀、长枪……各种武器的人,在这里。守关人的武器是他们的又一道生命,并不是字面意思,而是一种战斗至死的精神。 因为穿着不同,武器装容不同,他们汇聚在这里,像是一群杂兵在看日落。不过,也没有人真的会把他们当杂兵。他们之间,相继无言,一双眼里尽是火红色的太阳。没有一个人说话,遥遥望着日落,这样的场面看上去或许有些怪诞滑稽。 没有在落星关待过的人,定然无法理解到看日落与看星星对守关人们来说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肃杀的落星关里,可没有什么场所供这群常年战斗着的人们放松和消遣,他们大多只能以酒解一解闷和愁,可那始终是不安分的,是烦躁的,是让人无法静下心来仔细去思考和享受的。而看星星和看日落是他们难得的放松和享受美的机会。 在常人眼里,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日落、星空,却是一代代守关人最为美好的景象。 绝大多数人一旦成为守关人后,终其一生都将留在这里,至死方休。像曲红绡、温早见和祁盼山这样能够离开这里的并不多,甚至是少得可怜。因为,一旦身体里沾染了黑线的气息后,便没法再回归到日常中去,而要消去黑线气息,是一件很难很奢侈的事情,很多人都承受不起。当初祁盼山被何依依的姐姐从落星关召回后,却只是为了找何依依这件事,所以他才会那么生气,因为回去一趟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他们就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火红色的太阳一点一点向着西边那座死山沉落。 一颗心,随着夕阳从壮美到残卷,充满了诗意。 夕阳沉落在死山之后,在众人的恍惚之中,将最后一缕光带走,把天空这座巨大的舞台让给星星们。 日落和星空总是连在一起的,这大概是对守关人们最大的安慰了吧。 与欣赏日落不同,看星星的时候,是守关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待到日落后,许许多多的声音汇聚成细小的嗡嗡响起。 正当气氛恰好的时候,在西边,那日落之景刚刚结束的地方,忽然爆出一道直冲星空的光亮,瞬间将整个天空点亮。那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以为是太阳重新升起来了。 光芒大盛让人无法去直视西边,无法去探究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样的场景让他们回想起两个多月前的某一天,那一天这里也是夜晚,那一天也是一样的突然迎来了白昼。 不同的是,今天的白昼比那天持续得要久得多。 多年来在荒原的战斗让守关人养成了冷静沉着的性格,他们以防御姿态静待着光芒收敛。 约莫三十多息的时间,那爆亮的光才收敛。 然后,所有人重新将目光移到西边,在看到西边那场景的瞬间,他们清楚的一件事—— “曲红绡已死的谣言不攻自破”。 因为,她就站在那里,就站在那太阳刚刚落下的地方。 …… 高速飞行的飞艇上,某一刻叶抚忽然抬起头看了看天,然后笑着对正在做功课的两位姑娘说:“你们的大师姐,要回来了。” 顶点 第二百七十章 归来之势,不尽煌煌(大章) 那白昼…… 是曲红绡带来的吗? 是她吗? 众多守关人聚集在城墙上,惊骇到不能说话。他们犹记就在前两天四海城关口处才传来消息说曲红绡在荒原上破境。所以,现在是破境成功了吗?刚才那白昼就是她破境造成的?如果是的话,那破的是什么境啊,才至于造成那般骇人的景象? “曲红绡回来啦!” 不知是谁喊出了这样一句话,如同幽静深夜里的惊彻之雷,在人群里炸响,在所有人心里炸响。他们意识到,曲红绡真的回来了。 消失了两个多月的曲红绡忽然出现在众人的眼里,便是这种姿态,如何叫人不去因她的光彩而自惭。 远处的死山之上,荒凉与绝望气息弥漫在周围,簇生的尖锐碎石卑劣地躲在暗处。一处巨大的洞口,缓缓爬上来三个人。 “终于出来了!” 少年模样的人刚爬出来就一股脑躺在黑漆漆的石板上。他身上处处是特殊的伤口,这些伤口没有血迹,也没有结痂,尽是被黑气弥漫着。这些黑气不断蚕食着他身体里流露出来的淡金色气息,不过他没有去管,看上去已经习惯了。 “她果然是能创造奇迹的人。”另一个青年模样的人抬着头,望着半空中的曲红绡。他双眼合着,眼缝上弥漫着同那少年一样的黑气。他也一样,遍体鳞伤。 “是啊,当初和她一起进去的时候,我就没想过能回来。没想到,她还是给我们找到了希望。”第三人是个女人,她脸上带着半块狮脸面具遮住了右边一半脸,从面具里面有黑气泄露出来。 这三人正是当初受命于叶抚的少年江神,井不停以及温早见。 井不停尽管闭着眼,但还是能轻松确定温早见的位置,他偏头问:“你知道有死无生还和她一起去?” 温早见戳了戳自己的半边面具,笑着说:“当然啊,毕竟是和她。” 井不停沉默了一会儿,说:“在黑线里没有机会问,现在我想问问,你是喜欢女人吗?” 温早见摇头,拔出短刀将自己参差不齐的头发划得整齐,然后说:“我不是特意喜欢女人,我只是喜欢她而已。她就算是男的,我也喜欢。” 井不停皱了皱眉,他不太理解这种事情。世间之理数他能算个遍,但是一颗人心算不透,就像当初在棋盘世界里,他不明白秦三月为何命都不要也不肯主动开口说要出去,而是自己去创造机会,也不明白甄云韶为何自毁道基也要赢了自己。当初想不明白,现在也依旧想不明白。 “倒是你,你来干嘛?”温早见对井不停有些敌意。在黑线里没工夫去计较,但现在出来了,就要好好说道说道。 井不停说:“为曲红绡而来。”他说得很直接。 温早见露出来的一边脸挑起眉,“嗯?” “她很神秘,我想去了解她。想了想,作为敌人和路人不太容易去了解她,但作为朋友的话应该可以。”井不停说得很实在,这也的确是他的真实目的,“你同她在一起那么久的应该很了解她了吧?” 温早见虚起眼睛,“你了解她干嘛?” “起初我只是为了探寻她为何没有命星,但在叠云国是受到她的先生的点拨,我才明白曲红绡在我们这一代人之中所代表的东西。” 井不停这句话透露了很多信息,让温早见一时没反应过来,“等等,你说红绡她没有命星?你还见过她的先生了?还有,她代表了什么?” 井不停正打算说话。忽然发现天上的光芒收敛了,重新变成了一片星空。 他们三人便知道,这次的黑线之行结束了。 半空中,曲红绡静静地立着,她默默地注视着手里提着的一盏灯,在心头想,“先生,这就是你要我找的东西吗?” 灯的模样并不出彩,若是放在灯会上定然无法吸引到路人的分毫注意,唯一值得注意的便是,灯盖上写着一个“煌”字。这个字的形体很特殊,不是当下任何一种文字的形体,曲红绡也只是看过一些古籍才隐约认识到这是“煌”字。 此刻,这盏灯正吸收着她浑身的黑气。刚开始出来的时候,她整个人浑身都被黑气包裹着,是四人当中被黑气侵蚀得最严重的。不过现在黑气被灯吸收了一大半。 她不知道这盏灯到底有什么用,但是她知道它能点亮整个黑夜。刚才突破黑线的瞬间,这盏灯放出的光点亮了夜空,犹如白昼,就如同两个多月的那一个晚上。 愣神之间,忽然心怀一动。她陡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把传音令取了出来。只是一瞬间,她立马从中捕捉到上百道神念。不用去想,她也知道这是小师妹的神念,因为这道传音令只给小师妹留过一道。她没有急着去听这些话,好好地收了起来,因为现在还要其他事要做。 “走吧。”少年江神见尘埃落定后,起身便飞离这黑森森的死山。 温早见凝视井不停一眼后也纵身跃走。 井不停颇有些疑惑,想了想然后跟了上去。 “没事吧?”温早见来到曲红绡身边,关切地问。 曲红绡摇头,然后说:“东西找到了,人也出来了。” “该回去了。”温早见笑着说。 曲红绡偏头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歉意,“你的脸……” 温早见那半张脸是为曲红绡承受的。 “没事儿的。” 曲红绡凝眉说:“我会想办法弥补你的。” 她虽然没有了解太深,可还是知道容貌对一个女人而言很重要。 温早见眨眨眼,笑着问:“要不你先送我一副面具?” 曲红绡问:“脸上这个你不喜欢吗?” 温早见扭过头,“哪有女孩子戴狮头面具的。” 曲红绡问:“那你想要什么样的?” 温早见搓弄着手指说:“看你呗。” “看我?” “是啊,看你。” “我喜欢的,你不一定喜欢。” “不,你喜欢的我就喜欢。” 曲红绡稍稍一愣,无奈地说:“那行吧。” 说完,她转身对着井不停说:“多谢!” 在黑线里的两个月,依靠井不停的演算能力,他们一行人躲过了很多危机。 井不停摇头。 曲红绡没有问井不停为什么要参与进来。她看着他的双眼,然后问:“你的眼睛受伤如何。” 井不停说:“应该要换眼睛了。” “对你观星有影响吗?” 井不停摇头,“走到我这一步,观星早已不靠眼睛了。” “可我记得你的双眼里是另一个星空。换了眼睛,那片星空有影响吗?” “眼睛只是载体,人还是那个人,星空还是那片星空,没有影响。” 曲红绡呼了口气,“那就好。” 井不停笑了笑,说:“来之前我见过你的先生和师妹了,在黑线里没有机会跟你说。” 曲红绡眼神陡然一亮,“他们……”她本想问他们还好吗,但转念一想,有先生在他们怎么可能不好。她勉强笑了笑,然后没说什么。 温早见很了解曲红绡,知道她是念想太深才至于这般。 “说来,我本是打算等你回到神秀湖的,但受到先生的点拨,才南下到落星关来了。”井不停说。 “神秀湖……”曲红绡呢喃一声,然后问:“神秀湖大潮还要多久?” 井不停时间观念最强烈,回答:“还有三十一天。” 曲红绡呼了口气,“还好,能赶上。” 她又转向少年江神说:“还是要多谢你了。” 少年江神讪讪一笑,“算了吧。两个多月的黑线之旅,我算是明白了,先生压根儿就是让我来当个找灯的工具。” 这么说不是没有理由。因为那盏灯只受到神道气息的吸引,而叶抚给了他无限接近于道统神的神力。 “回去之后,就得归还这身神辉了。”少年江神说。虽然有些不舍,但是他记得当时先生让他帮忙是答应了事成之后帮他成为正神。要知道,世间神道修士万万千,但正神可只有六位啊。一想到这个他就满心激动。 “说来,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温早见问。 少年江神摇头,“我也不知道。大概叫什么小白龙之类的吧。” “小白龙?你是龙族?”温早见问。 井不停在一旁说:“他是龙魂人身。” 温早见上下打量着少年江神,“龙魂人身?龙族看得上人的身体?是人和龙结合生的吗?不对,人龙结合生下来的是亚种。” 少年江神被看得满不自在,“我哪里知道啊,自有意识起我就是江神了,好不容易想起个小白龙的称呼而已。” 井不停皱着眉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有人强行将龙魂与人身融合的。” 温早见听此心惊,“那要让龙宫的人知道,岂不是要闹翻天啊。照他说,他前身可能是白龙,我记得龙族之中,大多为金红玄青,整个龙族似乎只有龙九太子是白龙。而龙九太子恰好在十年前失踪了……”说着,她陡然转向少年江神,惊道:“你该不会就是失踪的那个龙九……” 井不停和曲红绡也不由得将目光放到他身上。 少年江神越听越心慌,“我哪里知道这些事啊!” 曲红绡凝眉说:“说不定你只是和那条白龙打过交道,不必着急。应该还没有谁敢把龙九太子的龙魂跟人身结合。” 应该吧……她心里其实也没什么底。 “你自己还是给自己取个名字吧,也好称呼。小白龙之类的就不要了。”曲红绡又说,“龙族那些家伙因为这件事都有些神经了,不要让他们逮到把柄。” 少年江神一猜应该就是自己背后的人搞的,不由得在心里怒斥其人太不负责。然后无奈于此,悲愤地说:“干脆就叫煌吧。反正都这样了。” “煌?”曲红绡提起灯,指着灯盖上的“煌”字问:“这个‘煌’?” 少年江神忽然不太自信,问道:“不可以吗?” 曲红绡摇摇头:“当然可以,毕竟只是名字而已。” “那你那般神情?” 曲红绡歉意一笑,“这两个月太紧张了,每天都念着这个字。” “我也是,就对这个字印象深刻了,就下意识给自己取这个名字了。” “那就‘煌’吧,有意义,还很霸气。恰好,你又是个神,取这个名字也没什么问题。”温早见说。 “那就,煌!” 一旁的井不停则是略微皱着眉,在思考着什么。 曲红绡看着三人问:“还有什么留念吗?没有的话,我门就回去吧。” 温早见连忙摇头,“这鬼地方哪有什么留念的。” 井不停轻声说:“回去吧,估计有不少人都着急了。” 少年江神,也就是刚给自己取名字的煌问:“你们回去后都要去神秀湖吗?” “我跟着红绡走。”温早见说。 井不停只是点点头。 显而易见,他们三人的下一站都是神秀湖。 煌虽然说着是个神,但其实只是个少年,两个月下来,多少跟这三个出生入死的人有些感情,倒是想要跟他们一起去神秀湖,但他知道自己的命运暂且还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他笑着说:“等我把事情做完了,也去神秀湖玩玩。”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事,只是没法主动地为自己做些事而已。 曲红绡收起灯,看了看背后那无尽深渊,然后转身看向远处如同长蛇般的城墙,轻声说:“出发吧。” 言罢,她动身,如雷霆般闪烁而过。 井不停一顿,“她又变强了。” 温早见眼里满是倾慕,“她就是这样,稍不注意就走得很远很远了。” “她现在是什么境界?” “她的境界从来不是实力的指标。一年前我是分神六层,当时她才元婴巅峰,但我不是她一招之敌。在落星关一段时间后,我洞虚了,她也洞虚了,从黑线里出来,我已经不知道她的境界了。你觉得现在她能打多少个我?”温早见笑着问。 井不停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应该马上就要追上柯寿的步伐了。” 温早见摇头:“柯寿绝对不是她的目标。” “她的目标是什么?” “她没有目标,或者说她的目标我已经无法理解了。” 井不停沉默一会后说:“先前你问了我三个问题。现在我告诉你,曲红绡没有命星,这是事实,我正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才到东土来了,希望借她了解星空之谜。至于见到她的先生……她的先生很神秘,倒不如说是她的先生主动找到我的。” 温早见严肃地问:“那她在我们这一代人里代表着什么?” “她将是一个时代。” 温早见恍惚了神情,“一个时代……” 井不停仰望星空,“大势来临,三大家都有各自的打算,儒家下了盘棋,道家养了个人……” “佛门呢?”一旁的煌下意识问。 井不停忽然大笑一声,“佛说,要天下燃尽业火。” 他一步迈出,消失在这里。 温早见呢喃一声,“都说阴阳家有位天才,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三分,现在看来,远不止三分啊。” 煌有些发懵,“你们说的……我怎么都听不懂啊?” 温早见瞥了他一眼,“因为,你跟时代脱节了。” 说完,她也扭身消失在这里。 煌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离开。 在他们全都离开后,一只黑色的手从那巨大的洞里探出来,但转而就被一股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给吹散。 过了一会儿,死山那黑漆漆的石头像是无数只细小的虫子一般,簇拥在一起,然后疯狂地蠕动起来,源源不断地往那洞里钻,直到将其填满,回归到本来的模样。 …… 一行人从西边的城门进入落星关后,并没有同其他守关人有什么交集。因为曲红绡本身性格不太合群,加之她实在太过瞩目,所以让人不好靠近。温早见当初也是冒着被打的风险死皮赖脸地纠缠不放,不过真的接触过后,便会发现曲红绡并没有那么可怕。有些时候反而被温早见调侃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四人并没有在落星关久留,稍稍一番休整后便过关前往四海城了。 四海城的无印真人一直在关注这曲红绡几人,在那白昼刚出现的时候他便知道曲红绡回来了。当知道他们都没事的时候,他才长出了一口闷气,若不是不能离开这宫殿,便要直接到那落星关去迎接了。当然,不是迎接他们凯旋回来,而是迎接他们平安无事。 早早的,无印真人便叫道童去关口广场那里等候着了。 所以曲红绡几人刚出来便被请到了守关的宫殿这边儿。 先前在落星关的时候,曲红绡便了解了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一见到无印真人,她便先口说:“这段时间给真人造成了不少麻烦,还请见谅。” 无印真人知道曲红绡没出问题,心里高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不知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有没有人来找过我?”曲红绡问。 无印真人笑了笑,“每天都有找你的,不过尽都没个正经的。” “真是麻烦真人了。”曲红绡歉意道。 无印真人挥了挥手,“无碍。倒是我想知道你这两个月都到哪里去了。” 曲红绡笑了笑,“在西边儿那座死山里。”她没有说明自己去了黑线之中,选择隐瞒。 无印真人很难相信她这两个月都在死山,不过也知道她不愿意说,也就没有多问。“我观你气息见增,应当是收获颇丰,如此甚好啊。” “真人说笑了。我这点本事算不得什么。”曲红绡说。 无印真人转而看向煌,在他的认知里,这还是一位无限接近道统神的天神,差不多相当于一位半圣。同煌没多少说的,相互不了解,点到即止,打个招呼便作罢。 “你们二人伤势有无大碍?”无印真人一眼便看出来,井不停和温早见都受了伤。 “谢真人关心,伤势并无大碍。”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无印真人对曲红绡颇为关切,不仅仅是与她同出道门,也是知道她在道家的地位。至于在井不停和温早见面前,他是不折不扣的大前辈,所以也只是礼貌性地问候一下,并没有深入的交谈。 “红绡,之后你是怎么打算的?还要在落星关待吗?”无印真人问道。 曲红绡回答:“我要去神秀湖。” 这在无印真人的预料之中,然后他又问:“什么时候出发?” “马上。” 无印真人一愣,转而笑着说:“倒是符合你的作风。” “过后你还会回来吗?” 曲红绡说:“会回来的,届时就会一直待到黑线临城。” 无印真人摇头说:“没必要。你若是再回来历练可以,到待到黑线临城真的没必要。想必你也清楚落星关的意义。如果那黑线真的是挡得住的,也就没有必要专设一个落星关了。” 曲红绡洒脱地笑了笑,“我知道,大势所趋嘛。” “那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落星关是个不错的地方。” “你想守护?”无印真人皱着眉问,他并不想曲红绡真的成为一个守关人。 曲红绡摇头,她没有回答更多。 无印真人知道她不想说,也就没有再问下去。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你们要离开这里的话,到洗神池去褪去落星关的气息吧。”无印真人说。 “那便不打扰真人了。” 曲红绡一行人告别后,便离开了宫殿。 无印真人还有一件事没有问,便是那白昼之事。先前那白昼出现的刹那,弥水之镜便捕捉到了曲红绡的气息,这不得不让人将她和白昼联系在一起来。虽然很想知道这件事,但他并没有选择去问。因为他意识到,这件事可能不在自己能够理解的范畴之中。 “年轻一辈的步伐越来越快了,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颇有些感慨。这一代的年轻一辈成长得太快了,而有些事情并不是越快越好。一切不符合常态的事情都说不上好与坏。 之所以说来落星关容易,离开难便是在于洗神池这一关。许多人无法承受洗神池,因此一辈子都无法离开落星关。 洗神池旨在消除人身体和神魂上沾染的落星关气息,也就是来自那黑线里的气息。都说黑线之中是妖兽,但实际上,曲红绡一行人真的到了黑线里面才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妖兽,里面尽数是不被这座天下所接受的异样气息。她不知道那样的气息到底是什么,只知道自己几人时时刻刻都在面临着被吞噬同化的风险。 据曲红绡猜测,那样的气息离开黑线后,会以拟态的形式出现在荒原上,也就是所谓的妖。事实上,这种妖与大陆上真正的妖有些明显的区别,它们没有魂,没有身体,更像是一种傀儡。 不过这些都是她的猜测,具体是怎样的,她想见到先生后再去询问。至于为什么要去取那盏灯,也要等到时候才能知道了。 除了煌以外,三人都有特殊的办法去承受洗神池的清洗,毕竟出身名门。没有特殊办法的煌就尽数用神力去对抗,好在叶抚给他的神力实在不少,应对起来并不难。 这样一直到后半夜才结束。 从四海城到东土是一片妖兽海,其间有些各种各样的海妖,除了实力足够,基本上没有人愿意赤身过海,往往是乘坐专门的渡船。这些渡船一般由大商行运营着,所以在安全方面下了不少工夫,而且商行里往往有大能之辈同海里的海妖之王、主之类的角色谈判,给一定的代价,让其所辖海妖不刁难门下渡船。所以,能够运营四海城的渡船都是一些大商行。 天刚亮,四人便登上了朝天商行的渡船。 在黑线里面没有时间和心情去交谈,现在尘埃落定后才放得下心来去交谈。 在渡船上,曲红绡一个人找了个地方,把胡兰传给她的神念挨个挨个听了个遍,然后才明白了自己这个小师妹有多想念自己。 这算是她经历了两个月生死磨难以后收到的最好安慰了。 曲红绡同温早见之间,虽然还远远达不到恋人的地步,不过一起战斗的次数太多了,相互之间很有默契,有些话不需说也心知肚明。说得最多的便是关于井不停同自家两个师妹和先生的交际。 一开始,井不停本打算同曲红绡说起关于她没有命星这件事,但是话临到嘴边又觉得说出来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毕竟现在自己所知道的就只有没有命星,至于其他的一概不知。所以,他打算更近一步去了解这件事后再同她说明。 井不停着重同曲红绡说了自己在演算比拼上败于秦三月这件事。这着实是让曲红绡惊讶了,因为刚离开三味书屋的时候,秦三月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这才半年过去了,居然就成长到能够在演算上战胜井不停的地步了。至于胡兰,井不停因为接触不多便没有说些什么。不过,对胡兰的变化,曲红绡能够从收到的那上百道神念当中去了解。 从四海城到东土极南的渡口并没有要多长时间,这其间的渡船都是要求一个速度的,因为沿途没有什么风景看。而前往四海城或者从四海城到东土的人大都是本事颇高的修仙者,他们大多没有闲情雅致在这片妖兽海上抒怀。所以大概五天的时间,渡船便停靠在了东土极南的渡口。 五天的时间里,曲红绡好好地放松了一下自己,打算以最好的姿态去面对先生和师妹们,尤其是当她知道胡兰居然这么向往自己的时候,无形之间多了一层“师姐包袱”,想着要尽可能展现好的一面给师妹。这种事,在以前可不是她会去考虑的,便是在三味书屋待过一段时间后,才愿意去想这些事。照叶抚的话来说便是,多了一些真实感和人情味儿。 在这五天,曲红绡尝试过许多办法,去替温早见处理半张脸的伤口,但那被黑线气息所侵蚀的伤口无论她怎么去做都没办法,最后只好放弃了,在渡船上给她挑了一个猫面。温早见虽然口上说着不介意脸上的问题,但其实在心里头难免还是有些难过,如果只是一般的伤痕也就没什么了,但这被黑线气息侵蚀过的伤痕她根本没底能够去消除,担心可能要一辈子挂着这样的伤了,她可不想一辈子顶着面具面对着曲红绡。没法坦诚相见,对她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 曲红绡难得感受到温早见的小情绪,同她说话时也特地放缓了语气,想着她为了自己毁了半张脸,总不能再冷冰冰地对她了。这可着实是让温早见窃喜了好一阵子,深感自己在这条艰难的路上迈出了一大步。 五天里,曲红绡还陆陆续续地受到了几条胡兰新的神念,只不过她都没有去回复,不知玩心大起还是怎么地,总想着要给这个小姑娘一个惊喜。要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然后吓她一跳。 井不停被叶抚一番点拨后,现在整个心境有了极大的提升,也不再在自己那点思想里打转了。在渡船上的两天,他跑去同人下棋。他因为双眼瞎了的缘故,起初常被当作失心疯了,但是不到两天,“瞎子棋王”的名头便落在了他身上。虽然总有种欺负人的嫌疑,但他玩得倒是挺开心的。 唯一郁郁寡欢的就是煌了。一方面因为自己龙魂人身。虽然他很不想去想这件事,但自从被提起后,总是不由自主地去想起来。他本人其实很清楚,自己印象当中的“小白龙”这个称呼就是对自己的,只是不记得是谁这么叫自己的了。另外一方面则是自己以后要做什么,他一时间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该做什么是好。刚离开落星关的时候,他便感受到自己在沉桥江的神殿已经被叠云国收回了,也就是说自己成了个无神位的野神,处处都容不下自己。他只好期待着先生当初给他的许诺是真的。说实在的,如果是假的,他也没办法。 就这样,各自处着各自的人和事,便到了东土。 脚踩在东土上,感觉空气都新鲜了一些。东土极南海岸这边的空气其实并不好,蛮腥的,但总要比落星关那浑浊的气息要好上许多。 刚到渡口,曲红绡便转身问井不停和煌,“你们是怎么打算行程的?” 井不停正想说话,忽然收到了一道神念,稍微顿了顿然后说:“我还有其他事要做,不过应该能赶上神秀湖大潮。” 煌其实挺迷茫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之后要做些什么。他能够感觉到似乎自己背后的人已经抛弃自己了,虽然有些不甘心,但还是忍着说:“我打算回沉桥江去看看。” 曲红绡点点头说:“我们可以一起,我也要去一趟叠云国。” 温早见在一旁着急了,连声问道:“你都不问问我的行程吗?” 曲红绡稍愣,然后挑着眉说:“你先前不是说过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的吗?” 温早见听此,立马笑弯了半边眉毛,不好意思地蹲下来埋着头说:“你还记得啊。” 曲红绡疑惑地看了看她,心想才过几天也还不至于忘吧。 井不停见此,笑了笑,然后说:“那我先走一步了,神秀湖再见。” 四人便在这里暂且作别。曲红绡三人向北直上叠云国,而井不停也是向北,只不过同他们不在一起。 也就小半天的时间,曲红绡三人便回到了叠云国。 曲红绡打算先回黑石城去看一看,温早见自然是跟着她。而煌则是孤身一人到了沉桥江去,他到底还是打算回去自己待过五年的地方看一看。 …… “真是一切都没变啊。”曲红绡同温早见收敛气息,进入了黑石城,望着周围熟悉的一切,不禁有些感慨。 温早见打趣道:“才过了半年而已,能怎么变。” 十月中旬的黑石城已经转冷了,因为临江的缘故,比其他地方要更冷一些。这里的人们大都穿上避风寒的围衫衣。 走在大街上,无人注意到她们两人。 “要去三味书屋看看吗?”温早见问。 曲红绡点头说:“看看吧,以后估计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来看看了。” “为什么?” 曲红绡说:“神秀湖大潮一过,天下大势便要动起来了,中州、西域、南疆还有北原很多地方都要去一下。” “掌控全局,是吧?” 曲红绡点头。 “你的先生是如何安排你的呢?”温早见问。 曲红绡说:“我能感觉到,先生打算让我自己发挥。” “让你自己发挥,还叫什么先生啊。”温早见努努嘴。 曲红绡摇头,“先生有他的想法,我也不能总是依靠他。” 黑石城这条街并不长,没走多久,便到了梧桐巷,转过一个头便是三味书屋的地方。 “有人在!”曲红绡眉头一紧,身形一掠便越过曲径,进了三味书屋。 进去后,立马便看到一个中年人在清扫着院子里的落叶残枝。是火锅店的老板李四。 因为收敛了气息,李四并没有注意到院落里多了两个人,只是有感下意识地看了看她们站的地方,没发现什么异常后便又认认真真地打扫着院子。 李四一丝不苟地打扫着,将书屋里里外外搞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收拾好了一切,他便走到梨树面前,轻轻抚了抚梨树,然后笑着说:“你这树啊,真是越长越神气了,不愧是先生家的树。” 梨树的确比曲红绡离开的时候神气多了,不论是从气息上,还是从形貌上都上升了几个水平。 李四又坐着歇了一会儿后,便锁好门离开了。 他刚一离开,便见着梨树簌簌抖动起来。李四现在寻常人一个,没法发现曲红绡两人,但是梨树作为天地灵物很轻松就发现了,它也聪明,一直等到李四离开了,才同曲红绡打招呼。 梨树的枝条尽数垂落下来,化作一只手,同人的一般大小,轻轻拂过曲红绡的鬓发。 曲红绡笑着说:“半年不见,你变了很多。” “你也变了。”这是梨树的回应。当然它还没法说话,以神念回应。 “哪里变了?”曲红绡好奇问。 “变得更成熟了。” 曲红绡笑了笑,“淘气。” 虽然,梨树当初是以半个承道者的身份同曲红绡相处,但在曲红绡眼里,梨树只是个小孩子,毕竟心智摆在那里。 “你在和梨树说话吗?”温早见好奇问。 曲红绡点头。 温早见见此,连忙欣喜地也同梨树打招呼,“你好啊!”她伸出手,想同梨树幻化出的手掌握一握。 但遗憾的是,梨树见她伸手,立马就收回了幻化的手掌。 温早见僵硬地将手收回,然后勉强地笑了笑,不失礼仪。 “别在意,它挺认生的。”曲红绡安慰道。 梨树的确认生,而且很不客气,这一点隔壁的食铁兽可以证明。 “我要走了,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回来了。”曲红绡对梨树说。 “你要去哪里?” 曲红绡回答:“我要去很多地方。” “去多久?” “几年,几十年,上百年都有可能。” “不久不久,我睡一觉就是几百年了。” 曲红绡笑了笑,“是吗,那好啊,那等你睡一觉,我再回来看你。” “呀,那可说不好啊。” “怎么了?” “可能再过十多年,我就要化成人形了。” 曲红绡听此,有些期待地说:“这样啊,那你可一定要化成个好看的家伙,不要太丑太笨了啊。” “有叶抚在,我肯定不会又笨又丑的!” “叶抚……你就是这么称呼先生啊。”曲红绡不禁笑出了声。 “没关系啦,他不会在意的。我偷偷告诉你,那天我听到了,叶抚在小声嘀咕。” 曲红绡好奇问:“嘀咕什么?” “他把我当孩子看待,也就是说他想当我爹啊!” 曲红绡一愣,立马又意识到按照心智来说,梨树大概也就人类七八岁的样子,也的确……是个孩子。她配合着问:“那你是怎么看的?” “我怎么可能认他做爹嘛!顶了天把他当哥哥!” 曲红绡笑了笑,“有脾气。但你把先生当哥哥了,岂不是辈分就高我一截了?” “没关系啊,我们各论各的,我管他叫哥哥,你管他叫先生,我管你叫姐姐!” 曲红绡着实是被梨树逗得很开心,不禁又问:“那胡兰和三月两个人,你怎么安排她们?” “肯定是妹妹啊!你不知道啊,你走了后,她们两个多幼稚,简直跟小孩子一样,不可能让她们做我姐姐的!” 曲红绡莞尔一笑,根据胡兰那个好强的性格,她好似看到了梨树化形后,她俩因为姐妹关系闹得不可开交。 “依你的,你想怎么来就怎么来。”曲红绡笑着说。 像安抚小孩子一样,将梨树安抚下来后,曲红绡便同它作了别,同整个三味书屋作了别。 临行前,她遮住容貌,到李四的火锅店去吃了顿火锅。毕竟,这一走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 第一次体验火锅的温早见,在曲红绡的建议下,没有开启身体的防御,着实被辣了个惨,不过辣归辣,她本人吃得还是很满意的,毕竟是和曲红绡一起。 离开黑石城后,两人直上前往明安城。从煌和井不停那里知道,先生几人在这边儿待过一段时间。 刚到明安城,不知是触发了什么,温早见脑海之中忽然浮现除了一封书信—— 《寄师姐》 “趋于二月间,每逢夜半人静潜意深处,念五月之初…… ……故言于此,但盼相逢之时,举剑可为,表以矢之。” 留名:胡兰。 依稀之间,她好似看到了胡兰俯首认真写这封信的样子。念此良久,不觉笑意已然浮现在脸上。 温早见在一旁看着,不须猜也知道曲红绡在想什么。能让她露出这般神情的,除了那位师妹以外,别无他人了。 在明安城停留了半天,曲红绡好好地去了解了一番明安城所发生的事情。听着口口传闻,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的两个师妹已经成长了那么多了。只是遗憾的是,并没能听到有关先生的事迹。不过转念一想也是,依照先生的性格,即便是做了什么事,也不会留下姓名来的。 临走的时候,曲红绡本想同煌打个招呼,但是没有在沉桥江发现他的身影,便没有多留了。 向着北边儿,直上。 …… 井不停同曲红绡等人分别后,朝着北边儿也去了叠云国,只不过是在叠云国北边儿养龙山脉一处大山——坫门山。 先前的神念是左怀恩传给他的,按照左怀恩的意思,他来到了坫门山的山顶。据他了解,这是叠云国境内唯一一座没有山神的大山,原因是坫门山是养龙山脉龙脉卷尾之地,所封之神皆为凶神,所以干脆不封了。 刚到山顶废弃的山神庙,左怀恩便从黑暗之中显出身形来。 左怀恩见着井不停,当即便问:“你的眼睛怎么了?” 井不停说:“受了点小伤,无碍。” 对于井不停的眼睛,左怀恩没有什么发言权,毕竟他不清楚那对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左大人,原来你还没回去啊。”井不停说。 左怀恩摇摇头,“还有些事情。” “是神秀湖之事吗?” 左怀恩点头,“留在东土也只有这件事了。” “为什么选择在这个地方见面啊?”井不停有些费解。 左怀恩回答:“苍龙结尾之地,不受外界打扰。” 井不停听此,便知应当是有重要的事要说。“大人找我来的目的是?” 左怀恩问:“还记得你先前说过的身无命格之人吗?” 井不停一顿,回答:“记得。”他不仅记得,还印象深刻,毕竟被打败了。 “这件事,不能不去关注啊。” 井不停沉默片刻后说:“左大人,这件事恐怕不能去关注了。”他很清楚,身无命格之人,也就是秦三月,她的先生是一个很神秘的人,神秘到让人无处寻其踪迹。 左怀恩摇摇头,“不论背后有着什么,必须去关注。” “为什么?”井不停问。 左怀恩没有说话,忽然自黑暗里传来又一道声音传来,“因为这件事对阴阳家很重要!” 一道人影浮现在迷蒙的月光之中。 井不停凝神一感,陡然心惊,“东方大人!” 来人乃东皇宫第一司守东方珂。 …… 煌来到沉桥江后,还未潜入江中一看,便感知到沉桥江底下那座神殿已经换了主人了。叠云国另外寻了人来做着沉桥江的江神,于此,他也便清楚,自己这下子真的没有容身之地了。 也就是感念于此的时候,叶抚所赐予的他一身神力忽然开始离体,不受他控制地纷纷窜出身体,刹那之间便激起一片金灿灿的光来。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自己便又回到了土地神的境地。身处高位一段时间,如今忽然落到原点,莫大的空虚感侵袭而来,只不过还不待他的心情变化,那窜出身体的神辉在空中纵横交错半天,扭成了一行行字—— “任务完成了,神力我也就收回来了。不过,答应你的事情并不会变,这一篇神道功法拿去,只要你不笨,成就正神并不难。” 一道金光猛然钻进他的眉心,然后他只觉得一道道浩瀚苍茫的气息在脑海之中盘旋,到最后汇成郂郂大字—— 《地藏》! 一部功法落在他的意识之中。 不待他去探究,又一行字浮现在他面前—— “去中州渡劫山修炼。” 煌不知道先生这样安排他的目的,但是他知道,现在的自己照着先生的安排来是唯一的办法。 有了目的后,他没有任何的迟疑,当即便离开这里。 东土这个地方,于他已然没有任何值得留念的地方,中州渡劫山,将是他新的征程! 第二百七十一章 事无巨细,皆不可浮于表 “虚假!虚假!先生你实在是太虚假了!” 一大早地,胡兰冲出屋子就对着叶抚一阵莫名其妙的念叨。 叶抚好奇问:“怎么了?先生我又哪里得罪你了?” 胡兰将曲红绡给她的木牌子捏在手上,木愣愣地说:“你那天说大师姐要回来了,我立马就给她好传了几道神念过去,但是跟之前一样,没有半点回应。先生你肯定是骗人的,大师姐她是不是还没回来!” 叶抚仰面躺在藤椅上,“我还以为什么事呢,大惊小怪的。原来就这么回事啊。” “什么叫就这么回事啊。”胡兰委屈巴巴地说:“先生你一点都不关心我,就想着我读书修炼,读书修炼,除了读书修炼什么都不管不问了。” “我怎么就什么都不管不问了?” “你明明知道我很想念大师姐,你还说就这么回事!”胡兰冷不丁地笑了一声,“我知道了,肯定是先生你在外面有别的学生了,就不关心我们了。” “胡说!” “肯定是,你肯定是!” 叶抚将她打住,认真地说:“你应该想一想为什么大师姐不回应你,是没法回,还是不想回。” “不想回?”胡兰愣了一下,然后整个人如坠冰窖,立马紧张地说:“会不会是我烦到她了?然后她不想理我。” 叶抚说:“你自己好好算一算,从你开辟神魂以来,一共传递了多少道神念。” 胡兰皱眉沉思,片刻后大惊道:“一共一百三十二道!” 叶抚打趣道:“亏你算得清啊。” “完蛋了,大师姐不会真的……厌烦了吧!”胡兰手足无措。让大师姐讨厌什么的,她无法接受。 叶抚笑了笑,“小姑娘呀,要矜持一点,热情过头可就不太好了。” “先生,这……这可怎么办啊?”胡兰慌兮兮的。 但凡是关于曲红绡的事,胡兰总是无法保持理智。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荷园会一事过后,好不容易让她走出阴影来,总不能真的变成个小迷妹了。 “你大师姐没那么小气,你一天想着的不应该是该和她说些什么,而是自己该做些什么让她再见到你时更加高兴。” “做些什么……那什么才能让大师姐更高兴呢?” “你大师姐临行前不是嘱咐你好好读书好好修炼吗,那你就在这两样上取得个好的成果来面对她。” 胡兰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什么,虚起眼睛说:“我算是明白了,先生你就算在哄骗我,想让我更加卖命地读书修炼。” 叶抚无所谓地摊摊手。 “我是不会上你当的!”说完,胡兰就马不停蹄地回到房间,开始修炼。 口上唱着反调,心里倒也清楚自己该干嘛,胡兰就是这样的。 自从几天前,周若生同叶抚一番谈话过后,便没有再来过,她仍旧没有决定好到底是要保持现在的状态,还是变回以前的状态。叶抚看得透彻,其实当那天问起她这件事她没有立即决定后,便已表明了她的心意,是打算保持现状的。不过大概因为转换成女人后,心思也跟着细腻了一些,总得找一个说服自己违背本来的自己的理由,显得不干脆。 所以说啊,叶抚一直觉得女人的心思很多很纤细,总是去想一些有的没的的东西。就像先前的白薇一般,一件事情总是要来回反复推敲上许多遍才下决定,甚至下不了决心。但你若是说她们是犹豫不决,优柔寡断的人的话,有些时候她们表现出的果决与狠戾又让人胆寒。 倒是庾合没少过来,他这些天一直在周若生那里碰壁,便是连面都不让他见了。他没辙,又没法强迫她,要真的走到那一步的话,他敢肯定,依照周若生的性格就算是死了都不会从。所以,他只好来找叶抚,希望通过叶抚去跟周若生扯上点丝丝缕缕的关系。 庾合呢也没那么莽撞,每次过来都是以聊天交心为由,只是时不时提起周若生而已,就像是把她作为话题里顺带的谈资一般。尽管表现成这样,但他大概是真的对周若生有意,总是让人难以去接受他只是顺带提起的说辞。 撇开其他目的不说,庾合这个人的确不错,身份不低,但为人处世特别随和,很是谦逊。叶抚能够看出来,他所表现出来的性格都是实打实的,并没有刻意地去装作一个随和谦逊的人。带着皇室子弟的优点,但没沾染上一点缺点。 虽然感官上很好,但叶抚也明确了一点,这个人可以是很好的合作伙伴,但不能是交心的朋友。他修的是霸道术,但人却格外聪明,聪明到每句话都说得滴水不漏。他能够真诚地去同人交往,但是没法从骨子里去接受别人。 叶抚在庾合身上看到了刚来到这个世界的自己,能够和每一个人相处得来,但是骨子里抗拒被他人所了解,也抗拒去了解他人。简单一句话来说,内心是孤独的。 如果说庾合只是个没什么包袱和责任的人的话,那么内心孤独或许不是什么好事。但他的身份是皇子,是有希望去竞争帝王之位的人。要做帝王的人,内心还是孤独一点比较好。 叶抚在探究庾合的同时,庾合也在尝试着去探究叶抚。在庾合眼里,叶抚是个让他摸不着丝毫破绽的人,与其对话时,他总是觉得自己隐隐占据主导地位,但就是问不出自己想知道的事情来。他不止一次想过是不是叶抚故意这般表现的,但是又没法去确定。总而言之就是,跟其说话自己好似什么都知道,但又什么都无法确定。 庾合与叶抚来往并不单单是为了周若生,他还不至于那么矫情,主要是他隐约觉得叶抚是个不简单的人,想同其处好关系。但是几天的交谈下来,他不由自主地又打起了退堂鼓,有些不敢再接触下去了。他是个皇子,知道自己到最后无论如何要去面对那个位置,所以招徕人才,同能人之辈来往很有必要,但是那并不意味着他会去招徕一个无法掌控的人。而现在,在他看来,叶抚就是这样的人,无法去掌控。现在,他能做到的,更多地就只是同其关系不那么尴尬。 这天,庾合哪儿也没去,他知道现在自己和周若生之间已经陷入了瓶颈僵局,再厚着脸皮凑上去是徒劳的,根本不存在着什么长久得人心的说辞。周若生不是那种一直陪伴着她就会得到她认可的女人,庾合是这样以为的。至于同叶抚之间,他得好好思考思考后续该如何,总之是不能再想当然地去相处。 下午间,房门被人敲响了。 稍稍感知气息,庾合便知门外的是窦娘,便轻声说:“请进。” 窦问璇推开门,见着庾合便笑着问:“可有时间?” “窦娘有什么事,但说无妨。”庾合坐正。 窦问璇坐到他对面,看着他的模样,脸上不禁有些感慨之色,“好久没有同你坐下来好好说说话了。” 庾合笑了笑,“是啊,上一次都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宫里的日子跑得快,眨一下眼就都变了。”窦问璇难得露出女人的柔弱之色。 庾合摇摇头,“窦娘,你我之间便不去感伤什么。你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了,一些事情不必像其他人那般,难免太过生分了。” 窦问璇眼神染上几分慈爱,“你比以前懂事了不少。” “人嘛,都是要懂事的。” 窦问璇手指轻轻点了点桌子,“那,有些话,我便同你直说了。” “窦娘尽管说,我认真听着。” 窦问璇深深吸了口气,说:“陛下他到了那个层次了,要入幽关了,没法再去管理国家大事了。” 庾合瞳孔一缩,“窦娘你是怎么知道的?父皇当真迈到那一步了吗?” 窦问璇回答:“陛下或许还念及情分,那天到我园子里来说了些话。”实际上,究竟是念及情分还是其他,她并不知道,也不敢随便去揣摩。她继续说:“陛下乃天人之姿,走到那一步也不奇怪。” 庾合紧皱眉头,“还要多久?” “就这五年之内的事。” “五年!”庾合眉头皱得更深,“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天下大势不可逆,届时便是时局动荡之际,父皇闭了幽关的话,何人来主持大局?” 窦问璇深深地说:“所以啊,当要新帝登基!” “新帝!”庾合目光一凛,“可父皇至今未立皇太子,如何登的了基?” 窦问璇说:“明年春,祭祖之时。” 她只简简单单说了两个词,庾合一下子便明白其意思,是要在明年的祭祖大典上立太子。 庾合松了口气,“原来父皇早已做好准备了。” 窦问璇忽地眼神一凛,“你就是这个表现?” 庾合一顿,“怎么了?” 窦问璇语气严肃,“大玄一共五位皇子,你也是其中之一!你也可能被立为太子!” 庾合洒然地笑了笑,“窦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修了霸道术,可没修过帝王心术,便是打算不去争夺帝位。想必父皇也心知肚明,会在另外四位兄弟之中抉择。” “混账!”窦问璇怒气冲心,大骂。 整个大玄王朝,敢这般言语这般态度斥责三皇子的除了当今帝王和太后以外,便只有她窦问璇了。 庾合连忙挥出灵力,将窦问璇气息稳固住,“窦娘切莫置气,免得伤了身体。” 窦问璇胸膛起伏很大,“你让我不伤身体,但你可知你这般言语大伤我心!我知道你想寻求长生大道,不愿意参与纷争,但你应该很清楚,这件事并不是你不参与就不关己身了!莫要同我说那帝王心术,为陛下身边那么多年,我岂不知便是陛下都没有去修!” 惊语如雷,庾合连忙召出一道屏障来,“窦娘你昏头了!”他难以理解,窦娘该生气到什么地步,才至于这般没有分寸。 窦问璇冷哼一声,“我没有昏头,我清醒得很!” “那你怎可说出那般话来!” “我要让你明白,你就算不想争,也得做好万全之策!”窦问璇严肃地说:“若是到时候陛下把太子之位给了你,你该如何处置?” 庾合连忙摇头,“父皇定然不会给我的,他肯定知道我没那个才能。” “你凭什么这么说!若是给了你,你怎么办?” 庾合忽地冷静下来,皱着眉问:“窦娘,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窦问璇轻哼一声,“你觉得我能知道什么?” 庾合紧紧地盯着窦问璇的双眼,但是并没法从其间解读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他有很多猜测,但都不敢随便去印证。 “你离开大玄已经半年了,你认为有多少知道你是去神秀湖的?他们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窦问璇连着问了两个问题。 庾合说:“父皇亲派我来,应当是满朝皆知。” 窦问璇摇头,“错了,知道这件事的可没有几个人。” 庾合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陛下亲派你前往神秀湖,让我随同,除了寥寥几人以外,其他人并不知道。”窦问璇说。 庾合陷入沉思,良久过后又问:“可这跟立太子有什么关系?说不定是父皇是特意把我支走的,为了给几位兄弟制造招徕势力的机会。” 窦问璇深深地说:“看事情永远不要只看表面,去神秀湖可不是什么为了支走你随便找的理由。天下儒家,学宫为上比作日月,神秀湖为满天星。而大玄王朝,是儒家正立之朝。要你去神秀湖,可不是为了玩。” 庾合问:“那是为了什么?” 窦问璇摇头,“现在不可说。” 庾合没有追问,他也知道,一些事情不能随便说,“可是,为什么父皇不自己同我说?” “因为,他闭的是死幽之关,不成便……”她没有说出那个字,似乎这样随便说说都不吉利,“所以,要将一切妥善。而你,为人子,何不替其分忧解难?” “死幽之关……”庾合沉思良久,“可即便如此,我到底能做些什么?” 窦问璇说:“让你知道这些事,便是要让你投入进来,全身心地去应对,切莫再被杂事所扰。” 庾合皱了皱眉,以他对窦问璇的了解,猜测到这应当是在让自己不要再去做不相关的事,比如说周若生一事。 “现在是关键时刻,要提防身边的一切。”窦问璇说。 庾合按着太阳穴说:“窦娘你先让我好好捋一捋。” 窦问璇点头,“定要好好想清楚。”她叹了口气,转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后说:“若是到了那一天,就算是我,你也应该提防。” 庾合笑了笑,“窦娘我定然是信得过的。” 窦问璇皱了皱眉,然后迈步离去。 庾合顺势躺在软塌上,一双明澈的眼睛微微闪烁着,异样的光。 良久之后,他眯起眼,轻声呢喃:“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啊……” 正当此时,忽然一阵剧烈的抖动从四面八方袭来,让他惊神。他连忙唤出灵力在身周形成一道严实的屏障,同时迅速将神识铺开,刹那之间,神识向四周延展到飞艇之外。 然后,他骇然发现,整个飞艇被上百,不!上千头云兽里里外外围了十多层,像是一个巨大的云兽球。而这些云兽,最小的都是长达两千丈的。 千丈云兽乃分神之境,但比一般的分神修士厉害许多,而两千丈便已是洞虚之境。也就是说,此刻,飞艇相当于被上千个很厉害的洞虚修士给围住了,其间还有十数合体境界的。他几乎要以为,这是把这整片空域的云兽都聚集过来了。 庾合想到什么,神识不断地穿梭在云兽群中,他希望自己想的那个东西不会存在。但事实往往与希望的不一样。他的神识最终落在了一个只有一丈长短的体表泛有血气的云兽身上,然后只见那云兽体表的血气扑过来,瞬间将他的这道神识给吞噬。 不过,他哪里有心思去在意神识,此刻脑袋里尽是那四个字—— “云兽之王”! 第二百七十二章 云兽之王 上千头云兽环绕在飞艇周围,此起彼伏地吼叫着,或许应该说嘶鸣。它们的叫声与其庞大的体型不太相匹配,并非是沉闷的吼声,而是如同巨鹰一般的嘶鸣,尖锐而又极富穿透。 此起彼伏的嘶鸣声汇聚在一起,形成庞大的冲击力,冲击着飞艇船身。所以,整个飞艇不停地颤抖震动着。得亏这飞艇外面还有几层厚厚的屏障,不然,便要直接在声浪之下解体了。 “这是什么情况?”飞艇管事宁安匣压下心里头的震撼,冷静地问道。 负责观测飞艇飞行情况的舵手连声说:“宁管事,飞艇被云兽群包围了,初步预测有一千两百左右的云兽,体长皆在两千丈以上,其中十余条超过三千丈!” 宁安匣听此只觉脑袋被重锤击中了一般,他颤抖着问:“可知它们的来意?” “不知!它们是忽然出现的,飞艇没有事先收到信号!” 宁安匣深吸一口气,平复躁动的心情,然后咬牙道:“你去通知总部,然后召集人手去安抚乘客!” 说罢,宁安匣大步迈出,身形几个闪烁间便消失在这里。 行进中的宁安匣很清楚上千头体长两千丈以上的云兽是什么概念,那是足以轻松捣毁一个国家的存在,现在的飞艇被这样的庞大力量威胁着,显然没有任何的对抗之力,也没有任何的逃脱方式,便是其防御系统若真的被冲击到了,一息时间都不用就会瞬间瓦解成碎片。现在得到的消息是,云兽群只是围绕在飞艇周围,发出威胁,但并未主动攻击,这显然证明了,它们并不是冲着破坏而来的。 几息的时间,宁安匣便闪身来到的甲板之上。直到真正地站在这里,直面那云兽群,他才知道什么叫做震撼,什么叫做无法对抗。只见着那上千头云兽的云兽群环绕在整个飞艇所有的方向,它们遮蔽了星光,将整个飞艇围的水泄不通。上千头两千丈长以上的巨兽占据了肉眼能够见到的任何地方。整个飞艇也就五千五百丈长,而这些平均都是飞艇一半长的巨兽忽地围了上来,还一下子就是上千头。这已经不是能够去对抗,甚至无法去防御的力量了。 来自云兽的混沌般的气息压得宁安匣几乎喘不过气来,这还是隔着屏障的,若没有屏障的话,他估计自己会直接被这些气息压得爆体身亡。甲板上的其他人基本都被压制得无法动弹了,倒在地上,脸上只剩惶恐。 一阵阵嘶鸣的声浪冲击着整个飞艇,飞艇上处处时惊恐与尖叫。飞艇上绝大多数人,甚至是所有人都没有见过这般震撼且让人升不起丝毫反抗之心的场面,他们之中几乎每个人都听闻过云兽的名号,但真的没有几个人见过,如今刚见着了,便是如此之大的阵仗。 宁安匣身为这种体量飞艇的管事,自然不会一昧的惊恐,他极力压下自己慌乱的心,冷静地去观察云兽群,然后思考。 不一会儿,一道身影落在他身旁。他定睛一看,连声说:“庾合皇子,你快些进去,这里很危险。” 庾合凝目看着云兽群,定声说:“如今这情况,在哪里都一样。”他问道:“怎么样,情况如何?” 宁安匣没有劝阻,他知道庾合比自己厉害得多,便回答:“共计一千三百二十二头两千丈以上的云兽,其中十一头三千丈以上的云兽。” 体长代表境界,两千丈为洞虚,三千丈为合体。 “这些云兽依次排列,很有组织性地绕着飞艇飞行,以嘶鸣产生的声浪迫使飞艇停下来,但没有对飞艇进行攻击。”宁安匣皱着眉说:“我怀疑,这云兽群出现在这里是受控制的,并非意外,而是计划好的。” 庾合点头,他眉头皱得很深,“基本是这样的,不过你可能没有发现。这云兽群有王领导着。” “王?”宁安匣愣了一下,然后立马在记忆深处的某本古籍上发掘出一道信息来,“云兽之王!”他惊骇着喊出来。 庾合沉重地点了点头。 宁安匣连忙四处张望,试图在云兽群中去寻找到那云兽之王,但并没能够发现。他颤抖着问:“可……当真?” 庾合说:“我也很震惊,空中云兽自从天元纪开始就没有诞生过王,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 宁安匣印象中有一段关于云兽之王的记录—— “长不过丈三,通体弥血,若见于夜,以绝色之状。然性残暴且聪慧,实力不可测,未见人力同其争锋。每见于寰宇,万兽皆俯首,听其号令,概不违逆,当之无愧为‘王’。” 普通的云兽是越长越厉害,但是云兽之王却反其道而行之,相较之十分娇小,据古籍记载,甚至有云兽之王比常人还小。 在飞艇的最底层,一间房里,有着相同的对话。 窦问璇脸上是掩抑不住的惊慌,看着面前的垂目老人,“天官大人,这般云兽群,可如何应对啊?” 老人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眼中蓦然爆出锋利的光,“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为何这里会有如此庞大的云兽群,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云兽虽然是结群出行,但一般最多也就十来只一起,便是上百只一起出行,便是了不得的罕见之景了,而眼下,这上千头,还全是两千丈长以上的云兽结群出行,便是从未在历史上发生过。就算是说这云兽是整个东土空域所有两千丈以上云兽汇聚在一起的,他也不会去怀疑。他甚至在怀疑,这东土空域有没有这么多的两千丈长以上的云兽。 “空中航道是特意绕开云兽的栖息地的,若是偶尔出现一只,还能理解,出现一群虽然不多见,但也能应对,但是这上千只同时出现,绝对不是偶然现象!”老人眼中愈发锋利,“见空中云兽只是环绕飞艇飞行,以嘶鸣震慑,迟迟未见发动攻势,显然受到了控制。” “控制?谁能控制这么多的云兽?”窦问璇惊骇道。 老人眼中爆亮,“云兽之……王!” 窦问璇只觉一股莫名的寒意袭遍全身,“……王!两千多年没有出现过云兽之王了!怎么忽然在这里出现了,那么恰巧还让我们碰上了?” 在她的印象里,没有任何记载去说明云兽之王的实力,因为从没有有过人与其战斗过,或者说,没有人与其战斗过后还活着。 老人缓缓站了起来,“不论是什么原因,三皇子一定要安全抵达神秀湖!为了整个大玄!任何代价……” 窦问璇俯首,将右手横在胸前,郑重地说:“是!天官大人。” 整个飞艇,核心层里忙得不可开交,负责稳定船身的人最为艰难。飞艇在庞大的声浪冲击下,稍不注意就要侧翻,而五千五百丈长,两千丈宽的庞然大物在空中侧翻的话,将是不可逆转的,是致命的。不管是为了自己的生命,还是为了朝天商行几千年来从未出过空难的名誉,他们拼命地去稳定船身。 负责安抚乘客的,负责抵御逆流的,负责对抗威压的……这艘飞艇现在显然是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但乘客们,尤其是第一层的乘客们,他们可不会顾及是不是生死存亡之际,他们惶恐着,谩骂着,哀怨着,后悔着。整个第一层乱成一团,一些人显然是失去了理智,不愿去相信朝天商行会庇佑他们,他们试图自己去寻找生路。但结果也很明显,等他们刚刚冲出飞艇的屏障,便被空中的声浪和云兽的威压撕成粉末。等到一片片血雾在空中爆开后,他们便老实下来了,知道,这个时候只有躲在飞艇里等待命运差遣才是唯一有希望活下去的办法。 第二层的乘客们大多出身高贵,要比第一层的乘客们理智得多,光是知道了飞艇现在所面临的情况,他们便知这个时候想着自己逃生无疑是在求死。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候救援,或者看云兽群们会不会碍于朝天商行的名头,自己离去。虽然比第一层的乘客们冷静,但也依旧是心里惊慌不已,毕竟现在面对着的是生命的威胁。毫无疑问,若是云兽群发起攻击,他们全都活不了,就算在运气好躲过了攻击,而这几万里的高空落下去的冲击也没几个人的肉体承受得住。 周若生听了自己侍女的汇报后,明确了现在的情况。她理性地思考了一番,自己没有手段能够在上千头两千丈长以上的云兽群里逃出升天,而这种情况,也并不是拼命就能够去争取到生机的事情,更不能去相信奇迹。即便只能相信奇迹,她也不会去相信。实在说来,她不是个悲观的人,但也并不会对什么事都乐观,尤其是在黑石城大幕过后,便更是如此。 她现在的心情其实挺微妙的,找不到什么特别值得活下去的理由,但又不想就这么死了。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收到了来自己庾合的神念。庾合让她去和他汇合,说着若真的到了真正危机的时刻,他能保住她。 如同庾合对叶抚说的那般,周若生是个性格很恶劣的女人。她并不是没有去回复,也不是直接拒绝,而是回了一句“我就算是死了,也不会跟你走。” 残忍,真的是相当残忍。 收到周若生这道神念的时候,即便是在这般不容丝毫出神的时候,庾合都愣了很久,好久都没缓过神来。庾合也不是个乐观的人,但在周若生这件事上,却格外乐观,这大概就是……真爱吧。庾合感到羞辱,感到气愤,但依旧是无可奈何。他心里没什么特殊的情结,周若生的羞辱也依旧让他很难受,但是无可奈何。毕竟是他喜欢她,不愿意放手便要去承受爱情里的不公平。他想着,心里还很是憋屈,堂堂一个王朝的皇子,何时活得这么卑微过。 “周若生,也只有你了。换做别人,管他什么圣女神子,我早一拳打死了。” 庾合咬牙打定了,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他冒着得罪周若生的风险,都要把她给强行带走。 他想了想,还是给叶抚传递了一道神念,无疑,也是询问叶抚有没有办法应对现在的情况,然后问他需不需要帮助。 叶抚收到这道神念的时候,笑了笑。庾合的这点心思其实不难猜,若是自己请求他帮助的话,那么便意味着自己在他那里失去了价值,自己即便是不请求他帮助,他起码也有问询自己的好意。 能怎么回复呢? “照顾好自己便是。”这就是叶抚的回复。叶抚并不需要从庾合那里得到什么,帮助、人情、善意等等都不需要。 回复完后,叶抚顺便安抚一下跟自己汇报情况汇报得快要哭出来的侍女。侍女也怕啊,不过她还能完完整整地给叶抚说明现在飞艇所面临着的情况,已经很不错了。 叶抚转而对着胡兰和秦三月说:“你们不是一直好奇云兽长什么样吗,现在我就带你们去体会一下。” 说罢,叶抚一招手,瞬间便将胡兰二人转移到飞艇最高处的眺望台上。平时,这里有人负责观测,但是现在飞艇不住地颤抖摇晃,这里显然成了最危险的地方,早已是空无一人。 即便是有着屏障,这里风也很大。 “站稳了啊!”叶抚说罢,便将二人放了下来。 胡兰望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庞然大物,感受到那震慑心魂的压迫后,连忙将叶抚的手臂抱得紧紧的,口里发出声音,“也没什么嘛,就是大一点的虫子长了翅膀而已,我拍死的虫子可不少。” 以最怂的语气,说出最硬气的话来,这逗笑了叶抚。 “你不怕吗?”叶抚笑问。 胡兰摇头,“不……不怕。” “那你抱我抱得这么紧干嘛。”叶抚打趣道。 胡兰咕噜咕噜一声后说:“肯定是怕先生你站不稳啊。你比我高,重心比我高,更容易跌倒啊。” 叶抚笑了笑,然后摇身一动,身形一下子就消失在这里,只留下一句话,“你们在这里好好感受一下,我待会儿再来接你们。” 没了叶抚去当扶手,胡兰腿一软一下子就跌坐在地上,她连声大喊:“先生,你太过分了!” 然后,不见叶抚出来,她明白先生是打定了让她们在这边待一会儿。她咽了咽口水,抬头望着那阴云一般的云兽,心里不由得颤了颤。她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都说着人对场面的接受程度要循序渐进,忽然见到这样骇人的景象,难免感到惊恐。 秦三月伸手将胡兰从地上拉了起来,“别怕,那些云兽看样子应该不会攻击我们。” 秦三月没有叶抚高,胡兰便抱着她的腰,抱得死死的,“万一……万一攻击我们呢?” 秦三月心里也有点害怕,但是在师妹面前不能表现出来,要是自己这个做师姐的都怕了,如何去照顾师妹呢,她以平静沉着的语气说:“云兽虽然体型庞大,但是性情比起其他空中猛兽来说,要平和许多。而且云兽并非妖兽,乃上古生物,不开灵智,但是眼下它们的行动如此具有规律性和组织性,显然受到了号令。没有得到攻击的命令时,它们应该要一直保持现状。而且,若真的要攻击,应该不会在周围盘旋那么久。” 胡兰听来一番分析后,眨巴一下眼,“真的不会攻击?” 秦三月给她一个安心的笑容。 胡兰小心翼翼地松开秦三月,然后走到一边,站了一会儿,发现云兽果真如同说的那般,只是环绕飞艇飞行和嘶鸣,并不发起攻击。 “真——” 一句“真的”还没说完,整个飞艇忽然剧烈颤抖一下,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颤抖都要剧烈。胡兰一个没稳住,整个人被弹了起来,弹到空中,她正要呼救的时候,忽然发现秦三月被弹出了眺望台之外,眼见着便要落下去。胡兰知道秦三月跟自己修炼得不同,没法运用灵气,所收服的精怪也都还不强大,大多偏向辅助,若是这般跌落下去,很可能被风卷走。 “姐姐!”胡兰大喊一声,然后顾不得害不害怕了,抽出自己身体里的灵气,强行转动身体的位置,然后在背后凝结一道灵气旋点破。强大的冲击力将她整个人朝着秦三月的方向弹射而去。 速度很快,眼见着便要在空中拦下秦三月的时候,忽然一道狂风呼啸而来,还伴随着来自云兽的体型上的庞大威压。胡兰整个人被狂风和威压挤住,瞬间失去平衡。因为年龄不大,她的体型本就娇小,又是第一次面临这种情况,决策不及,整个人被撞在瞭望台的墙壁上。身体受到巨大的冲撞,一股狂暴的力道在五脏六腑窜动,让她胸口一闷,险些一口血吐出来。因为冲撞,导致她意识陷入短暂的恍惚,然后在重新调整好位置后,没能在第一时间里锁定到秦三月的位置。 当她发现秦三月的位置时,秦三月已然要坠落到飞艇第一层去了。瞭望台到飞艇第一层的距离足足三百丈。她知道秦三月没有修炼肉体,身体强度至今仍是在三味书屋的时候的强度,若是直直地坠落,定然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失去秦三月,这是胡兰无法承受的事,这个时候,她哪里顾得上其他,招来一道灵气旋,再次在背后点破,借由冲击让身体如同利箭一般激射而出。这一刻,她的速度快到了极点,快到她自己都快要承受不住了。她一面要去对抗狂风和威压的冲击,一面要加快速度赶在秦三月坠地前把她拦截下来。 这个过程很短,正是因为很短,所以她无法去做更多的思考,一切有心而发。 眼见着秦三月要坠地了,胡兰睚眦欲裂,抽空身体里所有的灵气。因为太过强行,太过猛烈,灵气窜出她身体的时候,撕开了很多伤口。血混杂着灵气,在她身后全部被点燃,形成了陨星一般的巨大拖尾,让远处的人瞧着,恍惚间以为是陨星。 但先前在空中撞在墙壁上耽搁了太久的时间,即便她现在的速度俨然已经超过了一个金丹修士能够爆发出的速度,也迟了。 秦三月便要撞在地面上了。 “不要啊!” 胡兰的嗓子因为灵气的窜动受了伤,喊不出来,她只能在心里呼唤。 她在心里苛求,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激烈的气流将她的发带撕破,长发如同一根根锋利的丝线,缭绕在空中。一缕接着一缕的血珠从被灵气撕破的伤口飞出来,从脖子到脸蛋、从鼻子到眼睛,全是细小的伤口。 太慢了!太慢了! 不够快!不够快! 胡兰知道,自己不够快,不够赶在秦三月坠地前把她拦截下来。但是她找不到更快的办法了,一身的灵气都被点燃了,紫府里的神魂在云兽的威压下连唤都唤不出来。 “还能有更快的吗?”她在心里问自己。 她找不到答案,但是她不敢说没有。因为她怕,怕自己告诉自己无能为力后,便意味着失去了任何办法。 在极限中爆发…… 胡兰不停压榨自己的极限,身体的极限、力量的极限,甚至是思维上的极限。 在秦三月离地只有一丈,而她离秦三月还有十丈的距离时。她的眉心裂开了,直达脑海的钻心疼痛让她思维猛然爆发。一幅幅画面以着无法想象的速度闪烁在她眼前,她在这些画面里寻找,去寻找让自己更快的办法。 那一个刹那,她将思绪停留在某一副画面上。 画面里,是自己的视角,画面里,是一个背影,一个并不宽大,但格外凌厉的背影。那个背影是她的朝思暮想。那个背影手里握着一把木剑,那个背影挥斩木剑,从天外招来一道长虹,在视线未及之时,长虹便已然落定。 画面里,那是在黑石城,胡兰被掳走的那天晚上,曲红绡为了救她,一剑斩破阴云黑暗的场景。 那一剑,很快啊…… 胡兰闭上眼,好似意识到了什么,笑了笑。十岁的面庞,笑起来,竟然也还有些凄然。 她问:“还能怎么办呢?” 她答:“还能怎么办,拔剑吧。” 拔剑吧。 自泥丸宫窜出一道微光。 赫然,一点寒芒闪过,随即,一道长虹落下。 便别无其他。 轰! 巨大的撞击声响起,激起久不曾被踏足的灰尘。 待到灰尘落定—— 一柄木剑悬浮在离地三尺的距离,木剑周围萦绕着浅淡的灵气,如同一只巨大的手一般,将秦三月托住。她并没有撞在地面上。 撞在地面上的是胡兰。 胡兰从生下来,除了剪过一次胎头以外,便没有剪过头发。她的头发很长,平时里都是束起来的。现在她趴在地上,头发散开了,将她整个人盖住,身体周围有血迹渗出来。 秦三月落在地上,怔怔地看着被头发盖住的胡兰,她脑子一片空白,无法去思考现在的胡兰到底是什么情况,只是一遍一遍地呢喃着:“不会吧……不会吧……” 从来没有哪件事给她造成的冲击有现在大。 她颤抖地伸出手去,想要去触碰胡兰,但是伸到一般不敢了。她不敢去接受可能的情况,即便是只有丝毫可能,也不敢去接受。 却在她愣神之间,一只血淋淋的手抬起来抓住了她的手。 秦三月还没回过神来,忽然见到胡兰撑起满脸血污的头,气息微弱地说:“快……快叫先生,我……我不想破相……” 说完,又一头埋了下去。 秦三月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运动御灵之力感受一番,感受到胡兰强烈的生命气息后,才安下心来。 正当此时,叶抚不知从哪儿走了出来,一把将胡兰从地上抱起来,然后对秦三月说:“回去吧。” 秦三月捡起地上的木剑,满脸歉意,“先生,怪我……” 叶抚摇摇头,“不怪你。”说着,他笑了笑,“你以为那些狂风是谁吹来的啊。” 秦三月心思细腻,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张大眼睛,“先生,居然是你!这也……太过分了吧。” 叶抚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我要是不来这么一出,这小家伙怕是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拔剑!一天天的,满脑子都是大师姐大师姐,却又学不到大师姐拔剑的精髓,真的是越长大越笨。” 秦三月忍俊不禁,“先生,要是让胡兰知道,怕是又要几天不理你了。” “我还怕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吗?”叶抚挑了挑眉。 忽然,胡兰睁开眼。 叶抚一惊,差点把她给扔出去了,“你……你怎么醒了?” 胡兰张嘴准备说话,叶抚脸一横,心想这次就算是闹脾气,也要好好训斥她一番。 只见胡兰像一只小猫咪一样,将头埋进叶抚胸口,眼角挂着眼泪,弱弱地说:“谢谢你,先生。” 叶抚愣了一下,稍稍叹了口气,轻声说:“回去吧。” 秦三月在后面,召唤出几只精怪,将那一片血渍尽数收取。 她心想,“师妹的血,可不能让其他人带走了。” …… 甲板上,庾合感受着愈来愈浓烈的压迫感,不禁有些烦闷。 “庾合皇子,这是什么情况?”宁安匣问,“这些云兽就这么一直绕着飞艇飞行吗?” 庾合摇头,他一直在用神念远远地观察着在云兽群里毫不起眼的那只血红色的一丈云兽,“它在等待时机。” “时机?什么时机?它莫非是云兽之王?” 庾合点头,“整个云兽群都在云兽之王的号令下,现在云兽之王似乎处于一种特殊的状态,我估计等它从这种状态里恢复出来便要是情势变转的时候。” “什么特殊的状态?”宁安匣莫名有些不安。 庾合摇头,“我也不知道。我的神念无法靠近它。” 宁安匣说:“朝天商行在东土的总部离这里太远了,估计很难支援到了。” 庾合说:“以云兽之王的本事,就算是他们来了也无济于事。” “云兽之王这么强吗?” 庾合点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云兽之王已然超脱了云兽的生命层次。” “可不是没有记载说云兽之王到底多强吗?” “的确没有,但是我曾听闻过一位大人物猜测,云兽之王的实力估计同那龙宫龙王相当。” 宁安匣瞳孔一缩,“这……龙王可是海洋之主啊!” 庾合眉目凝重,“如果龙王是海洋之主,那么云兽之王便是天空之主。” 宁安匣欲哭无泪,“可是这般存在,怎么就叫我们给碰上了啊!” 庾合摇摇头,他也想知道为什么。 正在思索之间,忽然见闻那远处的血红云兽动了动,一股血气弥漫开来,然后整个云兽群兴奋起来,非得更快,嘶鸣得更加激烈。 “它醒了!” 宁安匣没反应过来,“什么?” 话语刚落定,一道血箭激射而来,瞬间刺破飞艇的屏障,重重地落在甲板上。 嘭! 整个飞艇剧烈的颤动起来,比先前任何一次颤动都要剧烈。 那甲板直接裂开蛛网一般的缝隙,缝隙蔓延开来,激发出的力道将宁安匣整个人掀翻。庾合乃是动了本气,才不被这股气势和力道掀出去。他没有做任何反击,因为他知道在这样的存在面前,任何反抗都是毫无意义的。 他当即单膝跪倒在地,正声呼道:“恭迎云兽之王!” 自那血气弥漫之处传来一声冷冽霸道的声音—— “叫我女王大人!” 顶点 第二百七十三章 霸气 说冷冽是语气冷冽; 说霸道是语句霸道。 庾合下意识抬起头,朝着那血雾弥漫之处看去,一道身影叠在里面,然后缓缓向外走来。 每走一步,都感觉甲板裂了几分。 直到那身影走出血雾。 气势如同千万道利刃,剜割着庾合的肉体,若不是他修习了霸道术,便是要被气势直接绞杀了。他垂下头,闭上眼,不敢去看。他感觉,看一眼都要命啊。 “是,女王大人!” “站起来。”不近人情的声音响起。 庾合听从指示站了起来,不过他仍然没有去直视。 “看着我。”声音再次响起。 庾合艰难地睁开眼,同时在眼前附着一道灵气屏障,避免眼睛被云兽之王的气势伤到。 他睁开眼,赫然发现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浑身血红色的女人。血红色的头发,血红色的衣服,血红色的双眼和嘴唇。但除此以外,她的皮肤呈现出病态的白色,如同从未见过太阳,日日夜夜生活在黑暗中一般。 很瘆人。 倒不是她长得瘆人,而是那股嗜血的暴戾气息很瘆人,如同面临着一头凶兽。实际上,她也的确是凶兽。 庾合感觉自己身体里的灵气凝滞了,无法去运转。他心里大惊,万万没想到光是被看着就无法运转灵气了。他从未体验过这种被绝对压制的情况,就像是妖兽当中无法逾越的血脉压制。他没有足够的本事去突破这一层血脉压制,便只好听天由命。 道家一直鼓吹人的形体才是最契合大道的形体,这个说法并无问题,毕竟世间妖兽争取那化形的机会便是如此。但即便这样,血脉上的压制是无法逾越的。 撇去人类所提出的人伦不谈,人也不过是得天独厚的妖兽,只不过是免去了开灵智这一个艰难的过程而已。 “女王大人,莅临此地有何吩咐?”庾合也不愧是个皇子,面对着这样的压迫也能保持镇定。 云兽之王挥了挥血红色长袍说:“我才两千年不在,居然就敢把这片空域改成航道。” 她冷冷地看了一眼庾合,直让后者如坠深寒冰窖。 “女王大人,空中航道乃墨家连同阴阳家精心测绘规划的。”庾合哪敢多说其他,如实回答。 “问过我了吗?”云兽之王眼中冒出丝丝血线,森森然的气息弥漫开来。 庾合欲哭无泪,这他哪里知道有没有去问过,空中航道的设立的时候他都还没生呢。 云兽之王赫然转身,长袍扬起,如同一条血河流淌而来。她伸手向天,铺天盖地的血气迅速蔓延出去,只是刹那,庾合视野所及的天空变成一片红色。 云兽之王做完,便站在原地,感受着血气的反馈,她的眉头皱得愈来愈深。过了一会儿,她放下手,铺天盖地的血气也随之被收拢。 她的双眼变得愈发深邃浓郁,“两千年前,我还在的时候,一切航道都不敢超过一万里之高,如今便是三万里之高都皆是飞艇机关;两千年前,空中灵气充裕、环境适宜之地皆为空中巨兽居处,如今这些地方全部被人占据,浮空城、航道、空中栈道、天门、云梯数不胜数,而我族居然只能生活在环境恶劣,资源匮乏之地!” 她的语气里闪烁着痛惜与颤抖,随后,她像是踩在梯子上,一步一步走到空中最大的一头云兽面前。这头云兽闭上眼,垂着巨大的头颅。她轻轻地抚摸着这头云兽的头颅。尽管她的体型在这头云兽面前犹如蝼蚁与人,但即便如此,这头云兽呈现出绝对的臣服姿态。 “我的子民们,这两千年你们受苦的。”她柔声说。 庾合骇然,他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存在居然也能这样温柔的说话。 这头云兽仰天嘶鸣起来,紧接着,一头接着一头云兽跟着嘶鸣起来。整个天空,回荡着巨大的嘶鸣声,冲击一切,极富穿透力,便是远在天的另一边也能听见。 “没有王的种族便没有灵魂,没有灵魂便只能受到欺压。”云兽之王悬立在空中,血红色的长发随风飘扬,如同崩碎的身体里炸出的血线。 她震声说:“巨兽们,现在,你们的王回来了!” 她的声音好似有魔力一般,蔓延在空中,很快,越来越多的云兽向这里汇聚而来,不止是云兽,一切空中巨兽、妖兽、灵兽尽皆向这里汇聚而来。也不止是东土,这座大陆的整片天空,所有的生物尽皆受到号召,受到这位王的号令,它们从各个地方,汇聚在一起,不顾一切,发疯了一般,着魔了一般,朝着东土那片天赶去。无数头飞行生物极速的展翅,带起一片又一片飓风,他们不顾一切,用最快的方式,跨过最短的距离,冲散航行在空中航道上的飞艇、飞梭,横跨巨大的浮空城,越过天门,搅碎栈道与云梯,朝着它们的王飞去。飓风呼啸,碾碎人族征服天空的一切证明,它们用它们的实力去宣告,人族能征服天空,不是因为征服了它们,而是因为它们的王还在沉睡。现在,王醒了,一切都不一样了。它们要将人族夺取的全部拿回来! 从东土叠云国赶往神秀湖的另外一艘飞艇上的乘客很幸运,他们没有碰上云兽之王苏醒的时候,他们遥遥地在后面。他们所见之景是,忽然某一刻天上一片赤红,然后数不清的空中生物像是发了疯一般嘶鸣吼叫起来,它们不顾一切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进发,丝毫不客气地将飞艇的航道给占据,也不怕同飞艇撞上,便是飞艇的反击都于它们如无物。最后,还是飞艇被迫降低高度,脱离原本既定的航道,重新规划新的航道。但这无疑是一个十分耗费能源的行为。 在大多数人的认知里,以为是飞艇飞得越高消耗越多,但实际上是飞得月底消耗越多,所以现世里,绝大部分的飞艇都是在三万里之上的空域飞行。但如今,被这数不清的发了疯的空中巨兽一番搅乱,飞艇不得不退到五千里的高度,消耗将是在三万里高度的十数倍。 飞艇里,曲红绡站在瞭望台上,紧皱着眉,她观察着天上巨兽的状态和飞行轨迹,当发现它们全部具有相同的属性后,不由得将眉头皱得更紧。 温早见来到她身边,见着她的神情,知道这件事并非寻常,便问:“可知是怎么回事?” 曲红绡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回答:“如果是烈风鸟、云鹫、衣蛇这些妖兽皆做出这般反应的话,便可能是有天材地宝降世,或者有妖兽证道,”她皱了皱眉,“但云兽、鵸??、髴庑、胜遇……这些自上古便留存下来的空中巨兽也这般,就绝对不只是天材地宝降世了……” “那可能是什么?”温早见也觉得蹊跷。 曲红绡定定地看着她,“可能有大事要发生了。” 温早见一愣,“大事?严重吗?” 曲红绡将这段时间来发生的事情在脑海里全部都过了一遍,然后说:“未来五年,都是天下格局大变之时,没有人能够幸免于难。我估计,现在的群兽异动便和这件事相关。” “又是大势所趋……”温早见不太喜欢这个词,说实在的,这种被迫随波逐流的感觉很多人都不喜欢。但无奈的是,没办法接触到巅峰,便只能随之变化。 曲红绡望着天说:“平时里,可能几百年都见不到这么多的上古巨兽出世,没想到,今天一次性看到了这么多。它们中肯定有蛰伏许久的。” “蛰伏许久,只待今天……”温早见忽然提了一句。 陡然,两个人都忽然意识到什么,相视一眼,然后沉沉地说道:“王诞生了!” 温早见只觉头皮发麻,“如今看来,便只有这种情况了。” 曲红绡眉头跳动了一下,“两千年来,海洋的群妖群兽主宰是龙宫龙王,陆地上的主宰是西域妖王,而天空一直没有霸主。人族将整片天空开发征服到了极致,各种浮空机关城、云梯栈道、云海山林、空中航道、天门……占据了绝大部分优渥的地域和资源……” 温早见接了一句,“现在,王归来了……” 曲红绡远望那群兽汇聚之处,神情复杂,长呼一口气,然后说:“天下格局的变化,开始了。” 温早见问:“最先受到打击的是哪些势力?” 曲红绡说:“浮空机关城、云梯栈道乃墨家的势力,云海山林是阴阳家势力,空中航道、天门这些都是各大商行的大头产业。最先受到打击的,应该就是墨家、阴阳家和各大商行了。” 温早见皱了皱眉,“王是哪个种族的?” “云兽。” “我记得云兽性情相较其他种族,应该勉强算是温和的了吧。” 曲红绡摇摇头,“在上古时代,云兽以龙为食,是当之无愧的空中霸主,尤其是有着云兽之王存在时,更是称霸了几个纪元。但自从两千年前云兽之王忽然消失过后,云兽便受到了各大势力,尤其是龙族的捕杀,为了保存种族血脉,它们才选择让出资源,甚至封存了整个种族开启灵智的关键气运,以至于在世人的印象里,云兽就只是块头大一点的野兽。但是现在,它们的王回来了……” 温早见有些恍惚,“曾经的空中霸主也要归来了吗?” 曲红绡望着前方,据她了解,先生和师妹们是在上一趟前往神秀湖的飞艇上。她不禁有些担心,会不会碰到云兽之王。 “红绡啊。” “嗯?” “云兽之王……到底有多厉害啊?” 曲红绡凝目说:“云兽之王还在的时候,龙族一直都只是一流势力;云兽之王不在后,龙族便跻身顶尖势力了。” “这……这么厉害吗!” “没有人知道云兽之王到底有多厉害。” “为什么?” “因为,没有标准去衡量。”曲红绡顿了顿,说:“就像没有人知道至圣先师读过多少书,道祖悟了多少道一样。” 温早见紧紧闭上嘴,不肯再去问。 曲红绡远远望着夜空,心里有些担忧。她不知道先生有多里,也不知道云兽之王有多厉害,因此无法去推测,他们碰到一起后会是怎样的情形……她只能希望,云兽之王刚苏醒,还没有恢复实力。 因为群兽汇聚的原因,飞艇迫降到低空区飞行,这必定会推迟到神秀湖的时间,曲红绡担忧心切,尝试着通过传音令去问询胡兰的情况,但是很快就发现,她的神念无法突破那一片区域。同时,她也明白,先生他们是真的遭遇到云兽之王了。 她抚了抚胸口,在心里盘算一些事。 温早见见此,大抵猜到她在担忧什么,想要去安慰,但又觉得这件事自己不应该夺取掺和,便只是站在她身旁等候着。 …… 越来越多的空中巨兽向这里汇聚而来,很快,这里方圆数千里都被飓风所占据。它们毫不在意飓风所摧毁的东西,或许在以前它们还会掂量一下自己够不够格去和那些大势力碰撞,但是现在,它们不在意了,因为空中的王回来了,要去拿回曾经属于它们的荣耀。 云兽之王在这群动辄几千丈的巨兽群里显得那么渺小,但是她的气势却毫无疑问地是最为庞大恐怖的。她悬立在空中,感受着群兽的俯首膜拜,感受着这熟悉的感觉。 她伸手挥出一道血色的气息,这道气息如闪电般迅速包裹住所有的云兽。 “吾之子民,两千年来,汝等承受皆不可开灵智的惩罚,而今,汝等重开灵智,吾替汝等承受劫雷!”云兽之王的声音响彻在整个空域,十分霸道,霸道到她说话的时候不准有其他任何声音存在,要整个空域只剩下她的声音。 随着她话音落下,那上千头云兽皆发出沉闷的叫声,然后眼中闪烁起金色的光芒。那是它们拥有灵智是所显出的独特光芒。 紧接着,还未赶来的各个地方的所有云兽,有实力衍生灵智的全部拥有了灵智。 而作为云兽之王的她,替整个种族承受着开灵智的劫雷。自九天,不断落下大大小小的劫雷,落在她身上,却无法对她造成任何损伤。 庾合在甲板上呆呆地看着,颤抖着说:“这……这还是人吗?”他无法用语言去形容眼前之景给他造成的冲击。何况,云兽之王本身也不是人。 那劫雷似乎也察觉到一道一道地落下对云兽之王并无伤害,酝酿一番后,汇聚在一起然后落下。一道近乎玄色的雷霆悍然落下,带起震颤空间的毁灭力量,撕破一切,落在她身上。然而,结果和先前一样,好似于她而言,什么劫雷都一样。 云兽之王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她高高地悬立在空中,聚焦所有的目光。 云兽群里,一只云兽摇身一变,化身成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他眼里全是信仰般的光芒。他踏着虚空,一步一步走到云兽之王的面前,跪倒在地。 云兽之王瞥了他一眼,伸出苍白的左手到他面前。 他如同那虔诚的信徒般,身体周围萦绕着浅淡的白光,在苍白的左手上亲吻了一下,然后颤抖地喊道: “王!” 庾合在下面瞧着,惊讶于那云兽衷心的程度,惊骇于那云兽之王的霸道程度。 “退下。”云兽之王淡声说。 老人随之退下,然后重新化身巨大的云兽等候在一旁。 看着越来越多的巨兽在向这里汇聚,云兽之王双眼里闪过一丝恍惚。她极力地感受着这熟悉的感觉。 过了许久,她正声宣告: “即日起,世间所有飞行机关不许飞过八千里高度!” “即日起,所有浮空城、云梯栈道、云海山林、天门皆不许超过五千里高度!” “即日起,龙族不许飞行超过一千里高度!” “即日起,空中所有洞天、秘地皆不许墨家、阴阳家之人进入!” “即日起,所有空中航道皆不可侵犯空中一族领地!” “即日起,云兽一族不容任何人亵渎!” “另,请所有捕杀过云兽的人和势力做好准备,届时吾将亲自登门拜访!” 一道一道宣告随着她的声音响彻在整座天下。无数势力,无数人听到了这位空中之主的霸道宣言,心里开始发慌,起初他们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当他们听到“云兽一族不容任何亵渎”时,顿时明白,那位消失了几千年的“王”回来了。尤其是墨家、阴阳家和几大商行的人,听来简直心如寒潭,毫无疑问,他们是对空中资源占据得最多的势力。 一句“登门拜访”便将他们引入那个云兽称霸空域的时代。 那些捕杀过云兽的人和势力现在已然坐不住了,尤其是那些经历过云兽称霸空域的时代的势力,已然升不起任何的反抗之心,开始准备赔偿。而那些年轻的势力与年轻的人们,有心高气傲之辈,哪里愿意因为几句话就被唬住,他们甚至想要看看这所谓的登门拜访是个什么样子。还有一些心存侥幸之辈,想着天底下那么多人和势力捕杀过云兽,就不信真的能一一被找出来。 而那些事不关己的人,则开始疯狂探求云兽与云兽之王的信息,去探求过去的那段辉煌时光。 这个夜里,注定让人难以安眠。 …… “霸气,霸气!真的霸气啊!” 躺在床上的胡兰惊觉而起,大幅度的动作崩碎了她身上的一些伤口,又有些血迹渗了出来。她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然后瞧了瞧,发现自己浑身上下衣服被脱了个干净,然后缠上了白布。整个人除了眼睛鼻子嘴露在外面,其余所有的地方都缠上了白布。 “不……不会吧!” 她心里颤了颤。 “你醒啦。”这时,秦三月闻声走进房间,笑着说。 胡兰见到她,连声着急地问:“姐姐,我这是怎么回事啊!” 秦三月走到床前,“先躺下,听我慢慢说。” 胡兰眼里有些慌乱。 “因为先前的事,你受了很重的伤,光是身体体表就有五百多道伤口,五脏六腑更是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伤,所以只好把你这样给包起来了。” 胡兰连声问:“脸呢?我的脸怎么样了?” 秦三月回答:“你的脸一共有三十多道伤口。” 胡兰听此,眼睛一翻,当即泄掉一口气,身体瘫软下去,歪头倒在秦三月怀里,绝望地说:“完了,我破相了。” 秦三月安慰着说:“老师早就料到你会这样了,他让你放心,以你的体质,不会留疤的,只管好好恢复就是了。” 胡兰顿时被灌满了活力,长呼一口气,驱散心里头的阴霾,“还好还好,要是真破相了,哪有脸去面对大师姐啊。” 秦三月轻声笑了笑。 胡兰旋即皱了皱眉,只不过被白布包裹着看不出来,“以先生的本事,应该能直接让我恢复伤势吧。” 秦三月笑着说:“老师也料到你会这样疑惑了。他说,不要一直指望他,要学会受苦。” 胡兰想着先前的事情,不由得咬了咬牙,“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哪有这样对学生的啊!” 秦三月说:“你还耿耿于怀啊,老师都是为了你好嘛。” 胡兰摇摇头,“我自己倒没什么,关键是姐姐你啊,明知道你现在还没法应对那种情况,先生他居然还把你置身危险之地,太过分了!” 秦三月想着胡兰不顾一切来救自己,感动不已,眼里满是柔情,隔着厚重的白布轻轻抚摸着胡兰的脑袋,“胡兰你真好。” 胡兰羞涩地笑了笑,然后说:“不说这个了,刚才我听到好霸气的宣告啊,姐姐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秦三月看了看外面的天,“天空的王苏醒了,在向世间宣告。” 胡兰嘀咕道:“敢向天下宣告,真的霸气啊,我什么时候也能那样呢?” “会有那么一天的。”秦三月轻声说。 胡兰陷入恍惚,片刻之后,她晃了晃头回过神来问:“先生呢?” 秦三月说:“在院子里休息。” “哦。” 秦三月替胡兰清理掉血迹,然后说:“你好好睡一觉,睡一觉差不多就好了。” “真的?”胡兰感觉得到,自己受伤很重,如果先生不帮忙的话,应该不会好得太轻松。 “老师说的。” 胡兰嘀咕一声,“姑且再信一回吧,先生说话越来越不可信了。” 秦三月笑笑,给她盖好被子,然后走了出去。她坐到叶抚对面,望了望周围黑压压一片的巨兽,轻声问:“老师,那云兽之王会放我们通行吗?” 叶抚摇摇头,“不会。真正的王可不只是口上说话厉害。她刚醒过来,刚向天下宣告,势必会做出一番行动。而这艘飞艇就在她的面前,自然要面临她向天下斩出的第一刀。” 秦三月皱了皱眉,“为何这么巧,她在这里苏醒了。” 叶抚笑了笑,“这座天下没有巧合,所有的巧合都是注定的。” “老师是说,云兽之王苏醒在这艘飞艇周围并不是巧合?” “是的,甚至她出现在这里都不是巧合。她本来就要苏醒了,只不过有人帮了她一把,让她提前苏醒,还把苏醒的位置选在了养龙山脉龙脉之心的正上空。” 秦三月下意识地朝着脚下看了看,“龙脉的正上空……可是先前我听宣告,她似乎很痛恨龙族。” 叶抚摇头,“龙族是龙族,龙是龙,不一样的。” 秦三月有些疑惑。 “这些都是你以后要去探寻的。”叶抚淡淡说。 “老师说是有人帮了她,让她提前苏醒的,那岂不是帮她的人更厉害?”秦三月好奇问。 叶抚笑了一声,“怎么可能比她更厉害,世间比她厉害的一个巴掌都数的过来,其他的,最多最多跟她打个平手。反正,天下要被她搅得个一团乱了。” “那为什么?” “她本来就要醒来了,那家伙想让她欠自己一个人情,然后就不找自己算账。小算盘打得直响呢。” 秦三月禁不住说:“老师,你知道得真多。” 叶抚呼了口气,轻声说:“知道的不多,怎么去做你的老师啊。” 秦三月不明就里,不过她没有选择继续问下去,她很分明地知道,自己现在不能知道太多,要一步一步慢慢走,不能想着一步走到天上去了。 “那老师,我们该怎么办呢?她要是真的不放过这艘飞艇的话。”秦三月问。 叶抚轻描淡写地说:“她必须放,也只能放。” “为什么?” “因为,这艘飞艇要载我们去神秀湖。” 话语间,一朵樱花从樱花树上落下,叶抚伸手将其接住,然后轻轻吹了吹,樱花被吹飞起来,缓缓飘向远处。 秦三月在心里想,“老师其实也挺霸气的,小师妹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顶点 第二百七十四章 那年秋,我把樱花摘一朵(大章) “她醒了?为什么这么早!不是应该还有三年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黑夜下的养龙山脉格外幽沉,如同蛰伏的凶兽,气息骇然。云兽之王的宣告之声还在回响,一声声“即日起”震荡在夜空中,冷冽肃杀、霸道蛮横。 东方珂的脸色本就苍白,听到这一声声宣告后,好似又苍白了几分。他的双眼之中蓦然攀附上灰色的气息,灰色气息逐渐消解扭转,逐渐形成阴阳双鱼的模样,双鱼汇聚在一起,转了一圈然后消散。顿时,他眼珠颤抖,一言一句,沉沉地说:“宁……江……湖!” “东方大人,可知是怎么回事?”左怀恩凝眉问。 东方珂将沉重的玄色长袍拢了拢,他感觉有些冷,“有人让云兽之王提前苏醒了。”连带着,他的声音都有些冷,让人听来毛骨悚然。 “宁江湖?”左怀恩大惊。 东方珂点头。 井不停在脑海里搜寻一番,然后问:“宁江湖可是那驼铃山陈放的弟子?” 左怀恩神情复杂,点了点头。 “宁江湖……宁江湖……驼铃山上一代天上使者。他为什么要提前让云兽之王苏醒?云兽之王苏醒后,对道家也有影响吧,毕竟道家之人可没少捉云兽去炼器炼丹。”井不停问。 左怀恩看向东方珂,他也不明白。三人之中,只有东方珂是与宁江湖同时代的。 “他做事向来不会带上什么派系势力,只是凭借喜好。若是他想,就算知道云兽之王提前苏醒了会对道家的布局产生影响,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那他岂不是毫无顾忌与牵挂?”井不停问。 东方珂仰望长空,“是啊,自从他的小师妹遇难后,世间便再没有他所牵挂顾忌之事了。” “遇难?” 东方珂摇摇头:“太过遥远的事,没必要再去了解。” 井不停点点头,没有多问。 左怀恩说:“无所顾忌的人最可怕。也难怪他会做出这般疯狂的事。” 井不停又问:“云兽之王提前苏醒,对天下格局有什么影响?” 东方珂紧皱着眉,思考着,他没有说话。左怀恩看了看,知道他现在在考虑一些事,便替井不停解惑,“云兽之王本来会在三年后苏醒,那时,落星关黑线已然涌入大陆,大势席卷了整座天下,各方势力挣扎求存,然后为了避免被卷入太多,会选择收束气运与势力范围。那时候谁也没办法确定到底会发生什么,所以最不稳定的天空将首先被抛弃,然后等云兽之王正常苏醒后他们已然把自己的产业和资源整合完毕,便不会受到太多损失。” “但是,现在云兽之王提前苏醒了。” 左怀恩点点头,“是啊,提前苏醒了。当今天下所有势力在空中的产业和资源将全部付之东流。” “所有人都无法幸免吗?” 左怀恩沉沉地点头,“尤其是墨家和阴阳家,损失将最为惨重,极大可能会波及到能否在这次大势之中站稳脚。” 井不停听此,心里头一惊,作为阴阳家的人,他深知阴阳家为了“奉守阴阳,平衡万物”,在天上建立了许多占星盘、法阵和云海山林这种观测万物的存在。就好比观星崖,便耗费许多代价在天上各处建立了大大小小上万个占星盘。而现如今,这些资源全部都将失去。东皇宫便更是如此,修筑云海山林的代价可要比占星盘大的多,而现在,这些都将失去。也难怪东方珂表情那样沉重。 “说是云兽之王搅乱了局势,倒不如说是那宁江湖一手颠覆了天下局势。” 东方珂叹了口气,“宁江湖啊宁江湖,天下不知多少人又要因为你睡不着觉了。” 井不停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又”字,不过他没有多问。 “云兽之王真的强到无法抵抗吗?”左怀恩身为东皇宫第二司守,显然不愿见到东皇宫损失这般惨重。 东方珂叹了口气,“且不说她本身的实力几乎无人匹敌,要知道与她为敌便意味着与整个天空为敌,天空中的力量到底有多强大,无人知晓。而在天上,她是绝对的王。” “可如今她刚苏醒,或许……” 东方珂知道他想说什么,双眼微微眯起,然后说:“会有人帮我门去试探她的深浅的。” “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应对这件事?” 东方珂远望西边,定声说:“回中州去,是时候请太一大人出面了。” 左怀恩一顿,“太一大人……天元纪开始就没出现过了,这次需要请他出面吗?” “不仅仅是为了这件事,还是为了阴阳家的未来。”东方珂说。 一旁的井不停开口问:“太一大人,是阴阳家的始祖吗?” 左怀恩摇头,“东皇太一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称呼,是对东皇宫宫主的称呼。” 井不停幽幽地说:“崖主从未对我说起过这些隐秘。” “随便就说了,也不叫隐秘了。” 东方珂摇摇头,“也的确算不上隐秘。只是近些年来没有人提及过了,便像是尘封的隐秘一样。” 井不停心里清楚,东方珂所说的“近些年”动辄便是上千年,他们这些上个纪元走过来的人对时间的概念早已不再是普通人衡量寿命那般了。修仙一事,所谓长生,但往往走到某一步后,反而不在乎活不活得久了,更在乎的便是道的秘密,修炼的秘密,飞升的秘密……各种各样的秘密,他们很清楚,解决不了这些秘密,活在久都一样。 所谓层次不一样,追求不一样便是如此。 “可是那身无命格之人……”左怀恩看了看东方珂。 东方珂拧了拧眉,“要考虑阴阳家的未来,首先要让阴阳家活下去。”他转向井不停说:“特殊的事需要以特殊的人去面对,你就留在东土吧。” 井不停颔首,“谨听大人安排。”他明白东方珂的意思,是要他先去关注到那身无命格之人,也就是秦三月。 井不停没有同东方珂说起秦三月关于叶抚和曲红绡的事,他觉得这件事不能光看到表面。他不想什么都不了解便随意去做某件事,尽管东方珂和左怀恩都是为了阴阳家的未来考虑,但他需要考虑,阴阳家面对上曲红绡和叶抚会是怎样的情况。 东方珂伸手一招,手心出现一只天蓝色的眼睛。这只眼睛只是一个单独的眼珠,并没有附着着其他东西,也无眼白眼黑之分,通体天蓝色,上面有一圈一圈类似于割裂的环状的细线,将整只眼睛沾染上怪异符文般的纹理,只是看着便给人极其不安的感觉。 “你的眼睛大概要明年春才能恢复,这只眼睛先给你用着。”东方珂说。 井不停笑了笑,“多谢大人了,不过我能看见东西,不需如此。” 东方珂摇摇头,“这只眼睛能帮你暂时承载你双眼中的星辰。” 井不停闻言不由得一惊,顿时知道这只眼睛价值相当珍贵,他略微思索,然后点头说:“多谢大人。” 东方珂点了点这只眼睛,顿时它跳到井不停身上,然后浑身上下长出类似于绒毛般的触须,很多,看上去令人头皮发麻。接着,这些触须开始蠕动起来,令它看上去像是一只在大风中的毛虫。虽然是这么说的,但是它的速度极快,只是一息的十几件便顺着井不停的手臂爬到他的脑袋上,然后在眉心之处停了下来,收束触须,沉入眉心。 然后,井不停便感觉到自己能够控制这一只眼睛了,没有任何障碍,好似它就是从自己身上长出来的眼睛一样。 井不停意识一动,顿时第三只眼睛中浮现出一片浩瀚的星海。左怀恩看去,只是看了一眼,便感觉自己要陷入其中一般,连忙用神念护住了意识,过后不禁在心里感叹井不停双眼中那片星海的恐怖。 感受到这第三只眼的确能承载眼中星海后,井不停心里不禁松了口气。虽然曲红绡问起他有没有事的时候,他说没事,但实际上,双眼受伤让他失去了他最大的依仗,也就是双眼中的那片星海。现在,这第三只眼暂时能够承载起星海,也就不必担心其他了。 “大人,这只眼睛能用多久?”井不停询问。 东方珂说:“一百天。足以支撑你的双眼恢复。” 井不停听此不由得有些惊讶,“这只眼睛,是什么来历?” “瞳妖之王的妖丹。”东方珂幽幽地说。 井不停一顿,再次道谢。一旁的左怀恩也不由得一惊。 东方珂挥出一道略显阴冷的气息,附着在左怀恩身上,“好了,我们该走了。时间不等人,那家伙更不会。”说罢,他便带着左怀恩消失在这里。 井不停闭上第三只眼,掩盖住那片星海。这第三只眼闭上后,从外表看去,便只是眉心的一道血线,不容易让人想到这是一只眼睛,更像是眉心符文之类的。他轻轻地抚了抚,低声呢喃,“瞳妖……灭绝了的瞳妖……” 他望了望天空,那些巨兽还在汇聚,让人难以预估它们到底有多少,到底有多强。 “整个墨家和阴阳家都会畏惧的存在……这座天下到底还隐藏着多少秘密……” 他明白了叶抚为什么告诉他让他不要一下子看得太远,慢慢来了,因为一下子看得太远受伤的只会是自己。 然后,他消失在黑夜当中。 …… 一座很高的楼矗立在中州最中央的城池里。 之所以用很高的形容这座楼,是因为只能有很高来形容。其他任何夸张的词语在这座楼面前都显得干巴巴的,矫情。 很高便是很高,以至于人们看到它后总是不自觉地去想,这座楼直愣愣地倒了后,会不会一头砸到这座城最远的南城门去。 这座楼叫——天下第二。 名字就叫天下第二楼。 这个名字是除了其高度以外最让人好奇的,为什么叫天下第二?是因为高度是天下第二吗?可是天下已然找不到比它更高的楼了啊,莫非是想显示出“我称天下第二,无人敢称天下第一”的霸气来? 当今世面上还没人流传出这座楼叫天下第二楼的准确原因。不过,这座城池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座楼是天下第一商行——朝天商行的楼。 天下第一的商行坐拥着天下第二楼。虽然听上去很有故事,但实际上也没什么故事流传出来。大概只知道,这座楼跟这座城池的年岁一样大。 某一层楼上。 只披着一袭轻纱,然后没有穿其他任何衣物的男人侧躺在凉床上,手里端着一杆做工并不算惊艳的烟杆,正吞云吐雾。他的面前半跪着三个光是看着就觉得非同一般的人,身着华贵的男人气质雍容,身着朴素的男人气质清高,身着怪异的女人气质霸道。 “只要是花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要来问我。”凉床上的男人将烟杆里的烟灰抖了抖。 身着华贵的人声音尖锐,“可那云兽之王只花钱解决不了。” 他们都知道,这所谓的“钱”指的可并不是那些银子金子之类的东西。 男人没看他一眼,淡淡问:“花得够多吗?” 身着华贵的男人忽然不知道如何去确定这个“多”到底是多少。 一旁身着朴素的男人接话,“两千年来,为开辟空中航道共计斩杀云兽三千余头,空中运输遭遇云兽攻击斩杀一千余头。只凭钱,怕是无法解决。” “哦?那你们觉得该怎么处理呢?” 身着朴素的男人说:“目前看情况,五千里以上的空中所有的产业都收不回来了,而且可能需要割舍一些产业。” “你觉得该割舍那些呢?”男人笑了笑,一双桃花眼眯起来让人感觉怪异。 身着朴素的男人想了想说:“天池,或许可以把天池让出去。” 一旁身着华贵的人连声插嘴,“天池耗费了我们近乎三分之一的资源才建成,每年的营收占了总营收的五分之二,怎么能说让就让!天空的产业丢了,再把天池让了的话,势必会让朝天商行元气大伤。” “那你说该让什么?莫非你认为现在还不到该伤元气的时候吗?” “四千余头云兽根本值不到到让出去的资源的一半,这是存粹的示弱的!” “示弱,不示弱,难道你要当生意去做?云兽之王是何等水平,莫非你不知道?” 见着两人郑伦起来,凉床上的男人也不生气,细细地品了几口烟,然后偏头看向一旁还不曾说话的身着怪异的霸道女人问:“云兽之王也是个霸道的女人,你不想去见识一下吗?” 女人低着头说:“若这是你的命令,我便去。” 男人笑了笑,“我可舍不得把你送出去。你可是我最霸道的剑啊。” 女人点头,脸上并无其他表情。 随后,男人叫停了他们,“你们两个蠢货不必再争,好好给我赚钱就是了,这种动脑子的事情你们做不来。” 两人立马停下争论,“是。” 男人吸完最后一口烟,将烟杆放到一旁,当即站了起来,“付出什么代价,我亲自去问她就是了。”说完,他推手打开窗户,蒙蒙的云海便露在眼前。 然后,他脚一跨,便站到窗户上去,好似下一刻便会直接跳下去。 这时,屋里的女人喊道:“大人,你没穿衣服!” 窗户上的男人随手一抓,便只见那身着华贵的男人身上的衣服不见了,然后被穿到了他身上去。随后,他纵身一跃,消失在这里。 屋子里,只听被夺走衣服的男人一脸荣幸地炫耀,“大人这次挑了我的衣服。” 其余两人冷哼一声,旋即离开这里。 剩下那男人得意地哼了哼,随手从储物器里挑了件衣服穿上,也离开这里。 …… 中州临靠西域的一片海上,离海约莫三千里高的地方,有一片云海,云海之间有一颗参天大树。 真正意义上的参天大树! 巨大的树冠向四周绵延,如同一座巍峨的大山。每一根枝干都极为宽敞粗大,繁密的枝叶显得这颗巨树生机勃勃。绵延开的树枝向藤蔓一样缠绕在虚空之中,好似以扎根虚空来稳固身形。 这是一颗长在云海之上的巨树。 树间,处处是亭台宫殿林立,依稀可见许多人在各宫殿亭台之间飞来飞去,络绎不绝。与其说是宫殿,不如说是机关。近了后一看,几乎所有大大宫殿房屋都是用各种各样小机关拼接起来的。这些宫殿房屋之间用云梯栈道连接着,一座座云梯横陈交错在云雾、树枝之间,如同一座很大的棋盘,而宫殿房屋便是这些棋盘上的棋子。每座宫殿房屋的形状都很特殊,两两之间存在着相互衔接的地方,若是纵观全局,定然可以看出来所有的宫殿房屋都是可以聚合连接的,而全部聚合以后,会变成一艘巨大的飞船。可以看出来,这些宫殿是绕着中间巨树在不断旋转着的,只是速度并不快,并不影响到上面的人的日常作息。其上之人基本身穿黑白间杂的便装,以短木尺将长发束起,背上背着体型一半大的木规和木矩。 一艘不大,造型很像农耕之家里的牛犁头的飞艇从云海之外穿梭进来,然后飞进一个巨大的空洞,空洞由并不规则但形状很有意蕴的木筒环绕着,依稀可以看到木筒之间有许多凹凸槽和齿轮,可以明白这些木筒是可以收拢的。 飞艇通过甬道,直入巨树树干里。停靠在一面高大的墙壁前,然后从里面下来一行人,他们下了飞艇后便在高大墙壁前乘坐可以移动的木质升降梯,降了约莫百丈后,来到又一番空间。这处空间的房屋便比较正常,而且人也不多。 这行人进了最中间的一间房,进门后便发现,里面已然汇聚了很多人,正围着一座极大的机关盘讨论。 “云长老,你们来了。”一个男人从讨论的人群里走出来,将刚进来的一行人迎接到一旁。 云经纶,也就是云长老问:“符锦,现在是什么情况?” 符锦神情不太好,摇摇头说:“没下定论。” “怎么这么久还没下定论?” 符锦说:“各执己见的人太多了,一争论起来就停不住。” 云经纶冷哼一声:“若不是巨子还未回归,哪里会是现在这模样。” 符锦叹了口气,“巨子上次什么交代都没留下,便出门了,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如今墨家碰到了这样的事情,也不知会不会回来。” 云经纶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就算巨子不在,我们也要照料好整个墨家,不能乱下去。” 符锦看了看讨论得热火朝天的人群,说:“云长老,你作为拔剑长老,和执剑长老一起,应该能统一意见。” “可是,执剑长老人呢?”云经纶虚了虚眼睛,一眼望去,并没有在人群里发现执剑长老。 符锦摇摇头,“还未到场。” 这时,忽然从外面飞进来一只小巧的机关鸢鸟,机关鸢鸟飞到符肩膀上,然后啄了啄他的耳垂。符锦登时一愣,呆呆地看着云经纶说:“执剑长老已经去东土了。” 去东土能干嘛是个人都能猜到。 云经纶面色一黑,顿时喝道:“他实在是太自我主义了!” 说罢,他动身便往外走。 符锦问:“云长老,莫非你也要去东土?” 云经纶看了一眼人群,冷哼一声:“这些人平时弄木头搞道理还行,指望他们讨论出个解决办法来,根本不可能。” 说完,他掠身离开这里。 符锦看着还在争论中的人群,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也一样,没把希望寄托在这群人身上,没有巨子在,在这样的事情面前,只能寄希望于执剑、拔剑两位长老。 …… 南疆之地的一片玄海之底,有着一座庞大的城池,大小丝毫不亚于中州最中央的那座城池。 这座深海里的城池名叫龙城,龙城之中有一座宫殿叫龙宫,龙宫之主被天下人叫做龙王。海洋之主,龙王。 龙王已经忘了自己当了多久的龙王了,只记得过两个时间,一个是云兽称霸的时间,一个是龙族称霸的时间。就在那一声声宣告之前,还是龙族称霸的时间,而现在,挑战霸主的存在出现了。在他的记忆里,或许不能叫做挑战霸主的存在出现了,而应该说成是曾经的霸主归来了。 没有哪一座天下容得下两个王。西边那头妖兽只喜欢守着自己的净土乐园,然后寻求极形之道,虽然大家都叫其为妖王,但其从不肯只奉为王。现在,深海里有一个龙王,天空上有一个云兽之王。 就在半个时辰前,天空上的云兽之王宣告了全天下几件事。老实说,其他事他都没听得进耳朵,唯独那一句“龙族不得飞行超过一千里之高”被他听进了耳朵。而龙族但凡能够出海,随便一飞都能超过一千里,这番话语便是摆明了一丝,不许你龙族到天空中来。 那句话后,整个深海都涌动了起来,不知多少海妖横跨一片海,越过重重阻拦都在往着这南边的龙城来。它们要见龙王,它们要知道龙王的态度,这关乎到它们能否安心地守着自己的一片海域。 看着陆陆续续涌进龙宫的各种海妖,高坐王椅上的龙王未说一句话,他深知,这个时候自己说的任何一句话都关乎到自己在各大海妖心中的态度。这些海妖无一不是管辖着一方海域的存在,它们安定与否,关乎到整个深海安定与否。 他,龙王。 他看上去似乎很老了。 听着各大海妖的一句句禀告,他没有回应任何一句话。 他们中大部分人都认为曾经的云兽之王不再可怕了,海洋一族发展至今根本不需畏惧,如今那云兽之王侮辱了龙族,应该受到惩罚,不然王威不在。他们甚至想好了,如何去讨伐云兽之王。 也有一些觉得不应该和云兽之王硬碰硬,毕竟现在是大势临近的关键时候,不能再挑起斗争,自伤羽毛。 龙王一直坐在那里,没说一句话,他像是在追忆曾经的时光,眼里是一片恍然。是那个龙族被云兽捕食的时候。 他看着眼前这些年轻的海妖们,即便它们有的上千岁,甚至更多,但在他面前依旧年轻。 年轻一族们,似乎没有感受过那个时代……似乎没有看到过云兽之王挥手之间便是翻山倒海的模样……似乎无所畏惧。 不过,也好,年轻一族就是应该无所畏惧。 现在,他作为一个王,必须要先安抚下这些躁动的海妖们。他们可以冲动,但是他不能。很多话,他都厌倦去说明了,但是不得不去说明。 他开始说话,于是所有的海妖都停了下来,俯身倾听。 一段段慷慨的话响起在整个龙宫。 远在龙城之外的海洋里,一大一小两条龙游动着,惊动周围所有的海兽。 “三哥,你要去哪?” “我要去东土。” “去东土干嘛?” “去看一下那头云兽。” “你没有给父王说啊。” “我又不是小孩子,没必要什么都和父王说。” “可是听大哥说,那头云兽很厉害的,会吃了我们。” “那你就不要跟着我去了,你回家好好修炼吧。” “不,我也要去东土。” “你也要去看那头云兽?” “不是,我要去东土找我的恩人。” “恩人?是你在中州遇难的那次吗?” “嗯,要不是我的恩人救了我,我差点被剥皮抽筋锯角吃肉喝血了,上次还没来得及感谢恩人就不见了。” “你知道他在东土?” “不知道。” “你认识他?” “不认识。” “那你……” “我觉得在东土。而且,只要我看见恩人,就一定能认出来的。” “小妹,我觉得你还是回去了。我悄悄溜走了,顶多被打一顿,但是你悄悄溜走了,父王会杀了我跟几个兄弟的。” “没关系的,我会帮你们求情的。只要我求的时间够多够久,父王就没时间杀了你们。” “小妹,你真好,我都快要感动哭了。” “嘿嘿。” …… 巨兽环绕,无一处是逃路。它们像是黑云一般,压在飞艇的上空,好似凭借着气息便可以摧毁整艘飞艇。听着那一声声宣告,感受着那骇人心魄的气势,绝望开始在飞艇上滋生。现在局势很明了,但凡飞艇上朝天商行的人开始扛不住压力,那么整艘飞艇将率先从内部瓦解。 庾合已然明了,如果就这般下去,等云兽之王昭告完毕,那么这艘飞艇将成为她顺手碾碎的第一个牺牲品。他试图去同云兽之王交谈,但是很快他就明白,自己根本就没有资格去同她交谈。 宁安匣作为这艘飞艇的管事,却已然无能为力了,飞艇所谓的防御攻击系统对这么庞大的巨兽群来说根本就是毛毛雨,起不到任何作用。而原本所谓的向总部求救,如今看来便是整个朝天商行都没法简单去应对了,大概率这艘飞艇会被放弃。大概率还只是他求生的一点点希冀,实际上,他们已经被放弃了。 不知过了多久,云兽之王苍白的嘴唇终于闭拢了,她已然将重要的宣告昭然天下了。 然后,她将目光放在眼前这飞艇甲板上的庾合身上。与此同时,暗处的窦问璇和那老人心里一突,绷紧神经。 庾合立马行礼,“女王大人。” 云兽之王猩红的眼睛里浮动着血线,“你身上有庾奇水的气息。” “那是先祖。”庾合说。 云兽之王稍微看了看庾合,然后说:“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几千年过去了,大玄还只是个王朝。你们丢了庾奇水的脸啊。” “女王大人教训得是。” 云兽之王皱了皱眉,“卑微,真卑微。庾奇水当年被我踩在脚下都还敢朝我吐口水。” 庾合一阵苦笑,心里说:“所以先祖当年被你打得张不开嘴了。” 云兽之王指了指下面说:“从这里跳下去,活着算你命大,死了就算了。” 庾合听此,知道她没打算杀了自己。 毫无疑问的是,从这个高度跳下去,以庾合的本事,想活下来并不难。但,他不想自己一个人逃命,窦问璇和周若生都是他想带走的对象。然而,面对着这样的云兽之王,提条件无疑是在赌命。 然后,他选择了赌命。 “女王大人,我想带走两个人。” 云兽之王听此,皱了皱眉。 “或者,我留下,让那两个人跳下去。” 云兽之王缓声道:“愚蠢。” 庾合咬了咬牙,“便是愚蠢。” 云兽之王忽然想起什么,勾唇一笑,伸手随意一挥,瞬间从飞艇里扯了两个人出来,赫然是窦问璇和周若生,“就是她们两个?” 庾合缩了缩眼,但已至此,只好点头。 云兽之王笑了笑,阴惨惨的,“现在,你想一个人跳都不行了,要么三个都留下,要么你带走一个。选吧。” 庾合登时心里一突,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袭来。心念,果然是这种情况。 “十息的时间,决定吧。”云兽之王不知从何处招来一个高大的椅子,坐在虚空中,看着面前的三人。 周若生一言不发,神情依旧,丝毫没有因为自己可能活下去而期待。 窦问璇也没说话,即便她很希望活下去。她现在只希望庾合能够做出于他而言最正确的选择。实际上,她希望庾合选择周若生,这是她自己的考虑,为了庾合好。她最不希望看到的是庾合一个都不选,选择留下来,那无疑是愚蠢的选择。 庾合没有回头看两人一眼,他心里已然明晰,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没有耍小手段的可能性,只能按照云兽之王来。事实上,他也没有去思考,他选择将自己的本心剥离出来,以心里最真实的自己的选择去做决定。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会选窦娘还是周若生。似乎按照情理而言,窦娘各方面都要比周若生更值得选择。如果选择了窦娘,那么毫无疑问是没有任何冲突的,如果选择了周若生,庾合也不觉得自己是被迷昏了头脑才做出这样的选择。 最后一息的时间。 庾合闭上眼,当即剥离出内心潜在的选择,潜在的选择回答:“周若生!” 叫出这个名字时,庾合愣了一下,顿时心里七上八下。他本不会因为自己选择了两个人中任何一个而感到诧异,但真的选择,还是难以免俗。他有些难受,并不是因为难受选了周若生,而是难受于他不知道自己选周若生是出于什么。仅仅只是喜欢她的话,他本人都觉得这个理由站不住脚。 云兽之王见此,面色不禁沉了沉,“无趣啊无趣。”然后,她随手一扬,顿时将还未反应过来的庾合和周若生拍下了飞艇。 她也不想看窦问璇的反应。事实上,她虽然玩了这个小游戏,但对其结果并不感兴趣,只是享受在选择之间人性挣扎的美妙场景。但是庾合的做法并没能让她看到人性的挣扎,看到的尽是为了选择而选择的理性。所以她觉得无趣。 然后,她对这整艘飞艇都失去了兴趣。 她从椅子上走了下来,然后椅子化作一团血雾消散。 她随手留下一道巴掌大小的血气之团。 这血气之团一点一点掠向飞艇,感受到那血气之团里倾泻的庞大力量后,宁安匣面若死灰,他清楚地知道,这血气之团触碰到飞艇的刹那,这飞艇就会变成粉末,而其上的人会瞬间融化,最终沉入下面的云海,随着大雨落到大陆的某个角落。 云兽之王没再多看一眼,转过身,一步一步向着云兽群走去。她对不感兴趣的事物不会投入丝毫关注。她关注的是,正在向自己赶来的几个人。 走出几步后,她忽然停了下来。因为她没有听到身后传来绝望的嚎叫与生命崩碎瞬间的遗散之音。 她在旁边的云兽眼睛里看到身后的倒影,看到自己扔出的那血气之团已然消散成一片血雾,弥漫在空中。 她有些不解,飞艇上还有其他厉害人物吗?她转过身去,赫然发现,在那血气之团弥散的地方,悬浮着一个小东西。 “那是什么?是那个东西挡住了我的血团吗?” 她有些好奇,于是迈动步伐,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走进了后才发现那是一朵花,一朵樱花,一朵不该在这个季节开放的人为促使开放出来的樱花。 但那只是一朵普通的樱花。 这是她看到那朵樱花的第一印象。 单从本能上,她并未在这朵樱花上感受到任何威胁,甚至觉得它是美丽的,普通的美丽,美丽的普通。 她伸出手,伸向那朵樱花。她想要去触碰,去试探。 在她的手指临近樱花,将要触碰到它的时候。忽然那樱花上如同被绑上了丝线一般,像是被拽走,径直地往左边一拐。 云兽之王下意识地觉得不妙,当即转过头去,继续锁定那樱花,便见到那樱花向上直冲,撞击在一头云兽身上,刹那之间将其洞穿。云兽之王登时眼中血线大放,倾轧般的血气自她身体周围弥散开来,朝着那朵樱花冲去。再要笼罩那樱花前,它又一次折动弹射开,洞穿又一头巨大的云兽。单纯的洞穿,并未将其撕开。这只是短暂的一个刹那,她看到一朵樱花在自己面前不费吹灰之力地洞穿了两头云兽。 云兽的嘶鸣声这才姗姗来迟。随即,两头被洞穿的云兽开始扭动庞大的身躯,如柱般的血涌出来。云兽之王见此,立即唤出血气,想要去治疗它们的伤势,但是她立马发现,自己的手段根本无法阻止血流。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看到那多樱花并没有停下来,不断在空中扭动折返,无差别地撞击着一头又一头云兽。她浑身狂暴的血气猛地张开,然后猛地聚拢,形成巨大的网,要去将那樱花碾碎,但是让她震惊的是,那樱花似乎比极地的玄冰之母还要坚硬,根本无法被撼动分毫。它无所顾忌,毫无阻碍地在云兽群之中穿刺。 一道又一道血柱汇聚在空中,如同喷洒着的大瀑布一般。 自己的子民在被伤害,就当着自己的面,然而自己却无法去阻拦。 云兽之王心里火烈烈的愤怒支持她将所有的攻势都放在樱花上,却不支持她任由自己的子民被贯穿身体。 她散开血气,将神念传递给每一头云兽。她叫它们快散开,快跑,快离开这里!叫它们远离那朵樱花。 樱花的恐怖与不可阻挡加王的命令,让它们没有任何理由再留在这里。 庞大的兽群拥挤在天空中。原本广阔无垠的天空,这一刻在拥挤混乱巨兽群眼里,显得如此的狭窄。它们都想去躲避那无法阻挡的樱花,那在它们眼里如同蛮横无礼的疯子般的樱花。 所有的巨兽都远离这里后,那樱花并未去追击,而是悬浮在空中,像是人一般静静地直视着云兽之王。 云兽之王没有任何研究下去的心思,她招来弥漫整个空域的血气,无数道血剑凝结在其中,朝着那樱花斩去。她的力量是纯粹的狂暴,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几乎所有与她对抗过的人都败在她纯粹的力量面前。 然而,那朵樱花连一片花瓣都未落下,甚至连动都未动,抗下了她数不清的血气之剑。 即便如此,本能依旧告诉她,那只是一朵普通的樱花。 樱花悬立在那里,到某一刻,缓缓地动了起来。像是散步的人一样,缓缓地朝着云兽之王靠过去,穿过萦绕在她身周的血雾,停在她面前。 她如同着迷一般,没有选择离开,呆呆地看着那樱花。 然后,那樱花再次动了起来,这次的速度更慢,以至于看上去它是打算停留在她身上。 最终,樱花轻轻地靠在云兽之王的胸口。 这一刻,云兽之王感受到了一种力量撞击到自己,那是她无法去形容的力量,当然,也无法去抵抗。 她感觉身旁的风呼啸起来,眼前的景色正在以疯狂的速度退后。庞大的巨兽群眨眼之间便消失在她的眼里,以及一头头正在赶往先前自己苏醒之地的巨兽。 在其他人眼里的她,忽然之间便消失在这里,比那陨星闪烁还要快,眨眼间,便只剩下一朵樱花留在原地。 甲板上,宁安匣和窦问璇呆呆地看着天空中那朵樱花。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庞大的巨兽群与恐怖至极的云兽之王只不过二十息的时间便被一朵樱花驱散赶走,而在这其间,大部分的时间还浪费在樱花朝云兽之王飘去的时候。 千余头两千丈长以上的云兽啊,称霸了几个时代的空中霸主云兽之王啊。就这么二十息,消散得一干二净了。 底层的一个房间里,须发皆白的老人恍惚了神情,还未从那朵樱花给他的震撼里回过神来。 凝滞。 声音凝滞了。 短短二十息的时间,这里变得寂静无比,没有了任何一头巨兽的嘶鸣。 眼前一下子变得空荡荡了,让宁安匣有一种处在梦境的错觉。稍后,他惊觉醒来,立马意识到眼前这一切的真实性,他虽然不知道那樱花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他知道眼下的情况可以让他们逃离这里。 当即,他下令催促控制层,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 逃生的渴望,在飞艇动起来那一刻爆发到极致。 一声轰鸣后,飞艇刹那消失在天边。 虽然飞艇忽然加速着实是让人吃了不少苦头,但毫无疑问,是兴奋庆幸地咽下了苦头的。 第二层的某个庭院里,秦三月把因为飞艇忽然加速后,跌在地上的胡兰抱起来重新放到床上,然后兴奋不已地跑到院子里,坐在叶抚面前,“真的,真的诶!” 叶抚笑了笑,“我说了的嘛,她只能放我们走。” “可是,老师你坐在这里动都没动,怎么做到的啊?” 叶抚将一朵樱花放到秦三月手上,“当有一天,你参透了万物的本质,也能做到。” “参透万物的本质……要多久啊?” 叶抚望向天边,眼里泛起光彩。 “要不了多久。” 那一刻,秦三月以为老师只是在敷衍自己。不过,她觉得无论过去了多久,自己都会记得这年秋天,老师摘过一朵樱花。 第二百七十五章 执剑 “刚才……” 曲红绡忽地开口。 温早见转过头,只见她正望着天空,皱着眉。 “怎么了?” 曲红绡微微眯眼,“好像有什么东西飞过去了。” 然后,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很快,特别快!” “你知道是什么吗?” “速度太快了,我的神念远远跟不上。不过——”她伸手一招,一道气息如雷霆般涌出去,直冲长空,在极高之地翻腾一刹后又折返。 曲红绡收回这道气息,感受了一番后说:“血气。” 温早见问:“血腥之气吗?” 曲红绡摇头,“血煞之气。” “血煞之气……”温早见望了望天空,“先前云兽之王号令群兽的时候似乎宣泄出过血煞之气。莫非,刚才飞过去的是云兽之王?” 曲红绡不确定地摇头说:“很有可能,但是我无法确定。”她看了看巨兽飞行的方向,依然没有改变,说道:“如果真的是云兽之王的话,这些巨兽应该会追随她而改变方向,但是现在看来……有两种可能,一是刚才飞过去的不是云兽之王,二是刚才飞过去的是云兽之王,但她是被迫的。我所捕捉的血煞之气有些紊乱,如此看来,似乎第二种情况可能较大。” “被迫?”温早见惊疑,“以云兽之王的能耐,谁能让她被迫?” 曲红绡凝眉思索片刻后,忽然想起什么,连忙将传音令拿出来,传递自己的神念到胡兰所持有的传音令去。这次,没有受到任何阻碍,直接就传过去了。她顿时意识到,先生师妹他们,脱险了。如此一来,便印证了刚才以着极快速度飞过去的是云兽之王。 与此同时,她心里再次升起疑惑。是先生出手了吗?还是有其他人相助? 她一番思索后发现,自己似乎还从未亲眼见过先生出手,也不知先生是怎样的方式去同人打斗,更不知他的实力到底在一个怎样的水平。 曲红绡对叶抚的认知里,是他对万事万物的感知和理解超乎了她所见过的其他任何人。 一想到云兽之王的厉害,曲红绡便知能让她被迫逃离估计天下就那么三四个人……但,那几个人定然不会因为这样的事便出面的。 一番分析下来,曲红绡认为极大可能是先生出手赶跑了云兽之王。 事实上,曲红绡的分析没有错,有理有据,只是她没有准确地看到情况,云兽之王不是被赶跑的,而是被打飞的。 “会是天上那几位吗?”温早见见曲红绡一副很纠结的样子,便禁不住问。 曲红绡顿了一下,说道:“天上那几位不会轻易干涉天下事的。” “也是……” 曲红绡打断她的话,“不必在这件事上多费心思,现在的你我还没资格去触碰。” 温早见浅笑,“依你。” …… 叠云国东边有一座比较特殊的城池。这座城池离其他城池都挺远的,周边也没什么江河海流,也不是商道关口,更不是什么要塞关口般的兵家必争之地。之所以特殊,是因为这座城池有一种特殊的景观——花。这座城池名叫南见城,也被叫做花城。 说起来,花并算不上什么特殊的事物,但在南见城,花硬是被打造成了特殊的景观。 南见城里每一座房屋,任何一条街道都被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花围绕包裹着。从很远的地方看上去,这座城池就像是穿着一身各种花朵制成的衣服。普通的有菊花、荆棘花、昙花、夜来香……少见的有弥罗、褋花、长珂……罕见,乃至其他地方几乎绝迹的袈裟衣、天冲、提南……在这里都能找得到,而且,这里的花并不随着季节开放凋零,冬季的花可以在春季开放,夏季的花可以在冬季开放……自这座城池诞生以来几百年过去了,仍然没有人能完全统计出这座城池里到底有多少种花。 而事实上,这里之所以有那么多花并不是因为生活在南见城的人喜欢养花,而是因为这里是一位特别喜好养花的圣人的圣陨之地,这位圣人名为苏南见。圣人陨落后,一身的大道弥散开后,便影响了这一大片土地,为了避免影响继续扩大,叠云国便以城为阵封锁了大道气息继续弥散,以圣人之名为城池命名。久而久之,便成了现在的样子。 虽然住在这里的人并不都是喜欢养花的,但基本上都习惯了每日与花说早安,同花道安眠。 虽然是圣陨之地,但平日里的南见城并不热闹,这源于青梅学府和叠云国官方的管控,除了花多以外,与其他城池没多大区别。但每五十年便有那么一次往生花开放的时候,能够看到忘川河的虚影,甚至有可能会看到九幽之地。那个时候会吸引来很多人参观。不过现在,离往生花开放还有着十多年。南见城还在平静祥和当中。 城中,外街道的一间小宅院里。一只白猫直勾勾地盯着天上看。常人眼里,天上正飘过一朵又一朵乌云,但是这只猫的眼里,那是一片又一片巨兽群。 “又娘,你在看什么?” 一个身穿碧色衣裙的女人从屋中走到院子里来,穿过花丛铺成的道路。 白猫的心思深深被那巨兽群所吸引,没有回过神来。 女人走到它身边,顺着它扬起的脑袋向天看去。在她的眼里,那不是乌云,是庞大的巨兽群。 “那个方向……好像是他们离开的方向。”她自语道。 她脑海里浮现起一些画面来。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朝朝暮暮……日日思夜夜念……” 果然,这种事情还是叫人说不太清楚。 “隔壁姐姐说,爱恋这般事,总是女人吃不得亏,丢不了手,放不下心。现在看来,好像是那么回事。”她想,“也不知他有没有稍微想念我一点点。” 忽然,一道红光闪过,刹那之间染红整片天,然后又立马消失。 她愣了一下。 白猫“喵呜”叫了一声,透露着些许恐惧,然后立马钻进她怀里。 她站起来,仰头看着天空,此刻,天空已然和刚才一般无二,就好似那染红整片天的刹那不存在一般。 “我没看错吧……那道红光,好像是个……人?” 直觉一般,她下意识地察觉到刚才那瞬间的事可能与他有关,只是她无法察觉到是哪样的关系。 她不知觉地陷入恍惚之中,直到某一刻感觉到鼻子有点痒,才回过神来。 摸了摸鼻子,摸到了异物,然后她拿在手上看了看。 “一朵……樱花?” 她环视院子一番,并没有发现这里有樱花树。 “从其他地方飞过来的?”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朵樱花有着一些熟悉的气息。 …… 中州东边临海处,有一片山,被称作防海山,顾名思义,便是这座山起到了防止海潮、海风等等有关海的作用。 前一刻,这座山还是中州东边最大的山,肥沃、富饶,各种各样的灵植、灵兽与高等精怪在其间修炼成长。 然后一道红光闪过。 下一刻,防海山从最中间的龙脉之心的地方崩碎。像是陨石坠落在这里,庞大的力量蛮横不讲理地把这里贯穿,从中间砸开一道比海平面还要底的缺口。蔓延出去的力量和冲击无法被山石阻挡,直击大地,在地上撕开一道深渊便的裂缝,裂缝瞬间将海洋连接起来。然后,海水开始往这缺口里倒灌。哗哗的海水同崩裂开的山石撞击,发出雷霆般的喧嚣,刹那之间,便将这里变成一处绝地。 而此刻,在那缺口的最深处,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仰面躺着。在她的视角,看到的夜空便像是一条幽蓝色点缀着星点的丝线。 她呆愣愣地看着那条“丝线”,一时间忘了把自己的身体从雾铁石中拔出来。 她在想着一个问题。 “那真的只是一朵樱花吗?” 回答不是的话或许能让自己好过一点,但是她没有勇气去告诉那不是一朵樱花。即便是现在,她仍然觉得那只是一朵普通的樱花。而她不得不去承认,自己被一朵樱花从东土砸到了中州来。 许久之后,她才动了动身子,顿时,整个雾铁石矿断裂,一整个矿脉直接碎成细块。 她坐在地上,皱着眉。 只是瞬间,她便察觉到,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损伤,按理来说,以那樱花的力量完全可以像洞穿其他云兽一样洞穿自己的身体。但是现在的情况是,自己并没有受到任何损伤,只是被那力道从东土砸到中州来了。 “既然有杀死我的力量,为什么只是赶走了我?” 一时间,这个问题让她感兴趣的程度比那樱花为何人之物更盛。是的,是“感兴趣”,并不是“疑惑”或者说“害怕”。她即便是被从自己最擅长的力量层面给碾压了,仍旧没有升起任何一点挫败感。甚至是说,这一朵樱花让她产生了极大的兴奋感。她很兴奋,因为她从那樱花里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力量,她痴迷于那样强大的力量。即便,那力量处于自己的对立方。绝大部分人会因为对手或敌人强大而烦恼害怕,但是她不会,对手越强大,她越喜欢。她喜欢挑战强大,喜欢战胜强大,喜欢拥有强大。 “刚醒来就碰到这样的事,看来这座天下果然没让我失望。” 此刻,她已然懒得去考虑那朵樱花为何没有杀死自己,也不愿意去考虑。她觉得即便是考虑了也没有个定数,最好的办法便是直接找到那朵樱花背后的人,然后亲自去问。 不过在这之前,她要先完成她身为王的使命。 她脚踩地面,然后使力,整个人瞬间跃出这个大断层,而地面则是又被她踩下去一个大坑。 待到她离开这里,海水灌进来,开始填补这缺失的一块。 因为防海山龙脉被砸断的缘故,此刻山上山下的精怪灵物尽皆骚动起来,一时之间各种驳杂的气息搅乱在一起,形成了旁边的混乱之气,肆掠着这片山。看样子,估计等不到日出,这座山的龙脉之气就将全部溃散,然后化作凡山。 悬立于空中,她扬手抬起一道血气打向空中。这道血气迅速蔓延出去。不一会儿,天空中的巨兽们就知道了它们的王现在在中州。 做完这个,她正打算离开,忽然察觉到几道气息正在向自己逼近。然后,她停了下来,就留在原地等候。 不一会儿,一个长发飞扬的男人出现在这里,他有着一对特别吸引眼球的桃花眼,穿着一身华贵的锦衣,手里拽着一根烟杆。 “恭喜大王,贺喜大王!”这男人人还未临近,声音便已传过来了。 “叫我女王大人!”云兽之王冷声道。 男人桃花眼一眯,笑着问:“先前不还是叫大王吗?怎么又改了?” 云兽之王眼神幽幽。她面色本就苍白,眼神再一冷的话,看上去更加惨淡,若不是一身的气势太过霸道,把她当作得了红眼病的病秧子小姐实属正常 男人见此,连声喊:“女王大人,女王大人。” “九重楼,你的朝天商行不愧是天下第一商行啊。”云兽之王开口说。 这男人是朝天商行的大老板,没有人知道他真名,都叫他九重楼。 九重楼笑着说:“我从来没说过天下第一,都是别人瞎起哄弄的。” 云兽之王说:“是吗?那空中数亿里的航道也是别人瞎起哄让你弄的了。” 她的语气这下子反倒听不出冷淡来了。 九重楼仍旧笑着,“朝天商行哪有那本事哦,天下商行数不尽,一个弄一点,也就变成现在这样子了。” 云兽之王眼中血气一动,“你不必和我说这些,我同你挑明了,这两千年来,空中航道占据了空中不少我族的生存之地,让我族受尽委屈,还有你朝天商行捕杀我族以及其他空中巨兽不下十万数,你就说你准备拿什么来赔偿。不要同我说什么一命抵一命,人命太卑贱了。” 九重楼心里不由得一沉。两千年了,他都快忘记云兽之王的霸道了,没有做好准备,现在话语权落到她那边去了。在来之前,他就知道如果说赔偿代价落在自己这边的话,那么自己将处于谈判的劣势方。 “还是女王大人你亲自提条件吧。是朝天商行犯了错,忤逆了女王大人。”九重楼笑笑说。 云兽之王冷声道:“我敢提,你敢答应吗!” 九重楼笑道:“女王大人尽管提。” 云兽之王毫不顾虑地说:“天池!” 九重楼听,心里小呼一口气,这在预料之中。但是立马,他就顿住了。 云兽之王继续道:“以及天下第二楼第三千层到第三千九百九十九层的掌控权!” 九重楼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片刻之后他想说话,立马就被云兽之王打断,“别无他言。要么你转让掌控权,要么我亲自去拿掌控权。” 说完,云兽之王转身便掠动身形离去,没有给九重楼任何一点说话以及谈判的机会。 九重楼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无奈地吸了口烟,浓郁的烟雾被海风吹得七零八落。他这才往脚下看去,发现地下那座防海山的龙脉已然崩碎了。他不禁在心里说:“姓师的没一个好东西,要不是我只是个小商人,不擅长打架……” 没过多久,九重楼忽然听到后方传来一声刺耳的音爆之声,一对桃花眼顿时明亮了几分。 “有好戏看了!” 动如雷霆,扭身之间,便消失在这里。 下一刻,他出现在云海一端。顿时发现有人正在与云兽之王对峙,而那人他认识,正是墨家当代执剑长老岳道一。他见此,心里一乐,砸吧着烟杆便美滋滋地“袖手旁观”。 只听云兽之王冷声问:“你是来谈代价的?” “师染,你未免太过分了。大陆的天空当属大陆每一个人,你有何资格对其发号施令!”岳道一是常人六十岁的模样,不过看上去神采奕奕,尤其是一对眼睛和眉毛,当真便是剑眉星目,即便是发丝灰白,也仍旧是英气十足。他手持一柄剑,外形质朴,极具陈韵。 “资格?”云兽之王轻轻挥手,顿时整片云海化作血海翻腾,“我没有什么资格。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打下来的。” “简直是未开化的莽夫!”岳道一正声喝道。 云兽之王反而没有因此生气愤怒什么,“有胆,你是我醒来后碰到的第一个有种的人,其他人都是些懦夫。尤其是他!”她伸手指了指在远处看戏的九重楼,“简直软弱到骨子里去了。” 远处的九重楼一阵无奈,看个戏还得被拉出来说教一番。 岳道一不用刻意猜也知道九重楼定然是和云兽之王达成了某些条件协议,然后看他的眼神都变了,“他是个商人,一切以保全利益,但我不是商人,所以,你休想让我认可你那些蛮不讲理的霸道宣言!” 云兽之王双眼爆出血光,“正合我意,那我们来打一架!” “你羞辱了全天下的人,我必将为其讨一个公道!”岳道一一身正气盎然而起。 九重楼乐呵乐呵地吸口烟,在心里骂了句“愚蠢”。 “拔剑!使出全力!”云兽之王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苍白的嘴唇。但苍白依旧苍白。 岳道一气机翻涌,道意席卷全身,冲散血气的明朗之势落下。他双眼攀附上白光,然后伸手拔剑,剑身离鞘之时,剑尖便已在云兽之王面前。尖锐的气息带着正气、愤怒以及墨家游侠特有的江湖之气,一瞬间,好似让人领悟到天下芸芸的万千道意。 但是下一刻,一团血气爆发,接着一声清脆的碰撞声响起,穿透云层。 便只见岳道一心口、命门、眉心、天台以及泥丸宫五处各自爆出一朵血花,同一柄断剑一起,从空中坠落。 血气消散,云兽之王露出身形来,看着正在坠落的岳道一,摇了摇头,“心气高,实力不行。”她手里,赫然捏着另外一柄断剑,以及一个约莫二十尺长的黑色木条。 九重楼见此,便在心里庆幸,还好自己是个商人,要是自己也是个满腔正义的游侠的话,往下掉的就是自己了。 他看着那黑色木条,不禁愣了一下,然后顿时知道那是什么了。 云兽之王看向九重楼,然后说:“你帮我转告墨家,现在他们不止要准备我的赔偿了,还要准备代价赎回这东西。” 说完,她转身,眨眼间便消失在这里。 九重楼见云兽之王远去了,才立马折身朝下飞去,将还在半空中坠落的岳道一接住。看着他满身是血的凄惨模样,不禁叹道:“我说你啊,跟姓师的较劲儿不是嫌自己活得不够久吗?你看看,上一个跟姓师的较劲儿的人坟头连草都不敢长了。” 岳道一瞪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浑身的道意、灵气和神魂正在不断地往外弥散。他紧紧地抓着手里的半把断剑,不肯松手。 九重楼说:“执剑长老,你执的剑已经被拿走了,叫你们墨家带上代价去赎!” 岳道一听此,一口血吐出来,然后晕死过去。 九重楼指尖泛出一道绿色气息,涌进岳道一体内,帮其护住心脉,然后笑着自语,“把墨家执剑长老救了下来,看来又可以少付一艘飞艇的钱了。” 然后,他带着岳道一折身离开这里。 过去了好一会儿,又有两道身影浮现出来。 “我说过,会有人帮我们试探她的深浅的。”东方珂眼神幽幽。 左怀恩已然不知如何去震惊了,“东方大人,那这般深浅如何?墨家执剑长老那可是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啊,竟然也撑不了片刻。” 东方珂叹了口气,“深不可测啊。阴阳家信奉一个道理,连猜测都无法进行的事情便不能去冒险。看样子,只有考虑赔偿一事了。” 左怀恩喃喃一声,“云兽之王……竟然这般厉害。”转而他皱眉道,“但我有点疑惑,她从东土到中州的方式有些奇怪,似乎不像是飞行。” 东方珂说:“她是被撞过来的。” “撞?!” 东方珂也觉得这有点离谱,但事实如此。 “她已经这般厉害了,能把她从东土撞到中州的人……” 左怀恩停止思考了,他已然无法去理解那样的层次。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东方珂。 东方珂也缓缓地摇了摇头。 两人没在这里多留,很快便闪身离开。他们需要赶在云兽之王亲临东皇宫时决定好应对措施。 顶点 第二百七十六章 形剑与心剑 一个人从三万里的高处往下坠落,如果不主动做任何影响措施的话,要坠落多久呢?落到地上又会造成多大的冲击力呢? 这是一个值得去思考的问题。而此时,对于庾合而言,这是个他必须要去思考的问题。 当然了,如果简简单单地当做一个数理问题总还是算的出来。但是,现在的情况不容许他把这只当做一个数理问题来计算。 云兽之王的忽然发难,让他没有时间去准备,从飞艇上坠落后,他第一时间便寻找到周若生的位置,想要过去帮忙,但是让他难受的是,周若生宁可以灵气扭转自己的方向朝着云海飓风之地飘去,也不肯接受他的帮助。 庾合没有办法,只好冒险追随周若生也进入了云海飓风之地。但因为高速的坠落与气流的驳杂,他瞬间便失去了周若生的方向,神念也因为这边的灵气流的原因无法延展出去,寻找不到周若生的方向。他很无奈,在这飓风之地,求生的意识不容许他随便乱来,以灵气罡风去抵消飓风的冲击,然后肉体迎面对抗利刃般的气流切割。 从三万里高空坠落进浅层云海这段时间里,即便是他的肉体也因为利刃气流的缘故处处伤口,这不禁让他担忧周若生能不能撑过云海飓风。他是知道的,周若生主修的是法术神通,并未在肉体上进行修炼,她的肉体也就相当于金丹境主修肉体的修士的程度。这样的肉体能不能扛过去,庾合实在是没底,便只能希望她有其他逃脱办法。 进入浅层云海,也就是负责雨雪冰雹的云海后,便基本脱离了危险,只需要应对好落地时的冲击便是了。 庾合不断释放灵气在自己脚下的空间点燃,以抵消部分下坠力。最终,他以在石山上砸出一个巨大的凹坑为结果着地。 从三万里的高度坠落,又是一个合体境主修霸道术的修士肉体。庾合落地不亚于一个西瓜大小的陨星落地,造成的声势方圆几十里的人家都能看见听见。 “还活着。” 庾合缓了好一阵子才从凹坑里面爬起来,此时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的七七八八了,其间处处都是刀口一般的伤痕。不过,他的恢复能力着实了得,这些肉体上的伤痕于他而言都不算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飞艇……”他实在是想不到飞艇能安然无恙的可能。他心里不禁一痛,心里一阵后悔,“当初若不提前到这东土来,也不至于碰到这一遭了……窦娘……” 虽然他的理智告诉他,面对云兽之王,那飞艇毫无生还可能,窦娘也无法应对。但他还是有那么一丝的奢求,奢求云兽之王兴许没有真的下死手,兴许还有活着的可能。尽管可能再低,他也不会抱满绝望。他同窦娘的感情让他不愿意理智地去思考问题。 愣神许久,他才长叹一口气。他知道,站在这儿伤感没有任何意义。 他站了一会儿,将神念全部放出去。他主修霸道术,神魂境界并不高,到现在也就三两五分。 如果只是单纯观察环境的话,三两五分的神魂也能延展出去几十甚至上百里了。 但遗憾的是,这方圆上百里的地方都没有周若生的气息。兴许她还在空中,庾合这么想。毕竟三万里的高度着实很高,身体上稍微有点差异,指不定就要晚着陆一点时间。 他抱着这个想法,在这里等候了一会儿。 直到微红的太阳从极东之地升起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想多了。 他站起来,猛地吸收了一下晨曦精华,然后排出身体里的浊气,望着天空。天上即便是现在也还是有很多巨兽飞来飞去,虽然普通人和一般的修士看不见,但以他的本事想看见并不难。 如果周若生已然死在空中了的话,庾合会深感难过,但是他不会意外,毕竟从三万里高空坠落,还途径云海飓风,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他的感情很坦然很大方,没有那么多矫情的东西。 如果没死的话,也只好看看能不能在神秀湖遇到了。 理好思绪后,他便打算重新前往神秀湖。正打算出发,忽然感觉到一道气息在向自己靠近。他眉目一凝,然后身形陡转,下一刻,已然出现在一条山路上。 这条山路上,有着一穿着朴素的青年。他闭着双眼,眉心之间一道笔直的红痕,正朝着庾合走来。 “前面可是庾合皇子?”只听那青年呼喊道。 庾合听此,拧了拧眉,“居然认识我……”他上下打量一番,然后感受了一下气息,顿时想起这青年是谁,正是那观星崖抬星人井不停,以前见过一次,彼此也有一番结交。 庾合掠动身形,到了井不停面前,说:“是我。我记得你是井不停。” 井不停笑了笑,“没想到时隔五年,皇子还能记得我。” 庾合以前便对井不停感官不错,不由得大笑一声,“倒是没想到,还能在这地方碰到你。只是,你这眼睛是为何?见你闭着眼,差点还没认出来。”对井不停印象深刻,便深刻在他的一对眼睛上。 井不停说,“受了点小伤,无碍无碍,很快便能恢复。” 庾合点点头,然后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地方?” 井不停说:“三个月前,我便到东土这边去了,在叠云国呆了一段时间,现在正往神秀湖赶去。本来打算在叠云国北边关口乘坐飞艇,但是那云兽之王出世,关口飞艇暂时停止运营了。便只好打算到大周王朝去,从洛河走水路到神秀湖去。几个时辰前,经过这附近时见到疑似陨星坠落,便打算来看看。然后,便见着皇子你了。” 庾合尴尬地笑了笑,“不出意外,你所说的陨星坠落大概就是我了。”他很直接地说出真相来。 井不停笑了笑,缓解了尴尬的气氛,“那我也就不意外了。”他没有询问缘由。另问:“皇子来东土也是为了神秀湖一事吗?” 庾合点头,“我同你一样,三个月前就到东土来了,不过中途发生了一些事,导致现在在这里。我也正打算去神秀湖,你我不妨结伴而行。” 井不停笑道:“荣幸之至。” 庾合摇头,“没有什么荣幸不荣幸的,单论身份地位,你可比我高。” “皇子说笑了。” “看来你还不知道我的性格啊,同我相处,随性即可。” “那便随性。” 两人便结伴,离开这里朝大周王朝赶去。 叠云国的飞艇关口暂停运营后,从大周王朝南卞郡渡口沿洛河北上便是最快的办法了。 …… 大周王朝,南卞郡,养龙山脉东第三干支,丹淍峰。 山路上。 一个风尘仆仆的道士哼着不成律调的曲子赶着路。在这个漫山红遍只待枯的时节,他还穿着一双草鞋,上面沾满了泥泞,一双脚也因为草鞋避不了尘土而黑黢黢的。他背着一个玄青色的大包,看形状,里面装着许多有棱角的东西,一支招魂幡穿过包袱接口露在外面,不知是专门这般,还是放不下只好这般。 “我有一头小毛驴……” 这是他哼的曲子,狗屁不通的样子。 他走过这条山路后,在一处长满青苔的大片碎石滩里停了停,口里咕哝一声,“应该就在前面了。” 在碎石滩上,他继续向前走了一段路,然后便看到一个很大的坑,旁边的小溪正在往里面渗水,些许叮咚声听上去倒也还有一番别样的意境。只不过,大坑里面的景象有些突兀。 那里躺着一个女人。看样子,这个坑也是她砸出来的。 她身上很多伤,血从伤口流出来,便与溪水汇合,往着山下流去。面色苍白,衣服自然是破烂不堪,不过看胸脯,任有吐息。 “非礼忽视……非礼忽视……” 道士闭着眼,将包袱放下,然后连滚带爬地溜进大坑里,将这个女人背了上来。 女人在他背上嘤咛一声。 道士连声说:“姑娘,你可不要乱动啊,我怎么说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的啊。你这副模样,我可不想欺负你啊。你要是在我背上出个意外,师父会打死我的。” 他也不管女人听没听见,一手挽着自己的包袱,然后撒开丫子便疯狂地往山下跑。那速度俨然让他几乎化作一道风。 半个时辰后。 道士出现在一个小村子里。他在一户人间后院围墙外来回踱步半天空,大抵是见着实在是没有人在这条路上来往,嗖的一下翻过围墙,落在后院里,然后一巴掌拍昏正准备开口大叫的土狗,再以迅雷之势在晾衣杆上一阵扒拉,扒拉下几件衣服,双手一挽一裹,往着胳肢窝一夹,再瞪了两步脚,重新踩在围墙上,翻出院子。 整个过程不到五息时间,其间透露的信息唯有“熟练”、“惯犯”二词。 刚翻出去,他又想起什么,然后再次翻进去,在角落鸡圈那里推出来一辆推车。他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扛着推车翻上了围墙。 正当他翻上围墙,正打算跳下去的时候。这户人家的后门忽然打开了,一农妇顿时同他来了个四目相对。农妇哪里见过这般景象,愣了一下,然后看了一眼他夹在胳肢窝里的一副,又看了一眼鸡圈那里,立马张开嗓子大喊:“小偷啊!他爹,快来抓小偷啊!” 道士听此,只觉头皮发麻,一个跃身跳下去。 农妇连忙打开院门,便只见着那道士胳肢窝夹着衣服,双手推着个独轮推车,跑得风快。 “你个悖时砍脑壳的!偷你娘的衣服就算了,连鸡屎圈里的小车子都偷!” “捞死你仙人板板的!狗贼娃子啊!” “你爹没教你偷东西要烂手烂脚杆啊!” …… 农妇在后面破口大骂。道士在前面疯狂逃窜。 最后,还是给道士逃走了。 逃出小村子后,道士在小山林的一处灌木丛前停了下来。嘀咕一声,“拿你们几件衣服和一个小推车,帮你们驱了驱院子里的小妖,保你们后半生健健康康不好吗,非得骂我一顿,素质极低!” 他咕哝着,然后拿起衣服扒开灌木丛钻了进去,然后又念起“非礼忽视”之言,三下两下地帮先前捡来的女人穿好衣服。 “看样子,你得睡上一段时间了。”道士看了看,然后想了想,叹了口气,“算了,我好人做到底,把你送过去。” 说罢,他把独轮小推车打扫一番后,将女人放上去,看了看北边儿后,便推着她迈开步伐。 “自家崽儿不管,还得让我这个当徒弟的来操心。师父啊,你真的是个人渣!混蛋!胆小鬼!” 一道惊雷闷声响起。 道士浑身一颤,然后甩开独轮车便开始骂天。 …… 遭过了一劫后,死里逃生的宁安匣并没有因为已经脱离危险了而让飞艇减速分毫,依旧是以着最快的速度前行。而且,现在还不敢在三万里高的航道去,只能在五千里高度的航道上飞,所以飞艇的消耗是先前的十数倍。但他也豁出去了,宁可自己倒贴消耗的资源,也不想再有分毫可能去面对上那般庞大的巨兽群和云兽之王了。 上一次有高人出手相助,但是下一次就说不定了。他可不敢拿自己的命去作赌,只想着快点到神秀湖,快点结束这趟航行。 因为这么一出,飞艇比先前快上不少,从云兽逃难离开后,不过三天的时间便行驶了整个航程的五分之一,预计还有五天便能抵达神秀湖。 飞艇最底层的一间房里。 “三皇子他怎么样了?”窦问璇眉目有些焦急,见面前老人睁开眼后便问。 老人眉头松了松,“无恙。” 窦问璇松了口,拍着胸脯说:“还好没事,还好没事。” 念此,她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阵后怕,“还好我们这次碰到高人相助了,不然真就殒命了。” 老人声音绵沉,他没有搭话,过了一会儿才问:“庾合当时没有选你,你作何感想?” 窦问璇神情微顿,然后笑着回答:“我了解他,以他的性格,做出的选择定然是最优解。虽然我不知道其中缘由,但是于他而言,他做出的选择肯定是最正确的。” “你了解他……”老人低声呢喃。 窦问璇讪讪一笑,连忙又说:“也说不上了解,只能说一种感觉吧。” “是吗。” 窦问璇感受得到,这句“是吗”没有疑问语气,这表示老人并未信服她。她也不知如何去解释,这种事情也没解释,越解释越显得心虚。 老人吸了口气,这才回到先前的话题,“那朵樱花……我看不懂。不是我能触碰的层次。” “连大人你都……”窦问璇一惊。 “这座天下,到底还是隐藏着太多大能之辈了。连云兽之王都无法抵抗的存在……又该是何等人物?”老人目光幽幽,好似藏着无数过往岁月,“或许,这座天下真的有从上古活到现在的人。” “上古……”窦问璇已然无法去想象那个遥远的时代了。 老人闭上眼,沉声说:“陛下选择过关是正确的选择,只有走到那一步,才有资格去接触这座天下的秘密。不然,只能成为时代更迭之下的牺牲品。” 窦问璇知道,这些不是自己该去接触的东西,听一听也就算了,可不能真的往里面钻。那可是稍不注意,就要死人的。 她忽地又想起什么,连声说:“天官大人,快帮我一下,让我通知三皇子,他应该还不知道我们——”说到这儿,她又立马改口说:“我脱险了。” 老人摇摇头,“不必了。” “为什么?”窦问璇愣了一下。 老人幽幽说:“我想看看,你活着与否对他影响如何。” 窦问璇听此,只觉浑身发寒,良久之后才呼了口气,说:“是。” …… 虽然一身是伤,但仍旧阻止不了胡兰好动的心。 一大早地,她便顶着满身绷带到院子里参悟了。前些天,在秦三月遇险的时候,她经历了一番天人之问,并成功拔剑,自此,她的练剑之途正式开启。 天人之问候,不仅仅是成功拔剑,她的修为也有了极大的突破。在金丹境界上,一步便迈到后期去了,要知道,她突破金丹境也就才过去一个多月。修炼速度上,叶抚已然无法去多说什么,毕竟胡兰修的是实实在在的境界,没有什么虚高的说法,甚至是他所见到的最为扎实的金丹修士。只能说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还有着叶抚这个可以直接为她量身打造一套修炼体系的先生。 神魂境界也成功突破到一两九分魂了。这无疑的是超过了绝大部分的金丹修士,何况她还没开始专修神魂。 自拔剑后,叶抚便开始给她准备练剑的课程。虽然她手痒,想舞剑,但叶抚不给机会,硬是让她先从泥丸宫养剑开始,等养出了第一道自己的剑意后才给练习剑法。 世间剑修多出于墨家游侠与中州剑门。一般而言,一个剑修有两把剑,一是泥丸宫内的飞剑,二是及手的手中剑。飞剑是本命,手中剑是武器。也有厉害之辈,可以有多把剑。这里的多把剑只存在于飞剑之说,手中剑再多也只算是一把剑。剑道天赋够,便能在泥丸宫之中多养几把飞剑以作本命。像祁盼山,便是一个有着两把飞剑的剑修,只不过在明安城时没有出过手。还有便是叠云国李缘,是一个有着四把飞剑的剑修。 现在的胡兰刚起步,还没有自己的本命飞剑。而背在背上的叶抚给她做的梨木剑并不能做飞剑,严格意义上来说,梨木剑只是一块长得像剑的木头,没有任何剑的特性,做兵器还行,做本命飞剑就不行了。本命飞剑需要专门去打造才行,一般而言,本命飞剑对剑修很重要,往往是他们最舍得去付出代价的东西。所以,看一个剑修富不富,看他的本命飞进便看得出来。 而现在的胡兰,哪里有什么本金去打造飞剑哦。 刚开始叶抚就说了,她的第一把本命飞剑他绝对不会帮忙,自己去想办法。虽然听上去很不近人情,但这对胡兰这个真心要做剑修的人来说的确很重要,第一把本命飞剑关系到她在剑道上的许多事情,自己去打造培养才是最好的办法。 胡兰也明白,总不能什么都去依赖先生,便老老实实地答应下来了。 此刻,她正在参悟自己的第一缕剑意。 叶抚和秦三月在一旁没有打扰。 “老师,胡兰大概要多久才能悟出第一缕剑意啊?”秦三月贴着叶抚小声问。 叶抚说:“她是铁了心要走剑道的,所以不是只做做架势。悟出第一缕剑意对她来说不难,我在乎的是她的第一缕剑意是什么。” “是什么?这还有什么区别吗?” 叶抚点头,“为剑者,有发于身的剑,诸如快、准、狠、霸道、破剑、势剑、刺剑等形剑,也有发于心的剑,作心剑,像你听过的有情剑、无情剑、极剑都是心剑。” “老师你希望她第一缕剑意是什么?” 叶抚摇头,“这不在于我希望。我只是想知道胡兰最在意的是什么。一般来说,第一缕剑意都是一个剑修最在意的。” 秦三月想了想说,“照这么看的话,可能是心剑啊。老师,心剑和形剑有什么区别?” “形剑在于方法;心剑在于剑势。也就是说,修习形剑者,好的剑法很重要,修习心剑者,一身剑势很重要。”叶抚解释道。 “这样啊……那老师,你觉得她会悟出什么剑意来?” 听着这个问题,叶抚不由得想起先前在明安城胡兰点灯时,碰到的那四样于心的选择。想着这个,他说:“大概是心剑吧。” 秦三月仰头看了看叶抚,“听老师的语气,感觉你不太希望她悟出心剑。” 叶抚一愣,“有吗?” 秦三月点头,“有。” 叶抚想了想,然后轻声说:“大概吧。其实心剑也没什么问题,只不过对她来说,心剑还早了点,还不到她显露剑势的时候。” “不妨相信一下她吧,她总是能给我们惊喜。”秦三月笑了笑。 叶抚撇头细细地看了一眼秦三月,然后说:“我怎么感觉你说话越来越像个大人。” 秦三月笑着说:“大师姐不在,我便是唯一的师姐。若我也不听话一点,老师你应该会很难过的。” 叶抚心中一暖,但脸上神情没什么变化,“不会的,我抗压能力还不错。” “抗压能力?”秦三月有些疑惑。 叶抚笑了笑,摇头说:“不必在意。” 秦三月点点头,然后两人便静静地等在一旁,感受着胡兰身周那一股玄妙的气机。 那是,剑的话语。 第二百七十七章 一剑 剑的话语,是怎样的话语? 对于一个不练剑的人来说,理解这句话大概有些难。最起码现在的秦三月是这么觉得的。她不太理解剑,也自然就不太理解剑的话语。她的眼里,胡兰便只是坐在那里,坐在那樱花树的旁边,闭着眼,坐着……坐着……忽地到了某一刻,似错觉,又似惊惶过后的刹那恍惚,她隐隐约约感受到在胡兰的身旁涌现出了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来。 那像是在明安城感受过的阵势,也像是穿行群山时在那些精怪身上感受到的万物诞生的势头,还像是那天晚上老师放在自己手上那朵樱花的韵味。她这般比喻着,这般给那种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赋予她的想象。到了最后,她才忽地觉得这是不妥的,因为不论如何去形容,形容得如何的恰当,那都是自己的想象,是自己的装饰,是以自己的观点、态度乃至感受在装饰。 再之后,她便不去想象不去形容了,便只是单纯地听着、感受着,那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来。 于是,她也闭上了眼。 叶抚坐在她旁边。他偏过头,温柔地看着她,眼神里满满的怜爱。怜爱渐渐转变成些许惆怅,些许不尽如意的无奈。他很少会有这样的眼神,也只是逐日的去猜想、去察看过后,明白了些许事情后,沾染了一些所谓的大人的矫情。 大人在什么地方最为矫情呢?在做抉择的时候。而叶抚往往是最不愿意去做抉择的,但若真是到了做抉择的时候,大抵上也还是会尊重结果。 他转头看着远处,细语呢喃:“奔三的人了……” 他的细语惊醒了秦三月。她眯开一条眼缝,轻声问:“什么奔三?” 叶抚笑了笑,“就是说,不再年少了啊。” 秦三月便继续闭上眼,轻快地说:“我见书上说了,男人至死是少年。” “那女人呢?”叶抚好奇问。 秦三月便又说:“女人呐,只能活十五年。” “哦,为什么?” “十六岁到三十岁嘛。十六岁不到,女人是孩子,三十岁一过,女人就老了。” “可不少姑娘修得了长生法的嘛。” “一个意思。” 叶抚笑着说:“那可真是矫情啊。” 秦三月睁开眼,也跟着笑了笑,“是有些。” 叶抚偏头说:“来了。” 秦三月看叶抚的眼神,顿时知道应该是胡兰快悟出剑意了,也连忙偏过头去看着。 便只见那樱花树旁,胡兰端坐如神,身上的绷带还没拆,活像一个大粽子。她面前摆着叶抚送她的梨木剑,剑用她自家藏的剑鞘装着。在她身边缓缓吹起一道风,风不大,只是刚好到吹动她身上绷带边的絮条。但是那风格外的锋利,在她身周刮过时带起一种非常尖锐的声音,有些扎耳,像是银针在钢板上划拉。风刮在地上的时候,可以明显见到,地上会出现一道浅淡的白痕,这还是因为这地板是比较坚硬的木材做的,若是是那平常的木材,或者土地的话,定然会直接刮出一个大口子来。 秦三月生怕那些风刮在胡兰身上去了,但转念一想,那风大抵是胡兰自己召唤出来的,大概不会伤到自己。 这个被风环绕的过程持续了好一阵子,大概有一炷香的时间了。 秦三月禁不住问:“老师,需要这么九吗?” 叶抚皱了皱眉,“她在迟疑,没能确定下来。” “跟她直接感悟神魂差不多?” 叶抚摇头,“不一样。先前感悟神魂,是她心中的目标动摇了,才陷入纠结。但是这一次,她心中的目标并未动摇。而是她悟出了很多剑意,一时之间没有确定选择什么作为自己的第一剑意。” 秦三月愣了一下,“很多?” 叶抚重重地点头,“很多。” “能有多少?”秦三月无法确定这个很多,她猜不到,也演算不到。 叶抚看了看胡兰身后的樱花树,“大概,和她身后的樱花一样多。” 秦三月陡然抬头看去,只见那里是满树如同繁星一般的樱花。她稍稍呆了一下,“这……数都数不过来吧。难怪她迟疑,这挨个挨个看都要很多时间了。” 叶抚说:“多不是关键,关键是她想选的有多少。” “老师觉得有多少?” “胡兰喜好快,信奉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所以快剑是她想选择的。同时,她又倾服于拔山倒海之势,所以霸道剑也是她想选择的。她练剑本心就是行侠仗义,所以侠义之剑她想选。先前她拔剑是为救你,所以有情剑她也想选。拔剑之时,受到的启发来自红绡,而红绡那一剑是蓄势待发,所以势剑也在她的选择之内。总之,很多她都想选。” 秦三月这般听来,不禁说:“可真是个三心二意的家伙啊。” 叶抚忍俊不禁,“可比你一心七意要好。” 秦三月立马反驳,“我那是修炼嘛,不一样。” 叶抚一笑置之。 胡兰身周的风还未停下来。 过了一会儿,秦三月开口说:“不知为什么,老师说的几种剑意,我觉得胡兰她都不会选。” “为什么这么觉得?” 秦三月不急不缓地说:“胡兰喜快,是因为她力求以最简单的办法解决一件事,不想拖泥带水;喜拔山倒海之势,也是因为这一点,她做事向来最为直接。而侠义之剑、有情剑等等心剑在我看来大多归属于一类。对于同质化的东西,胡兰有一个习惯,那便是都不会选择。她不喜欢做选择,要么随便选,要么全都要。至于势剑,在我看来就更不可能了。胡兰启发于大师姐蓄势待发那一剑,不是因为她喜欢蓄势待发,是因为她喜欢大师姐。她可不会做什么蓄势待发的事情,向来都是一鼓作气,气势如虎、如虹。” 秦三月分析得头头是道,听得叶抚一愣一愣的,“你这么了解她?” 秦三月眨眼一笑,“天天跟她睡在一起,当然了解了。倒是老师你,还不够了解你的学生啊。” 这番话不禁让叶抚反思自己。以前,在自己学生身上,他更多地是去推衍,以既定的事情去决定未定的事情,除了几次谈心以外,倒也没怎么从更加细致的方面去了解几个学生。但他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问题,即便他是全能的,也不会什么都去想。这只能说是秦三月的心思很细腻,比起他来更加善于去观察去分析。 叶抚问:“那你觉得胡兰会选什么呢?” 秦三月说:“先前我以为是心剑。但是见到她在迟疑过后,便不觉得了。”说着,她问:“老师,这世上有没有什么剑意能包罗万象?” “为什么这么问?” “先前我不是说过吗,胡兰不会做选择,她要么随便选,要么全都要,实在无奈的话,她便不会选。”秦三月说:“剑道的第一缕剑意,她肯定很看重,不想随便去选,便想求一个全都要的办法,若到最后实在是求不到的话,我觉得她会放弃这次机会,等下次再来感悟。” 叶抚不禁想起上次胡兰点灯时的选择。那一次,摆在她面前的是练气、练剑、练神以及读书,胡兰的的确确是全都选了。秦三月一番话让他陷入思索,“包罗万象的剑意……” 片刻之后,他开口说:“无中生有为一,一包罗万象。” “一……”秦三月念叨一遍。这个说辞对她来说就太过深奥了,还没法清晰地去理解,乃至想象都是很困难的。 “在有万象前,是‘无’,‘无’变成‘有’,这个‘有’便是‘一’,这个由‘无’变成‘有’的过程便包罗万象。”叶抚说。 “还是有些听不懂。”秦三月挠挠头。 叶抚说:“万物的诞生是从无到有,而世间万物的变化历程,也就是所谓的修炼,是从有到无的过程。” 秦三月皱着眉,“那岂不是,修炼的最终境界便是成为‘无’?” “是这个说法。” 秦三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所以,包罗万象的剑意到底是什么呢?”她问。 叶抚沉吟一声说:“可能还没有具体的说法。” “前无古人?” 叶抚摇头,“最起码,我没见过。” “那老师你会吗?” 叶抚笑着问:“你见我拿过剑吗?” “又不是拿剑才叫剑客。”秦三月笑嘻嘻地说。 “说的还挺有道理。”叶抚说着,便放缓了语气,“等有一天,我若真的拔剑,希望你能看见。” 秦三月不明白为什么这样说,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说着说着,风停了。 两人同时将目光转向胡兰那里。 他们眼里是胡兰以及她的剑,而在胡兰眼里,是数不清的,密密麻麻一片剑。 神魂坐于泥丸宫之内,胡兰感受着她所经历过的一切,所感悟到,所想象到的一切。她要从这一切中选择一个最合适自己的,或者自己最想要的,作为自己练剑的方向。她感悟到了很多,想象到了很多,她的方向有很多,所以她在自己泥丸宫里看到的剑有很多。 那些剑都是无形的,都是一种气机,一种意境,或者说一种感觉。 她只需要轻轻地用神魂去触碰其中一种感觉,那种感觉便能成为她的第一道剑意。过程很简单,正是因为过程很简单,所以她想选择最好的。而真正选择起来,才发现自己是个贪心的人,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放不下。 想要快,能够在拔剑之际,便悬剑与敌人命下; 想要狠,能够以最简单的劈砍解决一切; 想要准,能够做到万剑无一虚发; 想要霸道,能够震慑四方; 想要万里虹光的气势,挥剑之间,无处躲藏; 想要侠肝义胆,路遇诸事,心中不平,便可拔剑; 想要豪气冲云,斗酒诗百篇,拔剑气千丈…… 她都想要。 看着那并无实体,只是一股气机的万千剑意,胡兰并没有从一开始就做好只选一样的准备,所以,自感悟到剑意开始,她便一直在想如何才能做到只习一剑,便能聚合万剑。 这本来是一件很难的事,甚至说是不可能的事,但偏偏单纯地被胡兰定性为“找到方法,然后凝聚剑意”这样一个过程的事情来。所以,从一开始,她便没有细致地去思考每一种剑意的好坏之分。 直到某一刻,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所以我为什么一定要按照既定的、已经存在的剑意来选择呢?为什么要去选择呢?” 她不明白这是谁规定的,需要选择一种剑意来作为自己的第一剑意,为什么不能感悟到什么就什么都可以拥有。而事实上,只能说她“见识短浅”,她所不知道的是,世间绝大多数的剑修感悟剑意时没有选择的机会,因为他们一次只能感悟到一种剑意。 胡兰没有认识到自己和别人的不同,一开始陷进了一种和别人相同,按照既定的情况来应对的惯性思维。 所以,当现在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没必要遵循普遍去抉择的时候,她决定把所有的剑意汇聚在一起。 当风吹起来的时候,她在与每一种剑意对话,只有剑客和剑之间才能有的对话; 当风停下的时候,一股明朗之势环绕在她身周。那一刻,她的神魂坐于泥丸宫之中,忽地分裂出数不清的神念,每一道神念都附着在一种剑意上。在那一个瞬间,她同时感悟着所存在于她泥丸宫之中的所有剑意。 一股强烈的气机陡然在她泥丸宫之中爆发。 然后一缕风吹起,接着,两缕、三缕……无数缕风吹起。 她忽地睁开眼,如同神召一般,身旁的梨木剑应心而起,噌然出鞘,割开空气落在她手上。 她抬手,举剑,风听她号令,汇聚在剑尖; 她落手,斩出,大风呼啸而出。 那一刻,秦三月好似看到千军万马向自己奔来;好似看到大江长河水呼啸而来;好似看到一道长虹挂在天上铺落而来;好似看到雷霆暴雨喷洒而来……而当这一切全部到了面前时,她赫然发现,只有一把木剑在自己面前。 风从樱花树那里吹来,吹过秦三月的双鬓,吹起一片樱花雨。 秦三月从恍惚中醒来,向前看去,看见胡兰站在院子里,以左手持剑,一朵朵樱花垂落在她身上、身周。 那樱花树,已然不剩下一朵樱花。 秦三月忽然想起先前自己问老师胡兰感悟的剑意有多少,老师的回答是和那樱花树上的樱花一样多。 而现在,所有的樱花都因为胡兰那一剑凋零了。 秦三月没有说话,因为她还有些失神; 叶抚没有说话,因为他没想过,胡兰居然这样决定自己的剑道; 胡兰说话了。她笑着说,“我决定了,我的剑意叫‘一剑’!我以后也不练什么剑法了,每次拔剑,就只出一剑,一剑问胜负。” 第二百七十八章 北国 冷风与湿气交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完全不同于南方的冷。东土大部分的水域都在北边,洛河源头——遗迹雪山、神秀百湖、潼海、墨海、潮汐城……东土为人熟知的湖海差不多都在北边儿这块土地。 在东土对于南北的界定在于大周王朝的疆域。大周王朝以北便是北边儿,以南便是南边儿。东西的界定在于洛河与养龙山脉,洛河以西是西边儿,养龙山脉以东是东边儿。 说是这么说,但大周王朝的疆域到底是没那么大的,大到足以占据东土整个中部。实际上,大周王朝北边儿有一片草原,太圩草原,很大一片草原,便是未悟及道意的剑修御剑飞行,不停歇都要几乎要半年的时间才能跨越,但连续半年御剑的消耗,几乎能把自己修为拔高几个档次了。 所以,除非修为真的极高,能做到缩地成寸,不然都得选择代步工具,要么乘坐飞艇从空中过,要么乘坐渡船从洛河过。因为草原实在太大,而且有很多隐藏的风险,基本没有人选择跨草原而过。 正是有着这么一个隔绝北边儿和其他地方的天堑,所以说,北境之地的气候和东土和风土人情跟其他地域差别很大,用“断隔”来形容也丝毫不夸张。 因为这种“断隔”,北边成了一块极其适合修炼的地方,人人修炼,全民悟道。在这里想要找到凡人就和在南边儿找到修仙者一样,虽然绝大多数人都还是练气、筑基、金丹这三个层次,但是毫无疑问,在凡人眼里,这些也是神仙了。北边儿这块土地是没有国家的,属于典型的“家族门派聚集地”,各方资源、领土、人才等等尽皆被大小家族宗门势力所割据。 说着是家族门派,其实也是国家的缩影,家规、门规等等类同于国家律法;长老、执事等等类同于国家官员,而普通的弟子这些便同百姓。相较于国家而言,在北境这种地方小、资源丰盛的地方,家族门派这类权利、力量更集中,凝聚力更为强大的组织类型更加适合。 在这片地上,往大了说,有神秀湖诸子百家、墨海十三连阵门、雪山洛神宫、潼海四剑宗;往小了说便是处处山头,但凡沾了一点道果灵韵便有一个门派。毫不夸张地说,东土北境是整个东土的核心之地,是资源、力量层次最高的地方,大小圣人、贤儒真君、神女圣子大都在这里了。尤其是掌管洛河的洛神宫、神秀湖七大家更是天下闻名的大势力,这些势力中,更是有好几位年轻才俊都登上了柯寿的《长气三千里》,诸如洛神宫温早见、陈家陈经年、公孙家公孙礼、陆家陆北辰、莫家莫君雅…… 更是有着“明月沉降”、“鲸落万物生”、“山海天一色”等诸多机缘福泽。 即便在整个东土疆域来说,北境很小,差不多只有八分之一的大小,但这里却占据了整个东土八成的修仙者以及资源。北境之下,便只有大周王朝、叠云国、穆启国等一些国家能见着一些修仙者了。更甚有着黑石城那种地方,一年到头也瞧不着什么修仙者,几乎只存在于志怪当中。东土便是这么一个极差分化大到没谱的大陆。 总之,北境这块土地是一个令人向往的神妙之地。 这块土地,大家都叫它“北国”。虽然这里并没有任何一个国家。 …… 十一月初,北国起霜了。 穿过最后一道空中航道,看到的土地便是北国。飞艇离开太圩草原后便降了速,慢慢从五千里的高空降到十多里高的地方,缓缓飘荡着。 大概两个时辰后,飞艇检查完备,做好了着落的一切事项后,停靠在神秀百湖之地南边三百里的关口。 现在是早上,依稀可见远处的原野上蒙着一层晶白色的霜,在稀薄的阳光下,很漂亮,也很冷。 胡兰呼了口气,哈在手心上,立马结成浅淡的水雾,消散在空中。她搓了搓手,感觉到暖意后从背后踮起脚捂住秦三月的耳朵。 “暖和吧。”胡兰嘻嘻一笑。她悟出一剑剑意后几天,身上的伤就恢复了,拆了绷带,果真是一点疤都见不到,这可让小姑娘高兴了好一阵子。 秦三月笑着点了点头。 叶抚从侍女那里拿来了一份北国的地图,他自己倒不需要,主要是为了两个学生。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后,他轻声招呼,“别闹了,先进城。” 飞艇都那么大,用来停飞艇的关口自然大得出奇,差不多得有黑石城那么大了。自从离开黑石城后,见到其他任何城都觉得黑石城就像个小镇。 自然的,这样大的关口不可能修在城里面。整个北国硬要说来,其实只有两座城,一是潮汐城,二是百家城。潮汐城在东土最北,离这里很远,近一点的便是百家城了。顾名思义,百家城为神秀湖诸子百家所在的地方。 这里离百家城还有一段距离。但朝天商行在这边儿是一条龙服务做好了,从叠云国北关口乘坐飞艇到北国南关口,然后在南关口又有专门的接送工具,将人接送到百家城。甚至是在百家城连住处都备好了。 当初,叶抚三人买的便是这一条龙服务。花点钱,省时省力,这正是他们想要的。 从飞艇道走出来后,入目便是一列背驼小厢房的长羽飞鸮,它们排列得整整齐齐,安安静静地等候在广场那里。 “那就是长羽飞鸮吗?第一次见诶,好漂亮啊。”胡兰发出惊叹,眼睛里尽是新奇的光芒。 秦三月在一旁开口,“冠如炽翎,身皆白羽,脚踏乌云,立时高可两丈有余,展翅可达八丈之宽,性温和,行稳健,为人驯化,作代步之车。便是了,长羽飞鸮。” 胡兰说:“在南边儿可见不到这东西。” 秦三月说:“这种飞鸟飞行地时候格外平稳,坐在上面如处平地,而且展翅过后,长羽毛几乎能将风挡得严严实实的,速度也是极快,千里之行不过半个时辰。正因如此,这种飞鸟非常珍贵,大抵也只有朝天商行这般财大气粗才能有如此规模的长羽飞鸮了。” 叶抚从后面点了点胡兰脑袋,“比起三月,你还要多下点功夫啊。不然以后出了门,见着什么都只能问别人。” 胡兰反驳道:“我也有在努力读书的,先生你每次都找机会批评我,我是发现了,你肯定是更喜欢两个师姐!偏心!” “瞎说。你们三个我哪个不上心?自己老是惹我生气,还反而怪到我头上来。”三个学生,不同的情况,叶抚自然是不同的教导方式,胡兰最跳脱,最容易走岔路,自然管教得严,而且,当初答应了胡至福要好好管教胡兰,便不由得代入了一点父亲的身份。 胡兰象征性地反驳一句,就转过头去欣赏长羽飞鸮了。 三人站着,等候商行那边儿的人做好信息交接,然后带他们去乘坐飞鸮。 等候中,从后边儿传来呼声,“叶先生!” 转头看去,便见到窦问璇迈步走来。她当是有尊贵之态,迨步款款,举手投足间满是成熟女人的风情,却又不沾染世俗间的烟花柳巷气,添了件在冷天里穿的绒衣过后,体态雍容。 她身旁站着一些人,瞧着都是一些实力不错的高手,都是分神境界的人。叶抚瞧着也觉得有趣,一群分神的人保护着一个洞虚境界的人。不过他也明白,这种出身的人做做表面功夫还是很有必要的。真正的护卫也不会就直愣愣地站出来了。 叶抚面带歉意,“庾合的事情我听说了,很抱歉。” 窦问璇笑笑,“先生客气了,他没事的,以他的本事,从高处落下去不会有什么问题。”说着,她面露忧虑,“倒是若生姑娘不知现在如何了。”她知道周若生同叶抚熟识。 叶抚说:“她大抵上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他笑了笑,“其实,云兽之王那般行径差不多也算是放他们生路。” 窦问璇听此,呼了口气,“没事便好。说来倒是我们也算好运,能够碰上大能之辈,赶走了那云兽之王。” “是啊。” “先生当时不在场,或许没有见到那云兽之王是如何被赶走的。” “如何?”叶抚笑问。 一旁的秦三月眉目动了动。她知道。 “一朵樱花,”窦问璇想来那副场景,还觉得震撼精彩,“便是一朵樱花,搅散了上千洞虚合体层次的云兽,然后再一击将那霸气绝伦的云兽之王打飞,当即化作一道血线,消失在天际。”她光是说起来都觉得激动。 这座天下没有人不爱那伸手可摘星辰明月的力量。修仙为长生,可羡慕那长生的反倒不多,羡慕的都是那只手落棋定天下的伟力。窦问璇也是骨子里爱那份强大。 叶抚听她说来,做出些应和。见得出来,这个女人的确是被那场面惊但心里面去了。 “云兽之王那般存在,天底下数一数二的人物,也抵不过一朵樱花。这该是何等的伟力啊。”窦问璇叹道,“先前在飞艇上,听那些见识多的人说起来,猜测那樱花会不会是某种不可抗力的存在的化身之物,想来人间当无啊。” “或许吧。这般事情,哪里有人说得清楚。”叶抚说。 两人闲谈着。 窦问璇的确是一个很适合聊天的人,跟谁都聊的来,而且一般都能聊得很开心。最起码的,同她聊天,叶抚都觉得心情惬意, 不禁让人感叹,会说话,何尝不是一种厉害的本事。 “是叶抚贵人吗?”聊着,一个面容喜人的少女走了过来。 “是我。” 少女说:“我是朝天商行的丁字号侍女墨香,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将陪同贵人你们,照料你们在百家城中的起居,直到你们离开这里。贵人若是不喜,也可不必让我陪同。” 叶抚好生回想了一番,发现这般负责服侍的大多都是面容不错女子,极少见到男子。大抵是觉得女子比男子更加会照顾人吧。 他想了想,刚到这里诸多事情有个熟地熟路的侍女照料也还不错,说:“你便跟着吧。” 侍女墨香倾身垂首,“不知如何称呼贵人才是。” “就叫先生吧。” 听惯了这个称呼,叶抚也就听不来其他的了,总觉得什么“大人”、“贵人”听上去太过酸腐了。他觉得,在这里生活多久大抵还是习惯不了这些阶级太过明显的称呼。 “那先生,还有两位姑娘,请随我来,已经备好飞鸮了。”墨香说。 叶抚便笑着对窦问璇说:“那我们先行一步了,有机会再聊。” 窦问璇问:“先生可否留下一道神念?届时我再登门拜访。” 叶抚想了想,也觉并无多大关系,便留了道只供联系的神念。 然后,便随同墨香到了那乘坐飞鸮的地方。 到了一只飞鸮面前,见着这雪白的长羽毛,胡兰禁不住拥了拥,感觉很舒适,便露出惬意的神情。飞鸮轻鸣一声,很清脆,颇有少女的娇嫩感。几乎所有的飞鸮都是这个叫声,听来不会让人觉得有任何刺耳的不适感。 一旁的车夫,虽然驾驶的不是车,但车夫这个称呼用得最普遍,也就叫了,他手中握着一块温玉玉佩大小的东西,拍了拍飞鸮,飞鸮便双腿曲下来,做出蜷缩状。飞鸮背上厢房的梯子刚好垂在地上,叶抚三人和墨香便踏上梯子进了厢房。车夫也登上自己的操控位,同样的用那东西拍了拍飞鸮的脖子。 一声轻鸣,飞鸮展翅,向着更北的百家城飞去。 广场上,窦问璇高高地望着渐渐消失在天边的飞鸮,心里没来得沉了口气。对于叶抚,她感觉不出什么,也没法试探出些什么来,倒是发现一旁的胡兰气息又强盛了,而且不止是一个层次,当是很大的提升。正是因为这个十岁小姑娘太过惊艳绝伦了,让她无法认为叶抚是一个寻常的先生,但几次聊天都感觉不到什么,到底是有些闷气的,瞧着他们离开这里后,才恍然觉得没那么大的压力了,可以呼一口气了。 “在神秀湖大潮来临前,我都不好再现身了,你好自为之。”一道厚重的神念灌入她的意识中。 她听此以神念回应,“是,天官大人。” …… 坐在飞鸮背上的厢房里,往下面看,看到的大多都是山,基本每一座山都临着一条河,或者一座湖,大大小小皆有。这种地貌在南边是不曾见到的,第一次看来觉得很是新奇,飞鸮的速度极快,可没法伸出个脑袋出去瞧,便依靠着厢房里面自带的灵气镜欣赏这片风景。现在还是早晨,雾气没有全部消散,又是在这边水多山多的地方,一片薄薄的雾气挂在眼前,叫人只能看个大概,看个朦胧意境。 往下看还好,能看到点山水画的朦胧感觉,但是望着前面看,也就是百家城那个方向看,大雾遮了个遍,上至极目下至地尽是厚重的雾气,询问过后,侍女墨香给了解释。 神秀湖这块地方就是那个样子,湖特别多,一到冬天,晚上水气一起来,风一吹,冷气一动,便结成很小的冰晶,漂浮在空气中,第二天一看便是这般大雾笼罩的样子。这冰晶雾笼罩的范围有多大,那神秀湖便有多大。 神秀湖只是个简称,官方叫来应当是神秀百湖,因为神秀湖并不是单单一座湖,而是这一大片地方的总称。据统计,大大小小的湖加起来有三千二百四十一个,占据了整个神秀湖近八成的地方,最大的湖泊甚至比绝大多数内陆海还要大。墨香用大周王朝的都城来做比,得有其三个那般大。三千多个湖泊,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名字,依据着资源的丰厚程度,被各大家分得明明白白的。 而即将要抵达的百家城便坐落在神秀湖最大的一处陆地上,家族势力盘踞其间,城中大多数产业都属家族产业,外来的产业并不多,但大都是很有名的,毕竟,若不是有名的也没法入驻这座城池。就像朝天商行,便是少数的能够在百家城中割据一方的外来势力。 而神秀湖的规矩上,没有任何一个家族把总部设立在百家城里,全都是在自己所势力的某个湖里,选择一个风水等等好的小岛设立本部。 神秀湖外面,环绕着不算山的山环,像是把神秀湖围在里面一样。所以说,神秀湖也被戏称为千湖之围。 在听墨香介绍的时候,叶抚有意无意地问起神秀湖大潮一事。她也的确知道这件事,也知道这个时间,很多身份尊贵的人来这神秀湖也是为了这么件事。但知道的也仅此而已的了,更多的,更详细,以她的身份还没法去清晰地知道。而道听途说来的,她又觉得说出来有些不太负责便没有说。 总之,叶抚也没有细问。 这么一来二去,飞鸮便进了那一片冰晶结成的雾气当中去。别的不说,光说这个雾气的程度,就不禁让叶抚怀疑在里面生活的生活质量。但随着飞鸮深入后,依稀瞧着越过了那一道不是山的山环进了神秀湖主地才见到,在雾气当中点亮了许多等,一眼望去,如同天上繁星,四处耀光,结成一起后,照亮了大片大片的土地。 “冬天的神秀湖白昼来得比较晚,要到日头升空至晌午后,雾气才会消散,才真正的算是倒了白昼。”墨香恰逢时地说。 这么一看去,神秀湖也当真是大到没边儿了,入目大多是水,点缀着灯光色彩的水,其次才是各种各样的小岛,而这些小岛相互围着,又将水划分成许多个大小不一的湖,便是“湖中岛、岛中湖”,以及一片贯穿整个神秀湖之地的土地,而百家城便修在这块土地上。 虽然相较于整个东土而言不大,但对于小小的人来说依旧是一片浩瀚的土地,便是这身在高空云端瞧着都还看不到边界,更何况身在其中了。 从这里俯瞰百家城,单论大小的话,基本上有十五个明安城那么大。与其说是城,倒不如说这里是一个人口地域分配较为密集的小型国家。一般的国家地域广但说到底也就二十来城,其中还没多少城会比明安城大。便是如此,百家城还不是天下第一大城,惹人去遐想天下第一大城又会是怎样的景象。 飞鸮缓下速来,降低到一定程度后,便可见有不少飞行之人,大多还是借着法宝,诸如飞剑、壶船、羽扇等等,也有乘着飞行妖兽的。纯粹的御风而行很少很少,毕竟那是合体之后,能身、神与天地相合的程度才能做到的。神秀湖的确是一个修仙者众多的地方,但即便如此,合体境界的修士仍是了不得的,便是在天下五大地,合体修士都是实属实的高手。再往上的大乘更是极少,以至渡劫成圣的人物便几乎是见不着的。 “我也想御剑啊!”胡兰瞧着那些御剑修士,兴奋得直搓手。 叶抚说:“行啊,你现在的本事的确可以御,但是飞剑呢?你哪里来的飞剑?” 胡兰眼里瞧着,脑里想着,心里急着,她哪里有飞剑啊,又不肯委屈自己在路边摊上捡一柄来,想着自己第一把飞剑一定要配得上自己“一剑”剑意的名头,但那般飞剑又其实自己随随便便弄得来。还没走过撒娇年龄的她,一来的路上冲着叶抚撒娇机会了,就想着自己嘴巴甜一点,贴心一点,软气一点,然后从叶抚那里骗来一把好的飞剑。 但叶抚没给他机会,打定了主意让她自己去想办法铸自己第一把飞剑。 叶抚这里不成,胡兰动了歪心思,打算等大师姐回来,让大师姐帮忙。但她这点小心思很快就被叶抚看穿了,直接把话跟她挑明了,要是她尽想走捷径去弄第一把飞剑,到时候就不让她跟老大出去历练。一句话,把胡兰的心思按得死死的,之后就只字不提了,只想着到了百家城再想办法。 飞鸮最终降落在百家城朝天商行的基地里。 随后,墨香领着叶抚的牌子去商行里妥善了后续入住的事项,便带着叶抚几人进了城。 百家城因为修仙者极多,所以在建筑物的修筑上都有着显著的区别,取材大都以坚硬为主,然后便是对灵气的亲和度。坚硬嘛自然是防止实在有不开眼的人在这里打架斗殴,灵气的亲和度便是这座城池里生活着的人大多数的行为都需要灵气。 朝天商行在这边儿的居处不是客栈类型的,而是以在修仙者之间盛行的洞府为主。虽然名字挂着洞,但实际上跟石头洞打不上丝毫交道,只不过为了灵气的亲和度,在造型上以道家的聚灵法阵的地基,修筑其的两层平房,只有前门无后门,除此之外,与一般的居处无二,甚至可以依据客人的喜好,提前招呼一声便能特殊定制。 总之,这天下第一商行的排面是面面俱到了。 朝天商行在这百家城的居处地位置还相当的好,三面环湖,环境雅致,极具格调,灵气更是较其他地方更为充沛,在聚灵法阵的加持下,吸一口气都感觉神清气爽。 因为百家城很大,叶抚四人从商行基地到这居处是通过缩地成寸阵法过去的。这是一种水平相当高的阵法,以最简单的架构完成极其复杂的空间移动,不可谓不厉害,总之没少吸引到秦三月这个“入门”阵师。 墨香带着叶抚等人到了洞府过后,便说:“平时里,像我这般丁字号侍女是享受不到这甲等洞府的,要感谢先生能给我这个机会。”她的职业素养不让她得意忘形,但是从眼神里瞧着的确是很开心。 虽然是侍女,但修炼这般事也不曾停过。毕竟修炼是她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方式了,能够服侍甲等洞府的客人,于她而言不亚于一场小机缘。毕竟一般情况下,甲等洞府的客人很少会愿意让丁字号侍女服侍。大抵也只有叶抚这般只求个见即是缘的人了。 叶抚轻步上前,将自己的牌子压入门中凹槽,门嘎吱一声松开。 他推门走了进去,这便意味着一段新的生活开始了。同时,他明白了一件事,都这般了,走到哪里,何妨不把哪里的生活当作一段新的体验与经历。 这才是活着的意义嘛。 顶点 第二百七十九章 鲸落 百家城的格局是典型的“环接方”格局。众多的洞府勾连一片,结成一圈环,环绕在城中的方形主城区周围,就像是观测中的一些星辰,周围聚着一圈星环。 每一片洞府区都有缩地成寸阵法,可借此到主城区去,也可以到其他的洞府区去。如果不依靠这些阵法的话,进个城都需要十天半个月,因为整个百家城是禁大规模、高速度、高改变性的神通法术的。坐镇在这座城池中的高手很多,没有人愿意去逾越这条基本的守则,那意味着付出惨重的代价。 墨香做事尽心尽力,将基本生活所需里里外外打理得很好,包括聚灵法阵的维护、缩地成寸法阵的传送区间等等。这令叶抚很满意,不后悔把这个侍女留下来,他便是这样,不怕麻烦的大事,就烦絮絮不断的小事。以前在黑石城便是,生活幸福程度的上限在于叶抚对三味书屋的贡献,而下限则在于秦三月的贡献。 入住洞府的几天内,秦三月和胡兰到处去逛了一逛,然后对百家城这一处东土修仙层次最为顶尖的土地有了一个基本认识,然后两人便受了刺激,各自落在洞府里去修炼。当胡兰意识到自己一个金丹修士在这座城池里被规划在普通修士的层次后,以往浮躁的飘飘然全部被打了个散,开始沉下心来去修炼,去练她的一剑。她的招式只有一剑,所以要将这一剑练到最强。而秦三月更多的则是惊叹于百家城处处勾连纵横、交映衬托的大小法阵,对于御灵到了一个层次后,她便将更多的心思投入到阵法的研究修习上面,见她这么个心思,叶抚便给了她第一个任务,便是将暂居的这座洞府的聚灵法阵优化升级一下。 而叶抚,安稳地坐了几天。其间,窦问璇如约来拜访了一次。叶抚也很大方地好好招待了一番,两人聊了许多,从家国政事到天下格局,从三菜一汤到仙山云宫。感觉得到,这个女人非常优秀,不是优秀在修炼问道一事,而是优秀在家国政事与天下格局的观点认知上。叶抚对她的评价很直接,有做女皇的才能,但是没有为皇的心气和魄力,所以她只适合辅佐。 叶抚也能感觉到,窦问璇透露了一些大玄王朝的格局,想要拉拢他到三皇子庾合这一头去。但叶抚哪里有那心思去参与到王朝的争端当中去,委婉的搁置到一边去了,不过他向窦问璇推荐了一个人——南山先生。 “南山先生?”窦问璇有些疑惑。当然,疑惑的不是对这个人陌生,相反,她先前在叠云国待过,听闻了南山先生的情况,当时也有意去拜访,但是一直不知其人下落。“先生可知南山先生身在何处?” 叶抚给了她一个非常详细的回答,“在东土前往中州的海域上,已经走了三分之一的路了,届时会在舟宛港口停靠。” 总之,叶抚向窦问璇推荐了这么个人。 窦问璇同叶抚谈聊以来,深知叶抚才能过人,听他这般推荐后,便打定主意,一定要去争取到南山先生这个人。 从叶抚的洞府离开回到自己的洞府后,窦问璇便迫不及待地向中州那边传了一道令,要人立马赶去舟宛港口,等候一个名为“南山先生”的人到来。 这天,陪同胡兰和秦三月吃完午饭后。说起吃饭这回事,虽然三人都足以不去行这回事,但这么个时间基本算得上是增进师徒感情的有效时间了,而且也是一天幸福感的最大来源之一,所以便没有从日常当中舍去,照着胡兰的话来说,“修仙当知人间至乐,清心寡欲最为矫情”。 吃过饭后,待到胡兰入了定,秦三月开始钻研法阵后,叶抚便轻巧地出了门。 从朝天商行的洞府区离开后,便到了交城口的缩地成寸阵。抱着一个消遣的心态,他进了缩地成寸阵,在内定好目标,便以朝天商行发放的令牌启动法阵。朝天商行大气的一个地方便是,将客人在百家城内的基础设施上的消耗全部承包了,除却客人自主购买以外,其余出行必需都由商行报销。天下第一商行的排面无疑。 叶抚的目的地是一个叫青逻湖的地方。 在神秀湖这个有着上千大小湖泊的地方,青逻湖并不知名,只能算是三流层次的小湖,也并非是百家中某一家的驻扎之地。但那个地方,风景很好,气氛也讨人喜欢。只不过,向来没有人有闲情雅致,到那里去欣赏风景。 青逻湖在整个神秀湖的偏靠北边的位置,处于北边大湖——清守湖的湖尾之地。从法阵里走出来后,入目便是浅淡的冰晶雾气。现在还不到雾气全部融化的时候,迷蒙一片,缠盘在水和岛上面,独属于冬天的墨绿色给这番模样增添了一种水墨山水的意境。说来,这些大家族和大人物们越是到那样的层次,品味风格越靠着清幽沉稳去,便是居处都是这般环境。 雾气还未消,但霜意境化得彻彻底底了,从围林的小道走出来后,叶抚便站在青逻湖湖边,望着湖中的风景。 水草映着,湖水便呈现出墨绿色来,不过即便如此,湖水澄清是依旧的。站在湖边往下看,叶抚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倒影。 “头发长了,胡子也长了……” 变化其实挺大的,许久没照过镜子的叶抚一时看来还有些许恍惚。虽说是如此,但气质倒是不沾染一点颓废之意,大抵是每天的生活还在清净当中吧。久居于烟气喧嚣当中,叶抚并没有去保持所谓的飘飘仙气,那些东西在他看来始终不实在,隔人太远了,显得寂寞,显得孤独。 在这里要生活许久,兴许一直便是这样了,不要总是想着去改变自己,兴许那些改变并不如意。 排舒心情般的喟叹过去后,叶抚便迈开步伐,踏上了水排桥,朝着湖中那小岛走去。 水排桥的构筑很简单,几根结实的绳子,四墩稳固的桥墩子,再加上整齐大小的木板。踩在上面晃悠悠的,迈的步子稍微大一点后便会触到湖面,沾上一些冬天的水,湿掉鞋子。 仙人的鞋子也是会湿的。 小岛是寻常的小岛,长满了草,生满了青苔,风一吹便是一股湿意。叶抚从水排桥上下来后,在浅淡的雾气当中走着。 如同神往,如同幽幽的参告,能够听到一些细细的摩挲声,听来百般意境,不过大都是一种质朴气在里面。这种质朴气他很熟悉,感受过,在自家的三味书屋里,在梨树下的石桌石凳上。感受到这番质朴气后,他确信了一点,不会变的人骨子里都始终守着一抹发心的信念。 凭栏幽幽处,芳草蔼蔼地。叶抚踏出了同之前一般无二的步伐,但这一道步伐将他带往小岛的另一处地方。 侧耳倾听,是潺潺流水声,伴随着微微风声。泥泞小涧,印刻着一些纹路不多的脚印。抬目望去,是兰亭小屋,是苔痕阶绿,是青藤垂帘。 他迈步前去,轻轻推开门。入目三四册竹卷摆在架子上,干净的席子铺在地上,一方及膝高的小桌放在席子上,一杯清茶摆在小桌上。清茶飘着一些浅浅的热气,屋主人刚倒上了这杯茶。 屋主人看着门外,一双平和的眼里露出些许光芒,他笑着说:“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叶抚轻声回答,“如约而至。” 长山先生的小屋,看上去很简朴。 “需要脱鞋吗?”叶抚问。 李命微愣,然后笑着说:“这很像先生你才会问的话。不必如此,我这屋子也说不上干净。” 叶抚点点头,拍掉鞋子上的泥泞后走了进去。 小桌旁没有凳子,便席地而坐。 李命又斟来一杯茶放到叶抚面前,然后有些失落地说:“上次在先生你那里品过茶后,便觉得世间的茶少了些许味道,几些日子里自己尝试着去晾晒,可总寻不到那番味道了。以这般招待,还请将就。” 叶抚点头道过谢后便说:“茶只是个无聊时消遣时间的饮品,没那么多讲究的,喜欢喝什么茶,便晾晒什么样的茶。我的茶也不过是我自己喜欢的口味而已。” 李命坐下来,“可到底还是有不一样的东西在里面。用心去晾晒,总是会带着晾晒人的自己与众人不同的东西。先生与我们每个人都不同,那茶里的感觉实在模仿不来。” 叶抚笑笑,“带了模仿二字,便已是失败了。顺心如意,才是最好的。” 李命微叹,“世间诸多事,哪能都顺心如意。现在的我,又多了一件晾茶的事不顺心,不如意了。” “一路从南边儿到这北国来,也的确是这般。总不能事事如意,不然也就不叫生活了。”叶抚说。 李命问:“先生是顺着道到这里来的?” 叶抚点头,“总要带着学生见见世面,不能由着自己来。” 李命脑海里浮现起胡兰“打瞌睡”的模样,禁不住笑了笑,“学生有些淘气吧。” 叶抚嘴角一温,“是啊,淘气得很,不得不叫人好好思量。” “我以前做学生的时候,便没少让自己先生忧心,常拿着戒尺敲着我脑袋说我是块雕不动的朽木。”李命眼里有些恍惚。 活得久的人最容易动容的总是回忆。 叶抚活得不久,但回忆起在地球的生活时,也会动容,毕竟那是无法重现的了。不能事事如意,这便是一件。 “现在可没有人能拿着戒尺敲长山先生的脑袋了。”叶抚说。 李命轻悠悠地说:“正是如此,才难免惆怅啊。” 那意味着一段难以忘怀的记忆,只能在回忆的长河当中,被偶然惊起才能去感受,去缅怀。 说着,李命语气一转,笑道:“见着先生来,我又犯糊涂,净想着以前的事去了。说来,还没问先生可否习惯住在那小院里。” 叶抚说:“小院环境很好,学生和我都很喜欢。” 李命说:“喜欢便好。”他稍顿,“先前同先生约定过,那梨树花还开着,便不收取先生的租金。现在瞧来,以后便都要如此了。” 他言下之意,便是将那小屋赠与叶抚了。 叶抚其实没在意这一点,倒是在意李命对梨树的看重,“长山先生同梨树可有渊源?” 李命神色动容,沉默片刻后说:“梨树,连同那小院其实都并非我的,而是我还是一书生时,时逢命运流沛,落难后无处可居,一位前辈许我于此读书。那时,梨树已是满开,美丽异常,前辈喜花好音律,满院皆是花,无地至处,但闻琴瑟。在那里半年时间,虽同在一个院子里,却从未见过前辈一面,直到有一天,满院花草凋零,一树梨花尽皆散落。那时的我并不知其意,到许多年后,修到一定地步了,才回过神来,在那一日,前辈已然逝去。之后,那方小屋便无人居住,若不是五年前偶然见路过那里,几乎要埋在我记忆中被忘却。” 叶抚点点头,笑着说:“所以你当初把屋子租出去带了个条件,让梨树开花之人不收取租金。” 李命点头,“正是如此。说来,那小屋在的时候,还没有黑石城,只有一片竹林陪着。后来才有了黑石城,而那小屋也没被拆掉,端端正正地落进黑石城成为其一。” 叶抚听此说:“世间大多如此,总是充满着美丽的故事。在那之后,你有去了解过那位前辈吗?” 李命无奈笑罢,“修身至今,也未曾到前辈那般境界,无法去触及。只是得出一些猜测,那位前辈或许是上古断代所存于世的人。” “断代……”叶抚轻语。 断代,一个这座天下最为神秘的词。那意味着,一个大时代的终结,不曾留续下过往便到了新时代。 叶抚偏头望着窗外,眼中深沉无底,想着许多复杂难以触及的事。 “如果真的如同猜想那般,那么那位前辈的逝去大抵便意味着上古真正的终结了。这座天下,再也无法触及到过往的岁月与辉煌。”李命叹道。 叶抚摇摇头,“或许还有不曾发现的存在。” 李命说:“至圣先师一类的人物至今追求解开这座天下的秘密,也没再发现过前辈那般存在了。”他并没有忌讳同叶抚说起这些事,因为他清楚,叶抚有能力去知道。 叶抚想起三味书屋旁,那片竹林里的食铁兽。那竹林同三味书屋是一个时代的,而在那个时代,食铁兽便已然存在了。叶抚看了看李命,想着,离这座天下秘密的断口便在最近的地方。但却始终难以被触及。 叶抚没有同李命去多说这些,因为有些事情的改变并不是他想看到的,顺其自然最好。 “长生与否,大道与否,全都在这里面浸着。”李命说。 叶抚接着他的话说:“等待着人去一杯端起。” “是啊。”李命说完,晃了晃神,深吸一口气才充满歉意地说:“先生来这里,心中有感,我便多说了一些不相关的话,还请见谅。” 叶抚摇头,“我来这里,也只是为了见见你而已,说什么都是说。” 李命不由得一笑,然后说:“还是说回神秀湖大潮这件事吧。” “洗耳恭听。” “十一月底,到这年终的最后一月,便是这千年才等来一回的神秀湖大潮了。大潮起于大陆极北那片北海中心,北海中心是天下势力都不曾去触碰过的世外之地,生长着一代又一代天下最为纯洁的灵兽——圉围鲸。圉围鲸是世间唯一以污浊之息为食,却能保持纯净之身的灵兽,自诞生起便源源不断地吸收着这整座天下的污浊之息,化作最为纯净的自然母气储存在体内,等到寿命终结,便将所有的自然母气馈赠于整座天下。我们称这一伟大且极富诗意的过程为鲸落。圉围鲸一生不曾向天地索求资源,以最无用的浊气为食,死后又同天地馈赠,这是它们于天下最后的温柔。”李命悠悠道来。 “百年鲸落平潮起,千年鲸落万物生。”李命继续说,“圉围鲸完成鲸落后,自然母气便从北海中心涌向整座天下,而东土北国,这一片离北海中心最近的大陆会升起由自然母气带来的大潮。这便是神秀湖大潮。” 叶抚听来,心中一片柔软,“真是一种温柔的存在。” 李命说:“是啊,圉围鲸生长在最贫瘠,最危险的北海中心,不索求天地一份灵气与气运,却无私向天下馈赠。有人曾说,圉围鲸是自然的手段,是循环往复的存在,便理所当然地去索求,去占有那自然母气,不曾怀揣感恩之心。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圉围鲸自诞生起便开了灵智,便知道自己一族的命运,天地不曾拘束它们,但它们也始终守在那一方土地。” 叶抚轻叹,“一切诗意的背后,兴许都是这般,怀揣着莫大的气节。” 李命缓了口气,神情复杂地说:“请先生来这北国,其实我有着私心。” 叶抚说:“但说无妨。” 李命沉默片刻后,轻声说:“因为落星关黑线临近,许多人都浮躁了,迫不及待地想要寻求在大势中分割天下的办法。而这次,这个纪元的第一次神秀湖大潮,便被许多人都盯上了,想要贪婪地索取一切。神秀湖大潮本是告慰一代圉围鲸魂灵的时候,但是现在却成了他们各自图谋的时候。”他面色沉定,“我实在不忍心见到这天下最后的净土被破坏,便打算亲自来主持这一次的神秀湖大潮告慰魂灵。但是,越是临近大潮,我越是发现,许多藏在暗处的存在都开始坐不住了。至圣先师他们无法轻易地干涉到这座天下,而我同这神秀湖的芸芸又难以有底气面对大半个天下。所以,上次同先生一番交谈后,便升起了邀请先生来此的想法。” 叶抚听明白了,问道:“你是想让我帮你?” 李命苦笑着摇摇头,“我没资格去要求先生站在大半个天下的对立面,只不过希望待我无法静心去告慰魂灵之时,先生能替我将圉围鲸一种魂灵告慰于天地。” 叶抚虚了虚眼睛,语气微微一凛,“你能确定我不会是你的对立面吗?” 李命轻道:“先生曾为我上过一课,为人师,守纯良。” 叶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看到的尽是一颗不可磨灭的坚定之心,“可这是一件辛苦事,你真的甘愿去承受吗?” 李命眼神虚虚妄妄一片,“从小读书以来,我便坚信,一个看不见美好的人永远无法感受到世间温柔。” “可对很多人来说,世间并不温柔。许多人都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 “我不曾对这些事视而不见,但竭之力,无以为怨。” “可当真?” “当真了。” “可不反悔?” “便不反悔。” 叶抚深吸一口气,望向北边,视线穿透一切,直达那一片深蓝之海。 许久之后,他悠悠说,如告之李命,如告之天下,也如告之己身—— “但愿心意长久,不堪断绝。” 顶点 第二百八十章 白衣 一杯茶见底,不见渣滓在杯底。 叶抚无由地望了望窗外,轻声说:“我该回去了。” 李命起身,“我送送先生。” 叶抚摇头,笑了笑,“不必如此。” 说罢,他站起来,“过些时间,再一起喝茶。”脚步越过,将软塌踩出一个个凹陷来。 穿好鞋子后,他推门一步迈出,没入光与影交错的虚晃之中,定目再看时,便只有清风吹拂艾草的景象了。 话到最终,李命也没能从叶抚的口中听到“我答应你”之类的话。虽然,叶抚的态度始终是亲和的,但李命到底是不能确切他的心意如何。同这座天下绝大多数人交谈时,自己都是一位解惑授人的先生,但面对叶抚,更多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才是被解惑的一方。因为,他觉得叶抚根本就没有任何疑惑,不需要任何人去解答;他觉得叶抚就像是浩瀚之下的惊鸿一笔,留下无限的想象于人,也仅仅局限于想象,无法更深一步地去了解。 李命长望着门外。雾气已经消散干净了,水天的颜色彻底铺满,天是微蒙的天,水是墨绿的水,依旧是山水画的模样,但他总觉得缺少了些什么。这般瞧着许久,忽然见到青逻湖那方小湖上飘来一叶竹筏,竹筏上有一人正支着长长的竹竿,一上一下轻悠悠、慢吞吞地划动着。这一刻,他觉得这意境里缺少的东西被弥补起来了。那竹筏和划着竹筏的人如同这意境之中的灵魂,凝聚了所有的精气神在里面,将山山水水,水水山山的独特魅力尽皆散发出来。这意境的圆满表达在李命的心里面,便是一种道意的浑然天成。 一道清风灌进他的袖口,抚动衣襟片刻后,停歇下来。 再定睛看去时,赫然发现,划着竹筏的人正是刚从这小屋离开的先生。 这一刻,李命才意识到,那位模样年轻的先生早已看出自己道意中的缺憾,以这般独特的方式替自己弥补了。 …… 叶抚从水排上走过来,站在青逻湖湖边停了停。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座不起眼的小岛,眼中流淌过一丝复杂。 刚到这青逻湖,刚走上那水排时,叶抚便发现了李命道意中的缺憾。 李命落在这青逻湖,这一片地方便成了他的一个小道场,所以叶抚能很轻易地发觉到他道意中的缺憾。于整座天下而言,李命无疑是站在山巅,触及云层的那一批人之一,但即便如此,他道意中的缺憾也不曾有半点消减,反而是随着年岁越高,越来越大。 他道意中最大的缺憾便是,没有知音,没有明白他心意的人。他至始至终都不愿走上孤道这条路,不愿同整座天下背离,不愿舍弃过往,不愿舍弃他所坚持的信念。而他这诸多的不愿,无人能懂,或者说无人愿意去懂。不是孤道之人,却走在孤道上,这便是他道意之中的最大缺憾。所以,他瞧见的青逻湖是美丽的,是纯净的,同时也是冷清的,没有灵魂的。 叶抚划着竹筏出现在青逻湖的湖上,为他的道意注入了灵魂,因为叶抚懂他的心意。 事实上,叶抚本人并没有去变出个竹筏专程往青逻湖上一走,他只是将自己的道意化作一缕契合进入到李命的山水意境当中,让李命去看到那副场景而已。 叶抚的确知悉了李命的心意。他懂得李命的心,所以他是李命的知音。但是,李命从来不是叶抚的知音,也无法去猜测到叶抚的心意。这个知音,不是互通的,是单向的。所以,叶抚为自己这一举动感到心情复杂。 即便是懂得了李命的心意,叶抚也根本没有任何必须的理由去做他的知音。这座天下从来没有一件事,是强迫着叶抚去做的。但到最后,依旧是那样一个结果,叶抚自己也不太明白自己这个忽然的做法,想来许久,只能说他觉得李命这个人有着同其他所有修仙者都不一样的东西,一种万物像的气节。这一种气节触动了叶抚。 不过,做了便是做了,叶抚不会一股脑地陷进去,把自己给圈住了。结果已经发生,与其纠结在结果之前的过程当中,不如好好考虑结果之后的变化。 至于李命请求的在神秀湖大潮上的事情,叶抚认可了李命,但是没有明确地答应,因为他有自己的打算。 想着这般事,叶抚轻轻伸手凌空一抓,抓来一道无形无色之气,沉在手中有一种清爽的感觉。 “便是这个,让大半个天下着迷吗?” 叶抚手中抓着的是一缕自然母气,为万气之母,最本初的气息。世间灵气、正气、霸气……皆为母气所化。 一般情况下,自然母气根本无法捕捉,因为自自然母气接触这座天下任何事物气,便意味着其不再是最为本初的状态了。要在母气诞生的瞬间,还未从诞生体上脱离的时候,才能捕捉。这种东西作为最为本初的气息,对万物生灵是最为裨益的,而且是全方面的裨益。而自然母气最大的来源便是神秀湖大潮,所以才会牵动大半个天下。 在以前的时候,大家都知道,自然母气对天下而言很重要,所以不敢去轻易的干涉,但是在这天下大势来临之际,为了撑过这大势的洗礼,以赢家的姿态面对新的天下,不敢去轻易干涉的母气变成了极为重要的资源。 天下绝大部分势力的本质是保全自己。而李命深知这一点,所以才有了那样一番请求。 其实,李命的意思很明白,他希望叶抚即便不帮他,也不要站在他的对立面。他最看不透的是叶抚,所以不希望叶抚站到他的对立面。 李命,为这座天下考虑得很多。在这个众人皆为自己考虑,或者皆为自己实力考虑的大环境下,这实在是很难得的一件事。 叶抚想着这些事,将手中的母气松开,其立马融入天地,成为天地构成的一部分。 “你有你的考虑,我有我的考虑。” 叶抚呢喃一声,迈步从这里离开。 待他离开过后不久,一个身着蓝衣的青年迈步到这里,他打扮与一般儒生无二,便是眉目颇为秀明,左手手背有一轮浅白的月牙。他踏上水排走向李命所在的那座小岛。 临到水排尽头,他便停步下来,朗声道:“陈家,陈经年,特来拜访长山先生。” 话语落及,片刻之后,一条小道缓缓从花花草草之间铺过来。小道的尽头是一间不大的小屋。 他踏步走上小道,直至尽头,推门而入,然后长揖一礼,“经年,这厢有礼。” 叶抚走后,李命重新给自己倒了杯茶,可味道始终还是那个味道。他瞧着进门这陈经年,轻声道:“坐着吧。” 然后,李命起身为他添了一杯茶。 陈经年端起茶轻抿一口,顿时只觉清气上头,身如至意之境,忍不住呼道:“好茶!”这番话实在是倾心而出,便是吐出后,他立马意识到自己的试探,歉意道:“先生,小生这般失态了。” 李命并未在意,反而问道:“你觉得是好茶吗?” 陈经年说:“意境远在小生之上,无从说起,只堪一句好茶。” 李命微叹,心道你觉得是好茶,可我觉得不及那书屋中的百分之一。 见李命稍有叹息,陈经年误以为是自己没说出一番形容来,心有惭愧。但他并没有强行去形容,因为他说的是实话,茶中意境远在他之上,领会不到那般意境,便形容不来。他不愿做那嘴上抹蜜的夸夸其谈之人,便是心中有愧也只能作罢。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李命问。 陈经年说:“曲红绡到北国范围了。” 见他停顿下来,李命又问:“然后呢?” 陈经年眉目犯难,“曲红绡身为驼铃山人间行者,来这神秀湖,大抵能代表道家。如今,我们未能知及道家对这次大潮的态度,而曲红绡来意也未知,所以希望先生能有一番决策。” 李命神情清淡,“这是谁的想法?” 陈经年微愣,“什么?” 李命语气依旧平和,“我问你,针对曲红绡来神秀湖让我做出决策是谁的打算?可是陈缥缈?可是莫长安?可是公孙书南?可是陆修文?” 陈经年身顿言挫,李命提及的这几个名字都是几大家族的祖宗,“并非各位祖宗。” “那是几大家当代家主?” 陈经年吸了口气,“也并非是各位家主。” 李命轻抿一口茶,不再说话。 陈经年有些不敢看李命的眼睛,说:“是小生的拙见,也是几位同龄人的共同意愿。这次神秀湖大潮很关键,于神秀湖,于北国,于儒家,于整座天下都至关重要。所以,我们担心道家会从中作祟,搅乱局势,才特意来请教先生。” 李命再抿一口茶,“你陈经年,乃至你们几个小辈都与我无亲无故,所以我不训你们。” “先生此话何意?” 李命眉目依旧温和,看着陈经年说:“如果你们的真实心意便是如你说的这般,那么我作为一个先生,会替你们解惑。但是,你扪心自问,你们的心意是这般吗?” 陈经年垂首,有些倔强地说:“便是这般。” 李命叹了口气,“陈缥缈当初也很倔强,但倔强在他坚持本心,一概不变。而你,继承了他的倔强,却没能继承他的本心。” “先生——” 李命打断他的话,“你借大义,包裹自己的私心,已是落了下乘。你哪里是怕曲红绡所代表着的道家会从中作祟,你只不过是不愿面对曲红绡,想要从我这里去试探她的底细罢了。陈经年,你想要胜过曲红绡,可有没有想过,当你不敢直面她那一刻起,便已然输得彻彻底底了。” 陈经年听此,额头顿时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眼中露出苦楚,“小生起初升起惧意之时,并未察觉,只当做曲红绡给到的压力,今日听先生说起,才发觉那已然是心中的畏怕。” “曲红绡很出彩,但不应该是你畏怕的理由。你们在同一个层次起步,而她起初并没有表现出超然所以的本事,甚至你们神秀湖一众同辈人在评价上胜过她,但是当她开始显露锋芒的时候,你却没有坚守在自己的路上,只想着去超越她。”李命不急不缓地说:“曲红绡的天赋并非天下第一,悟性也更谈不上天下第一,但她就是走在所有人的前面,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经年这一刻反而糊涂了,迷着眼问:“为什么?” 李命说:“因为她一心求道,心无旁骛。” 陈经年顿住了,他没能去理解。 “‘一心求道,心无旁骛’说来是几个简单的字,但是却能造就一个极致的存在。便是因为,能真正做到这一点,是在太难了。曲红绡她做到了,不在乎其他任何人,任何事,所以走在最前面。而你呢?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李命说。 陈经年面色愧疚,久久不语。 直到一杯茶凉了,陈经年才起身告别。 李命望着陈经年离去的背影,心中喟叹,“这世间,已经多久没有过一心读书的人了。” 以后还会不会有,他不知道。 …… 从青逻湖离开后,叶抚没有回洞府,而是进了主城,化作主城当中的芸芸一员,欣赏起这一座屹立北国已久的城池。 走入人群,成为人群中的一员,去感受他们,去体验他们。同他们一般,挥霍灵石,在集市上买着买那,即便他根本就用不着,即便随手扔进小天地后便使其沉睡,他也不在乎。他只是把自己当作一个普通的修仙者,去购买修仙者才会用到的东西,体验一回这种感觉。那像是在过往的日子里,随手便从网络上买下一些东西,然后买回来堆仓库。 在灵茶馆品一品不同口味的灵茶,听着小二的介绍,也听着茶客们或真情实意,或趋炎附势,或附庸风雅的点评。期间,除了叫茶与结账,他不多说一句话,只顾一头埋进茶碗当中,让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品茗人,在心中留有对各种茶叶的点评,优点、缺点。 还在赌庄内用灵石换来小山般的筹码,将自己化作一个普通的赌徒,参与到其他赌徒的疯狂当中。清晰地体会一个赌徒的心理,感受那种将结果放在运气上,全由着客观因素来决定的心理。 也会寻得一个酒楼,叫一个包间,点上满桌子的菜,然后一点一点的品尝。不喜好浪费食物的他,要吃下一桌子二十人份的食物。即便到最后,他还是觉得自己做的饭好吃,也没有抱怨自己花了灵石做出这般事来。 穿行在各种各样的街道里,出现在千奇百怪的店铺里。叶抚花着灵石,做一些在别人看来对他毫无意义的事情。只有他自己很清楚,这些事情对他很有意义,因为他至始至终认为,自己是百态人生当中的一员,不是什么超乎平凡的、不近烟火的、遗世独立的仙人。他需要这些事情来慰藉一颗作为百态当中一员的心。 每换一个地方,他都会去做这些事,一个人去做,不同他人提起。于他而言,这是一种享受。只有享受过孤独的人,才更容易与人相处。这跟被孤独折磨不同,这是一种享受。 这般投入的沉浸在一个普通修仙者的角色里后,很快就迎来了一天的日暮。 迷蒙天上的迷蒙阳光在极西的远方汇聚成霞。叶抚坐在一间灵茶馆里,品着最后一杯茶。馆里客人已经走光了,即便这座城池里大多数人都是修仙着,他们也更乐意在晚上的时候入定修炼,即便再次醒来时不是白天。 老板是个好老板,没有催促叶抚离开,一个人在柜台那里擦拭着珍藏的茶具。 某一刻,叶抚朝天上望了望。在那里,一只朝天商行的长羽飞鸮从云层里钻出来,缓缓落进百家城。就落在茶馆不远处的地方。事实上,这间茶馆便是朝天商行在百家城的基地旁边,而从基地出来后,这里是必经之地。 叶抚面上带着些许笑意,叫道:“结账。” 小二闻声走过来同叶抚算清了灵石。 叶抚起身朝着门外走去,经过柜台的时候,他轻声对老板说:“茶具若是失去了装茶的功能,再好也只是瓷器。” 说完,他便出去了。 老板看了一眼叶抚的背影,有些疑惑。 …… 长羽飞鸮停靠在朝天商行后面的关口,垂首,屈膝,卧在地上。 车夫将小厢房的门打开,对着里面的人说:“两位客人,百家城到了。” “终于到了。”一道清丽的声音响起。 “是啊。”绵长柔和的声音附和。 “应该已经算快的了,毕竟走的是低航道。” “那位王可太闹腾了。这次洛神宫也免不了被责难。” “都到北国了,你如何打算的?” “先回洛神宫去吧,毕竟同你走来是没有上报的。” “也是,毕竟回本家了。” “我不在这段时间,不要太想念我呀,嘻嘻。” “不会。” “……你可真是心直口快。算了,就在这儿分开吧,我待会儿再从这里直接到洛神宫去,毕竟还是有些远。过些时候,我再来找你。” “嗯。” “对了——” “什么?” “离井不停远点。” “嗯?为什么?” “哎呀,不好跟你说,反正,离他远点就是了!” “……” “还有,若是在这百家城有人欺负你,只管告诉我,到时候我带上宫里的人过来帮你撑场子!” “……应该不会。” “还有!” “什么?” “可不能跟师妹重聚了,就忘了我啊!不能的啊!我会走火入魔的!” “……不至于如此。” “那我走啦!” “嗯。” 两人便这么“干干脆脆”的分开了。 …… 白衣还是那个白衣,只不过腰间挂上了一块小木牌; 样貌还是那副样貌,只不过头发变成了短头发,刚好够到肩头,露出些不曾细致修建的零碎之意。 按理来说,这样的行头应当背着一把剑,或腰缚一把刀才显得完整,不然但一身白衣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但是在她身上,便只有这样一身白看来反而让人觉得徒增其他是多余。看着她从身旁经过,便不经意地去想,若她是长发及腰的,应当是更加好看的,但短发又更有气势。 修仙的人,这座城里的人不乏穿得一身白的人,但总不至于人人都合适,身材、样貌、气质都有个讲究。而她,恰恰把这三样都占了,穿来一身白衣后,让人瞧着好看,但却并不舒心。倒不是她长得凶神恶煞,而是她身上隐隐约约流淌着一种非常暴戾的气息,细致感受来后,会觉得有些狰狞,有一种不应当出现在这里的违和感。 见过世面懂得多的人见着她后,脑海里不禁浮现起一个地方——落星关。 她是从落星关来的?那个气息最为驳杂暴戾的地方。 这样的她,走在路上总是少不了被人指指点点和议论纷纷。 那些议论她的话,指指点点时带着的怪异的、下流的、恶俗的目光尽皆被她收在耳朵里,收在眼里。眼不见耳不闻便心不烦,但她是眼见了耳闻了心也不烦。她的心里只有脚下这条路,要从这条路走到自己暂居的地方,做一番休整后再去想一想以怎样的方式,在怎样的时间出现在他们面前才最为合适。 走着走着…… 她渐渐发现,自己身边的人越来越少,那些人走着走着就不见了。她无法直到他们走到哪里去了,只能意识到他们不见了。 这种现象很奇怪。但这并没有妨碍她继续走下去。她的步伐不停,心里只有一条路,便全身走在这条路上。 直到某一刻,忽地一下,大街上所有人都不见了,只剩下她一个人。 昏沉的月色降下,映照在地上的影子都成了模糊一片,然后她发现自己浑身的灵气凝滞了。阴恻恻的冷风开始无端地从四面八方吹来,似乎要去割掉她的肉。坚硬的地面开始逐渐向泥泞和污渍转变,变得黏糊糊、湿漉漉的,充满了难以进鼻的恶劣味道。渐渐地,又开始响起各种声音,哀嚎、呻吟、惨叫、嘶吼、呐喊……全部是负面的情绪。 忽然出现的一切都在阻止着她前进。 她不知道是谁在针对自己,要让自己难看,亦或者不让自己到这百家城来,到这神秀湖来。但是她很清楚,自己既然来了,便要不停下脚步,便要走到头。 所以,她继续前进。走过泥泞与沼泽,即便浑身变得肮脏与不堪也没有停下来;承受着阴风的蚀刻,即便血淋淋一片,也没有背过身去;即便那些负面的声音让她耳朵发痛,让她精神嗡鸣,也还没有弯下腰去躲藏。 一直走…… 直到某一刻,风停了,一切开始消失,然后一切又开始出现。像他们的消失一样,他们又无端地出现。 一切又回到本来的模样。 她忽然停下步伐,如同受了某种感召一般,转过身去,便在那人群之中见到一个人朝自己走来。 她开口,有些难得地降了降声调,“先生,我回来了。” 叶抚笑着说:“用这种方式迎接你,若是胡兰知道了肯定会说我恶趣味。” 顶点 第二百八十一章 这个夜晚 虽然叶抚打趣自己这是恶趣味,但实际上这么件事很有必要的。 在于考验曲红绡一颗道心变没变。从那落星关黑线里出来后,难免会沾染上一些驳杂的气息,虽说是经历了洗神池的洗礼,但黑线中的驳杂气息哪有那么简单祛除。 刚才那番境地的变化便在于对曲红绡道心的澄明,但就事实看来,曲红绡道心未沾染上黑线之中的驳杂气息,也始终坚定着,不曾变化。 自从在三味书屋先是破了心境,然后重圆过后,她便没在修炼上出过一丝纰漏,是三个学生里最让叶抚放心的。对她的关注自然而然也就少了一些,大抵是给个平台让她自己去发挥,去成长。这便是叶抚所行的“放养”。 “你长变了。”叶抚看了一眼曲红绡,便迈步向前。 曲红绡迈步跟上,“只是头发短了。在那黑线里,长发始终不方便。” 叶抚点头,“待会儿让三月帮你修剪一下头发,乱糟糟的不好。” “平时也有打理,只不过战斗的次数太多了,总显得没有打理一样。”曲红绡在这件事上小小的撒了个谎,平时里的确是有打理,但可不是她自己在打理,而是温早见帮着。她在这种事上还是差了一些,不够细致。 “师妹她们呢?”曲红绡跟随在叶抚旁边,又问起。 叶抚说:“忙着修炼呢。” 曲红绡问:“三月也开始修炼了吗?我记得我走的时候,她还只是普通人。” “她的情况有些复杂,我就不同你细说了,待你们重聚时再去了解吧。” “复杂……”曲红绡不禁多想了想,便是先生都用上了“复杂”二字,想来真的非同寻常吧。 “胡兰呢?修炼如何了。”她又问道。 叶抚笑了笑,“你很关心她啊。” 曲红绡点头,认真地说:“毕竟是最小的师妹,有必要多关心一些。” 叶抚笑着问:“你应该没少收到胡兰传递给你的神念吧,我瞧她天天都拿着个木牌子念叨这念叨那的。” 曲红绡将腰间的木牌摘下来,轻轻摩挲一番,眼神温柔了一些,“是收到了不少,但我一次都没回过她,也不知她如何想我。” 叶抚笑而不语,没有同曲红绡说起平时里胡兰是如何惦记着她的,待她们见了面,自行去了解。 叶抚步伐稍缓,“还记得我让那江神带给你的话吧。” “江神?”曲红绡说:“他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煌。至于他带的话,还记得,应该就是先生让我进那黑线找灯吧。说来——”她一直不明白叶抚让她进黑线找灯的具体目的,便想开口问一问。 叶抚扬手打断了她,“关于灯的事,现在先不急着说,你只管把那灯收好,时机合适了我会同你说明。” 曲红绡心里充满疑惑,到底是什么事还要等到合适的时机。虽然满心不解,但她还是听从叶抚,没有去细问。 “那江神应该同你说了,一年后胡兰也会去落星关。”叶抚说。 曲红绡回想来的确是有这么一件事,“那是三个月前了,也就是说九个月后胡兰会去落星关。” 叶抚点头,“明年入秋后,胡兰便要去落星关试剑。” 曲红绡听见试剑二字,不由得想起先前经过明安城的时候,受到感召见的那一封胡兰写给自己的书信,从信中内容看来,那个时候的胡兰还未拔剑,“那她现在开始练剑了吗?” “前不久,她才刚刚悟出剑意。”叶抚说,“她的剑意需要高强度的磨练。” 曲红绡挽眉,“所以先生才让她去落星关?” 叶抚点头,“明年入秋后,便是落星关最为危险的时候,基本撑不过年关,而胡兰需要去经历那样的磨砺。” 曲红绡有些担心,“落星关寻常的战斗便已经是分神中期以后的战斗了,黑线越是临近便越是危险艰难,让胡兰去面对那样的危险,会不会有些托大?” 叶抚摇头,“等待着她的困难还很多,但留给她成长的时间不多。” “这是什么意思?”曲红绡问。 叶抚说:“五年之内的天下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而守林人这个组织将在这次变化中出现根本上的改变。胡兰她要面对的,便是这样一个组织,所以留给她的时间不多。” “守林人?”曲红绡心里有些惊讶,单单说一个守林人,她并没有什么感觉,但说起胡兰要面对上守林人,便忍不住心惊了,毕竟那是独立于各大鼎盛学派之外的顶尖势力,是天下力量的山巅层次了。她实在难以想象胡兰如何去面对上这样一个组织,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去应对守林人。 见着叶抚认真的神情,曲红绡没有再去追问这其中到底是什么缘由,知道安排是既定的事实了。但即便如此,她还是禁不住想问:“既然还有先生,为什么还需要胡兰承受那么大的压力?” 叶抚回头看了她一眼,“我是站在你们背后的,而不是站在你们面前的。如果碰到什么事都想着我的话,那么我教你们读书,教你们修炼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教书的是先生,但考试的是学生。 曲红绡眉目微颤,“学生受教了。” 叶抚没有多说,继续迈步向前,“神秀湖大潮结束后,你应该要回落星关吧?” “嗯,我守关人的身份还在,要坚守到最后一刻。” 叶抚点头,“等胡兰进入落星关后,你带她一个月,然后便让她自己出关战斗。” 曲红绡微顿,“可是落星关出关一般都是四人行,方便照应,而且就算是四人行,死伤之事也很常见,她一个人……还是在最危险的时候……这未免有些勉强了,何况,明年那个时候她才十一岁。” 叶抚眉头抖了抖,但转而又说:“她自己选择的路便是如此。” 曲红绡听此,便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了,她觉得自己没必要去为胡兰求情什么,需要做只是相信这个师妹能应对下这一切。 “神秀湖大潮,这是最后的安逸时间了,如果可以的话,多陪陪胡兰,教她练剑也好,带她修炼也好。”叶抚说。 曲红绡认真地点了点头。 后半程的路途上,叶抚便只是询问了一些曲红绡第二门课“格物致知”方面的事,从她那里听来了一些她的成果和理解,然后回答了一些她在各方面不解的疑问。 叶抚说过,这第二门课是很长久的一门课,所以也就没有急于要见到她的收获,由着节奏来,循序渐进便是。 随便找了个阵法口后,便借助缩地成寸阵到了朝天商行的那一片商业洞府区。 一想着马上便要见到两个师妹后,曲红绡心里无来由地升起一些紧张。从之前在明安城感受到的那封信,她感受得到,胡兰对自己抱有极大的期待,很向往自己。这令她不禁去想,若是再见到后,已然步入了修仙世界的胡兰会不会重新去认定自己,然后瞧着真实的自己同以前所妄想的自己有差别后,会不会失望。 以前的曲红绡并不会在意这些,便是因为她心里没有装着这些东西,但在三味书屋一段时间后,她心里渐渐地融入了一些人,便不由得会去在意这些。只不过,这些事无关修炼,无关悟道,只是关乎到一颗普普通通的人心而已。 到了洞府前,叶抚以商行发放的身份令打开洞府门。 两方厚重的石门被打开时,发出沉沉的轰隆声,这样的声音大抵是被洞府里的胡兰听见了,门还未全开,便见到一抹影子从房间里窜出来,还带上了一段话,“哇!先生你居然又一个人偷偷跑出去玩了!这么晚才回来。快点进来,我修炼的时候碰到几个问题了,想要问你。” 胡兰的声音一直都是那么清脆,灵动,带着独属于她这般年龄的稚气。她步伐极快,三两下便冲到叶抚面前,牵着叶抚的衣袖便把他往里面拉。 正当此时,曲红绡从叶抚身后走了出来,摆出了个提前准备好的笑脸,之所以是提前准备,实在是因为她很少笑,不怎么会笑,“胡兰,好久不见啊。” 胡兰愣了一下,心里第一反应是“谁啊”,然后定目,看那对眉眼,看那副鼻子嘴巴,看那样貌,看那一身白衣,看那腰间的木牌,看那视野里的一整个人。 一股热流从心里涌出来,不待她反应,便瞬间侵袭全身,无处防备,积攒着许久的情感忽地爆发出来,却让她不知如何置地。她知道同自己说话的是谁,是那个自己一直挂在心头的人,但偏是如此,到了见到这一刻,却叫不出名字来,甚至去对上眼神都难以做到。她愣了一下,然后脑袋一热,不知如何想到,转身三两步便钻进房间里。 曲红绡见着胡兰这般行为,心里一抽,思来想去不知何意,有些无助地看着叶抚问:“胡兰她,这是不想见到我吗?” 叶抚拍了拍脑门,心里颇为无奈,想着自己这两个学生都是个不通人意的直肠子啊。 他正准备解释,便见着秦三月施施然从房间里走来,见到站在门口的真的是大师姐后,眉目挂上喜意。她走过来,笑着扶上曲红绡的手腕,“曲姐姐……”这是她对曲红绡的称呼,在三味书屋的时候便是这个称呼,也没有想着改口了,“你回来啦。” 曲红绡笑了笑,抚了抚秦三月的额头,“好久不见了,三月。” 秦三月虚了虚眼睛,颇为惬意地由着曲红绡抚摸。曲红绡不在的时候,她习惯将自己摆在师姐的位置,去做一个懂事贴心的人,去照顾和认可胡兰,根本上,她也是一个师妹,需要得到安慰和认可,但这只会在曲红绡面前才会表现出来。 虽然也是许多话想要说,但秦三月还是贴心地同曲红绡解释,“胡兰平时里可想念你了,没个音讯便忽然见到你,肯定是一时没缓过神来,可不是不想见到你。等她缓一缓,就好了。” 听此,曲红绡悬着的一口气才放心地吐了出来。 叶抚在一旁说,“进去吧,站在门口哪里像话。” 秦三月挽着曲红绡的手,迫不及待地便将她拉进了房间。 叶抚在后面关上门,然后呼道:“三月,记得帮红绡修剪一下头发啊。” “好嘞!”秦三月遥遥回应一声。 一旁的侍女墨香听及红绡二字,心里稍稍一顿,又想起先前秦三月称呼的“曲姐姐”一个“曲”字,便得出了刚进来的那位姑娘名字叫“曲红绡”的结论。这个名字让她听来,实在是有些惊讶,不得不往那个人身上去想,但又不太确信,因为如果真的是那个传闻中的曲红绡的话,那岂不是便在说这座洞府的人与那驼铃山人间行者曲红绡关系很亲密? 在心里想来,实在是难以安定,便禁不住走过来问:“先生,刚才那位姑娘也要在这洞府里暂居吗?” 叶抚看了看,洞府的确够大,住个十几个人都没问题,便点头,“是的。” 墨香咽了咽口水,“可是那传闻中的曲红绡?” 传闻中的曲红绡,只有那么一个。 叶抚见墨香神情,便笑着说:“的确是那个曲红绡。”不待墨香做出惊异的表情,他又继续说:“不要有什么压力,把她当成寻常的住客便是。” 墨香艰难地点点头。 叶抚没有多说什么,让她好好捋一捋,缓一缓。他没有叮嘱墨香什么不要向别人说起曲红绡和自己等人的关系之类的事,因为那没什么必要,就算是让外界知道曲红绡多了个先生,多了两个师妹,于他们而言也造成不了什么影响。这座天下,可没有任何背着偶像包袱生活修炼。 处置完这些,叶抚便进了自己的房间,开始了日复一日的记载。他没有去参与到同曲红绡的重聚当中,做先生的,要同学生分开来,毕竟不是同一辈的人,有自己在的话,她们无法放开地去倾吐心声。 而今夜是属于她们的夜晚。对她们来说,值得去细细的体会、珍惜。 毕竟,以后,这样的夜晚会越来越少。 第二百八十二章 要修仙,也要快乐 一整个夜晚里,大抵是重聚带来的气氛太过浓烈,睡意这种东西总是上不来。姑娘之间能说的话实在太多,多到根本没有一个明确的分类与统计。 起初,因为忽然便见着了大师姐而思绪没跟上的胡兰,也在发懵当中慢慢回过神来。大师姐的出现和她想过的不同,她设想过大师姐会脚踏流云,手持天火,然后一席白衣招展,带着惊绝所有的气势落到她身边来;也想过或许在自己碰到危险时,危急关头时,大师姐忽然降临,霸道地解决一切;还想她会趁着自己在街上逛街时,悄无声息地跟随着自己,然后从背后蒙住自己的双眼问“猜猜我是谁”…… 许多许多的设想一直在脑海里萌生、发酵,然后慢慢地再带上她美好的修饰与补充,便成了那如同幻想故事里面的美丽场面。 而结果总是那么平淡。直到在门口看到那一身白衣,从发懵中醒来后,她才明白,任何的幻想与修饰都比不上淡淡的眼神凝望与一句“好久不见”。那是直击内心深处的细语呢喃,是对思念的灵魂拷问,是对彼此情感的申度。或许没有给人带来感官上的刺激,或许不能让人心潮澎湃,但那能让人心底柔软。 真的见到那一刻,胡兰才发现自己并不是想看一个华丽的归来场面,只是想看到大师姐而已。 简单的念头,迎来简单的结果,最为让人嚼不烂。 一夜的诉说、倾听……里面是胡兰欢快的笑脸,是秦三月温柔的目光,是曲红绡怜爱的抚摸。 她们之间说了许多。说了秦三月特殊的修炼、感应天地精灵的本事、超乎一切的演算能力、同井不停的对弈以及一路来细腻心思里的三两事;说了胡兰超人的天赋、磕磕跘跘的破境经历、横跨山林斩妖除魔的惊险刺激、拔剑之时的凄惨模样、悟出“一剑”剑意的玄妙已经以及最多的思念。 曲红绡其实没有多说关于自己的事,而胡兰和秦三月从心底上也没有必要去从她那里听来她在落星关的冒险经历。她们只是需要她去倾听她们的事,然后给予她们成长的认可。 在目光里沉浸,在言语中沉醉。 “在她们还年幼时,还未成长起来时,比起师妹们的认可,师姐更需要的是一份挂念、一份无论我在天涯还是海角总有不曾遗忘与抛却的羁绊;而师妹们更多的则是需要来自师姐的认可,需要师姐对自己的成长与变化打分,简单而言,便是需要一点疼爱、一点夸奖以及一点期待。 而当她们全都长大了,全都在同一个层次了,这些挂念、羁绊、认可以及期待等等便会成为彼此眼中独一无二的彼此。” ——叶抚以着汉字将这些话语写在自己的册子上。除了他以外,没有人能看懂这些文字所含着的内容。这将是他一直的秘密,即便以后能同人分享一切了,也将是不会提起的秘密。 这种记载不是工作,也不是任务,所以他没有用上任何超常的力量,只是一双手、一支笔和一个写了许多页的本子罢了。就像以前,花上一夜的时间,去认认真真地写一篇自己的思考与认可。这是一种习惯,而习惯是不应该轻易地去打破的。 将纸笔收起来后,叶抚坐在窗前,也不去想什么事,放空大脑,直直地望着远方,由着时间在指尖、发丝上流淌而过。 一直到次日清晨,墨香从自己的修炼中醒来,在院子火炤里升起了灵炭火。虽然都是修仙之辈,天冷了也不必烤火取暖,但是炭火能带给人的温暖之意始终不可替代,这是一种文化和传统。按照先前的吩咐,墨香升完火候就出门去置办食材等等,他才回过神来。 清晨的百家城还在雾气笼罩当中,但各个街道、路口以及公用建筑物上都亮起了雾灯,将整座城池点亮,不显得那么的冷清与惨淡。这么多年以来,百家城地众多大人物们并没有去想办法解决这每到冬天便存在的冰晶雾,而是将其当做一种独特的景观看待,宁可多消耗资源年复一年的点起雾灯,也不愿去解决。一心只顾修炼的人很少很少,更多的人还是会选择多多享受,而这雾灯或许也是一种享受,毕竟,晨雾笼罩,点起雾灯的百家城的确很美丽,有仙境一般的梦幻缥缈,却又不失人烟气的真实。 叶抚从房间走出去,到了院子里。走进火炤里,在灵炭火前坐了下来。灵炭燃烧的时候会在周围形成小型的灵气漩,虽然不比那些专门的聚灵阵,但坐在这里到底不会只是烤闲火。 不一会儿,另一间房间开了门,曲红绡从里面走出来,一头及肩短发干净整齐许多,看来秦三月有按照叮嘱替她师姐打理头发。 “先生早上好。”曲红绡走过来打了声招呼。 “坐着罢。”叶抚说。 曲红绡顺声坐了下来,灵炭火的火光映照在她脸上,明丽一片。 她抬手顺了顺头发,然后说:“三月的手艺很好。” 叶抚笑了笑,秦三月的手艺是在他这里学的。 “平时里,胡兰的头发一直是她在打理。” 曲红绡看了看叶抚,“我记得我走的时候,先生你头发还很短,胡子也还没长出来。”似乎是觉得自己这般说不恰当,她又补充道:“不过现在看上去更有先生的样子。” 叶抚手抱着膝盖轻轻晃了起来,“哪有什么先生不先生的样子,外貌就是一张纸,多少内容在上面一瓢水就打烂了,只不过是求个心安理得而已。” “先生说的话总是很奇怪。”曲红绡听来禁不住说道。 叶抚问:“哪里奇怪?” 曲红绡想了想说:“很多话都像是在说另一件事,只不过换了个方式表达,而且这种表达似乎不是说给听者听的,是说给自己听的。” “或许吧。”叶抚看着猎猎的火,刹那地,有些恍然。 “先生有心事吗?”曲红绡认真地看着叶抚问。 叶抚也看了看她。在这一点上,叶抚看到了三个学生的不同,只有曲红绡才会径直地问出来“有心事吗”这般话,而秦三月则是会铺垫一会儿,再从自己的回答的字里行间去分析,至于胡兰就是没心没肺了,压根儿注意不到这些。 “没什么心事。”他笑了笑,轻声说。 曲红绡跟秦三月不同,如果是秦三月的话会换个方式和角度继续问,但她便是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下去。 “昨天晚上从三月那里听了一些关于先生的事情。”曲红绡换了个话题。 叶抚问:“哦?什么事?” 曲红绡说:“黑石城的、洛云城的、明安城的还有其他的事。”她望起头,补充道:“说得最多的是关于白薇姑娘的事。” “白薇……”叶抚清吟一声,看着曲红绡问:“你想问什么吗?” 曲红绡眼神里充满了不确定,但她又点了点头。她不太确定自己想问什么,但的确是想问。 “虽然三月不曾同我说起白薇姑娘与先生到底是何许关系,但是听她描述来……”曲红绡想了想,“白薇姑娘应当是喜欢先生的。” 叶抚笑了笑。曲红绡果然是个很直接的人。秦三月在同他说起这些事的时候,都是变着法子兜着圈子地各种暗示。 “你想问我这是不是真的吗?” 曲红绡摇头,“这个结论我很确定,喜欢先生这种事在我看来是寻常的。我相信,同先生相处得久,或多或少都会喜欢的。” “为什么想和我说这些?”叶抚问。 曲红绡说:“以前从许多人那里都听过,越是高深的人越是难以处置自己的情感,因为那往往会牵扯很多。在道门里,我的一位师祖便是陷在没有处置好的情感里陷了许久,到现在也还间杂了愧疚、无颜面对的复杂心思里,久久破不了劫关。” 叶抚笑着问:“你担心我也沦落到那样的地步?” 曲红绡神情有些复杂,有些理不清自己的思绪,“我知道这不应该是我担心的,但就是忍不住说到这里来了。”她露出些歉意。 叶抚摇摇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说了就说了。” “那先生对白薇姑娘情感如何呢?”曲红绡问。 情感如何……这个问题叶抚一时也想不明白,毕竟从认识白薇到现在也从来没有同她明确表达过什么情感。但若是真的论起来的话,他还是笃定自己的确是把她当作自己特殊的存在来看待的,至于是哪样层次的特殊,在他看来不由他自己来决定,而应当是同白薇两个人一起来决定。 “实实在在的感情,但你要让我同你说个具体,我是说不出来的。”叶抚说道。 之所以说不出具体来,根本上还是这座天下的观念大有不同。在这座天下里,诸多的情爱上的羁绊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说辞,不像在地球,便是有着个情侣、夫妇、知己等等的称谓,而且在观念上,人们很在乎一个名分,便是明确地要同一份情感打上一个名分的标签。但是在这座天下有些不一样,往往两者之间只需要有着情感便是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标签式的东西来限制住这种情感。 所以,叶抚无法在曲红绡的观念上具体地同她说起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关系。毕竟,叶抚知道自己同白薇之间不需要特地地说一个“做我男(女)朋友吧”、“我们成亲结婚吧”、“做我的神魂伴侣吧”等等的话语,相互之间系着一份真切的情感便够了。 一座修仙问长生的天下了,总还是没那么多的闲时间去专门给各种情感来个称谓。 “真是复杂得叫人弄不懂啊。”曲红绡不由得感叹一句。 叶抚笑了笑,“哪里来的这么多感慨啊。是不是自己也碰上了这么个事?” 曲红绡听来也不觉得面红,脑海里浮现起温早见的身影来。她琢磨片刻,在心里头思忖,然后说:“昨晚听三月描述的时候,我觉得白薇姑娘于先生的情况有些像温早见于我的情况,但我于温早见又不像先生于白薇姑娘。所以这就让我有些犯难了。先生你说,温早见她是不是真的像是白薇姑娘喜欢你那样喜欢我呢?” “你自己觉得呢?”叶抚莞尔。 曲红绡难得地有些认输,“这种事情对我来说太难了啊。” 叶抚面带笑意,“我以为你真就是情感上的榆木脑袋了,没想到还会去想一想。” 曲红绡听见叶抚这样说,微叹,“果然,她的确是喜欢我的吧。”她下意识地顺了顺头发,“同样是一个女人,为什么会喜欢我呢?我不太明白。在落星关的时候,也没有感受到她对其他女人和男人有什么不同。” 叶抚问:“你为什想要弄清楚这件事呢?” 曲红绡说:“如果她真的对我抱有那样的情感的话,我就想找个机会,真正意义上的拒绝她。” 叶抚说:“如果是这样,对她来说会是一件很难过的事。” 曲红绡目光里些许不忍,但更多的是坚定,“我笃定了我的路,没法给她想要的,又何必给她期望。我不愿意把她吊在我身边,她也不应当顺着我来,而是应该有着自己的世界。” 叶抚轻声问:“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没有你,她的世界就没有光彩了,或许你,才是她的世界呢?” 曲红绡一愣,面带着极大的疑惑,“会到那样的层次吗?我们认识了不过一年多的时间,会足以到那般吗?” 叶抚笑了笑,“在我以前的地方有过一句话,真正的感情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但是,真正的感情不一定需要时间去磨砺,有些时候,即便是一个轻巧的动作,一句无关轻重的话,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都蕴含着无限的情感。” 地球是一个社会分工很明确的地方,十分适合人类的发展,但那对于情感而言,却是极其不理想的地方。在各种各样的社会、人际、生活要素的冲突下,再真切的情感或许都会败下阵来,尤其是同性恋等特殊恋爱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但这座天下不一样,没有什么关乎到种族、社会等等的大分工,以着极端的利己主义存在下去,这样的地方或许不适合种族与社会的进步,但一定是情感、私欲发展的理想国度。所以,当初温早见同翁同说起自己喜欢曲红绡时,没有受到任何的异样眼神。 如果这一切的一切发生在地球那个地方,叶抚作为一个先生或许会为曲红绡考虑到世俗层面上的事,在这座天下,他虽然依旧会去为学生解惑,但会尊重学生的选择。 “不过,终归到底,温早见喜欢你是她的事,把你当做她的世界也是如此,你没必要因此便背负上思想压力,你依旧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来。”叶抚说。 曲红绡问:“如果因此伤害到她怎么办?” 叶抚摇头,“如果你拒绝了她,她心里受伤,那只能是因为她自己喜欢上了你,你有拒绝她的权利,而且没有必须去承担她的后果的责任。”说着,叶抚禁不住笑了笑,“而且,红绡啊,你不要以为你明确拒绝了她,她就会放弃喜欢你。” 曲红绡嘴角苦涩,这一点她自然看得出来。“先生,我到底该怎么办?” 叶抚不急不缓地说:“如果明确了自己的想法,便大胆的去拒绝,不用背上思想包袱,如果还没有明确,那便不要轻易下决定,你自己先前也说过,这种事情要妥善处理,不留遗憾和祸害。” “但是在这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叶抚看着她说。 “先生请问。” “你真的打算一个人走到最后吗?”叶抚认真地问。 曲红绡顿了一下,“未来还有那么多年……” “一心向道没有任何错误,你不必碍于我的看法。”叶抚打断她。 她眼神坚定,“我真的打算一个人走到最后。” 叶抚用火钳夹了一块灵炭到炭火堆里,“那样的路越走越冷清的,越走丢得越多,无人相拥取暖,便要独自一人承受凄凉。” 曲红绡笑了笑,昨晚笑过许多次了,她的笑已经不再生硬,“一个人承受便一个人承受,到最后败下阵来也怨不得别人。” 叶抚没有去说什么“那样有什么意义”之类的话,对于曲红绡来说,一心求道便是最大的意义。 “真是温柔呢……”细语一声。 叶抚不再多说,最后说道:“以后啊,如果你真的拒绝了一切爱你的人和事,那么我希望你不要去利用这些爱,那样会留下许多麻烦。” 曲红绡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一个人在这里坐会儿。”叶抚温声说。 加了灵炭,火坑里的火愈发炽烈,映照出一片温黄来。 曲红绡说:“多谢先生解惑。” 叶抚笑道:“我是你的先生嘛,需要为你解惑的。” 曲红绡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叶抚,想再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了,起身离开火炤,进了房间去叫醒两个师妹。 叶抚倾身倚靠在柱子上,轻哼着一些柔和的曲子,像是养神,又像是休憩,闭上了眼。 不一会儿,秦三月和胡兰都起来了,分别同叶抚打过招呼。曲红绡回来了,秦三月变了许多,变得更像是她这个年龄的姑娘了,多了一些活力和稚气,反倒是胡兰不那么淘气了,处处表现得跟个小大人似的。这是个有趣的反差。 曲红绡带着秦三月和胡兰做功课,叶抚便轻松了一些,实在是碰到难题里,她们再来找叶抚回答。 墨香回来后,带回了食材,叶抚便时隔着两个多月第一次下厨。秦三月和胡兰则是深深表示,这是沾了大师姐的光,先生才会愿意亲自下厨。 饭做好了后,打上灵气罩,师徒四人清闲、轻松地聚在一桌上吃了顿饭。虽然他们几个在叶抚的影响下都不介意同侍女墨香一起吃饭,但墨香本人做了那么久的侍女,自然是个有眼力见的,作为一个外人没有接受好意去打扰四人重聚,而且,让她和曲红绡一起吃饭,心里还是承受不能。 吃过饭后,曲红绡作为驼铃山的人间行者,基本上代表着道家,因此来到这百家城,自然要去一些大家族大门派里打声招呼,做一些必要的拜访。在征询过叶抚的意见,确定带上胡兰和秦三月没什么影响后,三人便出发了。 而叶抚则是受了李命的邀请,去北海钓鱼。 还在地球的时候,钓鱼还是学生时代的事情,虽然也很少去做,但也勉强算是一个兴趣,应了李命的邀请后,叶抚才开始动手来做自己的鱼竿。鱼竿这种东西只是个工具,普通人钓鱼很依赖,但他和李命到底不是普通人,所以鱼竿也就没有怎么特别用心地去折腾,在小天地里食铁兽送自己的那对天材地宝里翻了翻,翻出根长骨头来,再找一条某种巨兽的细长的筋,绑一块尖尖的骨刺,变成了鱼竿。简陋归简陋,但普通肯定不普通,毕竟是食铁兽送的材料,再普通能普通到哪里去。 做好了这些,提个篓篓便出发了。专程去钓鱼,自然要带钓鱼的工具,不然的话就没啥意义了,毕竟都到这个层次了,想吃鱼,朝着海拍一巴掌就有数不清的鱼浮上来。钓鱼,享受的是开钓到钓起来的这个过程。在地球的时候,可是没少见到钓鱼爱好者钓起鱼来拍个照纪念一下再把鱼放掉。 跟李命在百家城北边碰面后,叶抚才发现,钓鱼的不止他和李命两个人,而是一群爱好钓鱼的修仙者们聚集在一起来了,十来个人,都是些修为颇深的,还有几个悟及道意了。 真的就是钓鱼爱好者了。这次去北海,也就真的是为了钓鱼。 到了集合的地方后,便见到李命同几个各具特色的人在一起说话。见着叶抚到了后,李命便脱身出来来到叶抚身前,笑道:“先生你来了,也不知道你介不介意我们这群人,都是喜欢钓鱼的聚在一起的,如果嫌吵闹的话,我们也可以不同他们在一起。” 叶抚笑着摇摇头,“既然都是喜欢钓鱼的,那没什么介意的。” 李命笑了笑,“那便好。” 叶抚说:“我倒是没想到,你们这些世人眼中的大人物居然还有着这样的心思。” 李命说:“再大的人物也是从小长到大的嘛,兴趣爱好这种东西过再久也丢不下,一天天的日子若是只有读书问道,也未免太过枯燥了。而且修炼到一定地步,枯坐着冥想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叶抚说:“倒是有不少人认为,前辈高手们就应该是天天枯坐洞府,一坐就是几百上千年,只为修炼问道。” 李命点头,然后看了看周围聚着的人说:“的确有那样的人,但我们这群喜欢钓鱼的肯定跟那种人玩不到一起去。兴趣爱好这种东西,也不分个什么风雅之类的,像那朝天商行的老板九重楼喜欢裸着身子抽烟,出个门就穿别人的衣服;兵家圣人裘千隆就喜欢逛世俗里的烟柳巷,还跟人争风吃醋;便是那云兽之王还喜欢四处约架,把天底下的高手打了遍呢。诸如这般,许多许多。即便是山巅上的人物,不同的人也还有不同的活法,兴许偶然在路边瞥见的一个老乞丐说不定就是某位喜好扮猪吃老虎的大能。” 便是那句话嘛,要修仙也要快乐。 听李命说来,叶抚的确是笑出了声,“倒是长山先生你也令我意想不到啊,没想到你也还能以这般风格来说话。” 李命呵呵乎一声,“出来玩,自然放得开一些,正儿八经商讨和教书便要认真一些。” 叶抚点头,很认可他的话。 一个头发花白,但看上去不是很老的老头走过来,笑哈哈地问:“长生先生,这位是?” 李命看了一眼叶抚,然后说:“先生,你自己介绍如何?” 叶抚笑呵呵地说:“我也是个教书的,我姓叶,叫我叶先生吧。” 老头点头,然后拱手说:“老头子我叫莫长安,神秀湖墨家老祖宗,都爱钓鱼的话,希望能和叶先生成为渔友啊。” 叶抚听来这个名字,便不禁问道:“莫芊芊是你什么?” 莫长安听来,反问:“叶先生认识我那调皮的小孙女?”实际上,莫长安跟莫芊芊不知道隔了多少代了,但除了自己儿女以外,往下的他都管着叫孙子孙女。 叶抚说:“在叠云国待过一段时间,相互认识了。” 莫长安颇为爽朗,捋着胡子哈哈大笑,“那看来我跟叶先生也颇有缘分啊。待会儿还希望叶先生不烦叨扰,同我讲讲我那小孙女的事。”说着他愁眉苦脸地说:“芊芊自从跟我吵了一架后,就离家出走了还别让我偷偷监视她,跑去那明安城呆了五年,回来后二话不说就扎进家族秘境闷头苦修去了,连话都没跟我说一句话,一句都没有啊!你说这丫头生什么气都行,得发泄出来啊,打我骂我都没事,可她闷在心里头不说,可把我急坏了,我又不愿意去推衍,免得她说我窥探她隐私,真的就是她生闷气难受,我跟着闷得慌。” 李命在一旁说:“莫长安平时里每干什么正经事,就疼爱这个小孙女了。” 叶抚笑了笑,“那我可要跟莫老哥好好说一说莫芊芊的事了,排了心里头的闷气。” 莫长安很开心,手舞足蹈地说:“过几天我一定要请叶先生到家里做客。” “先多谢莫老哥好意了。”叶抚拱了拱手。 莫长安,老顽童了。 一行人准备得差不多了,就出发朝着北海去了。 虽说目的是钓鱼,但毕竟是一群爱好者聚集在一起,免不了要说些话之类的,所以就没有缩地成寸一步跨到北海去,而是找了艘船,开着船去。到目的地这段时间嘛,就聊聊天说说话。 …… 与此同时,将整个中州、北原、南疆搅得一片混乱,教训人教训得差不多、谈赔偿谈得差不多后的云兽之王,把重建天空以及一些小虾米的任务扔给一干心腹后,踏上了前往东土的征程。 这位暴力代名词的存在要去那里寻找那个一朵樱花把她打飞的人,找到后再打一架。她已经想过自己被暴揍的结果了,但她并不怕这个,她怕的是人家不愿意跟她打。 虽然绝大多数人称呼她为云兽之王,但她的确是有着自己的名字,师染。 只不过,被她打过的人都不愿意承认这个暴力狂有这么个女孩子般的名字,毕竟被一个面色苍白,看上去跟久病卧床的病秧子差不多的家伙按在地上打是一件很丢脸的事。 妙书屋 第二百八十三章 公孙藏墨 “神秀湖上百个大大小小的家族,我们要挨个挨个去吗?” 胡兰从后面扯了扯曲红绡的小指。 曲红绡小指勾了勾,顺势将胡兰牵住,一如还在黑石城的时候,“并不是所有的家族都有资格让我亲自拜访。” “诶,这可不像大师姐会说出的话。” 曲红绡轻轻看了她一眼,“虽然这么说有点嚣张,但事实如此。我并不是以曲红绡这个名字去拜访的,而是以驼铃山人间行者的身份去拜访的。” “驼铃山诶,道家三大圣地之一……” 曲红绡说:“神秀湖是天下势力聚集数一数二的地方,也是儒家除了学宫以外的大思想起源地。但到底是诸多势力聚集地,分了层次,我代表道家驼铃山,便是在层次上不能落对。” 秦三月跟在一旁,插口问:“曲姐姐既然为道家弟子,而且身份还那么尊贵,为何又会拜在老师门下呢?虽然老师明确了自己并非儒家之人,但到底是教书的。” 曲红绡回答:“我的选择不受到门派限制,便是真的拜入儒家也可以,只不过儒家不敢收我这个学生而已。至于先生……当初初遇先生,我未知内敛之意,被先生破了心境。”说到这儿,她岔开说:“可不要觉得我当初心境孱弱,那只是对先生来说孱弱而已。” “然后呢?” 曲红绡无奈一笑:“然后我没什么补救的办法,因为心境破得彻彻底底了,而且还不知缘由。无可奈何之下,见到先生收学生,我就只好去尝试能不能拜入他门下,然后去寻找心境被破得原因。” 胡兰眨眨眼:“听你这么说,我怎么感觉先生是故意的呢?” 曲红绡摇摇头:“破我心境可能是故意的,毕竟那时候我有些冒犯。但收我做学生不是故意的。” “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隐隐听先生说过,当时他收学生,只要交钱他就收,不论是谁。不过当时报名的就我一个人……后来你家爹爹把你送来了……” 胡兰一脸难以置信,“我……我也只是交钱就收的学生吗?” 曲红绡老实地点头说:“是的。” 胡兰顿时感觉心里坍塌什么了,那种作为先生最疼爱的小弟子的独一无二的感觉没了,因为这个位置是随随便便一个人都能胜任的。她苦唧唧:“我一直以为先生是喜爱我,觉得我聪明才收我做学生的,看来是我想多了。” 这件事秦三月最清楚,因为她是最早跟在叶抚身边的。她知道,如同曲红绡说的那般,当初只要交钱就能成为叶抚地学生,刚开始的时候,她还想拜入叶抚门下,但因为交不起钱,一直只是个小保姆,后来叶抚认可了她才正式收她做学生的。她记得那个时候叶抚还在嘀咕学费那么便宜都没人来。她有心安慰胡兰,但又不忍心再对她撒谎,便说:“没关系的,你看老师现在不是很喜欢你吗,你用自己的本事赢得了老师的欢心呢,很了不起。” 胡兰如同焉了的茄子,“可那有怎么样,我从来都不是先生独一无二的存在,是可取代的,换一个人也能讨先生喜爱……”她越说越伤心,丢魂一般愣愣地走着。 秦三月听来不禁满心笑意,虽说胡兰一路来成长不少,但到底年龄在那里,还带着小孩子的心思,想要当喜欢的人独一无二的存在。 她刚这么想,胡兰登时转过头,面色惶恐地问:“我在你们眼里不会也是可以取代的吧……” 秦三月莞尔一笑,“怎么会呢,两百多个日夜都过来了,谁能取代你啊。” 秦三月说话还颇为委婉,曲红绡就直接多了,一巴掌盖在胡兰脑袋上揉了揉,“你是我独一无二的小师妹呢,可不要想太多哦。” 胡兰心里顿时好受一些,但想来先生那里,不禁觉得痛心。她觉得自己跟先生的感情是被几贯铜钱悬着的,经不起时间的考验了。 瞧着她这般样子,曲红绡同秦三月对视一眼,各自眼里都是无奈与好笑。不过她俩都没有刻意地去安慰,毕竟从某种意义上,这种认识的变化也会是一种成长。 胡兰认为先生是她独一无二的存在,于是站在她单纯的情感思考上,也认为先生收她做学生,是他们之间的缘分,是无可取代的。而现在,突然得知自己一直坚信在心的缘分与羁绊其实源于任谁都能拿得出来的几贯铜钱。所以她觉得自己奉之莫高的东西对先生来说并不珍贵。情感不对等让她一时接受不了。 胡兰很聪明,但到底没有体会过太多的情感历程。叶抚在她心里占得越多越重,现在她心里就有多难受。 “这种事情嘛,你不要想太多,到时候去问一下老师,你就知道了。”秦三月相信叶抚能懂得胡兰这种情况,也会给她很好的答案。 胡兰埋着头,语气有些低沉,“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真的在先生眼里是可以被取代的,该怎么办?毕竟,他的心思我们从来都看不透彻。” 秦三月轻声细语地说:“老师一直在教导我们,要我们走自己的路……如果真的是那样的结果,也不能改变一直以来所持有的的信念。” 不知何时,胡兰纯洁的双眼了已经多了些其他的色彩,就像做给自己的美梦渐渐地走进了无法去控制的东西。 见着胡兰眉目一副思忖之样,曲红绡不禁问:“在想什么?” 胡兰沉默了许久,许久没有说话,直到将脸上的别扭全部打散后,才轻声说:“我在想,先生会给我怎样的回答。” “不要去想。”曲红绡摇头说。 胡兰看着她,微微张嘴,“为什么?” “因为在这件事上,你想要什么回答,先生就会给你什么回答。”曲红绡说。 这句话蕴含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曲红绡自己也无法去作出更多的解读,但她觉得这是极大的可能。 秦三月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个带着玩笑性质的话题,怎么说着说着突然有些严肃起来。虽然觉得不太合理,但是她并没有去点破,而是陷入了思考当中。她想问题向来想得比较全面,从曲红绡的态度与她所说话的内容看来,她猜测可能是曲红绡从先生那里知道了些什么,但是选择了隐瞒。 她没有去问,将自己的思考放在心里头。她觉得如果真的是自己猜想的那般,那么选择隐瞒应该也是有着理由的。 之后的话题里,秦三月便岔开这件事,把她们的思绪转移开来。 胡兰虽然很在意这件事,但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即便真的是很烦闷,到一定程度后也只会放进心里,由着时间去排解,实在是难以排解,她才会倾吐出来。而当她把烦恼之事全都收起来了后,很快就会恢复到本来的样子。 从朝天商行洞府区离开后,经过缩地成寸阵法,她们来到了大曲湖。大曲湖位于百家城正西边,中间还隔着许多湖泊和岛屿,是七大家之一的公孙家所在之地。这拜访大家的第一趟,便是公孙家。曲红绡没有依据各大家族的层次给自己的拜访定个顺序,随随便便挑着来,只要是那七大家就行了。 大曲湖的风景并不算多好,偌大一个湖泊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岛屿在上面,岛屿上满满的建筑物,像是一座修在湖上的小镇。而那一整片,便是公孙家了。 早在曲红绡刚进入北国之境的时候,差不多各大家就知道她要到了,提前便做了一些准备。所以,当曲红绡三人刚走到大曲湖边上时,一名身着束身儒衫的青年便划着船从雾气里出来到了他们面前来。 “小生公孙礼,受家主公孙如意之令,特来迎接曲姑娘。” 公孙礼的模样是温和儒生的模样,恭行言语之间如他的名,尽了礼。比较有特点的便是,他右眼上的眉毛是白色的,与左眼的黑眉形成的反差很强烈,但他身上的气息冲淡了这种反差,看上去也还和谐。 曲红绡没有在意这样的迎接方式,她知道公孙家一向家风平淡,不喜浮夸,让公孙礼这个家族这一代的代表人物来迎接便是尽了最大的礼数了,而且也是比较周到的考虑,毕竟公孙礼是同辈人。她开口说:“她们两个是我的师妹,这次与我同行。” 公孙礼听来微微一愣,他可没听过曲红绡还有师妹啊,稍稍一想便将其当做不是不同门的同系师妹吧。他将目光转在胡兰和秦三月身上,略微扫视一番。秦三月他没有感觉到什么特殊的,倒是在胡兰身上分明地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一股书卷气。感受到这股书卷气后,他很确信,不是跟着颇有造诣的教书先生,或者不是有着相当了得的文运的话,应当不会有着这种层次的书卷气。 这股书卷气让他有些怀疑胡兰的身份。他没有把心思表现在脸上,笑道:“请三位上船,家主已在等候。” 胡兰看了看曲红绡,以神念问:“我到时候是不是该在一旁不说话就是了?” 曲红绡回应:“不用拘谨,想说话便说。” 胡兰点点头。 秦三月只是凭着御灵之力的感应,便能感受到胡兰和曲红绡之间的神念沟通,也跟着点了点头。 然后三人便上了船。 船不大,甚至说有些小,像是普通的小渔船,但是格外地问,站在上面如履平地。 公孙礼轻悠悠地划着船,“曲姑娘来得挺早的,离着大潮还有二十天,很多大势力都还没来。” 曲红绡开口说:“我自己想早点来,不代表驼铃山的态度,只不过身为行者,进了神秀湖,便先行拜访,过些时候,应该还会有其他道家的人来。” “曲姑娘知道会有那些道家人物前来吗?” 曲红绡摇头,“不知道。” 公孙礼点头,然后笑了笑,气息很平和,如同温玉,“在家里读书时,到外面拜学时常常听闻曲姑娘的事迹,如同神传,颇感风姿,本以为应当是冷酷凌厉之人,如今一见,倒是觉得很平和。” 曲红绡说:“抛开身份,我也只是个普通的寻道之人,与其他人无两样。” “若是曲姑娘你都自认普通,那我等怕不是只能说惨淡了。”公孙礼打趣道。 曲红绡说:“不必夸我,也不必妄自菲薄。” 公孙礼笑着点点头,然后加快了摇浆的速度。经过这样一个简单的接触,他明确了一件事,曲红绡或许要比传闻中更厉害。在许多的传闻之中,总是能直观地感受到曲红绡战斗能力、悟道本事的强大,而在性格、为人处世上便是冷漠、孤高的。但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那样,不是一头尖的孤冷,而是更难以让人去琢磨的“普通”,没有优点,也没有缺点。硬要说个不普通的话,就只是她的性子有些清淡。 公孙礼始终明白一个道理,一个性格鲜明的人要比一个性格不鲜明的人好相处、应对的多。 他不是个话多的人,更多的事情喜欢放在心里去思考,一路思考着,轻舟便过了大曲湖,停靠在水排上。 “曲姑娘,到公孙家了。虽然名字是个家,但我们本家人喜欢把这个地方叫公孙镇。”公孙礼先行从小船上下来,用绳子绑好。 曲红绡三人从船上下来,向前面望去。就像公孙礼说的那样,这个地方真的像是一个镇子,不论是布局还是建筑风格都很像。一条青石板路从这湖边延展上去,路旁皆是黑白两种色调的瓦房和平房,绝大多数的建筑都不超过两层楼。看着这样的地方,会有一种下一刻便有人牵着一条牛走过的感觉。 “真的很清淡啊。”曲红绡心道。 公孙家像极了水墨画里面的傍湖水乡,与外隔世,不受叨扰。 随着公孙礼的步伐,进了镇子后,便看到走到路上的男男女女都穿着得体的儒衫儒裙,行为举止上也皆是温良恭让,却又不失活力。比起一个家族,这里更像是许多爱好读书的人聚集在一起生活的地方。 一路过去,见着的人都同公孙礼打招呼,公孙礼一一回应过去。 曲红绡三人吸引来不少目光,毕竟她们的穿着一看就不是本家人,而又由公孙礼领着,定然是比较重要的客人。本着非礼勿视的态度,他们只打量一眼,就不再多看。 公孙礼尽了地主之谊,一路过去为三人介绍这镇子上的事物,曲红绡和秦三月没怎么说话,倒是胡兰天性好奇,问得比较多。 最后,他们到了一个很大的一层式四合院前。 “这里便是公孙镇家主本家住的地方。”公孙礼说。 四人进了院子。院子里的装饰很随意,种了棵树,搭了一个小亭子便是了。一个鱼池占了很多的地方,鱼池里种的荷花已经枯得只剩下杆子了,一群纯黑色的鱼在池底游动着。 绕着鱼池走到另一边,进了正对着门的房间,这是一间客房。 首位上已然坐着一个中年书生了,胡子留个半个巴掌那么长,眉眼漆黑如墨,正捧着书看着,见到四人走进来后才放下书。 公孙礼先开口喊道:“家主。” 曲红绡循礼微微拱手躬身,“驼铃山人间行者曲红绡,见过公孙家主。”秦三月和胡兰跟在她身后同她一般行礼,“她们两人是我的师妹。” 公孙如意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道,“请坐吧。” 曲红绡三人坐在一边,公孙礼坐到另一边。 一个书童打扮的少年提着茶壶,端着茶杯走上来,为几人添了茶。 公孙如意开口说:“家里没什么东西招待,一些淡茶解解渴吧。” 曲红绡开口说:“公孙家主言重了,能品公孙家的茶,已然是幸事。” 公孙如意笑了笑,没在这种事上多说,“每次神秀湖这边有什么大事的时候,道家的人都来得最晚,你这次倒是开了先河,来得最早。” 本着礼数,曲红绡品了口茶,感觉没有三味书屋里的茶好喝,便放下了,“我从驼铃山出来后,已经许久没回去过了,这次来神秀湖是我个人意愿,便想早些来看看走走。” “这应该是你第一次来神秀湖吧,觉得怎么样?” 曲红绡点头说:“之前从中州来东土时,因为时间颇紧,便只是路过没有瞧到夏天的神秀湖,这次再来已是初冬了,初冬的神秀湖很有意境,的确是个适合读书的地方。”上一次之所以路过神秀湖而未进,是因为从洛神宫出来后,温早见便跟着了,那个时候急于把她甩掉。 公孙如意笑道:“年夕开始下雪后,应该还会好看一些。这次大潮很久,要持续一个月,你可以多留留,再看看那时候的神秀湖。” 曲红绡说:“便是打算待到大潮结束。” 公孙如意点头,然后说:“前段时间云兽之王苏醒,照时间看来,你应该是在她苏醒的那片地方的,感觉如何?” 要论感觉如何,胡兰和秦三月应该更有发言权,毕竟她们是直面着云兽之王的。 曲红绡一言带过,“感觉天下好多人要睡不着了。” 公孙如意说:“当初驼铃山有得罪过云兽之王,而这次她多半也会来神秀湖,所以,若是碰上了,该退步便退步,毕竟那家伙是不讲道理的,野蛮得很。” 曲红绡微微一笑,“多谢公孙家主提醒。” 秦三月眼神动了一动,曲红绡感受到她的气息轻轻偏头看了看,便见到一对让自己安心的目光。秦三月的确是知道云兽之王的厉害,所以她想让曲红绡不必去担心,因为有老师在。她未修神魂,便是以御灵之力改变气息的方式来告诉曲红绡。而实际上,因为御灵之力的独特性,以此来交流比神念交流安全得多。神念交流能够被神魂境界高的人捕捉到,但御灵气息的交流可没法。 不知道秦三月在说什么,但是公孙如意毕竟境界在那里,知道她神情上有变化,恰好又对“曲红绡的师妹”这个身份颇为好奇,在他眼里,秦三月和胡兰,一个普通到了极点,普通到一点修为都没有,一个天赋强到了极点,十岁之龄已然在金丹的巅峰,而且还有一身剑意。对此好奇,见此有意,便顺势问:“这两位小姑娘也是驼铃山陈放圣人一脉的吗?” 秦三月本来不想多添麻烦,准备说是的,但曲红绡先她一步说:“不是,她们不是驼铃山的弟子。” 这又轮到公孙如意疑惑了。一旁的公孙礼更是愣住了。 “但是你说她们是你的师妹,又不是驼铃山的弟子,莫非是其他道门的?” 曲红绡径直地说了真实答案,“两位师妹并非道家弟子,我在行走期间,另外拜得一位先生做了学生,她们是先生门下学生。”在出门前,她便问询了先生,知道先生有意让两位师妹走向整个天下了,所以才没有去隐瞒。 “先生?”便是公孙如意,一直平淡如水的性子也惊讶了。他第一时间想的是曲红绡拜入儒家一位先生门下了,难怪能在胡兰身上感受到书卷气,但是转念想来太过离谱,自己打消自己的想法,问道:“上殷学派的先生吗?” 曲红绡笑了笑,“先生不算哪一学派,或者自己就是一个学派。” 公孙礼在另一边忍不住插话了,“敢问曲姑娘口中先生为哪般人物?”能让曲红绡甘愿不顾自己驼铃山人间行者身份去拜为先生的任务,让他很好奇,很想知道。因为道儒相厌的原因,道家弟子一般不喜读书。 曲红绡想了想,觉得先生应该还是喜欢清静一点的生活,便说:“叠云国的一位先生。” 听到这般说辞,公孙礼便知曲红绡不会说出确切身份了。虽然心里很遗憾,但还是礼貌地笑了笑。 公孙如意便想得比较多,曲红绡所提及的叠云国这个地方让他不由得想起几年三月时那里新显圣的圣人,也是一位读书的圣人。他想到这件事,眉头稍稍动了动,然后伸手一招,外面鱼池里一捧清水带着三条鱼飞过来停在众人面前。 三条鱼皆是浑身漆黑,除此之外与一般的草鱼无异,它们似乎不知道自己已经脱离鱼池了,在一团水里慢悠悠的游着。 公孙如意笑道:“先前觉得你们都是道家弟子,也不知道该赠送哪些见面礼,如今知道你们都读书,便以此相赠。” 胡兰被那鱼呆头呆脑的模样吸引了,开口说了在这儿的第一句话,“这是什么鱼啊?” 从遗憾中恢复过来的公孙礼解释:“这是藏墨鱼,一种灵物,以文气为食,倾吐文墨。用藏墨鱼吐出的墨水写字可以增长文气。这三条墨鱼皆是千岁以上,其墨更是珍稀,公孙家祖宗公孙书南便是以这般墨抒写文章证得了圣人之道。” 胡兰张大了眼睛,“这么珍贵的东西送给我们好吗?” 公孙如意笑了笑,“这种鱼虽然看上去懒洋洋的,但是骄傲得很,一般人想求点墨很难。留在池子里也是浪费,或许你们更加投缘。” 胡兰嘿嘿一笑,“这鱼居然这么有意思啊。”她眼睛里扑闪着好奇的光,轻轻招了招手对着一条藏墨鱼说:“丑东西,过来。” 小孩子天性,公孙如意见此也不禁笑着,倒是没多想什么。但正当他准备继续说话时,只见被胡兰呼喊的那条鱼扑棱棱扭动起来的,急匆匆地就要游过去,但水团就那么大,到了边便出不去了。他本以为这鱼会就此作罢时,却不想它仍在疯狂的游动,似乎不去到胡兰面前就不服输。 公孙如意满心惊异,便招手将那团水送到胡兰面前去。 胡兰眨眨眼说:“吐点墨。” 公孙礼听此,便开口说:“藏墨鱼只会在春天吐墨,冬天是不——” 一句“不会”还没说话,便见着那藏墨鱼勺子般的嘴唇忽地倾泄出一道墨柱来,窜出去,停留在胡兰面前凝结成拳头一般大的墨珠。然后这条藏墨鱼一身的黑色便浅淡了几分。 公孙张嘴无言,所有的惊讶全部摆在脸上。 坐在上为的公孙如意也惊得目不转睛了,一时间不知道想些什么好了。 公孙礼觉得自己见到了幻象,十分不解地说:“这……这不应该啊……当初我为了求点墨,在鱼池前以文气喂食三天,藏墨鱼才吐了指头那么大一点墨给我,而且那已经算是很多的了……” 胡兰听来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脸稍稍红了一点,眨眨眼然后试探着说:“大概,它墨水太多,憋不住了?” 多么天真的眼神啊,多么无邪的话啊。公孙礼见着胡兰的模样,听着她说的话,心里这般想着。但是越想越难受,越别扭,觉得自己当初在鱼池前枯坐三天的行为实在是太蠢了,居然不及人家两句话。曾经对他爱搭不理的家伙,如今居然像那见着大人的小人物一样攀上去。 “这些墨水,我可以收下吗?”这墨水的确很好,读过不少书的胡兰一眼就看出来了。她看着公孙如意,软声问道。 公孙如意从小便看着这些藏墨鱼,一直长到大,可以说,在他记忆里,一只藏墨鱼吐的所有墨水都没有这一下子吐得多。但是,已经是做了家主的人了,眼光哪里会浅,比起这件事,胡兰才是他所惊异好奇的存在,得要多么浓盛的文运才能让墨鱼做到这般讨好啊。他想着这个,不禁有些出神。 “公孙家主?” 直到胡兰再次发问,他才回过神来,笑着说:“墨鱼都送给你了,这墨水自然也是你的。” 胡兰甜甜一笑,“谢谢。” 公孙如意看来,不禁有些恍然,那位先生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啊,才能有这样的学生…… 曲红绡再次开口道谢,“多谢公孙家主馈赠。”然后她转向秦三月,“三月,你把三条墨鱼都先收到你那里去。” 秦三月的修炼的御灵气息是自然气息,还有叶抚送给她的一个小天地,所以她那里最适合养这种灵鱼。这一点秦三月同曲红绡说了。 公孙如意有些遗憾没有见到秦三月和曲红绡去让藏墨鱼吐墨,不知那又会是哪般景象。 第二百八十四章 八字行言 公孙如意将目光再次转到胡兰身上,“对了,胡兰小姑娘,你在练剑对吧?” 胡兰点了点头。 “可有自己的飞剑?”公孙如意其实知道胡兰没有自己的飞剑,但还是要问一下。 胡兰摇摇头。她一直在为这件事发愁。听见公孙如意这般问,她以为他要送自己飞剑,连忙说:“先生说过,我的第一把飞剑要自己去打造,不能由别人给我。” 公孙如意笑了笑,轻轻挥袖,引来一道青色的闪电之光。光芒敛去后,一颗黄豆般大的青色石粒出现在胡兰面前。 “这东西名叫千青石,乃是被超过一千道青雷所击中才得此名,而这颗千青石更是被超过五千道青雷所击中。其本身被雷霆洗礼,已然不含有任何杂质,更蕴含着浓郁的青雷之意,是一块极品材料。由于其势猛性烈,难以用来锻造法宝,不过用其铸造飞剑,以剑修剑意引导其中雷意却格外合适。” 公孙如意说:“公孙家无人练剑,也没什么好剑,便是这作为飞剑极品材料的千青石都难以消耗,搁置在库中已经几百年了。”他笑了笑,“今日见你心喜,既读得书,又练得剑,不说儒家了,便是身为读书人,也因读书之人里有你这般人才而深感喜悦。这块千青石与其在库中积灰,不如你拿去,兴许能对你铸造飞剑起到帮助。” “这个……”胡兰有些迟疑。她答应了叶抚,要自己去铸造自己的第一把飞剑,若这公孙如意送她飞剑,她毫无疑问会拒绝,但他以着一个投缘心喜的理由送她或许用得上的材料,就让她有些犹豫了。她很清楚,既然自己要去铸造飞剑,那么铸造飞剑的材料便很为重要,普通的她看不上,珍稀的又带着“稀”一个字,怎么都不好去解决。现在,便有一块极品材料摆在自己面前,但她不知道如果自己接受了,算不算食言,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处理。 胡兰想了想,无处下手,便转头看向曲红绡,“师姐……” 曲红绡心里很明朗,这公孙如意根本就是见识到了胡兰的天赋之高,想要结个善缘,才有这么一手的。如果只是想结个善缘的话,她觉得这对胡兰来说没有任何问题,毕竟都是读书人,而且胡兰迟早是要走天下的,多结识一些人也很有好处。但关键便在于,如果公孙如意这样一个行为有着其他考虑的话,比如说他想搭上胡兰一份因果之类的……那接下这份材料便有些难。 “你想要吗?”曲红绡问胡兰。 公孙如意面含温和笑意,安静地等在那里。 胡兰面色有些犯难,“我答应了先生要自己去铸造第一把飞剑,不知道收了别人的材料算不算食言。” 曲红绡摇摇头说:“看来你没有理解让你自己铸造第一把飞剑是什么意思啊。” 胡兰皱眉道:“什么意思啊?” 曲红绡说:“飞剑在铸造的过程中,分为起胚、含意、成剑。而让你自己铸造第一把飞剑,便指的是在含意这个过程中,让胚剑与你的剑意产生共鸣。之所以不让你接受别人赠送的飞剑,便是因为成品的飞剑大都带有其他人的剑意,起于别人的承意。先生应该是想让你的第一把飞剑彻彻底底地属于你,才会对你做出如此要求。” 胡兰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意思啊,我还以为先生是打算让我自己找材料,然后自己去锻造呢。” 曲红绡笑了笑,“怎么会。如果真是那般的话,世间所有的剑修都要想办法去成为一个炼器师了,毕竟锻造飞剑这样重要的事,没有个说得过去的炼器师是不行的。” 公孙如意见着胡兰送了一口气,便说:“胡兰小姑娘,既然你清楚了这么个意思,那这千青石你该能放心收下了吧。” 清楚了这个意思后,胡兰心里头轻松许多,再也没有被一柄飞剑束缚的感觉,不过她仍旧没有收下那石头,“公孙家主,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已经收了一条藏墨鱼了,不能再收下着千青石了。我不过与公孙家主初始,何德何能接受这般馈赠。” 公孙如意笑了笑,听着胡兰这般一套一套的话,不禁觉得这个十岁的小姑娘颇有慧意。“这石头已经在库中呆了几百年了,早已诞生灵性,如今好不容易碰上能够将它带离仓库的人,却也无可奈何,这大抵是缘不及身吧。” 胡兰的确是很眼馋那千青石,光是看着都能感觉到那一股玄妙的力量,还能引动自己的泥丸宫,无不体现着那是一块极佳的铸剑材料。她不收那千青石,并不是因为她猜到公孙如意很看好她,想同她有一个不错的善缘,只是简单的觉得不能轻易地接受别人的馈赠,尤其是不熟识的人。或许那并不是好意。 “这块千青石这次无缘跟随你,我便再将其收着,若是哪天你需要用到它,再来带走也不无可。”公孙如意毕竟是读书人,并不觉得胡兰不收下自己的赠礼是一种恶意。 这般话都说出来了,曲红绡顿时明白这公孙如意是真的很看重胡兰,但与此同时,她也不禁皱了皱眉。因为在她看来,这样说,岂不是便有一种,即便你不受这千青石,也无意中承了我一丝情的意思?她不禁心想,这公孙如意表面看上去温和达理,一副正派读书人的模样,居然还在这言语上出招。她虽然明白公孙如意并非恶意,但这种让人被动的言语实在是有些不合乎礼,还是面对着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她清楚若是胡兰没看明白这一点的话,便会在无意之中承一份人情。 想此,曲红绡不禁看了看胡兰,她想看看胡兰会如何应对,如果没有发现的话,她便要以大师姐的身份去点破拒绝。 胡兰笑了笑,“公孙家主热情太盛,胡兰难以受之。” 公孙如意摇摇头,将那千青石再次收起来,“你切莫当我是在客气,我是当真的。不论你需不需要,这块千青石都留于你了,随时都可以来取。” 胡兰稍微停了停,脸上一副纠结的神情,片刻之后她开口说:“那便多谢公孙家主了。” 这般话说出来,公孙如意微微笑了笑。一旁的曲红绡皱了皱眉,打算亲自出面以大师姐的身份去拒绝,她可不想让胡兰在无意中落下这般人情,虽然是善意的人情,但终归不是自己想要的。不过,她还没有开口,便又见着胡兰运起了灵气,将先前藏墨鱼吐出的那拳头大的一团墨取了出来,以灵气推到公孙如意面前,然后开口说:“本来我只是跟随师姐来见见世面,体会一番读书大家的文化和读书氛围,却不想有这般荣幸得到公孙家主赏识,不仅以珍稀的藏墨鱼相赠,还许下一番点拨,胡兰感激在心,无以回报,还希望这点墨水公孙家主能够收下,为公孙家再添一些文气。” 公孙如意稍稍愣了一愣,没想到胡兰居然又起了一番后话,不禁抵了他先前的言语,还以此来还一份情。 曲红绡也没想到胡兰会做出这般反应,毕竟她都准备出面去拒绝了。这不禁让她去猜想,这个小师妹是看出了公孙如意的心思,还是真的这般知书达理,懂得感恩。她想看看后续会有何等变化。 唯有一旁的秦三月,看在眼里,笑在心里。这么久的朝夕相处让她对胡兰了解到骨子里去了,知道当胡兰开始文绉绉地说话时,便意味着其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公孙如意说:“你将这墨许于我,我将那藏墨鱼赠与你岂不是显得毫无意义?”他笑了笑,“而且,比起我,这墨水对你裨益更大,莫要这般。” 胡兰说:“先前从公孙公子那里听来,藏墨鱼颇为骄傲,难得吐墨。公孙家主赠与我的藏墨鱼通体乌黑,不见其他杂色,可见是平时里照料颇为细腻用心,已然是储墨良久,而刚到我这里,便吐出这么多墨来,便是其身上黑色都浅淡几分。我收下鱼已然是受了莫大的恩惠,再收下这墨,便只能是心里不平,以后想来也是惴惴不安,怕是再难以面对公孙二字。” 话里字间,用情颇深。叫人无法去怀疑,再加上她那般十岁的天真模样和无邪眼神,便当作她真的是如此去想。 可公孙如意这活了几百年的人了,哪里看不出来胡兰用心,但她偏偏话说得很圆,见不着一点纰漏。 “明明已经将鱼赠与你了,可若还是收下这墨的话,岂不是就显得公孙一族为事不起,同人交往不实诚?”公孙如意说:“这般行为,我实在难以做到。这墨水,还是你收着吧,于我的用处远没有于你大。” 一旁的公孙礼越来越不知如何去考究这番事了,就直接的表现而言,他觉得家主未免有些过了,就算胡兰再有天分,也不至于对其那般上心,毕竟天分是天分,本事是本事,而胡兰天分再高,也不过一个金丹修士,读书文运再盛,也还未参得天下大事理,也无法去保证她能够顺利地成长起来。毕竟,修道一途,多的是磕磕绊绊,路途中,一头栽死的天才可不少。 只见,胡兰身子一直,扬手便从储物器中取出一张等身长的纸卷和一直写大字的毛笔来,整个人身上攀附着一层颇为畅然的气势,“既然公孙家主对我寄予厚望,更希望我能收下那墨水,那我便不负厚望,便在今日,回以公孙家主成就。” 公孙如意有些疑惑胡兰要干什么,一时间不禁停住了心思,去打量。 胡兰应手一招,将那等身长的纸卷招至半空,左手运动灵气一拉,将那墨珠打平变成一条小小的溪流,右手持笔,两根手指粗细的笔头之尖点在墨珠形成的溪流上,便见那墨水被一道析明的气息勾连,引入毛笔的毫毛之中。顿时,这藏墨鱼吐出的墨被激出其独特的气息来,撩卷在整只笔上,然后顺着她握笔的手与她本身析明的气息融汇在一起。 她眼中涌上浅淡的光,然后抬手如游龙,墨水在毛笔的牵引下尽数沉入白净的纸中。 然后便见那原本拳头般大小的墨珠尽皆散成数不清的墨化,全部涌在纸上。 蜿蜒翻折,如临高山,流水曲意,墨华成河。 抬笔间,胡兰如身处清风,涌动徐徐之意; 落笔后,一道霞光坠入这间四合院,紫青其接。 “青紫之气!”公孙礼见来不禁惊呼。作为一个读书人,他无比清楚青紫之气是什么,那是文气升华的标志。 在那霞光落入这四合院的时候,整个公孙镇,乃至远处的百家城,都能够看到,以至于他们不禁去想,莫非那公孙家又诞生了什么了不得的文道天才? 待到霞光敛去,胡兰无顾其他,挥手一翻,将那等身长的纸翻转到公孙如意面前,上面八个大字—— “公孙知明,达行且顾”。 胡兰开口,朗声道:“公孙家主,胡兰以藏墨鱼吐出的墨水为引,解以文运之道,立身奉明,打开枷锁,堪破玄关,是为成就起于公孙,便以此作字赠与公孙,还请公孙家主代公孙收下,以表胡兰心意。” 公孙如意从震惊之中逐渐回过神来,然后神情复杂,心里百感交集。 胡兰都做到这般地步了,还能去说些什么呢?她先应下公孙如意的“裨益”,将那墨水的功效发挥出来,承在身上,以此去破除文道枷锁,再写出带有“公孙”二字的八字行言,叫他不得不去收下。 这样一来不仅破了文道境界,还免去了那“千青石人情”。可谓是一举两得,还兼顾了两方的面子。 “真是个怪才啊……”公孙如意不得不去感叹。“到底是哪样的先生,才能教出这般学生来……” 他晃了晃神,然后伸手一招,将那八字行言收过来,“你真的让人大开眼界啊,随手便能使用藏墨鱼的墨水破境,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胡兰眉毛弯弯,眼神涟涟,“还是多谢公孙家主给予这般机缘。”此刻,她身周还环绕着文道破境的明朗之势。 公孙如意心情复杂,“若有机会,定要领会一番你家先生的才情。” 胡兰顿时扬起鼻子,“我家先生人很好的。”她想了想,“一般来说,求见先生的人都见到先生了。” 公孙如意吸了口气,对曲红绡说:“便如此吧,你应该还要去其他家族,就不多留了。” 曲红绡点头,“小师妹尚幼,言语之间如有冒失,还请公孙家主见谅。” 公孙如意笑了笑,“哪里会不满之处,胡兰小姑娘让我见到了另外一种读书人,不可谓不在意啊。” “另外一种读书人?”胡兰有些疑惑。 公孙如意深深地看着她,眼中饱含着无限的期待,“是啊,你这样的读书人。”说完,他偏头对公孙礼说:“小礼,送一下三位姑娘。” 公孙礼站起来,拱手拘礼,“三位姑娘,请。” …… 将曲红绡三人送走后,公孙礼以神念凝结一段话语,然后传了出去—— “陈兄,曲红绡已经离开公孙家,在同家主的言谈之中,并无什么信息透露。曲红绡本人并无争锋斗气之意,且不若传闻那般凌厉,较为平和,我的评价是:行如水淡,意比水深。除此之外,还请多留意她身边名叫胡兰的小姑娘,如果暇及,名为秦三月的姑娘也请留意。” 对于公孙礼来说,如果曲红绡是已然闪烁夜空的明星,胡兰便是正冉冉升起的璀璨之星,至于那秦三月,则是明星背后让人无法顾及的存在,可能黯淡如尘,也可能耀遍夜空。 回去的路上,公孙礼一直在思考先前的事,心里头升起了不少疑惑。 再次回到四合院时,看见公孙如意站在鱼池边上,便上前去,“家主,她们已经离开了,看方向,应该是陆家。” 公孙如意呼出口气,手中还卷着胡兰送的八字行言。他从兜里面掏出一把鱼饵来,扔进鱼池里,即便是面对着鱼饵,池子里那些藏墨鱼也还是懒洋洋的。见公孙礼并未离去,他便说:“你想说什么便说吧。” 公孙礼浓郁的瞳黑散了散,“家主先前同胡兰说的那些话,是打算让她念及到公孙家吗?” 公孙如意点点头,“她是我凭生仅见的文道天才,不出意外的话,还是一个剑道天才,这般存在,不得不让人期待她的未来。” “文道天才我能理解,但剑道天才家主是如何看出来的?就凭她身上背着把剑吗?” “普通的剑修身上这里攀着点剑气,那里攀着点,有天赋的剑修浑身都是剑气,有天赋且高明的剑修剑气敛心,极有天赋的人以身练剑,极有天赋且高明的人以剑练身。而像胡兰这般,剑与心在,与身在,与神在,与其所关的任何事物同在的剑修……当真是独一无二。” 公孙礼皱了皱眉,想不太明白,“可这般意味着什么呢?” 公孙如意看着他,笑了笑,“意味着她的剑意是天下独一无二、无人修得的。” “独一无二的剑意,是什么剑意?” 公孙如意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或许只有等她拔剑才能知道。” 说着,公孙如意将八字行言摊开,“这副行言要好好收着,或许会很有用。” 两人便站在这鱼池便,似百无聊赖般,默默地盯着慵懒的藏墨鱼吞吐泡泡。 公孙礼想了许久,然后说:“可即便如此,家主也不至于那般热情吧,胡兰再有天赋,也终归未成长起来。” 公孙如意摇摇头说:“你只看到胡兰,却没有想过能将胡兰、曲红绡以及那我都看不明白的秦三月都收作学生的人是怎样的人。那才是我们真正应该关注的存在,尤其是在这个重要的时间段里。” 公孙礼怔了怔。 公孙如意转身背着手迈步,边走边说:“大潮来临之际,这段时间太过重要了,神秀湖忽然出现这样的存在,不得不去考虑。我会去请教长山先生的,至于你——” 他回头瞥了瞥,“小礼,为人要澄明一点,要有自己的主见,不要被别人带偏了。” 公孙礼听来,不禁汗颜,长据一礼,“谨记家主之言。” 公孙如意看了看他,叹了口气,将收好的八字行言再次取出来,扔给公孙礼,“好好看一下,看一下什么叫不一样的读书人。” 说完,他转身离去。 公孙礼手捧着“公孙知明,达行且顾”八个大字,不知所措。 …… 曲红绡并未着急去下一家,离开大曲湖后,带着两个师妹在一处小湖的亭台上歇了下来。 刚坐下来,曲红绡便禁不住夸赞,“胡兰,没想到这段时间你成长那么多,真让人放心啊。” 胡兰眨眨眼,“师姐可不要放心啊,要把我挂在心上。” 曲红绡莞尔一笑,眼中满是爱意。这个小师妹着实让她喜爱。 “先前在公孙家,你三次回绝公孙家主好意,到最后更是以墨破境,是怎么想的?”曲红绡问。她有些好奇胡兰是不是猜到了公孙如意的心思。 胡兰说:“先生一直在教导我,不要轻易接受别人的馈赠,尤其是不了解不熟识的人,因为你很难去知道那是否是善意。” 秦三月在一旁补充:“还有,即便那是善意,也并不一定是自己需要的。” 她俩相识一眼,皆是嘴角弯弯。 曲红绡见着她们这般投契,不禁有些遗憾自己不能一直跟在先生身旁读书学习。遗憾归遗憾,但她并不后悔自己所做的选择。 胡兰继续说:“而且,我感觉得到,公孙家主有些过分热情,不知是想要拉拢我,还是在意我背后的先生。” 曲红绡笑着说:“你能考虑到这一点已经很不错了,实际上,公孙家主是想要无形之中与你结善缘,的确是出于好意,但你拒绝了也没有任何问题。至于先生的话,他更多的是试探,并未轻易开口问及。” 胡兰嘟囔着说:“不愧是当家主的人啊,我差点就应付不过来了。” 曲红绡笑笑没说话,按常理来说,应付不过来才是正常的,应付过来了反而不正常。不过,谁让我的小师妹这么优秀呢?她想。不按常理来,这才是胡兰。 聊聊天,待到胡兰适应契合自己刚破境的文道后,便打算继续去下一家了。所谓文道的破境,并不同于修仙境界那般繁复,便只有普通文气、青紫之气、浩然正气三分。天下绝大多数人文道修士,其间许多修为很高的,文气也就在普通层次上,能到青紫之气的便是文道天才,能修成浩然正气者,无一不是圣人之辈,可那般存在整个天下也数不出多少来。 “下一家,我们去哪?”胡兰问。 曲红绡答:“陆家吧。” 可正当此时,一位身着蓝衣的青年从远处走来,一直到她们面前才停下来。 “陈家,陈经年,见过曲姑娘,还请曲姑娘先移步陈家。” 他拱着手,右手手背上那一道白色的月牙很显眼。 顶点 第二百八十五章 此去经年,何事事皆休 陈经年。 秦三月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是何依依刚与他们相遇的时候吟诵那一篇《长气三千里》后,所解释的。 陈家,陈经年。神秀湖年轻一代的代表人物之一。 秦三月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他手背上那一轮白色的月牙,无言的枯寂气息藏匿在里面。她不太理解为何陈经年极富生机之相,为何那月牙里会藏匿着枯寂气息。 陈经年的目光在秦三月和胡兰身上一晃而过,先前从公孙礼那里收到神念,说多注意一下曲红绡的这两位师妹。在他眼里,胡兰的确称得上是惊绝艳艳的天才,但是秦三月,看不明白,瞧不出任何独特之处,若正要说独特,那便是身为曲红绡的师妹,浑身上下却没有一点修炼气息。武道也好,仙道也好,神道也好,什么都没有,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平凡人。他想,大概正是这一点才让人感到疑惑吧,毕竟是曲红绡的师妹,怎么能够一点修为都没有呢? “陈经年……陈家……” 曲红绡看着陈经年,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在我的打算里,准备先去陆家。这里离陆家应该要近一点。告诉我让我先去陈家的理由。” 陈经年没有从曲红绡身上感受到任何来自气息上的压迫感,但不知为何,心里始终蒙着一种压力,这让他不禁想起先前拜访长山先生时,他的指点。 他没有多去想什么理由,径直地说:“因为我亲自来邀请曲姑娘你了。” 这看上去是一个没有任何说明可能的理由,但偏偏是这样的理由在如此的情况下很合理。毕竟,曲红绡来到神秀湖之后,没有受到任何一个家族的主动邀请,而是她身为外来之人常规上的拜访。她毕竟是道家之人,还是身份地位十分特殊的存在,主动去邀请的话,在道儒不合的情况下,便显得落了一口气,简单来说,便是一个面子的事情。文人大多清高倔强,再高的身份也免不了俗。 在这般情况下,陈经年主动邀请便显得更照顾到曲红绡特殊的身份了,但也会因此惹来一些闲话,可能会说他陈家自觉地低了驼铃山一头。 曲红绡想到了这些事,所以她不太理解陈经年这个举动。 “可承了陈家家主的吩咐?”她问。 陈经年笑了笑,带着读书人常有的儒雅气质,“并没有,是我主动来邀请的。曲姑娘拜访各家已随心意,不会觉得我这般举动打搅了你吧。” 曲红绡表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直发地问:“你有什么目的吗?” 陈经年轻声道:“曲姑娘果然和我所想象的一样,很直接。” “所以,你是真的怀揣着目的来的。” 一阵风吹来,扬起四人的头发。气氛变得微妙起来,有一触即发的前兆。 陈经年吸了口气,“曲姑娘是个直接的人,那我也就不去做那弯弯绕绕的了。”他说,“在曲姑娘还未到神秀湖的时候,我便连同几位友人推演过你作为驼铃山人间行者,这次来神秀湖的目的,但我等修为浅薄,实在难以看透。于是我拜访了一位先生,你应该知道他,他叫长山先生。” 曲红绡的确知道长山先生这个人,可以说在他们这般层次的修行者里,极少有不知道的。在曲红绡的认识里,那是和自己师祖陈放一个时代的人物。 “长山先生告诉我,我之所以对你这次来的目的很上心,不是因为我真的担心你背后的驼铃山有什么大动作,而是单纯地对你抱有目的。”陈经年说。 他的措辞让胡兰听来很有些别扭,“对师姐抱有目的”,这是她听来的意思。 “你的盛名与成就让我备受压力,这份压力让我出现在你的面前。”陈经年说到这里便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曲红绡目光微动,不用多言,她也明白了陈经年的意思,“所以” 她话没说完,胡兰抢了她的话,“所以,我不理解,你为什么会因为别人的盛名和成就感到有压力?”问完,她转头看向曲红绡,投去歉意的眼神,为自己抢话感到抱歉。 陈经年看着胡兰,看着那对无瑕的眼睛。他想,大抵只有这般天真的孩子,才会问出这样的话来吧。在他眼里,胡兰是个孩子,但是,他并没有因此便随意去回答她的话,而是认真地思考过后开口,“若是曲姑娘是我的前辈,那么我会有一种因为她是前辈,她才比我厉害,所以我不会感到压力;如果她是的后辈,那么我会以‘现在这些晚辈真的是越来越厉害了’的态度去看待她,也不会感到压力。但是现实里,她是我这一代的存在,是别人对我们这一代人评价时所横梁的标杆。向着一个别人所立的标杆前进,这是我的压力根本。” 胡兰又问:“可是,你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评价呢?” 陈经年笑了笑,笑得很淡然,很随意,很有些无奈,“我是个俗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道理我懂得,但是我做不到。” “可是,为什么要用‘做不到’去否定自己呢?”胡兰很不理解这一点。 陈经年深深地看着她,“你觉得这是一种否定,但是我觉得这是自我认识。” 胡兰咬了咬牙,“给自己设限,便是自我认识吗?” “不给自己设限,很容易轻狂,很容易自大,对于一个读书人而言,自大是致命的摧残。” 胡兰摇摇头,依旧不认同陈经年的话,“我家先生也是读书人,可是我从未听他说过‘做不到’,从不曾给自己设限。” “那,你呢?你有给自己设过限吗?”陈经年问。 这句话贯穿胡兰的心,她无法去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给自己设过限,设的限是“大师姐是她难以去超越的存在”。她不经意地看了看身旁的曲红绡,看着那曲线柔和的侧脸,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心情渐渐平缓下来。是的,她的确因为曲红绡而给自己设限,但那是以前,现在她已然从那样的限制当中走了出来,向往大师姐,但是已经不再以大师姐为目标,而是以自己想要做的事为目标。 于是,她发自内心地说:“和你一样,我也曾因为大师姐太过优秀而给自己设限,但是现在我明白了一件事,就算有一天,你不再去在乎那样的限制,你的人生也不会因此发生什么变化,何不如活得更加轻松一些。” 陈经年沉默许久,“道理我都知道。毕竟,读书人最喜欢讲道理了。但是,我做不到。” 这次,胡兰没有再去问为什么做不到。她已然明白,陈经年和自己的经历不同,他始终是他。一番话语让她懂得,人是不尽相同的,不能以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别人,也不要用别人的标准来衡量自己。 曲红绡摸了摸胡兰的脑袋,然后对着陈经年说,“所以,你是来挑战我的?” 陈经年笑了笑,“我知道曲姑娘很擅长打架,一路从中州到东土,让许多天才之辈折服。而我一个读书的,也不擅长打架,以不擅长之事应对他人擅长之事,我还做不到。” “那你,想要做什么?” 陈经年说:“在你到临神秀湖之前,我极尽演算,料知到你可能会在这湖上的亭子里停歇。” “你既然已经可以触及事物轨迹了,又为何要执意于我?”曲红绡问。 陈经年低了低眉,“始终没有正面面对过你,不知该如何撇开目光专注到自己的脚下。” 曲红绡看了看这亭子,问:“然后呢,你在这亭子里做了什么?” 陈经年说:“以我最擅长之事,直击你最不擅长之事,这是我能想到的可能赢过你的机会。所以,我在这亭子里种下了一个小世界。” 听及小世界,秦三月便禁不住问:“类似于棋盘世界那般吗?” 陈经年点头,“当你们踏入这亭子时,便已经走进了我种下的这一个文字世界。”他笑了笑,然后拱手拘礼说:“请曲姑娘入局。你也可以拒绝,毕竟这不是你必须要经历的。” 曲红绡看了他一眼,“文字世界么……” 胡兰反应过来,“好你个陈经年啊,居然算计我们!”她一脸恨恨,眼中迸着怒气。她想起之间在明安城的时间,误入了井不停的棋盘世界,而在那棋盘世界里,秦三月付出了昏睡两天的代价,才得以出去。这件事让她想起来,便没由得地感到恼火。她很不喜欢这种被他人支配的感觉。 曲红绡牵住胡兰的手,给她递过去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看了看秦三月。 秦三月笑着说:“曲姐姐做主就是。” 曲红绡点点头,然后对陈经年说:“这的确不是我必须要经历的,但是对你而言是必须要去实现的。”她没来由地想起温早见,没有处理好温早见这件事,一直是她的困扰,“我不是坏人,但也绝对说不上好人,你面对我,便要做好承受后果的准备。我不会把你算计我这件事当作普通的切磋。” 陈经年问:“需要做约定吗?” 曲红绡摇头,“不需要任何约定,那都是自我安慰。” “你的两位师妹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曲红绡说:“你伤害不到她们的。” 陈经年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请。” 曲红绡表情至始至终都是那个样子,像是旁边宁静的湖面,清澈而又深邃。她轻轻向前迈步。一道微风徐徐吹来,带来二月招展的柳絮,带来生机勃勃的味道。 晃眼一看后,她们三人便已身在另外一个地方。这个地方,花香鸟语不尽,小桥流水潺潺,人家炊烟徐徐。 是春天的模样。 她们三人站在小桥上。 小桥的景象有些熟悉,让胡兰不禁在记忆里去搜寻,想了想后,她蹲下来,蹲在桥边上,看着底下清澈小溪流里的几尾游鱼。她记起了那个时候,在几个月前,她、秦三月和先生从鞍山离开后,进一个村子前,曾在村子外面见过这样的景象,只不过那个时候暮色沉沉。她想起了那个名叫宋书生的小孩子,不禁去想,他现在读书读得怎么样了。 曲红绡轻声问:“胡兰,你的修炼方式便是感悟文字世界,怎么样,感悟到这个世界是哪个字了吗?” 胡兰干脆不蹲着了,便坐在桥边上,也没有去环视周围景象,而是面带浅笑地说:“生机勃勃,万物复苏的世界,最容易让人想到‘春’这个字,当然,也还有‘生机’二字,不过我觉得那陈经年应该还没达到能够构筑两个字的文字世界的水平。而这座世界嘛,生机在勃发,却没有经历过枯败,万物在复苏,却找不到根源,一切就像是做个表面功夫给人看的样子,所以,这个文字世界的字应该是‘假’。”说完,她抬起头,笑嘻嘻地冲着曲红绡眨眨眼,一副求表扬的模样。 曲红绡莞尔一笑,伸手轻轻弹了弹胡兰的额头。 “三月,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秦三月笑着摇摇头。 曲红绡便说:“那还是快点出去吧,争取一天把七个家族走遍,之后我就带你们到北国其他地方去逛一逛。” 胡兰听见这个,眼睛一亮,拍着手连声说:“好哇好哇,这个好!” 曲红绡又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然后说:“把你的剑给我用一下。” 胡兰颇有些期待,“师姐你要使剑啊。” “我平时很少用武器,不过嘛,既然你在这儿,我就再让你看看我的剑。” 胡兰微微运动灵气,将背上的剑逼出剑鞘。 曲红绡扬手接住。 “我没练过剑,也比不上你的剑意那么独一无二,但是我想让你看一看,一身修为如何才能最有效的使出来。” 曲红绡说着,手肘弯曲,灵气倾泄出来,将周围的空气逼开,形成一股风吹得白衣猎猎作响,吹得短发摇曳舞动。 丹田内的灵气被她瞬间抽出来,并不像一般修士那样经过全身的经脉再汇聚,她是全身的灵气在几乎同一时间经由同一条经脉涌出。灵气在手上汇聚那一刻,一剑斩出,不见刀光剑影,只见那生机勃勃的远方挂起了一道长虹,然后那长虹瞬间将这片天给撕裂。色彩开始崩乱,一切的景象碎成无数细小的碎片,蒸腾成看不见的灰烬,然后陡然消失。 一柄木剑悬在陈经年的下巴下,只需轻轻挥动,便能见到一片血红。 陈经年晃神许久。 在他的眼里,只是见到曲红绡三人站着不动,站了不到两息的时间,便见到胡兰背后那木剑出鞘,曲红绡招手接住木剑,将剑尖送到自己的脖子上。 他本以为曲红绡会在那文字世界里,寻找到代表世界的“文字”,然后再以此走出文字世界,却没想到她选择了最为粗暴的方式,直接将整个文字世界打烂。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她先前说的“要做好承受后果的准备”是什么意思了,原来就是这样啊。 在三人眼里,他的气息迅速萎靡下去,一身的生机不断流失,愈发枯败,不过短短几息的时间,便白了长发和眉头。 剑客的本命是剑,读书人的本命是字。折断剑客的剑,等于剥夺其本命,而打破读书人的字,也是如此。 陈经年的本命被曲红绡一剑打破,所以才生了这般变化。 看着正在升起一丝又一丝皱纹的陈经年,曲红绡收手一放,木剑准确地落到胡兰的剑鞘里。“我和你说过,不论做什么,都要做好承受后果的准备。” 陈经年扯了扯嘴唇,因为皱纹和枯败的气息,笑得很难看,“我见识到了什么叫曲红绡了,不后悔。” 曲红绡最后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离去,“如你所愿,你可以走你自己的路了。” 胡兰和秦三月各自看了一眼,然后跟上曲红绡的步伐。 “师姐师姐,任他这般会不会出问题啊?” “他的生机在流逝,不阻止的话最后会死。” “那为什么……你的本意不是为了杀他吧。” “的确不是为了杀他,所以他还没有死。” “可是现在……” “这是他要承受的后果。我说过,我不是坏人,但也不是什么好人。” “师姐……” 陈经年看着那道白色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他意识到,那不再是自己可以触碰的高度了。 一个身穿黑色长袍,随意披散,不以任何束发之物收束头发的人出现在他面前。是个女子,五官颇为浓重,不合常人之貌,有别样的美感。 “唉,我不是劝过你,不要去挑战她吗?你就是不听,看看吧,落到现在这副模样,白读了那么久的书了。” 陈经年没有抬头去看,或者说已经没有力气去看了,“第五鸢尾,如果你是来嘲讽我的,那恭喜你,你做到了,我现在很恼怒。” “是啊,恼怒得连个读书人的样子都没有了。”被他叫做第五鸢尾的女子如是说。 陈经年灰败的面色微赤,“你!”,片刻之后,他叹了口气,“你走吧,不然被我那妹妹看见了,不关你的事也免不了被她怨怪。” “你妹妹跟我那妹妹性格倒是很像。”第五鸢尾笑了笑,说着,她俯身将陈经年搀扶起来,然后扔到背上背着,“我把你送回去吧,这里离陈家还是有些远。” 陈经年苦笑一声,“本来已经确定会惨败了,没想到会惨到这个地步。” “她是曲红绡的嘛,不用太在意了。”第五鸢尾语气颇有些安慰的意味在里面。 陈经年听来叹了口气,“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把我当小孩子看吗?” 第五鸢尾笑了笑,因为其五官浓重,便显得很有深度,“七家你们这一代人里,哪个在我面前不是小孩子。说起年龄,我是当之无愧的大姐啊。” 陈经年沉默了一会儿后,问:“蔷薇还是不愿意回来吗?” 第五鸢尾笑意敛去,“怀亦有多喜欢你,她就有多恨我。” “大潮过后,我亲自去找她吧。” “算了,由着她吧,她喜欢那样的生活便不去打扰她了。” 陈经年没再说话,贴在第五鸢尾肩头沉沉睡去,白色的头发在一袭黑的她身上显得那么沉重。 第五鸢尾将一抹笑意挂在嘴边,眼里满是怜爱与痛惜。 外界的人一直在疑惑,神秀湖七大家这一代的代表人物为何能那么和谐地共处,相互之间只有竞争互助,没有争斗,远远不像修仙世界里的人。这其间的关键便在于一个人,第五鸢尾。作为第五家族的代表人物,她像大姐一般照顾着这一代人里的每一个,给予他们温柔与爱。 …… 钓鱼号斛船轻捷地滑行在黄昏的夕阳之下,船身迅速而优美。硕大的船尾在身后留下持续不断的水痕,白色的,如同长练遥遥铺着。桅杆上的船帆被夕阳染成了飞霞的亮红色,急促的海浪拍打着船头与船舷。不过船身很平稳,没有东倒西歪。时而微侧,向前化形轻盈地就如同一只掠过水面的飞鸟。如同一片枯叶飘扬在这北海之上,往背后看,已然是海天一色,不见海岸线,往前看,还是一望无际的天际线。在那水天相接的地方,夕阳变作一个微亮的红点。 恍然之间,叶抚听见了一声“哗啦”,他抬头向前看去,看见一只巨大的海鱼正不断地跃出水面,直到某一刻,在某一个角度,他看到那只海鱼张着巨大的口,迎上那天际之间只剩下一个红点的夕阳,就像是要将其吞入肚中一般。随后,它落入深海,激起一层不小的海浪。 此景,让叶抚深深地体会到了这一群修为已然不低的人为何如此放得下身段,坐着这一艘渔船到北海去钓鱼。在这里,有着天地所馈赠的绝美画卷,抒写表达着一切直击人心灵的美丽。 莫长安提着个酒壶来到叶抚身边,撑着栏杆便坐了上去,两只脚悬在半空中。 与叶抚所见的绝大多数修为高深的人不一样,这个老顽童一样的角色活得很随性,没有任何身为前辈的架子。在从北国离开的这一段海路上,他见到莫长安总是能自然地同每一个人交谈。莫长安他也会有不懂的事情,但是他总是能随意地放下身段,去请教任何一个懂得的人,不论他们身份如何。 “叶先生,这里挺美的吧。”莫长安喝了口酒,然后看着天际线上那轮即将沉入深海的红日。 叶抚点头,“很美。” “天地所馈赠与我们的美很多很多,而我就特别喜欢去做那发现美的眼睛。”莫长安笑了笑,眼角的皱纹一条一条的,像是深丘的沟壑。 叶抚说:“这座天下,像你这样的人不多。” “是啊,更多的人都喜欢去追求长生与极道。”莫长安又喝了一口酒,“他们很少有人去想过,求得了长生又该如何,只是想着先求到了再说。” “有的人喜欢实现目标后去享受,而有的人喜欢追求目标的同时去享受。”叶抚伏在栏杆上,“有人说人生得意须尽欢,有人说人生所向事无眠。” 莫长安笑了笑,“叶先生觉得活得久是不是一件好事呢?” 叶抚说:“只要实现了为人的价值,活得长短并无影响。不然,哪来的死而无憾。” 莫长安大笑,“同叶先生说话真是舒畅啊,人呀,一辈子都在求一个死而无憾。” 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后,莫长安问:“长山先生应该跟叶先生你说过这次大潮的事吧?” 叶抚点头。 莫长安叹了口气说:“长山先生其实有些急了啊,他背负的担子太重了,至圣先师不在人间,他便一个人挑着整个儒家前行。这大潮之事,本就是难以安分的,理性来说不得不割让许多,但他还是想保全这最后的净土。若是他向先生你提过了帮助一类的事的话,我还是希望先生你不要因此而纠结,一切随着自己的意愿来。” 叶抚笑了笑,他倒是没想过莫长安会来和自己说这些,对他的影响不由得加深了一些,“莫老哥不须担心我,你们有什么打算跟着便是,我自然有我的想法。” 莫长安咕咚咕咚长喝一口酒,大笑一声,从栏杆上翻下来,“酒酣人自在,人酣酒爽快!” 船忽地行至某一个地方,红日沉入深海,清丽的月色穿透海水,激起粼粼之光,在阵阵的海浪下勾连其一片片白练般的潮水。数不清的鱼在白练之间翻腾跳跃,从空中落下,游入深海里,再卯足劲儿跃出水面,有着浑身的鳞片在月光照耀下,显出斑斓来。 只听那船帆的望台上,一中年男人大声喊道:“收帆停舵!” 船身一顿,渐渐降下速来,悬停在这一片白练浪潮之间。 “开钓鱼台!” 船周围一阵颤抖之后,伴随着齿轮声,整个船身向四周延展出去几乎十倍,然后这一艘小型渡船般大小的渔船立马变得如同深海堡垒一般巨大,延展出去的便是钓鱼台。 然后,便愉快轻松的呼喊: “诸位渔客,起竿上饵咯!” 第二百八十六章 时代的对话 明月伴风,清冷的光下,一群人各自在钓鱼台上找了位置,或坐或立,抛撒鱼竿。 在深海区钓鱼可不同在湖边、河里、溪涧之间钓鱼,一般人是做不来的,毕竟要在这么大的风浪下,稳住鱼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过,这对于这艘渔船上的钓鱼者来说就没什么影响了,毕竟,能安然呆在这艘船上的无一不是百家城或者这北国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李命将自己的小板凳搭到叶抚旁边,“先生,这片海域的鱼喜欢这种饵料,你试试看。” 他挥手,一个小竹筒出现在脚边,里面装着淡黄色的类似于豆类的饵料,散发着一种和桂皮差不多的气味。 “我们这些人钓鱼讲究一些,不能使着修为在里面。” 叶抚笑笑,“也是,若真要捕鱼,这群人里随便出来一个扔一些神通估计就把这片海翻起来了。”边说着,他取出自己的鱼竿来。 李命看了一眼叶抚的鱼竿,顿时眉头动了一动。当然,这并不是因为鱼竿材质珍贵之类的,而是因为他在这鱼竿所用的材料上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一种很久以前感受过,但已然忘却许久的气息。他没有去问,将这件事放着。 “这方天下,九成地方是海域,这北海就占据了所有海域的三分之一。虽然说着我们在深海区,也只是相对于其他海域而言的,对于整个北海来说,现在不过是在外围,离那真正的北海重心还有着不短的距离。”李命边给鱼钩上饵料,便说着。 “龙族是海洋一族的首领,但那也只是针对北海以外的海域。而北海是一座没有任何势力占据的海域,便是因为这座海域是灵气最为稀薄的。因为灵气稀薄,这片海域的海族很难以诞生灵智,就往大处长,所以北海经常出现特别大的海族,便是云兽、囚骸之类的都远比不上其体型。北海常被称作未被开化,或者被天地遗弃的地方。可即便如此,衍生万物的自然母气却是从北海中心诞生的。说来还有些可笑。” 叶抚说:“天地总是这么奇妙的,生灵也是如此。” 李命的竿动了动,他顺手一拉,一条火红色的鱼被拉了起来,在月光下照耀出火焰一般的气息。他甩手扔进自己的小天地里,然后说:“说起云兽,还想起一回事来。” “什么?”叶抚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饵线。 “先生从南边上来应该是坐的遭到云兽之王袭击那一趟飞艇吧。” 叶抚点了点头,“是那一趟。” 李命笑了笑,“先前还不明白为何那趟飞艇能从那么暴力的家伙手里逃生,直到想起这么回事才反应过来。” “云兽之王……”叶抚嘴角弯了弯,“的确有些暴力。” “虽说现在很暴力,但在我还是青年的时候,她还一心想着要读书,是至圣先师手底下的学生,但最后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嚷嚷着说读书没屁用,拳头才是硬道理,然后就回去继承王位了。”李命说起她时,脸上还挂着笑意。 叶抚问:“你跟她是同学吗?” 李命摇摇头,“我从来都没有过先生。” 叶抚点点头,没有多问。他若真想知道,也不会去问了。 “你特意提起云兽之王,是担心她会来神秀湖插手吗?” 李命回答:“倒不是如此,她虽然暴力,但还是听得进道理,本身也不太愿意搅和这种事。提起她,是因为在我对她的认识里,她被先生你击退后,十有**会经常来找你。” “找我……找我打架吗?”叶抚笑了笑。 李命说:“便是如此了。”他也颇为无奈地笑了笑,“她是真的寂寞久了,毕竟先前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如今终于碰到个能把她打飞的,肯定不会放弃。” 叶抚说:“我不是个喜欢打架的人。” 李命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叶抚自然清楚,他是希望自己不要同云兽之王太过计较。 “但,都是成年人的话,做事总需要承受一些代价。”叶抚神色淡然,看着海里。 李命点点头,没有去多说,一些相处下来,他大抵知道叶抚性格虽然平和,但很坚守立场。他同云兽之王是旧识,但即便如此,也很难以去改变什么,毕竟两边都是他无法轻易去做决定的存在。 周围不断传来鱼被拉出水的声音,如同李命所说,这北海的鱼个头都很大,而且钓鱼的人都不是些普通人,时不时便有数十丈长的大鱼被扯起来。一圈看下来,也就只有叶抚还没有开张了。 不过,他也没有急,耐心地等待着愿意上钩的鱼。 在这期间,李命说了一些关于神秀湖大潮更加细致的事情后,便同叶抚请教起了一些道理。在他们这个层次,所言的道理其实也不是什么之国家之天下的大道理,而是一些小道理,一些柴米油盐、酒茶美食之类的事情;比起那些从小便听到大的大道理,他们更喜欢品味一些生活中的小事。闲来无事的时候,李命也喜欢自己做做饭菜之类的,便同叶抚聊起一些这方面的事,这么一聊着,他便发现叶抚是个做饭的能手,不禁开始请教起一些事来。然后,叶抚就给李命推荐了黑石城的李记火锅店,和他约着有时间可以一起去吃个火锅之类的。 在这艘船上呆的一天下来,叶抚也能感觉得到,并不是说修为越高事情就越多,反而越闲,因为他们大都不必去为生计、生存烦恼,有着动辄上千年的寿命,更喜欢去找一些于自己而言有意义的事情,以至于好不容易修来的寿命不被浪费。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去追求长生,修行一路越走越孤单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报团取暖与寻求价值便成了这条路上很重要的东西。 莫长安独自一人钓鱼钓了一会儿后,也搭着小板凳坐了过来。照李命说,莫长安是个资深的钓鱼爱好者,每次钓鱼,都要一个人独自享受一会儿钓鱼的乐趣,然后才会满足地去同人一起聊聊天之类的。 在这深海区,不存在着说船上的人说话会惊扰到水中的鱼儿,毕竟海浪已经足够大声了。 “叶先生是第一次钓鱼吗?”莫长安禁不住问。 叶抚说:“以前钓过,但是隔着许久了。” 莫长安便有些疑惑,“那就有些奇怪了,怎么我瞧着似乎没有鱼去咬你的鱼钩呢?”他瞪大眼睛,瞪出一对斗鸡眼来几乎,然后瞧了半天拍着腿说,“我就说怎么没有鱼去咬叶先生你的饵啊,原来叶先生你那鱼钩是用饕餮骨做的啊,不对,这整个鱼竿都是用饕餮骨做的!” 李命在一旁也不禁愣了一下,先前他一直在意的是叶抚鱼竿上那一股熟悉的气息,反而是忽略了鱼竿材质本身。 饕餮骨本身便带着比较凶戾的气息,一般的鱼自然不敢靠近。 叶抚笑了笑,说:“所以,用着鱼竿的时候我就没想过钓小鱼,准备钓条大鱼。” “钓大鱼?”莫长安皱了皱眉,字面意思他听得到,但他觉得叶抚话里有话。 叶抚望了望北海更深处,然后说:“快到了。” 李命和莫长安同时将目光朝叶抚所看的方向望去,在那漆黑的天际线处,是刀光般的带有弧度的月光,十分锐利。 过了一会儿,众人开始察觉到海浪变大了一些,风也变大了一些,本来刚好可以做不到平稳的船身现在也开始有些晃悠了。起初,这个变化还没引起众人的的多大注意,直到忽然一波浪冲过来,卷起白色的水花,在月光下映射出成片成片的光点后,整艘渔船猛地向上一翻,然后再使劲儿地落下去,激起的浪直接从船底扬到钓鱼台上面来。 “怎么这么大的浪?是不是船底的平衡没做好?” 便有人开始疑惑。几个即是钓鱼者,又是水手的收好鱼竿,然后就去船底查看去了,只是,还不待他们重新稳定船身,就又是一道海浪涌了过来,比先前那一道还要大,即便是隔着极远都能看到那巨大墙壁一般的模样了。 从那水天相接的天际线冲过来,起初是一道白色的线条,乍然一晃像是那里铺了一根面条。然后,不过几息的时间,那根“面条”便成了一道背着月色的漆黑城墙,高耸着,几乎要触碰云层。 那道巨大的浪裹挟着深海巨大的威力,以一种要将一切淹没撕碎的气势冲来,占据了所有人面前所有的视野,不一会儿便是那月光都被其吞噬。与之而来还有一种极具压迫感的气势,那不是自然的气势,而像是一种生灵的气势。 船长反应迅速,当即结成一道巨大的屏障,将整艘船都笼罩起来。虽说船上的人都是一些修为高深的大能之辈,但他身为船长,该做的还是必须要做到。 屏障刚结成的瞬间,那巨大的海浪便呼啸至身前,冲击在屏障上面,发出如同万千道雷声便绵延不绝的冲击声。 在屏障之下,能够从海浪带来的海水中看到许多的海洋生活,各类大鱼、水草以及一些海底的污泥等等。 “居然有污泥?”莫长安皱了皱眉。 李命想了想说:“看这污泥的样子,应该是北海内围的海底才存在的。” “这道海浪居然卷起了这么深的海底的污泥……非同凡响啊。”莫长安说着,放出神念,片刻后他深深皱着白眉,“有一种气势在阻挡我的神念。长山先生,你试试看。” 李命听此便放出神念,刚放出去便感受到一种力量在压迫与分解,不过他还是在神念被分解殆尽的前一刻,瞥见了那海浪背后的存在。在瞥及那样存在的刹那后,他的脑海之中浮现出一种已然消失许久的存在。 “据说,在上古断代前,北海是一片肥沃之地,有一种存在,居于北海中心,以海底山脉为居,然后同山脉化作一体,其名为,同一个时代里,只能有一头的存在……”李命沉沉地说道。 莫长安凝眉,“所以……” 李命将目光转向叶抚,“先生,那东西就是你要钓的?” 叶抚点了点头。 还在地球的时候,叶抚见到过一段神话般的记载: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他没想到,在这个世界,他真的见到了那样的存在,虽然名字叫“”。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叶抚说道。 “在断代后的史料记载里,天下最大的巨兽是一头囚骸,全身为骨,龙形,八万七千丈有余,但那头囚骸已然寿终,一身巨骨凝结成了一座骨山。而这……”李命说着停了下来。 莫长安问:“多大?” 李命一字一句说:“三千四百里……等同于那头囚骸的七倍长。” “这天下还有那般大的存在?”莫长安震惊了,他高挑起来的眉毛可以证明。 李命摇摇头,“关键不在于这个,而是一个时代只能存在一头,而在上古断代后,这种存在已经消失了。”他说着,不禁看了看叶抚,那一刻他几乎便要问出来,问叶抚是不是上古便存在的人。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没有去问。不管答案是不是,他都不太好去接受。越是到他们这个层次的人,接受一些事情便越是难。 叶抚看着巨浪,感受着那份气势,轻声说:“它只是睡着了而已。” 一句简简单单的睡着了,其间隐藏着多么深刻的意义,李命和莫长安都难以去认知。他们的确是这座天下山巅上的存在,但即便如此,埋在他们身前的秘密也是数不胜数的。 那身为船长的中年男人匆匆地掠动身形到他们面前来,拱手拘礼,“长山先生,这海浪来得颇为蹊跷,还请先生定夺后续之事。”他还没发现海浪之后隐藏着的存在。 因为叶抚的缘故,李命没有回答,因为让他去面对那从上古睡到现在的巨兽,心里并没有底。叶抚的存在以及叶抚所引发的一切的存在,让李命明白,这座天地的高度是没有准确的限定的。 叶抚轻声说:“放心吧。” 只是一句“放心”,李命便知,真的可以放心了。他转身对中年船长说:“无碍,听这位先生的便是。” 中年船长禁不住看了叶抚一眼,然后便把所有的疑惑埋在心里头,退了下去。 这道海浪足足持续了一柱香的时间,才缓缓散去。当船长告诉大家不必担心时,众人都安下心来去欣赏这道巨浪,即便是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浪,在欣赏的同时去猜测这道浪产生的原因。而当浪离开这里,向着更远处传去的时候,众人才发现,原来在壮观的巨浪的背后,隐藏着更加壮观的存在。 海底污泥散发着的腥臭的味道丝毫不客气的充斥在空气当中,以至于他们将其当做是某种有毒的气体,以着修为去抵抗。在视野所及之处,看到的全是裹挟着污泥的黑色,一望无边的黑色。 他们不知道那黑色是什么,只能看到黑色在翻腾,在一点一点地沉入水中,然后再一点一点的涌出来。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能感受到其所带着的力量层次上的巨大压迫感,在这种压迫感里,不仅仅包含着体型上的压迫,还有一种类似于年岁,又不止显于年岁的感觉,那像是荒芜之地的荒芜存在一般,也像是史诗中的世界气息。 他们很快发现,因为那黑色的存在,周围所有的鱼全都不见了,或许是被那道巨大的海浪带走了。 众人发出惊叹与深深的疑惑,他们在疑惑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巨大的黑色是什么东西。 李命清楚,那一眼望不到边的黑色是的一道背鳍。真正巨大的在这海面之下。 即便是隔了很远很远,的背鳍在众人的眼里也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以至于李命去想象那样的画面:若是那一跃而出,从深海之地腾跃到空中,会是如何的场面。他活了许久,也没有见过那样的场面,所以只能去想象。 “先生,这是被鱼饵吸引来的?”莫长安不知该说些什么,便这般问。他不愿意相信这个问题的肯定回答,因为那在他看来太过不可思议了。“或者,是饕餮骨的凶戾气息?” 叶抚摇头,缓声是,“是上古的气息。” 上古。这座天下最大的秘密,也是最沉重的两个字。 饕餮骨是他的好邻居食铁兽送给他的,作为一头跟李命口中的“前辈”一个时代的兽,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来自那个时代的东西。而这饕餮骨,便是上古时代的东西,只不过经过时间的洗礼,其气息早已收敛了起来,潜藏在深处。 叶抚只不过是把那份气息从深处给挖掘出来了,然后再释放到整个海域里。 钓来的并不是什么饵料,而是鱼竿本身。 沉重的气息与某种不同于这座天下任何一种语言的呢喃在叶抚耳中响起,沧桑亘古的味道蕴含在其间,夹杂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疲惫、疑惑和迟钝的暮气。 这是在海面之下的巨兽,的话语。 在向叶抚询问,询问他是否是那个时代的存在,是否见过那个时代,是否感受过那个盛大的时代。 叶抚给它的回答是,不是。 遗憾与亘古的无奈夹杂在一声叹息之中,变成一道优美的叫声。是空灵的、清脆的,同时也是悲凉的、孤独的。 李命愣愣地感受着那一道叫声,问:“先生,那是的叫声吗?” “是。” 同他所想的并不一样,并不是轰隆如雷,也不是低沉如鼓,而是这般的空灵优美。 “它在说什么?”李命又问,他并不能听懂的叫声。 “它在叹息时代的更迭。” 李命没有在说话,便深深知悉,海面下的那头巨兽来自上古。沉睡在海底,从不曾被他们发现与了解。 叶抚以神念解析自己想说的话,然后再重聚为鲲所能听懂的话语,告知于它 “这座天下需要你,你不能再沉睡了。” 回答它的,是又一声优美的鸣叫,从海面之下传上来,将海水击碎成无数的小水珠,蒸腾到空中,然后变成雨滴落下。从淅沥沥,到哗啦啦。 叶抚与的对话持续了很久。 一旁的李命和莫长安安静地等待与感受着,即便他们都听不懂那样的话语,但能感受到其间的喜怒哀乐。于他们而言,那是一段长久的喟叹。 一直到第二日,太阳再次化身一个红色的亮点从东边升起,这段没有人听得懂的谈话才结束。 那头不曾露出水面让众人一窥真面目的巨兽收起了它的背鳍,留下一道道波纹,消失在深海之中。 李命和莫长安没有去问叶抚同那头说了些什么话,只能通过叶抚的神情去猜测,谈得应该很投机。而当有一天,他们回想起今夜这段谈话时,才恍然意识到,那段谈话是多么的重要,毫不怀疑地将其称作为“时代的对话”,因为他们知道,这是一场改变了整个天下的对话。 望着晨日,叶抚轻声说:“这座天下还有许多藏起来的好听的故事,等待着我们去发现,然后述说给每一个人听。感受一个时代的秘密,其实并不需要往高处看,有些时候,越是简单,越是渺小的事情越能说明一些事。”他抬头看了看天,“有些人,一开始就走岔了路。” 李命问:“如何才能寻找到正确的路呢?” 叶抚回答:“这不是问别人的问题,而是问自己的。” 李命清楚,如果每个人都能找到正确的路,那么人人皆可成圣了。 莫长安在一旁沉思了半天,什么都想问,但是什么都问不出口,他这老顽童的性格了,索性什么都不管了,掏出个酒葫芦,咕噜咕噜两口酒下肚,坐在自己的小板凳声,然后说:“你们这些人啊,就是一天想太多了,才活得那么累。不如学我,喝两口酒,再哼着小曲儿,钓着鱼。” 叶抚笑了笑,对李命说:“也是那个理,想那么多也没啥用处,时机到了,自然摆在面前来了。” 气氛一下子便轻松了起来。李命也不是什么钻牛角尖,死纠结的人,看开来,然后去同船上的其他人说了说,让大家安心钓鱼即可。 明面上,李命依旧是船上最值得信赖的人,他开口了,众人自然安下心来,不一会儿,便又恢复到本来钓鱼的模样。 安顿好了大家,李命这才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刚坐下不久,还没来得及跟鱼钩上饵,忽然见到旁边叶抚的鱼竿动了动,那一刻,他的心几乎颤了一颤,以为叶抚又钓来个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毕竟先前钓来的那给他留下的影响太过深刻了,实在是难以去消解忘怀。他觉得自己太过上心了,不禁呼出两口气,排解一下闷解,正打算开口,忽然又见到叶抚皱起了眉,他刚平复下的心又不禁咯噔一下,问道:“先生,莫非又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叶抚看了他一眼,“说不上了不得,但是有些意想不到。” 说着,他扬手拉杆,便见到一条长条状的东西被拉上了钓鱼台,带起一串水花。 李命和莫长安动目一看,都不禁愣了一下。 “先生,你这是……钓上来一条……龙?” 可是,北海深海区怎么会有龙? 李命和莫长安看着跟前那大概十丈有余,陷入了昏迷的龙,陷入了疑惑。 “九曲三折对角,明黄之须,金色鳞片……呀!”莫长安嘀咕着,忽然有些惊异,“这是龙王直系血脉的龙。” 李命接着说:“看大小应该还不到龙族成年之龄,而且还是雌龙……如果没猜错的话,这条龙应该是龙王的小女儿,九公主。” 叶抚想了想说:“还是亲自问看看吧。” 说罢,他探出一缕气息,附在这条湿哒哒的龙身上,便只见其逐渐蜷缩成一团,然后摇身一变,变成个身着锦绣衣裙的女孩,因为年龄尚幼,化形未全,其额头上还能看到凸起的角,眼角带着龙族化形后特有的卷叶状的色彩,不同血脉的龙色彩不同。面前这个女儿眼角带着卷叶装的金色,印证了她是龙王直系血脉的身份。 第二百八十七章 九公主 “三哥!” 随着一声急促慌乱的呼叫,躺在钓鱼台上的女孩惊觉而起。映入她眼帘的第一个事物是美好的,那是一轮正在冉冉升起的红日,如同她的青春一般,迸发着活力,然后便是一望无际的海水。 见到海水的刹那,她本是有些安心的,因为身为一条龙,没有比见到海水更让人安心的了,毕竟龙族是是海洋的霸主。 随后,她便感受到许多道突兀的视线,如同针一般落在她身上。刚安下来的心立马悬了起来,她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并不安全。 环视一圈,周围全是陌生的面孔,十数人的样子。她本能地去试探他们,但是很快便发现,这十数人里的任何一个,自己都看不透,如同蒙着比深海还要深的幛水。 这样的场景让她想起几年前的一天。那天是同样的晴朗,也同样是在海上,也同样面对着十几个人,但是那十几个人是飘荡在海上的盗鱼人,他们要将自己扒皮抽筋喝血吃肉。 想到那一天,再看了看这周围的环境,除了穿着以外,这些人同那以海为家,以盗谋生的盗鱼人没有任何区别。她开始害怕,慌乱,以为那一天重现了。 本能让她脖颈上涌起一层金色的鳞片,双眼眼瞳变得深邃,就如同深蓝的大海。 “你们是谁!” 即便她的嗓音还很稚嫩,但是带上一股龙威后,也颇有一些震慑感。但也仅仅如此,无法再做到更多了。毕竟,围在她周围的可不是什么盗鱼人,而是一方水土里正儿八经的大能高手。让她一下子面对上十几个合体境界起步的人,尽力做到说话不结巴已经很不错了,要反抗或者攻击显然是不可能的。 她心理活动很是丰富,即便在这样的环境下,还是禁不住回忆起上一次搁浅落到别人手上的时候,有一位了不得的帅气的前辈救了自己,而这一次之所以逃出龙宫也是为了寻找恩人。于是未经世事,还怀揣着天真幻想的她开始想,自己那位帅气的前辈会不会又一次在危急关头时出现然后打跑这些恶人,拯救自己。 即便周围的人还没有开始说话,她已经先入为主地给他们全部都打上了“恶人”的标签。尤其是她面前这三个看上去长得斯斯文文的人,已经被她认定为大恶人了。在她看来,谁会穿着儒衫下海啊,肯定是装模作样的伪君子。想到这一点,她又决定了,不论他们待会儿说什么,都不要相信,那肯定是骗自己的。 短短的一句话的时间里,她心里想了许多,警惕地看着叶抚三人。 叶抚瞧了瞧这长着小小龙角的女孩儿,开口边问:“龙王的女儿?” 龙是他钓起来的,自然由他来问。 女孩儿愣了一下,这怎么一下子就把自己认出来了?不应该啊,这不应该是盗鱼人有的见识啊。她瞧了瞧叶抚,见他已然知晓自己的身份,正打算应下来,但是转念一想,万一这家伙跟父王有仇的话,说不定他就会拿着自己去要挟父王,不行不行,不能跟父王添麻烦,就算不是父王的仇人,说不定他也会为了向父王邀赏把自己给送回去,要是被送回去了,估计就更加难逃出来了,也不行,她如是想到。 总之,不论考虑哪种情况,她觉得自己都不能暴露身份,“不!我不是!我只是一条普通路过的龙!” 叶抚笑了笑。 先入为主给叶抚打上“大恶人”标签的女孩儿见着叶抚的笑,立马觉得他肯定是想显得和善,然后让自己放松警惕。简直虚伪!恶劣! 叶抚伸手一扯,将鱼竿扯了过来,鱼钩上的饵料已经被咬掉了,他问:“普通路过的龙会吃这鱼吃掉的鱼饵?” “肯定不会!”龙族骨子里的骄傲不容许她撒这种谎。 “那为什么你会被这鱼钩勾住?”叶抚问。 “碰巧!碰巧而已,我只是游过去,就不小心被勾住了!” 叶抚看明白了,这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家伙而已,“但你被拉上来的时候,这鱼钩可是挂在你的嘴巴里的。” “那我肯定是刚好张嘴了!”女孩儿恨恨地看着叶抚,她知道了,就是面前这个家伙把自己从海里拉上来的。 叶抚向前走了两步,走到她面前。 “你要干嘛!”女孩儿有些慌,但神情上还是倔强的硬气。 叶抚向她伸出手。 女孩儿下意识地用双手挡住,龙威凝聚在手上,“你再过来,我就不客气了!” 叶抚没有管她,右手径直地伸到她脑袋后面。 女孩儿一见这姿势,心里想,难道这是人类可惜吸食别人精气的邪恶神通?她立马想要反抗,但是还不待她有任何反应,忽然感觉到喉咙一紧,身体悬空了。 她愣神片刻后,忽然发现自己被这个家伙一手给提起来了。 她呆了呆,然后拼命地挣扎,“你要干嘛,混蛋,你要干嘛!”但是无论她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那只手,不仅如此,便是身体里的力量都使不出分毫来了。“我是龙!龙!龙啊!不是蛇,没有七寸,没有七寸啊!你是在羞辱我!” 被人拧住后颈,像捏蛇一样捏着,这是对龙族莫大的侮辱。她感觉自己的尊严和龙威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又无法挣脱,反抗不了,心里面一憋屈,一急,两只眼睛立马就不受控制地淌出水来,大颗大颗地滴在地上。坚守着最后尊严的她又不肯哭出声来,就使劲儿抿着嘴,一抽一抽的。 叶抚并不是当捏七寸一样捏她脖颈,也没在羞辱她,只不过是以前养过猫,习惯了提后颈。 他见着这龙九公主眼泪淌个不停,便说:“我是来钓鱼的,不是钓龙的,所以按理来说,要把你放生的。” “放生?”这个词被女孩儿捕捉到,立马就止住了眼泪,汪汪地看着叶抚。 “正常情况下,我不想让你上钩的话,你就是去跟与抢着吃鱼饵也上不了钩。”叶抚一本正经地说:“但是刚才我在想其他事情,走神走得有些严重,没有注意到你的情况,就把你给钓上来了。本来打算正儿八经地问你一些问题,但是你似乎很警惕我们,怕是什么也不肯说。我呢,没有欺负小孩子的爱好,也就不打算套你的话。” 说着说着,叶抚便提着她走到了钓鱼台边,“我跟你无冤无仇,只是不小心把你钓上来了,没打算要你干什么,你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用处。”说实在的,这位九公主真的不如一条鱼对叶抚来说有用,起码的,鱼还能吃。 这番话听在女孩儿耳朵里简直可恶,因为她觉得叶抚在把她跟鱼作比较。 “现在我就把你放回去。”叶抚站在钓鱼台边,想了想还是提醒了提醒,“先和你说一下。这里是北海,海底的鱼、海兽等等都是没有开灵智的,不会畏惧你的身份,所以你进了海后自己小心一点,不要被吃了。”也是见着她不谙世事,太过单纯了,叶抚才会好心去提醒一下,若是碰上别的一口一个混蛋的骂自己,早就一巴掌掀飞了。 他估摸了一下,这位九公主虽说是龙王的女儿,但境界嘛顶了天也就是个分神境界,算上她太过单纯,真实实力还得打折。就她这个本事,进了海,估计不到一个时辰就要被吃掉,毕竟龙对于海兽来说是大补。不由得怀疑她是如何从南海到这北海来,稍稍推衍了一下,才明白了,她是被卷进了深海漩涡,在海之下的裂缝里稀里糊涂地到了北海另一边,然后被先前那头出海造成的海浪卷过来的。这么想来,叶抚发现这小家伙运气还很好,进了海下的裂缝居然还能出来。 “这么着吧,你自己做决定,要是你敢去面对北海的那群海兽,我就放你走,要是不敢的话,我就请人把你送回去。” 要是龙九公主死在北海的话,怕是李命又少不了麻烦。叶抚又想到这一点。 事实证明,叶抚还是低估了她的天真程度,只见她撅着个鼻子,“有什么不敢的!”一脸的要强的样子。 叶抚这才反应过来,对于这样的小家伙,不应该用“敢不敢”这种词,因为要强骄傲的性子里,肯定是敢的。 “算了算了,算我输。”叶抚有些无奈,他决定还是把她交给李命,因为他实在是想不到这小家伙能活着游出这片海的方式。若她死了,肯定是个麻烦,叶抚自己倒是无所谓这些麻烦,但对李命来说就不一样了,神秀湖大潮在即,若是给他摊上这么个事的话,估计得很是恼火。 叶抚无所谓麻烦,但是也不想给别人添一些麻烦,何况是也算聊得来的李命。 原以为要逃出升天了,见着叶抚又拎着自己往回走,女孩儿急了,张牙舞爪地说:“有本事放我走啊,是不是怕我进了海就抓不到我了!说好了放生,又说话不算数!放开我,放开我,混蛋,骗子!” 叶抚沉声道:“你就那么急着去送死吗?” 他的语气颇为幽沉,冷厉的感觉如同寒霜进骨一般,一下子就吓到了她,闭上嘴一句话都不敢说,脖颈出涌起的鳞片都吓得缩了回去。 走到李命面前,叶抚松开手,把她给放了下来,然后对李命说:“还是你来处置她吧,扔进海里怕是活不过一个时辰。” 李命笑了笑,他这是第一次见到叶抚为难。他招了招手,“小家伙,过来。” 脱开了叶抚的手,女孩跟脱缰野马似的,龙的骄傲又升了上来,“你谁啊,大叔,让我过去我就过去啊。” 李命一把年纪了,自然不会跟她一般见识,他笑道:“你刚出生的时候,我去过龙宫,勉强也算是给了一份贺礼。这就翻脸不认人了吗?我想想,你的名字应该是敖听心,也叫敖。” 女孩儿稍稍一顿,狐疑地看了看李命,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李命立马笑了起来:“你既然知道敖听心是你的名字,先前还那么倔强地说自己不是龙王的女儿。” 敖听心立马黑了脸,“你算计我!真是狡猾啊,人类!” 李命没在乎,说道:“我叫李命,大家习惯叫我长山先生,或许你听过我。” 敖听心的确是她的名字,长山先生她的确也听过,从自己的几位兄长那里听过。但在兄长们的话语里,长山先生是十分了不得的人物,站在天下的巅峰,很高很高,可能比自己的父王还要高。但正是因为长山先生很了不得,所以她不信面前这个狡猾的人类是长山先生。 “你说你是,你就是?”敖听心依旧是一脸警惕。她不经意撇头看了看,发现刚才拎着自己走的那个大恶人已经坐到一边凳子上晒起了太阳,一脸舒坦的样子。他舒坦了,她心里就很恼火。 李命摇摇头,“算了,不和你说那么多了,这船上很安全,你先待一会儿,过几天等我们回到神秀湖后,我托人把你送回去。北海海底的确太危险了,你还小,想闯荡还是大一些再来吧。” “神秀湖”、“送回去”、“你还小”三个词听到敖听心耳朵里是不同的三种情绪。惊喜、害怕和恼怒。她惊喜于自己居然要到自己的目的地神秀湖了,害怕则是怕李命真的把她给送回去,那就真的功亏一篑了,恼怒自然是恼怒的他说自己还小。差不多是个小孩都讨厌别人对自己说“你还小”,龙王的女儿也免不了俗。 “神秀湖,这艘船真的会到神秀湖去吗?”敖听心揪着个眼睛问。 李命点头,“这艘船就是从神秀湖开过来的。” 敖听心“哦哦”地点了点头,忽然跟换了个人似的,也不警惕了,甚至笑了起来,“那好吧,我就待在这儿。” 李命看着她一对骨碌转的眼睛,知道她在打些小算盘,不过也没去管她。小孩子嘛,有些小算盘也很正常。他看向一处,呼道:“陈承嗣。” 不远处,一个中年模样的人闻声而来,他是这艘船的船长。“长山先生,你找我。” “你把她带下去去休息。” 李命接着又看着敖听心说:“还有三天差不多我们就要回神秀湖,你有什么事可以跟这位前辈说,也可以直接来找我。”然后,他看了一眼叶抚,说:“那位先生不是什么坏人,虽说是把你钓上来的,但也算是救了你。也得亏他为人平和大度,没在乎你的无礼,以后碰到什么事,不要妄自去猜测和给人定性。”也曾见过敖听心出生时的模样,李命便多说了一些。 敖听心瞥了一眼钓鱼台边上的叶抚,一想到他拎着自己的场景就来气,虽然心里想着等有一天一定也要用同样的姿势把他给拎起来。但是,现在嘛,她委掉这一口气,把笑摆在脸上。 “嗯嗯!”敖听心眨眨眼,连声应了下来。 船长陈承嗣便说:“小家伙,跟我来吧。” 见着敖听心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后,李命便没再多看。 莫长安在一旁乐呵呵地说:“看来那头老龙的确是被云兽之王搞得焦急了,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离家出走了都不知道。” 李命说:“还好是被先生钓起来了,要是真的落在这北海,怕是难逃一劫啊,到时候老龙又要过来搅风搅雨。” “这小丫头片子应该是被的那道浪卷过来的吧。” “是了。哦,对了,你有通知神秀湖其他人那道浪的事吗?” 莫长安说:“昨晚就通知了,”他搓了搓手,“那道浪要是冲到神秀湖去了,怕又要淹一大片哦。” “只是卷起一道浪,便是如此威力……”李命沉了沉眉,“真不知那实力如何。亏我们被世人说成这座天下的巅峰,还有许多事情都触及不到。” “从上古活到现在的存在,早已是深不可测了。”莫长安说:“至圣先师他们一直在寻找上古断代的秘密,这要不要……” 李命摇了摇头,看向叶抚,“有这位先生在。我们只需做好我们该做的事,操心得多了也是徒劳。” 莫长安跟随他的目光看去,长叹道:“叶先生当乃奇人啊。” 奇人现在正在晒太阳,海上的太阳可是别具一格的。 李命走了过去,“那小丫头不谙世事,先前言语上失礼了,先生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叶抚笑了笑,“更淘气的小屁孩儿我都见过,她哭的时候不出声,已经算不错了。倒是我稀里糊涂把她钓上来,给你添麻烦了。” 李命摇摇头,“幸亏先生你把她钓上来了,不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叶抚笑笑没说话。 这么档子事过去了,三人才又安下心来,继续享受钓鱼的乐趣。不用去想那的事,叶抚便收了饕餮鱼钩上的气息,大鱼小鱼们这才肯上他的钩。 这边安静了,另一边又闹腾了。 跟在陈承嗣身后,敖听心摸了摸自己突出来的一小截龙角,转了转眼睛,然后语气轻巧地问:“大先生,我能问个问题吗?” 陈承嗣说:“你问吧。” “这儿离神秀湖多远啊?” 陈承嗣没想太多,“半个北国的距离吧。没多远,两天的船程,快一点的话,一天就够了。” “那神秀湖在哪个方向呢?” 陈承嗣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指了一个方向,“在那里,有霞光的地方。” 敖听心回头看去。在陈承嗣指的那个防线看到了一大片霞光,与日头之景相对,呈现出另一种美。她的双眼,写满了向往与期待,那个地方,就是她的目的地。 “谢谢大先生,大先生你人真好。” 陈承嗣摇摇头,笑道:“你就安心在这儿待几天,过些时候我们救回神秀湖了。船上没什么禁忌的地方,只要不进别人的房间,去哪儿都由你。” 他领着敖听心到了一间房里,然后就走了。 把门开一条缝,见着陈承嗣走得极远了后,敖听心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嘿嘿地笑了起来。 “我真是太聪明了,三言两语就蒙骗住了他们。哼,我怎么可能跟你们一起去神秀湖,要是去了,还不得让你们把我送回去啊。好不容易逃出来了,不找到恩人我肯定不会回去的。骗我说北海的海兽凶猛,哼,南海的海兽就不凶猛了吗?不一样打不过我,真当我是小孩子啊,糊弄我。还有那个什么什么……”这一想来,她才发现自己不知道叶抚的名字,“不管了,总之就是大恶人,一点都不尊重龙,居然拎着我走,这个仇我先记下了,以后会有你好果子吃的。” 边想着,她一边走到窗户前,打开了窗,望着一望无际的海水,忽地又忧愁起来,“也不知道三哥有没有跟我一起飘过来……” 她想起自己被卷入海底漩涡的时候,差点就被水流产生的冲力压死了。飘到这北海后,她很是虚弱,只是感受到一种可口的气息,便被吸引了过去,下意识一咬后,就被人扯了上去。 “三哥那么厉害,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说不定现在正急着找我呢,我得快点到神秀湖去跟他碰面,不能让他多着急。” 想着,她再次回头看了看,“走着瞧吧,区区海兽还能拦住我?” 然后,她纵身一跃,从窗口跳了下去,扑通一声没入水中。小小的水花在这片海浪里没有激起任何动静。如水后,立马化形成龙,急速地穿入海底。 坐在钓鱼台上钓鱼的叶抚望后面瞧了瞧,然后笑着对李命说:“小鱼儿溜了。” 李命查看一番,然后无奈地说:“早知道她在打这个小算盘了,也没想着去关她。” “还是怕你把她送回去。”叶抚说。 李命说:“她要是真不想回去,和我说一声就是了,我又不会逼着,自己非要这么着。” “那小家伙至始至终就没相信过我们,先前应该是受过什么刺激。” 李命叹了口气,“算了算了,由着她,估计一直呆在龙宫,也憋坏了。” 他扬手一招,一道气息从指间流出,迅速没入海中,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已经游到很远地方的敖听心身上,将她气息隔绝,不让海兽感知到。 他们没有多在意敖听心,在他们看来,终归到底只是个小孩子。 …… 一道血光自天际闪烁而过,云层退散,留下一股不详的气息。 从水天相接那里,涌过来的气息将海水分到两边,卷起向两边扩散的浪花。 血红色的长袍彰显着暴力的美,随着海风,一阵一阵摇曳。长发如瀑,只不过是血染了瀑。眼睛,嘴唇都如同在鲜血里浸染过一般,是刺眼的红色。唯独一张脸,白得没有一点血色,让人瞧着不禁怀疑脸上的血是不是全拿去染红嘴唇和眼睛了。 不协调的美是病态美。病态美里却蕴含着不协调的暴力气息。 她没有丝毫地去掩抑自己的气息,大大方方地表露出来,这是她身为王的气势。 “李命的气息……” 悬立在空中,望着海水,她吸了口气,眼睛中的红色浓郁几分。 “李命应该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存在,他应该知道那天那朵樱花是谁的。”浓郁的红色里是兴奋的气息。 正当她打算离开时,忽然又感知到了水里面又一点小东西。 “这隐匿气息的手段好像也是李命的。”她来了兴趣,伸手摇摇一抓,一道水柱从海面卷起,如同海上龙卷一般涌上来。 然后,便见着水柱上一条浑身金色鳞片的小龙在挣扎。 她虚了虚眼睛,轻吟一声:“龙。在这儿都能碰到我最讨厌的东西啊。” 这条龙正是刚刚出逃的敖听心,还不到一个时辰,就又被逮住了。 如同走在平地上,她一步步迈到水柱旁边,看着已然蜷缩在一起的敖听心,大抵是觉得龙形的她太大了,一道气息甩出,将她变成人形。 化为人形的敖听心瘫坐在水柱上,眼里满是恐惧。在绝对的气息压制下,她无法再做到像之前在船上时的警惕了,只有恐惧。 云兽之王端起敖听心的下巴,笑了笑,因为面色惨淡,笑得也很惨淡,“小家伙,你说,我该怎么吃了你呢?” 第二百八十八章 师染 深邃的红色眼眸里,传达给敖听心的是直击灵魂深处的恐惧。除了恐怖,她想不到用什么词去形容面前这个人最好。 听着她那句骇人的话,敖听心颤抖起来,不知道,也不敢去回答。 “龙王的气息……”师染鼻子贴近敖听心的脸,轻轻的嗅了嗅,“纯正的血脉,你是他的女儿啊。” 师染眼角露出厌恶之色,“几千上万岁的人了,还生孩子,真是恶心。” 事实上,她恶心的也并不是什么几千上万岁的人还生孩子这件事,许多人几千岁了都还没有孩子呢,越是入道深,在子嗣的考虑上越谨慎,毕竟,在这种人的想法里,传宗接待什么的,是凡人才应该去做的事。她只是单纯地厌恶龙族而已。 “你……你是谁!”敖听心颤抖了一会儿,终于憋出了这句话来。听着师染的话和语气,她知道这个人肯定是父王的仇人,所以,也不敢提自己身份的事情了。 师染又换面一笑,颇为温柔地说:“小家伙,你知道吗,在以前的时候啊,有一种存在专门以龙族为食。这种存在啊,像龙族一样,也有着王在统率,不过这位王平时里可是很难碰见的。”她眉目里满是柔情,“今天啊,你运气很好,碰见了。” 以龙族为食,敖听心一下子就想到了云兽,听见“王”这个字,又一下子想到了父王正为此忙碌的云兽之王。 一想到这个,她瞳孔里的焦点瞬间丢失,只觉得面前模糊一片,脑袋晕沉沉的。 “云兽之王……你是……云兽之王……” 师染笑着说:“恭喜你,猜对了,奖励你一个不痛苦的吃法。” 敖听心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现在,再也没有什么身为龙的骄傲了,害怕得大哭起来。 师染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一手捏住她的后衣领,然后拎着便一步迈了出去,巨大的水柱垮塌下去,溅起海浪。 眨眼之间,又重新出现在另一片海上。 师染的视野里,一艘平稳的船悬停在海上,上面一些人在悠闲地钓着鱼。她的目光迅速锁定在某个人身上,然后掠动身形,瞬息便到了船跟前。 不待船上的人作何反应,师染便重重地落足在船上,让整个船身都晃动起来,众人这才惊觉,连忙朝这边看来,然后立马感受到浓郁的煞气。只是凭着所透露出的气息,他们便知来者不善,当即目露警惕,绷紧心弦,做好应对。 李命看了一眼师染手上拎着的敖听心,无奈地叹了口气,对她说:“这家伙可不是什么海兽,你被她抓住,也在我预料之外。” 敖听心噙着泪,双眼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现在很后悔,早知道会碰到这么个事,就老老实实地跟着他们一起乘船去神秀湖了。 “李命,你真是一点没变啊。”师染没有把敖听心放下来的意思。 李命看着她,神情复杂,“能怎么变,两千年也只是那么一眨眼的瞬间。”见着敖听心惊恐得不成样子了,他忍不住说:“你先把这小家伙放下来吧。” 师染瞥了敖听心一眼,然后说:“这是我的食物。” 敖听心听在耳朵里,心肝一颤,差点昏过去。 “师染……你不要太过分。”李命眼神渐渐沉重起来。 师染毫无畏惧,高扬着下巴说:“过分又怎么样。云兽自古以来便以龙族为食,怎么,你这管天管地的先生,现在还要管到我饭桌子上来?”她挑起眉,“弱肉强食,要不你和我打一架,打赢了我就把她还给你。” 敖听心觉得很羞辱,作为一条有思想的龙,被当作食物,实在羞辱。但再大的羞辱,在现在的情况,也只能化作委屈,从眼睛里流出来。先是被人钓起来,当蛇一样拎着,然后又被人抓起来,当食物一样拎着。没有比这更加羞辱委屈的事了。 李命无惧师染,但是并不像跟她打架,因为他们这种层次的打架并不是一招两式弄得清楚的。现在的情况容不得李命再在其他地方耗费心神与精力,他还要留存本钱去面对大半座天下的贪婪。 他叹了口气,“她只是个孩子,师染。” 师染轻蔑一笑,“懦夫。”她眼神渐渐冷下来,然后说:“李命,几千年过去了,你那愚笨的情怀和自作多情的大义是一点没变,跟你这样的人打架,我也提不起什么兴趣来。帮我找个人——” 她侧过身,“帮我找到后,这小家伙就还给你。” 李命不用猜,也知道她要找谁,他想劝阻师染,当然,不是怕她去找人打架,而是怕她承受不住。 师染见李命沉默,嘲讽笑道:“怎么,我还没说找谁,你这就不说话了?” 李命看着她说:“别人只是随手一朵樱花,便能将你从东土打到中州,还已是绕了你一命,难道你就没有自知之明吗?找到了又如何?莫非你以为你是未尽全力才被打飞的吗?” 师染神情一下子变得无趣起来,“所以啊,像你这样的人永远不懂别人在追求什么,永远希望天底下的人都顺着你来。” “当初你一言不合,便撕了至圣先师的书,扯破那么多同窗之间的情谊,不正是你的无礼吗?先师讲求有教无类,众多同窗因为你是最小的师妹,也因为你是唯一的异族,待你无微不至,包容你的一切,结果你呢?你用你的拳头在他们脸上留下一道道伤痕来回报他们。”李命皱起眉。 听着这般话,师染神情反而很平静,连带着眼中的红色都浅淡几分,“虚假的一切,我不需要,终有一日,你也会如此。” 李命叹了口气,摇着头说:“师染,你愧对三千同窗。” “我不需要你来评价我,也不需要那所谓的同窗和先师的评价。那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你说你喜欢自由自在,可你的自由自在是建立在别人的不自由不自在的基础上的,即便这样,你还觉得是自由自在?” 师染没有任何的愤怒,淡然地说:“同样的话我也送给你。没有谁是独一无二的,我们只不过是在别人身上找自己。不要觉得别人所做的和自己想的不一样的选择,就是错的,或许,某一天,自己也会迈上同样的路。” “如果你觉得,把天下万万辈修仙志士打得个遍体鳞伤是一件正确的事的话,那么恕我愚昧,不懂其间的道理。” “不需要你去懂。” “师染,你太自我主义了。” “我庆幸于自己的自我主义,没有一步接着一步地错下去。” “待你消耗尽了作为云兽之王的气运,还是这般的话,会后悔的。” “所以,我需要在那之前,做完所有想做的事。” “之后呢,之后你有想过吗?” “不想去想,也不需要去想。你就是想太多,才越活越累。” “你这是在对自己,对云兽,对整片天空不负责。” 师染语气里有些不耐烦,“李命,我来这里不是要和你扯一些毫无意义的道理,你只需要告诉我,那使樱花的人是谁即可。” 李命呼了口气,“就在你面前。” 师染上下瞧了瞧,轻蔑道:“别逗了,李命,你的斤两我还是知道的。” 李命摇摇头,“我没说我。” 师染又将目光转到莫长安身上,只是瞥了一眼,便知不是,继而,她看向叶抚。 叶抚还在钓着鱼。 “师染……那么霸气的云兽之王,居然有着这么个的名字。”叶抚背对着她,轻声开口。 师染这才发现,自己先前似乎没有注意到叶抚的气息,他明明就在自己前面不远处,却跟透明人似的,引不起人的丝毫关注。她皱了皱眉,“你是那使樱花的人?” 叶抚将一条鱼拉上岸,顺手扔进小天地里,然后转过身,“当时赶时间,就随手摘了朵樱花,没有为你的苏醒准备其他礼物,很抱歉。” 师染从叶抚脸上瞧不出什么态度来,平平淡淡的,或者说普普通通的。她实在是不知道,这方天下什么时候出现这一号人物的,抱着极大的怀疑。她看向李命,“你们认识?” 李命点头,“偶然结识的。” “如果你真的是那人,那么我希望你知道我的来意。”师染转向叶抚开口说。 叶抚点头,“我知道你的来意。不过在这之前,我问你一个问题。” “请。” “你挑战强大,是单纯地为了追求强大吗?”叶抚淡淡开口。 师染迟疑片刻,然后定声说:“当然。” 叶抚直逼其心,“但是,你心里很清楚你无法面对我,为什么还来了?” 师染毫不犹豫地说:“给自己一个交代。” “都是成年人,做事便要做好承受代价的准备。” “当然。” 李命看了师染一眼,又看了叶抚一眼,心中一阵叹息。 叶抚转过身,指尖凌空轻点,一团雾气凭空升起,然后化作门的形状。他伸手一拉,门被打开了,然后回首看了看师染,“跟我来。”说罢,他也不待师染反应,走了进去。 见着吞没了叶抚身影的雾气大门,师染皱起了眉,有些迟疑。 李命在一旁问:“你觉得现在最正确的选择是什么呢?师染。进去,还是离开?” “李命,在我所有的年岁里,都不曾听闻过这号人物,你听闻过吗?”师染没有回答,反问道。 自打跟叶抚相识以来,李命所认为的天下常常都在认知里发生改变,师染有这样的疑问他也不稀奇,“或许,我们从未站在巅峰过。” 师染看了他一眼,然后迈步向前,“我早已知晓。” 李命皱了皱眉,有些没明白师染这句话。 一直没说话的敖听心一直被拎在手里,眼见着要走进那雾气大门,终于憋不住了,“其实,你可以把我放在外面,就不会耽搁到你了,我不会跑的。” 师染把她拎起来,笑着问:“我问你,食物会说话吗?” 敖听心愣了一下,然后摇头。 “那,你干嘛开口?” 敖听心脸色好不容易好了一些,一下子就变得煞白,眼睛里写满了绝望,求助般望了望李命。 “师染,你先前说过,告诉了你使樱花之人,你便将她放了。”李命正声开口。 师染瞥了他一眼,“我说话会算数的,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想跟她玩一玩。” 李命闷下一口气,“师染,不要一再挑战我的底线,我可能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欺负。” 师染神色淡然,“所以呢?你现在敢出手吗?”她一脸可悲可叹,“李命,你早已被束缚太深了。” 说完,她一步迈了进去。她消失后,整艘船的气氛都变得明朗了起来,不再那么阴气沉沉的。 一旁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莫长安开口说:“她给人的压力很大。” “苏醒过后,她又变强了。” “两千年前,她消失的真相是什么?” 李命说:“从她撕破至圣先师给她的书后,她所作所为就再也不再我的预料之中了,两千年前,我们都以为她是耗尽了作为云兽之王的气运,然后沉睡的,但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 “有具体的猜想吗?” “没有,所有人都不知道她想干嘛,或许至圣先师他们知道,但——” “但他们不会说。”莫长安接话。 李命神情复杂,点头。 “或许……叶先生知道……”莫长安沉声说。 李命忽地惊觉,望着那还未消散的,敞开着的雾气大门,似乎是在向他说,快走进去……走进去,便能窥探到真相。这般想法冒出来的瞬间,李命晃了晃头,深深地埋入心底。他觉得若是自己问叶抚,或许会得到答案,但是他不知道该不该去问。 之后,雾气大门消散。 …… 在雾气当中行走,师染拎着敖听心。这里只有雾气,和脚下的一条路。 “喂!” “叫我女王大人。”师染狠狠地说。 敖听心颤抖一下,弱弱地说:“女……女王大人。你说话要算数啊,要放了我。” 师染挑起一边眉头,“哦?不算数又怎么样?” 敖听心一下子就急了,急得张牙舞爪,“怎么能不算数呢,你那么厉害的人,怎么能不算数呢?” “不算数又不会怎么样,干嘛要算数?”师染语气里满满的确信。 敖听心闻言,抽泣起来,感叹自己命运多舛。平时里,几年不哭一回,这一双眼睛,今天已经哭了三回了。 她实在找不到什么话去求饶了,只得弱气地说:“龙肉其实不好吃的。” “好不好吃不在于是什么肉,而在于怎么做。”师染便走着,便说着,“你看啊,要是就着水直接煮的话,什么肉都不好吃了,但若是加足了各种香料,配菜,才考究一下火候功底,不就能很好吃了吗?” “还有,也可以烤,只要火候到了,酱料足了,再腥的肉也能做得香味十足。实在不行,就吃个料味儿嘛,把龙肉的味道盖过去就是了。”她说得很认真,说完后还问了句“你觉得呢?” 敖听心绝望地呢喃,“为什么要问我啊,难道要我一条龙告诉你怎么烹制龙肉才好吃吗?” 师染脸上笑着,“我做菜的手艺其实还不错,到时候可以先从你身上割一点肉下来,做给你尝尝。” 敖听心感觉这才是真正的大恶人,居然可以这样清淡地笑着说那么残忍重口的话。她一时糊涂了脑袋,随便捡了句话来说,“你看你,面色苍白,说不定就是吃龙肉吃出来的。” 师染笑了笑,另一只手轻抚敖听心脸蛋,直让后者浑身鳞片冒出来又躲下去,“你搞错了因果。不是吃了龙肉面色苍白,而是面色苍白才要去吃龙肉。” 敖听心彻底绝望了,“你杀了我吧,痛快点,不要再折磨我了。” “好,依你。” 师染伸手,在敖听心脑袋上一拍,后者眼一翻,口一张,小舌头耷拉出来,歪头过去。她打算把敖听心扔进自己的小天地里,却发现在这个空间里,自己根本没办法打开自己的小天地,便只好继续拎着。 在这条路上走着,时间的流失感并不是特别清晰,甚至是十分地模糊,师染难以去预估过去了多久。 终于,在某一刻,她走到了尽头,那是一间简素的小屋。一张床、一张靠窗的桌子、一把椅子,以及一个书架。书架上摆着许多名字熟悉的书,而桌子上摆着一本翻开了一页的书。 师染站在小屋外面,不肯走进去。因为这间小屋她很熟悉,熟悉到骨子里去了。只是当时她在学宫念书时,所居住的宿舍。 她很疑惑这间小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得不去怀疑这里的真实性。 思索片刻后,她放出神念去感受这个空间,但是不论她如何去感受,能感受到的都只有面前这个自己曾经居住过的宿舍。她不明白叶抚为什么会把她带到这里来。 正在沉思中,忽然发现那间小屋的门开了。一个颇具灵气的少女哭着走了进来。 见到这样的场景,师染心里颤了颤。那个少女是学生时代的她。那个时候的她,还是一头秀丽的黑发,面色还很红润。 见着那一滴滴眼泪落在地上,师染顿时想起来,小屋里发生的一切是哪一天了。 小屋里,少女伤心欲绝,哭了半天后,狠狠地将桌子上的书撕成碎片,然后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这一天她离开学宫,回归云兽一族。一百年后,便成为了云兽之王。 师染站了一会儿后,从雾气中走进那间屋,捡起地上破碎的书的残片,这些残片上还有她认真做的笔记。她看了半天后,再次将这些碎片扔到地上。 嘎吱一声,小屋的门再次打开。这次,走进来的不是少年时代的师染,而是叶抚。 见到叶抚,师染顿时皱起眉,“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叶抚顺手从桌子上拾起一枚书卷残片,看了看,然后说:“字写得不错,也很有见解,是读书的好料子。”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师染重复问道,她的语气冷冽了一些。 叶抚看了她一眼,“我不喜欢你一拳我一拳地打架,那太孩子气了。成年人的世界,要用更成熟的方式来解决。” “所以,这就是你的解决方式?”师染质问。“你想做什么?” 叶抚说,“先前我问过你,你挑战强大是不是单纯地为了追求强大。你的回答是‘是’,但在回答前,你迟疑了片刻。” “所以,这代表了什么?” “你和李命那一番关于对与错的争论我听了,觉得很有趣,便带你来到了这里。”叶抚说。 师染眯了眯眼睛,“你一直在答所非问。” 叶抚笑了笑,“你觉得我在答所非问,是因为你在逃避一些事。告诉我,先前在这屋子里,少年的你在哭什么,为什么要撕破那本你的先生送给你的书?” 师染径直地说:“没有理由,只是因为我想做。” 叶抚说:“你不愿意说,那我来替你回答。”他伸手一点,地上所有的碎纸片凝聚在一起,重新变成先前的书,然后他将书摆在桌子上,“因为你发现,你的先生,也就是他们口中的至圣先师所告诉你的世界的模样其实是假的,他在骗你,在骗每一个读书人,所以,你觉得读书这么一件很高尚的事情变得无耻起来,便逃离了这里。” 师染没有就此延续话题,“我不需要你对我说这些。” 叶抚笑了笑,“当然可以,我不会强迫任何人,要是你现在马上发誓,从此以后不再叨扰我半分,我转头就走。”他一言一句地问:“你敢吗?” 这个问直击师染内心,让她懵了一下。 叶抚见此,摇头说:“你一直以为你挑战强大是在追求强大,不过也是逃避这一切自欺欺人的手段罢了。事实上,你想和我打架,并不是为了求一个输赢,也不是为了感受强大,而是为了看一看我和被你打败的人有什么区别罢了,然后再去区分,我们这些人和你的先生,至圣先师有什么区别。” 师染眼睛变得无神起来,里面装着的红色如同凝固的血,变得毫无生机,过了许久,她才回过神来,面色又苍白了几分,“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 叶抚轻声对她说:“如果我不知道这些的话,早在你苏醒的那天,那朵樱花就贯穿你的命门了。” 师染抬起头,难以言语。 叶抚继续说:“一个人背负着天下的秘密几千年,是一件很难的事吧。所以,你才从一个热爱读书的少女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师染有些害怕,害怕被提起某些事,畏惧地退后两步,艰难地问:“你……你到底是谁?” “哦,还没自我介绍。我叫叶抚,是三味书屋的先生。” “为什么……你……你会知道这些?” 叶抚颇为无奈地笑了笑,“其实我也不想知道这些麻烦事,但就是知道了。大概是因为……我无所不知吧。” 用无奈地语气说出这样的话,若是是在平时,定然会被师染当作一个蠢货,但是现在,事实告诉她,面前这个人不是蠢货。在她眼里,叶抚只是站在那里,什么都没做,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但却给人以莫大的压力。这份压力让她不知如何去面对,晃神一下,手里松力便不小心把敖听心丢到了地上,然后她回过神来又连忙将其捡起来。 这个小动作让叶抚再一次认识了什么叫“暴力”的云兽之王。 叶抚不急不缓地问:“世间很多很多人都试图去探究天下的秘密,而你,早就知道了,却隐藏了几千年,不惜落得个人人抱怨的骂名,甚至在两千年前选择沉睡。所以,你到底在怕什么呢?怕若是自己一不小心走错了,便给整座天下带了不可逆转的灾难?” 师染深吸一口气,恢复那身为女王的神情,然后说:“我没有怕什么,只不过在做自己的事情而已。”她的眼神里再也瞧不出什么来,一如既往的冷漠与充满煞气。 叶抚笑了笑,“不说也没关系。今天的话题便到此结束,你不必再来试探我,我跟他们每个人都不一样,跟这座天下的秘密没有任何关系;也不必再强行让自己认为自己是在追求强大,做真正想做的事即可。” 他迈步向前,从师染手中接过昏睡过去的敖听心,“小姑娘我就带走了,你有什么疑惑再来问我就是。” 师染愣了一下,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叶抚是如何把敖听心从自己手中拿走的。 再次回过神来时,叶抚已身在雾气当中,“不要学李命,心中的枷锁太多太多,以至于连问起的勇气都没有了。” 片刻之后,又从迷雾中传来声音,“你现在所在的地方叫时间迷雾,不要待太久,可能会改变时间哦。” 师染站在原地,望着那片已经见不到任何身影的迷雾。她已然忘却自己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沉浸在叶抚对她所说的一句句话里。 迷雾中, 叶抚这次没再拎着敖听心,而是将她抱着。这个小姑娘今天的确承受许多她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事。 见着她睡得香甜的模样,他笑了笑,“嘴上说着是食物,却连分毫伤害都没有,这就是暴力的云兽之王啊。” …… “我不是温柔的过客, 只是一个喜欢喝茶的牧羊人, 引领着那些迷途的羔羊。” 第二百八十九章 真与假向来模棱两可 一缕雾气凭空出现,卷动片刻后缓缓张大,再次结成一道门。 李命和莫长安同时将目光投过去,只见叶抚缓缓从雾气大门里走出来,怀里抱着敖听心。 “先生,你回来了。”李命上前。 叶抚点点头。 “她——” “你还是很关心她的。”叶抚看了看李命。 李命叹了口气,“我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了。” 叶抚点头,没多说其他,“她很好。” “那,你们之间是如何处理的?” 叶抚回答:“我同她之间没有必要去争斗,只是让她看了一些东西,跟她说了一些话而已。” 李命没有多问,呼出一口气,“多谢先生留情。” 叶抚深深地看了一眼李命,不再多说。他将敖听心递过去,“她没什么大碍,只是睡着了,过一会儿就好。” 李命将敖听心接过来,见后者的确只是睡着了,便让人将她带回房间休息。 之后,叶抚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开始钓鱼,大大小小的事情发生,让他还没能够正儿八经地享受钓鱼的惬意。 李命等候在雾气大门前,等待师染出来。 莫长安在一旁开口说:“这次过后,师染估计还是会在神秀湖待一段时间。” 李命点头,“神秀湖也还有着不少的家族门派等她去算账。” “她这样得罪大半个天下,真的好吗?” “她以前就是这样的,照样活到现在了。虽然她做事看上去不经过脑子,凭着拳头讲道理,但分寸还是在那儿的,最起码,也没见她把哪家哪家的老祖打死之类的。” “所以啊,我在想,她真正的面目到底是不是我们所看到的这样子的。”莫长安捋了捋胡子,眼神中带着思虑。“以前一段时间里,我闲着没什么事,虽然我现在也很闲……那段时间我特地研究过师染这个人,发现她特别喜欢找那种要么很高调,要么很低调的人打架,往往那种上千年不曾出世,一直潜修的人最受她关注。”他沉默了片刻,“或许我们都没有理解过她。” 李命悠悠开口,“她所表现出来的,所向世人传达的,便是那般,不需要任何人去理解她,独自一人,我行我素,即便是有着远大的目标,有着高深的看法,也不会让人去进入她的世界。我们都不能。” “那谁知道啊,天地下的事情又不是一个人说得完的。她让人所看到的,只有暴力、蛮横、不讲道理以及自大。很多人巴不得她死啊。” “换位思考,都是一样的。” “所以啊,我们能做到的,便只有各司其职,守好自己那一方净土就是了。”说着,他看了看李命。他想从李命的眼里看到一丝认同,但遗憾的是,没有看到。 李命说:“总还是要做点什么,不然,修得这一身本事没有任何意义。” “可别这么说了,说得一副决绝的样子,不吉利,不吉利。”莫长安使劲儿地摇头,长长的白胡子跟随着一起晃悠来晃悠去。 李命笑了笑,没再说。他看了看一边的叶抚,深深地呼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雾气大门再次浮动起来,从里面传来清淡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的,没有丝毫紊乱。 师染从里面走了出来,还是那副模样,还是那样的神情,与进去之前没有丝毫变化,以至于让人觉得她并没有在里面遭遇什么挫败。 与之一同出来的,还有她身上自带的让人不安的气息,迅速笼罩在整个船上,再次吸引来众人的目光,目光里是自发的畏惧与不适。 她是王,永远的王。 “如何?”李命问。 师染知道他在问什么,但她没有去回答,而是开口说:“你放心管好神秀湖大潮一事便是,我不会打扰。”她的语气很高傲,就好似这般是在施舍李命,“这些天,我会在北国留一段时间,还有不少账没算清楚。” 说着,她眯眼一笑,“至于那条可爱的小鱼儿,你可要看好了,下次再给我逮住,要换回去就没有那么轻松了。” 李命皱了皱眉,“师染,你以前可不会对差你那么多的人下手。” 她淡淡回答:“李命,人是会变的。” 李命无言以对。 说完,她不再理会李命,转身走到叶抚身旁。 叶抚没有看她,盯着海面说:“你把我的鱼吓跑了。” “你那么大的本事,不去扬名立万,就缩在这里钓鱼?”师染咬牙说。 叶抚笑了笑,“扬名立万对我有什么好处吗?我能做到的事情,需要扬名立万来帮吗?还有,你做那么多,是为了扬名立万吗?” 连续三个问,师染一个都答不上来。 师染呼了口气,“既然你知道那些事,那你有什么打算吗?” 叶抚说:“不要问我我有什么打算,你该问问自己有什么打算。如何去面对,如何去改变,如何去承受。” “哼,我知道我该做什么。” 叶抚笑道:“那便好。加油吧。” “加油?”师染皱了皱眉。 “努力的意思。” 师染深深地看了叶抚一眼。在她眼里,叶抚是一个谜团,无法去看破。对于这样一个人,她无法做到去信服,也不知道应不应该不信服。毕竟,他所传达出的信息,那么的让人惊颤。 “我想知道,那一天真的来临了,你会是什么立场?” “我不是你们任何一个人,与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关系,不要把任何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也不必要视我为敌。” “此话当真?” “就算是假,你也改变不了什么。” 师染沉默许久,悄然消失在叶抚身旁。至始至终她都没能看到叶抚的正脸。 她离去后,李命才重新回到叶抚身边,他其实是想知道他们之间说了什么的,但是他没有去问。他都没有开口去问,莫长安便更加不会了。 这般各自沉默着,过了一段时间后,李命突然开口说:“等到北海中心传来第一声鲸吟的时候,我们就返航了,届时,北海便要封海了。” “之后,便要准备大潮的事了吧。”叶抚应声。 李命点头,“圉围鲸平生只会鲸吟三次,全都在这大潮其间了。一次宣告天下,让世人皆知,这一代的圉围鲸走到尽头了,一次传承使命,将循复天地的使命传递给下一代的圉围鲸,一次鲸落,将千年所孕育的自然母气倾吐与天地之间。” “千年的默默无闻,只在这一月里贡献一切。”莫长安说。 “这是一个千年的终点。” 叶抚笑了笑,“也是一个千年的起点。” 李命也跟着笑了起来,只不过他笑得很含蓄,稍不注意便要以为他只是撇了一下嘴角。 三人一起,悠闲地聊着天,钓着鱼。 “对了,先生,能麻烦你一件事吗?”李命问。 “什么?”叶抚说。 李命无奈道:“师染留在神秀湖我还是不太放心,其他的倒是没什么大影响,只是敖听心这个小姑娘,能麻烦先生先替我照顾一段时间吗?这段时间,我可能无瑕顾及到她了,等大潮过后,我再亲自把她送回去。交给其他人照顾,似乎又没有谁挡得住师染,便只好请先生帮忙了。” “她可是个麻烦精啊。”叶抚想来有些头疼,光是一个胡兰就够了,再多一个敖听心的话,他难以去想象自己的生活将变得多么的糟糕。他看了一眼李命,叹了口气,“也行,只是这段时间的话,没什么问题。”能帮一点小忙的话,叶抚也还是不会拒绝,反正闲也是闲着。实在是烦的话,往小天地里一丢,过上个十天半个月就是了。 “有劳先生了。”李命满是歉意地说:“邀请先生来这神秀湖,玩倒是没玩一场,还麻烦了先生不少事。” 叶抚摇摇头,“有些事情始终都要去做的。” …… 一双眼睛缓缓睁开,看到的是黄褐色的木质顶板,以及一些夜光石散发出的光。 偏头望去,窗户关着,透过半透明的材质可以隐隐瞥见一抹弦月。已经是十一月下旬了。 敖听心从床上坐起来,环视一圈房间,然后发愣。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立马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好一阵子,实在是没有摸到半点伤口后,才松了口气。她生怕自己一觉醒来就少了一块肉。 她又看了看房间,顿时有些疑惑,怎么自己又回到了穿上,莫非那个恶女人真的把自己放了?她蹑手蹑脚地从穿上爬下来,缩着脑袋,将门拉开一条缝,朝外面看去。走廊上没什么人。 本来这艘船也就没多少人,船又大,所以走到哪儿都显得空荡荡的。 她看了半天,没发现什么异常后,确信自己是逃离了那恶女人的魔爪了,不禁长呼一口气。然后,她回到房间,再次打开窗,站在窗前犹豫不决。事实上,她还是想要溜走,毕竟跟随这艘船回到神秀湖的代价便是被送回龙宫,她哪里想要回去。但是,她又怕自己进了海再次被那恶女人给逮住。这一次又其他人在,能够逃离魔爪,但是下一次就不一定了。 事实说明,师染留给敖听心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以至于她现在看到海水的第一感觉不是亲切,而是害怕。 她在脑袋里思量半天,不断踱步纠结,过了好一会儿才无奈嘟囔着自语,“算了,还是不要冒险吧,去跟他们求求情,兴许就不把我送回去了。” 最终,求生的欲望还是略胜一筹。 这样想着,她深吸一口气,下足了决心,打开房门,朝着外面的钓鱼台走去。一路上她小心翼翼,生怕那恶女人还没有离开,就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突然袭击。 钓鱼台还是蛮大的,到了钓鱼台后,她第一时间没有找到李命等人,倒是这艘船的船长陈承嗣先发现了她。 “你醒了。”陈承嗣笑着走过来。 警惕的敖听心突然听见有人说话,吓了一跳,见着是陈承嗣后,她才小松一口气,“我睡了多久了?” “几个时辰而已。” 她眼睛四下转了转,然后低声问:“那个恶女人呢?” 陈承嗣知道她在说师染,见着她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不禁打趣道:“你找她吗?我带你去。” 敖听心连忙摇手摇头,慌张地说:“不不不,我不了,我只是问问,不找,不找。” 陈承嗣笑了笑,没再逗弄,便问:“你找长山先生吗?” 敖听心听此,小声嘀咕,“原来那个家伙真的是长山先生啊……”她点了点头,“嗯,我找长山先生。” “跟我来。”陈承嗣转身迈开步伐。 敖听心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不断地东张西望,要把一切都收在眼底,才放心。 实在是太过在意周围了,以至于走到李命等人身前了,才回过神来。她第一时间在三人里面锁定了叶抚的身影,然后下意识地跟他拉开距离,躲到一边去。 李命招了招手,“小家伙,过来。” 敖听心迈动步伐,一点一点走了过去,保持到她所认为的安全距离后,便停住了步伐,“是长……长山先生吧,先前我多有得罪,还希望先生不要怪罪。” 李命笑道,“你哪里得罪我了?” 敖听心转了转眼睛,“没有相信你的话吧。”她说着,自己都有些不确信了,“大概?” “如果我是你,我也不会信我说的话,所以,你没必要向我道歉。”李命说。他偏头,看了看叶抚,“倒是这位先生,你应该好好地道歉,然后再道谢。” 敖听心看了一眼叶抚,见着后者没什么表情的表情,努了努嘴。 知道敖听心对叶抚有所误会,李命便想着去化解,毕竟,之后一段时间她还得依靠叶抚。他开口说:“小家伙,你可知若不是这位先生,你如今已经被那云兽之王带走了?” 敖听心对叶抚的偏见太深,以至于她对这件事产生怀疑,她不禁问:“难道不是长山先生你帮了那个恶女人,她才放过我的?” “但是你要分清楚,若不是这位先生,我也帮不了她。”李命看得出来,敖听心对叶抚偏见很深,先入为主地认为他是坏人了。“更何况,即便是我帮了她,她也不一定会放了你。先前,是这位先生把你从雾气大门里抱出来的。” “抱?”整整三句话里,敖听心就只关注到这个字了,“不是拎吗?”她不相信那个把自己跟拎蛇一样的人会抱着自己出来。 李命哭笑不得,“合着,你是对这个有怨念吗?” “我是龙……”她小声嘀咕一句,都不敢说大了。以前还以身为龙而骄傲,带着种族的骨气,但是这短短一天里,一身傲气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她发现,这里的人并不会因为她的身份便如何待见她。夹起龙尾巴,做个人才是王道。 “要是你先前肯好好说话,也不至于如此了。”李命说,“本来最开始便是这位先生把你从海里面救起来的,你醒来二话不说先摆一道脾气,任谁也不会待见你的。” 敖听心仔细回想先前的事情,想来好像的确是那样的,先前她就是先入为主地认为这船上所有人都是坏人了,不然的话,也没有后面那么多事了。这般想着,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羞意与尴尬就爬上脸了,不过那点面子放不下来,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不是每个人都有好脾气,都能包容你,对你好。”李命说,“我对你好,你大可不必感谢,因为我认识你,不需要用你的感谢来说服自己没后悔帮你。但是别人就不一样了,你不可以忽视掉其他人的任何善意。也不要觉得你是龙,你身份高贵,便理所应当地得到他人的尊重。孩子,那不现实。以德报怨这种事是极高的品尚,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敖听心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听着李命的教诲。 莫长安在一旁打圆场,“行了行了,小孩子嘛,说得多了反而不好,要循序渐进。” 敖听心不想别人认为自己是小孩子,但事实是,在他们面前,自己的确只是小孩子。在龙宫里,被父王,兄长们,以及大大小小的海妖们照料着,宠溺着,理所应当地去享受所得的善意。但是在外面来,她发现,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地给自己善意,更不会有人承受了自己的恶意后,还给自己善意。 “对……对不起。”在娇惯之中长大,但所幸的是还没被娇惯糊涂了心志,蒙昏了头脑,分得清是非。她哽咽着,没有委屈,只是小孩子般敏感。“请你不要把我送回去……我还有事……我还不想回去……”这句话里,带着委屈。 李命缓和一些语气,“这段时间,你就算是想回去都回不去了。” “为……为什么?”她抬起头,抹干眼泪问。 李命说:“云兽之王走之前给你留了一句话。” “什……什么?”一听到这个名字,她便不禁有些害怕。 “她让你小心一点,不要再被她逮住了,不然……”李命笑了笑。 敖听心看着李命的笑都觉得害怕。 一旁的莫长安哭笑不得,倒是没想到李命居然还会这样不正经地去吓别人。 “那……我该怎么办呀!她那么厉害,要抓我不是很简答吗?”敖听心慌乱起来,眼睛也不知道看哪儿了,到处乱瞥,试图找个地方藏起来。 “我拿她没办法,所以,你指望我没用的。”李命继续唬弄。 敖听心急昏了脑袋,“那我还是原地去世算了,被她抓住肯定没好果子吃的。” “我拿她没办法,但是这位先生可以。”李命看了看叶抚。对于敖听心这个心智,吓她一吓,吓怕了就听话了。 敖听心无颜再面对叶抚了,“可是……可是我已经惹他不开心了。” “所以,你要想办法解决。” “我该怎么做?” “道歉啊,先道歉,再好好感谢一番。” 敖听心踟躇难行,心里很是别扭,迈不过那道坎儿。她望着叶抚的背影,一下又一下,总觉得难以启齿。 李命和莫长安都没有多说话,不给她压力,让她自己去面对。 她一步一顿,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叶抚背后,正打算开口,可不知道如何称呼才是,连忙转身跑到李命面前问:“我该怎么称呼他啊?” “叫叶先生吧。”李命本打算让她叫先生的,可想来觉得那似乎不太妥当,太过逾越了。 敖听心点点头,再一次顿到叶抚背后,支吾半天才开口,“叶……叶——” “可别,我还没那么老。”叶抚开口打断她。 敖听心愣了一下,连声说:“没……没——” “我也不是女的,不要占我便宜。” 敖听心这下子急了,一双手不知如何安放,晃个不停,“不不……我只是紧张,紧张。” “因为紧张,所以想占我便宜?” “没有,没有,没有,我没有想占便宜。” 叶抚瞥了她一眼,见她都急得快哭了,便不再逗她,“找我什么事?” 敖听心深吸一口气,把眼泪憋回去,行了个大礼,从头到脚,“叶先生,对不起!” “我先前不该骂你。” “骂我什么?” “混蛋,大恶人。” “喏,你看,你又骂我。” 敖听心抬起头,刚憋回去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委屈巴巴地看着叶抚。 叶抚站起来,“我知道你的来意,不用向我道歉,我还不至于小气到和一个小孩子置气,也不必向我道谢,救你只是看在李命的面子上,若没有这回事,我早把你扔海里了。” 叶抚的语气很直,听得敖听心心里凉凄凄的。她不懂得什么排忧解愁,情绪全表现出来,以哭的方式表达。不过,她哭的时候只是一个默默地掉眼泪,不出声。 “拿着这个。”叶抚将鱼竿递给她。 敖听心抿着嘴,把鱼竿接过来。 “什么本事都不许用,也不许让别人帮忙,以普通人的能力钓鱼,鱼饵在这里,一天之内能钓上来三条鱼,我就帮你。” 叶抚说完,一道神通撒下,禁锢住她全身术法和龙威,然后背着手,转身便离去,留下她一个人独自哽咽。 敖听心偏头看着叶抚的背影,看了半天,见他没有丝毫回头的迹象后,才继续抽泣着老老实实地坐下来。 她哪里会钓鱼,什么本事都不用的话,没有人教,只好干看着鱼竿和海水。干看了半天,才一把袖子抹掉泪,撑起脖子望别人是怎么做的,然后开始给鱼钩上饵,因为叶抚的鱼钩是饕餮骨做的,倔强得很,她上饵上了半天都上不上去。这么一来,就开始急,心里一急,手上的动作就搞不好,手上动作搞不好,就更急,如此循环往复,手都给鱼钩扎破了,也没上好鱼饵,更不说起竿钓鱼了。 小姑娘心里又开始委屈,感叹自己命运多舛,脑袋埋在腿间哭了半天,哭够了,就继续折腾给鱼钩上饵。 远处,李命和莫长安遥遥望着敖听心像个笨蛋一样笨手笨脚地鼓捣。 莫长安不禁嘀咕,“这会不会太勉强了。一点本事都不用的话,在这深海区,就算是钓鱼老手也不一定掉的起来鱼,何况她一个小孩子,没了龙威和神通,顶了天也就只是个十岁的小孩子吧,还从来没钓过鱼,而且那鱼钩还是饕餮骨。” 莫长安光是说着,都觉得难。 李命说:“先生大抵上也没有置气吧,练一练她也没什么问题。” 他回头瞧了瞧身后的船舱走廊,心里不由得感叹,先生还是很实在啊,一句道理话都不讲,就给敖听心上了一课了。当他感受到藏匿在船底海水下,等候着时机去咬饵的小鱼时,不禁笑了笑,想着,这样的先生也还是挺有人情味儿的。 “你笑什么?”莫长安问。 李命说:“我笑啊,要是是你,不用术法神通,肯定一条鱼都钓不起来。” 莫长安顿时不乐意了,吹胡子瞪眼地叫道:“你不服气我,有本事我们比一比,都不用术法神通,看谁先钓起来!” 李命那疲倦的眼角难得舒展开来,一连笑了几声。 “比,比一遭!” 第二百九十章 鲸吟,千年之终 夕阳从极远的地方淌过来,将钓鱼台上女孩娇小身躯的影子拉得巨长无比,一直投递到船舱走廊的门口才作数。 叶抚站在走廊门口,远远地望着那个还拽着一根鱼竿的女孩儿。在细致的目光下,他看见她的双手在微微的颤抖,而且看样子已经持续了很久了。 现在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了,待到夕阳沉入大海,便算是一整天了。 叶抚至始至终都知道,她不可能钓得上来鱼,没有奇迹发生,他也知道,自己并非真的是让她去钓上鱼来。在他的目的里,之所以让她在一天之内钓起来三条鱼,最主要的不过是为了看她是否有耐心能够安坐一整天,以此来确定在之后的一个月里,她有没有可能打搅自己清净的生活,次要的目的才是顺带着让她懂得一些为人处世的东西。 领着三个学生这么久,他也染上了一种名为“老师病”的病症,会下意识地,习惯性地去教导别人一些东西,即便那人或许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不过,这离“好为人师”还有着不短的距离,他没有到那样丧心病狂的地步。 敖听心的不远处,是李命和莫长安。他们以着孩子般幼稚的心态去比较,看谁能够不凭借多余的本事先钓起来一条鱼。实际上,叶抚很清楚,他们不过是在陪同着敖听心一起,不需要说话,只需要坐在她的不远处,和她做着一样的事,便能给她鼓励,给她打气。他们以着他们的方式表达着善意。 叶抚迈动步伐,一步一步向前走去,钓鱼台上浮现起他的同样狭长的影子。 他来到敖听心身后,一开始只是默默地站在她身后,没有说话,也没有去惊扰她,只是看着。 敖听心在这里坐了快一整天了,并没有成功地钓上来一条鱼,小虾小蟹都不曾见到,即便有着不少鱼被鱼饵吸引,来咬钩,也成功地从她生疏的技巧下逃脱了。在平静的湖面上钓鱼已是很考验人的耐心和技巧了,何况是这最小的海浪都比人高的深海区,她的耐心经受住了考验,至始至终没有离开这里一步,自暴自弃过,抱怨大哭过,但在那之后,还是重新拿起鱼竿继续面对。她的技巧无法经受考验,所以现实里,她一条鱼也钓不起来。 “怎么样了?”叶抚在她背后轻声开口。 敖听心身子颤了一下,不肯回头去看叶抚,绷紧身子一句话也不说。 “还有一刻钟。一天一共九十六刻钟,九十五刻钟里你没有钓上来一条鱼,这最后的一刻钟里,你还想钓起来三条鱼吗?” 敖听心咬牙说:“还有一刻钟。” 叶抚笑了笑,坐在她旁边的凳子上,“这一刻钟里会有奇迹吗?” “就算是钓起鱼来了,那也不是奇迹。”敖听心倔强地说。 “为什么?” “奇迹是不可能中的可能,但钓鱼这种事不会是不可能的。” “所以你才不放弃?” “有可能的事情,干嘛要放弃。” “到最后都没能钓起来三条鱼怎么办?” “那就意味着我输了,不能怎么办。”敖听心咬咬牙。 叶抚笑了笑,然后岔开话题,“在这儿坐了一天了,累吗?” 敖听心被叶抚禁锢住了身体里的一切特性力量,基本就跟个普通人差不多,说不累是不可能的,但是她偏偏倔强地说:“不累,一点都不!” “不要强撑着,累了的话就说出来,我立马解掉你身上的力量禁锢。” 敖听心手指颤了一下,酸痛的感觉立马袭来,然后带起全身的酸痛感,她一句话都不说,不想被叶抚的话所蛊惑。 “真的不累吗?”叶抚又问。 敖听心闷了一口气,然后别过头去说:“你要是讨厌我,嫌弃我,不想带着我就说出来,我不会勉强的,毕竟我本来就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了。” 叶抚笑问:“哦?为什么那么想?” “我坐在这儿一天,眼睛光看着海里了,但脑袋没停过,一直在回想这两天的事情,想清楚了,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本来就没有资格再请求你们什么事,一直以来,都是我在承受你们的善意,即便你们什么都不理会,什么都不管,你们也不会有任何损失,反倒是我,是个彻头彻尾的麻烦,自大,不讲道理,蛮横,还没有大本事。”敖听心带着哭腔说,“要是我连坐在这儿钓鱼的决心都没有的话,就真的没有一点用了。” 经历了这多灾多难的两天,敖听心再也没有了身份上的自傲,那点被娇惯的幼稚思想也被冲刷得丝毫不剩,或许,按照正常的节奏下去,她会在许久以后再渐渐明白一些道理,但这两天的事让她提前懂得了一些事。 敖听心把眼泪憋回去,继续看着漂浮在海浪上的渔线。 叶抚也没再说话,能从敖听心嘴里听到那番话,已经在他意料之外了。不得不说,她是一个愿意承认错误,愿意去思考的人。于他而言,她钓不钓得到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有这样一番思考。毕竟,从一开始他就答应了李命帮他照顾敖听心一段时间,而他只是想让敖听心学会他给他的善意并非理所应当。如果她没有这样一番思考,还是一开始那样的傲慢与蛮横的话,他不会选择将她带在自己身边,而是随意地扔在小天地里任她胡作非为。 一条小鱼扑腾扑腾地从船底的海水里游了出来,扑腾扑腾地到那鱼钩面前,一口将钩给咬住。 钓鱼台上的敖听心手已经酸麻得很了,并没有第一时间感受到鱼竿在被拽动,直到第二次拉扯感传来,她才忽地意识到,眼中迸发出光彩来,使劲儿一拽,然后因为使力过大,两条手臂瞬间抽痛起来,不过她哪里有心思去关注这些,一双眼睛全在窜出海底的那条小鱼身上了。 映衬着最后一点夕阳,那小鱼的鳞片闪耀着缤纷的色彩,它的影子落在敖听心的脸上,成为此刻,她世界里的全部。这不是她见过的最美最壮观的场景,但毫无疑问,将深深镌刻在她心里。那条普通的小鱼,代表的是她跃出海面后的第一次成长。 夕阳没入海底。 到最后,敖听心也还是没能钓起来三条鱼,不过她并没有被失望所包裹,反而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满足。 她拽着那条扑腾的小鱼,回头望着叶抚,脸上是纯粹的笑容,似炫耀地说道:“你看吧,最后一刻钟也不能放弃的。”她像是在简单的陈述这个事实,也像是在同叶抚说明她坚持到最后是一件正确的事。她知道自己没有实现叶抚的要求,但即便如此,她觉得自己实现了许多,也得到了许多。 叶抚没有告诉她,那条小鱼其实是他安排的,那太残忍,无疑是在告诉她,你所努力的,所坚持的,实际上一文不值。小孩子需要学会接受现实,但并不意味着成长的路上全是惨淡。 “但,只有一条呢。”叶抚说。 敖听心坐下来,捧着可怜的小鱼,眼角那一丝金色的痕迹弯了弯,“嗯,只有一条。我没有达成叶先生给的要求,这是我自己的失败。我会和长山先生说的,不怪叶先生你,是我自己的问题。” 她蹲下来,将小鱼扔进海里,看着它的影子迅速消失在深色之中。 叶抚在后面叹了口气,“但是在这之前,我就答应了长山先生要照顾你,你说该怎么办呢?” 敖听心立马扭过头,瞪着眼看了半天,然后问:“那为什么,还要我钓鱼?” 叶抚笑了笑,“我答应帮他照顾你,是答应的他,没有答应你。你先前来请求我,自然的,我给了你这样的考验。遗憾的是,你没有完成我的考验。” 在这一刻,敖听心并没有一丝开心,忽然地,变得好不甘心,忽然到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自己的情绪是不甘心,而不是因为不用担心云兽之王的威胁而开心。她觉得,自己还远远没能进入到叶抚的视线里,却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什么想进入到叶抚的视线里。不过,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还能够跟在叶抚身边,不是因为自己被他所承认了,而是因为他已经答应了别人。 她站起来,别扭地长据一礼,诚恳地说:“今后的一个月,麻烦叶先生了。” “今后的一个月,不要让我失望。”叶抚说。 敖听心心里有些疑惑,为什么会说失望呢?她没有问出来,郑重地点了点头。 …… 叶抚坐在凳子上,看着已经变成一道勾的月亮,虚着眼睛,像是在回忆什么。 敖听心坐在他旁边,想要说些话,但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又生怕自己打扰到叶抚,便同他一般,默默地看着勾月发呆。 直到一道空灵的、缥缈的、遥远的吟叫声从那北海中心传来。 美丽的圉围鲸鲸吟从四面八方,传向这座天下的每一个角落,向世人宣告,这一个千年,已走到终点。 那充满了穿透力的、绝美的不带有任何杂质的声音一遍又一遍环绕在这片海域上,没有来自深海的压抑与沉重,更像是母亲给予孩子的最后一点温柔。 “那是什么?”敖听心抬起头问。 “圉围鲸的叫声。”叶抚答。 “好好听。” “是很好听。” “也好温柔。” “的确,很温柔。” “为什么会叫?” “因为它们要让世人知道一个千年结束了。” “听上去很像计时器啊。” “是啊,它们就是这座天下的计时器,历久地记载着一个又一个千年。” …… “停了吗?” “停了。” “这么好听的声音,真不想停下来啊。” “但始终会停的,这是它们的使命。” …… 船长陈承嗣站在高高的瞭望台上,望了一眼极远的那北海中心,正声大呼: “收竿!返航!” …… 在对神秀湖七大家的拜访里,除了在公孙家的事以外,便只是陈经年的挑战算得上值得提起的事了。自从有了陈经年这么一遭,之后的行程里,曲红绡再也没有碰到谁谁谁前来挑战,按照顺序来,将七大家挨个挨个拜访了。 拜访之中,大都只是一些简单的交谈,以及礼仪性的馈赠,没有什么特别稀奇的,唯一一件不同的事也只是在陆家的时候,陆家的陆北辰单独和曲红绡聊了一聊,也不是说挑战,只是问了一问黑石城大幕时的事。陆家的陆玉儿在黑石城大幕里面被守林人惩罚了,失去了一身道骨以及修为,如今还在药坛子里面养着。陆北辰是陆玉儿的亲兄,不愿意相信陆玉儿只是简简单单地逾越了大幕规矩,便询问了曲红绡这个亲自参加过黑石城大幕的人。 曲红绡并不知道具体的事,便只是将黑石城大幕的规矩同他清清楚楚地说了一遍。陆北辰听后,也没有多打扰,不过看其神情,还是不太愿意相信。毕竟是亲妹妹,遭遇这般事不得不上心。 用了差不多一天的时间,一直到半夜,曲红绡三人才回到洞天。 这天晚上。 曲红绡从叶抚那里听来了他对胡兰的安排后,便打算在这之前,暂且放下一些其他事,同两个师妹好好玩一玩,一是自己大半时间都不在她们身边,想尽可能趁着这段时间弥补一些,然后便是她打算在这段时间里,将先生叶抚无法随意传达给胡兰的胡兰,循序渐进地同她透露,渐渐地让她有一个接受的心理。 所以,她原本打算拜访完几大家后,便带她们到北国更北端的墨海和雪山去。但回来后,胡兰一直没什么精神,心不在焉地,她便打算缓一缓再出发。她知道胡兰再为什么而心不在焉,便是之前三人所讨论起的那“自己是否在先生心里是不可取代的”这件事。 秦三月本来便是心思细腻且属知性一方,对这般事看得很明白,也想得很开,不会因此而犯愁;至于曲红绡,她虽说阅历比秦三月广,但不如她一颗七窍玲珑心看事细致,看不明白,看不透彻自己如何去想在先生心里的地位,可就算是不明白,她也不会在这方面多想,她便是那种想不到好的方面,也不会去想坏的方面的性格。 至于胡兰就不一样了,她便是既想不明白,也容易往坏的方面想。她的性格比较极端,要么乐观开朗得没心没肺,要么多愁善感到心事重重。好在的是,她这样的负面情绪别人察觉得到,能够帮到她。若换作秦三月有这样的负面情绪的话,估计除了叶抚没有人能够察觉得到,她善于隐藏自己。 侍女墨香见她们回来后,便燃起了火炤里的灵炭火。 胡兰无心其他,就坐在火炤房里,愣愣地瞧着火焰发呆。 面对这种情况,曲红绡是应付不过来的,光是情感表现得那么明显的温早见她都难以应付,何况这关乎不到自己事的胡兰。她也只好看秦三月的,许多时间的相处下来,她知道秦三月比任何人都擅长去捕捉微小的事物。 秦三月在外面儿瞧见了,便同曲红绡说:“曲姐姐,你去陪胡兰说会儿话吧。” “为什么是我?”曲红绡问。 秦三月认真同她分析,“胡兰现在需要的其实并不是安慰,只是陪同便足够了,在她眼里,我是能够照顾她的姐姐,但并不是给她带来安全感与依赖感的人。老师和曲姐姐你才是,她憧憬着你们,也同样的会在心里依赖你们。” 曲红绡眉目微沉,“可是,她不能依赖任何人。” 秦三月眼瞳跳了一下,她瞥了一眼胡兰,又看了一眼曲红绡,分析着这些天来老师的态度与表现,差不多也明白,老师是要胡兰一个人出去成长了。她轻轻吸气,然后温声道:“但是她现在需要。”她走上前,轻轻捏着曲红绡的双手,仰目看着她的双眼,请求着说:“不论如何,在那之前,我都还希望姐姐你能让胡兰依赖你。成长不是一蹴而就的,总需要一些事情去调合。” 曲红绡看着秦三月,叹了口气,“果然,就算是不跟你说,你还是能猜到。” 秦三月微笑着摇摇头,“虽然我觉得让胡兰现在去面对一些事情会很难,但是我相信,老师这样安排是正确的。老师为我们以后的路操心,但我们不能始终让他操心的。人的成长是多面的,老师站在胡兰的正面,引领着她,让她不至于迷失方向,而我们能够做到的,便是站在她后面,让她回头遥望时,不是空荡荡一片。” 曲红绡轻声笑了笑,“我虽说是大师姐,但在许多方面的确是远不如你。” 秦三月抿嘴一笑,“你们都是要站到最前面的人,那我能做到最好的,便是站在你们后面了。” 曲红绡想说些什么,秦三月打断了她,“不需要。你们只管向前走便是。” 这一刻,见着秦三月那一对明澈却又格外幽深的双眼,听着她一句一句说出来的温柔话语,曲红绡的心被深深触动了。她看了一眼,将秦三月的微笑印刻在脑海里,转身离去。 秦三月始终是那副表情,浅浅笑意挂在嘴角,却又不似在笑。她看着火炤里的师姐和师妹,看了片刻后,转身进了房间。 “还好吗?”曲红绡问胡兰。 胡兰勉强一笑,“挺好的。” 曲红绡说不来委婉的话,直直地说:“你若实在不明白,等先生回来,你去亲口问她,要是问不出口,我便替你去问。” 胡兰慌忙说:“不要不要。要是这般事都让大师姐帮忙,未免显得我太愚笨了。” 说完,她便又低着头看着火焰。 曲红绡沉默片刻后又说:“你不能始终奢望先生在你身边。当初你的目标是仗剑天涯,先生不可能陪你一起。便是在这样的时间里,你也要日日夜夜去担心先生会不会忘却自己吗?” 胡兰抿了抿嘴,“我也不想那般,也不想让自己违背初心。可这种事,不想去想,却偏偏在脑袋里冒出来。” 曲红绡看着胡兰皱着的眉头,心里叹了口气,留给胡兰去改变心态的时间并不多。她记得,在胡兰这个年纪时,自己还只是驼铃山上的采药童子,只需要管好一峰的药草便是,每天跑跑山路,检查各株灵植健康完好与否便是了。外界许多人都以为她是从小便开始修炼,实际上在十四岁以前,她都只是一个单纯的对世界怀揣美好幻想的采药童子,十四岁之后,在驼铃山的师父才开始让她修炼。十岁的自己,其实是远远不如胡兰这般的心智的。 她还能想象,在之后的几年里,胡兰要面对的越来越多,越来越艰难。 这么小的姑娘,要在肩上挑起一座大山来,曲红绡想想都有些于心不忍。在这两天里,她许多次想过先生这样的安排会不会太过不近人情,会不会有些强人所难,甚至想过如何去替胡兰求情。但是到最后,她都放弃了。她很清楚,先生要考虑的事比自己多太多了。 曲红绡也能想象得到,胡兰将太多的感情倾注在先生身上,而自己又并没能发现。在她的猜想里,胡兰的感情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越来越深沉,越来越成熟,以至于到无法去面对的程度。她很清楚,这不是先生想看到的,所以她才在之前对胡兰说“你想从先生哪里得到什么答案,他就会给你什么答案”。 “不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有你自己精彩的故事。”曲红绡不再去多说其他,将这句话说给胡兰。 胡兰深深点头。 这样心不在焉的胡兰,曲红绡觉得便是带她出去,也是毫无意义的,所以到最后她还是决定等到先生回来,排舒一切后再去。 在等待叶抚回来的几天里,曲红绡没有让胡兰去修炼,只让她单纯地读书,然后她自己在一旁陪同。而秦三月则是继续研究叶抚交给她的功课,也就是升华这洞天的聚灵阵。在这其间,窦问璇又一次来拜访过,虽然没见着叶抚,但是知道了一个更加惊人的秘密,那便是驼铃山堂堂人间行者曲红绡是叶抚的学生。曲红绡并无遮拦,也不在意她知道这件事,随意地同她聊了一些后,便作罢。至于,窦问璇时候会如何去看待和利用这件事,她也不在意。说实在的,即便是驼铃山知道了这件事,她也不会在意。 五天的时间一晃而过。 北方的海岸口,钓鱼船终于停靠。 一些简单的交谈后,便各自分道。 李命是大忙人,回到了北国便开始去着手准备一些事,莫长安则是又一番邀请叶抚做客后也回自己本家了。船上的其他人不熟识叶抚身份几何,没敢多说其他,几句客气话后,都相继离开。 叶抚便领着敖听心从海岸口回百家城了。 敖听心自出生起,便一直呆在海里,虽然常常从兄长们以及父辈那里听过陆地上的事,但到底没有亲眼见过,如今瞧见了,兴趣满满,什么东西一旦瞧着了,便挪不开目光。她又还是在心底里畏惧叶抚,所以也不敢随便问出来,只得老老实实跟在他后面,闷声不开口,全部看在眼里,憋在心里就好了。 叶抚性格也就是那般,别人不问,他也不会刻意地去说,除了和自己关系好的以外。若是换作胡兰,他肯定就主动地去说了,而真是胡兰的话,也不会憋在心里不问了。 见新奇见多了后,敖听心不再将心思全部放在这些上面,开始有自己的打量了。 “叶先生,我能请求你一件事吗?”她本想拉住叶抚的衣襟,但又有些不敢,便提高声音问。 叶抚步伐不停,只是转身说:“你说。” “我能不能不一直跟在你身边?”对于这个请求,敖听心心里其实是没谱的,但她还是问了出来,毕竟,她到神秀湖来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寻找恩人,自然不可能一直跟在叶抚身边。 叶抚点头,“可以。” 叶抚答应得很直接,很简单,以至于敖听心还没反应过来。她下意识地问:“叶先生不问我为什么吗?” 叶抚反问:“你想让我问吗?” 敖听心哪里知道自己想不想,只不过是下意识地问了出来而已。她想了一下,既然自己承着叶抚的恩情,也不好去隐瞒,便主动说:“其实,我到神秀湖来是问了寻找恩人的。我以前在临近中州的一处地方被盗鱼人抓到了,是我的恩人救了我。所以我想找到恩人,然后感谢报答。” “你知道你的恩人在神秀湖?” “不知道,”她憨憨一笑,“我只是感觉在。” 叶抚点点头,“没问题,留不留在我身边是你的自由,你想去找就去吧,不必担心云兽之王。不过,我先带你去我住的地方,免得你到时候找不到我。” 敖听心“嗯嗯”地点了点头。从叶抚这里得到了同意后,她心里舒畅许多,想着,这位先生其实也很平和的嘛。 她跟随在叶抚身后,穿行在百家城长长的街道上,然后从缩地成寸阵里到了朝天商行的洞天之地。 这时,还是早上。 走到洞天前,他将开门用的器具放进门槽,然后推开门。 开门后,他看见墨香正侯在火炤前,等火炤里的火升得极高。 墨香回头看了看,立马站起来,呼道:“先生,你回来了。” 叶抚笑了笑,“早上好。”他走进去,便坐在火炤旁,“这几天发生什么事了吗?” 墨香想了想,“没什么需要注意的事。” 叶抚点点头。 “要去备些食材吗?”墨香看见了叶抚身后的敖听心,她问。服侍其他客人时,几乎不需做备食材这么件事,但这位先生有时候会需要。 叶抚摇头,“不必了。” 墨香应下来,然后从火炤里退了下去。 叶抚偏头看了看阁楼,那里有些动静。 二楼,原本胡兰是正读着书的,曲红绡在一边让秦三月帮她收拾头发。忽地,胡兰听到院子里有人在说话,然后一细听,立马便确认了那是先生的声音。啊,先生回来了。 胡兰不知怎么想的,一句话也没说,扔下书便兴冲冲打开窗,看到火炤里的确坐着先生后,顺手披了件风衣便朝楼下去。 秦三月见着她的模样,便知发生了什么,笑着对曲红绡说:“先生回来了。” 曲红绡听此,下意识一动。 秦三月连忙将她按住,“别急,头发乱了。” 曲红绡眨眨眼,老老实实地坐下来。 “先生!先生!” 人未至,声已到。 一抹亮红色的身影迅速从前门跑出来,一溜烟地在院子里穿过,然后冲进火炤里。 “你回来啦!”胡兰的高兴全部摆在脸上了,引得眼睛发亮。 只是,片刻后,她在叶抚旁边看到了个安安静静的漂亮小姑娘,先前在阁楼上因为视角的缘故没有看见。 只是瞬间,她的笑容凝固了,如同寒冬大雪落在脸上,凉了个大片。她曾很多次同叶抚耍脾气时,都会用“你肯定是在外面有别的小姑娘了,才对我不好”这样的话。但是她从没想过,这样的事情真的会发生。 她觉得自己心都要碎掉了。 妙书屋 第二百九十一章 独一无二 胡兰独自一人坐在一面。叶抚和敖听心坐在另一面。他们相对着。 本该最为激动的胡兰却一句话不说,闷头坐在那里,时不时以一种怪异的眼神看向叶抚,后者回以目光时,她又立马躲开。看样子,她在等叶抚解释。 叶抚会解释吗?他不会。 “这几天,你们在干嘛?”叶抚问。 胡兰没有说话,她的心思全不在这上面。 “胡兰?”叶抚叫道。 胡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有些说不出的哀伤在里面。 “有在听我说话吗?” 胡兰点点头。 敖听心坐在一旁,没有参与到他们之间,神游天外似的微微仰着头,看着阁楼的一角。她幻想着自己找到恩人时,该如何去感谢,不对不对,要先问名字,上一次连名字都还不曾问来就不见了。 “那为什么不回答我?” 胡兰抿着嘴,“第一天,师姐带着我们在拜访神秀湖几个家族,之后,就一直在洞天里。在洞天里等你回来。” 她憋着气说了出来,末尾的时候带着抑制不住的颤音。 叶抚看了她一眼,没有就此多说其他。他用长钳翻动火坑里的灵炭火,零碎的火星知啦啦地飞出来,窜到空中然后迅速湮灭。 “她……她是谁?”胡兰最后还是没有憋住,颤抖着问了出来。 敖听心听到谈论起自己,低下头看了看。与胡兰不同,她的目光里是天性使然的好奇。 “前几天认识的,发生了一些事,我帮一位友人照顾她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是多久?” “一个月。” “一个月……”胡兰重复一遍。 叶抚皱了皱眉,他觉得她有点奇怪。 “只有一个月吗?”胡兰问,有些迫不及待。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 叶抚说:“兴许会久一点。” “久一点是多久?” “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 “胡兰?” “什么?” “我不在时,有认真做功课吗?” “有,师姐在看着。”胡兰说着,陡转语气,“为什么要转移话题?” 叶抚语气愠怒,“胡兰,你有些失礼了。” 这不是一个学生对先生说话用的语气。叶抚听得出来,胡兰在质问自己。 “我没有!”胡兰情绪激动起来,噙着泪,似乎对叶抚冤枉她感到委屈。 敖听心缩了缩脖子,看不懂现在的局势,不敢开口说话。 “老师!”秦三月的呼声打破了僵持与尴尬着的局势。 胡兰偷偷地把眼角的泪花抹去,然后立马吸了两口气,平静一下心情。 曲红绡和秦三月从院子里进来。她们一下子就察觉到气氛的异常,将目光在敖听心身上停留了片刻。 “这位小姑娘是?”曲红绡看了看敖听心额头上的微微凸起的龙角,问道。她皱着眉,觉得有些奇怪。 敖听心以同样的目光看着曲红绡,瞪大的眼睛里满是一种探求的意味。她像是在曲红绡身上寻找什么,目光渐渐变得炙热起来,但又没有带着分毫恶意在里面。 叶抚稍稍看了看,然后说:“前两天认识的,帮一位友人暂且照顾一段时间……”他说着,看了看胡兰,然后改口道:“照顾一个月。”将最后三个字咬得分外重一些。 胡兰抖了抖身子,下意识地抓住身旁曲红绡的手,寻求一丝依靠。 曲红绡对胡兰的小动作出意心知肚明,便撰紧了她。她看着敖听心又问:“她是龙族的吗?” “龙族……”秦三月和胡兰同时抬目看了看,确目地看着敖听心头上那一对微微凸起的角。 “嗯。” “气息有些熟悉。”曲红绡转目想了想,轻声道。 “你也觉得熟悉吗?”敖听心忽然开口说话,分外激动,眼中几乎要涌出星辰来,一双手握得紧紧的。 曲红绡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敖听心站起来,同坐着的叶抚差不多高。她脸上画满了美好,欣喜地问:“你两年前是不是经过了中州南边三百里的黑匣海域?” 曲红绡在脑海里一番探索后,点点头,“是经过了那个地方,你为什么——”她忽然想起什么,“你是那条小龙?” 敖听心兴奋得蹦了起来,两边眼角的金色卷叶状印记泛起浅淡的光,变得生动起来,“是我,是我!” 她激动得忘了形,迫不及待地从叶抚背后绕过去,然后整个身子扑进曲红绡怀里,抱得紧紧的,然后抬起头,笑满了整张脸,“恩人,我终于找到你了!”说着,她觉得自己用“终于”这个词似乎不太妥,毕竟并没有怎么寻找过,立马改口,“我找到你了,恩人!” 曲红绡想来,禁不住笑了起来,她也的确没想到,会在这里再碰到那条小龙,“倒是没认出你来。” 那个时候的敖听心是龙形的,未化作人形,曲红绡第一时间只是感觉气息熟悉,倒并未去细致想过,没想到会是她。 “我可是第一眼就认出来了,一直没有忘掉你的样子。”敖听心满足地笑了笑,“那个时候你还是长头发,脚踏祥云而来,又帅气又漂亮。” 曲红绡伸手摸了摸敖听心的头发,心里颇为感慨,感慨的同时却忘记了,自己抚摸敖听心头发的手是牵着胡兰的那只手。 这里是敖听心和曲红绡重遇的美好场面。对于胡兰而言,却是晴天霹雳,雪上加霜。 她的眼神里满是死掉一般的悲怆,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先前牵着曲红绡的那只手还悬在空中,无处安放。她痴痴地低声喃语,“什么啊,抢走了先生,又抢走了师姐……” 叶抚的目光从敖听心和曲红绡身上转移到胡兰身上,他听见了胡兰的喃语,也确切地看到她脸上如同死灰般的苍白。上一次,她这般神情,是在叶抚告诉她胡至福的真相时。 他轻轻开口,“红绡。” 曲红绡应了一声,“先生。” “你和三月带听心出去走走。” 秦三月在一旁没怎么说过话,一直充当看客的角色,所以她将每个人的表现都看得清清楚楚,不待曲红绡多说,便率先开口,“曲姐姐,还有听心,我们走吧。” 曲红绡这才反应过来,猛然回头看向胡兰,看到她无神的双眼时,心里忽地一阵刺痛。她沉顿片刻后,带着秦三月和敖听心出了火炤,然后离开洞天。临走前,秦三月以御灵气息将几天前发生的事同叶抚说了一遍。 火炤里只剩下胡兰和叶抚。学生和先生。 胡兰将披风裹得很紧,看上去很冷的样子。她眼睛没什么神采,即便是秦三月她们都出去了,也醒动不大。 “胡兰。”叶抚轻轻呼道。 胡兰抬起头,看着叶抚。 “你在想什么?”叶抚问,“能和我说说吗?” 胡兰没有说话。叶抚也没有着急,安静地等待着。 火坑里的灵炭噼里啪啦地响着,窜出许多火星子。叶抚偏头看向火炤外面,雾气还很浓厚,四周的一切都沉在朦胧当中。 “师姐说……”胡兰开口,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她说在这件事上,我想要什么答案,你就会给我什么答案。” “什么事?” “在我说之前,先生能不能答应我,答应我不要给我我想要的答案,说你心底真实的想法。”胡兰似在渴求,语气很低微。 在以前的日子里,她从不会以这种语气和叶抚说话。这种语气只会在害怕失去,想要挽留的时候才会表现出来。 叶抚没有急着去答应,而是看着她的双眼,轻声问:“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想要的答案,就是我心里真实的想法呢?” 胡兰直直地看着叶抚,然后连忙躲闪开,“想过,但是不能确定。毕竟,毕竟,先生你,你那么……” “那么什么?” 胡兰说不出来,她说不出来她对叶抚的看法。只得悲戚地说,“对不起,先生。” 叶抚弯了背,手肘抵在膝盖上,“我回来的时候,你很开心,但是见到敖听心的时候,你有些不知所措,有些惶恐,平日里你是话最多的,最有活力的,但是却闷了声,沉了心。” “先生是觉得我吵闹吗?”胡兰有些悲观。 叶抚呼了口气,“所以啊,人在悲观的时候看待什么都是凄惨惨的模样。敖听心拥抱红绡只是因为她找到了期待已久的救命恩人,而你却觉得她会抢走你的师姐,以及,你的先生。” “先生是觉得我小气吗?”胡兰有些没回过神来。 许久之前,叶抚就曾思考过三个学生的事。曲红绡已经有了自己的路,找到了方向,是最不需要他去操心的,只需要在背后看着她成长便是,偶尔给她一些指点,让她沉下心来;秦三月前途未知,未来一片迷雾,考虑她的未来是最为艰辛和困难的,但是她很懂事,很贴心,能在照顾好自己的同时,去照顾三味书屋里的每一个人,叶抚不需要去操心她的情感与心思;胡兰是最让叶抚操心的,她还小,难以处置好自己的情感,而留给她成长的时间又不多,不要看她平时里活得最开心,过得最轻快,实际上只是叶抚还不曾给她压力。 如果说考虑秦三月的未来很艰辛,那么胡兰的未来便是**裸的很艰辛。正是知道胡兰要面对的太多太多了,所以叶抚是对她最好的,是最疼爱她的,甚至有些时候叶抚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偏心了。 “我不觉得你小气。” 这其实是正常的,女孩子在情感上会敏感,叶抚并不觉得奇怪,不是人人都能像秦三月一样,对人的心思拿捏得那么分明。就像曲红绡,在两个师妹眼里,在外人眼里,那么的神气,那么的无可匹敌,也还因为温早见而犯愁,以至于不得不来请教叶抚。 若是在以前,还不需要胡兰尽快成长起来的时候,叶抚会把她现在的表现当作吃醋,安抚几句后便作罢。但是现在,他知道,自己有必要让胡兰迈出更大一步了。 “你问吧,我会告诉你我的真实想法。”叶抚说。 胡兰拽着披风的一角,有些艰难地问:“在先生心里,我……我是独一无二的吗?” “当然,在我心里,只会有一个叫胡兰的学生。”叶抚语气平淡地告诉他。他不需要带上其他复杂的语气,只需要像平时说话一般同她说明便是。 “但是,三月姐姐告诉我,我当初成为先生的学生,只是因为我交了入学费。” “是的,不禁是你,你的大师姐也是如此。” “所以,我们之间就是被几贯铜钱所联系着的是吗?”胡兰悲戚地说。 叶抚温声同她说:“为什么你会这样简单地划上联系呢?起初的时候,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几贯铜钱将我们联系到一起,那只能说明,这是我们认识的契机,并不是我们之间关系的印证。” “几百个日日夜夜的朝夕相处才是我们之间的印证。一起在桌子上吃饭,我们之间的每一句话,你从我这里,我从你那里得到所有感触,每一个动作、神情,每一份心思、念想,日日夜夜里所滋生着的存在于心里面的东西,才是我们之间关系的印证。” 他轻声说:“而那些,是不可替代的,是几贯铜钱所买不到的。这才是独一无二啊。如同你和三月,每一次的枕间细语都是你们之间不可替代的,是日久以来,所发生的,所影响着你们的东西;如同你和红绡,你对她的每一次念想牵挂,她于你的每一次教导和照顾,都是你们之间不可替代的,是你们独一无二的东西。” 胡兰的心里如同涌进了滔天的洪水,灌满了所有所有。她将叶抚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分明地听在耳朵里。这些话语使她振聋发聩,使这个年纪本该天真烂漫嬉笑欢愉的她懂得了许多,这些所懂的,本该是随着年龄,随着思想的深度去拥有的,而现在被叶抚用话语同她说明了。如果真的是十岁的,不曾经历过情感变迁的小姑娘,定然不能去理解到叶抚的话。 胡兰不同,她只是年龄是十岁而已,与那些一口一个“我心理年龄大于实际年龄”的幼稚小孩不同,她的心理年龄真的不止十岁。所以,她听懂了叶抚的话。她明白了,先生不仅仅是在安抚自己,也不仅仅是在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如何如何,而是在告诉自己一些道理,在告诉自己去观想和发现身边的一切。 上一次这样的教导是发生在秦三月同井不停对弈后,陷入了昏迷的时候。那个时候,胡兰从叶抚那里知道了自己不能走在大师姐的背后,要走自己的路。 而这一次,胡兰知道先生在同自己说每个人都是独立存在的,没有谁是为了谁而存在的,人与人之间所存在的,只不过是相互之间的牵连,这种牵连或许是日夜的相处,或许是一份思念,或许是人群中的一眼…… “你是我的学生,但不会只是我的学生。我是你的先生,也不会只是你的先生。”叶抚笑了笑,“你不会因为没有我而无法存在,我也不会因为没有你而无法存在。” 他说得很现实,现实很残酷。他将这个现实的道理讲述给胡兰,不会因为她年龄小便去顾忌,她需要明白这一点,需要迈出这一步。 “但是,你于我而言,的确是无法取代的,只因为是你而已。” “先生……”胡兰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明亮,一如既往的富有生机,但已经不再是孩子那般纯真。 “如果有一天,你失去我了,你会怎样?” “哪一种失去?” “任何一种可能,反目成仇、死去、恩断义绝……”叶抚一连说了许多胡兰失去自己的可能,每一种都是消极的悲观的。“你会活不下去吗?” 胡兰有些害怕去回答这个问题,不知道如何说。 叶抚笑了笑,“那我先回答我失去了你是怎样的。” 胡兰有些紧张。 “若是有一天,我失去了你,我会伤心,我爱你这个学生有多深沉,就会有多伤心。但是,我一样会生活下去,一样会教导学生,一样会同其他人交往相处,一样的,即便失去了你,也不会有人能替代我心中的你。唯一不一样的只是我身边没有了你。”叶抚平淡地说了出来,一如同她陈述一个事实。 胡兰伤心了。这是人之常情,听到一个现实的答案会伤心很正常。但是她接受了,接受了叶抚给她的回答。 而叶抚也深知,当胡兰接受了自己的答案时,她便不再是小孩子了。 成长不一定是学识、才能、本事以及身体上的变化,看待事物方式的每一次变化都是成长。 叶抚其实很少担心胡兰无法去面对守林人这个组织以及之后的更多事,他还是有自信把她培养起来的,他的所有忧虑都只存在于胡兰的心智而已。她没有一个圆满的心境,还没有自己去看待万物的方式。叶抚只是忧虑这一点,而心灵上的变化又难以去成就的,许多活了上千年的人心智还不成熟也是存在的。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胡兰的成长让他除了欣慰以外,心里还有一种淡淡的失落感。颇有一种女儿嫁出去了的感觉。 “那么你的答案呢?”叶抚问。 “先生,我觉得这是一个残忍的问题,太过于考究人性了。”胡兰说,“我不想回答。” 叶抚笑了笑,他懂得,胡兰在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难以说出口罢了,这需要一段时间去适应。 “不过……”胡兰话锋陡转,狐疑问道:“先生,我还是想知道,你喜欢我和那个小姑娘谁多一点?” 叶抚莞尔,反问:“你为什么不找个更加刁钻的问题呢?比如说我喜欢你和三月哪个多一点。” 胡兰摇摇头,“三月姐姐对我那么好,我肯定不会和她争抢的,就算先生你喜欢三月姐姐多一点,我也不会抱怨。但是那个小姑娘,不可以。” “为什么?” 胡兰笑嘻嘻地说:“因为先生只能有一个贴心小棉袄。”说着,她不停地扑闪眼珠子。 “贴心小棉袄?”叶抚嘴角弯弯,“你是在说三月吗?” 胡兰一愣,气极了,“讨厌!先生你是存心让我难堪。” 叶抚笑了笑,“说来,你先前一直纠结我收你做学生只是因为几贯铜钱,大概你没有想过自己有多幸运,居然是花了几贯铜钱就成为了我的学生。现在,要成为我的学生可就不是几贯铜钱能做到的了。” 胡兰还没意识到这一点,努努嘴,“自卖自夸嘞。”说着,她停了停然后又问:“先生,你会收那个小姑娘做学生吗?” “为什么这么问?” “要是她进了三味书屋的话,我就不是小师妹,是师姐,就得让着她了。” “我说了,我只是照顾她一个月。先生与学生这件事,也不是一厢情愿的。比起我来,她更喜欢的是曲红绡。” 胡兰顿了一下,“诶……先生你刚才叫了师姐全名?” 叶抚笑而不语。 胡兰陡然瞪大眼,一脸不可思议,“先生,你是想,是想让大师姐收她!” …… “恩人恩人,我能问问你的名字吗?总是叫恩人,我都不好意思了,嘿嘿。”敖听心温驯地跟在曲红绡身边,指头小心翼翼地捏着她的衣角,腼腆地问。 曲红绡笑了笑,说:“我叫曲红绡。” “曲红绡……呀!是那个曲红绡吗?” “哪个?” “那个啊,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曲红绡!” 曲红绡莞尔,“或许是吧。” 敖听心一脸激动,眼睛泛着光,“我老是听三哥说起你的名字,好崇拜你的,一直想见见你,没想到原来早就见过了。我可以叫你大师吗?” “大师?为什么不叫姐姐之类的?” “就是感觉大师好厉害的样子。”敖听心就是单纯地憧憬着曲红绡。 曲红绡勉强一笑,“你喜欢的话也没问题。”虽然她觉得自己一个姑娘被叫做大师有些别扭,但她还是尽量满足这个天真的小家伙,毕竟千里迢迢来这里。 “你三哥是龙三太子吗?”曲红绡又问。 “嗯嗯,我的父亲就是龙王。”敖听心忽然又哀愁起来,“说起三哥,也不知道他在哪儿,他也要来神秀湖的,但是我跟他走散了。” “没关系,肯定会找到的。”曲红绡安抚道。“对了,你是怎么知道我在神秀湖的?” 敖听心羞答答地说:“感觉的,我感觉你会在这里。” “感觉?” 曲红绡看向秦三月,对于感觉这种事,她知道这个师妹比自己擅长。 秦三月笑了笑,“单纯的感觉的话,那么就说明,命里注定你们相逢。” 这句话在敖听心听来好听得不得了,笑圆了脸。“不单纯的呢?”她问。 秦三月想了想又答:“不单纯的话,就说明有人在背后指引着你。” “有人在背后指引我?”敖听心皱起眉头,仔细想了想,“可是我怕父王责怪我,就只跟三哥说起过恩人的事情。会是谁在指引我呢?会是谁呢?”她攥着手,不断地敲打自己额头思考。 秦三月见着她这副认真的模样,便说:“别想太多,兴许就是单纯的感觉。”她笑了笑,“相信你们之间是有缘分的。” 敖听心心情变得很快,立马甜滋滋一笑,“谢谢三月姐姐。” “你知道我的名字?”秦三月问。 敖听心说:“刚才听叶先生叫你三月,不过,也只知道名字。” 秦三月点点头,觉得她倒是挺认真的,“我姓秦。” “你是怎么到神秀湖来的?”曲红绡问,她觉得因为云兽之王,龙王在这段时间应该不会随意让任何一条龙离开龙宫所在的海域,更何况书自己的小女儿。 敖听心缩着脑袋说:“我和三个偷偷溜出来的。然后被一道海龙卷卷进海底大裂缝了,失去了意识,刚醒过来又被一道超级超级大的海浪给冲晕了,再醒来的时候就看到叶先生了,据说,是叶先生把我钓上来的。” “钓?钓鱼吗?” 敖听心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身为一条龙被人家当鱼一样钓起来着实很尴尬,但想到因此见到了恩人也就无所谓了。 秦三月眉头微微一动,眼中掠过丝缕异样神采。 敖听心忽然感觉气氛有些凝滞,她抬头看,发现曲红绡表情格外凝重,目光警惕地看着前面。她顺着她的目光朝前面看去,当即浑身一僵,心里面窜出一道接着一道的冷气。 在前面,站着一个人。那个人是敖听心心中的恐惧,刻骨铭心的恐惧。那个人换了身黑色的长袍,头发变成及腰的黑色,但是那张脸是敖听心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漂亮但是格外可恨。 “云……云……云兽……”她颤抖着喃语。 师染的身影忽地闪动过来,凑到敖听心面前,笑着说:“是云兽之王哦,不是云兽。” 曲红绡动了动,但是浑身如同凝滞了一般,无法动弹。 师染笑着说:“别动,你动不了的。放心吧,我只是路过,看着三个漂亮小姑娘,忍不住过来瞧一瞧,不会伤害你们的。” 路过是实话,她刚才才在公孙家折腾一番,到这百家城逛一逛,然后就瞧见她们三人了。 师染笑脸盈盈,若是除去血红的嘴唇与双眼的话,会是可亲的大姐姐形象。但是,王怎么能是可亲的形象呢? “每一个阴狠的恶人都说过这样的话。”曲红绡并未慌乱,冷着眼说。 师染点点头,“的确,你说得很对。我是个恶人,也很喜欢这个称呼,你说我狠我承认,但是阴嘛,我不会承认的。” 她稍稍挥手,禁锢三人的力量消散。 曲红绡身随心动,眨眼间便带着秦三月和敖听心消失在这里。 师染立在原地,笑了笑,轻声自语:“不愧是曲红绡啊,怕是再过几年,我就没法禁锢住你了。” 片刻后,她皱起了眉,“旁边那个小姑娘气息有些奇怪啊,巨子?金乌?月神?玄女?” 她想不明白,将这份疑惑放在心里。 最让她想不明白的还是叶抚,如今见着了曲红绡和秦三月后就更加想不明白了。 她在想,“他到底想干什么?” 好奇与猜疑在心里滋生,如同大火一般燃烧起来。 …… “雾气蒙蒙的,是不是快下雪了?” 白薇呼了口气,立马看到一串水雾浮现,又消散。她穿着绒衣,披着披风,看样子要出门。 一道白影从她身后窜了出来。 “又娘,到我怀里啦。”白薇蹲下来,伸出怀抱。 又娘跳到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然后躺下来。它的猫长长了不少,尤其是脖子那一圈,像是带着白色的大围脖。 院子里的门被敲响。 白薇应声走了过去,将院门打开。门外是一个中年女人,穿得比较厚重,背后跟着个丫鬟。 “这么早就起来了吗?”中年女人问。 白薇笑道:“柳姐姐你这不是逼我还早吗。” 中年女人噗嗤一笑,走上前,抚了抚又娘,然后说:“你穿得太少了,小心着凉啊。” “不少了,不少了,四五件衣服呢。” “听姐姐的话,再穿件大雪披在外面,风大。” “得得。” 三人走进满是花的院子。 “姐姐我啊在花城待了几十年了,你是我见过把花养得这么好的姑娘了。” “我没什么别的本事,就养花在行了。” “瞎说,你啊可比城里头其他姑娘有本事多。” “柳姐姐就别夸我了,说得我都快信了。” 在房间里,看着白薇又在外面披了件大雪披后,中年女人才舒了口气。 “这出门真的不要我配个侍卫给你吗?一个姑娘在外面,不太安稳啊。” “哎呀,不要担心啦,我会武功,你也看到了嘛,我一只手就把院子里的大缸举起来了。” “但是——” “柳姐姐,你就别担心了。我又不是出远门,就是出去走一走,还会回来的。” “那好吧,要是什么事,可一定记得写信啊。” “嗯嗯,我记住了。” “路上慢点啊。” “好,麻烦柳姐姐帮我照看院子啦!” 白薇带着又娘,走进街道的人群里,渐行渐远。 “主人,我们去哪?”又娘以神念问道。 “叠云国。” “又回去吗?” “不,去黑石城。” “黑石城?” “嗯。” “想他啦?” “瞎说。” “口是心非。” “你再说我把你炖了。” “哼。” “哼。” 第二百九十二章 初雪 “你还好吗?” 秦三月扶着敖听心的肩膀。 曲红绡全身的气息被压缩到极致,蓄势待发,神念也被她收拢来了,她很清楚,面对云兽之王那种存在警惕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对方若真要攻击,会以不可阻挡之势发难。她只得将全身的气息收拢,做出最强大的攻势来。 敖听心余恐未消,脖子上攀附着金色的龙鳞,“我以为她不会正大光明地出现在这里。” “你和她见过?”曲红绡问。 敖听心苦着脸,“之前因为一些事,我被她抓到过,多亏了叶先生才安然无恙,这也是我这段时间要跟着叶先生的原因。我以为叶先生在她就不会出现,没想到……” 秦三月安抚道:“大概她真的只是恰好路过,她不也没有为难我们吗?”她心里是知道的,那云兽之王肯本无法抵挡老师的手段,所以她并不是很担心。 “先回去吧,问一问先生。” “老师他肯定已经知道我们的情况了。” “说得也是,既然他没有现身,大抵说明了我们是安全的。” 曲红绡倾目看了看敖听心,见到她眸子里那根植着的恐惧,微微呼气。她知道,云兽之王算是给这小姑娘留下心理阴影了。 “回去吧。”曲红绡牵起敖听心的手,从城区离开,走向最近的缩地成寸阵。 秦三月在后面稍稍驻足片刻,捕捉下一缕云兽之王的气息,然后再跟上去。 没过多久,她们便回到了洞天。 推开门后,曲红绡看见叶抚还坐在火炤里面,便径直走去,走了几步,忽然又想,先生处置好胡兰的事没有?再细致一打量,发现胡兰看向了自己,见着那眼神后,她忽地愣了一下,陡然间在心里觉得胡兰好像不太一样了,跟自己认识的那个小师妹。 她只是稍稍驻足,没有多停留。 三人走进火炤。 曲红绡接着又看见胡兰看待敖听心的眼神,那是一种,怜爱?欣慰?可是这样的眼神怎么会表现在一个十岁的姑娘身上呢?她不由得看了看自己身旁的敖听心,心里莫名有些紧张与纠结。她不知道自己这些情绪来自何处,只得暂时搁置在一边。 “先生,刚才我们碰到云兽之王了,不过她没有为难我们,我想知道她对我们有没有威胁。”曲红绡长话短说,直入主题。 叶抚看了一眼敖听心,后者渐渐平静下来,“我知道。她不会为难你们,但是她这个人长期处于思想压力下,性格和精神有些极端,养成了一些恶趣味和怪癖,碰着她不去理会便是了。” “就这样吗?” “是的,就这样。不必担心,她伤害不到你们。” “可她好歹是空中的王,不至于当成个怪人对待吧。”曲红绡有些纠结。 “王也是怪人嘛,不必看她高高在上。” 敖听心畏畏缩缩地问:“她有什么怪癖?吃幼龙吗?” 叶抚笑了笑,“的确是有可能吃了你。” 敖听心退缩两步,钻进曲红绡怀里。曲红绡微顿,然后瞥了一眼旁边的胡兰,见后者神色依旧后才将手放在敖听心背后安抚。 叶抚说的“吃”和敖听心理解的“吃”大抵是不一样的,蕴含着语言的艺术。 “所以啊,你得小心她。” “叶先生,你会保护我的。”敖听心弱气地说。 “我只能保护你一个月。” 敖听心神色惨淡,“莫非我后半辈子只能缩在龙宫吗?” 叶抚不打算吓唬她,摇摇头说:“放心吧,她还没那么闲,时时刻刻关注到你。你能做到的就是好好修炼,不至于那么轻易地就被人逮住。” 说着,他站起来,负手而行,边走边说:“时候不早了,早些把今天的功课做了,才好出去玩。” 他离开火炤,穿过院子,进了木楼。 火炤里的四人沉默了一会儿,曲红绡先行开口说话,“三月,你把听心带去梳洗一下。” 秦三月点头,牵过敖听心的手,温柔地说:“跟我来。” 敖听心最信服的是曲红绡,她都这么说了,便顺从地由着秦三月带走。 火炤里便只剩下曲红绡和胡兰二人。 曲红绡稍稍顿了顿,然后坐在胡兰的对面,想了想后又觉得不太好,便起身坐到她身边,挨着她。 “怎么样了?”曲红绡开口问。 “挺好的。”胡兰的语气很平静。 曲红绡莫名地感觉到一些压力,“听心只是把我当她的救命恩人,别无他意。先生也只是受人之托才暂时照顾她一个月的。” 胡兰轻笑,眨眨眼,俏声问:“为什么要跟我解释呢?” 曲红绡一下子被问住了。她的心思很直,嘴不如秦三月那般利索,呆了片刻后说:“看你那么伤心,总不能什么都不说吧。” 胡兰坐直了,然后弯下腰,侧身躺在曲红绡双腿上,手抚着她的膝盖,然后笑嘻嘻地说:“我要先霸占师姐的膝怀,不能让小听心占了。” 曲红绡失笑,手下意识地捋动胡兰的鬓发。 “香的。” “什么?” “师姐的大腿是香的。” “熏香吧,墨香不是在房间里面点了熏香吗,应该是熏香吧。那是一种海鱼的骨粉研制的香料,味清易留——” “哎呀,师姐你就是太认真了,都听不出来我的意思。用三月姐姐的话说,就是嘴笨。” “嗯?三月是这么说我的吗?” “不是……哎呀,你是真的直肠子,难怪……” “难怪什么?” “算了,我不说了。就好好躺着吧。” “要躺多久才满意?先生看到了要骂偷懒的。我不想先生教训我,上一次教训我直接把我心境打碎了。” “先生才不会教训你呢,他只会教训我,老是说我是最不让他省心的。” “先生最喜欢你嘛,对你自然严格一些。” “师姐,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认真回答我啊。” “嗯,你说吧。”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我被人……虽然不太吉利,但是有可能啊,我被人打死了,你会怎么样?” 曲红绡双腿忽然抖了一下,眼神迅速变得认真起来,“为什么问这个问题?”那一瞬间,她以为胡兰已经从先生那里知道了自己未来要走的路,以及所要面对的事物。 胡兰侧过头,仰面看着曲红绡,请求着问:“你回答我好吗?” “你不会死的。”曲红绡打定地说,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如果呢?” “没有如果。有先生在。”曲红绡很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强硬地拒绝回答。 “那我换个问法。如果你失去我了,你会如何?” “失去你……”曲红绡微微偏头,朝院子里看了看。 雾气已经很浅薄了。 “如果哪天我失去你了,那多半是我犯的错。” 胡兰偏过头,看着灵炭火坑里的火焰,轻声呢喃,“为什么你们都喜欢答所非问呢?” 曲红绡吸了一口气,火焰的热气和冬天的冷气交织在一起,“我会自责。我作为你的师姐,如果失去了你,我会自责。” 胡兰笑了起来,半埋着头,没让曲红绡看见。 “师姐你知道吗,刚才先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但是我没有告诉他答案。师姐你想知道我的答案吗?” 曲红绡忽然感觉有些心烦,有些不愿意听胡兰的答案。她不知道自己的不愿是因为担心还是惧怕。“别说了,别说了。”她感觉胡兰变化了许多,多到她甚至无法去想是好还是坏。 “嗯,我不说。”胡兰很听话。 她闭着眼,紧紧贴着曲红绡,她的大师姐。她去感受她的每一分,每一毫的气息,如同要将自己浸润在大地里面。心里那些酸酸涩涩的滋味不知发酵了多久,酿成了什么,散发出一些别样的气息。不过,她始终将这些收在心里头,不露出去分毫。 惬意与安心催促着她安眠。但是,她在那如同要喝醉一般的思绪里挣脱出来。霎地抬起头,留下一抹温热,带起一点点风,吹动曲红绡的短发。 曲红绡感觉腿上没了重量,变得空荡荡的,就睁开了眼,却看到胡兰已经出了火炤,在院子里向她招手。 “师姐!下雪啦!”胡兰大声叫着,把全部的欢快装在里面。 这是初雪,北国的初雪。白色从天上落下来,落在屋顶上,落在树上,落在院子里,落在胡兰的肩头上。浅薄的雾气混在其间,把一切都变得朦胧神秘,胡兰也站在那片朦胧之中。北国的雪“如粉”、“如沙”,跟随着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风一起飞舞,也像是纯洁的舞女,陪伴着院子里的胡兰起舞。曲红绡静静地看着,眯起一对眼,如同喝醉了,如同自己也在那雪地里。 “写功课啦,写完功课后我们就去玩……” 曲红绡看着胡兰,有些恍然,恍然之间,思绪又逐渐走远。当她回过神来,想要去应答一声的时候,却发现院子里已经没有了胡兰的身影。只有越下越大的雪,像撕裂的白色羽毛,不被怜惜地随意扔在地上。她心中忽然滋生起一些空寂的感觉,如同失去什么。她捂住胸口,呼出很长一口气后,下意识地摸了摸身旁的板凳,感受到那里已经是一片冰冷后,才起身离开。 她走出火炤,从一片雪地里进入木楼,留下一串脚印。雪地上只有她的脚印。 在之后的日子里,曲红绡许久都不曾明白,那天在火炤里,失去的是什么。 二楼的阳台上。叶抚搬来一个凳子,坐着,手里捏着一支笔和一个本子,他想写点什么,但是看着外面一片纷飞的白色后,渐渐出神了,一个字也没有写。这场雪来得很巧合,像是个一件事划上句号,又像是给下一件事开头。 不知坐着出神多久,身后脚步声传来。墨香提着一个铜壶和一个小炉子,走到叶抚身旁,“先生,在楼下看你这样坐着许久了,也不知道你需不需要这些。”她将炉子和铜壶低了过去,有些紧张,不太敢看叶抚,“下雪天里,就着炉火和炣油茶看雪很好。” 她其实还有一句话没有说,便是“同人一起喝着炣油茶,看着雪是最好的”。 叶抚笑了笑,“谢谢你。放着吧。” 墨香不曾被人感谢,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反应过来后连忙将东西放下,退了下去。 叶抚倒了一杯炣油茶,然后将铜壶坐在炉子上,里面的水发出一种惨淡的哀鸣。 热气腾腾而出,迅速弥散在冷气当中。 叶抚轻轻嘬了一口,热流淌过他的身体,让他的心都变得暖洋洋起来。 他笑了笑,笑给自己听。 长呼一口气,然后重拾起纸笔,一个字一个字地在上面书写,抒写着一个又一个故事,一段又一段经历,一句又一句话语,一个又一个人,以及一次次的感悟。书本上是别人的故事,也是他的故事,但每一分感悟都是他心底实在的感悟,用别人都看不懂的汉字记录下来,才是他最为珍视的秘密。 不知写了多久,也不知雪下了多久。当他花上最后一个句号时,发现天已经黑了,院子里的灯石被点亮了。雪还没有停,将一切都染成白色。他朝身旁看了看,铜壶不见了,炉子里的火依旧旺盛,也不知墨香添过几回炭了。 他收好纸笔,忽地心血来潮。 “下雪天怎么能不吃一顿火锅呢?” “下雪天必须要吃一顿火锅啊。” 他自问自答。 他就是那样的性格,想到什么便会毫不犹豫地去做什么。他站起来,一步迈出,消失在大雪天里。 片刻之后,墨香提着重新装满了炣油茶的铜壶走了进来,却发现叶抚已经不在这里了。她愣神片刻后,将铜壶放在炉子上,就离开了。她觉得那位先生应该还会回来。 …… 叶抚就是这么个无聊的人,会因为突然的心血来潮想吃火锅,便横跨山海,一步从北国迈到了黑石城。 他知道李四会在太阳落土后就关店,也知道南方的太阳比北方落得晚一些,赶来吃今天最后的火锅。 当叶抚忽然出现李四面前时,李四是没有反应过来的,而当他反应过来时,叶抚已经坐在位置上了。李四笑了笑,没有去问原因,他了解叶抚,知道当叶抚坐下来时,便只谈火锅,不说其他。 李四乐呵着进了伙房,不让伙计插手,要亲自下厨给叶抚准备一顿火锅。 南方也下起了雪。在往些年里,南方总是比北方下雪下得晚,但是今年有些不同,一起下了。大半个东土,都下起了雪,有心人会去猜想着其间的缘由,但是对于绝大部分人而言,和平时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多了一场雪而已。 叶抚没有催促,安静地等待着,看着门外的大雪发呆。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雪,一朵朵雪花就跟苍耳那般大。 黑石城的街道都铺满了雪,白皑皑的一片,很是干净。梧桐街那里的老树本就被摘走了最后几片树叶,如今雪压在枝头上,变成了彻底的雪树。路边摊大都收摊了,只留着一些卖雪地鞋、油纸伞和粗布大衣的,行人也大都穿起了雪袄,身上挂着耷拉子的雪朵朵,碎渣渣,富贵人家的千金公子们会有人帮忙撑着伞,不沾染任何一朵雪花。 黑石城一如既往的没有什么夜生活,过去多久都不会变。路上的行人渐行渐稀,天还没有完全黑,只是因为大雪遮了光,便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了。 雪地里,一把镌刻着梅花的油纸伞下,是“自言自语”的对话。 “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雪,本来不想撑伞的,但的确太大了。” “喵呜……” “前些年,每次下雪,枳香楼的姐姐们都会准备羊肉汤锅,她们知道我不好热闹,就专门单独给我准备,就我和芊芊两个人吃,每次都吃不完。停雪后,我们每次都要到顶楼上面,那是我唯一能够在雪地里的地方。又娘你这家伙老是一头栽进雪地里,一身的白,每次都让人好一阵找,那个时候我就时常想,为什么有羊肉汤锅没有猫肉汤锅呢?” “喵呜!喵呜!” “不过,又娘你长得这么灵气,肉味道应该不差吧。” “喵呜——喵呜!” “说起汤锅我都想吃一吃了,也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吃汤锅的地方,黑灯瞎火的。” “喵呜。” “他就是住这种地方的吗?看上去真不太适合啊。” “喵呜?” “你看不出来吗?他那么不安分,肯定不会安居一隅啊。” “喵……呜。” “唉,我都不知道以后该怎么过了。想了想去,我还是不喜欢到处乱跑,喜欢待在一个安静的地方,种花弹琴。但是他若真要四处走走的话,我也没办法。” “喵……呜?” “最好的办法吗?我想想啊,大概就是我安静地待在一个地方,他时不时会回来看看我吧。我要求其实不太高,只要不忘了我就是。哎呀,又娘你没经历过,不懂,虽然我也才懂一点一点。” “喵呜。” “我才没有老是提他,你瞎说。” “喵呜?” “想肯定会想一下,但不会一直想吧,那未免太女孩子气。他应该不希望我女孩子气……嗯,没错,是这样的。” “喵呜……” 一串串脚印留在雪地里,拉得许长许长。 “他什么时候才回来看我啊……” 这是一句心声。 “诶,又娘你看,那里有家店,李记火锅店。” “喵呜?” “虽然不是汤锅,但好歹带了个锅嘛,肯定是可以围坐着,一边烤火一边吃的。去看看吧,问一下有没有。” “喵呜……” 她撑着伞,抱着猫,加快步伐走到李记火锅店面前,然后迈步走了进去。 进门后,便开口,清越的声音在店里响起,“小二,小二,有汤锅吗?” 自角落里传来一道温善的声音,“这里没有汤锅,但是有火锅,要尝一尝吗?” 声音响起的瞬间,她的心里陡然一颤,慌忙地张望,去寻找声音传来的地方。但是,看了一个遍,什么都没找到,落了一个空。 她心里变得空落落的,自嘲似地呢喃:“果然还是太想了,都幻听了。” 忽地,她感觉自己肩头传来异样,下意识便转过身去,却一下子被一对臂膀揽去,紧紧抱住。 温柔且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好久不见。” 第二百九十三章 喜欢你多九千字 “是啊,好久不见。”白薇轻声问:“可是,为什么会在这儿见到你呢?” 叶抚松开她,顺手将她怀里的又娘抱了过来,迈步朝自己的位置走去。“因为,下雪了。是初雪。” 白薇有些疑惑,拧了拧眉头,然后跟上去,她不太理解。 叶抚倚靠在窗边,将窗拉开一点小缝,外面的风呼哧地吹了进来,将他快要垂到脖子的头发浮动。这场雪是他在这个世界见到的第一场雪,有着不一样的意义,虽然这种意义对其他人来说没什么大不了,但是于他而言,算是彻彻底底地在这里经历了一个春夏秋冬,春的柳条招展,夏的雷雨震震,秋的漫山红叶,冬的大雪纷飞。 这个有别样意义的日子,他想吃点火锅,也想见一见喜欢的人。就是这么简单的理由,没有其他高深的含义了。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叶抚抚着又娘的毛,看向白薇。 又娘久违地又感受到了压力,但比起以前适应许多,不至于再紧张害怕了。 白薇将大雪披脱下来,放在凳子旁边,想了想,然后说:“我是想来黑石城的,你之前说过你来自黑石城。” “就这样吗?”叶抚笑问。 白薇搓了搓手,颇有些酣甜地笑了笑,“不需要我说得那么细致吧。你能明白的。说得多了,也怪难为情的。” “你可不像是会是害羞的人。” “看见你,就害羞了嘛。” “能说出这样的话,哪里像是害羞。” “那你要我害羞一下吗?”白薇挑了挑眉,轻眨一下眼。 叶抚想来那个画面,笑着摇头,“算了算了,矫情得很。” “有在练那首曲子吗?”白薇将话题岔开。 “什么曲子?” “啊……你忘了,这才几个月的嘛。” “《大安湖畔》吗?” “嗯。” “没练,懒得练。让我听还行,但是坐着弹琴可坐不住。” 白薇稍带怨怪,“你倒也是实诚,照理来说不应该哄骗一下吗。” 叶抚轻笑,“想什么呢。” 白薇叹了口气,“唉——这段时间里,我一个人倒是读了不少情情爱爱的书,听了不少的这方面的事,总觉得我们跟书上的故事不太一样。” 叶抚笑着看了她一眼,觉得白薇不愧是白薇啊,能这么轻巧地把这种事讲出来。知性的人始终是知性的人,落到爱恋兜子里也不会变得感性起来。 “故事是写给喜欢看的人看的,那些人想要看到什么样的爱情故事,作者就会给他们写什么爱情故事。现实里的爱情故事嘛,总是多重多样的,肯定会有一些是不受大家喜爱的。这年头,谁不喜欢海沽石烂,白头偕老,同生共死的绝美爱情啊。”叶抚坦然地说了出来。 白薇想了想,觉得挺有道理了,也没有感受到什么异常违和。事实上,两个守着一份爱的人理性地讨论起爱的故事,本就是一件违和的事。她喝了口温茶,然后问:“我打算把我们之间的事写成小故事,你觉得怎么样?” 叶抚抚弄着又娘的下巴,不太在意地说:“拎开来看,我们之间也没多少事,若是我来写的话,一千字就写完了。” 白薇咕哝一声。 “你说什么?” 白薇摆摆手,说:“我说啊,你这人真是薄情得很。要是我,起码得写一万字出来。” 叶抚哑然失笑,“这么比较字数,你要证明什么吗?” “证明我喜欢你比你喜欢我多一点。”白薇伸出九根指头,“起码多了九千字。” 叶抚无奈地摇了摇头。 见叶抚无力反驳,白薇脸上洋溢起得意的笑。 一连串地说了许多话,她这才回过神来,问道:“先前你说火锅,火锅是什么?” 叶抚抬起头,“来了,你自己看呗。” 白薇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李四端着口大锅站在不远处。 李四在伙房里精心调制了汤底,端着大锅到了外面后,忽地又瞧着叶抚的桌子上多了个人。他看着叶抚和白薇之间的神情与目光,沉思片刻后,笑了笑,然后迈开步伐走过去,“先生,火锅好勒。” 李四知道,这张桌子上今天怕是没有自己的位置了。 叶抚笑道:“李老板亲自下厨,有幸了啊。” 李四怨怪道:“你这简直是抬举我了,没有你,这火锅哪里能成现在的味道哦。” “李老板,你的口音变了。” “入乡随俗嘛,天天同黑石城里的人打交道,口音变了也正常。” 白薇忽地凑过脑袋去,在叶抚旁边小声问:“不介绍一下我吗?” “哦,忘了。” 白薇瞪大眼,“这你都能忘。”她上下审视叶抚一番,顿时觉得自己喜欢他应该又要多出一分。 叶抚笑着同李四说:“这位姑娘叫白薇,我女朋友。”然后又介绍李四,“李四李老板,这家火锅店的老板,我的好友。” 白薇笑着同李四点了点头,“幸会。” 李四颇有些惊异,叶抚介绍他说他是好友,这一点着实让他没想到。他本以为叶抚这般存在是不会看得上他这种人的,如此看来,倒还是自己没放得开了。他连声笑了笑,“幸会幸会。这么着吧,你们就先好好吃着,暖暖身子。” 叶抚点点头,“你忙就先去忙吧。” 李四走后,白薇立马又紧张兮兮地小声问:“只是朋友吗?嗯?不应该吧。”在白薇的理解了,女朋友就是女性朋友,毕竟这边儿可没有男女朋友的关系称呼。 叶抚瞥了她一眼,“朋友能有很多,女朋友只有一个。” “哦。嘿嘿……”白薇懂了意思,憨笑两声,便坐到一边去,矜持起来。 之后,叶抚便好好地同白薇讲起了火锅这档子事。 刚开始,在白薇看来,将这锅里一片汤染得通红,各种各样的重口的香料放在里面调制是无法想象的。事实上,火锅店刚开时,对于黑石城的人来说也是无法想象的。其实,大多数叠云国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叠云国读书人多,民风偏向于婉约含蓄,这一方的山山水水又大都四季分明,属清景,历久以来便养成了这边的人的胃口偏向清淡,在吃食上喜好一个“鲜甜”,椒类作物极少出现在食物当中,更不提桂皮、八角、火槐之类的了。 当初李四的火锅店刚开张,尝上了这一口味的人们的味觉无疑受到了极大的挑战,刚开始是新鲜感,大多人尝个稀奇,来试一试,着实是在胃口上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他们根本无法理解,这么辣这么烫这么油的东西怎么能进到肚子里去,却又一遍沉醉于这种重口所带来的刺激。虽说的确有人不喜欢重口,但李四的火锅毫无疑问地征服了前来的绝大部分食客。甚至这么久以来,李四的火锅都几乎改变了大半个黑石城人的饮食习惯。 毫无疑问的,白薇初尝时被麻辣烫三味刺激到了,呛得停不下来,一度怀疑这不是人能吃的东西。但是当她的舌头适应了这份重口的味道后,就开始极力地寻求味觉上的满足了。 吃得嘴唇通红,不停; 吃得不停冒汗,不停; 吃得眼泪汪汪;也还是不停。 火锅的刺激味道与见着喜欢的人的欢喜,着实是让平静淡然了许久的白薇好一阵兴奋。 叶抚始终是那副样子,大半的时间里不是在吃,而是一边撸着猫,一边看着白薇吃。 又娘无法理解人类这种生物为何会在这种事上寻求满足,于它而言,缩在温暖的地方,享受着抚摸,懒洋洋的就是最大的满足了。白薇常常说,它是一只没有追求的废猫。 这一顿火锅也不知道吃了多久,非凡人定是有着非凡的胃口,总之很久。店里的人走得七七八八了,窗外的雪还不见停。 蘸着蘸料,白薇吃完最后一块肉,将嘴上的油渍拭去,满足都说:“饱了。” 没有听见回应。 她连忙转过头去,只看到又娘蜷缩成一团,躺在板凳上,不见叶抚。她站起来,四处寻找,正想着他或许只是出去透透风,却看到自己面前以水痕写着一行字—— “我走了,下次再见”。 白薇努努嘴,“总是悄无声息地离开,还有许多话都不曾说呢。” 她将心里那一丝怨气施加到又娘身上,一巴掌把它给拍醒,“还睡,一个人你都看不住,起来啦!” 又娘站在凳子,弓起背,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有些迷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莫名地挨了一巴掌。 李四从伙房出来,只瞧见白薇一个人,便问:“先生他走了吗?” 白薇点点头,“他是这样的。”然后笑着说:“多谢李老板招待了。” 李四笑了笑,“你们可说不上招待,在我这火锅店里吃东西,我也算是光彩了。” “李老板言重了。”白薇客气地说,然后问:“这价钱几何?” 李四摇摇头,“白姑娘大抵不明白,你们在这里带给我的感受不是钱能衡量的。我乐于此,也安然于此。” 白薇不大明白李四的感受,便笑着说:“那便多谢李老板了。” 李四呼出口气,问道:“白姑娘会在黑石城待一段时间吗?” “嗯,应该会。” 李四从怀中取出一把钥匙,递给白薇,“这是三味书屋的钥匙,我想,先生当初留于我,便是如此想过了吧。” “三味书屋……”白薇清吟一声,然后接过钥匙。 一番客气后,白薇便带着又娘同李四作别了。大雪天里,她撑着伞,渐渐消失在漆黑的街道里,朝着某个方向。 李四蹲在门口,看着大雪看了半天,眼神有些恍惚。他想起了许多事,但也只是想一想,那是应当在心里发酵不同任何人分享的秘密。 “老板,还做火锅吗?”一道轻巧的问询响起。 李四抬起头,见着了一位撑着伞的少女,十五六岁的样子。本来他是打算关门的,但既然是这个少女的话,就将就了。 她常来火锅店,每次都是一个人,选一个最角落的位置,安静地吃着,也不同其他人说话。李四觉得,她是一个很矜持含蓄的人,含蓄到她在自己的店里吃了几十次了,自己连名字都还不知道。 李四站起来,本觉得这样是失礼,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小姑娘,你叫什么?” 少女没有说话,指着地上的雪。 “雪?” 李四愣神之间,少女从他身旁经过,进了店。 许久之后,他才回过神来,转身进去准备。他没再多问,也不打算再问了。 不要去打扰,就这样吧。 …… 叶抚将铜壶提起来,倒了一杯炣油茶,轻轻地嘬了一口。热流淌过,让他暖洋洋的心更加暖了。 他起身将挡风地窗拉开,走到阳台上, 神秀湖现在是深夜,但大雪纷飞,让外面的世界依旧喧嚣。阳台的栏杆上积满了雪,最底下一层结成了冰晶。他伸手将雪摊开,胳臂靠着,朝院子里看去。院子里除了假山之间的溪流以外,处处都被雪包裹着,雪地上的那些脚印早已被覆盖,火炤里的火也早已熄灭。 除去风雪的声音,这里真也是安静到了极点。 大抵因为天冷,叶抚的心渐渐平静下来,看着自己呼出的热气发呆。 一声吱呀让他回过神来,转身看过去,是侍女墨香。因为视角的原因,叶抚能看见墨香,但是墨香看不见叶抚。 她用铁瓢装了一些炭,轻悄悄地走进来,加到炉子里面。 “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吗?”叶抚从阳台上走进去,问道。 墨香被忽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见着是叶抚后才呼了口气,她垂着头说:“先生还没回来,还不能休息。” 叶抚摇摇头,“不必如此。” “这是我该做的。” 叶抚没再说什么,的确,这是她身为一个侍女该做的。 “对了,曲姑娘她们出门了。” “今天刚来的那个小姑娘也跟着去了?” “嗯。她们都出门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叶抚点点头,说:“你下去休息吧,不必再添火了。” 墨香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叶抚站定片刻,长呼一口气。 “又只剩下我一个人啊。” 整个洞天好似变得更加安静起来,或者说冷清。 正当此时,一只雪鸟飞了进来,准确说来不是一只鸟,只不过是一团长得像鸟气息。 不必去感知,他便知道这是谁的,因为会御灵之气的只有秦三月。 雪鸟飞到叶抚面前,然后散开,化作一道蕴含着话语的气息,落在叶抚身上。 秦三月温柔的声音响起。 “老师,曲姐姐带着我们出门了,是更北边的墨海,还有雪山。走的时候,胡兰已经把功课做完了,我也把洞天的聚灵阵升华了,老师你验收一下。还有,听心非要跟我们走,实在无奈就把她带上了,不知道有没有问题。老师,你若是收到了我的话,有什么吩咐的,同那只雪鸟说,它会带给我们的。” 叶抚笑了笑,心柔软下来。 三月总是最贴心的那一个,总是照顾着,考虑着每一个人。 他神念微微张开,立马便感觉到整个洞天的聚灵阵有了极大的变化。秦三月将聚灵阵的阵眼和阵旗的位置都调整了一遍,依照着周围的环境,将其安放在最适合的位置,把整个聚灵阵的聚灵能力提升了很大一个档次。关键的是,她赋予了聚灵阵一丝灵性,不止能够聚集灵气,还能够聚集月辉、晨曦、雾华等其他天地精气,把这整个洞天变成了不仅适合修士修炼的地方,还变成了适合精怪灵物修炼的地方。 聚灵阵的升华,还有那传话的雪鸟,让叶抚意识到秦三月已经成长了很多。这段时间,因为胡兰和曲红绡的事情,叶抚的关注重心不在秦三月身上,倒是没想到她的进步如此之大。 长呼一口气后,叶抚对着面前的一丝御灵气息说:“你们玩得开心就是了,这边不用担心。” 御灵气息将叶抚的话语存放安置起来,然后化身一只白色的雪鸟,一头飞进大雪里,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个后半夜里,叶抚一直坐在阳台前,感受着大雪天的夜晚。 洞天里的确是冷清的,但是感受到这里尚存的她们的没一丝气息后,也就不觉得冷清了,如同那一张张笑脸就在眼前。 他闭上眼,仰躺在藤椅上,没有睡着,也不是清醒着的,由着时间流过去。 第二天,雪依旧没有停,只是比夜里小一些。 早早地,墨香便升起了火炤里的火,让洞天里的气氛看起来热闹一些。 叶抚从二楼下去后,墨香便询问需不需要把院子里的雪去掉。叶抚不曾见过这么厚的积雪,想多看几眼,但也知道积雪太多看上去也不太好看,便让墨香稍作一番打扫便是了。 习惯性地在火炤里坐了一会儿后,他就出门了,把洞天里的时间留给墨香,对于她来说,三月升华过后的聚灵石裨益很大。 朝天商行这片洞天之地,大都是富贵或者修为高深的人,在大雪天里瞧不见他们出来,要么在借由着聚灵阵修炼,要么在洞天里取暖。虽说大雪天对修仙之人的活动影响并不大,但到底不如晴朗天气让人喜欢出门。路上有着的,便是今天刚住到这里的人。圉围鲸的第一声鲸吟过后,陆陆续续地,便有许多人朝神秀湖赶来了。 到了百家城后,见到的后来的人更多,基本都是修仙之人,从练气境到洞虚合体境都有,只是还不见更上面那些大人物,习武练内功的也有,但不多,毕竟,习武的成就终究是不如修仙那般高,或许有极为厉害的习武之人,但是很少。百家城很大,即便多了这么多人也不显得拥挤,不像明安城,一个荷园会便能使其拥挤得走不通路。 叶抚走在街道上,跟他们产生不了什么交集。而今天出现的这些人,也不在他的关注范围内。真正值得去关注的,还迟迟未登场。 他稍稍感知了一下,发现李命并不在神秀湖的范围内,想必在做着一些重要的安排。 没有多做其他,尝了一尝这百家城的早点后,叶抚便收到了来自莫长安的神念邀请。叶抚现在还是闲着的,便没有拒绝,不急不缓地从百家城借由缩地成寸阵法,到了莫家所在的地方——白柯湖。 第二百九十四章 白柯之间一盏茶 白柯湖在神秀湖中并不算特别大的湖,也不是灵气最为充裕的地方,但是风景特别好,很有自然的气息。 叶抚站在湖边,立于大雪之中。南方下雪的时候,往往都要撑伞,因为那里的气候一旦下起雪来,随时都有可能转成雨夹雪,而在北方不需要,北方的雪虽然很大,但落在身上往往也不会化成水,只是久了后会在肩头积雪。一路走过来,叶抚肩头上便积雪了,老远看上去像是白色围脖一样的东西。 往湖中看,雾夹着雪,雪夹着雾,偶尔有雪鸟在湖上掠过,惊起一滩涟漪水波,也有绿营天鹅、含水鸭等等灵兽歇在临靠陆地的吃水树丛里,还有人泛舟湖上,钓鱼。 这样的风景实在是很好,让叶抚久久驻足。 “啊,你也在这里。”从他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叶抚没有回头,只是听声音便能知道是谁了——师染。她的声音是叶抚所听过的具有辨识度的,孤寂、晦涩、冷淡却又格外好听,其实云兽这种生物叫声本就好听,身为云兽之王的她,在人形时将这份好听表现到了极致。 师染走到叶抚身边。也不算是身边,毕竟中间还隔着起码一丈的距离。她看了一眼叶抚,看到他肩头上的积雪,“你站很久了吗?” 叶抚没有回答她,而是平淡地说:“昨天你吓到我的学生了。” “她们两个果然是你的学生。”师染负手而立,黑色的袍子同黑色的头发一起,随风招展。 只论站姿,她要比叶抚霸气许多。换个角度说,叶抚要比她温柔太多。 “堂堂驼铃山人间行者居然是一个读书人的学生,这传出去得让人好好思量了。”师染嗤笑一声。 叶抚轻瞥她一眼,“就算红绡是我的学生,又如何?我是谁,你知道吗,他们知道吗?” 师染顿住,哑口无言,叶抚是谁她的确不知道,也无从知道。她知道在这个话题上自己讨不到任何好处,便岔开话题,“你来这里干嘛?” “我应邀而来。”叶抚问,“你来这里干嘛?” 师染答:“我算账而来。” 叶抚迈开步伐,朝一旁走去,留给师染一个背影,以及一段话,“你改天再来。还有,不要打三月的主意。” 师染望着叶抚的背影,皱起眉。叶抚让她改天再来,她照做,也无所谓于此,比起这个,后一句话让她上心。 “三月?就是那个气息古怪的小姑娘吧。” 她在原地思量片刻后,归于大雪之中。 基于礼数,叶抚以神念呼唤莫长安。片刻之后,莫长安便笑颜大开地出现在他面前,没先问礼,先看到了雪中师染的一抹身影,“那是云兽之王?”他问。 叶抚点头。 “换了身行头,没那么凶戾了,看上去顺眼许多,不过霸气还是那么霸气。”莫长安欣赏着说。 比起一身刺眼的红袍和戾气十足的红发,黑袍和黑发的确是要柔和许多。 “她其实更喜欢现在的行头。”叶抚说。 莫长安没有问为什么,“那她之前是何必啊。” “她是王的嘛。”叶抚边走边说,“为人君,要亲民,为兵王,要霸气,为妖王,要凶戾。”他抬头看了看灰茫茫的天空,“她为天空之王,要不近人情,要让人闻及姓名,便丧胆,便惊颤。” 莫长安跟在叶抚后半步距离,“或许,往往越是站得高,越是拿不下,放不开。” “拿不下,放不开的人不可怕,拿得下,放得开的人才最可怕。” 莫长安没有应这句话,因为他觉得叶抚就是这样的人。拿得下,放得开。最可怕。 “叶先生,你肩上有雪。”莫长安说。 叶抚抬手将雪拭去。 “这场雪看样子得下许久。” 叶抚点头,呼出一口气,“或许,不会停了。” 莫长安似打趣地笑着说:“不停了的话,估计以后这北国得改名字叫雪国了。” 叶抚温声一笑,没有说话。 没有在雪地里待多久,他们两人很快便来到莫家所在的岛屿上,与大多数的家族一样,家族所在的岛屿同所在的湖是一个名字。 白柯岛上的房屋分布同百家城差不多,相当于是一座小型的百家城。当叶抚和莫长安走进这座小岛城里时,并未激起任何波澜。事实上,这里没有人认得他们,莫长安这位墨家的老祖宗也是,没有人认得他,毕竟这里的绝大多数人同莫长安差了可能有几十上百代。他们走在街道上,没有引来任何诧异的目光,在众人眼里,他们只是一个老头和青年的组合。 这个时间里,街道上不少人在扫雪,拿着扫帚,和普通人一样扫雪。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指挥扫雪的人。 叶抚看去,那温柔声音的主人是一个穿着青色素衣的姑娘,面貌很熟悉。叶抚想来,觉得她同莫芊芊很像,长相,打扮都挺像。 莫长安注意到了,便解释说:“她叫莫君雅,是芊芊的姐姐。” 那血脉相似的气息告诉叶抚,她是莫芊芊的亲姐姐。 “君雅。”近了一些后,莫长安呼道。 正同其他人说着话的莫君雅回过头来,看到二人后,便笑着同人说:“你们先去忙着,我马上就来。”然后,她迈着步伐走过来,同二人行礼,“老祖,早安。”她不识叶抚,便笑着点头。 莫长安先介绍叶抚,“这位先生是我的客人,你叫他叶先生便是。” 莫君雅便再行礼,“君雅见过叶先生。” 叶抚笑笑,点头。 “怎么不闭关了?”莫长安问。 莫君雅说:“那道符我已经参悟透了,刚好昨夜又下过大雪,便来帮忙扫雪了。” 莫长安欣慰地笑了笑,“不错,这段时间你先歇一歇吧。” 莫君雅摇头,“怕是歇不了了,神秀湖来了许多人。” 莫长安也明白这个理,他想了想然后说:“有些事,有些人不必太较真。” 莫君雅点头,她忽地又想起什么,然后问:“芊芊什么时候能出关?”她眼神里挂满怀念与歉意,“她回来的时候我还在闭关,都不曾见到一面。上次见面还是五年前,想来,若不是我当初责怪她,也不至于如此了。” 莫长安叹了口气,“这不怪你。” 莫君雅提起莫芊芊,反倒是把自己弄得神色恍惚、自怨自艾了。 莫长安见此,也不愿让自己这个懂事优秀的子孙郁闷,便安抚着说:“第五家的老大回来了,你不去看看吗?” 莫君雅眉目动容,连声问:“鸢尾姐回来了!蔷薇呢?” 莫长安摇摇头。 莫君雅呼了口气,温笑着说:“多谢老祖告知。” 莫长安点头,“去吧,芊芊这边我会想办法的。” 莫君雅又同叶抚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去,加入到扫雪的队伍当中,看她的动作似乎对见那位“鸢尾姐”抱有极大的期待。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叶抚说。 莫长安呼了口气,“是啊,多亏有她,莫家这一辈的小子们才那么优秀。” “第五家的老大,是叫第五鸢尾吗?” 莫长安点头。 叶抚想了想,不知在考虑什么,片刻后说:“同我说说她吧。” 莫长安略微诧异地看了一眼叶抚,他不知道叶抚问起第五鸢尾是出于什么,但还是点头说:“我们边走边说吧。” 寒雪凛冽,他们二人不急不缓地走在路上,不急不缓地讲着、听着一段故事。 “神秀湖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也曾是一个荒芜之地,那个时候不叫神秀湖,叫‘落神坡’,这个名字的来历已经无从考究了。我们一群人落在这片土地上,开垦、成家、开枝散叶,将这片土地一点一点地建设成不逊色于任何地方的繁华之地……” “从开始的七大家族,变成现在的上百家族,再到百家城的修筑,我们经历了太多太多了。争斗、合作不断发生在一代又一代人之中,为了将神秀湖这块土地打造成东土的堡垒,北海的避风港,为了让这里成为儒家思想开遍东土的资源地,我们一直极力地避免内部矛盾。” “但是,有人的地方就有着争端。几千年以来,神秀湖内部的矛盾一直没有停过。有些时候我们这些老家伙干涉不到家族里面的所有事,也都不能掌控所有,毕竟那样对子辈们的成长很不好。为了阻止这样的矛盾扩大至世仇,我们在每一代人之中选择代表人物,选择面向神秀湖,乃至整个天下的代表,让他们成为制衡子辈之间的存在。” “先生大概听说过一些人。像陈经年、陆北辰、公孙礼,我家的莫君雅这些小辈都是当代各家的代表人物。他们无一不是各方面都很优秀的人物,负责着他们这一代人里的争斗与矛盾的制衡。” “这个方法的确很管用,但有着一定的弊端。那便是对于他们这些代表人物而言很不公平,他们往往会成为矛盾与争斗的爆发点,会承受着消解矛盾与争斗的代价,这在一定程度上无疑是限制着他们,或许他们本该有着更高的成就,但因为此无达到更高。” 莫长安叹了口气,望了望远处的大雪,“前几天从李命那里听说了陈经年的事。陈经年本该是这一代代表人物是最优秀的一个,他的天赋极高,甚至比曲红绡还要高,若是放任他自己成长,将是整座天下这一代人里数一数二的人物,但是成为这一代的代表人物后,他承受了太多压力,以至于在心性上走岔了,走偏了。就在前不久,不敌于曲红绡,溃散了身体的大半生机。” 叶抚不知做什么表情。莫长安并不知道曲红绡是他的学生。他没有去催促莫长安,知道既然提到了这些,必定有其理由。 “因为这么个弊端,神秀湖其实损失了许多的优秀子弟。一代接着一代,循环往复地发生着这样的事。”莫长安虚起眼,“我们这些老家伙无法改变这样的现状,只能在背后幽叹唏嘘。本以为着,这一代也将如此,却不曾想到第五家诞生了第五鸢尾这样一个人。” 进入正题了。 “第五鸢尾是这一代人里第一个出生的。她出生的时候,我们几个老家伙都在场,也都明确地看到了她出生时那不同寻常到我们无法去形容的眼神,大概在那个时候便注定了她不同寻常的人生。” “鸢尾是这一代代表人物里最年长的一个,她便像是所有人的大姐一样,照顾着这一代人里的一个又一个,总是能轻易地化解掉所有负面的矛盾与争斗。她毫无疑问地,是所有人的主心骨,这一代里不论多么骄傲的人,在她面前总是能心甘情愿地低下头颅,哦,除了她的妹妹,第五蔷薇以外。而事实上,她的天赋并不高,所悟及的道意也并不深。我们关注过她许久,但一直没有弄明白她是如何驯服这一代人里心高气傲的每一个,长山先生也不曾明白。” “我曾问过君雅她对鸢尾的看法。她的回答是,‘一个温柔的,让人信服姐姐’。这几乎是他们这一代人的看法。” 叶抚听着,不禁笑了笑,“我曾在叠云国认识过一个姓第五的小姑娘。” “是不是长得很娇小?”莫长安问。 叶抚点头。 莫长安说:“那大概就是蔷薇了。之前她和鸢尾发生了一些矛盾,便离开神秀湖了。而前一段时间,鸢尾离开神秀湖,便是为了将她带回来。也正是这段时间她不在,经年便出了问题。如果她在的话,经年也不至于无法承受来自曲红绡的压力了。” 莫长安说着,问道:“蔷薇她现在如何了?” 叶抚想了想说:“她改名了,叫第五周周。” 莫长安柔和地笑了笑,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温柔的事,“周周是鸢尾给她取的小名。她还惦记着。” “你很关心他们。” 莫长安并不否认这一点,自我打趣道:“我是一帮老不死的里最闲的一个,喜欢看着这些小辈们长大。” 叶抚呼了口气,“第五蔷薇会回到神秀湖的。” “为什么?”莫长安下意识地问。他其实想问叶抚为什么知道。 “因为,一个叫何依依的小子会来神秀湖。” “何依依?” 叶抚笑了笑,“是的,一个很优秀的小子。” “君安府何家的?” 叶抚有些诧异,“你们读书人之间的直觉挺准的。” 莫长安大笑两声,“我们都出自一脉。” “你们口中的至圣先师吧。”叶抚笑笑。 莫长安点了点头。他想知道叶抚对至圣先师的看法。李命也想知道,但他不敢问出来。莫长安不同于李命,他敢问出来。 “叶先生如何看待至圣先师?” 叶抚并无避讳,“一个认真做事的人。”虽然不避讳,但是隐晦。 莫长安没有多问。“话说回来,叶先生为什么想知道鸢尾的事?” “大概觉得她很特殊吧。” “叶先生知道她为什么特殊吗?” 叶抚笑了笑,“我需要认真想一想。” 莫长安心知肚明叶抚不打算告诉他,没再多问。 两个人走了一会儿,各自肩头都积了一层雪。来到一个有些旧的房屋前,各自拭去肩头的雪,然后走了进去。 “我平时就住在这里。邻居都当我是个唠叨的小老头儿。”莫长安说着,他对此感到很开心。 叶抚笑了笑。他看得出来,莫长安是真的喜欢这种清闲的生活。他也挺喜欢的,住在三味书屋里,除了那只熊猫以外,邻里都当他是个有学问的教书先生。 “叶先生先坐着,我去泡点热茶。”莫长安边脱外面的雪披,边说:“上次长山先生跟我说叶先生你家的茶是他喝过的最好喝的茶,叶先生你到时候莫要嫌弃我的茶难喝。” “其实,我觉得长山先生的茶没有我的茶好喝,应该不会太难喝。”他先将炉子里升起火,然后再用水壶装满水坐在炉子上烧水。“我的茶算得上千年茶了,跟北边儿那位茶圣的比起来都不差多少。我用了五种茶叶,经历了十多道工序,每一道工序都是几十上百年,对此我还是蛮有自信的。” 叶抚就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听着莫长安一句接着一句的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他说的话。他觉得,莫长安的邻居评价没有错,的确是个唠叨的小老头儿。 等到铜壶里壶舌窜出一道热气,发出尖锐的响声后,莫长安将他的茶叶取了出来,分散成两份后,捻落在茶杯当中,然后再给铜壶装上一根细长的铜管,颇为讲究地将热水倒进茶杯当中。然后隔着滤网,将浅褐色的水倒掉。 “以将要沸腾的水润茶,再用沸腾的水洗茶,最后用沸腾过变温了的水泡茶。这是茶圣品过我的茶后给的建议。”莫长安有条不紊地操作着,“虽然麻烦,但不得不佩服他是有些本事,这样做后茶的确好喝一些。” 叶抚笑了笑,“听你这么说来,真想同那位茶圣领教一下,让他看看,我的茶该用怎么个喝法。” 莫长安爽朗地笑了两声,“那家伙进了老枯山,听说是要采什么灵植做茶,不一定见得到他了。” “老枯山……” “老枯山那种地方,就算是圣人进去了都未必出得来。” 叶抚笑了笑,“希望他能出来吧。” “是啊,这天下如今浮躁了许多,像他那样的享受生活的人可不多了。”莫长安神色带着一丝虚妄。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茶好了。 叶抚品了品,味道不得不说很好。相较于他随手制出来的茶,这茶叶用心许多,也讲究许多。 “这茶叫什么名字?” 见到叶抚的神情后,莫长安像个孩子似的有些得意地说:“五味人生。” 叶抚笑道:“好茶,好名字。”他心里很开心,能感受到这么真挚的味道,不可谓不开心。啊,这一趟没白来啊。 叶抚的追求永远都是那么的特别。他会因为一份火锅,觉得李四这个人值得交往;会因为宋书生对读书的单纯渴望而期待他的成长;会因为白薇那看似知性实则恶劣的性格、不讲道理的偏执、纯粹的心思而喜欢她;也会因为一杯茶觉得莫长安这个人很好,会觉得自己来得很值得。 挑到一件开心的事做,时间过得再快,也不会有什么察觉。 叶抚便只是在这里,同莫长安一起,喝着五味人生,聊着天,便到了一天的傍晚。他们不需要去聊什么天下大事,更不需要去操心这家势力如何如何,那家大佬怎样怎样,只需要淡淡地享受时间就是了。 这样看似平淡的日子,往往是最为难得的。 夕阳从外面照进来,在片片雪花之间交相辉映,落成一片清淡的光,落在他们身上。 茶已凉,恬淡的时间过去,人也要走了。 “去看看芊芊吧。”叶抚站起来。 莫长安叹气说:“叶先生,你大可不必为此上心。先前我也就只是说一说,不必为此麻烦的。” 叶抚笑了笑,“我得给她带一些话。” “什么?” 叶抚长呼一口气,“芊芊在南边儿认识了一位姑娘,那位姑娘让我给他带一些话。” 莫长安沉思片刻后,问:“是明安城的那位姑娘?” 叶抚点头。 “先前听说唐康在明安城遇挫了。一个叫南山先生的人让他遇挫了,没有建立起抵御黑线的防线来。”莫长安说,“为此,他似乎引咎要去落星关主持大局。”他嘀咕道:“这可是个脏活儿啊,怕是要丢掉圣人的名头了。” 莫长安说着,忽地抱歉地笑了笑,“我说了些没相关的事。” 叶抚摇摇头,“那个时候我也在明安城,见证了这件事。” 莫长安不由得多想。叶抚没有说什么,这也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 想着想着,莫长安罢了一口气,“虽然唐康失败了,但似乎因此儒家又要添一位圣人了。是青梅学府的院首,戈昂然。” 叶抚说:“他的确有资格拿这个名头。” 莫长安捋了捋胡子,“我认识戈昂然,他有大气节,但之前一直时运不济。现在时来运转了,估计用不了多久,便要享有盛名了。” “或许吧。” 他们也只是说说闲话,稍稍说了一点后,便没再深入。 在莫长安的带领下,叶抚来到白柯岛后山的一座瀑布前。 这座瀑布颇有些特殊,是倒着来的,水从白柯湖倒灌上去,落进萦绕在天上的一片迷雾当中。 “这是莫家的修炼宝地,同时也是禁地,一般情况下,没有人照看着,进去了后很难出得来。”莫长安忧心地说:“虽说我在照看着,芊芊在里面不至于有生命危险,但心境上的事我实在很难帮到她,强行去帮的话,稍不注意便会坏掉她的道基。所以,我只好这么耗着。” 叶抚说:“进去看看吧。” 莫长安点头。 两人各自迈步,身形闪动,消失在这倒灌的瀑布当中。 顶点 第二百九十五章 倒悬之地,通天建木(万字大章) “虽说莫家是儒学之家,但到底不会只读书,其他什么也不做。儒学终其到底是一种影响着修身、心、神、性与道意的思想,并未对其他方面做出约束。就像陈家,精于阵法之道,开辟出文阵这一条路线,陆家精于剑道,一门上下数位剑仙,公孙家精于神通,常有篡改天地之术,之类种种。而我莫家,便是精于符道。” 莫长安捋着胡子,也不谦虚,“别的不说,我莫家论符道之家稳居天下前三。” 他同叶抚解释了一通。 两人现在身处在一座倒悬之地。据莫长安说,这处倒悬之地是因为气息和规则过于紊乱导致的,莫家花费了数百年的时间,在这一处安置了亿数的符文,才将这倒悬之地稳固下来,不过,正是没法正过来的了,一般人进入这里,只能借助莫家特制的倒悬符,才能站稳脚。不过,显而易见的,他们都不需要倒悬符。 叶抚一进入这地方,便感受了一番。就如同莫长安所说的那般,有上亿道符文被安置在各处,若没有这些符文的话,这里将是处处吹拂绞杀一切的大风的地方。 规则是最难以触及的、最玄奥的东西。莫家能够做到的是修复与稳固,不能做到修改与更正,所以光是维护这倒悬之地便要耗费不少。但相对的,取得的收益也颇为丰盛。这里的规则很紊乱,也正是因为很紊乱,所以才能被人所触及,所感悟。在这倒悬之地感悟规则、符文之道、道意,甚至是神通,颇为方便。 这相当于是钻空子。如果是在外面那片规则稳固的地方,想要窃取到一丝规则的奥义,是极为困难的。 说来便是,莫家的符文之道成就了这神奇的倒悬之地,而倒悬之地也成就了莫家。 在叶抚直观的眼里,这里除了是倒过来的以外,同外面的大型山脉并无多大区别,一样的,有山有水,有阳光有大地,有生生不息的万物。 这里是一方小世界。 当然了,能有现在所看到的景象,也是因为莫家历久以来,不断地修缮着、维护着这里。 叶抚很清楚,若是没有人来刻意地维持现状,一个月之内,这座小世界将呈现出一片末日之景,日月沉落、山海翻覆、生息断绝。 “在这座倒悬之地里生长起来的万物都被这里的规则同化了,于它们而言,这里才是正常的世界,如果到了外面,它们将朝着天空跌落。”莫长安说。 在他们前面的林子里,一只梅花鹿悠闲地喝着水。这座小世界的气候是初春,万物消解寒冷,融化出生机来。 “规则啊,最难以触碰的东西。”叶抚轻吟。起初来到这座天下,他未能适应自己的能力,也未能适应这片天地,那个时候,花费了不少的时间去研究万物本源所在,也就是规则,其间,包括对气运、道意、气息等等许多规则的研究。 “是啊,任何能触及规则的人,无一不是站在最顶尖的人。” 他们的对话没有惊动那只梅花鹿。他们与这里格格不入。 “人们常常会去想,造物主是用何等的方式将天下变得这般生生不息,这般‘大千’,这般‘万物’。会去思考,造物主到底是一种怎样形态的生命。”叶抚面前飘过一朵落花。“可是他们从没想过,在想象这些,思考这些的时候,便已经是在给‘造物主’设限了。他们所理解的,都只是他们想象的造物主。” “虽说是如此,但思考毫无疑问是万物进步的起点。”莫长安笑了笑,“人们思考如何才能获得更加强大的力量,便有了修炼,思考如何才能让发生的事情不被时间冲散,便有了文字;妖物们思考如何才能获得更加适合修炼的形体,便有了化形成人……许多许多这样的事。思考万物起源,是人们能够接近起源的唯一方式了。” 叶抚笑道:“你说得没错,思考是进步的唯一方式。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人类会思考这件事是造物主所赋予的呢?” 莫长安忽地怔住,不知如何去回答,也不知如何去消解叶抚的话语。 “如果是的话,会怎样?”莫长安呆愣地问了出来。 叶抚摇摇头,“不会怎样。有没有造物主且不论,就算是有造物主,也不要抱有任何的限制式的想象。那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 莫长安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然后讲这件事抛开。他性格如此,不会让一件事影响自己太久。他迈开步伐,越过面前的溪流,到了对面,“芊芊在那片森林里。” 梅花鹿惊觉而起,折身逃窜。 叶抚跟上莫长安,朝着那片森林出发。 “芊芊进这倒悬之地,是为了修炼提升修为。这片森林是涉及灵气与吸纳的规则最为坚固的地方,在这里修炼很难,突破境界更难,但是可以提升身体对灵气的吸纳与接收能力。在这座森林里突破一次,无疑相当于在外界突破几次。” 莫长安和叶抚身形飞掠在森林里。因为规则并不稳固,是依靠符文撑起来的原因,他们并未使用缩地成寸那般的神通,那样的神通很容易造成符文的崩塌。 叶抚问:“倒悬之地不同的规则强化之地分布在不同的地方,你有没有想过,这可能并不是天然使成?” 莫长安点头,“想过。其实我大致也清楚,倒悬之地是一个小世界,而且极有可能是曾经的某位存在的小天地所化。” 叶抚没有多说什么,他相信莫长安照顾这个小世界几千年了,很多事情心知肚明。 一段时间过后,他们来到了一棵极大的树面前。 这棵树笔直生长,高度已然冲入了云层,树干上分布着的密密麻麻的枝干,让人难以去数清,这些枝干连同墨绿色的树叶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树冠,像是一座庞大的黑色火山,一眼望去,望不到边际。至于树干的粗细,即便是叶抚离着它还有一段距离,只凭双眼也难以看清左右。光是树皮那天然结成的纹路与凹凸都如同几丈深的沟壑。实在是巨大,叶抚估摸着单凭自己的体型,躺进那树皮上的纹路都露不出来一点。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养出这样的巨树了。 “这棵树是倒悬之地的生命支柱,莫家还未稳固这里时,它便存在了,稳固过后,万物便起源于此。我曾试图去探究它的寿命,但遗憾的是,它那磅礴的生命气息让我难以将神念探入其中。”莫长安说着,笑了起来,“因为这颗巨树的缘故,我一直谨记着这座小世界不曾被莫家拥有,只是暂且有着使用权,所以我并未为它命名,只是叫着巨树了。” 叶抚探出一缕神念,向着那巨树而去。神念像是流水一般,流淌在巨树之中。磅礴的生命气息排斥着叶抚的神念,排斥着,但是无法阻止,任由叶抚探究其间的玄妙。片刻之后,他收回神念,笑着说:“很有意思的一棵树。” 莫长安不知道叶抚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在对那棵树说,简单地回应,“的确。” 阳光从树叶缝隙之间落进来,变成柔和的光柱,让这里看上去像是美丽且庞大的树灯。 叶抚抬头望去,目光穿过一道道枝干,落在某一枝干上。 他看到,一个少女俯首枯坐在那里,被新冒出的枝干与树叶覆盖。 “芊芊在那里。”莫长安也看到了,指着那里。 很高,高到让莫长安禁不住抱怨,“那么高,这上去得要不少时间了。” 若是在外界,他动念之间,便能出现在莫芊芊面前,但是这里的符文禁不起那样的折腾,得顺着树干,一点一点地掠上去。 叶抚弹指,一道流光结成圈,落在莫长安面前,笑了笑说:“站到这圈里。” 莫长安不明就里,片刻思考后,站了进去。 叶抚见此,一步迈步,两人身形陡然消失。 莫长安只觉自己的身体被瞬间拉扯走了,回神过来时,已经身在莫芊芊所在的树枝上了。叶抚就站在他身旁。 虽说是树枝,但粗细依旧是普通的大树树干比不了的,站在这里,也还像是站在长了许多树枝的房屋里。 莫长安这才反应过来,叶抚使用了缩地成寸。他连忙去感知这周围的符文情况,却发现一切安好。他顿时明白,叶抚的本事已经可以做到不影响符文了。念及此,不由得深呼一口气,“叶先生总是那么出乎意料啊。” 叶抚摇了摇头,“我并没有用什么特殊的本事,和往常跨越空间的方法是一样的。你也可以做到。” 莫长安笑着说:“我试过许多次,每次都要蹦碎不少符文。莫家再怎么有底蕴,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叶抚解释,“你也清楚,这里的规则和外面不一样,更为强大,但相较之要紊乱许多。顺应着规则而行,捕捉到每一处的薄弱点便是了。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复杂,不需要经由符文所修缮的规则,只需要借助原本薄弱的规则便是了。” 叶抚一开始进入这里,就发现了这一点,但为了好好研究一下这倒悬之地,便随同着莫长安一起,慢慢地过来,细致地感受沿途的每一处。他很清楚,莫家拥有着这一极为难得的宝地,却因使用方法的偏差,并未能发挥出全部的效用来。 “可是借用原本薄弱的规则,岂不是很容易造成紊乱?”莫长安皱着眉。 显然的,他认真了。因为弄清楚这件事很重要。 叶抚摇头,“莫家用符文来修缮稳固并无问题,问题出在你们使用这里也借由符文所修缮提供的规则。” “何解?” “符文所能提供的规则强度难以达到外界的强度,更不要提这里了,所以使用神通稍微过火便会让符文蹦碎。你们用符文稳固这里后,便进入了误区,以为这里原本的规则只适合用来参悟,便尽可能地不使用会触及规则的神通,诸如缩地成寸、逆流这些,触及了规则的功法便更不会使用。而事实上,你们并不需要顾忌这里的规则承受不住,刻意地限定自己在这里的修炼与参悟。” 莫长安紧皱眉头,沉思起来。这件事由不得他不上心,毕竟倒悬之地是关乎着整个莫家的。“可是,这数千年以来,许多次我尝试不借助符文所提供的的规则使用神通,都无法使用。因为,我们所修习的神通起步于外界的规则,并不被这里所接受。而在这里修炼的神通,又不被外界的规则所接受,强行去使用的话,对自己的伤害极大。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莫家的子弟进入这里都需要有人照看着。” 叶抚摇摇头,“那是你方法没找对。” 说罢,他引出一串生命气息来,“你看,我这不是能随意引出生命气息吗?” 莫长安皱着眉,片刻后摇了摇头。 见这个表现不太具体后,他又随手摘了一片树叶。然后,他经不住愣了一下,因为他觉得此刻自己跟莫长安说话,像是先生在教导学生一样。他不由得在心里嘀咕,“先生病又犯了……” 稍稍收心后,他将树叶呈现在莫长安面前,然后以缩地成寸的神通去改变树叶所在的位置。 见着那树叶不断地闪烁在周围,莫长安大惊。到了他这个层次,自然能轻易地感受到那树叶位置的变动就是平时里很常用的缩地成寸神通。 “缩地成寸神通借助的是确定空间的规则,但我并未利用符文所补充的规则,只是单纯地借助这小世界里原本确立的规则。”叶抚说。 莫长安认真地询问:“这,叶先生是如何做到的?” “钻空子。” “钻空子?”莫长安愕然。 叶抚点头,“倒悬之地原本的规则紊乱,是乱在建立这些规则的人没有去调节,而这些规则又不像外界的规则可有生生不息地自我衍生,所以就会持续不断地紊乱下去。” 其实,这个道理在叶抚所了解里,以热能物理学的知识解释最为适合,但遗憾的是,这座世界的文明并未朝着那样的方向发展。 “规则是无形的东西,那是一种构成万物的概念,能够去感受,但是无法去具现。但是规则将整个世界表达了出来,规则的紊乱便意味着世界的失调。就像现在你我所在的地方,规则是紊乱的,如果没有符文,那么这里生命不会被表达,光、水、空气等等都不会被表达。我所说的钻空子,便是借助紊乱,将不被表达的所补充进去,那样的补充可以借助符文,也可以借助你本身存在的规则。” 莫长安捋了捋,然后问:“什么叫我本身存在的规则?” 叶抚笑道:“你的存在就是一种规则。用一句简单的话说,你把自己当做一道稳固规则的符文即可。” 这一句话,如同神来之笔,将莫长安的思维点亮。他顿时悟及了什么,眼神愈发明亮,整个人变得生机勃**来,一股明朗之势不断在他身周游走。 片刻之后,他陡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大发现,是一个足以改变整个莫家的大发现! “叶先生!”莫长安很是激动。数千年的悠闲生活里,无数个被肆意浪费的日夜,他从未像这样激动过。他无比清楚,弄明白了这一点,将有很多道存在了上千年的枷锁被打开,那可能是一份道意的参解,一个神通的感悟,甚至一个境界的阻隔。 叶抚笑笑,“去吧,去好好捋清楚吧。大潮来临之际,长山先生需要你。芊芊这里,有我就够了。” 这一瞬间,莫长安忽地觉得其实叶先生早就想到了这件事。他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正声道:“能够结识叶先生,实乃幸之。”然后,他离开这里。 望着莫长安那愈发挺拔的背影,叶抚想着一些事。 他在心里问自己,点拨莫长安值不值得?一起钓鱼,一同喝茶的交情值不值得自己去点拨? 最后,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值得。 有些时候,一杯茶的交情就够了,并不需要太多。 就像他和白薇。他们之间没有多深厚的感情基础,没有长情的陪伴与相处,没有无数件回忆起来会满面笑意的点点滴滴,只不过是刚好在那样的时间里,相互认识了,相互喜欢了,便在一起了。不需要多么伟大,多么惊天动地的事,也不需要感人至深,动人肺腑的回忆。相视一笑,各自眼里是对方就够了。 同样的道理,放在莫长安身上也是一样。叶抚喜欢莫长安对人生的态度,喜欢李命的认真,便愿意同他们相处。 做了许许多多的事情,看似是为了别人,实际上也是为了满足自己。 叶抚呼出一口气,盘腿坐了下来,片刻后,周围的一些树枝动了起来,不断地盘旋绕动,结成一把凳子,垂到他面前。他看了看,笑着说:“谢谢啊。”然后坐了上去。 他望着树观缝隙之间的微光,轻声说:“这里是个清净的地方,适合养老。” 在他心里响起一道声音,没有任何属性的声音,只是为了单纯地传达意识而存在,“到底还是不想被打扰啊。” “是啊,能清净一点,谁想吵吵闹闹的呢。” “有些人想,他们巴不得把天下搅得个天翻地覆。” “你和那头潉一样,一样的对那个时代抱有成见。” “从那个时代活到现在的家伙,都一样。潉那头老家伙本会再龟缩几万年的,但是提前被你叫醒了。”话题被巧妙地撇开。 “我只是想问些事情而已。” “你……所以,你到底是谁?我活了几十万年,从未感受过你的气息。” “我是谁?”叶抚没有疑惑,他像是在问自己。片刻之后他给了回答,“我是三味书屋的先生,叶抚。” “希望,你只是如此。” “我只是如此。” 这是事实,至于这棵树会不会相信,不在叶抚的考虑范围内,他不需要去考虑那些。 “我不会打扰你,也不会打扰这小世界里的其他人。但我希望,你不要打扰我。” 叶抚笑了笑,“我不会打扰你,但你终将走出这里。” “那是我的事情。” 说完这句话,它归于寂静之中。 古有建木,名为通天。 …… 这是一个小世界,自然有着日出日落。 现在,便是日落之时。天际的余晖印在这里的每一处,将一切染上一层薄薄的辉色。余晖穿进森林之中,越过一道又一道阻挡着前路的枝叶,落在叶抚脸上时,清淡许多,像是没加盐的汤水,少了许多滋味。 “终归是小世界啊,寡淡无味。” 旁边的莫芊芊入定很深,闭了六识,先前叶抚和莫长安说了那么多话也为将她惊醒。 叶抚递过去一道气息,将她唤醒。 莫芊芊睁开双眼,对于叶抚而言很是清淡的余晖在她眼里是刺目的光。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醒来了,正打算闭上眼继续重新入定的时候,身旁响起声音。 “你醒了。” 她下意识以为是莫长安,毕竟先前已经被叫醒许多次了,正准备摆个难看的脸色时,忽然觉得声音有些年轻,还有些熟悉。 她转过头去,看到是叶抚的侧脸。 “叶……公子?” 熟悉的称呼将叶抚的思绪唤到还在明安城的那些日子里。他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称呼了。他想了想,这么久了,似乎只有莫芊芊这么叫自己,除去白薇是直呼姓名以外,其他大多数人都是叫的“先生”。 “是我。”叶抚转过身去,投她以笑。 莫芊芊回给他的是错愕与恍惚。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自家禁地当中看到叶抚。 “为什么……为什么叶公子你在这里?”莫芊芊太过错愕,以至于没有察觉到自己现在正以着很不好的形象示人。身上到处都是各种细小的纸条和藤蔓,甚至有飞鸟衔草而过时掉的草根。说是蓬头垢面一点不为过。 事实上,叶抚一路过来,在这小世界里所看到的入定修炼的人大多这副模样。入定的人可没有心思去照顾自己的形象。 “白薇让我给你带一些话,所以我在这里。” 莫芊芊有些发懵,还没有理清楚头绪便听到“白薇”这个名字,立马愁上眉头,急上心头,“她……她的事,你知道了吗?”能来到这里,足以证明叶抚非凡人,莫芊芊以前一直当他是个寻常的读书人。所以,不禁这样去问。 “嗯,知道了。” 莫芊芊并不知道白薇后续如何了。事实上,也只有叶抚和白薇两人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其他人大抵只知道个唐康失败了。 “那她现在如何了?”莫芊芊伤感地低下头。虽然早已知道结果,但她还是想问一问。 “她现在很好,很清闲。” “清闲……是啊,不再忧虑其他的日子倒也清闲。” 叶抚看了她一眼,并未细致地去解释。从对话的开始,莫芊芊便陷在自怨自艾当中,并不适合听真正的结果。 “你不问一问她让我给你带的什么话吗?” “肯定是让我好好修炼,不要担心她是吧。”莫芊芊垂着头,无精打采地说。 叶抚笑了一下。白薇的话意思的确是那么个意思,但是情感显然不是一样的。莫芊芊所理解的是白薇成神前最后的嘱托,而真正的是白薇真的不需要她担心。 “的确。” 莫芊芊苦笑一声,“她总是那样,让人不要担心她,不要担心她,会好好的,会好好的。可是,五年以来,哪里是好好的啊,我天天在她身边,哪里不知道她每天都是心事重重,强颜欢笑。她太认真了,太知性了,所以让身边的人禁不住去担心,却又无从担心。” 叶抚不停地在一旁点头,他很认可莫芊芊的话。同白薇相处一段时间以来,他知道白薇就是那样,让人不禁去猜测她在想什么,却又不知从何猜起,对别人不好的事,她放在心里,等合适的时机说出来,对自己不好的事,放在心里几乎不会说出来。就像她要成神这件事,若是叶抚不用一些手段逼她说出来,她怕是过去多久都不会说。但是,她对走进了她心里的人又格外坦诚,坦诚到几乎要将自己全部都交出去。这是她性格的矛盾之处,大概,也正是可爱之处吧。 “你也这样觉得吧。”莫芊芊看到叶抚在点头,便禁不住说。 叶抚笑了笑,“她的确是这样的。” 见叶抚还笑得出来,莫芊芊觉得他有些没心没肺,都这样了居然还笑得出来,还在伤心的自己面前笑,想要怨怼几句。但是转念一想,觉得这件事似乎本来就跟他没关系,怨怼的心思也没了,只有无奈的叹息,长长地被吐出来。 “我十二岁那年……” 莫芊芊像是终于找到了能够倾述的对象,从她十二岁离家出走说起,五年里同白薇的点点滴滴,她全记在心里,同叶抚说了出来。从日暮说到深夜,很认真,认真到还未注意到自己的形象。 事实上,叶抚也的确是一个合格的倾述对象。 一路来,叶抚听过许多人说起许多事。当他们讲述那些事的时候,他就在一旁认真地听着,从不会表现出任何厌烦,随着他们的情绪,喜怒哀乐都在里面。听秦三月讲起她为生计奔波的艰难日子;听酒醉的李四讲述他变成普通人前的事;听胡兰讲述她和爹爹的点点滴滴;听吕永望说起他挚友陈放陈老夫子的事;听何依依倾吐他对读书的看法;听井不停对天下高低的看法;听…… 许多许多都表明了,他是一个很好的倾述对象。 “叶公子你大概不知道吧……”莫芊芊忽然转开话题。 “什么?” “薇姐姐其实不姓白。”莫芊芊脸上挂着一点小得意。 她大半时间在苦痛当中,难得有这样一份小情绪,叶抚便顺着她问:“那她姓什么?” 莫芊芊像是说秘密一样,低声地、悄悄地捂在叶抚耳边说:“她姓……”正说,她又愣住了,“算了,这是秘密,还是不告诉你了。” 叶抚哑然失笑。 莫芊芊扳着手指,像是数弄过往一样说:“薇姐姐说过,只有她真心喜欢的人才知道这件事。”她傻笑一声,“她还是真心喜欢我的,才会和我说。至于叶公子你嘛——” “我怎么了?” 莫芊芊像老大人一样幽叹一声,“一言难尽。”片刻后,她吸了口气,看开了地说:“算了,也能理解,毕竟我跟薇姐姐在一起五年了,而你认识她才半年。我用了五年才得到她真心喜欢,她再怎么对叶公子你有好感大概也要一年吧。” 说着说着,她又哀叹起来,“可惜啊——现在你没有机会了。” 叶抚忽地发现,光是看着莫芊芊奇特的表情变化,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是啊,挺可惜的。真想知道白薇她到底姓什么啊。”叶抚同莫芊芊摆出一样的表情来。 莫芊芊抬手拍了拍叶抚肩膀,“没关系的,坚强一点,会有机会的。” 叶抚莞尔一笑。 莫芊芊看着树缝之间的天空,嘀咕道:“修炼时的天空果真是无味一些啊,不如同薇姐姐一起看的。” 叶抚说:“修炼本就是件乏味的事,何况你带着这么沉重的心情去修炼。” 莫芊芊眼睑低垂,低声说:“可是,能怎么办呢?不修炼,我还能做什么?去死皮赖脸地同谩骂一位圣人,帮薇姐姐讨回公道吗?我年龄虽然不大,但依旧觉得那是幼稚的行为。长安祖宗、父亲母亲、其他长辈们都说我错了,叶公子,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叶抚摇头,“你没有做错。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也一样,会拼命去修炼,去追求不被人随意改变人生的本事。你口中的长辈只是担心你的修炼被沉痛的心情影响。” 莫芊芊点头,“我不笨,我能理解他们的,但是……但是……”她嘴巴瘪了瘪,然后努力地收拢,想要忍住,但最后还是没忍住,将脑袋埋在膝间,哭了起来,“我……我忍不住不去沉痛啊……失去薇姐姐,我怎么能……怎么能……” 化悲痛为力量,是叶抚听过许多次许多次的俗话。不得不说,人们总是很擅长去做总结,总结前事,但不擅长去改变。每个人都清楚化悲痛为力量是最正确的做法,但往往真的悲痛以后,只有悲痛。 叶抚不觉得莫芊芊做错了什么,相反,她一直都是承受着错误的那个人。承受着白薇将她劝离时的错误办法,承受着长辈们安抚她时的错误方式,承受着自己给自己施加动力的错误认可。 他没有去安抚,由着莫芊芊哭。哭够了自然会停歇下来。 不好的情绪还是发泄出来比较好。 一阵哭泣过后,莫芊芊一把抹干眼泪,“叶公子,让你见笑了。” “我不会笑你的。” 莫芊芊转过头,疑惑地看着他。 “我以前也像你一样哭过,知道你的感受。”叶抚呼了口气。他想起脾气不好、说话不好、行事不好……什么都不好的师染说过一句好听的话,便说了出来,“我们每个人都一样,总是习惯在别人身上找到自己。” 莫芊芊长呼一口气,吸了吸鼻子,然后坐直了,笑着说:“多谢叶公子愿意听我说那么多。” 叶抚问:“那你现在心情好一些了吗?” 莫芊芊笑道:“好多了。” 叶抚也跟着笑起来,“那要不要我告诉你一件会让你心情更好的事?” “什么?”莫芊芊下意识地问。 叶抚呼了口气,颇为感慨地说:“白薇啊,东宫白薇,她其实还惦记着你,并未成为那绝情寡义、不近人心的神。” 这句话蕴含着很多的信息,让莫芊芊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东宫?惦记?并未?一连串的词让莫芊芊发懵。 叶抚静静地等待着她去整理思绪。 过了一小会儿,莫芊芊猛地站起来,身上的藤蔓枝条掉落一地,“真……真的?” 叶抚看着莫芊芊。莫芊芊的表情是叶抚所见过的最为惊喜的表情,无以复加。 “真的。” 莫芊芊惊喜片刻后,表情立马变得复杂起来,“唉,叶公子你肯定是为了安慰我……那种事怎么可能……” 叶抚笑问:“为什么在这样的事上总是抱有怀疑呢?” 他其实也明白,越是珍视的事,越是容易怀疑。 “长安祖宗不止一次这么骗我了。”莫芊芊有些怨怪地说。 叶抚哭笑不得,让莫长安去钓钓鱼,泡泡茶,然后研究一下小世界的事在行,安慰女孩子这种事真就太勉强了。 “要不要和白薇说说话?”叶抚问。 莫芊芊不明白叶抚为什么忽然这样问,她拧着眉,怀疑地问:“你不会搞把戏骗我吧。” 叶抚笑道,“是不是把戏你看了就知道。” 说罢,他摘来一片树叶,然后附着上一道气息,片刻之后,一道晦涩的、庞大的气息呼啸而出,迅速穿透这方小世界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去。 …… 外面的黑石城现在是冬天的清晨,雪未停歇,处处皑皑。 三味书屋里,白薇还在睡觉。前晚,刚到三味书屋时,凭着房间的打扮,她一下子就认出了叶抚的房间,然后就睡在他的房间里,那样让她觉得安心,安心到还没来得及去看看这书屋如何,次日才一番折腾。三味书屋里,并没有让她感到很神奇的地方,不过她觉得这样反而很符合叶抚。唯一让她好奇的是大冬天里还开着一树花的梨树。她感觉得到,梨树是一株灵植,只不过现在处在一个比较微妙的状态中,封闭了意识。 在之后,她就在书屋里住下来了,打算一直住到叶抚回来。她想,要睡在叶抚床上,等他回来后……也要睡在他床上。这是一个让她感到害羞的想法,不过,害羞归害羞,不管如何,是一定要坚定想法的。 这天,清晨时分,唤醒她的不是习惯,事实上,在离开明安城后,就染上了赖床的习惯,以前的精神压力不曾让她有过好的睡眠,这一下子松懈下来后,就学会赖床了。 唤醒她的是一朵樱花。这朵樱花是几个月前从不知道哪里掉在她鼻子上的。她一直珍藏着。 此刻,樱花散发的暖意将她唤醒。她眯开眼,揉了揉眼睛,依旧朦胧。坐在床上,将樱花取出来放在手上,见着樱花在闪烁微光,颇有些惊奇,连忙呼喊床尾的又娘,“又娘!又娘!你来看啊,这朵樱花——” 话没说话,樱花里忽然传来声音,“你在三味书屋里啊。” 白薇惊喜问道:“叶抚啊,是叶抚吗?” 樱花里传来笑声,“是我。你现在方便见人吗?” 白薇看了看自己穿着,褪去了外衣,轻素衣裹身,她想了想,调笑道:“见你没问题。” “有其他人在。” 白薇惊呼一声,连忙说:“你等等!我马上就好。” 樱花的另一头。 莫芊芊一脸怀疑地看着叶抚,“这是薇姐姐?” 叶抚点头。 “虽然声音一样,但我所认识的薇姐姐可是个稳重知性的人,会这么跳脱?” 叶抚笑了笑,“人嘛,会变的。” 莫芊芊满脸怀疑。 片刻后,他们面前的树叶传来声音:“啊,我可以了。” 叶抚听此,又一道气息灌入树叶中,然后,便只见斑斓的色彩从树叶上涌动出来,开始交织构筑,构筑成色彩与画面。 在地球,人人都可做到的视频通话,在这里,可是大能之辈的专享。 画面里,白薇洗漱打扮好了,神采奕奕。 在白薇那头,则是看到樱花里忽然冒出叶抚的样子来,她不由得惊叹,“哇!这朵樱花这么神奇吗?叶抚你可得多送我几个啊,等到时候,我就可以随时随地和芊芊说话了。” 莫芊芊无言地颤抖着,哽咽着。 叶抚轻声说:“芊芊啊,她就在我旁边。” 白薇忽地怔住。 叶抚伸手一挥,将莫芊芊身上所有的污垢拂去,然后把树叶递到她面前。 莫芊芊看着光影中的白薇,哽咽着喊道:“姐……姐……” 白薇愣神许久,直到眼眶泛红才然后温柔地笑了出来,“是芊芊啊。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第二百九十六章 大潮将至,暗潮涌动 悲欢离合这种事掉眼泪很正常,叶抚向来不觉得有什么丢脸的。他没有去打扰姐妹二人的欢聚,独自一人来到了这棵大树更高的地方。 小世界是有边界线的,它不像外面那座天下,连接着广袤无垠的宇宙。 叶抚现在便在这顶端的边界。规则、物质在这里的构筑已经失去了协调,呈现出无序的混沌状,像是流沙,不断地以着无规律的方式旋转。 而即便这里是边界,这棵大树,也就是传说中的通天建木依旧没有到顶,甚至还差很远。 “传说中,建木长于天地中心,为天地支柱,下扎根人间大地,上连接天界穹顶。”叶抚望向建木穿透这小世界边界的位置,开口说着。 他的声音在这里显得颇为空茂,或者说,颇为空寂。 “那上面,是天界吗?”叶抚笑问。 没有人给他回答,他等待着,很耐心。 许久之后,一道声音终地在他心里幽幽响起,“传说,始终当不得真,你应该清楚这一点。” 叶抚眼神空荡荡的,看不出情绪来,“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分神、洞虚、合体、大乘、渡劫。世人一直在这些境界里,追求、拼命,直到迷茫、徘徊、遗憾、绝望。他们坚定地相信着,渡完世劫后,便是那无上的仙,永生的仙。不少智慧的人曾思考过,成了那仙后,便能在新的天地,寻求新的人生,他们开始思考,新的天地在哪里,如何抵达,是何等的景象。你觉得,他们认为得对吗?” “……”建木没有回答。 叶抚继续说着:“一代一代的人,不断地寻求,但一直寻求不到,于是,他们将希望寄托在那传说上,传说中,长于世界中心的通天建木连接着天界。他们又开始寻找建木,可是寻找建木就像他们寻找那成仙之地一样,寻不到。” “那么问题来了,是谁告诉他们‘仙’这种存在的呢?”叶抚平静地问着。 “那是一种希望,一种不断向上的希望。”建木说。 “你在答所非问。” “我不知道答案。” 叶抚笑道:“是吗,那真是令人遗憾啊。” “那,你知道答案吗?” “谁知道呢。” “那就,让时间来告诉世人答案吧。” 叶抚看着建木延伸出小世界的地方,目光不断地穿透出去,直到看到那一片尸骸横陈的星空,看到那枯坐在树叶上眉心点着朱砂的俊秀少年……他收起目光,消失在这里。 眨眼间,他落在莫芊芊旁边。 “叶公子……”莫芊芊喊了一声。她眼眶还带着红,不过精神看上去好多了,眼睛都明亮几分。可想,白薇平安无事给她带来的鼓舞又多大。 叶抚点头,问询:“说完了吗?” “嗯。我从薇姐姐那里听了你们的事。” 叶抚挑眉,“她什么都和你说了?” 莫芊芊抿嘴一笑。 叶抚扶额,“兜不住事的女人啊。”他晃晃头,笑了一声,“算了,你没事就好。” 莫芊芊看向叶抚的眼神带起了别样的情绪,“多谢叶公子。” 那是真挚的感谢,与崇拜。 “之后呢,你打算如何?” 莫芊芊呼气道:“我打算继续在这里修炼,不过,不会再和以前一样了。” “怎么说?” “之前啊,”莫芊芊蹲坐下来,看着树叶缝隙之间的夜空,“我是为了薇姐姐修炼,而现在,薇姐姐告诉我,要为自己修炼,要有自己的精彩人生。” 叶抚笑道,“她算是说了句对的话。” 莫芊芊咕哝道:“薇姐姐一直都是对的。” 叶抚算是明白了,莫芊芊对白薇的信服程度不是一般人能够取代的。 “我们约定好了,互不打扰各自的生活,等再见面时,一定要让对方刮目相看。”莫芊芊说。 叶抚点头,“不错的约定。” “所以,叶公子你这片树叶就送给我,好吗?”莫芊芊请求道。 “话题转得这么快吗……”叶抚看着莫芊芊的真挚目光,没有拒绝,那树叶也不是什么多珍贵的东西,“行。这树叶已经和白薇的那朵樱花联系起来了,你可以借助它随时和白薇说话,不过嘛,有点费心神,你现在大概撑不了太久,不要勉强啊。” 莫芊芊开心得蹦了起来,一把抱住叶抚,“多谢姐夫!” 叶抚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莫芊芊的称呼让他有些猝不及防,不过想了想,也还是觉得这样的莫芊芊才是所认识的莫芊芊,永远那么的富有热情与活力。他想,有这样一个妹妹也还是很不错的。 莫芊芊没有抱太久,撤开步伐后,问:“姐夫,长安老祖应该是和你一起来的吧?” 叶抚点头,“你怎么知道?” “你身上有五味人生的味道。” 叶抚笑了笑,“的确,来之前,同他一起品了品茶。” 莫芊芊问:“他现在在哪儿呢?” “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可能一段时间里你都见不到他。” 莫芊芊点头,便没有再问莫长安的事,她知道,既然是叶抚说了很重要的事,那肯定是真的很重要。平时里,她在莫长安面前虽说显得比较娇蛮,但也不是真的不讲道理,分得清楚情形。 “我想跟长安老祖道个歉的,既然他有事忙着,感觉上去打扰也不好。那姐夫你可以的话,就先把我的话带给他吧。” 叶抚点头,“你要带什么话,说吧。” 莫芊芊眼珠子转了转,然后说:“就说,”她提高音量,大声道:“长安老祖,对不起!芊芊不懂事,让你老费心了!” 叶抚被莫芊芊这神态和语气逗笑了,笑着说:“没问题,话我一定带到。” 莫芊芊顿时感觉轻松不少,没有事情再烦恼着了。“那姐夫,你还要留着吗?要留着的话,我就陪你说说话。不留的话,我就修炼了。” 叶抚摇摇头,“我还是不打扰你了,本来也只是为了带给你白薇的话。”他想起什么,“对了,先前我到莫家的时候,见到你的姐姐莫君雅了,她似乎挺想见见你的。” 莫芊芊顿了一下,眼神抽动片刻后,笑着说:“等有机会,我再去找她吧。” 叶抚没多说什么,一个眼神他就明白,她们姐妹间似乎有着矛盾。 “那我走了。” “嗯嗯,姐夫再见。” 说走便走,没有任何征兆,叶抚无端消失在这里。 莫芊芊独自一人在这里整理思绪,许久之后,重新入定,然后封闭六识。 …… 叶抚再找到莫长安时,是在白柯岛下,一座巨大的地宫里。他正在一片符文的海洋当中推衍。 数不清的符文在地宫中飞舞,相互之间勾连着许多许多的气息,那些气息以着颇为玄妙的方式,不断膨胀和勃发。 认真起来的莫长安算是显露出了一个符文大家该有的气势,与平时里所看到的那老顽童的形象出入极大。 叶抚没有去打扰他,将莫芊芊所说的话以灵气留在这里,便离去了。等莫长安做完推衍,便能听到莫芊芊的话。 一番折腾下来,已经是次日的清晨了。 叶抚独自一人行走在白柯岛的街道上,看上去像是这里的一员,与其他行人们没有任何区别。 昨天街道扫过雪后,一夜过去,又积满了。不少人抱怨着,怎么这场雪下那么久还不歇一歇。北国的冬天下雪的确多,但也并不是一直下个不停,总还是会歇一歇的,不像这场雪,下得那么大还不停,甚至一点停下来的迹象都没有。 在要求下,白柯岛上,莫家的子弟们扫雪都是不能用神通术法的,得像寻常人一样,拿着扫帚,一点一点地扫,这也算是一种修行学习。这样的修行偶尔来此的确让人感到新奇,但一直进行下去,便是厌烦与不喜了。不过,这样也倒是能够考验人的耐心的。 叶抚走着走着,又看到了莫君雅的身影,她还是像前日那般,跟着这些年轻的子弟们,一起扫雪。 “叶先生要走了吗?”莫君雅也看到了叶抚,走上前来打招呼。她的打扮是标准的书玉打扮,形象也是标准的书玉形象,十分符合文人们对书玉的美好想象,腹有诗书,气质文雅,相貌柔和,谈吐恬淡。很完美,而这份完美又没让她显得遥远,反而更具亲和力。 叶抚点头,“不便打扰了。” “老祖没有在吗?” “他有些事要忙着。” 莫君雅便笑着说:“那我送送叶先生吧。” “不必如此。” “叶先生不用客气,这是我该做的。” 她觉得让一位客人独自离开是失礼的行为。老祖有事忙,作为莫家这一代代表的自己便要去弥补这份失礼。 叶抚想了想,点头说:“行吧。” 莫君雅微笑着在前面领路,“叶先生这边请。” 刚迈开步伐,雪便又大了几分,她便询问:“叶先生需要雪伞吗?” 叶抚摇头,“几片雪,无关紧要的。” “这场雪,估计要下许久。” “是啊,整个东土都是如此。” 莫君雅微微皱着眉头,“也不知是不是什么坏的预兆。” 叶抚笑了笑,“北原那里大半的土地下了几千年的雪了,也没什么坏事情,不用多忧心的。” 莫君雅摇头,“叶先生可能不知,现在的天下越来越不安稳了,再过一段时间更甚,要人人自危了。” “这场天下大势,许多人说了许久许多。可到底是怎么样的大势,却没几个人说得清楚。” “落星关那里守不住,黑线要来了。” “黑线里面有什么,你知道吗?” 莫君雅摇头,“我还接触不到那样的事。” “那就对了。” 莫君雅疑惑问,“什么对了?” 叶抚说,“你接触不到那样的事,意味着绝大多数人都接触不到那样的事,所以何来的自危。” 莫君雅微微顿住,然后笑着说:“可能吧,是我想太多。” “不想不好,想太多又不好,你们这一代人,不好办啊。” “叶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叶抚摇头,“没什么深奥的意思,你就当我是在感叹吧。” 莫君雅点头。 “好了,就到这儿吧。” “那叶先生慢走。” …… 从莫家离开后,叶抚回到自己的洞天。 现在算是真的没什么事了,着清闲的日子,看看书,研究一些美食,时不时再到百家城里去逛一逛。 之后的半个月里,洞天里陆陆续续也有不少人来拜访。 第二天的时候,窦问璇来了。她来拜访叶抚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多重要的事,主要就是想和叶抚打近一些关系。这个女人很精明,几次来拜访叶抚,都没有什么功利性的目的,表现得像是老朋友来喝茶烤火,做的事情也就是聊天。单纯地看待她的话,的确分不清楚她同人相处是出于什么目的,你会感觉她只是觉得你这个人很好,想和你交往。若不是叶抚分得清这些事,大概真的要做了她的朋友。归根结底上,与她相处成朋友,并没有什么妨碍,只不过,每当叶抚反问自己如果自己只是个干巴巴的教书先生,她会如何时,总是得不到一个满意的答案。所以,叶抚在跟她之间划了一条隐晦的界限。窦问璇未曾感受到这一条界限,以着她的方式和叶抚相处。 第四天的时候,莫长安来了,他看上去很兴奋。不论是解开了叶抚所说的“把自己当一道符”的答案,还是莫芊芊恢复如常,都令他很高兴。在洞天里,他们喝茶聊天许久,各自尽了欢。过后的第二天,便传来消息,莫家封岛了。在这样一个比较敏感的时间段,莫家做出这样大的举动,无疑是牵动了整个神秀湖,乃至更多人的心思,各自对此抱有猜测,不断地去试探,打听缘由。叶抚清楚莫家封岛的原因,倒悬之地最大的秘密被揭开后,莫家急需在短时间内打开枷锁,成为大潮来临时李命的助力。 第六天的时间,李命来了。与莫长安来时截然相反,他看上去相当疲惫。原本他的眼角便是有着难以消解的疲惫了,这么一段时间过去,显得更甚。他来叶抚洞天的时间也不长,只是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就走了。莫长安在封岛前已经告诉过李命缘由了,所以他来叶抚这里也有道谢的理由。他没有同叶抚说自己做了些什么,更没有让叶抚帮什么忙,问询了一下敖听心的事,以及叶抚的安排后,便离去了。 第七天的时候,师染来了。这位女王大人一直都是那么好看,远远地欣赏起来,当真是赏心悦目,但是一走近后,她那凌厉的气势就颇有些伤人了。叶抚对此无感,但是侍女墨香就有些苦了,她只是给女王大人开了个门,就被吓得六神无主,还是叶抚帮着她才宁神下来,然后她就不敢进入女王大人十米之内。 师染来这里来喝了一杯茶,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走了。 等到第八天的时候,叶抚明显感觉到,整个百家城一下子忙碌起来,原本不急不缓的节奏像是山洪倾泻一般,突如其来,没有给太多人太多的喘息时间。数不清的人一下子涌入百家城,朝天商行这边以清净为卖点的的洞天区都变得吵闹起来。不少人,各种灵兽座驾不断地出现,经过。 第九天的时候,整个神秀湖开启了一道大阵,将笼罩在神秀湖的所有雾气全部驱散,使得这里一下子变得明朗起来。站在阁楼上,只是看向天空,便能看到源源不断的大型飞行灵兽从天际而来,携带着各种打扮的、气息或内敛或张扬的人进入百家城。整个神秀湖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对于百家城的绝大多数人来说,无法接受这一点,他们习惯了在神秀湖不急不缓的平静生活,一下子涌入太多外人,而且几乎都是那些大势力的人,将神秀湖变成一个剑拔弩张的地方,这是他们所不能接受的。所以,这一天里,冲突和矛盾多了不少。每次有矛盾发生时,总是有人隔岸观火,有人添油加火,有人息事宁人,这样也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没有什么大的争端出现。 除去各家势力来临带来了危机感以外,也还有让人感觉有事的事情。柯寿那《长气三千里》上,上榜的人许多都来到百家城了,可谓是天才集会,他们的到来,会吸引更多的年轻一辈的到来。自然而然的,这些天才之间少了机锋与角力,对于平常人来说,看那些高高在上的天才人物们争斗,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所以,百家城积灰许久的角力场重启了,几乎是不间断地,有人在场中斗争。叶抚这个闲的没事的人都去看了好几场。不过,显然的,《长气三千里》上的那些天才们不会蠢到在这个时间段里,去角力场中给看客们表演,大多数在角力场中斗争的都是那些有点名气,但又不太显眼的第二三梯队的天才。 当很多很多的天才出现在这里时,大部分人便都开始注意到一件事了——这一代里,那当今天下第一的曲红绡呢?有人传言,前段时间曾在百家城中见过她,但之后就杳无音讯了。事实上,这些年轻一辈的天才们是参与不到神秀湖大潮这件事的,他们也清楚,那是大佬们之间的博弈,与自己等人无关,他们来这里更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见识同代的其他人物,而在这其间,最值得去见识的毫无疑问,是那曲红绡。 而曲红绡在哪儿呢?陆续地,开始从北国更北边传来消息。有人见到曲红绡在洛河大瀑布出现,有人见到她在墨海羲和剑宗出现,有人见到她在洛神雪山出现,有人见到她在冰裂峡谷出现……她似乎在许多地方出现。有趣的是,曲红绡吸引了不少人去追寻她的步伐,以为她到处走定然是有着什么神妙的发现。 当这个有趣的现象传进叶抚耳朵里时,平静了许多天还是没忍住笑了。他很清楚,曲红绡只是带着几个姑娘在四处游玩罢了,哪里有什么了不得的神妙发现。 年轻一代啊,总是充满了活力。 第十二天的时候,井不停同庾合终于抵达百家城,然后从窦问璇那里知道了叶抚所在的洞天。两人各自心怀“鬼”胎,即便叶抚已经表现出不情愿的态度来了,他们还是厚着脸皮,舔着脸在洞天里住了下来。庾合的目的很明确,他就是惦记着周若生,想着只有呆在叶抚身边,才最容易找到周若生。而井不停的目的嘛,比较特殊,一开始,他为了研究曲红绡为什么没有命星来到东土,但是在明安城与秦三月对弈过后,对秦三月的好奇程度就更盛了,不过,不论是出于什么目的,呆在叶抚身边都是最好的选择,毕竟叶抚是她们两个的先生。 叶抚对他们的小心思知道的一清二楚,但这些在他眼里是一些小打小闹的事,没去管,由着他们,就让他们在洞天里待下来了。 第十四天的时候,一个风尘仆仆的道士推着一个粘着泥土与鸡屎的小推车到了百家城,小推车上躺着一位姑娘。然后,他满城到处跑,贴了许多寻人启事—— “寻,认识这位姑娘的人。” 附带着惟妙惟肖的画像。 顶点 第二百九十七章 怀疑的种子,施主请留步 百家城的确是很大,大到绝大多数本地人终其一生都没有走遍这座城池的每个角落。在这样一个大城当中寻人很难。 但事实证明,只要贴的启事够多,终有可能寻到。 在百家城这种规范化较强的城池,平常是不会允许没有得到官方同意的人张贴启事,但奈何这段时间,百家城涌入的外人实在是太多。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个何等至关重要的时间段,所以像封城、强化管理根本难以做到,更不用提管理张贴启事这种小事了。 很快,这份不同寻常的寻人启事贴满了全城。 也很快,被认识启事上那位姑娘的人发现了。 率先发现的是窦问璇,她也一眼认出来了,启事上的那位姑娘是周若生。说实在的,被天官大人训斥一番后,她不想庾合再和周若生有什么联系。当初天官大人能够说出“如果没有你窦问璇,庾合会是怎样的”这种话来,便足以体现天官大人对庾合身边有周若生和自己这种女人持有着消极的态度。 窦问璇没有觉得天官大人有什么不对,毕竟他们的共同目标都是将庾合捧上帝位,周若生是否对着这件事有负面的影响,他们并不能确定,但是他们也不希望有太多不确定的事情存在。而对于自己,她很清楚自己是如何影响着庾合。庾合很相信自己,只是因为这份相信,便足以影响到他,所以,她也不止一次想过,如果真的到了那样的地步,会做一个无私的人。 当然了,那些事还比较遥远,不是现在的情况能够去决定的,现在最关键的事考虑庾合和周若生之间的事。 将贴在墙上的一份启事攥在手里,窦问璇恍惚了许久,思考了许久,也纠结了许久。她知道,这段时间里,庾合估计都不会离开叶先生的洞天,而且那一片洞天区是朝天商行的私家地方,不让张贴启事,所以他想要发现这份启事,估计还要几天,但是那个时候,会有什么异端升起,谁也说不好。所以,最后她还是决定告知庾合,不过不是自己去亲口告诉他,而是间接地让他发现。 之所以是间接,窦问璇自然是有着她的思考。她要让庾合认为她知道这件事却没有告诉他,让自己被他在心里产生怀疑。这是她必须要去做到的,要逐步瓦解掉庾合对自己的信任。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很清楚,瓦解掉庾合对自己的信任这件事如果不由自己来做,那么必定会有其他人来做,而且手段不会温柔。 这是成为帝王的选择。尤其是一个有希望成为皇朝帝朝的国家的帝王。 下午,一封信送到了叶抚的洞天。 墨香从信使那里接过信封后,便见到了封面上标注着的“给庾合”。她想了想,并未径直地交给庾合,而是先问询了叶抚一番,毕竟叶抚才是这里的主人。叶抚只是稍稍瞥了一眼信封,便让她给庾合。 从墨香手里接过信时,庾合正在同井不停对弈。他自然是下不过井不停了,但井不停稍稍放一放手的话,还是能下,毕竟庾合本身的境界要高出井不停一大截,可以在棋势上同井不停争锋。 “信?给我的?”庾合落下一子后,从墨香手里接过信。他只是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字迹,便确信这不是自己所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写的信。字迹端正娟秀,但明白没有任何势在其中。就算是字,非凡人所写,也能非凡的势。可见,这封信出自凡人。猜到这一点后,庾合笃定,这十有八九是一封代笔信。 “我先看一看这封信。” 井不停笑道:“随意。” 两人从南边一路一起走过来,日夜一起相处了十多天,彼此熟络了,说话也随意不少。 庾合将信拆开,一眼便将上面的内容看了个遍,顿时瞳孔紧缩。 井不停分明地看到庾合的神情。那是惊讶伴随着喜悦的神情,“何事?” 庾合登时站起来,将信纸捏在手里,抑制不住激动地说,“我想找的人有消息了。” “恭喜。”井不停笑道。这般一来,他不由得对那个人产生极大的好奇,仅仅只是有消息就能让庾合这位王朝的三皇子如此作态。 “这盘棋……”庾合有些抱歉。跟一个喜欢下棋的人下棋,然后断棋是一件很失礼的事。 井不停摇头,“不必在意,三皇子的事比较重要。” 庾合点点头,没多说,当即转身下楼。他本可一步直接掠到洞天之外,但想着这里毕竟是叶先生的洞天,不能太嚣张,就老老实实地走着了。 当他推开门,正准备使用神通快速前往缩地成寸阵时,窦问璇恰好出现在他面前。 “你这是要出门?”窦问璇问。 庾合点头,他本想告诉窦问璇缘由,但是想了想,觉得不能再把她牵扯到自己和周若生之间了。“有点事。” 窦问璇摇头,“如果不重要的话,就不要去了,百家城现在比较乱,中州那里来了不少人。我瞧见许多熟面孔,你现在还是暂时隐藏一下,等大潮起时再行动。” 庾合说:“遮掩一下气息,没多大问题的。” 窦问璇上前一步,在庾合面前,望着他的双眼,“若有心人要发现你,你遮掩不住气息的,在叶先生的洞天当中,无疑是最安全的。” 庾合点头,“你说得对。但是,我就算是被人知道了又如何?”他问道。 窦问璇顿了一下,“可是……你……” “窦娘,有些事不要想得那么复杂。” “可是,想得太简单不是也不行吗?” 庾合微微皱起眉头,“窦娘,这可不像平时的你啊。” “庾合,你要学会理解。”窦问璇呼了口气。 “理解什么,理解你现在的奇怪吗?” “没什么奇怪的。我只是做着我应该做的事。” “你应该做的事,你应该做什么?”庾合的语气因为心烦越来越沉闷。 “你手上捏着什么?”窦问璇忽然转换话题。 庾合将信纸捏得更紧,“没什么。”他摇头,“总之,窦娘你若实在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就走了。”他作势,转身便要离去。 “庾合!”窦问璇忽然叫住他,然后低声沉沉地说:“天官大人也来了。” 庾合瞳孔几乎缩到一个点,然后立马又恢复过来,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这里。 望着庾合远去的身影,窦问璇清楚,不管庾合如何看待刚才自己的表现与话语,自己都已经在他心里留下了怀疑的种子。这很简单,只是因为刚才的自己,不像是平常的自己。 她顿在原地,忽然觉得这天气过分地冷。神情渐渐恍惚起来,脸上神情滋味不太好,心里也深深地感觉到,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但是,没办法啊,必须要那么去做。 “不进来坐坐吗?”忽然从洞天里传来声音。 窦问璇偏过头去,看见叶抚从木楼里走出来,正打算到火炤里面去。她想了想,迈步走了进去。 同叶抚面对面坐在火炤里,感受着灵炭火的热气,窦问璇这才觉得温暖了一些。她知道,这只是虚假的温暖,真正冷下去的东西再也难以暖和起来了。 “打扰叶先生几次了,我自己都快要不好意思了。”窦问璇笑道。 叶抚摇头,“这洞天够大,只我和墨香两人,也挺冷清的,多几个人来坐坐总归添一些人气儿。” “原来叶先生也怕冷清啊。”窦问璇抬手,裹着丝质的衣襟,捂嘴笑了笑,“我以为,像叶先生这般人,最能耐得住寂寞了。” 叶抚看着灵炭火,眼中升腾着火苗,“耐得住寂寞,并不代表喜欢寂寞。人嘛,一撇一捺,总还是要相互依靠着才能舒畅一些。” “先生这般说辞倒让我好奇,能够让先生依靠的人该是何等的了不得啊。” “没什么了不得的。” 如他所言,的确没什么了不得的。他能依靠白薇,但对方现在其实归根到底就只是个小女人;能依靠李四,他也只是个做火锅的厨子;莫长安倒是挺了不得的,但叶抚选择同他相处更多的也只是喜欢他那同任何都玩得开的畅快性格。 “先生说笑了。”窦问璇只当叶抚随带回应。 叶抚问,“你知道庾合出去是做什么的吗?” 窦问璇笑着反问,“难道先生不知道吗?” 叶抚摇摇头,“你很聪明,可惜的是,这不是夸奖。” 窦问璇笑容垮下来,叶抚都说出这般话了,她也没有任何必要再去掩饰什么,“没有什么瞒得过先生啊。” “你不必有什么歉意,这样的选择,你做得正确。” 窦问璇呼了口气,不知为何,有叶抚这句话,她才感觉心里沉甸甸的压力松掉了。 叶抚接着又说:“但一直做着正确的事的人,一旦犯错,将是不可挽回的致命错误。” 窦问璇轻笑,“多谢先生提醒。” 闲话已尽,但是窦问璇并未离去。她要等,等到庾合回来,将他心里那怀疑的种子彻底扎根。 …… 站在一家茶店面前,庾合沉默地看着茶店柱子上那张启事。然后再看了看信纸上的内容—— “来致和茶店前,有你想要找的人的消息”。 事实上,到现在他仍旧不知道这封信到底为何人所给。他能轻易地捕捉到写信人的气息,但那只是代笔的,而正主是谁并不清楚。 从朝天商行洞天区离开后,他完全没有在乎周围的事,以着极快的速度来到这致和茶店的面前,甚至没有去在乎可能存在的陷阱。然而到了这里后,他才发现,原来整个百家城都贴满了这寻人启事,多到甚至不需要来这茶馆,出了那缩地成寸阵后便能看见。 他在想,寄信这人到底是处于什么目的,做这么愚蠢的事,让自己显得这么愚蠢。就算寄信人担心自己可能不来百家城,但是也没必要专门指明到这致和茶店来啊,只需告诉自己到百家城就是了。 然后,他陡然想到,窦问璇到叶先生的洞天时,肯定会经过百家城,而百家城如此规模的寻人启事,那么她必定会看到。 “所以,这就是窦娘极力让自己不要到百家城的原因?可是,她完全没有必要冒着让我怀疑她的风险那么做啊?莫不成,真的只是出于让我掩饰身份的目的?” 庾合一时间想不太明白。但是他没有再去多想,现在关键的是找到周若生。 而他也并不明白,窦问璇的目的只是为了让他不清楚她抱有什么想法,只需要他这一点看似微不足道的怀疑而已。 显而易见,窦问璇目的达成了。 庾合一把将寻人启事撕下来,然后立马感受到上面留存着一道气息。他想了想,这应该是张贴告示的人故意留的。 然后,他感受了一番这道气息后,发面气息里有着明显的指示。 按照指示,他很快来到一间客栈,径直上了客栈二楼,在一扇门前敲了敲。 “来啦来啦!”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门打开了,露出一个嘴角还粘着油渍的年轻道士。看上去不太爱卫生,若不是皮囊生得俊俏,定然会让见者生厌。只是穿着颇为奇怪,头系儒巾,里面穿着玄青道袍,外面披了红金袈裟。 庾合闻到一股奇特的味道,那是汗味儿、泥土味儿与食物香味儿交织在一起的复杂味道。处于礼貌,他并未表现出任何厌恶,笑着说:“见过这位道长。” 道士舔了舔嘴角,问:“你是为了那位姑娘来的?” “正是,请问她现在在哪里?” 庾合目光瞥了瞥房间,并未看到周若生,只看到满桌子的五六人份的饭菜,一群长相奇特的香火童子正在饭桌上折腾争抢,弄得狼狈不堪。庾合无法想象用俗世饭菜养香火童子这件事,更加无法理解同这样一群看上去愚笨至极的香火童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事。 “进来坐坐吧,我慢慢和你说。”道士不断舔着脸上那一粒米,但奈何舌头太短,舔不到。 庾合不知道他是如何想到,为何不用手,非得用舌头。他循着道士的话走了进去。 “坐,随便坐。”道士的语气显得很大方。 庾合四下看了看,一片狼藉,实在难有入座之地,便笑着说:“我站着便是。” “哎呀,”道士一脸不愿,“不要跟我客气嘛。” 庾合笑了笑,“我没在客气。” “算了算了,你这人犟得很,跟你客气不接受,不跟你客气非得往上顶。” 庾合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但没去多问,“道长,请问——” 还没说完,便只见道士从一只黑色地瓜状的香火童子手里拽下来一根鸡腿,“尝一尝,盐焗的,这家店做得味道很不错的。” 庾合瞧了瞧鸡腿上那尖锐的牙痕,脑海中不由得冒出地瓜状的香火童子一边流着口水,一边拼命撕扯鸡腿的样子,不由得笑了笑,笑得很勉强,“我不饿。” “你身材已经很好了,不用减肥。” “我信佛的,不近油荤。” “你们这些搞佛的,就是矫情,没有油荤,哪里来的力气?怪不得一个二个面色惨黄,形若枯槁。” “我也不算面色惨黄,形容枯槁吧。” “怎么不,你用我这面镜子照一照就知道了。我这镜子啊,能照出隐藏在你健康体型下的病患。” 道士取出面镜子,对着庾合。见着镜子里的庾合后,立马说:“你看看,是不是面色惨黄,形若枯槁。” “你这镜子是铜镜,照什么都是惨黄色的,镜面还不平整,显得瘦削枯槁也很正常吧。” “怎么可能,这镜子是我太爷爷传给我的,据说是兵家大圣人亲手打造的,怎么可能不平整?” 庾合嘴角抽了抽,还兵家大圣人,我看你就是个大神棍。看到那一桌子的香火童子邋遢恶心的吃相,又被道士这么一搞,不由得露出些厌恶来。 道士捕捉到他的神情,看了看桌子上的香火童子,尴尬地摇了摇头,然后语气低沉地说:“这五个孩子跟着我也不容易,我吃什么它们就吃什么,你莫要见怪啊。” “不见怪不见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嘛。” 道士笑了笑,“你真好,是个好人啊,难怪会到这里来,那位姑娘能认识你很有福分。” 庾合笑道,“道长说笑了。”他心里却是咬牙切齿,你还知道我来这里的目的啊!跟我扯那么多有得没得的!他沉吸一口气,然后问:“那么请问道长,那位姑娘在哪儿呢?” 却见道士又变了脸,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哎呀,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心急,人在这儿,又不会跑。” 庾合勉强笑着问,“人在哪儿呢?” 道士随手指了指旁边,“咯,不久在哪儿吗?” 庾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却并未看到任何人,“并没有啊。” 道士偏头看去,顿时跳起来,大惊着吼道:“诶!我人呢!我这么大一人呢!怎么不见了!” 庾合心情顿时沉重起来,皱着眉认真询问:“道长莫急,好好想想。” 道士愣了一下,然后拍了拍自己脑门记下,一副舒气的模样,“哎呀,你瞧瞧我这记性,我开了两间房,把她安置在另一间放了。” 庾合咬咬牙,他忽然想一巴掌把这家伙扇死。他深吸一口气,忍住了,然后笑着说:“那事不宜迟,我们立马去看看吧。” “等我吃——”一句“完嘛”还没结束,庾合便生拉着道士,一个瞬步,来到隔壁房间,然后推门而入。 当瞧到熟悉的人安静地躺在床上后,庾合心里吊着的一口气终于舒了下来,然后连忙迈步过去,俯身在床边。 是她,是她。看着那张脸,感受着那熟悉的气息,庾合眼睛颤了颤,将近一个月的提心吊胆,如今见着人还在后,算是缓解了。 “若生,若生。”他轻声呼唤着。 忽地,他鼻子嗅了嗅,“怎么一股臭味儿?” 他俯身在周若生身边闻了闻,的确闻到一股臭味儿。然后,他将目光转向道士。 道士挠了挠头,尴尬地走了过来,“我找到她时,发现她掉在一家农户的鸡圈里了。”说着,小声嘀咕,“我才不会告诉你,我是偷了一辆鸡圈里的小推车把她带过来的。” 庾合冷了冷眼,“为什么要用鸡圈的推车?” 道士大惊失色,捂着嘴,“你能听到我的心声?” 庾合凝目,“你都说出来了。” 道士挠了挠头,尴尬地笑了笑,“老毛病了,老毛病了。” 庾合深吸一口气,虽然这个道士在各方面都触及到了他的厌恶之处,但他还是极力克制自己的负面情绪,问道:“她怎么了?一直不醒。” 道士无奈地说:“肯定是摔着了呗,把那么硬的山都砸出一个坑来了,肯定摔得不清。唉,也不知道醒不醒的过来,醒过来的脑子有没有摔傻,脑子没傻也不知道会不会失忆,没有失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修炼。” “你别说了!净说些坏话。”庾合捂着脸,感觉脑仁儿痛。 庾合瞧了瞧,顿时又问:“我记得她先前不穿这样的衣服,怎么回事?” 道士说:“摔那么一大个坑,衣服肯定摔得支离破碎了啊,我偷……找了一件衣服给她穿,不然给别人瞧见了,被占便宜。” 庾合凝眉看着他。 道士若无其事地晃悠片刻后,忽然急着说:“你可不能怀疑我啊!我是个道士,对《子曰》和《清风》倒背如流,身怀阴阳太极图,最佩服游侠仗义坦诚,六根清净,一心向佛!可不会做那趁人不备,做那占便宜的龌龊事啊,那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话语之间,忽然一道惊雷在外炸响,引得众人纷纷侧耳。 道士听此,更是着急,打开窗,指天大哭,“师父啊,你不能在这当儿给徒儿添麻烦啊!把你的雷收回去,收回去!” 庾合被道士一筐话弄得愣愣的,不由得问:“所以,你到底是道士,还是读书人,或者阴阳家弟子,或者墨家游侠,又或出家人?” 道士哭丧着脸,“这位施主,你可不要怀疑贫道,小生说的可都是实话啊。我连她一根头发都没碰过!” 庾合嘴角经不住抽了抽,然后无奈地问:“那你是怎么知道来神秀湖找人的?” 道士表情转换得极快,挠着头嘿嘿一笑,“我其实也不知道,只是刚好顺带来神秀湖,顺便就问一问了。” 庾合深吸一口气,然后笑道:“总之,多谢道长了。” “施主不要客气,这是小生该做的该做的,贫道可是心有佛祖,要兼济天下的。嘿嘿,嘿嘿额嘿嘿——” 看着道士一脸傻笑,庾合实在忍不住了,将床上的周若生抱起来,便要离去。他觉得这个道士太不靠谱了,要远离他,早些去洞天问一问叶先生如何处置。 刚走到门口,道士忽然叫住了他,“诶,施主请留步!” 庾合回过头,“还有事吗?” “给钱啊!” “什么?” “我把她运过来,一路总计九百八十四万三千七百九十二里,辛苦费,你得给个……嗯……一里一文钱,你得给个九百八十四万三千七百九十二文吧,还有,这间房的房间,二十五枚下品灵石,共计张贴一百九十四万张寻人启事,成本加上辛苦费,得要个两百万文钱吧。也就是说,你需要付我一共一千一百八十四万三千七百九十二文钱,加上二十五枚下品灵石。”道士笑了笑,“我觉得你是个好人,就把零头给你抹了吧,一千一百八十四万文钱,加二十枚下品灵石。” 庾合一愣一愣地看着他许久,忍了许久才把一巴掌扇死他的愤怒压下去,然后扔给他一千枚极品灵石,“不用找了!” 然后,他大步迈出,直接消失在这里。跟这个道士多说一句话,他都觉得要折寿。 道士喜笑颜看地将一枚枚灵石收起来,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间,刚踏进去,就撕开嗓子大吼: “畜生,禽兽啊,你们五个蠢东西,给老子留一点啊!吃得那么快,等着去投胎啊!” 顶点 第二百九十八章 黑白陈,星辰之眼 “那道气息,有些熟悉。” 一高大男子朝那一闪即逝的人影看去。他头发很长,几乎垂到脚踝,披着厚长的漆黑衣袍,将整个身体全部裹住,脸上则是戴着纯黑色的,看似在笑的面具。能判断他是男子,只在于他喉咙分明的突出与浑厚的嗓音。他很高,比街道上不断经过的许多人都要高一截来。 相较之,站在他身旁的人则娇小许多,几乎只有他一半高。面带哭丧的面具,也是长发及至脚踝,也是裹着厚长的衣袍,不同的是,浑身上下皆是白色。 他们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几乎每一样都是相反的。 “的确很熟悉,似乎是……我感受一下,”她说话了,是清脆且生动的女声。她吸了一口气,可见一道浅薄的白色雾气钻进她的鼻子,片刻后,她尖叫着蹦了起来,“陈!是陈!” 看上去,她很激动,很开心。 大个子疑惑道:“陈?我记得黑石城大幕落幕后陈没有回来,除了几位大桼知道行踪以外,没有人知道。” “陈在这里,陈在这里诶!”小个子继续尖声地叫着。 “我知道了,在这里又怎样?”大个子一把按在小个子头上。 “黑,那是陈,是陈诶!我们不去找他吗?”小个子显得委屈。 大个子摇头,“先等等,这两天百家城太不安稳了,不能轻易出手。”他顿了一下,“而且,我感觉陈的气息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什么?” 大个子仔细地瞧了瞧小个子,想了想,然后说:“在某些方面,似乎和你很像。” “和我像?”小个子有些迷茫,“我能有什么地方和陈像啊。” “大概是……玄阴之气吧。” “什么!玄阴!”小个子不可思议地边摇头边往后退,“你的意思是,陈变成阴阳人了!”她忽地蹲下来,捂住耳朵嘶吼道:“不,我不要陈变成阴阳人!” 她的嘶吼引来不少人侧目,大个子不得不上前安抚,“不一定是阴阳人啊。” 小个子带着哭腔,“一个男人身怀玄阴之气,不是阴阳人是什么!黑你别骗我了!” “这……唉……可能是黑石城大幕让他经受了一些我们无法想象的变化吧。” “这难道就是陈不回来的原因吗?”小个子绝望地蹲坐在地上,抱着双腿,显得更是娇小,不断地呢喃,“不要阴阳人……不要阴阳人……不要阴阳人……我不要阴阳人陈……” “白……”大个子见着小个子情绪越来越奇怪,气息渐渐变得浑浊起来,有些手足无措。虽然在守林人中,他们是搭档,但是他也很清楚,这小个子明显更倾向于陈,以前她每次情绪失控时,都是陈来安抚,而陈离开守林人去了黑石城大幕后,她心知肚明便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不曾让情绪失控过,但是如今自己最喜欢的陈变得奇怪,便无法再克制情绪。 他明显感觉得到,现在的小个子情绪失控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眼中。这让他不由得有些焦急,焦急的同时无可奈何不禁抱怨,“干什么嘛,干什么要把她给我分一组,分给陈不好吗?她虽然很强,但是比起这个我更想要可控的啊!” “黑……”小个子忽然停下来,喊道。 大个子浑身一颤,感觉到小个子浑身的气息变得阴冷起来,几乎要冻伤他。他不由得凝聚起体内灵气,随时准备防御。“什……什么?” 这股阴冷之气迅速弥漫开来,让周围人的感受到,觉得这冬天冷得过分了。 “你说,把一个阴阳人变成男的容易,还是女的容易?”小个子的声音完全像是换了个人,阴冷且低沉,与先前的清脆明丽形成强烈反差。 “这……这我哪儿知道啊。”大个子欲哭无泪。随行而来的那两位大桼如今都不在这里,他哪里管得住失控的白。不由得焦急起来。 “变成男的要驱除玄阴之气,摘掉双胸和胞宫;变成女的要驱除阳乌之气,摘掉喉结和阳物。”小个子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大个子说话。 大个子咽了咽口水,“你……你想做什么?” 小个子面朝着大地,一头白发因为气息鼓动的缘故四处飞舞,“变成男的,要挖开肚子,割去双胸,不好不好,陈的胸腹不能留太大的疤痕,那样我抱着他就不舒服了;变成女的,只需手起刀落,摘掉喉结不是必须的,哈……多好啊。” 她抬起头,哭丧的面具朝着大个子微笑的面具。但是面具之下,她是微笑着的,而大个子是哭丧着脸的,“黑,你说,是不是变成女的更好?” “这……”听着这么一个较小的姑娘说出这样狠毒的话来,大个子心肝俱颤,不想回答。但是他知道,若是自己不回答,多半会被她当作样本来实验一下变男好还是变女好。打不过她,无可奈何。他知道,陈到底会成为男人还是女人,关键就在于自己怎么回答了,他躲闪着目光,别扭地说:“大概……女……女的好一些吧。”说完过后,他就面色惨白,一滴滴冷汗顺着面具从下巴滑落。 小个子嘻嘻地笑了起来,看不到,但是听上去笑得很开心。 “其实……其实我觉啊,你应该去问一下陈自己。” 小个子语气陡转,“陈的事我来决定。” “这……” “你有意见?” “没……没……” “那我们走吧。” “去哪儿?” “去找两位大桼。” “不去找陈?” “我已经捕捉到陈的气息了,他不会不见的,不对,是她,虽然是一个读法,但心里想的要改过来。黑,你也是啊,以后想到陈,要抱着她是个女人的想法。” “好吧。”他难以想象这个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思考方式才会变得这么诡异。 “现在,最重要的是跟两位大桼会面。” “好吧。” “牵着我,像陈一样牵着我。” “这样吗?” “嗯。你的手好冷。” “大概是天冷吧。” …… 庾合抱着周若生进入洞天,一眼便看到坐在火炤里的叶抚和窦问璇。 “先生……先生……”他连声叫道,一边迈着急促地步伐朝火炤走去。 循着声音,火炤里的叶抚和窦问璇同时投去目光。叶抚的目光始终平静,窦问璇却有些失落,不过她很快便将这一份失落拍散。 庾合抱着周若生走进火炤,然后到叶抚面前,“先生,你快看看,若生她这是怎么了?” 叶抚点头,“你别急,先将她放下来。” 庾合没有从叶抚眼里看到意外的神情,他不由得想,兴许先生早就知道周若生如何了吧。他将周若生发下来,坐到凳子上,然后在一旁扶着她。 叶抚看了片刻后说:“从三万丈的高空坠落,依照她的本事本来是不会出现太严重的伤势的,但是,她不愿同你一起,强行转开方向,被空中飓风卷荡了,为了抵御飓风的攻势,耗去了大半的精力与灵气,所以坠地的冲击才对她造成那么严重的伤害。” 庾合面露愧色,“先生,那如何让她醒过来。”他坚定地说:“需要什么天材地宝,我一定会实现的!” 叶抚摇摇头。 庾合顿时面色惨白,“醒……醒不过来了吗?” “你太着急了。”叶抚罢一口气,“听我说完。” “先生你说。” “周若生先前与我为约,以金丹、元婴、紫府为代价,那时我本无意帮她,奈何她心已决,我便收了她一枚金丹,也算是间接地帮到了她。如今她身受重伤,原本正常下,也能依靠境界修为慢慢自愈,但奈何金丹不在,境界不定,难以自愈。所以,现在最关键的在于她的金丹。” “先生……那金丹……” 叶抚摇头,“她的金丹留在我这里本是无用之物,但是归还她,她又不愿意收。我没有理由去强迫她收下。” 庾合呼了口气,“我先前在飞艇上,摘那星辰之眼便是打算为她重塑金丹,但是她也不愿。” “那么,你如何考虑?” 庾合苦笑一声,“我考虑的有用吗?若生她很排斥我。” “她是你救回来的,如今醒不醒的过来在于你比在于我们多。” 庾合将星辰之眼取出来,顿时柔和的星辉在整个火炤当中闪耀。他看着星辰之眼有些犯难,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决定。 “庾合……”窦问璇叫道。 庾合偏过头看向窦问璇,“怎么了?” 窦问璇说:“好好想一想,该不该那么做。若生姑娘本意大概是不愿的。” 庾合皱起眉,沉声说:“这是我的事。”他不想自己这位窦娘再插手周若生的事了。 叶抚在一旁不说话,安静地等待着。至于窦问璇对庾合使的那些小心思,他也不想去理会。毕竟,这是人家家里的事。 庾合咬着牙思考良久,最后还是沉定地说:“先生,用这颗星辰之眼重塑金丹吧。若生醒来了,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想好了?” “想好了。” 窦问璇微微地叹了口气,看似无意。这引得庾合多看了她一眼。 “麻烦先生了。”庾合将星辰之眼递给叶抚。 叶抚摇摇头,“不是什么费劲儿的事。” 星辰之眼落到叶抚手上后,只见他轻轻地捏了一捏,然后裹在其上的那一层尘晶全部变成粉末消散,稍后,一颗浑圆的散发着柔和光芒的金丹便成了。 这看得庾合愣了许久。原本他以为像金丹这样重要的东西,要花费一些时间,却不想先生只是在手上捏了一下就成了。 叶抚随手抓来周若生的气息,与手中的天然金丹交织,片刻后,他弹指而出,那枚成型的金丹便涌入周若生的身体。 顿时,一股明朗之势在周若生身周散开。 “突……突破了?”庾合愣了一下,“洞虚一……” 话未说话,有一股明朗之势涌出,然后一层一层地接连不断,直到整个火炤都吹起清风来。 过了好一会儿,庾合才吸了口气,惊道:“洞虚圆满!”他看向叶抚,“先生,这……”他深刻地记得,周若生原本只是个分神七层的修士。 叶抚说:“她本身修为就颇为不错,成为守林人进入大幕后被大幕规则压制了一大截,然后在大幕未结束前就将金丹取出,以至于落幕后也未能恢复修为。如今金丹结成,又无大幕规则限制,自然恢复修为。等金丹与她圆满融合后,还将继续突破。” 庾合忽然感觉压力山大。先前还可以以修为去压制她,强行跟在她身边,之后的话,怕是不能了。 “早知道——”他说着,忽然停下来。 叶抚瞥眼问:“早知道什么?” 庾合讪讪一笑,“没什么没什么。” 叶抚没多问,呼道:“墨香!” 屋内的墨香闻声而来,“先生,请吩咐。” 叶抚指了指周若生,“将这位姑娘带去梳洗一番,换身衣服,然后送到客房休息。” 墨香说,“先生,换洗的衣物需要到市场上去买。” 庾合当即站起来,“我去买。” 窦问璇担忧地问:“你还要出去吗?再说了,你会买女孩子穿的衣物吗?”她说,“先用我的衣物吧,尺寸可能会大一点,但应该不碍事。” 叶抚自己倒是挺会织衣服的,但是现在已经拉不下脸面去亲手织了,他说:“红绡应该留有一些换洗的衣物,用她的吧,她们体型差不多。” “红绡?”庾合忽然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 “曲红绡,就是你想的那个人。她是叶先生的学生。” 庾合惊讶地张了张嘴,不过这次他学乖了,没有多问。虽说他是同井不停一起来这神秀湖的,但井不停并未与他说起过曲红绡和叶抚的关系。 “这样好吗?曲红绡那样的人。”庾合说着捂了捂嘴,“先生,我不是在说你学生的坏话。” 叶抚摇头,“她其实很随和的,不会介意这些事。”他很清楚,很多很多的事情曲红绡都不会介意,或者说,根本不在意。 窦问璇同意地点了点头,她先前与曲红绡有过接触,知道她的性格。 墨香应下来吩咐,将周若生带了下去。 火炤里这才清净下来。 叶抚看着庾合坐在那里,高大的一墩,配上那又是担忧又是臆想的神情,着实憨,便不由得说:“你还有棋局未完成,不要让人等太久。” 庾合这才想起与井不停的棋局还未完,连忙站起来,“多谢先生,多谢先生。”然后一个箭步闪出,离开火炤进了木楼。 窦问璇见着,眼皮都禁不住挑了挑,打圆场似地说道:“先生莫要见怪啊,庾合平时里很沉着的,只是碰到若生姑娘的事,实在是……一言难尽。” 叶抚呼了口气,“大多数人一生里,都会因为某些事某些人变得不像自己。” “先生你应该是那少数人吧。”窦问璇笑道。 叶抚目光清淡,平声问:“你呢?你是那少数人,还是多数人。” 窦问璇并无停顿,笑着说:“我自然是那多数,芸芸众生的一员,由着别人和别事去改变。” 叶抚沉沉地呼气,仰头看着火炤那出烟气的地方说:“许多人一辈子都不曾明白自己是少数人的一员,还是多数人的一员。你能弄明白,已然是那少数人的一员了。” 窦问璇忽地顿住,笑容生硬几分,微微低头,“先生说的是。” “我想去躺一会儿,失陪了。”叶抚站起来。 窦问璇摇头,“先生客气了,我来此本已是叨扰。” 叶抚没多说,迈步离开。 窦问璇在火炤里坐了一会儿,想着叶抚说的那些话,越想心里越乱,越是如坐针毡,最后还是没耐得住,离去了。 叶抚在二楼的阳台处,躺在藤椅上,旁边是墨香早已备好了的铜炉和炣油茶。 这样,躺着,喝茶,看雪。 过了一会儿,墨香敲门进来了。 “先生,那位姑娘已经安排妥当了。” 叶抚点头,“麻烦你了。” 墨香想了想后,有些难为情地说,“先生,那位姑娘背后原本有一些很奇怪的纹络,但是我为她清洗身子时,不小心给洗掉了,不知有没有什么影响。” 叶抚笑了笑,“放心吧,洗掉了就洗掉了,没事的。” 墨香点点头,“那先生,有吩咐你再叫我。” 叶抚点头,“去歇着,应该要突破了吧,努力。” 墨香脸一红,说了句“谢谢先生”就离开了。之所以脸红,是因为她觉得偷偷用洞天的灵气修炼不对,一直心怀不安,但是见叶抚这么坦然地同自己说后,有一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感觉。 …… 一座矮山上,一座破庙里。破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老和尚穿黑色禅衣,腰间别着一戒尺,小和尚穿白色禅衣,脖子上挂着一串念珠。老和尚叫缘定,小和尚叫思空。 有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阿弥陀佛。佛家实在不该掺和这件事。静思以沉,沉思以静,愤愤叨叨事不可为,大浮屠者莫去做。” 没有眉毛的老和尚双手合十,坐在稻草炸开的禅榻上。 小和尚与他对坐,与他一般无二的姿势。他长相颇为清秀,即便是头顶未有一丝黑意,也是浑然天成的完美容貌,五官未曾有任何的冲突与不协调,眉间有一小小的莲花图案,其实是不是莲花图案也说不好,毕竟颜色浅淡到像是随手按上去的手印,偏是那头顶顶了一道戒疤,影响了这完美的样貌。 他像是反应慢,也像是没有听到老和尚的话,过了一会儿才抽动念珠,一颗一颗地转起来,便转便说:“师父,我们为天下人,天下人为我们。这本与我佛无关,但与我们有关,在参禅的同时,我们还是普通的天下人。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阿弥陀佛。心中有佛,尚且不为天下人。” “心中有佛,才为天下人,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阿弥陀佛。佛于人之前,人之为佛,心且往之,不顾。” “为佛先为人,心中有佛也有人,人之为佛,心往之,且顾。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阿弥陀佛。浮屠三千,且思且量,禅心已定,未可人心,人心未定,便以禅心,皆向佛。我佛慈悲,普渡众生,那自然母气且为天下众生,顺应我佛之意,何从以往?” “自然母气先于我佛,成就于我佛,而非顺应我佛,故而,为我佛,以往。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思空,伸手。” “是,师父。” 小和尚伸出手来,老和尚举起戒尺来,扬起,落下,啪一声,话题到此结束。 “师父,下午吃什么?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阿弥陀佛。芥菜,小米粥。” “我想吃肉。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伸手。” “芥菜小米粥也很不错。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 中州有一方小世界,名上宁,内有一宫名云宫,为守林人所在。 云宫的一间偏殿里,站着两个男人。 “渊罗大桼,神秀湖大潮,你为什么不去?” 说话的男人头戴紫金高帽,眼如雷霆眉如江河。 “囚上,沉珂两位大桼去足以。” 回话之人头戴灿金高帽,眉眼平常,处处皆可见。 “可是,你原本在东土待过一段时间,在黑石城甚至和李命相处过,而且你的实力更胜一筹,明明你更合适。” “在黑石城,我为一寻常人,与李命有所接触也无意义。” “渊罗大桼,其实你去更好,顺便可以见一见你的女儿。我守林人也并非寡情之地,能够理解世事常情。” “隍主,不必多说,我意已决。” “唉,罢了罢了,你自己的事自己处理。” “多谢隍主。” “对了,陈这件事你如何看待。” “有人照看着,我们不必多虑。” “可那始终是根心头刺。” “不触及命脉,养着便是。何况,我们有白,年轻一代的层次,不会逊色任何人。” “白还是太稚嫩了,要么听话过头,要么不听话过头。” “始终会成长起来的。” “依你所言,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隍主,那几位还在时间长河中吗?” “还在那里。哼,他们是在痴心妄想,正事不做,尽搞歪门邪道。” “兴许在他们看来,我们是歪门邪道。” “用成果去证明吧,胜者写的史书才叫史书。” “至安。” 妙书屋 第二百九十九章 涌入神秀湖的各家势力 百家城有城主吗?当然有,毕竟那么大一座城池,若是无人管辖,早就乱套了。不过,虽说是有城主,但是常年生活在这里的人都知道,百家城并没有主人,或者说神秀湖七大家族是其主人,当初这座城池修筑便是由七大家族修筑的。而为了方便管理,七大家族组成了一个类似于“联邦”的小型集权组织,名叫语堂,任何人都可以加入这个组织,并且都有机会成为百家城的城主。 当然了,成为了百家城的城主并不意味着便拥有了百家城,充其量也只是一个管事的。虽说,每一届的城主都是极其优秀的管理人才,但其所作的任何关乎到百家城的决定都要经过七大家族的语堂,有七大家族共同决定,小事由小的管事人决定,大事便由大的管事人决定。 虽然明面上说了,任何人都有资格成为城主,但是历任城主基本上都出自于七大家族,还未出现过由外人担任城主的情况。无可厚非,这其间或多或少有着一些潜性的规则,也有着一些人批判说着七大家族身为儒学世家,打着“开明、信义”的旗号,却在这档子事里做手脚,但那样的事最终都不了了之了。而事实上,即便历任城主都出自七大家族,也是情有可原,毕竟七大家族是真的出人才,这家这代人凋敝,还有其他家。 久而久之的,大家都默认了,城主便应当由七大家族的人来担任。 这一任的城主来自范家,名叫范经义。范经义是上一代的范家代表人物,但是退居二线后,并未选择同代的其他代表人物一样,去求仙问道搞大学问,而是进了语堂,成为了一名为百家城发光发热的存在。在那不久的大选后,他成为了新一任的城主。原本大家对他抱有的期待都是读书问道,奉献家族,实现自己,却不想他会加入语堂做城主。 百家城城主这个名头听上去虽然不得了,但实际上,各大家族里真正居于第一梯队的人物都对此不感冒,于他们而言,城主这个位置就是束缚自己的枷锁,哪里有行遍天下,追求自己的大道机缘重要。 没人知道范经义在想什么。但是他的行动让几大家族中的一些人不禁去猜想,下一任的城主会不会也是来自这一代的代表人物呢?他们几乎每一个人都决定,如果是的话,必定会是第五鸢尾。若要说理由,那便是没有理由,就单纯地决定这一代里只有第五鸢尾才会做出那样的事来。反正,百家城历史上又不是没有过女性城主,这么认为也没什么牵强的。 自百家城开始忙碌起来时,城主府也一同忙碌起来。不少外来的势力或者个人到百家城后,基于基本的礼仪,都赶着到城主府去拜访。其实,像先前曲红绡这种,直接忽略掉了城主府,只拜访七大家族的情况,算是一种失礼。不过,没有人会与她计较什么,也没有资格跟她计较,她甚至可以什么人都不摆放,也不会引来任何不满。 最开始的几天,到城主府去拜访的还只是一些不大不小的势力,有着城主之下的外交机构应付便是了,但是到了这两天,来拜访的几乎都是一些在整个天下都有头有脸的人物,城主范经义就不得不出面了。 大多数人来这里都只是打个招呼,毕竟他们也清楚,城主府并不是百家城真正集权的地方,在整个神秀湖范围内就更不用提了。 这天夜里,范经义在府中书房看着自己文书整理的清单。上面记录的都是值得去关注的来到神秀湖的人和势力。 夜光石的光莹莹在一旁,散发一些暖意。窗外的风雪很大,每天到了夜里,风雪便会大上许多。范经义坐在书案前,认真地看着一摞摞厚厚的纸张,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符。他紧皱着眉头,眼角带着深深的疲惫,但即便如此,眼神却还是囧囧清明。文书站在他身后一旁,随时准备着回答问题。 “陈文书,这重笔就是特别关注的势力人物吗?” 陈文书名陈思瀚,来自陈家。“是的,城主大人。这些白面纸上的重笔符号是不曾拜访你但需要着重关注的,至于拜访你的,在旁边那琼纸上。” 范经义听此,便直接将手中的白面纸搁置在一旁,拿起旁边的琼纸,一眼望去,便是名声赫赫的人物。而在这两天里,他与这些人物有过一次甚至多次的言语交锋。 墨家拔剑长老云经纶,墨家青铜树二楼执事符锦; 阴阳家观星崖第一星守顾寒沅,阴阳家东皇宫第一司守东方珂,阴阳家丕寽门第一相臣南承司,阴阳家缚罗殿第一周命许楼苇; 看到这儿,范经义顿了一下,然后问道:“阴阳家忝殿的人呢?” “城主大人,你忘了吗,忝殿在几个月前就已经被阴阳家合并到其他派系了。” 范经义一拍脑门,揉了揉太阳穴,“记性不好啊,这事都给忘了。” “城主大人先歇息一下吧,这两天会客太多了。” 范经义摇头。他继着忝殿的话说:“除了老祖没了以外,大概不会有什么事能让一个派系被合并吧。” “反正,坊间传闻是那样的,忝殿老祖没了。” 范经义呼了口气,继续看向琼纸。 兵家不倒山山主诸文栋,兵家百兵楼楼主曲沭; 纵横家春秋门门主墨清河、天算石修竹,纵横家鬼谷传人家川; “鬼谷传人……”范经义脑海里浮现起今早的画面。今早的时候,鬼谷传人便来此拜访了他。刚知道他要来拜访的时候,范经义惊讶了许久,毕竟鬼谷传人已是一千多年未出世了,如今在这个当儿出世,其心可想。想到此,他不禁皱深了眉头,将“家川”这个名字念了几遍。几遍过后,他才继续看下去。 名家名望楼楼主公孙周成,名家坚白湖首论人尹兼学; 杂家圣人吕繁; 家文笀; 医家圣人秦越…… 将这各大学派的区分明确后,范经义便将目光投向之下,也就是独立于各大学派的势力。 中州剑门第二剑主古正初、第三剑主裘玉; 中州浮生宫大长老詹秋芸、二长老俞隆; 中州龙象门大长老霍星文、刑令司长老温天和; 北原雪川牧群人惠人氏、节令人霜星; 南疆相生原域域主达目坷冄; 东土洛神宫神官付笑笑、影人寒鸦; 东土墨海四大剑宗宗主尉迟善、袁忻、张丈九、武元。 一连十六个人名摆在上面,这便是已经到这神秀湖,并且拜访过范进文需要重视的人物。 范经义叹气,“唉,若是是上一个千年,这些人哪里会到这神秀湖来哦。” “这次到底是有些不同。” “他们硬是要把天下搞得个天昏地暗才作数啊。” “城主大人……” 上面的基本上每一个人都是范进文的前辈、前前前辈……级别的人物,若是没有这百家城城主的名头。在平时,他们见着他正眼都不会瞧。 而这几天里所接待过的人物远远不止这些,这只是主流学派以及大的独立势力,还有着国家、家族、联盟、种群等等许多。 将学派和独立势力的看了一遍后,范经义这才回想起什么,问道:“上殷学宫的人还没有来吗?” 陈思瀚说:“听说他们不会来。佛家各大佛国、庙宇也是,不参与这次大潮。” 上殷学宫的人不来倒是令范经义有些吃惊。上殷所行之事所奉道义同儒家差不多,但是它对外宣称又是独立的门派势力。以势力之身,行学派之事,正是如此,让上殷在许多人看来比较矛盾。范经义本以为,上殷会借这次大潮,在天下大势中得助,脱去势力的名头,成为一个学派,但结果他们没有人来。 范经义略思片刻后,没有细致考究。再往下看,便是中州应、吕两大皇朝,大玄、大成、大阜、大里、大渠五大王朝,东土大周王朝的使节团兼奉命执令人了。来拜访的基本都是使节团,专职外交的人,所以范经义只是略看一眼,便没多关注。他心里其实清楚,这些国家真正的起事的人并不会来城主府拜访自己,各自都在暗处隐藏着。独立势力之间没有多大的利益瓜葛,所以不须遮掩,但是这些国家则有着利益瓜葛,未到关键时刻,都不会暴露底牌。 北原只有部落,没有国家,至于南疆倒是有一娑婆皇朝,但那是佛国,不参与到神秀湖大潮一事。至于西域,那是妖族的天下。 再往下,就是一些性质特殊的势力了,诸如商行、工程司这些。而这些里,范经义个人觉得,值得关注的也就只有朝天商行的老大九重楼了,而且是格外关注。朝天商行是中立势力,但是九重楼这个人给范经义的感觉很怪,总觉得不太正经,但又说不明白哪里不正经。念此,他不禁提笔沾墨将这个名字圈起来。 之后的大家族、联盟以及一些散修之类的范经义只是略看一眼,便未多想。 将这场琼纸上的势力人名看了个遍后,他取来白纸,准备在其上抒写自己的看法,正准备下笔,他抬头问:“有没有没有来拜访,值得关注的人?” 陈思瀚想了想,然后说:“散修的话,值得关注的都来拜访了。道家三大圣地未有醒动,乍一看似乎只有驼铃山的曲红绡来了,但是据督命司的人观察,有一道气息格外浓厚的道家之人在百家城中,暂未确定身份。还有便是,守林人的人出现了,目前只观察到两人,都是属年轻一代的,并未观察到大能层次的人。除这些之外,目前没有其他未知之人。” “道家……守林人。都是两个不好处理的存在啊。” 沉思片刻后,范经义低声道:“研墨。”说完,便提笔长书。 这样,一直到天际渐白,风雪变缓后,才停笔。书案上,洋洋洒洒数十张纸,写满了字符。 范经义将自己对琼纸上的人的分析与看法全部表达出来,撰写在纸上。 停笔后,他长呼一口气,然后说:“将这些交于语堂,让他们陈出计划同七大家族几位家主看。” “是。” 陈思瀚应下吩咐,带着这小书般厚的数十张纸出了门。 范经义在窗前看风雪看了一会儿后,披上雪披也出门了,他要去找自家老祖,问他一些事。 顶点 第三百章 请老祖睁眼 范仲。 范家的老祖宗,与莫长安不同,他属于那种深入简出的人,常年不露面,这里的常年可不是什么几年十几几十年,是动辄数百,甚至上千的常年。在这座天下,于修仙者而言,普遍来说,一百年才算是一代,据法家的人统计,自天元纪以来,凡人平均十九岁生育一代子嗣,而修仙者平均九十八岁生育一代。 九十八岁一代,凑个整,便是一百年一代了。这还是因为筑基、金丹、元婴三者占据了修仙者的九成以上,所以才会是一百年一代,更往上寿命长上不少,许多人都是几百岁,甚至上千岁才生育子嗣,更有甚者几千岁都不曾生育。越是修炼得深,越是道法悟得通彻,传承血脉便越是一件难事。也还有那种一百岁生育一人,一千岁又生育一人,几千岁再生育的,所以经常都会有小孩子叫一个老头子兄长之类的事情。这在修仙界并不奇怪。 而在范家当中,最近的七八代人似乎都没有见到过老祖宗了。像别的家族,百年大祭的时候,一般都能看到老祖宗,但是范家嘛,已经缺席范家的大祭八次了。几百上千年不曾出现,百家城里的许多人都几乎将范家这位老祖宗淡忘,毕竟大多数人都活不过千年。 而范经义,此刻便是要去找老祖宗范仲。 从城主府出去,他并未带上任何随行的人,披上大雪披,带着蓑草和毛竹做的斗笠,外面再添一件蓑衣。 配一把鱼竿,他便像是一个渔民,兴乘而出;配一把细剑,便是那江湖中的浪荡剑客,一抹潇洒在其间;配上一把短刀,就更像是某个神秘组织中的带刀客。百家城中千般人,千人有千面,而他独一人,便有千面。 他从人群中经过,除了肩头的雪,不沾染任何纷扰;从长满苇草的湖边小道经过,除了肩头的雪,不沾染任何细芒;乘一叶扁舟,从寒气森森的湖上经过,除了肩头的雪,不带起任何波澜; 从一片迷雾中经过,他拂去肩头的雪。 扁舟不知进了何处,未曾在湖面上留下涟漪,走进的那迷雾也不知通往何处。 当他摘下斗笠,向前望去时,是连绵起伏的山,没有一花一草的山,没有任何生机的山,黑黢黢的摆在那里,像是造物主随手扔下的废弃的马蹄铁。他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罗盘,循着上面指针所指的方向,朝那座黑色的死山前进。 这座黑色死山像是很热的地方,他走了一小段路便开始流汗,一流汗便要停下来歇息一会儿。 就这样,走走停停,直到走得大汗淋漓,面色苍白,眼神恍惚了,他才在一个山洞前停了下来。沉默片刻后,他一步迈了进去,顿时感觉神情气爽,再没有了那种被人压在身上掐喉咙的感觉。 停歇下来后,他朝山洞里面望去。 山洞并不大,甚至说很小,一览无遗,像是南疆大巫山居民进行崖葬时在悬崖上挖的坟墓。 山山洞的角落里有一块立着的石头,乍一眼看去,那像是一个坐着的人。 而事实上,那的确是一个坐着的人。浑身布满灰尘和石屑,几乎与山洞的石头合为一体,若不细看哪里会发现那其实是一个人,更像是用石头雕刻的人像。 范经义走上前去,跪倒在地,大呼:“范家后生范经义,请老祖宗睁眼。” “石头人”没有任何醒动,就像是一个真正的石头人像。但范经义知道,那是真真切切的人,只不过在这里坐了快一千年了,石屑和土灰将其掩埋成这般模样。 “范家后生范经义,请老祖宗睁眼。” 范经义一次又一次的呼喊跪求。而那“石头人”便真像是冰冷无情的石头。 …… “范家后生范经义,请老祖宗睁眼。” 终于,在第三十八声的时候,“石头人”睁眼了。 随着他的睁眼,那裹在其身外的那一层石衣寸寸龟裂,从眼睛附近开始,一道道裂缝蔓延出去,像是瓷器破碎,一铺拉的,崩碎成许多的小块,往下掉落。 范经义屏住呼吸,紧张起来。山洞里便只剩下龟裂与掉落在地的声音。 这样持续了一会儿后,一道沉厚的声音响起,“起来。” 范经义深吸一口气,从地上站起来,微微勾着腰。他朝前面看去,见着了自己只在范家画像当中的老祖宗范仲。褐黄色的儒袍,一双青灰的布鞋,面容沧桑,头发白夹黑,黑夹白,眼中是沾染着血色的浑浊。若是不说,百家城哪里会有人认为这是范家的老祖宗,定然会将其当作乡野里的教书先生。 “老祖……”范经义轻呼。 范仲并未回应他,而是看着自己手掌心当中密密麻麻的手纹,呢喃:“九百九十八年了。” “老祖,我来此——”范经义话未说完,范仲便摇头,随意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便迈步朝山洞外走去,“你的来意我知道。” 他站在山洞口,远望长空与黑色的死山,“大潮将至,暗流涌动。神秀湖,乱起来了。” 站着片刻后,范仲回过头问:“谁让你来的?” 范经义说:“我自己。” “你是这一代的家主?” 范经义摇头,“我是百家城的城主,但是家主将指引罗盘交于我了。” 范仲深深地看了一眼范经义,片刻后皱眉说:“你身上有范书桃的气息,她回来过?” 范经义顿了一下,说:“她一百二十五年前回来过。我是她的儿子。” 范仲眼中流淌过复杂的意味,沉默片刻后说:“走吧,回范家看看吧。” “是,老祖。” 庞大辽阔的黑色死山当中,他们从其间穿行而过。 范经义知道一件事,范书桃不仅是自己的母亲,还是自家老祖范仲的女儿。他与范仲之间跨越了数千岁,实际上,却只隔着一代。范仲是他的亲爷爷,他是范仲的亲孙子。这本该是一件欢喜的事情,毕竟这是祖孙二人的第一次见面。 可遗憾的是,这对于他们两人而言都不是一件欢喜的事。是一件勾起沉痛回忆的难堪事。 九百九十八年前,也就是上一次神秀湖大潮,对于整个天下而言,都是一件欢庆的事情,毕竟每一次大潮圉围鲸所倾吐的自然母气将对每一个人都有裨益。对于神秀湖而言,更是一件欢庆的事。可就是在那个欢庆的时候,范家的老祖宗范仲怎么都欢喜不起来,因为他最疼爱的小女儿范书桃忽然说不读书了,要练剑去,然后就一去不回。当然了,这只是外人所知道的,中间到底有着怎样的秘辛隐事没有人知道,或许只有范仲和范书桃知道。当时,范书桃是范家的代表人物,她的出走直接导致了范家一代人的萎靡。 在同一年,范仲又闭了幽关,一代人萎靡产生的影响便持续了许久,影响后面好几代人,这几代人几乎都是青黄不接的。范家的人并不知道范书桃和范仲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们直到,因为范书桃的不负责,导致了范家几代人青黄不接,所以她无疑是范家的罪人,备受诟病与争议。 而当几百年过去了,大家都几乎要忘却掉范书桃这个人的时候,一百二十五年,她又回来了,将还在襁褓中的范经义留下后,再次离去。 所以说,范经义和范仲的会面于两人而言,都是一件会勾起沉痛回忆的难堪事。 也曾有阴谋般地说范经义之所以放弃大道,选择成为百家城城主,是因为范家膈应他是范书桃的儿子,比他就位的。当然了,这样的说法是不是真的,说不清楚,你说是真的也可以,毕竟范家的人,尤其是被范书桃出走影响了的那几代人那么痛恨范书桃,说是假的也没问题,虽说范经义的母亲令人憎恨,但同时他也是范家老祖的亲孙子。 这样的恩恩怨怨可能当事人也说不清楚,外人又哪般说起哦,终其到底,再多的闲话也只是酒足饭饱后的谈资罢了。 事实上,范经义同范仲回到百家城后,并未跟其一起回范家,而是借由着城主府还有事要忙回城主府了。 范经义回到城主府自己的书房,并未像他说的那般,有许多事要忙,而是坐在书案前,看着窗外的雪皱起眉头,发呆出神。直到门被敲响,他才回过神来,沉声说:“进来。” 进来的文书陈思瀚。 陈思瀚快步走到书案前,开口说:“城主大人,有人来访。” 范经义带着一些烦闷的情绪,说:“说我身体抱恙,让他明日再来吧。” 陈思瀚做了范经义十多年的文书,自然一眼看得出来他现在只是心情不好,不想见人。他颇有些惊异,因为这十多年里,几乎不曾看到过这位城主大人这般情绪化,有些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奇归好奇,他只是下属,自然不可能问这些。他想了想来访的客人,继续说道:“是佛家的人。” 范经义当即凝眉,认真问:“佛家?” “是的,而且听禅号,似乎地位很高。” “什么禅号?” 陈思瀚微微吸气,沉声道:“世间解清净没陀。” “世间解!”范经义惊呼一声,然后正声问:“你确定?” 陈思瀚点头,“来者的确是这般报名的,我也不敢确信,便来过问城主大人你。” “快快请进来。”范经义说,说着他又起身,“算了,我亲自去看看。” 之所以是“看看”,而不是“迎接”,是因为范经义还不知那人真假,如果是真的,那定然就是“迎接”了,毕竟世间解在佛家当中,可是跟如来齐平的。 世间解,知国土众生,为号世间解。了知众生、非众生两种世间,故知世间灭及出世间之道。世间解者,谓对世间出世间因果诸法,无不了解。跟“如来”的“抱身如来,应身如来”相对,“去而不去,不去而去”。 而那一个“世间解清净没陀”,有带着“清净”与“没陀”,单从禅号上,毫无疑问,是一尊佛,一尊了不得的大佛! 这样一尊大佛出现在神秀湖,如有意为之,将牵动起一桩极大的因果来。这由不得范经义不上心,即便现在心情再怎么郁闷,再如何烦躁,都不可能弃之不顾。 他以极快的速度穿行城主府,来到门口,赫然在门外瞧见一名僧人。 苦行僧的打扮,青玄僧衣与节位鞋,面相方正,眉眼清明,似能洞穿世间万般。 若是胡兰秦三月两人在这里,定然能一眼认出,站在这儿的僧人是洛云城陈家的长子陈正卿! 第三百零一章 雪地里的大剑仙 北国极北有一座雪山,名为陇北雪山,因为北国只有这个雪山出名,并且是相当出名,所以大多数人都习惯性地叫作雪山。 虽说陇北雪山很出名,但是大家往往更加知悉的是因其而存在的洛河。 雪山是东土祖河洛河的发源之地,其广袤无垠的程度,撑起了整个东土的洛河流域兆数级的水域,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依傍着洛河流域而发展起来的势力与国家不在少数,也有不少因为洛河而享有盛名的人……洛河稻、《洛神赋》、洛神宫、洛桥、游妄方舟……许许多多,都是人族文明柄生于洛河的证明。 从希栏小镇往北看去,是一座白色的,部分地方有黑色点缀的雪山,高高隆起直冲天际的山脊像是不朽人的脊梁,支撑起整个雪山的渊源。那是大半个东土的文明起源,是一册打开了的世界经典,雪山南部为缓缓上升的雪地,北部则为一道切开般的悬崖峭壁。在希栏小镇这个奉雪山为神明的地方,在小镇人的眼里,陇北雪山是为他们守望极圈、抵御灾难的神明、圣女。 希栏小镇的大多数人一辈子就在这里了,从小便看着那雪山之景,看到大、到老、到死,因为一代一代人所传承下来的信仰,至死也不决定烦腻。在秦三月眼里,他们便像是生活在自己世界中的桃源客,不被外人所叨扰,即便每天都会有着其他地方的人经过这里,把外界的故事带入到这里来,每天受着外界事的影响,心中对雪山的信仰也不会有任何摇动。他们绝对,有雪山在的地方,就是最好的地方。 这样纯粹的信仰,已经很难看到了。 从南边上来,到这离陇北雪山最近的地方——希栏小镇,她们一行四人暂且歇息下来。住在一对小镇原住民夫妻的家中,他们为四人准备了雪鹿肉和萁杉木油茶。雪鹿是附近雪林之地常见的野兽,偶有灵兽诞生,小镇人捕杀只捕杀双角未曾泛光的野兽雪鹿。萁杉木雪林里唯一的树皮含有丰富汁水的植物,因为其性温、味道好的特性,是希栏小镇的人必备饮品。 火炤里,秦三月同夫妻聊着天。曲红绡在二楼的望风口,坐在栏枝上,望着北边的雪山,敖听心坐在她身边。从火炤里的通风口,可以看到她们坐着的身影。 丈夫问:“那两位姑娘不冷吗?”他以着不太标准的东土雅话对秦三月说。这一点不太标准的雅话还是跟时不时从希栏小镇经过的外地人学的。 妻子在一旁附和,“叫那两个女子下来吧。” 秦三月看了曲红绡和敖听心一眼,笑着说:“她们不怕冷,比起烤火,更喜欢看风景。” 丈夫又问:“你们是修仙者?” 秦三月没有隐瞒,点了点头。 丈夫和妻子听此,憨实的点了点头。同其他地方大多数凡人不同,他们并不敬畏着修仙者。希栏小镇的人基本也都是这样,并不敬畏着修仙者,他们只敬畏那座雪山。 看着挂在火堆子上的铁罐子,里面炖着雪鹿肉,妻子说:“都说修仙者修仙后就不吃东西了。那样不好,没了味道,开心不得。” “我家老师也是这么想的,因为他的缘故,我们都这么想了。”秦三月说。 “你们的老师也是个修仙者?” “大概是吧。” 妻子憨实地笑着说,“那你们老师肯定是个想要享受生活的人。” 秦三月笑了笑,“或许。” “内个女子呢?她在做什么?”妻子看着坐在门口的胡兰。胡兰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看着外面小镇的风景。 秦三月顿了一下。事实上,从百家城离开后,她就发觉了胡兰的变化,那种变化很奇怪,像是过早的循序渐进,但过早本就无法是循序渐进的,所以她觉得有些矛盾。她虽说没有去问询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能猜到胡兰经历这份变化的来由,想着,那多半是胡兰已然认可了老师向她倾注的道理。那是成为大人的道理。 秦三月一直觉得胡兰是一个小大人,许多方面里,既会以一个小孩子的视角看待问题,又会以大人的视角看待,不过总是分不清楚到底那样才是小孩子或者大人。而现在,秦三月觉得胡兰变了,分清了什么是小孩子什么是大人,然后她就失去了那一份曾经独属于她的纯真,一步迈入了这个恶劣的世界当中来。 她看了一眼望风口上的敖听心,想着,现在,只有敖听心一个人是小孩子了。 “她也在看风景。” “内个地方没得风景看。”妻子指了指望风口,“内两个女子的地方才能看风景。”她不知道胡兰的“风景”是什么,单纯地觉得在这片地方,只有陇北雪山才是风景。 秦三月继续和妻子丈夫扯着家长理短的事情,看上去也还和谐。 望风口,风很大。 “大师,那座雪山你去过吗?”敖听心蜷缩成一小个,挤在曲红绡身旁。 曲红绡说:“去过。” “雪山里面是不是更加好看啊?” 曲红绡想了想,“上次去的时候,没有细看,不知道好不好看。” 洛神宫在那座雪山里,上次因为温早见的缘故,的确没有细看。 “这样啊,那我们这次再去看看吧。”敖听心憧憬着那美丽的地方。 从她们的视角看去,陇北雪山是遗世独立的圣女。美丽的曲线横陈在大雪当中,留给世人一片洁白的幻想。 曲红绡抚着敖听心的后颈,将那地方挡住,“这次没有机会了,下次再去吧。” 敖听心颇有些遗憾,嘟了嘟嘴,然后笑着说:“没关系,听大师的。” 虽然敖听心没有问为什么,但曲红绡还是解释道:“大潮就要来了,我们要回神秀湖去。” “那,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呢?” “一天吧,等一个人,等到了,我们就回去。” “等谁啊?大师的朋友吗?” “她叫温早见,到时候会从那片雪山上下来,你可以让她讲一讲雪山上的风景。”曲红绡没有回答“大师的朋友吗”这个问题。到底是不是朋友,她自己也说不明白。 望着美丽的风景,身边坐着好看的姑娘,享受着惬意的时光,曲红绡的心情却不好。她会偶然向后面看去,看一看,那个曾经活波的最喜欢黏着自己的小姑娘有没有爬上二楼,坐到这边来,跟自己一起。 并没有那样的事情发生。那个喜欢黏着自己的小姑娘,现在不再黏着自己了,要走进她自己的世界了。 曲红绡从不曾怀疑过胡兰对自己的情感,但到底无法接受她忽然发生那么大的变化。虽然她知道自己不得不接受,只能对其抱有美好的愿景,但心中那份不舍是骗不过的,会滋生一些不好的心情来。她曾担心过胡兰无法去适应急促的变化,却没想到无法适应的反倒是自己。一路来,她单独同胡兰聊过许多次,后者依旧像之前一样对她无话不说,不藏匿任何秘密,但在表现上不再有着非她不可的意味,让她感觉很奇怪,像是失去了重要的东西。 她不怀疑胡兰对自己的感情,但是却无端地怀疑自己对胡兰的感情是不单纯的,是基于占有欲的恶劣感情。这样的想法让她感到烦闷,这种说不明道不白的东西让她有些恼火,但自己无从排解,一股脑地杂捏在心里去,闷着,找个机会再去排解出来。 “啊,患得患失啊……” “大师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雪山真美啊。” “是啊,雪山真的好美!” 门口。 胡兰坐在板凳上,两指之间捏着一根小木棍,小幅度地挥舞着,激荡在冷风当中,挥舞出尖利的声音来。叶抚送她的木剑被她摆在身边,裹着剑鞘的布条沾染着时间的意蕴,看上去有些破旧了,曲红绡问过她要不要换一个,她拒绝了。 小木棍上下翻腾,左右飞舞,简简单单的几开几拉,荡出一些浅淡的剑气来,将门外雪地上的雪切开,露出沉积在下的冰层。 “木棍也能挥舞出剑气?” 她这般想着,然后放下木棍,顺势又从一旁捻来一根稻草,以着同样的手法挥舞着,没过多久,荡出了同样的剑气来,再次在雪地上割开痕迹。 “稻草也能……大概,剑只是一个载体吧。”她看了看自己身旁的木剑,想了想,然后提着站起来,对着火炤里说:“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秦三月回过头,“不要走太远。” “嗯,知道了。” 长呼一口气,胡兰将木剑背在背上,迈入风雪当中。走到前院,进入曲红绡两人的视线后,她回身抬起头看向曲红绡,然后说:“师姐,我要出去一下。” 曲红绡问:“你去哪儿?” 胡兰哈了口气,说:“小镇后面又一片大雪地,我想去练一下剑。” 敖听心眼中泛光,问道:“我可以去看你练剑吗?”她觉得胡兰练剑的时候很厉害。 胡兰笑道:“当然可以,下来吧,我接着你。” 敖听心看向曲红绡,“大师,我去了。” 曲红绡点头。 敖听心纵身一跃,跳进胡兰怀里。她比胡兰小三岁,矮了一个头,涌入怀里刚刚合适。她笑着说:“兰姐你可以不用接着我的,我好歹也是龙嘛。” 胡兰笑了笑,牵着她的手走进大雪当中。 敖听心用另一只手,大幅度地对着曲红绡挥手。 曲红绡便看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风雪当中。她没来由得地想,如果是以前的胡兰,肯定会这样问,“师姐师姐,我要去练剑,你跟我一起去嘛,一起去,一起去……” 她在大雪下,像是回答,像是独自呢喃,“一起去……” 她缓缓闭上眼,进入入定状态,以此消解心中的复杂。 …… 一大片的空雪地里,敖听心站在远处望着。 胡兰站在雪地中间,运气片刻后,从背后抽出木剑,缕缕捡起随着木剑出鞘,开始激荡、盘旋、纵横,让这周围的大风大雪变得更大起来。 远处的山林里,雪鹿惊窜掠过,化作白茫茫当中的一撇痕迹。 一路上来,每有停歇的时间,胡兰便会去练剑。在不同的地方练剑,墨海、幽谷、山峡、悬崖、峰岭、山巅……许多地方,都留下过她的剑意与剑气割开的痕迹。敖听心单纯地觉得胡兰练剑的时候很好看,练的剑也很好看,有一种很厉害,很厉害,她无法去形容的感觉,所以她喜欢看胡兰练剑。她不是喜欢剑,更不是喜欢练剑,是喜欢看胡兰的剑。 自从感悟了剑意后,胡兰对于自身实力的提升就不再关注修为如何了,也不再专门去打坐修炼,而是将大部分时间放在练剑与感悟剑意上。事实上,因为叶抚为她量身打造的功法体系的特殊性,读书、感悟剑意、练剑,甚至同人、妖兽战斗,反而比她单纯地打坐吸纳灵气要修炼得快一些。 其实,三味书屋中的三个学生都不是关注境界修为的那一类人,境界修为的突破带给她们的提升往往都比不上一次感悟的提升。 曲红绡道心如磐石,造就了她在元婴境界时,便能同分身圆满甚至洞虚的人战斗,落星关黑线的一趟经历下来,更是成长到温早见他们看都无法看得明白的地步,一步便能破除陈经年静心准备许久的文阵,使其生机流失,就连师染那种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存在都由衷地欣赏这位后辈。至于胡兰,便更是如此,无有修为参入,单凭一道剑意,每次只出一剑,一剑之下,能破开曲红绡的防御,虽然造成不了什么伤害,但要知道,这可是《长气三千里》上的许多人都做不到。 秦三月的情况虽然特殊,也很少出手,但曲红绡很明白,她才是潜力最大的。毕竟,她所感悟的东西,是贯彻整个天地的。现在看不出来什么,但是曲红绡相信,待到某一天,秦三月迈出那一步后,天地将为之动容。她更相信,有先生在,那样的一天不会太远。 风雪凌厉起来,胡兰看了看远处还站在那里,几乎要被雪堆满的敖听心,心里觉得好笑的同时,也打算回去了。她想,要是再不回去,自己这个未来的小师侄就要埋进雪堆里了。 她走上前去,“你为什么不化掉身上的雪?” 敖听心笑了笑,“看得太认真了。” 胡兰一剑拂去她身上的雪,“真笨。” 敖听心撅着嘴说:“三月姐姐说,你说我笨的话,我其实是不笨的。” 胡兰脸一红,“走啦。” “这就走了?我还没看够啊。” “不然——”一句“不然呢”还没说完,胡兰陡然发现刚才说话的不是敖听心,拔出剑,迅速一个后撤步,将敖听心挡在身后,冷声叱问:“是谁?” 从大雪之中,缓缓走出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她身后负剑,腰间悬着酒壶,一袭青衣胜绿水,风姿绰约,轻快朗明的声音从她口里出来,“我啊,是一个了不得的大剑仙!” 胡兰警惕地望着她。 她一步一步迈过来,笑满了整个脸,“小丫头,我看你天资卓绝,要不要跟着我练剑啊?” “我有师父了。”胡兰没有说“先生”。 那负剑女子又笑着说:“没关系嘛,跟着我练剑又不一定要拜我为师,你看姐姐我也不老,结成异姓姐妹也不错啊,到时候,我们姐妹各执一剑,走遍天下,难道不爽快吗?” 胡兰皱着眉,“你想干什么?” 负剑女子步伐不停,在胡兰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她面前,“我啊,就是单纯地想让你跟我一起练剑。” 胡兰见她一下子突破防御,近了身,顿时寒毛树立,几个后撤步,一剑挥出后,眨眼之间消失在大雪当中。 却见那负剑女子一手将胡兰挥出的剑气捏住,然后眼目发亮,惊喜道:“好剑意,好剑意啊!从来没见过这么了不得的剑道天才!” 她深吸一口气,顿时这方天地的风雪倒转,扰动一大片雪林,直引得破空声不断。 吸了这口气后,她望着南方,“神秀湖,我又回来了。” …… 望风口,只是几个时辰,曲红绡浑身便堆积满了雪,像是孩子做的雪人。 入定结束后,她睁开眼,运动灵气,化作一道风,拂去浑身的雪。 “你醒了。”旁边传来声音。 曲红绡偏过头去,看到熟悉的面具,那是自己亲手挑选的面具。面具之下,是温早见。 “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没注意到吗?” “大概没有。” 温早见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以曲红绡的本事,不会注意不到自己的到来,她这般说,已然表达了她很信任自己。这一点,让温早见很是开心。“我来这儿两个时辰了,在这之前,我有给你的师妹打招呼。” 曲红绡轻声问,“三月吗?” “嗯,很温柔的孩子。” 曲红绡伸出手,将温早见的面具取下来,看到脸上淡去还未消失的伤痕后,她又禁不住说:“对不起。” 温早见问:“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这种事情,你明白的,我不在乎。” 曲红绡低下头,“我在乎。” 温早见微微蹙眉,问道:“你心情不好?” 曲红绡顿了一下,惊愕地问:“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吗?连你都看出来了。” 温早见摇头,“你从来不擅长隐瞒情绪。” “大概吧,大概就是这种不擅长,让我烦恼。” “能和我说说吗?我愿意为你分担。” 曲红绡摇摇头,“我自己都不明白,哪里跟你说得出来。” 看着曲红绡微微有些凄凉的侧脸,温早见心里一疼,禁不住抬起手,想要去触碰,想要给予一份温暖。 却在她将要触及到的时候,曲红绡站了起来,“你来了的话,我们就回神秀湖去吧,大潮要来了。” 温早见站起来,笑了笑,柔声说:“听你的。” 话语刚落,忽然,一股凌厉地气息从远处呼啸而来。曲红绡略微感受,便知那是胡兰,顿时身形一动,消失在望风口,片刻之后,她将胡兰拦截下来,问道:“发生什么了?这么慌张。” 胡兰抱着敖听心,长呼一口气,然后指着一个方向说:“那里,有一个很奇怪的人,很厉害,不知来意为何,我就逃走了。” 曲红绡皱起眉,望着那个方向,只见一青衣负剑女子从大雪地里一步一步过来,不在雪地上留下任何脚印。 “你是谁?” “我是一个大剑仙。” 似曾相识的对话。 曲红绡沉默片刻后,“与我们何干?” 负剑女子笑道,“不要那么拘束,我也要去神秀湖,想和你们打个伴儿而已。我这人啊,最怕寂寞了。” 胡兰以神念对曲红绡说,“那个人说想让我跟她一起练剑。” 曲红绡并不奇怪,她自然是知道的,胡兰这般资质,被练剑之人看重很是正常。她想了想说:“既然阁下也要去神秀湖,那便随行吧。” 胡兰着急地喊道:“师姐……不行啊,那个人……” “我怎么了?”负剑女子笑问。 胡兰缩了缩,抓着曲红绡的手臂,躲了起来。她闭口,一句话也不说。 曲红绡感受不到这负剑女子的任何气息,无疑说明了她超出自己很多很多,多半是个真正的大剑仙。一般而言,对这种人,拒绝什么的,是没有用的。现在,她只能希望先生知道这边的情况,不会让那负剑女子做出出格的事来。 温早见追寻曲红绡的步伐,来到这里,到来之后便感觉到剑拔弩张的气氛,“这是怎么了?” 负剑女子笑着说:“又一个好姑娘啊。” “你是谁?” 负剑女子指了指自己背着的剑,问:“看不出来吗?” “什么啊?” “大剑仙啊!” 温早见有些糊涂,看向曲红绡。 曲红绡呼出口气,然后说:“这位阁下,我们要出发了。” 负剑女子眨了眨眼,“好勒,听你的,你是老大。” 温早见一脸懵,不知道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大剑仙”是个什么情况,怎么就跟着一起了; 胡兰一脸懵,一边懵着曲红绡的同意奇怪女子同行,一边懵着这个温早见的出现,在她的印象里,这个女人是要抢走师姐的最危险的人; 敖听心也是一脸懵,她就直接了,没有复杂的,就单纯地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唯一知道的便是,要去(回)神秀湖了。 远处,秦三月呼道:“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的话,我们就出发了!” 顶点 第三百零二章 或心使动,为翩翩者 大雪天里,总计六人乘坐着小型飞舟,从陇北雪山起,朝着神秀湖出发。 胡兰回头望去,陇北雪山的脊梁触碰着天际,渐渐消失在大雪之中。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上落下来,停靠在肩头、发丝、鼻尖、指头上,并不随着体温笑容,点缀其间,是上天所给予的装束。她从怀中取出发绳,然后用嘴咬住,再抬起手,将背后的木剑拨开,把长头发收拢,用发绳束起。 昔日里,那个长发飘摇的喜欢大笑的胡兰不见了,只剩下束紧了长发,眉目凌厉的胡兰。 曲红绡回过头去,看着胡兰那高高的马尾,许多许多的话凝聚成一声幽叹,在风中消散,在雪中湮灭。 温早见偏过头,瞥了一眼身旁的曲红绡,只觉得今日的她似乎要更加清冷一些。她想,大概是雪天的原因吧,大概吧。 “你叫什么名字?”女子剑仙凑到胡兰身旁问。 胡兰下意识地躲闪两步,微微别过头。 “诶,连个名字都不愿意说吗?”女子剑仙手背在背后,弯下腰,将脸凑到胡兰脸边。 胡兰又将脸别到另一边,沉着声音说:“我叫胡兰。” “胡兰……胡兰……蛮可爱的名字,和你很配。” 胡兰转过头,略带不满地说:“什么叫很配啊。” 女子剑仙嘻嘻一笑,眉毛动了动,“你很可爱呀。” “可爱是形容小孩子的。”胡兰将手指指向敖听心,“是用来形容她的。” 敖听心感觉到在说自己,回过头给了一个酣甜的笑容。 “看吧,这才是可爱。” “什么?”敖听心迷糊地问。 胡兰微笑着说:“没什么。” “哦。” 女子剑仙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翻,倒是一点也不注意形象,也不顾及什么。 胡兰感觉自己受到了嘲笑与侮辱,但又无可奈何,就捏着个拳头,咬紧牙在那里闷着。 女子剑仙收起大笑,做出抹眼泪的动作,“你也才十一岁啊,怎么就不是小孩子了?” 听她这般说,胡兰反倒不生气了,笑着说:“前辈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吧。” 女子剑仙眨眨右眼,贴在胡兰耳边说,“我知道了,你在强装镇定,其实心里面很气对吧。” 胡兰嘴角抽动,觉得这个人简直是太令人讨厌了,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明明不想跟她说话,还硬是凑上来,是不是闲着没事啊!她冲着秦三月挑挑眉,传达出“帮帮我”的意思去。 秦三月在一旁莞尔一笑。她在一旁仅仅是看着,便感觉得到这位大剑仙对胡兰不仅没有恶意,还有着相当程度的好感。她想了想,便轻声问道:“这位大前辈,请问你怎么称呼啊。” 秦三月及时地把女子剑仙的注意力转移过去,让胡兰小庆幸般地松了口气。 女子剑仙背着手,面向秦三月,眼含笑意,始终如春风,开口道:“或心使动,为翩翩者。” 她只说了这句话,然后便笑脸盈盈得看着秦三月,“听这句话,你猜猜,我叫什么?” 秦三月手指挑起,轻声说:“让心动起来,便能像蝴蝶一般只有飞翔。”她挽目道:“我猜,前辈名字里应该有蝶这个字,或者近意的字。” “聪明!”女子剑仙拍手道,然后又笑着说:“但遗憾的是,猜错了。” 秦三月沉吟一声,陷入思索。 女子剑仙趁此机会又将目光转向胡兰,笑问:“要不然,你也猜猜。” 胡兰皮笑肉不笑,“对不住前辈了,我是笨蛋。” “嗯?”女子剑仙拖长尾音,然后眼中泛起亮光,“我懂了,你害羞。” 胡兰愣了一下,然后气极反笑,“不知道前辈是从哪里看出来我害羞的。我脸不红心不跳,站得直行得端。” 女子剑仙忽地抬手朝胡兰伸去,然后在她脸上捏了一把。胡兰吃痛,下意识捂住脸。 “咯,你看,你脸红了,不是害羞是什么?” 胡兰结动灵气,聚拢水潮,在面前形成一面水镜,看到镜子里自己一边脸呈现出十分显眼的红肿,心里面顿时气得不得了,想要大声骂女子剑仙,但话到嘴边又憋住了,就只是把眼睛干瞪着。 女子剑仙似不好意思,连忙偏过头去,看向秦三月问道:“猜到了吗?” 秦三月怜悯地看了一眼胡兰,然后说:“心随意动,掠影疾空。我猜,前辈名字里有‘意’或者‘空’。” 女子剑仙闭着眼摇头,“不对。” “动心随身,翩翩起舞。‘舞’或者说‘心’本身。” “也不是。” 秦三月无奈,“那我真的猜不到了,还请前辈告知。” 女子剑仙像是私塾里面教学生念书的老先生一样,背着手,眯着眼,“或心使动,为翩翩者。很简单嘛,第一句第一个字,第二句最后一个字。” “或者?”秦三月疑惑地问。 “是的,或者。” “或者什么?” “我就叫或者,或者。” “啊?”秦三月迷糊了,“这,跟那句话有什么关系吗?就单单只是两个字含在里面啊。” 女子剑仙大笑着上下拍了拍秦三月的脑袋,将她的发型都拍了下去,“没想到吧。”她笑得眼泪都出来,然后说:“有时候啊,太聪明也不是件好事,想问题也不要想得太复杂了。” 秦三月忽然发现自己看不懂这个没有什么逻辑性,似乎真的是瞎胡闹的大前辈了。 一旁的胡兰都不禁抽了抽嘴角,几乎是在心里打定这个人是个笨蛋了。 一直关注着这边动静的曲红绡也颇为疑惑,对“或者”这个称呼陌生无比,从未听闻过有哪位大剑仙叫这个名字。 “或者……或者……”秦三月许久没有在这样的事上碰壁了,不禁有些无语,总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她努力克制拗口的感觉,叫道:“或者前辈,请问真的是‘或者’的那个‘或者’?就是,我或者她的那个或者的意思?” “为什么要纠结这个呢?” “这……取名字这种事,总该有些涵义吧。我叫三月,是因为在三月天里取名的。‘或者’这个名字呢?” “谁知道呢。”或者顺着船杠坐下来,仰着头看天,“兴许就是随性所取,兴许是恶趣味。” “恶趣味?”秦三月愣了一下,这个词似乎并不常用。她也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在哪里听过这个词的,但知道,这应该不是一个常规词。 “恶趣味的人取恶趣味的名字。”胡兰在一旁小声嘀咕。 或者眯起眼睛,笑着说:“你说什么。” 胡兰抿嘴摇头。 秦三月在一旁陷入思索,“或者……或者……恶趣味……恶趣味……真是奇怪啊。” 或者拍了拍秦三月的肩膀,轻声说:“不要想太多,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或者前辈,你真的是大剑仙吗?”秦三月没来由得地问。 这个问题几乎吸引了飞舟上的所有人,她们都很关心这一个问题。大剑仙啊,那是什么样子的,她们也想知道,这天下剑仙不少,但称得上大剑仙的可没多少。 或者笑道:“当然。” “大剑仙跟剑仙有什么不同?”胡兰在一旁禁不住问。 或者调笑道:“怎么,感兴趣啊。” 胡兰下意识点头。 或者说:“跟我一起练剑啊,跟我练剑了你就知道了。” 胡兰别过头去。 或者无奈地站起来,“还挺倔强。” 她向前走去,走到飞舟船首,吸了口气,对着飞舟上的她们说:“谢谢你们愿意载我一程,我还有事,要先去神秀湖了。”她看向胡兰,“尤其是你,”她说着停了下来,然后温柔地说:“真的很可爱啊,要一直可爱下去。” 然后,她大笑起来。 随后,锃地一声,她背后掠出一道青芒,破开长空,顿时万里之间无风雪、无阴云,被遮掩的日光如长虹般落下来,夺目大盛。 再看去,她扬起酒葫芦,灌了一口,然后脚踏长剑,青芒掠过,拖长一道霞封,眨眼消失,只在空中回荡起她的声音—— “这就是大剑仙。” 众人先是鸦雀无声,再是惊叹连连。 只独胡兰,一言不发,眺望远空与长日,眼中涟彩漪漪。 顶点 第三百零三章 从支离破碎中醒来 “我又输了,下棋这件事上,我差你太多了。” 庾合似无奈,似松了一口气般地说。面前的棋盘上,黑子已然溃不成军。 井不停将一颗颗棋子捡进棋笥当中,一边捡一边说:“你心不在焉,在想其他的事情。” 庾合没有掩饰,顺势仰过身去,躺在铺了一层绒毯的地板上,“是啊,在想其他事情。” 井不停问:“是今天你抱回来的那位姑娘的事?” “嗯。” 井不停微微沉默片刻后,说:“这种事情我不太懂,没法给你太多帮助,你可以去找叶先生。” “叶先生?难不成他是感情方面的大师?” 井不停笑了笑,“倒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井不停从枸叶窗望出去,望向院子里那火炤,并没有在里面看到叶抚。他想了想说:“叶先生……不论什么,他总是能给你最正确的答案。” “我能体会……但是,我感觉有些时候叶先生太过……”庾合顿住,“我想一想,太过什么呢?” 井不停顺手从一旁拿起一杯放凉了的茶,轻抿一口,说:“太过理性。” 庾合恍然大悟,惊坐而起,“对对对,就是太过理性了。”他呼出一口气,“叶先生总是能给我们最正确的答案,但是啊,那不一定是最好的。就像我的事,叶先生几次三番提醒我不要和周若生……就是我今天抱回来的那位姑娘走得太近,其实我也懂,出于我自身的情况考虑,的确不应该和她有什么接触,但是啊……那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本身也就是这般,说到底,叶先生和我们划得很开的。” “是啊,他那样的人物……” “到底是怎样的人物呢?” “谁知道呢。” 井不停站起来,“那,今天就到此为止了吧。” “嗯,到此为止。” 井不停来到窗前,揭开一扇窗,风立马大了起来。他远望长空,视野至极尽是大雪与浓雾。 “这场雪估计要下很久。” 庾合微微皱起眉,“不知道这是不是某种前兆。” “大势所趋……这几年来,讲得最多的词。”井不停说,“那离我还远。”他又回过头望着庾合,“但是,离你应该不远了。” 庾合站起来,高大的身材挡住夜光石的光,浓重的影子落在地上,“是啊,不远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 井不停轻轻抚摸着自己额头那一道细小的痕迹,“某种前兆……” 他在这里站着许久,一直看着雪。 二楼的走廊,庾合轻手轻脚走在上面,看上去像是怕吵醒什么。他来到某一个房间前,将房门微微推开一道缝隙,然后透过缝隙看进去,透过青蓝色的帘罩,隐约瞥见躺在床上的姑娘睡得安好后,慢慢合上门,迈步离去。 轻悄地来,轻悄的走,不留下,也不带走什么。 他有些事,要去找窦娘问一问。先前没有机会去问,现在没什么事了,正好,去问一问,去好好地问一问。离开洞天之前,他同叶抚打了声招呼。 却在他刚刚离去后,二楼沉睡的姑娘醒了。 从支离破碎中醒来,周若生上一刻的意识还停留在她从三万里高空坠落在地的前一刻。下一刻睁眼后,见到的却是青蓝色的帘罩,与质地柔软的床被。所以,她是迷糊的,但迷糊也只是片刻的迷糊。 被人救了。这是她第一件反应过来的。 然后,她坐起来,开始查看自己的身体。皮外伤、内伤、经脉、丹田等地方都有不同程度的伤,但都不严重,并且以着很快的速度在自行愈合。当她的神识落在丹田内那一颗聚合转化灵气的金丹上时,愣住了。 她很疑惑,自己不是没有金丹吗,怎么忽然就有了呢?这很奇怪,是自己重新长出来的?想到这,她觉得荒谬,连忙摇了摇头,金丹没了,哪能再自己长出来哦。所以,是有人帮自己重塑金丹了吗?她想了想,只有这个最后可能,毕竟现在看样子也是被人救了。 那么,是谁救了自己呢? 她揭开被子,见身上自己的贴身衣物都被换了个遍。此刻的她,还没有意识到距离意识混沌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了。看见自己贴身衣物都被换了,她皱起眉,禁不住去想为自己换衣物的是男是女?刚有着个念头,她就顿住了,不禁去想,自己什么时候会在意这样的问题了呢? 良久之后,她幽幽一叹。她已然明白,自己是彻底接受了现在的性别。 以前是男人的时候,哪里会在意帮自己换衣服的人是男是女,也只有如今在意识里把自己当女人了,才会去在意。 她双手实实在在地托起双胸,实实在在地感受到那沉甸甸的分量后,微叹一口气,蹙起眉头,小声嘀咕道:“女人呵,女人呵。” 侧头看去,看到一个木篓子,里面放着衣物,白色的。 她从床上下来,将那白色的衣物拿出来,摊开了一看,忽然觉得这套衣物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她没多想,毕竟这天下那么大,款式差不多的衣物多到数不胜数。 将衣物穿好后,她便打算了解一下身处的环境,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有心思去收拾头发,就长长地披散下来,衬着白衣,显露出一派柔软感来。 路过一面梳妆镜的时候,她不经意瞥及,在镜中看到自己的模样,那一瞬间,她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这样的衣服了——在黑石城曲红绡身上。 “兴许是款式相同吧。” 她这样想到。然后,迈步朝房门走去。忽地,外面传来脚步声,她凝眉警惕起来,丹田之内的灵气开始转动。 门开了后,一个相貌清秀的姑娘端着一杯水走进来,然后四目相对。 墨香顿了一下,然后惊喜地说:“姑娘,你醒啦。” 周若生没有放松警惕,上下打量一番,发现她只是个筑基巅峰的小修士后,问:“这里是哪里。” “百家城。”墨香答。 “百家城?” “就是神秀湖的百家城。” 周若生顿住,呢喃道:“居然是神秀湖,我居然被人带到神秀湖了。” 见周若生神情有些微惘,墨香上前将手中杯水递过去,“姑娘先润一润喉咙吧,我去叫人来。”说罢,她转过身迈步。 周若生神经一崩,一把抓住她手腕,皱眉道:“叫谁!” 墨香吃痛,嘶了口气,见着周若生冷厉的眼神,有些害怕,颤巍巍地说:“这里的主人。” “主人?是谁?救了我吗?” 感觉到周若生的咄咄相逼的气势,墨香愈发害怕,带着哭腔说:“对不起,我只是个小侍女,我也不知道。” 周若生见着墨香眼角的泪痕,忽然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将她放开,“对不起,我太敏感了。” 是的,她的确很敏感,从黑石城离开后,便一直很敏感,这一点庾合深有体会。在飞艇上见到叶抚后,一番交流下来,敏感才消减一些,如今发生了这么一件事,那敏感的性格再次复苏。 墨香捏着一手手腕,快步跑开。 周若生站在原地发呆片刻,然后迈步走了出去。 在走廊里,她碰到了井不停。 井不停正打算到百家城里去走一走,刚出房门便见到了周若生,便上前去打招呼,“姑娘你醒了。” 周若生警惕未有消减,问道:“你就是救了我的人?” 井不停笑着说:“并不是我,我可没本事救你。” “不是你?”周若生凝目一视,要试探井不停的底细。 虽然井不停修为才分神,远不及周若生,但毕竟是观星崖的抬星人,哪能被轻易窥视。感受到周若生的试探后,井不停笑着说:“未经他人同意,窥视他人可不是礼貌的行为哦。” 周若生无法知悉井不停更细致的事,但已然知道他的修为,且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星辰的气息。她皱眉问:“你是阴阳家的人?” 井不停点头,“阴阳家观星崖,井不停。” “我知道你,观星崖的抬星人。”周若生微微虚目,“你为什么在这里?” 井不停轻声笑了笑,背着手迈步从周若生身边越过,“你应该想一想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我不是正主,就不和你多说了。”说着,他消失在走廊里,从楼梯下去。 周若生沉沉地思索着,没想出什么后,她也从二楼下去,到了一楼。 到了一楼的瞬间,便从大门看到了外面的景象。 大雪纷飞,与院子里的夜光石交相辉映。是美丽且祥和的景象。她同绝大多数女人一样,拥有了一颗向往美丽的心,看着院落里的景象,微微晃神了,一颗心也稍稍放松了一些。 大雪啊,好久不曾见过这么大的雪了。 她迈步,似急促,似期望般地到院子里,站在雪地里,将堆积的雪踩出一个个脚印来,然后踮起脚尖转一个圈,雪花顺着她转动的姿态,在她身边做出卷曲交织的形状。她穿着白色的衣服,便像是白色的雪鸟在雪中起舞,像是高傲的雪鸿,留下惊诧的绝美一瞥。一串串足迹,是对美好的呼唤。 雪顺着她的耳际,落在她的肩头,与白衣融合在一起;落在她的长发上,像是深空点缀着的星辰。她用手接住一片雪花,一双眼睛看着雪花化成水,眼中的警惕、不安、迷茫与失落也跟着消融。 她的心似乎也因为雪花的消融而消融了,变得柔软起来,整个人都变得柔软起来,或者说脆弱起来。无力地蹲在雪地里。 偌大一个院子里,落满了雪。偌大一片雪地里,全是白色,只有她一点黑色,看上去很渺小,也很孤独。 “外面冷,进来吧。” 忽然,传来一道声音,一句话。 蹲在地上的她惊得抬起头,迫不及待地看过去,在前面,那被夜光灯点亮了一个满满当当的屋子里,站着熟悉的人。 叶抚背着手,看了她一眼,神色清淡。也不待她作何反应,转身便走进去。 周若生恍惚许久,呢喃着说:“是先生啊。” 她已然不需要想“为何救我”、“这是哪里”的事,知道救自己的是那位先生便够了。一切解释不通的事,放在先生身上都可以解释得通。 将身上的雪拂去,周若生站起来,进了屋。 客房里,叶抚坐在火榻前,周若生坐在他对面。墨香将火盘子端过来,放在火榻里面,她不敢直视周若生,先前的事让她心里颇为后怕,她急匆匆地打理好后,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见到墨香畏缩的模样,周若生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这是先生的侍女。 “先生。”周若生喊道。 叶抚直截了当地说:“你昏迷了一个月。当然了,在我这里只待了一天。” 周若生愣了一下,没想到叶抚这么快进入正题,她便呼了口气,反应没有什么压力了,就像当初在飞艇上交谈一般。“这期间,发生了什么?” “有人把你带到了百家城,然后,庾合把你带到了这里。” “庾合?”周若生第一个反应的是这个名字。她脑海里浮现起那个烦人的身影,本能地厌恶地皱了皱眉。 叶抚看着她,淡淡地说:“虽然你讨厌庾合,但这件事上,你应该感谢他。” 周若生点点头,“先生说得没错。”她抬起头,睫毛微微颤抖,“那,是谁救了我呢?” 叶抚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想知道?” 周若生心里一动,想到,如果只是寻常的人救了自己,那么先生大抵上是不会这样问的,既然先生这么问了,只能说明,这并不寻常。不知为何,她忽然有些害怕去知道,下意识地觉得那是一件很难面对的事。事实上,她不是一个喜欢逃避的人,就像当初在黑石城,冒着道基崩毁的风险,都要请求叶抚打开大幕屏障;面对庾合的热情,她也从不逃避,果断甚至是狠辣地拒绝。但在这件事上,她几乎是出于本心地想要去逃避,不敢去面对。 最终,她气馁地说:“算了。”语气里,她像是在厌恶自己的软弱,愤恨自己的无能。 叶抚没有逼她,也不会去安慰她。“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或者等庾合回来,去问他。” 周若生苦笑一声,“庾合还是算了,我实在不想跟他沾染什么关系。”她吸了口气,问:“我这身衣服,是谁换的?” 叶抚愣了一下,他的确是没去想过周若生会问这么无关轻重的问题,按常理来说,最关心的应该是身体的情况,但她居然问了这样一个小女人般的问题。这引得叶抚侧目,先前叶抚问过她想不想变回以前的样子,如果想的话帮她变回去,那个时候,还没有等到她的回答,便遭遇了云兽之王。现在,叶抚想,大概已经不用过问了,她的表现已然回答。 “墨香,就是被你吓到的那个小侍女。” “不好意思。”周若生略显尴尬。她又问:“这身衣服呢,是谁的?”比起问,她的眼神更像是在寻求确认。 叶抚点头,“红绡的。” 曲红绡有一个习惯,当她确定了会在某个地方留一段时间后,会在这个地方留下自己穿的衣服。三味书屋是如此,落星关那里也是如此,这洞天还是如此。这个习惯有些没来由,算是一些个人的小特性。 “真的是她的啊……”周若生眼神有些异样。老实说,她来神秀湖的目的是为了曲红绡,原因也很简单,想着当面道谢,不论是否被在意,她都无所谓,就像是了却心中一道痕迹。 她触摸着衣服,片刻后,问:“她会介意吗?” 叶抚摇头,“这样的衣服,她有很多。” 那是在三味书屋里一个闲暇无事的下午,叶抚见曲红绡一直穿着一身白衣,好奇问她有多少这样的衣服。叶抚的印象里,曲红绡抬手将全部的衣服从储物器中取出来,占据了整个三味书屋的天空。 “也是……也是……”周若生笑了笑,笑得不太自然。“她人呢?” “在北边,不过快回来了,两三天的事情。”叶抚说。 周若生微微叹气,小声呢喃,“还是这样了。” 叶抚轻瞥她一眼,没有多说。 把这些本不重要的都问了一遍后,周若生才问道:“先生,我丹田内的那颗金丹是怎么回事?” “我帮你重塑的。”叶抚说。 周若生疑惑地问:“可你有我本来的金丹,为何要重塑呢?” “因为你先前说过,不想从我这里收回你的金丹。” “那这颗金丹……”周若生再次内视丹田,细致地去感受那颗金丹,忽然眼神颤动,问道:“这是……庾合的那颗星辰之眼?” 叶抚点头。 周若生有些悲伤,有些怨愤,“为什么……” 叶抚反问:“为什么不呢?” 周若生惶然失措,跌跌地往后仰了仰,“对不起,我没有资格要求先生什么,我失态了。”她吸了口气,把所有的不好的情绪全部憋进心里去,问道:“请问先生,帮我重塑金丹是先生的决定,还是庾合的决定。” “你觉得呢?” 周若生甚至不用去思考,都能猜到是谁的决定,她的问题纯粹是自欺欺人。几乎是一瞬间,她面色煞白,险些坐不稳,像是自己坚守的东西毫无意义,一文不值。 她低着头许久,然后几乎是哀求地说:“先生,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叶抚不想多说什么,也不愿去多说什么,这样极其个人的事情,他尊重每一个人的选择,因为,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他起身,迈步离开。 走到廊道里,他忽然感觉到身后传来灵气溃散、紊乱的气息。他步伐顿了顿,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周若生将那一颗重塑的金丹打碎了,碎得支离纷纷, 像是天上的大雪一样,支离破碎。 她从支离破碎中醒来,变得支离破碎。 这个夜,格外地冷,冷得不近人情。 第三百零四章 但盼与君永不相逢 夜里,风雪猛烈了不少,百家城的街上少了许多人,不过看上去也不冷清。 城主府里会客殿的气氛颇为怪异。或者说压抑。 殿里上位坐着范经义,他是城主,理应坐在这个位置。他的对位,坐着下午时分便来拜访的号称“世间解清净没陀”的中年和尚,此刻,他闭着眼,做出“明心见性”的结定印。范经义皱眉看着这个和尚,颇为疑惑他的行为。 将这和尚迎入城主府后,范经义还没有问询说话,这和尚便留了一句“镜意需参定佛”,便结印闭眼。这一闭眼一直从下午持续到了现在。期间,又有不少人来拜访范经义,但是都被他推了,因为面前这个和尚实在是让他安不下心来,若真的如他自称的那般,为“世间解清净没陀”,那便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 在范经义的记忆里,这天下已经许久没有“世间解”、“如来”、“应供”、“正遍知”这般得号的大佛出世了。在这个节骨点,随便一尊佛出现在神秀湖都会牵动许多事情,更不用说“世间解”大佛了。所以,即便对这个和尚抱有怀疑,范经义也还是耐心地等待着,毕竟这段时间里可不容许犯错。 在他思绪游动的时候,坐在他对面的和尚缓缓睁开了眼,一盏青灯在其双眼里闪烁而过。 “范城主,久等了。” 范经义回过神来,将目光凝聚在和尚身上,笑问:“大师如何称呼?” “镜意。” “镜意大师,幸会。” 镜意收起结定印,做出正身印,“南无清净上悲上喜佛。” 范经义顿了一下,这个佛号……很特殊啊。当今佛教众徒大众皆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接引陀佛”,婆娑佛教的小众佛徒皆念“南无释迦牟尼佛”。而他偏偏念了“南无清净上悲上喜佛”……范经义心想,难不成世间解德号是真的? “镜意大师,不知你来此所为何事?”范经义语气尊重一些。 镜意开口,不急不缓,也无情绪掺杂其间,“出家人,游走一方,参佛一方,拜正一方。世间解者,以求世间故。” 范经义顿了顿,说实在的,他不是佛徒,听镜意所言并不明晰,又不愿意与他参机锋,便问:“何故?行世间、有情世间,还是空间世间?” 镜意笑道:“本以游走参佛拜正为命,自然是行世间。” “那,我这城主府是大师行世间何依?” 这句话问出来,范经义有些紧张,紧张于镜意的回答,他的回答将直接牵连到来这神秀湖的目的。 镜意捻动食指,轻点虚空,青灯印若隐若现,“苦主于此,依自性,” 范经义听此,正欲松气,又听到镜意继续说:“自性所依,依集,集者不论,依灭,行依灭之方便。” 镜意的话语落完,范经义陡然心惊,“这是为何?” 镜意笑道:“通达世间。” 范经义皱起眉,“镜意大师为清净没陀,何以依灭?不应该,守得世间清净一方,参上悲上喜?为何来这神秀湖搅弄世间解之法?” 镜意闭上眼,“镜意已然说明,苦主于此。” “谁是苦主?”范经义忽然凝目,“为何苦?如何苦?” 镜意依旧是不急不缓地说:“施主你即是苦主,苦于世俗解扰,苦不堪言。” 范经义皱起眉,“我是苦主?” 镜意点头,“南无清净上悲上喜佛。” 范经义微微虚目,这番话语让他摸不清楚这镜意的真假与否,试探其修为底细,却发现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量,如常人一般,但又能明显感受到一股十分晦涩的佛意。这让他不敢断言真假,感受不到他的力量也可能是修为远远不及。如果是假,自然是轰出去,如果是真…… 想来想去,范经义也不知如何处置,相比起镜意是否会影响神秀湖大潮这件事,他对于镜意所说的他是苦主并没有什么多大的意愿。 沉默一会儿后,范经义直接撇去“苦主”的话题,问:“镜意大师可知神秀湖大潮一事?” “无人不知。” “那,大师如何看待。” “超脱救赎,为佛***回相依,为万般法,循以自然之道。” “也就是说,大师你不会参与纷争?” “无处不是纷争,无处不可不纷争。” 范经义皱起眉,镜意的话让他一点都估量不出有用的信息来,颇有些烦躁。这几天,各种各样的事本就让他烦闷不已了,如今又冒出这个可能是神棍,也可能是真大佛的人来,他实在是难以应对,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让那些大佬们来应付。 “范城主,你蒙受苦难了,心不定,且不安。” 范经义牵强一笑,“大师,先不说我苦不苦的事,请问,你有什么需要吗?” 镜意摇头,“无需无求。” 范经义吸了口气,“那这样吧大师,你先行在府上歇息,我还有些事,就不陪你了,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便是。” 镜意闭眼,双手合十,“南无清净上悲上喜佛。” 闭眼之际,一盏青灯在他眼中闪过。 范经义叫来人安排镜意食宿,处置妥当后,便回到前院书房中。 书房中,文书陈瀚海问:“城主大人,那和尚如何,为真为假?” 范经义疲惫地抚动额头,“我也看不明白,佛家的事,实在是太让人难懂了。世间解清净没陀……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啊,还有那南无清净上悲上喜,更是怪异。” 陈瀚海皱眉,“一尊世间解佛行清净之道?的确是很怪。” “谁知道呢。或许,行清净之道,以通达世间吧。” “那,城主大人,他后续如何处置?” 范经义坐直了,“且随他吧,任他真假与否,如何来便如何应对。都到这一步了,没可能再挽回什么。” 陈瀚海疑惑道:“如果真的是世间解没陀,那他应当可以直接去拜访长山先生了,为何会来城主府呢?” 范经义不禁想到镜意所说的他是苦主,为他而来这件事……他想着,无端烦躁起来,“不管了不管了。” “大人……”陈瀚海颇为担忧地看着范经义。 范经义摇头,“你出去吧。” 陈瀚海应声离开。 范经义一个人在书房里沉顿许久,才结成一道神念,将镜意和尚这件事传到语堂。他本想直接传给自家老祖范仲,但心里总是有些别扭,像是被横着一道难以跨越的坎。 之后,他躺在书案前的椅子上,睡着了。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第二天。 …… 青逻湖的无名小岛上。 绿藤葱葱之间,李命的小木屋门口台阶上长满了青苔,院子里也是杂草丛生,看上去不太像是有人居住的地方,但实际上,李命在这间小木屋里一直住着。 这段时间,来过一些人,不多,但无疑都是一些难以对付的人。 此刻,屋中坐着李命,今天,他的客人是范仲。 不同于招待叶抚或者是莫长安等人,李命招待范仲并未为他准备茶水。两人干巴巴地对坐着,脸上的神情几乎一模一样,看上去都很疲惫。 “昨日我来这里,见你有其他客人,就没来叨扰。”范仲开口。他脸上沧桑的皱纹随着他唇部的浮动不断摇摆,映衬着头上的灰白和眼中的昏红,看上去实在是萎靡颓唐。 李命停顿片刻后,说:“昨天来的是守林人的两个大桼。囚上和沉珂。” “他们态度如何?” “一样,都一样。”李命微微呼气,“这些天里,来我这里的人都一样。” 范仲低眉,“是啊,他们都一样。那么,长山先生你的准备呢?” “准备了许多,也准备了许久……”李命难得地有些没底气,“但不知道算不算真的准备。” 范仲苦笑一声,“若你都不确定,我们又能如何确定。” 李命抬目看着他,“将近一千年,你在玄山之中,有何收获?”他沉沉地说:“我记得,你进去之前,脸上还没有那么多皱纹。” 范仲勉强一笑,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老了啊。玄山的一千年,也感觉只是弹指挥间啊。” “那道槛,迈过去了吗?” “坎,还是槛?” 李命微微呼气,“你会这么问,便说明我问的槛,你迈过去了。” “可是啊,有什么用呢?”范仲有些出神,“槛过去了,坎过不去啊。我在想啊,我当年到底做错没有。” “几乎所有人都不觉得你错了。” “但只要她觉得我错了,我便大错特错。” “一千年过去了,兴许她想明白了。” 范仲别过头,虚望长空,“想明白了……可是,她人呢,她人在哪里?” 李命在范仲那昏红的双眼里,看到的是一片赤诚的思念。 “长山先生,你知道吗?”范仲像是在问,也像是在寻求安慰。 李命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范仲苦笑作罢,“家里有个小辈叫范经义,听他说他是一百二十五年她回来时留下的。本来,我是很惊喜的,以为她将血脉留承回来了,可是啊……那个小辈根本没有她的血脉。” 李命沉默片刻后说,“一百二十五年前,她的确回来过。” 范仲抬起头,“先生你见到过?” 李命点头,“她还到我这小屋里拜访过。” “她……她怎么样了?” “活得很开心,心里有着坚定不移的追求目标。” 范仲颤巍巍地问:“在练……练剑吗?” 不会有人想象得到范家这位不苟言笑的老祖宗会露出这般神情。事实上,也只有面对李命时,提起“她”时,才会如此。 “已成剑仙。” “她还和你说了些什么?” 李命笑了笑,“其实也没说什么,她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温柔懂事,大抵上是让我好好照顾自己吧。”提到这,他抿起嘴角,“真像是个小孩子啊。” “有……提起我吗?” 李命看着这个将“可怜老爹”展现得淋漓尽致的范仲,忽然有些不忍说下去,但到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只字未提。” 范仲沉沉闷了一口气,然后长长呼出,像是解脱了,笑着说:“其实啊,什么都没说总要比不好的好。” 李命摇摇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可是,人是会变的啊,长山先生。” 李命微微晃目,同样的话,许多人都同他说起过。以前,听到这样的话,他不会作何反应,但是现在,他会回一句,“的确。” 范仲再问:“她有没有说,带回的那孩子,也就是范经义是为什么?” 李命摇头,“具体的我不知道,但就她的态度上,我感觉,她回来看一看神秀湖是主要目的,把那孩子送来反而是次要目的。” “是这样吗?”范仲有些疑惑,把范经义送来不是主要目的……这样的事,他想来觉得有些荒诞,但是转念一想到她的性格,忽地又觉得如果是她的话,做出这般荒诞的事也不是不能理解。 “我不太确定,我无法推衍到她的行踪。” “长山先生你都不能推衍到她的行踪?” 李命点头,他回忆起一百二十五年前的事,“那个时候的事给我的感觉颇为不真实,但具体表现在什么地方,又难以去捕捉。” 范仲也不再伤悲什么的了,开始思考范书桃这件事的前后,“这么说来,我还始终不明白,当初她想练剑是出于什么目的。” “那个时候是上次大潮结束后的两年吧。” “嗯,九百九十八年前。” “那一年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按理来说,书桃作为范家代表,不会那般任性。” 范仲沉默片刻后说:“即便是抛弃道基和范家血脉,她都执意那般,不像是突然发生的事情。” “这种事,大概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吧。” “或许吧……” “不对,还有一个人或许知道。” 范仲抬目凝眉,“谁?” 李命缓缓说:“叶抚,叶先生。” “叶抚?那是谁?” 李命想了想,“我无法去形容,只能说他是一个跟我们所有人都不同的人。” 跟所有人都不同?范仲不禁去想,那又会是怎样的人。 …… 一夜里,庾合同窦问璇交谈了许多,从许久以前的事,一直聊到现在…… 期间里,庾合不曾同她说起过神秀湖以及将来的事情,全是在回忆,回忆他自小以来同她相处的事。 说了许多,也感受了许多,也得到了许多感受。 庾合不知道该如何去梳理心里头的思绪,一夜过去到现在所留下的,就只有一个印象—— 窦娘变了。 他说不出来哪里变了,就是感觉和以前的她不太一样,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在其间。他想,会不会是因为自己执意追求周若生这件事呢? 总之,不论如何,这算是在他心里留下了一道坎。 从窦问璇的住处离开后,庾合径直回到叶抚的洞天。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周若生,看看她醒过来没有。 进入洞天的那一瞬间,他立马就感受到了周若生的气息,分明地弥漫在整个洞天之内,处处都有。这让他有些疑惑,为什么会处处都有呢?难不成她醒来后,将洞天的每个地方每样事物都摸了一遍?不会有这么荒诞的事吧。 他迫不及待地冲进洞天里,激动的情绪从心里蔓延出来,流淌在脸上,急匆匆地登上二楼,急匆匆地与墨香打过招呼,不顾墨香的叫唤,穿过走廊,然后猛地停下来,屏住呼吸,轻轻敲响面前的门。 咚咚咚—— 敲得很轻,像是担心里面的人还在睡觉。 咚咚咚—— 没有回应。 他微微弓腰,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门缝,朝里面看去,看到的是一片空寂,是空无一人。 周若生不在里面,里面有她的气息,但是没有她人。 他很疑惑,刚好见到墨香朝自己快步走来,连忙涌上去问:“墨香,这房间的姑娘呢?” 墨香呼出口气,“刚才叫公子你就是要和你说那位姑娘的事。” “你说。”庾合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墨香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好的纸,可以依稀看到红色的痕迹。 血腥气……庾合当即便感受到了,他心里登时不安起来。 “这是那位姑娘留给你的。”墨香表情有些复杂,又有些后怕,“她已经走了。” “走了?” 墨香怕他会错意,连忙说:“离开洞天了。”她将信纸递过去,弱弱地说:“她说,你看到这封信,就什么都明白了。” 庾合颤抖着将信纸接过来,手指触及信纸的瞬间,浓烈的不安在心里炸开,迅速席遍全身,如同雷电蹿身。他颤抖着将信纸打开,眩目的的红色摆在上面—— “长命凄凄,不应相逢;长恨绵绵,不堪断绝;长离历历,不于思及。 直至天地合,乃堪心意作覆水;直至山水绝,乃堪心意化苍云;直至天涯尽,乃堪心意比孤鸿。 但盼与君永不相逢!” 猛烈的刺痛在心里炸开。庾合无力跪倒在地。 触摸着信纸,看着纸上的字,感受着周若生留下的神念,他清晰地在脑海里感受到周若生写这封信时的决绝,好似能够看到她不顾一切,将金丹毁去,手指沾染着金丹在体内爆裂所迸发出的鲜血,然后一笔一划地写下这这封。 痛苦,绝望在庾合心里交织。他长久地跪在地上,无力地捏着那封信,如同失去神魂,浑浑噩噩。 墨香不忍见此,离去了。昨晚的时候,她亲眼目睹了周若生写血书的场景,现在想起来都感觉寒毛树立,她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够那么恨另一个人。她不知道庾合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至于让那位姑娘那么恨他。 许久之后。 脚步声在庾合身前响起,然后停下。 “起来吧,你不止是庾合,还是大玄王朝的三皇子。” 庾合抬起头,双眼无神地看着叶抚。他面无表情地问:“先生,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你什么都没错。” “她错了吗?” “她也没有错。你选择拥向她,她选择远离你。这是你们之间唯一的距离。” “这距离,好远……好远……” 叶抚望向走廊旁边的大雪,他轻描淡写地说:“是很远。”他迈步离去,“起来吧,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庾合缓缓站起来,手扶着边栏,朝院子里看去,好似看到一只雪鸟在雪中起舞。惊鸿一瞥之后,便什么都不剩下,只剩空落落的大雪,落了一片干净地。 他无法去将这件事认定为失去,因为他从不曾拥有过。 站了许久后,他才转身离去。这一刻的他,不再只是庾合,还是大玄王朝的三皇子。 …… “大雪立佳人,佳人恨别离。” 第三百零五章 你,怎么,这么,坏啊! 身披宽长红袍的两人坐在上位,一男一女,皆是中年相貌。男的中庭饱满,女的脸色灰暗。皆是头戴白金高帽,冒顶向两边伸出流苏模样的絮条,因风而动。 男的叫沉珂,女的叫囚上。 “囚上大桼、沉珂大桼。” 黑半跪在地,抱拳参拜。白骄傲地站着,头也不点。身份高低,显而易见。 “在百家城这两天,可有见到合适守林人的人才?”沉珂大桼问,他问得比较随意,看模样也不是很在乎,倒像是接个话题。 黑摇头,“守林人后备役要求甚高,一般的不合适,而合适的又大多身属其他势力。” 沉珂大桼点点头,“无碍。下去吧,你们随意安排。” 黑应声,“是。”说罢,他便要带着白离去。 白摇着头说:“我还有事要向两位大桼禀报。” “白!”黑有些着急,她知道白一定要说关于“陈”的事,但他很清楚,陈的事在守林人中是一个比较尴尬的事,某种程度来说,也算是禁忌了。他不希望白因为这件事受到两位大桼的指责。 白偏头恨了黑一眼,黑当即不知如何处置。 “白,你说。”囚上大桼开口,声音听上去像是少女,但她面貌的确已是中年了。 “是,囚上大桼。”白上前一步,娇小的身材拖动宽大的白色长袍,“我们见到陈了。” “陈?”沉珂大桼皱起眉。 白撅起下巴说:“是的,陈!” 囚上大桼掩面一笑,“小小白,见到陈了又怎样呢?” 白坚定地说:“我们应该把她,她!带回去。” 囚上大桼微微仰身,倚靠在宽椅上,“小白白,陈的事现在已经不是守林人的事了。”她笑道,“我们守林人第一要义是规矩,第二要义就是不要管闲事。” “陈的事怎么能是闲事呢!她也是守林人!”白瞪眼说。 囚上大桼显然是把白当作小孩子了,笑呵呵地说:“他只是黑石城大幕的守林人,不是云宫的守林人。” “什么意思?”白皱眉问。 囚上大桼说:“黑石城大幕结束后,隍主就特批了,陈奉守林人之身,不行守林人之事。”她笑了笑,“小白白,你听得懂吗?” 白食指弯曲,顶了顶鼻尖,皱眉思索片刻后,大惊道:“那岂不是名存实亡!” 囚上大桼眨眨眼,“小白白果然聪明。” 白这一下子就急了,几个步伐窜过去,直逼两位大桼脚跟,“不可以啊,陈为守林人做了那么多,怎么能被除名呢!” “白!”沉珂大桼脸色一沉,“要有规矩。” 白哭丧的面具颤了颤,她缩了缩身子,退到下边,然后又说:“不可以的。” 囚上大桼摇头,“这是隍主的决定。” 白委屈地问:“真的没有余地吗?” 囚上大桼叹了口气,安抚道:“陈是个好孩子,天资高,懂事,还身奉异象,我也很喜爱他。” 白小脑袋上下晃个不停,“嗯嗯嗯嗯,囚上大桼你也这么认为吧,所以我们去——” 囚上大桼摇头打断她,沉声道:“我们要听隍主的命令。” 白赫然一怔,如遭雷击,跌跌撞撞地后退两步。呢喃道:“怎么可以这样啊……怎么可以……”她身上的气息开始躁动,面具之下,那一对幽沉的眼眸闪烁不停,里面游走着怪异曲折的符文,寒气从她身上泄露出来,将整个房间的温度瞬间拉低,骤降到出现冷凝气。 黑连忙以灵气结成屏障包裹在身周,脸上微笑着的面具被冷凝器包裹。 沉珂大桼叹了口气,抬手凝结一道符文,准备朝白扔去。囚上大桼扬手打断了他,然后她起身,迈动步伐,走到白身前,抬起宽大的红色袖袍,将白整个人揽进怀里,一道道符文在红袍上闪烁,将白的气息压制回去。 “可怜的孩子。”囚上大桼抚摸着白的头发。 她的怀里,白传出抽泣声。片刻后,白推开她,转身朝外面跑去了。 黑见此直呼,“白!” 但白跑得极快,几下子就消失在视野中。 黑对着两位大桼行了一礼,然后说“两位大桼,黑先行告退。” “去吧。” 囚上大桼站在原地,望向白消失的地方,笑着说:“真像是任性的小女儿啊。” “你太溺爱她了。”沉珂大桼坐在上位,闭着眼。 囚上大桼摇摇头,“云宫里就这么块宝了,心头肉啊。” “你的桼衣。”沉珂大桼张开眼,便看到囚上大桼袖袍一侧出现了一道缝隙。 囚上大桼挥袖看了看,“白的气息越来越强盛,再过一段时间失控就只能渊罗大桼出手了,再之后,就只有隍主才能制止。” “这么看来,陈还是很重要,起码他能安抚白。” “陈啊,身份太过特殊,是隍主的心头刺,不得不拔,却又不能太用力,得慢慢来。” 沉珂大桼点头,表示认同,“谁也不知道陈放在想什么,黑石城大幕的时候,便出现了那样的异端来。血脉至亲也舍得下手,真不愧是陈放啊。” 囚上大桼笑了笑,“他想铺天下大道,自然要肃清一切不安定因素。”她回眸,抿嘴沉笑,“比起儒家和佛教,守林人可不安定得多。” “所以啊,陈是牺牲品。” “陈可不是牺牲品,而是必需品。” 沉珂大桼皱眉,“何解?” “你想想,隍主为何给陈守林人的名头,却又让他不干涉守林人之事,来一个名存实亡?一个被守林人所监管着的黑石城,为何会有一尊陈放的神像?而那主持大幕的人被陈放的小徒弟偷梁换柱隍主会不知道?肯定是知道的,关键在于隍主为何任其而为之?而他陈放直接把陈送到守林人来,至于隍主更是心大,任由陈在守林人中成长,并且取得一定地位,这难道是你应我和吗?”囚上大桼几个问连番问出来。 沉珂大桼沉思片刻后,豁然开朗,“看似是在甩烂摊子,其实是双方博弈,陈放想借守林人养陈,而守林人不想养,但又想要。” 囚上大桼笑道:“是这个意思。” 沉珂大桼长呼一口气,“可是,陈身上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呢?值得两方去争夺博弈。” “你想知道吗?”囚上大桼忽然有些调皮地眨了眨眼。 沉珂叹了口气,说:“囚上大桼,你已经三千五百多岁了。” “三千五百岁,正值壮年,如花似玉。”囚上大桼大方地笑道。 “你说吧。” 囚上大桼深吸一口气,说:“据我所猜测,陈,是龙!” “龙?他没有龙的特征啊。” 囚上大桼摇头,“不是龙族。是龙。” 沉珂大桼反应过来,骇然大惊,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囚上大桼拂袖大笑起来,然后迈步离去,“沉珂大桼,没时间惊讶了,还是想一想,如何应对李命吧,他可不比陈放那家伙应对起来简单啊。” 囚上大桼那清脆分明的笑声长悠不绝。只听声音的话,大概会认为她才十五岁。 …… 白疯狂地穿梭在百家城当中,惹来不少目光,在他们眼里,只是看到一道白色的影子从身旁闪过,一闪即逝。再之后,就看到一道黑色的影子闪过。 黑在后面追逐,以神念传音,“白,你要去哪里!” 白没有回应他,浑身的灵气迸发,速度再次加快。 “白,停下来!” 这话不仅没让白停下来,反而让她加快速度。黑见此,取出一道符篆来,颇为心痛地催入灵力,然后他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再出现时,赫然拦在白的面前。 “白,停下来!”黑大呼。 然而,白并没有停,而是一发狠撞了上去。 小个子的白撞在大个子黑的身上,看上去像是小绵羊撞大公牛,实际上却如同陨星坠地。 碰的一声,猛烈的撞击将周围的空气瞬间压缩,然后骤然激发,片刻后,巨大的音爆响起,然后黑的灵气罩当场破碎,翻动在白身周的灵气则是向四周激荡。 像是巨石落进平静的湖面,层层灵气涟漪荡出去,将四周的一切冲散开。 数不清的人被灵气涟漪掀起,或飞向高空,或撞在墙壁上被墙壁上的加固符文缓去冲击,或直直地栽倒在地…… 鲜血四处交织,灵气四处逸散。 四下之内,除了被符文加固的百家城公用建筑以外,其余的没有一处是完好无损,甚至连立着的都没有。 老远看去,这里是人间惨剧。 惨剧的主人公,毫无疑问是黑。他现在正躺在地上,仰望长空,任由重新汇聚的大雪落在脸上。 骨头断了,全断了。这是他唯一能感知到的。他知道白很厉害,比自己厉害许多,但从没想过,自己连她一撞都抗不下来,落到现在粉身碎骨的下场。 在意识消散前,他看到的是白那副哭丧的面具。他觉得,白应该戴自己的微笑面具,而她的哭丧面具才该让自己来戴,毫无疑问,跟白比起来,自己才是悲剧。 “我帮你叫囚上大桼了。” 白俯身在黑耳边,说了这句话后就离去了。 黑一下子就明白了,白是故意撞自己的,为的大概就是不阻止她去找陈吧。 黑闭上眼,意识消散。 小半会儿过去了,百家城卫兵前来收场。 以前,卫兵现身,目的只会是讨伐、强诛,而现在这段时间,只能做做收场的事。 …… 寒天大雪里,尽是风萧萧、瑟瑟。 周若生换了身墨青色的衣服,身上披起一层风纱,夹着雪披。一个人迈步在雪地上,踩出一窜扭曲的脚印来。 一路走着,一路回想着,自己来神秀湖的目的是什么?是找曲红绡道谢吧。可是,她还没有见到曲红绡,便又要远去了,不知目的地远去。她不愿再同庾合待在一个地方,更不愿让曲红绡看到自己这狼狈的模样。以前已经狼狈过一次了,不能有第二次。这个遍体鳞伤的女人失去了所有,唯一剩下的只是可怜的自尊。 强行打碎金丹的代价道基崩碎,修为无法挽回地流失。一夜之间,她从合体境界跌落到现在的分神境界,在不久之后,她将彻底成为一个凡人,甚至连凡人都不如,毕竟凡人可不是浑身上下都是伤。 她想走得远远的,不管是哪里,只想远远的。 在远远的地方,一个人远远地生活,不再和这座天下的任何人有牵连,一个人过着一个人的生活。 她回首,远望那座屹立雪中的巨城,见着它在雾气中沉浮。 许久之后,她拢了拢风纱,紧了紧雪披,远去。 她想起那个可爱的小姑娘唱给她的一首曲子,便哼了起来: “东山藏着山, 西山藏着山, 南山藏着山, 北山藏着山, 山里藏着我。 ……” 直到大雪将她的脚印盖住,她在神秀湖最后的痕迹消失。 宽广的天地,从来没有孤独灵魂的容身之地,也从来不会对孤独的人温柔。 久久地过去了,骑着黑驴的中年道士从大雪地经过,顺着被埋没的脚印。 他听着风的声音,从风里听到歌声,于是也想唱歌了,只不过他唱得不好,像是闷在酒坛子里一样,那是: “我有一头小毛驴, 我每天都会骑……” 两句简单的词,反复唱无数遍。驴叫和风声是他的伴奏。 …… 李四打开火锅店的大门,风雪一下子灌了进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然后将手藏进袖子里面。正打算转身进门开始备置今天的事,却看到自家店面前的雪地上站着个人,穿着青衣,身负长剑的女子,她的眉毛和睫毛被冰渣子覆盖了,头发也铺着一层雪,看上去像是个冰人。 “姑娘,姑娘。”李四叫道。 阿嚏—— 一个喷嚏,女子浑身的雪和冰渣子向四处飞溅,将周围的雪地打出一个个窟窿来。 李四当即凝眉。来者非凡! “李老板,早上好啊。”女子搓了搓手,笑着说。 李四有些疑惑,“你知道我?” 女子指了指招牌,“这不写着李记火锅店嘛。” “我的意思是,你知道我是这家店的老板?” 女子稍顿,然后笑着说:“这么大早,来开门的除了老板还能有谁。” “这样吗?”李四觉得这有些牵强,不过他没有在意,“你是要吃火锅?” 女子抖搂一下身子,“是啊,这么冷的天,不吃一顿火锅,简直没法活。” “姑娘是黑石城人?” 女子抬手捂嘴,“我有口音?” 李四点点头,“一点点。” 女子嘀咕,“这么久过去了,居然还有口音……” 李四觉得这位姑娘稀奇古怪地,哪有在这么冷的天里,这么早来等火锅的哦。他神情复杂地说:“进来吧,我先给你生点火,烤一下。” 女子明快地笑道:“李老板大善人啊。” 进去后,李四收拾出一个桌子来,然后说:“你先坐坐,我去提个炉盘出来,然后再开灶。吃上火锅的话,估计得等一会儿,才开店,要处理的东西比较多。” 女子笑笑,“没事没事,宁可久一点,也要好一点。” 李四顿了一下,他总觉得这话谁跟他说过。他没多想,进了伙房。 一会过后,他将一个炉盘端了出来,放在女子面前,“暖一下身子。” “多谢李老板。” 李四摇摇头,他正打算进伙房忙活,但是走出两步后停下来转身问:“姑娘是剑客?” 女子笑了笑,“哪算得上剑客,就背一把破剑而已。” 李四笑笑,“见着姑娘你,我倒是想起个小姑娘,以前天天背把剑,立志要做大剑仙,行侠仗义,匡扶天下,很有生机。” “感觉很可爱呢。”女子双手在火盘上取暖。 李四点头,“的确很可爱。不知道现在什么样,剑练得如何了。” 女子又笑了笑,“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的目标。” 李四哈哈地笑出了声,“说起来,你们倒也是挺像的。” “哪里像?”女子好奇问。 “脸上总是挂着笑,很有生机啊。”李四一大清早的,想起开心的事,心情好上不少,“不说了不说了,我得赶紧去收拾东西了。” 女子眉目含笑,看着李四走进伙房。她将背上的剑取下来,用手轻轻抚摸着。 赫然可见,剑柄上写着两个字—— “或者”。 伙房里的李四还在忙碌着。 外面的天还带着昏色,道上也还依旧没有行人。天还很早啊。 或者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门被敲响。 或者睁开眼轻声说:“请进。” 过一会儿,门才被推开一道缝,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将脑袋探进来问:“老板,呢?” 长得很干净,她是可以用“干净”来形容的人。 或者笑着说:“在里面做火锅。” “我,可以,进来,吗?”她说话的方式很奇怪。 但是或者没有任何惊异,说道:“当然可以。” 少女推开门,微微弓着腰,看上去有些谨慎,小心翼翼地找了一个小角落坐下来。 或者喊道:“坐过来。” 少女如同受到惊吓的小鸟,缩了缩,然后问:“一定,要,坐,过去,吗?” 或者当然不是强迫她,但是知道如果说不一定的,她是一定不会过来的,便吓唬:“一定要坐过来,不然我让李四不给你做火锅,我是关系户,哼哼。” 少女信了,面色犯难,纠结了一小会儿后,略显委屈地坐了过去,坐在或者对面,扭着头不愿直视她。 “你叫什么名字?” “雪。” “哦,小雪啊。”或者自来熟一般给少女取了个昵称。 少女措不及手,慌张地说:“请,不要,这么,叫我。”她独特的说话方式显不出她的慌张,只能通过脸上的表情体现。 “我就要!” “不,可以。”少女说着又立马改口,“不可,以。” 或者凶巴巴地吓道:“你不给我叫小雪,我就让李四不给你做火锅。” 少女一下子就焉了,“叫就,叫吧。” 或者立马眯眼笑了起来,“这才对嘛。” 少女咬着嘴唇,低着头,不敢看或者。 或者问:“你到目前为止,在这家店吃了多少次火锅?” “三十,二次。” “跟李四说过多少句话?” “十,句”。 “什么话?” “还做火锅吗?” 或者侧目,又问:“为什么这句话说得这么顺畅,其他话最多两个字就断一句?” 少女弱弱地说:“我,练过,很多,遍,才,顺畅。” 或者反应过来,“所以,李四每次跟你说话,你都不理他,是因为说话不顺畅。” 少女抬起头,哭唧唧地说:“请,不要,跟他,说。” “那不行啊,我可是关系户,肯定要为李四着想啊。” 少女眼泛水雾,“为,什么,你,这么,坏。” 或者眨眨眼,“我从小就立志要做个大恶棍。” 少女抽泣起来,过了一小会儿后,问:“要,怎样,你才,不会,说?” 或者笑了起来,活像拐骗小孩的人贩子,“跟着我离开这里,我就不会说。” 少女慌张起来,双手晃个不停,“不可,以,不可,以。我不可,以,离开,黑石,城的。” “为什么?” “因为,因为,因为”少女看样子不想说,但是被或者一吓,又老老实实地说了,“因为,我是,桂花,树。”说完,她抬头看了看或者的神情,看她有没有没吓到。 然而,或者只是大笑起来,然后说:“区区一棵桂花树。好一棵桂花树啊。” “怎么,了?”少女本以为或者会怕、会以为她的说假话。 或者站起来,不问她愿不愿意,霸道地牵起她的手,来到街道上,指着某一处,“你看那里,那里也有棵桂花树。” 少女仰着脖子,使劲儿看,看到的只有大学和雾,“看不,到。” 或者拔剑一挥,剑气纵上,直穿云霄,将所有的雪、雾与云层荡开,露出天的一角来,在那天的一角,挂着一轮即将圆满的月亮。她问:“现在看得到吗?” 少女看着那轮圆月许久,愣愣地说:“看到,了,月。” 或者扶着她的肩膀,微微弯腰,与她平视:“你知道你为什么叫雪吗?” 少女摇摇头。 或者笑着说:“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月和雪是一个读音,而到了现在,月换了音,雪没有换音。” 少女干净的眼睛里荡过涟漪,“是,这样,吗?” 或者点头,“是啊,你是桂树,是月亮上的桂树。” “月桂……好听。” 或者笑弯了眉毛,“是的,你叫月桂。以后,你同人介绍自己,就不用等冬天指地上的雪了,可以指着天上,对他们说,我是月亮上最美的月桂。” 少女开心地笑了起来。 却听或者突然坏笑一声,“你知道了这个秘密,就必须跟我走了!” 少女笑还没停,心里忽地又一僵,一别扭,笑干在脸上。许久后,她才摸一把泪,哭唧唧地说:“你,怎么,这么,坏啊。” 或者温柔地抚摸着少女的头发,心想,真是个干净的孩子啊。 顶点 第三百零六章 她为什么这么熟练啊 “可是,我,还是,不能,跟你,走啊。” 月像是想起什么,惊喜地说。 或者挑眉,“怎么,你还想耍赖?” 月愣了一下,这怎么就变成自己耍赖了,难道不该是自己被骗了吗?她摇头说:“我是,城南,的,桂树,不能,离开,黑石,城,的。” 或者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原来是这个啊。”她自信地扬起下巴,“没事的,我有办法。” 月心里有些难受,她本意上是不想跟或者走的,听到说有办法,自然不开心,“什么,办法?” 或者伸手虚握,像是抓住什么,她眯起眼睛,定定地说:“只要将桂树连根拔走,就可以了。” 月听见这,脸一下子吓白了,直晃脑袋,中短的黑发飘个不停,“不可,以,不可,以,我会,死的。”她可怜地哀求道:“你把,桂树,拔了,我会,死的。” 或者俯身,“怎么会呢,我拔了那么多树,可没有一棵树死哦。” 月大惊,瞪着眼说:“你还,拔了,很多!”她双手护在胸前,一脸警惕和害怕,“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或者笑着说:“我的目的很简单啊,就是把你带走。” 月难以置信地问:“难道,你,不是,来吃,火锅,的?” 或者一手按在月的脑袋上,温柔地说:“傻孩子,我是来接你的。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和你说那么多。” 月退缩了,她不断地,小幅度地摇头,往后一步步退去,在雪地上踩出凌乱的脚印,“我,不要,离开,这里。” 或者反而不再逼迫她,而是轻声细语地说:“可是,你知道吗,你留在这里会给他们带来灾难。” 月顿住了,“为,什么?” 或者迈出一步,靠近去,“我说过,你是月亮上的月桂,不止是城南的桂花树。不久后,天地变化时,你将重生蜕变,化身月桂,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会蜂拥而至,渴盼着能夺得你的花瓣,以此承由大道。” 月低下头,“我,听,不懂。” 或者笑了笑,“没关系,这对你来说的确难以接受。不过,你要看看你变成月桂后的模样吗?” “可以,吗?” “当然可以。” 月蹙着眉,在纠结中,她选择了看,“看,看吧。” 或者走上前去,食指扬起,轻轻点在月的眉心,一道流彩窜进她的意识。 恍然间,她的意识被抽动,被牵引,像是惊涛骇浪掠过,猛地一阵冲击过后,又如溪流潺潺,温和宁静。月的视线里涌出柔和的光,与其说是光,那更像是某种结晶交织时闪烁的莹彩。然后,她看到许多道莹彩开始闪烁,在视野中的各个位置闪烁,像是漫天星辰涌入大河之中,直到某一刻,皎洁的光在每一个莹彩闪烁的地方爆炸开来,将整片夜空点亮。然后,她看到,一轮皎月冉冉升起。 皎月之下,立着一棵庞大且美丽的桂树。桂树正开着花,花有万千,好看且繁。 这一刻月愣住了,不是因为被这棵桂树的庞大惊颤,也是因其梦幻般美丽而惊艳,而是桂树的位置—— 这棵桂树就立在黑石城城南那个巷口,那是她所呆的地方。只不过,现在所见的桂树十分蛮横地挤开了大片大片的土地,庞大的树干从城南一直蔓延到黑石城以南的沉桥江,甚至直接将沉桥江横断分流。而桂树那庞大的更系更是将黑石城整个城池所处的叠云国南边疆板块抬高了足足三千丈。 也就是说,现在不是桂树长在黑石城里面,而是黑石城挂在月桂上。 然后,她看到数不清的飞禽走兽、法宝飞艇朝这里涌来,一批接着一批,从四面八方,将这里围了一圈又一圈。她看到,它们、他们的眼里满是惊颤、兴奋、渴望、炙热,甚至是贪婪。 它们、他们冲了过去,冲向那绽放辉芒的月桂,然后便是鲜血、肢体、尸块、血肉模糊、人间地狱。月桂依旧是美丽的,是一尘不染的,虽然它的脚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月微微张着嘴,呆滞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发生在自己的面前。直到,这一切的景象消失在意识的尽头。 冰天雪地里,月第一次感觉到冷。她缩着手,弓着腰,本能地干呕起来,那看到的一切让她头晕目眩。与人相处,她学会的是做人,而不是做一棵树。 .或者背着手,没有去安抚她,而是耐心地等她缓过神来。 月痛苦地蹲在雪地上,蜷缩着身子,呆呆地问:“那棵,大树,真的,是我,吗?” “是你。” “那,一切,都是,我,带来,的吗?” 或者摇头,“你是月桂,本该守着月亮,照顾大地,出现在这里,是一件错误的事,但这并不意味着是你的错。” 月抬起头,望着那片被或者的剑气劈开的晴空,“我,本该,在,月亮,上啊。” “是的。” “可,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月望向或者,瞳孔颤抖着。 或者轻抚她的脸庞,给予她一丝温暖,“许久许久之前,照看你的人出了点事,然后你就被人从月亮上偷偷搬了下来,他们以为,把你搬到大地上,就可以留住一些东西。” “照顾,我,的人,是谁?” 或者笑着说:“是一个安静温柔的人,她叫月神。” “月神?” “是的,月神,月亮上的神明。” “她在,哪里?” 或者说:“她在未来。” “未来?” 或者轻快地笑了笑,“也就是说,现在还没有她,她还没出现呢。” 月敲了敲脑袋,“可是,你说,她,以前,照顾,着我,为,什么,又,没有,她呢?” “这可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哦,你跟着我后,我会慢慢地告诉你。” 月蹙起眉,显得弱小无力,“真的,只能,跟你,走吗?” 或者摇头,“你也可以等到时候苏醒了,自己离开。” “苏醒,就会,看到,刚才,看到,的吗?” 或者微叹一口气,说:“这是必然的。” 月沉默了,现在的她,并不想离开这里,但也不想带来灾难。如果说,月桂本是守望人间的神树,带来灾难的话,岂不是失责了? 或者牵起她的手,朝火锅店里走去,“没事的,慢慢想,时间还多。” 月无神地看着或者牵住自己的手,显得没精打采。之后,在等待的过程中,她没再说一句话,默默地低着头。 或者也没再和她说话,而是单手抵在旁边桌子上,撑着下巴,张望远方。 过了一会儿,李四端着铜炉锅底到了前店来,刚进来便看到了坐在或者旁边的月。他顿了一下,倒不是奇怪月又来了,因为她实在是来太多次了,是常客。见着月与或者之间的距离,他颇有些疑惑,心想,以前可是从来没看过这小姑娘跟别人靠这么近啊,难不成,她们本是熟识? “火锅好了。”李四轻呼一声,然后端着锅走过去。 月受到惊吓,缩到或者肩头,她这才想起,自己来到店里后,还没和李四说自己也要吃。 或者一下子洞穿月的念头,笑着说:“火锅不是一个人享受的美食,你和我一桌吧。” “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们都说了那么多话了,算是朋友了吧。” “朋友……”这对月来说,是一个遥远词。她并不向往,但也不讨厌。她小声问:“你,会不,会,又是,在,骗我?” 或者哈哈大笑,“我行走天下这么多年,可没有说过一句谎话。” “真的?”月对此抱着极大的怀疑。 或者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善意的谎言不算。” 月神情警惕起来。 李四将锅放好后,插话问:“你们认识?”他第一次见月说这么多话,颇有些好奇。 月说:“不,认识。” 李四点点头,“哦。”他不知道月的口癖问题,下意识地判定为“认识”。 或者笑着说:“李老板,上菜吧。” “好嘞。”李四应着,赶着步伐朝伙房去。 李四走后,月才问:“你叫,什么,名字?” “或者。或者的或,或者的者。” 月听着这样的介绍,一本正经地说:“你,这人,真是,好,奇怪,哦。” 或者也跟着一本正经地说:“我,哪里,奇怪,啦!” 月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瞪着眼说:“为,什么,学我,说话。” “我才,没有,学你,说话,呢。” “你,明明,就有!” “怎么,可能,你,肯定,是,听,错了。” 月急了,她知道自己说话很奇怪,所以就基本上不说话。或者这么学她说话,简直是在给她心里扎刀子。 “你,就有!” “我没,有。” 月长着一副十五岁的样子,却操着孩子般的心,实在是和或者这样的人说不过,就别过头去,惨兮兮地嘀咕:“你,只会,欺负,我。等我,以后,说话,不,奇怪,了,再,跟你,争论。” 或者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翻。她笑得有多没心没肺,月心里就有多大的阴影。 毫无疑问,这将是月无法忘怀的一天。 等到菜上来后,两人都闭上了嘴,沉浸在熟悉的、怀念的味道当中。 一直到天亮遍了,街道上人来人往了,才吃饱喝足。 同李四作别后,或者和月同行了一段路。路上,她们都没有说话。 一直走到城南的巷口,月停下脚步,说:“我,到了。” 或者朝巷口看去,那里是一棵叶子掉光了的桂树,不高不矮,不粗不细,也不好看,枝干生得也不多,实在不是驻足欣赏或者孩童攀登的好选,甚至可以说是凄凉兮兮。在众多的行道树当中,毫无疑问,这棵没有桂树模样的桂树是最不起眼的。 “我是,这棵,桂树,的,灵性,所化。” “这棵树,多久没有开过花了?” 月转目想了想,“从来,没有,开过,花。” “你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月又想了想,说:“那天,有,一个,短,头发,的,男人,路过,我就,醒了。他,离开,的,时候,我,好像,听到,他说‘长在,这里,可惜,了’。”她反应过来,然后问:“可惜,是不,是在,说我?” 或者忽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或者说弹了弹她的脑门:“我笑啊,你真可爱。” 说罢,她转身迈步边走,扬起手,背着月说:“天黑前,我会来这里找你,好好想一想,到底要不要跟我走。” 月望着或者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中,最后,神情纠结地隐入桂树。 …… 或者和路上的行人一样,慢慢地走着,并未使什么神通,一步一步,一点也不着急。她的目光游离在周围的每一样景物上,酒楼、青楼、古塔、店铺、行道树、排水沟、雪中野草、宅院、大门前的石狮子……每一样每一样都不错过。某一刻,她在一家客栈前停了停,看着客栈挂着的“又来客栈”,她的眼睛虚了虚,直到里面的小二瞅见了,然后出来问她要住店吗?她才摇着头离开。 一直从城南走到城北,顺着大道上去后,在城北的某一处,她顺身走进一个小巷子,很窄,大概只能容许两个人并行。 这个天气里,巷子只有她一个人。 顺着巷子,走到某一处后,她停了下来。这里的一面墙被开了个小窗口,窗口上面挂着小招牌,写着歪曲的几个字——“施家烧鸡”。 木窗半掩着,她顺着开口看进去,然后敲了敲木窗朝里面问:“老板,有烧鸡吗?” 里面是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他大概是耳朵不灵光,或者第二次喊起的时候才回道:“天早,还没做哩,你等下再来。” “打扰了。” 或者顺着原路出去,边走边嘀咕:“可惜了。” 重新回到大道后,她稍微加快了步伐,在一侧折身进入梧桐街。 在一棵同样没有叶子的梧桐树前,她稍稍驻足了,眯起眼感受,像是在感受风雪,也像是在捕捉留存于这里的气息,片刻之后,她笑着自语:“梧桐街很长,梧桐树很老。” 笑过之后,眼中便涌起一抹不易察觉的伤悲。 叹息一声,继续前进。 在一处,她踏上一条曲径,曲径通幽。 通幽处,是三味书屋。 在曲径上,往内侧望去,是一片竹林。现在的天里,大雪压竹,竹林看上去便昏暗不少,她极目望去,视线穿透一切阻隔,直到在一个地洞里看到黑白相间的兽,然后走到三味书屋的门前,敲响了门。她知道,里面有人,所以选择敲门。 一会儿后,传来声音:“来了。” 书屋里,白薇将又娘从怀里赶下去,然后披上雪披,越过院子,打开前门。看到来者后,她问:“有事吗?” 或者眼中闪过异彩,笑着说:“找叶先生。” “叶抚吗?” “是的。” 白薇摇摇头,“他在外游学。”她看了看或者,确信自己对这个人的气息很陌生,心想,大概是叶抚在其他时候结实的人吧,她问道:“你找他很急吗?”她想,如果很急的话,就用那朵樱花去呼唤叶抚。 或者笑着摇头,“倒也不是什么多急的事。” 白薇便说:“进来坐一坐吧。我给你泡点热茶,暖一下身子。” “那,打扰了。” 或者进到三味书屋里后,便驻足望向院落里的梨树,“这梨花开得真漂亮。” 白薇在正屋里,有些惊讶或者居然没有问为什么梨花在这寒冬里开。她想,兴许这位姑娘也是个修仙者,不奇怪。 “梨树是叶抚养的。” 或者摇头,“不是他养的。” 白薇侧目,“你知道?” “嗯,以前我在这里待过。” “哦。”白薇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将铜炉坐在火盘子上,然后进到内屋,取出来一小包茶叶。 “过来坐着罢。”白薇见或者还站在院子里,便唤道。 或者点头,迈步进了正屋,坐在白薇对面。 白薇沉默片刻后问:“你和叶抚认识多久了?” 或者没有迟疑,说:“一千三百多年。” 白薇愣住,“这么久吗……”她心里一下子就别扭起来,因为她跟叶抚才认识了半年。 或者说:“久是久,”说着,沉默起来,她吸了口气,笑着说:“但我们已经一千两百多年没见过了。” 白薇分明地感觉到或者笑得有些牵强,禁不住说:“那,你现在应该很想见他吧。” “是挺想的。” “他在神秀湖,你应该听过吧。”白薇想,既然起码都活了一千三百多岁,看上去还这么年轻,肯定修为很深。“或许,你可以直接去那里找他。” 或者面无表情地摇头,“我不能见他。” “为什么?你不是要找他吗?” 或者抱歉地说:“我骗你的。” “那你……” “我只是想到三味书屋里来看看。” 白薇沉默了,她不知道或者跟叶抚是什么关系,或许是知己,或许是朋友,亦或者其他,但是她感受得到,或者身上流淌着一丝哀伤。她不禁想,到时候要不要亲自问一下叶抚呢? 铜炉里传出尖锐的沸腾声,白薇将铜炉提起来,正准备将茶叶放进茶杯里。 或者叫停了她,“这个茶,不是这么泡的。” 白薇说:“这是我在叶抚房间里找到的。”她问:“你知道怎么泡吗?” 或者点头,“我来吧。”她起身,捻起两根茶叶梗,各自放进两个杯子,然后分别倒进一点水。约莫十息后,她将两个茶杯里的水连同茶梗一起倒掉,这才加入茶叶,倒上水。 做完这些后,她轻声说:“五十息后就可以喝了。” “你很熟练。”白薇寡淡地说着。 或者摇头,“一千多年没泡过了,还是不熟练。” 白薇笑了笑,“比我好,我还都不知道怎么泡。” “以后会知道的,而且会比谁都泡得好。” “借你吉言。”白薇笑笑,没有多想。 等茶泡好的时间里,白薇找不到话说,面对或者,她有一种有心无力,难以应对的感觉。她觉得,对于叶抚和三味书屋的事,或者好像什么都知道,而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甚至更叶抚认识的时间都远远不及或者。这种不平衡让她心里有些别扭。 沉默一会儿后,她问:“我叫白薇,你叫什么名字?” “或者。我叫或者。” “很特别的名字。” “叶抚给我取的。” “啊!”白薇禁不住叫了出来,“他还给你取名字了?” 或者说:“算是吧,他曾给我说过一句话,‘或使心动,为翩翩者’。” “或者这个名字是这么来的?” “嗯是的。” “这句话什么意思?” 或者摇头,“我也不知道,一直没能悟透。” 白薇又沉默了,她心里更不是滋味,但是想到“白帝”这个名头后,勉强算是把不是滋味的滋味盖过去。 “茶好了。”或者将一杯茶递给白薇。 白薇抿嘴尝了尝,别样的感觉在身体里流淌,很是舒适,禁不住说:“果然,这样泡要好一些。” 或者笑了笑。 喝过茶后,白薇心情都跟着好上一些,她看到或者背后的剑,便问:“或者姑娘你是练剑的?” “叫我或者就是了。” 白薇并不在称呼上多做功夫,这一点她跟叶抚一样,“那好吧,或者。” “练了许久的剑了。” “叶抚有个小徒弟,很向往练剑,她要是看到你,肯定会很喜欢。” 或者听此,禁不住笑了起来,“喜欢就不说了,只要不恨我就是。” “怎么会,那个小丫头灵慧得很。” “或许吧。” “你还喝酒吗?”白薇看着或者腰间悬着的酒葫芦。 或者笑道:“心情很好和很不好的时候,会喝一点。”她忽然想起什么,“对了。” 然后,她站起来,朝右边的偏房走去,“来看看叶抚的珍藏。” 白薇不明就里,跟了上去。 在偏房的某个房间里,或者四处审视一番后,在一处地板上敲了敲,然后双眼一亮,伸手将整块地板都掀了起来。一个地窖露了出来。 白薇见此,张大了眼睛,心想,她怎么这么熟练啊。 两人下了地窖,立马就闻到一股分明的酒香味儿。 看着排列整齐的那一坛坛还有封泥的酒,白薇不禁嘀咕,“平时不见他喝酒啊,没想到居然是个酒坛子。” 或者笑了笑,“他喝得也不算多。”她说着,顺手抱起一个酒坛子,然后排开封泥,咕噜咕噜地就倒进了自己的酒葫芦里面,一连倒了五坛子才罢休。 白薇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这样好吗?”她有些心虚,有一种共犯的感觉。 或者眨眨眼,“没关系的,他不会说你。” “你呢?” 或者颇为俏皮地挑了挑眉,“他到时候想说我都没地儿说。” 白薇咽了口口水,看向或者的神情有些复杂。 装完酒后,或者还十分搞怪地把空酒坛子又封好。看上去倒像是没有动过。 离开地窖后,或者一脸满足,白薇则是神色复杂。 白薇想了想,然后还是问了出来,她比较关心的问题:“你和叶抚是什么关系啊?” 或者没有直接回答,绕了个弯子,“反正不是你和他的那种关系。” 白薇本不是一个容易害羞的人,但听到这话,还是没忍住,红意上了脸。听或者这样说了,她既觉得尴尬,又有点小庆幸,复杂的情绪在一起让她看上去有些急,“我和他不是什么复杂的关系。” 或者点头,“我知道,很单纯的关系。” 白薇觉得她误会了,想要解释。或者打断了她,“我不是小孩子,不用细说。” “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白薇顿了一下,“大概是一种愧疚感吧。” 或者听此,眼神变得温柔起来,“你真的很好啊,怪不得叶抚喜欢你喜欢得那么纯粹。” “你怎么知道?你们不是一千多年没见过了吗?”白薇疑惑问。 或者笑着说:“女人的直觉。” “奇怪的一句话。但我居然猜得到意思。”白薇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或者轻快地笑了起来,又重复着说:“这就是女人的直觉啊。” 白薇似乎是受到或者的感染,也笑了起来。 三味书屋里,是两个女人清脆的笑声。 她们说了一些话,没有什么复杂的,大都是白薇问她所不知道的叶抚的事,然后或者同她说,碰到两人都不知道的事,就一起凭借着“女人的直觉”猜。 女人之间嘛,大抵如此。 一直到暮色降尘,闲谈才结束。 “我要走了。” “不留一段时间吗?大概一个月后,叶抚就会回来了。” “我不能见他。” “为什么?” 或者没有回答她,而是又一次说:“我走了。” “那,有缘再见吧。” 或者走到院子里,在雪中转过身,摇着头,认真地对她说:“有缘再见。” 白薇不知道这位姑娘为什么有时候显得跳脱,有时候又显得格外认真。她想,这大概也是一种特别的性格吧。 或者经过梨树旁时,在梨树前停了停,轻轻抚摸着梨树,然后低语道:“要好好的。” 然后,她转身离去,消失在曲径当中。 白薇看着她消失的背影,觉得那格外潇洒,格外气派。 …… “决定好了吗?” “决定,好了。我,跟你,走。” “你是个好孩子。” “你,是个,坏人。” “站开一点。” “干,什么?” “我要拔树啊,连根拔起的那种。” …… 夜里,李四独自坐在店门前,搭着个小板凳,温了点热酒,用自己专属的小铜锅,涮肉吃。 他望向天,觉得有些奇怪,怎么这大雪天还能看到月亮了。他有四处看了看,才发现,只有有月亮的那一处才看得透,其他地方的天都被阴云盖着。 奇怪的天象,他想。 一个吃火锅,一个人喝酒,不是闷火锅,也不是闷酒。 酒足饭饱,醺意上头。 他忽然想起过往的岁月里,有一个姑娘,喜欢待在桂花树下,喜欢吃桂花糕。 顶点 第三百零七章 四个身无命格之人 “你找谁?”墨香打开前院的门,看着外面的少女问。少女一身白,带着一副哭丧的面具,个子比较娇小,身上还带着一股阴郁的气息。光是凭着这几天来来往往的人,墨香也能猜到叶抚不一般的身份,她不禁想,这个少女的到来又会带来些什么。 少女自然是白。一头将黑撞得个支离破碎后,她循着陈留下的可能的气息一路找来。其间,因为庾合当时把周若生,也就是少女白心中的陈从百家城带离时,是通过的缩地成寸阵法,所以中间出现了气息的断隔。 少女白花费了许多的时间和精力,才重新寻找到断隔的陈的气息。 在朝天商行的洞天区,她寻找到气息后,一路以着势不可挡的气势袭来,倒也是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住在这边的人大多有头有脸,自然凭着白的装束便认出来她是云宫守林人,不由得猜想,这又是生了什么事端,让人这么急切。 所以,当白停在叶抚洞天前时,毫无疑问地,这个洞天的居住者引来关注。 周围虽然没有什么人在张望,但暗中窥伺看戏的人可不少。毕竟,有关守林人的事还是很令人好奇的。 “陈。我找陈。”白急促地开口说道。 墨香露出疑惑,“陈?”她想了想说:“我去帮你问一问。” 白吸了口气,然后感知到一种气息,逼近一步,激动地说:“里面有陈的气息,陈的气息!” 墨香连声道:“姑娘你别急。等洞天主人出来再说。” 白感受到的气息的确是陈的气息,但是一种残败、破碎、没有丝毫张力的气息,不同于死气,但是同死气一样让她感觉到一种绝望。她的心里没来由得地抽痛一下,便更加慌张急乱了,便要不顾墨香的阻拦冲进去。 “姑娘!别!”墨香惊道。 墨香一个还未结丹成功的人哪里挡得住白的威势,瞬间就被掀飞了。在大雪里打个转,身上的气机迅速紊乱、狂暴,大有伤及本命的趋势。这一刻,墨香是惶恐无力的。 从空中跌落下来,她却并未落在雪地上然后深深陷进去,而是被叶抚扶住了。 叶抚将白施加在墨香身上那一股气息拂去,在替她稳固好浑身气机,这才避免了本命之伤。 “还好吗?”叶抚问。 墨香意识模糊了片刻,回过神来后又愣了一下,然后才看到身边的叶抚。她这才露出惊慌的神情来,“先生,先生,有人要强闯洞天!” 叶抚点头,“你先下去吧。” 墨香瞥了一眼院门口的白,惊颤一分后,连忙转身逃离。 叶抚背着手,皱眉看着门口的白。 白没有同叶抚对上视线,而是拼命地在洞天院子里寻找陈的气息,一会儿后,她失实地呢喃:“好奇怪……好奇怪……明明有陈的气息,却看不到陈……好奇怪……”她将目光落在叶抚身上,即便是隔着那哭丧的面具,其阴郁眼神的尖锐感也毫不客气地落在叶抚身上。“陈在哪里?” 叶抚开口说:“你很没有礼貌。” 白充耳不闻,定定地问:“陈在哪里?” 叶抚听此,丝毫没有与她多说下去的欲望,抬手一扇,隔着十数丈,无形的气势从每一片经过的雪花上拂过,不搅乱任何一朵雪花的轨迹,从缝隙间穿行而过,然后在终临之际,交织、凝聚…… 凝聚在一起的力量落在白的身上,没有任何前兆,她的身体从地面脱离、她的力量被一丝一寸地抽离、她那狂躁难以耐定的情绪被打得丝毫不剩。无法阻挡、无法面对、无法思考,她重重地落在洞天外面的雪地上。 意识好似还留在之前的地方,她躺在雪地上,呆呆地看着灰白的天,由着雪一朵朵落在面具上。冰冷与尖锐的疼痛席遍全身。 周围窥伺这里的目光的主人们惊讶片刻后各自想着,或许有有趣的事情发生了。一些有见识的人已然认出被扔出洞天的少女是云宫里的白,是倍受看重的人,但是现在她被人毫不留情地扔了出来。他们想,守林人最讲规矩,但也是最为霸道的,容不得自家的人犯错,更容不得别家的人欺负自家的人,难不成大潮还没来,就先要起个大势力之间的争端吗?与此同时,他们极力地想要把自己的神念探进那洞天里,去瞧一瞧是哪个人这么有本事,这么有“勇气”。 毫无疑问,他们失败了。当他们将神念接近那洞天时,要探进去时,从天上落下来的雪花像是庞大的山,神念被其压得寸寸崩碎,丝毫无法渗透进去,甚至在意识中被回馈了一种极致冰寒的感觉。一下子,他们知道,那洞天里的人,怕不好惹啊。一来二去的不成功,便没有人再打主意了,只是在暗处默默地窥伺观察着。 地上,白被抽空了浑身的力量,使不出分毫的力气,躺得像是一具尸体,动也不动。 “陈不在这里……” 她想着这个,甚至没有去思考自己为何毫无防备地被人掀飞了。 在失神与失力当中,她就看着天上落下的雪越来越多,在身上一层一层地覆盖。 洞天里,叶抚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外面躺在地上的白,然后走过去,冷声说:“不是每个人都会惯着你。” 白以空洞的眼神看着叶抚,片刻后,她回过神来,哀求地问:“陈,她在哪里?” 叶抚没有理会她,将院门合上,转身离去。 看着门合上的瞬间,白绝望地闭上了眼。她的绝望从来都不是自己被抽空力量扔在雪地里得不到救助,而是得不到陈的下落,或者说,绝望于明明陈的气息就在面前,明明已然感受到陈的气息透露着残破、凄凉的意味,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绝望于,陈明明为守林人做了那么多,如今却被抛却。 她绝望地闭上眼,任由大雪将她掩盖。 洞天里。 叶抚从廊道经过,庾合来到他身边,行过礼后问:“先生,刚才那少女是怎么回事?看其装束,应该是守林人,准确说来是守林人白。”庾合作为中州里,一个王朝的三皇朝,知道守林人白并不奇怪,毕竟人名声在外,虽然不是什么好名声。不知道的话反而是奇怪。 “找人。” “找谁?”庾合正问出来,便立马想到了答案,低声自答:“是周若生吧。” 叶抚看了他一眼。以前,庾合称呼周若生时总是以“若生”称呼,但现在,该叫全名了。 “嗯,是周若生。” 庾合笑了笑,“也是,毕竟她也是守林人。”说完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问:“那守林人白,先生你如何处置的?” 叶抚看着他说:“如何处置的,你自己去看不就知道了吗。” 庾合顿住了。 叶抚知道他在想什么,无非是想知道白找周若生做什么,但心里面又打定了要斩破周若生之间的联系,不想去牵连过多。这样的矛盾让他很是纠结,便想着以问叶抚的方式来了解,借以虚假的安抚。 说着,叶抚问:“你知道那少女到底是在找谁吗?” 庾合一愣,然后问:“先生,你不是说了是周若生吗?难道另有其人?” 叶抚摇摇头。与此同时,他清楚了,庾合还并不知道周若生的真实身份,只知道她是守林人的一员。“的确是周若生。” “那……先生是什么……”还没问完,庾合陡然反应过来,“先生是想问我到底知不知道周若生是谁?” 叶抚点头,“看样子,你是不知道的。不知道的话没有关系,但是,对现在的你而言,或许知道一下比较好。”说完,他迈步离去。 庾合皱起眉头,看着叶抚远去。他不知道叶抚一番话语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知道一下比较好”。 他想了想,“难不成先生是在考验我斩断同周若生的联系的决心是否坚定?” 站在廊道上,他望着洞天外。周若生的决绝与近乎自杀般的劝退,实在是让庾合再无颜面去面对,同时心中也蒙蔽了深深的自责,他认为周若生之所以做出那般事是因为自己擅自做的决定。起初他并不明白周若生为何恨自己恨得那么深,后来才知道,自己擅作决定帮她重塑金丹,于她而言,是尊严与人格的践踏,是压死本就心灰意冷的她的最后稻草。 他将这一切都归咎于自己的鲁莽,归咎于明明一点都不了解她,却擅自做决定。 出于愧疚、亏欠、弥补,他遵循了周若生留给他的信,那封誓死诀别的信,决定斩断跟周若生的联系,也明白了许多道理,明白了自己不仅仅是“庾合”这个名字的所有人。 白的出现与叶抚的一番话让他再次陷入纠结,要不要去了解一下周若生的事呢?以前了解周若生的身份时,只知道她是守林人,不知道其在守林人中到底如何,也无从了解,毕竟守林人这种势力不是说调查就能调查的,这让他一度没有在周若生的身份上多下思索。如今,白的出现于叶抚的一句看似是提醒的话,让他觉得周若生的身份或许并不是那么简单。 沉思一会儿后,他还是决定去了解一番。当然,不是通过正在洞天门口接受雪埋的白。他知道,现在的白肯定很招人目光,自己要是贸然与其接近,被人识破身份后,定然会被有心人擅自揣度与算计。想了想,他将这件事告知于窦问璇,让其去探究一番。虽说,最近一直觉得窦娘怪怪的,但是还不至于对其产生怀疑。 这般决定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中,开始长考,为之后的事做谋划。 叶抚躺在藤椅上,一口茶一口茶地候着。 先前同庾合说那些话,无疑是问看看他知不知道周若生的真实身份,显然,他并没有听到守林人白口中的“陈”,也就不知道。 叶抚想得其实不多,也完全没有什么考验庾合的心思,那还不值得他劳神费力。他只是在想,要是庾合知道了周若生的真实身份是守林人陈,并且是个男的后,会不会同周若生之间断得更加彻底。说来,他还并未去仔细想过,庾合到底是出于什么喜欢上周若生的,如果是相貌与性格的话,在知道她是由男转女的真相后,还会喜欢吗? 这种事情,即便是叶抚也没法说得很清楚,毕竟这不是什么“正确与否”来决定的答案类的事。 躺着一会儿后,他瞥了瞥远处的天,然后闭上眼,没有睡觉,也没有去想事情。这像是一种打消时间的方法,也像是一种修身养性的行为。身体上的老有着年龄与修为来决定,但心理上,从来不由年龄来决定。他虽然年纪尚可,甚至可以说是很年轻,但看得多了,知道得多了后,也就更加不愿意去想些有得没得的事,来徒增烦恼。所以说,放空大脑是他消磨时间的选择,或许那显得没有朝气与生机,但无疑是最适合他的,毕竟,这样的他根本不需要什么朝气与生机来为自己勉励。 他不需要为他人而活,也不需要为自己而活。为什么而活,对他来说没有意义,这是他最为特殊的地方。 …… 房间里,井不停本是将自己的意识一分为二,自己跟自己下棋的。 下着下着,他感受到的一丝呼唤。 从意识棋盘中退出来后,他感知到那呼唤来自谁了—— 阴阳家东皇宫第一司守,东方珂。上次东方珂本打算直接到神秀湖去,探究那身无命格之人,但中途云兽之王苏醒,东方珂为了应对东皇宫与云兽之王的纠纷,不得不回到中州去应付,毕竟他是明面上的管事人。他在离去前,将任务交付于井不停。如今,他再次到来。 井不停坐着沉思片刻后,出了门。在洞天门口,他发现了被雪几乎埋完的白,与此同时,感受到多道神念的窥伺,当即,他在原地进行演算,大致了解了过程后,也不管地上的白,径直离去。他知道自己多半已经被认出来了,但是并不在乎,毕竟,这白跟他没什么关系,而且这洞天的主人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去掂量的。 井不停也不在乎他们去推测阴阳家又与守林人之间有何联系,莫须有的事情影响不到他。他知道,这些人就是闲着没事干,猜这算那的。 进入缩地成寸阵后,井不停便以独特的神通遮盖了自己的气息,照着东方珂的指示进发。他知道,东方珂找自己多半是为了那“身无命格”的秦三月,这种事情,他自己都拿不准,所以遮盖气息避免被人窥伺。 一番辗转后,他到了百家城另一处洞天区,在洞天里,与东方珂会面了。与叶抚的洞天不同,这里只有东方珂一个人,连一个东皇宫的弟子都没有,更不提侍女之类的了。 这一次,东方珂是以东皇宫第一司守的身份来神秀湖的。 与上次见没有区别,井不停眼里,东方珂依旧是那一副疲惫病弱的模样,眼眶深陷、面无血色、眼神更是说不出的幽深。 “东方大人。”井不停点头行礼。 东方珂盘腿,以入定的姿势坐在席垫上。他招手,说道:“坐着吧。” 井不停双眼闭着,找了一处坐下来。 “眼睛如何了?”东方珂问。 井不停说:“多谢东方大人关心,好了许多。” 东方珂点头,“希望你用不到眉心的那只眼睛。” 井不停轻轻抚摸眉心的红色印记,笑着说:“还要再次感谢大人赠送的这瞳妖之王的眼睛。” 东方珂摇摇头,问道:“在神秀湖,感觉如何?” 井不停问:“哪种感觉?” “任何感觉。” 井不停听此,似开玩笑地说:“感觉天气不太好。” 东方珂却颇为认真地叹了口气,“是啊,天气不好,而且会越来越不好,神秀湖只是个开端。” “莫非,之后还会有更大的事发生?” 东方珂说:“东皇宫里上千司命推算了许多,甚至东皇大人亲手推演,数百上千万的结果中,没有一个是好的。” “东皇大人的推演……大人他许久不曾出世了。” “本也不到他出世的时候,但那云兽之王的苏醒……”东方珂呼出口气,“真的是搅乱了许多许多。” “万事万物皆为多变。” 沉默片刻后,东方珂开口说:“那身无命格之人……” 井不停心里一顿,心道,正题来了。 “不要再去探究了。” 东方珂说完,井不停登时就愣住了。他本以为东方珂会问他探究得如何了,却没想到是让他不要再去探究。 “为什么?”井不停本是做好推辞的准备的,如今这么一来反而让他心生疑惑。 东方珂摇头。 井不停再问:“东方大人你先前不是说,身无命格之人对阴阳家很重要吗?” 东方珂叹了口气,眼角的疲惫之意更深一分,“以前是那样的,但是现在,远离身无命格之人对阴阳家很重要。” “这是谁的意思?” 东方珂一字一句地说:“东皇大人。” 井不停正欲再问,东方珂抬手打断他,“我根本没有同东皇大人说起过这件事,而他已然料算到,告知于我此事。他的原话是这样的:在断代以后,曾有四个身无命格之人,第一代的上阴月神,第二代的三足金乌,第三代的清宫玄女,第四代的墨家巨子,无一不是天上人,而这些人,全都消失了,毫无征兆地消失,于我阴阳家,身无命格之人是破除天机之道,也是致命利刃,如今局势未定,天下动荡,越是神秘的事物最好越是远离。” 井不停沉默了,没有再问。四个身无命格之人都是昔日里名头顶天的人物,如果不是这般说起,他甚至不知道他们已经消失了。 “多谢东方大人告知,我先告退了。”说着,他行礼后转身迈步。 东方珂的声音在后面响起,“不停,我知道你喜欢追根溯源,也知道,这些话并不能彻底改变你的打算,但是,我希望,你不要陷得太深。” 井不停稍稍驻足,并未转身,听完后再次道谢,然后离去。 东方珂在后面,独自一人沉默许久,然后闭上眼,心中呢喃:“东皇大人,希望你的判断是对的。” 在东皇太一的那番原话中,东方珂还有几句没有说,那便是: “每一次身无命格之人的消失,都伴随着一场世难。上一次的世难是通明纪末年,墨家巨子消失。绝大多数人都以为墨家巨子还活着,甚至墨家之人还等待着她的归来。” 顶点 第三百零八章 她叫……叫什么来着? “老祖宗,你叫我。” 七大家之一的第五家位于神秀湖西南侧的雨瓶湖。与其他几大家相比,这里离百家城远上许多,行人来往更少,显得很是冷清。 事实上,第五家的人也是七大家中最少的,几乎只有别家的三分之一,但岛屿还是那般大,就显得更是冷清,没什么人烟气。在这大雪天里,若不细瞧,倒也还发现不了这里有着个大家族。 第五家家规不严,甚至可以说是比较松散,岛上的第五家的人读书、修炼等许多方面并无多大限制,颇为自由。大雪天里,街道上看不到几个人,基本都在自家房间或者洞天里修炼、读书。便是每日的扫雪也是使的术法神通,三三两两地打理掉即可,没有莫家那般的“闲情雅致”。 这日头寒颤的天里,雪下得许大。雨瓶岛北侧的一间一楼一顶式阁道房门口,身着玄青色雪披的姑娘敲响前门。她的五官很特别,相较一般人浓重许多,眉目鼻唇都是如此,单独看上去,像是画家用力过猛的笔触,绝对说不上好看,但五官长在同一张脸上后,像是出于某种巧妙的映衬,显得格外具有亲和力,或许不能给人留下惊艳的感觉,但一定能留在人心里,刻骨难忘。 这样的面容在第五家最为熟悉,第五家的人基本上都知道,她叫第五鸢尾,是这一代人里每个人的大姐。 “鸢尾啊,你来了,快进来吧。”里面传来温和的声音。 第五鸢尾推门而入,瞧见自家老祖第五立人正在火坑前,用一双筷子鼓捣着什么。火坑上面搭了个架子,挂着被烟熏得漆黑的铁罐子,正从罐子里腾腾地冒热气出来,呼啦在地第五立人一张老脸上。她眯着眼,正用筷子在铁罐子里搅弄。 第五鸢尾嘴角温了温,脱下雪披挂在一旁的架子上,露出里面平时里常打扮的女儿态。她迎上去,笑着问:“老祖宗又在炖什么?” 第五立人年轻的时候,或许是绝代佳人,但年纪到了,现在也只是一老妪。她穿着很平常,面貌也就是平常的老妪模样,一身的衰老之相,她咕哝道:“现在这些人啊,都不记节令的。今天是降雪日,得喝炣油茶,吃面焦。” 第五鸢尾嘴角含笑,坐在第五立人一侧,口里呼出一串白气,“今年雪下得早,半个多月前就下雪了,大概那个时候大家就喝茶吃面了。” “节令始终是节令,今天才是降雪日。”第五立人说:“传统不能丢。” 第五鸢尾笑道:“老祖宗说得是,传统的确不能丢。” “如今这有些人,怕是早就忘了什么叫传统。”第五立人冷哼一声。 “时代在变,更多的人还是希望顺应大势。” 第五立人没有多说,从一旁拿起铁勺,在罐子里一阵搅弄后,乘了两碗面焦出来,再提起茶壶,倒了两杯炣油茶,“喝点茶,吃点面,节还是要过。” 第五鸢尾接过面焦和炣油茶,“老祖宗对我真好。” “哼,这第五家,也只能对你好了。” 第五鸢尾眉目含笑,在她印象里,自家老祖宗总是这样,最喜欢做日常的事,对她很好,但总是不苟言笑,板着一张脸。 热腾腾的面焦在碗里糊着。这并不是什么天材地宝,更没有什么裨益修炼的好处,就是实实在在的洛河旁的寒麦制成的面做成的面焦,是神秀湖几千年以来的降雪日传统食物,有着个“驱寒向暖”的颇具希望的意义。至于炣油茶,起初只是为了吃面焦时不噎着搭配的,后来也给了个“修身平定”的意义。 吃起面焦来,第五立人就不说话了,闷声地吃着。第五鸢尾像极了乖乖女,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用筷子挑起面焦,再搅成圆球状,塞进嘴巴里,和着一口炣油茶,进了肚子。 两人吃过后,第五鸢尾便起身洗碗收拾,在后厨,边做着这些的时候,边同火坑旁的第五立人聊天。大都是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一听上去,倒像是一家人,懂事的孙女儿边做家务边给婆婆扯东说西,哪里是什么了不得的仙人。 第五立人将火坑里的火鼓捣一下,变得更旺,然后问:“前段时间,陈家那个小子被驼铃山的小姑娘伤了,现在如何了?” 第五鸢尾撸起袖子,正洗着碗,听这般问,先是反驳:“老祖宗,这么说不对。经年倒不是‘被’伤,是他主动去挑战,应不下来。” “你还是一样,把事情分得很清。” “总不能混着来嘛。”第五鸢尾继续说:“经年的文阵破了,破得很彻底,差不多是断掉道基和命门的。曲红绡虽然收手了,但她的确是很认真,没有让,经年受这般伤也还正常。现在嘛,命门倒是修好了,但是道基难愈。” “就是废了的意思吧。” “这……嗯,老祖宗你说话还是那么直接。” “总不能弯弯绕绕的。” “老祖宗……” 第五立人摇摇头,“陈家虽然不守传统,但是思想很传统,那小子废了差不多就算是废了,以后只能好好读书了。过段时间,陈家的代表人就得换了。” 第五鸢尾叹了口气,“怪我那段时间不在,要是在的话,不至于如此。” 第五立人看了她一眼,“你让自己活得太累了。这一代里,这么多小辈,照顾起来太累了。” 第五鸢尾笑了笑,“也算不上照顾,只不过是和他们相处罢了。” “唉……”第五立人叹了口气,“有时候啊,我在想,你到底是什么人,才至于甘愿去调节这一辈人。修炼证长生这件事,本就是相互的竞争,你却愿意放弃自己。” 第五鸢尾摇头,“我从不觉得我是在放弃自己,只是喜欢于此。”她将厨房的东西整理好了后,来到火坑前,双手撑着,让火烤干沾染在上面的水珠,“以前没跟老祖宗说过,既然老祖宗说起这回事,我就说说吧。” 第五立人看了看第五鸢尾,“你的秘密?” “不算秘密,只是个故事。” “我不是个擅长听故事的人。” 第五鸢尾听此,反而笑了笑。自家老祖就是这样,喜欢或者习惯于用否定的语句来做肯定的回答,她便说了起来,“小时候……一百二十五年前吧,那个时候我才八岁。”说着,她笑着打趣自己,“没想到我都是一百多岁的人了。君雅、经年还有小礼他们都才二三十岁。”她吸了口气,“八岁那年吧,我在湖边钓鱼,碰到两个背剑的前辈,那时候嘛我是叫她们姐姐。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她们带着我玩了小半天的时间……有些事情,我记得不深,只是隐约记得一位姐姐的名字很奇怪,具体是什么,忘了,另一位姐姐嘛,是叫范书桃。”说到这儿,她停了下来,因为她知道这个名字会引发疑惑。 果不其然的,第五立人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尖锐起来,甚至可以说是凌厉,她皱起一对几乎要掉光的眉毛,“范书桃?” 第五鸢尾笑着说,“是的,范书桃。小时候不知道,但长大了,我便清楚地知道了,那是范家老祖宗的女儿。” 第五立人目光朝下片刻,“一百二十五年前,范仲的女儿的确回来过。我也知道,可是我并不知道还有一个背剑的女子。” “我也不知道,快忘了。范书桃的脸我记得很清楚,唯独另一位背剑的姐姐忘了脸和名字。” 第五立人想了想,然后问:“她们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第五鸢尾微微蹙眉,沉思一会儿后说:“许多话都忘了,唯独记得一句‘喜欢,就去做’。也正是这样一句话,一直印刻在我心里,影响着我。” “喜欢,就去做……”第五立人思索片刻,“这听上去,怎么都像是对后辈的勉励。” “大概是这样的。” “上一次大潮过后,范书桃便忽然离开了神秀湖,没人知道原因,也没人知道她的去向,若不是一百二十五年前回来了一次,怕是早被人遗忘。我一直以为她是一人,没想到是有人同行。”第五立人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在同第五鸢尾说,说着说着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外面,“范仲出关了,应该要来这边打声招呼,刚好没什么话说,就拿这件事给他说说吧。” 第五鸢尾问:“老祖宗要将这件事说给范仲老祖吗?” “他应该很想知道关于范书桃的事。” 第五鸢尾抱歉地说:“我只记得这些,真是太惭愧了。” 第五立人摇摇头,她岔开话题,“鸢尾,你到东区的朝天商行洞天区去一趟,把这东西给九重楼。”她手里拿着一只小木盒。 “九重楼?朝天商行的老板啊。”第五鸢尾接过木盒。 “嗯,是他。”接着,第五立人递出一道气息,“循着这道气息,就能找到九重楼。” 第五鸢尾收下气息,立马便站了起来,“我这就去吧。”说完,转身离去。 第五立人点头。她看着第五鸢尾的背影,再次皱起眉,不由得去想,鸢尾的特殊会不会跟一百二十五年的那名剑修有关呢?这个问题深深扎进她心里头。第五鸢尾的特殊性是七大家老一辈的人都看在眼里,却都看不明白的,“照顾并维系着一代人”,这样特殊的本事乍一听上去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事实上,这是历代以来许多优秀人物都做不到的,甚至他们这些各持一家的老不死的都做不到,而偏偏被一个在他们眼里仍旧是小姑娘的人做到了。 这由不得她不上心。 至于让第五鸢尾去给九重楼送东西,就是第五立人跟九重楼之间的个人恩怨了。第五立人想了结这份恩怨,本人却不想见到九重楼,让第五鸢尾这个第五家代表人去是最好的。 就如第五立人所想的那般,在第五鸢尾走后不久,范仲来了。这或许是老朋友叙旧,也可能是一次较量。 …… 第五鸢尾按照指示,先是到了百家城,再通过百家城到了朝天商行的洞天区。 她是很好奇老祖宗让她送去的东西是什么,毕竟如何也想不到自家向来不出门的老祖宗会跟天下第一商行的老板有什么瓜葛。在她的印象中,似乎从来没有见过那个九重楼,只是从传闻里听到,那是一个传奇的男人,小乞丐出身,乞讨十年,忽地开窍,建立起了覆盖整个天下的庞大的商业帝国。 好奇归好奇,第五鸢尾可没什么歪心思。 百家城人满为患,但这洞天区就清净得多。第五鸢尾一路过去,循着那道气息前进。 行至某一处,忽然感觉许多到神念从自己身上扫过,暗中有许多的窥伺不知起于何处。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心想,难不成这地儿有什么特殊的吗?别的地方走着都是安安稳稳的,偏偏到了这里,就忽然受到关注。 本能上,她警惕起来,不由得打量起四周。一番打量下来,也没发现什么特殊的。 当她谨慎地继续前行时,忽然察觉到某一处雪地有点异样。她朝那一处看去,是在一个洞天的门口,雪地之下,似乎有着生命的气息。再细致地打量一番后,她知道了,那雪地下埋了个人。 “莫非这就是这一处暗中许多神念窥伺的原因?”她心想。 如果是这样的话,便说明,那雪地下埋着的人,身份非同小可。 她顿足想了想,选择离去,不掺和这档子事。 若是以往,她大概会去看一看,但是现在嘛,神秀湖涌入了很多大势力和大人物,鱼龙混杂,稍不注意就容易搭上麻烦事,虽说自己是个“地头蛇”,但能不跟人碰撞,自然选择去避免。何况,现在自己还有事在身。 她想到此,也不去探究埋在雪地里的那人的身份了,直接迈步离去。 不一会儿,这处地儿再次来人,是井不停。他从百家城回来的,到了洞天门口,瞧着那守林人白不仅没有走,反而是被雪埋了个几寸深了,他不由得有些疑惑,照理说,这白应该是云宫守林人里很受关注的人啊,怎么在这儿遭难了,这么久过去,连个救的人都没有? “莫非是不知道?” 井不停微微探察了一番周围人,又想,这些暗中窥伺的人都能知道,守林人那样大的体量会不知道吗? 这让他好生疑惑,实在是不明白其中有什么缘由。 稍稍顿足片刻,他也没有去理会雪地里的白,进了洞天。站在院子里,一眼看去,便透过二楼一处阳台,看到躺在藤椅上的叶抚。见此,他想了想,直接上了二楼,敲响叶抚的房门。 叶抚从似睡非睡的状态里回神来,“进来。” “先生。”井不停微微施礼。 “有话想说?” “嗯,一点事情。” “坐着吧。” 井不停顺势,坐在叶抚对面。他看了看外面,然后问:“门口雪地里,那是守林人的人,代号‘白’,在守林人里,身份特殊。” 叶抚点头,“我知道。” “她在雪地里躺了许久了。要不要管一下?”井不停问,“进进出出,我感觉到不少人在关注。” 叶抚说,“那些人闲着,对这种事情是感兴趣。” 井不停微微皱眉,“可是,守林人毕竟不好招惹,任由这般,会不会招惹麻烦?” 叶抚笑了笑,“麻烦又不是我们带来的,并没多大妨碍。” “但是,总要是把她弄走,好一点。” 叶抚摇头,“我可没阻止她不让她走。” “那,那是何般?” 叶抚说:“全心向着目标的人,失去了目标等同失去灵魂,便是那般。” 井不停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叶抚轻轻地瞥了他一眼,没做理会。 “可一直让她躺在洞天门口,是不是不太好,进进出出的,都要被一群人窥伺。”井不停说。 叶抚说:“会有人把她带走的。”说着,他望了一眼远处。 在那远处,一艘小飞舟划破白幕一般的大雪,朝着百家城疾驰而来。 井不停点头,“那便好。” 说完,他坐着不动,眼神微微虚妄,像是在想什么不太好的事。 等了一会儿后,叶抚开口,“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井不停回神来,顿了一下后才说:“没其他事了,没了。” 叶抚后仰去,躺在藤椅上,闭上眼。 井不停见此,知道意思,便站起来,微微施力后离开了。 他走后,叶抚才微微睁开眼,心里碎碎念般嘀咕,“三月的事,我都没想好怎么处理,你如何能知道。” 叶抚再次闭上眼,微微皱起眉。他很少会露出这样有些犯难的神情来。虽说说着是喜好心静,但有些事情总是会烦心。 入了夜。 闭着眼的叶抚感受到一丝呼唤,便睁眼,朝着院子里一棵繁茂的树招了招手,一片带着雪的叶子穿过风雪飞过来,落到他手上。 感受着呼唤的另一头,叶抚一道气息落入上面。画面与声音交织融合,汇在面前。 “啊,叶抚。”白薇在画面的另一头笑着打招呼。 叶抚小声嘀咕,“居然知道怎么联系我,不傻……”上次在莫家倒悬之地,以此方式联系白薇后,叶抚便将那一片树叶送给了莫芊芊,他以为白薇就没办法联系自己了。 “什么?”白薇问。 叶抚笑着说:“没什么。你有什么事吗?” 白薇清了清嗓子,“是这样的啊,我跟你问个人。是一位姑娘,挺好看的,是你的旧识。” “谁?” “她叫……叫什么来着?”白薇在那边忽然愣住了,然后连忙说:“你等等啊,早上我才见过她,我想想……”她皱起眉,陷入苦思。 叶抚微微呼气,“不急,慢慢想。”他等待着,望着。 过了好一会儿,白薇才哭丧着脸说:“我忘了,明明早上才见过……对不起啊,我不是在戏弄你,真的只是突然忘了。” 叶抚温柔地笑了笑,“没关系,会想起来的。” 白薇情绪不高,打算再好好想一想,便切断了联系。 叶抚重新闭上眼,眼角无由的有些疲惫。 “没关系……”他小声嘀咕。 …… “哎呀,这谁家的大姑娘啊,怎地落在这儿,多冷的天啊,怕是要给冻坏了。” “姐姐,她,看上去,跟我,一样,大。” “哇,小月月,你怎么突然就会三个字连在一起了?这也太了不起了吧。” “嘿嘿,嘿,嘿嘿。我,有在,认真,学习,说话。” “多可怜的姑娘啊,哪个人那么狠心把她扔在这儿的哦,实在是太可恶了。” “对对,可恶,大恶人!” “这样,小月月,我们悄悄地把她带走,你说行不行?” “悄悄,吗?” “嗯,悄悄的,不让任何人知道。” “可以,哦。她,那么,可怜。” “好,就这样办!你让开点。” “怎么,又要,让开?” “因为我要把她挖出来,在里面都结成冰了。” …… “老李,我记得这巷口不是有一棵老树吗?是桃树还是桂树来着哦,许久没开花结果,也不知道。” “你确定?我咋个记得这儿一直都没有树喃。” “没有?” “是啊,我就住这条街,从小到大都不记得这儿有树。哈哈哈,老张,你怕不是上了年纪,记混了哦。” “难道真的是我记错了?我明明记得有的嘛,咋个回事……” “算了哦,走走走,吃顿火锅再说。” …… “嗯?躺在那儿的守林人白怎么忽然就不见了?” “这,发生了什么?我一直关注着,怎么忽然就不见了?” “莫非是有人把她带走了?” “你我好歹也是大乘修士,在我们面前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人……那得是多大本事的人啊。” “应该是大桼级别的人出手了。” “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兴许不止是大桼。白在云宫当中备受关注,兴许还有更加了不得的人物站在背后。”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幸好我们只是看着,没有去插手,不然的话……指不定会沾染上什么麻烦事。” “这神秀湖,真是处处都是高手,不得不低调点啊。” “是啊,光是那一个李命,就已经是顶了天的难对付了,还要面对上其他那么多的竞争者。早知道,不淌这趟浑水了。” “没办法,大势所趋。” …… —— “我悄悄地来, 悄悄地走, 只为了不给这里留下, 罪孽的痕迹。” :。: 第三百零九章 四千五百三十二年的心 第五鸢尾停在一个洞天前,这里并不比其他洞天要特殊,都是那个模样,二楼居的宅院式。她本以为像九重楼这种身份的人应该住在比较独立且更为清净的地方,但现在看来,也只是在这一列列洞天之地里选了一间来。 她将雪披理正一点,然后到了洞天的大门前,向洞天之内发出请示。 并没有神念从她身上扫过,门便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穿着颇为清爽的男人,眉毛细挑梢头卷叶,眼含桃花边角滇红。很是俊美,但也只能说美,说不了其他。 “何事?”男人笑问。 第五鸢尾笑答:“找人。” “何人?” “九重楼大前辈。” “九重楼算不得大前辈。” “那什么人才算大前辈?” “当是李命、陈放、师染、青君、荀宿一、亢符猎等为大前辈。”他说着,摇摇头,“不对,师染算不得大前辈,她跟其他人不一样。” “何为大前辈?” “以一己之力扛着万万人走,当为大前辈。” 第五鸢尾笑道:“九重楼前辈此言当是大智慧。” 男人眼泛精光,尖锐且分明,“不不不,你才是大智慧。” “前辈过誉了。” 这男人正是九重楼,第五鸢尾也早已将他认出来。九重楼问:“你如何认得我的?” 第五鸢尾温声而笑,抚手参礼,“我认得前辈的模样。” 九重楼哑然失笑,上下打量了半天才说:“亏得我还在脑袋里自己推摩了一股子原因,到底才是这么个意思啊。”他清朗地笑了几声,然后晃着头转身往里走,“进来吧,别说我九重楼不会待客,让客人在外面淋雪。” 第五鸢尾嘴角眼角皆是挂着笑意,稍停片刻跟了上去。事实上,她根本不认得九重楼的模样,凭着言行也能猜出来,而对方也根本没有想着隐瞒。各人尽各言,各人参各心而已。 一楼客殿里,两人对坐。九重楼换了身衣裳,锦衣华服披在身,不是清凉样,才像是在过冬。不过嘛,俊美的样子不曾改变半分,配上一身好看的衣服,反而更甚。 “第五鸢尾,第五家这一代的立门竿。”第五鸢尾先行开口。 九重楼右手手肘拐在矮平的阑槛上,笑道:“久闻盛名。” “并无盛名,便是在神秀湖一干年轻人里,也只是吉祥物一般的存在,更何况外边儿。”第五鸢尾摇头。她将自己在神秀湖的地位比作“吉祥物”是很正常的,上上下下地说来,她的确是天赋尚可但不显眼,相貌有奇异之美,但到底挂着个“奇异”,未来并不值得大家的期待。 九重楼笑着摇头,“且不说是不是吉祥物,这年头,大灾小难多,看不清摸不透的东西也多,就盼着吉祥物。”他叹道:“可惜啊,我那楼里都是些根子扎紧了的人,没有吉祥物,庇不了平安。难说,难说啊。” 第五鸢尾说:“前辈位居高楼,自可独仰月而观天下清寒,本是平安。” 九重楼望天,没有做前辈的姿态,像是个不正经的咕噜魂儿,“望月亮还担心有一天被月亮砸死。不平安,不平安。”他说着,低眉一笑,“越想啊,越是想让你到我那楼里住几天。” “前辈的那座楼可是许多人向往的出去,鸢尾自是满心向往,改日有幸,定要前去参观拜见。” 九重楼笑笑,“你这小姑娘,说话精明得很,真得让瑜儿跟你学学。” “前辈言重了。只是不知,前辈口中‘瑜儿’是何人?” “我捡来的一个侍卫,也没什么可提的。”九重楼眼睛微卷,风气流溢。 这般一说来,第五鸢尾知道多半是家中事了,便不多问。她接着进入正题,取出第五立人给她的木盒子,说:“前辈,这是我家老祖宗让我转交于你的。” “哎,小姑娘都长成老祖宗了喂。”九重楼右手食指不断地点着眉心,笑着说。 第五鸢尾心里一动。九重楼这般一说来,她大致就知道,他和老祖宗之间当是有着一段渊源。她好奇,但是没有去问。 九重楼看着矮脚桌上的那木盒,卷眼问:“你打开过吗?” 第五鸢尾摇头,“不曾打开。” “那你,打开看看?” 第五鸢尾没有多想,直接笑着拒绝,“我只是送东西的人,这与我无关。” 九重楼又说:“第五立人送给我的,现在便是我的了,我准许你打开。” 第五鸢尾神态未变,语气依旧,“前辈这般话,是命令还是客气?若是是命令,我便打开。”说完,她眼帘低垂,半遮眼瞳,若有若无地看向九重楼。 九重楼眼角那一抹勾长的桃花印蹙弄着,片刻后又释然,“没关系,我自己来打开。” 第五鸢尾微微蹙眉,她觉得九重楼这句“没关系”说得很没有道理。 九重楼伸出手,他的手指很长,也很纤细,指甲留得颇为好看,有仕女的出挑风范,他将盖子揭开。第五鸢尾这才发现,这木盒子并未有任何上锁的痕迹,盒子也就只是一个十分普通的盒子,见到这一点,她顿时明白,原来老祖宗将东西交于她时并不在意她是否会打开看,从九重楼的表现看来也知道,他早已清楚里面装着什么,并且也不在意她是否会打开看。 这么一来,第五鸢尾不禁对里面的东西感到好奇,下意识地想要去看。 九重楼问:“想看看吗?” 第五鸢尾未作声响。 九重楼便将盒子打开的一面转向她。 第五鸢尾双眼顿时被那盒子里的东西占满,一点不剩。那是一颗火红色的心脏,生机涌动,却并未跳动。 “心?”她下意识地问。 九重楼笑道:“是啊,心。” 第五鸢尾抬起头,问他:“谁的?” “我的。”九重楼说得很平淡,看到那颗心的眼神也很平淡。 第五鸢尾愣愣地看着那颗火红的心,脑袋里窜出许多的疑惑。为什么九重楼的心会在老祖宗哪里?为什么老祖宗又还给他?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她想起九重楼之前称呼老祖宗为“小姑娘”。 “前辈和老祖宗之间……”第五鸢尾说着,停了下来,满脸歉意,“抱歉,我不该多嘴。” 九重楼笑了笑,“事情其实很简单,也很俗气。我是乞丐出身,当年受了第五立人两个馒头,守着半条命过了冬。那个时候,别的不说,光是她长得那么好看,我就很喜欢她了,何况还那么善良。”他温声说着,没有什么起伏的情绪在里面,也没有什么矫情的地方,与其说是在回忆,不如说是在陈述。 第五鸢尾心里有些复杂,倒是没想到鼎鼎大名的九重楼居然这么实在,因为老祖宗长得好看,所以就喜欢。 “在一起,也算是做伴玩了一段时间。其实很奇怪的那个时候,她想着和我一起玩很开心,而我想着和她一起有饭吃很开心,她想一直玩下去,我想一直活下去……大概吧,就是这样稀奇古怪的情感,我们算是两情相悦了。”九重楼说着,停了下来,看着第五鸢尾说:“我不喜欢梦幻美丽的故事,讲起过往也不梦幻,你们女人大抵不会喜欢吧。” 第五鸢尾摇头,“梦幻的是故事,现实的是过往。我感觉得到,前辈你并非是在讲故事。” 九重楼深吸一口气,桃花眼两旁的桃花松弛下来,“说来也感伤……后来啊,她去读书了,我继续乞讨。她走的时候,我觉得我要活不下去了,那个时候以为是不舍得,现在想来,大概只是担心她走了我就没饭吃。”他问:“是不是很懦弱?” 第五鸢尾想了想,点头,“的确很懦弱。但那并没有错。” 在生存问题没有解决前,没有人会惦记着爱与情感。 九重楼笑了笑,继续说:“又过去了许久,我们再次相遇,再次相爱。那个时候,我们都以为对对方爱得深沉,且刻骨铭心。直到有一天,朝天商行立在了大地上,而她也即将成为儒家难得一见的女夫子。” 在老一辈的叫法里,习惯将“圣人”叫做“夫子”。 “我这人是个掉进钱眼子里的俗人,满身铜臭味儿,沾染着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恩怨,还大多是见不得光的不干净的东西。所以啊,为了不拖累她成为夫子,走远了一些。兴许那个时候还不懂事,还打着鼓儿惦记明天,各自还天真地抱有美好的幻想。像是小孩子一样,我意气风发地取出自己的心,交给她,说‘我心都交给你了,对着你跳,心不停,那我就一直念着你’。” 话语到此,他停了。从旁边端起一杯茶,抿了抿。 第五鸢尾看着摆在矮桌子中间那颗早已停止跳动的心,陷入沉默。结果如何,很明显就摆在这里。 “所以,老祖宗让我把这颗心还给你,是不想见你吗?” 九重楼笑道:“大概是这样了。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第五鸢尾笑了笑,温和地说:“它不在跳动的那一天,我会将它捏碎。” 九重楼眉头微卷,“不愧是你,说这样的话都可以说得那么温柔。” 第五鸢尾没有问九重楼为什么不在心动,大概是变心了,不再喜欢了,感情淡了……那都不是她想要去关心的事,不管是老祖宗还是九重楼都隔着自己太远太远,几千年的差距很多时候无法凭着言语去改变。都到这个年纪了,谁的心不是定得死死的呢? “饱含生机的一颗心啊……”九重楼似自语地说。 第五鸢尾起身行礼,“既然东西已送到,我便不再打扰前辈了。” “那好,”九重楼轻轻招手,“我很期待我们在天下第二楼再次相谈。” 第五鸢尾笑道:“如若前辈不嫌弃,定然有机会。” 说完,第五鸢尾迈步离去。 九重楼稍稍打量她的背影,嘀咕道:“奇怪的孩子。” 脚步声在二楼楼梯上响起。 蹬蹬蹬—— 干脆利落。 “大人。”身着黑色夭裙的女人从二楼走下来。头发束成高挑的盘辫,相貌清丽,眼神却格外浓重,气质偏冷,一股霸道之气游荡在身周,与九重楼比起来更显。她叫栾瑜儿,九重楼此行神秀湖,便只带了她一人。 她坐到九重楼对面,看着矮脚桌上的心,问道:“这是大人你的心?” 九重楼没有回答,虚着眼,显得恹恹,“瑜儿,你说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大人想问哪方面?” “为人情感吧,这方面。” “薄情之人。” 九重楼淡笑,“你还是那么心直口快。” 栾瑜儿不觉得心直口快有什么错,她说:“第五鸢尾的确是个好孩子,值得我学习,但是我学不来。” “你也知道她?” “这两年,她的名头传出来了,不知是不是有心人作祟。” “唉,连人是什么都看不清,还来惦记。” “大概正是因为看不清,所以让人惦记吧。毕竟局势不太稳当。” 九重楼揉了揉眉心,低气地说:“算了算了,这闲档子事,不管不管。”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九重楼看着外面的雪,栾瑜儿看着桌子上的心。 过了一会儿,九重楼的声音响起,“多少年前来着?” “什么?”栾瑜儿看向他。 “我捡到你的时候。” 栾瑜儿说:“九百九十八年前。” 九重楼笑道,“你记得真清楚,我这人老了就不行了。”他长呼一口气,眼神虚妄,“那个时候,也是大雪天,也是神秀湖。”说着,他像是打趣一样说:“我把你像拔萝卜一样从雪地里拔起来。” 九重楼经常对栾瑜儿讲笑话,但栾瑜儿从来不笑,这次也是。她说:“我记得,那个时候你来神秀湖是为了找第五家老祖宗拿你的心的。” “这你也知道?”九重楼挑眉。 栾瑜儿说:“因为你捡到我的时候,一直在嘀咕,我就听到了。” “这样吗……嘀咕啊,看来这是个坏习惯。” “那个时候你连第五立人的面都没见到,就回中州了。” 九重楼听此,不禁抖了抖,“没办法,我捡到你的时候,被人一剑削成了重伤,要是还去找第五立人,怕是要被直接打死。养了一千年的伤,才养得差不多。” 栾瑜儿愣住了,沉默了一会儿才问:“所以,你这一千年从不出手,是为了养伤?” 九重楼挑了挑眉,看向一旁,“能花钱的事,干嘛要出手,何况有伤在身。” 栾瑜儿无言,一千年相处下来,她知道九重楼一直都是这样,性格不着调,说话总是让人摸不清倒是是真是假。 “为什么会有人对你出手?” 九重楼笑道:“为了争你啊。我把你捡走后,被那个人找到了,要把你带走,”他眨眨眼,“你知道的,我九重楼的行事风格,到了我手上的东西就是我的,我不愿意,除非踏着我的尸体,不然没人拿得走。” “所以,那个人为什么没有杀你。” 九重楼一愣,脸色幽怨起来,“你倒是直接啊,我还没说,就已经盼着我死了。” “既然那人能一剑将你重伤,自然也能一剑将你杀死。” 九重楼虚起眼,语气低沉起来,眼神里涌着尖锐的光,“我也不知道啊,那人斩了我一剑后,叹息一声,对我说‘把她照顾好,我会再来的’。” “会再来?”栾瑜儿皱起眉,“来过了吗?”事实上,她对这件事并不看重,毕竟都还不知道是不是九重楼编织出来的故事。在她心里,九重楼一直是谎话与不着调的代表。这次,她觉得又是逗弄自己的谎话。 “谁知道呢。”九重楼向后侧躺,脑袋歪在一边。 栾瑜儿看着九重楼,觉得有些奇怪,今天的九重楼让她猜不透了,虽然平时也很少猜透,但是今天格外难。她想了想,转换话题问:“你的心回来了,神脉融合后,应该可以突破那一层门槛了吧。” “嗯。” “下个境界是什么样子的?长山先生那种吗?” “长山先生是什么境界我并不知道,但神脉融合后,我以后的生意会好做许多。” 栾瑜儿点头,“那恭喜大人了。” 九重楼看着那颗心,“是啊,是一件欢喜的事,但……瑜儿啊,”他望向栾瑜儿,“你说,为什么我高兴不起来呢?” 栾瑜儿心里忽然一闷,感觉九重楼的眼神好沉重,好阴郁,像是有着万千说不尽的悲伤藏在里面。 “我得到了我日日夜夜想念的心,本该高兴,可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啊。” 九重楼望着窗外寒雪,觉得有些冷,便拢紧了身子。 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纵使是他这个只需一步便能堪破天关的人也想不清楚。他只是明白,人不是活得越久懂得越多,而是越来越不敢去懂一些事。 “瑜儿啊……你说……” 恍然间他愣住了,然后转过头,朝对面看去—— 那里已然是空无一人,冷凄凄地一片。 矮桌子上,稀稀拉拉地落着一些水痕,写着: “一千年,我来了”。 他看过后,水痕汇聚成一把长剑,消散。 九重楼失神地看了许久,才嘀咕着说:“明明才九百九十八年啊。” 偌大的一个洞天里,只剩下他一人,还在守着夜里的风雪。 …… “从今天起,你便改名成栾。” “栾姐姐,你好,我叫,月。这个,还,没醒的,妹妹,叫,若。” “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是一段很长的故事,喝点酒再听吧。酒和故事,缺一不可。” …… 第五立人将范仲送走,独自一人回到火坑前,用茶壶烧了点水,想泡点炣油茶来喝。 坐在火坑前,看着窗外愈发猛烈的风雪,眯眼,哼起了一段古老的曲子—— “且——问那花马生—— 如何——罢去——历历——情啊, 叫人哭——断了愁肠——啊——啊, 且——问那花马生—— 如何——变了心啊—— 叫人信不——得半点情。” 她想起许久之前的那一天,也是大雪天。从某个人手里接过一颗跳动的心,一腔热血好生艳红,只是啊,转了身,心便不再跳了。 她虚眼嘀咕道: “守一颗不跳的心四千五百三十二年,累了啊。” 闭上眼: “守不住了。” 水烧开了,呜呜地响着。 响了许久。 …… 李命从窗外看出去,见那阴暗的天空长长地划过一颗明亮的星,划向远方。 他微微呼出口气,眼角平生一道皱纹。 …… 范仲立于百家城街道上,下意识抬头望天,见那划过天际的明星后,眼中涌起一丝惆怅。 …… 第五鸢尾从九重楼的洞天离开后,便按照原路返回,除了风雪更大了以外,与之前没什么不同。行至原先倍受关注的一处时,她稍稍停了停,感知到先前那埋在雪下的姑娘已经不见了后,才小小地呼了口气,“应该是被人带走了。” 她正站在这儿想着,忽然面前的洞天开了门。一个穿着儒衫的男人站在她面前。 第五鸢尾礼貌地点了点头,觉得这个男人气息颇为醇厚,下意识地便说:“先生晚上好。” 男人眼神很温柔,语气也很温和,他笑着说:“早些回家,外面风大。” 说完,他合上门,走进雪地里,很快消失在大雪中。 第五鸢尾看着离去的背影,颇为疑惑地眨了眨眼,她想,“明明看上去很清静又让人感到距离感的先生,真奇怪。” 她向前迈出一步,忽然觉得脚底下有些硬,便好奇地去打量。 “好像,雪下的冰层上凸起了一些。” 她将表层的雪掀开,看去,赫然几个大字摆在上面: “喜欢,就去做”。 她惊诧得四处张望,却不管哪里,望到的都是绵绵不尽的风雪。 顶点 第三百一十章 与天地同葬 今夜的风格外大,雪自然如此。 许多人都感觉到百家城里流窜着不详的气息,他们不知道那到底是为什么,但本能地觉得早早地回到居处是应该做的事。 “周南明方,命星沉降。” 低沉的声音在百家城南城区的一道巷子里响起。 说话的是一个身披繁星长袍的男人,面白修净,眼中有星辰闪烁。其打扮已然凸显他的身份,观星崖第一星守顾寒沅,除了他,没有人会穿一身繁星长袍。 “阳气大泄,生机流逝。” 又有一人搭口说话,其面色苍白,无一丝血色,眼眶更是深陷如凹槽,显得毫无生机。他正是东皇宫第一司守,东方珂。 顾寒沅和东方珂同行,站在这南城区偏僻的小巷子里。顾寒沅是观星崖里除了崖主以外观星、衍星本事最大的,今夜在百家城里四处寻找最适合观星,勾连星辰之力的位置,便找到了这里,与他同行的是东方珂。 他们相视一眼,皆是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关键时刻出现这样的事,也不知是不是什么不好的预兆。”顾寒沅皱眉说。 东方珂说:“阴阳家之人不应当讲“不知是不是”这样的话。” “但这件事,压在头上的人太霸道,稍有错误便要踏进雷池。” 东方珂沉默片刻后说:“明面上看,这件事于我们而言是件好事,毕竟对面的人干涉力损失了。” “可实际上真是如此吗?”顾寒沅颇为忧心地说:“这场大雪下得蹊跷,一般而言,雪天的阴云是遮不住天上星辰的,可是这场雪将天上星遮了个遍,昨夜东土南边天上忽然出现阴云空隙,也不知为何。” “东土南边啊……那里这一年里时常有不同寻常的事发生。” 顾寒沅问:“你参与了唐康在东土南边的封神之礼,应当比我清楚许多那里的情况,是征兆?变数?还是命数?” 东方珂负手而立,远眺南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也不知道。触碰不到背后的事。” “唐康呢?他失败后就没有发现些什么?” “照他说来,是戈昂然抵了后手。至于先手是谁打的,就不知道了。”东方珂皱起眉,“南山先生……兴许是这个人。” “南山先生?”顾寒沅不解,“以前似乎从没有听过这个人。” 东方珂点头,“忽然冒出来的,来得太突然,以至于我总觉得这个人的出现只是表象。” 顾寒沅想了想,问:“我听闻,那场大礼中有一方为偷梁换柱,是西域那位?” 东方珂点头,“他其实只是小打小闹,起了玩心,并无多少参与。” “他在西域沉寂那么就,如今伸手出来,还一伸直接伸到东土来,或许也是察觉到了什么吧。” “这我也不明白的,按理说落星关黑线是很难移到他那边去的。” “可能是为了妨碍。” “他的身份不至于如此。” 顾寒沅想了想,“也是。” 东方珂看了看天,重新回到本来的事上,说:“九重楼可能是变数。” “何解?” “过去的一千年里,他一直是中立派,不参与任何势力纷争、秘藏争夺,也从不出手,什么事都拿钱去解决。而这次,忽然来到神秀湖,没有任何态度上的表现,只是在这里,就在许多人心里悬了块石头。” “他是个爱看热闹的人,一千年里一直以旁观者的身份行事,这一次……”顾寒沅想了想,没有接着说下去,具体的事他也不清楚。 “双方博弈,最忌讳旁观者入局。” “如果他强行入局,对他并不是一件好事,甚至是整个朝天商行。朝天商行是他的心血,应该不会拿来冒险。” “九重楼这个人,太不正经了,说不好。尤其是这一次,我们并不知道,第五立人在命陨之前,有没有和九重楼接触过。” 顾寒沅说问:“九重楼和第五立人之间的事,本不复杂吧?” “的确不复杂,大多是感情上的纠葛。但我们无法确定九重楼是不是那种会被感情左右的人。” “都是几千岁的人了,不至于如此。” “说不好啊。”东方珂显得更加疲惫,“活得越久,越怕一些事。”他背过身,踯躅而行,“有些时候我就在想,阴阳家该不该参与到这次的大潮中来,又该不该站到神秀湖对立面去。” “但如今,已成定局。” 东方珂无奈苦笑,“所以说啊,有些事我不敢做。如果还是年轻的时候,早已下了决定,不至于等到定局。” 顾寒沅摇摇头,“不是我们选择了天下,而是天下选择了我们。我们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所以,你并没有错。大势面前,每个人都一样。” “那么,大势到底什么呢?” 顾寒沅顿住,半晌后摇头。 “走吧,风太大了,再留着要出事的。” 东方珂踏雪离去,不着一丝痕迹。顾寒沅沉顿片刻后,也离去。 带他们离去,这里被风雪占据后,一个桃花卷眼、柳叶袭眉的男人出现在这里,负手而立,抬头望天,忘了许久,然后微微张嘴,似乎要嘀咕点什么,但并未发出一点声音。他只是在心里沉吟: “可怜红妆,顾不得半点人心。” 许久之后,他拿出一个木盒子,从盒子里取出一颗火红的没有跳动的心,然后右手深深地在左胸挖了个洞,将心放进去填满。 片刻后,心, 开始跳动。 他眼角挤出一丝笑意,与一滴眼泪。 …… 看着面前的六人,李命沉默了许久才说:“各自安坐吧。” 五人稀拉拉地坐下来,相互间没有眼神交流,也没有说话的意思。 “莫长安闭了急关,就只有你们六人了。”李命开口说。然后,他吸了口气,“第五立人寿终,命数已尽。” 陈家老祖,陈缥缈,如其名,相貌和打扮上颇为洒脱,长须珃珃、眉目清明,即便须发皆白,也不显一点老态。只不过,今夜的他,意不尽心,他开口,语气微沉,“即便第五立人千年来未有半点进步,寿命也还剩下八百多年,不该。” 李命低眉,“前几天,她曾到我这里来过,聊了一些话。” “她说了什么?”陈缥缈问。 “她说,活着累啊。”李命只说了这一句,便没有再多说。 一个“累”字像一阵风,迅速吹遍在场的所有人,他们好似能够从其间感受到无奈与灰心。 陈缥缈呼出口气,微微睁大了睁眼,“谁活着不累呢。但总得找个理由活下去。” “立人她向来沉默寡言,许多事情都闷在心里,这次也是如此,什么也没说就撒了手。”说话的是公孙家的老祖宗,公孙书南,是个成熟的女人。事实上,她与第五立人差不多的年龄,但第五立人本身不在意体态与容貌,由着变化,但她不喜欢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是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太婆,便守住了相貌和体态。 陆修文开口:“一把年纪的人了,许多话不怎么愿意说出口。”作为最讲礼数的陆家的老祖,在礼仪上的事是刻进骨子深处的,即便是这样的场合,在语气和行为上也是知礼的中年夫子模样。“以前你和她走得最近,是无话不说的好姐妹,如今也是一样。” 公孙书南叹息,摇头,“年纪真的上去了,许多事情觉着不如以前有意思。” 陈缥缈轻哼一声,“所以啊,我觉得都该学一学莫长安,他就活得很自在,跟家中小辈都能玩成一片。” “以前他是我们里面最正经的,还常常批评我没有个书玉的样子,整天疯玩。哪能想到反而是他自己活成个最讨厌的样子,活生生一个老顽童。”公孙书南挑眉说。 一旁正襟危坐,眉目方正,气质正派的高家老祖宗高雅开口,“还是说一说立人的事情吧。”他看了看李命,发现后者神情有些疲惫,“长山先生,你的看法是?” 李命似乎是在想什么,被高雅打断,回过神来,微微一笑,“你们各自先说说吧。”他看向坐在最边上的第五伏安,“伏安,你先说说吧,毕竟这是你家老祖宗的事情。” 其余几人都将目光转向他。第五伏安是第五立人的承道者,也是她的血亲,早在几十年前,第五立人便传下道承于他,已是让他做了第五家的顶梁柱。这般看来,场间的人也都明白,大抵是在那个时候,第五立人就已经为第五家备好了后路。 与场上的其他人比起来,第五伏安无疑是年轻的,毕竟小了有两千多岁,还没够着他们一半的年纪。他已在肩头挂上一匹白布,告慰魂灵。 第五伏安抵住眼中的哀伤,收了收颤抖的喉咙,正声道:“长山先生、陈祖、陆祖、高祖、公孙祖、庄祖,晚辈伏安悲切以告: 我祖第五立人老大人于天元纪一千五百三十二年十二月十八日戌时三刻告终,魂灵归安……” 照着礼数,在神秀湖最有决定力,最有话语权的几位前辈面前,第五伏安以第五家顶柱人的身份,为第五立人告慰魂灵。这是规矩,是礼数,是神秀湖几千年的传统,不能断绝,所以是必须的。 过后,他们要明确对外告明第五立人的死因为何、丧葬如何、第五家后续道承如何、第五立人传承又如何……毕竟是一位圣人陨落,不像凡人那般吹个锁啦卷个铺盖挖抔土就是。第五立人因为身属大家族,也不能像其他圣人一样筑个圣墓就是。 也正是这般,神秀湖的这几位老祖宗要到一起来商讨。 若是是在平时,这并不是什么复杂的事,甚至都不需要他们怎么费心地去商讨,交给专门负责这方面的人更加合适。但现在,并不是平时,是一个相当敏感的时间段——神秀湖大潮即将来临。 如今,外界数不清的人在关注着神秀湖的情况,各路大能更是早已在神秀湖潜伏起来,伺机而动。这个时候,第五家的老祖宗第五立人身陨,定然会被许多人大做文章,以此在其间搅风搅雨,若是没有一个好的处置办法,更要变本加厉。所以,如今这个当儿,这是件相当麻烦的事。 陈缥缈开口说:“伏安,你说说,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件事?”这般话问出来,也相当于小小地看看第五伏安有没有担起一个大家族的本事。 第五伏安沉吟片刻后说:“我的打算还是暂且不对外宣布,虽说一些人也能猜到,但不论如何只是猜到。神秀湖大潮切身的不只是神秀湖,遍及整个天下,世代守护这里的我们要先处理好这件事。待到事情结束后,再好好安置老祖宗丧葬之事。” 李命点点头,问:“其他人的意见呢?” 公孙书南开口,“我觉得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神秀湖大潮实在是太关键了,这件事定不下来,立人的丧葬事宜处置起来如何也安心不了。” 陈缥缈叹气,“随不合传统,但世事无奈。外头那些个人守着自己的一票利益,可是管不着别人家的白红事。” “我觉得不好。”高雅说,“第五立人并非死于非命,祥安而逝,便应当有安顺如意的丧葬,人死为大,何况一位圣人,若是由着这般,不论是对第五家的气运,还是整个神秀湖,乃至儒家的气运都有影响。依我看,丧葬事宜不应迟,大潮一事,无论争端,本是世事竞争的常理,无论结果如何,影响不到神秀湖的根本。而若第五立人丧葬事宜处置不好,牵扯到的是神秀湖的根本。” 此话一出,场间气氛转变。 公孙书南虚目问:“你觉得神秀湖大潮一事未安定,立人的事就能安定?” 高雅正身正言,“起潮后,自然母气涌过神秀湖断则十天,长则一个月,这般岂不是要让第五立人十天半个月无处安身?” 公孙书南扬眉,“何来的无处安身!第五家偌大一个家族,玄定场、上祠下堂、地阙,哪个不是定气安魂之地?” 高雅哼了一声,“你公孙家是除了陆家外最在乎礼数的,虽说你这个做祖宗的不见得,但难不成不知道圣人丧葬之礼?十天半个月还未将一位圣人安葬,传出去岂不是要让天下人耻笑神秀湖?” “比起一个礼数,我更愿意给立人一个顺顺利利的葬礼。你愿意见到丧葬之时,一大堆歪门邪道的小鬼来搅风搅雨?”公孙书南立身,横眉喝道:“若是立人受到打搅,无法安魂,你高雅如何告慰!” 高雅并不畏惧公孙书南的气势,抱拳参天,“堂堂神秀湖百家,鼎立大地四千余年,上安儒道,下安黎民,如何能让歪门邪道搅弄!莫非公孙祖连这也担当不起吗?” 公孙书南气极反笑,“你也知道啊,神秀湖才存在了四千余年,你自己看看,阴阳、纵横、名、兵、浮生宫、龙象门,还有那鼎足而立的道家和守林人,哪个不比你神秀湖存得久,站得稳!你是自大到把他们都比作小鬼吗?大潮将至,他们正好找个理由来向神秀湖发难,莫非要在这个时候把脸摆上去给人打!高雅,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简直迂腐!” 高雅怒目以斥,“公孙书南,你休得辱骂于我!身为儒家圣人,何得这般言语!” 陈缥缈扬手,大风拂过二人。他脸色阴沉,“这不是你们吵架的地方。”他看向李命,却发现后者似乎心不在这件事上,像是在思考其他事。 陆修文也点头,“两位,我们在此的本意是决定一个好的办法,办法嘛,又不止一两个。” 庄云雨先前没怎么说话,这一说话便笑呵呵地说:“是啊是啊,不必置气,我相信立人也不希望我们之间产生争执。” 高雅冷哼一声,拂袖转身过去。 公孙书南沉沉吐出一口气,也不再多说。 陈缥缈看向李命,问:“长山先生意见如何?” 李命眉目微动,然后说:“第五立人生前向来高洁文雅,不喜排场和繁复讲究。礼数要到,但不能过分浮夸,用排场来讲究第五家如何如何了不起,神秀湖如何如何了不起是在自欺欺人。我们儒家有些时候就是太过传统,走不出自己给自己圈的圈子,在一些事情上显得不通情达理,以至于给世人留下‘迂腐’、‘酸秀才’这样的印象。” 他转向公孙书南,“还有,书南,你这样想。第五立人的丧葬和大潮并不一定冲突。” 公孙书南皱眉问:“长山先生此为何意?” “鲸落之时,当告慰圉围鲸的魂灵,意为与天地同葬。”李命说,“第五立人又何不可与天地同葬。”说着,他喝了一口茶。 四下皆惊诧,不知如何言语。 陈缥缈顿了顿手说:“虽说第五立人是儒家圣人,但是与天地同葬……” 虽然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大家都懂他要说什么,“没资格,担不起”。与天地同葬不仅仅是一个听上去很厉害的事,也还是一件相当难的事,不能说葬就能葬,天地是否愿意接纳是一个很关键的事,若是不接纳,反而适得其反。圉围鲸是天地灵物,终其一生为天地贡献,它们与天地同葬很正常,但是第五立人…… 总之,在座的几人可不觉得自己死后有资格与天地同葬。 李命开口,“我知道这听上去不可能,放在以前也确实不可能。但是这次……一定可以。”他疲惫昏沉的双眼陡然泛起异色。 “长山先生……”公孙书南开口,“能否给我们一些定数?” 李命微微呼气,然后说:“这次主持告灵的不是我。” 公孙书南皱眉,“那岂不是……” “正是因为另有其人,所以我才说,一定可以。” 众人相视一眼,大都不明就里,只有范仲若有所思。 即便李命这样说了,几人心里接受起来也还是有些难,毕竟根深蒂固的观念很难去改变,眼下的情况便是只能相信李命了。 话到这般,也差不多要结束了,李命对第五伏安说:“接下来第五家要由你顶柱,一些事情难以处置,便请教其他几位老祖,也可以找我。” “是,长山先生。” “第五立人是第五家的老祖宗,立祠为首,立位当头,传承和道果安于玄定场,遗体安于地阙,祠堂先不准备灵位。整个第五家上下,除了第五鸢尾,暂且不告知任何人。”李命呼了口气,“到时候,我亲自到第五家去处置。” 第五伏安问:“为何特点第五鸢尾?” 李命说:“她是个特殊的孩子,我想,告灵上需要她。” “需要她?”陈缥缈皱眉问:“长山先生可是知道鸢尾的特殊的原因了?” 李命垂着眼帘,微微凝眉,“希望是我猜的那样。” 见李命露出这样的神情,众人也知这件事的复杂性,没再多问。 庄云雨见气氛凝滞,便起身说:“既然长山先生已做好安排,那我们也不闲坐了吧。” 第五伏安跟着站起来,他接下来是最忙碌,“长山先生,几位老祖,我先告辞了。” “去吧。”李命点头。 第五伏安随后离去。 公孙书南、庄云雨、陆修文、陈缥缈几人也相继离去。 范仲则是留了下来。 李命知道他有话要说,不同上次,这次给他泡了杯热茶。两人相对而坐,中间隔着热茶腾腾而起的热气。 “第五立人离世前,我同她有过一段谈话。”范仲说。 李命说:“是遗言吗?” 范仲摇头,“在和她说话的时候,我并未感觉到她有任何死去的征兆,当她命星陨落后,我诧异了许久。那个时候,我曾想过,第五立人的死是否正常。” “这件事,你为什么刚才不说?”李命皱眉问。 范仲说:“第五立人寿命未终,不代表她想活下去。而且,我不想我们几个人之间再多起疑心。”他顿了一下,说:“九重楼在神秀湖,我也不知这件事会不会和他有关系。” “九重楼……”李命眼中闪过复杂的意味。 范仲说:“一千年,准确说来是九百九十八年前,也就是书桃离家那段时间,他曾来过神秀湖,但似乎什么都没做,就离去了。上次大潮他未来,偏偏在两年后来,我当时急于闭关,没有深思。这次大潮,他又来了,不禁令人深思。” “历久以来,他都以着旁观者,中立派自居,这一次大抵是要变了。”李命说。 “长山先生知道些什么吗?” 李命说:“到了一定层次,相互之间在许多方面都制约着,一些东西,即便不说也感觉得出来。” “九重楼许久不曾出过手,他的本事如何难以捉摸。不过见他应对师染的方式,似乎没变。” “现在,不一样了。”李命远望百家城的方向。 “那,他这边如何处置?” 李命凝眉,“只能希望他依旧守得住心。” 范仲见李命心里有底,便不再多说。大潮之事,长山先生终究才是正主。 “还有一件事,是关于第五鸢尾的。” 李命脸色郑重起来,“你说。” 范仲便将不久前第五立人同他说的,关于第五鸢尾幼时遭遇范书桃及另一女子的事。 一番话听下来,李命神色相当郑重且不解。 范仲还是第一次见到李命这般郑重不解过,这无疑说明,这件事他也不知道。一直以来,李命在范仲看来都是事事皆知五分,心中留底的存在,却不想在这件事上犯了难。范仲便明白,跟自家女儿相关的事可能并不只是一句“我想练剑”能解释的。 “你先回去,这件事我需要好好想一想。”李命当即便下了逐客令。 范仲见李命这般认真,也不再多留,随后离去。 独留李命一人坐在木屋当中。他坐在原地,闭上眼,缥缈玄妙的气息在他身周意动。 …… 这大雪夜里,叶抚独自一人出了门,来到百家城。 他走了几处地。先是在城南朝天商行基地旁的茶铺子里喝了一会儿茶,雪夜里茶铺子没多少人,喝了一会儿清闲茶,直到茶铺子里进来了个长相俊美的男人,上了二楼后,喜好把玩精美茶具的老板便笑呵呵地过来说,茶铺子要打烊了。 叶抚结过茶钱后沿着城南的路到了主城区,在一间杂货铺子里买了点东西,再到布庄里买了几匹单色布,随后就回洞天了。 待他回到洞天后,赫然发现,曲红绡她们回来了,一行五人,多了个温早见。井不停和庾合都在火炤里,他们正聊着天。 见到叶抚回来后,曲红绡起身便从火炤里出来,微微施礼,“先生,你回来了。” 叶抚笑了笑,“你说得像是我才是出远门的人一样。” 曲红绡轻声说:“先生说笑了。” 敖听心腾着小步子,跟着跑过来,站定了便是给叶抚行了个头据腰的大礼,脆生生地喊了句:“叶先生好!” 叶抚揉了揉她额头上的小角,给予安慰。 胡兰只是出了火炤,并未过来。她背着剑,穿着一身玄色束衣,以微笑和眼中凌厉的剑意向叶抚问好。新学的独特的打招呼的方式,叶抚想。 温早见作为新来的客人,自然要过来好好打一番招呼,虽说脸上还带着面具,瞧不出神情来,但气息还是真诚的,“先生,我叫温早见,来自北边的洛神宫,是红绡的朋友,先前和她一起在落星关守关半年。” 叶抚笑道:“初次见面,不必这么详细地介绍,之后再好好聊聊。” 说着,他看向火炤里的秦三月,轻声呼道:“三月,你跟我来,帮我一点忙。” “哎!”秦三月应声,快步地跟到叶抚身后。 随后,他们二人上了二楼。 温早见见此,有些局促紧张地问曲红绡:“红绡啊,你家先生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曲红绡愣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感觉嘛……” 曲红绡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别多想,先生很通情达理。” “好吧。”温早见还是有些局促,偷偷地望了望二楼,然后跟着曲红绡进了火炤。 胡兰倚靠在火炤外的门柱上,脸上挂着清淡的笑意,望着天。她在想那个一剑斩破万里风雪的人,真是好生潇洒啊! 敖听心的简单心思才不知道他们这些大人在想什么,只知道背着剑,抱着手,倚靠在柱子上的胡兰姐姐好潇洒好潇洒!自己要跟她一样潇洒。然后她便学着胡兰,倚靠在另一边的柱子上,摆出副大有深意的神情,长叹一声,望天,只是个子不高,腿不长,立着像个小门童。 顶点 第三百一十一章 大潮起! 二楼的廊道里,叶抚信手走在前面,秦三月据手跟在后面。 “老师……”秦三月微微仰头看着前面叶抚的后颈。 叶抚没有回头,步伐依旧,他轻声说:“什么?” “有一件事,我想问一问。” “你问。” “胡兰的事。” “嗯。” 秦三月见叶抚答应得这么轻松,不禁顿了顿。片刻后,她吸了一口气,说道:“胡兰变了,而且变得太快了。”说着,她停了下来,看向叶抚。她希望叶抚停一下。 但是,叶抚没有,他边向前,边说:“哪里变了。” “性格,习惯,语气,甚至是信念我都觉得变了。跟着曲姐姐在外的时间里,胡兰变得独立许多,处理事情变得很果断,说话方式上也委婉谦逊许多。这一点在面对曲姐姐的时候尤为明显。”她牵强地笑了笑,“明明听上去是长大了,懂事了,可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哪里怪怪的?” “我想过,那会不会是见着受自己照顾的师妹长大了,做师姐的不习惯,又或者人本性里便有着掌控欲,不想她独立于我,或者是她年纪太小了,担心她。”秦三月并没有避讳,说得很直接。不过,也只有在面对叶抚的时候她才是这样。“但是后来我仔细想了想,真正出问题的地方不在于我的在意程度,也不在于她年龄不合乎心理。”说着,她看向叶抚。 叶抚依旧是背对着她,颇为清淡地问:“哪出了什么问题?” 秦三月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赶着步伐,跑到叶抚身旁,抓住他的衣袖,轻声说:“跟在老师身边这么久,我多少也感觉到,老师对胡兰跟对我们不一样。”她笑了笑,“不是在说老师偏心。从某些方面,我感觉老师对胡兰比起先生学生,更像是父亲女儿。” 叶抚稍顿,“怎么看?” “感觉嘛,这个事解释不来。”秦三月眯起笑。 叶抚没做反应,“你继续。” 得以洞天够大,廊道够长,能继续说。 “胡兰的变化的问题在于那不是循序渐进的,中间缺少了一个过渡。好比事太急,一夜催人老,念太重,事事逼人立。” 叶抚看了看廊道外的雪,轻吟:“或许” 秦三月像是抓到了什么把柄,追问:“那老师你知道为什么吗?” 叶抚这次停了下来,侧身向旁边看去,直直地看向秦三月的眼眸:“你为什么想知道?” 秦三月头向下低去,但刚低下一点就高高地抬起头来,直视着叶抚,坚定地说:“胡兰是我的师妹,我是她的师姐。这个理由够吗?” 叶抚摇头,“不够。” 秦三月一个侧身,拦到叶抚面前,十分难得地大声道:“你是她的先生,我是你的学生,我们同住三味书屋,同在一张饭桌,同走一条路,同看一片天!还不够吗?” “不够。” 秦三月定目说:“我将立于胡兰身后,与她看同一片天下,面对世事所有,背抵同一片山河,撑起世事无常。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叶抚凝视着秦三月。这令她有些紧张,不知叶抚会如何看待。不过她还是鼓起勇气,眼神坚定,没有丝毫闪烁。 两人对峙着,除了外面呼呼的风声没有其他声音。气氛如同也被灌了风雪,凝滞起来。 秦三月心里逐渐打起退堂鼓,但是当她想到如果这次退缩了,以后再难去问,便咬紧牙关撅起脸定定地看着叶抚。 叶抚看着,忽然笑出了声。 秦三月愣了一下,“老师……” 叶抚向前走去,路过秦三月身旁时轻声说:“记住你今天的话。不要忘了,你哪天忘了的话,老师我会很生气的。” 秦三月心思敏慧,见叶抚转了话题和语气,知道他是认可了,也跟着笑了起来,将眼帘上那一道疤挤开,“好的,老师!” “秦三月,不要答应得那么随便,以后你要碰到的事情可是很多的。”叶抚越过廊道,进了房间。 秦三月立在原地,认真思索起来。她记得这是老师第二次叫自己全名,第一次是给自己取名字的时候。“看来,老师这次真的很认真。”她立了立然后跟进去。 叶抚坐在藤椅上,嘀咕道:“太聪明了啊。” “老师。”秦三月走进来。 叶抚笑道:“坐过来。” 秦三月步子迈得轻快,落在叶抚面前的凳子上。 叶抚打趣道:“先说说胡兰的事吧,你的师妹。” 秦三月难得尴尬地笑了笑,“老师你可别笑我了。” “胡兰的父亲,你认识吗?”叶抚问。 秦三月想了想,“不太熟悉,在黑石城的时候只觉得好久没见到过了,也不曾听胡兰说起,就觉得大概不是我该知道的事。” 叶抚摇头,“没有什么该不该知道的,又不是多大个秘辛。” “我总感觉很神秘呢。” 叶抚笑笑,“一些事情需要你自己以后去了解。我现在能告诉你的是,胡兰以后将要面对的是整个守林人、半座天下再到整座天下,甚至更多……”他问:“现在,你还敢说要站到她身后吗?” 秦三月微微张大眼,她从叶抚脸上看不到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不由得顿住,她向来是认真的人,不会草率地做任何决定。“老师你呢?”她问。 “我?为什么要问我?” 秦三月低头,“因为你是我们的先生。” “你就用这样的话来把我和你们系在一起吗?因为我是你们的先生,就本能地觉得我能帮到你们?”叶抚摇头,“三月,你懂我的意思。我教你们读书、修炼,可成长总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你们以后要面对的,要看到的都是你们的,而不是我带着你们去看,去面对。” “我懂。”秦三月低着头。她的气息有些低沉 叶抚问:“那为什么……” 秦三月抬起头,努力地笑出来,“我知道我们终会长大,终会离开老师,终会独自面对总总,不能一直依靠老师,不能一直在三味书屋看天,要走自己的路,认识自己的朋友。但是……”她又一次埋下头,低声说,“我只是舍不得,舍不得而已。” 叶抚眼神变得柔和起来,但没有多去搭一句话。做学生的能向先生抱怨、诉苦甚至是撒娇,但做先生的还去那般的话,那学生的抱怨、诉苦和撒娇也就失去了意义。 秦三月深吸一口气问:“老师,我想知道。胡兰的变化是你催生的吗?” “是我。” “为什么?老师你应该知道,现在的她承受变化很辛苦。” “我知道。她要面对的太多了。”叶抚说,“而且很特殊,特殊到若是我帮她解决,就失去了意义。” 其实这也只是简单的说辞,其间许多的东西现在的秦三月还接受不了。 “阻挡胡兰的人和事,太多太多了。我不想当那些东西来临时,她露出不知所措,无法应对的神情。如果是那样,我这个先生未免太失职。” 秦三月沉默了一会儿,问:“这些事,你同她说过吗?” 叶抚摇头。 “可是,我们从来不知道胡兰她想不想去做这些事,想不想去面对。” “无法去决定自己想不想,这是胡兰最大的痛苦。她一直想做潇洒的剑仙,行侠仗义,悠游天下,畅快恣意。也是我的痛苦。”叶抚微微凝眉,“有些事情需要去尝试过才知对错,可那样的事只有一次机会。我曾在脑海里推演无数次,试图去寻找最正确的做法,可是哪一种都没有绝对的正确。” 叶抚叹了口气。如果是他自己,去尝试多少次,失败多少次都无所谓,但胡兰不是自己。他想问胡兰愿不愿意去面对,基于他的私心,他希望胡兰不愿意,那样的话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守着天真无邪的胡兰许久。 但是,胡兰不是其他任何人的,是只属于她自己的。叶抚始终还是没法凭着自己的私心去做事,也不可能把胡兰一直栓在自己身边。同样的道理,在秦三月和曲红绡身上也是一样。 “老师……”秦三月几乎从没有听过老师的诉苦与抱怨。她头一次知道,原来这个顶着天一般的男人也会有这样让人心疼的一面。 叶抚摇头:“你不用担心我,我很好。” 秦三月呼了口气。她很懂叶抚的心,知道叶抚问不出口那些话。他始终是最喜爱胡兰的,做那些决定,他其实比其他人更别扭。她知道,这样的情况需要自己。 “回到先前的问题,即便是这样,你也还能现在胡兰身后吗?”叶抚问。 秦三月笑着反问:“先生觉得我会吗?” “我觉得会,你就会吗?” 秦三月坦然地说:“不是老师觉得我会我才会,我一直站在胡兰身后,只有让我转身离去的可能,没有让我站到她身后的原因。” 叶抚扶着额头躺下去,“你们三个啊。” 秦三月精准地捕捉到叶抚的话里是“三个”。她颇有些疑惑,曲姐姐又怎么了?疑惑归疑惑,她没有问出来。 “希望到时候不需要我再提醒你。你能思考那么多再做回答,证明你是认真的,若你毫不犹豫地说会,我反而会很失望。” 秦三月点头。 叶抚站起来,深吸一口气,“好了,这件事先搁着吧。我还要好好想一想才行。” 秦三月认真地点头。 叶抚取出先前在百家城买的工具和布匹。 秦三月看着,不由得愣了,眨眨眼问:“老师你这是要重拾女红?” 叶抚白了她一眼,“所以啊,你这就是偏见。谁说针线活就是女人做的?” 秦三月小声嘀咕,“我也没这样说吧,是老师你自己先入为主。” 叶抚咳了两声,然后一本正经地说:“瞎说,我只是不满意‘女红’这个词。” 秦三月笑着说:“那老师你说要干嘛吧。” 叶抚问:“你知道神秀湖大潮这件事吧?” 秦三月点头,“曲姐姐说了,就是圉围鲸鲸落倾泄自然母气,再换代传承吧。详细的我不知道,大概就是这些吧。” 叶抚点头,“鲸落时,神秀湖的历代传统里,还要告慰魂灵。告慰魂灵自然要举办告灵仪式,他们希望我去主持仪式。” 秦三月眨眨眼,“然后呢?” 叶抚笑了笑,“我希望你去。” 秦三月张大嘴,看了看那几匹布,咽了咽口水,“所以,这些布匹是要用来给我做仪式上的衣服的?” 叶抚点头,“你还是那么聪明。” 秦三月艰难地往后缩了缩,不太自信地说:“这对我来说,太早了吧。” 叶抚摇头,“你比我更合适,毕竟你是亲近自然的。” 秦三月说:“我只是对气息敏感而已,亲近自然……未免太大了吧。” 叶抚问:“你不想去?” 秦三月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她听曲红绡说起了鲸落一事后,就觉得圉围鲸是一种很温柔的生物,鲸落这种行为也很了不起,自然是想要去感受,去了解的。但是,另一方面她又觉得自己无法胜任这样的事,不想去打扰。难免纠结。 叶抚知道,她还是想的,只是不自信而已。秦三月本是一个自信的人,但奈何这件事对她来说的确太大。他笑了笑说,“你还是想去的吧。” “我一个人,我怕弄不好。” 叶抚说:“我给你打下手,这样的话,你能去了吧。” 秦三月惊道:“老师给我打下手!这样好吗?” “有何不可呢?” 秦三月听此,双眼愈发神采起来。 见此神情,叶抚知道,她同意了。他笑着说:“事先约定好,你才是主持的,我只是打杂的,可不要想着什么都靠我。” 秦三月眼神坚定,握着拳头:“老师没意见的话,我肯定会努力做到最好!” 叶抚眼神中也升起一些神采来,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自己学生大放光彩地模样,期待着让天下震惊,原来此天下当有如此人物。 原意上,他本想让曲红绡来主持,但是转而又发现更适合曲红绡去做的事,就让秦三月来了。 “你站起来,我给你量量尺寸。” 秦三月站起来,挺直胸膛和腰板。 叶抚这才明显地看到,秦三月体态已然成熟起来,线条柔和了许多,没法再像以前一样量尺寸了。他便放下了量尺,只是上下看了看,确定好了尺寸。 秦三月见叶抚迟迟不量,便喊:“老师?” 叶抚说:“我量好了。” 秦三月一愣,“可是老师你都没量……” 叶抚笑了笑,“终归是和以前不一样。” 秦三月心思一转,忽地就想明白了,便稍稍低头,轻笑着说:“如果是老师,我不介意,毕竟老师对我那么好。” 叶抚摇头,“我介意。” “莫不成老师有了白薇姐姐,嫌弃我。” “这是做人的本分,原则。”叶抚觉得跟秦三月谈这种话题很奇怪,便说:“你先出去吧,你第一次主持仪式,衣服我得弄好一点。” 秦三月问:“第一次?莫非还有第二次?” 叶抚没有正面回答,“或许吧。” “哦。”秦三月说完就出了房间,刚出去就立马探个头进来,俏生生地笑着说:“如果哪天我喜欢上老师,老师也不要觉得奇怪哦。” 叶抚白了她一眼,“不要学胡兰贫嘴。” 秦三月眨眨眼,飞快地离去。 叶抚望向窗外寒雪,看了许久,冷不丁地说:“时候到了。” 下一刻,空灵的一声鲸吟穿透风雪而来,响彻北海,响彻神秀湖,响彻整座天下。 大潮从北海中心升起,朝南而去。 顶点 第三百一十二章 玄命司 “天开了!” 囚上大桼望向北边的天。那里是北海中心,即使是在黑夜,上头的天空也依旧鼎明,像是某种庞大的飞上了天空的鱼的肚白。那是盛华落下时,映出的极光,是鲸落时才能见到的景色。 “大潮来了。”沉珂大桼大红的长袍上,衬着光。 囚上高高浮起,一身大袍是尖锐锋利的光,她正声道,“感受吧,这蓬勃间张的气息,是天地赐予我们无上的恩泽。” 百家城,遍及了整个神秀湖,各种气息在各个地方层叠而起,在这风雪呼啸地压抑夜晚里,那像是在夜空爆亮的明星。 “这样的神迹不入我云宫守林人门下,实在可惜啊,你说是吧,沉珂大桼。”囚上大桼悬立在空中,身上身下每一处都是尖锐的气息,尤其是那一对眼睛,像是幽寂深渊中的寒潭。 沉珂大桼没有回应她,明理地说:“大潮其间,神秀湖乱如洪潮,你我还是先安顿好白。” “沉珂大桼,孩子总是要独立才能成长的。” “这般境地,可不是适合成长的时候。” “且不论我们,有隍主在,谁人敢动白丝毫?” “白不稳定,你知道的。” 囚上大桼长发散乱,“沉珂大桼,你我还是全身心投入到大潮争端中吧。” 沉珂大桼叹了口气,颇为无奈。一碰到这样的事,囚上就跟换了个人一样,变得赤热无比。 “囚上大桼,大潮争端一事,我觉得最好还是静待时机,不要去做出头鸟。第一趟肯定是最危险的。” “神人且论先机二字。” “可你我皆不是神人。” “龟缩其后,只能吃灰。” 沉珂大桼摇头不多说,直接手举起一道紫金令牌,雷霆威势闪烁其间,“此行,我是掌话人。我以隍主之名命令你,静观其变,等候我发号施令。” 囚上大桼高高地仰起头,斜视着沉珂,淡淡地说:“懦夫。” 沉珂大桼黑了脸,冷哼一声,不愿同囚上大桼争执。 “还是按照我刚才说的,我们先……”说着,沉珂大桼顿住了,“我刚才说先什么来着?” 囚上大桼冷哼一声,“才说过的话都能忘,亏得隍主还敢把発令交给你。” 沉珂没有理会,紧皱着眉头,他很清楚,都到了他这种层次的人,不可能岔地一下忘掉说过的话,更不可能去回忆还回忆不起,那更像是某种东西从脑海里被抹去了。他几乎是笃定,一定是自己着了别人的道。 像这种无从着手,甚至无从知晓的事,他能做的唯一选择就是顺其自然,因为毫无疑问地那样的人或事是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去接触的事。 “怎么了?”囚上问。 沉珂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告诉她。这样不确定的事,说出去无疑没有丝毫好处。“没什么,还是静观其变吧。不过,不论如何,我守林人定然不会在争端中落了下乘。” 言罢,他们身形淡去,直至消失。 …… 一处院落里,两人站着,望向北海中心的极光。 墨家青铜树二楼执事符锦说:“鲸落之时,神秀湖会举行告灵仪式。” 拔剑长老云经纶神色凝重,说:“那应该就是争夺母气地时候。” “长山先生,还有神秀湖不会让我们那么容易得到的。” 云经纶眼神坚定,“不论如何,墨家这次一定要夺来一缕母气。”他深吸一口气,“那是我们寻找巨子的希望。” 符锦沉默了。他眼帘低垂,“巨子,还回的来吗?” “她一定会回来的!”云经纶眼里腾起无限的亮光,好似看到了巨子归来时,墨家整个青铜树大放光明,亮彻四方的景象。 “外界一直在传言,巨子是身无命格之人。历代以来,从没见过身无命格之人消失了还能回来。”符锦说着,神情有些复杂。 云经纶像是盲目的、狂热的信徒,对他们的那位巨子相以无限的向往与憧憬,“其他人能不能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巨子一定能!”他振振地重复一遍,“一定能!” 符锦愣愣地看着云经纶。他的印象里,拔剑长老是一位稳重,甚至可以说为了保全墨家很谨慎地人,尤其是和另一位长老执剑长老相比。他虽是执事,但并未经历过巨子还在墨家的那个时代,不知道那位巨子到底是怎样的人物,对她所有的认知全来自他人口中,甚至关于她的记载都没有。 这样想,符锦禁不住问:“巨子,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云经纶眼中浮现起一丝恍惚,“怎样的人啊……她不喜欢机关术,也没有游侠情,甚至被青铜树里的机关巨兽吓到过……照理来说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也不会成为巨子。但是,她偏偏就有着那样独特的魅力与本事,好似知道天下所有事,没有她不知道的。她用她的善良包容墨家与天下,以兼爱、非攻告以天下万物,齐一万物。” 云经纶愈说着愈发神采,“历代纪元的世难来临时,大家各自为安,都想着‘一定要挺过去,挺过去了就是新纪元第一批人了’,从未想过一起抵抗世难,将世难带来的损失降到最低。但是上个纪元,通明纪元,受着巨子博爱天下的大气节影响了两千年,因此那次的集全天下之力的劫灯才点得那么顺利,才能让那一天,天下大白!” “这就是墨家的巨子。”云经纶说完,眼中神采丝毫不见散。 符锦听云经纶说来,似乎是被巨子的事迹感染,又似乎是被云经纶的一腔热情感染,不由得升起对巨子的向往。他呆了片刻后问:“云长老,巨子她叫什么?” “叫什么?”云经纶摇头,“她从未说起过,只知道她姓姬。” “姬?”符锦想了想,“似乎没听闻过谁姓姬。” “以前坊间还传闻过她姓嬴,不过传闻归传闻,巨子自己说姓姬。关于她的来历,我就不知悉了。” “嬴,姬……都是古姓了。” “有人传闻巨子是断代前的人,但具体如何谁也说不清。” “断代啊……那太遥远了。”符锦说。 云经纶点头说,“那的确遥远,现在我们的目的是母气!” 符锦叹息,“如果是长老你和执剑长老同行地话,肯定机会更大,可惜他受了重伤。那云兽之王当真就是不讲半点道理啊。” 云经纶摇头,“师染本就是那般,只能怪岳道一自己,莽撞,不经思考,自己身受重伤不说,还差点弄丢了青锋,虽说付出代价从师染那里取回来了,但她不还我们也没办法,如果真丢了的话,青铜树上下数众何以面对巨子! 他冷哼一声:“这次过后,要考虑重新立执剑长老了。” “长老,这会引起青铜树上下不满的。” 云经纶正声喝道:“那群腐朽的人,早该睁大眼睛看看这座天下了!一直站在那里,扎根了,抓地了,就指着哪天根烂了,墨家就完了。” “长老正明!” …… 百家城的一座塔楼里。 第九层。 天元一子落定,噼啪声清脆分明。两人对坐而弈。 执黑子者是一老者,老气浮溢,手上脸上皆是斑驳与沟壑。唯独那一头长发黑如幽墨,生机腾腾。 当面执白子者面容年轻,眼见略显疲惫,一头据发黑白相间,满如沧桑。 纵横家春秋门两人是也。老者为门主墨清河,年轻者为天下闻名的天算石修竹。 “算一手?”墨清河落子问询。 “要死人的。” “死谁?” “死很多。你我也有可能。” “那这趟水淌不得。” “我大概算不准。” “你都不准,谁还准?” “黑石城大幕便是。算得墨守与青青大获而归,结果一倒一废。我的过错,所以,这趟水我必须淌。青青且不论,一定要让墨守醒过来。” “大幕之事,本是无奈。青青犯的过错,你不必强行担。” “如果算准了,也就免去这一难。” “或许你本是准的,只是有人搅乱了。” “搅乱……真的是乱成一滩浑水了。” “你还是谨慎点,应朝现在很需要你。” “呵呵,吕朝可是巴不得我死。” “所以啊,你就更是要活着。” “活着……真是个难题啊。”石修竹摇头,“不说我,你还不是,都点燃灵魄了,不就是岔着这一手吗。” 墨清河沉了沉,“我不仅是春秋门的门主,还是墨守和青青的祖宗。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去做。当祖宗的,若是连自己的后代都唤不醒,叫什么祖宗。” 石修竹落子,“你是门主,出了事,春秋门会很难。” 墨清河说:“春秋门气数式微已久,神秀湖大潮里寻不到契机,也撑不过这次天下大势。” “纵横一脉,捭阖四野已久。运了众多国家、王朝、帝朝的气数,事极巅峰,沉降必落,气数反继式微。这是必然。” “所以啊,我要寻求一个解法,不然春秋门难以支撑。” 石修竹想了想说:“何不效仿鬼谷。” “鬼谷?” “是啊,同属纵横,那一脉历代许久,总是不经波澜,每次出世却能搅风弄雨。” 墨清河摇头,“鬼谷之术太过偏激,一般人学不来,我春秋门体量大但终究是一群普通人。他们一代只有几个人,自然适合那一套,但春秋门弟子数以十万计,如何也用不了。” 石修竹缓气,“也罢。” 墨清河棋子落定,“最后一手。” 石修竹跟着落子。 墨清河看过片刻后摇头:“我输了。” “希望告灵仪式上,你不会输。” 墨清河站起来,气势如风,鼓动衣袍,“自然母气,势在必得。” 石修竹看在眼里,已然知道墨清河心意已决,只得在心里说“希望如此”。 …… 雪地里,站着身形丰盈的女人,立在一剪寒梅前,鼻尖轻嗅。一袭黑影落在莹白上,形似乌鸦,又似寒鸟。影子窜身而上,攀着女人。 片刻后,便是两个女人交织在一起的模样。 一个身穿黑衣,颇为清瘦的女人走到一边,轻轻点头:“付神官。” 东土洛神宫神官付笑笑点头,“大潮还有多久到?” 影人寒鸦说:“两日后。” “神秀湖百家反应如何?” “未做特别反应,似乎只是在平常地筹备告灵仪式。” “大潮来临前的平静啊。”付笑笑虚眼笑着。 “昨日星逝之人已经调查到了。” “第五家的?” “神官英明。” “这事不论,有人想从中作梗,但是我洛神宫不能。” “是。” “洛神大人的意志能否再现就看这次大潮了。宫主交于我们的任务,势必要完成。”付笑笑折下面前的那一枝寒梅。 “寒鸦有一事不明。” “你问。” “既然这次大潮这么重要,宫主为何不亲临?” “宫主她,”付笑笑看了看某一个方向,“她要守着洛河,洛神宫世世代代守着洛河,只待着洛神大人降下意志。” 寒鸦清瘦的脸上写着疑惑,但她知道,身为影人的自己不能问太多,说太多,安心地做好影子就是。 “早见呢?她不是要来百家城吗?”付笑笑问。 “未入百家城还能感知到她的气息,但入了百家城就难以察觉了。”寒鸦说。 “她是去找曲红绡的?” “是的。” “她们关系很好?” “不知。” 付笑笑眉头微微泛起,“先前黑石城大幕结束后就没有回来,跟着曲红绡去了落星关。回到洛神宫后每天又惦记着,都不愿到我这里来。” 她皱眉想了片刻,挑起眉问:“她喜欢曲红绡?” 寒鸦愣了一下,“应该不至于吧。” “我记得最开始曲红绡来洛神宫打败早见后,早见就折服于她。如此看来,似乎真的有可能。” 寒鸦问:“如果真的是的话,神官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难不成还能像凡俗里的父母替子女做主那般去掺合这档子事?” “可,她们都是女的。” “真修炼到一定层次,性别都是虚妄。”付笑笑微微叹气,“我只是担心早见够不上曲红绡,心受了伤。” 寒鸦没有说话。她能理解付笑笑的担心,毕竟那是曲红绡。 “这件事不提了,你还是继续关注北海和神秀湖。我的话,要先试探一下七大家。” “长山先生呢?” “他不用试探,反正是我对付不了的,宫主也无法奈何他。” “那谁可以对付?” “谁知道呢。” “是。” 知道话已至此,寒鸦抽身而上,拥扶着付笑笑化身影子然后消失在雪地里。 付笑笑吹掉寒梅枝上所有的花瓣,转身离去。 …… 窦问璇听到那一声鲸吟后,便知道大潮开始了,将从北海中心抵达北国。这也意味着,这一趟来的目的要开始了。 她正打算通知庾合一些事,洞天里忽地降临了一人。 见此人,窦问璇当即弯腰行礼:“天官大人!” 身披麻衣的老人点头,“大潮从北海中心来了,后天到。神秀湖会在后天举行告灵仪式,届时你和庾合务必到场,不管有什么事,都要到!” “是!” “庾合追求的那个守林人呢?” 窦问璇摇头,“先前出现过,发生了一些事,现在下落不明。” “什么事?” “大概是和三皇子矛盾激深了,远离了三皇子。” 天官略微思索片刻,“既然远离了就不管。希望她不会出现在告灵仪式上,不然我只能狠下杀手了。”他看向窦问璇,“应朝和吕朝都来人了,应朝是当今圣师,吕朝是东厂督主。” “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啊。” “应和吕只是过来搅水的,不会干涉太深,主要是大里,那边来的是镇妖王。其他王朝都无所谓,但大里是死敌,不得不留神。” “镇妖王!莫不成也是有大预谋?” 天官摇头:“藏的深,目前不知。”说着,他面色发狠,“不论如何,若是扰乱到我们的事,定要他回不去大里。这次大潮,只能成功!” “是,天官大人!” “你跟庾合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窦问璇顿了顿,然后正声说:“一切都在计划当中。” “那边好。”天官望头,“窦问璇,我希望到时候不要我出手。” “是!”窦问璇低下头去。 待她再抬起头,已然不见天官。恍然失神片刻,若有所失地回到房间。 …… 整个神秀湖都沉浸在兴奋、紧张与期待当中,变得喧闹起来。 而叶抚的洞天里却还是一片祥和。 曲红绡、秦三月、胡兰、庾合、井不停、敖听心,甚至是与他们不相干的墨香,都没有丝毫急切,不急不缓地做着各自的事,说着各自的话。就好似他们并不知道大潮已起。 秦三月将胡兰拉到正屋的会客殿里,两姐妹说着许多许多。可见各自脸上的疑惑、纠结、悲伤、自责与过后的释然。 井不停和曲红绡、温早见聊着天。话题主角的曲红绡反而心不在焉,时不时朝正屋和二楼看去,似乎在期待什么,又似乎在纠结什么。而井不停想要和曲红绡说话,却偏偏每次被温早见挡话,她似乎很不愿意井不停同曲红绡说话,提防之意表现得很明显。 庾合等待着大玄枢密院对周若生的调查,一个人闷头等待着。他还有着许多的烦心事,窦娘的事,父皇的事,以及大玄的事。 只有敖听心是最悠然的一个,同谁都玩的来,正和侍女墨香两人聊天,从墨香那里听百家城市井里的事。 叶抚在二楼,精心地准备着告灵仪式上,自己和秦三月用的衣服。 他想了一个适合秦三月在告灵上用的称呼—— “玄命司”。 而他自己呢,就叫, “巫告”! 他想,玄命司这个称呼一定会响彻天下。 …… 云上, 师染躺在虚空中,看着雪花从自己身边一朵一朵地飞下去。 “这次大潮,该有人现狐狸尾巴了吧。” 她侧身看着下面的百家城,也不知看着哪个方向,她想: “我会向你证明,我一个人也可以!” 顶点 第三百一十三章 那年冬,我将桃花点一朵 井不停其实很想问一问曲红绡关于秦三月的事,但又担心她以为自己要对她的师妹下手。其实关于秦三月的事,无疑的问叶抚是最合适的,毕竟是先生,本事又不小。但同样也无疑的,井不停无法确保叶抚会告诉他正确的答案,兴许还会因此留下恶感。 秦三月的事无非就是身无命格的事。原本本是想看看她为何那么精通阵气之道,却不想牵出个“身无命格”的大事来。 东方珂对秦三月的事本是极为上心,但因东皇太一一言果断放弃,还让井不停放弃。但心底的好奇一旦被勾起后,没那么容易打消,何况是他井不停,能够因为曲红绡无命星辗转大洲追随而来,又怎会因为一家之言而放弃更为玄奥的“身无命格”。退一万步说,即便是东皇太一,也不一定正确,何况也还存在着阴谋论之类的。 所以,井不停即便是埋在心里,也不会放弃这件事。他坐在火炤里,实在疲于应对温早见为保护曲红绡对他的提防,他是分明地感觉到,温早见这个女人平时里对人大气知礼,但一旦碰到她心坎子上的人或事,就很见外分明。 他无奈,朝着正屋会客殿里的秦三月和胡兰看去。却不想在他视线刚触及,秦三月便转过头来,遥遥地一笑。井不停一顿,只觉得那笑容温柔漂亮得很,但好似有着无形的魔力,在那笑容面前,自己好似被看穿了,丝毫不剩,没有压迫感,却有着难以拒绝的压力。 井不停这才恍然发现,半年过去了,秦三月居然成长变化了那么多,不再是那个执拗的孩子了。 “难以应付啊……” 有时候井不停也在想,大概也只有叶抚这样的人,才能应付得过来这三个学生。尤其是秦三月。秦三月是三个学生里最低调,最不显眼的一个,但井不停总觉得,她是最为神秘的一个。 庾合忽然起身,打断井不停的遐想。 井不停朝庾合看去,可见其脸上的释然,那像是终于等到了的表情。 “怎么了?”井不停问。 庾合笑道:“一点小事,我去去就来。”接着他对着曲红绡和温早见点头一笑。然后,他急切地离开洞天,倒是怎么看都不像是“一点小事”。 井不停见着火炤里只剩自己和两位姑娘,也就随意找了个借口上了二楼自己的房间。途径叶抚的房间时,他倒是很想进去看看问问,但手临到门上时,却又迟疑了,犹豫了,不知如何置地了,最后无奈离去。 …… 庾合离开洞天后,未进百家城主城,随意找了处客栈。接着,他凝神,将神念汇聚成一丝,猛然穿透风雪阴云,在某一处捕捉到一片晶莹的雪花。然后,那雪花瞬息融化,冰蓝色的气息被庾合的神念裹挟着,进了神秀湖。 大潮其间,处处都有人暗中窥伺,保险起见,庾合让枢密院那里传消息只传到神秀湖外环山,然后自己再凭借着宫廷里特有的神通去将信息捕捉过来。这样做虽说不是绝对保密,但总比大大咧咧地传进神秀湖还,谁知道进入神秀湖后,会被多少大佬窥伺其间信息。 将信息一阵整理。 “周若生,为云宫守林人此次黑石城大幕守林人丙,大幕结束后,未回云宫,游荡于东土,不知其目标,后于君安府与大玄三皇子庾合相遇……” 这些都是庾合能够了解到的基本信息,一念扫过便止。接着的才是枢密院深入挖掘的机密。 “天元纪一千五百零五年,为筹备黑石城大幕,云宫守林人派遣渊罗大桼任掌令人,周命桼人任守林人甲,破为守林人乙,陈为守林人丙,斥为守林人丁,五人随机获得身份,融入到黑石城中,静待大幕开启。其间,因未知原因,掌令人由周命桼人担任,五年后,周命桼人因未知原因被驼铃山参井道人偷梁换柱。随后是长达十二年的平静期,大幕开启后,守林人丁乙丙甲相继苏醒,其间,守林人乙代名周若生,为黑石城周家长子……” 不得不说,大玄王朝的枢密院本事很大,将黑石城大幕前前后后的事弄得一清二楚。后边还有许多,但是庾合神念扫到这里后就停了下来。他以为枢密院弄错了些什么,因为他看到“周家长子”、“守林人乙”、“周若生”这样三个关键词。 等等,哪儿出了问题?庾合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明确了枢密院所传达的信息上,守林人乙的确就是周若生,也就是守林人陈。陈的名头他听过,是守林人里很出名的人物,但这儿庾合关注的不是陈是否出名,而是陈是个男人!即便化身周若生,可那周若生原本也是个男人! 不管是本体还是化身,都是男人,而如今自己所看到的,所知道的周若生明明是个女人啊!? 这一刻,庾合顿住了,只觉得浑身冰凉,难以呼吸。 他忽然就不明白一件事了,自己喜欢周若生是因为她是个女的而喜欢,还是单单因为她是周若生才喜欢。 他陷入怀疑与痛苦的别扭复杂情绪当中,久久不能自拔。 …… 房间里,叶抚将裙摆下腰的束带别好后,轻轻一扬,手中的衣袍便像是活过来一般,漂浮在空中,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衣袍整体以白色为基调,灿金为镶边,明红为复调,深蓝为辅调,玄色为尾调,摒弃了传统祭祀用服上扁条的流苏,取而代之的是瀑布似披散着的招絮。整体形似上以流水、柳条、流云、雾气等柔软、朦胧的事物为参考,使得这套衣服远看去便要当做一团带着好看颜色的水雾,颇为轻盈。但凝神一看后,会发现那毫无疑问是祭祀上礼服。 依照着秦三月的体型,量身缝制,定然是没有比这套衣服更合适秦三月的衣服了。叶抚对此很满意,也相信秦三月能够发挥出这套衣服的用处来。 在秦三月穿的衣服上下了不小功夫,费了不少心神,终归是满意的。但是对于自己穿的衣服,叶抚就随便弄了弄,像那个样子就行了。 一番收拾下来,已经是天明之时了。不过这天上风雪不见小,反而是阴云压得更低,让整个神秀湖都昏沉一片,压抑不堪。 墨香送上来晨间的第一杯炣油茶,叶抚看了看她,笑着说:“恭喜啊,结成金丹了。” 墨香有些尴尬,不过还是行礼道:“多谢先生愿意给小女机会。” 叶抚摇头,一杯茶喝下肚,大步离去,“机会是留给勤勉的人的。继续努力吧。” 墨香愣神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连忙下了楼。 到了院子里,叶抚才发现火炤里还坐着人。曲红绡和温早见在那里,并肩而坐,看上去,她们坐着一晚上了。 叶抚走进去,她们从浅表入定当中醒过来。 “先生。”曲红绡站起来。 温早见跟着站起来,“叶先生早上好。” 叶抚点头,“坐着吧。” 两人坐下来,在叶抚对面。这样的场景颇为微妙。 叶抚问:“在这里坐了一晚上?” 曲红绡点头,“二楼,你的房间一直没有熄灯,以为你会下来。” 叶抚歉意地说:“是我太不小心了。” 温早见笑道:“叶先生不必,后辈等候前辈本是应该。” 曲红绡这才反应过来,“对了!”她指着温早见对叶抚说,“她姓温,名早见,是洛神宫当代洛神传人。”说着,她笑了笑,“想必先生你应该知道。” 叶抚笑着点头。 温早见接着说,“我脸上有一些伤,不方便示人,还请叶先生见谅。” 叶抚又笑着说:“要道歉,也该红绡替你道歉。” 曲红绡知意,看了看温早见,眼神中难免交杂歉意。温早见想了想,叶先生应该是知道自己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便连声说:“这不怪红绡,是我执意跟着她的。” 叶抚摇头,“可是她本能拒绝你。” 曲红绡听此,不由得垂下眼帘。 温早见极少见到曲红绡这样的神情,便觉得这应当是叶抚在怪罪红绡当时进黑线将她带进去了。她急着解释,“叶先生,这跟红绡真的没有关系,就算她拒绝我了,我也会跟着进那黑线的。” 叶抚没有说话。曲红绡拦着温早见,她知道叶抚说的“本能拒绝”不是单指落星关进黑线一事,特指的是拒绝温早见的感情。当初,她明确地向叶抚说明了自己和温早见的事,叶抚自是尊重她的选择,她一心向道,不愿心有旁骛,本意也是拒绝,可是现如今,拒绝迟迟未说出口。 “怪我。”曲红绡说,“我应该和你说清楚的。” 温早见嘴角牵强地扯了扯,“不至于的,红绡,我说过要一直跟在你身后。” 曲红绡摇头,“那样不好。” 温早见忽然觉得不太妙,连声笑着对叶抚说:“叶先生看上去好年轻。”像是在客套,但更像是慌乱之间转移话题的快言快语。“看上去好年轻”这句话,在修仙界虚假得很,活了几千上万岁,看上去年轻的也有。 叶抚看了看曲红绡,发现她垂在一旁的手,手指在微颤。见此,他心里叹了口气,知道了她也很紧张,也不知道如何处置,只不过她表面上永远是那样的沉着冷静,对万事万物以清淡的态度相视。 这样的情况,又如何做得了对的决定呢? 叶抚希望自己的学生做最好的选择,但也希望自己能够尊重她们的选择,不论是要走无我的太上大道,还是要走肆意人生的剑道,还是其他,他都认可她们的选择。然而做先生的,哪里能没有一点情感,多多少少还是带着一些私心,他希望曲红绡能在一个好的状态下,做出决定。 眼下,曲红绡并未处在一个好的状态下,还在摇摆着,这个时候做出的决定更像是碍于叶抚在这里不得不做出的决定。 叶抚不希望自己影响到她。便叫停了曲红绡,“红绡。” 曲红绡微愣,然后问:“先生有何吩咐?” “帮我带句话,带到青逻湖的小岛上。”说着,叶抚丢出一缕气息到曲红绡手上。 带话是其次,将曲红绡支走才是主要。 曲红绡知其意,便对温早见说:“你在这里和先生聊聊,我去去就回。”说完,转身大步一迈,便离去。 温早见好奇问:“青逻湖是什么地方?” 叶抚笑道:“一个熟人住的地方。”他问,“你和红绡认识多久了?” 温早见说:“三百九十八天。” “记得这么清啊。” “见笑了。” “你觉得红绡怎么样?”叶抚问,他笑着说:“要说实话哦,不要光说好听的话。” 温早见略微思索,便答:“不易亲近,沉着冷静,对万事淡然,一心向道。”她笑了笑,“要说缺点的话……不懂情感之事,心思不够细腻,不爱收拾形妆面容,说话太直,不会处理矛盾。”其实,这些对温早见来说不是什么缺点,反而是曲红绡身上的可爱之处。可她终究还不傻,知道是自己喜欢曲红绡,才觉得这些缺点可爱。 叶抚笑了笑,“我这个做先生的,都不如你了解她啊。” “先生说笑了。你顾览全局,哪像我,只看着她一人上上下下。”说起来,温早见有些难为情。 “你知道她不易亲近,性子淡薄,为何还愿意同她亲近?”叶抚问。 温早见竖起手来,掰弄手指说:“第一,我觉得她很好看;第二,我觉得她很厉害;第三,我觉得她很可爱;第四,我觉得她很可靠。” 叶抚顿了顿,瞧着温早见那洋溢于外的欢喜,知道这姑娘是打心底里喜欢曲红绡,以至于表现出这般小女儿作态来。 “同她亲近,倒真的是辛苦你了。” “怎么会辛苦呢,我很喜欢,乐此不疲。” 叶抚没有绕弯子,径直地发问:“你喜欢红绡?想要和她结成道侣那般?” 叶抚直接的发问让温早见懵了,从脑袋到身子,一股惊颤之意淌过,顿时紧张起来。她低下头,绕弄指头,有些颤巍巍地说:“应……应该,可能,或……或许……” 顿着顿着,她咬牙发狠,猛地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叶抚,表露心意,“是的先生,我喜欢红绡。”她似乎是发狠过头了,站了起来,声音都大了不少,“我想一直伴随在你的学生曲红绡身边!” 这一声,无疑是被洞天里所有的人听进了耳朵。 倾吐完毕后,温早见那股劲头一下子就焉了,立马慌张起来,两只手摇摆着,“先……先生,我……不是……”一句话,几个字怎么说也说不清楚,不知所措,便苦兮兮地坐了下来,耷拉着脑袋,像是积雪压弯的翠竹。 叶抚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很有勇气。” 温早见一下子羞红了脸,只是戴着面具看不出来。 “这些话,你有跟红绡说过吗?” 温早见点头,“当时说过后,就把她吓跑了,再见面时,我就没敢这么说了。” 叶抚呼了口气,瞥了瞥二楼某道窗缝藏着的某个小脑袋,然后说:“她有拒绝过你吗?” “拒绝过很多次,但是去了落星关过后,就没有再拒绝。” “那你是觉得她对你有一丝亲近了?” “我不知道,我觉得我的觉得可能只是我觉得的错觉。” “有些绕口。”叶抚笑道,“你的意思是不太确信吧。” “嗯。” “那我问你,如果哪天红绡愿意跟你在一起了,你会怎样?” “高兴。”温早见傻傻一笑,不太符合她平时的性格。 “如果,她彻底拒绝了你呢?又会怎样?”这个问是关键,在问这个问之前,叶抚特意问了相反的,也是不希望让她多想。 “彻底拒绝,是指斩断一切来往吗?” “嗯。” 温早见笑了笑,“这样的事我其实早就想过。和红绡相处那么久,知道她一心向道,容不得心里装下杂念,我这份感情定然会影响她的。毕竟,她太优秀了,优秀到所有人都赶不上。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我觉得我还是会努力追随她的步伐,在后面守望着她,直到某一天我再也看不到她的背影。” “那未免太过痛苦。放在我身上,承受不下来。”叶抚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高风亮节的人。 温早见摇头,“那起码是我的一个目标。” “可是,离目标越来越远,不会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 温早见洒然一笑,“没办法,谁让我喜欢她呢。” “她喜欢你吗?你觉得。”叶抚发问。 温早见说:“她对情感的事处理不好,所以,一刀斩尽是她最好的选择,不论喜欢与否。而我自己心底上觉得,她只是习惯了我在她身边,那不是朋友的关系,也不是知己,更加不是想要结成道侣那样的喜欢。”她略微沉重地说:“只是单纯的习惯。习惯每次出战前,有人缠着她要跟她一起,习惯每次作战时,受了伤有人为她着急,习惯每次出战后,回到落星关有人替她打理面容,习惯每次夜明时,有人缠着她一起去看星星。” “喜欢,是一种习惯吗?” 温早见摇头,“喜欢听上去是个很美丽的词,但实际上那很现实。就像一个人觉得一个人很美,便喜欢了。” “那是贪恋美色。” “换句话说也是一样,一个人觉得一个人很好,便喜欢了。” 叶抚无话可说,的确,温早见比他的三个学生都要懂爱情这种情感。 “你是个好姑娘。” 温早见笑着说,“先生可别这么说我,我对其他人可是很不友好的。” “起码,红绡身边的你,是个好姑娘。” 说着,叶抚也不打算让她继续说,站起来,“我这个做先生的啊,没办法也没有资格干涉你们太多,不懂的愿意向我问,我便给你们我觉得好的决定。真正的路,还是得你们自己来走。” 温早见微笑着说:“多谢先生提点。” 叶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好自为之。” 说罢,便离去了。 …… 青逻湖的小岛上。 曲红绡站在李命的木屋里。她没想到先生让自己带话的目标居然是儒家的这位大圣人,长山先生。她想,既然都是念书的,兴许是他和先生之间是朋友。念此,她便恭敬地站在一旁。 李命也有些惊讶,他知道叶抚有三个学生,胡兰和秦三月他见过,但是万万没想到还有一个学生是曲红绡,这位道家圣地驼铃山的人间行者。他有些糊涂了,不知道叶抚到底是教什么的,怎么还有出自名门的道家学生。 糊涂归糊涂,反正叶抚的许多事都搞不懂,想那般也是白费。他便将曲红绡带来的那缕气息打开,赫然看到上面一行字—— “告灵仪式由我的学生秦三月主持,请放心”。 他微微凝眉,但是见到“请放心”三字,又没什么话说了,也只能这般,他只得相信。就算真的出现了意外,也还有其他办法。做了这么久的准备,任何地方出现意外如何弥补他都已安排好。 李命抬头看着曲红绡,笑着说:“多谢传话。” 曲红绡摇头,“长山先生言重了。” “那,帮我再和你家先生带句话?” “请。” “就说,任凭先生处置。就这样。” “那,晚辈先行告退。” “你随意。” 李命和曲红绡之间的对话很简单,甚至说是谨慎。即便曲红绡是叶抚的学生,可她总还是驼铃山的人间行者;即便李命是先生的朋友,可他总还是站在山巅的大圣人。 …… 这样一天,百家城在压抑中度过,每当时间临近一分,便压抑一分,好似那从北海中心而来的不是值得欢喜的大潮,而是摧城的猛兽。 软弱了十多天的城主府出面了,直接肃清了所有乱世者,并下令封城,所有人只能出,不能入。这看上去,像是针对百家的,毕竟百家大多数都不在城中,而是在城周围的湖上,也像是对城中外来人的彻底管控。城中行人见稀,就好似其间有着什么可怕的事在传播,没有人愿意在这样的时间出去被当做是矛盾焦点,大多安安分分地带着,等候大潮临城。 矛盾在酝酿,激化,等待一个爆发的节点。 终于,在次日清晨,一堵溅着白色浪花的水墙高高地在天边筑起,裹挟着飓风一般的气息,肃清所有的阴云风雪,朝着百家城呼啸而来。 城里,一下子乱了起来,各种牛鬼蛇神四处乱窜。而在那天上,一座庞大的祭坛若隐若现。 圣人空明、极富穿透的声音响彻神秀湖: “安之以命,告之以灵。” “千年溯回,周以圉围。” 赫然,震声: “千年鲸落,万物生!” 一声又一声,震颤了整个神秀湖,直将那山河荡。 一列列气息浑厚的禁卫军从城中心冲出来,以暴力迅速控制百家城的每一座街道。这群实力不菲的禁卫军发起狠来,简直像是没命了,以鲜血清洗城中的污秽。 与此同时,某个洞天里。 秦三月穿着一身祭祀袍,气息变得神秘朦胧起来,像是只能在梦中瞥及的寒霜。 白色使她纯洁,灿金使她高贵,明红使她不可侵犯,深蓝使她神秘,玄色使她庄严。 其他人围在一旁,他们没有说一句话,静静地看着,像是在守护什么重要且美好的东西。 叶抚只是一身白黑袍披身,甘愿为秦三月做绿叶,她现在是最神圣且美丽的。 他将沾了朱颜的小毫在秦三月的额头点了一点,印出一朵桃花来。然后,笑着说:“桃花,是对春的向往。” 接着,他牵着秦三月的手,踩着虚空,一步步朝那若隐若现的祭坛走去,边走边说: “春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妙书屋 第三百一十四章 北参之祭(万字大章) 百家城里,所有的人停下步伐,朝那阴沉的天空看去。 那里不是什么流光溢彩的美丽风景,更加不是大潮袭来的撼人心魄的势象,而是一尊庞大的,激射着庄严、肃穆、不可侵犯亵渎的祭坛,高高地悬立在阴云之下,风雪之中,宣泄着那压迫人心魂的气势。八角十六方,突兀的构型似乎是在陈述它的与众不同,紫玄色的通体布色并不炫目,却让人无法将目光从其上移转开。八方招展的幡旗布满了符文,密密麻麻,晦涩且繁复。祭坛上,是典型的众星拱月布局,八方星辰,十六天宫,共抬中间的大月台,或者说用“玄阴台”称呼更为合适。楼枧、梯台、圆杆、副络、石碑纵横交错分布在各个位置,相互连接、错离之间似乎构成了某种阵法。而最为醒目的,毫无疑问是那祭坛正面的石刻大字—— “北参”。 “那是,北参祭坛!告灵仪式啊,千年才能见一回的北参祭坛。” “当年至圣先师题字,兵家玄祖亲手纂刻的‘北参’!” “集两位至圣之力的‘北参’啊。” 百家城里被禁卫军镇压下来了,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议论与惊叹,兴奋与炙热。风雪丝毫无法掩盖他们的炙热,如同一团蹿升的火焰,迅速在整个百家城的大街小巷里燃烧。所有人的心神以往,好想去那祭坛边上,去抚摸,去感受,去参悟。那是大祖的手迹,是至圣的痕迹,是那万年间炽热得如同各自天上太阳的存在。 可即便他们再如何的兴奋,再如何地想去感受,也并无法改变那“北参”二字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之所以醒目,也是因为其大。它并未神辉熠熠,也并未异象平生,更为散发出无限的道意来。它就干巴巴地摆在那里,像极了民间普通的雕刻,甚至还因着时间的长久而有着腐蚀、风化的痕迹。 但是这无所谓,兴奋着的人们不需要看到那多壮观、多了不起,只需要知道创造出它来的人有多了不起就是了。 他们等待着,等待着北参祭坛完全显露,同时,也在等待着各路圣人、大前辈的出现,等待着母气大潮的来临。 远在北国的雪山,大潮弥漫而来,提前许久便布置好的阵法将大潮隔开,不至于淹没北国这片土地。从陇北雪山背部涌起,大潮直触阴云,然后落进隔离大阵的顶层,四面八方升起的密密麻麻的阵旗扎根在大地,源源不断地向隔离大阵输送来自地下灵脉的灵气,以支撑起几乎能将整个神秀湖淹没的大潮。 悬立于空中的空道、大小云林全部撤移。碍于云兽之王师染的威势,他们不敢上升以躲避大潮,只能向没有被大潮覆盖的地方移动。 从洛神宫上下来;从墨海越过;从潮汐城淌过;从东界涌来;从洛河漫来…… 大潮与隔离阵法为地上的每一个生灵带来一副绝美的画卷。北海大潮悬在天上,地上所有的生灵像是海底世界里隔水的幻想生物,他们可以看到大潮撞击隔离阵法激起的白浪,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没来得及逃离的海兽被冲得七荤八素,可以看到曾经埋葬在北海之中的船只、骸骨、甚至是海底遗迹。 这是北海的海水,是北海深处的海水。 洛神宫数以万计的弟子们,勾布起帘,咏歌沉吟,丝丝缕缕的灵韵汇聚在一起,为正在逝去的圉围鲸们送去她们的祈愿; 希栏小镇的,崇尚着陇北雪山的原住民们,虔诚地望着天上的海,祈祷着,愿一切平安; 潮汐城的人们,躲在家中、洞天里、客栈里,小心翼翼地欣赏着这壮丽的风景; 墨海四剑宗的弟子们,各立于山头,举剑而迎,使万剑齐发,以应对可能的隔离阵法破碎。 而神秀湖的人们,还在眺望,那天际一线。 北海中心,深海之中,数不清的,密密麻麻的小山般的圉围鲸,围拢成一圈又一圈,低声吟唱着,那亘古以来便铭刻在传承当中的呼唤。 那是,来自深海的呼唤。 而在它们之下,是一尊隐藏于泥沙、海石之中,如同横隔海底的巨大山脉的古兽。它有一个被遗忘已久的名字,潉。 潉,静静地等待着。 百家城里,一阶一阶看不到的浮梯上。 秦三月抚摸着额头的桃花,问:“老师,春来了,一切真的就会好起来吗?” 叶抚柔声说:“会好起来的。” “落雪是冬,化雪是春。”秦三月遥遥地看着远处的雪,“三月天里,才会转暖,离化雪还有两个月呢。三月天里,才是春。” 叶抚笑着说:“你也是三月。你来了,春自然会来。” 秦三月抬起头,看着叶抚,眨眨眼,“老师,你说得太难,我听不懂。” 叶抚紧紧握住她的手,踩在浮梯上,向祭坛看去,“会懂的。” 秦三月心里很温暖,她希望老师永远都不要松开她。 “老师,我有些紧张。” “没关系,我在你身后。” “要是弄错了怎么办?” “没关系,我会教你的。” “他们会不会看到我的脸啊,我脸上有道疤,会不会不好看啊?” “在祭坛上,你就是最好看的。” “我才十五岁,真的能够胜任吗?” “十岁的胡兰悟出天下绝无仅有的‘一剑’,十五岁的你何不能向天下告灵。” “可我,还是有些紧张。” “到时候,你就不会紧张了。” “老师,你会一直握着我的手吗?” “你的手,要握着天下,而不是握着我。” …… 庾合同井不停站在一起,高高地望着百家城上的祭坛。 “那祭坛,多久了?”井不停问。 “很久了,比十个大玄王朝都久。” “那么久?” “至圣先师和兵家玄祖存世多久,差不多就有那么久。” “那他们存世多久了?” “不知道,大概是断代后的第一批人。” “断代又是多久以前?” “五万年?十万年?谁知道啊,名字都是‘断代’,谁知道文明和记载是什么时候又兴起的。儒家、上殷学宫、九周,许许多多的学派,许许多多研究古史的势力、术系都有着不同的说法。有说断代在部落文明之前,以神话和天人之灾来佐证;有说在部落文明之后,以一撇之见的‘轩辕’、‘神农’等不知真实与否的氏族文明来佐证;有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断代,人得厚与天,生灵而治世,牵动整个族群的变化,慢慢衍生出文明和各种体系。” “在民间里,传闻最多的貌似是第三种说法。” “是啊,没有人希望自己是被时代抛弃的一代,希望着人类是通过自身的繁衍、衍化、生灵而来。” 庾合摇摇头,显然,他不希望在“断代”这个话题上说太多,这是个复杂的且没有任何根据的话题,如同空想。 井不停知其意,点头说:“没想到,叶先生居然主持告灵仪式。” 庾合摇头,“显而易见,秦三月才是,叶先生只是辅佐。” “可,叶先生主持应该更加稳当吧。秦三月毕竟还小。”说起这样的话来,井不停自己都觉得心虚,毕竟他是知道的,秦三月的身份特殊得很。 “叶先生总考虑着我们考虑不到的事。” “说来也是。”井不停点头。 沉默一会儿后,井不停又问:“这次大潮本是争端之地,为何这么久,却又不见任何大人物出场?” “暗中窥伺,母气未来,没人相当出头鸟。” “长山先生,神秀湖百家圣人呢?他们又为何不出来?甚至百家城的城主都未出来。” “神秀湖现在像是仓库里是不确定能否熬过一个饥荒的粮食,有手持兵刃的士兵守护。仓库外是数不清的眼睛饿红了的难民,随时随地都可能饿死,他们拿着锄头和镰刀,想要冲进仓库抢夺粮食。难民一边要提防士兵的兵刃,一边要提防冲进仓库后随时可能砸向自己的锄头。士兵地势极佳,兵刃锋利,体力充沛,但他们人少,不敢轻易地驱赶难民,更不敢让难民知道自己人少。”庾合眼神锋利清明,“难民们知道这仓库里的粮食是用来救济他们的,但是他们生怕分配给自己的粮食不够熬过饥荒,所以想要去抢夺,抢到足够的粮食,他们不在乎自己抢了粮食,别人够不够吃,只在乎自己能不能活过这个饥荒,甚至还有更加饿疯了的,要去粮食的来源地抢夺粮食。士兵要维持着秩序,守住饥荒里最后的规矩,以免大乱。他们所有人的矛盾都集中在粮食上,却很少有人想过,这些粮食是耗费了将近两个季度种出来的来,不会去想,是谁种的粮食,是谁救济的粮食,更不提感恩。” 庾合一言一句地说着,语气沉闷且急促。 井不停一言一句地听着,眼中的惊骇于敬佩愈来愈浓。他惊骇的不是现在的局势这么严谨,而是庾合那敏锐的局势嗅觉,以粮食、士兵、难民、饥荒四者十分贴切地诠释了这神秀湖大潮乃至大半个天下的局势。与庾合相处这么就以来,他一直觉得庾合身为三皇子,却丝毫没有皇家子弟的作态和言谈,一直以为他没有经受过皇家王室的教育,不是大玄的继承人之一。 这一番言语下来,井不停彻底改观,非常明晰地知道了,庾合是真正的深藏不露! 井不停据手,佩服道:“三皇子一席话,当真锋利!” 庾合摇了摇头。他在心里沉吟:“说得再激昂有什么后,还不是无法改变自己是难民的一员。” 庾合捏着怀里正散发热意的玉佩,沉默了一会儿后呼气说:“我去一趟百家城。” 井不停问:“百家城不是封城了吗?” 庾合摇头,“封城封的伺机搅乱的人。”随后,他转身离去。 井不停不太明白这一点,他转身看向曲红绡和温早见,问:“你们呢?” 温早见看向曲红绡,脉脉含情的眼神不言而喻。 曲红绡正想说“留在洞天”,忽然只觉心中“灵犀”微动,然后说:“我也要去一趟百家城。” 温早见随后说,“我也一样。”她不待井不停多说一句话,直接给他安排了,“你就留在洞天,照顾好洞天和胡兰小师妹。” 正说着,忽然洞天的门被敲响,一句话都没说的胡兰默不作声地走过去,将门打开,看到来人后,她眼里一下子涌出光彩,“是你?” “嘘——”来人连忙嘘声。 洞天中,三人看去,只见那门口站着一身材高挑的青衣女子,背负一把长剑。正是前几天遇到的“大剑仙”或者。 或者朝洞天里望了望,小声问胡兰:“你先生不在吧?” 胡兰点头,随后疑问:“看样子,你不想让先生看到?” 或者俯身,贴在胡兰耳朵边上说:“我要把他的学生悄悄带走,肯定不能让他看到。” 胡兰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立马要往后退去,手腕却早已被或者紧紧抓住。或者笑着说:“走着!” 曲红绡见此,气势倾泻,正欲去夺回胡兰,但再看去,或者和胡兰已然消失不见。随后,她挂在腰间的木牌传进一道神念—— “放心,我带她去玩一玩,随后送回来。” 曲红绡愣住了,愣的不是或者的神念,而是神念传进了木牌。她很是疑惑,这木牌是子母牌,母牌在自己这儿,子牌在胡兰那儿,为何或者的神念会传进母牌?难不成是或者通过胡兰的子牌传的?可那没有必要啊,她完全可以直接传神念给自己啊!这么做,有什么必要?好玩?还是故意的? 曲红绡愣神许久,她想到了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或者那里也有子牌。但是,当她一想到这个可能,立马就忘却了。 “没事吧。”温早见捏着曲红绡的衣袖,摇了摇问。 曲红绡回过神来,摇头,“没事。”她眼帘微微耷着。 “刚才那个人,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温早见不确定地问。 曲红绡眼睛微微睁大,转向温早见,皱眉问:“你忘了?” “真见过?”温早见顿了顿,然后抚了抚额头,“可我怎么想不起来呢?” 明明才隔了四五天啊,曲红绡心里忽然感觉有些压抑,像是某种未知的事物突如其来,压在心头,让她喘气不能。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再沉沉地吐出去,没有和温早见解释,便说:“忘了就算了,没必要去探究。” 温早见是个好奇的人,但是耐不住她很听曲红绡的话,乖乖地点了点头。又问,“胡兰呢?忽然被那个人带走,会不会有事啊?” 曲红绡并不确定有没有事,只是直觉上觉得不会有事,她深知那个女子剑仙本事超出这天下绝大多数人太多太多,远远不是自己能触及的,出于保险,她将这件事,通知给了叶抚。“我通知先生了,没事的。” 井不停在后面看得是满脸疑惑,正想问,结果曲红绡带着温早见迈步便离去。 洞天里,便只剩下他和墨香。 在原地里出神许久,他是真的没什么事,闲着的。回神后,他转身笑着对墨香说:“墨香,我们来下盘棋吧。” 墨香天真地笑道:“好呀!” …… “落雪是冬,化雪是春。” 李命负手而立,站在第五家的玄定场。 玄定场很大,大得像是一片雾气缭绕的湖。这里只站着几个人,所以显得很是冷清。除了还在闭关的莫长安,以及逝去的第五立人,七大家的老祖都在这儿,还有第五伏安这位接班人,以及精神面貌略显憔悴的第五鸢尾。 “长山先生,这是什么意思?”陈缥缈问。 “春生万物……这是《清风》中的一句话。”李命说。 陈缥缈当然知道这是《清风》中的一句话,只是不明白为何长山先生在这个时候说出来。 李命没有解释。其他人也没有去问。第五鸢尾却忽然抬头说:“可这场雪什么时候才能化?看样子,许久都不会停下来,我们等不到春了吗?” 第五伏安皱眉说,“鸢尾,不要乱说话!” 李命抬手示意无碍,他看着第五鸢尾,温声说:“春就在那里,不论如何都会到来。” “可我们,该如何等到春的到来?长山先生。”第五鸢尾掩抑着自己的悲伤,轻声问。第五立人的逝世让她很是难过,因为就在那前一刻,她还在同她对坐共食,还受了她的嘱托。现在看来,她觉得那是自家老祖的最后嘱托。 李命看着她说,“大雪要掩盖神秀湖,要先将我掩盖。慷慨激昂的话不适合我这种上了年纪的,但我经历了九次大潮,这次是第十次。儒家讲究数九为极,十为整,凑个整吧,这次不论如何,我还是要让它圆满。” 陈缥缈上前拱手,“长山先生躬身万载,得命所安。” “长山先生躬身万载,得命所安。” “长山先生……” 沧桑、沙哑、沉闷的一声又一声响起在玄定场。他们都是几千岁的人,老的老,陈的陈,讲话的确也是那般,老气沉沉,如同李命说的那般,讲不来慷慨激昂的话,自然不得气势磅礴。但,那一句句话里,却充斥着无比让人心安的力量,即便再有气无力,也重如万顷山,字字落定,压在这玄定场。 唯独第五鸢尾没有说话,她死命地咬着牙,似乎很不甘心。 李命很理解她,无非是在想,自家老祖也本应该在这场合说出那句话的,但现在却只有自己孤零零地站在这里。 没有人去怪罪她。活了几千岁了,都是经历过数不清的事的人,没有谁不能体会到第五鸢尾的处境。但同样的,他们也没有谁去安慰她,他们都知道,懂事明理的她不需要人安慰,只需要让时间排解悲伤的情绪。 高雅开口说:“长山先生,还不唤醒莫长安吗?如今少了第五立人,再少他的话,怕是很艰难。” 李命摇头,“莫长安在关键时候。而且,偌大一座天下,也不止我们几个希望这趟大潮好好的。” “可那终究是外人。” “对于大潮来说,我们都是外人。” “若是失败了……” “我没有考虑失败的情况。”李命定定地说。 这乍一听,似乎很不负责。但其余众人听了后,只是沉沉吸气,然后长言,“我等,伴长山先生左右。” …… 庾合是收到窦问璇的召唤后,才离开的。如他所言,百家城的封城并没有封住他,毕竟也是大玄王朝的三皇子。 进了百家城,没有多关注其他,直接到了窦问璇所在之地。 进了住处后,正欲呼叫窦问璇,却感觉这里有一股很熟悉且具压迫感的气息。朝那正房里看去,只见窦问璇站在那里,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未做其他。登时,他知道,有其他人。 会是谁呢? 庾合一步一步朝里面走去,门的一侧挡住了房间里的情况。他知道,那人就在里面,因为越是靠近,便越是感觉气息的浓郁。 一步,迈入房间里,赫然看去。须发皆白的老人坐在那里,身披麻衣,闭着眼,没有声息,如同死去。 庾合看见他的刹那,心里猛然一紧,如同被抽干了血。 “三皇子,请进。”窦问璇呼道。 庾合闭了闭眼,睁开后,大步向前,双手抱参,行礼,“天官大人!” 天官睁眼,昏黄暮沉的眼眸里没有丝毫光彩,“你可以叫我黄爷爷。” 庾合未收礼,头低得更低,“那是庾合年少无知,不知天官大人身份。” 天官笑了笑,“我想,那个时候,即便你知道我的身份,也依旧会叫我黄爷爷,而不是天官大人。” “所以那是年少无知。” 上了年纪的人似乎都喜欢追忆过往,天官大人也不例外。他眉目虚沉,“还记得那时候,我守着皇陵,你隔三差五地便来这里找我讲埋在陵里的人的趣事。如今大了,反而生分了。” “自古以来,天官大人守着大玄皇室,是我们当之无愧的护道人。幼时不谙世事,不知尊敬,现在既已知晓,不可不尊敬。”庾合说。 天官幽幽地说:“我还是喜欢不知尊敬的你。” 庾合没有当真,毕竟眼前的是大玄建朝便存在着的人,如果不是大玄上下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定然要比皇帝有威望得多。即便是他庾合,也是他的父皇亲口告诉,才知道的。如今,他想的是,既然天官大人都来了,那大玄无论如何也不能置身于外。 “多谢天官大人抬爱。” 天官叹了口气,摇头说:“年纪上去了,说的话总是没人信。”他闭了口气,“算了算了,不说这些。” 庾合问:“天官大人来此,可是为神秀湖大潮而来?” “自然。” 庾合顿了一下,又问:“为大人自己,还是?” “为你。” “为我?” “为你。” 庾合笑道:“天官大人说笑了,我区区一个皇子,不值当。” 天官神情不变,“我也只是区区一个守墓人,是大玄的子民。” “大人过谦了,你是皇室的护道人,我们皆有恩于你。” “恩?这个恩,有什么用?” 庾合不知如何回答,说实在的,他并不知道大玄王朝能给天官大人什么。“晚辈不知。” “我为大玄人,当为大玄尽心尽力。所以,这次我来了。” “可为我而来,这未免……” “未免太过牵强?” 庾合点头。 天官说:“为你而来,也是为大玄而来。” 庾合笑道:“我怎么能代表大玄。” 天官并未回话,只是看着他。他抬起头,看了看天官,见他未有神情变化,又看了看旁边的窦问璇,她也未有神情变化。 见两人这般,庾合便明白他们的意思了。他低下头,“晚辈惶恐不能。” “人都是惶恐的,能也是不能变来的。”天官说。 “晚辈不明白,为何选我?是父皇选了我,还是天官大人选了我。” “是大玄选了你。” “大玄?” “对,大玄。” “我不明白。” “会明白的。” “可我不明白,不能心安。” “局势走得太快,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多,希望你能承受。” “可,你们没有——”说着,他停了下来。他想问,你们没有问我愿不愿意。 “没有什么?” 庾合摇头,“我说错了。”周若生的事情告诉他,有些事情并不能得偿所愿,如周若生的心意、身份,都在对他说,世间事,大都并非如意。 他抬起头,赫然说:“我们是贪婪的难民。” 窦问璇听此愣了一下,她虽不知意,但知道那不是好话,不由得有些急。 天官却并未在意,“我们要活下去,要摆脱难民的身份,要将‘大玄’前面的‘大’字去掉。” “未必如意。”庾合说。这种阵前自降士气的话说来本就不好听,何况是在天官面前。窦问璇生怕天官大人生气、恼怒,但是当她看向天官大人时,却发现其神情并未变化。这时,她才知,天官大人对庾合真的很是包容。 “若是如意,我便不会来。”天官说。他自是从庾合的话里听得出来他并不像参与这件事,更不想成为被“大玄”选中的人。他没有生气,因为他知道庾合是一个怎样的人,不然的也说不出“我喜爱不知尊重的那个你”这样的话来。同时,他也知道,“大玄”选中了他庾合,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庾合听此,深深地吸了口气,“夺母气,于我们何处?” “在大势中争一片山河。” “晚辈知悉。” …… 禁卫军占据控制着百家城每一条街道,没有人敢搅事,当然了,现在这个时候,看那天上的北参祭坛比搅事重要得多。他们大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对那北参祭坛、大潮以及当前形势大肆议论。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却有一个声音格外的扎耳且突兀: “算命嘞!算不准不要钱!” 年轻且颇有些邋遢的道士撕开了嗓子吼,边吼还便招摇那不知画着哪一道派标志的黄布旗。他摆这个摇摇晃晃的小桌子,一张八卦图铺在上面,也不避风雪。他在大雪中拼命招展的样子,滑稽得很。这个当儿,可没有人去理会他,把他当了疯子,傻子,蠢货。 却有一对人,急匆匆地走过去,为首者一把将那挥舞着的黄布旗止住,质问:“宁江湖,你在干什么!” 年轻道士宁江湖看见来人,喜笑颜开,一把把八卦图和小凳子上的雪掀开,“红绡啊,快坐快坐,你可是稀客啊。” 曲红绡没有理会他,凝眉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宁江湖挑眉,“算命啊!”说着,他摇了摇旗。 “宁江湖,我尊你是师叔,不愿与你动干戈。你不是被陈师祖禁足了吗,怎么又跑出来了!” “嘿嘿,师叔我本事大啊。上天不能,我遁地,遁地不能我转世。” 曲红绡拳头握紧,然后又无奈叹气松掉,“你快走吧,陈师祖也在神秀湖。算了,我都知道你在这儿,师祖肯定早就知道了。” 宁江湖挤眉弄眼道:“你放心,他现在不会抓我的。” “我是希望你快点回驼铃山,不要在外面骗人了,每次都要驼铃山给你清理后事。” “骗人?”宁江湖急得蹦起来,站不住脚,“道士的事情,怎么能是骗人!” “你还算个道士?”曲红绡挑眉。 “我怎么就不算道士了?”说着,宁江湖将注意转移到曲红绡身后的温早见,忽然弓着腰,笑哈哈地说:“这位女施主,要不要我给你算一卦?” 温早见愣了一下。曲红绡伸手,连忙将她护在身后,“不需要。师叔。你那套还是去骗别人。” “怎么能是骗呢,这位女施主,我肯定算得准!”他挤了挤眼,对温早见说:“算姻缘算吗?” 温早见问:“这也能算?” 宁江湖拍拍胸膛,“当然了,我可被人称作小月老啊!” 曲红绡转身对温早见小声说:“他在驼铃山给一对道侣算,说他们可以白头偕老,结果次日,两人修炼时,就走火入魔,生机反噬,一夜白头。” 温早见惊讶地张了张嘴,小声问:“真的?” 曲红绡认真点头,“你可得小心,不要让他随便算。” 宁江湖憋了口气,“的确是白头偕老啊,不是挺准的吗!” 实在说,若是曲红绡不说那个事,温早见还不怎么好奇,这一说了,反而好奇。她小声问曲红绡:“要不,算算?” 曲红绡皱眉,“都这样了,你还算?” 温早见眨眨眼,“算一下嘛,小小地算一下,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好吗,好吗?好吗?” 曲红绡认真思索着。 宁江湖在一旁抿嘴笑个不停。 片刻后,曲红绡转身,对宁江湖说:“她是我的道友,你不要乱来,要是乱来,我定要跟师祖说,关你一万年。师叔你知道,我不说玩笑。” 温早见满足且难为情地站在后面,她心里美滋滋的,知道红绡已经对自己很上心了。现在要做的,就是努力那“友”变成“侣”,毕竟她家先生都没反对,就靠自己努力了! 努力呀!温早见。 “我从不乱来,红绡,你也知道的。”宁江湖认真说。 曲红绡满不情愿地说:“算吧,算吧。” 宁江湖笑呵呵地温早见说:“你坐在这儿。”他指了指小凳子。 温早见点头做了下来。 “手放在八卦图上。” 温早见照做。 接着,宁江湖食指点在八卦图另一边,闭上眼,眉头闪烁片刻后,睁眼露出一副遗憾的神情,“不妙,不妙!” “什么不妙?”曲红绡抢在温早见前面,“你可不要乱说话。” “我从不乱说。” 温早见问:“师叔可是算出什么了?” “既然你也叫我一声师叔,那我还是实话实说吧。”宁江湖叹了口气,摇着头说:“你这一生,恐怕难遇良缘,不得世公子翩翩啊。” 温早见想了想问:“意思是,遇不到合适的男人?” 宁江湖说,“差不多。”又问:“我帮你改个命?” 温早见摇头,满不在乎地说:“我还以为多大个事呢,区区男人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嗯?” 温早见躬身一礼,“谢谢师叔!我们先走了啊。” 说完,她牵着曲红绡就离开了。 走着,她贴着曲红绡说:“我还生怕我以后会跟一个男人结缘呢!” 曲红绡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强。这么明显的暗示,她自然知道。可越是这样,她心里就越不安,越难割舍,越是复杂。 宁江湖遥遥地看着两女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多好一姑娘啊……” 大雪纷飞的街道上。温早见问曲红绡:“我们去哪?” “见一个人。” “见谁?” “就是刚才我口中的陈师祖。” “陈放大圣人!” “嗯。” “我有点紧张。” “见先生的时候,你都不紧张。” “我也有紧张啊,只是你没看到。再说了,你一直都说先生很平易近人的。” “陈师祖……不是很平易近人。” “那我还是不去吧,就在外面等你。” “也可以。” “算了,我还是跟着你。” “可以。” 两人来到一个小洞天。进去后,立马就看到院子里开着一树腊梅,以及一只正在从嚼腊梅的黑驴。 见到曲红绡走进来,黑驴哼哧哼哧地叫唤了两声。 曲红绡走前去,抚了抚黑驴额头的唯一一撮白毛,顺手摘了朵腊梅给它。 “我可以摸摸吗?”温早见问。 “可以,它虽然是头驴,但是脾气不大。” “驴跟脾气大有什么关系吗?” “倔驴脾气,倔驴脾气的嘛。” “可那是形容倔的,跟你一样。” “我很倔?” 温早见笑了笑,“谁知道呢。”说着她抚了抚黑驴的白毛。黑驴十分配合地蹭了蹭。 “红绡。”从楼里走出来一个中年人。 曲红绡看去,然后上前点头行礼,“师祖。” 温早见瞧了瞧,发现这个陈师祖似乎跟大街小巷里的普通中年人没什么区别,如果不知道他的身份,定然转身就要忘了面貌。出于礼貌,她上前行礼,“洛神宫洛神传人温早见,见过陈放大前辈。” 陈放点了点头。 曲红绡问:“师祖找我有什么事吗?” 陈放说:“我毕竟是你的师祖,自是要关心。” 曲红绡说:“神秀湖大潮当口,不便与师祖多说,还是等过后,红绡再同师祖一叙。” 陈放叹了口气,“红绡,你还在怪我。” 曲红绡摇头,“红绡从来没怪过师祖。受师祖照顾成长至今,感激都来不及,何来的怨怪。” 陈放沉了口气,没多说,“我主要是想问一问你之后的打算,是回驼铃山,还是继续行走?” “落星关之事未终,我自是要去落星关。再后,东南西北中、千岛、五海、十圣地、四十九秘境,还有许多我都没去过,身当人间行者,不能停下脚步。” 陈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也罢也罢,多走走总要比闷在山上好。” 曲红绡点头。“师祖还有事吗?” 陈放沉默片刻后,说:“你身上有文气。” 曲红绡点头,然后大大方方地说:“我在跟着一位先生念书。” “儒家的先生?” “不是。”她也没有解释。 “希望到时候能见一见你的先生。” “过后我会跟先生说。” “那,就这样吧。” “师祖保重。” 说罢,曲红绡转身便走。温早见连忙行了一礼,然后快步追上去。 陈放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哀伤,随后又恢复清明,望着天上的祭坛。 就算是傻子,都能感觉到曲红绡和她师祖之间有矛盾,温早见哪里能不知道,她没有去过问,免得触及到矛盾,老老实实地跟在曲红绡后面。走着,走着,曲红绡转身说:“我们去喝酒吧。” “喝酒?你会吗?” “喝着喝着就会了。” “那,走吧。” …… 虚空的阶梯上,没有人看得到秦三月和叶抚的身影。阶梯很高,很长,他们走了许久。 “老师,就要到了。” “嗯。” “我还是有些紧张。” “没关系的。” “嗯。” 到了最后一道台阶上。叶抚松开了秦三月的手,“去吧,走上去。” 秦三月恍然若失,“老师不跟我一起吗?” “我会跟在你后面。” 秦三月低头,“可我希望老师你能握着我的手。” “那样不合礼数。” “礼数有那么重要吗?”秦三月出乎意料地问。她本是最知礼的。 “三月,去吧。” 秦三月驻足,看着叶抚许久,说:“告灵结束后,我希望老师能做面条给我吃。” 叶抚笑着说:“当然可以。” 秦三月点头,然后吸一口气,转身,一步迈入祭坛。 在她踏足祭坛的刹那,八面十六方铭刻着符文的幡旗呼啸起来,猎猎作响。整个祭坛通体散发出紫玄色的光,如同悬立在天上的天眼。她像是一道虹霞,遥遥升起,然后挂在长空,落进紫玄色的天眼里。“北参”两个除了大以外,没有任何特点的字上,腐蚀、风化的痕迹一片片掉落,露出其原本的模样,一如盛日,一如皓月,当空而立,可参日月。 符文作星辰,紫玄当深空,北参为日月。 那祭坛,便是一片天! 秦三月一步一步走在其间,神圣缥缈的祭祀袍隔绝一切凡俗气息,她便真如那九天而落的玄女。她不看百家城,不看神秀湖,不看阴云,不看风雪,只遥遥地看着北海深处那聚成一圈又一圈的圉围鲸。她伸手,去触摸,感知,感受,好似能隔着遥遥不知几万里,体会到它们留给世间最后的温柔。 她正身,正声: “玄命司于此,告天下: 千年鲸落,回溯母气,天地往复,生生不息。 圉围之众,当与天地同葬! 今以北参之祭,慰以安命!” 第三百一十五章 吾立三尺之剑,当百丈之敌 “玄命司?那是谁。” “为什么不是李命在祭祀?” “看上去,她还只是个少女,是什么身份?李命放心让她来祭祀,还是说藏于暗处,静观其变?” “早已听闻这次神秀湖大潮是由长山先生李命主持,可为何这告灵仪式上是一个少女?事先似乎也没有听闻过啊。那个少女担当得起这次祭祀吗?一般的圣人都担当不起吧。” “历任告灵祭祀皆为了不得的大人物。远有玄女、道祖、至圣先师、摇光、七曜,近有东皇、巨子、七宝弥佛、应祖、遐迩圣人。哪个不是天下闻名的大圣人?可这一次,还是这么关键的一次,居然是个不知来由的二八少女!真不知长山先生在想什么。” “有资格踏足北参祭坛的,无一不是大圣人,大前辈。她到底是谁?凭什么踏足!” 秦三月的出场引起了激烈的反响。许多人本期待着,在那祭坛上,看见长山先生李命的伟岸身姿,但结果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女。纵使她一袭长袍万般圣洁,可始终来得不明不白,叫人无法安心。数不清的神念在神秀湖窜动,想要渗透进入那北参祭坛,去探究,去好好看一看,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一次告灵仪式,他李命不亲自到场!甚至连个人影都不曾看到。但是,他们的神念进不去,祭坛周围好似有着一层屏障,如无底深海一般的屏障,神念落进去后,便杳无音讯,甚至收回都无法。 第五家,玄定场。 众人看着祭坛上的秦三月,皆是惊讶,始料未及。公孙书南禁不住问:“长山先生,这就是你说的告灵仪式另有其人吗?” 李命没有在祭坛上看到叶抚的身影,他神情未变,点了点头。 “她是谁?一个少女?” 李命摇头,“我也不知道她是谁。”他从来没有弄清楚过秦三月的身份,只知她是叶抚的学生。当然,他自然不可能说那是叶先生的学生,这样说出来,无疑的,又会陷入“叶先生是谁”当中。 “不知道?”陈缥缈禁不住皱了眉。其余众人,齐齐地将目光投向李命。他们在想,这个“不知道”是一份玄机,还是天机,亦或者她有着十分神秘的来历。不敢去想,那是不是单纯的不知道。 李命凝了凝眉,“相信她。” 这句话本是没有分量,但是是李命说出来的,分量十足。众人不知秦三月到底是谁,也难以去猜测她口中的“玄命司”为何,只知道,现在的告灵仪式由她主持的,便只能将目光放到她身上去。 疑惑、猜测与阴谋论在神秀湖的各个地方发生。秦三月的出现,让几乎所有自信满满的人心中升起一丝疑虑。他们想过告灵仪式可能不是李命来主持,但断然没有想过会是由一个从未见过的少女来主持。她看上去是那么的高洁、不可侵犯、神圣,但同时也是弱不禁风的,毫无抵抗之力的,似乎随便一击便能将她制服,所以,现在是个机会吗? 他们很快发现,如果站在那里昭告天下的是李命,那么自己将会心安许多,而换作了一个弱不可堪的少女,反而心里安定不下来。所以,这是陷阱吗? 有资格参与到母气争夺的,没有人是傻子,没有人不是做足了万全之策,没有人愿意当出头鸟。李命以及神秀湖一众大人物未曾现身,他们哪里敢出头。 所以,在下面叫嚣着的都是一群乌合之众,一群咸鱼烂虾。他们无知,所以无畏,闹腾着,质问着。 “最底层的人,见到风便以为要下雨。但凡和自己所想不一样,便要口诛笔伐,叫嚣,愤怒,喝问,缩在禁卫军的脚下,肆意妄为。”师染立在云层之上,看着祭坛里的秦三月,看着祭坛下的乌合之众。 九重楼站在她身旁,“女王大人定然是与他们有着天壤之别。” 师染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我很讨厌你,虚伪的人,站开点。” 九重楼笑了笑,退开几步,“女王大人的话,自是要听。” “虚伪。” “我的心可一点都不虚伪。” “你的心是贪婪的。” “天下那么大,却被几家分了个干净,不贪一点,立不住脚啊。商人都是逐利的,天下第一商行的老板自然不能落了下风。” “看来,我找你要的赔偿还是太少了。” “女王大人有意,随时再加。” 师染拂袖,阴云涌荡,“劝你小心,吃得太多会撑破肚皮。真正存在的,永远比你看到的多。”言罢,她化作一缕雾气消散。 九重楼按着左胸,望着祭坛里的秦三月,感叹道:“多美的气息啊。当真是七窍玲珑。” 祭坛上。 秦三月回忆起昨晚老师同她说的话。 “告灵本不是一件复杂的事,摊开来说,就是告慰亡灵,祭祀词、祭祀礼、参天参地、安灵便可,但是神秀湖大潮上的告灵多了一样,便是指引自然母气。指引自然母气,是个大动作,需要颇为深厚的修为、道法、神魂,不然难以承受得下。在以往没有告灵时,鲸落之后所倾泄的自然母气无序地冲向天下,会引起不小的灾难,诸如海啸、地震、飓风等等,而如果任由他人去争夺母气,将母气拦截下来,又会影响到整个天下的生息变化,灵气匮乏的地方将会更加匮乏,许多秘境、法宝之地也将因为生息不足而崩塌,甚至会影响到一整个大国的气运等等。所以,指引自然母气,使其最大程度裨益天下,便成了极为重要的一件事。” “你不需担心自己能否承受得住。你是最亲近自然气息的,自然母气也不例外。到时候只需按照流程进行,不要太过紧张便是。” 秦三月深吸一口气,聚拢心神,七窍玲珑心不断地去感知气息,让自己与周围的气息融为一体。 “广命于东土十二方,风起魂兮大扬四方土; 广命于北原十二方…… 广命于…… …… 广命于天下间,魂兮归于昊天,魄兮安于黄土。” 祭祀词,不断从秦三月口中发出,经由祭坛八面十六方的幡旗,穿透一切阻碍,定定地落在人心里。她完美地同北参祭坛,同这方土地的气息融合,撇去了一切人性。使所有人听来,好似不是在听一个人说话,而是在听脚下的山河言语,听流淌在身边的每一缕气息言语,听自然的言语。 那一句句言语,没有磅礴的气势,没有壮阔的史诗,没有感人肺腑的情感,没有动人至深的心声,是彻彻底底的自然的言语。好似不是神秀湖在为圉围鲸告灵,而是天地在为圉围鲸告灵。好似这告灵仪式从来不是给自己等人看的,是纯粹地为圉围鲸准备的。 他们看着祭坛上的秦三月。即便那是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是一个眉目柔和的姑娘,却也始终觉得站在那里的并不是人,而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人升起亲近之意的……某种存在。他们无法去形容她,只能说成是“某种存在”。 渐渐地,他们甚至肯定,那玄命司并不是人,而是为这次祭祀而生的某种存在。 这种感觉不只在百家城的一群乌合之众中出现,即便是那些有资格争夺母气的人也出现了这种感觉。甚至是那些大人物们。 “玄命司,到底是什么存在?为何我觉得她不是人?”顾寒沅问。他不解于祭坛上秦三月那与所有人都不一样的气息。 东方珂满脸愁容,“又是预料之外。” “你是说,玄命司的出现是预料之外?” “长山先生至今没有露面,神秀湖的主要人物一个都没出来。那玄命司独自撑住了汹涌的暗流。而最可怕的是,我们并不知道玄命司到底是谁,或者说是什么存在。” 顾寒沅眉头凝重,“想必,绝大多数人都没料到会这样。都以为长山先生会主持祭祀。” “站在他们那一面,的确只有他有能力去指引自然母气。玄命司的出现,解放了他,那么局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李命又是怎样的境界,谁人知晓?” “可那玄命司如何能撑得起告灵祭祀?历来主持祭祀的,无一不是站在山巅上的人,而她有何资格?” “这就是最让人担忧的一点。我们不知道她的身份,能力以及态度。甚至,连她是不是人都不知道。” 顾寒沅点头,“我看过几次大潮,可没有谁能像她一样,彻底隔绝人性,纯粹地为圉围鲸告慰魂灵。即便是东皇大人,都做不到。” “真像是自然的化身啊。” “玄命司,玄命司……唉,这天下,又多一个让人忧虑的存在了。” 东方珂心里沉闷不已。他所忧虑的,除了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玄命司以外,还有一个身无命格之人。知道得越多,越是发现身不由己。 …… 秦三月将祭祀词吟诵完毕,四下看了看,有些迷茫。 老师呢?说好的会一直站在自己身后,但是到哪里去了呢? 她想停下来,去寻找老师,但是她知道,老师更希望自己能够顺利地主持完这场祭祀。 她摊开长裙,像盛放的花一样坐下来,闭上眼。 祭祀礼,是一场无声的送别。 在以往的祭祀上,大祭司会呼吁所有人,与其共同行祭祀礼。但是这一次,她没有按照以往那般做,而是独自一人,为圉围鲸送别。她坐着,感受着圉围鲸,即便是隔着遥遥不知几万里,也能清晰地感知到它们的生息。她见证着,一头头大山似的圉围鲸生机流逝将尽之际,费尽全力,从深海之中,腾跃而上,冲出大海,最后看一眼天空,最后一声鲸吟,最后一道吐柱,再用尽最后的力量,将身体里孕育的自然母气推出去,推向天下。然后闭上眼,再也不睁开,从微光泛动的海水中沉落,沉落……最后化为深寂海底的孤独风景,直至森森白骨崩塌。 一头又一头圉围鲸,不断地进行着同样的事。 跃出海面,仰望长空,吟唱悲歌。 它们是一个族群,却没有着所谓的首领,自诞生起,便承担着直至生命尽头的宿命,一代又一代,居住在最为凶险与贫瘠的北海中心,从不曾离去。跃出水面,所看到的,便是它们全部的天空。幸运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片湛蓝,但更多的时候,北海的天空是灰蒙蒙的。 秦三月融入自然当中,迎着大潮而去,逆流而去。她亲眼见证着,鲸落,这一个壮丽的场景。 她温柔地想:“愿再见面时,是天上雨、人间风。” 正当她想回去,却忽然在那深海之底,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道身影立在那里,注视着自己。 “是老师啊。”她伸手,想要去抚摸。却在要触碰到时,消散于空。 她思绪开始回溯,不待其反应过来,再睁眼时,看到的已然是北参祭坛。 这才知,祭祀礼结束了。 她站起来,望了望北边的大潮,已经从一道线,变成了一堵天际之墙,再过一会儿,便要覆盖整个神秀湖。 定了定心神,她吸气,宣告:“魂兮,归于昊天!” 言罢,北海深处,鲸落之地,一道长虹自九天而落,穿透整个深海,落在圉围鲸的尸体上。紧接着,那长虹绽放光明,将所有的阴云与风雪驱散。 待光明褪去,阴云与风雪重聚后,秦三月宣告:“魄兮,归于黄土!” 此话一出,处处桃花盛开,芬芳满天下。 待桃花羞涩,芬芳消散后,秦三月正声宣告:“迎大潮!” 局势,一触即发。 大潮袭来,涌起,轰然而落,拍打在神秀湖的隔离阵法上。视野所及之处,皆被深蓝色的海水覆盖,整个百家城变成海底下的巨城。风雪瞬间被阻断,人们所看到的不再是灰蒙蒙,而是幽蓝。 目光、神念变得凌厉起来,朝着那北参祭坛。 秦三月处于祭坛中,立马便感觉到数不清地窥伺自己的气息。她知道他们想看什么,想看着自己将那自然母气接引出来。 她心里忽然有些紧张,有些担心自己做不好,四下望去,想要寻求到叶抚的身影,得一丝心里的安慰。但是她没有看得到叶抚的身影。 无措紧张之间,她感受到一道风吹过自己脸庞,抚平了急躁。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为了老师,为了圉围鲸,一定要撑到最后!” 聚拢心神,她按照叶抚的教导,将自己所有的思绪展开,去感受这里的每一样事物。 当她展开思绪后,立马就感觉到,一种纯粹的、没有丝毫污垢的气息开始涌向自己。 她闭着眼,去感受它们,去接受它们。她的身周,萦绕着无形的某种律动。 “自然母气!” 不知是谁忽然吼叫一声,点燃了整个神秀湖。 城里、城外、湖上、岛上,那些人被一声“自然母气”彻底激活。他们中,有许多人根本就不知道所谓的自然母气长什么样,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去捕捉。他们只是知道,自然母气是天下独一的珍宝,是能彻底改变自己命运的东西,想来这里碰运气,争取所谓的“机缘”和“先机”,他们甚至连“先机”是什么都不知道。 “快抢啊!先到先得!” 又不知是谁,喊了这样一句。然后,那些人红了眼,发了疯,忘了命,或乘坐飞行法宝,或飞行灵兽,或御剑,或御风,祭出浑身解数和珍藏已久,舍不得用的法宝、符篆、丹药、神通,朝那北参祭坛去,朝那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地方去。 一瞬间,密密麻麻,涌起了不知多少人。 绚烂的术法神通和法宝灵兽在空中腾跃,纵横,交错,像是一场伟大的盛会。他们彼此鼓励,彼此给以勇气,想着“都在抢,我怎么不可以抢”,却又相互提防。 而底下,在那人群中,一体魄健壮,身材高大的男子哈哈大笑,笑如雷霆一般。 “蠢货,一群蠢货!哈哈哈——听人一声吼,把脑子都听没了!” “褚文栋,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像个疯子一样。”一手持羽扇,头戴羽冠的文士模样的中年男人身形出现在这里。 “曲沭,你跟我还装什么文人雅士啊。”褚文栋大手不停地在曲沭的肩头拍打。 曲沭身形一跳一跳的,羽扇一拍,将褚文栋的手拍开,“怎么着,你还不出手?” 褚文栋扭了扭脖子,笑着说:“有人先去送死,我干嘛那么急。” 曲沭看了一圈,四下皆是被“自然母气”四个大字迷了眼睛的人,“一群乌合之众,当了铺路骨,还满脸欢喜。” “欢喜不了多久的。哈哈哈——” 周围的人光是听了名号,便脚步不停地远离他们二人。毕竟一个是兵家不倒山山主,一个是百兵楼楼主。 祭坛上。秦三月能够感受得到有许多道气息正朝自己涌来,绝非好意,那贪婪、炽热的臭味儿她都能够闻到了。但她始终咬牙坚持,要将这指引母气的过程完成。 愈来愈近的气息,术法、神通朝北参祭坛轰来。 陡然间,一剑自大潮之下浮现,剑光呼啸,将北参祭坛周围的术法、神通、法宝尽数斩断! 众人定目看去,只见一柄长剑悬立当空,定在北参祭坛之外,身着束衣的女人立于剑柄之上。她气势展露,丝毫不客气地将飞在空中的一个又一个人打下去,管他血肉模糊,管他器脏横飞,“公孙书南在此!吾立三尺之剑,当百丈之敌,尔等休得向前一步!” “公孙书南!公孙家的老祖宗!” “居然不是老太婆!” “怎么办?那可是圣人啊,斩我们不费吹灭之力。” 红了眼的人挨不住变成肉沫的恐惧,胆寒了一片,纷纷停下来,不敢向前一步。 人群中的褚文栋看着,摇了摇头,“区区一个公孙书南就把他们吓到了,果真是乌合之众。” 曲沭说:“你如果是他们那般能力,也一样。” 褚文栋哈哈大笑,“所以,为了不跟他们一样,我才练得这一身肉啊。” “你要去牵制她?” “牵制她?呵,谁去谁蠢货。” “那不可能就这么耗着吧。耗着耗着,母气可就要溜走了。” “总有人心甘情愿当蠢货。” 百家城另一处, “打我是肯定打不过,但牵制的话,没问题。但是,你知道的,母气这东西对我这种散修来说,拿着也用不了,反而是个祸害,我干嘛要去冒险?看看热闹不好吗?”乞丐模样的老头,口里嚼着似乎嚼不完的草根儿,别着个拐杖,说起话来唾沫星子直飞。 “老家伙,我知道你对母气不感兴趣,但是这个,你应该感兴趣吧。”符锦手里捏着一根颇具钢铁质感的手指长短的木头。 乞丐一看,双眼一亮,“有这个东西嘛,倒是值得冒个险。” “给你,去吧。”符锦直接丢了过去。 乞丐眼睛变成狭长一条,“你就不怕我拿了货,直接溜走?” 符锦笑了笑,“你试试。” 乞丐拐杖一撑,把身上的雪掀开,吞掉草根,“得嘞!谢大爷赏口饭吃。”说完,他一瘸一拐地走开。 随后,云经纶走出来,“铁树根正是便宜他了。” 符锦说:“那家伙肋骨腐蚀了一截,快死了才来这神秀湖碰运气。只能说他运气好,正好我有一截铁树根,接个骨头,绰绰有余。” 说完,他看向北参祭坛外的公孙书南,“牵制了公孙书南,还有其他人啊。” 云经纶摇头,“放心吧,没有人能什么都不做捡便宜,那些藏在暗处的老鼠会冒头的。” “与那些人合作,不太稳当啊。” “这可不是合作,是竞争。” “竞争?” “博弈的不是两方,而是十几、几十方。因为有共同目标,才有竞争,因为有竞争,才能知道各自想做什么。在这种事上,心照不宣才是最合适的。” 符锦沉思片刻后,点头。 半晌之后,一众人畏缩对峙之间。忽地响起一咳不出痰一般的声音,“嘿,公孙美人儿!爷来试试你,好不好使!” 乞丐接声而起,一口浓痰吐向空中,拐杖跟随在其后。众人只觉一道风吹过,伴随着酸臭味儿。 公孙书南立于剑上,凝目看去,神情未变,一步踏出,将那浓痰打落,再一步踏出,将那拐杖截停,再一步踏出,直将那来人震慑。她踢脚,长剑飞起然后落在其手中。她以剑相对,“朽柯老头儿,你再说一句话,老娘把你做成人彘!” “哟哟哟,这就是堂堂公孙家的老祖啊,不愧是文人,出口成章!”乞丐挤眉弄眼。 公孙书南说,“我知道有人让你来牵制我,可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是来送死的。” 乞丐深吸一口气,似乎是要将公孙书南身周的香气吸过来,“能死在公孙美人儿手下,老头子值了。就是不知,老头子我着到死都未开处子之身,公孙美人儿能否帮我,开开?” 公孙书南皱眉,“你这人确实是恶心到了极点。” “多谢夸奖。嘿嘿。” 公孙书南神念传向第五家玄定场,“他们是想分散我们,如何处置?” 陈缥缈回,“你尽管去弄死他,老实说,我最讨厌这种人。祭坛那里能否被攻破,可不在于我们会不会被分散。小人物算计小事,大人物自有大人物应对。前面这一批都是送死鬼,那些活了几千岁的,都是人精,怕死得很。” 高雅回,“辱你公孙书南,便是辱神秀湖,当斩!” 公孙书南笑回,“高老头子都这么说了,那我可没办法收手了。让你们看看,什么叫血花。”说完,她收了神念。 玄定场。陈缥缈忽然发现李命不见了,然后问:“你们可见长山先生?” 陆修文说:“长山先生总要去应付一些只有他才能应付的人。” “说的也是。”陈缥缈活络了一下手掌,“几千年没打过架了,弄得我都以为我是个斯文的读书人,真叫人不好受啊。” 范仲郑重地说:“不论如何,护住祭坛才是关键。一定要小心。” “那是当然。” 口上说着轻松,其实他们都知道,这次的大潮,很难很难。不过,他们早已随着那一句“我等愿伴长山先生左右”笃定了心。 北参祭坛外。公孙书南横剑而立,“你要当出头鸟,那便把头伸过来。”一边说着,剑上的剑势疯狂汇聚,凝滞空气。 乞丐见此,瞳孔缩成一个点。他转身,疯狂逃窜。 公孙书南蔑视地看了一眼底下那些等待着钻空子的人,瞧着他们那副跃跃欲试的嘴脸,厌恶地吐了口气。然后,她横剑,斩出,以身作长虹。 剑虹直挂长空。 有人扯开了嗓子大喊,“冲啊,砸祭坛,夺母气!” 如蝗虫过境,如泥鳅过江,密密麻麻的人,趁着公孙书南抽身的片刻,朝那祭坛冲去,什么都不顾了,眼里只有玄命司,他们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她身边就有自然母气,得到她,就有自然母气了! 所有人看着那北参祭坛,却没有人看到,在身后的百家城上空,一朵炫丽的血色花朵绽放。 公孙书南抽剑,横立长空,睥睨百家城。 愈来愈多的人就要靠近祭坛,就要触及到祭坛的玄命司。他们眼中的兴奋、贪婪显露无疑,灼热的气息似要驱散整个冬日的寒冷。 而就是这样灼热的气息里,一道清冷的气息迅速淌开。 “繁星,开!” 只见祭坛上空,陈缥缈手持星辰,然后落下。 刹那之间,整个百家城置身于一片星空之下,幽寂、浩瀚、凄冷、壮观。 一群接着一群的陨星雨落下,将涌向北参祭坛的密密麻麻的人打得支离破碎,血肉模糊。惨叫声汇聚在一起,像是星空中某种神秘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躯体炸裂开,溅射的鲜血汇聚成泊。 陈缥缈立于星辰之下,血泊之上,正言,“陈家,陈缥缈,邀诸君共赏星河。” 顶点 第三百一十六章 文阵与兵阵 “文阵!” 顾寒沅看着脚下的星河,再看一眼祭坛上如明星般的陈缥缈,眉头皱起,“陈缥缈是什么境界?” 东方珂说:“神秀湖七家皆出于一脉,立根于神秀湖,受神秀湖的反哺,气运、修为、道法等等应当与之息息相关。” “这般说来,几家的老祖境界应当相差不多。” 东方珂摇摇头,“在我东皇宫的大命罗盘中,以陈、莫突出,第五、高居后,其间尤其是第五,略显式微。” “这是为何?” “陈缥缈本身天赋冠绝众人,且得益于七家之首的利市;莫家,据估计,应当与其所具法宝、秘境等各类机缘有关。至于高家居后,这能理解,早年高雅为神秀湖开运舍弃了部分道法,这影响了高家后续一千年的成长;至于第五家,原因尚不明。” “会不会跟前天的命星陨落有关?” 东方珂摇头,“陨落的命星的确属于第五立人,但在大命罗盘长期的观察中,第五家是从一开始扎根神秀湖就有气运的损失。” “损失?” 东方珂也不解,“与其说是损失,更像是有人在窃取。” 顾寒沅皱眉,“谁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窃取气运?” 东方珂摇头,“不知,神秀湖单一家便不弱于我东皇宫,何况七家聚合。大命罗盘无法观测更深。” 顾寒沅叹气,“是啊,神秀湖成长四千余年,已然成长到天底下的顶尖势力了。若是再任其成长,怕是再过几千年,又是第二个守林人。” 东方珂目露幽光,“可即便是这样,我们也要从其身周夺下母气。”他看了看顾寒沅。 顾寒沅沉思片刻,忽然寒毛树立,“我突然不明白一件事。” 东方珂似乎早有所料,他点头。 “这场所谓的大势,即便再如何厉害,众多的一流势力也有保全之法吧,比起与神秀湖为敌,似乎自己保全更为稳妥。而为何,如今,大半个天下都要与神秀湖为敌?我想不明白。” “你试着反向思考。” 顾寒沅陡然惊颤,“是神秀湖要与大半个天下为敌!” “当年守林人一举破开儒释道三足鼎立的局势,将天下割分四方,搅乱了天下气运,引得许多一流、二流势力泯灭于时间长河之中。如今,没有人希望看到四方割分的局面,变成五方。” “神秀湖本属于儒家,比起五方割据,若神秀湖成长起来,应当也是儒家得利吧。” 东方珂笑了笑,笑得不太好看,“是啊,原本四方割据的局面,忽然变成一方突出。顾大星守,这是谁最不愿意看到的?” 顾寒沅眉目颤抖,“道家!” 东方珂看了看顾寒沅,“你日日夜夜观星参斗,本以为你思想已然腐朽,倒没想到,还是一点就通啊。” 顾寒沅叹气,“观星崖便是如此。” “神秀湖的争端本来只会是小打小闹,远远不及大半个天下参与其中,可如今成了现在的局面,定然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与其说是神秀湖在同大半个天下对抗,不如说是儒家在和道家对抗。” “不然为何这神秀湖由他李命来坐镇。” “如此见来,驼铃山陈放也在这里?” 东方珂点头,目露精光,“他一定在这里!” 顾寒沅目露不解,“其他势力会想不到自己成了陈放手下棋子吗?” 东方珂摇头,“他们可不是棋子。这像是官银洒落在地,一个人不敢去捡,十个人或许也不敢,但是一百个人,就敢有人去冒险,一千个人有不少人去冒险,若是一万个,便会争先恐后地去抢。神秀湖如今的局面便是官银落地。而陈放,就像是吼出‘快去抢啊’的一个人。他只不过是借势,要去压倒神秀湖的气运,而神秀湖气运的关键便在于千年一次的大潮。他不在乎那些官银,他只希望这些官银运不到目的地,损失了。” “也就是这次神秀湖大潮被阻止?” “大潮是天力,不可阻挡。要阻挡的是,指引母气的告灵仪式。神秀湖立足北国这么久,依靠着指引母气,天地气运的反哺,若是这指引母气不成功,天地气运将不会反哺,往后的一千年,神秀湖也就不会再有进步。这正是道家想看到的。” 顾寒沅朝北参祭坛望去,看到的除了陈缥缈的漫天星光以外,还有孤独立于祭坛中间,闭着眼,如同神祗一般的秦三月。 “这么重要的告灵仪式,为何由一个不明不白的人来进行?” 东方珂摇头,“这正是我最不明白的一点。”他眼中露出林深幽潭一般的光,“或许,这是关键点。是李命和陈放博弈,儒家和道家博弈的关键点!” 顾寒沅已然对身旁这个睿智无比的人敬佩不已,“那我们该怎么做?” 东方珂洒然一笑,轻松起来,“看戏就好。”他遥指星空,“这星空,难道不值得看看吗?”遥指立于剑上的公孙书南,“这位风姿绰约的女剑仙,不值得看看吗?” 顾寒沅点头,“多谢东方司守解惑。” “东方……” …… 陈缥缈浑身上下,连每一根头发都布着星辰。他像是深空中伟岸的巨人,俯视着神秀湖之众。 靠近祭坛的每一个人都化作了血泊中的一份,然后被星辰蒸发,彻底陨灭。没有人再敢靠近。 这就是陈缥缈? 这就是陈缥缈! 众人四下看去,视野所及之处,尽是陈缥缈的文阵。其间浩荡的文气如潮涌,化作星辰与霞光。 “诸君,神秀湖大潮,乃天地幸事,人间盛景。欣赏赞美与共,当与天下万万人齐乐。观之、参之、悟之皆可,神秀湖与众欢以相迎。但若心怀不轨,欲搅弄风雨——” 陈缥缈眼中绽放霞光,“休怪吾等使尽浑身解数,拉汝等下马!” 言语尽出,气势如潮。 藏于神秀湖各处的人皆是心中一颤,被陈缥缈那般视死如归的气势影响。他们是来抢夺母气,苟全己身于大势剧变的,不是来跟他陈缥缈同归于尽的。 四处定下身来,如同陷入寒潭。 秦三月居于祭坛中间,如置身于外,闭着眼。祭祀袍被无形的“气”荡漾着,四处浮动,像是起舞一般。 大潮从神秀湖上源源不断地冲刷而过,带着北海中心的咸腥、死寂气息,朝着北国以南的荒原而去。荒原那里没有隔离阵法,海水便直直地灌入,然后淹没。直至将荒原淹没一大半,潮水才会停下来,带鲸落完毕后,渐渐退去。这其间,由海水送来的自然母气,将在百家城上空的北参祭坛上,被秦三月牵引出来,再游走到整座天下。 被指引后的自然母气,已是归于天地,将再难被捕捉,所以,要得到自然母气,只能抢在被秦三月这位玄命司指引之前。 无疑的,秦三月成为了所有人都关注的焦点。比起陈缥缈、公孙书南以及其他还在暗处的神秀湖圣人来说,显然,秦三月才是最值得关注的。 看不见、甚至感受都十分困难的自然母气被圉围鲸推出来后,随同大潮来到这座天下。经过神秀湖的时候,被立于北参祭坛上的秦三月所吸引。渐渐地,有人发现,似乎不是秦三月在牵引自然母气,而是自然母气主动涌向秦三月,再被她指引去向天下各地。当这一情况,被愈来愈多的人知悉后,神秀湖再次陷入骚动中。 他们知道自然母气主动涌向秦三月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这次的告灵仪式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短,甚至短得多。以往的告灵仪式上,祭司指引母气,要以莫大的神通和道法去指引,消耗很大,速度却很慢,往往要十天半个月。而照现在看来,可能两天的时间,母气就要全部指引向天下各地。 此番一出,一些人再也按捺不住。 “山河万军,敢与星辰相迎!” 霸道的一句喝言响起,在神秀湖每一处冲撞,未有防备者、力弱气微者皆是被这道喝言震得生息动荡。 话落,众人再看去,便见处于星辰与大海之中的神秀湖涌起一条条长河,一座座大山,一列列斗甲如神的士兵。士兵皆举戟而向,朝着陈缥缈的漫天星辰。 “兵阵!” 有人一言道出,“如此兵阵,定是有着兵家圣人!” 举目皆惊。众人朝天上看去,赫然见到,一辆庞大的军马之车悬立在空,十六马齐齐排开,皆为黑马,鬃毛如幽火,双眼如游灯,气息冷峻、霸道,有横马直冲千军之势。军车之上,一身形壮硕,眉目方正,不怒自威之人坐着,以纵横四野,捭阖八方之姿。 “不倒山,褚文栋,以山河之阵!”那人大喝。 受其磅礴气势影响,十六马仰天嘶鸣。列军之营,皆是战旗招展、响鼓震震,如有风雷作势。 “兵家圣人,褚文栋!当年未成圣之时,受应国所雇,以四军,排山河阵,以霸道之势,破大耒王朝三十九军。此战被称为‘山河’,是应国成为大应王朝的关键战役,更是其成为应朝的伏笔之战,同时也是褚文栋封圣之战。战役结束后,其迎来圣人劫,他借战势,一鼓作气,直破圣人关,破关之时,一片山河之象降下,后世人称他为山河兵圣。” 巷道里,墨清河望着天上的军马之车说。几日过去,他长发更显乌黑,面容却更显衰竭,只是一对双眼奕奕有神,让他显得生机一片。 站在他旁边的是石修竹,与墨清河不同,他明明颇为年轻,却始终显得有气无力,没有神采,像是许久许久不曾休息。“陈缥缈立圣之时,百般精怪与灵物为其颂歌,那时为子夜,天上星辰都为其明亮三分。他以儒道立圣,后转而研究阵道,明晰文道之法,为读书人开辟了新天地,也是烁古震今的大人物啊。” “如今文阵与兵阵相对,高下如何?”墨清河问。 石修竹摇头,“过去了几千年,褚文栋立起不倒山,再未出尘,陈缥缈居于神秀湖,不为天下读书人颂歌。谁能知道,他们变化多少,又更盛几分?” 墨清河呼气,“那就看着吧。” 顶点 第三百一十七章 隐藏在杀机中的杀机 山河、神兵与星辰、深空的对抗,霸道与空缈的对抗。那像是不畏艰险与困苦的人类,在一次次磨难中成长,怀揣着爱与勇气,奋起高歌,挑战大地与天空。 在史记中,这或许会是值得去讴歌的一件事。但是在这里,在这神秀湖,是一场圣人神通、道法的对抗。 褚文栋坐在十六马军车中,挥斥方遒,以其精气神,凝聚出一尊庞大的法相,率领着黑压压一片的甲兵。霸道之势,震喝之言,无比的士气漫山之高。褚文栋的法相率军在前,手持着巨大的战戟,像是一尊敢与天试比高的霸王。 霸王之军,当星辰之力。 “陈缥缈,迎下这一战戟!” 褚文栋大喝,仅仅是声势,便让许多修为低下的人心肝俱裂,不敢直视。 他话语落罢,面前道法所化的万兵之数皆大喝,然后将手中长戟掷出。长戟所到之处,尽是刺破空气的尖啸。 万兵长戟同时掷出,如同星点寒芒,直冲着陈缥缈而去。随后,最前面的霸王法相也将长戟掷出,它的长戟随在万兵长戟之后,气势并不磅礴,甚至有些低调,像是普普通通地在前进。 陈缥缈神情未变,全白的须发被道法、神通以及灵气冲出身体裹挟的气势鼓动,四下招展,使其模样如同疯癫。他丝毫不在乎自己须发如何,眼黑消散,被明透的白色所替代。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没有什么霸气的喝叫,只是一声“陨”。 便只见四面八方涌来陨星雨,在空中燃烧,像是数不清的火球统一地洒向一个方向。单个陨星的火光或许并不亮眼,但是成千个,上万个,甚至数十上百万个汇聚在一起,便是让人无法直视的亮光,远比在仲夏天里,直望太阳的光亮。 万兵长戟与陨星雨在交点处碰撞。声音、冲击、错乱的灵气、散碎的神通、残破的道法、纵横交错的各色光亮,全部在其间,交织着,冲撞着。 “圣人斗法,乃寻常人不可以目所望。”书上记载着这样一句话。事实证明,此般话是有原因的。 绝大多数人根本看不到交点之处发生着什么,也没有能力去看。他们只知道,那里很亮,很响,很沉闷。至于里面到底是如何场景,他们不知道。 而在修为高深的人眼里,那里是一颗颗道法陨星在与一柄柄道法长戟的碰撞。 长戟穿破陨星,陨星砸碎长戟。数不清的这样的画面,在里面发生,汇聚在一起后,便是道法与道法的激烈碰撞。 而在那长戟与陨星碰撞之间,杀机涌现! 藏在百兵之后那一柄不动声响的霸王战戟,趁着陨星雨长戟厮杀激烈之际,猛然穿刺而过,带着金色的长尾,焚烧出一片焦黑的星辰,冲着那立于星空之下的陈缥缈而去。 在暗处观战的一众大人物见此,皆是惊诧,“霸王并非只会横冲直撞啊!”、“不愧是用兵之手!”、“霸王战戟过境,其余长戟皆是销陨,可见早有预谋!” 霸王战戟掠过,带走所有长戟的道法威势,凝聚在一起,刺向陈缥缈。 “危险!” 公孙书南见状,发丝陡然颤动起来。她举起长剑,化作虹光,破开一切阻拦,斩去。 陈缥缈眉头微皱,但并未有丝毫慌乱。他知道用兵的人,都不是什么鲁莽无脑之辈,已然将褚文栋这一手计算在内,但这以牺牲万兵,独尊霸王的杀敌方式,倒是第一次见到。 一出手就是杀招!他遥遥朝十六马军车上看去,只见褚文栋身形已然消失。 “将军不在营,兵阵如何立?”他有些不明白。 前有霸王战戟携万兵之力而立,后有将军褚文栋身影不见。陈缥缈思绪陡然转动起来,他降下文阵中的星辰,与霸王战戟对抗。与此同时,他绽放每一颗星辰的光芒,在四下之内快速搜寻褚文栋的身影。 正当那星辰要与霸王战戟碰撞在一起时,霸王战戟忽然折身,然后以更快的速度“逃离”。 见此,陈缥缈瞬间明白了,心中一阵剧颤。他立马向公孙书南传音,“保护祭坛!” 公孙书南听此,也知意,心中顾不得去震惊褚文栋这套中套,剑气掠出,将那十六马军车搅碎,冲破兵阵,直入文阵,朝那祭坛冲去。身形未至,湖然感觉上空一股压力,身下一道拖力,将她整个身体朝下压。 “这位女剑仙,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们的斗法吧。”从下面,传来一道颇为幽沉的声音。 公孙书南迅速捕捉到声音的主人,赫然发现,是一厚重黑袍裹身的女人,深重的,占据了几乎整个眼睛的眼黑表明她的身份。阴阳家缚罗殿第一周命,许楼苇 “许楼苇!胆敢!”公孙书南拧眉,大喝。 黑气不断在许楼苇身上涌动,然后攀附到公孙书南身上,将她整个人拖拽住。拖拽的不仅仅是身体,还有道法、神通、神魂以及法相。 “书南,好久没见,我这般想你,你不陪陪我吗?”许楼苇笑着说。 公孙书南眼神凝滞,“告灵仪式若是被阻,我定要你缚罗殿所有人沉尸北海!” 许楼苇拉下长袍的巾帽,一头及至脚踝的长发荡漾,“书南,你就那么厌我烦我吗?” 公孙书南再不言语,极力地挣脱束缚。只是挣脱束缚并不难,但关键是现在褚文栋身形未显,对那北参祭坛威胁极大,刻不容缓! 许楼苇身形浮动,长发荡漾,将公孙书南整个人裹住,与其交缠在一起。 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公孙书南当真是恨极了,“我真的会杀你的,不要逼我!” 许楼苇俯身在公孙书南肩头,“没关系。”说着,她将公孙书南缠得更紧。 远处,陈缥缈已然顾不得公孙书南这边,在文阵中每一处搜寻还未现身的褚文栋。那柄霸王战戟不断地四处游走,看上去毫无目的。 第五家玄定场,只剩高雅、范仲、陆修文在此。 陆修文见到外边的胶着情形,担忧地说:“褚文栋对祭坛的威胁太大了,光是他们两个怕是止不住。” 范仲闭着眼,点了点额头,说:“我们不能出去。” “还不行吗?” “一旦褚文栋的威胁大到一定程度,其他人都会按捺不住,我们要监视这部分人。” “说的也是。” “还有,陈缥缈和公孙书南的本事可远不止此。” 陆修文点头,他看向高雅,“高雅,届时,二等次的威胁者,就需要你率领各家子弟去抵抗了。” 高雅点头,“放心。” 范仲颇为忧虑,“我担心到时候战场会波及太大,对神秀湖造成太大影响。” 陆修文叹气,“大半个天下啊,难免。” “巅峰博弈,高处争斗,山腰的看戏,山脚的不知所畏。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是啊,历代的人都是如此,本不欲划分出三六九等,可是那些人偏往三六九等里面凑。” 范仲忧心道:“也不知长山先生那边如何了,他那里才是关键之处。” “长山先生要面对的,应该便是陈放、囚上、沉珂他们吧。佛家与西域妖族没有参与纷争。” “希望只是如此。希望。” 陆修文略微缓气,“倒是有一件值得欣慰的事。” “什么?” 陆修文看着祭坛中的秦三月,“那位玄命司啊,指引母气的本事可真不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快很多。难怪长山先生放心交给她。” “真是奇怪。瞧她似乎并非修为高深之人,为何能如此这般?你有对这种事了解过吗?” 陆修文摇头,“从未见到这般。即便是那次史上最快祭祀,也不及此。” “我记得,那次是巨子在做祭司。” “嗯,是的。可惜啊,那次过后,巨子就消失了。” 范仲闷声片刻,“云经纶来此,应该是为了夺得一丝母气,找寻巨子吧。” “大抵是这般了。” “唉,只希望,墨家不要因此式微了。” 陆修文点头,没再说话,将目光落在秦三月身上,陷入沉思。 范仲转过身对第五伏安说,“第五立人葬棺准备好了吗?” 第五伏安应声点头,“老祖丧葬事宜尽皆准备好,只待告灵结束。” 旁边的第五鸢尾迫切地上前,问询,“我家老祖要如何丧葬?” 范仲说:“与天地同葬!届时,你看着便是。” 第五鸢尾眼眶微张。她不明白与天地同葬是什么意思,想要问询,但见他们皆是眉露忧色,难以问出口,只得期待着一切顺利。 …… 百家城。 圣人之间的对峙往往瞬息便能决定局势。但是眼下,谁人也不敢定下局势。陈缥缈不着一丝遗漏地监视着北参祭坛周围,他没去理会那在文阵内四处窜动的霸王战戟,甚至将文阵缩小,更加全面地护住祭坛。 另一处,公孙书南已然被许楼苇束缚住。 许楼苇咯咯笑着,“书南,为了把你留在我身边,我可是没少费功夫啊。” 公孙书南神魂被缚,极力地留出一道神念观测外面的情况。她冷哼一声,“大缚罗网你都舍得拿出来,真不怕你缚罗殿这宝贝销陨于此啊。” 许楼苇双瞳中,眼黑不断扩张缩小,“没事的,这东西难得派上用场。我倒还担心啊,怕困不住你。” 公孙书南冷漠地看着她,“希望到时候我挣脱了,你跑得够快,不然,定要你成为我剑下亡魂,让众人看一场圣人血雨。” 许楼苇不作声,只是笑着,同公孙书南交缠在一起。 底下的大部分人,再难地方圣人斗法的威势,退出了百家城,甚至还不断地往神秀湖外退去,只敢在远处张望。能留在神秀湖和百家城里的,无一不是分神及其之上的修士。甚至许多的分神修士都颇为艰难。抵抗不住的人一走,整个百家城都显得颇为空荡。但彼此都一清二楚,能影响对抗的人还留在这里。 神秀湖上空,大潮之下,某一处,师染静静地悬立着,没有人注意到她,注意到了也只会当作一粒漂浮着的尘埃。师染将整个神秀湖每一寸土地都监视住了,不留分毫。她看着祭坛中的独自一人的秦三月,心中嘀咕,“正是熟悉的气息啊,跟那玄女好像。是后裔吗?转世应该不可能吧,毕竟身无命格的人没法转世。” 思来想去,都不明白,便不由得想到叶抚身上。她轻声嘀咕,“也不知那人去哪儿了,把学生独自丢在这里。” 她想了想,脸上浮笑,“去找那条小龙玩玩吧。” 念罢,身形消失在这里。 神秀湖,叶抚的洞天里。敖听心一大早上起来,发现洞天里只剩下井不停和墨香在下棋,墨香看上去很苦恼。 她不知道其他人去哪儿了,为什么都不叫上自己。闲着没事,一个人便悄悄地溜出了洞天。 到了大街上一看,才发现神秀湖已经变了天,头上不是天空,而是一片大海。而远处的空中,悬立着一座巨大的祭坛,三月姐姐在祭坛里面,看上去好漂亮,好神圣。她也想去,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去,就在远处望着。望着望着,忽然有看上去很厉害很厉害的人打架,似乎是因为祭坛里的三月姐姐。她很是着急,希望保护三月姐姐的人能够打赢。 直到某一刻,她忽然感觉到一道熟悉的气息,从天上的海水里飘过。 反应片刻后,她猛然知晓,那是自己三哥的气息!她这才发现,自己的三个,龙宫的三太子,那么久了都没找到,居然在今天,被天上的海水冲了出来。她化身为龙,朝天上的海水而去,循着三哥的气息,疯狂的游动。她要去把三哥从那海水里救出来! 当她临近隔离阵法,就要越如海水中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拦在她的面前,然后轻轻松松地将她打回人形,再从后颈拎起来。 那一刻,她懵了。 顶点 第三百一十八章 一剑斩魄,一剑斩心 秦三月闭着眼,如同一株桃树,立在祭坛中间。她身上涌动着的祭祀袍便像是桃树上繁盛的桃花。 即便是闭着眼,她依旧能够知道外面发生着什么。她知道,有许许多多气息强盛的人,在暗中窥伺,伺机而动,而他们的目标正是自己,或者说游走在自己身周,顺自己心意去往天下各地的自然母气。有人以夺取为目标,自然有人以保护胃目的。 感受着空荡荡,只有自己的祭坛,她不禁去想,老师到底去哪儿了,说好的会一直在自己身后呢?为什么离去也不和自己说一声,是要考验自己能不能独立完成这场仪式吗? 秦三月目光并不长远,也并不锐利,她无法知道对峙的双方谁会胜利,而自己将会面对什么。但她清楚,自己是玄命司,是这场告灵仪式的祭司,正在进行着老师给自己的“功课”。她觉得这是一份功课。以往的每次功课里,她总是能做到最好,从叶抚那里收获笑容与表扬,而这次,同样的,她依旧想从他那里得到表扬。 努力着,去感受身边的每一缕气息,这些影响着天下生息循环交互的气息。 大潮从隔离阵法上不断越过,淤泥、尸骨、海草、游鱼,许许多多的东西混杂在里面,就像真的头上是一片海。蕴含在这些海水中的自然母气,本是要到大潮尽头,然后再浸入这座天下的,但是有告灵仪式的存在,祭坛上的玄命司吸引了它们。然后,它们再遵循玄命司的意志,前往各地,成为天地的一份子。 这样的过程持续着。 直到某一刻,一柄卷着流星火焰一般的战戟冲了过来,然后霸道的气息从祭坛四面八方浮起,瞬间将整个祭坛包裹。房屋一般大的人头从祭坛下升起,接着一只巨大的手按在祭坛上面,拍打其灰尘一般的雾气。巨手按在祭坛上的一瞬间,祭坛八面十六方旗上的符文蠕动起来,如同几万只蜘蛛,以着可怖的速度瞬间结成网,将整个祭坛网住。 那巨大的头颅和巨大的手掌正是消失的褚文栋,在底下百家城的人眼里,便是一副巨人攀爬空中祭坛的震撼场面。 “喝!” 随着褚文栋一声大喝,霸王战戟落在他手中,然后他扬手朝祭坛表面的巨网挥去。 这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不过,这一转瞬,足够陈缥缈去反应了。 陈缥缈丝毫不迟疑,手一招,一本无字的、泛光的陈旧大书落在他手中。大书的光照耀整个文阵。他丝毫不做多想,当即蹦碎整个文阵。 星空文阵的蹦碎,看上去就像是夜空变成一个结冰的湖面,然后被人一脚踩下去,嘶嘶地浮现密密麻麻的蛛网般的裂缝,然后裂缝不断扩大,知道每一道碎片相互之间彻底断开联系。然后,便如烟花,哗地一下,绽放! 文阵蹦碎逃逸的灵气和道法被陈缥缈聚拢,化作长矛,从上而下,将褚文栋的巨大身体贯穿。从头顶,到股间,猛地扎穿。 褚文栋挥舞战戟的手一下子顿住,他那铜铃般的眼睛怔住,朝一边看去,看着那柄由道法所化的霸王战戟寸寸崩碎,崩碎后的道法迅速逃逸。然后,一串血花拌着白花从脑顶喷射而出。 多大的身体,喷多少的血。 得以陈缥缈那文阵长矛,众人看到了一座血瀑布。哗啦啦地从褚文栋的身上淌下,滚滚而落,坠入百家城的街道上,还呼呼地冒着热气。褚文栋眼中神采迅速敛去,抓在祭坛上的那只手被巨网切割成一块块大肉块,然后被蒸发。他庞大的身躯从祭坛上滑落,坠落在百家城中,砸平一片。百家城的建筑都是特殊材质,十分坚硬,可再坚硬,也抵不住圣人坠落。 在坠地的一瞬间,巨型褚文栋的眉心破开,血肉凝聚成正常大小的褚文栋,迅速消失在这里。 陈缥缈自然看得到。堂堂一尊成名许久的圣人,哪可能轻易地被杀死。看着褚文栋被一矛贯穿,但他损失的只是庞大的精血肉气罢了,精血肉气这种东西,对圣人而言,只要时间够就能修得回来。真正损失惨重、受挫凶狠的是那霸王战戟蹦碎了,那意味着褚文栋的大道受到重创。大道上的重创,可不是时间能弥补得回来的。 陈缥缈见此,没有选择追杀到底,那完全不值当。 “以一座文阵,换了褚文栋打扮的精血肉气和大道。陈缥缈,狠啊!”顾寒沅看着那血瀑布,和依旧横立长空的陈缥缈说。 东方珂说:“现在看来,陈缥缈的本事要超出我们预料不少。” “天下大道就那般,凭什么他陈缥缈成长得那么快?这神秀湖的气运,当真能将一个人升华吗?”顾寒沅很是不解。 东方珂默不作声,微微低着头,思考着什么。顾寒沅见状,没追问,他现在在心里再次确定,这次大潮,自己只能当旁观者,不能入局,现在的局势太过扑朔迷离了。 空中相较之显得颇为低调的大缚罗网中,公孙书南冷声道:“褚文栋已经败逃,你还要同我争执吗?” 许楼苇吸了吸公孙书南身上的味道,笑着说:“或许,我只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你身上的味道让我作呕!” “也不臭的嘛。”许楼苇弯起眉毛。 公孙书南冷眼看着她,“许楼苇,你在用你的命和我开玩笑。” “命就这一条,迟早都要没,给你也不亏。” 公孙书南眼中霞光闪过,身上的温度开始剧烈增加,如同一座铜炉。她的神魂一步从紫府跨出来,缥缈虚幻的身影逃出这大缚罗网。 许楼苇见此,大惊,“你疯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敢分离神魂!” 公孙书南身体里尚存一丝神念,“有什么是我公孙书南不敢做的。” “你就不怕别人集中攻击你的神魂吗!没有身体庇佑,神魂脆弱得等同于纸!”许楼苇眼中恨恨,“这大潮就那么值得你守护吗!蠢货!拘束在这里四千多年,你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难道不明白吗!” “神秀湖是我的归宿。” “神秀湖本就是神陨之地,你们做做再多,也无法改变天下!天下始终会走向那个地步的!扎根在这里,你一辈子也走不掉了,永世都要成为滋养这里的肥料!肥料你懂吗!”许楼苇怒吼着。 公孙书南扯了扯嘴角,“老娘愿意。” 许楼苇哑口无言,只感觉说了那么多全都白费了,苦涩与恨意交织在一起。“你够了。” 公孙书南的神魂分离出去后,立马被暗中窥伺的人所发现。 斩掉她的神魂,意味着断掉公孙书南这一助臂。他们不约而同地地意识到这一点。远处的陈缥缈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无法前去帮助公孙书南,暗中不知多少人窥伺这祭坛,他必须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玄定场的几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心中难免焦灼,去帮忙,意味着失去对峙权,但坐视不理,意味着可能会失去公孙书南。 一道幽芒从南边升起,化作灰箭,迅速朝公孙书南的虚幻神魂射来。同一时间,两道不同的气势,分东西两方,朝北参祭坛涌起。 南边,是中州枯烜门的老祖宗何络尐,掌一柄神弓,箭无虚发,出必伤人;东边,是墨海落剑剑宗宗主尉迟善,剑仙之身,立墨海之巅;西边是墨海定剑剑宗袁析,执巨剑,可有开山之势。三大圣人齐齐动身,割破空气,抽走周围的大半灵气,灵气倒灌结成飓风,将那巨型褚文栋的尸体割出一道又一道伤口,血、骨头、内脏哗哗而下,骇然一副尸山骨海。 感受着那何络尐的灰箭尖锐无比的、几乎要穿透意识的锋芒,许楼苇朝着公孙书南怒吼着:“混蛋,我不会帮你的!我不会的!” 公孙书南笑了笑,俯身在许楼苇耳边,“我会杀了你的。快逃。” 许楼苇陡然大惊,“你要做什么!” 公孙书南手中握着的那把长剑颤动哀鸣起来,然后她放手,长剑陡然将大缚罗网斩出一道缺口,冲向外面,被那神魂虚影捏在手中。大缚罗网内的公孙书南说:“我曾练两剑,一剑斩心,一剑斩魄。所以,你快逃。” 许楼苇微微张着嘴,双瞳中的眼黑趋于正常,不可置信地看着公孙书南。只看着面前的公孙书南一身精气和道法被剥离出来,涌入外面的神魂当中,刹那之间她便白了发。 外面,她的神魂绽放光芒,手中的长剑不断哀鸣,然后,她举剑斩出。如水花炸裂,涟漪荡开,整个神秀湖,在她一剑之下。 一剑斩魄,叫那穿刺而来的灰箭崩碎成尘埃;叫那许楼苇的大缚罗网断成无数丝缕,一头及至脚踝的长发断了一半;叫那枯烜门的老祖宗何络尐皮肤寸寸皲裂,直冒血花;叫那落剑剑宗尉迟善停下身形,举剑迎接,剑折的下场;叫那定剑剑宗袁析巨剑化作碎片,双眼断成两半。 城中,数不清的保护罩和法宝涌现,用以抵挡这一剑。 公孙书南虚弱地倒在许楼苇身上,“第二剑你扛不住,快逃。” 许楼苇将她紧紧抱住。 公孙书南的神魂面无神情,举剑再次斩出。这一次,没有毁天灭地的气势,更没有血光乍现,像是平常的一剑。剑出,手中长剑停下哀鸣,黯淡无光。 这一剑,斩的是心。一剑斩在城中人的神魂上、修为上、神通上、大道上,甚至是意识和情感上。一剑,斩断了许楼苇的大道,她离得最近;斩断了何络尐的箭法神通,让他双手再握不住手中神弓;斩断了尉迟善的剑意,让他出剑再无“无影无踪”;斩断了袁析的剑势,让他空手握巨剑,再无一点气势。斩断了城中入局的一大片人的道基,叫分神境的人以后再难看到洞虚的大门;叫洞虚境的人神魂横断,从此止步;叫合体境的人道法难以大乘;叫大乘境的人难窥大道玄机;叫渡劫境的人圣人路平添波澜;叫那些已然成圣的人泯灭一道神通。 第三百一十九章 我也是一名教书先生 公孙书南两剑,将城中入局人中大多数人的前途直接斩断,即便是那些圣人,也斩掉了他们一些实力。 这是对对抗者极大程度上的削弱。但公孙书南要的不是这些,她要的是让那些入局的贪婪者们恐惧,要他们畏手畏脚,要他们时时刻刻地方着神秀湖的反手。 她在许楼苇怀里,看了一眼百家城,看到了一片绝望、一片恐惧、一片慌张、一片震惊、一片忧虑。她身上没有力气,不得不靠许楼苇搀扶着。她问:“我公孙书南千年不曾出剑,出的这两剑,可还过得去?” 许楼苇痛苦着,“别说了,别说了……”。 两剑斩在入局者身上,同时也斩在了公孙书南她自己身上。一剑让她命格破碎,一剑让她大道溃散。 城中,鸦雀无声。他们知道公孙书南厉害,但没想到她那么狠。 “你……为什么……不逃……”公孙书南虚弱地问。 许楼苇摇头,眼角落泪。 “圣人……不可落泪。” “我大道已断,不再是圣人。” 公孙书南面色愈发苍白,不断有皱纹攀附上去。支离破碎的神魂默不作声,提着黯淡无光的长剑,走到公孙书南身旁,将她从许楼苇怀里抱起。神魂脱离了主人,便只是一道意识。 公孙书南在她神魂的怀里,问:“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许楼苇抿着嘴,眼中满是哀伤,半晌后,她说:“我在想,要是破坏里告灵仪式,你是不是就不会再留在神秀湖了。” 公孙书南错愕地看着她,片刻后,洒然一笑。 神魂抱着她,转身离去。 公孙书南轻声说:“有缘,我们再相见。” 神魂从空中,一步步地走着,没有人再敢去阻拦。他们不知道这个疯狂的女人还有着什么杀招,由着她的神魂抱着她,从空中走到城中,从城中走到第五家的玄定场。 她闭着眼,没有再睁开。 神魂将她送到玄定场后,消失不见,唯独那把没有光彩的长剑留在她身边。 范仲一声叹息,“公孙书南,命有所安。”他拂袖,一片灵气落下,将公孙书南护在其中。 “大道破碎,再无传承。命格破碎,再无来生。”陆修文眼中浮起哀伤。 即便从来都是那副过分认真表情的高雅,都悲戚地说:“命有所安……” 第五伏安弓腰沉声说:“公孙老祖,命有所安。” 这么短的时间里,再次见证自己尊敬的一位老祖死去,第五鸢尾难以止住泪水,颤抖着说:“公孙老祖,命有所安。”她想着公孙书南命格破碎,再无来生,便更是伤心痛苦,悲切难已,独自一人到角落去蹲着抽泣。 百家城,依旧是鸦雀无声,没有人想多说什么,各自在各自的情绪里难以自拔。 公孙书南以生命,削弱了入局者的实力,关键的是,她震慑住大部分的入局者,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毕竟,那何络尐、尉迟善和袁析,以及一干入局者的下场摆在那里,没人想母气还没看到,就落得一身不可挽回的损失。要是神秀湖那些人真的发疯了,一个二个地都用命来阻拦,还真没人挡得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场争斗也是一场赌局,神秀湖众人赌入局者不敢轻举妄当,入局者赌神秀湖不敢轻易舍命相搏。脾气最火爆的公孙书南敢舍命,不代表其他人敢,毕竟修炼了几千年,修得一身本事了。大多数还是活得越久越怕死。 陈缥缈悬立在祭坛前面,俯瞰百家城,一动也不动。公孙书南殒命,他也很伤心,也想回到玄定场看她一眼,但是,越是这个时候,他越是不能动。只有他站在这儿,看着他们,他们才不敢动。若此刻离去,公孙书南所作所为就白费了。他很清楚,削减入局者的实力不是关键,震慑住他们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才是关键。都是圣人,都是那个层次的人,只有表现出“大无畏”、“敢拼命”的态度,才能震得住他们。 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拖得越久,告灵仪式便越趋于成功。 城中,某处。云经纶抚着眉心,他被公孙书南的心剑斩去了一道神通,“没想到,公孙书南她真的敢死啊!” 符锦实力不如云经纶,遭难更重,此刻他面色颇为沉重。那道心剑直接将他道法削了定,让他证道路更为难走。“入局者,应当都被她那一剑影响了吧。” 云经纶点头,“绝大部分人没法幸免,最起码,跟我一个层次的无法幸免。” “我在想,若是她那一剑全力斩向一个人的话……” 云经纶看了他一眼,沉重地说:“如果是我中了她全力一剑,即便我全力防御,也将被她斩死。死得彻彻底底,不剩前世,不剩来生。” 符锦吸了口冷气,不敢去想若是自己中剑会如何。 “剑修杀伐之力本就数一数二,何况是她修了心剑的公孙书南。只能庆幸她公孙书南没有修成大剑仙,只是剑仙。若是修成大剑仙……” “会怎样?” 云经纶说:“如果是大剑仙,一道心剑,会把我们全部斩回练气境。” “大剑仙如此恐怖?” 云经纶点头:“恐怖的代价就是,四千年过去了,天底下还是只有一位大剑仙。” 符锦明晰,大叹一口气,眼中充满忧虑。 云经纶知道他在想什么,闷声说:“放心吧,这场告灵仪式,成不了的。” 符锦没有点头,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不太安定。偏头看着地上的雪,白惨惨一片。 …… 许楼苇目送公孙书南的神魂将公孙书南带走后,便离去了。她没有回去,而是独自一人离开了百家城。 北国境内,被大潮覆盖了完完全全,处处都是昏暗一片,抬头便是大海。她北上,顺着神秀湖北边的湖道,黯然前进着。走到某一处,她回头,望了一眼北参祭坛,然后转身,将一头长发削去。 她为了庇护公孙书南的躯体,硬抗了两剑。第一剑有大缚罗网替她抵挡,只是断了一截头发,第二剑,她根本没有去抵挡,任由那一剑斩断自己的大道。 大道已断,如今,她再难前进一分。 走在雪地中,纵使她万般修为,此刻也觉得寒冷和疲惫。 埋头走着,她也不知去向,就想这么走着,似乎一直走下去,就能忘记一些事。 “你要去哪里?我送你一程。”忽然,一道声音叫住她。 是从前面传来的,她便抬起头,朝前面看去。那里,站着一个男人,偏瘦,头发不长,刚够到下巴,脸上须发有些凌乱,穿着一身不常见的衣袍。 许楼苇望着他,问:“你是谁?”她有些警惕。 “我是一名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许楼苇皱眉说:“能出现在这里的,都不是普通人。” 他笑道:“我们其实都是普通人。” “你有什么目的?” 他没有回答,反问:“你跟公孙书南关系很好?” 许楼苇此刻很是敏感,听见“公孙书南”这个名字,便禁不住寒气直冒,“你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他依旧没有回答,说着,“公孙书南大道崩碎,命格破碎。意味着她没法转世,不再有来生。彻底死了。” “你住口!”此刻的许楼苇哪里有圣人的模样,眼中满是愤恨。 “看样子,你跟她关系不好。” 许楼苇扬手,铺天盖地的气息席卷而去,冲其一大片雪。她大口喘息着,似乎很疲惫,似乎很愤怒。 雪落定后,他依旧站在那里。“我只是想知道,你对公孙书南的态度。”他说。 许楼苇顿住,呢喃着问:“你到底是谁?” 那人笑着说:“我叫叶抚。” “叶抚……是谁?” “一个教书先生。” 许楼苇眼神恍惚,下意识地说:“书南曾经也是教书先生。” “你是她的学生。”这句话,没有疑问,是陈述的。 许楼苇抬起头,震惊道:“你怎么知道!” 他说:“你身上留着她的书卷气。做先生的,对书卷气很敏感。” 这个不像理由的理由,让这个情绪几近崩溃的女人模模糊糊地相信了。她心中压抑着的弦断开,心声便禁不住流露出来,“我是她的学生。是的,我是她的学生。” “她来神秀湖的决定,让你很不满。” 许楼苇苦笑,“何止不满,甚至和她断绝了关系。最后,我到了阴阳家做缚罗殿的周命,她在神秀湖立了公孙家。四千年过去,我们再相见……” “已是永别。” 许楼苇眼眶泛红,咬牙看着他。她觉得这个人很没人情味儿。 他没有去探究许楼苇和公孙书南之间的细节,问道:“你觉得公孙书南是一个怎样的人?” “倔强,莽撞,不怕死。” “她的确不怕死。” “但她人是好的。” “好在哪儿?” “我觉得好便是好。”许楼苇蹙着眉。 他笑着说:“我也觉得她很好。” 许楼苇想叹气,但哀伤止住了她,一口气也叹不出来。她问:“你要去百家城?” “嗯。” “要入局?” “算是吧。” 许楼苇说:“你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我无法去干涉。我只想和你说,不要做了别人的棋子便是。” 他笑道:“多谢提醒。” “走吧,走吧。”许楼苇说着,迈步。 “你要去哪儿?”他问。 “谁知道呢。” “没地方去的话,去中州,东胜国。” 许楼苇回过头,皱眉问:“我为什么要去那里?” 他笑着说:“去了你就知道。” 说完,他身形陡然消失不见。 许楼苇愣住了,她没有感觉到丝毫气息的波动,那个叫“叶抚”的人不见,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就好像他从来没出现在这里过。她顿着许久,不禁自问:“我为什么要去东胜国?” 她不知道,但她本就没有目的地,这个疑惑在心里升起后,便禁不住想去看看了。 东胜国?那里有什么呢?她遥遥地朝西边看去,看到的是厚重的雾气,在那雾气之后的远处,是中州。 …… 他立在雪中,看着手中的荧光点点,喃喃自语:“不会有下次了。” 说着,他将手中的荧光点点洒向天边。 他迈步走着,独自在没有大雪的雪地里。 想着,自己是被什么所动容的呢?是斩出那一剑时的视死如归吗? 或许吧。 每个人都会因为某些事触及心弦,他也不例外。 只是,不论万般动容,过后,也还有着自己的事要去做。他要去给等他已久的人道歉,那人是他的学生。 先生给学生道歉。 想了想,他不禁笑出了声。 …… “以前,你在讲台上讲课,我在讲台下打瞌睡。 中间隔着一句‘先生’。 那时, 思念是一篇书页,上面写着, ‘公孙先生天下第一’。 后来,你在东边唱歌,我在中间看星星。 中间隔着一句‘立场’ 那时, 思念是一段时间,上面写着, ‘一千年,又一千年,再一千年,还有一千年’。 最后,我在讲台上讲课,你在讲台下打瞌睡。 中间隔着一句‘过往’。 这时, 思念是一个故事,上面写着, ‘以前你教我读书做人,现在我教你读书做人’” 顶点 第三百二十章 神念雨 有些狼藉。不安定的气氛在百家城中流窜。 从外面的湖道,到了百家城的北城门后,叶抚稍稍立足,看着那写着“百家城”的城门牌匾。他又转过头,看向自己走过的雪地,留着一串脚印。 他小声嘀咕,“练剑的都是榆木脑袋。” 然后,他走进百家城。四下看去,皆是空荡荡的一片,即便天空中那祭坛再如何壮美,也没有人立足在大街上去欣赏。却在昨日,这里还是一副热闹之景。 空气除了湿冷以外,还夹杂着些许、淡淡的血腥气息。 叶抚看了一眼祭坛,正要朝着城中心走去,忽地又顿了一下,脸上浮现起一些歉意。然后,他折射,沿着北城区另一条街走去,没有向着城中心。 一路过去,所见的大部分建筑都是紧闭了门。叶抚能够感觉到,有不少人藏匿在暗中,他知道,他们不是不愿出来,而是不敢出来。能够直面争端的终究是少数人,大多数人还是只能跟在少数人后面,试着能不能碰上个机缘,捡一份漏,少数人不出面,他们便只能蛰伏蜷缩。 走到某处街道,叶抚顿足。他嗅了嗅,弥漫在空气中的,除了冷气、血气以外,还有一点酒气。他折身进去,越是望着里面,酒气便越是浓郁。直到某一处,他停下来,看去,一个并不大的小酒馆还开着,与周围紧闭门户的店铺格格不入。从小酒馆里,传出浓郁的酒香,以及熟悉的气息。 叶抚迈步走了进去。酒馆外面看着不大,里面同样如此。没有小二招呼,只有穿着朴素的老板娘在柜台那里发呆。里面只有两位客人,在角落里,看上去,其中一个已经醉了。 他看了一眼,然后走进去。 老板娘说:“酒卖完了。” 叶抚看了一眼放在酒槽上的数十坛还未开封的酒,然后说:“我来找人。” 老板娘回过神来,上下打量他一番,然后目光看向角落,示意他店里只有那两位客人。 叶抚点头,然后问:“别家都关了门,你不关吗?” 老板娘笑着说:“人总要吃饭的。” “开着门,也不会有生意的。” 她继续笑着,“那两位姑娘不就是客人吗?若是我关着门,岂不是就错过了?” “但是,冒着危险赌可能的生意,似乎不太值当。” “值不值当,要看客人会喝多少酒,打赏多少酒钱啊。” 叶抚笑道:“希望你能赚个盆满钵满。” 老板娘也跟着笑,“借客人吉言。” 叶抚说完,便迈开步伐,直直地走到角落里。看着眼前这一个醉的不成样子,一个也是升起醺意的两人,以及两个东倒西歪的酒坛子,他开口问:“喝够了吗?” 温早见睁着眼,稍显迷离,看到叶抚后,煞地酒醒了,连忙站起来,“叶先生!” 醉的不成样子的,自然是曲红绡。她脸上一片陀红,睫毛不住地颤抖着,睁着迷离不堪的醉眼,看着叶抚,也只看到一片模糊不清的虚样。她醉了,的的确确是醉了,醉的意识都快消散。但她还是认出来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先生。只是,即便认出来是先生,表现得也根本不是平时里稳重的她。她轻飘飘地站起来,很是不稳当,憨笑着喊:“先生呀。” 叶抚沉沉地呼出口气,问:“还要喝吗?” 温早见感觉到叶抚态度跟平常不一样,在一旁有些紧张,怕他生气责难,“叶先生,是我带——” 叶抚扬手打断她,“不用替她担责。” “叶先生……”温早见不知如何是好,她不想曲红绡因此被叶抚责骂。 曲红绡意识依旧未有清明,跌跌撞撞地绕过来,绕到叶抚面前。她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想要认错,一埋头,身体却不稳,脑袋直愣愣地撞在叶抚的肚子上,然后软哒哒地跌在地上。 叶抚看了一眼温早见,然后说:“把她背上。” 然后,转身便走。 温早见连忙将曲红绡扶起来,背在背上,跟上叶抚的步伐。 老板娘笑眯眯地看着,见叶抚过来,便开口说:“酒钱一共三十二枚下品灵石。” 叶抚衣袖一挥,莹莹作光的灵石便铺在柜台上。 “客人慢走!” 叶抚走到门口,停下来,对着老板娘说:“早点关门吧。” “好嘞!”老板娘叫道。 出了酒馆,叶抚对温早见说:“把她送回去。” 说完,转身大步离去。从头到尾,没给温早见一句话的时间。 望着叶抚的背影,温早见苦戚戚地嘀咕,“早知道刚才不应该让她以凡人之躯喝酒。” “呀!”背后,曲红绡眯眼,忽然叫了一声,吓了温早见一跳。她忙问:“怎么了!” 曲红绡伸出一只手,朝着远处叶抚离去的地方,似乎要把他抓回来,“先生,不要走……” 她醉气熏熏的话语让温早见认定她是在说醉话,连声安抚:“我们回去吧,回去就能见到先生了。”正说着,忽然她感觉脖子上传来一点痛感。 温早见微微偏头看去,只见曲红绡闭着眼,张嘴咬在她的肩膀上。然后,那一瞬间,疼痛的感觉化作热潮,席遍她全身,心一下子就扑腾地跳得飞快,面罩下的脸涌起红意,像是喝得更醉。她心虚地左右张望,然后小声说:“快停下来,不准咬了。” 曲红绡稀里糊涂地,哪里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咬着什么了,紧紧不放。 温早见背着曲红绡,边走边妥协似地说:“好吧,就只准咬一小会儿啊。” 走着走着,她又说:“再一会儿啊,再一会儿我就真的生气了。” “我要生气了……” “我真的要生气啦!” “算了。” 待她们走后,过了一会儿,又一位客人来到酒馆,牵着一头驴,驴上驮着一位气息微弱的姑娘。 …… 秦三月睁开眼,从祭坛上看向下面。巨型褚文栋残破不堪的尸体摆在那里,血流了一片,没人去收拾,没人敢去收拾,像是人间地狱。她看着,没有觉得任何不适,平淡地看着。饥荒年代里,她曾见过尸体堆成的小山。她知道,那人是为了抢夺母气而死。 看罢,她抬头,望向一片空寂的地方,那里残留着一些气息和剑意。她感受着那道气息,心中涌起一些哀伤。她知道,那道气息的主人是为保护母气而死。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何登上祭坛前,老师对自己说“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要害怕”。 她在心里呼喊,“老师,你在哪儿。我有些害怕。” 她不怕死人,不怕死很多人,只怕,有人为她而死。 看着依旧悬立在那里的陈缥缈,秦三月没法做什么,她只能尽可能地做好自己玄命司的职责,然后为他祈愿,愿他不要死去。 念罢,她再次闭上眼。似乎被她的情感所影响,母气来得更快了,走得更快了。她的祭祀袍浮动得更加厉害,里面像是灌满了风。 藏在暗处的人,看到这样的场景,心里禁不住急切起来。 陈缥缈也感受到了身后玄命司的情况,发觉她指引母气的速度更快,不禁将眉头定得更紧,站得更直。 入局者们很清楚,总要有人出手去打破僵局的,不能由着母气被这般指引到天下各地,若是那样的话,来这神秀湖就显得很是愚蠢,如今,已然被那公孙书南斩去了或大或小的一部分实力,不能再空手而归。 而现在,问题在于,如何出手?谁来出手? 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出头鸟最为扎眼。他们都不想当出头鸟,想在纷乱之中浑水摸鱼,想不出一丝力,不去一份损失,便能得到想要的。每个人都是这样想的,但是他们都不是固执的蠢货,知道那不可能。 率先出手的老乞丐、褚文栋、何络尐、尉迟善和袁析,下场是怎么样的,他们都看得见,那掌局的陈缥缈丝毫未损,即便是那公孙书南舍了命,也是撕掉大半的入局者的一片心头肉才退场的。而如今,被公孙书南削减了实力的他们,更是谨慎,更是不敢轻易出手。 每个人都谨慎,都暗中窥伺,造成的局面便是不断的僵持。而越是僵持,对他们就越是不利。但即便是这样,僵局也很难打破。 某一刻,一片神念雨忽然不知从哪里降落而来,气状的大雨凭空降落,在城中冲刷,没有任何雨水和雾气,就像是结成雨的形状的气。这些气冲进每一个入局者的脑海之中。然后,他们不约而同地陷入震惊与思索当中。 陈缥缈立于高处,将这些看得清清楚楚,见此,他眉头浮现丝毫忧虑。与此同时,玄定场的几人也都发现了那一场神念雨,以及变化着的入局者们。 范仲传音道:“纵横联合!” 陈缥缈回道:“我知道。只是,不知是谁降下的神念雨。” 他们其实很明白,这单单一阵神念雨没有什么大不了,关键的是,这阵神念雨向每个入局者传达了神念。而不出意外的话,这神念是用来联合他们的。 最初的入局者都是相互独立分散的,他们人很多,力量很强大,但分散得很。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又因为怀揣着不同的想法,也不知别的哪些人是入局者,别的入局者又是什么想法,他们相互之间不知道对方是如何想的,也不知道对方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所以难以联合起来。纵使力量强大,但难以使到一块去,而神秀湖一方,目的很明确统一,所以才造成如此僵持的局面。 而这时,一阵神念雨降下,让他们相互之间建立起联系,每个人之间都建立了联系。他们既然敢来争夺母气,那便都不是庸人,思绪意识迅依靠神念雨,迅速流动和融合,很快便达成统一意见。 从相互联系起来,到达成统一意见,只用了三息时间。 陈缥缈早料到会有神念雨降下,让入局者门联合在一起。因为早有预料,他并不忧虑于此,忧虑的是,这场神念雨是谁降下的。 “能降下神念雨的都是极其厉害之辈,寻常圣人可没这本事。”陆修文传音说。 陈缥缈皱着眉,“会是谁呢?陈放?两个大桼?还是谁?” “不知道。” 他们都不知道,也没时间去了解,因为接下来,要迎接的是,大部分,甚至所有入局者的攻势! 顶点 第三百二十一章 要站着把血流干! 叶抚望着天,天上下着哗啦啦的大雨,但是这些雨淋不湿头发,也不会在雪地上留下任何痕迹。 “这里留一处麻烦,那里留一处麻烦。”他扶额,“当真是一点都不让人省心啊。” 叹罢,他抬起手,向前抓去。 …… 百家城某一处。一个房间里,师染单手撑着头,坐在主位可躺可坐的大椅上,头发垂在一边,顺着肩头比作瀑布的样子。她的面貌是颇为柔和的,只不过常常被那为王的霸道气势影响,所以看上去很霸道。此刻,她收敛起霸道的气势,即便坐姿依旧是霸气的坐姿,但柔和的样子做不得假。 可即便她看上去再温柔,蜷缩在底下的敖听心依旧在瑟瑟发抖。她对于师染的害怕,不仅仅是血脉和灵魂上的压制,还有一次次惊吓遭遇所留的影响。她蜷缩着,不敢去看师染,不断地在心里念叨,“不要吃我……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喂。” “啊!不要吃我!”敖听心惊觉而起,快步往后退缩,缩在门上,不敢动弹。 师染见此,笑了起来,“你这是何必呢。” 敖听心颤巍巍地说:“你,你要吃我,我……我当然害怕。” 师染笑问:“我不吃你,你是不是就不害怕了呢?” 敖听心小脑袋晃个不停。 “那好,我不吃你了。你过来,坐到我身边来。” 敖听心小脑袋继续晃个不停。 师染吓道:“你不过来,我就吃了你!” 敖听心浑身一颤,然后内心开始了激烈的挣扎。她肯定是不想要过去的,但是怕师染真的吃了她,过去的话,似乎又是自投罗网。 见她未动,师染调笑道:“要不,我过去你那边?” 敖听心一阵激灵,“不不不!我来我来!” 被吓得丢了分寸,她连忙迈开步伐,蹬蹬蹬地朝师染走过去。 师染笑弯了眉毛,眼睛满是“有趣”。 然而,就在敖听心一步跨到师染面前时,她背后忽然伸出来一只手,将她衣领抓住,然后提起来,消失在这里。 师染见此,愣了片刻,然后面色立马变得寡淡如水,“真没意思,让人玩玩都不行。” 说着,她站起来,颇为懒散地撑了个懒腰,纤细的身段装在宽大的衣袍底下。然后,她眼神一凝,霸道的气势席卷而出。 她望向远方,“该做正事了。” …… 敖听心茫然地看着面前,看到的是一片雪。从茫然中醒过来后,她感觉到自己胸膛很紧,很显然,自己又被人从背后拎了起来。 她甚至没有回头去看是谁,就两只手捂着脸,痛苦地说: “为什么你们总是喜欢这样!” 叶抚将她放下来,然后说:“不是和你说不要乱跑吗。” 敖听心回头,看着是叶抚,紧张与不安立马消散。她委屈巴巴地抱住叶抚的大腿,“我只是出门透个气而已,就被抓走了。” 叶抚揉了揉她额头的小角,“只是透气?” 敖听心缩了缩脑袋,然后忽然想起什么,急切地说:“先生先生,我找到我三哥了!” 叶抚问:“在哪?” 敖听心指着头上的大海说:“我在上面的海水里感觉到了他,但是正想去找他,就被那个坏女人抓走了。” 叶抚看了看头上的大潮,然后说:“那你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到你三哥了。” 敖听心紧张地问:“为什么?” 叶抚笑着说,“因为,他肯定会被冲到南方去的。” “南方?” 敖听心并不明白南方是个什么概念,便问:“那他有危险吗?” 叶抚摇头说:“放心吧,他很安全。” “真的?” “真的。” “真的是真的?” “真的是真的。” “真——” “是真的。我们走吧。” 说着,叶抚牵着敖听心的手,继续前行。 …… 百家城,北参祭坛之下。 一场神念雨,让众多入局者达成共识。他们此刻都清醒地认识到,每滞留一刻,母气便少一缕。也都清醒地意识到,他们的目的都是那祭坛,祭坛里的玄命司,玄命司身周的自然母气。 而当他们清醒后,气息开始凝聚,向着北参祭坛。 第五家玄定场,范仲凝眉,“陆修文,自下!” “好!”陆修文立答。 “高雅,自定!” 高雅应声点头。 范仲回过头,遥遥看去,看向莫家的方向,在心里默念,“老家伙,就差你个人了。” 气氛开始凝滞。 凝滞到冰点后,整个百家城开始“结冰”。 刹那之间,气势如虹,从四面八方涌起。 范仲感此,大喝:“结!” 话音一落,玄定场猛然一颤,然后三人的身形消失。第五伏安转过身,扔给第五鸢尾一枚令牌,“拿好!” “伏安老祖,你去哪!”第五鸢尾着急问。 第五伏安背过身,“鸢尾,此去或是不回。整个第五家上下,要靠你。” 说完,不待第五鸢尾任何言语,身形一颤,消失于此。 偌大一个玄定场,第五鸢尾孤零零地站着,无力感油然而生。 …… 陈缥缈最后看了一眼祭坛,看了一眼祭坛里的秦三月。然后,他面向百家城。 城中,数不清的强大气息,在各个角落里爆发开来。 一剑如霞光,从北边升起。赤瞳男人悬立当空,身周剑气呼啸,“剑门古正初,前来讨教!” 一剑如寒风,从北边升起。长发女人傲俏而立,如雪中寒梅,其长发癫狂,“剑门裘玉,携剑腊梅而来。” 一条长河当空,自上而来,携白发老人,铺向百家城。他手持竹竿,如在长河中垂钓,“浮生宫,俞隆。” 十五六岁模样的漂亮少女莲步款款,如落叶轻触湖面一般,优雅地从远方走来,她笑道,“浮生宫,詹秋云。”声如银丝,丝丝扣人心弦。 四人皆在北方,立于不同的位置,割据空间。剑气纵横、神通交错。 赫然,只见一只毫笔凭空浮现,凌空写下四个大字: “囚天锁地”。 大字落成,墨痕在这北方各个位置不断浮现,刹那之间,结成无数道锁链,将空间锁死。 然后,陆修文一步迈出,左手持书,右手持笔,那书上,赫然是血写成的字。他如同波澜不惊的君子,轻声道:“陆修文,请四位共赏春秋。” 说罢,磅礴的历史古韵升起,厚重沉闷的旧往如大雨倾盆前的低压阴云,让古正初、裘玉、俞隆、詹秋云四人弯下腰。 “神通万法!” 四人迎当,撑直了腰。 陆修文眉如雷霆,如手掌法典的宰命,怒声大喝: “我陆修文要你们弯腰,谁敢抬头!” 顿时,他气势大作,如潮水般滚滚压去。四人再次弯腰。 …… 南边。 云经纶手持一把长方木条,身上激荡着独属于墨家游侠的豪气。便是他一头白发,如今也是敬佑天下的豪胆游侠。他的眼里只有远处游走在秦三月身周的自然母气,蓬勃的希望寄托于此,那是他找寻巨子的可能。 一道大符被镌刻在这南边的空间中,符文游走每一处晦涩、玄奥的气息如同噬骨的虫子一般。一道身影不断闪烁在四处的符文当中,尖锐涩耳的声音流出,“阴阳家丕寽门南承司。” 一副画卷缓缓铺开,画卷上,是一副春秋气象,如同装着一座天下。画卷上站着一个人,发黑如墨,面容却如枯老树皮,沟壑遍布,“春秋门,墨清河。” “春秋门,石修竹。”他双眼之中,眼珠已然不在,空荡荡一片,看去如同无底深渊。此刻,他不看人,只看玄机。 范仲缓步从虚空中走来,面无表情。他看向云经纶,问:“云经纶,你家巨子曾亲自当告灵仪式的祭司,而今,你携青锋而来,为的是破坏告灵仪式,这是为何?” 云经纶毫不遮掩地答:“为找寻巨子而来。” 范仲不再看他,看向那镌刻在空中巨大的符篆,问:“南承司,东皇太一曾为大潮祈愿,愿天下人皆步如游龙,而今,你携太阴符而来,为何?” 他身后的一道符文闪烁片刻,传出阴恻恻的声音,“为了活着。” 范仲再看向墨清河,他看了看,然后摇头,“你春秋门不必说,我也知道。” “哦?你知道什么?”墨清河眼神冷淡。 “我知道你春秋门气运式微,再不想办法,百年后将沦为二流。”范仲丝毫不客气地说。 墨清河神情不变,扬手挥动画卷,“那便请看一看这春秋大运。” 范仲道轻轻开口,吐出两个字,“玄重。” 说罢,底下的百家城颤动起来,街道开始崩裂,房屋成片成片地倒塌,自上而下,直接铺平了塌在地上,是被直接压平的。只是眨眼睛,他们脚下的百家城便成了平地。 而他们四人脚下如同被巨力拉扯,身不由己地落在地上,没法缩地成寸,没法浮空,甚至连迈出步伐都颇为艰难。 范仲依旧悬立在空中,俯瞰着地下的四人。只是,他的脸上浮现起了一道裂纹,从里面渗出鲜血。 …… “龙象门,霍星文。” “龙象门,温天河。” “雪川,惠人氏。” “雪川,霜星。” “相生原域,达目坷冄。” “洛神宫,付笑笑。” “洛神宫,寒鸦。” “玄剑剑宗,张丈九。” “幽剑剑宗,武元。” …… “陈家,陈缥缈。” 一道道气息不断地浮现。他们很有仪式感地报上自己的姓名,像是对这一场战斗怀揣着敬意,亦或者对独自挡在祭坛前的陈缥缈怀揣敬意。比起是入局争夺自然母气,他们更像是来参加这次告灵仪式,为圉围鲸鲸落送上祭奠。 他们和他之间没有过不去的私仇,其中有的人甚至还曾是他以前的道友,是旧相识。他们背后的宗门,学派种种,和神秀湖也有着不错的来往关系,甚至说,他们曾经的老祖宗或许是某一次告灵仪式的祭司。 但是现在,他们和他相对而立。 他们,想打开祭坛,拿走一缕自然母气; 他,挡在祭坛前,不许任何人靠近。 这样的差别,让他和他们相对而立。 只是立场上的问题吗?这没有人说得清楚。每个人都有着自己不能放弃的目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做的才是对的,没有人去给他们评判,孰对孰错,他们只是要用自己的方式,来诉说。 一个人,面对着几十个人。打得过吗?陈缥缈觉得没有一丝胜算。毕竟,大家都是过了圣人关的。但不论如何,始终要是站在这里的,要站到最后一刻。或许告灵仪式注定失败,但若是不曾守护过,便没有资格再堂堂正正地面对天下人说,“我是神秀湖的,是陈家的那个老不死的”。而守护,不需要理由。 他要站着,站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站着把血流干! 所以,他看向众人,轻声道: “请。” 第三百二十二章 历史洪流 “叶先生,叶先生,那些人为什么打架?” 百家城很大,天下第二大城。神秀湖更大,占去了北国大半的土地,比好些王朝还要大。但现在,这片土地上满目疮痍,被神通、道法占据了。圣人们拼尽了全力斗法,没有余力再去照顾这片土地。 叶抚和敖听心走在一片废墟当中。这里原本是百家城的西区,因为朝天商行临近这边,是一处繁荣之地,各种法宝楼、情报阁、丹药楼、符篆楼等等在这里林立。现在,这里是一片废墟,坚硬的特殊建筑材料在圣人们的神通下,是一碰就碎的水豆腐,一下子就成了豆腐渣。因为着急逃走,没来得及带走的法宝、丹药等等散落一地,一眼看去,是各种交织的光彩,很是诱人。 但是现在,没有人来捡漏,甚至飞鸟野兽都不敢过来。因为,随时随地都可能掉下来一块符文残片、散落的神通、逃逸的灵气,再在废墟上来异常毁灭。 敖听心紧紧捏着叶抚的手,那让她感到安心。她望着天上交织着的各种气息,纵横着的各种光彩,那些气息让她感到害怕,她能够感觉到,随便来一道在自己身上,大概自己就得回深海龙冢等待转世的机会了。 她缩在叶抚身边,抬起小脑袋问:“叶先生叶先生,那些人为什么打架?” 叶抚没有看天上,看着她,回答:“因为,他们有着必须要得到的东西。” “必须得到的东西?是什么?” “契机、未来、局势、立场、态度种种。” 敖听心一脸艰难,“听上去好难哦。” “以后就不难了。” 敖听心似懂非懂,她问:“那,叶先生你有必须要得到的东西吗?” 叶抚愣了一下,看着她。她眼里是无瑕的光彩,是独属于她的纯洁。这样的纯洁,他曾在胡兰的眼中看到过,那是她刚拜入三味书屋,对他述说要成为顶天立地的大剑仙时。 “我必须要得到的东西啊……” “对啊,叶先生你必须要得到的东西。” 叶抚笑着说:“我想活得更像自己一点。” 敖听心微微张嘴,脸上又涌起艰难的神色,“叶先生你总是说那么难,我都听不懂的。什么叫更像自己啊?”她试着说:“敖听心更像敖听心?叶先生更像叶先生?这没道理的嘛。” “怎么没道理?” 敖听心仰着脸说:“因为,敖听心本来就是敖听心,叶先生本来就是叶先生啊!我们从来都是我们自己,又不会变成别人。” 叶抚眼中涌起温情,顺了顺她的龙角,“是啊,我们从来都是我们自己。” 他们继续向前。在废墟中寻找回家的路。 一朵花,从废墟中探出头,倔强地开放。它不是最美丽的花朵,但是是现在唯一开放着的花朵。 那是,雪见兰。常见于北原那片终日皑皑一片的地方,是胡人们的图腾。 “叶先生,叶先生,曲大师去哪儿了?我快一天没有看见她了。” “你这么想她?” “是啊是啊,超级想的。” “那你以后一直跟着她好不好?” “好呀好呀!但是,曲大师会愿意吗?” “你拜她为师,她就会愿意了。” “拜师!岂不是就意味着,我可以叫她师父!” “当然。叫曲大师亲切些,还是师父亲切呢?” “当然是师父啦!”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拜她为师。” “好欸!那我就要叫叶先生师祖了。” “不用,你还是叫我叶先生。” “可是辈分不久乱了吗?” “没关系。” “好吧。” …… 北边,是一片被锁链锁住的空间。 陆修文在里面。 古正初、裘玉、詹秋云和俞隆也在里面。他们都来自中州,天下剑修的圣地,剑门的第二、三剑主;人间仙境,浮生宫的大、二长老在这里。不论放在哪里,他们中任意一个,都是鼎鼎大名的人,是受人追捧与崇拜的圣人前辈,随便受他们一句点拨,便能少走许多弯路。此刻,他们皆是颇为狼狈,气息紊乱。 古正初、裘玉两位剑仙,手持长剑,一剑如彩霞,一剑如寒风,但都被无形的气势给压制住了。 “历史洪流……”古正初闷声,说句话都颇为困难。他看向陆修文左手持着的书,沉沉说:“陆修文,想不到你居然能牵动历史洪流。” 陆修文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读书五千余载,受时间长河的磨砺,有幸招来历史洪流。” 所谓的历史洪流,是儒家独特的神通。文字起于儒家,自古以来,担着记载历史变迁的使命,在观测历史、记载历史这一长久的行动当中,儒家的人逐渐学习去保留蕴含在历史当中的特殊气息,那是时间冲刷世间所残留着的一种感觉、味道、韵味,文雅的人称其为古韵、岁月,用一种变化来形容,叫沧海桑田。岁月的痕迹本是一种触及之时,惹人感叹的东西,最初,大家以诗歌、曲赋等等,去颂唱历史与过往,大家说能从中感受到力量,但那其实是一种精神和信念。而在儒道的万古变迁里,历史的力量渐渐被表达出来,成为现实,在观测历史中,去捕捉历史当中一闪即逝的气息。 那些气息像是山林间的涓涓细流,陆修文是历史的观测之人,是涓涓细流的品尝者。在他手中,涓涓细流不停地汇聚,直到某一天,涓涓细流汇成大江大河,成为他手中的历史长河、洪流。 “都说你神秀湖陆家,擅于神通,常有改天换地之力。本以为那是夸张的说辞,不曾想,居然能见到这一番牵动历史的洪流。”詹秋云以少女之姿,穹着腰,纤细的体态看上去有凋花之感。她细汗涓涓,艰难地说着。 陆修文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忽然拧眉,面色发狠,“但是你陆修文身为历史观测者,牵动历史洪流,是要遭天谴的!” “天谴是什么?你们吗?”陆修文淡淡一笑。然后,他将手中大书翻开一页。 他如封神的神官,浑身金光大绽,向四人宣告,“来,领略一下,周天纪历史的滚滚车轮。” 他手中厚重的大书冲出一道绚丽的光彩,如夏日里天边的火烧云。 周天纪,史载以来的第一个纪元。那是,文字刚刚诞生,火光刚刚在大地燃烧,蛮荒、苍茫是这个纪元的代名词。所有人都向往着探究天地的秘密,想着看一看这片天到底有多大,这片地到底有多广。周天纪的人们,追求的是自然的奥秘,探索与开辟是这个纪元的时代洪流。 “时代的赞歌,是求索的赞歌。” 陆修文持笔,不断地抒写,用他的血去抒写这个时代的赞歌。 此刻,四人成为了被周天纪的人们所挑战与探索的对象。他们像是那个纪元里,阻挡着人类前进的天灾、疾病、饥荒,受到一整个纪元的人类挑战。陆修文将周天纪里人类的意愿牵出来,化作洪流,呼啸而去。 古正初拔剑,降下彩霞去阻挡。洪流的磅礴气势,让他的神通、道法、剑意与剑势都被压制住了,难以拔剑对敌,只能抵御,不让自己成为洪流中被冲刷掉的一部分。 裘玉的剑,是绝对的对敌之剑,她难以去防御,便以攻为守,让寒风呼啸,与洪流对抗。一道又一道伤痕在她身上浮现,割破她的锦衣长袍,割破她的肌肤,隔断她的长发,像是那个时代里,人们手中的刀戈开辟自然的痕迹。 詹秋云、俞隆以神通去抵御。他们很清楚,陆修文既然能牵出历史洪流,便绝对不会只是这一道,还有着很多很多道。正面去对抗绝对不是明智的选择,他们先前又被公孙书南的的心剑斩掉了一部分神通,更加不能去正面对抗。 这四位圣人感到有力使不出,很是憋屈。 周天纪的历史洪流淌过,古正初、詹秋云和俞隆,都只是灵气和神通上的消耗,而裘玉,浑身上下密密麻麻的伤痕,她登场时是风姿飒爽、绝代佳人的形象,而洪流淌过后,气息萎靡,大口喘息着,身上衣袍支离破碎,大片大片的肌肤坦露在外,即便是坦露着,也不是风光,而是触目惊心的伤痕。 陆修文的眉心浮现出一道血痕,顺着鼻梁滑下,滴落在书的这一页上。 他又翻开一页。 “请领略寒霜纪的洪流。” 周天纪的纪元世难,是一场覆盖大地的寒霜。寒霜来临后,便进入了寒霜纪。在寒霜纪的绝对低温里,人类一个个死去,每一次寒气回溯,便是一次生命的选择,活下去的携带着希望继续活下去,死去的便成为大地上的一块冰。人们怀揣着希望,与寒冷对抗。他们的希望是,春暖花开。 “时代的赞歌,是希望的赞歌。” 寒霜纪的洪流,是一场绝对低温的洪流。 陆修文不断地抒写赞歌。 而四位圣人,面对的是一场呼啸而来的寒霜。 裘玉被周天纪洪流割开的伤口,没有等待她去施法愈合,便被寒霜冻住了。冻住的不仅仅是伤口,还有伤口里面流淌着的血液。 这不是自然的寒霜,而是神通的寒霜,所以他们没法以自己的圣人之躯去抵抗,没法驱使灵气升起暖流,去化解。他们只能同样地用神通去对抗,在寒霜之中开辟出一条路来,用神通去逼近。 裘玉怒目以对。她的确是被这憋屈的,只能挨打的境地弄得生气了。她心里很清楚,自己四人之所以面对陆修文一人还落在下风,便是一开始,陆修文就舍弃一切后路,以命相搏,而他们四人不敢舍弃后路,不敢抛出底牌,只能畏手畏脚地挨打。 若是拖得死陆修文,那是最好的,但眼下的情况,裘玉清楚,若是继续拖着,先死的肯定是自己。只修杀伐的她,在这场与历史洪流的对抗中,是绝对的弱势。 她屏息,傲立于寒霜之中。残破的衣裙与遍地鳞伤,看上去很凄惨,却是绝境之中的美丽风景。 她泥丸宫内寒风涌动,本命飞剑掠出,如针尖刺出。她眼神冷寂,拔剑而上,一剑刺破寒霜。 剑气没有纵横,尽是凝聚成一点寒芒,如同刺入泥沙一般,毫无阻拦,来到陆修文面前。 要刺入陆修文眉心的瞬间,停住了。 裘玉愣了一下,然后眼中逐渐浮现起惊惧之色。 陆修文轻声说:“请领略玄灵纪的洪流。” “时代的赞歌,是勇气的赞歌。” 玄灵纪,人们第一次勇敢地尝试—— 修炼。 顶点 第三百二十三章 拳拳到肉 “你真的叫或者吗?” “不然呢?” “没有曾用名?” “有。” “是什么?” “不告诉你。” “……” “但是,我以后一直都会是或者。”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你这人真奇怪。” “害,你这丫头就是真么跟一位大剑仙说话的吗?大剑仙欸,你懂不懂什么是大剑仙!” “不懂。但如果我以后成为大剑仙,肯定不会是你这样的。” “不是我小瞧你啊,你觉得你能成为大剑仙?” “不管能不能,那都是我的目标。” “那我问你。你,成了大剑仙后,要做什么呢?” “…………额,没想过。” “哈哈哈,没关系,你的时间还长,好好想吧。一定要认真想啊。” “你呢?” “什么?” “我说,你的目标呢?你现在不是已经是大剑仙了吗?你现在的目标是什么?” “我啊。你这么一问,我这么一想,好像没有目标,是条没有梦想的咸鱼啊。” “咸鱼?为什么这么形容?” “不知道哇。” “不知道你还这么形容。” “是那个意思就行了,不要计较,不要计较。” “那,你为什么没有目标?人怎么可能会没有目标。没有目标,怎么会活得下去呢?” “所以啊,我现在……” “你现在怎么了?” “没什么。” “你这人真奇怪。说话一会嬉皮笑脸,一会儿勉为其难,不真诚。” “或许吧。不过,我对你还是很真诚的。” “为什么对我真诚?我们不才刚认识吗?” “以诚待人,是我的原则。” “……” “好啦好啦,不说了。我该送你回去了。” “你带我出来就是为了说会儿话?” “是呀!不然你认为呢?” “我以为……” “嗯?” “没什么。” “你看看你,说话还不是不真诚。还说我。” “大概吧。” “你有心事?” “没有。” “你一边点头,一边说‘没有’。” “对不起。等下次吧,下次我再告诉你。” “为什么等下次?” “因为下次再见面,或许我们就是朋友了。” “……那,好吧。我送你回去。” …… “再见。” “嗯,再见。” 看着胡兰的背影消失在雪地里,或者神色有些恍惚。驻足良久,她转过身,消失在雪地里,和她忽然出现一样,忽然消失。 只是,那个时候大雪纷飞。这时,没有。 过了一会儿,空荡荡地雪地里,胡兰飞快地跑过来,她大声呼喊:“或者前辈!” “或者前辈!” “或者前辈……” 喊了三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胡兰在这这里,出神许久。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时冲动,冲过来呼喊。她只是忽然觉得,或者骗了她。至于到底骗了什么,她也不知道。 最后,她失望地离开了。 雪地里,原本的两串脚印,只剩下了一串。 …… “范仲,你这个莽夫!亏你念得三本书!”墨清河黑发飞舞,怒目圆睁,状若癫狂。见他脸上皆是泥污和紫青。 范仲飞身过来过来,一拳砸在他鼻子上,他那老得像是破山丘的鼻子顿时折断,鲜红的血和粘稠的鼻涕结成一团,四处散落。墨清河的身体飞出,如破布袋一样砸在地上,没有灰尘扬起。他艰难地站起来,不仅仅是因为受伤才艰难,还因为无形的力拖拽着他。 范仲凭身立在那里,宽大的儒衫布衣被虬龙般的肌肉鼓起。他整个人相较之前高了三尺,宽了一尺,同墨清河比起来,全然一个壮硕的小巨人。这样的形象与先前的他差别巨大,若不是容貌变化不大,定然要以为是两个人。 一道符文从他背后过来,他双眼一凝,转身一拳轰出,将那符文打个支离破碎,然后他虎步弹跳,一个跃身,重重地落在一块石板上。然后,一拳砸下去,石板粉碎得干干净净,厚重的力道直接传了下去,躲在下面的南承司将那力道全部吃了下来。顿时,胸膛一声闷哼、一声咔嚓,胸骨当即断裂。 南承司神情痛苦,当即燃烧一道符篆,其身形消失。下一刻,他在废墟的另一处出现。嘴角漫着鲜血和胆汁的混合物。 难以想象,堂堂圣人会被拳头砸成这样。 范仲拳头握得紧紧的,眼神并不凶狠,但格外凌厉。 云经纶、墨清河、石修竹、南承司四人各自立于一方,身上或轻或重的伤。断鼻子的断鼻子,破胸膛的破胸膛,断手的断手,折腿的折腿。没有一处是兵器所伤,全都是拳拳到肉的硬伤。 堂堂圣人,被人用拳头砸得一身伤,丢脸吗?丢脸!很丢脸!脸上火辣辣的痛。但是能有什么办法呢?他范仲先前一声“玄重”落下,这片空间立马沉重一片,一切都变得沉重起来,双手、双腿、兵器,甚至是眼皮都变得沉重起来,不要说跑,便是走都难走一步。灵气凝滞、神通迟缓、道法直接被锁死!只能挨打,只能挨打!连还手都不能!现在,他们四人像七老八十的老头子,而那范仲是精壮的大汉子,如何承受得起! 先前南承司挨了一拳,若不是狠心用掉一张珍贵的道符,定然要被范仲一拳砸碎脑袋,像烂西瓜一样! 云经纶持着青锋的手不住颤抖。他的右手骨折了,只能左手持剑。 石修竹更是双腿被打断,瘫坐在地上。他加入战局,本是为墨清河算玄机的,也就是辅助,结果哪能想到,他范仲一句“玄重”直接把所有地玄机掐死,将这里变成肉搏的决斗场。不是一对一的决斗,而是他范仲一对四的决斗,不分出生死不罢休的决斗。 “莽夫,当真是莽夫啊!” 谁能想到,一个读圣人书的读书人居然用这样蛮横的战斗方式。 范仲沉声道:“你们都是些老匹夫了,脑袋里的道理是一套接着一套的,跟你们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哪有拳头来得直接。” “你如此蛮横行径,莫不是忘了至圣先师的‘恭礼孝明’!” 范仲嘲讽一笑,“至圣先师还说过,‘道理要说得通理,首先要有个道’。” “呸!”墨清河啐了一口。 范仲大笑,“老匹夫,吃我一拳!” 不动如山,动如雷霆,完美地形容了现在的范仲。他抽身而上,一拳将墨清河砸进石板里,将石板砸了个大穿。他一手按在墨清河胸膛上,一手握拳高高举起,对准他的脑袋。 “说话!”范仲喝道。 “混账!” 范仲一拳砸在他脑袋上。轰地一声,墨清河脑袋后面的的石板直接崩碎成一个大凹坑,他的脑袋直接沉入凹坑。得亏墨清河的脑袋够硬,没有直接碎掉。 “再说!” “莽夫!” 范仲又一拳下去。轰!这一拳,直让周围的石板呈蛛网状裂开。 “继续!” “混——” 又一拳。血花窜出。 远处,南承司和云经纶看得心惊肉跳,看那范仲像是发疯的怪兽一般。 石修竹着急不已,那打的可是他春秋门的门主啊。但着急也只能干着急,他本是学命格演算的,在这一途上,走的是炉火纯青,更是被冠以“天算”的称号。但是,在打架上,真的不行。 范仲将那墨清河砸得没声了,才站起来,面向三人。 这一刻,他们都知道,不拼命是不行了。 南承司祭出一张灿金大符,上面的符文并不晦涩,相反很是简单,简单到识字的人都看得出来,那是个“人”字。 云经纶拔剑青锋,兼以一身的豪胆。整个人年轻数十岁,如同二十来岁的青壮,游侠那般洒脱气如风雷一般。 石修竹没什么战斗的本事,只得祭出圣人精血,落在自己每一块肌肉上,他选择硬碰硬,正面对撞。 范仲纵身而上,如遮天的巨人,举起拳头,一拳落下! …… “叶先生,叶先生,你会打架吗?” “我是个斯文人,不打架。” “要是有人欺负你,你会怎么办?” “首先,我不会让人欺负我。其次,真有人欺负我的话,嗯……看着这个。” “拳头?” “嗯,拳头。我会用拳头打破他的鼻子。” “为什么是拳头?这样很厉害吗?” “当然啦。拳头是最干净利落的,也是最羞辱人的。没有人被别人在脸上打了一拳,还好受的。” “这样吗?” “你想想,有个人要打你,他使出万般神通,各种道法、符篆、剑意等等。但是你只是飞起来一拳,将他砸在地上动弹不得。是不是很帅!” “……欸,听上去真的很厉害啊!” “厉害吧。管你万般神通,拳头是最大的真理。” “那我以后也要练拳!” “你也要练拳?” “嗯,很帅的耶!” “行啊,要做就做天下第一拳。” “天下第一!好厉害啊!” “要一拳砸碎山河,一拳砸穿天地哦。” “听上去很难,但是,但是!我会努力的!” “加油!” “好……嗯?加油是什么意思。” “就是,加把劲儿,向前冲!” “好欸!” 废墟里,敖听心扑腾着小脚,腾腾地往前冲,乘着一股热劲儿。她跑到远处,朝着叶抚大声喊,“叶先生,你看我!” 叶抚笑着看过去。 敖听心摆出架势,挥舞起拳头。没有什么框框架架的招式,只是小孩子的一拳接着一拳。 她呼道,“叶先生,我帅吗!” 叶抚笑着回应,“帅!” “是最帅的吗!” “敖听心是天下第一帅!” “叶先生也很帅!我很喜欢叶先生!” “谢谢夸奖!” 两人是废墟里唯一的生机,盎然了一片。 …… “再见的意思,不是只有再相见, 或许还有, 再也不见。” 第三百二十四章 深海里的朝拜(第一章) 北海中心。 最后一条圉围鲸跃出水面,看向天空。 它清明的眼瞳里,倒映着天空,灰色的天空。是厚重灰云和稀薄阳光堆积着的天空,并不美。但是对于终日面对幽蓝深海的它来说,是美丽的,不一样、不尽相同便是一片美丽的风景。 水柱从它背后喷出来,是冲向天空最后的希冀。 最后,它的身体沉入大海。自然母气从它身体里溢出,随着某种牵引,跟随大潮,朝着南方而去。 然后,它那庞大的身体,开始萎缩,像是曝晒在烈日下的鱼。透着亮光的水,离它越来越远,渐渐变成深蓝之中的一缕微光。 它沉入一片漆黑的深海之中。如同祭祀词里所念的那般,“魄,归于大地”。自然母气是它们的灵魂,归于天空。 李命浮立在深海中,身上不着丝毫湿痕。他默默地注视着最后一头圉围鲸的鲸落,直到再也感受不到它的气息后,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三千四百五十二头。比上一次少了两五百多千头。唉……”他垂目,“这就是大势吗……” 在他的记忆里,圉围鲸的数量一直在减少,一次比一次少。但是这次,少得太多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多得多。这在一定程度上反应了天下不乐观的局面,并不只是针对某个人、某个地方、某个族群,是全天下的共同局面,影响到每个人的。 可是,这个情况没多少人来关心。他们只关心自然母气。 大潮开始的时候,李命便守在这里,不仅是为了守护圉围鲸顺利完成鲸落,防止有人从中搅乱,还为了在鲸落中寻找可能存在着的玄机,或者说不为世人所知的秘密。 他的确是发现了一些事情,但目前还是估摸不准,不敢妄下断论。 从思考中醒转过来,他便幽深的海底看去,视线穿透阻碍,却到了某个距离,一切都变得粘稠起来,海水像是某种粘稠剂,将他的“视线”黏住,便是连神念都难以去穿透。这种阻碍来得莫名奇妙,不知来由。他甚至不确定阻挡自己的到底是什么。 收回神念,他陷入思索。 片刻后,他决定下去看看。说来也是稀奇,他李命堂堂一位大圣人,居然还看不透一片海。 身形闪烁,不断往下沉降。缩地成寸这样跨越空间的神通,在这里行不通,那股“粘稠”感拖拽着李命的身体,甚至是一身的道法,让他无法跨越空间,只能由着圣人之躯的强度,慢慢沉降。 越往下,便越感觉海水不是海水,而是一滩泥浆。但是当他细致感受的时候,发现那的确又是海水,并不是泥浆。他只能猜想,这深处的海水存在着某种陆地上不曾见过“东西”,或许是物料,或许是气息,或许是一种道意。 他不断下落,越来越慢,视野也越来越小。下面的一切都是未知的。 李命向来是稳重的人,在这样一个时期,更是谨慎。他很明白,自己不能出事,若是出事了,没人掌得住神秀湖的局面。那位先生可以,但是李命觉得那位先生并不愿意掌局,他答应了自己会完成告灵仪式,也只是答应了告灵仪式。但神秀湖的局面并不只是告灵仪式。李命感觉那位先生并不是位爱管闲事的人,他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没有人能够干涉他。 但是此刻,他没有感觉到任何危机。强烈想要探究的欲望盖过了没有危机感的稳重。 他继续向下。 直到某一处,他看到一点荧光。 不对! 不是一点。是一片! 一片荧光点点,如果不是确切地感受到向下的重力,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在向着星空前进。 那真的像是一片星空,安静地躺在深海里。这本该是被文人墨客盛赞的美丽画卷,却在这里,无人问津。 李命呆滞片刻后,向底下那片“星空”沉去。 直到近了后,他才发现,那些荧光点点是圉围鲸的头骨。 每一个荧光点,便是一头鲸落完毕的圉围鲸,它们用最后藏在骨头里的气息,点亮这深海之底。密密麻麻,如漫天繁星的圉围鲸共同筑起了这般盛景。 当李命从喟叹中醒过来时,他发现,似乎,所有的圉围鲸头骨都朝向一个地方。它们像是被人刻意排列起来,指向同一个地方。 这让李命感到好奇。他便圉围鲸头骨所指的地方走去。 每一具骸骨都如同小山一般。李命在其间小得如同灰尘。 李命听闻,断代前,除了人类,许多生灵体型都是十分庞大。它们以肉身储存能量和生机,来度过一次又一次灾难。是否是那样,他并不知悉,毕竟断代前,到底是如何的景象,没人清楚。 有人清楚吗?或许有吧。 从这“深海骨林”中穿过。直到某一处,他发现圉围鲸的骸骨止住了,没在向前铺成。 他朝所有骸骨指向之地看去。那里是一座十分宽大地广场,而在广场中间,树立着一座庞大无比的雕像。 他抬头,朝那雕像的容貌看去。 然后,震惊的表情陡然浮现。几千年过去了,李命是第一次感到如此震惊,即便是那天叶抚将存在于断代前的“潉”唤醒了,他也没有这么震惊过。 因为,那雕像的面容,赫然是叶抚的学生,那位主持祭祀的玄命司——秦!三!月! 即便是李命,也用了好一会儿才将这个事实消化。 若不是确确地感受到雕塑上上万、数万,甚至断代前的沧桑气息,自己,数不清的圉围鲸骸骨朝着这里,他便要认为是不久前才雕刻好沉入这里的。 冷静下来后,他定定看去。 仔细分辨后,发现那雕像容貌比起自己前不久看到的秦三月更为成熟,像是“长大后”的秦三月。 李命这才意识到一件奇怪的事,为什么自己见到雕像的瞬间,便认定那是秦三月? 仔细去看,的确像,那份镌刻在眉目间地神韵也很像,甚至左眼眼皮上那道疤痕都如出一辙。 他心里谜团冲冲。不知为何,他忽然对自己下来这深海感到不安,好似有什么难以把握的事情被触动了。 这份不安在心里升起后,便止不住。他没有再待下去的理由了,最后看一下那雕像后,离去。他想,或许可以等神秀湖大潮后,再来看看。看一看这深海里的朝拜。 …… 陈缥缈依然站着。一手端着明月,一手挑着太阳。 没人能突破他的防线。没有人。 十数位圣人,数十位半圣,皆在他面前携着神通道法。 “陈缥缈,你当真要舍弃掉数千年的道行吗!”付笑笑喝问。 陈缥缈反问:“舍弃?你觉得我是在舍弃?” “不然呢,你能得到什么!” “你夺去了母气后能做什么?扔进那虚无缥缈的‘洛神’像中,复活早已死去的人吗?付神官,你觉得可能吗?”陈缥缈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在这样的情况下,留情面可没什么用处。 付笑笑坚信了上千年的信念,哪能这么容易被改变。她也知道,陈缥缈是站定了守在祭坛面前,根本不会有丝毫动摇。她那般说辞也只不过是一轮战斗后,被陈缥缈的实力震惊后的自我安慰。 不仅仅是她,同陈缥缈对敌的每个人都是这般心境。他们当真是领会到了陈缥缈这当年的“不世之才”的名头是何等分量。 十多位圣人,还有数十的半圣,这放在那里去都是惊天动地的阵容,可能几千年都凑不到一起来。而今,凑到一起,却被他陈缥缈一人压住了。虽然这里面有着陈缥缈视死如归,而自己等人“蹑手蹑脚”的情况在影响着,但是他陈缥缈是一个人啊!这随便换作一位圣人到陈缥缈的位置上去,被如此多圣人围攻,早就死的不能再死了。除非他陈缥缈—— 他们想到一种可能,陈缥缈他触摸到了大圣人的玄关! 大圣人,多么令人窒息的一个名头啊。 整座天下的大圣人是屈指可数的,而为人常知的便是儒家学宫长山先生李命,以及道家驼铃山三祖陈放。至于至圣先师、道祖那些只存在传闻中的人,总是被下意识排除在外。 李命,陈放。这两人哪个不是能牵动整座天下的。一言一行决定着许多人的走向,当真是以一人之力,扛着万万人前进。可想大圣人于这座天下的影响程度。即便只是触及一丝大圣人的玄关,都是十分难得,甚至说是艰难的一件事。 而今,陈缥缈所表现出来的本事,已然超出他们单个人太多,以至于不得不得令他们去想,他陈缥缈是不是触及了大圣人的玄关。 但是现在,不管他是不是触及了,自己等人已然同他站在对立的战场上了,根本没有任何退路。圣人的打斗往往是丝丝缕缕牵扯很深的,诸如因果、大道、气运上的牵扯。因果气运上的影响是圣人们最不想看到的,也是最难处理解决的。所以,一般而言,圣人之间极少亲自出面打斗,往往以某件事、某种情形来进行博弈,看谁技高一筹。 而现在,当他们站到陈缥缈面前,报出自己的称号后,便已然意味着入局了,不决出胜负,无法出局。 这就是圣人们的战斗。很难出现,但一旦出现,便难有好的结局。 众多圣人们知道,面对这样的陈缥缈,该拼底牌了。绝世仅有的法宝、无与伦比的神通、玄妙通幽的道法,他们不再保留,若是再保留,就不仅仅是白跑一趟这么简单了,更可能的是要搭上一条大道,甚至是一条命。 龙象门霍星文设龙门,化山岳法相,震荡山河; 龙象门温天河设龙门,化苍龙玄虎法相,呼啸乾坤; 雪川牧群人惠人氏,点燃大雪地里的一道星火,消融寒川; 雪川节令人霜星,腾起雪潮,招来封闭天地的大雪; 相生原域,达目坷冄不是佛陀,胜似佛陀,千手千面万对眼。他睁开所有的眼,看清世间所有; 洛神宫,付笑笑,是陇北的神官,是那里山川河流之神的主宰,手捧一本封神大册,点化一切; 洛神宫,影人寒鸦,一身解千意,每一道影子都是她的助力; 玄剑剑宗,张丈九,四道本命剑齐发; 幽剑剑宗,武元,一剑接碧落,一剑通九幽…… …… 许多许多。 “都动真本事了啊,好啊。” 陈缥缈轻吟一声,然后,他左手举起太阳,右手举起月亮,照亮天下。 所有人被光所吸引,朝那里看去,只看到日月并空。 …… 那一日,神秀湖陆家老祖宗陆修文,手捧《史册》,牵动纪元的历史洪流,让众人得以听到每个时代的赞歌。 周天纪,是探索的赞歌; 寒霜纪,是希望的赞歌; 玄灵纪,是勇气的赞歌; 通天纪,是坚持的赞歌; 圣人纪,是收获的赞歌; 春秋纪,是博学的赞歌; 寻仙纪,是求索的赞歌; 通明纪,是天下的赞歌; 天元纪,赞歌正在抒写。陆修文再没从身上挤出一点血来,写不完这一首赞歌。不过,他希望,有人能代他写完这一首赞歌—— 名为“爱”的赞歌。 …… 那一日,神秀湖范家老祖宗范仲,脚踏“玄重”,一拳又一拳落在圣人们的身上。 每使出一拳,他身上便多出一道裂缝。 直到, 裂缝遍布全身。 他向世人证明了,读书人不是只会提笔写字、拿书识字的文弱书生,也可以凭借一双拳头,砸穿一切。他用他的拳头证明了,用几位圣人浑身粉碎的骨头证明了。 最后一拳打出去后,他停了下来,看着天,虽然看到的是深海般的幽蓝。 咔嚓—— 破碎的声音从他手上传来, 像极了那一年,两岁的女儿第一次打破瓷器的声音。 “范书桃……” “我的女儿……” …… 那一日,神秀湖陈家老祖宗陈缥缈,一手持明月,一手持骄阳。 那一日,是他第一次踏入大圣人玄关,也是最后一次。 那一日,陈缥缈从开始站到最后,站着把血流干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山河与神祗(第二章) “天上下雨了。” “嗯,小雨。” “可是叶先生,怎么会下雨呢?大海遮着天空,怎么会下雨呢?” “或许,是有人在哭泣。” “哭泣?我听说,一般的雨是一种自然的现象,水被热带到天上,然后再落下来。” “你懂得挺多的。” “嘿嘿。不过,有人哭泣也会下雨吗?” “在我的老家,传说中雨都是龙王负责的,龙王说下雨,就下雨,龙王说大旱,就大旱。” “欸!我父皇这么厉害吗?但是我没见过他去下雨啊。” “都说了是传说啦。” “传说啊……” “……” “叶先生!叶先生!” “嗯。” “你有哭过吗?” “有哦。” “哇,叶先生你还会哭呢,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不会哭的。” “我这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 “很亲切,但是不亲近,像是没有悲喜的人。” “……” “叶先生!叶先生!有令你伤心的事吗?” “有啊。” “什么!什么?” “你不听话的话,我就很伤心。” “不会的,我很听话的,所以,我不会让叶先生伤心的。” “那我可要谢谢你啦。” “嘿嘿。开心的,开心的事呢?” “你现在开心吗?” “嗯,挺开心的。” “那我也开心。” “这样啊。呀!叶先生你又说好听的话!我都要害羞了。” “你以后不要哭哦。” “嗯嗯。不过,为什么呢?” “因为你一哭,天就会下雨。” …… 静悄悄的,整个百家城静悄悄。 脚落在地上,是残破瓦石被踩动时,滚来滚去的声音。这样的声音不断在李命的脚下响起。这就是废墟的声音。 昔日里的天下第二大城,繁盛无比的百家城,如今,是焦土赤地。 李命面无表情,眼中浮现起的一切都被虚无所代替。 他一步步向前,在北城区。废墟之中,孤独地屹立着一座小酒馆,小酒馆的前面,拴着一头驴。他朝那里看去,从酒馆里走出来一个中年道士。 中年道士也将目光投过来。 目光的交织,没有升起什么波澜。然后,他们各自转身,朝着各自的路,走去。 李命来到一个面色苍白的人面前。他右手握笔,左手捧书,书上是用血写成的字。李命看了看书这一页的文字,写了一件事,很美,但遗憾的是,没有写完。他叫陆修文,是历史的观测者,是这个纪元里,负责记载天下史事的人。他用他的血,写下了一段史事。 “长山先生,我……尽力了。” 陆修文闭着眼。 “累了,就歇着吧。”李命说。 “好。” 陆修文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身体如飞沙一般,缓缓消失。 李命微微呼气,将悬立着的笔和古旧的书收起,从这里离开。 来到城中,李命看去,祭坛里,玄命司静静立着,自然母气荡漾在她身周。祭坛下,陈缥缈站在垮掉的城主府上,背着手,虚着眼,望向北方。 李命来到他身边。 “长山先生。” “我在。” “我看到了大圣人能看到的风景。” “你觉得怎么样?” “不好看,不好看啊,比圣人的风景难看多了。” “……” “长山先生。” “嗯。” “书南死了,没法转世。” “我知道。” “修文死了,可以转世。” “我会找到他的。” “范仲和高雅还活着。” “他们在我手上。”李命摊开手,两缕孱弱的白色气息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陈缥缈吐出最后一口气,“长山先生。” “你说。” “陈缥缈再不能守护神秀湖了。” 说完,他闭上眼。 一阵风吹过,他随风而逝,消失得彻彻底底。 天元纪一千五百三十二年日,陈缥缈、公孙书南,死于神秀湖大潮。 …… 李命轻轻闭上眼,沉默地站着片刻后,睁开了眼。感受着那些还未消失的、至始至终蛰伏着的、做旁观者的的气息,他缓缓升起,升到祭坛面前,悬立着。 这个位置之前站着陈缥缈,现在站着李命。 远处,顾寒沅和东方珂看着。他们至始至终没有入局,一直做旁观者,到现在。 “刚才的陈缥缈,是大圣人吗?”顾寒沅问。 东方珂点头,“点燃命格,一步跨入大圣人玄关。” “可代价是彻底销陨。”顾寒沅将“彻底”两字咬得很重。 “他守住了祭坛。” “值得吗?” “对你我而言,不值得,但是对他来说,不应当用‘值得吗’来考究。” “那,是什么?” “那是刻进灵魂深处的本能,是生命的本能。” 顾寒沅低眉,被众多圣人落得个这般凄惨的下场所影响,难免伤感,“让这样的事成为生命的本能,到底付出了多少啊。” “所以,这就是神秀湖啊。” “除了神秀湖,没有什么势力能够做到。” “四千多年的神秀湖,就要走到末路了吗?” “不,还有人活着,神秀湖便永远不会末路。”东方珂深刻地说。 顾寒沅看着东方珂。他不得不去佩服东方珂的明智。 “接下里,我们该做什么?”顾寒沅问。 东方珂说:“闲杂人等,退场。” “我们呢?” “我们是闲杂人等。” 顾寒沅顿时明晰。 东方珂最后看了一眼祭坛里的玄命司,说:“走吧,该我们退场了。” 说着,他们消失在这里。 不一会儿,一个中年道士,牵着一头驴来到这里。驴脖子上挂着的铃儿响叮当。 他抬起头,望着李命。 李命低头,看着他。 他们之间没什么说的,各自都知道,与对方说自己的事,是白费口舌。都是一个层次的人,都是能一眼望穿天下的人,没有什么值得他们去改变了。只不过是为了各自的立场,做出各自的努力。 当然,只是相互看着,难免尴尬,毕竟各自都没法从对方的脸上、眼睛里看出些什么名堂来,看到的只是一张普普通通的脸而已。 陈放开口,“我听闻,你养了一座山河。” 李命没做任何表示,“我听闻,你养了一座山河的神祗。” “那么,究竟是神祗听山河的话,还是山河听神祗的话呢?”陈放问。 李命说:“我儒家里,有山河才有神祗。” 陈放说:“我道家里,有神祗才有山河。” 他们各自语气都很平静,像是大街小巷里平常的交谈。 李命呼气,遥遥一指,指向北方。 顿时,北边那陇北雪山寸寸土地升腾起明白色的光,一寸接着一寸,没有丝毫空白处。明白色的光迅速地蔓延,从雪山起,覆盖希栏之地,覆盖墨海,覆盖潮汐城,覆盖陈梁二十四山,覆盖百元离场,直至神秀湖,铺天盖地而来,然后将整个神秀湖覆盖。明白之光映衬在每一处土地上,让这凄惨的废墟看上去都不是凄惨的模样了。 这样的场面只是持续了一息时间,然后所有的光全部涌入李命的身体里,北国之地重新回到本来的样子。 “这就是你养的山河?”陈放问。 “不是我的山河。” 陈放沉吟一声,点头,“哦,原来是以身作山河。李命,你真的很舍得。不怕代价吗?” “没有什么事情是没有代价的。” “可总要分一个轻重。” 李命问,“你在乎轻重吗?” 陈放摇头,“不在乎。” 他们处在这样的境地了,很明白,代价与否,必须要去承受。 陈放看向李命背后祭坛里的玄命司,问:“玄命司是什么?” “不知道。”李命说。 “不知道你放心让她主持?” “这并不矛盾。” “这可太矛盾了,不是你李命的性格。” 陈放和李命之间,相互许多事情都心知肚明,但在这件事上,陈放是一点都想不明白。李命是个很稳重的人,像这般把祭司交给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来做,如果不是深知底细的话,显然不可能。陈放也清楚,即便李命知道玄命司到底是什么,也不会告诉自己。 李命没有多说什么,说得好听点,他跟陈放立场相对,说得不好听便是撇不过去的敌人。他不需要专门同陈放去解释什么,也不需要陈放去了解什么。 “请出你的神祗吧。”他开口。 陈放点头。 这种太过随意的对峙似乎有些不太适宜,毕竟两人脚下的百家城基本上成了凄惨的废墟,似乎,更激昂一点,悲壮一点,苦大仇深一点,才适合这样的氛围。但他们却像是要下一盘棋,一个说“我准备好了,开始吧”,一个说“好”。 寻常人看来,这未免太过平淡了,一点都没有斗争的感觉。 事实上,陈放和李命都是活了几个纪元的人,经历过的事太多太多,便是纪元世难都经历了好几场,心里面的情感早已磨平了,很难有多大的动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对他们来说真的很正常。他们早已能够左右自己的情感,而不是情感左右他们。 陈放抬手,拍了拍身旁哼哧哼哧的驴子。 毛驴两只前蹄子跺了跺地,然后,变化开始了。 远在天边的许多地方,各地的道观庙祠里,正拜着神像的众多香火客,忽然感觉脚底下传来一些震动,正以为是地震,结果又结束了。 然后,他们继续拜神,并没有察觉到,那堆神像里,有一尊很不起眼的像消失不见了。 顶点 第三百二十六章 何为大圣人(第三章) 黑石城。 即便是大雪也丝毫不能阻止有着一颗玩闹之心的孩童,趁着父母不注意,悄悄溜出门,约上三五伙伴,到处去撒欢儿。 城西的破庙便是个好去处。有一棵很老很大的松树任由人爬来爬去。爬树是童年里,很有趣的一件事,谁不想登高望远呢? 仈jiu十岁的几个孩子,裹得跟包子似的,在破庙面前的空地里撒欢儿。打雪仗、堆雪人、球蛋儿、门门家、雪地鸡等等,是他们能在大雪天里玩的游戏。还提时代的他们,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好玩的事了,可比在家里闷着,时不时挨一下爹爹娘亲的骂有趣得多。 忽然,脚底下一阵颤动传来,紧接着,风雪一下子大了不少,呼呼作响,将院前那颗老松吹得东倒西歪,最后受不住力,倒了,沿着山坡一路往下滚。 几个孩子吃不住风雪,冷也怕,大雪又迷了眼,不敢顺着狭窄的坡道回城,只能躲在破庙里等风雪小下来。 破庙担当得起一个“破”字,四处跨的跨,塌的塌,顶上的大梁直接落到庙里面来了。在大风下,整个破庙摇摇欲坠。这个时候,最坚固的地方无疑是香火台那个地方。虽说这座庙已经许久不进香火了,但是香火台依旧立在那里,除了脏以外,没有什么损坏。 孩子们便一股脑地钻到香火台下面,空间不大,刚好挤得下他们,挤着倒也暖和,相互依偎着,心里也还有个依靠。 忽然间,一个孩子大叫了一声。 “好烫!” 其他孩子连忙看过去,只见着香火台后面是破掉一半的神像脑袋,表面映着微微浮动的浅淡光晕,看上去就像是大户人家才烧得起的精炭的炭火。 看到这,一个孩子新生一计,用棍子将那半个神像脑袋刨到香火台底下来,垫一圈砖头后,做成了一个小型烤火炉。 香火台底下顿时暖意腾腾,几个孩子身子一暖和,心跟着就暖和了,放松下来,惬意起来,脸上迎着红霞。 …… 百家城的废墟上。 李命是山河,陈放是神祗。 李命和陈放的对抗,便是山河与神祗上的对抗。 他们各自站在各自的位置,没有任何走动,就像是在欣赏着什么风景。不同于先前圣人们的对抗,各种剑意、神通和道法碰撞。他们就像是真的在下棋一样,各自认真的表情也像是在认真思索如何落子。 李命的山河,是这北国之地的山河。他以山河为身,也以身为山河,让发生在或者说发生过在这北国的所有事,都成为了他山河里的气运。北国之地,受神秀湖影响颇深,向来是一个读书盛行,才学颇深之地,这里几乎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念过书。而现在,他们所念过的每一本书,书上的每一个字,字的每一个意思,都是李命的力量。且不论他在天下的影响,便是在这神秀湖里,世人但凡念一个字、说一句话,都问他增添一丝力量。北国的文字是儒家的文字,但凡是文字所及之处,诸如书本、写字、说话、念心,皆在为儒家提供气运,十分庞大的气运。 就像道家一般,练气这种修炼方式为道家所创,天下人但凡修炼一分,便为他道家增长一分气运。佛教也是那般,佛陀、和尚、僧人,每参一分佛,每念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释迦牟尼佛”等等,便为佛教增长一分舍数,也就是气运。 当今天下,能成为一个大的学派,无不是有着根深蒂固的影响。 儒释道之所以鼎足整个断代之后,到如今依旧是顶尖派系,便是因为这座天下离不开他们,或者说离不开他们所创的东西。 所以说,李命的山河是文字、言语与思想的山河,确切地说是这北国的文字、言语和思想的山河。只要北国之地的文字不遗失、言语不被封闭,思想不沉沦,李命便有着源源不断的力量。 而陈放,他并没有选择借用天下修士修炼创造的力量,因为那根本无法对李命造成任何影响。大圣人可以以任何方式,活在任何地方,只要他们所凭依的东西不消失,便不会消失。要斩杀一位儒家的大圣人,便要将他为儒家、为天下创造的所有东西全部抹去,要斩杀一位道家的大圣人,便要把他的道系从根拔起,不然他们都可以活过来。儒家大圣人可以借助一个文字复生,道家大圣人可以借助自己道系下的某个弟子修炼时引来的一缕灵气复生。 陈放不需要杀死李命,只需要让李命拦不住他,让他暂且失去可以凭依的力量。所以,他选择了专门针对李命凭依的方式——神祗。或者说,信仰。 信仰可以让一个人重生,也可以让一个人毁灭。 以对神祗的信仰,取代他李命在这北国之地的任何儒家思想。这便是神祗在前,山河在后。 神祗在北国大地上传播,传递着信仰。从某种程度来说,信仰是一种瘟疫,有着极强的传播性,和“致死性”,一旦在某个群体里爆发,不加干涉的话,整个群体都将崩塌。 所以,陈放这绝对是针对性的准备,针对了多久,便准备了多久。 “在天下各地安置神祗,陈放,你真是准备得很充分。”李命说。 陈放不苟言笑,看了看旁边毛驴,“对付你李命,不好好准备可是不行的。” 李命又说:“为了不影响到道家气运,你甚至以自己为炉灶,另起神祗。比我还稳重啊。” 陈放说:“对付你,我没有绝对的把握,若是失败了,惹火烧身,烧到道家去了,道祖和二祖不会放过我的。只是烧了我自己,兴许他们还会帮我一手。” “好算计。不愧是你。” “你也一样。神秀湖打着儒家的名头,实际上却是独立的学派,不,用学派来形容都不确切,应该是势力,第二支儒家势力。” 李命神情漠然,“这就是你降下神念雨的目的吗。” “神念雨只是随手洒下的,为了逼你回来。你一直呆在北海,我可等不住。” 听及“北海”二字,李命下意识想到深海里那座雕像。他撇去念头,然后说:“你不该这般。” “做都做了,没有什么该不该。” “你是大圣人,做错事,影响很大。” “这并不是对错能定性的事。” 李命摇摇头,他没在和陈放解释什么。 神祗的力量从天下各地,被陈放唤来,扎进北国的每一道山河之中。 神祗信仰与文字思想在这北国的大地上碰撞。 表面上,李命和陈放之间还能平心静气地交谈,但实际上,他们真正的战场不在这里,是整个北国大地,是影响着这片土地的意识形态的斗争。 文气升华而成的浩然气冲荡山河,如清风般,吹拂大地。向这片大地播撒文气,为诞生在这里的每一句话、每一本书、每一种思想增添文气,去吞没无知的神祗信仰。 神道香火,在山河见,滋养出一尊又一尊阴神,阴神在大地上收取信仰,改变思想,让人们信神,而不是去读书。如野火般,以燎燎之势弥盖文字思想。 希栏小镇,尊陇北雪山为圣山的人们,见着那里滋生的阴神显神后,皆是膜拜赞颂。一道清风吹来,吹醒了他们中一些人,开始去想,他们需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真正的神,需要的只是陇北雪山所代表的“纯洁”、“坚韧”的精神思想而已。这些醒悟的人,不断将他们的思想传播给其他人,去说服他们,说服他们不要崇拜任何神,崇拜的应当是陇北雪山所代表的精神。 这样的情景不断地发生在北国的任何地方,有山有水的任何地方。 墨海、关山之地、潮汐城…… 信仰和思想的斗争,发生在这里。明明是斗争,却总是能在某一处,陷入“平衡”的怪圈子。 “李命,你守护的是什么!”忽然,陈放喝问。 李命神不见喜悲,“我从来没有守护什么。我只是做着我想做的事。” “圉围鲸鲸落本就是畸形的循环,一代接着一代不断地减少,不是已经说明了问题了吗?” “出现问题,错的不一定是本身。”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褐泽。没有谁是特别的,我们都一样,都有争取的权利。” “我从来没有代表任何人、任何事物,做任何决定,至始至终我都是在做着自己想做的事。你们要争取你们想要的东西,争取便是。” “大势在即,一切旧形态的事物都将被取代。” “陈放,你不必打着天下的名头来对我说什么。不论是你要求一个心安,还是想要扰乱我的心智,都是无用之举,这一点你很清楚。” 陈放叹息一声,“我只是在想,你那么大的本事,为什么始终走在过去的那个圈子里,不肯出来。” “过去的圈子?你划定的吗?” 陈放呼了口气,“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话,于你而言显得很苍白,那我们让其他人来说罢。” 李命微微凝眉。其他人?这个忽然出现的未知之事让李命有些疑惑。 忽然,一个身材瘦高,披着长袍,遮蔽了嘴脸的人从远处走来。 临到两人之间,他放下长袍的兜帽,露出面容。苍白的面色显着“许久不曾见天日”的萎态,一对幽深且充满了沧桑气息的眼睛看向李命。 “鬼谷传人,家川,见过长山先生。” 这一章是书友写的他对“或者”的分析。 (不收费) 这一章是一个书友写的关于“或者”的分析,他大小号都使出来了,结果都被屏蔽,半夜死皮赖脸地求我给他发出来说,说是整理了三个小时,不想白白浪费。(他还在评论里发了第三卷伏笔的整理,挺用心的,加精贴里可以看) 如下: 【或者】 或者的出场没什么说的,忽然就在大雪地里出现了。 我总结了一下关键性的话语。全都是或者说的。 “神秀湖,我又回来了。”(说明她先前到过神秀湖) “兴许是随性所取,或许是恶趣味。”(指或者这个名字。恶趣味这个词叶抚也说过,是他从地球带来的词。说明她跟叶抚接触过。) “真的很可爱,要一直可爱下去。”(语气温柔,一个“一直”可能是一种希望,或者祝愿,结合语境,猜测,她可能知道未来的胡兰因为某种事,变得不可爱了,所以她希望胡兰能一直可爱下去。) “这么久过去了,居然还有口音……”(是黑石城的口音。说明了或者是黑石城人,也可能是跟黑石城有关系。) “是一个安静温柔的人,她叫月神。”(说了,月神跟秦三月有关,秦三月也的确温柔。猜测,或者跟月神或秦三月关系不错。) “善意的谎言不算。”(前面刚说不会撒谎,她就这么说,显然有特殊意义。猜测或者可能为了某种是,说了个谎。) “可惜了。”(指没吃饭施家烧鸡,胡兰也喜欢施家烧鸡。) “不是他养的。”(指或者知道梨树不是叶抚种的。可见她跟叶抚关系很深,同时为梨树的故事埋下伏笔。) “嗯,以前我在这里待过。”(指或者在三味书屋待过。) “一千三百多年。”(关键性话语!或者跟叶抚认识了一千三百多年!可见,她是从未来来的) “但是,我们已经一千两百多年没见过面了。”(中间这一百年去哪儿了。个人猜测是离开未来一百多年了。) “我不能见他。”(指不能见叶抚,大概是因为某种情况不能见面,可能是愧对叶抚,可能是两人闹掰了,可能是不想让他知道。) “叶抚给我取的。”(指或者这个名字是叶抚取的。这是最矛盾的一句话,也正是这句话让几乎实锤她就是胡兰被打断,身份再次扑朔迷离。不得不说,这个转折,很吊胃口。) 关键性的话语差不多就是这些。 身份分析: 第一种可能:未来的胡兰。是大剑仙,格外喜爱现在可爱的胡兰;希望胡兰能一直可爱;有黑石城口音;对三味书屋异常熟悉;跟叶抚认识了一千多年。这似乎都在表明她就是未来的胡兰。但是一个,叶抚给她取了“或者”这个名字,让她身份不确定了,毕竟,叶抚为什么要给有名字的胡兰再取名字呢,这个问没有描述支撑。所以,不确定了。 第二种可能。未来的新角色,跟叶抚在书屋同居过一段时间,喜爱胡兰,本事很大。有可能是胡兰未来带她练剑的人。猜测这种可能下是叶抚救过的身份不得了的人。 第三种可能。胡兰的亲人。不要忘了,没有过胡兰母亲的剧情。咳咳咳,这个可能极低,大家可以忽略。 第四种可能。第二个穿越者,叶抚游戏里的网友。同样可能极低,大家可以忽略。 身份的猜想结束。接下来是她出现是要做什么? 她做了: 第一件事:带走少女“月”。她的身份是月桂,或者带走她的理由是,她觉醒后会招来众多人觊觎。 第二件事:带走守林人“白”。或者给白取名“寻”。 第三件事:带走栾瑜儿。或者给她取名“栾”。关于她,有过描写。是上一次神秀湖大潮时,九重楼来神秀湖发现她的。九重楼说,他是把她像拔萝卜一样拔出来的,这个可能是伏笔。同时,一个大剑仙也要带走她,但是最后又让九重楼照看她一千年。大剑仙自然是或者。这里说明,或者在一千年前也出现过。并且,她还把范家范仲女儿范书桃拐走了。 第四件事:和胡兰分别。分别的时候,文姐姐怕看不懂,特意留了提示,是“再也不见”。这说明或者不会再出现在胡兰面前了,也可能是没有戏份了。如果没有戏份,大概率她就是胡兰,还有戏份的话,大概率是其他人。 为什么做: 或者出现在这里,带走了月桂,白,栾瑜儿。我也不太确定。只能说一下自己的猜想。或者出现过在一千年年,那时她就发现了栾瑜儿,但是没带走,拐走了范书桃,出现在一百二十五年前,碰到了第五鸢尾,并告诉她“喜欢,就去做”。又出现在现在。这说明或者是时间长河里的旅者,在不同的时间做不同的事,可能她身负大任务,要在不同时间找寻不同的存在。 总结:从或者的表现看来,她担负的任务应该很艰难,她似乎犯了错,担负任务可能是为了弥补错误。她的本事很大,能轻易跨越时间,并且能抹除自己留存在某一时间的任何痕迹。 推测:我预估,或者的篇幅结束了。除非到世界线收束的剧情,不然大概率是看不到她了。 第三百二十七章 先生,该换纪元了 “鬼谷传人……” 李命看着底下气息沧桑阴郁的年轻人,思绪跳跃到几千年前。 “你的师父是黎央?” 家川点头,“恩师时常提起过先生。” 李命笑了笑,“那是,当年他被我一指点穿大道,见大圣人玄关而无可奈何。” 家川无悲无喜,“的确,他在坐化时还说起这件事。” “所以,你是来讨个公道的?” “不,师父是我亲手送走的,他也并没有记恨于你,所以并没有讨个公道的说法。”家川平常地说着。 “你杀了黎央?” “是的。” 李命看了看他,没有问为什么,回到正题,“那你来做什么?” 家川挺起脊梁骨,“我来,帮天下讨一个公道。”他的气势节节攀升。立在大地上,却像是从天而降。 帮天下讨一个公道? 李命微微凝眉,“向我讨?” “是的,向长山先生你讨一个公道。” “向我为全天下?” “是的。” 李命看向一旁的陈放,他如同一个不关己身的旁观。李命再看向家川问:“你要讨一个什么公道?或者说,我占了这座天下什么便宜吗?” 家川说:“我问先生几个问题。” “请。” “第一,神秀湖之地本为落神坡,是生息驳杂、气运翻覆之地,儒家是出于何等目的,耗费如此时间、精力来此发展?” “正因为生息驳杂、气运翻覆,才来此开辟。” “那儒家真可谓大气节。” 李命说:“你继续问。” “自神秀湖建成起,便承担下了历次鲸落告灵仪式,这是为何?” “鲸落有灵,万物起于此,自然母气历次率先经过神秀湖,若不指引,必定对此地造成极大的破坏。” “有传言,神秀湖大潮顺利完成后,神秀湖都将受到天地反哺,是否为真?” “是真。” “受天地反哺,是否才是儒家建立神秀湖的根本原因?” “并非。” “据观测,神秀湖气运每隔一千年便回溯如潮,高高涌起,直至而今,已是一流势力中的顶尖。儒家是否有意让神秀湖独立出去?”此问算是问到了敏感处,家川语气也凌厉起来。 李命凝眉,“没有。” 家川忽然收起气势,笑问:“长山先生会说假话吗?” “会。” “那这句是假话吗?” “不是。” 问的什么,答的什么,也成为真假迷离的猜测。 “长山先生,我有一个猜测,能否请你帮我决断?” “我无意于此,但我答应你。” 家川开口说:“先前的神秀湖已经是一流势力中的顶尖,可以猜测,此次大潮顺利结束后,神秀湖将迎来一波天地的反哺,然后借此反哺,一跃成为儒释道、守林人之后的第五顶尖势力,将会诞生至少一位大圣人。儒家既然决意不把神秀湖独立出去,那么,显而易见的事出现来,儒家本为顶三家之一,加上神秀湖后,毫无疑问,将跃然道、佛以及守林人之上,这对于天下资源、气运的争夺,以及大势的应对,将更加顺利。”他看向李命,“请问长山先生,这个猜测是否有错呢?” 李命并未直接反驳他,而是问:“你认为成为顶尖势力的条件是什么?” “当一个势力不可替代时。” 李命又问:“那你觉得神秀湖又有什么不可替代的地方呢?难不成,除了儒家,就没有人能实现第二个神秀湖了吗?” 家川说:“正因为神秀湖没有不可替代的地方,所以没法成为真正的顶尖势力,也正因为没法成为真正的顶尖势力,所以儒家没有选择将其独立出去,而是充实己身。” “充实?” “是的,气运的充实、实力的充实、名望的充实……等等等。这样的充实实现后,儒家将成为第一个能触及到某一层次的势力。” “某一层次,什么层次?” 家川笑了笑,“长山先生难道不知道吗?”他又笑着自答,“长山先生应该知道的,到了你们这样的地步,自然能看到那个层次的。” “噢?你又知道?” “我不知道我知不知道。” “那你这样说。” “自然是因为长山先生知道。” “凭什么认为我知道?” “难道你不知道?” 李命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家川又问:“建立神秀湖的决定,是至圣先师提的吧?” 李命未答。 “长山先生问过至圣先师为什么要做这个决定吗?” 李命依旧未答。 “长山先生或许想问,但是因为某种因素,比如说……”家川声音微微低沉,“忧虑,疑惑,甚至是……害怕。而没有问出来。” “黎央教的你这些?”李命岔开话题。 “他没教我这些,甚至不愿教我这些。” “所以,你杀了他。” “是的。” 李命淡淡问:“你觉得你是个聪明人?认为自己醒悟得早?” “我一直很清醒。” 李命轻蔑一笑,“你觉得你看透了这座天下的秘密,所以来这里,一番说教。” 家川并没在意李命的嘲讽,而是幽幽地说:“先生,该换纪元了。” “好一个鬼谷传人,不出世便知天下七八九分。你说换,就能换吗?” “不,你说换,便能换。” “世难未来,何来的换纪元之说?” “一昧地在原来的圈子里绕,永远走不出去的。就像现在的先生你,守着这一方祭坛。” 李命说:“这不叫一成不变,这是本该一直做的事。” “那先生,你认为你守护的是什么?” 家川问了先前陈放问过的问题。 “这不是守护,只是拦着你们。” “为何拦着我们?” “因为,我想完完整整地看一场告灵仪式。” “先生,你意气用事了。” 李命摇头。 “难道先生你不觉得单单依靠圉围鲸来完成自然母气的循环,是一件很愚蠢的事吗?为什么我们不寻求改变呢?” “这是天地的选择。” “天地,天地是什么?先生你认为天地有灵?还是有灵才有天地。” 李命指着上面,“上面是天,指着下面,下面是地,天地就这么简单而已。人类生存在这里,并不意味着是这里的主人。天地选择人类,也可以放弃人类。” “那么,人类该顺从天地,还是该反抗,寻求新的出路呢?” “这是历古以来人类都在思考的问题。我不是全知全能者,没法告诉你答案。” 家川笑笑,“也是,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人类。” 李命感受着祭坛里母气被指引的速度。很快,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快得多,不妨说就快要完成了。大潮压在神秀湖上面,底下的人看不到天色如何,但是李命知道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家川说了许多敏感且晦涩的事,李命不得不去承认,一些事情他说得很有理,但是那并不会妨碍他要照料好神秀湖局面这件事。 对于家川这个人,李命有些捉摸不透,鬼谷一千多年未出世,其间发生的一些事情也并不能完全去知悉。所以,李命没有选择再和家川去说那些“天下”、“秘密”之类的事。 “你要站在陈放那一边吗?” “不,我是站在神秀湖的对立面。” “甘愿看着母气被瓜分,天下紊乱就是你们想要的?” “那样可以更快迎来世难。也可以,避免儒家第一个触及到那一层次。” 问也问完了,理由也说了。每个人都是名正言顺,每个人都是正正确凿。不同的只是所谓的立场。 于是,山河与神祗的争斗中,涌进了另外的力量。 鬼谷属纵横家,历来在哲学、博论上建树颇有成果,而在修炼一途上的表现,则具体到了神魂。鬼谷一家的人,历来都是神魂修炼的大家,时不时便有九两神魂的人出现。 比较让李命担忧的是,他并没法感受到家川的神魂修为如何,也就是说家川并非普通的神修,可能蕴含着某种范畴外的东西。 当家川的力量涌入神秀湖后,李命的疑惑便更深了。 那是一种特别晦涩的力量,倒的确是强大的神魂,但是其形意完全不是所熟知的神魂形意。普遍的神魂形意,是以虚应实的,也就是虚幻的存在方式,发挥出实体的力量。但是家川的神魂形意则不同,是以无形应虚。李命完全无法感受到他神魂的存在方式,但偏就能感受到那一股晦涩的力量。 像是太平的山河里,忽然涌现出鬼魅,搅风弄雨。 “这是什么力量?”李命问。 “神魂的力量。” “为什么我没有感受过?” “你也说了,你不是全知全能者。” 李命眉头泛起,身形招展,为山河再添一道清风。 第一道清风,是为了吹散神祗的信仰; 第二道清风,是为了吹散鬼魅的作祟。 但是,家川那古怪的力量让李命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对。一般来说,这天下万般人,万般大道,同出于一座天地,许多地方都是相互关联的,相互之间能够寻找的制约的方式,但是家川的古怪道意却让李命寻不到制约的方式,就好似不是出自这座天地的道意一样。 这样李命感到忧虑。第一次为局势感到不妙。 先前即便是陈放出手,他都能预料到,也有制约的办法,甚至更多的大圣人来此地,都能去制约。但是偏偏来了一个预料之外的家川。与其说是预料之外,倒不如说那是难以去预料。 而偏偏这个预料之外的家川又带来了如此奇怪的力量,寻不到根源的力量。 鬼魅在山河里游荡,清风吹散不了,肆无忌惮地吞食文字思想。局势开始往陈放那边倒。 李命不得不一边应对,一边快速地推衍家川这种古怪神魂力量的根源。 …… 第三百二十八章 符定山河 越过重重阻碍,叶抚将敖听心带到了洞天。 这个时候,大商行的本事便体现出来了。 百家城乃至整个神秀湖大多数地方都因圣人斗法,而变得凄惨一片。而朝天商行这片洞天区,却被保护得好好的。虽然收费贵,但人家的确有贵的理由。最起码,在这样的时候,不会让你住的地方变成一片废墟。 回到洞天后,清醒的温早见已然在火炤里等候。 墨香焉气耷拉地在楼里,看上去是经历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叶先生!”温早见见到叶抚走进来,连忙上前。 “嗯。”叶抚应了一声。 “红绡还在睡。要不要叫醒她?” 叶抚摇头,“随便她。” 听这般言语,温早见以为叶抚是生了曲红绡的气,连忙说:“叶先生,还请不要怪罪红绡。” “我不怪她,她做什么都是她的自由。” 这样的说辞听上去的确像是一种怨气。这让温早见感到不安,“叶先生……你在生气吗?” “的确有些生气。不过,并不是因为你们喝酒。” “那为什么?” “红绡她,心乱了,一些事情,迟迟下不了决定。” “什么事?” 叶抚看了一眼温早见,“还是她醒来,你自己问她吧。”他转头,望向天上的祭坛。 “我自己问她……”温早见忽然感觉心里好痛。勉强地笑了笑,“多谢叶先生能谅解。” “曲……师父她受伤了吗?”敖听心抬头问。 “嗯,有些。”叶抚说。 敖听心一听就急了,甩开步伐,腾腾地爬到二楼曲红绡的房间。过了一会儿,她从二楼阳台探出个小脑袋来,呼道:“叶先生,师父她身上有一股酒味儿!” “她喝醉了。” “为什么要喝酒?” “因为,心情不好吧。” “心情不好就要喝酒吗?” “你要喝一点吗?” “不!我不会心情不好的!” 叶抚笑了起来。敖听心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圆了脸,像是一株长在阳台上的花朵。 温早见问:“红绡要做她的师父吗?” “这要等她醒来后自己决定。” “我想,她不会拒绝。” 叶抚好奇问:“为什么你觉得她不会拒绝?” “因为,她不是很会拒绝。”温早见说着,微微低头。 叶抚呼气,“的确,她不是很会拒绝。” 温早见感觉心里一股酸意。修炼,她不如曲红绡,但是情感这些事,可要比曲红绡敏感太多。 叶抚说:“辛苦你一直照料她。” 温早见摇头。她不想再在这件事上说,岔开话题,“叶先生,神秀湖乱了。”就在刚才,她感觉到自家神官付笑笑气息殆尽,怕是要归安洛神宫,等待复生了。 “是挺乱的。” “但这洞天里,还是一样。” “是的,一样。” “三月她在祭坛上,能好好的吗?” 叶抚笑道:“我在下面看着,会好好的。” “外面那些人呢?怎么办。” “他们都要做自己的事。变成什么样,是他们自己的事。” 温早见点头。她想,叶先生永远都是那样,波澜不惊,温声细语的,让人感到安心。 她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先生,红绡有和你说胡兰的事吗?” “嗯,她给我传神念了。” “可是,胡兰还没回来。” “她也总要做自己的事嘛,不可能一直呆在这里。” 温早见又问:“那个带走她的女子剑仙,先生知道是谁吗?”她很是好奇,“她说她是大剑仙。可是,我听闻天底下只有一位大剑仙的啊。会不会,就是她呢?” 叶抚说,“天底下的确只有一位大剑仙。可她,不是这天底下的人。” 温早见惊诧道,“难道还有第二座天下!” “你可以试着换一种思考方式。” “换一种思考方式?” 温早见下意识陷入沉思,但是当她想着想着,就忘了自己在想什么。脸上露出疑惑,问道:“先生,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叶抚稍稍停顿,然后笑着说:“你说,要去看看红绡。” “哦。那先生,我先去了。” “去吧。” 看着温早见清丽的背影,叶抚呼出一口气。他神色微晃,细语呢喃,“真不想留下一丝痕迹呢。” 倔强的人呐。 忽然,他举起手,凌空轻轻一点,然后转身进了屋。 …… 大潮是整个神秀湖的大潮,斗争自然也是整个神秀湖的斗争。虽说这次的斗争都是站扎山上的那些人的斗争,但到底是波及了整个神秀湖,然而,却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处地方如同桃源一般,置身事外。 白柯湖上的一座小岛。这里是莫家的地方。自半个月前,莫家封岛后,就再也没有开启过,即便是到了这样的地步,也还没有开启。 岛上。 倒悬之地。立于中心的是建木,通天的建木。 建木的一条枝丫上,坐着莫芊芊,她像一尊雕像似的,一动不动,潜心修炼。而在更上面某一道极其庞大的枝干上,有一座符阵。 符阵里,莫长安胡子头发散落得像是老乞丐,他静静地坐着,闭了气息,使得他看上去像是一具干尸。在他面前悬浮着一张明黄色的空白符纸。符纸缓缓浮动着,等待着被抒写上符文。 某一刻,莫长安陡然睁开双眼,同一时间,四下大风起,吹拂建木繁复的枝丫结构,呼呼作响。风越来越大,将外面的符阵直接吹得支离破碎,将建木的枝丫吹得东晃西摇。但,面前那明黄色的空白符纸纹丝不动。 莫长安蓦然抬起手,凝结玄色气息,然后气息洒然落定,落在空白符纸上。 手指跳动,是躁动的气息; 玄意勾勒,是缥缈的力量; 晦涩明晰,是大符即将落成。 从上到下,莫长安顺畅地铭刻符篆,直至最后一划,忽地他顿住了。一股浩瀚的威压袭来,从四面八方,将他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压住,压得他无法动弹,包括即将勾勒成符的手指。 “是什么在阻挡我?” 莫长安浑身上下汗水潸潸而下。他能感觉到,自己有能力完成这道大符,但是偏偏有一种古怪的感觉从心头涌上来,就好似完成大符后,他将会遭遇什么莫大的恐怖。 隐约之间,他好似能看到一道玄关在自己面前,向着自己敞开了。 迈过去,这道大符便能完成,但是玄关后面是什么?他不知道,直觉告诉他,玄关后的东西不是什么美丽的风景,甚至是可怕的事实。 他犹豫不定,不知道如何是好。完成大符,便要迈过玄关,但是玄关之后的事又难以预料。 越是犹豫,他身上的冷汗便越是直冒。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瞳仁不断扩张收缩。心弦绷得很紧,随时都有可能绷断。 忽然间,他感觉自己眉心像是被人用手指点了一下,然后一股暖流涓涓而来,淌进心中,将那一颗躁动的心抚平。 然后,他的手指轻轻完成那最后一划。 大符完成。 …… 家川到底是何来历? 李命陷入深深的怀疑中。他可从来不知道鬼谷里会有这样奇怪的力量。 他不禁没法感受到家川的神魂到底是如何的根源,甚至没有看明白他的境界。照理来说,能有参与到自己和陈放的对局中,最起码都有着圣人的本事,但是李命完全感受不到他身上的一切圣人的特征,圣人之躯、圣人道意、圣人气息……一切都没有。若是他平平地站在那里,把他当作一个凡人都有可能。 一番推衍下来,李命发现,这天下没有任何一道气息同家川的气息同出一源。 新的修炼方式? 李命不由得这么去想,如若家川真的开辟除了新的修炼方式,未来的天下定然有他一席地位。但不管是不是,如今家川用这力量来对抗自己。 他在脑海里推衍对抗家川力量的方式。 只是一瞬,便会有数万种方式,但是这么多瞬过去了,李命依旧没有找到任何一种方式去对抗。 他不免有些忧虑。 家川的力量不断在北国自己的大道山河里破坏。这股力量虽然不如陈放的神祗信仰那么庞大坚固,但是没有办法去奈何,像是毒瘤一样,不断地在各处游走,绞杀文字思想。李命不理解为何家川的力量可以轻而易举地地对抗自己,自己的不论是灵气、神通、道法还是浩然气,都没法奈何他。这根本不合理,或者说家川这样的力量出现在这座天下根本不合理。 在李命这个层次,都明白,力量与力量之间,气息与气息之间都是相互制约的,根本不存着哪一样力量是绝对无敌,不可对抗的。所以,他觉得家川的力量的存在根本不合理。 无法去阻挡家川力量的破坏,李命只得不断以浩然气进行补充。但是这样的补充能坚持多久,他并不清楚。家川的出现彻底打乱了他的节奏,以至于他不得不去考虑,陈放是如何与家川达成共识的,或者说家川是如何与陈放达成共识的。 “长山先生,这就是你从圈子里看天下的结果啊,许多东西都看不到的。”家川说。 李命没有去理会,没有中断对抗家川力量的方式。 直到某一刻,百家城西边的一座小岛上,忽然传来一股明朗之势,如大河决堤一般,滚滚而来,不可阻挡。 紧接着,数不清的符篆腾腾飞出,飞往北国四面八方。转瞬之间,便结成符阵山河之势。 “长山先生,老头子来迟了,莫要见怪啊!” 爽朗的声音响起。 众人看去,一蓬头垢面的糟老头子踏空而来,如同神人。 …… 顶点 第三百二十九章 东宫已经倒了! 莫长安来到李命身边。 破关而出的那股兴奋劲儿还没彻底泄掉,便忽然怔住了。他朝天上望去,望到的自然是一片海。但他的目光却切切地落在了那片星空上。 星空里,少了几颗星星。 心里,少了几道羁绊。 第五立人、公孙书南、陆修文以及陈缥缈。他们的命星不见了,羁绊也消失了。 莫长安眉目跳动,无法掩抑的哀伤浮在其间。他看向李命,“长山先生……”声音里,是一丝颤抖。 李命知道他想说什么,便轻轻地点了点头。 莫长安幽幽地吸了口气,呢喃道: “我真的来晚了。” 四千多年的羁绊,如今断掉了,分明得很。他能分明地感受到,陆修文和第五立人只是命数终结,等待转世,而公孙书南和陈缥缈是命格破碎,彻底销陨。 底下的废墟在莫长安眼里,冷凄凄的,没有一丝人情味儿,尤其是和之前的百家城比起来,显得更是凄惨。 感叹一句“来晚了”,出自于心,起于同已逝故人的那四千年的羁绊。但是这么多年来养就的理性告诉他,如果是先前的自己,即便没来晚,从头站到尾,也无法改变这样的结局。他并没有将错误归咎于自己身上,寻找错误的源头才是他现在最关心的事情。 看一眼祭坛里的秦三月,莫长安将目光放在下面的陈放和家川身上。 陈放他认识,不奇怪他会在这里。但是家川,他是第一次见,并且家川身上那股气息让他有些熟悉。 “那一步迈出去了?”李命问莫长安。 莫长安点头,“得益于那位先生的帮助,迈过去了。” “看到了什么?” “一出惨剧。”莫长安回想起玄关之后,自己看到的场景,吸了口气,“人族的惨剧。” “果然。” “这预示着什么?” 李命还未说话,下面的家川插嘴,“预示着人族该谋一条生路了。”他眼里是无限期许的光芒。 陈放在一边,静静地看着莫长安。他在思考一件事,“大潮还未结束,莫长安凭什么能迈过大圣人玄关?”这他想不明白。正是身为大圣人,且立足已久,他才知道,大圣人意味着什么。那已经不是单单的一个“修为境界”能说明,背后隐藏着许多的秘密。他不明白这件事。 同李命一样,陈放同为代表一脉的大圣人,最惧怕的便是预料之外。像是家川的出现对李命来说是预料之外,莫长安突破大圣人玄关对陈放来说,也是预料之外。其实,李命也本意外莫长安能迈过玄关,但是当听到“那位先生”这四个字后,他也就不意外了。出现在那位先生身上的意外,都不是意外。 “谋一条生路?”莫长安摒弃平时的老顽童乐呵呵形象,凌厉得如同喝问犯人的判官,“截大潮,就是生路吗!”他声如滚雷,惊诧山河。 “自然是生路。”家川回道。 “你放屁!” 李命历来都是温文尔雅,是受人爱戴的先生,待人亲和,义礼智信集于一身,是“君子”形象的模范。但莫长安不一样,平时里,他和蔼可亲,但碰到对立上的事,便是活脱脱的暴躁老头。 “毁我神秀湖,杀我老伙伴,搅弄山河,就是你在谋生路?”莫长安丝毫不掩抑自己的唾沫星子,“我呸!你们就是强盗!一群自私鬼,全他娘的是活狗身上去了!” “你——” “闭嘴!你爷爷还没说完!”莫长安像是无赖一样,撒泼道:“历来鲸落便是为了循环生息,就是把你们这些寄生虫产生的污浊气息,全部收回,然后化成塑造天地的自然母气,来补充你们修炼要用到的资源!而你们这群狗东西,不仅不知道感恩,还当起了强盗,来抢!你说,你不是混蛋,谁是混蛋!” 莫长安嘲讽道:“呵,完事后,还冠以‘为人类谋生路’的大招牌,弄得自己真的是拯救苍生的大圣人一样。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我呸!人当婊子还有个模样好看,你看看你,长得一副锅灰脸,毫无生气,弄不好别人还以为你全家死了!” “下贱!” 莫长安一锤定音,给家川打上一铺拉的标签。 家川被骂得一愣一愣的。他看了看旁边的李命,想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读书人,差别那么大? “我——” “住口!”莫长安如同苦大仇深一般,骂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家川沉沉地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要跟这种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他看了一眼旁边的陈放,发现后者波澜不惊,似乎早有所料,忍不住抽了抽嘴,合着是自己一个人在挨骂啊。 莫长安一通骂完,看向李命,“长山先生,畅快啊。” 李命原本绷紧的心弦被莫长安这么一弄,难免松弛一些,笑道:“畅快后,就该打起精神来了。” 莫长安目露精光,“是的,该打起精神了。” 他不需要去问这家川的来历,入了大圣人的玄关后,稍微捕捉一点气息,便能从中推衍出这里先前发生过什么事。 “长山先生,你只管安心对付陈大圣人。这藏头露尾的家伙交给我就是。” 李命能感觉到莫长安身上的气息同家川类似同源,但毕竟还没有去细问,并不确定,“他有些不寻常,小心一点。” “放心吧,我知道他的气息来自什么地方。”莫长安眼神微凛。 家川略微皱眉。忽然出现的莫长安也不在他的预料之中,而且他感觉这人路子有些野,是那种不讲丝毫道理的人。 莫长安一步踏出。一道气势从其脚下涌出,单凭肉眼便能清晰地看到一圈包裹着圈的涟漪快速地向外弹射。 然后家川便感觉到自己打入这北国山河的神魂力量,被数不清的符篆包裹。起初,只是包裹住,那符篆上的符文流淌出来,附着在神魂力量上,寻觅着什么。然后,一道符文忽地寻觅到了同源的气息,其他的符文瞬间获得了反馈。于是乎,这些符文开始肆掠,毫不留情地将北国山河之中的神魂力量吞噬干净。 家川本身的实力并不如李命莫长安这般大圣人,之所以让李命犯难至无法应对,是因为他的力量颇为诡异,不起于这座天下,李命寻不到对付的方式。但是莫长安的却能寻找到家川力量里的根源气息,然后找到针对的办法。 在实力压制下,家川的神魂力量根本撑不住几息,几下便被莫长安的符文绞杀得干干净净,还了北国山河一个“海清河晏”。 家川震惊了。他并非震惊莫长安能轻易绞杀他的力量,而是震惊莫长安能够寻找到自己身上力量的根源。 李命和陈放的对局还在僵持中,莫长安和家川的对局已然明朗,甚至没有丝毫悬念。 不仅仅是家川,李命和陈放都很震惊。陈放比李命清楚家川身上力量的根源所在,正因为如此,便更是震惊于莫长安能轻而易举地找到应对方式,这无疑说明了,莫长安破大圣人玄关,借助了“那边”的气息! “你是谁!”家川蹬蹬蹬退后几步,眼神里无不是敌意。这种敌意在面对李命的时候都没有。 “你爷爷!”莫长安把“无赖”做到底。 家川眼神阴沉,“如果你是那边的人,就请看清楚局势。” 那边? 李命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不由得皱起了眉。那边是哪边?他看向莫长安,不由得想起当初在北海钓鱼时,师染对他说起的那些话。 “什么那边这边的!”莫长安喝道,“你若再搅乱,定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家川像是没听到一般,咬牙道:“你是东宫残党。” 几番言语下来,莫长安也知道这家川来历特殊,不禁想要去套他的话,虚目道:“你又是谁呢?” 家川低着头,微微晃头,“不对,不对!”他赫然抬头,目光凌厉,“东宫已经倒了!天都塌了,不可能还有残党!你不是那边的人,只是借了那边的势!” “等着吧,等着吧!那边的势没那么好借!” 家川像是陷入了某种失控,几句自言自语般的言语落尽后,倒退一步,消失在这里,原地留下一抹浅淡的涟漪。 莫长安和李命皆是皱着眉,家川的古怪表现让他们心里不安定,不由得将目光落在陈放身上,却发现他也是思索状。 “他到底是谁?”莫长安问,“陈大圣人,能给个说法吗?” 陈放神情未变,看着莫长安,“不能。”他的眼神至始至终都未改变过。 李命知道,陈放所行之事,从来不受其他人影响,家川要入局,他接受,家川如今退局了,对他也没有任何影响,该做的事他一样会做。 莫长安看向李命,“长山先生,那人……” 李命说:“我只能猜测,他不是这座天下的人。” “难道还有其他天下?” 李命不敢妄下断论,有些事情他自己没有弄清楚,便不会同其他人说。便只是摇头。 陈放开口,“站在你的圈子里,当然不知道。” 莫长安转向他,“难不成你知道?” “就算我知道,又何必告诉站在我对面的人呢?” 莫长安点头,“哦,你也不知道。” 他虚了虚眼睛。从心底里,他根本没打算从陈放那里得到答案,也不需要。若是他真的需要,完全有更合适的人去请教,他自然是有理由相信,那位先生或许知道这件事的来由,只是,他在想,自己到底需不需要去问。一想到这个问题,思绪就不由得落到破大圣人玄关的时候,看到的风景。那是惨剧。 当人还是无知的时候,是大无畏的,但是看到了无知背后的风景后,心里总会少一些感觉。这是个很现实的事实。 且不论其他,莫长安现在只想好好守护这片埋葬了他四个老伙计的地方。 他抬手。一张明黄色的大符,照耀山河,驱散神祗。 …… “局势变成这样了,先前当真是没预料到。” 旁观者并非都退场了,比如说守林人的两位大桼,至始至终都是看客。渊罗大桼彻底看不清现在的局势了。 囚上大桼深有同感,好听的声音从她嘴里传出来,“家川,这个人,你听过吗?” “鬼谷向来不谙世事,连个确切的山头都没有,一代代人换了,换了谁,男的女的,又从来不往外公布,每次只有等到他们自己出世,才知道,哦,鬼谷传人换人了。” “黎央是他师父。但是他把他师父杀了。”囚上问,“鬼谷有这个传统吗?” 渊罗摇头,“也感觉得出来,这个家川很特殊。连李命都拿他没办法。” “特殊在什么地方?” “气息,力量,根源。” 渊罗看着囚上,“他跟我们不同源。” 囚上看向天上的海,“我们每个人都在这座天下长大,呼吸天底下的空气,吸纳天底下的灵气。我们是同源的,但是他……” 她没有说出那两个字,修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然后抿嘴一笑。 “你笑什么?” “我喜欢笑。”囚上说。 渊罗皱起眉。有时候,不,大多数时候他都看不懂这个女人,她在想什么、说什么、做什么许多时候都不明白。他晃了晃头,回到正题,“你觉得陈放能应付得了吗?” “他是陈放。是驼铃山的天人,是道家的三祖。”囚上斜过头,“你觉得他应付不了吗?” “可李命是儒家的观堂圣。他本就不必陈放差,甚至更厉害。” 囚上忽然大笑起来,她的声音本就好听,这样一笑,便像是银瓶乍破,淌水撞璧而起,“说好听点,你我皆只是看着了圣人大玄关,不敢迈过去。说难听点,我们只是小小的圣人。区区圣人,哪里有资格去揣测大圣人啊?渊罗大桼。” 渊罗受不了囚上这般,罢一口气,“你我还是做好我们该做的事吧。” 囚上笑问:“你觉得我们会成功吗?” “不论能不能成功,隍主交予我们的任务得去做。” 囚上吸了口气,所看遍及四野,“神秀湖,多好的一片土地啊。” “的确,很适合做秘境。” “比黑石城那种地方好多了。” “若不是月桂在那里,哪里有资格做秘境。” 囚上望天,双手合拢,似祈福一般,闭上眼,“美丽的月桂啊,你什么时候才开放呢?” 好想摘一朵桂花来,插进头发里。 那一定,很好看。 …… 家川退出北国的范围后,出现在大周王朝西边的连城海港。 “天都塌了,东宫怎么可能还有残党。” 他脑袋里不断涌起这句话来。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在脑海里看到了什么或者说回忆起了什么,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这里的空气还真是不习惯啊。” 接着,他望向南边,遥遥地看向那道黑线。 “五年……” “五年后。再来看一看。” 念罢,他迈步便要消失在这里。 忽然,一道很好听,但是格外霸道的声音叫住了他。 “这么急着走,不多留留吗?” 气势伴随着声音而来,家川感觉像是无数道手抓住自己身上的每一处,抓得紧紧的。 他没有回头,渐渐地,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不对,是血煞气! 连城海港的大街上。行人渐渐走空。热闹迅速归位冷清。 家川怔怔地转过头。 在街的另一头,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身披猩红长袍,缓缓走来。 跟大家聊聊 这一卷的剧情也快结束了,心里闷着一些事,跟大家聊聊。 最近写起来总是力不从心,感觉很累。 问大家一个问题。 是不是没有主角的章节就是水章节呢? 不知道大家是怎么想的。 但是对我来说,主角不出场的章节其实更难写。那意味着要交代其他人物,逐步去完善世界观以及一些设定,这些东西要交代很清楚,所以难写,大家应该有发现,每当没有主角的章节,我都更新得很晚,写得也很少,这实在是因为这样的章节往往一写就是五六个小时。但我看大家似乎觉得这样的章节是在水。 说实话,我知道大家想看主角装逼,但这本书真不是存粹的无敌文,不会为了爽而爽的(可能是书名和开篇的缘故,让大家以为是存粹无敌爽文了。我取名废,书名是一个作者朋友取的,开篇几章是以前一个老书友写的。我实在是没精力去改,就一直没有改过。最近一段时间,我会试着改一下开篇,有兴趣的小伙伴可以看看)。 只写主角的故事,我当然可以写,那样的话,本书有六卷,约莫两百万字。选择这个写法的读者在这里留言点赞。 完整的故事十一卷,除去叶抚的故事以外,还有三月、胡兰、红绡、鱼木、白薇等等人的故事(并非独立人物故事,只不过主角不会每一章都出现)。选择这个写法的读者在这里留言点赞。 大家的选择对我很重要,也影响着这本书的走向。希望大家认真选择。文学度 《修仙游戏满级后》跟大家聊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三十章 龙,我找到了 温早见立在曲红绡的房间里,在窗前。窗户关着,外面没有风吹得进来。透着微微透亮的窗纱,她看着外面,想着一些事。 她将脸上曲红绡送给她的面罩拿了下来。轻轻抚弄脸庞,疤痕消失了,皮肤已是光滑的了,可以不用再戴着面罩。 想了想,她抿着嘴,还是把面罩戴上,舍不得取下来。是喜欢的人送的呀!她想。可摘不得。 如雾一般…… 曲红绡眼前的一切,如雾弥漫着,叫人看不清楚。 “早……” 她只是隐约记得,先前自己在和温早见喝酒,便下意识地轻声呼道,名字未叫完,头便痛起来。 “哎!” 温早见本惊喜地转过身来,看见曲红绡坐在床上,睡眼迷离,没睁得全,短发被揉得乱糟糟了,这里耷拉,那里耷拉,慵懒的倦气浮着。 “像是清晨初醒的猫。” 温早见这样想。想着,她倒真是觉得曲红绡像猫一样,安静,独立。 怦然心动。 她迎上去,坐在床头,握着曲红绡的手。她知道,红绡的手一直都是冰的。 “怎么样了?”她问。 曲红绡仍在朦胧中,没看得清醒,瞧着温早见的面罩,瞧着里面那一对眼睛,细声软语,“头痛。” 温早见第一次见到曲红绡这般值得怜惜的模样,心软得不成样子,像是被酒泡醉了一样。她想多瞧一瞧这样的曲红绡,想多听一听她的温声细语。 但她更希望曲红绡好好的。 她伸出手,轻轻点在曲红绡眉心,送进去一道暖流,驱散酒意朦胧。 曲红绡的双眼渐渐清明,渐渐瞧明白了眼前的场景。然后,她轻巧地撇过头,不说话,从被子里钻出来,然后走到旁边,从衣篮子里取出衣服来,然后穿上。 穿上白衣的她,是温早见最常见到的她。 曲红绡好似没被先前的事所影响,问道:“我睡了多久?” “不久,才两个时辰。” 曲红绡点头,然后微笑着说:“谢谢你照顾我。” 温早见也跟着笑了笑,“不要和我说谢谢。” 曲红绡注意到什么,伸手将温早见脸上的面罩取了下来,看着一张白净的脸后,便说:“你的脸好了。” “嗯,差不多了。” “那就不要——” 温早见平时里都是听曲红绡的话的,但是这次她没有。她从曲红绡手里夺过面罩,说:“我很喜欢这面罩,要一直戴着。” 曲红绡说,“那不久可惜了你的容貌吗?” 温早见眨眼问,“你觉得我好看吗?”她眉目徐徐,颦颦一笑。 曲红绡转过身去,“好看。” 说着,她迈着步伐,往外面去。 温早见戴上面罩,追上去,“我没听到。” “我说,好看。” “哎!你也好看。” …… 曲红绡越过二楼的廊道,径直地来到叶抚的房门前,敲了敲。 “进来。” 她推门而入,看向叶抚,“先生,我来了。” 叶抚没有抬头,不急不缓地在他的记录册上写着。“我没有叫你。” 曲红绡顿了一下,然后说,“我自己来的。” 叶抚放下笔,看向她,“坐吧。” 曲红绡迈步进去,坐到叶抚对面。 叶抚问,“有什么事吗?” 曲红绡说,“我喝酒了。” “你又不是小孩子。喝了酒不必抱着歉意。” “可是,我觉得我让先生失望了。” “我从来没对你失望。” 曲红绡说:“今天本来是个重要的日子,我不禁喝酒了,还没忍住,喝醉了。是我任性了。” 叶抚摇头。 曲红绡继续说,“我还记得,先前先生来酒馆找我们的时候,有些生气。” “我的确有些生气,但是你没理解我为什么生气。”叶抚说。 曲红绡皱眉问,“难道不是关键时刻任性吗?” 叶抚说,“我是你的先生,自是不会同你计较什么,也不会说让你自己去领悟。你有错误我会指出来。” “先生请讲。”曲红绡侧耳倾听。 “你的心乱了。” 曲红绡微微怔住,下意识抚着胸口,“心乱了……可是,我自己却不知道。” “就像喝醉了的人不知道自己喝醉了。” 曲红绡垂目,“有些时候,我的确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一个人如果时时刻刻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那就不是人了。” “那是什么?” “天。” “天?” “这很难懂,我知道。” 曲红绡点头。她眉目清淡,想了片刻后又问:“可我不知道我的心到底哪里乱了。” 叶抚问:“要不要来试一试?” “怎么试?” “像你刚到百家城时那样。” 曲红绡想起自己刚到百家城那一天,先生考验自己心性时的场景。不知为何,她忽然不敢在去尝试。 “要试试吗?” 曲红绡吸了口气,“试试吧。” 随着她的话语落下,门被敲响了。她下意识朝那里看去,井不停进来,急忙道:“出事了,温早见出事了。” 曲红绡瞳孔微缩,“怎么了?” “她好像走火入魔了!气机反复无常,神志不清!”井不停说。 曲红绡急忙对叶抚说,“先生,考验等下再进行吧,我们先去——” 叶抚笑着打断她,“考验已经结束了。” 曲红绡愣住,再往门那里看去,却看到门关着,根本没有人在那里,也没有人敲门。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从她说下“试试吧”的时候,考验就已经开始了,而现在结束了。结果很明显,自己没有通过考验。 “七息时间。”叶抚说。 曲红绡知道他说的是考验持续了七息时间。“先生,我让你失望了。” “知道自己心乱在什么地方了吗?” “我没有捋得开早见的感情。”曲红绡低着头。 叶抚摇头,“不对。你不是没有捋得开感情,而是你明明想着要割舍,却又舍不得,一边在心里抗拒,一边又抗拒着抗拒的自己,以至于你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我从来都是那句话,你若是要走一条只有道的道,便走得干干净净一点,你若舍不得心里的一些感情,便大大方方地接受。世间难得双全法。” 叶抚侧头,“想要不负大道,又想要不负情。合理吗?” “胡兰、温早见,乃至你以前的一些事,你都没捋清楚,一昧地逃避。逃避可并不管用。” 曲红绡沉默不语。 “你若是喜欢温早见,放得下便好好和她相处,毕竟人间不止一条大道,你若仍愿坚守独一的大道,便收好那颗心,不要再心动了。” “先生,我喜欢她吗?”曲红绡恍惚着问。 “为什么问我?” 这何尝不是一种逃避。喝酒也是一种逃避。 一杯解千愁这种话,是最大的逃避。醉了酒,的确忘了烦恼,可是酒醒后呢?该面对的还是要去面对。 曲红绡眉头忍不住跳动了一下,“这种事好难。” 她觉得要说一个喜不喜欢,好难好难,比修炼难多了。 叶抚轻声说:“红绡,好好想一想吧。” “是,先生。” 曲红绡起身,迈步。 “对了。” “还有什么吩咐吗?先生。”曲红绡转身问。 “去把胡兰找回来。”叶抚说。 曲红绡顿了一下,她想,先生肯定是知道小师妹在哪里,但是既然这么说了,应该有其他意思。 “她在哪?” “问你自己。” “……” 曲红绡有些疑惑。她并不知道小师妹在哪儿,听先生这么说,还以为他在责怪,但转而一想,先生不会做这种事。 稍作停顿后,她离去。 叶抚呼出一口气,望向外面。 他想, 说不喜欢一个人很简单,但是说喜欢一个人却难得很。 …… 莫长安的符篆落进山河后,神祗的信仰再也进不去分毫了,在文字思想的照耀下,节节败退,从市里退到乡野,从乡野退到山林,在山林里成为淫祠野神,苟延残喘。 莫长安入局后,当真是把局势彻底掰到一边去了。 但是陈放站在下面,神情上没有任何变化,开始是什么样,现在就是什么样。 就连他旁边的那头黑驴也是那般,不关己事地,在哪儿哼哧哼哧,时不时伸出厚舌头舔舐,时不时跺跺蹄子,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陈放,你还不服输吗?”莫长安问。 “我还没输。”陈放淡淡开口。 “非要让你那神祗信仰被打个干干净净吗?” 陈放不理会莫长安,看向李命,“李命,你我的对局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明白吧。” 李命静静的看着他,不说话。 “同样的局势,你不会放弃,我自然不会放弃。”陈放说。 李命说,“我并不介意同你对抗到底。” “是吗。那接着看吧。” 陈放说完,看向百家城北街。当然了,现在的百家城一片废墟,哪有什么街不街的。 北边的废墟了,一座小酒馆屹立不倒。此刻,小酒馆的门开着。 酒馆里的后房,老板娘站在一个大酒缸面前。 酒坛子里装着不知道是水还是酒的透明液体。在里面,安静地躺着一个女人。 老板娘站在一旁,时不时咋舌一下,自言自语道:“这姑娘,真不一般啊,千人份的‘息’就她一人都不够。” 嘀咕着,她抬起头,望向远方。 “神祗陨落,陈放顶不住了啊。得加快速度了。” 她招手牵来一股泛着微微青色的细流,使其流进酒坛子里面。越是看着流,她笑得越是开,“哗哗地流,钱儿哗哗地来啊。他陈放是财大气粗,但这么着也不知道他承不承受的住。” 酒坛子里的女人体表笼罩着一层浅淡的荧光,刚涌进来的细流中的青意不停地往她身体里面钻。似乎是太急太快了,她即便是闭着眼,眉目也泛起痛苦之色。 老板娘看着不停咋舌。“这么多的‘息’,居然只是皱皱眉,陈放送来的这姑娘当真是了不得啊。” 她对酒坛子里的姑娘很是好奇,但也止步于好奇了。她是个卖酒的,只卖酒,给的钱够,什么酒都能卖。当然了,她是个商人,做买卖这行,客人的秘密是底线,可不能去碰了,会引火烧身的。 她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照料着。 …… 神祗信仰这般,立足于香火。同各路山神河神是一般,香火就是生路。香火足,信仰便足,香火盛,信仰便盛。 陈放为了这一天,在天下各地的庙宇中安置香火神像,源源不断为神祗信仰提供香火,来同李命的文字大道对抗。 对于这方面的准备,他是做足了的,一千多年的奔波与推衍就是为了今天。在既定的推衍中,绝对是足够的,他甚至没有推衍过家川这一环。 但是既定终究是既定,预料之外的事还是发生了。莫长安破玄关,这件事是预料之外,甚至在他本来的推衍里,莫长安破玄关还要六千多年。 他根本没预料到会这么快。这让他不禁对他们口中的“那位先生”产生好奇。 好奇归好奇,眼下的事才是最重要的。 “李命,你听过‘神龙动山河’吗?” 李命皱眉,“那是什么?” 陈放那不苟言笑的脸终于笑了笑,“没听过没关系,马上你就能看到了。” 莫长安虚目,“陈放,你到底在说什么。” 陈放轻抚一下旁边的黑驴子。“当个笑话听吧。” 再盛再多的香火也终有用完的时候,这不同于李命的文字大道,只要北国之地仍有一个人还遵循着他观堂圣李命的思想,还用着他的著作,那么文字大道就永不会断掉。而陈放的,是有限的,尤其是在莫长安入局后,这个限度变得更加低。 直到陈放的最后一道神祗信仰被清风驱散。宣告,他彻底从北国退局。 但是莫长安和李命并未轻松,反而有一种莫名的预感。这预感说不上好坏,但是一定是悬在心头上的钢针。 “李命。” 陈放背着手,望向天上的的大海。 “龙,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李命不理解为何他忽然问起这个问题,他自然是知道,这个“龙”指的并不是“龙族”,而是一种意象,某种事物的代表。“玄女消失后,龙就消失了。” “玄女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她祭祀的那次大潮后。” 李命知道,说的这些陈放都知道。他不明白为何陈放要特意提及一遍。 “李命。”陈放喊了一声,然后沉默下来。 李命皱眉看着他。 “龙,我找到了。”平平淡淡地话从他嘴里说出来。 却像是一道惊雷,击穿了整个大潮。 从陇北雪山发源,在东南白宁海口汇入大海的整条东土洛河,拔地而起,横跨不知多少的山河,盘踞在整个东土上空,俯瞰大地。 第三百三十一章 她不是人! 洛河有多长? 据说拉直了后,能够北海中心够到东土极南。 而如今,就是这样一条大河,所有的水,不管是主干还是支流,亦或者衍生的湖泊、沼泽等等,全部拔地而起,盘踞在东土上空。洛河是东土的文明流域,更是生命流域,可以这样说,大半个东土都是洛河养活的。整个洛河流域,占据了东土九成以上的内陆水域。 而当这样一个流域拔地而起后。东土的内陆立马陷入了“无水”的情况。那些依靠洛河运作的船坞、渡口、水上娱乐项目,全部停止运转。它们依据洛河而生,但从没想过洛河有一天会突然消失。 先前,还在洛河里的船只等等,全部因此被掀飞。高高地腾到空中,然后重重地摔进没有水的干涸河床当中,支离破碎,死伤无数。 洛河水消失,可没有给东土这片土地留下任何一丝水意,便是那些早已浸入大地的水全部都被抽离,这直接导致河床干涸得如同刚经历三年大喊。 一滴都没有了。 震惊、疑惑、猜测、恐慌。 整个东土都乱了。 “洛河在天上。” 当一个个国家,一个个势力本事尚可的人朝天上看去后,赫然发现,在那阴云之上,水化成的巨物正盘踞在那里,静静地俯瞰大地。 “洛河在天上!”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 所有人都出来看,朝那还在下着雪,还是阴云密布的天上看去。绝大多数人根本什么都看到,但是他们相信,洛河就在天上,因为所有人都这么说,那肯定就是真的。他们不需要去思考真与假,只需要跟周围的人一样,去相信就是了。 “洛河之神降临了吗?” “肯定是洛河之神降临了吧,不然这么多的洛河水怎么可能全部消失!” “为什么洛河之神要取走洛河水?” “或许,是我们犯了错。” 他们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需要去知道,只是相信大多数都相信的事就是了,于是乎各种流言四起。这样疯狂的一天里,似乎没有多少人去关心,那些因洛河水消失而死伤的人。凡人的命,不值钱。 这一天,无疑的,是要载入史册的一天。 …… 透过天上的大海,继续看去,看向那更高的空中,看到的是盘踞在那里的巨物。它没有具体的形状,流水是没有形状的,或者说像是什么形状就是什么形状。 “拔起洛河!”莫长安难免震惊了,不禁去想,陈放到底做了多少,才能把整条洛河拔起。 “龙……那就是你说的龙吗?”李命眉目里有些怒气,“陈放,你应该知道洛河消失对于东土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陈放点头,“我知道,即便只是短短地消失一天,东土也将损失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发展。” “那你还敢!” “我不关心。”陈放平淡地看着李命。“我不关心东土的死活。”他只关心自己能不能赢过这一场对局。 气氛冷冽。 莫长安和李命看着神情平淡的陈放。是啊,如果他陈放会关心这些,也就不会做出这些事了。 他们没有义愤填膺,更不会去批判陈放这不顾他人性命的举动。说再多都是徒劳的,根深蒂固的观念,尤其是他还是一个大圣人,便更是难以去改变了。 莫长安比起李命和陈放来,年轻太多了,许多事情他根本不知悉,不由得问:“先生,这‘龙’到底是怎么回事?” “龙,并非龙族,更不是一种生物。它是一种意象,是一种促使万灵所在的象征。一株草可以是龙,一滴水可以是龙,一个石头可以是龙,一座山、一条江都可以是龙。万物皆可为龙。龙从来不被任何人去定义,只被天下定义。”李命道来。 “玄女和龙有什么关系吗?”莫长安所生活的时代里,早没有了玄女所在。 “玄女……龙是她创造的,那个时代里,信仰崩塌,万族混沌,大家需要希望,需要指引。龙便是希望,便是指引。” 莫长安神情微恍,有些遗憾自己没能见证那个时代。 “龙不是消失了吗?为什么?天上的洛河真的是龙吗?” 李命没有回答,而是看向陈放。这个问题只能由陈放来解答。 陈放说:“李命,你知道的,洛河可以是龙的载体。” “我自然知道,但是龙呢?莫非你找到玄女了?” “玄女已经消失了,不可能再出现的。” “玄女创造龙,是因为时代需要龙。即便她不在了,时代需要,龙依旧会诞生。”陈放看着李命,淡淡问:“李命,你觉得这个时代需要龙吗?” 李命微微凝眉。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陈放淡淡一笑,“看来,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莫长安问李命:“先生,我该怎么做?” 李命摇摇头。 莫长安瞳孔微缩。这个摇头,自然不是什么都做的,而是李命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他不由得想,龙,就这么厉害吗? “陈放,请龙吧。”李命语气有些低沉,亦有些决绝。 陈放轻轻地点了点头。他们那随意且平淡的态度,就好似他们不是站在对立面的人,而是正相互交谈着的老友。 只有莫长安知道,那言语里,是长山先生多少的无奈。 “长山先生,不如,请叶先生……” 李命摇摇头,“从一开始,叶先生就只是答应我,会帮忙完成告灵仪式。” “或许,我们可以再问一问。” “叶先生是局外人。” “他或许并不介意入局。” 李命忽然认真地看着莫长安,“有些事情,叶先生入局并不一定是好事。”他呼出口气,“叶先生就是深知这一点,才只是愿意同我们钓鱼,而不是探讨神秀湖之事。” “天下万物,生生息息,循环往复,在平衡当中。一旦平衡被打破,后果会很难预料的。”李命看向天上,“这就是为什么至圣先师和道祖他们不干涉天下事的原因。叶先生不是这一个层次里的人,他看到的,知道的东西更多,更广……也正因为此,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打破平衡。但是平衡被打破后,崩开的局面,谁来收场呢?” “我先前不理解叶先生为何让他的学生来做祭司,现在也明白了。”李命说。“从一开始,他就在告诉我,他只是做着他的事,跟神秀湖这场局势没有任何关系。如此来,才能不打破本来的平衡。” “原来,叶先生考虑的事情,比我们多了那么多。”莫长安叹道。 他回头看向祭坛里的秦三月,想到,原来那位姑娘是叶先生的学生。他忽然想到什么,以神念问:“长山先生,既然叶先生说会完成告灵仪式,岂不是意味着,这场告灵仪式从始至终就根本不会被打断?” “我不知道。这种事,不适合去猜测。”李命回道,“既然想好了叶先生不会入局,那便意味着,局面里,只有我们。” 陈放看着莫长安和李命的模样,知道他们应该是在交流着什么。但是他已然不去关心了。伸出手,一道法诀自然而成,然后消失在这里。 城北的小酒馆里。 老板娘将最后一道“息”引入酒坛子里面,引入酒坛子里姑娘的身体里。与此同时,一道法诀映入她的眉心,直达紫府,将沉睡在紫府里的灰暗神魂唤醒。 神魂是姑娘的模样,只是先前一直是灰暗的。而今,那道法诀拭去了神魂里的灰暗。 金色的光,从神魂身上涌出。 酒坛子里的姑娘,睁开双眼,直直地看向远方。 老板娘看着那对眼睛,惊骇得连连退后几步,神魂止不住地颤抖。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眼神,从未想过,这样的眼神会出现在人身上。那是没有一丝情感,空寂到了极致的眼神。不,这样形容是枯燥的,是单调的。那是根本不能去形容的眼神,不是没法形容,而是不能形容。任何形容与描述都起于人的主观意愿,而那眼神是绝对的客官,没有任何一丝主观的情调在里面。 她不是人,不是人! 这是老板娘无比肯定的一件事。她用她的大道,用她的未来去保证,酒坛子里的姑娘绝对不是人! 酒坛子里,只是脑袋露出来的她抬头望着天。直直地望着,没有任何其他反应。 酒馆里的气氛凝滞到了极点,老板娘屏息,不敢有丝毫动作。直到压力将她绷紧的神经压断,她忍不住眨了一下眼。 就是这一个眨眼,酒坛子里,没了那位姑娘。 万顷的压力陡然消失,老板娘浑身的力量几乎被抽空,瘫坐在地,大喘着气。只是嘀咕,“陈放啊,陈放,你害死我了。” 一想到那眼神,她便止不住颤抖起来,半晌后,一手拍在酒馆地上,整个酒馆直接消失。她看也不看其他地方,直接一步消失在这里,丝毫都不多久留。 “钱我不要了,别来找我!” 这是她留给陈放的最后神念。 …… 曲红绡离开了朝天商行的洞天区,来到百家城。她没有对百家城变成废墟这件事有任何惊讶,这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情。那么多的圣人出动,若是百家城还能安然无恙,那才是真的稀奇。 废墟上,她没有感受到其他气息,该离场的都不会再在这里多留。 从南城区的废墟经过时,她在废墟里看到了一株花。一株雪见兰。 “能在这样的废墟里开花,真不愧是雪见兰。”她想。 在废墟里看到这样的生机,心里难免得欢喜。曲红绡心再清淡,也还是欢喜这样的景致。她觉得,这种景致可比壮阔山河好看多了。 她驻足,蹲下来,指尖轻点雪见兰的花瓣。 一种别样的感觉在她心头升起。然后,便看到,那株雪见兰迅速地枯萎了,还不待她反应过来,便如粉一般消失了。 她愣住了。 “是我的缘故吗?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碰了一下。雪见兰的生命力不是很顽强吗?” 她想不明白,左右瞧了瞧,眨眨眼,有些做贼心虚地迈步离开。 走开几步后,她又回过头看来。那朵雪见兰果然消失了。 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没困惑她太久,她开始思考先生先前对自己说的话。 “什么叫我知道胡兰在哪?” 她思来想去都不明白。 放开神念去探究,却也没有感觉到任何胡兰的气息。用腰间的子母传音令去传音也不成功,先前发生在这里的圣人斗法,影响了这一片地方,各种气息都紊乱了。曲红绡的神魂力量还没成长到能够无视圣人斗法产生的影响。 捕捉不到气息,神念也传不出去。一时之间,曲红绡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去找回胡兰。她知道,先生给自己出了个难题。 这让她想起还在三味书屋的时候,先生给自己布置的第二门功课——格物致知。 “或许,我可以联系这门功课。” 从南城区离开后,便能直接看到祭坛那边的情况。 曲红绡看到了祭坛里的三月,她想,三月真美。也看到了祭坛前面的李命和莫长安和底下废墟上的陈放。 对于自己的陈师祖出现在这个地方,曲红绡没有什么意外。从她知道陈师祖到这神秀湖来了后,便想明白了,同神秀湖对局的主角是他。 她并没有去考虑,这场对局谁会赢谁会输。 不管输赢如何,都与她无关。至于三月,先生会照顾好她的。 她只是打算当一个过客,从这里经过。 而当她的脚步踏足到这里后,心里面立马又涌起了一丝悸动。这一丝悸动来得很奇怪。 她按着胸口,认真地去感受。 “灵犀?” 心有灵犀。这是曲红绡的秘密。这不是一个成语,而是她身上的特殊情况。 这是她懂事起便知道的一件事,自己心里头有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叫做“灵犀”,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法宝、秘法、神通还是什么,她并不知道。历来她都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用,无法去唤醒,只能去感受她的存在。 刚才那一丝悸动便是由灵犀发出来的。 再去感受,已经感受不到了。 她停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后看去,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忽然,一股玄意从四面八方涌起。刹那间,将周围的一切都包裹住。 曲红绡猛地转头看去。只见,在那空中,一个女人缓步走来。看上去,她明明走得很慢,但是却在几步间,跨越了大半个百家城。 她穿着一身白衣。 曲红绡认得她身上穿着的衣服,那是自己的衣服。 也认得她的样子,那是周若生的样子。 但是,她肯定,那绝对不是周若生! 绝对,不是人!甚至,绝对不是生灵! …… 远处,庾合望着天上的姑娘,张着嘴,久久不能言语。 他不理解,明明只是几天没见。为什么原本深爱的姑娘,变成了这样。 顶点 第三百三十二章 天底下最任性的学生 废墟的某一处,略显邋遢的年轻道士蹲在犄角旮旯里,逗弄着面前颜色形状各异的香火童子。香火童子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嘴里全是咿咿呀呀,呜呜哇哇的声音。 年轻道士龇牙咧嘴地笑着,“哎,你们看那天上哟。” 香火童子们只是咿咿呀呀,像是嗷嗷待哺的雏鹰。 “哎,你们看那天上哟。”道士又说一句。 香火童子们这才反应过来似的,朝天上看去,看到了那位姑娘。然后,它们像是见到了莫大的恐惧一样,拼命地嘶叫起来,叫得很尖锐,很难听。它们争前恐后,马不停蹄地爬上道士有些破烂的道袍,顺着手臂,钻进他的衣怀里面,瑟瑟发抖。 年轻道士瘫坐在地,只管说:“看那天上哟……” …… 秦三月睁开眼,看向远处的周若生。她稍顿片刻后,又安然闭上眼。 “最后一点了。” 神秀湖南边的荒原里,潮水开始往北方退去。残留的海底淤泥、残骸、海草种种,让这本就荒芜的平原,看上去更加狼狈。冲天而起的海底气息预示了,许久一段时间,这里都不会有人踏足。 退潮开始,说明,大潮快结束了。 还残留在海潮中的自然母气不多了,或许再过一两个时辰,便能结束。 希望,一切安好。 没有人留意到秦三月睁眼,他们所有的目光都被周若生吸引去了。实在是,她太过夺目,又太过令人骇然。好似,此间天地里,她是唯一站着的人,其余人都蹲着、跪着、趴着。 莫长安尽力地止住内心里想要去朝拜她的冲动,问道:“长山先生,那是什么?” 他没有问那是谁,因为他知道那并不是谁。 “龙魂。” “龙魂?” 李命点头,虚目看着陈放。“陈放,你看上去似乎并不开心。” 陈放摇摇头,“我一直都是这样。” 莫长安又问:“长山先生,我们能和龙魂对话吗?” 李命摇头,“不能。那是残缺的龙魂。” “残缺?” “是被强行抽离出来的一部分龙魂。”李命看着陈放,“然后被置入某个载体里,养着。养着养着,便能睁开眼,做一条不具备大意愿的龙,可以由他人操控。” “这是亵渎!”莫长安怒目看向陈放。 陈放坦然点头,“是的,这是亵渎。” 莫长安无话可说。任何的言语、愤慨,对陈放来说都是徒劳的,他只需要看到自己赢下对局便是。 “若玄女还在世……”李命喃喃一句。 陈放听到了,平声道:“李命,已经没有玄女了。这个时代,不需要玄女。” 李命看向漠然一切的周若生,又看向陈放,“陈放,从她诞生起,你就做好了牺牲她的准备吗?” “你很好奇这个?” “我想知道,你到底会做到什么地步。” 陈放淡眼看着李命,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只是两个字,“或许……” “就像问梅圣人一样。”李命说。 陈放眼神未有丝毫变化。 远处,在局势边缘上,窥探着这里的曲红绡身形颤了一下。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灵台子。 “就像宁江湖一样。”李命继续说。 陈放依旧没有变化。 李命虚目而望,“陈放,她是你唯一的子嗣。你真的舍得吗?” 此言一出,如惊雷滚电,席卷整个神秀湖,落进所有关注着这里的人的耳朵里。 莫长安震惊地看向周若生,只是早已没法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任何情感来了。 远处,曲红绡的心跳得很快,难以言喻的情感不断冲刷她的心思。 更远处,庾合只觉呼吸困难,他的脑海里,全是“牺牲”二字。要牺牲谁?自然是那令自己朝思暮想的周若生啊。 废墟里,年轻道士颤抖着说一句“凄惨”,掉下了泪。 周若生,守林人陈,是陈放唯一的子嗣。这句话,震惊了几乎所有的旁观者。 唯独守林人,渊罗和囚上两位大桼,他们早就知道这个秘密了。 渊罗看了一眼囚上,“没想到,陈真的是龙。” 囚上笑了笑,“养龙,他陈放可是很擅长养龙的。当年玄女消失,龙消失之际,他逆势而上,偷了一道龙魂下来,可是却发现没有人承载得起龙魂,后续之事,便不清楚了。” “而今看来,他是以自己的道承血脉培育龙魂的载体。或者说,熔炉。”囚上说,“当初只是以为陈是龙魂转世。如今想来,龙本不是生灵,哪能转世。以陈的生灵之息,承载龙魂之意,这才是陈放的打算。好算计,好算计!不愧是三祖!”她忽地又转语气说:“这样的人,我可喜欢不来。太无情了,太无情了。为了赢,为了大道,什么都不顾。” “陈放谋局几千年了啊。” “谁知道呢,或许自玄女消失之际,他就开始布局了。” “为了今天,值得吗?” “值得,肯定值得!”囚上目露精光,“今天是天下道儒之争,分胜负的一天,是决定天下走势的一天,也是探究天地玄机的一天!”她看向渊罗,“错过了这一天,可再没有机会了。” “你怎么知道?” 囚上哈哈大笑,“三个你年龄加起来都不够我,问我怎么知道。你真可爱。” “你!” 囚上转身迈步,扬起一只手,“走吧,我们该完成任务了。” “不再看看局势?” “管他结局如何,我们做的事又和他们不相干。” “这,好吧。” 渊罗不理解,明明执令的是自己,主导权却在无形中落到了囚上手中。 这很奇怪,但是并不难接受。 …… “或者说,从一开始,你养育她的目的,就是为了今天能顺利承载起龙魂。”李命说。 陈放没有说话。 忽然,一道声音穿入这里,将众人的目光吸引去,“陈师祖!” 众人看去,只见曲红绡,一袭白衣,面无表情,缓缓踏步而来。 李命知道曲红绡不仅仅是驼铃山的人间行者,还是叶先生的学生,见她来此,他不由得去思考一些事情。 “红绡?”陈放有些疑惑。 “是我。” “你来这里干嘛?” “难道陈师祖没有注意到我来了?”曲红绡问。 陈放摇头。 曲红绡望着天上的周若生,问:“天上的姑娘,是你的女儿?” “她继承了我的血脉。” “是不是你的女儿?” “从血脉上说,是。” 曲红绡眉头颤了颤,“为什么一定要带上‘血脉’二字。” “因为,那是我与她唯一的联系。” 曲红绡神情微恍,“是啊,唯一的联系,仅仅是血脉而已。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她理解了,周若生对于陈放来说,只是承载龙魂的工具。 “陈师祖。” 陈放微微皱眉,“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那,你能回答我吗?” “我会回答你。”陈放淡淡地说。 “我的师父,问梅圣人,因为什么而死?”曲红绡看着他,认真问。 陈放看着她说,“你很想知道?” 曲红绡摇头,“我并不是很想知道。我早就猜到了,只是想从陈师祖这里得到确认。” 陈放毫无犹豫地点头,“就是你想的那样。” 曲红绡似早有所料,并未有多大的反应,而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陈师祖,我不想当人间行者了。”她从眉心中分离出一道通体透明,有勾玄之意的印记来。这是作为人间行者的证明与标志。 陈放有些惊讶曲红绡做出这个决定,“为什么?” 曲红绡低着头,“我不想变成陈师祖你这样的人。”这句话很伤人,甚至是很不客气地表明了,陈放在曲红绡心里的看法很不好。 “红绡,终有一日你会发现,大道上,最伤人,最碍人的其实是你的心。” 曲红绡咧嘴一笑,“呵。师父被你逼死了,师叔被你逼得不敢回山,现在,你又要把我逼成你这样子吗?” 陈放摇头,“你的师父死于心不空明,你的师叔是不安分的种子,落不了根。至于你,我从未刻意地去塑造你。你的成长,修炼从来都是最自由的。” “当初师父只是心生恻隐,将齐漆七带回了山上,你就给了一个心不空明的帽子。我终于明白,为何师父让我下山,不走遍天下不要回去,又为何让我若是碰到能指点迷津的人,便要好好珍惜。我终于明白了,师父是把自己最希望的东西,寄托在了我身上。”曲红绡语气很少这么不平稳过,“我曾一度以为,我所追求的无上大道,纯粹的大道,是正确的,是我本该就去坚守的。如今看来,我若在这条大道上走到头,会变成师祖你这样吧?”她问。 陈放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太上之道,本是如此。唯我之道,本是如此。” “我曾经的确是这样想的。但是——” 但是如何,她没有说出来,放在心里,那是—— “但是,直到我看到了‘三味书屋’,认识了先生、三月、胡兰,认识了梨树、早见、听心……我便不想,以后,我为了大道,去斩断同他们的联系。我承认,我被改变了。” “我承认,我不想再一个人了。” 曲红绡轻轻推出面前的印记,“陈师祖,恕弟子愚昧,受之不能。” 印记落到陈放面前,他没有急着去收下来,而是问:“是别人改变了你,还是你自己改变了自己?” 曲红绡想起先生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我尊重你的选择。不论你是想自己走纯粹的大道,不看四野,不被影响,一往无前;还是想同三两人为伴,不管命运如何,遭遇如何,你们都有着自己的目标,一路上,或有羁绊,或惺惺相惜,或总起矛盾。都可以。不论你走向那一方,你都是我的学生,我一样会教你读书、伴你成长。只是,不论如何,你既然做了选择,便要为你做的选择负责,若你以后后悔了,不愿继续前进了,不要试图去埋怨他人没有帮你,因为,路摆在你面前,是你自己在走。” 是啊,她这样想来,才发现,先生从来没有说他希望自己成为怎样的人,从来没有给过自己任何决定上的目标。在每一个问题面前,他都会问自己,“你觉得呢?” 她昂然抬起头,“这个选择,是我自己做的。” 陈放毕竟是大圣人,能轻易地把许多看似不相关的事情,联系起来,他想起先前第一次在百家城见面时,曲红绡口中提起过“我的先生”。他念此,便说:“或许,我该见一见你的先生。” “先生是个随和人。” 陈放一手抓住人间行者的印记,然后说:“即日起,你不再是驼铃山人间行者。” 那一刻,曲红绡忽然感觉轻松了,感觉解脱了。“陈师祖,我想问,你的女儿,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陈放没有说话。 李命替他回答了,“龙本不是生灵,是一种意向,是生灵的意志。她作为承载生灵的熔炉,当天上洛河同她结成后,她将归于洛河。” “归于洛河?请长山先生解惑。” “就像圉围鲸死后,归于天地。” 言语已经很直白了,李命直白地把“死”说了出来。周若生的结局也很明显,就是死去,魂归洛河间,从此以后,要守着洛河,直至魂飞魄散。 曲红绡看向周若生。上一次见到她时,她正因为反对守林人对大幕的暴力镇压,被钉在空中。再次见到的时,她因要承载龙魂,承载生灵的意志,踩在死亡的边缘线上。上一次,是守林人,是她所倚靠的势力,这一次,是她的血脉至亲,是她唯一的亲人。 这让曲红绡想起,自己的师父,也是死于他最亲近的,最为信赖的师父——陈放的安排。 以前,她不知道这些事,不懂得这些事,所以看着师父死去了;如今,她又看见了极其相似的一幕。 “陈师祖,我不想再做旁观者了。”曲红绡说。她声音低沉,里面含着许多的情感。从来没有哪件事,让她这么动容过。 陈放漠然地看着她,“所以,你也要站到我的对立面?” 曲红绡摇头,“我不会和你们争执什么利益,我只是想让她自己决断,而不是从头至尾,便是任人摆布的工具。” 陈放淡淡地看了曲红绡一眼,没有任何表示。他望向天上的周若生,然后,一道法诀自他身上涌起,与之连接。 天上的洛河,动了。 周若生一步踏出,陇北雪山,从上到下,山崩地裂; 再一步踏出,墨海底下横生断缝,巨大的漩涡升起,海水不可阻挡地往地下渗透; 再一步踏出,从潮汐城开始的大裂缝,以万里为计数单位,迅雷般向四周蔓延; 再一步踏出,整个神秀湖山摇地动,湖潮倾泻。 若自高空看去,可以见到,整个神秀湖拔地而起,在地上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凹坑。 只是四步,北国之地,文道崩碎。儒家耗费四千年,在这里建立的秩序与文明,销陨得彻彻底底。 天上,盘踞着的洛河,化作猛兽,张开巨大的嘴,朝被拔起到空中的神秀湖咬去。 隔离阵法、大潮全部失衡。 百家城废墟的北面雪地里,胡兰望着天上的骇人场景,胆战心惊。她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眼见着那洛河化作的巨兽,要朝神秀湖吞来,她升不起反抗之力,便要害怕得闭上眼。 就在她闭眼之际,忽然感觉心里有一股异常涌动。那是一种特别的心悸。不是害怕什么,也不是想起什么,那像是什么在呼唤自己。 感觉在心里酝酿。 某一刻,她双眼明亮,响起了这种特别的心悸自己在哪里感受过。 “是黑石城!是师姐拔剑那个晚上!” 念头明晰后,她顿时感觉自己一颗心,好似连接着除了自己外,还有另一个人—— 师姐! “是师姐!心里的悸动,是师姐传来的!” …… 百家城。 李命喝道:“莫长安,护住大潮!” “好!”莫长安言语一落,顿时数不清地符篆从他怀里飞出,将被隔断的大潮重新连接起来。为确保大潮不断裂,导致剩下的母气无法进入祭坛,他本人则是以身为符,化作连同祭坛和断裂的大潮的桥梁,承载母气。 直到母气从他身上淌过后,他才明白了什么是艰难。像是一座山、一条大江、一片海不断地从身上压过去。感受到这,他不禁佩服祭坛里的秦三月,能够承载这母气那么久。 然后,只见李命腾空而起,身形瞬间出现在洛河面前。他横手,身后顿时浮现起巨大的法相,几乎有那洛河的三分之一大了。 法相高高抬起脚,一脚朝洛河张大着的朝神秀湖咬去的嘴踩去。便是踩断江河,让大水横溅东土。但是,片刻后,那横溅而落的大水又重新被召回,融入其中。 李命皱眉,稍作一番推衍后,他便知道,龙魂所代表的生息意志不断绝,这洛河水便不会断绝。 他遥遥看下去,同陈放的目光交织在一起。 “李命,你舍得你的底牌吗?”他问。 他又答,“你舍不得。你拿出底牌后,你就输了。但你不拿出,神秀湖便要被洛河咬碎,乃至整个北国。” 李命皱眉,他的确不如陈放那般舍得,舍得献祭法相,去夺一丝龙魂;舍得花上几千年,在天下各地安置神像;舍得自己的女儿。 如果任由这般下去,摆在李命面前的便是两个选择,舍弃赢下局势的机会,舍弃神秀湖。 底下,曲红绡什么都没关注,她唯独关注着周若生,看见她一步迈出后,眉心涌现一道裂缝;一步迈出后,身上处处涌现裂缝;一步迈出后,左手化作飞灰;一步迈出后,从额头到左眼,破碎成霫霫的碎片。 若再踏出一步,便要灰飞烟灭。 周若生剩下的一只眼睛,忽然动了动,在摇摇欲坠的空间里,和曲红绡的目光交织片刻。然后,她抬起脚,要踏出第五步。 那一刻,曲红绡心里的悸动达到极致。同遥遥在北的胡兰连通心神。 心有灵犀,一点便通。 那一刻,胡兰未见师姐身形,未闻声音,未觉生息,便知,师姐再向自己借剑。借那“一剑”的剑意。 一个人的剑意怎么能借给他人呢?胡兰想不通这一点,但是她能感受到师姐此刻在想什么,要做什么。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打开心神,收取体内的一切阻拦,让师姐去取剑。 曲红绡立于废墟之上,右手握着无形的剑。 她闭上眼,在驳杂的气息中去寻找,感受到某一道气息后,她以心去问: “先生,我做得对吗?” “不要问我,问你的心。” “先生,我找到师妹了。” “嗯,我知道。” “先生,我向师妹借了一剑。” “她很大方,不会要你还。” “先生,我若一去不回,你会忘掉我这个不成器的学生吗?” “时间久了,或许就忘了。” “先生,我能给你我的答案了。” “放在你心里,不用同我说。” “先生,要是我回来了,准许我喝醉一回吧。” “没问题,到时候我和你一起。” “先生,要是我回不来……” 她没有说下去。 “你是天底下最任性的学生。” “先生,便容我任性这一回。” 她立于废墟上,心中灵犀大开,瞬间抽空这天下的灵气,然后,拔剑而上。 那一刻,天底下什么都没有,只有曲红绡向胡兰借的这一剑。 叶抚站在阳台上,看着那夺取天下光彩的一剑,转身下了楼。 他独自呢喃, “真是最任性的学生啊。你要是回不来,胡兰会记恨我一辈子的。” 顶点 第三百三十三章 潮落(万字大章) 当那一剑冲过来时, 莫长安忘却了自然母气淌过身上时的痛苦,眼里只有那一剑,什么都不剩下。他觉得天地当是如此,只有那一剑。他五千多年的日子里,见过高山,见过大江,见过人潮人海;见过古城,见过岁楼,见过雄鸡唱白;见过美人,见过江山,见过铁马长戈;见过一剑斩断大江水,见过一剑白雪三万里,见过一剑直破千万军。却唯独没有见过这一剑。 李命曾感叹,那位大剑仙破关拔剑之时,夺去了天下剑修九成九的气运,叫天下执剑人见不到玄关、见到玄关而无力进、见到玄关而不敢进;叫天下拔剑人手握青龙,难有唱白天下日;叫天下磨剑人双手捧熔炉,却如握寒霜;叫天下洗剑人,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唯独看手中剑,不再是剑。可曾想,今日,这一剑,敢破关、敢唱白天下、敢如炬熔炉、敢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手中剑仍是剑。 陈放这辈子走得坦坦荡荡,在大道上,砥砺万年,扪心自问,从未做过什么违背大道的事。他自然是不会去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这根本就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唯独今日,看见了这一剑,自己徒孙的这一剑,指向自己的这一剑。他实在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能让徒孙使出这样的一剑。他没有去阻拦,因为他知道自己挡不住这一剑。 陈放便看着那一剑,从自己眼前过去,破开一切,将那龙魂斩断。 当龙魂的意志从心里头消散一空的时候,陈放便知道,自己输了。他不知道自己输给了什么,李命?大势?曲红绡?他觉得都不是。他便去想,或许,输给了自己。 龙魂溃散,天上的洛河便失去了灵魂。李命的法相再一脚踏下去,让洛河水尽归东土各地。 “洛河回来了!” “回来嘞!” 欢呼声四起。他们载歌载舞,歌颂人们的伟大意志感动了神明,把他们的生命之河送了回来。 发源于陇北雪山,经白宁海口汇入大海的洛河重新开始流淌。 空中,周若生的剩下的一只右眼里,走进一丝湿润,不再是凌驾万物之上的无情。这一刻,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龙,是有血有肉,有温度的人。她颤抖着说:“又是你。” “抱歉,没有救下来。” 周若生摇头,唯一的一只眼睛里,落下泪珠。她的身体开始崩碎,一块一块、一片一片,好似能听到破碎的声音,像是洞天湖面冰裂时的声音,“够了,你做得已经……够多了。” “你的父亲。” “我没有父亲。” “抱歉。” 周若生看着自己寸寸龟裂,破碎的身体,低着头说:“我一直在想,我到神秀湖来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困扰了我许久,现在我明白了,我只不过是想同你说一声谢谢。” “谢谢你,当初救了我。” “谢谢你,现在又救了我。” 周若生噙着哭腔。 对面没有传来回应。 她抬起头,看去,看到对面的人闭上了眼,再没有睁开。 周若生大声哭喊着,她不知她有没有听到自己的道谢。在凄绝的哭声中,她化作灰,如烟一般消散。 祭坛里。 秦三月闭着眼,她不敢睁开眼,怕眼泪流出来。 …… “不要!” 一声尖啸在北边的雪地里响起。 胡兰的心痛到了极点,像是被抽空了血,她浑身冷到发抖,瘫坐在地上,捂住胸口不断喘息。她艰难地抬起头,望向天上,呼啸的水潮弥漫在那周围,结成厚重的水云。 她看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 “好痛!” 她的心感受不到师姐的存在了。她感觉心里好痛,痛到难以呼吸。 颤抖着、痛苦着,她艰难地从雪地上站起来,捂着胸口,艰难地迈动步伐,艰难地前进。 “师姐……” “师姐……” 她嘴里不断呢喃着。不断前进着。 全身已经没了力气。她就点燃残存在丹田里的灵气,继续前进。她要走到师姐那里去。 灵气已经燃尽了。她就点燃流淌在血液里的精气,继续前进。她要去走到师姐那里去。 精气已经燃尽了。她想要点燃蜷缩在紫府里的神魂,但是,已经没有力气支撑她了。 她眼前的一切,迅速褪去了颜色,丢掉了形状。 “师姐……”她最后呢喃一声,倒了下去。 意识消散之际,她感觉一丝温暖流进了胸膛。她求生的本能,让她蜷缩在一起,去拥抱温暖。 她拼命地睁开眼,血丝弥漫在里面。她看见,先生在面前。 那一刻,她所有的坚强崩塌,紧紧地缩在先生的怀里,眼泪淌湿了衣襟。 她哭着说: “先生,师姐不见了啊。” …… 在没有风的时候,一个呼吸的时间,一片雪花可以落下一丈多的高度。 在北国的大雪里,身形清瘦的女子站在雪中,每个呼吸,身上会停歇三十多片雪花。 一个三十、两个三十…… 三个、五个…… 十个、二十个…… 一百个、一千个…… 直到,浑身上下停满了雪。 温早见站在废墟里,浑身停满了雪。 还在睡觉的敖听心,在梦里,叫一声又一声“师父”、“师父”…… 她希望,梦醒之后,师父就站在床边,亲昵地抚摸着她的脑袋说“懒虫,快起床修炼啦”。 井不停轻轻合上门,从敖听心的房间里离开,他希望,这个可爱的孩子梦能做得久一点。 …… 遥遥在南的小城里。 沉眠已久的梨树,终于睡醒了。光着身子的女孩从梨树里走出来,望向坐在屋门口的女人,皱眉问:“你是谁?” “啊,我叫白薇。你醒啦。” “叶抚呢?” “在北边。” “红绡姐姐呢?” “……” …… 万籁俱静,便是雪落下,都没有声音。 百家城北边的废墟里,年轻道士的一声哭喊,打破宁静。 “我不修道啦!”他大哭着喊。 他把一身破烂的道袍扔在地上,一边抹着泪,一边跌跌撞撞地朝外面走去。 …… “陈放,这样的结局,你满意吗?”李命问。 陈放没有说话,只是腰又弯了弯,肩膀又往下沉了沉。 大徒弟,五年前,没了; 二徒弟,今天,没了; 唯一的徒孙,今天,没了; 唯一的子嗣,今天,也没了。 陈放牵起旁边的毛驴,黯然离去。只是,与来的时候不同,他一条腿瘸了,一拐一拐地离去。 李命整个人好似老了一半,头上一下子多了好多白头发。 莫长安继续支撑着自然母气进入祭坛,他的面色苍白一片。自然母气淌过身体,所施加的压力太大太大,他耗去了近乎所有的气力,整个人看上去似乎都瘦了一圈。 大潮彻底从神秀湖退走了,以着极快的速度退出北国。 最后几缕母气残留在这里,等待着被指引。 时间平静地过着。大家似乎都在等待最后的仪式完成。 直到最后一缕母气从莫长安身上淌过,他全身气力被抽空,从空中落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这最后一缕母气进入祭坛, 却在即将到秦三月面前时,意外发生了。 忽然之间,铺天盖地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涌起,迅速将整个神秀湖包裹住。原本已经沉落到大地上的神秀湖,再一次被拔起来,这一次虽然没有巨大的洛河在上空等候、吞食,但是有着两个身穿红衣大袍、头戴紫金高帽的人,他们皆颂唱咒语。神秀湖之中的灵气迅速遗散,各种驳杂的气息也再被不分差别地绞杀。 “守林人宣告——” “纳神秀湖,为云宫守林人直辖第十三圣人级秘境!” 这件事是针对整个神秀湖,或许还影响不到祭坛里的告灵仪式。 但是,发生在祭坛前面的另一件事,将毫无置疑地,对告灵仪式造成致命危机! 身穿麻衣的老人,刚出面,便毫不犹豫地点燃了自己所有的神通、道法、大道以及命格。一出场,便是至死方休。 这一刻,莫长安已经毫无遗力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麻衣老人如火炬一般朝祭坛呼啸而去。 李命,被守林人两位大桼吸引了心神。即便他没有被吸引心神,凭着现在这消耗一空的身躯,去阻拦那一生中最为巅峰的麻衣老人,也是艰难至极,不过,他没有任何犹豫,抽身上去了。 近了后,李命赫然认出了那麻衣老人。 “皇甫仪!你居然没死!” 大玄王朝的天官大人,本该早已死去的皇甫仪,大声喝道:“李命!老朽我苟活两千余年,今天来送命了!” 他整个人如炽烈的星辰一般,只是刹那,便将李命一身儒衫焚烧殆尽。 李命的眼里,好似看到一颗巨大的星辰扑了过去。他舍得满头白发,化身长虹去阻拦。 但先前消耗过大的他,如今拦不住了。即便是要动底牌,也赶不上了。皇甫仪他已然身临祭坛。 祭坛上的十六道符篆没有撑过哪怕片刻,寸寸崩碎。 炽热的火焰,直入祭坛中心。 秦三月睁开眼,眼中是腾腾的火焰。那火焰,便要烧身。 “今!” 一声,响彻神秀湖。震慑风雪,震慑所有的气息。 远空,渊罗和囚上两位大桼,身上的红衣大袍化成飞灰,体内的气息如冰一般凝滞。笼罩住神秀湖的气息,瞬间消散一空。 皇甫奇身上的火焰熄灭,身体定格在空中,动弹不得。 “北参之祭!” 再一声。叫风雪停下来,听此一言。 叶抚穿着一身祭祀袍,站在秦三月面前, “巫告于此,宣: 天下幽幽,众生煌煌! 告灵于天地, 愿众生,与天地同葬!” 最后一缕自然母气,拂过秦三月的发丝,遥遥去往天下某一处。 至此,北国入冬以来,第一缕微光,洒向大地。 “巫告于此,宣: 儒家神秀湖第五家第五立人之司, 勤命劳神,谱写卷宗,历鲸落三千年, 今告,愿与天地同葬。” 一道霞光,从天而降,落进第五家。 “巫告于此,宣: 儒家神秀湖陆家陆修文之司, 舍生取义,抒写赞歌,历鲸落四千年, 今告,愿与天地同葬。” 一道霞光,从天而降,落到百家城北区。 “巫告于此,宣: 儒家神秀湖陈家陈缥缈之司, 舍命以往,身当众敌,历鲸落四千年, 今告,愿与天地同葬。” 一道霞光,从天而降,落进陈家所在的湖岛。 “巫告于此,宣: 儒家神秀湖公孙家公孙书南之司, 舍命以往,拔剑斩敌,历鲸落四千年, 今告,愿与天地同葬。” 这道霞光,没有落到神秀湖,而是遥遥地落向中州。 “巫告于此,宣: ……” 秦三月站在叶抚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听他一声声宣告。 她从不觉得世间风情有万种,三言两语便说得尽了。她喜欢书,喜欢山,喜欢水。看一段诗词歌赋,念一段明日过往,是喜欢;登一处高山,望一片云海,是喜欢;赏一条大江,听一曲流水,也是喜欢。 如今,她觉得风情是有万种,百般言语也说不尽。如今,书不见才子佳人,山不见云霞高涨,水不见滚滚大浪,唯独只见眼前,背影如书,便是才子佳人风流一片,背影如山,便是云霞高涨壮阔无边,背影如水,便是滚滚大浪声势滔天。 喜欢书,喜欢山,喜欢水,更喜欢眼前背影是万种说不出的风情。 …… 皇甫奇气息将尽那一刻,才明白一件事—— “这天下里,太多事与愿违了,与天争一丝命,未免太难。” 算尽了人事,却尽不了天命。 算到他守林人蛰伏最后,目的不为母气,只为神秀湖; 算到他神秀湖上下一干圣人,没有气力所当; 算到他李命拦不住自己这燃烧了前世今生来世所有的本事,求的一声炽焰如星辰之炬。 可怎么也没算到一句“巫告于此”。 “太难了。” 一声幽叹。如粉、如尘。 大玄,再无天官。 …… 陈放走得极远了,才回头一看,看向北边的神秀湖。 转过身,不再看后,他的背压得更低了。 “原来,我根本就赢不了。” 走着走着,他猛然倒在地上。 毛驴哼哧哼哧两声,咬住他的衣服,往后面一甩,把他甩到背上, 便驮着他,远去。 …… “哈哈哈哈——” 爽朗,甚至是疯狂的笑声响彻在大雪地里。 囚上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后。渊罗在一旁,气息衰弱,面色苍白地问:“你笑什么?” “笑我守林人,不知天高地厚,连一处神秀湖都看不清,还想让大幕笼罩天下。可笑,可笑啊!” “谁能预料到这样的情况,你能吗?” “我不能。” “隍主能吗?” “他若是能,便不会看向神秀湖这片土地。” 渊罗整个人沧桑起来,远远地看着神秀湖,神色黯然,“玄命司……巫告……那是大圣人吗?” “谁知道呢。” “要人惶惶了。” “有的人,眼睛都快长到头顶了,是该慌一下了。” “神秀湖这地方,我再也不会来了。” “我也是。” …… “天官大人……” 一声悲戚,从窦问璇嘴里发出。 燃尽了一切,天官都没能从那祭坛里夺得一丝自然母气。 “我真傻,真的,”窦问璇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我单知道这一趟会很艰难,我不知道会艰难到天官大人都那般了。” 庾合一句话都没有说。他的脑袋里还装着周若生灰飞烟灭的画面,甚至已经装不下天官灰飞烟灭的画面了。 “走吧,窦娘,”他没有气力地说。“我们该回去了。” 庾合说了这声,便跌跌撞撞地迈步,一头扎进雪地里。 窦问璇见着,连忙去扶。 庾合忽然失控一般,说:“你走开罢,窦娘!” 窦问璇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搀扶,只是失神地站着。 庾合艰难地站起来,远远走去。 窦问璇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 …… 祭坛里,叶抚转过身,说:“该你了。” 秦三月还在晃神之中。 “三月。”叶抚唤道。 秦三月这才回过神来,“老师,你来了!” 叶抚笑道:“我都站在这儿这么久了,你才看到吗?” 秦三月连忙摇头,“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叶抚歉意道:“我来晚了。” 秦三月笑着摇头,“没关系。” 就像当初刚登上祭坛时,叶抚对秦三月说的那样,没关系。 叶抚侧到一边,“玄命司大人,该你宣告了。” 指引母气结束,代表着这次告灵仪式的结束。最后,便是宣礼了。 秦三月深吸一口气,走到最前面。 正身,正言: “玄命司于此,宣告: 幸神秀湖,告慰圉围鲸众魂灵。魂归天兮魄归大地。 愿天下人,皆可受天地福泽,双袖清风; 愿万万辈修士,皆可大开玄关,直望天门; 愿神秀湖与众,皆得天地庇佑,气运如潮。” 空明神圣的言语,从她口中倾吐而出,引来天上虹霞。 那一刻,天下大霁。 北方,大潮彻底退回北海。 至此,神秀湖大潮结束。 …… “叶先生,谢谢你。”李命已是满头鬓发,沧桑了脸庞。 叶抚问,“你谢我什么?从一开始,我就答应你,会完成告灵仪式的。” “第五立人、陆修文、陈缥缈以及公孙书南,他们本是死了便死了,什么也得不到。我要代他们谢谢先生,从天地里为他们争了一丝福泽。”李命自然是知道叶抚先前作为巫告宣告的四人与天地同葬是什么意思,也自是知道,那从天上落下的霞光意味着什么。 叶抚摇头,“你不用谢我。这是我愿意做的,并不是承谁人的人情。” 虽然叶抚是这么说,但李命自然还是要道谢。 叶抚吸了口气,“神秀湖如今四下狼藉,你们应当要好好清扫一番。我也有一些事情要做,便不多留了。” 李命点头,“先生先忙,有需要吩咐便是。” 叶抚深深看了一眼李命,然后说:“不要太操劳了。” 李命勉强一笑,“多谢先生关心。” 叶抚摇摇头,转身离去。 他来到北海中心,手中捏着一点微芒,然后丢进去,让其沉入其中。 “下辈子,做条鲸吧,忘掉大圣人玄关后的惨剧,无忧无虑地过完一生,再醒来后,希望天下太平。” 那一点微芒,是叶抚搜寻到的陈缥缈破碎的命格。 然后,他来到洛河的源头,写了一册封书—— “告于洛河涛涛,圣煌煌兮何哉不息不灭。 宿命之间,当观洛河南北起潮。 今,诏令,落滚滚红尘事于九霄之下,起漫漫香火气于黎土之端。 今,诏令,宣无上福泽洛神之神位,宣龙魂之神性,宣玄命司告灵之神格。 今,诏令,以洛河无边涌潮气运,褪去凡世红尘事,成就无上正位神! 今,诏令,告于万万人! 封周帝神位! 令世人念及‘周帝’之名,皆为其添香火神运; 令世人感及‘周帝’之召,皆为其增气运神机。” 封书燃烧起来,金色的火焰腾腾而起。 叶抚将其丢入洛河之中,随后丢入置放在小天地里已久的金丹。 刹那之间,整个洛河燃起金色的神辉。 他看了一眼,便离去。 再出现时,是在第五家的玄定场里。 玄定场里,只有第五鸢尾一个人,她苦戚戚地站在那里,如同被遗忘的一角,冷清极了。叶抚走过去。 第五鸢尾回过头,温柔的一张脸上,竟也攀上哀怨。她问,“你有事吗?”,而不是问“你是谁”。 “神秀湖千疮百痍,狼藉了一片。你不能在这里暗自伤神。” “唉,我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罢。” “喜欢什么,便去做什么。” 第五鸢尾身子颤抖了一下,这无比熟悉的一句话让她记忆惊觉,赫然回过头去。却看到一片空荡荡的冷凄凄。 她看了半晌后,暗自叹了气。 “总还是要做点什么的。” 她紧紧攥着第五伏安临走前交于她的令牌,出去了。 …… 从第五家出来后,叶抚再次来到百家城的废墟上,这里,渐渐地有些人了,也勉勉强强地添了生机。 他在一处废墟里面翻找。 最后,在废墟里面捡了一盏灯出来。灯不大,也不好看,上面有一个大大的“煌”字。 他把上面的灰拂去,看着这盏灯,叹了口气。 “你听话了那么久,总还是要任性一回。如此这般了,你便当作一次磨砺吧。喝酒的事情,等你回来再说。” 随后,他提着灯,从废墟里离开。 一路过去,见到废墟里的小道上,开满了花。 回到洞天里,秦三月早已等候着,见叶抚进来,马不停蹄地便过来。 “老师,怎么样了?” 叶抚没有急着回答,看了看火炤里面。温早见坐在里头,如同丢了魂。他问,“胡兰还在睡觉吗?” 秦三月回答,“嗯,她心神损伤得有些厉害,我帮她调整了一下气息,便让她睡着。” “听心呢?” “小丫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胡兰受了伤,守在她床前。”说着,秦三月抢话问:“老师,曲姐姐她……” 叶抚说:“借了胡兰一剑,强开灵犀,强入天门,甚至强行把天下的灵气都取过来,你觉得会怎样?” 秦三月浑身颤抖,声音都颤抖了,“老……老师,你……你……可别吓……吓……吓我。” 叶抚摇头,“我没吓你。不论是哪一个,都足以让她死上一回。她倒好,四个全走上一遭,怎么能不死!”叶抚说着,忍不住埋怨,“我一直觉得,她是最听话的一个,哪能知道,一任性,这般都敢来!” “老师……” “我气哦!” 秦三月顿了一下,眉目转动。她想,如果真的是那般,曲姐姐死了,老师不应该是这样抱怨啊,应该是低沉才对。现在这样子,倒更像是学生犯了错,擦完屁股的先生回家后,一个劲儿地埋怨。 念此,她试探着问:“老师,曲姐姐还能回来,对吗?” 叶抚一顿,“差点就回不来了。”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火炤里的温早见,灰寂的眼睛涌上色彩,三两步便来到叶抚面前,“叶先生!红绡她!她!” 温早见紧张得不能言语,她生怕有假。 叶抚将手中的提灯举起来,问她,“还记得这东西吗?” 温早见一见到上面那一个“煌”字,便知这是什么。便是曲红绡和她拼死在那黑线里找到的。她连着点头,“这盏灯有什么特别的吗?” “如果不特别,我也就不会让红绡去取了。”叶抚神色复杂,“这东西,救了她一命啊。” 温早见看着等,颤抖着问,“她……她在这里面吗?” 叶抚摇头,“这只是盏灯,里面装的是燃料,可不是她。” “那,叶先生是什么意思?”温早见不免得有些急。她向来沉着冷静,但这样的局面了,实在是冷静不下来。 叶抚解释说:“她没给自己留后路,除去我们的记忆中的她以外,她把有关自己的一切东西全都燃尽了。”他笑着说,“若是她想,甚至可以把我们记忆中的她也当作力量的源泉,给燃尽了。” “那岂不是意味着,天底下任何关于她的痕迹都没了?” “是的。但是她没有那样做,”叶抚眼中浮现一丝哀伤,“想必,还是不愿我们忘了她。可是,她怎么就不想一想,若真的死了,记忆里尚存的她,只能给我们带来痛苦。” “她是这样的人,一些东西总是挂念在心上,不说出口,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女人是最懂女人的。 “叶先生,该如何才能救回她?”温早见问。 叶抚说,“只是一次磨练,她选择了,就要走到最后。并不存在着什么‘救’之类的事情。” “那具体的,该怎么做?” 叶抚看着她,“你能做到吗?现在。” 温早见很想说“能”,但是越是这样,她便越是不敢冒险。她希望曲红绡的事情是确定性远大于冒险的。“能具体说说吗?” 叶抚笑了一下,“幸好你没有脑袋一热说能。”他看着手里的灯,“这盏灯勉强说得上是大圣人级法宝,多大的能力倒是没什么,唯一能有点看头的,便是能跟因果扯上一点关系。” 他停了停,然后继续说,“这盏灯,保全了她一丝因果,算是她唯一能活下来的希望。” “提着这盏灯,找寻她尚存着的痕迹,便能唤回她。” 温早见问,“这样就可以吗?” “嗯,这样就可以,不然的话,要这盏灯干嘛。” 温早见惊道:“莫非叶先生你让红绡去取灯,便是预料到了——”她声音戛然而止。 叶抚似自语一般说,“这是磨难,还是机缘呢?” 磨难和机缘有着本质的区别,却又相辅相成。 “叶先生,我想知道,如果当初红绡没能取到这盏灯,会是怎样的结果?”温早见问。 叶抚远眺南方的落星关,“还能是什么样的结果,无非我再帮她一手。不过,那样的话,这场机缘也就与她无关了。” “这件事,红绡知道吗?” “她不知道。” 温早见语气哀伤,“也就是说,她根本就没给自己留活路。倒也真是她的性格。她一直都是这样的性格,一点都没变过。” 叶抚感叹道,“倔啊,倔啊。” 温早见早就说过,曲红绡是倔驴脾气。现在感叹这些显得苍白无力,她请求着说:“叶先生,让我去找回她的痕迹吧。” “你能找到吗?”叶抚认真地看着她的双眼。 温早见沉默了,她并不知道。在这样的事上,她不愿意去逞强,实实在在地说:“不知道。”这让她感到哀伤。曲红绡登天时,她帮不了什么,如今便是寻找她的痕迹,也做不了什么。一声的本事无处可使,是真的很无奈,无奈到心酸。 秦三月在一旁插口,“老师,让我去吧。我对气息很敏感。我也很熟悉曲姐姐的气息。” 叶抚看向她,又问:“天下那么大,危险的事情数不胜数,凭你的本事,能行吗?” 秦三月滞住了。她对气息的确是很敏感,十分亲和自然,甚至能轻轻松松地指引自然母气,那可是大圣人做起来都很艰难的事。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本事很大,力量很强。毕竟,实在说来,她可是一个连修炼都不能的寻常人。 秦三月低下头,“对不起。” 叶抚摇头,“何必道歉呢。” “我去!”忽然,从门那里传来坚定的声音。 三人看去。 胡兰立在门口,像一把剑,立得笔直。敖听心躲在她身后,眼眶红得不成样子。 显然,她们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叶抚问,“你要去做什么?” 胡兰说,“我要去把师姐找回来!” “她在哪里,你知道吗?” 胡兰低眉,说:“先前,我还在北边的时候,便感觉到师姐能同我连通心思。那似乎是她的一种本事,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和她连同的心思,在某种意义上,她是我,我亦是她。如果她还在,我相信我能第一时间感受到。”她坚定地抬起头说,“而且,我已经是元婴境了,综合考虑,我肯定是最合适的人选。” “事情可没有你说的那么简单。” “起码,让我有个目标吧,先生。”胡兰认真地看着叶抚,眼里是决绝。“我曾同先生说过,练剑是为了行侠仗义,如今,我只想找回师姐,若是连师姐都找不回来,我也再难以拔剑了。” “天下太大了,你师姐走过的路太多了。” “再多,我也要一步步走完。” “路上的危险,有许多都会要了你的命。” 胡兰洒然一笑,“若是我还活着,便有找回师姐的希望,若是我死了,也能同师姐共赴黄泉。不亏。” 叶抚的心陡然颤动起来,恍惚间,好似看到面前的胡兰顶天立地地站着。 他缓缓将灯递过去, “去吧,去把你的师姐找回来吧。” 胡兰接过灯,然后说:“那,先生,我走了。” 说着她迈步便朝外面走去。 “这么急吗?”叶抚问。 胡兰转过头,“急!” “不准备一下吗?” “一把剑,一颗心,一盏灯,就够了。” “那,再见。” 胡兰点头,向前又走了几步,然后她转过身,走到秦三月面前,同她双手相握,师姐妹之间的感情,全在无言之中了。 然后,她叶抚面前,踮起脚一把抱住叶抚说:“先生,下次再见,或许是很久以后。我最后再抱你一下。” 叶抚笑着说:“长高了啊。” 胡兰一笑,洒然离去。 大雪地里,渐行渐远,渐渐没了影。 敖听心从屋里走出来,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我也想去的。但是我知道,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就是个拖油瓶。” 叶抚看着她,问,“还记得在北海时,我同你一个月的约定吗?” 敖听心点头,哽咽着说:“记得,你让我好好表现。只是,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叶抚笑着说,“哪里需要什么表现,我只是希望你做自己。一个月过去了,你让我看到了最真实的敖听心。” “叶先生你说的话,我总是听不懂。”敖听心哭着说,“听不懂啊……” 叶抚抱着她,怜爱地抚摸她头上的龙角,“以后会懂的。等你师父回来了,你可以说给她听。” “要多久才能回来啊。” “要不了多久的。你睡上一觉,就好了。”叶抚继续抚摸着她头上的龙角。 平稳的呼吸声从叶抚怀里传来。再看去,敖听心已然沉睡。 秦三月在一旁看着,问:“她要睡很久吧?” “嗯,会睡上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让她回龙宫,还是哪里?” “北海吧,让她睡到北海去。” “龙宫不会找她吗?” “我到时候让李命去和龙王说一声。” 秦三月点点头。她看向温早见。温早见还看着胡兰消失的方向。 许久之后,温早见才回过头来说,“叶先生,我也该走了。” “要去落星关吗?” “嗯,如果红绡回来了,她大概还是会去那里。我去那里等她。” “保重。” “保重。” 温早见走得很洒脱,说走便走。 朝着南边,不停歇。 井不停则是在洞天里多留了一会儿,在叶抚送敖听心去北海的时候,他同秦三月下了一盘棋。结局同在荷园会的时候一样,依旧是输了。 然后,他也走了。 洞天里,便只剩下秦三月和墨香。 等候叶抚归来期间,秦三月一直站在洞天的院子里。这个时候,天上的阴云还没有汇聚,没有雪落下,能够看到冬日里略显清淡的阳光。 当叶抚推开门,进入洞天的那一刹。 院子角落里,那一棵不起眼的桃树,开花了。 秦三月笑着转过头,说:“老师,桃花开了。” 叶抚笑着回应,“是啊,桃花开了。” 秦三月仰着头,看着天,说; “桃花开了,春就来了。” “春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本卷终) 顶点 第三卷总结 第三卷“潮起潮落”结束了。一共七十章,四十五万字,历时三个月半,平均每个月十二万八千字,勉强及格。 当打上“本卷终”三个字的时候,忽然轻松了许多,像是艰难地完成某件事一样。 这一卷我写得的确不轻松。作为全书伏笔最多,最重要的一卷,我每一章都写得很久,远不如第二卷开始那样还能一天万字维持大半个月。这一卷,每每一章我都要费去五六个小时,这对于非全职党来说,是个很难受的问题。而且,期间还碰上许多许多生活中的麻烦事,真不夸张,很多麻烦事,一度想要弃书封笔了。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坚持下来了,没有放弃这本书,小小给自己一个鼓励吧。 加油啊,文笀! ……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感觉到,这一卷里,主角似乎没了点人情味儿,这其实也是伏笔。我看,没有人发现了这一点,我还是提出来吧,免得看不懂。 第二卷结束的时候,我说了,第三卷是曲红绡的主场,现在看来,的确也是这样。第三卷里,大多数的情感戏都跟她相关,从一开始她来到神秀湖,我在暗示,她要在这一卷里,做某个很大的决定,结局那个便是她做的决定。 开始,我恶趣味地想了想,如果真就把曲红绡写死,会是什么样子。 当然了,这只是恶趣味的想法。不会成真的。 曲红绡这个角色,其实是我蛮喜欢的一个角色,表面上,她是最可靠,最沉稳的一个人,实际上她很敏感,心思什么的很复杂,只是不擅表达而已。这和以前的我很像,大概描写她的时候,我代入了自己。 第三卷,希望没让大家失望吧。 说下之后的剧情。 之前让大家决定剧情走向,我看了看留言,似乎绝大部分人都倾向十一卷的写法。不管怎么样,既然是我让大家做的选择,那自然,我得完成这十一卷,或许会掉更多头发,但得实现承诺,不是吗? 在这之前,我会慢慢修改一下开篇。不急。 另外,明天可能没有更新,我要整理第四卷的剧情。 …… 下一卷:远山。 …… “我生于埋骨之地,来为你们唱一首安魂曲。”文学度 第三百三十四章 一两分的如意也很热闹 次日清晨,叶抚被敲门声叫醒。 是墨香,她每天都是这个时候,来房间里,添早茶和炉火。 “今天就不用了。”叶抚对她说。 墨香微愣,然后问:“先生是要走了吗?” 叶抚笑道,“总不能一直呆下去。” 墨香沉默片刻,“炣油茶,还喝吗?”她小心地问。 叶抚点头。 墨香似松了口气一般,肩膀轻轻沉了一下,然后倒了一杯炣油茶,送到叶抚面前。 飘烟似的热气荡漾着,扑在叶抚面前。透过迷蒙的热气,叶抚能看到,墨香的脸上,有些失落。 他看了一眼茶杯,炣油茶独特的青意在里面婉转。澄明透底,墨香一直都是这般细致,丝毫茶渣子都不会留在里面。 一口将炣油茶喝尽,叶抚再看去,墨香脸上没了失落,被平常的那份认真所代替。 她伸手,将空茶杯接过去,“先生,墨香先告退了。” “去吧。” 看着墨香的背影,叶抚想,这个少女心里还藏着一些话,但骨子里的阶级观念,让她至始至终持有一份小心,名为“规矩”的东西是她思想里根深蒂固的东西。至始至终,她都没有说出逾越的话,没有做出逾越的事。 叶抚想,依照自己的性格,大抵是不会怪罪,但她可不会。这座天下里,阶级观念早已成为比心跳还要重要的东西。 他没有去问,也不打算去问。是过客,便不要轻易打扰别人的人生。 昨日的大霁,停留在昨日,没走到今日来。 外面照常地,阴云遮了天,天上下着雪,雪下是待兴的废墟,废墟上是腾腾的生机。 这片废墟,会在不久后,重新立起辉煌。 神秀湖屹立在北国,将永远不倒。 本想着收拾东西,赶着清早,下南去。但转过头来,朝着这房间里一看,才发现哪有什么要收拾的东西。空手来了这里,也还是要空手回去。叶抚便出了房间,刚走到廊道,便看见三月抱着几叠衣服,从二楼西侧的阳台过来。 “老师早上好。”三月笑着问好。 叶抚点头,“这是你们的衣服?” “只是我和胡兰,还有听心的。”她轻声说着,“曲姐姐的衣服不见了。她离开后,洞天里的一切和她相关的,都不见了。”她脸上看不到喜悲,像只是在陈述事实。她又笑了起来,“不过还好,我脑袋还记着她,没有忘掉。” 她碎碎念,“胡兰丫头走得太急了,什么都没带,连套衣服都没有,身上也不知有没有钱,虽说是懂事了些,但吃饭啊,洗漱啊,都还是第一次一个人。虽说是聪明机灵,但外面的人坏得很,也不知她能不能应付,要是被骗了……唉,不说了。我相信她,应该可以的。” 眉间那一缕忧色,始终未消。 说着不说了,可走两步,她又忍不住说起来,“她也才快十一岁而已。或许别人瞧她小,打她的歪心思,有些豪绅,最喜欢她这样年纪的孩子了,常常抢去做了暖床的丫头,她本来又生得那样乖巧喜人,肯定会被惦记的。她性格也是,喜欢打抱不平,若是人瞧她善良,设了计蒙她,也不知她反应得过来不。” “为什么这样说?”叶抚打断她的碎碎念。 秦三月顺目低眉,“早些年里,这样的事,见得多了,难免想到那块儿去。” 是啊,叶抚知道,她早些年里,一直都是孤苦一人。 叶抚走到她身边,笑着说:“或许你可以想一点好的。” “好的?”她抬起头,柔顺的眼眸里,泛着疑惑。 “你想啊,胡兰她一个人在外面,看遍山河风雨,识遍天下英杰。一头扎进江湖里,快意恩仇,打抱不平,不正是她想要的吗?或许,她可以结识三五好友,乘着月圆分明,提一两壶清酒,举杯对明月,拔剑铮然。常常大笑着来了,挽剑红尘,斩一群马贼,灌一口酒,再大笑着离去。世人见她如雾,不着痕迹,徒留一个女侠的名头,百十年后,每每念起她的名头,一些老头子在槐树底下,激昂地同着孙子辈的人说起,那女侠的故事。”叶抚笑道,“不也是一片好风景吗?” “可事哪有万般如意,常常是十有八九不如意。” “不还是有那一两分的如意嘛。”叶抚笑着抚了抚她的头,便迈步离去,边走边说,“每个人生活都不事事如意,可在众多的不如意中,寻一件如意的事情好生地感受,不正是我们活着的理由吗?” 叶抚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廊道尽头。 秦三月遥遥地看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小声嘀咕自语:“头发都弄乱了,下次轻点嘛。” 下了二楼,见到墨香正在收整洞天里的一些杂项。 叶抚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然后撤掉秦三月对着洞天的聚灵阵的升华。接着,他出了门。 这一处洞天是百家城里保全下来的洞天。神秀湖这边同朝天商行达成了一些协议,许多人被安置到了这边来,工程司的人,正在这里修筑暂时安置的房屋,看去,也还是一片火热朝天。而百家城,则大都是家族子弟在负责清扫,在莫长安这位大圣人的帮忙下,进程很快。 虽说大圣人是有着改天换地的大本事,能够很快还原一些损坏的东西,但百家城毕竟不是一座凡城。里面的各种建筑用料、阵法等等都是颇为考究的。莫长安虽说符道入了大圣人玄关,但毕竟不是全能的,在建筑阵法上的确是不如专业的人。所以,百家城以及神秀湖的修缮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完成的,但也要不了多久。 从起街布局开始,百家城看上去也很有那个样子了。 叶抚一步迈过去,横穿神秀湖下半区,来到百家城的中间。 莫长安正在这里,以符阵指引工程司的建筑规划。昨日的损耗很大,他到现在恢复得一成都不到,但这时候,他是七家里唯一挑大梁的。因为封岛的原因,莫家几乎没有任何损伤,而其他家,皆是损伤惨重。所以,这时候,他得站出来,让众人安心。 远处,莫君雅穿起了粗布衣裳,领着一群莫家子弟,忙得不可开交。 叶抚来到莫长安旁边,没有打扰他,待他将手头的事做完后,才上前去。 “叶先生!”莫长安惊道。“你来多久了?” 叶抚笑道,“刚到。” 莫长安心思一动,便问:“叶先生是要离开了吗?” “嗯,总不能待太久。”叶抚说。 莫长安笑道:“也是。” “李命呢?” “回中州去了。再不回去,他大限就要到了。”莫长安叹道。“前两日,他耗去太多生机了。” 叶抚点头,他还记得李命须发皆白的模样,一瞬间迟暮得像是一只脚踩进棺材去的人。 “神秀湖,也变成这副模样了……长山先生回去前,去了一趟北海。听他说,这一代的圉围鲸只有一百头了。”莫长安说。“下一个千年,天下会过得很难。”他说着,不禁抬起头问,“难道,真的是时局变了吗?” 叶抚说:“你不是已经看到结局的了吗。” 莫长安想起迈入大圣人玄关后所见到的惨剧,他禁不住眉头颤了颤,“我多希望那是假的。” “站在人族的角度,那的确是惨剧。” 莫长安叹道,“这座天下,顶梁柱歪了啊。” “大家都想着,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 “可,为什么,是那样的结局呢?”莫长安神情略显痛苦。 叶抚说:“佛家讲一个因果循环。有时候,也还是很有理的。” “谁种的因,谁承的果?” “你是大圣人,你明白的。” 莫长安沉默片刻,想这些让他心烦意乱。他岔开话题,又问:“叶先生,我成大圣人是因为那倒悬之地吗?” 叶抚径直地点了点头,“这座天下没有余力支撑你成为大圣人。” “所以,这就是所谓的借势吗?” “是的。” 莫长安深知,倒悬之地并不属于这座天下。他便是成了大圣人,从根源上来说,也不是这座天下的大圣人。 他抬起头,问:“叶先生,你知道,什么叫东宫,什么叫天吗?什么又叫,那边。” 叶抚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说:“李命可不会问这些问题。” 莫长安摇头,“长山先生曾说,只要问你,你便会说。但是,他不敢问。似乎知道那些事情,便是一件罪过的事。至圣先师、明圣都不在,长山先生肩上担负着儒家,所以他不敢问。但老头子我,只是把神秀湖抗着而已,没有多大的负担。” 叶抚看着他,开口说,“东宫是一个人,那边的人,天就是天,那边的天。而那边,其实就是这边。” 莫长安眼睛陡然缩了缩,然后说:“我懂了,多谢叶先生答疑。” 见着莫长安的模样,叶抚说:“有些事情,不知道其实更好。” “不知道,觉得更好,是自欺欺人。该面对的始终都要面对。” “这些事情,你若想详知,不妨去问师染。” 莫长安点头,“我明白了。” “那就这样,我得走了。” “叶先生下一趟会去哪里?” “回去歇一歇。” “还会来神秀湖吗?” “会来的。” 莫长安笑道,“到时候一定给叶先生备更好的茶。” “好嘞。” …… 叶抚站到百家城原本城门口的地方,朝后面看去。 一个身穿墨青色素衣的和尚,在废墟之间走动,每三步,便是一声“南无清净上悲上喜佛”。忙着收拾的人们,自是不会理会这个和尚。他也独自清明,在一声声佛号中,渐渐远去。 叶抚便从他身上移开目光,再朝身边看去,换上了一身黑衣服的师染便站在身边。霸气还是那股霸气,只是没了王的那种疏离感。近着瞧来,会发觉她长得其实挺小家子气的,哪有什么王的英姿。 “你要走了?”师染背着手,脸朝着前面,没有看叶抚。 叶抚便不点头。 师染这才转过头看,看着又问一遍。 叶抚说:“是的。” “给我你的一道神念。”她冷着脸。她一直都是冷着脸的。 “为什么?” “我要用来联系你。” “你我也没什么相干的吧。” 师染皱眉,“那就算了。” 叶抚瞧了瞧她,觉得这个人性格挺奇怪的。 “我得走了。”叶抚说。 师染便问:“那我可以到哪里去找你?” “为什么要找我?” “那个……秘密。”她想了想,觉得可能意思有偏差,改口又说:“时间迷雾里,你同我说了那个秘密。你给我说,碰到什么难题,可以问你。” “你要是碰到问题,现在就可以问。不一定非要之后再找我。” 师染一顿,看着叶抚说:“问题又不是一下子就全冒出来的。” 叶抚想了想,叹了口气,“你这人真麻烦。” 师染忍着没有反驳。“你的决定呢?” “神念就不必了。”叶抚走到一边,在一棵残存着的树上,取了一片树叶,递给师染,“以后有什么问题,直接用神念传进这里面,我就能收到了。” 师染捏着树叶,皱眉问:“就不能给我一道神念吗?” 叶抚转身迈步走开,招了招手,“下次一定!” 师染很气,气得脚一跺,把树叶给扔了,转身朝着叶抚反方向走。走了一段路,她还是悄悄招手,把那树叶给收了回来。 叶抚在后面差点笑出声了。 “能理解。王嘛,面子还是要的。” …… 回到洞天后,秦三月早已准备好了。她换了一身比较素净的衣服,立在院子角落里那棵桃花树面前。 听见有踩雪的声音,她便转过头,看见叶抚后,施施然过来,“老师,是该回去了吧。” “嗯。”叶抚看了一眼那桃树,然后进了屋子,对墨香说:“墨香,这洞天后续的事情,就麻烦你了。” 墨香停下手中的活计,笑着说:“先生放心,这是我的本职。” 叶抚也笑着回应,“那我们有缘再见了。” “嗯,先生你们慢走。”墨香弯腰行礼。 叶抚吸了口气,看向秦三月,“走吧,该回去了。” 两人踏足雪上,脚印远去。 墨香看着许久后,才恍然回神来,继续收整。 她是笑着的。 …… 废墟里搭了个简易的热茶铺子,不少人在这里停靠,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铺子里,有一个长得像女人的男人。他坐在铺子老板前面。 老板问:“大圣人的风景好看吗?” 男人笑着点头,“好看啊,人间喜剧嘞。” “你这人有毛病。” “人嘛,都有点毛病。” “你偷了第五家的气运,就不怕遭报应?” “我喜欢报应。” “真该死啊你。”老板碎了一口。“这次偷了第五家的气运,下次你就该去偷陈放的驴了。呸!天下第一神偷,你当之无愧。下作!” 男人无所谓地笑了笑,喝了口热茶,问:“你是不是很庆幸,陈放找的是那个卖酒的,而不是你这个泡茶的?” 老板擦拭着手中分外干净的茶具,“卖酒的没眼力见,给她钱,她就什么都敢卖。我不同。” “陈放要是来你这儿呢?” “那我就装疯卖傻呗,还能怎么办。你看到那卖酒的下场了吧,一万年的生意,白做嘞。” “你倒也是直接。”男人笑了笑,笑得很好看,引人侧目,“这百家城扎根了,应该做不了生意了。下个去处,想好了吗?” “还在想啊。”老板略微伸了个懒腰。 “天下第一楼,是个好去处。” “不去,不想给你送钱。” “我什么都不收。” “成交!” “为什么不谈一谈那玄命司和巫告?” “不敢!” “哈哈哈,老板真直爽。这一杯,我干了!” “一杯茶而已,别上头。” …… “直接回书屋吗?” “你还想去其他地方吗?” “只有老师和我两个人了。” “觉得无聊啦?” “没呢。只是,还是会想念她们。老师你呢?” “会想吧,大概。一点点。” “那老师你可真无情。我就是很想,很想,很想,很想……” “说的跟谁不是的。” “那老师你就真的是口是心非了。以后,指不定要给白薇姐姐撒谎呢。” “……” “下一趟,我们会去哪儿呢?” “下一趟,就该是你的第三门功课了。” “到哪儿去呢?” “一个叫渡劫山的地方。” “渡劫山,跟那个渡劫的境界有关吗?” “没啥关系。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嗯,听老师的。哦,对了,何依依之前说,让我们回去的时候,去他那里玩一玩。要去吗?” “……去看看吧,我也不想太早回书屋。” “为什么?” 叶抚自然不会说,书屋里有个麻烦精。 第三百三十五章 雪衣 “南方的雪,是要比北方小一点。” 秦三月摊开手,接了一片雪花。她以御灵的气息,均匀地调节着手上温度,让雪不至于落到手上就划了。 看着手上的冰晶,秦三月眼神格外认真。 她总是这样,对事物的研究细致入微。透过雪花冰晶,她能看到里面层楞分布的晶状结构,甚至能在那上面看到自己和老师的倒影。 “这场雪,要下多久?”她抬起头问。 问完,又低下头,继续看着不断停靠在手心里的雪花。 叶抚想了想,用了一个模糊的词,“很久。” “嗯。” 叶抚听着这一声轻巧的“嗯”,心想,如果是胡兰,应该还要继续问“很久是多久”。秦三月不会。 “下这么久,这么多,不知道书屋里的花,还开不开得出来。”她说。 叶抚想起白薇,然后说:“会开出来的。” “地窖里的酒,不知道有没有被老鼠偷走。” “老鼠倒是没有。人嘛,就说不定了。” 秦三月抬起头,露出一丝警惕,看向叶抚,“会有人偷酒吗?” 叶抚笑了笑,“我乱说的。” “老师你可不会乱说话。”秦三月眼中闪着一丝狐疑。 “那就是你还不够了解我。”叶抚说着,迈开步伐,“进城去吧。” 秦三月扔掉手里的雪,追上去问:“要不要和何依依打声招呼说我们来了呢?” 叶抚想了想问,“青梅学府这一次的梅会,是十二召开对吧?” “嗯对。现在想必已经是结束了。” “何依依他应该会去参加梅会。” “是啊,他喜欢凑热闹的嘛。还有居心也是。” “梅会上,他表现得应该很不错。” “他本来就很不错。” 一声爆响打断他们。 接着,隆隆地爆竹声响层叠响起,从不远处的城里头传来。然后便看到一堆一堆的青烟从城里头涌出来,朝着上面飘去,跟雪花落下的方向相反。 “今天是什么日子?”叶抚听着爆竹声,难免去问。 秦三月说:“今天是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年关了。” “也就是,过年了?” “嗯,过年。” “过年,该团圆了啊。” “嗯,团圆。” 叶抚觉得秦三月声音有些清淡,便问:“你不喜欢这个日子吗?” “喜欢。”秦三月嘴上说着喜欢,但头却低着。 叶抚沉默了。他想起,秦三月早些年里,是孤苦漂泊着的。“以前,同人一起过过年吗?” “一直都是一个人。”秦三月笑着说。 叶抚眉头一颤,转过身便说:“不去何依依家了。我们回去。” “为什么?” 叶抚转头笑着说:“回去过年。” 秦三月忽然抬起袖子捂住眼睛。 叶抚还没问她怎么了,她便急着说:“风吹眼睛了。” “嗯,我看到了。”叶抚走在前头,“走吧。我们回去过年。” 秦三月袖子一抹,追上去。耳朵里全是爆竹声。她偏头,看向雪地的远处。雾气弥漫着大山,像是画里面的水墨丹青,好看嘞。 大雪下面,君安府热闹得不成样子。 雪上留行,两道足迹,朝着更东边的叠云国去。 …… 白薇泡了一杯花茶,一个人坐在正屋前面的廊道上。腾腾的热气,从她脸上拂过,消散在空中。 她轻嘬一口,暖意从舌尖绽放,蔓延到肚子里。她感到满足,脸上升起一抹酒红。 突然,她听到蹬蹬蹬的脚步声,快速且急促地传过来。她连忙将热茶一口喝掉,把杯子放下来,然后站起来朝西侧的屋子看去。 头发蓬乱、衣衫松垮的女孩光着脚,跑得飞快。院子里的风吹起她蓬乱的头发和松垮的衣服,让她看上去跟一团四处乱窜的草球一样。 她快步跑到白薇面前,望起头,娇声问:“叶抚回来没有?” 白薇蹲下来,帮她收拢衣服,“没有。” “那他今天会回来吗?” “不知道。” 女孩立马露出嫌弃的神情,“你好弱欸。问你什么,你都不知道。” 白薇眉头挑了挑,“难不成你知道?” “我不知道。” “那你说我弱。” “我是小孩子,你是大人欸!”女孩一边嫌弃,一边顺着白薇的动作举起手来让她整理好衣服。 “大人又不是什么都知道。” “叶抚就什么都知道!” “好好好,你的叶抚最厉害了,行吧。” “你嫉妒他。” “我怎么就嫉妒他了?” “你嫉妒他比你厉害。” 白薇沉气,摇头,“我没嫉妒。”说着,她站起来,领着女孩走到屋子里,到梳妆台前。 女孩坐在梳妆台前,由着白薇在她脑袋上折腾。她问:“叶抚今天会回来吗?” “你问过了。我不知道。” 女孩又嫌弃着说:“你真弱。” 白薇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同小孩子计较,妥协着说,“好吧,我最弱了。” “叶抚啊叶抚,你什么时候回来呢?”女孩自言自语地,闭上眼,不断念叨。念叨念叨着,她就唱出来了,然后双手抵在凳子上,左摇右晃。 “别动!”白薇双手按在她肩膀上。 女孩又嫌弃着说:“你真慢。一点都不如三月姐姐快。” 白薇不搭理她,她知道要是搭理的话,又得扯不少。 过了一会儿。 “叶——” “他不会回来!”白薇先发制人,直接打断女孩。 女孩只是张大眼睛,使劲地看着镜子里面。 “叶——” 白薇一手把她按住,“说了他不会回来了。” “谁不会回来?”一声问响起。 “叶抚啊。”白薇魔怔一般,下意识地回答。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然后心里一股热潮席遍全身,瞬间,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猛地转过头去,赫然看到,叶抚立在门口。 白薇呆愣间。梳妆台前的女孩腾地一下跳起来,头上还别着一把木梳,大叫着跑过去,一把将叶抚抱住。 “叶抚!耶!” 女孩整个人几乎要挂到叶抚身上去。 叶抚将她拎起来,看着她挑眉问:“怎么乱糟糟的?” 女孩双手双腿垂着,憨憨一笑,全然不在乎自己被拎起来这个事实,看样子似乎还颇为受用。她答所非问,“我好想你啊,叶抚。” 纵使叶抚脸再厚,也没忍得住红了。 他轻咳两声,将她放下来,然后看向白薇说:“我回来了。” 白薇忽地有些局促,但片刻后缓了过来,笑着说:“欢迎回家。” …… 东侧火炉房里,四人围坐在火炉旁边。 叶抚在东,白薇在南,秦三月在北,女孩在叶抚身上。 白薇看了一眼叶抚,率先开口解释:“我刚来到这里时,就感觉到梨树快要化形了。大概是五天前,她化形了,从梨树里面走了出来。” 女孩酣甜地笑着,“是呀是呀。” 叶抚把她抱起来放到一边,对她说:“好好坐着。” “嗯嗯。”她开心地点点头,乖巧地坐在叶抚身边。 “这五天,她几乎每天都要问我不下二十遍,‘叶抚回来没有’、‘叶抚多久回来’。”白薇诉苦一般地说,看着叶抚,“她只顾惦记着你。连我说给她先取个名字,方便称呼,她不也愿意,要等你回来给她取。” 叶抚笑道:“辛苦你了。” 白薇眉头弯弯,“也不辛苦。她也还是蛮乖巧的。” 叶抚看向旁边的女孩,问:“是吗?” “嗯嗯。我很乖巧。”女孩坐得很直,像一尊小佛似的。接着,她说,“名字。叶抚,给我取个名字。要跟你一个姓。” 叶抚说,“就叫你梨树算了。” 女孩跳起来,大叫道:“不要!” “那你自己取。” 女孩一下子委屈起来,瘪着嘴,带着哭腔说:“我会哭的,很会哭的。” 秦三月笑道,“老师,你就别逗她了。” 叶抚无奈,“好吧好吧,我给你取。” 女孩脸一下子笑圆了,像花儿一样。 叶抚作出沉思状,“既然你要姓叶,那就叫你叶梨树吧。” 女孩的脸一下子又垮下来,手臂挡在眼睛前,“在哭哦。” “我算是明白了,你是对‘梨树’这两个字有成见。” 女孩倔强地仰起头,“没有,就是你取得不好听!” “那你说,什么好听?” “红绡姐姐的名字就好听!”她这一说起来,猛地想到什么,看着叶抚问:“红绡姐姐呢?她说要去找你。现在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还有胡兰,她呢?” 白薇也看向叶抚。事实上,早在五天前,她就感觉到北方神秀湖的异常了。虽说是没见过叶抚这位大徒弟,但身为正神的她,熟悉了自己的力量后,对这些有感应也是极为正常。她感觉,北方神秀湖的异常跟曲红绡有关。 叶抚说:“她们闯荡江湖去了。” 女孩侧过去,有些失落地说,“也对哦,红绡姐姐是说要离开一段时间。”她对曲红绡的记忆还停留在几个月前曲红绡从黑线里面归来,路过时。 白薇略微沉眉。她觉得叶抚只是在安抚,没说出实情。她不由得看向旁边的秦三月。 秦三月施施然一笑,瞧不出什么异常来。 “叶梨。就叫你叶梨怎么样?” “可以三个字吗?”女孩小声问。 “为什么要三个字?” “因为,你叫叶抚,两个字,我要比你多一个字。” 这个理由…… 叶抚如何听,都觉得是小孩子才会使出来的理由。试探着问:“叶梨……树?” 女孩紧紧咬着嘴唇,红了眼眶,看着叶抚好一会儿才说,“叶抚,你不要欺负我,好不好?” 模样生得乖巧动人,她穿得又单薄,头发也还蓬乱,红着眼睛,泫然欲泣,看上去更是可怜了。 白薇似母性泛滥一般,朝叶抚送来怨气,“你就好生的,给人取个名吧。” 秦三月跟着附和,“是啊,老师。” “倒好,弄得我像什么坏人了。”叶抚一笑。 说着站起来,叶抚念起了一句诗,“有一句诗,我蛮喜欢的。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虽说,诗句里带着‘春’,也带着‘梨’,但其实描写的是冬天,但在我的解读里,这也是诗人对春的一种渴盼。”他转头看向女孩,“你生在冬天,生时也是满树梨花,冬天是真,梨花也是真,对春的渴盼也是真。” 女孩听叶抚说的头头是道,脸上洋溢着期待的酣笑。 “就叫你,春花吧。” 笑戛然而止。 叶抚连忙说,“说笑的,说笑的。”将女孩安抚下来后,他看向院子里,女孩的本体继续说,“我回来这边,走进院子里,看到的第一眼,是停满了雪的梨树,但雪丝毫压不住梨树的挺拔,也盖不住梨花的绚丽,反倒像是一件美丽的衣裳,又添几分风光。”他转过头,看着女孩,温柔地说:“就叫你雪衣吧。” “叶。雪。衣。”女孩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一遍。 叶抚说,“似乎和‘叶’这个姓搭配在一起,没那么好听了。” 女孩摇头,害羞地说:“好听。” 叶抚笑道:“那你以后就叫叶雪衣了。” 女孩站起来,轻轻抱住叶抚,闭上眼轻轻地说:“叶抚,我最喜欢你了。” 一旁的白薇心里不由得感慨,小孩子就是可以无所畏惧,居然可以那么轻易地说出我这个人大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话。虽然两者之间,性质不同,但话是一样的话啊。她仰起头,在脑袋里构想,若是是自己的话……呸呸呸,太羞人了!莫名其妙地,她红了脸。 “她睡着了。”叶抚看着怀里的女孩,“果然还是个孩子啊。” 秦三月站起来,笑着说:“我带她去睡觉吧。” “可以吗?” “可以的。”秦三月说。 叶抚点点头。他知道秦三月对气息的把握很强,不着痕迹地安抚一个孩子,是没什么问题的。 秦三月将叶雪衣从叶抚怀里抱起来,走到门口时,她忽然转过头来,冲着白薇悄悄眨了一下眼。 白薇禁不住,扑哧地笑出了声。她想,这些孩子实在是太可爱了。 “笑什么?”叶抚松了松肩膀,问。 他一颗心都松下来,全然地,什么其他事都不去想了,只看着眼前的白薇。 白薇说:“笑你啊。” “笑我什么?” “笑你这么大了,还跟个孩子一样。” “像孩子?” 白薇笑道:“是啊,面对雪衣的时候,你不就是个孩子嘛。” 叶抚招招手,“过来。” “干嘛?” “过来嘛。” 白薇起身,到叶抚身边。 “坐下。” 白薇坐下。 叶抚顺势躺在白薇的腿上,闭上眼,轻声说:“我睡会儿,就一会儿……” 白薇看见了叶抚眼角的那一丝疲惫。她不知道这个男人承担了什么,也不想去猜了,只是想着,他需要自己的时候,自己在他身边便是。她轻抚他额头,柔声说:“睡吧。” 便只剩下,轻缓的呼吸声。 白薇俯身,在叶抚耳边呢喃: “多久都行。” 第三百三十六章 只想做你的笼中雀 “叶抚!叶抚!” 从外面传来呼声,惊醒叶抚。他睁开眼睛,便看见白薇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叶抚问:“我睡了多久?” 白薇看着外面的天,“现在是下午了。” 叶抚撑着手,站了起来。外面,叶雪衣正腾腾地跑向这边。她跑起来的姿势怪得很,身子微微前倾,两只手也不摆动,伸向后面,颇为喜感。 “叶抚,叶抚。”叶雪衣嗖的一下来到叶抚面前。 “怎么了?” 叶雪衣望着头,“跟我玩!”她眼里有着一抹梨花般的色彩。 “让你三月姐姐跟你玩吧。” “你呢?” “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 叶雪衣手指揉捏半天,“我想跟你一起嘛。” 叶抚笑道,“你还不能离开这里太远。” 叶雪衣转过头,看着院子里自己的本体,一脸苦恼。她又转过头,委屈地问:“为什么我要是棵梨树?” “不是你要是棵梨树,而是你本来就是梨树。”叶抚说。“让你三月姐姐给你打扮一下,女孩子可不能乱糟糟的。” 叶雪衣抓了抓自己蓬乱的头发,问:“你多久回来?” “马上。” “马上是多久?” “一个时辰之内,好吧?” “好吧。” 叶雪衣遗憾地看了一眼叶抚,转身走开。走两步,她又回头看一眼,眼睛里的怨念都快涌到叶抚身上来了。 白薇站到叶抚身边,笑道:“她很喜欢你。” 叶抚说,“她开花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 “她把你当父亲了?”白薇挑眉问。 叶抚想了想,“或许吧。” 话音刚落,院子里的梨树摇晃起来。叶雪衣又从西侧的屋子里,跑过来,大声对叶抚说:“叶抚,虽然你想让我当你女儿,但是我只是把你当哥哥!”说着,她一脸警惕,“你可不要占我便宜。” “好呀你,偷听人说话!”叶抚瞪了她一眼。 叶雪衣轻哼一声,别过头,“没有!” 说完,她又腾腾地跑开了。 “跟一阵风似的,吹过去,又吹过来。”白薇笑道。 叶抚无奈,“小孩子嘛,天性这般。” “话说回来,你刚才说要出去。”白薇卷眼问:“出去干嘛?” 叶抚迈步,“你跟我一起。出去再说。” 白薇笑着跟上去。 到了外面曲径里后,白薇瞥了一眼旁边的竹林,对叶抚说:“这竹林里有一只食铁兽。” 叶抚点头,“嗯,我知道。” “上次它想翻墙到院子里来,被我看到了,看样子它很熟练。但是那之后它就没来过了。”白薇想了想,“感觉,它有点怕我。是我的原因吗?” “当然是你的原因。” “嗯?为什么?” “你想想。人费劲儿地爬上院墙,忽然发现院子里你跟个鬼似的飘过去飘过来,谁不怕啊。” 白薇红了脸,“我只是在浇花!那些天雪太大,封了花枝丫。” 叶抚笑着摇摇头,“逗你的。” “真是的。” “食铁兽见不惯生人,过段时间应该就适应了。” “真的吗?” “大概吧。” 出了曲径后,便是梧桐街的一条分道。因为下雪天冷的缘故,基本上没人在街上闲逛,大多都关了门,不让风吹进去。富人怕热,穷人怕冷。生活在梧桐街的都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大冬天里,屋头燃一些炭火,可得珍惜点用。 到了人多的地儿后,可以看到一些爆竹爆裂后,留在雪地上的碎纸残红。黑石城的年味儿并不浓,甚至有些不像是在过年。这是这个地方的特色,家家户户的生活过得清淡得很,不兴热闹那档子事。有那个买爆竹的钱,人家更愿意拿去买点肉菜。 “我们要去干什么?”白薇问。 “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白薇瞧了雪地上的残红,才想起来,“过年了啊!书屋里清净,真倒是没听见,也没注意到这个日子。” “你似乎不怎么在意。” “在枳香楼的日子里,过年不过年,同往日里都没什么区别。” “听芊芊说,你每逢年关,会登台奏曲。大家就指望着你的曲子,来过个年夜。” 白薇想起在枳香楼的生活,神情有些恍惚,“我那时没有那个兴致,往往都是芊芊说这么好的曲子不弹奏一番可惜了。闲来也是无事,便弹了一曲。明明是伤悲的《笼中雀》,那些人居然也听得热闹,我自是想不明白的。” “天下的悲欢总是不尽相同。如今好了,你再也不用弹《笼中雀》。” 白薇望起头,眼眸柔顺,“我只想同你相同了。”又低下头,“也只想做你的笼中雀。” “我可不会给你做笼子,也不会把你当金丝雀。” “那我是什么?”白薇好奇地问。 叶抚大步向前,“你是人,是白薇,你是你自己。你从来不是其他,你只是你自己。” “那我是你的什么?”白薇追问,她显得有些激动。 叶抚笑着回答,“你是我喜欢的人。” 白薇走到叶抚身边,细声问,“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我?” “若是喜欢拿得出理由,也不叫喜欢了。那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怎样的感觉呢?” “看到你就很开心的感觉。” “要是哪天你看到我,不开心了怎么办?”白薇蹙着眉问。 叶抚笑道,“那说明,我变心了呗。” “你会变心吗?” “这种事情我也不知道。” “就算是你,也不知道吗?” 叶抚问:“你把我想成什么了?” 叶抚其实很好奇,别人眼中的他是什么样子的。 白薇想了想,“感觉你像是活在天上一样。” “你咒我死?” 白薇急忙道:“没有没有。就是感觉有时候,你太有距离感了。” 叶抚顿了顿。即便是与自己这么亲近的白薇,都说出“太有距离感”这种话,可想而知,其他人可能更甚。 他沉沉地思考着这件事,步伐放缓了。 白薇见他忽然沉默了,以为自己惹他不高兴了,便小心问:“我说错话了吗?” 叶抚摇头,“你没说错什么。” “那为什么你忽然就不说话了。” “我只是在想一些事。” “想什么呢?” “距离感。”他问:“什么叫距离感?”他诚恳地问:“你能给我说说吗?” 白薇没来由地觉得,叶抚其实有些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个答案。这不禁让她心里有些触动,她挽着手,向前走了几步,边走边说:“大概是,有些时候,想到你,便会担心有一天你忽然就不见了。” 这句话让叶抚想起上次酒馆里的曲红绡。那个时候曲红绡喝醉了,他能分明地感受到曲红绡不自主流露出的慌张。那种慌张,就好似看着自己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她眼里一般。 同样的话秦三月也说过,只不过她说话委婉,说的是“要是老师你再多笑笑就好了”。 “我以前想过,有这种感觉会不会是我自己太过敏感的缘故。但是后来仔细想来,发现这跟我心思敏感没有关系。”白薇想了想说,“有些时候,感觉你笑的时候,其实并不是真的开心,更像是习惯性的笑一下。” “什么意思?” “也就是,有时候,你的笑不是因为你高兴才笑,或者说你心里的情感太过淡薄了。”白薇略显勉强地笑了笑,“我以前最不安心的时候,曾一度猜想,你会不会是可怜我,才对我好的。直到上次,在火锅店里,同你相遇的时候,那种猜想才被打消。” 叶抚想起上次初雪,与白薇相遇火锅店的时候。 “上次,你为什么忽然回来了呢?” “说起来可能有些矫情。”叶抚说,“但那时,我的确只是想吃一顿火锅。以前每一年下雪的时候,我都会去吃火锅。” “所以,我们是不期而遇?” “是啊,人生最好的三种状态之一。” “那当时你的心情是什么样的呢?” 叶抚笑着说:“那个时候我哪知道心情是什么样的,那时只想抱抱你。” “我当时只觉得整个人都被满足了。可能是那个时候,我刚好在想,你什么时候才回来看看我。”白薇问,“你很在乎我说的‘距离感’吗?” 叶抚点点头。只是他显得有些不确定。 “其实吧,我觉得你不用刻意地想要自己变成什么样,也不要因为别人觉得怎么样,就去改变。”白薇说。 叶抚有些疑惑。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嘛,不要考虑太多和自己不相干的。”白薇说,“心里有话也不要憋着。”她想起上次在荷园会的时候,“你那时就是这样说我的。你说我太为别人着想,以至于忽略了自己。现在嘛,同样的话,我也说给你听。” “说给我听……” “是啊,我也不希望你太为他人着想。多为自己想想嘛。从来没有什么一定要去做的事,也没有一定要帮的人,更没有一定要去承担的责任。”白薇娓娓道来:“就像你说我,我只是我自己,你也一样啊,你只是你自己。医者不自医,师者难自师,你是先生,有些时候你的问题可能自己发现不了,多和别人谈谈心。多看看别人眼里的自己,也要试着同更多人谈心。虽说是有着知己有一个便足够了,但能谈心的人从来都不会是一个的。” 白薇说着,有些神伤,“我其实挺遗憾的,我不是你的知己。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许多事情,你若是不同我说,我便没法去知道。”她望起头,渴求道:“所以啊,你以后有什么心事,多和我说说好吗?要不然,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叶抚温柔地看着她。 她低下头,“如果一些事实在是说不出口,那我还是蛮希望你能有一个知己,替你分忧的。” 叶抚问:“要是我真有了,你会怎样?” “说不羡慕肯定是假的。但是,我也会替你高兴的。就像你说的那样,喜欢是一种感觉,一种看到你就高兴的感觉,若是看到你高兴,那我便更高兴了。”白薇说。 两人在市场里,不急不缓地走着。 黑石城年味儿很淡,即便是过年,出来摆摊做生意的也不在少数。他们能在其间买到所需要的。 “我一直以为我是什么都看得开的,现在看来,我发现我还是挺固执的。”叶抚一边看着市场大摊小摊里形形色色的东西,一边说:“喜欢的人,一个就够了。即便她没办法事事为我分忧,即便她觉得我有一丝距离感,即便她也曾是一个情感困难户。我的心就那么大,只能给一个人,没法分给更多的人了。我不是多顶天立地,也从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伟人,只想做个做自己喜欢的事的人,也是一个蛮自私的人,即便是这样,那个人还会喜欢我吗?” 白薇挑选着摊位上的菜啊肉啊,说:“我碰见过一个人,刚开始,我觉得他文质彬彬,模样也挺好。我就想同他说说话,但是他瞧不上我,让我伤心不已。后来,我们再见面后,他带我看灯,同我说话,送我回家,我觉得他很温柔,就想着给他写一首曲子,他听了也觉得好听。后来,我便教他弹琴,说起来,我才发现他其实挺懒的,也没有一点上进心,一天学得完的非得拖两三天。后来呢,我还发现他薄情得很,常常在外,也不联系,难得见个面,走得也悄无声息。但是,我还是喜欢他啊,没办法,心就一颗,已经给了他了。” 旁边听着的摊主问,“你们说的难道不是对方吗?” 叶抚接过来笑着说:“老板,你不解风情啊。” 摊主一脸疑惑。 提着一篮子菜,叶抚和白薇从市场里出来。 天暗了一些,风雪便更大了。路上行人也愈发见稀。 “你专门回来过年的吗?” “差不多吧。总还是念家。” “要待多久啊?” “不会太久。三月的第三门功课,要开始了。” “要离开多久呢?” “一年吧。” “挺久的呢。” “是啊,挺久的。” “我等你。” “好。” “……” “话说,没看见又娘呢,它去哪儿了?” “雪衣啊,自从雪衣诞生后,它被折腾惨了,现在它都是趁着雪衣还没起床,就溜出去,等晚上雪衣睡了再回来。” “唉,我就说了,是个麻烦精的嘛。” 雪越来越大。 三三两两的闲言碎语,是最暖人心的。 喜欢,从来不要什么天长地久,海誓山盟。只是我喜欢抱怨,你喜欢听我抱怨。 顶点 第三百三十七章 东宫调 刚迈步到曲径上,便已经在尽头看到叶雪衣站在门口。她斜着靠在门上,眼巴巴地看着外面,像是在等候。 见到叶抚从外面进来后,她的神情一下子生动起来,眼中独特的梨花色彩浓郁到了极致。 “叶抚!叶抚!”她大叫。“一个时辰都快到了!你才回来。” 叶抚走上去,见她头发和面容已经被打理得干干净净了。“这不还没到时间嘛,你这么会儿都等不了吗?” “我想你了嘛。”叶雪衣仰起头,撅着嘴,伸出两只手,“抱我。” 叶抚看了她一眼,顺势便从她身边走过去,“你又不是小孩子。” 叶雪衣在后面顿了一下,转过身便冲着叶抚喊:“叶抚,你无情!” “你无理取闹。”叶抚淡淡地回了一句。然后便对院子里的秦三月说:“三月,把这些东西收拾一下,我待会儿来下厨。” 秦三月眼波粼粼,“要做年夜饭吗?” “过年啦,没吃上一顿年夜饭,心里总不是滋味。” 秦三月显得很是开心,轻快地接过叶抚和白薇手中的菜篮子便去了后院。 叶雪衣腾腾腾地,踏着小步子跑过来。她个头不高,只够着叶抚的腹腰上面一点。仰着头,她说:“叶抚,你以前每一天都靠在我身上休息,现在我让你抱抱我都不愿意了吗?”说着,她作出哭泣状,“你果然无情。” 白薇在旁边听着雪衣的话,能够想到叶抚平日里倚靠着梨树休憩时的慵懒模样。想来,她捂嘴偷笑。 叶抚无奈,蹲下来,张开怀抱。“就一下,快点吧。” 叶雪衣立马喜笑颜开,拥进叶抚怀里,那副模样,恨不得整个人都融化到叶抚身上去。 “为什么要让我抱?”叶抚问。 叶雪衣语气微酣,“人家超级喜欢你嘛。” 叶抚松开她,然后站了起来,“好了,就这样。我得去收拾了。” 叶雪衣依依不舍地说,“好嘛。” 叶抚看了她一眼,便进了后屋。这么半天看下来,他发觉叶雪衣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现在看上去,她似乎只是孩子心性一般,希望得到宠爱。但叶抚心里清楚,叶雪衣并不是人,更不是人类小孩。叶雪衣有着远超许多圣人,甚至是大圣人的寿命,悠久历史的千锤百炼,让她化形可以化成任何年龄段、任何心性的人。在叶抚原本的预计当中,他以为叶雪衣化形会直接化成少女甚至是成年女性。但现在的结果明显不是。 叶雪衣选择成为小孩子。 在刚知道叶雪衣化形后,叶抚便在思考这个问题。 经过这半天的相处看来,他发现叶雪衣没有安全感,这直接导致她选择成为被包容性最强的小孩子。这一点取决于她在成长中所经历、所见到过的事。以前经历过的某些事让她没有安全感,不想再去经历某些事,下意识地选择逃避,这导致了她现在的模样。 理性分析看来,是这样的。 但是也有着单纯的情感因素。叶抚能够明白,叶雪衣依赖他,渴望被他疼爱。虽然她坚定地说,叶抚只是她的哥哥,但实际上,她依旧还是在本能中,选择了父女本能。她深层的意识里,自己是叶抚所养育出来的,也是他所赋予意识和人格的。所以,她坚持地让他取名字。从她对名字好听与否的判别当中,已经可以看出她有着自己基本的审美,给自己取个名字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她还是坚持等叶抚回来,让他取名字。 这很显然的,她希望自己与叶抚的羁绊能够更深,更加不可分割。 她一句一句“我喜欢你”,也是在不断地强调这个事实。她在担心和自己之间的羁绊减弱,叶抚想到这里。 秦三月撸起了衣袖,从后院出来说:“老师,东西都收拾好了。” 叶抚点头,“辛苦你了。” “老师比我辛苦。”秦三月笑道。 叶抚进厨房前,特意转过头,看了东侧屋里的叶雪衣一眼。后者立马投过目光来,给一个甜甜的笑。 这印证了叶抚的想法。 他转身走进厨房。暂时先搁置了这件事。 做菜是他少有的兴趣之一。在享受兴趣的时候,他往往都是一心一意的,不去想其他。 全身心投入,用心才能做出美食来。这是他心里坚定的想法。 秦三月是叶抚的好帮手。从最开始便是这样,胡兰、何依依、居心、曲红绡、墨香甚至是井不停和庾合,都曾做过他的厨房帮手,但到最后,秦三月在叶抚心里的地位没有丝毫动摇。她总是最懂叶抚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她便能心领神会,去做。 叶抚不会在做菜的时候想其他不相干的事情。厨房里便尽是些柴米油盐的事情。 好多事情,挨个挨个地走下来后,秦三月终于改掉了她那财迷和惜金如命的性格,不再抱怨叶抚买贵了什么什么,买多了什么什么。 厨房里叶抚和秦三月在忙活,外面白薇和叶雪衣也没停下来。 先前在市场的时候,也不光是买了菜啊肉啊之类的吃食,也还买了红纸、灯笼、烟花等等东西。白薇是书房子里长大的,历来写得一手漂亮的字,装了满肚子的墨水,提笔落笔几幅喜庆的对联便出了手。叶雪衣也极力地在举家欢庆当中找一点存在感,贴对联的时候,她悄悄地溜进厨房里,说着是趁叶抚他们不注意,实则是人睁只眼闭只眼,她偷偷地挖了一大碗米饭,用来做粘合剂。 照着白薇的指示,要在每道门上都贴上对联。 叶雪衣个头不够,便提着两个凳子来来去去。垫一个凳子不够高,她得垫两个凳子才是。虽说她是个不知道活了多久的梨树成了精,化成的人形,但实际上,除了不怕冷热以外,屁大点儿本事都没有。踩在两个重叠的凳子上,一个不小心,从上面跌下落,疼得眼泪直打转。她倒也是倔强,就是不哭出声来,怕厨房里头的叶抚听见了。 张灯结彩的事,在院子里闹腾腾地进行着。 白薇将一盏盏小灯笼均匀地挂在院子里,带着红意的烛光落在各处,照了个透亮,看上去着实是喜庆。这样的事情她是第一回做,但特别开心,或者说好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在喜欢的地方,和喜欢的人一起,是件很容易让人满足的事。 待到厨房里最后一道菜出锅后。叶抚安顿好一切,来到院子里,径直地走到院门口,打开院门,把在外面偷瞄情况的又娘一把提起来,然后转身对着院子里闹腾的人喊:“吃饭了。” 菜,陆陆续续地上齐了。 人,陆陆续续地落座了。 秦三月开口问:“老师,要喝点什么吗?” 叶抚说:“书屋里,能喝的只有茶和酒。吃饭时喝茶,总有些突兀。”他抬头看向白薇,笑问:“你喝酒吗?” 白薇说:“一点点,可以的。” “那,我去倒点酒来。”秦三月从橱柜里,挑了了好看一点的酒壶,便去了库房。 叶雪衣还使不来筷子,用的是瓷勺。据白薇说,这五天里,雪衣打碎的碗能装一锅了。她不安分地坐在哪儿,勺子想要敲碗,被叶抚瞪一眼,便缩缩脑袋止住了。“叶抚,我也要喝酒。” “不行。” “你不爱我了。” “没得商量。” “小气。小气鬼叶抚!” 不一会儿,秦三月急匆匆地跑过来,惊恐地说:“老师,真遭老鼠啦!地窖里的酒,被偷喝了五坛,二十五斤啊!” 五坛? 不知为何,白薇想起这个数字,总觉得有些熟悉,但使劲儿去想,又想不确切什么。 叶抚看向白薇。 白薇也看向叶抚,然后她一顿,惊道:“我可没偷喝啊!” 叶抚笑了笑,“没怪你。”他看向秦三月,说:“兴许是李四李老板拿了一些。之前走的时候,我同他说过,想喝酒去地窖里拿便是。” 秦三月想了想,说:“我们回来的时候,也去了火锅店给他打招呼,但是没听他说起过这件事啊。”她微微皱眉,“李老板是个实在人,为人处世都很不错,他应该不会瞒着吧。” 秦三月认真了。她心思细腻得很,一认真起来没什么瞒得过她。 “那兴许真是老鼠偷喝了。”叶抚便只好这么说。 秦三月一想到自己和老师辛辛苦苦酿的酒被偷老鼠偷喝了,就心疼不已。她带着十足的怨念说,“以后得养只猫,抓老鼠。” 一说起猫。剩下三人不由自主地看向缩在不远处猫窝里的又娘。 又娘警觉,睁开眼。小小的脑袋上全是惊恐。它急促地喵喵叫起来,胡子也抖个不停,毛也跟着炸开,在用全身上下每一处大声说“我不是抓老鼠的猫,别让我去抓老鼠”。 叶雪衣童言无忌,丝毫不客气地戳破了又娘,她伸出手指指着又娘说:“我们有猫。” 白薇忍不住问:“又娘,要不然学一学?” 又娘凄厉地叫了一声,眼里居然露出人性化般的委屈。 叶抚笑道:“算了,把地窖封严一点就是了,没必要。” 又娘听见这句话,才算是安了心。它虽然懒,但不蠢,知道这家里,话语权在叶抚身上。有他拍板了,就安心了。 饭桌上,没什么家国大事,尽是家长里短的小事。 叶雪衣是第一次吃叶抚做的饭,美味让她感动得眼泪哗哗地。一边掉眼泪,一边没个斯文地往嘴里塞东西的样子,让叶抚说了她好几遍,但她就是止不住。几个激动之间,又打碎了几个碗。一顿年夜饭,尽是在折腾她的事。 不过嘛,他们喜欢的与其说是坐在一起吃年夜饭,不如说是坐在一起。叶雪衣闹腾归闹腾,但是她不无理取闹,听得进话。众人皆知,这个刚睁开眼看人世间的孩子,还有许多东西要去学习。 秦三月是最安静的一个。她小口小口地吃着饭菜,总是会忍不住想起胡兰和曲红绡。她想,若是她们也在,该多好啊。要是胡兰在,肯定要央求老师给她喝点酒,喝点酒嘛;要是曲姐姐在,肯定是独自一人,安坐在那边,感受美味。想着想着,她忍不住想笑,却又忍不住想哭。 她的表现,被白薇看在眼里。白薇在秦三月身上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感觉,名为“思念”的感觉。她想,三月会在想什么呢?应该便是师姐和师妹吧。她轻轻抿了一口酒,这用院子里的花酿的花酒,带着五月天里独特的气息,青涩的甜味与酒味儿交织在一起,从舌头上淌开,落进胃里。 “你的酒,果然好喝。”白薇带着柔情的笑意,看向叶抚。 叶抚笑道:“别喝多了。” 秦三月便说起了当时,酿酒的过程。 白薇喜欢听叶抚的故事。她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听着叶抚的故事,津津有味地吃着叶抚做的菜,津津有味地喝着叶抚酿的酒。 一杯接着一杯。 纵使美酒不醉人,人欲自醉。 年夜饭,过了七七八八。叶雪衣满足了,死皮赖脸地从叶抚那里求了个拥抱后,就开始去折腾又娘了。她最喜欢在又娘雪白的毛上面,画画。白薇说,每次被叶雪衣折腾一番后,又娘总是委屈巴巴地舔毛,舔得整条舌头都黑了。 秦三月像往常一样,开始收拾后续。 这里便只剩下白薇和叶抚。 白薇已经是醺意上了脸,眼中带着迷蒙的雾气。她摇摇晃晃地起了身,看叶抚一眼,便走到院子里。院子里安置了许多红灯笼,微微的红意照在她身上,同着那半醉半醺的姿态,她像是在跳舞一般。头上的发绳掉了,便散了发,趁着点夜风,同着衣裙一起,头发飘飘地,也像是在配合她的步伐。 她从进了东侧屋,抱着她的丝桐又摇摇晃晃地出来。 用手摊开院子里石桌子上的雪,她将丝桐放在上面,然后对着正屋的叶抚说:“叶抚,我总还是要弹琴的。” 光是听着她说话,便能分明地感受到,她有些醉了。 “你以前说过,只想听我一个人弹琴。” 然后,她双手落在丝桐上。 手指勾勒,调弯,拨动。丝丝声入弦。 叶抚一下子便听出来,这是她为自己写的《大安湖畔》。 起弦。 琴声从飘雪中传来,从外面的冰天雪地里进来,听进叶抚耳朵里,便是满腔的热情。 这一次,她弹得再不似荷园会上那般犹豫不定。主调和副调的衔接都完美到了极点。即便她已经闭上了眼,没有去看面前的丝桐,旋律好似刻进了她的手指,那么随心所欲。对她来说,这首曲子像是呼吸一样,刻进了她的生命之中。 曲终。白薇眯开迷离的醉眼,看叶抚都已经三个了,即便如此,她还是尽量认真地问:“叶抚,好听吗?” 她迷蒙的视野里,只是依稀地看到叶抚点了头。 然后,她满足地笑了一下,一头栽到丝桐上,发出嗡嗡的震定声。 她醉了。 叶抚起身,来到她面前,将她扶起来。她的脸上被丝桐琴弦印出了条条痕迹。 叶抚禁不住笑了起来。 忽然,白薇大大地睁开眼,望着叶抚说:“叶抚,我要和你睡觉!” 说完,她彻底醉了。 到底是醉成了什么样,才让她有勇气说出这样的话。叶抚不禁去想。 他将白薇抱起,抱到卧房里,将她放上去。 看着醉的不成样子的白薇,叶抚无奈地说: “醉成这样,莫要显得我趁人之危。” 他俯下身,在白薇嘴唇上轻轻一点,然后轻声说: “等你清醒的时候再说吧。” 替她掖好被子后,叶抚转身出去了。 然后,他到了院子里,坐在丝桐前。将手放在丝桐上,奏响他写给白薇的曲子。 曲名《东宫调》。 雪夜里,琴声响起,伴人入梦去。 顶点 第三百三十八章 不言而喻 “叶抚!叶抚!” 白薇从梦中惊醒,霎地睁开眼,入目是熟悉的那个楼梁。 她凭耳听去,便听见外面叶雪衣在大声呼喊叶抚。声音急促,那股欢快劲儿满满的。 “你醒了。”房间里,传来声音。 白薇抬头看去,看到坐在床头边上的叶抚。他怀里躺着又娘,手盘弄着。 “为什么不答应雪衣?”白薇还带着初醒的朦胧之意,大抵是没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便问。 “她太闹腾了。”叶抚手缓缓地抚弄着又娘脖颈处的毛发。 白薇伸了个懒腰,笑道:“知道你喜欢清闲。” 白薇的身段是偏向清瘦的,远说不上丰腴。不过那股女子的柔和姿态倒是在她身上表现到了极致。 叶抚想来,觉得这边儿女子的穿衣讲究一个“弱柳浮云”,意在表达女子的婉约美,对于身材曲线并不在乎。这不像自己以前所见,那些女人喜好讲究一个“前凸后翘”,意在表达身材美。 倒不说孰弱孰强,文化传统和环境思想在其间影响颇深。 “雪衣究竟还是小孩子,你不去将就,莫不成要让她自个儿挨着?”白薇说。 叶抚微微仰着甚至,说:“总得让我有个清闲地儿啊。” “这里吗?” “是啊。这里。” 白薇坐在床上,被子裹着身体,她说:“昨晚我做了个梦。” “嗯。” “梦到你在院子里弹琴。好像还是专门给我写的。” 叶抚看了她一眼,“净瞎说,我怎么可能给你写曲。” “真的,我还记得旋律。” “不信。” 白薇从被窝里钻出来,从旁边拿来一大雪披便披在身上,一边穿鞋一边说:“你不信,我去便丝桐拿来给你弹。” 说完,她迈步便要出去,临到门口,她忽然僵住,转过身来问:“我昨晚怎么到床上的?” “又娘叼着你到床上的。”叶抚说。 白薇看向又娘。 又娘眯开一条眼缝看傻子似的看着白薇。 白薇又看向叶抚。 叶抚笑了笑。 不言而喻。 白薇便红着脸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又抱着丝桐进来了。脸上的红意消去大半,她不是那种感性至极,会在一件事上苦下眉思的人。 将丝桐放在房间里的书桌上,她一边调琴,一边问:“昨晚,我是不是喝醉了?” 问完后,她才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太没水平了,要是没喝醉,哪能记不得昨晚发生过什么。 “醉了。” “醉了后,我做了些什么?” “你在院子里弹了琴。” “是《大安湖畔》吗?” “你还记得。” “不是记得,若我给你弹,应当只会弹这一曲。”白薇说着,便嘀咕,“下次再给你写新曲。”她望起头,“然后呢?” “然后你就醉倒了。” 白薇顿住,稍稍扭捏了一下后,罢一口气问:“你昨晚睡在哪儿?整个书屋,只铺了两张床,我占了一张,三月和雪衣应当是一张。” “我又不非得睡觉。闭上眼,再睁开眼,便是一夜过去了。”叶抚说。 白薇皱着眉问,“为什么不和我一起睡?” 她这么直接地问了,叶抚倒是没料到。叶抚微微愣住,然后眨眨眼,笑着说:“你晚上抢被子啊,睡相不好,四仰八叉的,我担心晚上被你一脚踹了下去。” 白薇眼瞳一张,立马慌得不知所措,“我我我我……我还有这个坏习惯吗?” 她急着羞着,不知道说些什么,便瞪向又娘,“又娘,你跟我一起那么久,怎么不知道提醒我!” 又娘抬起头,喵喵地叫了叫,满眼的无辜。 白薇尴尬地冲着叶抚一笑,然后低下头,“抱歉啊,我也不知道我有这个坏习惯。” “没事儿,睡着了的事,谁知道呢。” “不行啊。” “什么不行?” “这坏习惯得改啊。”白薇满面愁容,“要是改不过来,岂不是就没法跟你睡了?” 叶抚问:“这么执意这个?” 白薇说:“是啊,书上都这么说的。要留住一个男人,得跟他睡觉才是。” 叶抚愣了一下,又问:“你看得都是些什么书啊?” 白薇放下手里的丝桐,到床头去,在小书柜里拿来一本,“咯,就这本。” 叶抚看着封面上大大几个字,“鱼水之欢”。他心里登时一咯噔,心想这名字,妥妥的小黄书啊。然而,当他粗览一番后,却发现里面讲的尽是一些男女之间的情感之事,对那个“欢”根本就没有任何描写。他顿时无语了,心想,原来标题党这种人,不管是哪个时代,哪个地方都有啊。他稍稍一想,也是,叠云国对于艳情读物的管制特别严格,大抵是那些人,一边儿为了销量,弄出这么个名字来,又得想个办法过官家那么一处,就使了这个挂羊头卖狗肉的招儿来。 “这本书,我替你保管了。”叶抚说着,把书收进自己小天地里。 白薇顿时就不满了,“凭什么啊!” “你想想,你买这本书是冲着什么去的?”叶抚挑眉问。 白薇撅起下巴,“肯定是为了学习情感之事啊!”说着,她反问:“你是为了什么?” 叶抚闭口不答。 白薇挽眉一笑,“我懂了。你是为了封面。” “瞎说!” 白薇眨眨眼,“叶抚,没关系的,那点儿事你我心知肚明。我不会笑你的。”她又坦然地坐下来,继续调琴,“叠云国这个地方啊,就这样。许多民间读物,书名和内容都是有着天壤之别的。往往,书名不正经的,内容正经得很,书名正经的,内容却不正经得很。为了躲避朝廷里那道《禁书令》,那些卖书的可没少花心思在上面。” 说着,她便又抬起头,眼中泛着一些雾气,潮意冉冉,“叶抚,虽然那般事我没经历过,但你若喜欢,我也就在这,哪儿都不会去的。”说完,她低下头,看似是在调琴,实则,是在等叶抚一个回答。 鱼水云雨之事,听来是男女间的欲望消解,但那到底是凡俗里的事。叶抚和白薇都不是凡人,早已不在欲望支配身体的阶段里。白薇口中的“那般事”,其实是她对情感上一个完整的期待。她希冀着,自己跟叶抚之间的情感能够变得完整。若单单只是欲望的解脱,根本说不上什么事,相较于凡人,他们可都是开拓出神魂这一领域的。神魂激荡起的浪潮,可远比肉体上的欲望来得令人惬意。 一般,有些修为的人,能更加自由地决定自己的欲望了,反倒不会把时间浪费在云雨之事上。那对他们来说,是件没多大的意义的事。当然了,也有修为特别高,偏偏喜好这事的。许多修炼功法里,离不开双修这般,但那更多的目的,也是为了修炼,而不是感受那般欲望消解。自古以来,关于各类欲望与修炼之间的关系的探讨就没断过,就像儒家一位圣人,专门写了文章,来论述这件事,文章终成时,还引来霞光大放。 没人把云雨之事当作淫秽污浊之事,当然了,也没人把这当一件多有意义的事。在凡俗世界里,这是繁衍后代必不可少的一件事,但是在修炼者们,尤其是高层次的修炼者们的世界里,后代的诞生并不是“繁衍”,而是“传承”。不像是世俗世界里,几番云雨,怀胎十月,便是子嗣。他们不需要云雨,不需要怀胎十月,子嗣的出现可以是男女方血脉的融合,也可以是任意一方修炼传承的承接。 而在白薇看来,那是将情感推至完整的一件事。你若问她,是不是离了这般事就不行?她定然是否定的回答,即便是没这般事,她对叶抚的喜欢依旧不少半分。她也明白叶抚本事非凡,不会随意说要个孩子之类的。所以,她不会去无理取闹地去要求叶抚做些什么,就像叶抚从来不要求她特意为他做些什么一样。 而她这样问来,与其说是希望同叶抚有那番云雨之事,不如说是希望在这件事上与叶抚达成情感的共鸣。 叶抚又如何不能知晓这些事,若真的只是单单地想和白薇来一场云雨之欢,早早地他便做了。他喜欢白薇,希望自己更喜欢白薇,所以他想要去探究白薇的内心世界,也跟白薇在不断地探究他一样。若两人都是凡俗世界的人,那么云雨之欢,以及养育后代,无疑的是爱情的最终融合。但两人都不是凡俗世界的人,对于爱情的最终融合,自然也就不单单是这些方面了,那是彼此之间精神世界的探索,最终达成情感上的共鸣。 叶抚向来知道白薇是个知性的女人,除了无法决定的事以外,从不会情感用事。而即便是这样的她,都对自己说了这般话。无疑的,白薇显然是认识到,她自己处于爱情上的弱势地位,无法决定爱情的走向,只能被动接受。她希望在两人的情感上,能够跟自己站在同一位置上,所以她不断地主动地从叶抚这里索取。 从先前她坚决不愿同叶抚说自己要被迫成神的秘密,又不断地从三月、胡兰与某个人那里了解叶抚更多的事,以及先前,她坦然地同叶抚说“距离感”这个话题,都能体现得出来。 叶抚想到这儿,明白了白薇的心思。 他清楚,白薇追求爱情上的平等,是她一个人无法实现的,自己必须得主动降下位置,去接纳。 虽然这说着简单,但并不是一件说做便能做到的事。那得是,朝朝夕夕,点点滴滴之间的改变。需要用时间去磨练。叶抚明白,自己需要从根本意识上去改变,而这些改变从来都不是一言两语,一天两天能实现的。 他便站起来,走到白薇面前,轻轻将她抱住,俯身在她耳边说:“我爱你。” 他不去看白薇的反应如何,只是一心一意地将自己表达给她。 白薇轻轻闭上眼,细细一声“嗯”。 “好啊!叶抚!”一声娇喝打断他们。 叶抚偏头看去,叶雪衣站在门口,叉着腰,一脸的委屈,“我叫了你二十多声,你一声都不回答我!我要抱你,要求你好久好久,而她!她都没说,你就!你就!” 她大喊,“叶抚!你偏心!偏心!” 叶抚顿时感觉脑仁痛,松开白薇,来到门口,咳嗽两声,张开怀抱,“来吧。” 叶雪衣一下子变了脸,酣酣地笑了起来,同叶抚来了个,满满当当的拥抱。 叶抚问她:“要是我以后不在了,你找谁抱去?” “以后的事情我不想,我只想现在。”叶雪衣说起这话来,居然还颇为自得。 叶抚叹了口气,捻了捻她乱糟糟的头发,说:“你这一大清早的,起了床也不洗漱?” “我洗漱了,只是还没梳头。” “那干嘛不梳?” “我要你给我梳。” “去找你三月姐姐啊。” “三月姐姐昨天给我梳头的时候说了,叶抚你才是书屋里最会梳头的。所以,我要你给我梳。” “我不要。”叶抚直接拒绝。 叶雪衣咬着牙,“我就要你!你不给我梳头,我就,我就,”她眼睛转了转,“我就离家出走!” 叶抚乐呵呵一笑,“走呗,你走得出这个院门,就走呗。” 叶雪衣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本体还扎根在这里,哪能出得去。她又换了个理由,“那我就不吃饭!” “你不吃也饿不死。” “那我就不睡觉!” “你不睡也没关系。” 叶雪衣找不到个合适的理由,气急了,便指着屋子里的又娘说:“那我就天天欺负它!” 又娘急地喵喵大叫,深感猫没有人权的同时,极力控诉这种虐猫行为。 “你本来就天天欺负它。” 叶雪衣找不到理由,就委屈地蹲坐在门槛上,抱着头自言自语,“我果然是没人疼没人爱。” 小小的一只,蹲在那里,凄凉极了。 叶抚无奈叹了口气,背着手从她旁边走过去,边走边说:“来吧,省得你天天自怨自艾。” 叶雪衣一下子就笑满了整张脸,一边踏踏小步子追过去,一边大喊:“叶抚,我最喜欢你啦!” 房间里。 又娘从原先的凳子上跳下去,崩了崩身体,然后窜到白薇怀里,继续窝成一团,呼哧呼哧地睡了。 白薇想着梦中的旋律,一点一点地用丝桐复刻出来。 轻声丝丝入耳。她分明地知道,这就是写给自己的曲子。 心情愉快,她满面笑意,弹奏起来。 直到可以流畅地弹完曲子后,她才望向屋外。 看着屋外飘雪,她恍惚了神情。只声呢喃: “这样的日子没几天了,得珍惜。” 顶点 第三百三十九章 离别总是不经意之间 黑石城的年味儿实在是清淡到了极点。闲暇里,叶抚同白薇去外面散步,来来去去之间没看到有多少出门走亲访友,光是黑石城原住民便是如此了,外面更没几个人到黑石城来拜年。 就像是被世人所遗忘的小城,不去叨扰其他,也不被其他所叨扰。 望街里看去,是三三五五的孩童,喜笑颜开地追逐戏玩。他们好似便是这城里唯一的生机了。孩童们未经人事,没有被黑石城这独特的沉闷老朽气息所麻木,心里满满的天真与童趣。不像其他一些人,终日地便在这黑石城里面了,没个走出去的志向,只想守着门前一亩地,活到老,再老到死。这是大多数黑石城人根深蒂固的思想,不图一个变化,只求安安稳稳。 又是茶余饭后,趁着又娘吸引了叶雪衣,叶抚扯着白薇便出了门去散步。 叶抚看着从面前窜过去的几个孩童。 “怎么,想要个孩子?”白薇在他身旁,笑着打趣。 叶抚摇头,他向前去,“一个雪衣够人受了。” “那怎地,瞧着人欢喜?” 叶抚说:“那几个孩子是黑石城的希望。” “嗯?什么意思。”白薇不明就里。 叶抚看了看灰蒙蒙的天,“黑石城这地方,你呆了一段时间了,应该知道特殊。” 白薇点头,“气运被封锁了,陷进一个怪圈子里,绕不出去。若没有外力打破,再过几千年应该也还是这副模样。” 叶抚笑问:“你信不信,就算叠云国灭亡,这黑石城都不会任何变化。” “我自然是信。” 白薇好歹是正神,还是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的顶头正神,自然是能够推测到这些。她问:“那几个孩子,如何做了希望呢?” 叶抚说:“那几个孩子啊,阴差阳错下走出了黑石城这个怪圈子。” “阴差阳错,还是机缘巧合?” 听白薇这么问起来,叶抚知道她认识到了情况。“阴差阳错!” 白薇沉声低头,她略微加快速度,走到叶抚前面。“这半年以来,因为我身份和能力的缘故,知道了不少事。黑石城是守林人的一个小秘境,但据我所了解,黑石城本身的条件似乎不够资格做守林人的秘境。但他们强行改命,费了不少劲儿都要让这里成为秘境,甚至上一次大幕开启时,还派遣了一位有大本事的人来坐镇。” 她看向叶抚,“这是为了什么?” “为了一棵树。” “梨树?” “桂树。” “桂树?”白薇仔细回想,“似乎没在黑石城里面看到哪儿有桂树。” 叶抚说:“这一点你不用去考虑了。” 白薇想了想,看着叶抚说:“听你的语气,你似乎有事让我做。” “身在其位,总得做点事,对吧?”叶抚笑道。 白薇笑了笑,“我倒是想做个清闲神,但你这位封神的人的话,我可得听啊,免得你不要我了。” 叶抚看向南方,“我马上要带三月去中州了,东土自从北国遭受重创后,已经没有撑起腰杆做事的人了。”前些天,茶后闲话之间,白薇想听叶抚在北边做了些什么,叶抚便同她说了。白薇即便是没经历神秀湖大潮,也对那里的局势知道个八**九。“洛河里的神,还没睡醒,北国的大圣人,正劳神伤身。满满地看一下,东土只有你撑得起腰了。” “你去了中州,便顾不上这边儿的事吗?” 叶抚摇头,“倒不是这样。”他笑了笑,“主要是锻炼一下你,免得你太闲。” 白薇颇为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你说,要我做什么?” 叶抚说:“今年秋,黑石城会再开大幕,为守林人在东土的收官之作。我要你以‘白帝’之名,坐镇黑石城!” 白帝是白薇的神号。 “收官之作?”白薇有些疑惑。 叶抚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嗯,好。” 叶抚看着她笑了笑,“到时候你可就不能再这么温柔了。” 白薇眨眨眼。 叶抚大步向前,“先给你说这么多。到时候若还有事,我会通知你的。”走了几步,他转过头来,“哦,对了,还有一件事。” “什么?” “雪衣还得由你照顾。” 白薇脸僵了僵,“我尽力。” “多教她看看书,写写字,别整天上蹿下跳的。” “你为什么不把她带着一起?她肯定是想和你一起的。” 叶抚躲开目光,“她本体在书屋的嘛。” 白薇狐疑道:“按你的本事,把本体一起带走也不难吧。” 叶抚尴尬地咳了两声,“她太闹了,出门在外不方便。” 白薇白了他一眼,“你就是懒得将就,才丢给我的。” 叶抚使劲儿地揉了揉白薇的脑袋,“乖,听话。”力道之大,给白薇发绳都揉散了。 白薇愣了一下,打掉叶抚的手。 叶抚立马转身,边走边说:“你先回去,我一个人出去会儿!” 白薇披散着头发,在后面拳头握得紧紧地,大喊道:“叶抚,你不讲理!” 叶抚充耳不闻,几个步伐之间,消失在街头。 白薇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偷偷笑着折身往返。 同白薇作了别后,叶抚只身来到乍宁湖。 乍宁湖是这边儿冬天里少数结冰的湖。南方的洞天,并不是北方那样冷得天寒地冻。虽说今天的冬比以往冷,雪下得更是不少,但到底不足以让湖结冰。乍宁湖算是个例外,年年都结冰,就算是不下雪,气温不到冰点,也要结冰。 以往里,每每在冬天,乍宁湖结冰了,这里便会有不少的冰上游玩项目。但今年没有了。 并没有什么东西限制着人们来乍宁湖玩耍,但大家似乎都达成了什么微妙的共识,不约而同地,不到这地儿来玩了。 叶抚站在湖边,远远看去。 这里的风景真的是不错。因为雪的原因,湖边种的齐排整整的柳树都被挂上浓雾一般的雾白色,远远看去,倒像是雾凇。结了冰的湖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个行人,也没有一只渡鸟。灰蒙蒙的天压在上头,虽然阴沉,但因为足够开阔,倒不显得压抑。 叶抚在这儿停留了好一会儿。 一个人从大街小巷走过,见各类的人,说各类的话。也不着痕迹地想着一些事。 他已经有一阵子没有一个人走走看看了。这让他感到放松。 一些人放松的方式,是约上三两好友出门游玩,有的人是读书作诗,有的人是喝酒观舞……叶抚放松的方式,是一个人四处走走。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喜欢孤独,而是他热爱着自己。 同白薇约会,是两个人之间的惬意,是分享彼此。叶抚热爱白薇,才愿意同她分享自己。 一个人的约会,是自己陪伴自己,是更清醒地认识自己。叶抚热爱自己,才会在某个茶余饭后,什么也不去理会,一个人出门逛逛走走。 在这样一个同自己的约会里,他不需要思考自己在某件事上的对与错,更不需要思考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前进。他只是需要感受到自己的存在,需要始终确认一件事,自己是真实存在的,是一个名叫“叶抚”的人,是三个学生的老师,是某个女人的伴侣,是某个老板的食友,是某个老头的茶友和渔友。 最重要的是,他得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只是自己。就像他对白薇说的那般,你只是你自己。 这听上去是一个难以理解,难以具象化的事。但对于叶抚而言,只是一次茶余饭后的散步。 傍晚时分,他路过李四的火锅店,一个人吃了份火锅。李四知道叶抚有这样的喜好,没有去打扰他。 过后,两人喝着茶,聊了一会儿天。他同李四聊天,没什么玄妙非凡的大事,尽都是黑石城里的一些小事,主要的是关于火锅味道的改良种种。 从李四那里离开时,外面的风雪已经很大了。 回前,他又去了趟书屋旁边的竹林。 即便是非凡的食铁兽,这大冬天里也要冬眠。叶抚的到来,让它勉勉强强醒了片刻。它不会说话,便用灵性同叶抚沟通,它描述了一番自己这一段时间来的生活后,又沉沉顿顿地睡着了,其间,它着重地提到了白薇,感受里,它对白薇是有些害怕,想必有过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吧。 食铁兽看过来看过去,还是那般圆圆胖胖,黑黑白白的,没啥变化。倒是一直同它生活在一起的那条青蛇,有了些不一样的变化。青蛇的眼睛变得更加有棱角了,头上长出了一对角,显然有着化蛟的迹象。 叶抚没有多打扰,从竹林里退了出来。 推开三位书屋的门时,里面已经很是宁静了。 秦三月坐在东侧的炉火房里,捧着一本书在看。又娘蜷缩在她怀里。又娘这只猫没底线得很,谁怀抱暖和,就缩谁怀抱。 叶抚走了进去,“还没睡吗?” 秦三月笑着说,“看会儿书,马上就睡了。” “她们呢?” “老师你许久没回来,雪衣又哭又闹,要出去找你,很不安定,都快闹翻天了。”秦三月微微笑着,“白姐姐一直在安抚她,办法用尽了,又是哄又是逗,但不管用。最后,她想了个办法,就是讲老师你的故事,才给雪衣哄住。现在,她们都睡了。” 叶抚颇有些头疼地坐了下来。 秦三月笑了笑,“我算是知道,老师你先前为什么不想那么早回书屋了。” “有这么个倒霉蛋在书屋里,太闹腾了。” 秦三月放下竹册,“我倒是想起来,以前在书屋的时候,经常看到老师你跟梨树说话。那个时候,我一度以为老师你有特殊癖好。” 叶抚嘘声叹气,“早知道,就不那么早让梨树开花了。” 秦三月摇摇头,“我想觉得,雪衣的出现,老师你还是蛮开心的。” “何以见得。”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嘛。雪衣是无法取代的,她能给老师带来的,是我们谁都做不到的。” “什么?” “老师,你自己想。”秦三月没细说。 她擅于官观察,擅于思考,自然是看得分明。这些天里,在她看来,雪衣是最无拘无束地能够直面老师的。雪衣喜欢老师,是最单纯最干净的喜欢,是本能中的喜欢,所以她是最无拘无束地,最能直面老师的真实一面。这是自己做不到的,也是白姐姐做不到。虽然老师口上说着烦啊,闹腾啊,但面对雪衣的时候,也总是不带有任何拘束,将自己真实一面呈现了出来。 这是秦三月观察总结所得,她没有同叶抚细说,因为这种事情,的确没有详细说明的必要,因为并不需要叶抚知道后去做出什么改变。保持最真实的一面就是最好的。 叶抚没有去追问。他了解秦三月的性格。 “明天天一亮,我们就要出发了。你有什么要收拾的,便去收拾一下吧。” 秦三月摇摇头,“我都收拾好了。” “你知道要走?” 秦三月笑了笑,“白姐姐之前回来的时候说你要一个人逛逛,我便知道,应该是要出发了。” “你怎么知道?”叶抚有些诧异。 秦三月说:“老师你性格是这样的嘛,第一次从书屋离开前,你一个人出门逛了逛,从荷园会离开前,也是,从神秀湖离开前,也是这样。” 叶抚瞧着秦三月,没有说话。 不知不觉之间,自己这个学生都这么了解自己了。 “老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叶抚摇摇头。 说着,他取出笔和本,仰躺在藤椅上。将笔记本放在膝盖上,认真地写了起来。 秦三月轻轻瞥了一眼,她并看不懂叶抚写的字。但是她想,那上面或许写着老师的秘密,不能同别人分享的秘密。 她继续看书。 火炉里的炭火呼呼地燃烧着,将整个炉火房都弄得很暖和。 不知过去了多久,秦三月看完手中一册书后,抬起头,动了动脖子,却发现叶抚已经闭眼睡着了,笔握在手上还保持着写字的姿势。她朝外面看去,天已经蒙蒙亮了。 她收起竹册,轻轻起身,不想吵醒叶抚。 但叶抚还是醒了。 “吵醒老师了,不好意思。”秦三月歉意一笑。 叶抚摇摇头,看了一眼笔记本上因为忽然睡着,写岔的一行字,然后合上。他看了看外面,“天亮了。” “要和她们打个招呼再走吗?”秦三月问。 叶抚站起来,“不吵醒她们了。要是雪衣醒了,又得麻烦好一阵子。” “那好吧,我先去洗漱。”秦三月说完,离开这里。 叶抚在火炉里再添了一点炭,让火更旺。然后,他便站在门口,看着院子里的积雪发呆。 忽然,北侧房门传来动静。他看去,发现白薇披着雪披站在门口。 “你怎么起来了?”叶抚问。 白薇眼神幽怨,“每次你都不打声招呼,忽然就走掉了。” “我最听不得离别的话了。”叶抚说。 白薇轻轻咬了咬嘴唇,迈步走过来,“你都没正儿八经地跟我告别过,怎么知道我会不会说些离别的话。” 叶抚默不作声。 白薇说:“你要走,我又不会缠着你留下来。但,我到底希望你和我说一声。每次上一刻满心欢喜,下一刻见你不在了,心里一下子空了,也很难受的。” “抱歉,我没考虑周到。” 秦三月洗漱完后出来,看见他们。她没有打扰,安静地站在一旁。 白薇摇摇头,“你不要和我道歉,以后也不要说谢谢这样的话。” “嗯。” 白薇走到叶抚面前,张开手轻轻将他抱住。“我抱你一下。以后一年可抱不到你了。” “我——” “别说话。” 片刻后,白薇松开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开,“你走吧。” “那,我走了。” 叶抚说着,看了秦三月一眼,后者轻轻点头。 踩在雪上吱吱的声音响起,然后远去。 白薇在门口最后望了一眼,进了屋去。 这天,叶雪衣哭了很久。 第三百四十章 强抢民女 离开黑石城之后,叶抚选择的是西行,从洛云城向西,便能直接离开叠云国到连沧国去。 第一行的目的地是连沧国君安府,也就是何依依所在的地方。先前本是打算从神秀湖回来的时候,路过连沧国,便去一趟君安府,但到君安府后,已经是岁夕了。因为赶回去过年,便拖到现在。 白薇和秦三月都是没怎么过过年的人,叶雪衣就更不用说了。叶抚觉得很有必要跟她们一起过个年,所以先前都到了君安府城门口,都折返回去了。 这年过去了十来天,四下都安定下来,进入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生活当中。 君安府可比黑石城大多了,同叠云国的京城差不多大。然而,君安府却不是连沧国的京城。它是一座府城,是分权式城池,虽然位处连沧国,但却是由府中官员直辖管理,除了国家战略级行动,君安府可不用经由连沧国朝廷指示而行事。同时,君安府还是这方圆十国的唯一经济枢纽,同时也是十分关键的交通枢纽,方圆十国几乎所有的水上运输项目都要经由君安府的粱下运河。这直接使得君安府发达繁华得不成样子,以一城之力,富可敌国绝对不是什么夸张的话。 这一度使得君安府的名声比连沧国还要大。 数不胜数的商行、世家、财门堆积在君安府当中,使得这座城池的生活节奏特别快。没有宵禁,太阳落山后,整个城池里便燃起了灯,一直到第二天天明才会熄灯,每个夜里都是灯火通明。君安府也因此被称作不夜城。没有夜晚,是对这座城池繁荣程度的真实写照,也是对生活在城里的人生活的真实写照。 君安府寸土寸金,而其中,又属商业用地贵上家贵。有人这样描述,“连沧国一个二等城池里的平凡家庭,三口之家,即便三人都有正当的差事,想要在君安府里面拥有一个四间式平房,需要不吃不喝五十年。如果他们还想有一个店铺门面,便要不吃不喝两百年。” 关于君安府的这些事,叶抚大致了解过一些,因此当初见到何依依,听他说起他家的事后,叶抚才说他是不折不扣的“家里有矿”。 君安府何家,数一数二的大家族。可想而知。 年后已经十多天了,君安府早已进入了繁忙的快节奏当中。现在天还早,风雪也还没有安定下来,而君安府城门口已经满满当当了。为了规范管理,君安府城门是分了商道和一般通道的。行人、人用马车等等一律从一般通道进城,商用马车等等则是从商道进城。 秦三月从叶抚送她的小天地里取出来一只小纸鸢,“这是之前分别时,何依依送给我的,说到了君安府,便用这个通知他,他好来迎接。” 小纸鸢差不多成人食指那般大小,眼睛处有一丝灵韵,算是一个小型的指向性灵宝。 单从这个看来,便可以知道何依依家里的确是不缺钱的。 “这个时间,何依依应该还在读早课,先不打扰他。我们进城先看看。”叶抚说。 秦三月点头,“听老师的。”她收起小纸鸢。 君安府比较特殊,也因为其特殊,所以开放包容程度相较于其他城池大得多。进这座城,并不需要什么通行证和身份令书。换言之,谁都可以进去,没有任何限制。当然了,这并不代表君安府是一座罪恶之城,相反的,安全得很,这得益于城主府的管理。 如果说别的城池城主府只是个奉命办事的,那么君安府的城主府,毫无疑问,是绝对的主人。 从人行道进了君安府后,喧嚣的气息扑面而来。 叶抚和秦三月立于城墙之下,高耸黑压的城墙在背后,传来肃杀气息,宣告着绝对铁御。而前面,是俗世繁华的极致。 这座城不如百家城那般大,也不如百家城那般富有仙气。 行走在百家城里,看得深沉了,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里人与人、人与城之间分明的隔阂感。百家城是修炼者们的繁华城池,但修炼者们大都喜好清修,不受叨扰,所以百家城再如何是修炼者们的繁华之地,也并不是多热闹。而且,即便说着是修炼者的繁华之地,大多数的热闹气息也还是生活在那里面的极少部分普通人所贡献的。 毫无疑问,君安府是俗世里繁华的极致。 站在远处,遥遥望去,叶抚有一种“现世版”清明上河图的感觉。 秦三月见着叶抚的神情,便笑着说:“先前我在《仪南书》里面看到说,儒家那位唐康圣人的《浮生绘世卷》便是在君安府创作的。” “百态人生,千般营生。” 秦三月补充道,“还有万种风情。这是对君安府的描述。” “跟百家城倒是截然相反。” 秦三月点头,“虽说两者的确不是一个层次的。但是在我看来,这本不该分个高低的。修仙者有修仙者的繁华,俗世人也有俗世人的热闹。” “是这个理。”叶抚笑了笑。他想起什么,不由得问:“你以前来过君安府吗?” “君安府不分高低贵贱,接受万般各类。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是个好去处。我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秦三月说。 “为什么又离开了呢?” 秦三月清淡一笑,“来这里是因为很繁华,离开这里也是因为很繁华。一个人的时候,越看着别人的热闹,越感觉到自己的孤独。我想,如果在这里待久了,人也会糊涂吧。这样比起来,黑石城那样没点生气的地方反而适合我。在那里,总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黑石城是一座孤独的城市,秦三月是一个孤独的人。 的确,同病相怜。 她笑着望起头,“大抵也是同病相怜,黑石城给了我一丝温暖。” 叶抚明白她说的什么,边走着边问:“那个时候,如何想到要到我书屋里来应聘呢?” “老师那个时候的招聘上写着,四十岁以上的女性优先。我在想,大概,老师是真的想要个做家务活的。” “可你又不会家务活。” 刚进三味书屋的时候,还是叶抚教着秦三月收拾的。 “那老师你为什么还要留下我呢?” “因为你可怜。不说是你,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像你这样可怜,我大概都会收下来。” 叶抚说得很直接,的确,初次见面的人,也只得止步在表面印象。 “其实,那个时候我是抱有目的的。” “你若没有目的,我反而不会收下你。” “为什么?” 叶抚挑起眉说,“我从来不信,世上会有绝对的圣人。” 这是句有深意的话。 秦三月稍稍想了想,暂且放在心里头。 “我们要在君安府待多久呢?” “看情况。” “我们现在去哪?” “找个地方坐一坐。” “茶楼怎么样?” “这里的茶楼只能喝茶,可惜了。” “茶楼不喝茶,还有其他什么的吗?” 叶抚点头说,“有,自然是有。”他并没有详细说。 秦三月瞧着叶抚,始终觉得疑惑。她一直不知道老师本来是哪里人,以前常常听他说过“我以前生活的地方”这样的话,近来没有听到他说过这样的话了。听老师描述起来,他们那里似乎是一个很热闹很有意思的地方。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去见识一下,她想。 叶抚本身是喜欢喝茶的。他对茶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只要不是太差,任何茶他都会品一品,并不介意在君安府里找个茶楼,坐一坐。 君安府的格局有点像是蛛网。六边形的形状,密密麻麻的街道纵横交错,多而不乱。从西城门进去后,叶抚和秦三月走了会儿路,便在路边叫了辆代步马车。 有代步马车,是城主府官方运营的,只要给钱,人人都可以坐,这一点就跟大多数俗世城池拉开了差距。起码的,可以看出,君安府的阶级观念并不深,一切都建立在一个“钱”字上面,只要你有钱,在君安府可以做到绝大部分的事。 在代步马车上观光,是一种别样的体验。 形形色色的人与事,从眼中划过。不需去仔细瞧看,只是“走马观花”,人生百态便已经从眼前拂过了。 人多、车多、马多、房多、街多、水多,桥也多。 一路过去,不知看过多少人,不知从多少车马旁经过,不知过了多少条街,不知过了多少座桥。 在西南城区的中心下了马车。车夫指了指一处方向,说,整个连沧国最好的茶楼就在那边儿了。 大抵是上马车前,叶抚说了句“去处茶楼吧”,没有说详细的名字,车夫便把他们当做了外来的有钱人,给拉到这边儿来了。 朝着车夫指的方向看去。一条明澄见底的涓涓细流从这边流过去,种着二月柳,现在压了一树雪在上面,银装素裹一片,有纷纷意。四五座小拱桥隔着几百米便摆在溪流上面。 大抵是茶楼图个清静,修在这个比较清幽的地方,往周围看了看,没多少人。叶抚同秦三月走过去。 所谓的茶楼并不是一座多么高楼,是开了个小门的院子。君安府的建筑大多矮平,极少有高楼。最高的便是城主府了,据说是城主府的铁规,不许有建筑比城主府高。 与其说是茶楼,不如说是叫茶庄。 茶庄门口没有人守着,似乎谁都可以进去。 叶抚推开门,走了进去。果然是个院子。满院子的雪,让叶抚想起在神秀湖住的洞天,但这院子可比那洞天大多了。 刚进去,便从旁边廊道走过来一个女人,瞧着打扮,应该是招待客人的侍女。 “两位客人是来喝茶的吗?” 叶抚点头。 “请随我来。” 侍女领着他们从廊道绕过院子,在院后,揭开幕布,便进到了茶庄里面。 照侍女解释说,像这样的院子,四面八方都头,是用来隔声的。冬日里隔风雪,夏日里隔酷暑。 茶庄里面确实是别有洞天,大亭盖高高地压在上面,以琉璃瓦做铺设,既实现了遮风避雨,又实现了通透明亮。进了这里,便能看到一些人了,来来往往从穿着上看都是比较富贵的。 因为只是来这里喝茶,侍女便将叶抚和秦三月带到一楼的一处园林式小厅里,有个文雅的名字,叫“坐茶居”。清醇的味道在这里流转,像是墨竹叶碾碎了,晒干来的气味。 人安坐,茶送到。 秦三月又捧上一本《仪南书》,看得津津有味。从神秀湖回来后,她在御灵上的修炼就暂且停了下来,照她自己说来,是碰到了瓶颈。叶抚没急着给她解答,打算等到了中州再说。此行去中州的目的,也是这般。秦三月的第三门功课,便是破除御灵上的瓶颈。 叶抚嘛,则是继续写日记。昨晚上写着写着睡着了,将一页的日记都弄乱了。 说起睡着。昨晚还是叶抚来到这边后第一次自发地睡着。他想来,应该是心情比较好,或者说情感上的感觉颇为满足。 某一刻,编钟的清脆鸣调在耳边响起。 叶抚循声看去,便看到东北侧,二楼的小楼台处,搭了座编钟在角落,有人敲着,另一个角落放着一把筝,有人弹着。 然后,随着一道萧声响起,有人唱起了叶儿。 “烟花——落水意——稍茫, 立人——倚扁舟——清唱。 犹相逢——梨若——陌上, 问琴声—— 隔帘来—— 郎问:美人惆怅? 莲花——恰微微意, 美人笑:莫把荷叶相似, 情长。” 因为是曲是叶儿,所以唱曲人唱了一遍又一遍。编钟、筝和萧和了一遍又一遍。 “好听。” 曲子完了,秦三月抬起头看向叶抚说。 叶抚点头,“的确好听。” 这边的歌写意比较浓重,若把人代入到曲子里面去了,便格外好听,代入不进去,便只听个调和词。 秦三月朝楼台望去,见着那里站着个蒙了面纱的女人,她说:“唱曲人在哭。” 叶抚看了一眼,然后点头。 “是代入进去了吗?” 叶抚笑道:“是想起了伤心事吧。” 忽然,他望向楼台另一侧,说:“熟人来了。” 秦三月循着目光看过去,便看到楼台另一侧,何依依大跨着步伐,模样依旧俊俏得不成样,只是神情步伐之间,全是莽撞粗蛮,没有个读书人的模样,身后跟着一群打扮相同的人,看样子是他家里面的下人。 他径直地迈步过去,越过楼巷,到了楼台前,一把将那唱曲人抓住,“跟我走!” “你放开!”唱曲人喝道。 何依依一脸的蛮横不讲理,大声斥道:“我再说一遍,跟我走!” 此番此景吸引了茶庄里所有人的目光。 秦三月见此,惊声说:“老师,何依依他是不是在强抢民女啊!” 叶抚挑眉,“哟,何依依长本事了啊!” 第三百四十一章 是叶先生呀! “那人谁啊?” “嗐,这都不知道?那位可是何家的小少爷。” “何家?是那个君安府何家?” “就是那个君安府何家!这茶庄就是何家的产业。” “这是在干嘛呢?何家小少爷不是说在读书吗?怎地,跑这茶楼来了?是为那位唱曲儿的姑娘吗?” “话说,那唱曲儿的姑娘到底是个什么名头?隔三差五来一遭,唱两首曲子,便走了。又从不见她以貌示人,每每都是沉纱掩面。” “听那声音,看那身段,想来是不差的。庄里也没给个说法,身份应当不一般。何家少爷这么一遭,算是笃定了。” 庄园里,窃窃私语。 叶抚邻边的一桌子,便有人这么议论着。听上去,那位唱曲人不是茶楼常驻的,只是偶尔会来上一次。 秦三月收了书,抿一口茶水,瞧着楼台上的何依依,笑而不语。 楼台上,敲钟的弹筝的吹箫的都退到一边,对着何依依弓腰不敢抬头。 何依依将那唱曲人手腕抓得紧紧的,眼中满满的愤怒与羞恼。 “你来这边儿做什么!快回去!”何依依面貌秀丽,但声音倒还是浑厚,没有腻歪的娘态。 “我怎地就不能来这儿了?我喜欢不行吗?”唱曲人反驳,想要挣脱何依依,但似乎力气不够。她将头别到一边去。 何依依恼道:“这种地方,是你该来的吗!” 唱曲人转眼瞪着何依依,“怎么不能?你是觉得太低贱了吗?” 何依依感觉周围目光灼灼,便小声说:“这么多人看着呢!” “你们读书人讲究一个雅俗共赏。怎么,在你这儿有两般标准?” 何依依声音软下来,“你有怨气,冲着我撒,别折腾自己好吗?我们回去吧。” “可别了,外面儿挺自在的。” 何依依看了看楼下面,下面围观众人自觉地将目光岔开,但悄悄地还是看着。 “算我求你了,好吗?”何依依弯着腰。 “别求我,我担不起。” 何依依一愣,不可思议地说:“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唱曲人眉头一蹙,咳嗽起来。 何依依连忙脱下自己外面的雪披,将她裹住。她却一把丢掉,“庄园里不冷!” 二楼廊道上,急促的脚步声蹬蹬而来。众人看去,一身着锦袍的中年人急忙地走来,老远了,他便大喊:“少爷,老周来迟了!” 他腾腾地跑来,体态臃肿,一个踉跄险些亲在地上。他来到何依依面前,哈起笑,勾着腰,“少爷。” 何依依看着他,咬了咬牙,大骂:“混蛋!” 可把这人吓了一跳,满心盘思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来二来没想出个名堂。唉,不管了,管他什么错,先跪下来再说。扑腾一下,他跪倒在地,“少爷,老周知错了!” “你错了什么,混蛋!”何依依攥紧拳头。 “少爷来了,老周没第一时间知道,老周错了啊!” 何依依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子,让他脸对着唱曲的姑娘,怒道:“这是谁!你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是谁!” 老周瞪了瞪他的小眼睛,瞧见姑娘蹙着眉,遮了面,只露一对眼睛,还斜着看向另一边,他不由得在心里寻思这谁啊。“老周不知道,老周是第一次见。” 何依依又一把给他丢掉,叫他在楼台上摔个肉颤,生气得脸都青了,“呸!瞧你吃得满肚子油,茶庄里什么事都不管,只管你那肚子了吧!” “少爷,老周知错了!”老周现在还迷糊得很,但管他三七二十一,哭错再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唱曲的姑娘看了看何依依,“何依依,你别把气撒在别人身上。” 何依依咬牙道:“我还能冲你撒气吗?再说了,你都在这儿多少次,这家伙居然不知道?就一个只知道吃喝的废物!何家上下就是养太多废物了!” “何依依,你是读书人,怎么能张口闭口这般粗鄙!”姑娘怒目道。 何依依眉头发颤,“我以前就是太没本事了,才叫你变成这样的。” 姑娘转过头,皱起眉,“别说了。” 何依依吸了口气,走到楼台前面,抱歉对着底下的人说:“各位,对不住了,今日何家有家事,不便招待各位。还请各位先行离开,若有意,便记个名儿,改日里再来,不收费。” 何家少爷都这么和气说话了,一干人等也知道再留下去就是不看场合,招人厌烦。 秦三月细声笑着说:“何依依真是变了。很硬气啊。” 叶抚点头。 印象里的何依依,是个彻头彻尾的娇气书生,模样又生得好看,若是不出声只看动作当作女人也不奇怪。现在嘛,的确更像是个男人了。 “我们要出去吗?”秦三月问。 叶抚说,“面都见了,就再看看吧。”说着,他放下茶杯。 “好的。”秦三月手指轻轻挽动,清淡的气息流转出来,将周围覆盖。 她对气息的把控程度很高,抬手间,掩盖这么一小片空间不是问题。两人便彻底当起了围观的喝茶群众。 除去别人看不到秦三月和叶抚外,茶庄里人走了个空。 楼台上,何依依才松了一口气似的,软声央求,“姐,我们回去吧。” 底下,秦三月笑道,“原来是姐姐啊,怪不得气息那么相似。” 叶抚点头,“就是家事嘛。” 楼台上,还跪着的老周可是吓得面色惨白了。当即膝盖摩擦着跪到唱曲的姑娘面前,悲痛地喊道:“瑶主,老周真不知道你来了啊,瑶主!你知道的,老周一直敬仰你,要是你来了,我肯定早就敲锣打鼓地去迎接了啊!瑶主,你怎地就不跟老周说声呢!瑶主,让你受委屈了啊!” 瞧着这个四十多的胖子哭得个昏天暗地的,何瑶算是同意了何依依先前说,何家上下养了太多废物。 何依依喝道,“把他带下去,我看着都恶心。” “是!”两个随从应声,将老周架起来,拖着从廊道离开。 老周扯开了喉咙,嘶吼着求情。但何依依只是充耳不闻。 何瑶说:“我的确没跟他说过。” “你说不说,他都是那个德行。西城这茶庄离何家远,就是给他管的太松了。前些天,财司的人查账,就已经查出来他贪了不少。”何依依说。 何瑶凝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何依依说,“都说西城有位唱歌好听的姑娘。我想,这城里,除了我家瑶姐,谁唱歌还好听?” 何瑶撇过头不说话。 何依依苦着脸,“姐啊,你喜欢唱歌就算了,唱嘛,何必到这里来迎合那些人啊。平日里来这茶庄喝茶的,九成九都是些附庸风雅的半吊子,你真当他们听得懂你的曲儿吗?还是图个好听,图个好看。” “我知道,不用你说。” 何依依迎上前一步,“那你干嘛还要这般作践自己?” “我喜欢。” “胡说!” 何瑶瞪道:“你管我!” “何瑶!” “你放肆!胆儿肥了是吗?敢叫你姐的大名!板子挨少了是吧!我这才离家几天,就没人管得住你了是吧,要是走个三五年再回来,是不是房子都得被你给拆了!刚才还敢吼我,就看着下面人多,要硬气一把,拿我当靶子使了是吧?何依依,你没良心!肚子里装了点墨水,把你良心给泡烂了是吧,”何瑶抬起手来,揉了揉手腕,“你吃什么的,给我手腕弄得疼死了。区区一个弟弟,居然这么没轻没重,再过些时间,怕是要骑到我头上来了,倒是连正眼都不瞧你姐一下,一口一个何瑶何瑶,怕别人知道我是你姐吗?” 听着这连珠炮似的训斥,何依依一下子感觉舒畅了,才笑了起来,“姐,你还是这么能骂。” 何瑶将脸上的沉纱一扯,“呸!” 底下的秦三月一瞧,发现这两兄妹长得挺像的,也都是颇为好看那一类,乍得一看去,还以为是对姐妹花呢。 “姐,回去吧。” 何瑶转身,“不回!” “姐……放心吧,有我在,他们不敢逼你的。”何依依捏着拳头,“谁要是敢逼你,我就……我就……” “你就怎么着?” 何依依脑袋一晃,硬着头皮说:“谁要是逼你,我骨灰都给他扬了!” “闭嘴!”何瑶瞪着他,“你就是这么读书的?” 何依依缩了缩脑袋,“读书又不是不能说狠话。愿意听道理,我就讲道理,不愿意听道理,只能在他脸上来一拳,难不成我还要跪着求他听道理吗?” “谁教你的?”何瑶皱眉问。 “叶先生!” “哪个叶先生?” “上次去荷园会认识的。” 底下,秦三月看着叶抚笑而不语。 叶抚只管头望天,“天底下那么多姓叶的,不差我一个。” “哼,要是有机会,我还真得会一会你嘴里的叶先生!”何瑶冷哼。 何依依叹道,“我也想啊。但是不知道有没有机会。” 两人一样地想见到那位叶先生,但是态度嘛,截然相反。 “这个先不说了,姐啊,你跟我走吧,不回何家也行,我到其他地方去给你找个住处。”何依依说。 何瑶挑眉问:“你是觉得我找不到住处吗?” “那你这般到底为何啊?” “我就想到处走走玩玩。” “这君安府有什么好玩的。” “你管不着。” 何依依苦着脸说:“姐,别任性好吗。你不在家,我担心得书都读不进去了。” 何瑶转身,迈开大步,“你别管我了,我自有分寸。” 何依依大喊,“姐!你要是再这般,莫怪我给祁大哥说了啊。” “你敢!”何瑶转过身,眼中杀气腾腾。 何依依缩了缩脑袋,然后又硬着头皮说:“你敢走,我就敢说!” 何瑶高高地扬起手,作势便要打下去。 何依依睁大了眼,“你打啊!” 何瑶手指颤抖,抬得越高越是落不下来,最后,她罢一口气,望着天,眼中的哀意几乎要化作水流出来,“这就是命吧。我跟你回去。” 何依依瞧着何瑶颤抖的眼睛,心中沉闷得很,“不,你不能跟我回去!” 何瑶咬着牙说:“何依依,你耍我!” 何依依摇头,“我知道你回去是想妥协,我让你回去可不是让你妥协的!” “……” “祁大哥走之前,让我照顾好你。我答应了他,不能让你受委屈。”何依依坚定地说。 “你才多少岁啊,就敢随便答应人?” “十九,马上成年了。” 何瑶眼神恍惚,“还是个孩子嘛。” 何依依说,“不管如何,我得给你讨个说法。他们口口声声说这是你的机缘,但在我看来,但凡是姐姐你不愿意的事,天大的机缘都是泡沫!有我何依依在一天,就没人敢强迫你做任何事!” “嘴上说的好听,但你有什么本事?除了看得来几本书,还有什么?” 何依依撇过头,“你别管我有什么本事。听我的就好。” 何瑶皱眉,“谁教你这么说话的?没点分寸。” “哎呀,姐,都这时候你就别训我了。你坚定你自己的意愿,别妥协他们,我会给你要个说法的!”何依依说这般话时,眉目间的坚定之气丝毫没有动摇。 那一瞬间,何瑶真的有些被何依依打动。她想,从小,这个弟弟就软弱孤僻得很,一直都是在自己的庇佑下,而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居然有了这么大的变化,也终于像个男人一样了,难不成他时常挂在嘴上的叶先生对他影响真的有那么大吗?如此想来,倒更是想见一见了。 “唉,能要个什么说法。历代以来都是这般。” “一直都是这样的,便是对的吗?” “对错不由你我决定,由结果决定。而结果里,那样是对的。” “那是他们愚昧,找不到更正确的办法。” 何瑶挑眉问:“你能找到?” “能!”何依依大声说。 然后,整个茶庄鸦雀无声。 何瑶沉默了许久才说:“算了。” “怎么可以算了!”何依依急了。 何瑶看了何依依一眼,走开了,步伐幽幽,“依依啊,你回去好好读书吧,不要想些不切实际的。” “姐!”何依依大声喊。 何瑶充耳不闻,更不回顾。 何依依眼神一凛,像是下了什么决定,忽地几个步伐冲过去,一个手刀砍在何瑶后颈。 何瑶曾经是个修炼天才,但现在只是个凡人,哪里受得住这么一个手刀,当即身子一软,便要栽倒在地。 何依依连忙将她搀扶住,“姐啊,你一直说我固执,也不想想我的固执跟谁学的。” 他将何瑶身子一览,背在背上,便要离开。 忽地,从楼下传来声音。 “哟,何依依,我看到了,你趁人不备!” 何依依顿时头皮悚然,偏头看去,赫然瞧见楼下,一姑娘坐在那里,侧仰着,抬首,盈盈作笑。 “何公子,这可不是君子所为哦。”秦三月笑着说。 何依依愣了愣,然后朝秦三月旁边看去,见那里有人,眉且和,笑尚温。 是叶先生呀! 顶点 第三百四十二章 你就是叶先生? 何依依僵在楼台上,一对眼睛只顾看着楼下的两人,似乎在确认眼前之景是否真实。何瑶瘫躺在他背上,垂着头发。 “老师,何依依傻了。”秦三月笑道。 何依依抖搂步伐,连忙靠到楼台边上,问:“真的是先生吗?” 秦三月答,“是假的嘞。” 何依依闭了眼又睁了眼,瞧着下面两人还在那里,便确定了,是真的他们。他稳了稳背上的姐姐,然后步伐大开。 踏踏的脚步声从二楼楼台响起,响过廊道,再从外面的露天观赏楼梯下来。 步伐矫健,气息中沉。只是稍稍感受一番,秦三月便知,何依依真的和之前不一样,似乎不再是那个文弱书生了。 何依依脸上洋溢着的激动几乎要化作红光涌出来。他跑得太急了,把背上何瑶的发饰都抖掉了。 “先生!三月!”何依依脸都笑开了花。 叶抚轻笑,“好久不见。” 何依依的确变化了许多,但和刚见面一样,还是那么冒冒失失。 “你们来多久了?”何依依热切地问。 “在这儿吗?比你早来一点。” 何依依点点头,“这样啊……”他反应过来,眼睛瞪着,“我怎么没看到你们?庄里不是没人了吗……”他自问自答,笑了笑,“既然是先生你们,也能理解了。” 秦三月说:“是嘞,还听了曲儿,看了戏。” 何依依尴尬地问:“楼台上的事,你们都看到啦。” “嗯。” “实在惭愧啊。”何依依撇头看了看垂在肩头的何瑶的脸。“这是我唯一的姐姐。” 一般来说,初次见面,大致介绍一个人的时候,不会带上修饰或者强调。而何依依说起何瑶时,说的是“唯一的姐姐”。情绪氛围是一方面,更多地,他对何瑶的情感已经深入到随意的言行中了。 “嗯,我们都看到了。” 看着昏睡的何瑶时,何依依眉头微微泛了泛。他微微吸气,转过面来,笑着问:“你们来君安府,怎么都不提前通知我一声呢?”他看向秦三月,“上次走的时候,我不是给了你通信的纸鸢吗。” 秦三月说:“我们来的早,想着你大概还在早读,就没先打扰,到城里头看看风景。” “唉,我好一段时间没早读了,从梅会回来就是。算了,先不说这个。”何依依抬起头,问道:“只有先生和三月你们两人吗?胡兰呢?” 叶抚说:“胡兰出门游玩去了。” 何依依眉头跳动,问道:“是出去历练了吗?” 看他神情,似乎对历练这件事感到很兴奋。 “算是吧。” “真厉害啊她,才那么小就能一个人出门历练了,哪像我。”他晃晃头,眉飞色舞,“先生,三月,先到府上。你们难得来一次,我可得好好招待。” “不必了,我们也只是路过,顺道来看看。”叶抚说。 何依依连忙说:“那怎么能行!先前在荷园会先生你们帮了我那么多,若是来这君安府一趟,我连个招待都拿不出来,往后读书怕都是读不进去了。” 叶抚看了看何瑶,笑道,“你看上去似乎有其他要紧事。不便叨扰你了。” “不影响,不影响!平日里可是很难见先生你们一次,如今又见了,我总得跟你们说说话。” 叶抚问秦三月,“你呢,怎么说?” 何依依连着在一旁冲着秦三月使眼色,眼神中的迫切巴不得秦三月马上说“去坐坐吧”。 秦三月抿嘴一笑,“那就去坐坐吧。”同时,她向叶抚投去疑惑的目光。她觉得,去不去何依依家这种事,老师你自己就可以决定了,干嘛还要问我,把决定权交给我? 叶抚自能感受到秦三月疑惑的目光,但他视而不见,“那,又得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何依依安下心来。他知道叶抚随性,听先前一说,真的很担心他们只是路过,不会多留,如今听着他们应了,心里才安心。分明上来说,秦三月和胡兰是何依依唯一的朋友,是从小到大来,难得的朋友,他很是珍惜。上次在荷园会分别后,心里一直空落落的,生怕着以后再也见不到了,离别前给秦三月纸鸢时,一直强调若是来君安府这里,一定要和他说声。 叶抚则是何依依心里无比尊敬的一位先生。像是先生,也像是朋友。只是短短一个月的相处,他便从叶抚那里收获了许多。 何依依领着他们,从茶庄的另一条路往外走。 “背着累吗?”叶抚看了看何依依背上的何瑶,问。 何依依笑道,“不累。从荷园会回来后,我就发现,只是读书也可以长力气。”说着,他小声起来,“而且我发现,每次读书的时候,都有一些很玄妙的东西往我身体里钻。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他们说的修炼。” “你家里人没和你说过修炼这些事吗?”叶抚记得,何依依家并不是一个世俗家庭。 何依依神情落了下来,“说过,但是我不想听。” 叶抚点点头,没有多问。“还记得祁盼山给你的那张纸条吗?” “记得!”何依依说得有点大声。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后,他尴尬一笑,低声又说:“记得。”实在是那张纸条给了他太深的影响,每每想起都还是心潮涌动,难以平静。他眼睛一转,想到,先生是怎么知道祁大哥给过我纸条的?还有纸条上那句话……不像是祁大哥这个厌恶儒家的人写得出来的……这么一想着,他猛然意识到,那张纸条—— 叶抚问:“还记得上面写着什么吗?” “浮生若梦!”何依依记忆犹新。正是这四个字在当时,救了自己,又成就了自己。当时,正听那唐康讲解“浮生绘世卷”,被他一问“浮生是什么”,弄得心神窜动,险些迷失在唐康的道意当中去了。便是那一句“浮生若梦”救了他,同时也成就了他,让他缕清了心里头的万般思绪。 现在每每想来,虽然还不明白为何那么多人,唯独自己陷进了唐康圣人的大道,但一想到那“浮生若梦”,便感觉神清气爽。 “理解是什么意思?” “不理解。”何依依笑呵呵地说着。 这副模样逗笑了叶抚,“那你说得那么开心。” “跟先生说话,就觉得开心。” 叶抚看了看何依依,笑道:“不懂便不懂吧。现在这样就好。” “先生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何依依追问:“那张纸条是先生你让祁大哥给我的对吧?” 叶抚想了想,没有隐瞒,点头。 “先生是如何预料到我会陷入浮生大道呢?” 叶抚笑道:“看你一副样子,便觉得会。” 何依依愣了愣,“我什么样子啊……” “哈哈——”叶抚笑了笑,“没什么,说笑的。” 秦三月在一旁也偷偷笑了两声。 “怎么了?我什么做得不对吗?”何依依问。 秦三月摇头,“没呢。老师在夸你。” 何依依挠头,傻笑一声。 叶抚瞧着,在心里感叹。这孩子真是活得干干净净啊。 出了茶庄,便上了何家的马车。 先前被驱散的那些人,大都还在周围,装作路人,没离去,等着看个结果。见着四个人出来了,瞧着何依依背上背着的似乎是那何家的大小姐后,流言蜚语便传开了。市井里的闲言碎语是长了翅膀的,飞的很快。 车上,何依依将何瑶放稳当了,才坐下来。里面足够宽大,不说四个人,十个人也不会显得拥挤。 君安府别的不说,光是这大街的宽敞程度就不是一般的城池能比的,所以往往有头有脸的家族里,马车都宽大得很。 秦三月看着还在昏睡的何瑶,想到,若是不询问一下,大概还是会显得不够亲切。虽说是亲眼看着何依依把他姐给打晕的,又虽说是家事,但瞧见了若随意的过问都不做,便显得生分,有隔阂。她偏头看了一眼叶抚,知道老师不喜多管人家的事,况且几人里,他又是长辈。这般想来,秦三月觉得该由自己过问一番。 这也是为人处世的一番道理。她总是能将这些事捋得很称头。 “你姐这般,是出什么事了吗?”她问。“先前看你们在吵架。” 何依依看了看昏睡的姐姐,眼里满是关切与担忧,“家里人逼姐姐做些不情愿的事。她生了闷气,没处排解,才一个人出来晃荡。” “先前听来,姐姐似要妥协。”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何依依显得有些痛苦,“以前的她强势得很,没人能逼她做些什么,但是现在……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了。” “你应该还是希望她能坚持自己吧。” “当然。”何依依叹道,“她以前强势的时候,总是把我护着。现在她软弱了,我想着,就得我来护着她了。” 秦三月笑了笑,“感觉你变了。像个男人了。” 何依依仰着头,“总不能一直是小孩子啊。” 秦三月点到即止,更加细致的事她没有问。这得看何依依了,若是他觉得自己等人信得过,是亲近的,便会主动说下去的。 何依依望着马车顶篷,眉毛颤抖了一下,忽地问:“先生,三月。你们觉得为家族做贡献的意义在于什么?” 家族,贡献,意义。三个关键摆出来,秦三月大抵知道这是在说何瑶的事。 “你姐姐的事吗?”秦三月问。 何依依点头。 “能详细说说吗?” 何依依并未怎么纠结,看了一眼何瑶,便说:“虽说君安府商业极其繁荣,但能在这里安家,并且成为颠倒翻覆的大家族,从来都不是做做生意便能实现的。因为城主府的缘故,权势在这里从来不管用,只有自身底蕴足,实力够才站得住脚。何家虽从没称过第一世家,但的确是第一世家,能够跟城主府唱对台戏的世家。” “能发展到现在,靠的可不仅仅是家产多,更多的还是自身的实力。表面上何家只是个商贾世家,但实际上,何家是修仙世家,并且扶持着许多的宗门。说来颇为奇怪,一般来说应该是宗门扶持世家才是,但是偏偏是周围许多的宗门靠着何家来扶持。如此,许多年下来,何家的底蕴传承颇为丰厚。” 说着,他看了看叶抚,“虽然是先生你们。但家族里有些事我也还是不能说得太多。” 叶抚点头。 “因为这般,何家对血脉特别看重,传承只能授予直系血脉。而我们这一代里,只有我和姐姐是直系血脉。传承自然是要授予我们的。但是,我们都不愿意被束缚在何家。”他看了一眼何瑶,“姐姐原本是修炼天才,天赋极高,自可走出家族的束缚。但后来因为我出了点意外,她为了救我,断了根基,如今只能被迫接受传承。” “所以,她才不愿?” 何依依摇头,“如果只是这个,姐姐她也还能接受。她所不能接受的是,何家要她做家主。而受了家主传承的何家人,要与指定的人成亲,以留存直系血脉。” “……” 秦三月顿了一下,勉强笑着说:“何家似乎是挺复杂的一个家族。” 叶抚直问:“你呢?直系血脉的话,让男性做家主不是更合适吗?” 何依依叹气,“原本是这样的,但是自从我从荷园会回来后,一切都变了。他们不让我做家主,甚至连传承都不授予我。我一直没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秦三月看了看叶抚。她想,老师应该知道为什么。 “家里面的人一直给姐姐施压。他们永远都是那般话,何瑶!你是家族里唯一的希望了,只有你能当家主,难不成你要看着何家就此式微吗!这是你身为何家子女的责任,是在为整个何家做贡献!姐姐她自从修为丧失了,便没了话语权,难以反驳。她到底还是个女人,心里憋着太多闷气,排解不了,就只好出来晃荡。”何依依叹道,“所以,我才问先生你们。为家族做贡献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你姐姐,有心上人吧。割舍不掉,才不愿做家主。对吧?”秦三月问。 何依依点头,“就是祁大哥。姐姐在外历练的时候,他们认识的。即便是后来姐姐丧失了修为,祁大哥也仍旧是不离不弃。后来祁大哥去了落星关,做了守关人。”他苦笑一声,“我偷逃去了明安城,姐姐担心我,还把祁大哥从落星关叫了回来。” “那,祁大哥他知道这件事吗?”秦三月问。 “听说落星关战事告急,姐姐怕影响了祁大哥,便没说。她性格也是这样,不愿意展现她的柔弱面给亲近的人。” 叶抚望了望南边。 秦三月看向叶抚,“早见姐姐也去了落星关呢。” 叶抚点头。他看向何依依,“我想,若祁盼山能回来,见到何瑶已然做了家主,应该会很伤心吧。” 这般话说出来,秦三月陡然看向叶抚,眼神凝了凝。她听到,老师说的是“若祁盼山‘能’回来”,而不是“若祁盼山回来了”。两句话,天差地别。 何依依还在忧伤的氛围里,没察觉到,点头说:“肯定伤心欲绝了。他们感情那么好。如果真的发生了那样的事,依照姐姐的性格,肯定不会说出真相,只会说是自己变了心,让祁大哥莫要再念着她。我不想姐姐被当作负心人,不想她没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也不想祁大哥伤心欲绝。” “家族……家族……他们总是用这两个字,决定了我们的一生。”何依依愣愣地说:“就好像我们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延续血脉。我始终不明白,到底有什么意义。” “每个国家都希望自己永世长安,每个家族也都希望自己香火辉煌。”叶抚说,“这是很正常的。” 何依依望起头,“先生你也觉得应该先考虑家族吗?” 叶抚摇头,“家族的确应当该考虑,毕竟承担家族责任是家族子女该做的。但你要分明白,你是被迫考虑的,还是主动去考虑的。” “什么意思?” “意思是,当你有能力了,那么你既可以考虑好家族的责任,也能决定自己的人生。若是你只能被迫随波逐流,由他人差遣命运,那只能是自己没有本事。多少年了,人人都吼着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决定,但真正能做到的有多少呢?”叶抚笑着。 “我姐姐为了救我,失去了决定自己人生的权利。”何依依咬着牙说:“我可不会袖手旁观的。”他望向叶抚,“先生你会支持我吗?” “你想要我给你哪方面的支持呢?”叶抚反问。 何依依顿了一下,然后说:“我想在先生这里求个心安理得。” 叶抚笑着说,“若是你以后反悔了,岂不是还要说我当年耽误了你?” “先生觉得我是那般人吗?”何依依反驳问。 “以后的事情,谁清楚呢。” “先生你也不清楚吗?” “我……也不清楚。” 何依依咬牙说,“不论如何,我觉得我这样做是对的!” 忽地,在一旁昏睡的何瑶扬起手,在何依依头上狠狠地来了一下,“混蛋弟弟!” 她醒了。 何瑶揉着自己的后颈,坐直了,怒瞪着何依依,“差点把你姐打死了!” 何依依缩了缩脑袋,小声嘀咕,“谁叫你那么固执嘛。” 何瑶又想打他一下,但是转头便看到叶抚和秦三月。她愣了一下,然后收住手,问:“你们事?” 何依依兴奋地跳出来,“我来介绍!这位,这位是叶抚叶先生,这位是叶先生的学生秦三月。” 何瑶当即皱眉凝目,看着叶抚。 整个马车内气氛冷冽下来。何依依意识到情况不对,悄悄地扯了一下何瑶,小声说,“姐,礼貌,礼貌。” 何瑶全然不顾何依依,直直地看着叶抚,“你就是叶先生?” 叶抚回道:“是我。” 第三百四十三章 白玉山下一幅画 问完过后,何瑶便看着叶抚,眼中瞧不出喜悲来。 感觉到马车中气氛不太融洽。何依依又扯了扯何瑶地衣袖,但何瑶没有理会他。 何瑶偏头又看了看秦三月,眼神不由得柔和一些。她感觉秦三月气质颇为温洽,知书达礼的,有些招人喜欢。 秦三月笑着打招呼,“瑶姐姐好。” “瑶姐姐?”何瑶看着她。 秦三月看了一眼何依依,“我跟何依依是朋友,朋友的姐姐我自是当叫姐姐的。而且,瑶姐姐让人瞧着便想叫姐姐呢。” “哦?我瞧着怎么了?”何瑶问。 “瞧着很有姐姐范儿呢。” “姐姐范儿?什么叫姐姐范儿?” 秦三月恬淡一笑,“这般事,哪能说的细致。” 何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整个人面色都放松下来,神情也柔和许多。 感觉到姐姐气场的变化,何依依不由得朝秦三月投去佩服的眼光。眼里满满写着,不愧是你,一言两句就可以改变氛围。他可佩服秦三月这个本事了,总是能轻易地带动氛围。他想,什么时候得去向秦三月取点经。 何瑶从被何依依打晕地劲儿里缓过来。她本是想好好收拾何依依一番的,但是如今这面前来了客人,自然还是要拿出大家风范来。 何瑶看向叶抚,微微颔首,“叶先生。家弟自去年荷园会以来,回家后,便时常提及先生姓名。家弟受先生照顾颇多,何瑶替家弟先行谢过叶先生。” 叶抚轻轻摇头,“在荷园会,倒是依依他照顾我们许多。何小姐这般,实在客气。” “何依依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分量本事,我自是清楚,便是个不成器地混球儿。”何瑶瞥了何依依一眼,后者欲反驳,被她瞪了一眼,又缩了回去。“不过去年荷园会回来了,我便深感他变化颇大。待人处世、眼光、谈吐、心性都成长不少,若只是出去看个文会,大抵不会有这般变化,想来,便应是叶先生对他印象颇深。” 何依依挠头自得又略微羞涩地笑了笑。听何瑶一番话来,起码他觉得姐姐是认可自己的。 叶抚说:“依依很聪明,学东西很快。我也没有教他多少,更多的,还是他自己学习来的。” “我始终觉得,主观上的学习只能充实知识,性格、心性等等上的成长大多取决于环境。环境里发生的事,接触的人,等等。”何瑶娓娓道来,“一件事可以影响一个人一生,同样的,一个人也可以。”她看向叶抚,“依依每每提起先生姓名,眼中都露出向往的光彩来。我想,叶先生对他的影响不会小。” 何依依有一种被戳穿了的感觉,羞恼道:“哪有。姐你别乱说。” 何瑶白了他一眼,也懒得跟他说什么。“大人说话,小孩子听着就是。” “姐……” 叶抚笑了笑,“我向来不觉得我是多么优秀的一个人,只能希望对依依的影响是好的方面。” 何瑶笑笑,没多说。对叶抚的了解基本都是从何依依那里听来的,至于他本性如何,能力如何,身份如何,她并不知道,所以也只是点到即止。 虽然先前在楼台上,跟何依依说起叶抚时,她的态度不太好。但那只是她性格使然,实际上,她内心对叶抚、秦三月以及另外一个女孩胡兰都是颇有好感地。这份好感在没有见到他们时,便存在了。 在何瑶的认识里,何依依以前一直是一个比较阴郁,不善言谈,更不会和人分享情绪,除了一个从小认识的居心以外,根本就没有朋友。但他从荷园会回来后,明显改观了。整个人开朗畅明了许多,说起话来脸上都有色彩了。还常常说着,秦三月和胡兰是他的朋友呀,每每说起,眉毛都要扬起来了。 何瑶瞧着现在的何依依心喜,自然对使何依依变成现在这样的叶抚等人感到心喜。这是下意识的好感。如今见了人,瞧着叶抚和秦三月都挺面善的,便更是欢迎。 只是,她很含蓄。远不似她性格上那般大大方方的。心里头终究还是压着一件让人难以喘息的事。若是在以前,定然是要好好地招待一番。但是现在…… 唉。 何瑶想到那般事,不由得叹了口气,蹙起了眉头。 “姐姐——”何依依开口。 但是他没说完,就被秦三月抢先一步。她笑问:“瑶姐姐可有心事?” 何依依顿了一下,看了看秦三月,发现后者左眉稍稍跳了一下。然后他心领神会,闭了口。 何瑶反应过来自己莫名地失态。瞧着秦三月温和的模样,心里头倒是软乎乎的。她舒开眉头,“没呢。” “叹气是何般?”秦三月说,“瑶姐姐生得这般好看,可不要蹙了眉,做了那柔弱美人。” “是叫三月吧。”何瑶问。 “嗯。” “你都叫我姐姐了,我也就称你一声妹妹吧。” 秦三月笑道:“我很开心呢。” 笑容具有感染力。好看且真实的笑容,感染力十足。 “真好呢。”何瑶有些恍然。 “瑶姐姐为何叹气呢?有心事吗?” 何瑶笑道:“没呢。没什么心事。” 秦三月看向何依依,“何依依,你坐过来。” “干嘛?” “我要跟瑶姐姐坐一边。” “为——好吧。”何依依见秦三月泛眉,便同意了。 跟何瑶坐到一边后,秦三月便同何瑶说起了话。笑笑闹闹,好不融洽。 何依依有些难以接受地看着。在他的印象里,自家姐姐虽说是个大气人,但向来矜持拒生,怎地这才跟秦三月认识了一小会儿,就能聊得这么融洽。只看表面,还以为她们是许久不见的好姐妹呢。 他看向叶抚,小声问:“先生,正常吗?” 叶抚看了看他。自然是知道何依依在问什么正不正常。他抬头又看了看秦三月和何瑶,然后点头,“正常。” 这么久来,叶抚对秦三月的性格了解得没说的。她能轻易地走入别人的人生和世界当中,也能不着痕迹地退出来。 这是独属于她的本事。 何依依想跟叶抚说说话,请教一番。但明显地,叶抚心不在焉,在想其他事。 一眼看去,各自有着事,似乎便只有何依依做了闲人。 何家离西城有些远,一路不知过了多少桥,多少街。大多数人还是认得何家的马车,远远地见着来了,便让开一条道来,不去挡了何家马车地撸。从西城到东城,是方位城地地改变,同时也是建筑、街道风格以及路人数量的改变。 从中城区过来后,能见到,这边儿的人明显少了许多。还有建筑的风格也从矮平式排列建筑,变成了独家独户的院落。这里似乎只是一片住宅区,而且还是富贵人家的住宅区,商业气息没有那么浓,一路瞧着,难见摆摊开店的。什么“李家”、“张家”、“宋家”……等等的幽金大牌匾高高挂起,老远看去,便反射着仅剩一丝的微光,好生夺目。便是那门槛,都要修到膝盖那么高。 是这样的。 大户人家嘛,自然是要别具一格,不能跟平民们一样,多俗气啊。 马车没在这片儿停下来,继续往着里面。 走得更东边儿了,渐渐地能在远处看到浓雾,是落雪时独有的雾,高高地、厚厚地糊在天上,没有半点缥缈轻柔的感觉,幽沉且肃杀。 透过纱窗,叶抚看着外面。秦三月和何瑶依旧聊得欢喜。 “那雾里有座山。”何依依说。 叶抚点头。 他继续,“山傍着君安府,何家傍着山。何家是个山庄,在那雾里面。” “山是什么山?”叶抚问。 “白玉山。” “是养龙山脉的山吗?” 何依依点头,“最后一座山呢。” “为什么叫白玉这个名字?” 何依依想了想,“这个我还真没了解过。先生你很好奇吗?” “我就随便问问。”叶抚摇头说。 马车进了浓雾当中。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哒哒的马蹄声,和车厢吱吱地摇曳声。浓雾就像水一样,偶尔挤点光进来,都像是激起了涟漪一样。 何依依惯常地哈了口气,“冬天的白玉山是这样的,雾大得很过分,生怕人瞧见了路似的。不过先生不必担心,何家大院里头,跟外边儿一样敞亮。” “敞亮吗?”叶抚问。 何依依笑着说:“敞亮得很。” “真的?” 何依依顿了一下,忽然不知道如何作答,“先生……”他觉得叶抚话里有话,但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话。 “兴许吧。”叶抚说。 后半程里,何依依显得心不在焉,坐也坐不安稳。 马车再往前走了一会儿,远远地,瞧见一处通明之地。那里就是何家了。 何瑶从跟秦三月的洽谈里抽出身来,问叶抚:“叶先生要在君安府玩多久?”她问着,便又说:“多留些时间吧,让何依依带你们在城里逛逛。白玉山上,冬天里的风景也不错。” “姐……”何依依自是听得出来,她打算让叶抚和秦三月牵住他。 “你别插嘴。”何瑶看了他一眼。“先生意下如何?” “白玉山的风景,看上去的确不错。”叶抚望了望,见雾里是山,山里还是雾。 何瑶笑了笑,“小时候,何依依喜欢一个人跑上去,每每让我好找。” 何依依有些尴尬。 “他那时没个玩伴,又觉得居心是个女孩子,跟女孩子玩太丢脸了,就时常一个人躲起来玩。”何瑶说。 秦三月笑道,“我跟胡兰都是女孩子呢。也不见得他觉得丢脸。” 何依依捂着脸,“小时候的事,就别说了吧,姐。” 何瑶看向叶抚,“何依依这家伙没日没夜地盼望着能跟你们再见面,我这个做姐姐的也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我真诚希望你们能多留几天,”说着,她颔首低眉。 何依依很少,基本没有见到自家老姐把姿态放得这么低,一时之间有些难以处置。 叶抚笑道,“我向来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何瑶和何依依几乎同时说。姐弟的默契,便在这儿了吧。 叶抚笑着摇了摇头。没给个明确的说法。 何瑶深深吸了口气,笑道:“一切还是遵循叶先生自己的意见。何家,随时都欢迎。” 马车速度缓缓降下来,很平稳。 车夫在外面敲了敲车厢门,呼道:“少爷,到了。” 何瑶率先站起来,“叶先生,三月妹妹,走吧,到院里头坐坐,我们再好好叙一叙。” 下了车,便见到何家大院的门。一番看去,这周围似乎只有何家这一户。很大,因为雾气浓的原因,见不到到底有多大。比较稀奇地是,这个大的世家大院,正屋居然连个门槛都没有,什么石狮子啊,门神都没有。除了一个“何家”的顶梁牌匾,便只是两开的一扇门。 门内出来下人迎接。 远远地便瞧见一个丫鬟模样的少女哭哭啼啼地跑过来,落在何瑶面前,悲戚的唤道,“瑶主,你可算回来了。” 何瑶问:“家主他们呢?” “家主他们去了城主府。” “还有谁在院里?” “只有夫人,老夫人她们。对了,居心小姐也在。” “居心?她来干嘛。” “找少爷的。” 何瑶回头看了看何依依。何依依讪讪一笑,“大概是好些天没理过她了。” “你这些天干嘛去了?” “姐姐你啊。” 何瑶顿了顿,没再问,只是瞪了何依依一眼。她看向叶抚两人,“先进去歇会儿吧。听何依依说,叶先生喜欢清静是吧。” 叶抚笑道:“没必要那样客气。” “叶先生,请吧。” 进了何家大院,果真如何依依说的那般,是敞亮,跟外边儿地雪啊雾啊俨然不是一个世界,便是柳暗花明之意。 何家大院虽然修在君安府和白玉山地夹界上,但的确是个山庄,亭台楼阁啊,净往高处修了去,远远看去,亭榭、阁楼、园林树、蓄水池、文桥、砚山池等等分明地摆着,错落有致,很有美感。这种美感不是浮于表面的艳俗之美,是内蕴其间的含蓄之美。一个俗人来看了,大抵只会觉得气派,大,便想不到个什么美不美。但凡有眼光,没法看不出来这里面的讲究。 亭榭阁楼,讲究个燕衔高啄,文桥砚山讲究个黑白明澄,水池园林讲究个稍水一点青。 在这里,倒像是人往画里面走。敞亮是敞亮了,美也是美了。 秦三月看来,总觉哪里有点怪怪的。 “真好像副画嘞。”她便说。 何瑶同她撞肩,“待久了,也就那般样子。” 秦三月笑着回头,问叶抚,“老师觉得呢?” “是画。” 秦三月最能听得懂叶抚的话,听来后,便迎着点了头,转过去。 是画,不是像幅画。 :。: 第三百四十四章 要做那大英雄啊! 枫林宛。 这是叶抚和秦三月住的地方。 何家的确大气。人家家里来了客,住的地方叫客房,何家则是叫客楼。还带着一个园林,里面种着品相极好地枫树,似乎是特别品种,一年四季都不掉叶子,而且树上不停雪,雪花偏偏掉落在上面,又片片顺着滑到地上。从远处看去,便是金黄一片,如同仲秋天里的暖阳。看着真叫人惬意。 从园林里走过,可以闻到枫树那股特别的味道,说不上香。是一种让人心安的味道,一种老树的味道,但又没有分明的老味儿。 “这种地方很适合读书呢。”秦三月说。 叶抚说,“枫林晚霞,意境很浓的。” 四人迈步其间,后面跟着几个下人。 何瑶笑道:“这个地儿修着许久了,却还没有人住过。也不知道你们住着会不会习惯。” 秦三月抬头问:“不住的话,修来干什么呢?” “有些楼修来的确不是用来住的。不过枫林宛倒不是,只是因为我喜欢这片地,家里人便没有让客人在这边住过。” 秦三月点头。富贵人家的确这般,有些楼修来不是住的,是点称的。 “瑶姐姐喜欢这个地方?” “是啊,枫林宛这名字还是我取的。” “挺有诗意地呢。” “这里的气味好闻。心情不好的,便喜欢到这里来坐一坐。让人安心呢。” “的确。” “虽说没人住,但每天的打扫是没断过的。你们不须担心灰尘。” 将叶抚两人送进了楼,看着他们挑了房间后,何瑶便退去了,说了一句等下再来。她走的时候,神情似乎并不好看,有些低落,一股疲惫的感觉压在她身上,让她瞧着有些暮气沉沉。 何依依没有急着离开。他来到叶抚的房间。 叶抚的喜好始终没变过,喜欢有阳台,向着天空的房间。他喜欢在阳台上看书,喝茶,休憩。这是他少有的兴趣了。 “我的姐姐,就是那样的。”何依依苦笑着说。 叶抚点头,“是的,我看到了。” “她强势习惯了,总是要求自己独当一面。总是转过身后,才露出悲伤地一面。” 叶抚推开阳台的纱窗,外面吹风进来,因为支梁上挂着棚子,雪落不进来。“你怎么想的?” “我吗?”何依依坐下来,“我希望姐姐能顺着自己的心意来。” “顺不住了,就该妥协了吧。”叶抚说,“她是家族的子女。” 何依依倔强地抬起头,定定地说:“我更希望她是她自己。我希望,提起她时,想到她叫何瑶,而不是她是何家的长女。” 叶抚笑了笑,“说得很不错。但是,怎么做呢?靠着口才去同他们辩论吗?” 何依依哑口无言。 “你知道的,这不行。” 何依依有些痛苦,“先生,我到底该怎么做?” “之前在茶庄,你不是很有自信吗?说,一定能解决这个问题。” 何依依恍惚了,陷入迷茫,“我真的能做好吗?我只是……想给姐姐一些希望,做她的依靠。” “追根溯源。你觉得从哪个层次去解决,最合适?”叶抚问。 一阵风吹进来,吹进何依依眼睛里,让他清醒过来。“观念,血脉的观念!如果能改变他们的血脉观念。肯定可以的!” “血脉观念?那是扎根在何家多久的观念了?” “我……我不知道。” “你不了解何家的历史吗?” “只有成为家主,才有资格去了解。” 叶抚说:“那,这个是死结。要改变观念,就要了解何家的根本,而要了解根本却要成为家主,可成了家主,也就失去了解决问题的目标。” 何依依垂着头,他理解这一点。沉默了一会儿后,他抬起头,咬牙说:“我还有一个想法。” “什么?” “如果姐姐体内的何家血脉流逝了,就没有资格成为家主了!” “有点极端。” “无处可施,只能走极端。” “你打算怎么做?” 何依依深吸一口气,“梅会的时候,就是去年十二月中旬。在梅会上,我了解到了祛除血脉气运的办法。” “还有这种?” 何依依点头,“气运一事虽然模糊至极,但连同了某一特质化的东西后,也将特质化起来。气运连同一国,便是国运,国家内出现大灾大难都会影响气运。血脉气运也是这般,若在姐姐接受传承时,我念《朝巳祭词》,便能污浊传承,从而影响血脉气运。” “《朝巳祭词》,你能念?” 《朝巳祭词》是告地灵的祭词,即是还生灵之息于天地。这同《迎丰祭词》相反,后者是向天地取生息,馈于生灵万物。一般而言,家族血脉传承,类同于“取生息于天地”,常常以《迎丰祭词》、《鼎康祭词》、《罗安祭词》等等祭词做辅助,往往,这些祭词都要请修为底蕴丰厚的人来念,高格调的有圣人告、天神告、佛陀告、大儒告等等。一般而言,也是要有正统大家传承的人才行,并不是是个人就可以的。 祭词的选取很有讲究,错对影响极大。就像何依依说的这般,他欲在传承上念《朝巳祭词》,便是背道而行,会污浊传承。这个想法是可以的,不仅不会伤及传承人,还能污浊传承,致使血脉气运弥散。 但关键在于,何依依他有本事念吗?能念的话,又有本事去污浊传承吗? 何依依点头,“能!” 叶抚说:“祭祀词讲究个‘天花乱坠’。你能做到‘天花乱坠’?” 这让叶抚想起三月。在神秀湖,她做玄命司,念祭祀词的时候,引得山鬼恸哭,桃花遍地,这便是‘天花乱坠’,有着不同的表现形式。或许是大雪纷飞,或许是雷声滚滚,或许是虫鸣蛙叫。 何依依咬牙,“我能!” “真的能?” 何依依顿了顿,有些恍然,片刻后他眼神坚定,“能!” 叶抚笑道,“好吧。期待你的表现。” 何依依愣住了,然后问:“先生你不批评我吗?” “我批评你什么?” “我这种做法啊。按理来说,这是很自私的做法,对家族传承延续百害而无一利。” 叶抚笑了笑,“我以为你不清楚这一点呢。”他眼神柔和,“但是,对你姐姐是百利而无一害呢。责任,责任。这个词压在许多人的头上,为家庭,为家族,为国为民,种种种种。你有选择的权利,不论对错。同时,你也要承担责任。不然的话,你就是纯粹的王八蛋。” 何依依面色一白。 “你从传承破坏了家族的香火,便要从其他地方弥补起来。这就是家族的责任。”叶抚不急不缓地说:“天底下,大多数的错误都是能包容的,就像那句话‘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向来不拿我的对错观念去评判别人的行为,你既然叫我一声先生,那么我便当你是我的学生。身为一个先生,能给学生教些什么呢?无非是教你如何选择,如何承担。你要守护何瑶的幸福,但幸福是等价的。那意味着你要用你自己的幸福去换,你愿意换吗?” “用我自己的幸福去换?”何依依听不太懂,“先生,什么意思?” “一番《朝巳》,污浊传承,逸散气运。逸散的是何瑶的血脉气运,同时逸散的也是整个何家的家族气运。何家不是你的仇人,是养育你的亲人,你要弥补上何家逸散的家族气运,甚至还要更添一筹。为此,你的后半程路会变得更难走。你能承受吗?” “更难走?哪些方面呢?” 叶抚笑了笑,“你没有闷着头应下来,表明你还是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更难走,那意味着你要独自一人挑起整个何家。你走向高山,何家便走向高山,你坠入深渊,何家便坠入深渊。” 何依依眼睛颤了颤。 “压力大了?” 何依依点头。 “这是代价。对于整个何家来说,你要做的事是错误地事,便要承受错误的代价。” 何依依抬起头,想要说话。 叶抚摇头,“我希望你好好思考,一个男人,会勇于承担责任,也会安于深思熟虑。” 何依依深吸一口气,站起来长揖一礼,“学生告退。” 叶抚点头。 何依依转身,离去。背挺得老直了,很宽很宽。 叶抚轻轻合眼。他念叨,“那肩上要挑着大山。” 门又被敲响。只是听声音,便知是三月。叶抚应:“进来。” 秦三月推开门,轻盈地过来,笑道:“老师,刚才我在外面偷听。” 叶抚笑骂,“偷听你还有理了是吧。” 秦三月眨眨眼,“老师你没赶我走,不就是要让我听的嘛。” 叶抚微顿。招招手,“算了算了。” 秦三月来到阳台,瞧了瞧下面从枫林里过去的何依依说,“何依依真是长大了呢。很有担当。” “你觉得他是对是错?”叶抚问。 秦三月笑答:“理性上来,大错特错,是件得不偿失地事。” “感性呢?” “感性嘛……我这个女孩子家家的,瞧来他很帅气呢。”秦三月顺着阳台,微微仰靠着,“想想。一个弟弟,为了姐姐的幸福,敢上刀山,下火海,多可歌可泣啊,让人想要赞美。而且,瑶姐姐那般好,就算是我,也希望她能好好的嘛。” “这么看来,何瑶的确很有魅力呢,能吸引到你。”叶抚手指敲着宽椅扶手。 秦三月想了想,“在我看来。瑶姐姐是我认识的人,第五有魅力的。” “哦,还有排名啊?”叶抚笑了笑,“让我猜猜,老大是第一名?” 秦三月摇头,“曲姐姐是第四名。” “胡兰第二?” “胡兰那个古灵精怪的性格,才不会是第二呢。虽然我喜欢她,但单单人格魅力,她还太小了。” 叶抚哑然失笑,“我知道你是不按套路出牌的。你直接同我说罢。” 秦三月润了润喉咙,转过身,迎着风,“瑶姐姐第五,曲姐姐第四,那个云兽之王……”她转身问,“她叫什么名字?” “师染。” “师染吧,师染。她是第三。” 叶抚有些奇怪,“你应该没怎么见过她吧。” 秦三月想了想,“只见过一面。” “只是一面,就能这么让你欣赏?” 秦三月笑道。“那是一种感觉。都说了,这个排名是我的主观感觉。我只是看着她,就感觉她好了不起呢。倒是说不出个什么理由来,兴许是没有理由的。” “……”叶抚看着秦三月背影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他才问:“第二呢?” 秦三月没有转过身,手撑着下巴,下巴抵着栏杆,神情有些恍然,“第二啊,我想不起来。我感觉见过她,但就是想不起来了,之前还记得,现在就只有个印象了,模模糊糊的,奇怪得很呢,觉得她很厉害,很帅气,很了不起,记得她爱笑,记得她穿着一身青衣,记得她背着把剑。”她转过身,笑了笑,“我还记得这么多,就是记不得她到底是谁了。有时候,偶然想起来,会怀疑世上根本没有这样的人吧,毕竟她太过完美,太过梦幻了。先生你知道吗?她是谁?” 秦三月的眼睛里,是说不出的宁静,像是深潭。 叶抚稍稍垂目,“你说的那种人,我又没见过,怎么可能知道。” 秦三月清朗地笑了笑,“也是。或许那只是我偶然间的一个梦。” “第一呢?”叶抚问。 秦三月转过身,双臂盘在护栏上,脸枕在手上,看着外面的雪,有些调皮地说:“不告诉你。” 叶抚仰躺下去,眯起眼没有问。 过了一会儿,秦三月说:“老师,其实我可以帮何依依念《朝巳》。我的祭祀本事应该比他强一些。” 叶抚闭着眼说:“你帮了他,他就做不了英雄了。他需要一个做英雄的机会。” “为什么?” “因为他以后还要做英雄,先熟悉一下。” “那……好吧。” 叶抚闭着眼。听到脚步声从阳台响起,然后经过自己身边,停了停,再出了门,渐渐远去。 他睁开眼,房间里又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重新闭上眼。直到门再次被敲响。敲门声略微有些急促。 “进来。”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 叶抚睁开眼,朝门口看去,一个身材较小,气息却格外沉稳的少女站在那儿。 身当蔷薇,心如猛虎。 她没说话,叶抚笑道:“我在神秀湖听来,你的小名叫周周,是吗?” 她身体僵了僵,走进房间,掩上门。她说: “如果可以的话,叶先生还是叫我第五蔷薇吧。” :。: 第三百四十五章 雾里有怪物? 叶抚笑道:“好的。那么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印象里,第五蔷薇是奉了叠云国皇帝的命令。刚开始嘛,是在荷园会期间保护何依依,至于现在,目的就有些嗳味不清了。 “我想跟叶先生聊聊。”第五蔷薇说。 叶抚停了停,招手道:“那,请坐。” “不必了。”第五蔷薇摇头。 叶抚点头,“随你。” 第五蔷薇站在那里,显得娇小极了。本来身高就不高,还很瘦,脸蛋子看上去也颇为稚嫩,只是瞧着,会觉得是个刚走过豆蔻之年的小少女。但实际上,叶抚感受得到,她的骨龄有二十一二岁了,早已是个成年人。 这座天下里,容貌永远是最欺骗人的东西。 “何依依,到底发生了什么?”第五蔷薇目光有些凌厉。这大概跟她以前的本职工作有关,毕竟她是破阵的千将大人。 “何依依发生了什么,”叶抚念叨一遍,便笑问:“你同他朝夕相处,莫非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 “我只是奉命保护他。” 叶抚莞尔,“都出了叠云国地界了,还保护。这个理由很是牵强啊。” “还请先生不要过问。” 叶抚随意地倾躺在那边,笑道:“我真要知道的话,你觉得我会特地问你吗?” 第五蔷薇听着这般话,深感无力。站在叶抚面前,总是不自在的,好像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一点秘密。她鼻息稍乱,“我只是受着命令,其他的我一概不管。” “第五家的小姐,何必做了这没有思想的傀儡。” “先生觉得遵守命令,是没有思想的傀儡?”第五蔷薇一脸的“不敢苟同”。 “遵守命令不是。”叶抚看着她,“你是。” 第五蔷薇扯了扯脸皮,笑了出来。她似乎很久没有笑过了,笑得很别扭,只是人不丑,若是人丑一点,会是副惊悚的模样。“先生的话,真是深奥。” 叶抚冷眼瞧着她,“你来就是为了问何依依发生了什么吗?” “是的。” “我没有义务告诉你。” 第五蔷薇没有继续求问,微微弓腰后,她说:“那我就不再打扰先生了。” “请吧。” 第五蔷薇转身,开了门离开这里。 这看上去很奇怪。第五蔷薇来这里造访,显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叶抚知道,她其实是意识到了什么,心里没底,才过来询问的。结果是什么对她来说其实并不重要,她现在只关心自己能不能完成这个任务,若是不能完成,该如何向上汇报。 从阳台往下看去,见到有一个人正蹦蹦跳跳地过来,满身的欢喜气。 是居心。瞧着她的样子,想必是从何依依那里听来,秦三月和叶抚过来了。她依旧是那么地有活力。 “三月!三月!”还在很远的地方,她就开始呼喊。 秦三月从屋子里跑出去,开心地应了一声。 在枫树林里面,她们开心地双手紧握,嘴里絮絮不断,有说不完的话。美好年华的笑声最是喜人,她们在那里聚着,似乎整个枫树林都生动起来,变得十分可爱。 叶抚从阳台上,看着她们。 他想到,自己已经是而立之岁了。他的观念还没有被修仙界这不把寿命当寿命的情况给影响。骨子里,还是保留着地球的观念。而立之岁,早该成家立业,不再瞎溜溜地晃荡了。 中年之痒,是满腹牢骚。 叶抚没有牢骚,但也觉得自己步入中年了,是不是也应该成个家立个业什么的。 “先生!”居心在下面大声呼喊,从枫树林里传过来声音,带着些朦胧。 叶抚从阳台上看过去。居心在那里招手,双手都举着,看上去很开心。 叶抚心里满满温暖,自然地笑了笑,同她一起招手。 居心双手圈在嘴边,形成个喇叭的样子,似乎这样声音会大点。她大声呼喊,“先生,要不要一起去爬山啊!” 叶抚轻悠悠地走了一步,下一刻便落在居心面前。 姑娘愣了一下,然后眼里都是光,“先生好厉害啊!” 叶抚笑问:“你们要去爬山?” 居心牵着秦三月的手,使劲儿地点了点头,“我也算半个东道主,三月来了,我可得带着她好好玩玩。虽然小蝴蝶没来有点可惜。” “小蝴蝶?” 秦三月解释:“就是胡兰。居心姐姐是这么叫她的。” “这样吗,之前我怎么没听过呢?” 秦三月说:“老师你那个时候哪里顾得着我们哦。” “是吗?”叶抚歉意一笑。 居心眨巴眼,期待地问:“先生要跟我们一起吗?” 叶抚笑道:“算了,跟你们一起,我会觉得我老得不成样子了。” “先生不老!”居心反驳道。 叶抚摇头,“算了,你们去玩吧。” “有些可惜呢。我还有些问题想请教先生。” 叶抚笑道:“不急嘛,有时间再来。” “好吧。” 居心很快又恢复了神采,挽着秦三月呼噜噜地便跑进枫树林里,朝着外面去了。 叶抚独自一人在枫树林里面逛了一会儿。从雪意里看不停雪的枫树,是一件有趣的事,像是在同时经历秋天和冬天,跟在花海当中窥伺夏天一样,滋味很浓。 下午的些许时间里,何瑶又来了。她换了身衣裳,款式颜色更符合她大家小姐的身份,但是面容看上去却更加疲惫。 何瑶身后跟着一个侍女。 “有些事情缠在身上,把叶先生搁在了一边儿,真是惭愧。” 叶抚笑着摇头,“本来我们也是打扰。不影响到你们才是。” 她愠怒道:“何依依那小子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让他陪着你们,也不听。真是不像话。” “他先前在这边,我让他回去了。” “三月呢?” “她啊,跟着居心一起爬山去了。” 何瑶望了望浓雾之中的白玉山,“先生为何不也去看看呢,山上的风景还是很不错的。” “山脚下的风景其实也不错。” 何瑶点头,“一切随先生喜好吧。”说着,她又歉意道:“我得走了,都没好好地跟先生一起坐坐,真是没有主人风范。” “一开始不是说了嘛,希望不要打扰到你们才是。还是先做自己的事比较好。”叶抚说。 何瑶眉头蹙着,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叶抚道:“你应该想说些什么吧。” 何瑶欲言又止,倒一点都不像她的性格。有些扭捏。 “如果何依依经常同你说起我,那么你应该知道,我听过不少人说话。”叶抚说。 何瑶想了想,叹气道:“先生对祁盼山应该还有印象吧。” “记得,跟他也是相处过一段时间。” “这些天里,我没来由得感到心慌。”何瑶说,“想来想去,应该也只有他了。听说落星关那边战事告急,之前没联系他是怕打扰到他,但是现在,想联系也联系不上了。下午里,问过南边守望海的人,落星关似乎封关了,不知道里面到底发生着些什么事。何依依说,先生你本事大。想来想去,我只好来问你了。” 说着,她又连忙岔口,“先生若是觉得麻烦——” 叶抚摇头打断她,“你想了解那边的事吗?” 何瑶不确定地说,“算是吧。” “是落星关的事,还是祁盼山的事?” 这么一问,何瑶又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叶抚微微吐出口气。如何依依说的那般,何瑶是个强势的人,这样的人,往往在细枝末节上的事拿捏不住。 她皱眉思考着。 忽地,从枫林里跑来一个家丁,“瑶主。家主他们回来了。” 何瑶听此,眼瞳缩了缩。她情绪收的很好,迅速用歉意和笑容掩盖,“先生,我先失陪了。” 叶抚点头,“你若想知道那边的事,随时来找我便是。” 何瑶点头。 她离去。 叶抚有听到,她在转身的时候,呢喃了一句,“希望能够”。 傍晚的时候,居心和秦三月回来了。据她们说,山上雾迷了路,还没到山腰,就几乎完全看不到路了。居心觉得很奇怪,因为她记得往年,就算是冬天,山上有雾,可也从来没有这么大过,想来都觉得那雾是故意放着来阻挡前进的路的了。而且,还有件奇怪的事。从何家大院后门上去后,不过几里路,居然就见不到雪了,起先她们还以为是雪停了,但是下山后才发现,只是山上没有下雪。 一般来说,往往有山上下雪,山下不下雪的情况,没听过山下下雪,山上不下雪的事。 回来后,居心抱怨着把这件事给说了出来。她倒是没想太多,只觉得这次爬山一点都不尽兴,便同着秦三月又在何家大院里四处游玩了一会儿。即便是晚上,何家依旧是灯火通明,所以,丝毫不会有什么不方便。 何家的人见怪不怪,几乎都是把居心当作半个何家人的,由着她四处游荡。 更晚上一些时候,居心得回自己,依依不舍分了别,约了明天再玩后,便回去了。 秦三月回到枫林宛后,径直地便来到叶抚的房间。 在白玉山上的时候,居心没注意到什么,但是秦三月不可能没注意到什么。 “老师,我得给你说一下白玉山上的事。”秦三月开门见山。 叶抚本是在写字,见秦三月这么认真,便收了纸笔。“说吧。” 秦三月下意识地瞧了瞧四周。 叶抚笑道:“没其他人的,放心说吧。” 秦三月深吸一口气,说:“白玉山可能不是一座山。” 叶抚眉头微微挑动,“哦,何出此见?” “气息很怪,不像是死物的气息。”秦三月紧皱着眉,“是活物的气息。” “活物?兴许是你感受错了。”叶抚道。 秦三月使劲摇头,“不不不。气息很完整,很连贯,没有丝毫的断裂。我敢肯定,我在白玉山上感受到气息是一个莫大的整体。因为雾气太重的原因,我想不分明,便只能想到,莫大的整体就是白玉山本身。” 叶抚问:“有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或许,你们看不透的雾里面,藏着某种东西。这种东西,从头至尾都跟在你们身旁。你们看不到,但是你能感觉到气息,所以你误认为是一个莫大的整体。” “看不到的东西,一直跟着我们……”秦三月忽地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有些悚然。她缩了缩脑袋,“不会有什么鬼物吧。” 叶抚打趣道:“这么久了,你还怕鬼吗?” 秦三月讪讪一笑,“倒不是怕鬼。怕的是那种忽然跳出来,吓人一跳的惊悚感。” 叶抚没来得想起地球的恐怖片,是那样的。恐怖片就兴这样的套路。 “要不然,你们抽空再去瞧瞧?”叶抚问。 秦三月有些难为情,“老师你不说,我还有意再去瞧瞧。你那样说了……” “不敢了?” 秦三月也不逞强,“有点怕。” 叶抚笑道:“那我就给你布置个小功课。这几天,你就好好就弄明白,白玉山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三月神情凝滞,“不是吧,老师,我都说了我怕,还让我去。”忽地,她警觉地问:“老师你不会有什么特殊癖好吧。” “什么癖好?” “以折磨他人取乐。” “噗……你也太能想了。”叶抚无奈,“消除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面对恐惧。” 秦三月琢磨着,“似乎也很有道理。” “放心去吧,要是真碰到什么怪物——” 秦三月抢答,“老师你会来救我吧。” “我可不会来救你。要是碰到怪物,就,” “就怎么样?”秦三月期待地问。 “跑!” 秦三月满脸地期待尽数变作失落,高高地落到谷底去。 “逃跑可也是门技术活儿。” 秦三月幽怨地说:“老师,你这一天天都是教的什么啊。” 叶抚眨眨眼,笑道:“相信我。” 秦三月无奈叹了口气,“好吧,明天我再去瞧瞧。就不带上居心姐姐了。” “把她带上。” “为什么?这听上去应该很危险才是。” “不,带上她,你才会安全一些。” 秦三月问:“难不成——” “别问,自己去探究。” “好吧。”秦三月妥协,“老师早点休息。” 秦三月离开后。叶抚从阳台望去,夜间的白玉山看着比白天要分明一些,倒真如其名,像一团白玉一样。 没坐着一会儿,又来人了,请叶抚去何家主屋一座。 也就是何家家主听说家里来了客人,还是何依依的熟人,便要见一见。作为大家族,这点礼数自然是要尽到的。 见面上,没有什么多重要的事,就是一些礼仪性的客套话,诸如“何依依给你们添麻烦没有”、“多住几天,好好玩玩”、“有什么需要,吩咐便是”、“以后还请多多照顾何依依”这类话。何家这方面,只是把叶抚和秦三月当作何依依的朋友,普通的客人,照顾照顾便是,没得其他多做多说的。 叶抚也觉得挺好,蛮清闲的。 之后的几天里,叶抚大多数的时间,都是走在何家的藏书阁里,当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 秦三月每天都跟居心往山上跑,每天都能有些发现,有些收获,回来后,她便同叶抚说自己的看法猜想之类的事。也还是蛮有活力的。叶抚喜欢这样的秦三月。以前还有胡兰在的时候,她总是尽心尽力地做一个姐姐,照顾胡兰的同时,还要为叶抚分担一些事。但现在嘛,胡兰出门了,御灵的修炼也到了瓶颈,她也总算是能轻松下来,自由自在地玩乐,展现出她活力的一面。 让人想着,秦三月呀,不只是温柔,也还可爱。 何依依也会来请教叶抚一些问题,大都是《朝巳祭词》的问题,他这些天几乎将全部的心神都栽在上面了。 看上去,一切都顺顺利利,安安稳稳。 只是,那天在枫树林里道别后,何瑶便再没来过。 第三百四十六章 神笔马良 何家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家,何依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并不是一个世俗里的家族,而是一个彻头彻尾地宗主式修炼世家。 这一点可以从这几日里,不断出入何家的各类修仙人士看得出来。何家豢养着大大小小许多宗门,这是不争的事实,所以,即便整个何家大院里九成以上的人都是凡人,也丝毫不影响何家的厉害。 还可以从藏书阁里的藏书看出来。何家倒的确是大方,九成九的藏书由人随意观看,史记、逸闻、经书、大典、百科,等等几乎包含了所有的种类,甚至能在里面找到各种名不见经传的小作者写的书。其间,也有不少修炼相关的书籍,囊括了练气、炼丹、炼器、制符、布阵、灵宝图鉴等等,甚至能在里面找到功法、神通这般关键性的书籍,而且比较意外的是,这些书也是开放的。 这么看来,何家似乎根本就不担心这些功法神通流传出去。 叶抚在藏书阁的几日里,对修炼相关的书籍不怎么感兴趣,他基本都是安居于百科、小品类书籍的分区,看那些民俗散文、曲赋、打油诗等等。包罗万象,书里面藏着一整个俗世,有描绘繁盛人世的《望南安》,有反映俗世黑暗现实的《烛火》,有收集各类打油诗的《苍耳子》,有刻画各地风情的《花都》……这些特意提及了名字的书,都是叶抚觉得非常不错的书,在他看来,造诣可不比那些大典低。 书这种东西,总是不会嫌看得多的。有人是求精避杂,叶抚则看得比较杂,但凡能有一个值得拿出来说说的点子的书,他都会看看。 甚至是描写青楼轶事的书,只要写得好他也会看看。书这种东西,但凡用心去写了,没有什么高雅低俗之分。就算是有,雅俗共赏总是要比只懂阳春白雪或者下里巴人之类好得多。 出入藏书阁这几天里,大概是对了眼缘,叶抚同阁里一个书生走得近,关系不错。 书生叫马屠,比叶抚高了一个头,很瘦,瞧着像是挂了件衣服的晾衣架。从他身上,叶抚确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书生的“穷酸味儿”与“弱秀才”。面色没点儿生气,像是大病了十年一样,说话也总是微微弯着腰,对谁都是那般,姿态放得有点低。 在他的介绍里,他是杀猪匠的儿子,杀猪匠不认识啥字,生他的时候,讨饭的和尚过路,给他取了个马屠的名字,说是杀猪匠手上沾血太多,儿子遭了因果,命弱招阴,得叫个“屠”震慑一下,抬抬命。 马屠同叶抚抱怨过这件事,说每每他同人介绍,别人都以为他是个杀猪匠,所以他迫不得已才穿了一身儒衫,读起了书。他没啥其他活动,一整日里,基本都呆在藏书阁,也算是个藏书整理。 除了读书这门事,他唯一的乐趣就是画画了。叶抚看过他的画,画得挺不错。但他基本画一张就扔一张,从来没有保留过。照他说,画啊,不是拿来给人欣赏了,是画给自己瞧的,瞧一瞧也就够了,留着淘神。 在何家的第五天,叶抚像往常一样,吃过饭又来到藏书阁。 进了阁内,他径直到二楼一处角落。这里搭了张桌子,桌子上铺着满满大张白纸,马屠正勾着腰,持着小画笔,细细点缀。他一双手几乎被墨沾满,像是炭一样。总是听人说起,画技出神入化的人,持笔洒墨,丹青一卷,春秋一副后,手还是干净的,一点墨迹都不会渗出去。但马屠不是这样,他每每画画,周围都不敢过人,谁知道他会不会在抬笔落笔之间唰啦一滩墨出来。 当然了,这大概就是他画技在常人看来不是出神入化的原因。 他画画也不全神贯注,叶抚还在老远,他就瞧见了,稍微站直了一些,招手迎了迎。 叶抚迈步走过去,朝画卷上一看,是山水画,画得比较朦胧,浮于表面的浅痕将山的大体形状遮了遮,就像一片雾一样。有趣的是,画只占了整张白纸的一半,另一半空白一片。 “另一半怎么空着?”叶抚问。 马屠笑了笑,挠挠头,“还没想好画什么。” 叶抚瞧着他一只黑手伸到后脑勺挠,便提醒,“手上有墨。” 马屠顿了一下,手放下来,眼睛骨碌敲了敲,尴尬笑道,“哎呀,没注意。”他晃晃头,“不过也没关系,反正头发也是黑色的,别人瞧不出来。” 说着,马屠又重新持笔,“叶公子今天要看多久?” 叶抚没有和马屠说自己的身份,他便以公子为称。少有人这么叫叶抚的,岔一听来,也觉得有些新奇。 “同往常一样吧。”叶抚走到一座书架旁,拿了本书。 马屠看着画,说:“我听说藏书阁明天要关,所以叶公子今日回去的时候,把要看的书,带回去看吧。在一楼登个记就可以把书带出去了。” 叶抚抬头问:“明天要关吗?倒没听说过。” “是啊,要关。” “多谢提醒。” 马屠笑笑,“不必客气。说起来,叶公子可是难得愿意跟我说话的。” “我也是。在外边儿,也难得有人找我说话。”叶抚笑着看向他。 马屠又说:“那还真有点像。” 话说到这儿,两人各自做各自的事。一个读书,一个画画。 叶抚翻了翻书,看了一会儿,抬起头笑问,“我刚才看到个有意思的故事,也是画画的故事,或许你会觉得有趣,要听听吗?” 马屠点头,“不胜荣幸。” “故事名呢,叫神笔马良。马良呢,是个穷苦的孩子,但喜欢画画,没有钱买纸笔,便用树枝画。有一天,来了个白胡子老头儿,见马良天真纯洁,便给了他一支笔,让他可以用笔画画。这支笔呢,就有意思了,马良用它画什么,什么就变成真的,画鸟,鸟儿便飞出来,画花,花儿便长出来。” 叶抚不急不缓地说着,“有一天,一个财主知道了这件事,便要挟马良给他花钱。马良反抗,画了一把箭,把财主给射死了。皇帝也听说了这件事,要马良给他画摇钱树,他就画了个海岛,在海岛上画了棵摇钱树,趁着皇帝进海,又画了阵风,把皇帝的船吹翻了。后来,马良回到老家,过着平凡的生活。” 马屠有些疑惑,“这阁里的书我看了个遍,都没看到这个神笔马良的故事。”他想了想,“兴许是我看漏了吧。” “不,是因为这个故事是我在其他地方看到的。”叶抚说。 马屠点头。“原来如此。这故事的确有趣。”他想了想,“不过,我有个疑惑。” “什么?” “不是说了吗,马良没钱买纸笔墨水啊,那个白胡子老头儿啊,他只给了马良一只笔,没给他纸和墨啊,他在哪儿画画呢?”马屠一本正经地问。 叶抚说,“神笔之所以叫神笔的嘛。” 马屠啧啧,“真羡慕,要是我有这样的笔,也不用费那么多纸墨了。” 叶抚又说,“兴许,画画不一定要纸墨。”他笑了笑,“再高超一点,大概笔也可以不要。” “没有纸笔墨,那能叫画画吗?凭空想象吧。” “也许。”叶抚转移话题,“不过,我觉得神笔马良最有趣的在于,笔下世界可以成真。如果这故事是真的,你说,那得该要多大的本事啊。” “这让我想起点石成金这么件事。那本《千国录》里写着这个故事。将石头变成金子,改变的应该是石头的本质。就像神笔马良,改变的是存在的本质。画画这种事,实实虚虚。以实画虚最常见,以虚画实……不是凡人能做到的。” “以虚画实。或许画画的‘画’应该变成变化的‘化’。” 马屠一本正经地摇头,“叶公子这个说法我不敢苟同。如果是变化的‘化’,那就脱离了画画这件事,失去了本身的意义。许多经典里,都说什么超凡,超出本质,但我始终觉得那都是虚的,画画就是画画,不要提升到什么更高层次的精神境界上去,没有意义。画画变成了变化后,重点就不在画画这件事的本身上了,而在变化上,可变化能跟画画扯上关系,也可以完全不相关,完全不相关的话,那么画画本身也就失去了意义。” “你这段话说得还很深奥。” “拗口吗?”马屠歉意一笑,“我这人很少跟人说话,还请见谅。” 叶抚笑了笑,“还好我多看了几本书,要不然还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一句话说来,你想说,画画只能是画画,而变化不只是画画吧。” 马屠拍案叫绝,“就是这么个意思!变化万般多端,画画就只是这么一件事。” “那为什么你不求一求变化呢?” “我喜欢的是画画,而不是变化。” 叶抚笑着打趣,“那你是个匠人。” “没得传承,哪能做匠人。”马屠惭愧道。“我这辈子,可能要打赤条了。跟叶公子是不一样的。” “哦?我怎么了?” 马屠笑道,“叶公子一看就是那种招人喜欢的。要我是个女人,我也喜欢你。” 叶抚忍俊不禁。 马屠挠挠头,“哈哈,我要是个女人,叶先生也指定看不上我。” “说笑了。” 马屠暂且放下笔,揉了揉手腕,然后认真地问:“叶公子,老实说,我觉得你应该不是一般人。” “哦,为什么?” “我在藏书阁待了挺久的了,见到过各种各样的人,其中不乏大宗门的宗主长老,连沧国的皇帝都来过。但是,从没有哪个人像叶公子你这般,给我的观感这么好。”说着,他讪讪一笑,“这么说着,我觉得我有些自命不凡了,不提别人对我的观感,居然想着我对别人的观感。” 叶抚笑道,“大概跟我是个教书先生有关。” “哦,这样啊,难怪那么喜欢看书。”马屠说,“我相信,像叶公子这般,哦不,叶先生这般,一定可以取得大成就的。” “哈哈,你高估我了。” 马屠认真地说:“我从没看错过人。叶先生你以后一定会声名远扬的。” “为什么?” “嘿嘿。”马屠颇有些小孩子似的,天真笑道:“我觉得爱读书的人气运都不会太差的。” “气运?” “哎,叶先生就当运气嘛。反正也差不多。” 叶抚笑道,“那,借你吉言?” “为什么用疑问语气呢?” “哈哈,我自己可不确定我以后的事。” “相信自己,叶先生你一定可以的。”马屠笑笑,“希望有一天,我能在藏书阁里看到叶先生的书。” “那你估计得等很久了,大概率还等不到。” “没事儿,我等得起。” 叶抚感觉,马屠打心底里欣赏自己。这倒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叶抚第一次碰到马屠这样有匠心,且特别坚守的人。他觉得,跟这样的人做朋友,会很有趣。 下午的时间里。马屠没再动笔,一直在思考,似乎是在确定画卷的另一半画什么。 叶抚嘛,就一直认真地看书。 两人偶尔都会歇着,聊会儿天。天南地北地聊。 临近傍晚时,叶抚才离去。照马屠说的话,他借了两本书走。 之后,在叶抚走了许久后,马屠才终于确定画卷地另一半画什么。 他画了一座山庄,就傍着旁边的山。 这幅画画完后,他没再像其他画一样,直接撕掉然后扔了,而是任由其摆在桌子上,随着藏书阁地关闭,留在里面。 叶抚和马屠的确相处得好,但至始至终,马屠没有问叶抚为什么来何家,而叶抚也没有问,为什么马屠会待在何家。 关系,点到即止。 更晚上,秦三月回来了,像前几日一样,同叶抚说了今天在白玉山上的发现。照她说来,她似乎已经接近了白玉山的真相,但具体的细节还拿捏不准,不过,明天再去一趟的话,一定能揭开迷雾。 叶抚给她说了句加油。 临近午夜,何家大院万籁俱静了,何依依精神颓唐地来到叶抚房间。当着叶抚的面,他从头到尾念了一遍《朝巳祭词》,从叶抚那儿得到没什么问题后,他才勉强笑着离去。 临走前,他说, 明天就是传承之日。 顶点 第三百四十七章 揭灵茫茫,老黄披难 黎明的光在天边迸发,遥遥而来,却被大雪和阴云掩抑。 枫林宛外面那一圈枫树,依旧是不着雪痕,金黄一片。枫树叶被风晃荡而起,有些许被拽落,在空中荡悠悠一阵后,落在地上,堆积成一片,跟落雪相互映衬。这样的景色本是极其美好漂亮的。初晨一醒来,眼里便窜如这样的缤纷,本是美好的,能让人心情好上一整天的。 但是在叶抚看来,竟有些苍白无力,像是成色极好的高汤,却因为少了一点盐,而寡淡无味。 他站在阳台上,朝下面看去。 三月坐在小板凳上,用心地打理着自己的头发。微风吹着她的头发,很好看。 叶抚吸了吸气,转过身。看着书桌上昨日从藏书阁带回来地两本书,一本《合安筏》,一本《白露志》。两本书都是描绘自然风光的,大景小景地写了很多。 吃过早茶后,他就捧着这两本书,在阳台的藤椅上躺着。 没过去一会儿,居心便来了。她一直都是那么有活力,生机勃勃,像是青葱一般。先着,她在叶抚这里请教了一些读书上的问题。她也是读书人,每日清晨里都会读书,然后同秦三月在白玉山上走一遭后,回到家晚上也依旧是读书。基本每日都会在脑袋里留一些问题,等第二天到枫林宛来找秦三月的时候顺便请教叶抚。 现在才年后几天,禹东书院没有开学。再过上几天,开了学后,她也就得离开君安府上学去了。她想趁着这几日,叶先生和三月都还在,好好陪着玩一玩,好好地请教请教。听她说起来,何依依已经从禹东书院退学了。她本想跟着何依依一起退学的,但是被自家老爷子骂了一顿后,老实下来,还是打算读过这剩下的几年。 就算何依依退了学,想必也应该还是要留在君安府的,也不担心见不到。她是这样想的。 临走前,秦三月再次找到叶抚,同他说今日应该便能揭开白玉山上的秘密。她看上去很自信,叶抚便只能给她加油了。 她们走后,叶抚又看了一会儿书,便起身离开了枫林宛。 那一日,何瑶走后,再没来找过叶抚。她想着了解落星关那里的情况,但一直没有来过了。 今天,是何家的传承之日。这是何家内部的事,跟祭祖这般事不同,不仅不会锣鼓喧天地告知于众,还是除了何家本家的人以外,对外保守的秘密。所以,像叶抚这样的外来客人,不会被邀请。何家大院里,依旧同往常一样,各自都依旧是做着各自的事。 除了藏经阁今天关闭以外,便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了。 叶抚从枫林宛离开后,从西大院沿着贯穿何家的一条溪流走着。时不时从水房里穿过,时不时又在廊道上停靠,也会在水榭里面坐着瞧一瞧溪水里的游鱼,还会在院桥上面站一站。他每每往后面望去,看到的第一眼都是被雾气包裹着的白玉山,再大的风雪都挡不住。 南方下雪往往都是要打伞的,但今年的雪下得格外大,格外久,伞打着打着也就收了起来。在路上,碰着的下人丫鬟啊,头上都顶着一些雪花。一些娇贵的小姐公子,倒还是有人帮着支伞。 何家很大,从西大院,走到东大院还是要了一会儿。东大院这边儿,不如其他大院人多。何家的祖祠在这边儿,还有陵园。祖祠陵园嘛,意在一个清净,不打扰到先人们休息才是,所以这里没多少人。 瞧着东大院的大门紧闭着后,叶抚便没再往里面走了,就着这边儿的一个小水榭,坐了下来。 他能听见一些声音,从东大院里边儿传来的是—— “天元纪一千五百三十三年,元初在上, 感念天地幽幽。揭灵茫茫,老黄披难。受晨曦于天,落黄昏于地。阴阳分晓,造化万物。生者,日月受照;息者,脉动黄土。生息者,缘乾坤寰宇。 ……” 大段大段的祭词,皆是在苍茫之间。 叶抚听来,知道这是《鼎康祭词》,常常用于承接,授命,意在希望后世更加繁荣昌盛。其实,这般祭词,寻常人家啊,家族啊念来也没有什么用,基本得是气运具象了的世家、宗门一类念来才有用。因为这种祭词依循的便是一个“道”,起源于天地万物,生息规则等等。若喜好研究历史,便能发现,在一些比较久远地纪元里,祭祀这种事被叫做“偷运”,尤其是向天地万物索取的祭祀。 那个时候,这般事是不光彩的,出了差池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好些个纪元过去了,祭祀不断地被优化,去其糟泊,留其精华,渐渐地便发展成了有具体进行方法的活动,被叫做了祭祀。祭祀上的祭词则是把“循道”这个模糊的东西具体化了,这些都是由着历代人不断总结修正下来的。早先的,因为祭词不完善,常常出差错,适得其反。 所以,能够流传到今日的祭词,其背后无一不是血淋淋的代价,不知道在其后埋葬着多少的宗门、大家等等。 像神秀湖大潮上的告灵仪式那般祭词,是由叶抚自己写的。这样的事可是很多人想都不敢想的,自己写祭词,稍微出点错,都是要付出惨重代价的,哪有用前人世代修正总结的好。 …… 何家祖祠里。 祭司穿着黑衣白条格子祭司服,正全神贯注地念着祭祀词。他眉心开了一道缝,是的的确确地有道缝,只是没有血从里面哗啦啦地流出来,淡黄色的光萦绕着,这是神魂光晕。祭司在主持仪式,念祭词时,需以自己的命格去“循道”,借着祭词里面已经处置好的“循道”之礼,感受某种意志。 感受得到,便意味着“循道”成功。感受不到就要一直念祭词,一遍遍地尝试,直到感受到为止。 这个祭司本事着实不错,仅仅是把《鼎康》念了一遍,命格便感受到了某种意志。明朗之势从他身上流淌而出,如同涟漪一样荡开,被祖祠里的每一个人感受到。 祭坛下面,照着辈分顺序,站着何家本家的人。 因为保证血脉的缘故,何家本家的人并不多,只有三十来人。 一个传承了上千年的世家,在依旧鼎盛的时候,居然才三十多个本家人,想来其实是有些不可思议的。不过,大抵也是因为这样,所以何家才能一直鼎盛着吧。不少人认为一个修炼世家里本家人多是鼎盛的一种现象,实则,这是式微的现象。 三十几人里,何瑶独一人站在最前面。她今天穿得漂亮极了,当然,这个“漂亮”不是花花绿绿,缤纷多彩。庄严、肃穆、大气以及不可侵犯,是现在的何瑶。她的妆容都是那种只有在大典上才会化地妆容,很正式,很没有人情味儿,但这是应该的。 底下所有的人都知道,今天,何家的瑶主要接受家族传承,执起权力之剑。 她脸上瞧不出任何喜悲来,挺着胸膛,看着祖祠最里面从上排到下密密麻麻的先人灵位。 “恭先故何成上大祖何之礼……” “恭先故何成上二祖何之维……” “恭先故何成顺大祖……” “恭先故何成顺二祖……” 密密麻麻的,但是不像一些家族,从上到下一层一层越来越多。何家祖祠里的灵位照着辈分次序,除了刚立家的那几代,后面基本上每一代里都是十个灵位上下。当然的,何家本家里,不是所有的人死后,灵位都能放在这儿的,得是为何家做了杰出贡献的才行。 何瑶瞧着那些灵位,不由得想到,某一天过去了,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那上面。她想,如果是自己的话,该是以谁的名义替自己立灵位呢?自己的孩子吗?想到这儿,她的呼吸不由得有些乱了,眉心凝了凝。 何家为保证血脉,凡是血脉浓厚的,其另一半几乎都是被指定好了人选。这样的办法,保证了何家繁荣昌盛直至今日,而且还在不断地扩张。但同样的,被指定了另一半的人,失去了选择自己姻缘的权利,而他们的另一半也将是彻头彻尾的“工具”。 何瑶头微微地动了动,她仰望着何家顶上的天。她想,何依依的未来应当是精彩的,要他以后走得越来越远,认识的人越来越多,不想他居于何家,她便替他留在何家,守望着所谓的世代的繁荣昌盛。 不过,她心里希望,等到那一天来临地,替自己在祠堂里立灵位的是何依依。 她小声,十分小声地,只能自己听见地,轻轻唱起: “尽厢人——难离别—— 尽厢人——当离别—— 尽厢人——已离别——” 唱得很好听,很好听。但是,只能她一人能听到。哦,对了,外面的某个闲人也听到了。 祭司的声音继续嘹亮地响着。 何瑶看着天,何依依在底下看着何瑶。 他们的思绪,越来越远。 …… 白玉山上。 走在前面的居心爬上一块大石板后,忽地转头问:“三月啊,我早就想问了。为什么你天天都要来山上啊?”她有些疑惑,“这里的风景真的有那么好吗?” 秦三月笑道:“的确很好啊。” “可君安府里还有那么多地方,”居心嘟囔着,“我还想着这几天里,带你好好瞧一瞧呢。这趟你们走了后,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了。” “有心者,不在路远嘛。” 居心一屁股坐在地上,望着远方,虽然都是雾。“我就在想啊,要是以后,经历了种种事啊,我变了,或者你变了,再见面的时候,还能不能挽着手说着说那,笑这笑那。” “人都是会变的。不过,人与人之间,始终守着心里的一片地,再如何变了去,也还会在再见面时,想起过往。” 居心叹了口气,“唉,不知道是在哪里听到过一句话,说啊,人都是越长大越孤独的。” 秦三月想了想,笑着问:“是不是在老师那儿听的?” 居心一拍大腿,“是嘞!我想起来了,是在荷园会,那个时候你昏睡了三天三夜。跟先生聊‘爱情’这件事的时候,他说的。”她好奇问,“你怎么知道?莫非先生也对你说过?” 秦三月笑着摇头,“因为这种话,一听就像是老师才会说的。”她又挑了挑眉问,“你说,你跟老师聊过‘爱情’?” “对嘞!先生懂得好多哦,什么‘柏拉图式爱情’啊,‘互相暗恋’啊,‘一见钟情’啊,好多好多哦,有很多我听都听不懂。”居心说起来,眉飞色舞,“还有‘一夫一妻’这种婚姻制度,简直是超乎时代的理解。还有男女爱恋时各样情愫种种,他还教我要是以后有了心上人,该怎样去追求呢。” 说着,她难得脸红了,“那个时候,我还专门当功课记了下来。现在想来啊,先生真是奇怪,一个大男人居然这么懂女孩子的心思。”她抬头问,“先生有和你说过吗?虽说三月你不大,但应该也是十五岁了吧。” “老师没和我说过这些。” “哦,这样啊。想必,先生还是觉得你太小了吧。不过——”居心眨巴着眼睛,笑问:“三月你有没有心上人啊?” 秦三月听着这般话,没有任何波动,笑着反问:“居心姐姐你呢,听你说的那么欢,应当是有了心上人吧?” 居心笑容戛然而止,慢慢站起来,拍了拍屁股,然后望着雾气,一本正经地岔开话题,“走吧,我们得快点,要不然还到不了昨天到的地方。” 秦三月莞尔一笑。 走着。秦三月问:“居心姐姐,你知道何家是怎么起家的吗?” “起家?”居心有些疑惑,“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 “我就问问嘛。” “我想想……何家最开始是帮人写信,有了名声后,就开了间墨宝店。何家那个时候搞了套很特殊的事,就是墨宝租赁,可以由着人到其店里写字画画等,这当时可为没钱买上好墨宝的人提供了极大的便利。说到这儿,我得给你讲个故事。” “嗯!” “据说啊,有那么一天,一个浑身脏兮兮的乞丐,要到何家的墨宝租赁店里画画,他给得起租赁的钱。但是看店的人瞧他浑身脏兮兮的,怕影响了其他客人的观感,不让他进。但恰巧此时,何家那个时候的家主……应该不能叫家主,店主嘛,店主。店主正好来了,便狠狠地训斥了看店地人,说‘开店是为客人提供便利的,但凡是友好的客人,都要一视同仁,不能区别对待’。然后,他亲自请乞丐进店,为了弥补乞丐,他还亲自为乞丐做研墨童子。谁知道,乞丐居然是画画大家,一出手,便是副了不得的画,不过到底画的什么,已经不得而知了。店主十分佩服乞丐的才情,想要免费为他提供画画的地方……但是乞丐拒绝了。而在两天后,乞丐就死了,在店里画的那副画也就成了他的遗作。店主惋惜这位大家逝去,亲自为他操办了后事。” 居心目光遐遐,“这件事便成了何家流传至今的一段佳话。” “居然还有这样神奇的事啊。” “神奇?为什么这么形容呢?”居心问。 秦三月笑道,“就是觉得乞丐画完画两天后就死了,有些神奇。” “也是,据说他画画的时候还是红光满面的。可能是回光返照,可能吧。不过,千多年前的事了,真真假假也说不清楚。”居心说。 “后来呢?” “贩盐?盐不是官货吗?” “是啊,所以何家那个时候是在犯法啊。没过几年就被抄家了,要街头问斩呢,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地,君安府赦免了何家,不仅赦免了,甚至还允许其贩盐,到最后越做越大。慢慢地就发展成了现在这样子。要说起来,当初为什么赦免何家,应该是君安府最大的秘密之一了。” “……那居心姐姐你知道何家是什么时候扎根在这白玉山下的呢?” “我想想,好像是乞丐的后事操办完了,何家家族就开始着手在这里修筑山庄。那个时候,君安府东城区是最穷的地方,现在嘛,因为何家的缘故,已经是最富贵的地方了。” 秦三月笑了起来,“何家真是个神奇的家族啊。” “是啊。不像居家,一点儿传奇故事都没有,历来就是个读书的家族。” 居心在前面走着。 秦三月在后面跟着,忽地她回头一望,好似能够透过厚重的雾气,直直地看到山脚上的何家大院。 真是美丽的一幅画啊。她感叹。也真是美丽的一幅画。 顶点 第三百四十八章 危机已至 “……而定八方六十四星,兮华在下,可以请大神落。” 祭司念完《鼎康》的最后一句祭祀词,脱下身上的法披,高高扬起,然后就见到无形的火焰将其吞噬,连一点灰烬都不见撒下,徒留着一股热闹,迅速弥散在寒雪当中。他转过身,“祀礼已定,待气运循环,即可授予传承。” 何家家主,何元炬,也就是何依依的父亲。他上前一步,微微颔首,道:“有劳明大祭司了。” 祭祀点头,说:“气运循环期间,不相干人退场。”他看着何元炬,又说:“此次应只是授予传承,家主之位的继承另选时候吧。” 何元炬面色平静,淡淡说:“一起完成吧。” 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他,除了几个看上去年龄较大的老人未有惊讶外,皆是难以置信。 何瑶更是陡然转身,凝目看着何元炬。 何依依紧紧咬着牙,紧紧握着拳,心烦意乱。 “为什么?”何瑶冷声问。此刻,她哪里像是一个女儿在对父亲说话。 何元炬语气依旧平静,“我相信,现在的你能够胜任。” 何瑶颇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你才一百二十岁而已,还没老到走不动路吧,凭什么你不尽完你的责任!” 何元炬摇头,“这是我们在家主议事上统一决定地。” 何瑶将那些站在最前排的老人挨个挨个看了一遍,然后冷声问:“凭什么?” “为了何家。”中间的老人,也就是上一任的家主,何瑶和何依依的爷爷。他轻轻地吐出这四个字。 为了何家……说起来多么简单的四个字,却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何瑶所有的气势碾碎。 何瑶整个人懵在原地,嘴唇颤抖着,她不知道用什么去反驳“为了何家”这四个字。似乎家族里的一切事都可以用这四个字来解决,似乎但凡自己说一个“不”字,便是站在这祖祠里所有的何家人的对立面。 何家本家一共三十余人,在底下,皆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唯独何依依,一腔怨气全部攥在手里,按在胸口。他奋力地将自己的目光穿过人群送到何瑶面前去,让她看到自己的眼神,让她知道,还有自己一直都站在她这边。 何瑶自然是注意到了何依依的眼神,但现在,她已然没有勇气同他对上眼神。这一切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转过身去。 何依依肺脏如同被狠狠地捏住了一般,喘气不能。他转过身,黯然退场。 何元炬瞥了他一眼,然后叹了口气。他向众人道:“大家退场吧。” “是。” 一声声应答,场间三十余人,渐渐退去。 到最后,祖祠里只剩下何元炬和何瑶这一对父女。 “你似乎很不情愿。”何元炬声音放缓了一些,说道。 何瑶闭着眼,淡淡说:“我不想和你说话。” “我是你的父亲。” “你只是我的父亲。” 何瑶这句话意思很明白,她认同何元炬是他的生父,但并不认同她跟他之间有父女的情感。她又说:“何家在你这一代,是垮掉的一代。” 何元炬凝目,“为什么这么说?” “除了何家,我从未见过哪一个家族,本家人相互之间没有一点感情。与其说何家是个大的修炼世家,倒不如说是传承血脉的工具。”何瑶说起话来,一点味道都没有,淡巴巴的。“我们甚至从来不知道,何家传承着的血脉,到底是什么。” “你想知道?” “我知道那是成为家主才能知道的。但是我并不想成为家主。” 他们之间的对话哪里像是父女之间的对话,说是互相在心理博弈的对手都不为过。 “等你成了家主,便能理解我的做法了。”何元炬说。 “哦?所以,你那么着急退位,难道不是在逃避吗?” 何元炬笑了笑,“因为我能力不够,无法再胜任了。所以只能交给你。本来这个位置应该是依依的,但是,你说他的未来不应当只是何家的一个家主。” “我是替代品。” “不,不是。依依更适合何家,但你更适合现在的何家。” “我有个条件。” “为什么要讲条件呢?我们可是父女。”何元炬叹气说,“虽然你始终不愿承认情感,但我始终是你地父亲。你所想要的,我都会力所能及地为你做到。” “我可以做家主,但是一百年内,我不会成亲。” “为什么是一百年?” 何瑶没有说话。 何元炬摇头,“太久了。五十年吧。” “那我拒绝成为家主。”何瑶冷冰冰地说。 “瑶儿,我们不是在买卖。”何元炬无奈地说。 何瑶冷笑一声,“同买卖有区别吗?都是各取所需。” “为什么你总是这么执拗。当年依依受伤也是,你若不那么执拗,现在你应该在中州先天宫。” “我庆幸我的执拗,让我即便生在这样的何家,也还有着一段姐弟情,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传承的工具。” 何元炬忽然想到什么,“你还惦记着祁盼山?” “你无权过问。” “落星关已经告急了。” 何瑶陡然转过头,咬牙恨道:“你是在试探我的底线!不要以为我真的只能当这个家主。逼急了我,我可不会跟你谈什么责任,何家是死是活关我屁事!” 何元炬凝眉,“瑶儿,这可不是一个女孩子该说的话。” 何瑶忽然大声道,“够了!” 何元炬顿住。 “不要和我说那么多。一百年,就说你同不同意吧。” “你真的是从来不给身边的人留余地。” “同不同意,我再说一遍。” 何元炬冷哼一声,转身拂袖离去,大步向前,边走边说:“何瑶,等你成了家主后,你就会知道你现在所作所为多么幼稚。”走到祖祠门口,他转过头,“不要后悔啊。” 何瑶高高地仰起头,纤细白皙的脖子挺直了,如同高傲的天鹅,“我何瑶行事,从不后悔!” 何元炬离去。 祖祠里,便只剩下何瑶一个人,以及还在不断酝酿着的气势。这气势便是所谓的传承,酝酿完成了,便意味着授予传承的开始。 她忽地感到疲惫,从没有过的疲惫。她感觉身体里每一寸血肉都灌满了铅水,沉重得不行。她无力地坐在台阶上,无力地想:“这样的家族是如何传承一千多年的啊……” 一个没有丝毫人情味儿的家族。 何瑶坐着,晃神了不知多久,直到某一刻,她忽地感觉祖祠里的风停了下来。她抬头看去,看到阴沉的天空下,依稀站着个人,正手持着画笔,勾勒墨痕。那像是海市蜃楼,转眼即逝。她没有多在意,以为是自己情绪低沉,出现了幻觉。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站了起来,神情重新变得高冷,一如既往地强势起来。 然后,她感受到一阵风吹过面颊,虽说是风,但却像是坐在暖炉前,阵阵热浪袭来。 却在此时,不知从哪个方位忽然想起了熟悉的声音。嘹亮、坚定、极富生气。是—— “天元纪一千五百三十三年,乘命即安。 天地何自然,道法徒明晰。本初之际,事无生息,受馈于天地,方可生息。年岁无往,春秋轮回,寒暑交替,青天本予安,黄天始可明,得以夅今日之际,答谢天地,以为年岁。 ……” 一句接着一句地祭祀词,不知从哪里响起。 何瑶清楚地感觉到,身体变得寒冷起来,像是什么东西在不断地离开自己。她紧张起来。她分明地听得出来,这是何依依的声音。他在哪儿?他在干什么?在念祭词吗?念的是什么祭词?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传承在不断消失? 不止是何瑶感觉到了异常,在另一处等候着传承结束何元炬等人皆是大惊失色!何元炬依旧是现任家主,所以他能清楚地感受到何家的气运正在不断逸散,最为关键的传承更是不安分的四处窜动,好似要突破这何家大院,远远离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何老爷子大声喝问。 祭祀紧皱着眉,细细听了一番后,面色陡然苍白起来,“《朝巳》!有人在念《朝巳祭词》!” 何元炬眼瞳色彩像沙子一样弥散,“《朝巳》!谁人可念《朝巳》啊!” 在场的除了祭司以外,都是何家的核心人物,自是知道《朝巳》意味着什么。这般祭词一般只用于镇压、封锁国运、答谢天地等等场合,用在这传承的场合,就是在捣乱。 在场的除了祭司以外,并没谁再有本事去念祭词。 “祭词可不是谁都能念的,一般除了阴阳家、道家等等学派之内专修祭祀的人以外,便要修为高深,触及了大道的人才行,或者说得天独厚的天才之辈。”祭司严肃地说。 何元炬当机立断,“现在最关键的是保证传承的安全。”他看向祭司,“明大祭司,还请你继续念祭词,酬劳一定让你满意。” 祭司点头,“你们要尽快稳固住何家气运,不让其逸散。还有那吟诵《朝巳》之人,也要尽快解决。” 何元炬也不愧是家主,只是十来个呼吸的时间,就定好解决办法,一时之间,整个何家都动了起来。 远处,东大院的何家陵园里。何依依站得很直,朗声地吟诵《朝巳》祭词。他的面色以肉眼可见地速度苍白下去,随着吟诵的继续,他的鼻子开始淌出刺眼的鲜血。 先是鼻子,然后是嘴巴。他念一句,便涌一口鲜血出来。 再是眼睛。血浆糊在眼睛上,叫他看不到眼前之物,他便紧闭着双眼。 再是耳朵。耳朵里只是传来尖锐地刺破了一般的声音,让他感到恶心。 再是十指。他的十根手指,指甲尽数脱落,鲜红的指甲肉蠕动着,淌出鲜血浸入雪中。 《朝巳》祭词还没念完,他在雪中便成了一个血人。 在远处的第五蔷薇看着,只觉触目惊心。她不断地往肺腔里吸入冷气,这令她喉咙疼痛不已,如同冰渣子在割动一般。但她,难以止住现在的惊骇。她潜藏在何依依身周的暗处许久了,从未见过这个人对自己这么狠过。她记得,明明前一刻他还只是个孩子,怎么后一刻,他就能对自己这么狠了。 在战场上闯荡了好几年的她受过许多伤,感受过各种痛苦,但那都是她一点一点承受下来地。她无法想象十个指甲被生生剥离是如何地痛苦,无法想象身体里血管寸寸破裂,血浆挤压骨头和皮肉又是怎样的痛苦。 她双手握紧了,指甲嵌入巴掌里。这样的场面让她感觉无力。她是何依依的护卫,此刻却不知道如何去拯救他。空有一身本事,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只能看着。只觉告诉她,如果现在打断何依依,后果可能会更加惨烈。 “皆告苍茫……” 到最后,何依依的喉咙破了,已然发不出声音来。他就撕心裂肺地嘶吼着,硬是要将那段祭词念完。 血和着碎肉,从他嘴里蹦出来。 “……谓之煜安。” 终地,他念完最后一句,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其他人的气息。此刻,第五蔷薇再顾不得其他,闪身上前,将何依依背起来,闪身又离开这里。只在原地留下冰冻着的血地。 来到这里的是何元炬,一番搜寻后,他发现祭词是从这里传来的。 而当他来到这里后,这里已然是空无一人。 他站在冰冻着的血地前,不知为何,心里变得很慌张。地上的血的气息,让他感觉熟悉。只是看着,便觉得好似失去了什么。 正当他要释放神念,在四处搜寻时,从何家北大院传来又一道神念—— “传承不稳,速归!” 何元炬面色立马紧张起来,再顾不得这是谁流的血,几个闪布便离开这里。 在他离开后,一道大风在陵园里吹起,很快便将那冻住的雪地弥盖。 祖祠里。祭司知道当下何家局势紧急,因为急着念第二遍《鼎康祭词》,失去了分寸,祭词刚念到一般,便丢失了气机,然后便再也感受不到某种意志了。 然后,何瑶便清晰地发现,整个祖祠里再也没有那种气势。身体也是冰寒一片,她明白,传承从自己身体里离开的同时,将自己的血脉气运带走了。这意味着,她将不再拥有血脉气运,将无法再担任何家家主。 这件事本该让她十分开心,但不知为何,心里感觉好痛。 …… 白玉山上,居心和秦三月本来已经离山峰不远了。 但某一刻,秦三月忽然感觉到什么,面色大变,什么话都没说,拽起居心就往山下跑。 居心全程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没过一会儿,她便看到山上的雾气变得漆黑一片,然后开始不断沉降,那种触感十分粘稠。 实在是速度赶不上漆黑雾气沉降的速度了,秦三月招手从小天地里唤出十几个精怪来,驮着她们两人便发疯似的往山下飞去。漆黑的像是雪崩一下,沉降得很快,一路席卷而去,将山上的一切花草树木、山石泥土全部吞噬搅碎。 然后,居心又懵了。她压根儿没想到秦三月还有这样的本事,居然能召唤出这什什么么东西来!好厉害! 此刻,她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秦三月知道,白玉山要显露原形了! …… 何家北大院,何元炬回到这里,来到一座矮楼里面,在某个房间打开了暗门,进了地下暗室。 暗室的走廊极长,没隔着一段距离,便是一幅画。画各有形貌,但大小一般无二。 一进到最里面,何元炬便看到何家老爷子在里面,急得来回走。 见着何元炬来了,何家老爷子急着说:“传承不稳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因为《朝巳》的缘故吗?” 何家老爷子咬牙,摇头怒目道:“那不是最关键的,那只能影响授予传承,影响不到关键。关键在于,有人要夺我何家传承!” 此话一出,何元炬心里陡然一抽。 “请出那副画吧,要不然传承真的就要被夺走了。”何老爷子艰难地说出这句话来。 何元炬眼瞳缩紧,“那副画自入住这里,便从未出世过。” “这般情形,只能如此了。夺传承之人,我们连找不找不到,定然是谋划已久,或者修为高深到我们无法触及。不请出那副画,恐怕,难以应对。”何家老爷子说。 何元炬眼瞳不断颤抖,“再等等吧,或许——会有转机。” 何家老爷子叹了口气,点头。“何家这般遭难……不是在千余年前就预料到了吗?” “所以,才这么急着授予传承啊。”何元炬苦笑一声,“为了应对这件事,我已里外不是人了。” 何家老爷子叹气。 何元炬眼睛从苦闷,渐渐变得坚定起来。 …… 没有人注意到,关闭着的藏书阁里。某一间房,桌子上,一幅画正泛动着微光。 若有人瞧去,定然能看出来,那副画上,画的是白玉山以及白玉山下的何家大院。 这幅画,正变得愈来愈真实。 站在这里看的话,会有一种“它才是真正的白玉山和何家大院”的错觉。 顶点 第三百四十九章 白玉印章丹青卷 祖祠里,祭司无能为力的叹了口气,转头看向何瑶,摇着头说:“我无能为力了。” 何瑶皱眉问:“是因为先前忽然响起的祭词的缘故吗?” 祭司神色复杂,“起初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是刚才又一遍念祭词的时候,我才发现,不止如此。”他吸了吸气,似乎因此而感到有些惊惧,“《朝巳》只能打断传承,最不济的后果也就是让你不再具备传承的资格。但远远不会真正地影响到传承本身。若只是祭词的缘故,传承中断后,会回归原处,顶多影响到何家的家族气运。然而——” “然而怎么了?”何瑶问。 祭司微微仰头,“何家的传承正在逸散。”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有人在窃取何家的传承。” “窃取?为何先前没有任何动静?” 祭司点头,“的确……在传承开始前很长一段时间,就开始准备,确定是万无一失了。然而,如今还是出了差池,这只能说明,窃取传承的人是蓄谋已久,或者说实力超群。” 何瑶嘴角挑了挑。 祭司叹气说:“如今只能看何家家主他们有没有应对的办法了。我只是个祭司,能做的事情实在是有限。” 何瑶又想起先前的祭词。她很确定,那就是何依依念的。也算是明白了在茶庄楼台时,何依依之前为何那般自信说“我有办法”。原来,他说的办法就是这个啊……真是幼稚,不惜一切啊。何瑶想来,心里又忍不住痛了起来。她抬头问:“念那《朝巳祭词》,会有什么影响吗?” “影响?”祭司皱眉,“你指的是哪方面?” “就是,对念祭词地人本身的影响。” 这是祭司的专业领域,他略顿,然后说:“《朝巳》这种正统大典祭词同《鼎康》是一样的,需要接受过正统培养的祭司进行吟诵。一般人,念了也就是念个字而已。当然了,修为强大到触及了祭词根源,即便没有接受过正统培养,也能念。但这般人,往往都是半只脚踩着大道的人了。” “如果既不是修为高深之人,又没有接受过正统培养呢?” 祭司皱了皱眉,“我从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人。” 何瑶顿了一下,“我只是问问。” 祭司瞧着何瑶的神情,略微思索一番后说,“但如果是修为不够,也不是正统祭祀,强行念祭词感受意志的话,肯定是会受到极其严重的反噬,轻则道基破碎,重则死不得超生这——” 他话还没有说完,便看到何瑶慌不迭地奔离这里。 祭祀紧皱着眉头,看着何瑶离去地背影,陷入了沉思。片刻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急忙迈开步伐,朝着何家北大院去。 何瑶从祖祠离开后,神情变得十分冷峻,但她心里却是慌作了一团。祭司说的强行吟诵祭词的代价,实在是吓到了她,她很分明地知道那《朝巳》就是何依依念的,也知道他不是什么修为高深之人,更加没有接受过正统的祭司培养。如此一看,便只能想到他强行承受代价这个结果了。 他在哪儿?现在怎么样了?何瑶心烦意乱地想着。 在路上,她逮着个人便问,知不知道何依依去了哪儿。然而得到的结果都是不知。 众人不知道一向稳重沉着的瑶主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少爷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们能清晰地感觉到,何家似乎有很多人慌忙了起来。 一番问下来,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何依依到底去了哪儿。这让何瑶着急不已,根本没有余力去斥责那些下人连个人都看不住。 慌不择路,遇了绝境,何瑶忽地想起一个人。 “叶先生……对,叶先生!叶先生他一定知道!” 何瑶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慌忙地朝着西大院的枫林宛奔去。 …… 东大院,何家陵园的西南侧,守陵人的小屋里。 守陵人被人打晕了,歪七扭八地倒在一旁。屋子里,淌着一条血痕,从外面,一直到最里面的一张床上。 娇小的少女第五蔷薇紧张地看着床上的何依依,破口大骂,“蠢货,你**可不要死啊!” 何依依此刻被白色纱布包裹住了全身,只留下一个鼻孔和一张嘴边。就连眼睛和耳朵都被彻底包裹住。 血渗透出白色纱布,这里染红一块,那里一块,看上去触目惊心。 当然,第五蔷薇这么给何依依包扎,是有理由的。当她把何依依从陵园带到这里后,身上衣服扒了一看,见到浑身上下都是伤痕,几乎要数不过来。这没办法,她只好将他整个人都裹住。 如果光是身体上的伤,第五蔷薇还有办法应对,毕竟从军那么多年,学过一些救治办法,她本人也是修为相当不错的练武人士。但是,她只是看一眼,便能清楚地知道,何依依的伤绝对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伤。肯定是伤及了根本,丹田、经脉,这些,甚至是玄乎的道基与气运种种。 何依依的生机正在迅速流逝,气息也在不断地变得不同。原本,第五蔷薇是能感觉到何依依气息的非凡,但现在,那股非凡的气息,正在不断流逝。 她是武道高手,但是在练气上并不十分出彩,对于何依依目前的情况疲于应对。她能想到的办法只有把自己的生机输送给他。 输送生机,是一件损本伤元的行为,但是眼下,她只好这样做。 她所接受的任务就是保护好何依依,便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让他死掉。就算是真的死掉了,也要能够回去复命交代才行。 第五蔷薇将食指落在何依依眉心,蠕动着的生命气息,不断从她身体里剥离,涌入何依依的身体里。 …… 而与此同时,白玉山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因为雾气的原因,山下的何家还看不确切,但是能够明显地看到,山上的雾气云海翻动的速度比平常快了许多。 在那山腰处,秦三月和居心正被精怪驮着,飞速逃离。从接近山顶的地方下来,期间秦三月又增添了不少精怪的数量。从她们的视角看去,看到的是一堆认不出形状的颜色正在身下疯狂蠕动。虽然看上去有些恶心,但的确很快。居心瞧着秦三月严峻的神情,知道现在情势危急,憋住自己满腔的疑惑,没有去打扰她。 若是站在远处看秦三月她们,看到的便是她们站在一大片花海上,而整片花海正在以着极快的速度移动。 秦三月召唤出的精怪千奇百怪,只要是能飞能带人的就行。所以五颜六色,奇形怪状,堆积在一起后,倒真像是一片美丽的花海了。但近了一瞧,会发现,大部分的精怪长得其实挺丑的。当然了,秦三月不在意好不好看,实用就行。 站在“精怪大军”前面,秦三月皱紧了眉头。她现在确确实实地知道了白玉山的秘密,那种整体的,庞大地气息尽数被她感知着。 白玉山并不是死物,是一个确确切切的活物!而且不是精怪这样的活物,是像人一样的生灵! 也就是说,白玉山压根儿就是一个沉睡着的巨兽! 这个发现让秦三月感到惊骇,面对这样的巨兽,她能想到的唯一应对办法就是跑。虽然心里止不住的好奇想要去一览白玉山真正面貌,但她牢记着叶抚说的,保命最重要。所以,还是跑吧。 想着,她又召出好些个精怪,加入到“精怪大军”中。 于是乎,整个“花海”的速度变得疯狂起来。 没过一会儿,便从白玉山上下来后。 当何家的一些个下人看到一片花海朝着何家大院冲过来时,无疑是被惊得心神颤动。 那是一副壮观且美丽的场景,从那山上,腾腾咻咻地,如同山洪一般,飞下来一片花海,看上去要将整个何家大院都吞没。模样是壮观的,给众人以震撼美。 然而,当他们震撼过后,便止不住地开始害怕,恐慌。 却在他们刚开始恐慌时,那花海又咻的一下消失了。这令人错愕的发生,让他们几乎以为是见到了海市蜃楼。 那自然是涌入何家大院后,秦三月就将全部的精怪都收了起来。 忽地一下全部出来,忽地一下又全部消失。这对居心来说,简直是了不得的事情。 当她正想好好问一问时,秦三月率先一步,捏住她的手掌说,“姐姐,现在我顾不上你了,待会儿再跟你解释。” “……好……好嘞!”居心虽然很懵,但是知道应该的确是有急事。 秦三月吸了口气说,“那,准备好。” “准备好什——” 居心还没问完,忽然发觉自己身体浮起来了,脚下像是踩着软绵绵的棉花一般。很奇怪,也很有意思。然而,这般想法刚涌出来,便瞬间打消了。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高速移动起来,就像是,脚下生风! 事实,她脚下的确生了风。是秦三月召唤的精怪,脚下风。 在何家不能明目张胆地驱使那么多精怪,她便只好召唤无形的脚下风。 “姐姐,抓稳我!” 居心哪管抓喔,一把将秦三月抱得牢牢的。 两人,化身为风,往来无形。 很快,她们便跑遍了整个何家。将整个何家跑遍后,秦三月更加明确了心里的猜想,然后就急着往枫林宛赶去。 在去往枫林宛的路上,碰到了何瑶。 对于何瑶来说,就是一阵风,忽然就吹过去了。 刚落到枫林宛的院子里,下了风,居心便憋不住,跑到一旁开始呕吐,一边呕,一边含糊不清地说:“三月,快……你太快……呕……” 秦三月抱歉地笑了笑,然后撇一把冷汗,马上上了二楼。 她平时里是个很懂礼貌的人,但这次的事的确是让她着急了,急得都没有敲门,就直接推门而入,进了叶抚的房间。 进入房间那一瞬间,秦三月忽然有一种错觉,自己好似进入了另一片世界。 朝那里看去,在书桌旁,老师站着,手上提着一支毛笔,正轻悠悠地在书桌上的画纸上,一笔一笔地画着。他动作轻轻的,看上去安静沉稳极了。 这气氛完全不同。 秦三月脸色有些奇怪。这像是,明明外面都乱成了一锅粥,急成一片浆糊了,而老师的房间里,还是一片花好月圆,岁月静好。 原本着急的秦三月,也受到这气氛的侵染,冷静下来。 她走过去,问:“老师,你在干什么?” 叶抚没抬头,“画画。” 秦三月朝画卷看去,顿时觉得脑袋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让她险些站不稳。而当她再次清醒过来时,叶抚已经收了笔,站在阳台上。 秦三月不敢去看那副画,走到阳台,说:“老师,我知道白玉山的秘密了!” 叶抚望着远处,笑道:“我想,大家应该都知道了。” 秦三月愣了一下,然后顺着叶抚的目光看过去。 只见到,白玉山那里,销了云,散了雾。别处都还下着雪,都还是一片阴沉,唯独白玉山那里已是一片晴朗。然而,秦三月已经无法把现在的白玉山叫做白玉山了,那里,分明卧着一尊庞大的巨兽,通体如白玉,夹着着一丝青色,若不是感受到了那倾轧一切地生命洪流,她会以为,那是一座庞大的玉山。 “老……老师……这……”秦三月不知道说些什么。 “还记得,刚刚进何家的时候,我说过什么吗?” 秦三月一点便通,“画!老师你说‘是画’!” 叶抚笑道:“没错,这里是一幅画。我们就在一副画里面。” 秦三月有些迷茫地问:“那白玉山……” 叶抚说:“有人画山水,便是山水,有人借山水,画成一幅画。” “这里,是后者吗?” 叶抚点头,“文人多是喜欢个风雅和与众不同的,大家都讲究一个名正言顺,货真价实。于是乎,便都喜欢给自己的画盖上自己的印章,以表示,那是自己画的。” “印章?”秦三月脑瓜子一通,连忙问:“莫非那白玉山就是印章!” 叶抚怜爱地敲了敲秦三月的额头,“你真聪明。”他转过身,“有人把这里化成一副画,怕别人不识货,又盖了个印章在上面。” “那为什么不把印章收走?” 叶抚笑道:“可能是画画画累了吧。” “什么意思?” “没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秦三月点头,然后问:“那印章是通了灵吗?” “算是吧。” 秦三月久违地露出财迷般的眼神,“那应该很珍贵吧。这么大的通灵器,肯定是道器吧!” 叶抚笑问:“想要?” 秦三月腼腆一笑,别过头。 叶抚说:“想要的话,以后自己来取啊。” 秦三月悻悻然。 叶抚看了一眼还在地下院子里不断干呕的居心。她将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光了,还在继续干呕着。这么看着,叶抚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有些心疼。他转身拂袖,边走边说,“我要出去一趟。可别把你居心姐姐晾一边儿啊。” 秦三月这才想起下面的居心,“哎呀!” 叶抚走到门口,回头认真地说:“一会儿何瑶应该会来。嗯……你让她好好睡一觉,她心神已经崩到极限了。” 秦三月点头。 叶抚还想说些什么,瞧了瞧秦三月清澈的眼眸后,又没有说,转身离去。 他刚离开后,秦三月便看到何瑶慌不迭地过来了,额头的汗将头发都凝结起来。 “叶先生!叶先生!”何瑶大声呼喊着。 秦三月顿了一下,然后下了楼,唤出一种名叫暗香的精怪跟在自己身边后,便迎了上去。 见着秦三月过来,何瑶大步上前,扶着她的肩膀急问:“三月,你老师呢!” “瑶姐姐……”秦三月轻唤一声。 何瑶正欲说话,闻到一股香味儿,然后意识一沉,便倒在秦三月身上,睡了过去。 与此同时,在一边儿吐着的居心,终于承受不住,吐晕了过去。 然后,秦三月无奈叹了口气,左边抱着居心,右边揽着何瑶,“左拥右抱”地将她们搀扶到房间里休息去了。 有那么一瞬间,秦三月感觉自己走到哪儿都是照顾人的命。 “奇怪啊,真是奇怪啊……”她想。 …… 北大院的地下密室里。 何老爷子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说:“元炬,别无他法了。” 何元炬仰着头,深深地吸了口气。他能感觉到,传承已经岌岌可危了。 “那样的代价,未免太过沉重……” “区区一百年,何家承受得起。” “可如今,落星关告急,大势将来,一百年,我们还承受得起吗?”何元炬有些迷茫地问。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夺我何家传承的,到底是何人啊!”何元炬捶胸顿足。 何老爷子再次叹气。“请画吧。” 何元炬颤抖着抬起手,一滴血珠从他指甲里面涌出,滴入墙壁上的某一副画中。 像是滴入了水中一样,发出叮咚的声音,颇为好听。 然后,便看到,被滴入血珠的那副画,抖动起来,抖落一片灰尘。像是老树逢春,像是春风抚地,令人感到安心的生机涌现。 两人皆是深感心脾如沁入佳酿,让人沉醉。 在没有人看到的藏书阁里,角落里的那副马屠所画的画,燃烧起来。烧得很快,而且也烧得灰烬都不剩。 …… 何家大院里,中大院的园林里,一个瘦高瘦高的穷酸书生缓步前进,朝着北边。 忽地某一刻,他停下来,伸出手。 然后,便看到,一滴血落在他的手心,四下溅开,让他的手上, 沾满了鲜血。 顶点 第三百五十章 你们是在糟蹋神作 当弥盖在何家大院上厚重地雾气散去后,白玉山陡然发生的变化出现在众人地眼中,吸引了所有人地目光,吸引着他们的同时,也让他们陷入茫然不可自制的惊恐当中。 见着那只出现在奇闻轶事中的,如同上古洪荒巨兽一般的庞然大物,没有人心里还能安然自若。 撇去生命洪流的倾轧,光是庞大的身躯带来的压力就足以让他们感到呼吸困难。 现在的白玉山,美,很美,但在带给众人美的同时,带来的也是难以去形容和面对的恐怖压力。何家大院的人,曾每日每夜,走在路上,站在楼台上,抬起头,瞥过目光便能轻易看到白玉山。那是他们生活里最平常的一处风景,是早已习以为常的事物。而那样的事物,如今却换了个模样,将心中的那一点习以为常变作恐惧,然后再无限放大。 此刻,何家大院里的人都觉,糟了心,软了脚,慌了神,不知如何置地。只得惊慌失措地四下躲藏,看不到那庞然大物,是不是压力就小了一些呢? 然而,这样壮观的场景却只能被何家大院里的人看到。 外面的君安府,甚至是君安府方圆几十里,朝白玉山所处之地看去,看到的却只是一片浓稠的雾气,高低分明的色彩让这里显得更是压抑。外面的人,不知道里面到底发生着什么。 何家这么大一个世家,不会都是乌合之众。看着那变了样的白玉山,只是变了样,并没有做出更多大幅度的动作后,何家本家的人,便开始控制院中的喧闹。一来二去,大家便是躲在暗处,静观其变。 整个何家大院,似乎一下子就空了下来。 当然了,也有着想要逃离何家大院地人,然而,当他们翻墙出门,窜入弥漫在何家四周的一片雾气,立马就被不知道什么奇怪的力量绞杀成碎片后,便没有人再愿意冒死赌一把能不能逃离了。 何家现在出不去,这个消息立马传遍所有人的耳朵。 虽说何家大部分的下人都是平凡人,但是何家毕竟是个大世家,除了何家本家的人基本上是修炼者外,院内还有着不少宾客、食客等各类人物。当他们知道这个消息后,立马到何家院墙周围开始查看。 修为低的看不出个什么名堂来,只是知道雾气很危险。 而,修为不错,又通晓许多的人仔细分析思索一番后,得出了结论。他们发现,现在的何家似乎是被隔离了,与外面的君安府脱去了联系,被某种伟力给隔离了。当他们开始向外面传递神念,却发现根本就捕捉不到外面人的气息后,几乎明确,现在的何家就是被隔离了。那像是在地图上,撕下了何家这块地方。 他们试图找寻原因,解决问题,却使出浑身解数也没有半点效果。又在这样的时候,却不知道家主和老家族他们在哪里。一时之间,恐慌又开始滋生。 旁边是不知敌友的“白玉山”,四周又是无法逃离地“结界”。众人只觉自己等人像是被关闭起来地囚犯,正在等待着宣判惩处。 无能为力,就只有静观其变。 大家都躲了起来,整个何家便显得空荡荡的。 却在这样的时候,从中大院开始,一个瘦高的书生缓步朝着北大院走去,神情有些疲惫。他的背似乎有点驼,像是背过什么千斤巨物一样,呈现出十分奇怪扭曲的弧度。 他走着,忽地,身后传来一声叫声。 “马屠!” 马屠身体不由得僵了一下,然后他的腰微微挺了挺,不像之前显得那么扭曲了。他回过头去,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温善起来。见着,在后面的拱上面站着个熟悉的人。他笑着应道:“是叶公子,”说着,他打断自己,“是叶先生你啊。” 叶先生,自然是叶抚。 叶抚迈步朝马屠走去。 马屠笑着问:“叶先生怎么会在这儿?” 叶抚手里捏着本书,他伸出手,把书朝着马屠晃了晃,“藏书阁不是关门了嘛,闲着无事,我拿着本书,到处窜呢。” “你的手受伤了吗,怎么这么多血?”叶抚瞧着马屠右手手掌的那一滩血问。 马屠抬起来看了看,然后笑着说:“摔了一跤,摔破手了。不碍事。” “这样。”叶抚点了点头。 “叶先生还是回屋去吧。”马屠笑着说。 “哦,为什么?” 马屠指着白玉山说,“看那座山。” 叶抚撇头看去,然后转过身,“嗯,我看到了。然后呢?” 马屠神情有些异样,“叶先生你不觉得奇怪吗?” 叶抚笑了笑,“我在书上读到过不少的故事呢,比这还夸张的多了去。” 马屠一听,以为叶抚是读书读傻了,不由得有些急,“现实,跟书上是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叶抚笑问。 马屠本以为叶抚是故意装作不在乎,但是瞧他的眼神,似乎是真的不在乎,便沉着气说,“书上的是故事,即便是真的,但再怎么凶险,都不会伤人。但是现实不一样,会伤人的。”他吸气,“所以,叶先生你还是躲一下吧。” 叶抚又问:“该躲到哪里去?” “这……” “马屠。你看现在那白玉山,不觉得它很像某个东西吗?你经常画画,应该知道吧。”叶抚打断马屠说。 马屠愣了愣,说:“印章。” “是啊,印章。你说,要是真有这么大的印章,该要多大的一副画才能承担的下啊。”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马屠急着说,“叶先生你就先躲起来吧,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你不躲吗?”叶抚问。他又说,“跟我一起躲吧。” 马屠僵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是只是短暂片刻的沉默。然后他笑道:“躲不了的。” 话说完,转过身去,便朝北大院走去。走着走着,腰又弯了几分。 叶抚看着马屠的背影,神情有些复杂。 在好些天的交往里,叶抚和马屠相互之间,都没有说过各自的来历,也没有去问起。他们所认识着的,都是藏书阁里的彼此。一个是喜好看各类杂书的叶抚,一个是喜好画画的马屠。 叶抚只是瞧了一眼马屠转身离去时的眼神,便知道,马屠已然知晓自己不是普通的教书先生。但即便是知道了,他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同来,该做的事依旧要去做。 叶抚想了想,大致明白了一些事。马屠所认识的自己,是一个乐意同他人打交道,很亲和的一个人。他没有想过自己有什么了不得的来历,即便偶尔想一想,很不由得主动地撇去那些念头,对于他来说,只需要认识一个喜好看书的自己就够了。 这对叶抚来说其实很奇怪。马屠这样一个人,居然会有着这样单纯的想法。很奇怪。想了想,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 北大院的地下暗室里。 看着面前这副泛着颇为陈旧的暗橙色光芒的话,何元炬神情很是复杂。痛心、自责、恼怒以及后悔,尽数在他脸上。 “一百年啊!”何元炬有些痛心疾首。“传承是收回来了,但是要一百年后才能再出来!还是这样一个时间,对何家来说,太过艰难了。” 何老爷子叹了口气,“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大不了之后的一百年,何家低调行事,休养生息。” “传承封闭,何家宗族气运将停滞不不前。何家一共养了三十四个大大小小的宗门,如今传承封闭,气运凝滞,如何承受得住这三十四个宗门的需求?”何元炬神情十分难受。 何老爷子说,“改些天,开个宗族会,放掉一些宗门吧。有些宗门,也为何家贡献不了多少,以前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但现在,正好可以一干撇掉。对何家的损失也大不到哪里去。” “唉,爹啊,我怕的不是损失大,怕的是那些宗门反噬何家啊。”何元炬叹气说。 “但,事已至此,我们不得不面对。” “唉,只得过后好好想个应对办法了。” 何老爷子想到了什么,眉色变得沉重,“可能还有件麻烦事。” “什么?” “瑶儿那边,传承应该是失败了。” 何元炬点头,“我感觉得到,失败了。” 何老爷子背着手,眼神有些恍然,“在过去的一千多年里,有过四次传承失败的情况。而无一例外的,失败后,传承人的血脉气运都逸散了。” 何元炬皱眉,“也就是说无法再进行传承了?” 何老爷子沉重地点了点头。 何元炬咬着牙说,“依依,还有他!” “他是家族现在唯一有资格接受传承的人了。”何老爷子顿了顿,“不过——如果可以的话,为了保险起见。趁着这一百年,要想办法培养起预备的传承人。” “但血脉这般事……没法说培养就培养啊。何家历来都是求精不求多。” “目的先摆着,方法会有的。” 何元炬沉默了一会儿,说:“还是出去看看吧,外面似乎有其他情况。”说着,他手指轻点,要将面前那副画再次藏进墙壁中。 却在此时,密室外面的走廊传来声音,“何家主,不急。” 走廊十分狭长,因而显得声音格外阴沉。 何元炬两人神经立马绷紧,朝走廊看去。 踏踏—— 脚步声缓慢而沉重,像是一个格外壮硕的人在走路。 然而,当黑暗退去,那人出了走廊后,却是一个十分瘦削的书生。 书生是马屠。 马屠见着何元炬警惕且疑惑的眼神,问:“何家主认得我吗?” 何元炬冷声问,“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问着的同时,他开始在身体里凝聚气势。 马屠又看向何老爷子,“你呢,认得我吗?” 何老爷子凝眉,仔细在脑海中搜寻,将仇人之类的回忆了个遍,但是都没想起马屠这么号人物来,“你到底是谁?” 马屠涩涩地笑了笑,“也是,我这种路人一样的存在,你们即便是见过也不在意。” 他露出回忆状,“让我想想,我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何家的啊。”想着想着,他笑问:“对了,何家主,你是什么时候继承传承的?” 何元炬没有回答,警惕地看着马屠。马屠让何元炬感到危险,十分危险,不是气息与力量上的危险,是一种压迫精神的危险,像是寒流攀附在骨头上一样。 马屠便自问自答,“九十年前,对吧。” 说着,他向前走了两步。 何元炬两人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当他们退步后,立马意识到奇怪之处,意识到马屠给他们的压迫是渗透进入意识之中的。这让他们感到不安。 “我叫马屠,是在八十五年前进入何家的。”马屠伸出两只手掌,晃了晃,“你们可不要误会啊,我不是擅闯民宅。你们何家大度,每一年都开放宅门,供人参观。我也是进来参观的。只不过嘛,一直留在了何家,在藏书阁里当起了整理书籍的。当然了,你们应该不知道这样的小事。” “你到底想做什么!”何元炬沉声道。 马屠笑道,“我想要你们身后那副画。”他手指指着两人身后。 何元炬两人下意识看去,看着的是那副看上去已然十分陈旧地画。他们当然知道这幅画意味着什么,当即怒了脸,震声喝道:“混账东西!你大胆!” 马屠没有理会他们的愤怒,自顾自地说:“我呢,也算是个画家。八十五年前,偶然路过何家,敲了敲何家大院,便立马惊为神作!何家大院连同那白玉山,可真是副绝美的画卷啊!” “我是个画家,也是个收藏家。我自己画了不少画,但我是个没有天赋的人,画的画没有哪一副让我满意。见到何家大院这副画后,真的是心潮澎湃,所以,当即便想收藏何家大院这幅画。但奈何啊,我本事不够,没法招手便收走。”马屠笑着说:“所以,我就留在何家,想等个机会。等画的原作出世。”他看向何元炬背后的那副画。 “那是原作,对吧?” 何元炬冷眼问:“先前,想要窃取何家传承的是你?” 马屠一副被冤枉的神情,急忙说:“不要误会啊,你们何家的传承我可看不上,太小家子气了。这么好的一副画,留在何家也简直是糟蹋了。我是来让给它更好的归处的。” 马屠的话很伤人。何家传承是何家立足的资本,也是发展至今,他们引以为傲的存在,却被马屠以这般戏谑的方式说出来。这无疑是刺激了他们的神经。 但越是这样,何元炬便越是冷静。马屠不是一般人,甚至是极其厉害之人!要谨慎! “这么好的一幅画,这么好的一幅画啊!”马屠念叨着这句话,显得有些疯狂。 何元炬愣了一下,他想起自己所见过的那些极端的教派信仰者。马屠现在的表现跟他们很像,如出一辙。 这个人是收集狂热者? “何家是在糟蹋,是在侮辱这幅画。”马屠冷静下来,伸出手,笑着说:“所以,把它给我吧。”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 何元炬虚了虚眼睛,问:“你知道这副画的来历吗?” 马屠嘻嘻一笑,“不知道。” “那你凭什么将它收走!” “什么来历?” 何元炬冷哼一声说,“这幅画是当年画主人赠予我家先祖的,凭什么给你!” 马屠点了点下巴说,“见那白玉印章有神无意,画主人大抵是已经仙逝了,对吧。” “什么白玉印章,莫要一派胡言!” 马屠哑然失笑,“你们连白玉印章都不知道,实在是可笑啊。说你们糟蹋神作,真是一点都不为过啊,哈哈哈!就凭这样的你们,一辈子都只能让这样的神作吃灰。” 何元炬缩了缩眉,白玉印章的事他的确是不知道,而马屠说出这样的话来,让他很不安。 “哼,就算画主人已经仙逝了,那这副画也是那位前辈赠与我何家的!你何德何能将它收走?” 马屠愣了一下,“那我换个说法吧。我把它抢走,行吗?” “你敢!” 马屠笑了笑,“画画这档子事跟修为有许多层境界。你们目光短浅,以为画在第一层,而画表现出来的,在第二层,但实际上,它在第五层。” 马屠这番话,让何元炬不明就里。 “唉,真是蠢货。让我来给你解释吧。”马屠说着,像是说书人一样,晃起了头,“你们知道画厉害,但是只知道用它来培育所谓的家族传承,在这小地方作威作福。而画本身所呈现的,比你们看到的更厉害。何家大院以及整个白玉山,都是这幅画的画中世界。” 这番言语让何元炬眼睛缩紧。“休得胡说!这何家大院是我辈世世代代一点点修筑起来的!” “那么请问,你们是按照什么来修的呢?” 何元炬愣住,何家大院的修筑方式,是千多年前何家起家时便流传下来的。 “不知道了吧。要我给你解释吗?” 何元炬眼中涌上血丝,马屠的句句话语都在刺激他这个作为家主的尊严。 “何家大院的一切建筑的位置,修筑方式,全是契合着那副画来的。为了能与画实现连接,而修筑的。还有你们所谓的血脉传承,都是在契合这幅画,为了能从这幅画里得到反哺,舍弃了为人最基本的情感,什么成了家主就只能跟指定的人成亲啊,什么为了血脉纯洁,刻意控制每一代的人数啊,之类的……”他顿了顿,做沉思状,“仔细一想,似乎何家的一切都源于那副画。传承、气运、血脉。就连这何家大院的模样,都是依据那副画来的。” “说起来,何家似乎除了‘何’这个姓以外,没有任何一点自己的东西啊。像什么?像傀儡,是吧。像主人吃什么就吃什么的狗狗,是吧?”马屠面色没什么血色,语气也很喑哑。“甚至为了索取,还各方面的改变自己,去迎合那副画,是吧?啧啧,这要是让画主人知道你们这么利用,怕是要气得活过来。” 这听在何元炬这个以家族为傲,持奉家族荣誉的人耳里,简直像是针戳心头。 “住口!住口!” “遮羞布被撕破了,恼羞成怒了?”马屠嘲讽道。“一千多年过去了,你们连表现出的第二层都没触及到,不是在糟蹋是在做什么?更不需要说,之后的第三第四第五乃至是千百层了。”他恼道,“你们这种不懂画的人,凭什么占为己有,这是在糟蹋!” 何元炬浑身颤抖,发冷,站在原地不知道说什么。 马屠瞧着,觉得实在无趣。迈步向前。 何元炬见状,运起浑身灵气,迎步而上,却在他动身的片刻。马屠扬手,手中出现一支笔,一张纸,他随意在上面一划,一道墨痕浮现在纸上。与此同时,空中陡然窜出一道墨痕,将何元炬两人捆住。 马屠勾着腰,从他们身边经过时,笑着,露出白皙的牙齿,“我名字里有个‘屠’,所以我以前杀过不少人。但是在这副伟大的画前,我实在不想任何血污污染它,所以就放你们一马吧。” 何元炬两人被虚无的墨线紧紧捆住,锁在空中,动弹不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好瞧着马屠一步步走向那幅画,然后一点点将那幅画卷起来,收进怀里,又转身返回,走到两人面前笑着说:“谢谢你们唤出原画,要不是你们,凭我还真找不到。” “谢谢啦!” 何元炬眼睛瞪得通红,好似有血要从里面流出来。他一句话都说不了。连打斗都没有打斗过,就被制服了,这是没有任何道理的碾压。以至于在这样的情况下,他都不得不去想,为什么马屠这么强大,却非要等候八十五年?难道,难道就因为他尊重这副画吗?何元炬无法想象这样矛盾的一个人。 马屠扬了扬手,大步离去。 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沉重,越来越遥远。 顶点 第三百五十一章 绘世(八千字) 天上忽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软软绵绵的,像是春到来了一样。 马屠立在中庭的桥廊上,抬头望着天。雨滴落在他的脸上。他也不去闭眼睛,任由着雨水落进眼睛里,然后汇聚起来,从眼角滑落,顺着脸颊,从下巴落在胸口。这样看上去,他就像是在雨水中忧伤落泪。看上去很悲伤。 先前本来是下雪的,但是下着下着雪停了,停了一会儿又开始下雨。这听上去有些奇怪,但事实就是这样的。 马屠怀抱着画卷缓步前进。画卷很是陈旧,看上去就像是被油脂裹着一样。在雨中,画卷滴水不侵。 在离去前,他想找到那位先生,同他作别。那位先生是他在许多年里,唯一一个能够笑着说话的人。他很珍惜,即便已经猜到,那位先生并不普通,他依旧珍惜。 然而,他绕着何家大院转了一圈又一圈,却如何也找不到。他甚至没有在何家大院里发现任何一点关于那位先生的痕迹,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从藏书阁里出来,那位先生的和煦笑脸没有留下痕迹,从溪水中看去,那位先生的倒影不曾留存其间,从廷树落落间聆听,那位先生不曾留下迈步的声响。 因为不知道如何去找到,不知道如何去呼唤,这以至于马屠无法确定那位先生真的存在过。他几乎一度以为,那位先生或许是寂寞了太久的自己幻想出来的。 若不是脑海里还留着那个“神笔马良”的故事,他真的就要这么以为了。 既然见不到,那便不见了吧。他这么想。 马屠遥遥地看了一眼远处的白玉印章。他沉默片刻后,摊开从何家底下密室里抢来的画卷。 朝画卷上看去,是一幅山水居图,很美丽。 “没有留下名号,真是可惜了。都不知道这样一副神作到底是谁人所作。唉……”他幽幽叹气。 叹气过后,脸上立马又露出仰慕,甚至说是狂热的神情来。对着画卷说,“前辈,不管你是谁,我都会谨记以前的天下还有过能够画出这样一幅神作的神人来。前辈,放心吧。以前这幅神作明珠蒙尘,如今,我找到它了,定然要让它被世人所见,得世人所称赞,只希望有一天,你的转世之身,见着这幅画了,感之精气神,能重焕生机,再次复苏。” 说着,他有些恍然,“如今这天下,换了副大模样。一个个人都想着得便宜,捡漏,争机缘,没人安安心心地做学问、读书、画画、写字……”他嘲讽一笑,“那些人学画画的目的也从来不是画画,而是希望借着画画得到那所谓的大道,所谓的长生。可笑,可笑啊,到头来,连画画是什么都不知道。实在是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 他不由得捏紧了画卷,“像这样用心的神作,大抵只有这一副了。先前倒是有一副了不得的画作,叫《南柯一梦》,可惜啊,居然被拿去镇什么妖魔鬼怪,简直可笑!”他嘀咕着,不由得把愤怒写在脸上,“自己一个个没本事,便献祭那么珍贵的画作,想来简直让人心痛啊!” “唉,他们连《南柯一梦》的作者是谁都不知道……愚蠢啊……愚蠢……” 马屠站在那里,以着年轻的面貌,年轻的声音,却不断地说着老朽的话语,以着老朽的语气。他像是旧时代的残党,对那些不懂什么叫画画,什么叫画的人和事愤愤不平,痛心疾首。 “唉——” 又一声喟叹。他取出一支笔,在画卷某一处轻轻一点,便仰起头看去。 见那白玉山印章,再次焕发生机,颤动起来,惹得整个何家大院都颤动起来。最后,山那么大的印章变成一束光,划过天际,消失在那里。而马屠手上的画卷上,左上角的某一处,缓缓汇聚出一道印章的印痕。 与此同时,何家的雨停了,周围的雾气也散掉了。雪又重新下了起来,从天上飘下来,落在每一处,房顶、外梁、庭院、廊桥…… 还有西大院的那片枫树林。 马屠幽幽一叹,不再伤感愤懑,只觉得很轻松。因为,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不让神作遗落尘埃。 “什么都做完了……呆了八十五年,也该离开这里了……唯一遗憾的,大概是——” 大概是,临走前没法同那位先生道别吧。 阻人离开的雾气消散了,应该离去的,但是骇人悚然的白玉大印章也不见了。所以,大多数人还是选择留在何家静观其变,毕竟对他们来说,可没有第二个地方能够像何家一样提供这么优渥的条件。 马屠怀揣一副画卷,如得春风,闲庭信步一般,穿过一道又一道曲廊,朝着何家外面走去。 没有人对这个看上去怪兮兮,像是精神失常一样的穷酸书生感兴趣,各自三三两两聚拢在一起,滔滔不绝地发表对刚才发生的事情的看法,猜测事情的起因。 到了南大院。 “马屠!” 正心满意足地朝着南大院的月牙门走去,忽地从身后传来一声呼叫。马屠僵住了身体,听出声音的主人后,高兴地转过身,应道:“在这儿呢!”他看着来人一步步过来,笑问:“叶先生,你怎么在这儿?” 叶抚走上去,笑着说:“走着走着就到这儿了,瞧着你在这边,便过来。” 马屠满脸笑意,心里头也很是开心,想着现在找到叶先生,那也就可以同他道个别了。“先前我还四处找叶先生呢,却找不到,现在不找了,叶先生反倒出现在我面前来。” “有心意切使不得,无心却使意难消。” “叶先生果然很有学问。” 叶抚笑着摇摇头,他看了看旁边的凉亭,“去坐坐吧。” “好啊。” 两人迈步到凉亭。凉亭外下着雪,飘飘然一片。北边儿是溪水潺潺,东边儿又一片梅林,是腊梅,现在正是腊梅消去的季节,不过何家的下人管理得好,没有残花之象露出来。 “那白玉山变作的印章忽然就不见了。”叶抚坐下来,似起腔地说。 马屠却笑着说,“哎,那印章现在在这副画里面呢。”说着,他将怀中的画卷摆到石桌上。 叶抚没有惊讶。马屠看到叶抚没有惊讶也不惊讶。 “所以说,这天底下神奇的事情真不少啊。远远要比书上写得精彩。”叶抚说。 “源于生活。” “那能否高于生活?” 马屠沉思片刻,说:“高于生活这个说法其实挺讲究的,跟那些修仙人世寻求大道一般。缥缈的东西,最难得。” “这幅画,应该是高于生活的吧。”叶抚说。 一说到这幅画,马屠便兴奋起来,一副要把其所有的神奇之处讲给叶抚听。但是瞧着叶抚一副淡然的神情,那股兴奋劲儿还是按了下去,总得委婉一点,不能太失态了。他笑道:“那肯定是嘞。何家的一切源于这幅画,而这副画远远高于何家的一切。”这么说着,他有些嫌弃道,“拿何家来形容这幅画,简直有点侮辱的感觉了。” 叶抚笑道,“哦,怎么说?” 马屠叹道,“何家真是屁大点儿本事没有,沾了这幅画的光,却硬是把自己当做了不得的大家族了。什么传承啊,血脉啊,气运啊,在我看来,简直是瞎搞一通!若他们真的识得这幅画的了不起之处,我也不至于在那藏书阁吃灰那么久了。” “你的意思是,何家不识货?” “岂止是不识货,那简直是像是把琉璃灯盏拿去当夜壶。” 叶抚听此,禁不住一笑,“倒也真有那样奢侈的人嘛。” “可他何家明显不是那样的人。他们只是单纯地不识货。” “为什么要用‘货’来形容呢,既然是神作。” 这么一听来,马屠立马惭愧起来,“我的错,我的错,平时里俗气的画见多了,养成习惯了,实在是惭愧惭愧。” 叶抚笑道,“所以,你要把这幅画带走?” “是啊,肯定是不可能留在这地方吃灰的。眼瞧着这东土要大难临头,谁知道那些个正派的人会不会又把这幅画拿去当牺牲品。”马屠眉间有些厌恶,“一个二个,明明本事不小,却怕死得很,净想着拿一些前辈们遗留下来的宝贝去挡劫。真**一个个该被雷劈死,让这样的人渡劫成功简直是耻辱!” “你这话,有些狠辣啊。”叶抚笑了笑。 马屠这般来,不由得尴尬到红脸,“我的不是,在先生面前说脏话。” 叶抚莞尔,“我恼火的时候,也会想说脏话。” 马屠像是见着新大陆一般,“先生你还会说脏话?真是看不出来呢。” “唉,我也是人的嘛。说脏话,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马屠嘿嘿一笑,“只是觉得先生这样知书达礼,应该是句句珠玑的。” 叶抚哭笑不得,“你把我想得多了不起啊,还句句珠玑。” 马屠挠挠头,“就是觉得,先生浑身上下没有任何缺点。是个完美的人。” 叶抚眉头弯了弯,“但凡完美的,都不会是人。” “这句话……挺有……”马屠沉思片刻,泄气道:“好吧,我听不懂。”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懂。”叶抚笑着说。 马屠愣住,微微张嘴呆了片刻,“你也不懂,为什么要说啊。” 叶抚仰着头,“说出来,总觉得很了不起的样子。” “先生,你还真是……颇为清奇啊。” 两人笑了起来。 马屠很是开心,他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像这样开心地同人聊天了,似乎……从来没有过。 “不过,我不同意你带走这幅画。” 此话一出,笑戛然而止。 马屠顿了一下,又问:“先生你要带走吗?如果你要带走的话,我觉得没问题。” “为什么这样觉得?” “我相信,像先生这样的人能善待这副画。” “为什么这样相信我?” 马屠挠挠头,“直觉觉得先生是个好人。” “好人……真是奇怪的称呼。” “我始终觉得,只有坏人才分得清谁是好人。我是个坏人嘛,所以,我觉得先生是个好人。” “坏人?为什么这么说自己。” 马屠笑道,“先生你别看我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我杀的人,用流血飘橹来形容丝毫不为过。” 马屠的笑,居然还有些……天真? 天真地说出这样的话,是很有冲击力的。 叶抚想,马屠真是他见过最复杂的人。有着绝大部分人都没有的单纯与认真,同时又是个丝毫不介意自己双手沾满鲜血的人。没有人能够在叶抚面前演戏。所以,马屠的天真,是真的天真。他像是旧时代的理想之辈,给自己构筑了理想的世界与价值。他理想的世界里,每一幅画都能实现其最大的价值。秉持这样理想的观念,他与现世显得格格不入。 单纯看来,会觉得马屠是个很幼稚的人。 但细细分析去,叶抚能够明白,他其实是一个存世观念与现世观念十分矛盾的人。 “为什么杀人?” “因为他们不善待画。”马屠笑着说。 他的理由很简单,对他来说,侮辱画作的人就是该死的人。很简单,同样也很极端。他根本就不会考虑别人的存世观念是怎样的,但凡是与他的理想观念相悖,便是该死的。 这个人很复杂,也很简单。 马屠见叶抚沉默了,便笑着说:“先生也觉得我是错的吧。” “也?” “我以前杀人的时候,喜欢听听他们的看法。他们每个人都觉得我是个疯子,是个刽子手,是个屠夫。说我说的话根本就是错的,说大多数人买画都是为了充个门面而已。但我只是想守护每一幅有价值的画的价值而已。先生你也觉得我不对吗?” 叶抚看着他,点头,“我也觉得,你是错的。” 马屠笑了笑,“先生果然是个好人。” “我的存世观念无法接受你的观念。所以我觉得你是错的。但是,在这样一个稀里糊涂的时代,我也没法站在多么至高的角度去审判你的罪恶,没法给你扣上什么帽子。我只能说,我觉得你是错的。” 马屠低着头,轻声说:“先生真的是很了不起一个人。但是——” “什么?” 马屠抬起头,笑着说:“先生越是了不起,我便越是觉得先生不是真实存在的,使得我不禁去想,先生是不是我精神世界创造出来的存在。” 叶抚手不由得僵了僵。但他隐藏得很好,马屠没有看到。 “那,先生,你要带走这幅画吗?” 叶抚摇头,“我不会。” 马屠有些疑惑,“那你说不让我带走,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这幅画的主人,没有资格决定它的价值。”叶抚直白地说。 马屠有些疑惑,“难不成先生你觉得何家有资格?” “何家也没有资格,我也没有资格。唯一有资格决定它价值的,只能是它的主人。” 马屠皱起眉,有些犯难,“可是,它的主人已经死了一千多年了。转世之身或许有,但找起来很麻烦。” 叶抚站起来,笑着说:“需要找到他吗?需要的话,我带你去找。” 叶抚的笑脸迎着一点微光,马屠瞧着不由得愣了神。那一瞬间,他觉得面前的叶先生似乎离自己很遥远,似乎跟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马屠跟着站起来。他比叶抚高,即便勾腰也要高,站起来便是低着头看叶抚。“虽然我知道先生你是非凡之人,但我真的确定原画主人是死了的。” 叶抚背着手,大步向前,“有时候啊,让死人说话也并不难。” 马屠有些疑惑这句话,但他还是连忙追上去。 他们便一路同行向前。 路上,马屠和叶抚说这幅画的如何如何好,叶抚同马屠说故事如何如何精彩。马屠并不愧疚自己双手沾染了太多鲜血,照样坦然地同叶抚相处,叶抚觉得马屠是错的,但并不会去说教他放下屠刀。 他们看上去,也真像是并肩而行的朋友。 从南大院的梅林里出去,叶抚领着马屠直接出了何家大院。在这样的时间里,没有人关心两个不起眼的路人角色的目的。 出了何家大院后,叶抚回头看去,透过院门朝里面看去,说道:“现在的何家大院看上去真实多了。” “是啊,先前就是一幅画。”马屠说。 叶抚想了想,叹道:“其实这样的何家大院更适合何家。” “他们可看不出这一点来。”马屠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你。”叶抚说着,转过头继续迈步。 马屠微微顿了一下,不知为何听着叶抚的那句话,心里莫名地有些失落。 出了何家大院后,他们继续朝君安府西边前进。 这条街上,除了他们没有其他人。 街上还弥漫着雾气,叫人看不到前路太远。迷蒙地清光从天上,落进来,在雾气当中折射反复,看上去像是走进了泛着光的云海。叶抚和马屠的声音是这里唯一的声音,一个温和,一个清亮。 终地,出了这雾气的街道。 再看去时,是一条人声鼎沸的街道,摆摊的、逛街的、开店的……吆喝的、嬉笑的……喧闹一片。头顶是晴朗的天空,温暖的阳光从上而下,照射下来,落在每个人身上,让他们看上去像是在发光一样。 “这里是……”马屠很不明白,为什么只是穿过一片雾,便像是换了“人间”,从那冷凄凄到热闹非凡。 “这里叫‘绘世’。” “绘世?” “嗯,描绘的‘绘’,世界的‘世’。” “我们为什么来这里?” 叶抚笑道,“跟着我走便是。” 说着,叶抚迈步踏进去。 马屠边走边看,进来了一瞧,才发现,这里不管是摆摊的还是开店的,全都是在卖文房四宝以及字画文轩等等。全都是。越是瞧,马屠越是惊讶。因为,他发现这里卖的任何一样东西,都是很有考究的。就像一个书生摆摊卖的字画,看上去都还很不错。最关键的是,这里的客人似乎都是很识货的,不存在着说卖得贵就觉得好,基本上都能说起自己的看法来。 纸笔墨砚,字画书对,琳琅满目,应接不暇。 马屠走一会儿,瞧下来,只觉头晕目眩。实在是各种各样的字画,文宝等等太多太多了,而且每一样都很有特点,都值得停下来瞧一瞧。若不是叶抚还在前面走着,他非要从头到尾挨个挨个看一遍。 这种地方,对他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他嘀咕,“我走遍了大半个天下,从没见过这样一个地方啊。” 叶抚笑道:“总有些地方,是人轻易无法触及的。” “看来,我真是孤陋寡闻了。” “哈哈。” 两人继续向前。 一条街迈过去,在尽头处。他们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他看上去像是个乞丐。 那个老头,蹲在地上,拿着一个石子,不断在地上划过去划过来。他跟周围光鲜亮丽的文化氛围格格不入。 但马屠看见他,不知为何心里有一丝悸动。他停了下来,不肯前进。 叶抚说,“前去吧。” 马屠问,“那个乞丐是谁?” “你没有听过何家祖上的故事吗?” 马屠回想一番,陡然惊道:“他,他,他,他就是原画的主人?”他不由得捏紧了怀中的陈旧的画卷。 “上去问问不就知道了?”叶抚笑问。 马屠现在脑袋里一片浆糊,没法理智地去思考了。 叶抚走在前,马屠跟在后。 到了老头的面前后,马屠惊骇地发现,这个老头居然在用石头在地上画画,而且,画得非常好!非常好!他说不出来的好,那是自己达不到的好!几乎是见着地上画的瞬间,他就确定,这个老头就是原画的主人。因为,画中的神韵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马屠兴奋得颤抖。 叶抚笑着对他说,“问问吧。” 马屠激动地点头,然后开始说话,“前前前……前辈,请请请……问——” 老头抬起头,食指竖在嘴前,“嘘……不要把我的画吵到了。” 马屠立马闭口不说,规规矩矩地站在旁边,一动不动。 叶抚见着,笑了,他摇摇头,从马屠怀里把画拿过来,展开,铺到老头面前,问:“老人家,认得这幅画吗?” 老头瞥了一眼,眼睛立马瞪大了,“这不是我的《白玉山下》吗?怎么在这儿?”他抬起头,瞪眼看着叶抚。 马屠瞧过去,发现老头居然是个……斗鸡眼……两只眼睛挤在内眼角,颇为喜感。 叶抚冲着马屠眨眨眼,示意他来说。 马屠明确地知道这老头就是画的原主人了,毕恭毕敬,立马变得像个臭小子一样。“前辈,是这样的。这画啊——” 话没说话,只见老头皱着眉问:“是你从何家那儿抢来的?” 马屠愣住了,“你……你怎么知道?” 老头说:“你身上的味道,我一下就问出来了。” 马屠立马嗅了嗅自己身上,“什么味道?” “抢劫的味道。” “抢劫是什么味道?” “就是你身上的味道。” “这很矛盾啊。” 老头站起来,他很矮小,够到马屠的肩膀左右。他抓住马屠的衣襟,踮起脚,似乎要把他举起来,“臭小子,你干嘛抢别人的画!” 马屠一下子急了,“前辈,那群人根本就不善待你的画啊!他们根本就不明白这幅画的深意,是侮辱,是亵渎!” “呸!关你屁事!”老头一口唾沫吐到马屠脸上。 马屠一把抹掉,“前辈!他们真的——” “当年,那副画是老子专门给何之礼那小子画的。老子这一生,英俊潇洒,画功了得,可谓是风光到了极点,唯一遗憾的就是每个正儿八经的徒弟。老子见到何之礼后,看到他头顶上青光,后代中一定有了不得的臭小子,老子想收那臭小子做徒弟,但是当年深知自己命不久矣,没办法,就想着留幅画给何家,也勉强算是圆了我这辈子没有徒弟的缺憾。结果!”老头恨恨道,“结果被你这个臭小子搞砸了!混蛋,你懂个屁的价值深意。那副画唯一的价值,就是给我那没过门儿的徒弟指引前路!” “这……”马屠有些懵。 老头吼道,“你个臭小子,你懂个屁啊,老子临死前苟延残喘才给徒弟画了副拜师礼,结果……结果……”说着说着,老头居然一把泪一把鼻涕地哭了起来,“被你**这个混蛋小子给搅黄了。我给你说,要是我那不知道生了没有的未过门地徒弟收不到这幅画,我把你皮剥下来画画!” 马屠不知所措,在他看来,是他把这位自己憧憬的前辈弄哭了。他转头向叶抚求救。 叶抚笑着安抚,“老人家,不要哭了。你的徒弟已经出世了,今年都十九了。” “真的?”老头一下子眼泛精光。只不过斗鸡眼看上去实在喜感,叶抚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 “是真的。他叫何依依。” 老头愣了一下,“是个女娃?漂亮吗?” “漂亮倒是很漂亮,只不过是个男娃。”老头奇怪的口音给叶抚带偏了。 老头锤了锤胸口,“死而无憾了,老头子我啊,生怕这一身惊天地泣鬼神的画功失传啊。”说着说着,他转眼看向马屠,“你个臭小子,把画给我还回去!” 马屠咬着嘴唇,感觉有些委屈,心里面好似有什么大山崩塌了。他完全没想到,自己憧憬的前辈是这个样子。“前辈。我——” 叶抚笑着看向马屠,问:“现在你知道这副画的价值了吗?” 马屠心灰意冷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原来,这幅画根本没有什么多了不起的价值,唯一的价值就是传给徒弟。 “那,你还要带走吗?” “算了吧。前辈都这样说了,我要是还那么执迷不悟,就实在是愚蠢了。” “臭小子,你简直不可理喻。”老头道。 “对不起。” 马屠道歉后,转身将画交给叶抚,“叶先生,劳烦你帮我带回去,给前辈地徒弟。” “你不回去?”叶抚问。 马屠微微仰头,有些恍惚,“我觉得,这里似乎更适合我。” “你要留在这里?” 马屠微笑着说:“每个人都该有个归宿。” 叶抚稍顿,呢喃,“归宿啊……”他笑道,“也想,你喜欢就好。” 马屠吸了口气,转身看向老头,“前辈,你就放心让这些先生把画带回去吧。本来,也就是这位先生把我带到你这里来的。” 老头的斗鸡眼忽然正了一下,瞧着了一眼叶抚后,又变成斗鸡眼。他点头,“可以。” 叶抚握着名为“白玉山下”的画卷,笑着说:“那,我先回去了?” 说着,他再次问马屠,“真的不走吗?” 马屠摇头,“不走了。” “行吧。” 说完,叶抚转身,迈开大步,离去。 马屠瞧着叶抚的背影,忽地大喊:“叶先生,以后一定要多交朋友啊!不要像我一样。” 叶抚身形顿了顿,没有转身应答。他只是招了招手,便离去。 老头站在马屠身边问:“为什么这说?” “因为我感觉叶先生挺孤独的。叶先生这样好的人,不应该是孤独的。” “孤独的人,总是相互吸引。” …… 晚间。 叶抚将藤椅搬到阳台上,躺在上面,沉沉睡去。 他身后房间里的桌子上,摆着一幅画,画里是一条十分热闹的街道,街道的尽头,一个矮老头蹲着画画,一个高瘦书生在旁边看着。 画的左上角,写着两个字—— “绘世”。 …… 日暮的街道尽头。 矮老头画完了,撑了个懒腰,顶着个斗鸡眼。 高个儿书生就问: “这是什么画?” “你想学啊?我教你啊。” 第三百五十二章 滴血为誓 清晨的风吹来,枫树林里发出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那里吹到枫林宛里面,能闻到一股香气,是枫树特有的香气。当然,有的人觉得这是臭味儿。 而叶抚,还是挺喜欢的。 他睁开眼,远远地朝前面看去。枫树林的模样是挺好看的,他觉得比往日里更好看的。这无疑是因为多了点真实感,兴许不再拥有诗情画意般的柔和气息,但更多的能让人感受到那些枫树是好好地长在那儿的,是还在迸发生命气息地。 看了一会儿,他起身进了房间。桌上那副画还摆在那里,早已凝干了墨水。 咚咚咚—— 门被敲响。 “进来。”叶抚轻声道。 推门而入的是秦三月。她难得看上去有些疲惫。 “老师,早上好。” “嗯,早上好。”叶抚问,“你还好吗?” 秦三月颇有些疲倦地笑了笑,“一晚上没静下心来,感觉有点累。” “休息一下吧。” 秦三月摇头,“我想跟老师说些话。” 叶抚点头。他俩便各自坐下来。 “瑶姐姐现在还没醒。按理来说,她昨晚就应该醒了。” 叶抚想了想,问:“那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呢?” 秦三月目光望着别处,“我昨晚上在她身边坐了一会儿,感觉啊,她似乎在逃避什么。潜在的意识里,不想醒过来。”她勉强笑了笑,“大概还是不想做家主之类的。” “这么看来,其实何瑶也并不是什么绝对强势的人。” “是啊,她只是不想把自己弱势的一面展露出来。”她说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说:“我觉得,这一点,跟老师你挺像的。” 叶抚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为什么这么说?” “老师你虽然不强势,但展现给人的一面,总是单独的一面,让人觉得看到的你就是你。没有任何一丝缝隙窥探过去,会见到老师你的另一面。有些时候,我一度觉得老师你最完美的。但——” 秦三月仰起头,深吸一口气,“老师你以前不是说过吗?完美的不可能会是人,人是不可能完美的。” 叶抚看着她,沉默着,没有说话。 “我这么说,老师你会生我的气吗?”秦三月蹙着眉问。 “会吗?”叶抚不知为何,这样反问。 秦三月笑道,“我觉得你不会。” “为什么?” “因为你是完美的。完美的人,怎么可能,生气。”秦三月有些疲惫地说。忽地,她又抬起头,连忙为叶抚辩解着说,“当然了,兴许是老师你不会在我们面前表现其他的一面,可能会在更加特殊的人面前才会。或许,你在白薇姐姐面前……会。我说的,都只是我看到的,老师你不要在意啊。” 叶抚看着她,笑了起来,“兴许是我对你太好了。偶尔该让你吃吃苦头。” 这么说着,反而让秦三月松了一口气。秦三月觉得,如果老师这个时候说“没关系”的话,自己可能会有些失落。因为那样的话,老师就还是之前的老师,那个完美的老师。 “其实……你想说的,应该是我没多少人性吧。”叶抚说。 秦三月听着,两只手挥着,急忙道:“不不,我没有骂老师的意思。”说着说着,她又垮下肩膀,妥协着说:“好吧,我的确是那么觉得地。但不是骂人的意思。” “能说到这个地步,你已经很了不起了。起码——”叶抚说着停了下来。 秦三月疑惑问:“起码什么?” 叶抚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起码说明,你是真的关心老师的。” “因为我喜欢老师!”秦三月吸了口气,捏着手,鼓着一股劲儿说。 叶抚笑道,“我也很喜欢你这么优秀的学生啊。” 秦三月也跟着笑了笑。但不知为何,听了老师这句话,心里面反而不怎么开心。她微微晃了晃脑袋,吐出一口气,撇开其他的念头,然后问:“老师,要不要去把瑶姐姐唤醒啊?” 叶抚说:“她兴许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想要逃避一些事。但不论如何,我们不能趋势她真的去逃避。” “那……我去唤醒她吧。” “嗯。” 秦三月便站了起来,她转身地时候,下意识朝桌上的画看去,忽地愣了愣,然后说,“这画……” “这画怎么了?” “跟昨天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秦三月走到画旁边,看去,然后尴尬地说:“老实说,我昨天看这画,差点晕倒了。今天嘛,看上去就顺眼很多,就像,这才是真正的一幅画。” “昨天的,你觉得是什么?” “我觉得啊,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好似装着什么恐怖的怪物在里面。” “大概是你昨天在白玉山上受了影响吧。” 秦三月想了想,“也有可能。哦对了,那白玉山不见了。” “嗯,我知道。” “这真奇怪,老师你知道为什么吗?” “被人拿走了。” “这样啊……”秦三月有些失望,“我还想着等我以后有本事了,来取走呢。那么好看……可惜了。” “以后,或许以后会碰到更加好看的。” “唉,天下这么美,却不能一个人独享啊。”秦三月说得有点憧憬。 叶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 忽地,秦三月惊道:“咦!” “怎么了?” “这画里面,好像多了点什么。” 叶抚走上去,“什么?” 秦三月指着画的某一处,“这个人。昨天我记得没有,怎么今天又有了呢?是老师你后补上去的吗?” 画里面是一条长长的街道。秦三月指着街道尽头,那个看上去瘦瘦高高的书生。 “嗯,是我补上去的。” “感觉……”秦三月退后两步,端详着。 叶抚瞧着她的侧脸。她很认真地看着画。 “感觉,添了这个,更加有感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像……嗯……就像这幅画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叶抚笑道,“没瞧你研究过画画啊,怎么还有这番评论。” “感觉嘛感觉。我这人,虽说读了几本书,但其实也只是个俗人,万事看着了,不好说些什么风雅的东西,就只好说‘我感觉怎么样’之类的话。” “那倒是。就像你看着那白玉印章,不说其他,居然是觉得好看。” 秦三月尴尬地笑了笑,“我这一点,跟白薇姐姐比就差远了。” “为什么要跟她比?” 秦三月顿了顿,连忙说:“哎呀,我要去叫醒瑶姐姐了。”说着,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走,“老师,做个有缺点的人吧!” 蹬蹬蹬,急促且慌张的脚步声,远去。 叶抚有些疑惑。想道,“怎么今天这么慌张兮兮的呢?” 没去多想,叶抚重新将目光投向面前这副《绘世》。 “画画只是画画,你说得没错。” 自语过后,他挥手将画卷起,丢进小天地里。 …… 经历了昨日的大风波过后,今天的何家看上去似乎没多大的变化。 何家上面传下来消息,说昨天的事情,其实是何家在布置一种阵法,用来保护何家家宅的,而那白玉山之所以消失,是不可告知于众的秘辛。这么一说,大家都没怎么多想。没多少人去怀疑,毕竟,大多数人终其到底,还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 何家之中的一切,依旧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至于,真正的情况到底如何,除了那两三个人知道以外,没人知道。对他们来说,不过发生了多大的事,稳定住整个何家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何家的下人们,除了偶尔瞧着家主,见他眉间夹着忧色,眼中多了些血丝以外,便没有看到什么特殊的地方。 何家,依旧是一片太平。 而在中大院的一间书房里,何元炬一阵急促的咳嗽过后,仰躺下来,闭着眼问:“依依和瑶儿找到没有?” “还没有。不过,没有人看到他们离开了何家。兴许是在何家某处静坐。毕竟何家那么大,他们若真是不想露面,也不好找到。”管事打扮的中年男人说。 “再去找找,好好地找找。” “是。” 管事应下来,退了下去。 何元炬抬起手,揉捏眉心。只是,他的手不住地颤抖,捏不住眉心那块儿肉。 “何家啊何家……要栽在我手上了吗……难道,我们的信念,真的……错了吗?” …… 在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一个身影陡然从东大院的陵园里出来。然后,以着极快地速度,闪逝而过。 若瞧得到,会发现这人是个身材娇小的少女。她背上,背着个浑身缠满了白色纱布的人,白色纱布许多地方都浸染着略带点黑色的鲜血。 即便是背着个人,她的速度也很快,快到旁人根本就看不到她的模样,甚至看不出来是个人。只能看到一团颜色,咻的一下从身边闪过。大多数人都只会当一闪而逝的野猫吧。 她从东大院出现,朝着西大院而去。很快,她窜进了一座枫树林。 枫林宛里的秦三月立马便察觉到了。她对气息本就敏感,何况是血腥气味儿。她身形一动,快步从房间里出来,寻了对“千里目”精怪,借而看去,便看见了枫树林里正快速奔来的人。旋即,她召出一些无形的精怪,暗藏在四处,等候来人。 片刻后,来人至。 秦三月问:“你是谁?” “我找叶先生!我背上的是何依依。” 简单两句话,挑明来意。不过秦三月有些懵,她看了看被纱布缠满了身的人,想到,真是何依依吗?怎么一天不见,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秦三月皱眉正欲确认,便听见二楼传来声音,“三月,让她上来。” 秦三月应了一声,然后让开路,“请进。” 来人自然是第五蔷薇,她背上的自然也就是何依依。 第五蔷薇背着何依依,从秦三月身边经过。 那一瞬间,秦三月恍惚看到一尊恐怖的战争兵器,以不可阻挡之势,破千军。她很确定,这股感觉是第五蔷薇身上传来的。 瞧着第五蔷薇的背影,秦三月皱眉嘀咕,“看上去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怎么会那么恐怖。” 楼道口,听到秦三月嘀咕的第五蔷薇,微微停住脚步,笑着说:“小妹妹,我可不是小姑娘。你该叫我姐姐才是。” 说完,她上了二楼。 秦三月紧闭着嘴,在心里告诉自己,“以后一定不要别人在背后议论人”。然后,她重新走向何瑶的房间。正当此时,居心撑着懒腰,打着哈欠从房间里出来,眯着一对惺忪的睡眼,憨憨笑道:“三月,早上好啊。” 瞧着居心,秦三月禁不住笑出声来。想着啊,大概只有居心姐姐才是最无忧无虑的了。 进了叶抚的房间,第五蔷薇直接地说:“叶先生,救救他!” 叶抚指着藤椅,不急不忙地说,“你把他放这儿。” 第五蔷薇将何依依轻轻地放在藤椅上。 叶抚瞧了瞧,然后说:“包扎得不错。瞧不出来,你手还蛮细的。” “我包扎过的伤口,怎么说也有上万道了。这家伙,昨天真是发疯了,居然敢以道基去念《朝巳》,身体垮塌得不成样子了,紫府、丹田全都是支离破碎地。”第五蔷薇说着,觉得不对,然后又急着说:“你快救救他,他都要死了!” “我为什么要救他?”叶抚笑着问。 看着叶抚的笑,那一瞬间,第五蔷薇有点毛骨悚然,她吃吃地顿了一下,“他是何依依啊。” “对啊,我知道。” “那你救他啊。” “为什么?” “因为他是何依依啊!”第五蔷薇再次强调。 叶抚笑问:“是他让我救,还是你让我救?” “就算我不让你救,你也应该救吧!” “那可说不好,说不定他本人正想求死,不想我救。” “怎么可能!”第五蔷薇瞪着眼。 “要不,你问问他想不想我救?”叶抚说。 第五蔷薇捏着拳头,“他都快死了,怎么问!” “所以呢?” “所以你先救他吧。” “万一他醒过来,却说不想我救,那我岂不是自讨没趣?” 第五蔷薇急得站起来,“叶先生,他和何依依啊!” “我知道,你说了三次。” “那你为什么不救?” “我问你,是他要我救,还是你要我救?” “跟这个没关系吧,他是何依依啊!” 叶抚笑了笑,“你再不好好确定一下,他可能真要死了。” “确认什么?” “确认是他要我救,还是你要我救。” 第五蔷薇咬牙,“这根本没法确认吧!我又不想到他想不想让你救。” “那我就没办法了。”叶抚摊手。 “你这人——” “我怎么了?”叶抚虚眼问。 第五蔷薇想到叶抚的本事,心里一下子就怂了,“没什么。” “所以?” “好吧,我请求叶先生你救一救何依依。”第五蔷薇别过头,咬牙说。 如果何依依能活,她可不想让何依依死。何依依要是死了,自己的任务就失败了,就不是回去复命,而是去请罪。 “救他也行,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第五蔷薇皱眉,“什么条件。” “把他带到神秀湖去,去找莫长安。” “莫长安……”第五蔷薇本是第五家的人,自然知道莫长安是莫家老祖。心里不由得一惊,她知道叶抚厉害,没想到居然能直呼莫家老祖的名字。她又想到自己之前那么嚣张,不由得寒了寒身子。 转而,她又别过头说:“我不想回神秀湖。” “我不管你想不想。你不答应,我就不救。” “你——” 叶抚虚目。 第五蔷薇立马缩了缩头,她咬牙说:“依叶先生你的本事,想让他到神秀湖去的话,应该很简单的吧,我去送,路上还可能有危险。” 叶抚笑了笑,“这不在我考虑的范围。我的要求就是,你把他送到神秀湖去。”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第五蔷薇忽然觉得这个人好可恶,简直是天底下最可恶的。 “行!我答应。”她硬着头皮说。 叶抚笑了笑,“不要反悔哦。不然我会剥了你。” 第五蔷薇毛骨悚然,心想亏得这个人能笑得这么温和,说这样狠毒的话。 她说道:“绝不反悔。” 叶抚扬手,一张纸飘到第五蔷薇面前,“血书,发誓。” 第五蔷薇顿了一下,“叶先生就这么不信任我?” “你凭什么值得我信任?”叶抚问。 第五蔷薇咬牙,一双眼睛堆着怨气,“好!我发誓,我发誓!”说罢,她左手食指在右手食指一划,右手食指便出现一道血痕。然后,她“洋洋洒洒”地在上面写道—— “本人以命格为誓,受之为命,携应人何依依至神秀湖,以求逢圣莫氏圣人。 作:第五蔷薇!” 写完后,她扬手将纸抛起。但纸又晃悠悠地飘了下来,她疑惑道:“为什么不成功?” “你得改一下。” 叶抚招手,誓纸落在他手上。 “你不要乱改!”以命格为誓,是很严肃的事。她生怕叶抚在上面乱改。 叶抚手一捻,捻来第五蔷薇几滴血,洒落纸上。然后他递给第五蔷薇。 第五蔷薇一瞧,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把“莫氏圣人”变作了“莫氏大圣人”。见此,她眼睛缩了缩,不可思议地看着叶抚。 叶抚笑道:“再试试。” 第五蔷薇手有些颤,她屏气再次将纸扬起。便只见,一阵火燎过,将誓纸烧得个干干净净。 “居然成功了……那岂不是意味着……”她无法再说下去。 叶抚笑道:“你离开神秀湖许久,也是该回去看看了,看看到底有了什么变化。” 说着,他指尖轻点,一缕幽芒落到何依依眉心。 然后,何依依的气息以极快的速度平息,再增长。 第五蔷薇气机探去,分明地感受到何依依的生机开始复原后,不禁在心里想,果真是位了不得的先生啊。 叶抚呼出一口气,松了松身体,笑道:“事不宜迟,出发吧。” “现在吗?” “对,现在。” 第五蔷薇也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一把将何依依背在背上,问:“他得多久才能自己走路?” “到了神秀湖差不多就可以了。” 第五蔷薇脸色发绿,“那我岂不是要一直背着他。” “你也可以抱着。” 第五蔷薇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然后说:“叶先生,有缘再见。” 说完,出了门便快速离去。 她刚走,叶抚便冲着门外说:“三月,你又在偷听。” 秦三月悻悻然地走出来,“何依依变成那样,实在是忍不住来看看。” “放心吧,他没事的。” “我其实也不理解,老师你为什么不亲自送他去神秀湖?那样肯定是万无一失的吧。” “老师我啊,也想偷偷懒。” “呃……” 秦三月断然没想到是这个理由。瞧着叶抚眯着眼,看上去很惬意的样子,她转身出去了。回到房间里,继续照顾何瑶。 她想,何依依走了,最苦的是谁? 居心姐姐吗?瑶姐姐吗? 肯定,都很伤心吧。 啊,得好好安慰她们,不让她们太难过。秦三月想。 第三百五十三章 破而后立 见秦三月从二楼下来,蹲在门槛上的居心回过头,笑着望过去。 秦三月问:“蹲在那儿干嘛?多没大小姐风范啊。” 说起来,居心还是个大小姐呢,只是她各人表现得很不像。 “刚才我看到一个小姑娘,背着个奇怪的人,离去了。”居心说。 秦三月说,“那不是小姑娘。” “哦。但她背上的人,是个奇怪的人吧。缠满了纱布的样子,很奇怪。”居心笑着说。 秦三月神情有些复杂,她不知如何回答。事实上,她暂且还没想好,该如何告诉居心何依依已经离开的事实。 “是挺奇怪的。” “但更奇怪的是……”居心转过去,垂着头,纤细的手指在地上轻轻划动,“我居然会感觉有些难过。看到他们走了,我莫名地有些舍不得。很奇怪,明明我都不知道他们是谁。” 秦三月第一次见到居心落寞的样子。对居心不公平的事,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落寞。 这让秦三月心头有些不是滋味。她是知道的,何依依落得现在的下场,便应该是强行念那《朝巳》。她不由得去想,如果是自己去念的话,应该就不是现在的结果了。但是,老师说了,这是何依依自己的事情,要他自己去完成。她想,老师总是这样,事事分明,再大再小的事都一样。这样的老师,真的好吗? 秦三月吸了口气,冷天里的寒气灌进她的喉咙。一阵冰绞在喉咙拂过。她缓步上前,从背后,轻轻将居心抱在怀里。 “没事的。”她轻声安抚。 居心低着头,沉默着,没有给回应。 某一刻,她轻悄悄地吐出一口气,回过头,调皮地笑着说:“三月,你胸好小哦。” 秦三月一怔,然后红意不可阻挡地涌在脸上。她撤后两步,一巴掌打在居心后脖子上。羞恼道:“你是个笨蛋吧!” “啊,好痛!”居心捂着脖子。 秦三月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居心连忙站起来,追着喊:“别生气啊,我开玩笑的。你大,大,大还不行嘛!” “笨蛋,别那么大声啊!” 两人打打闹闹着,进了何瑶的房间。 然后,她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瑶姐是个大懒虫,还在睡。”居心小声嘀咕。 秦三月像看笨蛋一样看了一眼居心,然后搬着个凳子,轻巧地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居心跟着走过来,看了看何瑶,然后愣了一下,问:“为什么,她在流泪吗?” 秦三月呼出口气,取出手绢,将何瑶眼角的泪珠擦去,然后说:“没有,她没有流泪。” “明明……”居心说着,没有说话。她想,应该发生了些事情吧,不然的话,瑶姐也不会睡在这里。 “你先出去。”秦三月说。 “为什么?” 秦三月看了一眼,叹了口气,“算了,你在也没关系。” “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 “三月,你太不坦诚了。” “哼,我才不想跟你坦诚。” “哎呀,还在生气吗?别生气嘛,你还小的嘛……” “你再说,我就赶你出去了啊。” 居心立马闭口不言。 秦三月伸出食指,轻触何瑶眉心。然后,她闭上眼,牵出体内的御灵之力,穿透眉心,进到紫府之中。 在何瑶的紫府里,秦三月看到的是何瑶蜷缩着的浑身灰暗的神魂。何瑶原本是个修炼天才,所以她开辟了紫府神魂也很正常,只不过道基毁去后,就没有力量再支持神魂的活动。 秦三月放出御灵之力,环绕着何瑶灰暗的神魂。只是片刻,神魂便如同身上的灰尘被抖落一般,显出了些许色彩。最关键的是,神魂失神的双眼,重新焕发了光彩。 见此,秦三月没再多留,直接退出了何瑶的紫府。过一会儿,她应该就会醒过来了吧。 “三月,好奇怪。”居心见秦三月睁开眼,便说。 “什么?” “刚才你闭上眼的时候,我几乎要感觉不到你的存在了。就像……你跟这里的一切都融为一体了。”居心凝眉,眼神奇怪地看着秦三月。她不由得又想起之前从白玉山上逃离下来的时候,那成片成片的精怪。 秦三月抓着居心的手,“我们出去吧。不要打扰瑶姐姐。出去了,我再给你细说我的事。” “好吧。” 随后,两人离开这里。 比起现在的何瑶,居心更感兴趣的肯定是秦三月。 出去后,两人便找了处暖和的房间。女孩子之间嘛,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居心想趁着现在,知道秦三月更多的事。秦三月想趁着这个时候,慢慢地,同居心说说何依依的事。 在她们聊得正欢的时候。房间里的何瑶也终于睡醒了。 何瑶从床上坐起来,先是懵了一会儿,然后立马回过神来自己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她也就不去管为何自己睡在床上,穿上衣服鞋子后,便急忙出了房间。 刚出去,便听到不远处有三月和居心的声音,她迈步过去,轻轻推开门,便看见她们正在聊天。 秦三月注意到何瑶,便笑着说:“瑶姐姐,老师在楼上。” 居心回过头,满面春光地打招呼:“瑶姐,早——” 一句“早上好”还没说完,便看见何瑶转身急忙走开了。 居心笑容凝滞,回过头茫然地问:“三月,我是不是哪儿招瑶姐不喜欢了?” “放心啦。瑶姐姐只是有急事找老师而已。” 居心是个心大的人,听着跟自己没关系后,立马又恢复过来,继续投入到“秦三月与精魅鬼怪斗智斗勇的奇妙之旅”中。也只有她,才能将秦三月的修炼之旅取成这样的名字。 脚步声腾腾而起,从楼梯上去,踏踏地越过廊道,然后定住。 何瑶很急切,甚至忘记了敲门。她直接推开了门。看过去,叶抚正坐着,翘着腿,在写东西。 “叶先生。” “你醒了。”叶抚收起纸笔,坐正了,“坐着说吧。” 何瑶极力保持镇定与从容,坐到叶抚面前,然后勉为其难地笑了笑,“有些天没见了。” “你事情多,能理解。” 何瑶吸了口气,问:“叶先生知道依依在哪儿吗?”她的眉头抖动着。看得出来,她现在情绪波动很大,一面急切地担心着,一面又尽量保持自己的镇定。 叶抚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问:“你知道何依依经历了什么吗?” 何瑶垂目,“昨天,或许是昨天。我听到他在念《朝巳祭词》,依先生的学问,应该知道这个。他到底怎么样了,我并不知道。我只是听说,依照他的能力,强行念祭词,后果很严重。” 她吸了口气,声音发颤,“我找不到他,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样了。” “他受伤了,很严重。”叶抚没有对何瑶隐瞒。依照何瑶的性格,不对她隐瞒才是最好的。“全身经脉寸断、丹田崩碎、紫府沉寂、十二宫尽数封闭。一身的气机和道基支离破碎。” 那一瞬间,何瑶的目光涣散了。不过,她恢复得很快,紧紧咬过牙关后,问:“他现在在哪儿?” “应该在去往叠云国都城的路上。目的地是北国的神秀湖。” 这个结果是何瑶没想到的,一时间有些懵。然后她问:“为什么他要去神秀湖?”神秀湖,何瑶自然是知道的。前些年里,还是天赋异禀,意气风发的时候,走过南闯过北。 叶抚笑道:“有人请求我救了他。不过,我也只是保住了他的命。让我救他的人,要带去神秀湖,寻个破而后立的机会。” 这句话里,半真半假。叶抚自然不会说那人是自己逼着去的。 何瑶听到“保了命”,长呼了一口气,心里悬着的最大的石头垂落。然后她问:“那人,是谁?” “如何说呢……应该是他的暗卫。” “暗卫?”何瑶皱着眉,“我怎么没听过。” “你要是听过,也就不叫暗卫了。暗卫不是你们何家的,是只属于何依依的。”叶抚说。 何瑶听着这句话,便明白叶先生是要自己不要去追究暗卫的身份来历。她想,既然叶先生都认同,那应该便是没有什么问题。“破而后立的机会,有多大?” “从来没有机会多大这种说话。要么有机会,要么没机会。要么抓住机会,要么抓不住。这不是概率的问题,只是有无的问题。” “那,有机会吗?” “你希望有机会吗?” 何瑶低着头,“我希望,依依能离何家远远的,有多远便离多远。我希望有机会。” “办事在人,成事在天。”叶抚说。这件事,的确是成事在天。他能为何依依做的,都做了。剩下的,还是要靠何依依自己。如果什么都给他做好了,让他去走一遭便是,那么“成长”这个词也就失去了任何意义。 何瑶深吸一口气,站起来,然后跪倒在地,“感谢先生。” 这是沉重的一跪。何瑶的性格,从来不会说什么感人肺腑的话。她对何依依所有的爱,对他所有的希望,以及对叶抚所有的感谢,全都在这一跪里。骄傲如她这般的人,这一跪比任何话都有说服力。 何瑶抬起头,看去,却发现叶抚并不在自己眼前。她往旁边看去,叶抚背着手站在阳台上。 “何瑶。” “叶先生。” “站起来,不要下跪,不要弯腰,不要低头。在何依依心里,你是他的天。不要让他的天塌下来。” 何瑶鼻子一酸,眼泪不自主的流了下来。 叶抚背对着她,没有转身。直到她哭完了,把脸上的泪水全部都抹去了。叶抚才转过身。他招手,手上顿时出现了一幅画,然后他扬手,丢给了何瑶。 “先生,这是?” “这是何家发展至今的命。” 何瑶眼睛缩了缩。虽然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但听叶抚说来,也明白,何家能有今天,全凭这幅画。 “但事实上,这幅画并不属于何家。” “那属于谁?” “这幅画,只属于何依依。是他强认他为徒弟的师父,留给他的。” “依依的师父?” “何家祖宗和乞丐的故事,你应该听过吧。” “嗯,”何瑶眼睛微张,“莫非,那奇怪就是何依依的师父?” 叶抚点头。他笑了笑,“隔着一千多年收徒,这种事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不过,这幅画正儿八经地只属于何依依。” 何瑶看着手中陈旧蜡黄的画卷,不由得捏紧了。 “不过,何家得益于它,发展至今,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而且,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没有这幅画,依照现在的样子,何家将一直衰落下去,直至消失在历史中。” 何瑶点头,“这种事我清楚。没有恒久的家族,我以前还在想,为什么何家这个明明没有任何特殊地方的家族,能够传承上千年,原来,是这幅画的缘故。” “你可以将画归于何家。何家便能维持住现在的能力。” 何瑶抬头问,“叶先生,我想知道,何家家族里现在出现的问题,是不是因为这幅画?” 叶抚知道她在问什么,点头说:“的确。传承、血脉保留等事,都是为了迎合这幅画。” 何瑶想都没想,直接将画递给叶抚,“那还是请叶先生将它转交给依依吧。千年前的前辈,能够预料到今日,想必是十分了不得的存在,这幅画也应该是十分了不得的。何家不配使用它。” 叶抚没有接,而是笑着说:“在来何家的路上,何依依曾问过我一个问题,那就是家族观念的意义到底在哪里。我能听听你的回答吗?” 何瑶吸气道:“以前,我觉得所谓的家族观念其实就是家族子弟的牺牲与奉献。但现在,家族观念在我看来,应当是尽各自所能,以维持与发展观念。” “尽所能,其实也包括牺牲。” “是的。但两者根本不同,一个是家族束缚家族子弟,一个是家族子弟朝向家族。以虚无的观念去束缚活生生的人,应当是远比不上人不断地打造与升华观念。”何瑶说。“若是家族子弟们都活得痛苦,那这样的家族到底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以人为本的思想。” 何瑶眼睛一亮,“对,就是以人为本!叶先生你四个字说出了我所有的观念!”她不由得发自内心地钦佩。 叶抚莞尔一笑。以人为本,那可是无数前辈总结而来的。 “这幅画,还是由你保管吧。”叶抚说。同时,他在心里默念,或许它也能帮到你。 “叶先生——” 叶抚摇摇头说,“何家需要革新,需要活在当下。何瑶,在何依依还无法担起大梁的时候,需要你帮他撑住。何依依需要你这个姐姐,何家也需要你。” “同样的话。何依依需要破而后立,何家也需要破而后立。” 何瑶听明白了叶抚的话,诚恳道:“感谢叶先生指点。” 叶抚松一口气,笑道:“我能说的就那么多了。何家的人似乎很担心你跟何依依,需要你去解释一下。” 何瑶点头。“不过,在那之前,”她说,“我想知道一些落星关的事。” 叶抚看了她一眼,见她双目澄明深邃。 他伸出手,笑着说:“那,请坐。” 楼上的对话,是从沉痛转为平和; 而楼下的对话,是从平和转为沉痛。 这一天里,何瑶变化了许多,居心也变化了许多。 顶点 第三百五十四章 秦三月的心思 落星关锁关了。 这是叶抚明确告诉何瑶的。并且他还直言不讳地说了,落星关局势很严峻,在那里的每个人都有可能埋骨异乡,包括祁盼山。 叶抚没有因为要照顾何瑶的心情,而去同她隐瞒或者理想化某些事情。他将落星关的局势与在那里的守关人所要遭遇的事,不加词藻,简单直白地同她说了。 何瑶也不愧是何瑶。她能面无表情地听下叶抚的每一句话,能毫无波动地听来一个又一个残酷的事实。 她是无情的吗? 不,在叶抚看来,她正是因为有情,才能不动声色地接受现实。 自己给自己圈一个理想地界,在里面自我陶醉。那才是最无情的。 在聊起落星关期间,何瑶没有问一句叶抚关于落星关的看法。更加没有请求叶抚去改变些什么。她其实很清楚,如果自己做到了那一步,那么毫无疑问的。自己和叶先生这一层的关系,将慢慢变质。 一直到下午的时候,何瑶才离去。她一如既往地,强势着。 一楼的居心,早已从秦三月那里听完关于何依依的事。她是很伤心,但再如何伤心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无法改变现状的事实。爱笑的少女,总还是坚强的,坚强地接受了事实。当然了,她也只是十七岁的少女,尚且还做不到独自一人去承受这般不讲道理的悲离。秦三月到底还是做了一回温柔贴心的妹妹,尽可能地去排解居心心头的苦闷。 居心走得比何瑶早一些,她说,她要回去,久违地偷偷哭一回。 秦三月不禁去想,都说出来了,还叫“偷偷”吗?大概,这也是一种排解苦闷的方式吧。说起哭,她记得自己记事起后,似乎只哭过两回,一回是在黑石城,见到钟随花大家遇难,一回是上次在神秀湖,知道师姐离世的事实。 下次哭,会是什么样的事呢?她怀以理性的态度,去思考这个问题。 许久,也没有得到个答案。 何瑶离去之前,在一楼又同秦三月说了会儿话,从她这里了解到了居心的心思。 秦三月感觉来,现在的何瑶虽然还是有些低沉,但整体感觉上,有一股昂然向上的势头。见到这般,她也就放下心来了。 何瑶刚离去不久,叶抚就从二楼下来了。见着秦三月正在院子里,一棵枫树前蹲着。 叶抚轻声呼道:“三月。” 秦三月回过头,“哎!” “明天,我们就出发了。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秦三月拍掉手上的雪,走过去,想了想说:“老师好像还是第一次这么问我。” “这几天一直让你往山上跑,没照顾到你心里想做些什么。”叶抚望了望天,“现在还有些时间,你想做什么,就去吧。” “真的吗?”秦三月弯起眉毛问。 叶抚点头。 秦三月笑道:“我想去君安府里面逛逛。” “去吧。” “不,我想老师跟我一起。”秦三月眼中夹杂着某些期许。 叶抚想了想,笑道:“也行。走吧。” 说着,他就迈开步伐,往枫林宛外面走去。 秦三月右手握住左手手腕,背在背后,跟上去,走在叶抚旁边。 叶抚偏头看了看她,问:“以前走路,没见过你这样的姿势。” 秦三月笑着说:“省力嘛。” “走路也不费劲儿啊。” “哎呀,老师你操心太多了。难道我这样很别扭吗?” “倒不是别扭。只是感觉,太活波了。跟你不太符合。” “不太符合?老师觉得我是怎样的人啊。” “当着人的面说人怎样,不太合适。” “是人在问你,哪有不合适的。” 走着,叶抚稍稍驻足,停下来,上下审视一番,然后问:“是不是居心给你讲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秦三月鼻头颤了颤,然后说:“老师,你不要擅自觉得别人的话很奇怪。那不礼貌,你也说过。” 叶抚继续前进,笑道:“你的确不擅长隐瞒。不过,这也是你的优点吧。对人真诚,做事认真。” “唉,但我总觉得,在这样的天下里,这优点反而是缺点。” “只有弱势的人才有缺点。强势的人,即便有缺点,也会有人说那是优点。人啊,一旦弱势起来,做什么别人都会觉得你是错的。所以,我其实挺希望你能强势一点。” “老师是觉得我太软弱了吗?” “倒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 “这个不好说。以后再给你说吧。” 出了何家,顺着西大道,两人一直朝着更加繁华的中城区走去。今天的雪要小一点,风跟着也小一点,是这些天里难得适合出门散步的日子。 “老师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怎么又问。” “因为你还没回答我的嘛。” “你这就太胡兰了。” “什么?为什么说起了胡兰。” “我是说,你今天有点像胡兰。” “表现在什么方面呢?” “不好形容。硬要说的话,有点精神吧。”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 叶抚笑了笑,“以往回,你问完我一些事,我若是没有答复的话,你就不会问第二遍。今天嘛,你已经有两个问题,问了第二遍。感觉,在某些事上,你变得有些执着。” “当然啦,我也有不想放弃的事。” “这样也好。人还是要有个目标的。” “老师你的目标是什么?” “教好你们这些学生,等你们能独当一面。” “在那之后呢?” “之后的话,或许我会有新的学生。” “新的学生啊……”秦三月微微低头。 “怎么?” 秦三月摇摇头,笑着说:“有时候,就会有些奇怪的想法。想要独占老师。” “你这话说的,有些让人毛骨悚然啊。” “哈哈,我说笑的。只是在想,老师还会有怎样的新学生,我又会有怎样的师弟师妹。”秦三月说着,望起头问:“对了,我想问,老师你为什么没有收何依依和听心做学生?” 叶抚点了一下头,“这是有理由的。何依依这小子潜力很大,之前有过想收他做学生的。但是后来一想,何依依比起有一个先生,其实更好的事,没有先生。他应该要有着许多的引路人,而我也是他的一个引路人之一。” “这样啊。听老师这样说,我总感觉下次在见到何依依时,我会吓一跳呢。” “呵呵——” “听心呢?” “听心嘛。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收她做学生的打算。” “为什么?我感觉听心挺好的啊。有慧根,可塑性强,出身好,性格也很好。” “但她并不需要老师。老师对她来说,是一种束缚。她需要的是自由自在地成长。” “那位什么你要让她拜曲姐姐为师呢?” “胡兰告诉你的吗?” “嗯,当时知道了后,还吓了一跳。曲姐姐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吧。” 叶抚沉默片刻后说,“她的确不知道。代学生收徒,也算是我自己擅作决定吧,这一点并没有经过红绡的意见。之所以要这么做,是为了给红绡增加一点负担。” “负担?为什么这么做?” “她啊,走得太快了。我也挺希望她偶尔能停下来,多看看风景。想给她一点责任,以至于不走得那么风风火火的。” “这一次,发生在曲姐姐身上的事……” “我想过她会这么做。只是,我个人的私心没让我预料到她做得那么彻底。” “私心?这有些不像老师会说出来的话。” “人都是有私心的。” 秦三月笑着说,“也是。我也有私心。” 叶抚点头。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会儿,秦三月问:“老师你不问问我的私心是什么吗?” “问了,还能叫私心吗?” “是啊,也是,挺有道理的。” 叶抚呼出口气,凝结成一片雾珠,迅速弥散在空中,“三月,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秦三月莫须有地紧张起来,“什么?” “你一直都擅长照顾身边人。胡兰、听心、红绡、何依依、居心等等等等,不管比你大还是比你小,你都能把他们照顾得很好。但我觉得,你更多地应该照顾照顾自己。” “我挺好的啊。” “老师我啊,虽说能教给你许多东西,但始终跟你有些代沟。在更加细节上的事,许多话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所以呢,我希望你能好好照顾自己。” 秦三月有些茫然。什么叫更加细节上的事?什么又叫好好照顾自己?她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从叶抚口里说出来后,她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她不知道在这个话题上,再如何进行下去,不由得勉强笑着岔开话题,“老师,如果你以后不再收学生了,会做些什么?” “我会孤身一人,四处走走。” “为什么要孤身一人呢?” “我倒不是喜欢孤身一人,只是喜欢四处走走。” “既然只是喜欢四处走走,为什么不和别人一起。”秦三月说,“薇姐姐,和薇姐姐一起啊。” “她就是那种一屁股坐下去,就会生根的人。” “薇姐姐不愿意的话,还有我啊,我可以陪着老师你的。”秦三月说完这话后,觉得是自己欠缺考虑了,不由得稍稍别过头。 叶抚笑道:“你也应该要有自己的人生啊。你还年轻,以后的路长,可不要跟着我浪费青春。” 秦三月低着头,没看叶抚。她像是略带着赌气的情绪说:“我不觉得那是浪费青春。老师你既然都说了,尊重我们学生自己的选择,那也就不要擅自决定我该做些什么。我想跟着老师,老师你可以不想让我跟着,但不要说那是在浪费青春。” 叶抚看着她的侧脸,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再过个十几二十年,你若还是有这样的想法。老师并不会说些什么。但是现在,你到底还有许多东西没看明白,老师不应该擅自说你是在浪费青春,但同样的,我也不会擅自给你任何期许。”叶抚沉默了一会儿后说。 “要是看明白了呢?” “我不能给你答案。毕竟,那些事,我自己都看不明白。” 秦三月沉默了,“对不起,我任性了。” 叶抚笑道,“没关系。愿意去思考,对我来说,并不叫任性。你是这个年纪嘛。老师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幻想着天下是围着我转的,大家都该顺着我的心意来。你比老师优秀太多了。” “我要是再幼稚一些就好了。”秦三月却无端地说出这样的话。 再幼稚一些,就可以像胡兰那样,像雪衣那样,像听心那样。毫无顾忌地索求自己想要的。 叶抚说:“以前总是听人说‘要是再成熟一点就好了’,你这样的想法,很特殊。” “不是你说过的吗?成年人的世界,多的是无奈。” “你总是擅长记一些跟你没关系的话。” 秦三月长叹一口气,使劲儿地晃了晃头,“不说这些了。我算是体会到老师你说的代沟是什么了。老师你不懂我在说什么,我也不懂老师你在说什么。” 叶抚笑笑。 “再之后呢?走遍这座天下后,你想做什么呢?” “说真心话。我想回家看看。” “家?”秦三月忽然意识到,似乎自己等人对老师的过往一概不知,她不由得抬起头,认真地问:“老师你的家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我的家在哪儿啊。”叶抚笑着说道。 秦三月心里受到了极大的触动。她第一次见到老师会这样无奈地说一件事,即便他还笑着,但无奈都几乎要沉进自己心里头了。她这样想着,心里涌起无限的说不明道不白的悸动。她无意识一般,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老师的脸颊。 但手至中途,她一下子清醒过来,立马收回来,然后牢牢地锁在背后。她讪讪一笑,“老师你真会开玩笑,哪里有人不知道自己家在哪儿?又不跟我一样,是个流浪者。” 叶抚清爽地笑了笑,大步向前。 “你说得对,哪里会有人不知道家在哪儿。大概我是那种人家哪里,家就在哪里的人吧。” 秦三月愣在原地,看着叶抚越来越远。 前面,叶抚招招手,“三月,快点,再不快点,天就要黑了。” “哎!”秦三月快步追上去。 她想, 要是再幼稚一点就好了。可以毫无顾忌地索求,可以无理取闹地任性。即便做错了事,也会被原谅。 要是再成熟一点就好了。可以坦然地说出心思,可以放开身心去表达。即便事与愿违,也能去释怀。 顶点 第三百五十五章 洹鲸 “犹难离合,早上见别。” 今早儿的天比以往都要冷一些。说是入春前最后一次回潮。昨夜又下的是雨夹雪,所以早上一起来,便见到门前枫树林,耷拉着冰拉子,更远处的柏树林更是挂上了雾凇。 这样的天,不说感觉,只是瞧着就觉得冷。 大早上的,何瑶便过来了。她说今天太冷了,再歇几天吧,等雪停了再走。 但离开这个事一旦定下来,无论如何都是拖不得的。这跟在哪儿没关系,只是一种处世的态度。叶抚的态度亦是如此,决定了要走,再大的风雪都还是一样,不会变的。这么瞧来,旁人或许会觉得他有些不近人情了,但其实跟他相处久了后,会发现他的这种态度才是更加近人情的。 何瑶也不愧是何瑶,只是花了半天的时间,就将本家里那一圈子人给安抚得妥妥当当,合理地说明了何依依为什么会离开。她找的理由是,何依依在外有个师父,师父说何依依撞到机缘了,走得就着急,怕机缘错失,连声招呼也没打。 一般人说出这话来,可信度很低,但何瑶不同。在何家这么久的日子里,她早已是除家主外的第二话事人。选她当家主也是有理由的。 至于何家后续之事,看她的样子,想必也是会处理得很好的。 说过一些话,各自说了各自的嘱托等等。这一对先生学生就再次踏上旅途。何瑶有心为他们备代步工具,但实际上,若真要代步,叶抚他们也不会用工具了。更多些时候,带着秦三月的话,叶抚还是希望能多走走。秦三月的御灵修炼,便是特别需要与自然万物有更多的接触的。为了能照顾到这一点,有必要走路的时候,叶抚还是会选择走路。 也不备什么行礼。空着手来了何家,再空着手出去。来来去去,除了一身风尘,什么都不带。 秦三月本意上,是不想在去打扰居心的。因为考虑到她此间时段里,还在伤心当中。 但叶抚的考虑和她不同。说着,何依依走得突然对居心已经是个很大的打击了,要是三月你在忽然就走掉,打击会更大吧。 然后,他们便到了居家。居家是书香门第,装饰种种都更加偏向于东土南儒的柔和婉约气质,即便是在外面看看,心里也会觉得很清静。 但真的到了居家的门前后,秦三月还是没有进去同居心作别。她只是像在神秀湖一样,轻轻唤来一只雪鸟,把自己想要说给居心的话说给雪鸟听,然后再让雪鸟去传达。在同雪鸟说话时,秦三月让叶抚避开了,说是要说一些只能女孩子才能听的秘密。 秦三月没从叶抚这里学来多少性格上的东西,对于分别这一点倒是出奇的想象。一样的,他们都见不得离别时的场面。 于是乎,就那么干脆地走掉了。头也不回。 从君安府,朝着西北方,一路出发,赶去临海的渡口。不同于去神秀湖坐飞艇,这一次他们想坐一坐渡船。 …… “告居心姊: 走的时候,我想过许多。本来是说着,走就走了吧,反正以后还有再见面的机会。但老师告诉我,人与人的悲欢总是不尽相同的,可能你的看法与我并不相同。想着也是,不动声色、悄无声息地离开,似乎更适合那种神秘的大前辈。但我,到底只是一个喜欢着你的妹妹而已。不能做那样‘神秘的’,实际上没有礼貌的事吧。 然而,到了最后,我还是难以跟你见着面,说个分别的话,再感动点,大概会掉一点眼泪。我还是放弃了。我是个软弱的人,不想见离别的场面,就怕一颗心收不走,留在这里被雪埋得干干净净。 我不说什么文绉绉的,辞藻华丽的话,也不想同你写这告别信时,也还是那副读书人的正道做派。 我就跟你说说心里话吧。 还在神秀湖湖的时候,见着你便觉得像是见到了温暖的太阳,跟你说话,嘴上再如何闷着,心里头也还是笑着的。这大概就是你独特的魅力吧,我要是个男的,肯定会奋不顾身地爱上你。 昨天,你说我胸小,我其实还是有些生气的。但是想想,你性格就是这样,能这么直白地说,应该也算是把我当作亲切的人了吧。生气一番后,心里还是觉得挺高兴的。当然了,不要误会,我不是因为胸小高兴,啊,说起来,这还是我的苦闷之处呢。以前,生活苦难的时候,胸小可以归为吃的不好,但现在生活不苦难了,也还是不见得长大。我昨儿个量了量,身高长了不少,但胸还是那般大小。真是叫人苦闷至极啊。真不知道你是吃什么长大的,能生得那样大。这次就算了,下次再见面时,你可要好好给我说说秘诀。我不想承认胸小是我的缺陷,一定有办法长大的,一定有吧! 还有啊,那天在白玉山上,不是谈论过心上人这个话题吗?我想,你应该是喜欢着何依依的。虽然何依依那小子长得很美,美得让女人都嫉妒。但我想,你应该还是喜欢着他的。有些时候,的确能看到这家伙身上有不少优点,可惜,是个榆木脑袋,不开窍,等下次我见到他,我好好敲打一下,让他开开窍。 你也问过我的心上人是谁吧。可惜,情感这方面的事,我不擅长,对此模糊得很。一些事情,到底能不能算是倾心了,我是说不清楚的。所以我才逃避着这个问题。我呢,想好好思考一下这个问题,好好看一看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心意。不想欺骗自己,更不想欺骗别人。我生怕我搞错了一些事,然后越错越多。 所以,就先不说了吧。 如上。” …… 一月的雪,二月的柳,三月的雨,四月的风…… 现在是二月。 从君安府离开后,叶抚和秦三月便沿着连沧国的南通官道,一路朝着西北方前进。 在连沧国西北一个有趣的小城里待了几天。 这个小城叫纸城,很特别。城里面每一样东西都是用各种各样的纸做的。用结实不易燃烧的石纸,堆成纵横交错的街道。因为是纸做的缘故,所以街道上画着各样的画,写着各样的字。虽说往往一场雨,一场雪就使其消散了。但这座城里的人,乐此不疲。雨后的晴天里,可以见到许多人在纸做的街道上画画写写。没有人去说什么画得好不好,写得上不上眼,每个人都可以画,都可以写。生活在这个小城里的人,格外的质朴。 叶抚和秦三月去的时候,正好赶上二月的第一个晴天。因此,见到了整条街道上,全都拿着纸笔,在街道上涂涂画画的场景。 纸城很小,里面大概就只有两三万人。但有时候,看着他们,总觉得,这里有着几千万上亿人口的大城都没有的热闹。 两人在这里留了几天。期间也有好几次同城里的人一般,投入到在街道上涂涂画画的场景。 更多的时候,他们还是在不断地探寻这座小城里更加有趣的事情。 皮影戏、上纸桥、叠纸屋、纸鸢齐飞、纸缘寻梦…… 许许多多别开生面的东西。让叶抚和秦三月好好地涨了一番见识。 在离开的时候,都总觉得这座小城其实是只存在于理想世界的东西。因为里面的一切实在是太过质朴与美好了。在这样一个尔虞我诈、焦虑不平的时期里。这样的城池,真的是如同幻梦一般的存在了。 离开纸城后,再往上就没有碰到什么特别值得驻足观赏的风景了。 时至二月中旬,柳树开始抽芽,能在枯条中看到一点绿意。东土南边的人喜好种植柳树,一方面受着婉约派文人的影响,一方面是乡土气息更为浓郁,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较之浓切一些,种柳、折柳常常有“留”的意味。不论是盼天涯人留下来,还是盼望心里头的情感留下来,都是对“留”的一个表达。 柳树很好地寄托了他们的精神思想。 其实,说着是乡土气息浓郁。说到底,归根应该在于“修仙人士”不多,使得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得以有更多的时间去酝酿发展,不至于全身心投入到那虚无缥缈的大道中去。 不过,这也不失一个好处。能让这座天下的文化传统不那么同质化,单调化。能够催生出多种多样的风土人情来,不至于全部都是修仙辈人的追求长生大道,也还有着人更在乎儿女情长,小家气节。 越是往着北边走,柳树便见得越少了。叶抚和秦三月驻足于某地的时间,也就更短了。因为,没什么特别值得去看的东西。 最终,他们进了大周王朝,在大周王朝最西边的鲸肚城搭上了前往中州的渡船。 说着是渡船,其实是一条鲸。鲸种是洹鲸,算是天下可驯化的巨兽里,体型能跻身前十的鲸种。 传言里说,鲸肚城以前其实就处在一条十分庞大的鲸的肚子当中,名字也是这么来的,是中州那边的人修筑的,据说是为了避难,才选择在驻扎在鲸肚子里,进入深海之中。不过许久过去了,这条鲸在现在鲸肚城地位置搁浅后,慢慢死去了。但鲸肚城保留了下来,被大周王朝收容后,渐渐打造成现在这副模样的。 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已经没有官方文献的考证了,大家听着也就是图个乐。 叶抚和秦三月乘坐的这条洹鲸呢,依旧是朝天商行的产业。朝天商行产业遍布全天下,能够在鲸肚城碰到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朝天商行虽说收费高,但一分钱一分货,服务和体验也是相当高的。关键是,有安全保障。只要不是像上次碰到云兽之王那样的情形,基本都能很快处理。当然了,真的碰到云兽之王那样的,也处理不了。 登“船”的时候特别有趣。就是洹鲸遥遥地从鲸海游过来,在码头大大地张开嘴巴,然后乘客从嘴巴走进去。因为是人为驯化和特别培养的,并没有那种深海巨兽的腥臭气味儿,反而地空气还格外清醒。原因嘛,便是洹鲸在经过人为驯化后,衍生出了十分强大的净化能力。在满足它自身呼吸的同时,还能为乘客提供品质格外高的空气。 除了登船时的场景,在第一次坐洹鲸的人看来有些悚然以外,其他的与渡船并无多大区别。 从鲸口进去后,并不是沿着食道往肚子里走,而是走特殊的骨道,在背脊四周的空处居住。这个地方原本是洹鲸用来囤积食物的地方,但是人工驯化后,自然不需要再囤积食物,便被神通催生成现在的样子。巨大繁多的“桥骨”支撑着这里。 空间很大,估摸着看去,秦三月觉得都有前不久碰到的那个纸城一样大了。 当然了,空间大,自然地人也就多,就这样一尊环境,搭载了足足三万的乘客。若是不知道是在洹鲸的体内的话,还会觉得其实就是在一个普通的小城里。毕竟,一个小城该有的,这里差不多都该有。因为特殊的光影阵法的缘故,甚至有白天和黑夜,和外面都是同步的。还能直接看到深海里面的东西,虽然那时阵法影响的缘故,但也的的确确是外面真实的场景。 当然,既然选择了洹鲸而不是渡船,得到了部分自然也是要失去一部分的。洹鲸不能像渡船一样亲密地接触大海,但更加安全,洹鲸以体型基本上位于深海的顶尖层次,是没有天敌的。也不惧深海的各种乱流和风暴。渡船在深海里失事的实例有不少,但洹鲸自成型以来,还没有出现过失事的情况。 比起亲密接触大海,哪有安全来得实在。 叶抚呢,选择洹鲸不在于安不安全,更多的还是想要有着一次别样的体验。 乘坐洹鲸,可比乘坐普通的渡船,更让他有记载在纸本上的冲动。只是他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了。 叶抚依旧奢侈地选择了比较清静的宅院居,价格是贵一点,但现在花钱嘛,就是买个享受。 从东土到中州很远很远,比从叠云国到神秀湖远很多很多。 即便洹鲸的速度是上次乘坐的飞艇的十数倍。从东土到中州,也是要足足四个月时间的。虽然听着长,但这个可比渡船好多了,渡船要三年才能到。 一想到这个时间,叶抚就不由得想到敖听心。原本,以敖听心的那个速度,从南海到神秀湖,是要个几年时间的,得亏她运气好,赶上了深海漩涡,才能那么快被叶抚钓起来。要是没有那个漩涡,大概她现在还在深海里拼命地游着。 这是一趟四个月的旅途,秦三月是十分期待的。然而就在这旅途的第一天里,她就倒了。 因为,她晕“船”。 顶点 第三百五十六章 抱抱我 秦三月跌跌撞撞地从房间里出去,只觉头晕目眩,眼前黑一下亮一下。肚子像是被人狠狠拽住了一样,时不时往上推,又时不时往下扯。那股什么东西卡在肚子里,欲上又下的感觉实在叫她难受极了。脑袋更是像是有着一万个人,拿着小木槌,在四面八方不住地敲打。 她一路出去,搀扶着凳子、桌子、屏风…… 在门口,她跌跌地坐下来,双手抓着门槛,看着院子里的老师,想要说话,又怕一张嘴就止不住呕吐起来。就那边紧紧缩住喉咙,只敢小幅度地呼吸。不敢说话,不敢有大幅度的动作,她只好绝望地看着老师,眼里满是“快救救我,我要死了”。 叶抚看着秦三月的凄惨模样,想笑又不敢笑,生怕自己一笑,她急得仰头倒过去。 “既然晕船就好好在床上躺着啊。”叶抚走上去,蹲在她面前说。 秦三月努力吞咽一下,只觉嘴里一股苦味儿,都快要感受不到嘴唇地存在了。“躺在床上,我感觉天地都在旋转,只有我一个人在中间被拉扯。快要死掉的感觉。”秦三月憋着气说。“帮帮我……” “走之前不是说过吗,一路上碰到什么难题,你都尽量自己解决。只是晕船,应该没问题吧。” 秦三月咬了咬发白的嘴唇,问:“老师你晕过船吗?” “……没有。” “你好意思说。你来感受一下嘛。” 叶抚讪讪一笑,“算了吧。” “我觉得——”她说着,忽然面色一青,然后立马捂住嘴,站起来飞快地跑到后面的排污口,干呕起来。 事实上,在刚上来不久的时候,她就把肚子里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了。 “三月,你——” “别看过来啊!”慌乱之中,秦三月大声叫喊道。 叶抚无奈转过头去。不由得想,三月跟着自己学习那么久,见识、御灵的本事、气息感知能力都增长了不少,唯独一副身体还是凡人的身体。如果是经受过灵气的锤炼,再如何也不至于晕船了。但唯独这一点,暂且还是她的缺陷。现在的她只能修炼御灵,而这对她的体质并没有什么改善。 幼年时期的她还是极度缺乏营养的,体质较一般人还差一些,晕船晕成这样,也是正常的。 叶抚倒是想帮她,但是奈何出发之前,两人就约定了,不到危急关头,不要帮她。没办法的,约定好了,可不能去违约。虽说,秦三月认为现在就是自己的危急时刻。 在排污口痛苦地蹲了一刻钟,秦三月才飘乎乎地站起来,漱了个口,又挨着门槛顿了一下。 “老师,我真的感觉我要死了。”秦三月脸贴着门,神色灰白,目光绝望。 叶抚不知该笑还是该伤心,就一本正经地说:“睡一觉应该就好了。” “睡……不……着啊!”秦三月像是换了个人一样,手指不断挠门,“睡在床上,我感觉床都要杀了我。” “那么夸张吗……” “老师,我们退票吧,不坐船了,坐飞艇,飞艇我不晕。”秦三月像是抓住了一线生机。 “这……我们已经出发半天了。” 秦三月支撑着膝盖,别扭地站起来,“那我去让这头笨鲸游慢点。只是头鲸的话,我应该可以驱使。” 叶抚一点都不怀疑,要是她真上头的话,绝对可以影响这头鲸。 “别去给别人添麻烦。”叶抚说。 秦三月按着胸口,“那我该怎么办啊。我肚子都空了,再吐要把胃吐出来啦!” 叶抚眨眨眼,试探着说:“要不,吃点东西?”说着,他将院子亭台里的甜点推过来。 秦三月只是看了一眼,肚子立马一股搅动感,她连忙捂住嘴,别过头,喑哑地喊:“别给我看!看着就反胃。” 叶抚悻悻然将东西搁回去,然后问:“洗把脸吧。” “皮都快洗掉了。” “泡个澡?” “我怕吐在浴桶里。” “那我没办法了。” 秦三月痛苦地蹲下来,似乎将垂心放低,就能缓解。她小声呼喊,“老师……” “嗯,我在。” “要不然……你抱着我吧,抱着我,应该会好点。”秦三月脸白得一片,见不着丝毫血色。 “你又不是小孩子。” “我才十五岁啊。没成年呢,也是小孩子。” “……” 不知为何,叶抚感觉秦三月这晕船晕得像是喝醉了一样。 再看去,见着秦三月眼神都变得昏暗了,失去了光彩,倒真像是对一切失去兴趣后的绝望眼神。 “老师,抱抱我。”秦三月脑袋很晕很沉,一团浆糊似的,都快要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如果秦三月真的喝了酒,叶抚倒是能说“你喝醉了吧”。但她只是晕船。 秦三月茫然地看了一眼叶抚,然后恍惚了神思,张着嘴,就狠狠咬在门上。 叶抚当即就惊了,连忙上前去,将她拉开,“你在干什么!” 秦三月瞧着叶抚过来了,就张开怀抱,又说:“抱抱我。” 叶抚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嘀咕道,“不会发烧了吧。” 却不想,秦三月立马抓住他的手,就狠狠地咬了一口。 “别乱咬东西啊!” “抱抱我,快。”秦三月似失神一般,又说。 叶抚无奈叹了口气,“好吧。”说着,他也张开双手,便要将秦三月抱住。 秦三月也张开手抱过去。 正当此时,院门忽然被敲响了! 叶抚顺势站起来,“请进。” 然后,秦三月就落空了,头又是晕沉沉的,一个不稳,脑袋狠狠地撞在门槛上。 叶抚连忙将她扶起来。 秦三月闭着眼,一手按着额头,一手拍着脸蛋,“晕乎乎的,都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些什么事啊。” “还好吗?” “嗯,还好。就是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叶抚看了她一眼,然后将她放开,“你在这儿,我去外面看看。” 说着,他就离开内院,到了外院。 他前脚刚走,秦三月立马红了脸,不断地“呸呸呸”,“秦三月,瞧你在做些什么啊,简直是疯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捂住脸,让躁动的心情沉下去。她偏头看着门上的牙印,又想着自己咬老师的那一口,尴尬得想一头撞死。“秦三月,你真是个笨蛋,笨死了。” 片刻后,叶抚提着一个纸袋子进了内院。 秦三月立马安静下来。 “管事处送来晕船的药了。人家说,这艘船上,从来没有过晕船的情况,以至于药都压仓库了。你是第一个晕船的,了不起啊秦三月,轻而易举地就做到了大家都做不到的事。”叶抚笑道。 秦三月按着肚子,蹲下来,“晕船也怪我咯。” “不怪你,怪船。”叶抚笑着说。 “别调侃我了。”秦三月一脸痛苦,“要是你也晕船,你就知道什么叫痛苦了。” “行吧。我去给你熬药。” “加点甘草。” 叶抚提着药包,越过秦三月,往里屋走去,走了不远后,他又回过头,“对了,”他笑问:“还要抱抱吗?” 秦三月愣了一下,然后稍稍别过头,黑着脸,“什么抱抱啊,都不知道老师你在说些什么。”一边说着,一边走进自己的房间。 叶抚笑了笑,没说话,进了后院。 房间里,秦三月一脑袋埋进被子里,一边发晕,一边发晕。 …… 下午。 秦三月一口将褐得发黑的药汤喝掉,然后喝一口糖水,长出一口气。 “我以为只有胡兰那样的小家伙才怕苦,没想到你也怕苦啊。”叶抚笑着说。 秦三月恢复如初,轻声道:“谢谢老师,还专门熬糖水。” “顺手而已。”叶抚说,“喝了药,再去睡一会儿。晚上再去吃点东西。”他又问,“你想吃什么?” 秦三月笑道:“老师没必要那么照顾我。我也不是弱不禁风。” 叶抚点点头,“这副汤药没什么问题,喝上两三天,之后应该就不会再晕了。” “晚上我想出去逛逛。” “你的功课还没完成。” “……我都这样了,迟几天应该不过分吧。” 叶抚笑了笑,“以前给你布置功课,都是当天完成。不过也没关系,养好身体才是。” “嗯。” “你先睡着。水和点心都放在桌子上,醒来后,渴了饿了就先吃点。” “好。” 叶抚点点头,将药碗收捡起来,便出去便了。 秦三月侧躺在床上,手指卷弄着窗帘,望着窗外面,不由得去想,三个月过去了,不知道胡兰到哪儿去了。 唉。她叹一口气,翻过身,闭上眼,缓缓睡去。 不再提起,也不再想起上午的事。暂且翻过一页。 …… 晚上,秦三月醒过来,穿戴好后,出了房间。朝院子里看去。 院子里四周都放着夜光石,虽说不如白天那样,但也还是很明亮的,将每个角落都照得见。叶抚坐在亭台里,一如既往地在写东西。 秦三月看着,不禁去想,老师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喜欢写些东西,也不知道在写什么,以后,要不要去问一下呢? “老师。”她轻声呼喊。 叶抚在亭台里抬起头望过来,问:“现在感觉怎么样?” “药很好,已经没事了。”她一边系着头发,一边说:“我想出去吃点东西。” “嗯,去吧。” “老师和我一起吧。” 叶抚放下笔想了想,“也行。总不能一直坐着。” “稍等一下,我马上就好。”秦三月转身进了屋子,在镜子面前稍稍做了一番休整后再出来。 看着干净的院子,秦三月说:“见了好几个月的雪,现在没见着雪,反倒有些不习惯。” 从门前经过时,她悄悄在门上留了一只小的木虫,用去修补那个牙印。看上去,总是有些难为情。 “说来也挺奇怪的,东土居然下了那么久的雪。只是北国的话,下到二月中旬还能理解,但为什么南方也会下那么久呢?而且,看样子似乎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停。”秦三月走到亭台前。 叶抚起身出来,望着外面走,秦三月跟在旁边,“东南海的寒流在不断地往北方回溯,看方位是从南到北,但实际上是从另一个方向,绕到北海,再从北海到北国,然后弥漫整个东土。” “这样要持续多久呢?” “今年十月底吧。” “这么久啊?那得是场大雪灾了,不知道又要闹出多少饥荒。”秦三月个人对饥荒还是挺敏感的,毕竟经历过。 “是啊,大面积的饥荒。” “会蔓延到其他地域吗?” 叶抚摇头,“不会。不过其他地域有其他的灾难。” 秦三月神情严肃,“这样一听,感觉天下形式很严峻哦。” 叶抚笑道:“会有人想办法解决的。修仙人说着是自私,但真的到别人的灾难会蔓延到自己身上后,还是会想办法的。” “这个时候,就是看各路神祗能不能庇佑疆土黎民了。” “神祗……”叶抚说,“也是,什么山神啊河神啊,也该出来管管事了,不然白吃了别人的香火。” “老师觉得东土会有怎样的变化呢?” “东土有一条洛河,撑得过这一年。其他地方可能会难一点。” “其他地方还难一点啊。我一直以为东土是最弱的,不算北国的话。” 叶抚说,“这跟强弱无关,主要是看条件。” “条件?” “是啊,陇北雪山,洛河,养龙山脉,南利水湾这四个就是东土的条件。” “我算是明白‘办事在人,成事在天’这句话了。说到底,小事不断,纷纷闹闹的,是人闹出来的,得人去解决,但是大事嘛,还是得天地自己来。” “虽然有歧义,但差不多是这个理解。” 秦三月点头,“生灵万物,人也好,灵物也好,都是天地这个圈子里的存在。这一大代里,人跑到最前面去了,但是下一代,就不知道会是那样存在跑到前面去。” “你哪来的这么多大感想?”叶抚瞧着她,笑问。 秦三月轻声笑道,“躺在床上思考人生,想出来的。” “空想家,说的就是你。” “我更多的还是实打实地吧。” “大概?” “你是老师诶,还能说‘大概’吗?” 不断地在街道里穿行而过,师徒俩说这说那。 到了某一处,停下来,叶抚转头问:“三月,上次回黑石城,你有去找过钟随花吗?” “随花娘吗?去找过,但是她已经搬走了。问了周围的人,一圈下来,没人知道她去哪儿了。” “哦哦。”叶抚点点头。 “老师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叶抚笑道,“只是瞧见个跟她长得挺像的人,一时想起来,便问问。” “在哪儿?”秦三月四处张望。 叶抚说:“人那么多,转眼就走不见了。也只是长得像,并不是她。” 秦三月悻悻然,“好吧。许久没见过随花娘了,还是很想她的。” 叶抚叹道,“也只有才这么重感情了。” “又不是什么坏事。” “也是。” 他们又走了几步,叶抚问:“还没问你。你想吃点什么?” “酸辣粉儿吧?” “语气为什么疑问。” “老师自己做的,兴许别家没有嘛。不太确定。” “找找吧。” 秦三月瞧着叶抚,嘟囔了一声。其实还是想吃老师做的,不过,也没关系,有老师在就好。 走着走着,倒还真的给他们找到了。 因为洹鲸之船一般出行就是好几个月,时间还是比较长。所以船上的东西并不是都由官方提供,也是分为租赁商户和散户的。租赁商户都有自己的门面,卖的东西大都也是与修炼相关的,法宝、丹药、符篆等等,也不排除情报楼、赌场、青楼等特殊性质的存在。 而散户,则是没有店面。朝天商行便专门在某些特定区,为他们划分摊位,类似于菜市场这种。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有,吃食、百货、布艺、淘金铺等等。除了常驻费用以外,他们不需要额外支付高昂的店面费,又因为船上乘客基本都是修炼者,拿得出钱,灵石等等也很常见,所有也就赚的多。散户们或许不如租赁商户那样财大气粗,但也要比在陆上舒服。 只不过,船上散户的资格没那么好拿就是了。 晚上,走进散户区,看去,倒也像是在逛夜市一样。 酸辣粉儿铺子,也就是在这样的夜市里找着一家的。 叶抚和秦三月便欣然入座了。 在这样的时间里,跟这样的人,吃一碗这样的酸辣粉儿,对于秦三月来说,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希望着,这样幸福的事以后能一直有。 第三百五十七章 雪见兰 “不够辣。” 放下碗筷后,秦三月点评道。 叶抚没有吃,就坐在旁边等她。“东土人不善吃辣,船上大多数散户是来自东土的,这很正常。” “李老板的火锅就很有味道,而且也很招人喜欢啊。” “不善吃辣,是因为辣得不够味儿。若李四的火锅就有个辣味儿,你看看会不会有人去吃。” “什么意思?” 叶抚笑道,俏声说:“你觉得不够辣不是因为辣椒放得少,而是因为味道一般。” 秦三月眼睛张大,“原来如此,我就说怎么不够酣畅。”她笑着,“果然还是要老师你亲手做的才好。” 叶抚站起来,结过账,向外走去,“我知道我做饭好吃,所以啊,我也要撑个排场,总不能随随便便就下厨吧。” 秦三月跟在他身后,“有好的东西怎么能不跟人分享呢?” “分享这种行为,可不太适合乱糟糟的修仙世界啊。” “但我们是师徒的嘛,干嘛要有隔阂,干嘛要提防呢?”秦三月反驳道。 叶抚嘀咕,“我还得提防你一点。” “什么?” “我说啊,我还得提防你一点。” “为什么!”秦三月很不理解。 叶抚笑道,“省得哪天,你又咬我一口。” 秦三月别过头。“不知道老师在说些什么,我可不记得我咬过你。没有证据就不要胡乱说。” 叶抚看着右手,上面的压印的确是消了。他吁气,“唉,也没说没证据吧。” “什么!”秦三月惊道。 “你不是学阵法的吗?又对气息那么了解,难道不知道有种神通叫‘回溯’吗?” 秦三月勉强笑道,“不至于专门去回溯吧。”她捏着指头,显得别扭。倒是真的怕叶抚把先前发生的事回溯出来。 “我可没那么闲。”叶抚迈步向前。 秦三月长呼一口气,又在心里头骂了自己一句笨蛋后,追上去。 “老师,不要提防我啊!我一直都有好好表现的!”她在后面喊道。 叶抚大步流星,潦潦草草地应着。 秦三月快步追上去后,略微埋怨道:“我才吃过东西,不要那么快好不好。肚子痛。” 叶抚笑道:“也是,免得你待会儿又晕得吐出来。” “我以后绝对不会再晕船了!” “希望如此。省得我照顾你。” “这……不是,不晕船还有其他可能,老师你会照顾我嘛。” “照顾人很麻烦的,你还是不要给我添麻烦了。” “真是偏见啊。要是是听心或者雪衣,老师你就不会这样了。” “你又不是她们。” 秦三月泄掉一口气,往旁边望了望,瞧着巷道后的另一条街亮着好看的灯火后,眼睛闪烁着。“老师,我们去旁边的集市逛逛吧。饭后散步有助消化。” “你自己一个人就可以了啊。我还想回去坐着。” “陪陪学生逛街,都有那么难吗?”秦三月奋力反驳,“岂不是以后我碰到什么难题了,问你,你说‘你一个人就可以了啊’。” “分情况的嘛,一般来说,你们都独立完成的,我都考虑得到,完成不了的,我也不会交给你们去做。” 秦三月仰着头,声音大了一些,“学生现在希望老师跟着一起散散步,也是可以一个人完成的吗?” “这句话有歧义。再说了,你本来就晕船,还是不要到处走。” “你就满足一下学生的小愿望吧。老师你之前都跟我说了,要我学会照顾好自己。难不成现在,老师你连这件小事都不能满足我吗?”秦三月语气怪怪的,“你是言而无信啊。” 叶抚连忙伸手示意她不要说,让她再说下去,指不定又给自己冠上什么奇怪的名头来。 “你本来就晕船,这是为了照顾你你不听。要是待会儿再晕了,可不要跟喝醉了一样,稀里糊涂地求我抱啊。”叶抚妥协道。 秦三月别过头,“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叶抚松掉一口气,“走吧。” “慢一点啊,逛街不是走完路。” “行行,你走前面。” “走一起不好吗,非得一前一后。”秦三月奇怪地看了一眼叶抚,“老师你真奇怪。” 叶抚无力反驳,“依你依你。” 秦三月满意地笑了笑。两人从巷道,往另外一条街的集市走去。 先前所在的集市以家居百货餐食为主,而这个集市嘛,就是以游乐、欣赏以及淘玩为主。在这条街上走着的人大多很闲,酒足饭饱、劳碌辛苦后来逛逛玩玩,休闲缓解疲劳。 洹鲸之船上的生态是历经上千年的打磨建成的,在这里,更多的时候让人觉得不是在赶路,而是在这里住上一阵子。毕竟,想要什么,这里都有,俨然就是一座小城。 当然了,也得亏洹鲸够大,不然也容不下这一个完整的生态。 先前去神秀湖坐飞艇的时候,还能让人觉着是在赶路。但在这儿,若不真的去刻意想起,很难会觉得是在赶路。秦三月这种晕船的除外,毕竟太少了,千多年来也只有她一例。听送药的人说,为了给她找到这副药,把仓库都掀了底,也实在是难为了。 一路走着,见着好看的大多是布艺摊上那五颜六色,质感各异的布匹,以及一些用以展示的锦衣华服。修仙的人不喜好穿太过杂冗厚重的衣服,一般也就只有出行盛大典礼,诸如开山式、仙人喜事这些。当然了,喜好在仪容上下功夫的人也不少,这一点上可没有男女偏见,都一样的,女的比男的潇洒,男的比女的漂亮实在是不少。 除了布艺,还能见着一些奇异植株,以各类奇葩居多。能够摆出来卖的花,大都很好看,或者有非常显著的特征。瞧着这些花,叶抚便会想要不要找一些比较稀罕的花,下次带回去送给白薇,她反正很喜欢花。 秦三月是心细如丝的人,叶抚只是在一个植株摊位前稍稍驻足,便被她瞧见了。她问:“老师是看上哪株花了吗?” 摊位老板听着,便乐呵呵地问:“两位要看看花吗?我这儿的花没有一株是相同的。每一株花都有属于它的故事,要是感兴趣,我可以讲给你们听。” 叶抚摇头,“算了。” 秦三月看了叶抚一眼,然后冲着老板笑道,“那,我买一株吧。” 叶抚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不过也没多说什么。 “姑娘看中哪株了?” 秦三月指了指位于角落里的一株花。四支叶子,呈蓝绿色,其间有银色丝状条纹,无序地分布在四周,迎着光便有微微的闪烁感。花茎修长,弯曲倾斜着,上面撑着一朵粉白色的花,花未全放,瞧着有一种“羞涩之意”。 “这朵,是什么花?” 老板笑呵呵地说:“这朵花,花种叫雪见兰。” “雪见兰。” “嗯,大都长于北原冰川之地。这朵嘛,是我在神秀湖发现的。” “神秀湖?”秦三月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叶抚,只见着叶抚神色未有波动。 “两位没听过吗?” “听过一些。”秦三月说。 老板说,“我呢是个正统的寻花人,本来是比较小众的一类人。但许久以来,渐渐被歪曲意思了,导致现在正统的寻花人越来越少了。”他进入正题,“我前段时间从北国陇北雪山下来,正好赶上了神秀湖大潮,躲了几天后,到了神秀湖。但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这株雪见兰,就是我穿行废墟的时候偶然发现的。” “可能你们不知道那个场景,我这么描述一下吧……”老板似乎很喜欢给人讲故事。 秦三月面带微笑,她自是知道神秀湖发生过什么,但也还是没有去打断老板。他看上去很开心。 老板一番将废墟的凄凉场景描述过后,说:“这株花真的是废墟里唯一的生机了。当时见着后,心里感触很深,便挖了出来。” 秦三月笑道:“真是一株顽强的花啊。” “是啊,本来雪见兰也就有顽强的象征,但在那废墟里,却意外地赋予了生机的气息,让一切看上去不那么死气沉沉。” 秦三月望起头,问:“老师,我想把它买下来,可以吗?” 叶抚看着这株雪见兰,有些出神。 “老师?”秦三月扯了扯叶抚的袖子。 叶抚回过神来,笑道:“可以。” “老板,多少钱?”秦三月略微疑惑后,便转头问。 “一个铜钱。” “这么便宜!” 老板笑道,“现在许多人都挺浮躁的,没几个人愿意听完一株花的故事,像姑娘你这样的人,真的很少见了。我们寻花人毕生所追求的,就是把美丽的花送到美丽的人手上。只是,比起美丽的花,美丽的人数量可不多了。一个铜钱,也算是送给你了。” 秦三月问:“要是我不听故事,要卖多少?” “十块极品灵石。” “这么贵!” 十块极品灵石跟一个铜钱,真的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寻花人的意义就在这儿了。”老板笑呵呵地说:“只不过,再过个几百年,应该就没有了。” 笑里,夹杂着说不出的伤感。 秦三月无法去说些什么绵切的话,说了声“希望老板能够碰到更多一个铜板买花的人”,便给了钱,然后接过花。 同老板道别后,秦三月捧着花盆,嘀咕着说:“光这个盆就得一贯钱了吧。”她抬起头问:“老师啊,我想给这朵花取个名字,你觉得什么好?” “给花取名字,这么女孩子的事,就不要问我了吧。” “切,女红做得那么好,还说什么女孩子的事。奇怪得很。” 叶抚哑口无言。 “雪见兰啊……也有个‘兰’字。”秦三月眼睛一亮,兴冲冲地问:“‘想见胡兰’,这个名字怎么样?!” “这怎么听都不像是个名字吧。” “怎么样嘛。” “随你喜欢。” “想见胡兰……想见胡兰……好耶!” 叶抚体会不到秦三月给三个字的雪见兰,取了个四个字的名字,是一种怎么的心情。只是,他见着这朵花,听着这个名字,没来由得就会想见胡兰。 也很应景,也很有意思。 “既然买了花,以后就要好好照顾。” “肯定的!我你还不放心吗?” “不要让它枯萎了。” “嗯,好!想见胡兰的心是不会枯萎的!” 叶抚呼出一口气,想,大概这也是一种缘分吧。他认得这株雪见兰,是在百家城的废墟上看到的。不去刻意地想一想,也还真是想不到会在这个地方再见到。 “寻花人……”他不由得念叨一遍。 秦三月听着了,便问:“真的有寻花人这种人吗?” 叶抚点头,“寻花人是农家的一类人。从诞生起,便是比较少见的一类人,只不过那个时候他们还能守得自己的一片赤诚,到现在啊,越来越少的人沉得下心来,踏足天下去寻花了。自从寻花人唯一的圣人圣陨后,到现在,便愈发凋敝了,空有着传承,传不下去。” “圣人?” “嗯。叠云国有个花城,你听过吗?” “听过,跟白薇姐姐聊天的时候,她告诉我的。她之前还在花城待过一段时间。” “那地方就是那位圣人陨落之地。” 秦三月愣了一下,“我一直以为是为了吸引游客的传言,没想到是真的啊。” 叶抚笑道,“再残酷的世界,也还是有美丽的地方。勇于面对现实的同时,也不要忘记对美的幻想。” “美丽……” “希望与美,是人类恒久的信念。” “要是哪天没有了的话……” “那样地滑,就会被下一个拥有信念的种族代替。” “感觉这也是门学问啊。” “的确是门学问,只不过现在很少人去研究。” 秦三月想了想说,“要是我以后有时间,真想去研究研究。” “当然可以。” 秦三月忽然双眼闪亮起来,“老师,我忽然想写本书!” “写什么?” “就写这座天下尚存的像寻花人这样的存在。” “那得要你走遍天下,听遍天下故事才行。” “会有机会的!”秦三月仰起头,眼里满是希冀与热情,“老师你不是说以后想要走遍天下吗?我跟你一起啊!” 叶抚笑了笑,没有给她一个答复。 不过,她沉浸在对美好的幻想当中,没有去在意。捧着雪见兰,她看上去愈发朝气蓬勃。 瞧着,也能去发现。即便是秦三月,也在悄无声息地变化着。 叶抚不禁去想,等下次,三个学生再聚首的时候,各自会是怎样的。 “老师!我看见了!” 正出神,忽然听见秦三月在前面呼喊。 “什么?”叶抚问。 秦三月转身走过来,低声说:“我也看见你说的那个跟随花娘很像的人了。”她指着某一处。 叶抚望过去,只见一个同钟随花十分神似的男人正蹲在一个摊位前。看位置,他便是摊位的主人。摊子上,摆着各种各样的兵器。 秦三月趁着叶抚打量的时候,悄悄靠过来,挨着他说:“我感觉,那个人肯定跟随花娘有关系!” 叶抚说:“闲着也是闲着,去看看吧。”说完,他迈步走去。 秦三月傻傻地笑着,回过神来,才发现老师已经过去了。她连忙将花收起来,拍拍脸然后跑过去。 顶点 第三百五十九章 炼器师 越是靠近,秦三月便越是能够分明地感受到那个摆摊的男人的气息,同随花娘是那么的相像。感受到那来源于血脉之中的根一般的气息后,她几乎确定,那个人绝对是随花娘的亲人。 不仅仅是相貌相像,连血脉气息都那般相似。这样若是说没有关系,那实在是太过荒谬了。只不过,这个男人不修边幅,胡茬子很凌乱,头发也是乱糟糟的,蓬松的披散着,肤色偏向小麦色,看上去是做体力活的。 秦三月跟在叶抚身后,神情变得认真起来,开始在脑海中思索。 他们来到铺子面前。 摆摊的男人只是抬起头,看着他们,并没有说话。这同其他摆摊的人不太一样。也有注意到,在这其间,他似乎只是闷闷地坐在这儿。 “老板,这个怎么卖?”叶抚指着摊位上的一块勾玉状的小型器具问。 男人伸出右手。这时才能瞧见,他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小拇指处有明显的疤痕,可能是利器斩断的。他伸出三根手指,并没有说话。 秦三月不着痕迹地抬头看了一眼叶抚。眼里里是些许疑惑。 不用猜,叶抚也知道她在问,“这个人是不是哑巴?” 叶抚能看得出这个勾玉状的棋局并非凡器,摊子上的武器也都不是凡器,卖的话也很可能不是用金银也衡量的。看着男人,叶抚笑问:“三块灵石?” 男人手指往上顶了顶。 “三块上品灵石?” 男人点头。 叶抚笑道:“那你卖的有些便宜了。” 男人凝目看着叶抚。 叶抚将勾玉状的棋局拿起来,说:“‘??罗’,很少见的一种兵器。彩玉石、玄桃核、轩漆三种主要材料熔铸而成,还是罕见的‘精气沉降,浊气上腾’铸造方法,本身品质扎实而轻巧,十分符合??罗的用法,可以自行吸收灵气储存和自我修复。普通的炼器师可是折腾不出这东西的,怎么也得五两神魂以上的炼器师才能做到吧。” 他笑问:“三块上品灵石可是连这样的炼器师的面都见不着的。” 男人神色稍稍黯然,然后摇摇头没有什么表示。意思便是,就卖三块上品灵石。 叶抚又问:“这些器具应该都是你炼的吧?” 男人没有反应。意思也很显然。 “为什么卖这么便宜?” 男人吸了口气,从身后拿出一大叠扎好的纸来,然后他以左手执笔写了起来。写完后,展示给叶抚看:“要买就买,不买就算了。” 字写得很好。大部分的炼器师字写得都很好,因为他们在炼器的时候往往要往器具上面铭刻一些文字。 叶抚说:“看老板你写字的习惯,应该是中州大南郡那边的人吧。” 男人凝眉,有些警惕地看着叶抚。他又写,“要买就买,不买就算了。” 态度很明显,他不想跟叶抚多说同买卖不相关的话。 叶抚将勾玉放回去,略微叹息,“可惜啊,有形无神,不然的话,这会是非常厉害的一样灵器。摊位上的都是,有形有力却无神。” 这样的话说出来,使得男人更是警惕了。他不明白这个忽然出现的人到底怀有什么企图,只是看了看那??罗,居然就直接分解出了材料与锻造方式,甚至能够透过表面,直入本质,发现其本身并未神意的情况。能够这般,只能说明,这个人肯定也是相当厉害的炼器师,甚至是八九品的炼器大师! 如果仅仅是这样,男人也不会多想什么,但关键是他在问自己的底细吗? 这让男人感到不安。他不由得将目光投向叶抚身后的秦三月,见后者轻轻对自己微笑,不由得愣神。愣神过后,他猛然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她的眼神,怎么带着一种怜爱的感觉?明明只是个少女,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他不由得眨眼重新看去,然而再看去时,后者已恢复平常。 很奇怪,这两个人都很奇怪!他们来自己摊位前的目的绝对不是买东西,肯定有其他目的! 男人心里有些烦躁,一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便更是烦躁。他径直站了起来,然后粗鲁地将叶抚手中的??罗夺回来,然后一股脑地将所有的器具收进中指的储物指环中。然后,他冲叶抚两人点点头,便转身离去。 他的表现很明显,东西我不卖,你们好自为之。 “老板,这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吧。”叶抚说。 男人没有回头,继续向前。 叶抚无奈地看了一眼秦三月。 秦三月说:“老师你方式不对啊。” “要不你来?”叶抚笑道。 “哼哼,我来就我来。”言罢,她润了润喉咙,拔高嗓门儿,喊道:“钟随花!” 三个字出去的瞬间,前面的男人僵住了,像是陡然被极寒的风雪冻住。 秦三月冲叶抚笑道:“目的要明确,开门见山就好。” 叶抚无奈笑了笑。 前面那男人僵硬地转过身,警惕且震惊地看着叶抚二人。 秦三月缓步上前。男人明显有些惊恐,瑟瑟地后腿。 秦三月便停住,然后笑问:“你应该认识钟随花吧?” 男人没有任何反应。 秦三月笑道:“你们长得很像,所以就试着喊了喊,看来,你果然认识她。随花娘没少照顾我,所以对她印象很是深刻,见着你也就一眼看出感觉来了。” 听着这话后,男人明显放松了一些,但是警惕的眼神依旧没有消去。 “这里人多,要不然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秦三月问。 男人两只手紧紧捏着,神情有些犯难。 秦三月知道他应该是担心自己二人图谋不轨,便又说:“你要是不放心的话,可以由你找地方。事先声明,我们跟随花娘关系很好,暂且也还不知道你同她的关系。” 男人在原地纠结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感觉上,他很疲惫。 他摆摆手,然后转身朝某个方向走了起来。 意思也很明白,就是跟着他去。 两人循步跟上。秦三月转头望着叶抚,笑着说:“看吧。” 叶抚呼出口气,说:“你可以借着御灵的特殊能力,明晰他是否抱有敌意。但平常人是没有那样的本事的。两个都认识第三者的人见面,尚且不明白对方与第三者的关系,也不明白对方对自己抱有何种看法,更加不知道对方跟第三者之间是否产生了有关键性影响的关系,这个时候,随意透露对于对方来说的未知真实信息,是件很危险的事。” 秦三月听得稀里糊涂的,不过大概能够理解叶抚的意思,就是说虽然你其实是占了便宜的优势方,才能轻易占据主导位,但更多时候,处于另一面的那个男人才是平常人。而他所做也是平常人的反应,便是什么都不说。 “干嘛要有那么多猜忌?”秦三月不太理解,“虽说人心隔肚皮,但未知真实情况便随意猜忌,也是不好的吧。” “就像跟人下棋一样,一步棋多个走法,两方便要博弈,猜测对方会猜到哪种情况,以及猜测到自己会猜测到哪种情况。你以后啊,会碰到不少这样的情况的。”叶抚说,“说那么多,也没让改变什么,只是希望你明白,凡事多考虑一点。” “那样未免太累了。” “太平世间,你自然可以活得轻松点。但是不太平呢?” 秦三月沉默片刻后说:“我会多想想的。” “凡事多考虑,这句话适用于任何情况。尤其是在同人相处时。” 秦三月斜着看着一眼叶抚,“老师,总感觉你话里有话。” 叶抚笑了笑,“那你就好好想想,话里的话是什么吧。” “哦。” 走了一段路后,秦三月问:“老师,那个人是炼器师吗?” “嗯,还是个很有水平的炼器师。” 秦三月想了想说,“这么久来,炼丹师、符师、阵师都见过了,唯独炼器师还是第一次见。” “炼器师大多出自兵家。而东土向来都不是兵家驻留之地,少见是正常的。到了中州后,就会见到很多了。” “兵家啊,对了,兵家还有兵阵师。” 叶抚点头,“兵阵、炼器,是兵家的两大核心。” “我也是个阵师。虽然刚入门。神秀湖升华聚灵阵后,老师你也没有教过我更多阵法相关了。”秦三月唉声叹气,“御灵也是,感知气息,驯化精怪是有意思,但这么久,我也还没什么打架的本事,身体力量连平常人都赶不上。这让我总感觉,看似修炼的多,但没什么实际用处一样。” 叶抚说:“等你这门功课结束后,就可以自由修炼了。那个时候,你就知道什么叫御灵师了。独一无二的哦。” “好吧,我努力。” 跨过集市大区,迎着街北上,同叶抚他们所住的地方方向相反。 越是往北边儿,住房种种也就越普通。不过这个普通是相对于南边的宅院来说的,单论而言,不论是造型还是装饰都是十分不错的了。毕竟是朝天商行,在这些细微处很上心。 然后,男人在一个房间前停了下来。他所居住的房间也是独立居的,虽说不如叶抚两人所居住的宅院,但也算是洹鲸之船中有档次的一类了。更普通的一些住处都是聚集式的,类似客栈。 男人用凭证打开门后,看了叶抚两人一眼,然后进了门。 叶抚和秦三月随后跟进去。 初入别人的房间,作为客人的叶抚和秦三月出于礼仪自然不先作反应。而男人又不会说话,只是闷头给他们泡茶,所以屋子里的气氛就显得很是沉寂。好在秦三月和叶抚都很擅长应对这种氛围,不至于尴尬。 客房里,添好茶后,男人便坐在叶抚两人对面。 叶抚和秦三月各自轻抿一口茶水。然后叶抚率先问:“你说话不方便吗?” 男人张嘴,看上去想说话,但发不出声音来。他点点头,准备在纸上写字。虽说这种情况,用神念沟通肯定更好,但显然,他对叶抚二人还是有提防的,不愿意随意传递神念。 秦三月轻轻扬手,一只只有她手指指节那般大小、通体蓝绿的小鸟飞了出来,发出清脆的啼叫。她笑着说:“用这个吧。这叫喉鸟,是一种精怪,可以帮你把想说的话说出来,还能根据你的喜好改变音色。” 男人很是惊讶。他听说过这种精怪,很清楚地知道,这种精怪虽然不是什么高级精怪,但十分罕见,用凤毛麟角去形容也不为过。因为其只有代语这个本事,对修炼种种没有任何帮助,加之十分难寻,所以便几乎没有人去寻这种精怪,实在是得不偿失的一种精怪。所以,绝大多数知道这种精怪的人都只在杂书上看到过。 这只喉鸟呢是离开明安城后,经过养龙山脉的时候发现的。当时是胡兰捅了千食蜂的蜂窝,被一大群千食蜂追着跑时,这只喉鸟跑出来给她们带路,躲过了被叮咬的危险。那之后,这只喉鸟就跟着秦三月了。在养龙山脉里面,她可没少发现比较稀奇的精怪,这喉鸟也只是其中一种。 秦三月轻轻点了点喉鸟的灰色鸟喙,说:“去吧,到你发挥本事的时候了。” 喉鸟欢快地鸣叫一声。 男人神情有些奇怪。他觉得,这精怪似乎很通人性,但按理来说,喉鸟应该没有什么灵智才是,是因为那位姑娘的缘故吗? 秦三月对男人说,“这小东西在我这儿待了许久,几乎没有发挥过它的本事,如今倒好,能够用到它的情况了。若是不嫌弃,就先用着吧。你放心,它是自由的,没有受到我的任何约束。你可以用神魂探查。” 男人神念扫视而过,发现如秦三月所说。这只喉鸟是纯天然的,没有受到任何人为因素的影响。也就是说,它是自愿跟着秦三月的。这很稀奇。 他没有去推脱,知道接下来要说的事很重要,写字实在是不便交流。他分了一缕神念在喉鸟身上,然后便开始调整音色。 从稚童到少年音,再到成年男人。他调了十几次,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秦三月见着这个情况,不由得虚眼笑了笑。她觉得这个男人还是蛮可爱的。 叶抚也笑了笑。当然,他的想法跟秦三月的少女想法不同。他在意的是这个男人追求完美的性格。 “谢谢。”喉鸟代替男人说话。思绪跟发声是几乎同步的。 秦三月笑道,“不客气。” 叶抚开口说,“我叫叶抚,她是我的学生。” “我叫秦三月。” 男人说:“我叫钟茂典。” “钟?” 钟茂典叹气,说:“是的。” “你认识钟随花吧。” “嗯,她是我的姐姐。” 秦三月愣了一下,“姐姐?” “是的。” 秦三月将钟随花的模样放在脑袋里,在把钟茂典放在一起对比。然后她不由得想,不要说没料到他是她的堂弟,说你是她爹我都信。毕竟两个人仅凭外貌看上去,差了不少。钟随花嘛,就是刚好三十的模样,但这钟茂典,说他五十多了,秦三月都觉得不奇怪。想着想着,她忽然反应过来,等等,难不成随花娘只是看着年轻,其实已经五六七十岁了? 看见了秦三月的错愕神情,钟茂典不傻,大致也猜到了她在想什么,便说:“我今年二十八。” 不说还好,他这一说,秦三月错愕了。她不知道这个人到底经历了什么,二十八岁的年纪,长着副四十八的脸。 叶抚在旁边拍了拍秦三月的肩膀,“别瞎想。” 秦三月抱歉地看了钟茂典一眼。 钟茂典笑了笑,笑得很是沧桑,“没关系,能理解。” “先生你们呢?你们跟姐姐是什么关系?” 叶抚说:“在同一个地方住过一段时间。她帮了我们不少忙。” “这样啊。在哪儿?” “黑石城。” 钟茂典神情变了变,“她居然去了黑石城那种地方。” “你知道黑石城?” “那是守林人的豢养地。”钟茂典见叶抚两人神情没什么变化,知道他们也清楚黑石城是一个怎样的地方了。 秦三月有些疑惑,“你既然都知道,那随花娘应该也知道吧。但我看她似乎并不知道黑石城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钟茂典神情复杂,“现在的她应该并不知道。因为她的人魂是残缺的,关于我以及钟家的一切,还有其他许多事,她都不知道。” 说着,他伸手,一个荧光团出现在他手上,“这是她另一部分人魂。” 叶抚问:“所以,你来东土是为了把这部分人魂还给她?” 钟茂典苦笑一声,点头。 “她应该早就离开黑石城了。” 钟茂典手抓着蓬乱的头发,显得很丧气,“我现在根本就不知道到哪儿去找她了,只好到处走。” 他抬起头问:“你们知道她在哪儿吗?” 叶抚摇头,“不知道。” 秦三月抬头看向叶抚,有些疑惑。她想,如果老师刻意去找的话,肯定是找得到的,但是为什么说不知道呢?她不由得将目光转向钟茂典。 钟茂典显得更加低沉。 秦三月瞧着,然后愣了一下。她分明地感觉到,沉淀在钟茂典心头的,是浓浓的悔恨,是弥补错误的渴求。 秦三月想,随花娘这个弟弟应该是犯了什么错,以至于现在他想找到她去弥补。 顶点 第三百五十九章 被叫醒的洹鲸 钟茂典深深地吸了口气,瞧了瞧下巴下扑腾着小翅膀的喉鸟。他意识一动,喉鸟便代他发声:“能和我说说姐姐在黑石城的故事吗?” 叶抚没有急着告诉他,而是问:“你找她多久了?” “五年了。” 叶抚笑道:“之前跟钟老板闲聊的时候,得知她已经在黑石城待了四年了。算上之前四处游走的时间,估计她离开中州有十年了。” 钟茂典点头,“十一年了。” “五年前,你才想到要找她吗?” 钟茂典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改而说:“是的。” 叶抚点点头,然后转头看向秦三月,“三月,你跟钟老板来往最多,由你来跟他讲讲吧。” “好的,老师。” 秦三月便讲述起来。在讲述的时候,她想过要不要同他说钟老板在黑石城曾被人谋害过这件事。关于钟随花被人杀死,却又活了过来,她起初的时候一直以为真的是钟随花命大,但后来才想明白了,其实应当是自家老师救了她。 因此,在同钟茂典讲述时,秦三月刻意回避了这件事,只说了些日常的事。 一番听下来后,钟茂典肩膀松垮了一些,闷声说:“原来姐姐生活得其实挺安逸的。” 叶抚问:“你以为她处在水深火热中吗?” 钟茂典低声说:“难以想象姐姐会变成那样。” 秦三月好奇问:“她以前是怎样的呢?” “她以前……”钟茂典眼神有些沉顿,“她以前沉默寡言,很少说话,而且,比较自卑。” “……” 秦三月的确难以想象一个沉默寡言、自卑的随花娘。这差别太大了。她不由得问:“是因为人魂缺失了,才变成那样的吗?” 钟茂典摇头,“我不知道。” “老师呢,你知道吗?”秦三月看向叶抚。 叶抚解释说:“人魂如果是同源的,那么不管缺失多少,本身的性格都不会变。当然了,人灵智高,会掩饰,会模仿,会学习,自然会改变。” “那自卑和热情,到底哪个才是随花娘真实的性格呢?” 在钟茂典看来,自卑才是自家姐姐的性格。 而秦三月觉得热情才是。 叶抚笑着说:“一个人的性格不会一成不变,不要纠结于哪个才是真正的她,发生在她身上的便是真正的她。” “也是啊,人都是会变的。”秦三月望了望叶抚,在心里头说,就像老师你一样。 叶抚问钟茂典,“你接下来是继续寻找,还是回中州呢?” 钟茂典想了许久,才说:“是我让姐姐变成现在这样的,我要一直找,找到她为止。” 秦三月心道,果然。她很想知道,随花娘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毕竟在她心里,随花娘是亲密的人。“随花娘,经历了什么?” 钟茂典沉默了一会儿,他在想要不要说。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我是个炼器师,在一次炼器中,姐姐在一旁辅助我。但是,因为我的失误,武器渡雷劫失败,导致姐姐引雷上身,使得神魂溃散了。神魂溃散后,她失去了许多记忆,后来,在一次意外中消失不见了。我也是因为她残缺的一部分人魂还没有消失,才确定她还活着。” 秦三月怎么听,都感觉那是一件很复杂的事,但被钟茂典说得这么简短。她也找不到什么话去问,因为钟茂典把起因经过和结果一口气全说了。 “所以,你才心生愧疚,要寻找她吗?”叶抚问。 钟茂典低着头没说话,愧疚着。 “意外这种事,哪能说得清楚。”秦三月出声安慰。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叶抚说:“有没有想过,或许现在的钟随花生活得很开心。或许你会带给她的,只有痛苦的回忆。” 钟茂典身体抖了抖。 “但,或许她想回到以前!” “是你,你想吗?” 钟茂典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无力地说:“先生你们也并不知道她的想法。” “所以,我一直说的是‘或许’。真正结果如何,要她自己选择,不是吗?” “但前提是,能找到她。” 叶抚笑道:“希望能如你所愿。” “谢谢。” 叶抚站起来,“三月,我们走吧。” 秦三月想说些什么,都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悄悄呼出口气,然后跟着站起来。她冲着钟茂典轻轻点头,“打扰了。” 钟茂典勉强一笑,“多谢你的喉鸟。” “有需要的话,我可以送给你。” 钟茂典摇摇头,“恕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 “没关系的。” “喉鸟天灵,跟着我,迟早会被污浊的。”钟茂典垂头丧气。 “其实你没必要那么自责,一切都还有希望的。” 钟茂典没有回应,站起来说:“我送送你们吧。” 他们出了门,在街上走了一段路。 叶抚说:“不用再送了,你回去吧。” 钟茂典点头,然后将喉鸟归还于秦三月。他站在原地,望着两人,直到他们消失在视野中,才幽然转身离去,“你们说姐姐都变成那样了,我这样污浊的人又如何好意思再接近。” …… 回到南区后,秦三月琢磨了半天,抬头说:“老师,总觉得哪里不对。” “哪里?” “感觉事实可能不是钟茂典说的那样。” “为什么?” “按理来说,一个找寻他人找了很久的人,听到他人的消息后应该会很激动才是,但我感觉至始至终,钟茂典都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一直那么低沉。怎么说呢,就像是……嗯……”秦三月肯定地说,“就像是一个完全没有希望的人!没有任何积极的心态,在我们面前,我甚至觉得他有点抬不起头。” 叶抚笑道:“抛开其他不说,是不是感觉他有点自卑?” 秦三月眼睛一亮,“对!自卑,就是自卑!不愧是老师,总是那么言简意赅。” “还记得他说的,钟随花以前地模样吗?” 秦三月说:“也是自卑。” “所以?” 秦三月皱眉说:“所以,他活成了她姐姐的模样?” 叶抚笑道:“这种事,还是得见到钟老板之后才能知道。” “随花娘?”秦三月问:“果然,老师你其实是知道她在哪儿的吧。” “不知道。” 秦三月瘪瘪嘴,“我不信。” “别把我想得那么神,”叶抚笑道:“免得以后失望。” “才不会对老师失望。” “随你吧。” …… 钟茂典的事,只是一段插曲。 自那以后,叶抚他们便没有再和他见过。 秦三月连着吃了几天药后,也不再晕船了。她的修炼自神秀湖之后,便停了下来。在船上的这段时间里,她的生活一下子就单调起来,最多的时间里是在看书,其次便是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常常一个人傻笑。她看书的时候,喜欢坐在集市上买来的雪见兰旁边。 爱看书的叶抚,这段时间反倒没看书了,常常一个人在书房里做着些事。 秦三月每每送茶进书房的时候,都看到他在用小刀雕刻木块,不知道具体是在做些什么。问起来是,他也只是说没什么。 两人的生活都沉寂下来后,说的话反而少了。倒也不能说是少了,主要便是,秦三月找不到同叶抚说话的机会,也找不到什么话题去说,往往一天里,也说不上几句话,因为这些天里,什么日常以外的事都没有发生。这一点让秦三月感到烦躁,以前的时候,不要说一天不说话,几天不说话,她都不感觉什么奇怪。但是现在,没来由得就会烦躁。 这种感觉,挺奇怪的。她尝试着去排解,但却发现,越是在意,便越是难以排解。 最后,到书也看不进去的时候,她实在是难以继续在宅院里闷着了,又不好意思打搅似乎正忙碌着的老师。便常常一个人出去,到城区以外的地方去,去探究洹鲸以及深海里的故事。 二月二十九号这一天。 吃过早饭后,秦三月送茶到叶抚书房里,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他到底在做什么,并没有看个明白。只知道他非常认真地在镌刻着一个又一个小木块儿,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用。 之后,打了声招呼,便出门了。 这次,她一如既往地出了城区,朝着洹鲸脊背空隙更深的地方前进。 城区以外的地方,修缮并不那么精细,只是遮蔽了洹鲸体内血肉骨骼等等东西。因为洹鲸背脊的空隙是不会蠕动的,所以在这一处,不管到哪儿还是很平稳的。 边缘的地方是被阵法隔绝着的。这些阵法不仅是隔绝阵法,同时还是映像阵法,即上面显示的画像,就是外面的模样。画面十分真实,就像是窗户,窗户外面便是深海。 洹鲸在深海之中前进着,阵法上的画像就是深海里面的样子,原本应该是黑压压地一片,但用以乘客的环境自带发光器,从很远的地方看的话,就是一个速度极快的大灯。 虽说照见的范围不算很大,但还是能看到不少东西。 游鱼群、珊瑚、海草,甚至是一些海底巨兽。 当然了,再如何大的巨兽,在洹鲸面前也只是小虾米。 秦三月在这边,也就是当做在观赏海底奇观了。一边感受着深海里面幽沉压抑的气息,一边又能感受这超大型隔绝阵法的气息。当然了,最关键的是,一个人静静地看着深海里面的一切时,心里会觉得安宁。她喜欢这种安宁的感觉,就像是最初的三味书屋。以前的时候,跟在叶抚身边时,她感受到的也是安宁,但现在,那份安宁已经被躁动取代了。 这不仅让她想,是自己变了,还是老师变了。或许,大家都变了。 她一个人站在这儿,一动不动地,能站着许久。最久的一次,她站着,从早上看到了晚上。 除了从深海里获得安宁的感觉以外,她还会试着去同洹鲸交流。 洹鲸的气息很难捕捉,最初秦三月很难同它搭上话。但是次数多了以后,渐渐地能说上话了。 交谈次数多了后,秦三月才发现洹鲸的心智水平其实相当于人类七八岁左右。秦三月了解到,因为工作原因,洹鲸很少能够和同族以及其他人交流。它说,秦三月是最近五百年来,第一个主动和它说话的人。 秦三月以人的角度,很难想想,五百年不跟别人说话,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虽然听说的很多故事里,一些人常常闭关上千,甚至数千年。这种事对于她来说,实在难以接受,那不是会憋坏人吗?她不由得想,老师会不会哪天也就闭关了,闭个几百上千年。想起这些,她都觉得可怕,几百上千年见不到老师,实在是太可怕了。 一段时间的交流下来,洹鲸变得很喜欢同秦三月说话,它能说的,大都是自己在深海里面的各种见闻,毕竟常年在深海里面,各种稀奇古怪的事都见过。什么秘藏出世、海底大地震、海兽浪潮、龙王之怒等等。秦三月也算是长见识了,因为许多事都不曾被记载下来,甚至从洹鲸这里知道了很多很多的秘辛。一段时间下来,她才明白,原来天下这么大,各家势力这么复杂。 秦三月呢,经历过许多事,但跟洹鲸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所以大多数的时间里,她都是倾听者,偶尔回一句“我在认真听”。 在他们交谈得开心的时候,城区朝天商行管事处,正在焦头烂额地排查着一件事: “谁叫醒了洹鲸?” 把任何生物改造成大型交通工具,都要封闭其意识,使其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权,由管理者来驱使。这是必然的事情,因为要保证工具是绝对的工具,完全在掌控之中。 天底下,生物类大型交通工具基本集中在海中,像洹鲸、山鱼、龙鱼、坛龟、翅鳆鱼、白头鲨鲸等等。基本都是这样,一旦被捕捉以后,便要被封闭意识。因为这类巨兽难以人工养殖,基本都是野生的。而越是庞大的巨兽,数量便越是稀有,所以大型的交通巨兽,对于任何一个商行势力来说都是十分珍贵的存在,容不得半点差池。 所以,当管事处发现洹鲸被叫醒了后,才会那慌张。而更令他们着急的是,找不到洹鲸被叫醒的原因。 几天的排查中,都没有找到原因,虽说期间洹鲸没有任何异常,照旧如往常一样飞速地行进着,但这种脱离了掌控的事,让管事处茶饭不思。七天的排查期过后,还是没有半点进展。 管事处里。 “总管,还是没有进展!” 管事处总管狠狠地咬着牙,“一群废物!” “总管,还是请出那位大人吧。” 总管狠狠地拍在桌子上,将桌子拍得支离破碎。他很清楚请出那位大人后,自己的后果是什么。定然会被盖上一个“渎职”的帽子,到时候,管事这份差事就没有了。他实在是不想请那位大人出面。但与此同时他也清楚,管事处全体出动,七天了,还没有一点进展,可想而知,再多的时间都没办法了,如果真的出了什么意外,自己绝对会被挫骨扬灰。 他不敢赌,不敢用自己命去赌,丢脑袋还是丢帽子,他选得来。 最后,他无力地叹了口气,妥协道,“请吧,请江大人出面。” 随后,一道灵气密令从管事处飞出去,落进洹鲸的背脊脊骨之中。 一安坐于此的披发男子,睁开眼,眼中一抹青蓝色闪过。 他站起来,一步踏出,小时在这里。 顶点 一些问题解答 问:作者是男是女? 我说我是男的,你们不信,我说我是女的,你们也不会信。索性,把我当一个没有性别的无情码字工具。 问:为什么会有这本书? 因为去年的净网行动,作者损失了很多心血,当时是打算弃坑了。原本是没有计划写这本书的,因为以前没有写过仙侠,作者本人也很少看仙侠,所以对仙侠的套路并不了解。之所以会有这本书,是因为我一个可爱的书友,写了几章开头,扔给我,说“诶,某某,你别弃坑啊,你看,我都跟了你这么多书了。是不是没有点子啊,给你,写这个,写个轻松的无敌文,放松一下,调整好心态再继续。” 当时的确是不打算继续混网文圈,毕竟不靠这个吃饭,没那么多负担。但这位小可爱那么热情,我就应了,说“太监了,你别骂啊”,然后就放飞自我地写了起来。前面一百章都是没有大纲的,随心所欲地写,然后,写着写着,发现,自己意外地还挺喜欢这本书,就理了理大纲,继续写了。所以,许多读者会觉得,前后不是一个人写的。 的确,不是一个人写的。 问:我为什么要修改开篇? 第一:因为开篇跟剧情没有任何关联。人设也不符合。原本开篇的主角是个进入了倦怠期的深度游戏宅男,而我自己给主角的人设,是一个喜欢清净生活的社会青年。作者本人游戏玩得少,所以写不出游戏宅男的感觉来,所以写的是被打磨过的社会青年,所以你们大多数时候看到的主角,都是个不喜欢冒险,没有什么远大志向,不愿意过分干涉别人的事的人。为了人设对的上调,我修改了开篇。 第二:开篇吸引无敌文读者。但实际上,我写不来无敌文。 第三:小可爱说书成绩不好是因为他的垃圾开篇的原因。这里,我想说,其实成绩不好跟开篇并没有关系,你不信的话,我改了开篇成绩还是一样的。所以,你就安心看书吧,成绩不好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是我自己的原因。 问:成绩为什么不好? 作者写过成绩很好的书,所以我很清楚这本书为什么不好。主要就是主角有一身大本事,我却没有写他做实事,不符合大多数人的胃口。这一点很清楚。网文的核心是爽,不管是怎样类型的文章,核心都是爽,区别只是在于以怎样的方式去爽。大多数人看网文都是消遣时间的,不想看得那么累。我这样的书,自然是不讨好的。 这一点,我作为一个资深网文作者很清楚,你们不用说些什么。大多数读者看网文,都是代入主角,自然希望主角做点牛逼的事。就像师染那一章,一天收获的月票和推荐票是平时的三四倍。 问:为什么我不多写写主角? 因为,书中的任何人物都是服务于故事的,不是服务主角的。一条故事线上,不到主角出场的时候,我是绝对不会让他出来找存在感的。 许多读者以及一些作者朋友都说,诶,某某啊,你得多让主角装装逼啊,不然订阅涨不上去。很多人都关心这本书的成绩,怕成绩不好我太监掉。这一点我自然清楚。但写这本书的时候,我真的没想过成绩。书写了十个月了,一次全勤都没拿过,你们大概能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作者。 问:故事后续如何?主角什么时候才能做实事? 你们要清楚一点,这本书是慢节奏的。一百二十七万字了,书中的时间才过去一年。一年能发生多少事?第五卷展开世界观,才是主角做实事的时候。如果不铺垫这么多的话,你们到时候根本就不知道主角为什么要做某些事。 想一想主角全程高能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场景呢?会有多少人愿意看到那个时候呢? 问:会太监吗? 问:作者你既然都知道这种写法卖不了好成绩,为什么还这么写? 因为我决定退圈,这是我最后一本网络。 妙书屋 第三百六十章 江大人 洹鲸之船管事处。 便是一道和煦的风吹过来,披散长发的男人不着痕迹地落在总管面前。他穿着比较松散的长袍,样貌中规中矩,但浑身上下缭绕着一股令人感到亲切的气息,那像是一种味道,也像是一种温度,终归在一起来,是一种特殊的气质。 “江大人!”总管当即半跪在地,叩首以对。 江大人笑问:“何事叫醒我?” 总管下意识抬头,瞥见江大人眼中那一抹青蓝色。他在心里感叹,那抹颜色真是百看不厌啊。江大人不愧是江大人。 他吸了口气,沉重地说道:“洹鲸醒了。” 江大人听着,轻声笑了笑,“醒了就醒了呗,总不能让那孩子一直封闭在自己的空间里。那未免太孤独了。” 总管说:“是被人唤醒的。” 江大人来了兴趣,“哦,谁叫醒的?” 总管摇头,“我等就是排查不到,才请江大人出面的。” 江大人眼睛眯了眯,“看来,是一件有趣的事呢。”他笑道,“樊总管,你说是吧。” 总管颤了颤,“我会自行请罪。” 江大人伸手,抚着总管的帽子,“你这帽子太高了,戴低点。” 总管沉声道:“是。”他哪里敢多说其他话。 说完,江大人拂袖,转身离去。飘然的长袍如一缕烟,转身便消散。 随后,总管瘫坐在地,汗如雨下。心道,江大人还是那个江大人,越是对人亲和,越是让人感到危险。他颤抖着将脑袋上的帽子摘下来,捏成一团,擦了擦汗,然后揣进袖兜里,站起来,垂头丧气地走开。 离开管事处后的江大人,在城区里稍停片刻,悠然的无形气息从他身上散开,以飘散的方式,像雾一样,迅速弥漫整个城区。然后,在那片只有他才能看到的雾气里,渐渐浮现出一道清瘦的身影来。 那身影转过头,朝江大人看来。 江大人目光在触及那面容的瞬间,呆滞了片刻,随后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喃语:多么完美的人啊。 …… 法阵边缘处,秦三月本来正听洹鲸讲述“海底古神”的故事,听得入迷,却忽然感觉一道非常奇怪的气息,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似乎是在窥伺她,似乎又不是。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却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是错觉吗?” 她有些怀疑。但紧接着又沉沦在“海底古神”的故事当中。那听上去,似乎是遥远的辉煌时代的故事。 却在她入迷之间,一道和煦的风吹过来,然后停在这边。她没有察觉到。没有察觉到自己身旁,无形之间,多了一个人。 那位江大人。 江大人就站在秦三月旁边,注视着她,眼中满满的温情,连同独属于他眼中的那一抹青蓝色都变得柔和起来,像是铺盖在上面的薄薄浅雾。他没有去打扰秦三月,就只是安静地看着,甚至,他没有去在意那苏醒的洹鲸,眼中只有她。 直到头上高处的影像法阵呈现出黄昏的景色后,霞光扑进海水之中,辉映出一片粼粼之光。游鱼海兽,海草珊瑚,在粼粼之光中,显出蓬勃的生命气息,上下浮游,翻飞腾跃。便是一副美丽的海底画卷。 秦三月最喜欢美景。相较于人文景观,她一直都更喜欢自然景观,喜欢亲近自然。她就看着面前让人感到安心的景色,听洹鲸讲述那一段段发生在海底里的神秘故事。 直到黄昏走到尽头。 洹鲸也讲述完了今天的故事。秦三月依依不舍的说:“今天就到这儿吧,我要回去了。明天再来。” 洹鲸回应,“一定要来哦。”它像小孩子一样,对明天充满期待。 “这么美的景色,应该只有在深海里才能见到了吧。可不能错过了,我要每天都来。” “好呀好呀!” “那,明天再见咯,我走了。” “嗯嗯,一定要再来哦。” 秦三月切断同洹鲸之间的气息连接。随后,她悠悠地、舒畅地吐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纤细的身段显露无疑。 然后,她带着微笑转过身,要回到城区去。 却在她转身后,神情立马僵住了。她看到一个男人,站在自己面前,正看着自己。 本能地,她连连退后几步,警惕问:“你是谁?” 江大人没有回答,而是笑问:“海底黄昏美丽吧?” 秦三月皱着眉,心中有些沉闷。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自己身边,而自己居然居然毫无察觉。这不应该,明明自己对气息是最为敏感的,老师说过,甚至是一些洞虚合体的人都赶不上自己。为什么?难不成这个人,修为远超洞虚合体? 如果是那样的话,这个人很危险!不能轻举妄动。 秦三月想了想,自己还不了解这个人的脾气秉性,还是先不要露怯,顺着他来。她松开眉头,回答:“还行。” 江大人笑道:“刚才我见你看得挺入迷的。” “还行。”秦三月问:“请问,你是找我有事吗?” 江大人点头,轻声说:“的确,有点事。” “什么事?” 江大人偏过头,看向外面的深海,问:“这孩子,是你叫醒的吗?” “什么孩子?” 江大人歉意一笑,“抱歉说习惯了。就是洹鲸,你刚才还和它说话来着。” 秦三月心中微沉。心想,既然问起了洹鲸的事,想必应该是船上管事处的人,那么,他是来问责的吗?还是另有他意。想了想,她说:“我只是在这儿看风景,它是怎么醒的,我不知道。” 江大人看了看她,笑着说:“好孩子可不能撒谎。” 秦三月这下明了,这个人根本就是知道洹鲸是自己叫醒的,明知却故问,出于什么目的呢?如果是问责的话,应该不会跟我说那么多,而是直接将我抓起来才是,既然没有直接抓我,说明应该还有其他目的。 她心思转得飞快,立马露出愣住的表情,反问:“难道真是我唤醒的吗?”用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反问句回答,将回答方交给对面。这是秦三月想到的办法。 江大人愣了愣,看着秦三月好一会儿,才笑着说:“你很聪明。” “什么?”装傻。 江大人说:“洹鲸这类超大型海兽,本来就极难控制。船上三万余人的生命都放在它身上,所以为了保险,我们通常会在它出行时,封闭它的意识,让其无法控制身体。你知道你唤醒了它意味着什么吗?” 秦三月不知这人来意,拒不承认,除非他把证据摆出来。“我不知道啊。” 江大人也不在意秦三月承不承认,又说:“意味着,三万人的生命置于危险之中。若是洹鲸失控,打开上骨腔,那么我们三万人都将沉入深海之中,面对数不清的各种各样的海兽。” “听上去的确很危险呢。”秦三月无辜道:“但这不管我的事啊,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江大人瞧着秦三月无辜的神情,不由得笑出了声,“你这姑娘还挺犟。” 秦三月一本正经地说:“虽然听上去很危险。但我跟它已经说了七天话了,感觉它是个很乖巧的孩子,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应该?你能确保一定不会有问题吗?”江大人质问。但他质问得没有力度。 秦三月从他身上感受不到压力。但谨记老师教导的她,没有轻易表明自己的态度。她摇头:“我不能确保会不会有问题。确保安全应该是你们朝天商行的人。” 江大人笑问:“你知道我是朝天商行的人?” 秦三月反问:“难道你不是?” “大概不是吧。” 秦三月立马挑起眉,“那你找我是干嘛的?” 江大人笑道:“自然是询问洹鲸是不是你唤醒的。” 秦三月摇头说:“你不是管事处的人,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 江大人轻声笑了起来,他背着手站着,风吹来,扬起他长发,吹起他长袍。“虽然我不是朝天商行的人,但我是这洹鲸的饲主。不仅是这洹鲸的饲主,你能知道的所有的商用海底巨兽都是由我饲养的。”他看向秦三月,轻笑着说:“他们都叫我江大人。” 秦三月愣住了。心道,我好像惹到了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怎么样,现在我有没有资格过问你?”江大人问。 秦三月顿住了,不知如何应对,抬起头,弱弱地问:“我能请我家老师跟你说吗?” “要叫家长了?”江大人笑问。“当然可以。” 见江大人回答得那么果断,秦三月反倒犹豫了,她咬着嘴唇想,要是让老师知道我在外面惹祸了,肯定会责怪我吧,是不是就会觉得我是个不懂事的学生呢? 她想了想,说:“我觉得洹鲸即便是醒了,也没关系的。” “你能担保吗?” 秦三月知道自己可担保不起。虽然她觉得洹鲸这么乖巧应该不会失控,但不排除意外情况,要是真的发生意外,死了人的话,自己就是变相的刽子手了。她好似能看到自己双手沾满鲜血的样子。 不要,我不想那样的事情发生。 秦三月妥协道:“抱歉,我不能。” “那,请你老师?” 秦三月连忙说:“先别!我不想让老师担心。” “你很尊敬你的老师。” “我很喜欢我的老师。”秦三月低着头说。她是自然而然说出的一句话。 江大人瞧着她的眼睛,瞧着她的眉头,愣了愣,不由得说:“倒真是想见一见你的老师呢。” “不要。”秦三月说。她皱着眉,顿顿地问:“我能弥补些什么吗?” “弥补,你想弥补什么?” 秦三月知道,事到如今,自己不承认也得承认了,“洹鲸是我叫醒的。如果这违背了你的意愿,我愿意负责。或许,我可以让它意识重新封闭。这样可以吗?” 江大人笑道:“当然不行。” “那,那你要我怎样!”秦三月咬牙说。她已经准备好他一旦说出过分的要求,立马拒绝的准备, 江大人轻声说:“我希望,你能多陪这孩子说说话。” “不——嗯?什……什么?”秦三月有些懵。 “我说,我希望你能多陪洹鲸说说话。” 秦三月不能理解,“为什么!” 江大人说:“洹鲸是孤独的生活。自诞生后,便一直是孤身一人,在深海里游荡。洹鲸是一种特殊的存在,它们无法与其他族类交流。而它们又不是群居海兽,往往都是孤身。上一次,同这洹鲸说话的还是一个很奇怪的人,那是五百年前。我已经想不起来那是谁了,模样也忘了,唯一令我有点印象的是,她差点一剑把我砍死。” “作为洹鲸的饲主,我却不能同它交流,这是一件很可笑的事。但我实在无能为力。”江大人说,“它也算是我一手养大的,所以也不忍心见着它一直孤独下去。”他转头看着秦三月,认真地说:“你是很特殊的存在,能和它说话。所以,我希望你能在离开这里前,多和它说说话。” “你难道不是来责问我的吗?”秦三月问。 江大人笑道:“我还没那么小气。” 秦三月低着头,默不作声。她想,这个人真的很温柔,身上的气息也让人感到亲切,但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她说:“我跟洹鲸说话,只是因为想和它说话,并不是因为它的处境如何,孤独与否。但你说的那样,请求我跟它多说说话,就像是,在可怜它一样。我觉得,这不对。” “哦?” “它有它自己的世界,有它自己的存在方式,虽然你感觉上那是孤独的。但我觉得并不是,它只不过是在以它们独有的方式存在下去。我若怀揣可怜它的目的去和它说话,就失去了意义了。我和它说话,只是因为我想,没有其他目的。” 江大人心跳加速,一种深深的触动感印在上面。他看着秦三月认真的脸,认真得有些倔强,不由得出了神。 秦三月看着江大人呆住了,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便问:“你怎么了?” 江大人回过神来,说:“没事。” “那——” 江大人问:“你眉头的疤痕是怎么回事?” 秦三月下意识地摸了摸,正想回答,立马又反应过来,这问得有点多了吧。她摇头,“摔了一跤而已。” 江大人又回到本来的话题,笑道:“你说得也有理,一切按照你自己的想法来吧。” “就这么简单?” “不然呢?又不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我还能对你一个小姑娘发难啊。” 真这么简单? 秦三月狐疑问:“如果真这么简单的话。那你完全没必要现身和我说那么多,由着我自己来便是。你这出来说这一番话后,反倒让我心有芥蒂了。难道不奇怪吗?” “大概,我想见一见能跟洹鲸这种物种说上话的是人,是怎样的人。” “那,你在远处看看不就是了吗?没必要出来跟我浪费口舌吧。” 江大人饶有兴致地看着秦三月,“你真是个心思细腻的人。的确我还有不得不见你的原因。” “什么?” 江大人笑着,柔声问:“我对你一见钟情了,你能接受我的心意吗?” 风很看气氛地吹了起来,扬起秦三月的长发。她愣愣地看着江大人。心中喃喃,不会吧,不可能吧,好奇怪,一见钟情这也太奇怪了,我听错了吗? 她定定地看着江大人的眼睛。见那眼中的波动。然后心里一突,那样的波动,她在白薇的眼中见到过。是喜欢,的确是喜欢。 秦三月很少慌张,一直都很从容。 但这一刻,她很慌张。她觉得这很莫名其妙,哪有才见面说上几句话,就表露这种心意的人,哪里会有?何况他还说得那么认真。 压力。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来自被人喜欢的压力。 她在心里问自己,我对他有感觉吗?虽然觉得他是个很容易说话的人,但根本不可能有半点喜欢啊! 这也太莫名其妙了。 秦三月感觉自己心都乱了,变得很奇怪。她感肯定自己,绝对不喜欢这个人,但是,为什么会有压力?如果不喜欢,直接拒绝就是了啊,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人有压力? 被人喜欢是一件这么可怕的事吗?喜欢别人,会让别人感受到这么大的压力吗? 如果是那样的话,“喜欢”真是一件好可怕的事。 “好可怕……”秦三月喃喃道。 她连连退后几步,一边退后,一边摇头,顿顿地看着江大人。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这里实在是太可怕了!” 她冲着江大人大声道:“不可以!” 然后,她转身,慌忙地跑开了,甚至召唤了两道脚底风,飞快地离开这里。 江大人看着秦三月迅速消失的背影,笑着自语:“被拒绝了啊。” 他在原地呆了一会儿,然后离开了,像一阵风。 …… 秦三月慌忙冲进宅院里,然后又慌忙进了正屋,啪地一下推开书房的门,然后大声喊道:“老师!” 叶抚抬起头问:“怎么了?这么慌张,门都不敲。” 看到叶抚的瞬间,秦三月心一下子就安定下来,这才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再飘乎乎的,一切才变得真实起来。 她没有回叶抚的话,而是呼出口气,心道,果然,我还是最喜欢老师。 似乎是那一股劲儿上来了,她兴冲冲地抬起头,大声说:“老师,我喜——” 等等! 如果被人喜欢是让人感到压力,是那么可怕的一件事,我喜欢老师,岂不就是在让老师感到压力? 不要,我才不要让老师感到压力……老师对我那么好,收留我,教我读书,想办法让我修炼,做那么多好吃的东西给我。对我那么好,我怎么能让他感到压力。 绝对不能! 我应该把喜欢全部藏在心里,全部!一个人知道就是了,不能,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会让老师感到压力。 对的,是这样的。 这样才是对的。 “怎么了?”叶抚问。 秦三月抬头,笑着说:“刚才遇到件有趣的事,忍不住想和老师分享。” “说说看。”叶抚放下手里的刻刀。 秦三月温柔地笑着说:“正想说,忽然就觉得没那么有趣了。我还是不打扰老师了。” 叶抚皱起眉。 秦三月弯腰行了一礼,然后关上门,退出去。 透过门缝,她最后看了一眼叶抚。 房间里,叶抚幽幽吐出口气,想到, 看来,我的学生又碰到件麻烦事了啊,要是不管管,我这个做老师的未免就太不称职了。 顶点 第三百六十一章 自然守望者(八千字) 洹鲸之船上的风虽然是人造风,但一样的,那股凉爽的感觉不变,吹在脸上都有种轻飘飘的感觉。 叶抚一推开窗,就感受到了风。和煦,淡然。让久坐的他有一种难得的舒畅感。 这是第二天了。 朝院子里看去,便看见秦三月坐在亭台里,面前摆着本书,却在发呆。她向来认真,像这种发呆很是少见。 叶抚站在窗口瞧了瞧,然后开口喊:“三月。” 秦三月回过神来,望向叶抚,然后笑着打招呼,“早上好啊,老师。” 她一笑起来,似乎又变得跟平常一样了,没什么让人顾虑的。 叶抚问:“今天怎么没有出去?” 她答:“该看的都看完了,没什么看的了。” 叶抚想了想,然后问:“我要出去,你要和我一起吗?” 秦三月的眼睛一下子又闪亮起来。但立马,她又想起什么,在心里不断地对自己说,秦三月啊秦三月,你不可以和老师走得太近了,不要给老师压力。 她正准备回绝,叶抚抢先她一步,替她答了,“出去吧。” 秦三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低着头,轻声说:“好。” 叶抚眼里有些担忧。他感觉,只是这几天的时间,秦三月的心里发生了许多变化。一般而言,为了尊重学生的隐私,他不会去探究其内心,更加不会去干涉。但这样的秦三月让他有些担忧。秦三月有心不在焉的时候,但再如何她不会勉强自己。现在的她让叶抚感到一种勉强。 他不由得在心里幽幽道:果然是要长成大人模样,心思也变得复杂起来了。这就是成长的烦恼吗?我当年在她这个年龄时,想的是什么呢? “等我一下。”叶抚说完,关了窗。 秦三月合上书,在亭台里等着。她想起昨天的事,又想起某件似乎有些任性的事。两件事在一起来,让她是在难以梳理。 脑袋迷糊地想着,看到叶抚走了出来。他换了身衣服,依旧是他喜好干爽的风格。 “老师,我们要去哪儿?” 叶抚说:“这些天闷着,出去透透气。” “透气的话,一个人不是更好吗?” 叶抚摇头,“我不是在排解烦恼。” “什么意思?” “走吧。” 秦三月没有多问,跟着了。 他们出了门。走在大街上。秦三月抽正的身体和姣好的样貌,已经会吸引来许多人的目光了。她的确也是在最受人关注的年纪,二八年华。女人有三个美好的年纪,二八的青涩,三八的曼妙,四八的成熟。秦三月,就在这个青涩的年纪里。 叶抚朝旁边的秦三月看了看。她今天话少了很多,站得也更远了一些。以前两人一起出门时,她都是说话的那个,也喜欢挨着。 但今天,叶抚明显感觉到,来自秦三月那种不太自然的距离感。 叶抚对这本来是不愿过分考究的,但他的确是感觉到,秦三月的心态发生了变化。 叶抚就主动找话说。他笑道:“当初胡兰走的时候,应该叮嘱她隔段时间就写信回来的。现如今,都两个多月没有音讯了。” “是应该的。不知道,她到底过得怎样,有没有被人欺负。她那么小。” “等你修炼到一定程度,可以尝试寻找她的气息。” 秦三月偏头问:“可以吗?” “当然可以。” “真好。” 说完,她又侧过头去。眼神闪动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昨晚,你想说的有趣的事,是什么?”叶抚问。 秦三月说:“都说了,那又不有趣了。” “但我想听听。” 秦三月想要拒绝,但是找不到理由拒绝。便说了些从洹鲸那里听来的海底秘辛。 “你从哪儿知道的?” “听别人说的。” “洹鲸吗?”叶抚笑问。 秦三月看了看叶抚,“老师你知道的。” “洹鲸寿命足够长,也只有它有机会亲眼见识那些事。” “嗯。” “一起去看看吗?” “看什么?” “你所见到地深海的风景。” 秦三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头。 他们朝着城区外的边缘之地走去。各自脚底有风,很快就走到边缘之地。 过去的许多天里,秦三月都是在这里看深海之景,然后听洹鲸讲述一段又一段秘辛。她今天本来不想来的,但还是来了,不过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和老师一起。这多多少少,让她安心一些。 然而,当他们踏足到这里后。秦三月遥目望去,看到,在那镜面一般的隔绝法阵前,站着个长发飘飘的男人。只是看背影,她就知道,那是江大人,是那个莫名其妙的江大人。 看到那个男人的瞬间,秦三月没来由得又陷入“被人喜欢是一件可怕的事”这样的思虑之中。然后,她停了下来,笑着对叶抚说:“老师,我们还是换一个地方吧。” “都到了,为什么还要换?” 秦三月以笑容掩饰紧张,“那边儿有人了。” 叶抚看了一眼,然后说:“互不打扰不久行了?” “还是换个地方吧。东西北都有,都能看。” “但我们已经到了,在赶路不是很麻烦吗?” 秦三月笑得越来越牵强,“老师,还是换个地方吧。这里的风景我看腻了,换个地方吧。换个新的地方,不要在这里。” “为什么一句话重复那么多遍?” “没……没有。” “何况,洹鲸是游动的,风景每日都在变化。” 秦三月近乎央求地说,“其他地方的风景更好。” 叶抚眼神很坚定,他走到秦三月面前,微微弯着腰,平视着她,“我知道你在担心些什么。” 说着,他抓起秦三月的手,然后向前走去,“走吧,有老师在。” 秦三月愣住了。她想要呐喊,想要不顾一切地对老师说出那句话,想要告诉他自己的心意,想要说很多很多,好似说出来自己就可以轻松了,就可以把所有的压力全部转到他那里去。 她张大嘴,一句话都没说得出来…… 恍若时间都失去了意义。等秦三月再次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在法阵的前面了。 他们就站在江大人旁边。 江大人原先是在这里等着秦三月来的。他不知道秦三月会不会来,但就是在等着。却没想到,在自己出神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她忽然就来了,还有另外一个人。 江大人先是微笑着对秦三月打招呼:“早上好啊。” 秦三月觉得自己不能在老师面前暴露昨天那件事,便表现得跟平常一样。她平常地笑,平常地说:“早上好。” “这位是?”江大人看向叶抚。 秦三月说:“他是——” “我叫叶抚。” 江大人记得秦三月说过自己有个老师,看了看叶抚的形象,觉得应该就是他吧。他笑着说:“叶先生好。别人都叫我江大人。” “江大人?我从来没有叫过谁大人。” 江大人笑道:“可我的确只有这么一种称呼。” “称呼都是万变的。” “那叶先生想如何称呼我?” “小江吧。” 小江?江大人神情愣了一下,这是什么称呼?怎么感觉很奇怪? 虽然觉得奇怪,但他还是应了下来。 叶抚看了看江大人,然后问:“你跟她认识?” “嗯,昨天刚认识?” “那你知道她的名字吗?” 江大人愣住了,名字没问。他便摇头,“还没来得及问。” “连名字都不知道,也能叫认识吗?”叶抚笑问。 江大人笑道:“名字只是个称呼,认识源于认同。” 秦三月不知道说些什么是好。在一旁干看着,她很难插入到老师跟江大人之间的对话。该如何去形容这段对话呢?有点微妙?她想。 “什么叫认同?” “叶先生是做学问的,应该知道吧。” “我不知道。” 江大人深深地看了一眼叶抚,笑着说:“认同,就是认为对方跟自己是同类人。” “我不是让你在跟我解释词语。”叶抚背着手,没有看江大人。 江大人虚目,“哦?叶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秦三月疑惑地看着叶抚,她也不知道,老师是什么意思。 “你对三月的认同是什么?”叶抚问。 江大人笑了起来,看向秦三月,笑着说:“原来你叫三月啊。很好听的名字。” 秦三月不知道说些什么,稀里糊涂地说:“老师给我取的。” 说完后,她没来由得觉得尴尬。 叶抚看向秦三月,然后说:“三月,你去和洹鲸说话吧。这里,我和小江两个人单独说说话。” 秦三月不明就里,但还是照做。她点点头,便一个人走到一边去了,也没打算去偷听。既然老师都说了单独,定然是不希望自己去偷听的。 这边,见着秦三月走开后,江大人笑着说:“总觉得叶先生对我的称呼有那么种微妙的感觉。” “自信一点,去掉‘觉得’。”叶抚淡淡说。 江大人虚目,“叶先生真是有趣。” 叶抚没有理会他,再而问:“你对三月的认同是什么?” 江大人拂袖,走开两步,长发长袍飘飘然的。“我觉得她跟我是同类人。” “哪样的人?” “亲近自然。” “所以?” “所以我对她一见钟情。” 此话一出,江大人收了笑容,转头凝目看向叶抚。 叶抚神情始终淡然。“昨天的时候,三月很慌张地回来了。就是你那所谓的‘一见钟情’吧。” “看来,三月她对你说了。” 叶抚瞥了他一眼,“她没有对我说,但我是她的老师,只是凭着眼神,便能知道她经历了什么。还有,三月姓秦,你还是叫她秦姑娘比较好。” “叶先生连我对别人的称呼都要决定了吗?”江大人说。“不愧是先生啊。” “我并没有多管他人闲事的习惯,但你这种称呼对三月来说是不礼貌的。”叶抚说。“你说得也没错,我是个先生,不太喜欢不礼貌的行为。” “叫她名字,是出于喜爱。” “你的喜爱是你的事,不是她的事。”叶抚说。 “但我依旧可以单方面地称呼吧。” “是的,你可以。但是在我面前这样称呼,我可以说这是不礼貌的事。”叶抚说。 江大人笑了笑,“那干脆叶先生就把我当做个不礼貌的人吧。” 叶抚看了他一眼,“你看得很开。” “当然,我们这类人,无所谓外人的计较。” “外人……这个说法可真有意思。”叶抚淡淡说。“你们这类人,又是哪类人?” 江大人朗声说,“心怀山河湖海的人。” “那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三月跟你们不是一类人。不要想着将她带入你们这类人的阵营。” “我觉得,在三月是哪类人这件事上,我比叶先生更有话语权。”江大人凝视着叶抚。 “话语权?”叶抚笑了笑,“三月是哪类人这件事,为什么你会有话语权?” 江大人脸上浮现迷醉的神情,“我能感觉到,她身上独特的气息,是无限趋近于自然的气息。那样的气息,便是话语权。” 说完,他轻轻拂袖,便见风起。一股令人感到安心的、舒畅的气息传来。那的确是自然的气息,让人如同置身在不被人烟所扰的山林之中。“这样,我有话语权了吗?”他微微仰起头,笑着问。 叶抚说:“的确是很特殊的气息呢。”话锋一转,“但,你想过没有,你这气息来自哪里?而三月身上的类同的气息,又来自哪里?你,想过吗!” 叶抚的发问气势很足。将江大人那特殊的气息封闭。 江大人并没在意,洒然说:“自然的气息,自然来自自然。” “是啊,你的气息来自自然。但三月呢?” “自然也是来自自然。” 叶抚笑问,“你确定?” 江大人高高地抬起头,“确定。” 叶抚信手一拈,一缕青芒从远处秦三月身上飞过来,然后说:“你再好好感受一下,这是什么气息。” 江大人朝那青芒看去,然后意识去融入感受。然而,刚刚接触的瞬间,他就感觉自己像是坠入了无底的深渊,一种坠落感包裹全身。他连忙将意识退出去。 “现在,告诉我,这是什么气息?” 江大人面色煞白了一瞬间,但立马又恢复了,“这不是她的气息,叶先生不必骗瞒我。这一点,我还是分得清楚的。她身上的气息,就是来自自然的气息。” “可笑的自欺欺人。” 江大人虚眼道,“自欺欺人的是叶先生才对吧。” 叶抚来了兴趣,笑问:“哦,怎么说?” “我对三月一见钟情,你只是不愿意承认我而已。” 叶抚笑道,“的确不承认,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三月。” 江大人呵呵一笑,“无所谓叶先生你怎样想。爱上三月,是我自己的事。你虽然是她的老师,但也没有资格决定她的选择才是。” “你这话的意思是,你觉得三月有可能会选择你?”叶抚笑问。 “当然。她现在的躲避,只是还没有认清自己而已,等她认识到自己是多么了不起的存在后,定然会觉得世俗的一切都是污秽的,只有回归自然才是最佳的选择。” “你觉得自己的情感是爱?” “爱在我心里,你不用替我评判。” 叶抚淡淡道:“果然,你们这类人都一个德行。” 江大人第一次皱眉,“看来,叶先生对我们这类人抱有怨念。” “不是怨念,是讨厌。” 江大人听此,洒然一笑。“我算是明白了,你是带上了个人情绪才这么排斥我啊。三月有你这样的老师,真是可悲。擅自介入学生的选择与态度,真是可悲。” “自认为高人一等的人,是可悲的。”叶抚怜悯地看着江大人,“明明就是寄生虫,却认为高人一等,是更加可悲的。明明就是寄生虫,却理所当然地觉得当寄生虫很了不起,是最可悲的。” 江大人再次皱眉,“寄生虫?” “是啊,你们就是自然的寄生虫。明明已经将自然啃咬得千疮百孔了,却沾沾自喜,自己身上的气息来自自然,是比俗世的气息更加尊贵的。是不是很可悲?” 江大人冷声道:“我敬你是三月的老师,但你却从人格上侮辱我。这种行为,合适吗?” “原本我觉得只是一只虫子飞过去了,与我无关。但现在,虫子爬到身上来了,你觉得我该不该把它拍掉?”叶抚没有嘲讽,只有怜悯。 江大人精神上感到一种刺痛。这个人在怜悯我? 怜悯是比嘲讽更加让人感到刺痛的一个词。 “你——” 叶抚打断他,“被戳到痛处了?” 江大人陡然冷静下来,不能陷入他的言语圈套,他们这个搞学问的,最擅长这一套。他吸了口气,然后说:“无所谓叶先生如何看待我。” 叶抚也松了一口气,然后笑着说:“曾经在书上看到过一个词,觉得用来形容你们这类人很合适。梁上君子。”他看着江大人问:“怎么样,听上去是不是很符合你们尊贵的身份?” 江大人哪里听不懂这个词,刚平息下去的情绪,又涌了上来,被他堵在喉咙处。使劲儿地,一口咽下去,“终归到底,你没有资格去干涉三月的情感选择。” “的确,我向来尊重她的选择。但是,作为她的先生,在她没有长大,是非观没有成型前,我有义务保护她。保护她,不被你这样的寄生虫侵蚀。”叶抚这次没再给江大人留面子。他冷漠地看着江大人,“她才十五岁,而你已经几千岁了。你羞不羞耻。” “爱无关年龄。”江大人仰起头。 “爱指的是对是非观念独立的人而言。三月没有长大,是非观没有成型,你便对她施加那么所谓的爱,是卑劣的。”叶抚厌恶道,“如果你不说这句话,我只会说你是自视甚高的。但现在看来,你是不折不扣的愚蠢。” 叶抚继续说,“三月是十分优秀的孩子,我从来都知道,她会受到很多人的喜爱,这是我值得高兴的一件事。但是你,让这本来让我高兴的事,变得糟心了。如果你只是喜欢她,那么我根本不会理会你,毕竟每个人都有资格表达自己。但你,居然卑劣到用自然之息去干扰她的想法,让她纠结,让她慌张。如果不是她意志力足够坚强,定然已经被你影响着应了你的心意。” 他愤怒道:“我从来没见过三月会对一件事那么害怕,那么慌张。你让我见到了最不想见到的第一次。你知道,我现在对你是什么想法吗?” 卑劣?他用卑劣去形容自然之息? 江大人好似见到自己奉若神明的东西被人狠狠摔在了地上。他高高地仰起头,“果然,你也只是庸俗的凡人。理解不了我们自然守望者的崇高思想,我愿意向三月投出自然之息,那代表着我承认了她。而你居然用卑劣去形容,果然是庸俗的凡人。” “自然守望者。多么可笑的称谓啊。”叶抚怜悯地笑了笑,“原来这就是高人一等的自然守望者。” 江大人笑了笑,“没有资格接受自然之息的你,自然感受不到自然守望者的思想。我不怪你。” “自以为心怀山河,很大度,可以包容我吗?”叶抚问。 “用你的话。自信点,把‘自以为’去掉。”江大人笑了笑。 叶抚呼出口气,“我在这里待了许久了,但从没有哪次像这样生气过。我一直觉得,既然见到再污秽的东西,也与我无关,直到这样污秽的东西朝我最懂事的学生袭来,我才发现,原来闭上眼睛看世界是不对的。” “你什么意思?” 叶抚伸手,抛下一道屏障,挡住秦三月的视线。然后,他向前一步,顿时,气势如狂风,从他脚底涌起,然后瞬间席卷屏障之内。“你最引以为傲的是能接受自然之息吧。” 江大人见叶抚气势陡然变化,心中大惊,立马想要招来自然之息。然而,他却发现,自己感受不到自然之息的存在了。他以为是没准备好,便又试了一次,不行,再试一次,还是不行!怎么回事?自然之息呢?我的自然之息呢? 他惊恐地朝叶抚看去。 叶抚问:“失去最骄傲的东西,是什么感受?” 江大人长发飞舞,变得疯狂起来。 “你我说不能接受自然之息是吗?” 言罢,叶抚信手一招,风起。 江大人立马觉得似乎整个天地都清朗起来,似乎一切都充满了生机,似乎到处都是不被人打扰的自然。 “这是,自然之息……自然之息……不对,你怎么能有自然之息……不对,这不对!你明明就跟我们不是一类人,你……那么庸俗!”江大人失神一般喃语。他无法接受自己感受不到的自然之息,被叶抚那么轻易招来了这件事。 他拥有了四千多年的自然之息,自认为早已同自然融为一体。 然而现在,坚持了四千多年的想法,顷刻崩塌,像是水滴破碎一般,变得稀里糊涂。 “先前我问过你,你知不知道三月的自然气息来自哪里,你坚信那是来自自然的。现在,你觉得是来自哪儿的?”叶抚问。 江大人现在心里像是被厚重的阴云盖住了,哪里又能力去回答叶抚。 “可笑吗?觉得自己可笑?真正的自然守望者从来不说话,却被你们这群寄生虫给夺去了存在意义。” 叶抚怜悯地看着江大人,“你要是悄悄藏起来,悄悄地吸血,没有人会发现你这个寄生虫。但你不禁出来,似乎还觉得很骄傲,认为自己高人一等。” 江大人被叶抚的气势压迫的无力喘息。但更多地,他陷进了失去最大倚靠的失神。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都是自然守望者了,还会任人宰割。 为什么? 不,这一定是假的,全都是假的!肯定是这个人制造的幻想,在欺骗我,不承认我的爱,就使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欺瞒我!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我是自然守望者,不能被这种卑劣的手段影响,不能! 叶抚的气势和内心的失神击溃了江大人最后的防线。 “活了四千年,真是可笑。真正凭借自己本事活到四千年的,哪个不比你厉害?”叶抚说。 然而,这一切江大人都听不到了。 叶抚已然知道,他心神彻底失守,沉进了自己幻想的世界里。 叶抚目光淡然,走到江大人身前。 江大人在依稀中听到叶抚对自己说: “三月从来不需要从自然获得自然气息,因为……” 然后,江大人彻底失神。他拼命地奔跑,一直往前,似乎前方就是他所追寻的东西。 四千多年的修为还在那里,他就一直跑,撞穿了隔绝法阵,撞穿了洹鲸的肉体,一头扎进深海之中。 彻底回归自然了。 而洹鲸也不亏是洹鲸,这一撞并没有造成多大的影响,强大的自愈能力很快恢复了肉体。 一切都安静下来。 叶抚呼出口气,转身收了屏障,然后走向秦三月。 秦三月见着叶抚过来,连忙跑去说,“老师,我给你讲,刚刚我在影响法阵里面看到海爆了!” “那是什么?” “就是海水忽然爆炸。” “为什么会有这种事?” “应该是有什么强大的力量忽然涌进海水中了。” “这样啊。”叶抚笑了笑。 秦三月这才注意到江大人不见了。她问:“那个人呢?” “累了,回去睡觉了。” “哦。算了算了,不管他了,反正也不认识。”秦三月又兴冲冲地说起刚才海爆的惊人场面。 听完后,叶抚笑着说:“听你说了那么有趣的事。我也给你讲个有趣的故事吧。” “什么?什么?” “就是说,传说中,这天下存在着一类人。名叫自然守望者,就跟寻花人一样,很少见。他们能够感应自然的律动,能够获得自然的气息馈赠,于是他们为了回报自然,便成了为自然守望者,决定要维护自然的规则,不容许生灵对自然万物肆意的破坏,也保护生灵不被各类自然灾害所影响。可惜的是,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你知道李命吗?” “知道,儒家的大圣人诶!虽然没见过,但是我听过。不过,我记得好像三味书屋里也来过一个叫李命的人。” “那位儒家的大圣人李命,就是一个自然守护者。” “这样啊,原来他还有这样的身份啊。” “嗯,这是个秘密,不要往外说哦。” “嗯,我知道。但是,自然守护者为什么越来越少了呢?” “因为后来啊,自然衰弱了,出现了一类人,他们能够凭借投机取巧的方式,从自然那里获得自然的气息。但是这类人,只是单方面的索取,从来不回报,而他们也自称为自然守护者。后来,受他们影响,真正的自然守护者也就越来越少了。” “居然还有这种人!” “是啊,他们甚至还自认为高人一等。” “明明就是吸血的蚊子,实在是可耻!” 叶抚笑着摸了摸秦三月的头,“以后要离这种人远一点哦。” 秦三月摇头,“不,等我以后有本事了,这种人我要见一个打一个。” “哈哈,可以可以。” “嘿嘿。” 秦三月抬头看着叶抚的侧脸。 不知为何,她觉得好像面对老师,又跟以前一样轻松了很多,不像早上的时候,那般沉重。 “老师,我忽然想吃东西了。” “要吃点什么?” “酸辣粉儿吧。” “正好,我也想吃。去买点食材,自己做吧。” “嘿嘿,不用买啦,食材我早就准备好了!” “看来真是贪吃鬼啊。” “不要那么说嘛,爱吃又不是错。” “对了,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 “去年的今天,我给你取了个名字,叫三月。” 秦三月看着叶抚的侧脸,无声笑了起来。“记得。一直都记得。” 三月的风,最温柔。 :。: 第三百六十二章 三月的风 管事处。 樊管事如坐针毡。他不知道江大人那边到底如何了,如今看洹鲸依旧还是醒着。虽说目前没有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但他心里始终安定不下来。现在的自己被处罚,也顶多是丢掉帽子,但要是洹鲸一直醒着,之后发生了什么意外,要丢的可就是脑袋了。 他很烦躁,想要问询江大人情况到底如何了。但他又根本没有资格去过问,而且也没办法去过问。之前叫醒江大人的那道法令是一次性的,如今又没有第二个。江大人又是那种神龙见尾不见首的存在,凭他的本事根本触摸不到分毫。 如今只好坐在管事处里,等待着。焦急地等待着。 烦躁之中,从外面跑来一人。 樊管事连忙站起来问:“如何,有江大人的消息吗?” 那人弓腰连连摇头,“管事,江大人岂能是我等能问询的。他若不主动献身,我等哪能找到他。不过,我觉得,既然江大人没有多说什么,想必应该就是情况并不严峻。管事,你且安心吧。” “我如何能安得了心!”樊管事怒喝,“都是你们一群废物,这么久连个原因都找不到!” “管事还请息怒,莫要伤了身体。” “滚出去!” “是是是!” 那人连连退下去。 樊管事栽倒在椅子上,眼中满是无奈与苦涩。他知道,没实力就是这样的。 …… 遥遥南边的一座大山里。 一身材高大欣长的女人,扎着长长的麻花辫,穿着农家乡里的朴素衣裳,手里挽着花篮,花篮里装着一些花草。见她眉目秀丽,以这般打扮,便是一位乖巧淳朴的农家姑娘。 她迈着零碎的小步子,走走停停,在一片花园里,拾掇这,拾掇那。 一阵风吹过来,吹起无数的细碎的花瓣,纷纷扬扬,迷离了一大片天空。 她扬起手肘,遮在额头,不让细碎的花瓣花粉等等进了眼睛。 待风停了下来后,她蹲下来,捡起一朵不该在这个季节开放的菊花。然后,卷起兰花指,轻捻这朵菊花,别在鬓角,然后露出笑来。不看她超过大多数人的身高的话,应当觉得她是小家碧玉,邻家妹妹。 做完这,她站了起来。与此同时,她的面前多了个人,是个穿着大红衣的男人,瞧上去格外喜庆,像是新郎官,只是脸长得怪怪的,没有鼻子,从眼睛到嘴巴,平整得像是水面。在女人面前,他就显得很矮了,只够到她有微微凸起的胸脯。让人瞧着,会有一种下一刻,女人便会将男人抱起来放在肩头的感觉。 “养鱼那个家伙死了。被鱼咬死的。”男人说。他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只是没有鼻子瞧上去很怪异,“死得很惨嘞,骨头、肉还有血,全都没了。自然之息也没了,复活不了。” “死了就死了。”女人目光不在男人身上,在四处寻找其他的花。 男人笑道,“关键是,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来问问你。” “我也不知道啊。”女人清淡地说。 “不想告诉我就直说,用这借口,太烂俗了。” 女人一把将他推开,他身体不平衡重重地倒在旁边的沟渠里,“说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别废话。” 男人栽倒在沟渠里,破口大骂,“你个男人婆,说就说,别**动手动脚啊!” 女人转过头,嘲讽道:“废物。” “我告诉你,别**在鼓捣你的破花了,那家伙死了别不上心,指不定是有人要拿我们开刀!” 女人摇摇头,身后的麻花辫晃个不停,“是你们。别跟我扯上关系。早就让你收敛点收敛点,一个二个嚣张得天都是你们开的一样,在搞笑吗?” 她不耐烦地挥挥手,“死吧死吧,全死光了才好。” “我告诉你,这件事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对我也没坏处啊。” “我呸!现在就在这儿装清白无辜了吗?要真的死,你是最该死的那一个。” 女人咧咧嘴,“死就死呗。全死了才好嘞。” “你!”男人无言反驳。 女人招招手,“放心吧,我肯定是最后死的那个。到时候,我挨个挨个给你们献花,不让你们坟前凄惨一片。” “狗女人!你真狠!”男人咬牙切齿。 女人笑笑。 越是看那副表情,男人心中越是恼火,恨不得把那张脸给撕了,“死高个儿,现在笑,以后有你哭的!” 却见女人表情忽然冷下来,直视男人,“你说什么?” 男人只觉如临冰窖,一下子冷起来。他连忙说,“没什么。” 女人一步一步走到男人面前,一巴掌将男人扇倒在地。 男人想要反抗,却只感觉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被锁链锁住了,动弹不得。 女人继续走到男人面前,高高抬起脚。 “你干嘛!不要!”男人惊恐道。 女人脚重重落下。 “不——”凄厉惨叫戛然而止。 像烂西瓜一样,爆裂而开,红白相间。 女人看着面前的烂西瓜,冷声道:“除了我男人,没人能骂我死高个儿。” 说完,她随意地从花篮子里拿朵花丢在烂西瓜身上。便只见,烂西瓜瞬间就被花吸干血肉,连骨头都不剩。 女人转过身,拿起一朵花放在鼻子前,猛地吸了吸,然后捂住脸,羞涩地说:“我的男人,你在哪里等我呢?绿兰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跟你亲热了。” …… 一月的雪,二月的柳,三月的风,四月的雨…… 现在是三月。 虽然还在洹鲸之船上,感受到的都是人造风。但再怎样,都还是有着个风的意境,是拂起鬓发与裙摆的那一丝温柔。 在亭台里,叶抚和秦三月对坐着。两人面前各自摆放着一大碗酸辣粉。 “不愧是老师做的,光是闻一下,都能感觉到辣味了。其他地方的都不够辣,”秦三月美滋滋地说。 “辣可不能吃多了,坏记性的。” “不碍事,不碍事。” 说着,秦三月迫不及待地操动起了筷子。 嘶溜—— 一筷子酸辣粉吸进嘴里,醋香、椒麻、椒辣、草香、兰醇五种味道一起在嘴里弥散开,触碰每一道壁垒,沸腾的感觉从嘴开始,迅速散开,好似身体的每一处都在感受美味。心也像是被填充起来,很是满足。 咀嚼,咀嚼,咀嚼,咀嚼……咕噜,吞下肚。 还有比这更满足的事吗? 吃得个满脸通红,吃得个热汗淋漓。 一碗酸辣粉儿下肚后,犹有不满,秦三月幽叹一声,“唉,让胡兰知道我现在正吃着酸辣粉,应该羡慕得要哭了吧。她一个人在外面,肯定是吃不到的。” 叶抚笑笑,“我觉得她听到你这话,才更要哭。” “唉,我没在炫耀,只是由衷地希望她能过得好好的。”秦三月幽幽地望着天,不知道胡兰在哪里,也就不知道看向哪边。 等待叶抚吃完后,秦三月便去刷了碗。 再回到院子后,叶抚对她说:“不知不觉,已经一年过去了。” “也没有不知不觉吧。每一天发生的事我都还记得。能清晰地感受到,时间流逝的滋味儿。”秦三月说着,觉得自己措辞不对,“不应该是流逝,说流逝就像是在浪费一样,应该是度过一天天的感觉。” “你倒是喜欢在这样的事上较真。” “不能说较真吧。认真对待每一天,是我的生活态度。” 叶抚笑笑,“跟那些几十岁了还虚晃时光的人比起来,你这样的态度真是难得。” “其实还好,在没有跟在老师身边时,我都是把每一天当作生命最后一天过的。” “有点沉重啊。” 秦三月笑了笑,“习惯了,难得改。” 叶抚转开话题,问:“先前那个江大人,是不是对你表白心意了?” 秦三月问:“他跟你说了吗?” “算是吧。” 秦三月皱起眉,“这个人真讨厌。哪有那样的嘛。” “你的看法呢?” “没看法啊。就像先生你,忽然出现个你认都不认识的人,对你说一见钟情,你会怎样?” “应该会觉得对方是不是在搞恶作剧吧。” “对的嘛。当时还给我吓了一跳。”秦三月有些狐疑,“不过想来也奇怪,当时我居然有些慌张,明明不应该的。”她想了想,没想明白,只当当时是被吓了一跳,“不过,老师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你十六岁了,我也是该问一问。” “这不太像老师你会问的问题。” “为什么?” “老师你太严肃啦。” 叶抚挑了挑眉,“我一直觉得我很放得开呢。算了,不说这个。”他看向秦三月,问道:“我问你啊,你对‘喜欢’的看法是什么?” “喔,总感觉像是在做功课。”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想法。” “喜欢嘛,就是莫名其妙地想跟对方牵牵手、抱一抱、亲一亲,之类的吧。”也不愧是秦三月,她说得很自然,一点不见羞涩。 叶抚点点头。这个回答,很有少女的感觉。 “要是你大师姐有你一半点看得开,就不至于那么纠结了。”叶抚仰着头,闭上眼,脑袋里浮现起曲红绡那犯难的表情。 秦三月瞧着叶抚的脸,笑着说:“曲姐姐跟早见姐姐的关系,好奇怪哦。” “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老大是不开窍的水壶,水开了也冒不出点热气来,只得憋着,最后把自己憋坏。这就苦了温早见了。” “老师,你说啊,早见姐姐是不是喜欢女人啊?” “倒不是。她只是喜欢老大而已。老大即便是个男人,她也照样喜欢。” “曲姐姐可真有魅力。” 叶抚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如今倒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秦三月想了想,问:“老师,曲姐姐她到底怎样了?” “死了。” 秦三月瞪大眼,“真的死了?” “不然你觉得呢?十个她,在那样的威势下,也活不了。” 秦三月一下子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放。声音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放心吧,胡兰会把她带回来的。”叶抚连忙说。 秦三月把眼泪憋回去,问:“真的吗?” “真的。” “老师你怎么能说话只说一半呢!”秦三月咬咬牙。 “是你自己太过激了。” 秦三月不认为自己是错的,“这种事,让人怎么冷静得下来。” 叶抚摇摇头,没多说什么。“有了老大的前车之鉴,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学她。那样会让很多人伤心的。” “嗯,知道了。” “没有一个是能让我省心的啊。”叶抚呼出口气。 “这是老师你的责任。”秦三月笑道。 叶抚岔开话题,回到最初,“说了那么多,其实我想告诉你。以后你出门在外,难免会碰到一些油嘴滑舌,花言巧语的人,可不要被他们给蒙骗了。那些人肚子里净装着花花肠子,没一个有真本事。” 秦三月问:“老师是在担心我吗?” “你自己看得分明。” 实在是江大人这回事让叶抚注意到这个问题。他本不想在这方面多说的,但是一想起,没来由得就有些担心,生怕秦三月真的就上了别人言语的当。毕竟说着秦三月心思细腻,通晓一些人情世故,但到底比不上那些活了几百上千年的老油条。以前嘛,叶抚想的是以秦三月的心思,应该不会被同年龄段的人蒙的团团转,倒是忽略了几百岁几千岁那一批人。现在想想,以她的魅力优点,那批几百上千岁的人说不定也会动歪心思。 得先给她说说才是,免得着了当。叶抚可不想秦三月到时候领一个年纪是他几十几百倍的人回来见他。想想都觉得可怕。 “老师你放心吧,我不会上别人当的。”秦三月笑笑。 叶抚点点头。他想,三月这么聪明,应该也不用太担心。 “不过我想问问,如果啊,我是说如果,我喜欢别人,该怎么办呢?”秦三月问。 叶抚笑了笑,“可没有谁担得起你的喜欢。” “要是真的有呢?” “真的有,也没有人会拒绝你。” “真的吗?” “当然。” 秦三月仰头看着天,“啊,老师,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中州?” 叶抚心想,这姑娘话题转得挺快的。“还有两个半月吧。” “到了中州,都是夏天了。” “嗯。夏天是个好季节。” “为什么?” “没什么,个人喜好而已。” 秦三月点点头,然后又直直地岔开话题,“老师你的生辰是多久?” “十一月底。” 秦三月当即就愣住了,“为什么都没听你说起来?” “你也没问啊。” “这——”秦三月哑口无言,“老师你真是,唉,把我们的生辰记得这么清楚,自己却一个人默默不说话。也倒是给我们机会为你庆祝一下啊。” “没关系,我对这个不太看重。” “唉,那去年你生辰的时候,在干什么?” 叶抚想了想,“我回黑石城吃了顿火锅。” 秦三月有些不乐意了,“过生辰一个人过,吃火锅也一个人吃……” 叶抚笑了笑,“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 “还有八个月啊。” “八个月,很快的。一眨眼就会过去的。” “这……唉算了。曲姐姐生辰是什么时候?” “五月初。” “薇姐姐呢?” “十月中旬。” “雪衣我知道,薇姐姐说过,是十二月中旬。居心姐姐是……何依依是……瑶姐姐是……”她一连报出许多个人的生辰。 叶抚不由得在心里感叹,不愧是三月,居然能跟每个人都打好关系。 亭台里,叶抚望着远处,听秦三月碎碎闲语。时间过得很快,又好似过得很慢。 顶点 第三百六十三章 姬月 往后的天里,叶抚和秦三月都各自再回到他们的生活里。 每日的书房依旧是被叶抚承包。他似乎是爱上了一个人在房间里,鼓捣这鼓捣那,也不怎么出门,也就是每天晚上,会挑出一些时间来,跟秦三月说说话,听她讲今天又碰到什么什么事,又听说了怎样怎样的故事。 秦三月呢,依旧对洹鲸的故事和深海的美景乐此不疲。用昼出夜伏来形容她合适极了,早上早饭一过,打声招呼便立马出门去,到城区外,在边缘之地,看着法阵里的深海,听洹鲸讲述一段又一段埋葬在深海里的故事。 后来,她兴起,便试着将洹鲸讲述的每一段故事都编撰起来,加以适当的修饰,在不改变本身故事的基础上,变得书面性。听着洹鲸从几千年讲起,一直讲着它在深海里所遇所闻所见。 故事一个又一个地被记录着。 直至五月,已成卷成册。 秦三月将这些故事命名为《洹鲸志》。 这两个月里,叶抚和秦三月互不打扰,各自都沉浸在一日日的忙碌当中。经历了江大人一事后,秦三月把一些事看得更明白了,不再像先前那样,会因为说不上话、找不到话说而烦躁。她到底是明白了一件事:每个人都是自己,不是别人,有自己的事,要过自己的生活,莫要去牵强与将就,最好的不过能在各自的生活里找到一处共同,然后在这共同里畅所欲言。 是这样的,她想,是这样的。 这天夜里,秦三月伏案挑灯,开始整理《洹鲸志》。洹鲸的心性智力毕竟只有八九岁,它能讲明白一个故事已经很不错了,自然不会有如何如何分明的条理与顺序。秦三月编撰嘛,也就是修饰与调整,照着时间方位等等顺序,让洹鲸的故事更加易懂。 在整理的时候,秦三月注意到一个很奇怪的故事:说是在五百年前,洹鲸遇到了第一个将它唤醒,并且能和它轻松交流的人。记忆中的那一天,有人在天上,一剑落下来,让整个东海一分为二,剑气卷食海水,横落而下,如入无人之境,势不可挡,将东海横流成两边后,剑气还直入海底,斩开了沉降不知多少年岁的淤泥,以及潜藏在最底下那一片坚硬的山石,让海水分流、海底火山爆发,地震与海啸席卷整座天下。没人知道那一剑是谁的,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为何会有那样一剑。 也就是在那样一天,洹鲸碰到了同它说话的第一个人。它记不得样子了,只记得有这样一个人。它对那个人的形容是,很厉害很有趣。 看到这个故事,秦三月总觉得似曾相识一般,仔细去想,又在脑袋里找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想到最后,她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态,将这个故事从《洹鲸志》中删去了。 做完后,她招来小精怪,将墨水烘干,然后拿着编撰好的卷册,到了叶抚房门前。敲响门。 叶抚的声音响起,“进来。” 秦三月推门而入,表明来意,“老师,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 她朝叶抚的书桌看去,看到书桌上已经摆着很多块木块了。 叶抚问:“什么?” “我把洹鲸讲的故事编撰了起来,想让你看看。” 叶抚放下手上的东西,离开书桌,坐到阳台前的躺椅上,“拿我看看吧。” “嗯。”秦三月有点小紧张。将已经能被称作书的卷册递了过去,然后倒好茶,坐在叶抚对面。 今天的墨水刚干,还有一股淡淡的墨香味儿。 叶抚开始看了起来,从一个名叫“西海旧事”的分卷开始。 看着,他对秦三月说:“我可能要看一会儿,你先回去歇息吧,明天再给你说我的感想。” 秦三月连忙说:“老师你不用看得那么细致,粗略地过一遍就行了。” 叶抚摇摇头,“认真看书是基本态度。” “好吧,那,明天见。” “嗯。” “晚安。” 站起来,准备出去时,秦三月又说:“好像快要到中州了。” “嗯,十多天吧。” “到了中州,应该就没有这么清闲了吧。” “的确,你得忙起来了。”叶抚笑道:“所以,趁着这个时候,再好好玩玩。” “到底要忙些什么呢?”秦三月好奇问。 “跟人打交道啊。” “什么?” “到时候就知道了,别着急。” “好吧,不打扰老师了。” 说完,秦三月出去了。背靠在门上,她一脸疑惑,跟人打交道?听上去怎么一点都不期待呢?从东土到中州,跑那么远,应该不会只是为了去和人打交道吧。她晃晃头,不管了,到时候就知道了,就算真的只是自己想得那么简单,也要好好做!她握紧拳头,悄悄地给自己加油。 一整夜里,叶抚的的确确是在认真看这本《洹鲸志》。学生编撰的第一本书,怎么能不好好看看呢? 到第二天见晨晓后,他才合上书的最后一页。感想自是在心头。 秦三月的文字是比较独特的,在这本《洹鲸志》里,她很少用带有戾气的词,基本见不到。很平和干净。这十分符合她的性格,见字如见人。虽说故事是洹鲸的故事,但视角却是她自己的视角,好似这些故事都是她自己亲眼所见一般。在她这个年纪来说,是很厉害的了。 在读书写字这件事上,秦三月不如胡兰那样有悟性,但比起胡兰来更认真更脚踏实地,所以往往能从她的文字里分明地见到成长。 很期待叶抚的看法,所以今天秦三月早早地就来敲门了。 咚咚咚—— “进来。” 秦三月推开门,探出头问:“老师,怎么样了?” 叶抚笑道:“很不错。我可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了的。” 秦三月没有很欣喜,只是觉得很满足。“老师你费心了。” “再过些时候,多涨点阅历,你也能写自己的书了。”叶抚说。“我觉得,这本《洹鲸志》,可以让坊刻印刷。毕竟那么有趣的故事,掩藏在大海里,实在是可惜。” “这样啊。”秦三月一听到坊刻有些不太自信。坊刻印刷就意味着出书,要印上她的大名,让很多人看到。“又赚不到钱,没必要吧。” 叶抚笑道:“我读了那么多书,这本书能不能赚钱,我还是明白的。许多人闲着,就指望这样的故事来丰富闲余。” “真的那样的话,岂不是要印我的名字?”秦三月讪讪一笑,“有些尴尬。” “你可以取个书名,也就是名号。” “真的要印刷吗?”秦三月又问。 叶抚说:“你自己的作品,自己决定。” 秦三月陷入深深的纠结当中。一个人默在哪儿,支吾顿挫半天,鼓起勇气,“印吧,指不定某一天胡兰还能看到呢。” 叶抚笑道,“那你取个名字。” “要不,老师你给我取?” 叶抚摇头,“你总归是要有自己的名字。我给你取了本命,可不能再给你取了。” “那好吧,我想想……” “尽量大气一点,别太小家子气了。” “大气?” “是啊,毕竟以后得用上一段时间。” “喔,这么说得我有些不自信了。” “不着急,慢慢来。” 秦三月又陷入思索,一边嘀咕道:“秦三月……三月见初,初见三月……唐集案悠,绕绕常常……以古上,更秦为姬。”她想到什么,问:“月姬怎么样?” 叶抚摇头,“不好,不要把‘姬’放在后面,不适合你。” “那就姬月?” “为什么想到‘姬’呢?” “不想跟本名脱开嘛。之前在书上读过,说‘秦’是由古姓‘姬’和‘嬴’变来的。我是女的,那就用‘姬’咯。老师你又说要大气,思来想去,觉得两个字的名字更有力道。所以就姬月了。” 叶抚瞧了瞧秦三月,然后说:“也行,反正是你自己取的。” 秦三月笑道:“老师你怎么说得像是出了什么问题不关你事一样。” 叶抚摇头。“怎么会,你是我的学生,出了问题我怎么可能不管你。” “那,就这样了。”秦三月肯定道。 “姬月,姬月,姬月,姬月。”叶抚念了几遍。 秦三月越听越尴尬,“别念了。” 叶抚笑呵呵地说:“以后还会有很多人这么叫你。等你声名鹊起,大家就只知道你叫姬月了。” 秦三月摇头,“不过到最后,我始终还是秦三月。” “嗯。去吧,把这本书寄给坊刻。这洹鲸之船上应该有的,之前在街上看到过,是朝天商行的坊刻。”叶抚说。 秦三月不太自信,“人家不收怎么办?” “相信我的眼光。去吧。” “说不定人家会说这书里的故事是假的嘞。” “真真假假不影响商人做生意,能赚钱的,他们求之不得。” “说得好俗气。”秦三月咂舌。 “这是事实。” “我也不是为了赚钱才编撰这本书的嘛。” “各有目的,相互联系,互不影响。利益促成目的,目的激发利益,双向共同。”叶抚说。 秦三月狐疑地看着叶抚,“我都要怀疑老师你以前是不是做过生意。” 叶抚想起前世,“算是懂一点。” 秦三月思索片刻,“算了,不管了,迟早都要这样的。”她拿起《洹鲸志》的草本,朝外面走去。 叶抚提醒道:“你可以请这宅子的侍女帮你送过去,吩咐一下便是。”他笑道:“大作家还是不要抛头露面。” 秦三月顿住,幽怨道:“别调侃我啊。” “呵呵。”叶抚轻笑。 秦三月出了门,便叫来了这宅子的侍女,给她吩咐。 侍女便照办,接过任务,就马不停蹄地朝城中心去了。 等候结果其间,秦三月难免还有些紧张,毕竟是第一次将自己的作品展现给别人。以前,她写得什么都是自家人看。上次在荷园会,有个给众人看的时候,却没有落下名号。 叶抚没有秦三月那么些忧虑。他很清楚,朝天商行在这穿上的坊刻里的那批人,但凡懂得多一点,都能知道《洹鲸志》的价值绝非是故事集。那上面可是记载着不被世人知晓的深海之谜。对于更喜欢看故事的凡人来说,绝对是对那些站得高的人更有价值。 毕竟,这世上能和洹鲸说话的人可不多,能让洹鲸信赖并愿意讲述所有的人就更少了。那几乎没有。几乎没有人知道一头不知活了多少岁的洹鲸,在神秘的深海里面看到了什么。他们不知道,但是迫切地想要知道。 他有理由相信,秦三月,不,姬月这个名头会传开来。 从窗户看去,瞧一眼院子里紧张等待结果的秦三月,叶抚笑了笑,然后埋头继续自己的工作。 在难得的闲暇时间里,能够给自己找到一件填充时间的事,很难得。他不怕闲,怕闲着没事。 …… 城中繁华的街道里。 兰山坊。朝天商行旗下坊刻天问书坊的小分部。正处繁华街道,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人不少。 因为洹鲸之船这次是从东土启发的,所以乘客大都是东土人。东土人,受儒治影响颇深,特别崇尚书文,写书的不少,想要通过写书赚钱得名的也很多。自然地,兰山坊相较于天问书房其他小分部,更加忙碌,每天都有不知道多少书送过来。 人一多,自然是良莠不齐。文章写得好的,坊刻自然是要拿钱去买,抢着印刷,但那毕竟是少数。大多数的书文都是废文,没有什么价值。有钱的人,还能自费出版,没钱的嘛,往坊刻里一丢,就不知道是会被烧了还是扔了。 大抵也是差的文章看得多的缘故,兰山坊负责审书的作书郎大都脾气很差,文人那股酸嚼劲特别重。 兰山坊三楼的作书房里,是如往常一般怨气冲冲。 “废纸,废纸,又是废纸!”一老头儿随手扔掉一叠纸后,仰躺着撑懒腰。 旁边的女夫子笑道:“周作书,怎地你老是审到废纸啊。” “许作书,你刚来,大抵不知道。现在啊什么人都来写书作文,真的是不知所畏。”周作书皱着眉,“要是这些废纸能印刷出去,岂不是让人说这时代的文章没落了,比不上之前了。” “我们的职责是挑卖钱的书文,周作书,你且把眼光放低一下吧。”许作书笑道。 周作书正坐摇头,“那可不行,文人不能跌了志气。有人想赚钱,但要过我这一关,必须得有点水平。要是全都赚钱去了,以后谁还写那些让人眼前一亮的文章啊。” “文人的气节有那些贤人君子圣人撑着,普通的还是照着普通的来吧。” 周作书吹起胡子说,“普通甘愿普通,那一辈子都是普通!想当年,长山先生还未成贤人,一片文章,惊动天下读书人。若是那时候把那文章当作卖不了钱的文章,岂不是世人就见不到那片文章了?更甚者,可能都没有长山先生了。” 许作书笑道,“周作书,长山先生那般人物,也不会因为一篇文章没有问世就泯然众人了吧。” “此言差矣。”周作书一本正经地说:“文人讲究心气,若是一口心气提不上来,路就断了。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这类作书郎才要帮助那些有才气的人发光,不能跌了他们的心气。” 许作书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但我们只是一个小书坊啊。” “小池塘也会有龙,小书坊未必没有才人。” 许作书还是觉得周作书有点迂腐,思想太过传统了,文人劲儿咬得紧。但她也不好说些什么,毕竟他是前辈。 作书房的门被敲响。 “进来。” 一小厮推门而入,见他抱着十几册书进来,“几位作书,这些是南区的文章。” 刻意提到南区,自然是因为南区是整个船上最有钱的地方,住在那里的自是有钱人。而有钱人的书,一般而言,都是默认通过的,到作书房来是过一道程序的,由作书们评判,什么文章由书房印刷,什么由作者自己印刷。 周作书一听是南区的文章,招招手,“搁一边儿吧。”他也是知道默认通过这个规则,所以看都不想看,毕竟那些文章再烂大都可以印刷,这实在是让他接受不了,一想到烂得难以下咽的文章还能在市面上流传,就难受至极。 许作书说:“交给我来审吧。” 周作书提醒:“许作书,你是新人,我作为前辈得提醒你,南区的文章是最没有审读价值的。” 许作书笑道:“总归是送来的书文,看看也没事。” “你既然执意如此,那随你吧。”周作书有些瞧不起这个新人,觉得她太势利了。 许作书笑着点了点头。 小厮将十几册文章放到许作书书桌上。 许作书开始审读起来。 读过十来本,她发现这些有钱人们的文章都有一个共性,就是很想写所谓的自己的东西,一股脑地往里面堆辞藻,语言怎么好听怎么来,然而这样一来,故事性反倒不强了,大有种无病呻吟的感觉。说文字能力,的确不错,但真论吸引人的程度,实在一般。这样的书,明显就是写给自己看的,很难在市面上畅销。 一连十几本,她都打到不适合坊刻印刷的行列。这些书文就只好届时由人差回去,询问作者是否愿意借由坊刻,自费印刷。 又将一本放到自费区后,她有些累了。喝口茶,歇了歇,再看去—— 《洹鲸志》。 洹鲸志?是写洹鲸生活习性的吗?倒是少见。 她便翻开来看。 “一头洹鲸的所见所闻……” 看题记里有这样的湖。她不禁皱眉。洹鲸这种生物她知道,根本就无法与人类沟通,而这说一头洹鲸的所见所闻……那应该就是幻想志怪文吧。她想,姑且看看故事性足不足吧。 然后就看了下去。 这一看,就一头扎了进去。 看着看着,她觉得好似自己已经变成了那头洹鲸,在成千的悠悠岁月里畅游。是深海里的一切。点点滴滴、秘辛、古闻、逸志…… 神秘且十分真实的故事,干净不着戾气的文字…… 心驰神往。 直至夕阳远挂……一声叫喊忽然惊醒了她。 “许作书,告班了。”旁边的文书提醒道。 许作书这才发现,夕阳都照进来了。 接着,文书看见许作书兴奋得颤抖,只见她如捧着至宝一般,捧着那本书,激动地说:“大作!大作!卖钱的大作!要卷起寻海浪潮的大作!”她转身,不顾形象,激动问:“周作书呢?” 文书愣愣地说:“刚走,应该在一楼。” 许作书兴奋地跳起来,慌不迭地朝下面跑去,边跑边喊:“周作书!周作书!卖钱的,哦不——有才气的大作啊!” 后面的文书惊了。他想,得是什么样的书,才能让许作书这样激动啊。 妙书屋 第三百六十四章 文字之下的真相 次日凌晨,宅院的大门被敲响。一封信送了过来。是兰山坊写给秦三月的。 “谨启: 幸之所遇,所遇幸之。 姬月阁下耕耘之作《洹鲸志》,即以刻印。且以此请阁下表之,诚邀于兰山,息数商讨。” 见到这封信后,秦三月的期待与紧张才化作长长一口气,吐出来。 接着,她兴冲冲地敲响叶抚的门。 一开门,叶抚便见她挥舞着手中的信纸,脸上写满了高兴。 料想也是文书过稿了,才会如此。叶抚便恭喜道:“恭喜姬大家。” 秦三月谦逊一笑,“还是老师教得好。”她将信纸递给叶抚。 叶抚接过信纸看了看,然后问:“你要去吗?看样子,他们很看好你这本书。” 秦三月想了想,“还是算了。不想抛头露面。” 叶抚笑笑,“也行,看你自己。不过你得给对方回封信。” 秦三月连连点头,“老师说的是。那我先去了。” “嗯。” 见着秦三月急促的小碎步,叶抚弯起嘴角。她很高兴,全都写在身上了。 “《洹鲸志》可不只是卖钱的东西。”他暗自在心里想。 从院子里往远处望去,透过许多,看到很远。 快到中州了,那片繁荣鼎盛的土地。修仙者们所向往的圣地。 没挨多久,他又重新回到房间里。 另一边,秦三月写着回给兰山坊的信。回信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说一声我同意《洹鲸志》的印刻,见面商讨就不必了,也没什么多要说的。然后交代了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以及一些个人感想和慰问。然后,她便将写好的信交予侍女送了过去。 朝天商行对客人的私密保护得很好,尤其是愿意花钱的优质客人。所以不必担心兰山坊那边会知晓秦三月所住之地,然后找上门了。即便真找上门来了,也没多大影响,反正不久后便要离开这里踏入新的土地。 做完后,秦三月呆坐了一会儿后,便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她跟着叶抚这么久,多少也沾染了叶抚事事分明的习性。不把《洹鲸志》这件事代入到其他事情当中。她便如往常一样,离开宅院,去边缘之地看海了。 …… 兰山坊三楼的议事厅里坐着许多人,从上至下,是坊主、顾问、管事、计论、作书郎以及一些文书。 此刻,他们皆在此坐着,个人手里捧着相同的书。那本被周作书和许作书极力推崇的《洹鲸志》。 自昨日,周作书读了这般《洹鲸志》后,赶着半夜都把兰山坊一干有分量的人叫了过来。因为他资历老,大家自是依着他,况且他也很少做出这种事,不由得引起了众人的兴趣。周作书呢,便是把《洹鲸志》连着刻印了十几本,分发给一众人阅览。 然后,这一整夜里,他们都坐在这儿读了这本篇幅不算太长,但也够看的《洹鲸志》。 周作书本以为会有分歧,但结果出乎意料,大家出奇地都觉得这本是很有价值。 学问派的人满意书里恰到好处,颇具意义的学问。卖钱派的人满意书中吸引人的故事,新奇与真实。而在其间,还有第三种派系,是站得比较高的那一派,也就是坊主以及几个顾问。他们看待《洹鲸志》的视角有很大不同。书中的学问以及吸引人的故事无可厚非,但那大多数吸引的时钟还是普通人。第三派系看重的便是《洹鲸志》对修仙世界里的人的价值意义。 起初,刚开始阅读时,没有想到那么多,只是当了故事去看。后来,读着读着他们才发现,这本书里面出现的所有地名以及一些他们曾听闻过的大人物的事都是真的,而且在时间上呈现出惊人的一致。然后,几人一经商讨与彻夜的考证,最终得出一个结论,即这本书不是故事书,而是编年体的事记! 刚刚得出这个结论时,他们都觉得荒谬,毕竟洹鲸没法和人交流是常识。然而他们越是反复阅读,越是觉得,这就是真实发生的、不被世人所知晓的大事记。他们甚至纠结到几乎要认为这本书实际上是某头洹鲸所写,说不定就是自己等人脚下这一头。 得不到印证。他们最后还是打算把作者本人请过来商讨一番,所以天还没亮便写了信,联系昨日送书的人,送了过去。 现在,他们便在等候着对方的答复。 某一刻,门被敲响,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抛过去。然而,进来的却是带着回信的小厮。 众人是有些遗憾的。既然都回信了,说明对方不打算当面商讨。 小厮将信递给为首的坊主。 坊主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信中所写念了一遍。 所写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意外的是作者姬月只是说了书相关,其他的一字未提,甚至连书稿费用都没有提。 情理之中,是即便对方这么说了,也并无不可,毕竟是住在南区的人,不在乎钱财之事。 将书信念完后,坊主看向众人,“诸位,有何看法?” 最先发话的是周作书,他是最为看好这本书的。“既然姬月阁下本人都同意印刻了,那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注意他所交代的问题便是。”他不想这样一本书被错过。 其余作书郎皆是应和。他们这群作书郎最分得清这本书的水平,届时能有一本印上“兰山坊”名号的大卖之作,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件值得说起的谈资。 坊主接着看向几位顾问。 几位顾问并非凡人,他们也是彻夜研究过这本书,知晓其更大的价值。与此同时,他们也有些一些疑虑,毕竟这本书出现得太过奇怪。说不了假,但也无法确定是真,甚至连作者本人也好保持神秘。 “坊主,我觉得这本是有必要交予天问书坊总部审编。毕竟,书的意义非凡。”一位顾问开口说话。 坊主皱了皱眉。他自是知道这位顾问的顾虑,不想沾染什么麻烦,提倡的是保险的办法。但是他作兰山坊的坊主,考虑的还有其他。他知道,这本书如果在问天总部审发后,那么自己这边得到一句表扬,但如果是在兰山坊审发,这本书后续销售将会带来十分可观的收益。这本书会大卖,他以他几十年的从业经验笃定,一定会大卖。 坊主不同作书郎完全为审书而操劳,也不同顾问那本考虑发展。他作为坊主的同时,也还是一个商人。商人要是要赚钱的。 想了这番后,他说:“我觉得大可不必这般,毕竟,作为坊刻的我们,所做的只是印书而已。” 顾问皱眉说,“可这本书,坊主你知道的,不是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坊主已然笃定,“但也只是本书,况且作者本人同意印发了。” “但作者不肯见面,且连书稿费用也只字不提,居心未知?” 坊主摇头,“无论居心,我们只是印书的。或许,你们顾虑太多了。” 底下的一干人不明白几位顾问和坊主在顾虑什么,但大抵明白顾问们与坊主就书是否印发上出现了分歧。他们没考虑那么多,自然是觉得印发的好,毕竟是本好书。于是乎,底下的作书郎、管事和计论们争先恐后地应和坊主的意见。 结果自然明显,决定印发了。 最后,商讨了印发和一系列运作后,便散了场。 议事厅里只留下坊主和一位做代表的顾问。 “坊主,你应该明白这本是真正会引起轰动的不是会畅销吧。”顾问说。“且说我自己读这本书的感受,每每觉得自己便是洹鲸,亲历了那一件件深海里的故事。” “我也是同样的感受。” 顾问便逼近说,“书中一共记载七十四件事,提及五千多种我们未曾听闻过的深海生物。若这些只是深海秘语的话倒还好,但其中详细记载了十一座分布在深海各地的小秘境,七个疑似远古大能之辈的遗留洞天,以及三座骇人听闻的大秘境。还有五个可能是古战场的埋宝之地。这些东西被隐藏在七十四个故事当中。对于普通人来说还好,毕竟他们没有接触过,即便是看了也不会察觉到。但我想定然会有修仙界的人读到这本书,一旦在修仙界传开后,会有多少人知道深海里的这些秘藏?而知道了这些秘藏后,又会掀起如何的大潮?” “一细想,作者姬月目的令人深思。”顾问凛然道。 坊主笑了笑,“那些不管我们的事,我们只负责出书。” “但若有修仙大能寻找过来,如何是好?” “如实奉告便是。” “这——” 顾问哑口无言。他已然知晓,坊主的心意已决,无法再多说些什么了。 坊主又说:“罗顾问,且不说真假与否,即便是真,难道不应该更好吗?让那些遗落在深海之中的宝藏重现世间。” 顾问也无法反驳些什么,便表述了自己的看法,“我总觉得很多人在某些事上过火了。太平年代里,一切循序渐进。而今的年代,许多事物都反常起来,就像这本《洹鲸志》。如果不是它,我们直至现在大概都不会相信,能有人同洹鲸对话吧。” 坊主笑道,“你想多了。那些不该是你我这般人物操心的事。” “也是。唉……”顾问最终妥协,没再多说些什么。而为人的私心,让他不由得期待这本书盛行市面后,引起的浪潮。姬月这个神秘之后的人,又会惹得多少遐想。 关于《洹鲸志》的引发彻底敲定下来。 之后,整个兰山坊动了起来,开始大量印刻宣发。 在后面的几天里,洹鲸之船上绝大多数人还在期待即将抵达的中州,并未注意到,小小的一本书开始在大街小巷里售卖起来,价格对于坐得起这艘船的人来说,十分亲民。 就在最后要即将抵达中州,只剩最后五天的时候。 《洹鲸志》彻底传开了。然后兰山坊又加大印发量,他们要满足的不仅仅是这艘船上的人,还要抵达中州后,能迅速进入市场。 早在印发的第一天,秦三月便收到了来自兰山坊的特印版。由专业坊刻印发出来的,不论是文字排布还是封面都要好上很多。捏着实实在在的《洹鲸志》,秦三月幸福得站不稳,满足极了。她想,这是姬月的书,是秦三月的书,是我的书。成就感让她体会到创作与表达的快乐。 最后几天,她出去逛街的时候,几乎是走几步路便能在某个摊位见到《洹鲸志》,然后,同人擦肩而过时,时常还能挺起他们在谈论书中的内容。这种受欢迎程度实在是让她没想到,她本以为能卖出去就不错了,没想到能卖的这么好,而且风评好似也很好。 在听人谈论这本书的时候,也不免会听到他们谈论起姬月这个作者。听起他们猜想这个作者是如何如何一个人的时候,秦三月多少有些别扭。听着这么多人谈论猜想自己是怎样一个人,这种感觉微妙得很。而且秦三月意识到,他们所猜想的还与本人有着很大的出入。 许多人都觉得姬月是一个孤僻文静的才女,似乎是通过名字的表面印象,他们还觉得应当是个出身非凡的娟美女子。当然,也有人认识是男的,但那比起认为是女的少一些,毕竟文字描写更偏向于女人的细腻美。 有时候会听得秦三月面红耳赤的,毕竟许多人爱屋及乌,夸赞这本书的同时会把姬月这个作者一同夸。 她常常想,女的我倒的确是,说才女硬要说也勉强算是,但孤僻文静、出身非凡、娟美……这些我都算不上吧。想到这些,有时候难免忧虑,感叹着,要是某一些他们知道姬月本人不叫姬月,不文静,出身一般甚至有些不堪提起,长得也不好看的话,脸上还有道疤,该怎么办哦?会失望吗?肯定会失望吧。 把这些说给叶抚听后,叶抚只回了她三个字,“想多了”。 叶抚看来,秦三月第一碰到这般事,有忧虑是正常的,但她未免也太不自信了。 在大多数人都还沉迷于《洹鲸志》里吸引人的故事时,已经有些人注意到了一些特殊之处,比如说:为什么这本书里所有的地名和涉及到的一些人物都是真实存在的呢?甚至还准确到了时间上,难不成这本书不是凭空捏造的? 但洹鲸之船即将抵达中州了,没多少人去关注这个不太显眼的苗头,其很快淹没在众人的期待与兴奋之中。现阶段,大多数人还只是把这本书当作个有趣的故事汇,你要硬说里面藏着了不得的秘密,故事都是真实发生的,别人只会觉得你异想天开。毕竟,哪有人能和洹鲸说话,而且洹鲸也不会成精。 这天,高昂嘹亮的鲸吟响起在整个城区里,向众人传达一个事实——到中州了。 与之一起抵达中州的,还有一本名叫《洹鲸志》的书。 第三百六十五章 中州 下船前的最后一天,秦三月已经同洹鲸做了别。她同它约好了,等下次回东土,还坐它这艘洹鲸船。纯真无邪的环境对其抱有美好的幻想,期待着下一次再见面。它想,她好像很喜欢听故事,那下次再见面,得给她讲更多故事。 在东府海港的深海区,洹鲸停靠在大的换乘船旁。因为洹鲸体型太过庞大,所以无法靠近海港,要在深海区进行换乘。 洹鲸身形停稳当后,排干通道口所有的异味儿与海水,然后捋平褶子。乘客们分批离开城区,从洹鲸口腔上道下来,然后登上换乘船。 作为贵客的南区乘客们,自然享有优先换乘资格。叶抚和秦三月在里面。 离开这个生活了将近四个月的地方,心里也还是百味陈杂。实打实地算来,在三味书屋里待过的时间加起来也不如在洹鲸船上久。一年多的时间里,在三味书屋待了三个多月,在明安城呆了一个月,在飞艇上待了一个多月,在神秀湖待了两个月,在洹鲸船上待了四个月,零零散散的时间不算多,其他的时间里便是在路上了。 一看来,还是在洹鲸之船上待的时间最多。想想,秦三月都觉得意想不到。但离别感伤的情绪是没有的,毕竟这四个月过得挺充实的,没落下什么遗憾。 最后传达给洹鲸一道话语后,秦三月和叶抚踏上了换乘船。 一嗅味道,秦三月便觉得中州和东土的气息是大不相同的,便是这海里面的咸腥味儿都有很大的区别。东土的海有一种冷冷的感觉,或者说冷清,而这中州便繁复得多,气息也驳杂许多。在这里,她想分明地感知一种气息,要比在东土时花费的时间多一些。 以灵气充沛程度而言,中州的确是要比东土充沛许多,但与此同时也要驳杂很多,也就是说,灵气被污染的程度大一些。这对修仙者来说是一个考验,意味着他们修仙的难度要比东土的人更难一些。 这就让秦三月一时之间想不明白,为何中州修炼更难一些,修仙者的数量和水平却要比东土高那么多?她觉得自己之后有必要去研究一下这个问题。她倒是想直接问叶抚老师,但想了想,果然还是要自己先了解一下,实在是不懂再去问的好。不能太依赖老师啦,会长不大的。 换乘的时间并不长,从换乘区到港口,只用去了三个时辰,不过到的时候也是傍晚了。 因为中州的天气大多数时候都比较晴朗,这一整个冬天里更是雪都没有下过。所以,在傍晚的时候,能够看到在东土绝大多数时间里都看不到的晚霞,很是壮观。厚重的火烧云低低地压在天际线上,赤橙的光泛射而来,或直直地照在人脸上,映出一片暖意,或照进水里,随着海浪腾腾叠叠,粼粼一片。 “东土看不到这样的晚霞呢。”秦三月最喜欢美丽的风景,发自内心的,她感叹一句。 叶抚说:“以后更难看到了。” “因为大雪的缘故吗?” “是的,现在的东土还在下着雪。” “不知下次回去又是哪般模样。” 叶抚说,“不会变的始终如一,该变的强求不得。” “嗯。” 在港口下船后,好不容易已经不晕船的秦三月发现自己,似乎有点晕陆地了。走在陆地上,感觉自己轻飘飘的,身体还在不由自主地晃悠着。 索性,并不如刚登上洹鲸之船时那般严重,没有晕到发吐,视线模糊的程度。为了走路不至于东摇西摆,她跟在叶抚后面抓着他的衣衫。 海港口,接船的人不少,同乘客挤在一堆后,便显得有些拥挤。 秦三月很明显地发现,周遭的人修仙水平的确是普遍高于东土。碰不到几个普通人,虽然大多数人的境界还是处在修仙三大基的练气、筑基和金丹上。但这里只是中州最东边的一个海港口而已,未到真正的城区和各大道郡。想必,那些地方碰见修为高深的几率会高上不少。 秦三月拽着叶抚,头还有些晕乎乎的,她便不好左瞧右瞧,凭着自己对气息的感知能力,去感受这东土。 为了照顾到秦三月的感觉,叶抚还是就在港口不远的地方找了个客栈,打算让她先休息一会儿。 中州的客栈也很有意思,特地划分了灵气客栈与普通客栈。灵气客栈与东土的洞天差不多,但不如洞天那般有档次,算是为大众修仙者准备的。顾名思义,灵气客栈内每个房间都布置着聚灵阵。 聚灵阵是最基础的阵法,但也是最考验阵师的阵法。厉害的聚灵阵可以聚拢一大郡,一大国的灵气。当然了,一般的灵气客栈能给客栈房间聚灵已经很不错了。 因为灵气对秦三月完全没有意义,所以叶抚还是挑了个环境更好的普通客栈,没有各种阵旗和阵符碍眼。 叶抚是朝天商行的贵客,所以在海港口的基础消费都是不需要多花钱的,也是十分便利。他由衷地觉得朝天商行能成为天下第一商行,不是徒有虚名的,最起码的,他们很懂得如何让客人满意。越是愿意花钱的客人,他们越是能够使其满意。 客栈房间里,叶抚在阳台上,临海而坐,吹着傍晚微凉的海风,遥遥看着天际线上的虹光一点点沉入赤橙的大海当中。秦三月躺在一旁的卧椅上闭着眼休息调整。 他们并不打算在这里多留,等秦三月恢复状态后,就直接前往城区。 站在阳台上,能够看到远处依旧喧嚣拥挤的港口。不断有大型的换乘船从深海区过来然后返回去接下一批乘客。 某一艘换乘船归来后,叶抚在下来的乘客里见到了钟茂典。 在洹鲸船上,起初的时候见过一面,也说了些话,但之后就没在见过了。几个月过去,他依旧同初时一般无二,沧桑的扮相,颓唐的神情。不同的是,现在的他身上背着很多兵器,剑、刀、枪、戟、杵、斧等等约莫十数,全部背在背上,模糊着看去像是背着一捆参差不齐的柴火。走在人群里,大家都得给他让个道,免得被他身上的武器误伤到,虽然那些武器卖相一般,但刃啊尖啊还是很锋利了。 所以,他的出现也挺突兀了,人群独为他劈开了一道空隙,就显得他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一般。 而在这道空隙的尽头,站着一个身着玄蓝色的青年男子,相貌很俊朗,面容也十分干净。当钟茂典走到他面前时,两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叶抚看去,听去。 “没有找到吧。”青年男子开口。 钟茂典没有说话,绕过他闷头继续走着。 青年男子叹了口气,转身追上去,“天下那么大,找个人,尤其是个没什么名声的人,太难了。放弃吧。” 钟茂典闷着声。 “茂典,说真的,放弃吧,不要陷得太深,浪费了你的时间。” 钟茂典这次停下来,转头看着他,皱眉,以神念传音质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猜的。” 他们一个开口说话,一个没开口,看上去也挺怪异的。但是在中州这座什么都可能发生的土地上,也就不怎么怪异了。 钟茂典眉头皱得更深。 青年无奈妥协道:“你母亲让我来的。” 听着这句话,钟茂典眼神沉了一些,他问:“她让你劝我回去?”他的神情很冷,配上沧桑颓唐的面容,将气氛压得很低。 青年讪讪一笑,挥手说,“不不不,是我自己,是我自己让你回去的。” 钟茂典听后垂着头继续前进。他勾着腰,就好似是被背上的十多把武器压着的。 “小茂,你倒是说句话啊。”青年在后面喊。 钟茂典没有理会,埋头继续前进。 青年小声嘀咕一句,“你以前那么开朗好动……”他呼出口气,然后追了上去,朝钟茂典背后的武器抓去,不过手快要碰到的时间,想起了什么,连忙缩了回来,改而抓他的手臂。然后,他也以神念传音,“不管你以后打算做什么,但这段时间,一定要去钟楚道郡一趟。你知道我想说什么的。” 钟茂典顿了顿,没有理会,脱开青年的手,就像向前。 青年呼了口气,以他对钟茂典的了解,肯定他一定会去的。接着,他想起一件事,又传音道:“还有一件事,武道碑快要重开了。” 见着钟茂典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人群里后,青年呼了口气,然后恢复了他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场,也消失在这里。 远处将这些收入眼底的叶抚,倚靠在窗台上,喝口淡茶,然后转身进了房间。 睡了一会儿的秦三月,已经恢复了状态。 两人便没在这里多留,乘着朝天商行的小型飞艇,朝着西边的城区去了。 在飞艇上的时候,秦三月便开始研究中州的明面上的势力以及大小国家的分布。 中州是个很大的地方,不想东土那样,纵向摆着,可以直接把版图整齐地划分为北国、中原与南地。中州做不到这样,因为相比起东土纵向分布,中州是极其不规则地分布着的,而且许多地方呈现出割裂,若要算上岛群的话,更是复杂。许多年下来,渐渐地也形成了约定俗成的划分方式,以“大郡”的方式划分版图,没有国家势力存在的大郡便被叫做“道郡”,往往,道郡是修仙势力最为繁荣的地方。 临海的地方,按照方位,划分成东西南北四个大郡,分别是东大郡、南大郡、西大郡与北道郡。然后,中间的土地则是按照版土的割裂位置,划分出了十二个大郡,其中五个道郡,七个大郡。分别是丰大郡、贤安道郡、周山道郡、钟楚道郡、门圣大郡…… 见着这些复杂的分布,秦三月由衷地觉得东土是的确小,一个北国、中原和南地就叫完了。 而中州,光是大郡的划分就很是复杂,更不要说大郡之内的各个势力。势力主要是国家势力,一般的门派势力和家族势力是不会标注在随意就能买到的地图上面的。 看了一会儿,秦三月了解了个大概。自己和老师现在所处的位置便是东大郡的最东边,目前要前往的便是东大郡最东边的一个小国——樊陆国。当然了,她问过叶抚,那个地方只是暂停的一个中转之地,不会待太久,离目的地还有些距离。这段时间里,便好好熟悉一下中州这块土地。 秦三月对此是抱着极大期待的。中州很大,大到没边儿。在这样的土地上,自然有着更多更加精彩的故事。肯定也有着许许多多好看的风景,与有趣的人。 夜空中,秦三月遥遥看着天上的星辰,第一次觉得自己离星星那么近。 …… 雪铺天盖地地下着。 东土这块地儿已经连着下了半年雪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南边儿气温已经回升了,雪也小了很多,但就是不停。头一次见雪从冬天下到次年夏天还不停的。起初大家都担心这会不会影响到庄稼的种植与收成,但入了春过后,尝试着去种庄稼,发现跟以往年没有多大区别,似乎这场雪过了洞天后就只是下雪了,没有影响太多,时常还能见到艳阳天里下雪。 这种反常怪异的天气一度惹得谣言四起,处处恐慌,但是时间一久,大家适应了后,也就没再多想,年复一年地继续以往的生活,只不过没以前那么惬意。 而北国的天气,就是彻彻底底的大寒了,雪跟去年冬天一样,不见小,一遇到寒流,更是冷得让人惶恐。好在北国不种庄稼,不必担心收成问题,唯一的凡人聚集地还是在陇北雪山下,他们早已适应了暴雪天。 而神秀湖的修缮也完成得差不多了,渐渐地也恢复了以往的生机。那些在大潮中损伤惨重的家族势力,也相继得到了补偿,逐渐步入正轨。像公孙家、陆家、陈家这般直接损失了老祖宗的家族,也并没有因此而式微没落,毕竟七大家族是互相扶持的,又有了莫长安这位大圣人的坐镇,也逐渐抚平伤口。 许多人认为,经过大潮百圣之争后,神秀湖损失惨重,但实际上,神秀湖所收获的远远大于损失,当然了,这不是一般人能够见到的层次,而能理解的往往也是闭口不谈,好似觉得这是一桩禁忌之事。 这一天里,北国迎来了一对奇怪的客人。 娇小的少女,背着个病殃殃面色惨白的青年。说青年,他其实还略显稚嫩。 他们看上去就是一副很有故事的样子,毕竟这样的搭配实在是不太寻常。有人猜,或许他们是一对人,那青年得了重病,少女不畏艰辛,千里迢迢来求医。有的人,总得安排一个感动自己的故事才觉得理所当然。 事实上,也有那么点意思。 少女叫第五蔷薇,病殃殃的年轻人嘛,是何依依。他们的确也是来神秀湖求助的。只不过,他们并不是一对人,而且关系相当糟糕。 几天前,抵达北国的时候,何依依就已经醒了过来。然后,他疯了似的,吵着要回君安府去。第五蔷薇发了道誓一定要带他见到莫长安,哪可能带他回去,而她又不愿跟何依依多解释,所以两人之间一直在误会和矛盾之中。 何依依虽然醒了,但浑身使不上力,所以无法挣扎,只好躺在第五蔷薇背上,连吵架也是有气无力的。 何依依之所以朝着要回去,自然是因为担心他姐姐何瑶。第五蔷薇在何依依心里没有任何信任地位,所以即便第五蔷薇说了何瑶不会有事,他也不信。 几天的争吵下来,何依依发现第五蔷薇是个性格相当恶劣的人,蛮横不讲理、不通人性、自私、冷漠无情。每次他意识到自己暂时不得不顺依这个人,就很恼火,气得每日翘起文人劲儿来骂她。 第五蔷薇毕竟是待过军队的人,耐心足,她知道自己吵不过何依依,就索性每次何依依一开口,直接闭上耳感,眼观心,心观大地。有时候,她倒想一巴掌把何依依给扇死算了,大不了同归于尽,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种气。每次有这种念头,都只好念一段安定心神的辅助功法来消解。 到进百家城后,何依依已经骂累了,天天栽倒在第五蔷薇肩膀上,瞪着对没有神采的眼睛,绝望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第五蔷薇也习惯了,她觉得自己像是个人形坐骑一样,没有选择的能力,毫无人权。但奈何啊,便一心只想着赶快把他扔给莫老祖宗。 让这一对互相厌弃的人天天胸贴背,紧紧挨在一起,对他们来说实在是极其煎熬的折磨。 到了百家城后,第五蔷薇就开始烦闷另一件事了。她来此的目的是为了把何依依交给莫老祖宗,而要找莫老祖宗,她不得不先回去第五家,让第五家的人帮忙找。 而回第五家,她又不得不面对那个让她一想起来就很烦躁的人——第五鸢尾。她的姐姐。一想到第五鸢尾上次专门到叠云国去请自己回去,而自己无情地拒绝了她,甚至还说了一些相当过分的话,就感觉烦躁在心,难以排解。 在百家城一间客栈里,闷着几天,做了好大一番心理挣扎后,她才咬着牙,前往第五家所在的岛屿。 顶点 第三百六十六章 掀起一阵热潮 樊陆国是离中州海港区最近的国家,是个名副其实的交通枢纽国。从海港区过来的人,大多会在这里中转,朝着中州各个大郡出发。因为人流量很大,使得这个国家的文化融汇程度特别驳杂。无法对其有个明确的定义,因为你能在这里见识到不同地方的风土人情,光是穿着这一块儿,站在大街街头,往街尾看去,就能瞧出繁多样式来。 樊陆国并不大,大多数地域都是由各类商行的交通驿站以及相关衍生行业建筑占据。因为其不可取代性,所以樊陆国即便在军备、文化输出与基础生产行业不强势,但依旧扎根在这块大地上很久很久了,甚至比一些强大的国家、王朝还要历史悠久,是个公认的中立国,与周边接壤的国家都相交甚好,并无摩擦纷争。 叶抚和秦三月在这个国家待了几天,主要便是为了秦三月能够适应中州这块地域的气候,不至于水土不服。 其间,秦三月时常在大街上游逛,自是为了明确,中州这个地方与东土明显不同的地方。最大的不同无疑是凡人与修仙者的数量与分布,中州的修仙者数量很多,分布也比较均匀,不像东土大多是扎堆而居。有一个比较明显的特点便是,这里的修仙者,尤其是三大基础的修仙者,生活得似乎有些像是凡人。 在东土,修仙者与凡人泾渭分明,或者说修仙者要高于凡人一个档次。而在中州,低境界的修仙者似乎也像是凡人,均匀地分布在各地,过着各自的生活,他们甚至一样地也会用金银作为钱财。秦三月本以为在中州,大家不会用金银了,而是用灵石去代替,然而在樊陆国这样的国家,灵石依旧是高档的硬通货。 经过几天的细致了解后,她才明白,凡人在中州依旧是占据大多数,只不过他们集中分布在有国家的大郡之中,受各个国家的管理、制约与保护。几乎所有的国家都有责任保护自己的子民,避免受到修仙者的压迫与残害,对于修仙者伤害凡人这种情况也有着明确的律法惩处。 而修仙者则是分布在各个地方,其中以没有国家的道郡居多。道郡之中,是门派势力、修仙组织的集中地。对于绝大多数修仙者而言,能够加入一个门派,成为门派弟子,要比做散修好得多,但是,散修依旧是修仙者的大头部分,且是平均修为的最低层次。毕竟,门派弟子享受门派资源,而散修只能自己碰运气。 也正因为中州很大,比东土大太多了,所以才要有道郡和大郡的区分,以免凡人受到修仙者的侵害。 东大郡,也就是叶抚两人现在所在的大郡,是个国家势力割据的地方。其中,一共一百四十二个大小国家,樊陆国只是其中一个性质特殊的小国家而已。值得一提的是,东大郡没有王朝称霸,与之相同的,南、西大郡均没有王朝。所有的王朝以及帝朝都分布在中州的中原地区。秦三月了解到这一点时,时常想,里面会不会有着什么玄机呢? 一旦真正地开始了解中州这块土地后,秦三月才发现需要自己去探究的实在是太多了。这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完成的事,在没有抵达目的地开始新的功课之前,她便沉下心,一头扎进这个研究当中,对她来说这也叫学问。 叶抚一直倡导学生学习的自主性,所以见到秦三月有主动去研究地域分布、风土人情的想法,也是感到高兴,不说能不能研究出个名堂,起码地,她愿意主动去学习。 学习本来就是件主动的事,只不过被大多数人觉得是被动的。 待到秦三月适应了中州的气候之后,他们便又出发了。因为不是在赶路,所以可以慢悠悠地来,规划好一条路线,然后沿途前进,到了有趣的地方,就停下脚步待上一会儿。 离开了樊陆国后,才开始明确地感知到各个国家不同的风土人情。光是语言这一块儿,便是繁多数不胜数。并不是所有人都说一种话,大多数国家都有自己的语言,当然了,那也只是对于其范围内的凡人而言是自己的语言,因为他们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只是待在自己的国家里,所以会说自己国家的语言就足够了。而常常会游走在各地的修仙者,基本上还是用的儒家通用的语言,以便跟不同的人交流。 除了各样的风土人情外,见过的最多的也是最令人触目惊心的就是战争了。国家一多,摩擦矛盾自然便多,大大小小的战争每天都在发生,不同地方,不同时间。 一路过去,秦三月见过许多战争。这些战争以凡人之间的战斗为主,也有修仙者、武者混杂在其中,不过显然的,他们都有着约定俗成的规则,那就是修仙者和武者不得对凡人士兵肆意出手。 秦三月听说,有一个相对比较神秘的组织,专门监管各个国家战事。他们不管战争的规模,不管战争是否过于残酷,不管战争对百姓们的侵害,只管国家战争中修仙者的存在,避免修仙者对战争的肆意干涉。 有时候了解起来,秦三月会觉得修仙者似乎被束缚比凡人还多,但见得多了后,慢慢地也就想明白了一点:凡人面对起修仙者来,几乎没有抵抗的可能,他们在这座修仙世界里大多数时候没有对生命的选择权。所以,要有其他方式来保护他们。一个世界,秩序的建立是从最底层开始的,而不是最高层,所以,只有稳定了最底层的秩序,才能逐级稳定之后的秩序。 即便是倡导追求大道与长生的修仙界,也需要秩序。没有秩序的世界,是必定无法长存的。这是经历了无数个岁月的人类,所深知的。所以,往往越是站得高的人,便越是在乎底层世界的秩序。也因此,负责监管的组织与人,往往都是神秘且强大的。越强大的人,越明白弱小的人对强大的作用。 几乎每天都在看各类书研究的秦三月,逐渐认识到这样的规则。 初入修仙界时,她以为修仙者是绝对的弱肉强食,但现在才初步了解到,修仙界是相互联系与制约的。修仙者不能肆无忌惮,凡人也不完全任人宰割。 秩序之类的一切皆合理,秩序之外的一切皆反常。 理解到这一点后,秦三月又陷入一个难题当中:秩序如何确定的?是由谁定下的? 如果关于秩序的必要性她能理解,那么这个难题她就难以理解了,因为她接触不到那些东西,不知道那些东西是如何存在的。她想,若是要了解这些,大概要站得很高吧。 在东大郡走走停停的这段时间里,秦三月发现自己那本《洹鲸志》似乎比自己走得还要快,几乎她所到的每一个国家,每一个城市,都能见到。以至于她不得不去怀疑,这本书真的有那么好看吗?不至于吧。 而她更加不知道的是,《洹鲸志》已经流传在修仙者之间,渐渐形成一种趋势,只待将其点燃的火苗。而姬月这个人,成了神秘的《洹鲸志》背后有一个神秘的存在。姬月这个名字是否真实,他们不知道,但大多数人都会先入为主,以为那是真实的名字,于是疑惑产生了,姬这个姓不是早就失传了吗?莫非这天底下还有姓姬的人?应该没有了吧,但是这姬月,代称?但为什么要用这个代称?是不是另有他意? 直到六月中旬某一天,一支打着朝天商行名号的寻宝队组建成功,浩浩荡荡地朝着大海出发。这件事成为了点燃趋势的火苗。隐藏在《洹鲸志》中的十一座小秘境,七个疑似远古大能之辈的遗留洞天,三座骇人听闻的大秘境以及五个可能是古战场的埋宝之地被人一一捅了出来。中州掀起了寻宝的狂潮。 要知道,如今大多数的秘境洞天几乎被各大势力,尤其是那守林人占据得差不多了,野生的未被开发的秘境宝藏之地实在是太少见了,而如今,一本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书一下子就宣告了二十六个宝藏之地,这如何让人不激动啊。尤其是对那散修而言,各种秘境和宝藏之地是他们碰运气最好的地方。 于是乎,各种各样的寻宝队在不同的地方组建,朝着不同方位的大海前进。 当秦三月了解到这样一件事时,有些害怕,她完全没想到自己编撰的《洹鲸志》会引起这样的轰动。她无法控制事态,第一时间便找到了叶抚,请问他的意见。然而,叶抚只是笑着给她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沉寂太久的修仙界需要一点冲击。 之后的天里,秦三月几乎每天都能听到路人谈起《洹鲸志》,只不过,他们基本都在说那二十六个宝藏之地的事。 这种情况,让她在好一段时间里都惴惴不安,第一次感受到由自己引起轰动的感觉。她只得感叹,幸好当时用的是笔名,如果是真名的话……嗯,似乎也差不多,毕竟重名的人不少。 《洹鲸志》爆火了,毫不夸张地说,这是现象级的作品,当然了,现象级是因为其中的秘密。有人猜测作者姬月是否别有用心,散布某些阴谋论,更有甚至直接找到第一手印刻的兰山坊,去询问作者,但都是无功而返,因为他们也不知道。更多的人关注的还是那二十六个宝藏之地,一往年里,能够一两个宝藏之地出世已经很不错了,而今一下子冒出二十六个,大多数人都觉得这是不能错过的机会。而又有风潮趋势的影响,就连那些个练气筑基的都想出海碰碰运气。 也有选择观望的,毕竟是真是假还未知晓。 但不可否认,出海寻宝是目前最热火朝天的一件事。往后面发展,已经没有人关心这件事是如何被带动起来的了。 而离大陆最近的一处秘境被确证为真后,那些选择观望的再也坐不住了。毕竟宝贝不等人。本来寻宝热潮只是活跃在中低层次的修仙者之间,而今,也逐渐开始有大国大门大派的寻宝队出现了。 《洹鲸志》带起了中州的热潮,热潮推动了航海与航海安全产业的发展,而航海和航海安全产业的大头是朝天商行。所有,那些有心人不难明白为什么是第一支寻宝队是由朝天商行发起的了,只能说,朝天商行果然是天下最会做生意的。某些人一想到这些,甚至怀疑《洹鲸志》这本书就是由朝天商行编撰的,目的就是为了刺激大众参与消费,而且第一手印刻这本书的就是隶属于朝天商行的兰山坊。 当然,这只是由《洹鲸志》引起的众多阴谋论中的一个。闲着没事的人最喜欢搞些阴谋论出来,舆论大众。 而“始作俑者”的秦三月,在惴惴不安一阵子后,想开了,又快乐地投身到“中州地域分布与风土人情”的研究当中了。大有事不关己,立场观戏的感觉。只是过段时间,听一听寻宝的进展,哪儿哪儿的宝藏之地又被确证了,哪个大门派也派出了寻宝队之类的事。 反正,她跟叶抚是要多清闲有多清闲,似乎这件事跟他们完全无关。 终于在六月底,他们走出了东大郡。 “老师,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钟楚道郡。” “道郡啊。没有国家的地方,真想看看是什么样子的。渡劫山就在那里吗?” “渡劫山是一座会动的山,全天下到处跑,这次嘛要在钟楚道郡落脚。” “嗯!还有这样的事?听上去很神奇啊。” “还有更神奇的事等着你去探寻。所以,擦亮眼睛,好好看,打开耳朵,好好听,不要错过,一丝一毫。” “嗯,好的!” …… 勾月下,少女躺在老朽的梧桐树上。 她手捧一本书,津津有味地看着。心里不断嘀咕,“这文风,这笔号,还能跟洹鲸说话……如何让人不想那是你啊……姐姐。” 我好想你们,但是……我一定要找到大师姐,一定! 黑暗中,一对猩红的眼陡然睁开。 少女凛目,拔剑,一剑斩出,风起叶落,一头巨虎哀吼一声,尸首分离,跌落在地。 然后,她闭上眼,开始休憩。 …… “《洹鲸志》,有趣的一本书。” “长司,一下子抖落出二十六座宝藏之地,应该破坏秩序了吧。” “的确。” “姬月其人,是否应该调查一番?” “点到即止。” “是!” “还有,渡劫山要落脚钟楚道郡了,提前去告知那边的门派势力,让他们做好准备,免得被误伤。提醒他们一下,这次的渡劫山可能有些异常。” “遵命!” 这人退去。 “洹鲸志……姬月,为什么是姬呢?上一个姓姬的都消失两千年了。会是她重归天下了吗?东土大雪,落星关告急,已经是燃眉之急了,又来个古怪的《洹鲸志》,越来越乱了啊。” …… :。: 序幕 序幕: “好久不见,叶先生。” …… “我……我还是那个独一无二的天才吗?” …… “每个人都会犯错。” …… “我的名字?他们都叫我安魂人,对的,安魂人,这就是我的名字。笛子,嗯,你是说这支笛子吗?是一个拿剑的人送给我的。” …… “大醉有万载,醒来,已换了天。” …… “天下剑修十分气运,吾独占七分。” …… “讲道理太费口水了,还是先打他一拳再说。” …… “渡劫,到底……是什么劫啊……” …… “天见之南,地寻之北。” …… “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变成很高很大的人。” …… “巨子!” …… “呸!姓师的没一个好东西!” …… “让我再出一剑!” …… “我生于埋骨之地,来为你们唱一首安魂曲。” …… “酒……酒……让我……再醉一万年吧。” …… “我等不来世间繁华,只想看一看彩虹。” …… “末将白起,誓死追随陛下!” …… “想当一回新娘子。” …… 《修仙游戏满级后》序幕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六十七章 州马神像 七月骄阳灼灼,炙烤万物。 中州的人不像东土那样含蓄,在穿着上大方许多。在这艳阳天里,能从大街小巷各处看到身着清凉的男人女人。 秦三月也换回了夏天穿的衣服,清爽许多,但也显得更加瘦了。冬天有厚重的衣服给她撑身形,夏天嘛,就“原形毕露”了。事实上,在进三味书屋前,她更瘦,这么一年来也还是长高长胖了不少。看上去很瘦大概也是因为她体态抽长,显出来的。但也的确,她是那种怎么吃都长不胖的人。 叶抚不论冬夏,都是那副轻薄的打扮,反正冷不冷热不热也没什么感觉。穿习惯了,也就不想在穿着上多下功夫。 现在他们身处钟楚道郡,是没有国家势力的地方,也就意味着这里凡人很少,几乎要比在连黑石城、洛云城那样的地方找修仙者还难。 道郡这样的地方,有着大大小小不少的修仙门派势力。这些门派势力大多占据着某个山头,或者临靠灵气充裕的地方,所以道郡大多数的范围里,都是大山、大湖之类的,这些山湖之类的一多,各类妖兽、灵物便多了起来。在这样的地方,秦三月才觉得真正走入了修仙世界。 在一些地方,偶尔撞见人,大多是一些门派弟子下山斩妖历练,极少有单独出行的。像叶抚和秦三月这般两人出行的都很少,碰到其他人的大多数时候,都是各走各的路,互不打扰,也有过几次碰到喜欢挑事的人,但那都是无关紧要的,秦三月召出几个精怪就能应付。 就这般,从大山大湖经过。一路下来,秦三月收获满满,认识了不少妖物灵物,长了见识不说,还收了一大批千奇百怪的精怪。叶抚就是全程陪着她,看她折腾这折腾那,也不帮忙,也不打扰。 从钟楚道郡边缘之地进了腹地后,人才渐渐多了起来,自然,大多数依旧是修仙者。 虽然没有国家,但依旧有着城池。只不过,这些城池不再是分权的一部分,而是中立势力。毕竟,一个大的道郡里,不能只有门派弟子,还得有散修,像城池这种中立势力,便是散修能够驻扎的地方,也是资源交换的地方。门派采购资源,大多会在这样的地方。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这种城池,大概就是“市场”。 散修在深山、大湖等地斩杀了妖兽,便可以将妖兽身上一些值钱的东西带到城池里换取修炼资源。而门派势力也可以在城池里采购各类材料,用以门派的发展与维护。自然,城池不可能免费为众人提供场所,一般而言都会在交易之中抽取部分利益。还有各类大中小商行、家族产业入驻,以及特殊机构,诸如赌场、情报楼、青楼种种,但凡是人,就有欲望,而欲望是第一消费力。 叶抚两人到的城池名叫州马城。是能够在中州大地图上用红色记号标记的大型城池。三面环山,山皆是灵山,有着不少的门派驻扎,自然而然,这座城池也很是繁华,是整个钟楚道郡里名头响当当的大城,也就是一个大势力。 还在远处的山上,叶抚和秦三月便能看见不少人进进出出,各类飞禽走兽在城外停驻。遥遥看去,没法将整个州马城收入眼底,看到的尽是排排而立,规划分明的各类建筑。 很大,很有修仙的感觉。这是秦三月的心里想法。她曾一度想什么叫修仙的感觉,在见到这座城后,大概能理解了。因为这里,九成以上的人都是修仙者。 一座有着数百万人的城池里,九成以上的人都是修仙者。光是想想,秦三月都觉得不可思议。她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繁华,什么叫这是一个鼎盛的时代。 而要管理这么多的修仙者,又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别傻看着了,进城去吧。”叶抚叫醒她。 秦三月回过神来,“哦哦哦,好。” 她还没到能够御风飞行的程度,只能借助精怪的本事。便招来一道风种精怪,从山上一跃而下,朝着州马城滑行而去。叶抚就始终跟在她身边。 州马城外面的空域有着许多的飞行坐骑,秦三月在滑翔的时候,要一边控制方向,一边避免被飞行坐骑卷走,按理来说是挺有难度的,但是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的她,最不怕的就是一心多用,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州马城前面。 城墙很高,在山上的时候看不出来,到了山下才发现高的很,比凡城的城墙高多了,而且隐隐有种威势宣泄而出,让人一感受就知道定然是用很好的材料浇筑的,坚不可摧。因为城墙高,为了搭调,城门也修得很高很大,让人感觉不是在进城,而是在进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城门周围两片极大的空地是用来停放飞禽走兽各类坐骑的。有财力的人可以购买专门的灵兽袋用以存放,但穷是大多数修仙者的表现,能有坐骑已经很不错了。所以,往着两边看,能看到各种各样的活物和死物坐骑,让人应接不暇。 有那么一瞬间,秦三月感觉自己是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丫头。虽然跟中州比起来,除了北国和大周王朝以外的地方,的确像是乡下。她悄悄瞥了一眼叶抚,见后者神色淡然,不由得想老师的家乡是不是更繁华呢? 然后,她也尽量控制自己不左顾右盼,免得被人当做没有见过世面的人,给老师丢了脸。 走过一段路后,叶抚笑着说:“你不用那么僵硬,自然一点。没人会笑你的。” 秦三月尴尬地说:“感觉上,我的确没见过什么世面。” “你才十六,以后见世面的日子还多。现在就是你见世面的时候,所以,不要憋着自己。” “好吧。”听了叶抚一番话,秦三月心里释然许多。她想想也是,自己也是在神秀湖见过大场面的人,怎么能说是没见过世面呢? 一这么想,顿时自信多了,胸膛挺起来,下巴扬起来,走路也自然了。 叶抚瞧着,笑而不语。他想,年轻就是有活力。 州马城不设禁,随进随出,这很符合一个“市场”的特征。从高大的离谱的城门进去后,入目第一眼就是一条环城河,将城区同城门之间隔离开来,八座大桥从城区铺到城门来,供人进城。 这种构筑秦三月还是第一次见。 “国家里面的城,许多都有环城河,但那是修在城门之外的,像这种修在城内是为何呢?”秦三月问。 叶抚说:“凡城的环城河主要是充当护城河的作用,但是像州马这种仙侠城池,你觉得有必要用护城河吗?” “没必要。” “所以,这条环城河的具体作用是为了构筑城池整体。” “整体?” “是的。你想想,大型城池建筑,会因为什么而在整体与局部上下功夫?” 秦三月想了想,说:“外观、格局。” “还有。” “供水和循环吗?” 叶抚摇摇头,“你不要站在凡城的角度去想,要从修仙界的角度去看待。” “整体与局部……”秦三月皱眉,想了片刻后,眉目一动,答道:“阵法,是不是阵法!” 叶抚笑道,“对了。大型的定基城池无法移动,除去高大的城墙外,最好的防御措施自然就是阵法。” 说到阵法,秦三月兴趣盎然。这么就没了解过这一存在,她都快忘了自己的副业是个阵法师。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感受这州马城里阵法的气息。 “小心点。”叶抚提醒。 秦三月点点头,然后就开始一心多用了,一边瞧这周围的景象,一边顾着前面的路,一边又放出自己的御灵之力,去感受州马城的阵法气息。御灵之力从她身上流淌而出。因为御灵之力的独一性,除叶抚之外的人是感受不到特殊的,所以秦三月没有什么顾忌,但作为一个外来者,她还是比较小心,没有一时放出太多。 御灵之力从她身上脱离,蔓延在环城河里面,随着环城河的循环水流不断远去。 然后,她就耐心地等待气息的反馈。 这边,她和叶抚从八座大桥中随意上衣一座,然后进入了城区。州马城的格局跟之前见过的城池格局完全不同,以前的城池建筑比较密集,基本上是挨着来的。而州马城的建筑比较整齐且分散,建筑之间必定有着过道,是一种类似棋盘而又不紧挨着的修筑格局。铺街道的材料似乎不是石头,而是某种金属。 像州马这样的城池,为了方便管理,都是不允许飞行或者疾走的,要么用城中特设的交通工具代步,要么自己走路。当然了,要是你会缩地成寸的本事,可以咻地一下到另一处去,一般而言,不造成损失,也是不会管你的。但会缩地成寸的那个不是大能之辈,而那种人到处都少见,中州也不例外。 叶抚见秦三月对城里的一切兴致满满,所以就选择跟她一起走路,就当是在散步了。 州马城里九成以上都是修仙者,所以来来去去,从身边走过的人,秦三月基本都能感受到他们身上的气息。其实大多数人境界都不高,毕竟修仙是很难的一件事。之前一段时间秦三月见过太多大人物,认识了不少天才之辈,一度以为修仙其实很简单,分神洞虚到处都是,合体大乘也不少见,渡劫圣人处处有。到了中州见识了大环境下的修仙者后,她才明白自己以前的目光太过局限了。 事实上,修仙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件相当难的事。分神洞虚在中州仍然是境界高深之人,合体大乘十分难得一见,渡劫圣人在哪儿都是传说中的人物。 只能说,跟在老师身边才有机会接触绝大多数人一辈子就接触不到的人物。 许多人,终其一生都要在练气、筑基两个境界里打转,甚至在一些小地方,筑基已经是很厉害的人物了,毕竟绝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金丹元婴往上,更是难上加难。她这才明白胡兰的天赋是多么高了,一个十岁出头的元婴修士,放在哪儿都是绝顶层次的天才。太可怕了,难怪老师对她的期望那么高。 走了不知多久,放入环城河的御灵之力反了回来,然而结果却不尽如意。她只感受到了十分薄弱阵法气息,远不到去了解深入的程度。 “老师,州马城的阵法是不是要比明安城厉害得多?我只能感受到十分浅薄的气息。”秦三月问。 叶抚摇头,“明安城的阵法不弱,但那是外显阵法,而州马城的是内蕴阵法,没有启动时难以感受是很寻常的事。不要说你阵法刚入门,便是那些浸淫多年的专职阵法师都难以感受。” “这样啊。”秦三月有些遗憾。 叶抚说:“你若真想感受一番,我可以带你去个比较合适的地方。” “真的吗?” “但我需要跟你申明,你可能会受伤,而我不会帮你。” “受伤?怎样的伤?” “得亏你问,我还真怕你一股脑地答应了。”叶抚说。 秦三月吃吃一笑,“我像那么不小心的人吗?” 叶抚上下瞧了瞧,“还真说不定。” “放心啦,老师,我会小心的。” 叶抚点点头,那你跟我来吧。说着,他带秦三月登上了一辆代步工具,是木材质的鸢鸟,因为有着固定的飞行轨道,所以是被认可的飞行工具。 约莫半个时辰后,他们在州马城城中区一处空地停了下来,或者说是广场。 虽说是城中区,但这里人明显少了很多,而且境界修为普遍要高于之前刚进城看到的。 刚进入这里,秦三月立马便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威压,从四面八方袭来,将整个人裹挟住。有一种处处都暴露在外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人很不自然。 “就是这里吗?” “嗯。” “感觉怪怪的,待着有点不舒服。” “要是不习惯,可以回去。”叶抚笑道。 秦三月说:“来都来了,不能半途而废。” “也行,我再提醒你一边,小心,受伤的话我不会帮你。而且这个时候受伤,就意味着接下来一段时间,你将失去许多乐趣。” 秦三月涩涩地笑了笑,“要不要说得那么夸张啊。” “不夸张。” 老实说,听叶抚这样说了后,秦三月心里蛮虚的,因为现在一切对她来说是未知的。理性地去评判现状,自然是放弃为好。若是是以前的她,自然不会冒这个险。但是跟着叶抚,只有两个人一起的几个月下来,她性格上变化了一些,较之前多了不服输的劲头,这种劲头尤其是在叶抚面前,表现得很明显。 但她自己显然没有注意到这种劲头。 想了想,她咬牙:“试试吧。” 叶抚略有些担忧,“我真的不会帮你的。” “受了伤我自己挨着。” 叶抚说:“以前你应该早就放弃了。” “不会吧。”秦三月想了想说。 叶抚摇摇头没多说,然后他指向广场尽头,“看那里。” 秦三月看去,极目眺望,在那尽头看到一座雕像,雕像是一只没见过的异兽。头似牛马,额生独角,三足似鹰鸟而立,侧生独翅,尾粗长如龙。 “那是什么?” “那是州马。” “州马?州马城这个名字就是这样来的吗。” “是的。” 秦三月细看,嘀咕,“的确有马的感觉。” “那是州马城内蕴阵法结构唯一显露在外的阵旗之一。” 这一点秦三月是了解的,阵旗名字虽然叫旗,万物皆可为旗,并无局限。 叶抚继续说:“越是靠近它,便越是容易感受到阵法的气息和结构,但同样的,它所宣泄出来的威压也就越浓郁。这城中区之所以人少,而且有的人都是境界比较高深的,便是因为低境界的人承受不住它的威压。” “但我明明没有修炼过,为什么还能承受呢?”她眼睛一亮,“难不成是御灵之力已经逐渐改变了我的身体承受能力?” 叶抚笑道:“你没发现我一直站在你前面嘛。” 秦三月这才注意到,老师一直在她前面一个身位。这才知道后,她连忙跟叶抚站得更紧,略显尴尬地低了低头。 “那么,接下来,我就要走开,然后你自己去感受气息了。”说罢,叶抚就要走开。 秦三月急忙喊:“等等,等等!让我先准备一下。” “那你准备。准备好了就说声。” 秦三月深吸一口气,全身关注,收回所有的心力,全部用来汇聚御灵之力。待到御灵之力环绕在她身周,时刻准备掠出后,她咬牙说:“我准备好了。” 叶抚笑了笑,然后脚尖轻点,身体掠开。 同一时间,秦三月将所用的御灵之力放出,探向那远处的州马雕像。 只是一瞬,御灵之力便到了州马面前,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挖了一道气息过来,但下一刻,潮水般的威压用来。刹那间,秦三月感觉自己从万丈悬崖跌落,心头发颤,不由自主地跌倒在地上,接着耳边响起一声惊雷般的咆哮,蛮横地冲进耳朵,肆掠一切。她向前看去,好似看到那头州马朝自己奔来,脚踏万物,翻覆众生,灼目的光直接将让她双目黯淡。 然后,她发现自己听不见了,看不见了。 “老师!老师!”她连忙呼喊。但是她听不到自己喊出来的声音,便以为自己没有发出声,就更加用力的喊。 黑暗中,她感觉一双手将她抓住。 然后,一道声音在她心头响起,“都说了,让你不要冒险。” 秦三月极力恢复镇定,同以心声问询,“我怎么看不见了?” “不仅看不见,还听不见了。”叶抚说。 秦三月慌了,“我不会既瞎了,又聋了吧?老师,怎么办?” “我提醒过你三次,但你还是要冒险。我又能说些什么呢?之前也说好了,不会帮你。”叶抚叹了口气,“还要,你现在只是暂时性失明和失聪。” 秦三月紧紧抓住叶抚的手,“对不起。” “向你自己的身体道歉吧,不要跟我道歉。” 秦三月还真的就听了叶抚的话,“身体啊身体啊,对不起,跟着我让你受苦了,以前没吃好,现在又受伤。” 叶抚气极反笑,忍不住拍了她脑袋一下,“你还真来啊,傻不傻啊!” “老师,你怎么这样啊!”秦三月一手抓着叶抚不放,一手按着脑袋。“明明是你说向自己身体道歉的。” 叶抚无奈,“那是气话。” “对不起,让你生气了。” 叶抚叹了口气,“事实证明,你们三个都一个性子,做事一点都不考虑后果,不知道体会一下我的想法。” “对不起。” “算了不说了,找个地方住下来,你先修养几天吧。” 秦三月小声嘀咕,“我还是觉得老师你也应该负责。” 叶抚挑眉,“我犯什么事了?” “要是你不说有这个地方,我就不会来冒险,不冒险就不会受伤。”秦三月看不见叶抚在哪儿,也听不到周围的声音,紧紧抓着叶抚给了她唯一的安全感。 叶抚笑了笑,“你倒是挺会推卸责任的。” “这不是推卸责任……”秦三月说得自己都不信自己说的话了。 叶抚正欲说话,秦三月感觉到了立马抢先一步,“所以,老师你为了负责,应该把我背着走!” 叶抚若无其事地松开了手。 秦三月失去了唯一的依靠,立马慌张起来,“老师?你在吗?” 叶抚没有回应。 秦三月急了,“你不要走啊,我不让你背就是了。” 回答她的是一句,“上来吧。” 秦三月伸手向前探去,摸到的是宽厚的背。然后,她爬了上去,脸贴在肩头,抿起了嘴角。 她在心里头想:“才不会让你负责,只是想让你背背我。” 叶抚感受着背后温热的重量,神情却沉着。 他在心里默默道:“三月啊,让你受一次伤,只是想告诉你不要学你师姐。希望你能明白。老师我不是石头做的,有时候也会心疼。” 顶点 第三百六十八章 她有点傻乎乎的 虽然受了伤,看不见听不到,但有得有失嘛。对于秦三月来说,收获还是能接受的,不禁夺了一道州马城内蕴阵法的气息,还第一次感受到了老师的背。 总得来说,是不亏的。 离开城中区,一路朝着朝天商行的洞天区去。路上,大半的时候,秦三月都还是笑着的。 两人言无多。 朝天商行对贵客的信息都是有采集的,通过某些特殊的手段,共享给其他地方的分区。所以,叶抚不需要走多么复杂的流程,一缕气息过去,便能直接入住一个洞天。 因为州马城是修仙者的市场,所以要找到清静的地方还是比较难的。叶抚也就没有刻意地求取一个清静地儿,就在州马城东北方向选了一个洞天。 其实,大多数的修仙者都很穷,财力物力基本都用在修炼资源上了,所以很少有会在吃穿住行上大费钱财的。也只有闲钱多的世家子弟、受关注的门派子弟、以及一些厉害的散修才会在这方面下功夫。 叶抚三者都不是,他只是单纯的有钱,还想住得舒服点。他骨子里就是个会享受的人,能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很精致。 州马城的洞天同百家城的不一样。百家城那更多的像是大宅院,而州马城这个地方因为地域资源稀缺的缘故,很少会有大宅院。叶抚选择的这个洞天也就是一栋四层楼高的文典居配上个院子。单论占地面积,还比不上在洹鲸之船上的宅院。但楼房造型特别精致,而且一眼看去便知是用珍稀材料打造的。 进去后,见着设施等等也十分齐全。叶抚还是比较满意的,他就没问秦三月满不满意了,反正她也看不见。 在二楼,将秦三月放在椅子上,然后叶抚走到阳台前,打开窗户。七月的骄阳照进来,让整个房间亮堂起来。因为房屋是用特殊材料打造的,不显热,住着也还是很清凉。 这个洞天也配有聚灵阵,甚至还有各类辅助修炼的阵法,如静气阵、隔灵阵等。但叶抚和秦三月都用不上那些,所以也就没有去详细了解。 从二楼往外看,可以看到其他洞天。当然了,为了私密性,这类洞天都是配有屏息阵的,按照指示操纵阵旗打开便能避免被人从外面窥伺。朝天商行将客人所会需要到的,方方面面都打理得很好。只是,许多功能对叶抚而言都没什么实际效果,他也就没有花时间去了解。 “老师。”秦三月的心声在叶抚脑海响起。 叶抚回应,“什么?” “之后我该怎么办?在眼睛和耳朵好之前。生活上,吃饭、穿衣、洗漱、出行……”冷静下来后,秦三月不得不去思考这些问题。虽说她不介意叶抚照顾她,但毕竟是女孩子,许多地方会比较尴尬。就像穿衣和洗漱,总不能真的就让叶抚来帮她。 叶抚早就考虑到这一点了,回复:“我请了侍女,等下她就会过来。” “总感觉不太自然,让外人……如果胡兰在就好了。” “现在知道麻烦了?谁让你之前那么鲁莽。”叶抚怨道。 “这……我哪里想得到会是这种受伤嘛,本来以为最多吐两口血。” “别提,你要是真吐两口血,比现在还麻烦。” “唉,我要是有第三只眼睛就好了。” 叶抚瞥了她一眼,“实在不方便,你可以让你的精怪帮你。它们没有人性,应该不会让你尴尬。” “只好这样了。不过,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好啊?” “半个月吧。” “那么久!要当半个月的瞎子和聋子啊……” 叶抚一肚子闷气,懒得再跟秦三月说了。站着默不出声。 房间里安静一会儿后,秦三月问:“老师你还在吗?” “怎么了?” “没事,就是问一下你在不在。”秦三月松了口气,又立马说:“你要是走的话,和我说一声,不要悄无声息地就不见了。” “知道了。” 稍稍休憩一会儿后,下面的院门被敲响。叶抚瞥眼一看,见一长相柔弱的姑娘在外面,料想应是侍女。他起身便下去,临到楼道,才想起来,传给秦三月心声,“我下去一趟。” “是侍女来了吗?” “嗯。” “我头发和衣服没有乱吧。” “不用那么在意。” “不行,整洁是一个人形象上的首要。” 叶抚无奈叹了口气,走到秦三月面前,将她垮下来的一缕头发给挽到耳后,“这下好了,很整洁。” “谢谢老师。” “我下去了。” “嗯。” 叶抚到了一楼,到院门口,将院门打开。 姑娘见门开了立马躬身拘礼,“客人好!我是侍奉客人的侍女小夜!” 她看上去有些紧张。 叶抚笑问:“第一次吗?” “第二次。” 叶抚说:“我想要的是会照顾人的。” “请问客人,要照顾的是哪样的人?”小夜问。 叶抚疑惑问:“你们还要分人吗?” 小夜回答:“小夜刚入行不久,担心让客人不满意,所以才问询一下客人的需求。” 叶抚说:“你先站直了再说。” 小夜这才直起腰,只是还低着头,有些拘谨。 看她柔弱的模样和腼腆的性格,叶抚觉得她可能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想要换个人来,但是转念一想,她和三月是一个年龄段的,或许比起那些熟练经验丰富的成熟侍女来说,要更适合一些。 叶抚问:“要照顾的人年龄跟你一般,也是位姑娘,然后就是,她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着,你能照顾吗?” 小夜愣了一下,跟自己一样大的姑娘,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着…… “还有就是,她可能有些奇怪。” “奇怪?”小夜有些疑惑。 叶抚神情复杂,“嗯……就是,有时候可能会坐着一动不动地出神很久。” 小夜显然是刚入行的,言语上还没有分寸,“傻乎乎的?” 叶抚愣了一下,也没有生气,笑道:“算是吧。这样的人,你能照顾吗?” 小夜觉得有些难,但同时也觉得这位客人似乎很和善很好相处,她想试一试。咬了咬牙,说:“小夜可以,如果客人觉得小夜有哪里做的不好的话,随时可以换人。” 叶抚点点头,然后说:“跟我来吧。” 小夜跟在叶抚身后,脑袋里一直盘旋着“看不见”、“听不着”、“傻乎乎”三个词。她不由得紧张起来,想要是要照顾的人是个怪人怎么办。 叶抚瞥见小夜紧张的小眼神,不由得笑了笑,他想,这段时间或许三月能和她相处得比较融洽。 两人上了二楼。 叶抚指着端正地、安静地坐在厅堂椅子上的秦三月说,“那就是你要照顾的人。” 小夜看去,瞧见秦三月,她闭着眼,端正安然地坐着,发丝被窗外的风吹动。她一下子安心不少,心想,哪里傻乎乎的啊,明明很漂亮很温柔的样子,又不由得可惜,这样的姑娘居然是个瞎子,不仅是瞎子,还是个聋子,可惜,可惜啊。 在叶抚离开的期间,秦三月把自己珍藏的各类精怪试了个遍,什么耳眉、眼砂用以助听和助看的都不管用。自己的失明和失聪似乎很特殊,是直接伤到了根本,精怪根本帮不到自己,只有等待自己恢复。这个遗憾的结果让她有些烦闷。看不到、听不到的感觉实在是太恐怖了,尤其是当她知道叶抚离开自己后,那种恐惧更是萦绕心头,挥之不去,好似失去了一切,好似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所以,当叶抚回来后,和她打招呼的瞬间,她立马惊觉而起,下意识站起来迈步,一不小心膝盖撞在桌角,然后当场崩溃,想要蹲下来按住膝盖,看不见面前的情况,下巴又扑地一下撞在桌角,牙齿猛地受力将舌头咬破,抬手要去捂住嘴,手肘关节处的筋撞在桌子腿上,痛到发麻、麻到发痛的感觉让她失力,栽倒在地。 远处的小夜看得心惊肉跳的。她想,看来的确有点傻乎乎的。 叶抚连忙上前,将秦三月扶起来。秦三月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叶抚手腕。 叶抚无奈地对小夜说,“就是她,你能照顾吗?” 小夜一下子有些不太自信了,但她觉得这姑娘也太可怜了,傻得让人心疼,都不由得想要主动去照顾她了。她点头,“我会尽力的。” “不要勉强。” 小夜摇头,坚定地说:“我会照顾好她的。” 秦三月听不到叶抚和小夜在说什么,只顾在疼痛中挣扎了。 叶抚递她以心声,“三月,你的侍女在呢,收敛一点。” 秦三月身体一僵,连忙坐端正了,然后百般痛苦地挤了个笑出来。 小夜第一次看到这么痛苦的笑容。她正想开口说话,但立马意识到秦三月听不见,然后问叶抚:“客人,我该怎么和她沟通?” 叶抚说:“不必叫我客人,叫我先生就是了。” “嗯,先生。” 叶抚递给小夜一个比较纤细的镯子,然后说:“戴着它,你就能听到她想给你说的话了,你也可以借助它和她说话。” 一听,小夜立马郑重起来,“这么厉害的宝贝,交给我合适吗?” “交给你最合适。她叫秦三月,你和她打个招呼吧。” 小夜想了想,也是,有了它才能更好照顾那位姑娘。 她将手镯戴在手上,然后润了润喉咙,抬起手对着手镯说:“秦姑娘你好,我叫小夜,先生让我照顾你一段时间,请多多指教。” 叶抚跟秦三月解释了一番。秦三月知道自己能直接通过心语和小夜沟通,便回应:“抱歉之前让你看到不堪的一幕了,我的情况想必老师已经告诉你了,可能会有些麻烦,要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这是我该做的。”听到秦三月的心声后,小夜又改观了,觉得这位姑娘好温柔好有大小姐的感觉,还很漂亮,真是很好很好呢,只是,好像眉毛上有道疤,不过,人好看了,连疤都好看。 叶抚松了口气,然后说:“你们先熟悉一下吧,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然后,他往三楼走去,到楼道口,转身说,“我就在三楼,有事就来找我。” 不知为何,叶抚感觉有些累。他觉得这段时间里,三月真是相当地让人不省心啊。可能是没有同龄人陪伴的缘故吧,他猜想。所以,让小夜来照顾她,叶抚也抱着希望小夜这个同龄人能陪陪三月的想法。 在三楼,叶抚习惯性地将躺椅搬到阳台,躺在上面,久违地记录起了他的所见所闻。能够听见,二楼时不时会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大多是秦三月发出来的,她听不见声音,也就不知道自己有时候下意识地会发出些奇怪的声音。 叶抚想,她们应该能相处得融洽。 下午的时候,叶抚隔壁的洞天也住进了人,是个年轻人,形象干净整洁,相貌普通,不苟言笑。他在二楼打开窗,因为没有开屏息阵法,所以他能看到三楼阳台上正写字的叶抚。 叶抚也看到了他。 两人目光交织。那人点了点头,算是打过照顾。他似乎是一个人居住,也没有侍女佣人在里面。与叶抚一般,他也没有开启屏息阵法,同之“坦诚相待”。 晚上的时候,叶抚瞧到洞天前面的街道上出现个奇怪的人。是个女人,很精壮的女人,她穿着中性,露出了小腿和胳膊,能分明地见到那古铜色的壮硕肌肉,还有,就是胸特大!如果不看那纤细的脸相和平坦的喉咙,会以为那是浮夸的胸大肌,但是见曲线形态,就是单纯的大而已。比较突兀的是,不看喉咙以下,她还是个有着古铜色皮肤的美女。但一看喉咙以下……当然,不排除爱好特殊的人也觉得很美。 最值得一提的是,她背上背着一座铜炉,很大的铜炉,估摸着能装上百个人进去。 她就背着这貌似生了锈的大铜炉,一步一步从这里经过,渐渐远去。 这是叶抚到中州以来,见过的最有意思的人。 “果然,天下一大,什么人都见得着。” 将最近的所见所闻记录完后,叶抚松了口气,到二楼去,看看她们相处得怎么样了。 …… 城东一座十多层的高楼里,说是楼,也像是塔,说是塔,里面又住着人,灯火通明。 八楼的一座房间里,面貌英武的中年男人打开一封灵气密信,一串字浮现在他脑海—— “渡劫山将落于附近,届时可能对州马城造成影响。此次渡劫山将与山海关相逢,望南寺城主做好准备 ——玄网”。 他看完后,字随同灵气密信烟消云散。 中年男人眉头深皱,“山海关也来了?” 他眼神阴晴不定,起身踟躇片刻后,到窗前,眺望州马城。 “不出事还好,可不乏有心人搅风弄雨啊。山海关……落星关会变成下一个山海关吗?” 想到这里,忧虑上眉。 “得提前做点准备了,几百万人靠州马城吃饭,可不能出事。” 顶点 第三百六十九章 渡劫山 接下来闲着的三天里,秦三月安心地分析着她从州马神像那里夺来的阵法气息,小夜照顾着她。因为是同龄人的缘故,且两者在性格上比较互补,所以相处得很融洽,不用叶抚去操心什么。 三天里,叶抚每天上午和下午都会出门,进城里逛一逛,没有什么目的,就是单纯地走一走。 住在隔壁的那个年轻人同叶抚一般,并没有打开洞天的屏息阵法。他几乎没有出过门,三天里,每次叶抚回到洞天,都能在阳台上看到,他在房间里看书。有些时候,叶抚会恍然觉得看到了自己。 叶抚在以前也是这样,不喜出门,坐着看书能看一整天。 但是这些天里,他有些看不进书了,喜欢出门走走散心。 这三天里,州马城中多了些人,但这不容易被人察觉,因为相比起整个城中数百万的大基数而言,多的这些人实在是少得可怜。但他们几乎都是修仙界中层及以上的存在,修为普遍在元婴及以上。而且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大多都是门派、家族子弟,散修很少,而在其中,似乎炼器师又比较多,大大小小的。这不由得会让人觉得,州马城这边儿可能要有些事情发生,这些事情吸引了他们过来。 坊间也有了些传言,说着什么东西要出世了,但这样的传言暂时还被《洹鲸志》的热度盖着,并不是很显著。 而在第四天的时候,这些传言才正式涌出水面,展现在大家面前。传言能够大大方方地露出头,自然是因为有着官方的佐证。 这天,还是清晨的时候,天边太阳刚冒头,一道从城主府发出的告示响彻整个州马城—— “今已确证,三日后,州马城外北之地,将临渡劫山之座,山踏延至北一百四十三里,届时,坐山之势将波及州马。故,城主府决定,届时封城三个时辰。若有繁忙叨扰之事,及时处置。” 忽如其来的告示使得整个州马城沸腾起来。 比起渡劫山,大多数人更在意的是封城。州马城历史上只有两次封城的情况,一是城刚建立时,镇城灵兽州马渡劫,二是上次世难,天灾蔓延,不得已。 这次是什么事?居然要到封城的地步,虽然只有三个时辰。但这依旧引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大部分人都还是不知道渡劫山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甚至都还是第一次听起这个名字。 之后,便有消息流传出来,说那渡劫山是座很奇怪的山,是无根之山。没有确切的位置,随时随地都在移动,偶尔会在某处停下来。停在哪里?什么时候停?停多久?都是没有规律的,只有那些大能之辈能凭借某些蛛丝马迹提前得知它要停留的位置。而且停留的位置是无法改变,落在空处还要,若是直直地压住城池、宗门等等,只能怪运气差。 但那山到底是什么来头呢?有什么用呢?这是最让人关心的事。 什么来头没有人知道,但说有什么用的话,应该说是炼器师、炼丹师、符师、阵师这些人很有用,而且对炼器师是最有用的。因为渡劫山上不知何故,越往山上走,对人神魂的要求越大,自然的对神魂的滋养也就越好。像器师、符师这些最需要的就是神魂的锻炼了。神魂的修炼一直以来都是很难的一件事,辅助材料少、灵物少、便是连适合的场所少之又少。 渡劫山无疑,是一个很适合锻炼神魂的地方。到底为什么能锻炼神魂,没有什么明确的说话,大多数人关心的是能锻炼就行了。当然了,渡劫山吸引的不仅仅是器师、符师这些,毕竟修炼神魂的人可不都是器师符师。 渡劫山只有这个作用吗?当然不是,传说啊,渡劫山山顶有了不得的东西,但是似乎没有人爬到山顶过,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那为什么叫渡劫山呢?是因为有厉害人物在这里渡过劫吗?这一点就不得而知了。 坊间讨论最多的就是这些问题。 大多数人似乎都对渡劫山报以乐观的态度,觉得那是很好的东西。 叶抚从城里回来后,将人们所关心的梳理了一遍,想了一番,觉得也是,对大多数人来说,还是乐观一点比较好。 秦三月原本是不知道城主府告示这件事的,是小夜后来转述给她的。 她知道好,就真的坐不住了,毕竟一开始就知道,来中州的目的就是为了渡劫山,眼见着三天后渡劫山就要降临了,但如今自己这副模样,看不见的听不着,哪能安稳地再等个八九天。 当叶抚从城里回来同秦三月打了招呼后,后者不由分说地就要来请求他帮她恢复眼睛和耳朵,本来她还想着讨价还价,只恢复眼睛也行。但是叶抚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扔给她一句“自己对后果负责”就走了。 秦三月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叶抚这么强硬且毫不留余地的态度,不由得想他或许真的因为自己而生气了。这一度让她反省沉思了许久。她没有死缠烂打地去求着叶抚帮她,她觉得那样反而会招人厌,而且这件事本来就是自己做错了,应该由自己来承担后果。 虽说是这样,但她还是很不甘心,之后的时间里,全心全意放在如何消除州马身上威势对她意识的损伤上。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其他的杂事全抛开了,专心攻克难题。小夜则是好好地照顾她。 叶抚的确很生气,他脾气其实挺好,但并不意味着永远都是笑着的。上次曲红绡不顾一切斩出那一剑,他还没来得及生气她就没了,有气也没得使,全都憋在心里头了。 秦三月这次的莽撞,撞到叶抚口子上来了,也算是替她大师姐承担了一份怨气。 州马城热闹起来,因为要封城的缘故,的确也是有着不少人往外走,但更多的还是问询赶过来的,毕竟渡劫山是很稀奇的东西。听闻,州马北边的两个大宗门,恰好是渡劫山的落地,赶着时间请阵师,耗费大代价,布置了个大阵,把宗门所在的整个山头全部搬走了,至于那些小宗门,没有能力搬山,就只好忍痛舍弃。 这实在是无妄之灾,但无可奈何,毕竟渡劫山落座可不会挑地方。 之后的三天里,叶抚反倒不出门了,他不太喜欢凑热闹。 终于在告示之后的第三天, 渡劫山降临。 是一个夜晚,仲夏的午夜,空气不安分地躁动着,热浪一层一层地从南边的大平原上过来,三面环山的州马立马变成个进气的蒸笼。因为要封城的缘故,早已关闭了所有的排风通道,因此整个城里燥热无比,即便大部分都是修仙者,忍耐得住,但难免还是会让心里心烦意乱。 这样的一个午夜。 叶抚站在三楼的阳台上,望着天边。对面年轻人站在二楼的阳台上,也看着天边。他们点头问好,也是点到即止,互不打扰。 一个刹那,人们忽然觉得今晚的月光分外明亮,便不由得朝天边看去。见那天边,在那月亮旁边,一个分外清晰的亮点浮现,悬在月亮旁边。众人看着它,而它一动不动。 就在人们不禁要发出“怎么一动不动”的疑惑时,它动了。变化是骤然发生的,那个亮点生长出明亮且分明的曲折光线,没有规则地弯曲和生长,不断向四周蔓延。从正面看去,像是速度极慢的闪电链。 而当那些“闪电”触及地面后,忽地爆发出刺目的光,人们下意识地闭上眼。紧接着,听到连绵不绝,响亮无比的破碎声,像是瓷器摔碎的声音,也像是冬天里结冰的湖面冰层寸寸龟裂的声音。 咔吱咔吱—— 持续了很久,裂开的地方是一种很奇怪的颜色,像是黑色但又让人下意识觉得那不是黑色,或许,用不是透明的没有颜色来形容更是,虽然牵强,但这的确是给人的第一印象。 然后,在众目期待之下,山的一角刺破空间,探了出来。 所有人激动了。大场面,这是难见的大场面啊! 即便是隔着一百多里,那山仍旧大得像是就在几里之外。 山一点一点,不停地刺破空间,往外面冒。 州马城早已在那亮点出现的瞬间就封了城,从城中那州马神像开始,网状的气息窜出来,将整个城密闭,与此同时,城区外面那环城河不断有水雾蒸腾而起,弥漫在州马城外面。 因为封城的缘故,城里的人并感受不到北边那还在一点一点冲破空间的渡劫山的威势。而在外面,山石树木早已被压得塌了下来,平整且紧凑地挤在一起,那些原本坐落着大小宗门的山头,因为是灵山的缘故,多支撑了一会儿,但这一会儿很久逝去。灵山也相继坍塌,尚存其间的灵气呼啸而出,然后迅速逸散在四处。 高楼之上,城主南寺堂洺忧虑挂在眉头,见着远处的渡劫山一点一点蚕食那片空间。他旁边是个神采十足的老头,其红光满面,精神抖擞,丝毫不见老态,蓝绿色的眼瞳让他更有几分年轻意气,是个很帅气,很吸引人的老头子。 “堂洺,州马的阵法能夺天灾,那渡劫山那么远,不会有事的,为何你还忧心忡忡?”老头问。 南寺堂洺听言,两指捋平眉头,“是啊。多谢屠尊人关心了。” “诶,叫什么尊人,你我同出一派,像以前一样,叫我安定就是了。” 南寺堂洺笑道,“你是炼器大师,自是要有着尊称。” 屠安定砸一下嘴,“这就见外了。” 南寺堂洺笑笑没说话。不由得,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深知,这次的渡劫山绝对不仅仅是渡劫山。如果,那东西真的一起过来了,或许州马城得被迫迁移了。 屠安定看了他一眼,然后说:“堂洺,渡劫山落定后,你会去爬山吗?” 南寺堂洺摇摇头,“我就留在州马城了,这里的一切还需要我照看。” “渡劫山难见得很啊,错过了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屠安定虚眼望向远处的山,眼中蓝绿分外好看,“你难道不想知道山顶上是什么吗?” “会有人登顶吗?即便登顶了又如何?山顶上的东西难不成还能改变天下吗?” “或许,真的可以。” “我觉得不太可能。”南寺堂摇头。“渡劫山的存在不知多久了,却至始至终没有传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我不信这多年里没有人登过顶,如果真的有能改变天下的存在,那些登顶的人不可能不去控制。就像玄网,如果真的有能轻易改变天下的东西,你觉得玄网不会去控制吗?” “玄网,如果玄网也控制不住呢?” “他们都控制不住,那天下早就乱了。虽说一直有人质疑他们的存在,但的确,有了他们后天下安定许多。” “安定催人爆发,安定催人死亡。” “你不必同我说这些玄机话,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要做什么。你是炼器师,登山对你来说是定然的,但对我来说不过是给平稳的生活徒增危险。” 屠安定有些失望,“堂洺,你老了。” “我的确老了,比不上你。” 一个老头对一个中年人说你老了,似乎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但这并不奇怪。 “是不是玄网的人同你说了什么?”屠安定问。 南寺堂洺摇头,“没说什么。” “那,你就照顾好州马吧。”屠安定说,“我要爬山,器的本事碰到壁垒了,或许只有山能破开壁垒了。” “祝你好运。还有,一切小心。”南寺堂洺说,“这是老朋友的建议。” 屠安定朗声笑了笑,“多谢,多谢!” 随后,他飘然离去。 其实他们都清楚,在那一句“你老了”,“我的确老了”之后,便是人生上的分道扬镳。 一个时辰过后,山终于突破了空间,彻底摆在了众人面前。很高、很宽、很大,这是几乎所有人的第一印象。高得看不见顶,似乎比天要高,宽得见不到边,似乎铺满了大半个钟楚东部,很大,大得让人呼吸困难。这对那些害怕巨大事物的人来说,简直是噩梦。 通体玄青色,不着一花一木,似山石,又如金属,无灵气,却又气息翻腾,无路可上,开路而行。这便是渡劫山。只能从书中见到,甚至绝大多数人都不曾知道的,渡劫山。就在他们面前,虽然还有一百多里,但大得像是就在他们面前。 而当山全部露出来后,南寺堂洺却更加疑惑了,“只有山,只有渡劫山?不是说山海关也在吗,为什么没看到?”他很是疑惑,“难不成玄网那边弄错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但又不知道如何询问玄网细致。玄网向来是那边,他们能轻易地同任何人联系,但任何人都联系不到他们。 南寺堂洺很是疑惑,他之前最忧心的便是玄网所说山海关也会一同到来。而如今没有山海关,他本该安心,但心里却根本安定不下来,就像是被某个东西钓起来了,不见到就落不下来。 沉思许久,不知所以然,他眉头紧锁着离开了。 …… 登山!登山! 像是之前《洹鲸志》的出海热潮一般,城中“登山”两个字最为喧嚣,几乎要长在人耳朵里了。 他们静待州马城开放。 城中某一处洞天里。雍容华贵的成熟女人在上座,俊朗年轻的男人在下座。 “柳姨,小茂他就在州马城里。” 女人怀抱一只黑猫,黑猫闭着眼在打盹儿。“辛苦你了,梅子。” 男人别扭地笑了笑,“柳姨,可不可以不要叫那个名字。听着怪别扭的。” “我一直都是这么叫你的啊。”女人笑道。 “可我已经长大了。” “二十九也算大吗?” “但你不能总把我当小孩子啊,还有小茂也是。”男人笑着笑着沉默了。低着头。“小茂之所以要离开——” “够了。”女人淡声打断他。然后,她说:“省点力气,爬山很费力的。” 男人想要说些什么,但抬头瞥见女人那眯着细长的眼睛后,就没有勇气了。只得在心里嘀咕,难怪小茂不愿回去啊,还有随花姐姐那般下场…… “你父亲还有其他长老会在第三天的时候到来,这期间你就暂且呆在城里,看住钟茂典,不要让他乱来。” “他不会听我话的。” “他现在气机不稳,打不过你,你便是打都要把他打住。” “这……” “很难吗?” “没,没有。” “如果你觉得为难,我就亲自去。” 一听此,男人立马斗志昂扬,“不,我可以的!一定把他打得他娘都不认识。” “嗯?”女人挑眉。 男人讪讪一笑,“说快了说快了,柳姨你不要介意。” “算了,你去吧。” 男人长呼一口气,暗自恼火,随后转身离去。 房间里,女人抚摸着黑猫,像是轻声自语,也像是在对黑猫说话,“飞白,易冬没让你失望吧……” …… 待那大山落定后,隔壁,二楼阳台上,一直不曾说过话的年轻男人忽然开口,冲着叶抚。他问:“要一起爬山吗?” 叶抚笑问:“你是在邀请我吗?” “算是。”他的声音很好听,厚重且分明。 叶抚回答:“我有个习惯,不喜欢在晚上的时候出门。” “我等你,明天天亮再出发。” “为什么要登山?” “山很高,所以想登。” “为什么要跟我一起?” “你离我最近。” 这个理由听上去很牵强。 但叶抚却感受得到,这是真话,他真的只是因为自己离他最近,便邀相同往。 真是很随便的一个人。 他又问:“你的名字?” “叶抚。叶子的叶,安抚的抚。” “尚白。”他只简单两个字。 叶抚点点头,“那早上见。” “嗯。”随后,他转身进屋,关了门窗,熄了灯。 叶抚遥遥地看了一会儿渡劫山,也进了房间。 “不问世事”的秦三月依旧在她的房间里苦心钻研。小夜守在她门外,打着瞌睡。 这个夜晚,绝大多数人注定无眠。 顶点 第三百七十章 道不同 早在昨夜州马城城门大开后,大部队就已经朝着渡劫山那里去了。 本来一百多里路的距离对基本都是修仙者的他们来说并不远,即便是练气境界的修士,卯足了劲儿跑也能在两三个时辰内抵达,更不提那些金丹元婴甚至更加厉害的。 但渡劫山的存在,让这一百里路走起来相当困难。 在城门大开那一瞬间,让人心烦意乱的气息或者说威势便流淌进来,像是洪水一般。这种感觉越是离渡劫山近,感受得便越是明显,所以,越走越是困难,越走自然也就越慢。以至于一夜过去了,拂晓见山,大多数人还在五十里的范围内,这个时候,练气境界的人已经寸步难行了,筑基及以上还能撑一下。 无法再前进的,便席地而坐。因为他们发现似乎只是凭借着这点稀薄的威势便能对神魂,以及丹田经脉进行一些锤炼。是要比在平时的环境修炼好生一些。 渡劫山够大,周遭地空地也够大,装下几百万人还是绰绰有余的。虽然,很有一部分都是凑热闹的。 筛去了练气境界,五十里后的地方,人分明地少了许多。就算是筑基也无法在剩下的路程里前进太多,大多数人还是不敢冒险的,万一被这山的威势搞出什么伤来,就得不偿失了,也不乏愿意拼一把的,受伤的多,精进一步的很好。最终,筑基境界的人普遍倒在一百里内,能突破的也就是那些神魂境界比较突出的了。 之后剩余的几十里,便毫无疑问的是金丹及其以上。这一下子,人数骤减,因为分散得比较开,所以看上去稀稀拉拉的。 天际拂晓,在五十里的练气区里,忽地走进了一个格外眨眼的人。是一个相当健硕的女人,或许是个美女。她背着大得跟个小房子似的铜炉,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这样的造型实在是太过惊人了。本来因为渡劫山的缘故,这里的路就很难走,她居然还背着那似乎有着几十万斤的大铜炉。关键的是,看上去似乎也并不累。 她走的每一步,都会在地上踩出个凹陷来,碰到干一点的土皮,就直接踩裂了。 有一见着的老头说:“这位姑娘,前面会越来越难走,你背着这个,可能有些难。” 那姑娘回以一笑,模样的确好看,只是身材比起脸太过突兀了,“多谢道友提醒。” “姑娘你……”老头震惊无比,找不到什么话说,“力气真大。” “我就是力气小,才背着这个呢。”姑娘回道。 随后她继续前进。 力气小才背?那对她来说,什么才叫力气大啊?听着的众人不由得想。回神来时,她已经远去。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众人只得这样感叹一句。 姑娘走得并不快,但每一步都很扎实,节奏十分稳定,不见颓态,似乎每一步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丝毫不受到渡劫山的影响。只不过,即便她的速度始终不变,照她这个速度,走到山脚下,估计也得要一天多。 渡劫山将大多数人拦在一百里之外,同时,也让这大多数人见识到了那些各显神通的境界更高的修仙者。那背铜炉的姑娘只是其中之一。有人脚踏羽扇,如腾云驾雾,悠悠然而去;有人蜻蜓点水,脚踏波纹,潇洒无比;有人乘着各类妖、灵兽坐骑,威风八面;有人健步如飞,笑谈清风…… 对于他们来说,许多都是平时见不到的高境界修仙者,上不去渡劫山固然可惜,但能见到这些人物已经是很难得了。 只能说,渡劫山将不同的人能在哪样的位置,划分得很清楚。有人只能在五十里外,有人能进一百里,有人能到山脚,有人能爬山……毫无疑问的,这是属于修仙者的盛会。 而在登山之热如火如荼的时候,州马城里的叶抚才刚刚穿戴好衣物。他离开三楼,到了二楼。 小夜在秦三月房间外的押屋里。她早早地就醒了,正在给秦三月收拾替换的衣物。 见着叶抚过来,她起身拘礼,“先生,早上好。” 叶抚笑道,“嗯,早上好,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 “她怎么样了?” “这几天基本都呆在房间里,很少出来。”小夜如实回答。“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秦小姐说,她不做完不出来。” 叶抚走上前去,将门推开一道缝看去,见秦三月伏案书桌前,一旁摆着雪见兰。她正襟危坐,紧皱着眉头。 “会有问题吗,先生?” 叶抚摇摇头,“随她吧。” “是。” “她出来了,你就和她说我出门了,之后她想做什么,由她自己定。” “是。” 随后,叶抚迈步离去。 到了一楼,刚打开院门,便在不远处看到尚白。他立得很直,一动不动地等待着。见叶抚出来后,他点头说:“你来了。” “等很久了?”叶抚笑问。 “两刻四十二息。” “还有计时间的习惯啊。”叶抚笑着说。 尚白点头。 “走吧,或许那里已经很多人了。” 叶抚大开步伐,朝着城北去,尚白随后跟上。他们住的这里离城北很近,但这个近只是相对于其他地方而言,实际上依旧是很远的,毕竟州马城很大。 但他们看似闲庭信步,实际上走得很快。 尚白之前以为叶抚是个普通人,毕竟感受不到气息波动,但是现在看来……他觉得或许是个会隐藏的人。但具体是什么人,尚白并不关心,他对这些不在意。之所以请求叶抚跟他一起登山,只是因为他们是邻居,并且在同一时间里,同一地点,一起看到了渡劫山降临,于是他就问了问叶抚要不要和他一起登山,同不同意对他来说都一样。同意了便一起去,不同意就算了。 对于叶抚而言,尚白就像是以前见过那种,想做一件事,见着有人了便问要不要一起,没见着就自己一个人去。不同的是,一般那样的人会很热情,但尚白,别人看见他只会觉得他不苟言笑。 一路过去便是,叶抚不和他说话,他就不说话。若说他沉默寡言,但又觉得他要说话的话,会有很多话说,但那些话对他来说没有必要。 往往,跟这样的人相处其实很不自在,但叶抚毕竟是叶抚,和任何人他都相处得来。 望着城北走的人很多,以至于城主府的人都不得不来疏导稳定。 出了城后,一眼看去,是密密麻麻五颜六色的一片。像是渡劫山最外面围了一圈不规则的彩环一样,而往更远处看去,越是靠近渡劫山,“彩环”便越小,颜色越淡。 尚白提醒,“走起来会很累,如果感觉走不下去,就停下来。” 叶抚笑道:“谢谢提醒。”他问:“你要上山吗?” “是的。” “很多人看似都上不去。” “我的修为足够我上去,只是看看能不能登顶。” “那么说,你很厉害。”叶抚笑问。 “不算最厉害,但是也算比许多人厉害。”尚白没有任何隐瞒,说得很直接。 叶抚又问:“那你为何要带上我?你一个人肯定更自在。” “我没有带你。我只是问你要不要一起,你说要。” “很奇怪。” 尚白第一次正面看向叶抚,“我觉得你也很奇怪。” “我哪里奇怪?”叶抚笑问。 尚白摇头,“我没想到我随便邀请的一个人,就是一个或许也很厉害的人。” “我不厉害,只是个读书人。” “我喜欢读书,但我不是读书人。” “读书人就是喜欢读书。” “读书的人和读书人不一样。” 叶抚笑了笑,“也有道理。” 尚白又看了叶抚一眼,然后说:“我看不透你,所以觉得你很奇怪。” “再如何看不透,大多数人都是藏在心里,然后暗中观察。像你这样,直接告诉我的,很少。所以你是奇怪的。” “明明就不懂,却要藏在心里。那样才是奇怪的吧。”尚白说。 叶抚摇头,“并不奇怪。因为跟一个身份未知、能力未知的人相处,要小心着,提防着。” “我不需要提防。所以,我会直接说出来。” 叶抚笑问:“所以,你是想知道我到底是谁吗?” 尚白摇头,“我并不想知道。因为你我注定不会有太多交际。” “说的也是,但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交际不是更好吗?”叶抚说,“如果你不邀请我一起登山,自然没有现在的对话。” 尚白点头,“你是对的。但是那已经是昨天了。” “如果能回到昨天,你应该就不会邀请了我吧。” 尚白想了想,说:“应该还是会。” “为什么?” “因为如果回到昨天,那么我是今天的我,而你是昨天的你。今天的我依旧还是会邀请昨天的你。” “这听上去有点绕。” “或许。”他没有特地解释。 简单的对话下来,叶抚觉得尚白是一个心很直很直的人,没有一点弯弯绕绕。他并不避讳地说出了对自己的看法,也不因为自己跟他最初见到的自己不一样而改变他的打算。 叶抚想,或许无所畏惧,才能一往无前。 而相反的,尚白觉得叶抚是一个很绕的人。 他们的步伐没有因为这段不太融洽的话而终止,像是结伴而行的道友,一同向前。而一直,尚白只知叶抚不一般,但并不知道他到底是谁,而“叶抚”又时不时他的化名。这些他都不知道,也没有去探究,因为他觉得这些不重要,就像一开始,叶抚是否会答应同行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一样。 一段路途过去后,叶抚停了下来说:“或许,我们应该分道了。” 尚白面无表情,“你累了吗?” 叶抚笑道:“累倒是不累。只不过,我觉得你一心想要登山,想要到最高处,而我想慢慢地,好好地看一下沿途的风景。道是不同的。” 尚白点头,“那就这样吧。有缘再见。” 他话很短,说完后,转身就继续前进。对他而言,叶抚只是个过客,再如何不一般,也只是个过客,不会影响到他的道路。 叶抚遥遥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心直,道也直。” 尚白很像他的学生,曲红绡。他不由得想过,如果任由曲红绡走下去,不去打扰她,她最终也为成为尚白这样的人。 而叶抚之所以愿意跟尚白走这一段,也只是因为他尚白身上看到了曲红绡的影子。 但走着走着,总是要分开的。因为道不同。 叶抚的人生没有最终的目标,也没有不得不实现的事,他只是在人生这条道上,走走停停,看看风景。有着最终目标的人,在目标实现后,或许就会停下来,而叶抚的脚步永远不会停。刚开始的他甚至不懂得去为美丽的风景而驻足,但认识了三个学生、恋人、朋友、后辈以及种种人后,他懂得为他们驻足了。 他渐渐地也有自己想要去呵护,去照顾的存在了。 以前,他喜欢看天,喜欢看远方,但是现在更喜欢看身边的人和风景。学生、恋人、朋友、后辈……都是他美丽的风景。 在原地晃神一会儿后,他自嘲一笑,笑自己又善感了,感叹一句,这可不是以前的我啊。 随后,又再次前进,只是渐渐地放慢了步伐,不再像尚白那样走得那么快。 …… “萧青梅,你在干什么!快放开我!” 州马城的一条暗巷里,醒来的钟茂典见到自己身上缠满了的紫色绳索,满面愤怒。神念传音都激动起来。他原本是打算去渡劫山的,但走在路上,被人下了阴招,神魂被强制催眠了,再醒来就是这副样子了。但他没想到的是,居然是萧青梅,自己的好兄弟下的阴招。 他面前是之前那个眉目俊朗的年轻男人。他叫萧青梅。 “小茂啊,忍一忍,明天我就放开你。明天我爹还有几位长老就来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你一个人太冒险了。”萧青梅尽量安抚。 “你混蛋!是不是那个女人让你来的!是不是!”钟茂典眼睛狰狞出血丝,灵气在身体里鼓胀,想要挣脱,但这紫色绳索就是分毫不动。 萧青梅连忙说,“是我怕你一个人冒险,万一做傻事怎么办。” 钟茂典一口咬住紫色绳索,神念躁动,“萧青梅,你居然用我给你炼的法宝来捆我!你还有没有良心!” 萧青梅咬咬牙,“你就忍忍吧。” “我拿你当兄弟,你就是这么对我的?”钟茂典睚眦欲裂,几乎要淌出雪来。 “你别逞强了!伤到身体怎么办?”萧青梅见着钟茂典有些疯狂的样子,连声说。 “萧青梅,我知道你是受了那个女人的命令才来的,我不怪你。”钟茂典忽然冷静下来说,“但是我有我自己的事要做,不论如何,我都要去做!” “你要干嘛?”萧青梅有些担心。 “虽然我现在炼的器具有形无神,但再如何,数量都在那儿。” 钟茂典埋着头。 “你……你别乱来啊。”萧青梅还不知道钟茂典到底要做什么,但言语让他很紧张。“还有,这里是州马城,不要被城主府的人逮到把柄啊。” “从我离开钟家那一刻,你就该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 钟茂典神念最后一次波动。随后,他背后的十几把兵器猛地,全部炸开,强大的力量威势冲开,周围的建筑物种种裂开一道道大缝,然后尽数坍塌成粉末。紫色的绳索也瞬间被撕断。 第一个受到冲击的钟茂典胸口直接开了一个大洞,浓郁地、混杂着肉渣子的血从他嘴里涌出来。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袖子一抬把嘴角血沫抹去,然后在胸口的大洞放了几粒丹药。丹药化开,丹雾弥漫在伤口。 萧青梅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了,愤怒吼道:“你不要命啦!”他又气又惊又怕。“一个炼器师除了神魂,最重要的就是身体,你疯了吧!要是伤到心脉怎么办!” 钟茂典冷冷地看着萧青梅,“好自为之。”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有些摇晃地远去。 萧青梅在后面愤怒地大喊,“钟茂典,你以为我做这些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你!你看看你那样子!像个乞丐一样,你知不知道!钟茂典!” 钟茂典走向前,始终没有回头。 萧青梅咬紧牙关,怒骂一句,“混蛋!”他气不过,一拳朝旁边的隔墙砸去,本来就摇摇欲坠的隔墙,直接碎成粉末渣子。 然后,便看到远处,三个身穿轻甲的人急速奔了过来,冷冷地对他说,“请跟我们走一趟。” “干嘛?” “你肆意破坏城内建筑,侵犯了州马城的利益。” 萧青梅这才回过神来,大喊道,“不是我,是那个人!” 他指向钟茂典离开的方向,但那里已然空无一人。 为首城卫冷冷地看着他,“劝你不要反抗。跟我们走还有希望,反抗的话就地诛杀。” 萧青梅欲哭无泪,敢情自己这受了气,挨了骂,还要当背锅的吗?他咬咬牙说,“跟你们走行,但我想见一见你们城主。” 为首城卫冷淡地说,“带走!” 然后,其他两个城卫各自一道枷锁上来,锁在萧青梅肩膀上,便蛮横地将他拖走。 “不!你们不那这么对我!我是无辜的!” …… 钟茂典拖着受伤的身体,朝着城北去。好在受的是身体上的伤,没有波及根本,有着上好丹药的帮助,恢复得很快。 却在他到了城门口时,一个抱着黑猫的的成熟女人走了过来,淡淡地说:“小茂,受了伤就不要到处跑。” 钟茂典僵住许久,然后跪了下来,用着沙哑到几乎要分辨不出来的声音说,“让我出去……” “母亲是为了你好,你任性太久了,现在跟我回去吧。”女人拍了拍黑猫,黑猫顺意爬上她的肩膀,她搀扶着钟茂典说。 钟茂典绝望地闭上了眼,两行浊泪落下。 随后,他睁开眼,极度怨恨地吼道:“我恨你,你不配做我母亲!”他的声音沙哑到了极点,像是野兽的咆哮。 女人身体僵住。她愣住了,在想,自己看到了什么?看到了把自己当仇人一样的儿子吗? 钟茂典甩开女人的手,发疯似地向城门外跑去。 女人愣住许久,没有去阻拦,等她反应过来时,钟茂典已经消失在远处了。 “唉——”重重地叹息吐出,她抱着黑猫离开这里。 随后,一个黑衣黑发的女人从这里走过。 “做儿子的不体会母亲,做母亲的不体会儿子。果然,婚姻和生子就是错误的事。” 她这样感叹。 走了几步,她停了下来,捏着一片树叶,透着阳光看了半天后,疑惑自语,“这玩意儿真的能用?” 要不要试试看? “……” 算了没什么事还去联系的话,多没面子啊,好歹我也是个王。 …… 顶点 第三百七十一章 我当你师父吧 叶抚慢悠悠地,也不着急,像是散步一样朝着渡劫山走去。 沿途碰到一些喜欢聊天的人,偶尔他会停下来跟对方聊会儿天。设么都聊,读书、修炼、炼丹、炼器,甚至是种田和裁缝。别说,有些农家子弟在种田和裁缝这方面见解挺独到的。虽然说着是种田的,其实他们照旧是修仙者,不然也不会出现在这里,种的田自然跟凡人也有很大的区别,就像同样的水稻,他们种出来还能有益修炼。 也还有不少只是为了来看热闹的,叶抚甚至看到一对有趣的老头儿,摆了棋盘,靠着树荫在下棋。叶抚围观一会儿后,便离开了,没去打扰。 走到离渡劫山还有三十多里的时候,叶抚碰到了那个健壮的姑娘。 他对这位姑娘还是挺感兴趣的,便走近去跟她聊聊。走近后,叶抚才发现她居然比自己高半个头。他琢磨着,应该是因为比较健壮的缘故,从远处看上去不显高。 “姑娘!”叶抚叫道。 那姑娘停下来,转过身。因为背上的大铜炉,她转身很费时间。 转过来后,她笑问:“在叫我吗?”她的声音有点可爱,有一股奶腔。 “是嘞,就是姑娘你。” “有什么事吗?” “你背上这铜炉多重啊?”叶抚站到她旁边问。 她偏头看着叶抚,爽朗地笑了笑,“这个啊,我也不知道,好像没有秤能称。” “为什么要背着这东西呢?” “锻炼身体啊,长力气!”她认真地说。 “这东西这么大,你待会儿怎么上山啊?”叶抚问。 她想了想,笑着说:“没事儿,我背着它应该也能上山。” “真厉害啊。” “没有没有,我爹比我厉害多了。” “有你这样优秀的女儿,你爹应该很高兴吧。”叶抚笑道。 她突然警惕起来,“你为什么问我那么多?” “只是想跟你聊聊而已。”叶抚坦然说。 “你很喜欢跟陌生人聊天?” 叶抚想了想,似乎,自己好像很少主动向其他人搭话,“不算吧。” “那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话?” “就是觉得,你很厉害。” 她眨眼想了想,挑起眉问:“你喜欢我?” 叶抚笑容僵了僵,立马又恢复如常,“应该没有吧。” “那就好。我告诉你,不要喜欢我啊,我不喜欢你这种瘦瘦小小的男人。” 叶抚看了看她壮硕的肌肉,心想,跟你比起来,我的确是瘦瘦小小的。 “我爹说了,找男人就要找个能顶天立地的,像你这样的小瘦子,估计连我的铜炉都顶不起,不要说顶天立地了。找不到顶天立地的人,就自己顶天立地。虽然我现在也还是比较瘦小,没法顶天立地,但我会继续锻炼的。”她一本正经,认认真真地说。 “我觉得,你可能误会你爹说的话了。顶天立地可能不是你理解的顶天立地。”叶抚说。 “什么意思?” 叶抚转开话题,“你离开你爹多久了?” “五年了吧。” “你五年前是这个样子的吗?” “没有,那个时候我很瘦小,比你还瘦小。”说着,她骄傲道:“但经过五年的锻炼,我已经不那么瘦小了。” “那你真的很棒。” “你刚才说什么误会?”她皱眉问。 “没……没什么,你可能听错了。” “你这人真奇怪,扭扭捏捏的,说话一点都不大方,没有男子气概。”她嫌弃道。 叶抚笑了笑,“那我真的是很抱歉。” “算了算了,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她问。 “为什么问这个?” “等我从山上下来,给你个方法,照着锻炼,或许有希望跟我一样强大。你这瘦瘦小小的,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她说着,嘀咕道:“你们这边儿的人都是瘦瘦小小的,一点都不注重身体锻炼。” 叶抚问:“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可能是你跟别人不一样?” “什么?” “就是说啊,或许其实,我是说或许,我们这个体型才是正常的。”叶抚尽量委婉一点。 “怎么可能!”她瞪着眼,“明明我这样才是正常的,好吧。” 叶抚笑笑,“那大概就是我理解错了。” 她腾出一只手来,拍了拍叶抚肩膀,“不要气馁,反正我没啥事,就到处走走,你要是觉得可以的话就拜我为师,我手把手教你,到时候一定把你锻炼起来。” “我考虑考虑。”叶抚推迟道。 “一定要考虑清楚啊,身体是问道的本钱!” “我叫叶抚,你叫什么?”叶抚问。 “董冬冬,我叫董冬冬。” “真是……响亮的名字。跟你一样,很精神。” 董冬冬笑着拍了拍叶抚的肩膀。叶抚想,这两下要是让个普通人来承受,非得被拍进土里去。 “我先走了,要是想拜我为师,就告诉我,对了,”她招手,一枚圆润的小石子出现在她手上,“这个给你,可以用它联系我。”然后,她又一本正经认真地说:“身体是问道的本钱,不要忽视啊!” “我走啦,下次再见!”说完,她告别,离去。离去的时候,她似乎比之前快了一些,看上去蛮开心的。 叶抚握着手中的石头,不禁笑了笑,真是很可爱的一位姑娘啊,只不过路子走得有点野性。 “看不出来,原来你喜欢这种类型的。”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很好听,很有幽静感的声音。 叶抚不须看也知道是谁,一边向前走,一边笑着说:“女王大人,你不直接上山,干嘛在这里逗留啊。” 师染跟在后面,“别叫我女王大人。” “你不是喜欢吗?”叶抚笑道。 “别人这么叫我是畏惧我,敬重我,唯独你这么叫是在调侃我。” “行吧。” 师染边走边说,“没想到你居然也在这儿。刚才我路过,还在想是谁呢,声音这么熟悉。” 她独特的气质吸引来众多目光,在看到她后,那些目光又不禁黯淡。这是她身为王的,特有的气质。 “不管在哪儿看到我,都不要惊讶。” 师染没多想,又问:“你喜欢刚才那位姑娘?” “喜欢啊,她蛮可爱的。”叶抚随意道。 师染眉毛抖了抖,“那你……很厉害。”她不由得看了看自己的身形。又问,“你要爬山吗?” “嗯。”叶抚问。 “我也要爬山。”师染说。 “哦。” 师染不知道说什么了。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会儿,叶抚问:“你不是要爬山吗?跟着我干嘛。” “路就这么一条。”师染仰着头说。 叶抚侧到一边,“那我给你让路。” 师染顿住,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口,使劲儿地看了一眼叶抚后,扬长而去。她走了一会儿,又回过头,“我在山上等你。”说完,化身成一道风,刹那间远去。 叶抚笑了笑。走走停停地继续向前。 一路上,他碰到不少健步如飞的,一般而言,这种人要么修为强大,要么神魂强大。不管哪个,都是不多见的,所以往往有这类人出现时,许多人会投之以目光。像叶抚这样慢悠悠的,不着急,走走停停的,在别人眼里瞧来,反而是本事一般,走一段路就得歇一下。 在叶抚看来,从某种角度说的话,这渡劫山外面这一百多里的范围里,很像是中州修仙者大体上的缩影。像是折扇一样,越是靠近头部,便越是窄。在最初的一百里中,看到的才是修仙界修仙者的常态,不论是什么,他们都只能占据最外缘的,而里面的、核心的只有那些本事大的才能触及。 越是往里面,越是远离人群。 等站在山脚下,往山上望时,已经见不到多少人了。 叶抚站在山脚下,不由得想,人人都觉得山上的风景最好,但其实山下的风景更热闹。山上风大,山上天冷,但无数人依旧趋之若鹜,因为他们知道,山就摆在那里,等着人去爬。他们想,到了山顶后,或许就能看到更加美丽的风景。怀以这般希望,一往无前。 “只愿美景不负天下人。” 叶抚深深地吸了口气,朝着山上去。 玄青色山体,断崖垣壁,险峻的像是垂直上去的一般。 依稀可见,有人在往山上爬,大多都是很费力的样子,偶尔能看到还比较轻松的。能爬上山的,已经需要元婴才行了,金丹及其下修士体内的灵气蕴量和纯净度已经不足以支撑他们去抵抗亲临渡劫山的威势。 这个时候,天已经黑了,黑得彻彻底底的。月亮从东边升起,照耀着这里,但因为渡劫山的影响,即便是圆月,光线也很黯淡。朝后面看去,可见星火一片连理光的海洋,反倒是州马城比以往天黯淡了许多,毕竟许多人都出了城,朝着渡劫山来。 叶抚在一处陡峭的石台上停了下来,遥望底下。站在这高处,才能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中州修仙辈士的兴盛,亮起的灯火是灼灼的希望,是在黑暗中前进的动力。每个人修仙的目的不尽相同,但他们都有着共同的希冀——对“仙”的渴盼。 眼前的景象让他感到安宁。 而这份安宁被底下隆隆地脚步声打散。他朝下面那条陡峭的几乎无处落脚的山石路看去,只见一批头散发之人,如野兽一般,发疯了,没命地疯狂攀登奔驰。 他抬起头朝着上面看来,叶抚便看清了他的脸——钟茂典,那个颓唐的炼器师。 透着些许月光,可见他胸前被血渍侵染了大片。两只眼睛密布着血丝,头发被汗水打凝起来,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的。说他是发了疯的乞丐毫不为过。他这般毫无节奏的冲刺,加上渡劫山的威势,已然让他胸前的伤口崩开了,血顺着他的衣摆飘落,落在山石上迅速变成血色的粉末,然后被风吹走。而他似乎没有意识到以自己这样的情况,再往上几百米,胸前的伤口会彻底炸裂开。 钟茂典眼中没有其他,只有上山这条路。他不是没有顾忌,而是早已失去了理智。 在经过叶抚这里的时,叶抚伸手将他抓住,然后按到在地。而他下意识地发出了沙哑的吼叫。 叶抚皱了皱眉,伸出手指在他眉间一点,然后他眼中的血红瞬间褪去。 他就躺在地上,直愣愣地看着天上圆月,呼吸渐渐趋于平稳,两行浊泪滑落,顺着耳际浸入乱糟糟的头发中。 就这样呆呆的,他躺着。直到叶抚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才醒转过来。 “心思支离破碎,意识混沌褐泽。你就凭这副模样去找钟随花吗?” 冷冷的声音,传进钟茂典耳朵里。 钟茂典偏过头,看到叶抚的脸。然后他手撑在地上,站了起来,他还记得叶抚,是在洹鲸之船上遇到的那位先生。他捏了捏后,十分费力地挤出沙哑到几乎分辨不清的声音,“先生,又见面了。” 叶抚看了他一眼,“你说话费劲儿,就别说了。” 钟茂典沉默着点了点头。 叶抚向前走去,“信得过我就直接给我神念传音。” 钟茂典在后面滞着,直到叶抚快要走远了,他才跟上去,以神念传音,“多谢先生出手相助。” “如果我没在,你知道你会是如何的下场吗?”叶抚不回头问。 钟茂典回想起先前的状态,“会死在这条路上。” “我当你不知道。” 钟茂典没说话。 “之前听你说一定要找到钟随花,还以为你有多大的决心,没想到就是这样。我看啊,照你这副模样,还是放弃吧。” 钟茂典咬紧牙关,神魂激动,“我不会放弃的!” 叶抚停下来,回过头,面无神情地看着他,“你觉得就凭你现在,找得到吗?” 钟茂典哑口无言。 “自己站都站不稳,还要满天下去找人。你自己都不觉得可笑吗?”叶抚说。 “一直找,总会找到的。”钟茂典硬着头皮回复。 叶抚说:“钟随花现在是个凡人,而在这样不稳当的年代里,一个凡人能活多久?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就算她大富大贵能活一百岁,也只剩下六十多年了。六十多年的时间,你找得到吗?你是个修仙者,修为还不错,能活几百岁,努力一把,上千岁也可活,你有足够的时间去寻找,但是钟随花有足够的时间等你吗?谁知道你再见她时,她是不是已经变成了一堆白骨。” 一番话语,劈头盖脸,钟茂典如遭雷击。 见着钟茂典这副模样,叶抚更失望,“连最基本的事都没想好,你到底是凭借着什么去寻找的?就凭你想要弥补错误的歉意吗?” 叶抚很少对与自己关系不大的人抱有情绪,但是钟茂典的模样实在太难看了,让他忍不住怀以情绪。诚然,如果他跟钟随花没有一点关系,那么他也不会搭理钟茂典。但一想到钟随花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这家伙,他就觉得对她很不公平。 “你以为你是在寻找钟随花,实际上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叶抚说完这句话,迈开步伐。 钟茂典看着叶抚的背影越来越远,就要消失在黑压压的山体当中。 那一刻,他猛地觉得要是那道背影彻底消失在眼里,自己或许就再也找不到姐姐了。 强烈的愿望与希冀像是炸开的火团,迅速在脑海里燃烧。他奋力地迈开步伐,追上去。 追上去后,他默不作声,只是跟在叶抚身后。 叶抚也不去搭理他,自顾自地往前走,走一段里就停下来,吹一吹夜风,看一看山下的风景。钟茂典随他,走着便走着,停着便停着。他没有向叶抚询问什么,叶抚也没有让他不要跟着。 渐渐地,走到后面去了,钟茂典开始吃力。他的修为本身不算强大,是个分神境界的修士,但他的神魂足够强大,已经是六两九分的神魂了。要知道,许多合体、大乘的修士都够不到这个神魂境界。所以,他能跟着叶抚走上这一段路。 但是逐渐的,他已经开始吃力了,虽然神魂强大,但身体毕竟受了伤,而且心境很是驳杂,几乎没有心境。 叶抚没有顾着他,依旧按照自己的速度上山。 而他们现在还只是在山脚上面一段距离,离着半山腰还有一段路。 对于钟茂典而言,他只感觉肩膀上从像是压着一头牛,渐渐地变成了巨石,而现在,他感觉有几万个人压在他的背上。他每迈出一步,都觉得心脏在颤抖,膝盖要崩碎,血管在膨胀。 跟上叶抚的每一道步伐对他来说都变得很艰难。 而叶抚依旧没有减缓步伐。 直到某一刻,钟茂典再也撑不住,跪倒在地。 叶抚这时停了下来,他在前面,负手而立,问:“为什么不停下来?” “不敢停。”他回应。 “为什么不敢?” “怕跟不上你。” “为什么要跟上我?” “先生或许能够帮我。” 叶抚摇头,“我帮不了你,能帮你的只有你自己。” 钟茂典垂首,“我帮不了自己。” 叶抚朝他走去,步伐不快,“二十八岁的分神修士,有着六两九分神魂,体质得天独厚,每一寸血肉都契合炼器的精髓,已然是炼器大师,有希望在三十岁前成为宗师,百岁之前成为尊者。你是当之无愧独一无二的天才,为什么你不能帮自己?” 钟茂典抬头,无神地看着叶抚,心里不由得自嘲,之前还想着去提防这位先生,不要暴露自己,没想到别人早就知道了。可笑,可笑啊……现在,真的是一文不值了。 他又低下头,开口,没有以神念传音,而是盯着沙哑干燥的声音,“我……我还是那个独一无二的天才吗?” “你会这样问,说明你已经不是了。”叶抚淡淡地说。 “这样的我,如何能找到姐姐……”他仰着头,望着天,神情黯淡。 叶抚说:“你应该想一想,找钟随花是为了弥补过失,还是单纯地为了找到她。” 钟茂典愣了一下,“先生是什么意思?” “自己想吧。” 叶抚转过身,边走边说:“我不会等你,你自己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但你要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爬山……” 听着叶抚的声音渐渐远去,见他背影逐渐模糊。 钟茂典想着叶抚所说的话,不由得在心里问自己:我找姐姐到底是为了什么?觉得亏欠她吗?还是因为…… 他久久不得思,抬头再看去时,叶抚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钟茂典回头望了一下山下的热闹,只觉得那离自己好远。他沉了口气,拖着疲惫到了极点的身体,到断崖边的一块巨石之下,躺了下来,看着满天星辰与圆月,倦意让他意识逐渐模糊。 叶抚的步伐继续着。 他走得并不快,碰到有意思的地方就会停下来瞧一瞧。一路上,从他身边超过的人不多,但是也不少。那些人从叶抚身边经过时,会有些不太理解这个人为什么看上去无所事事,难不成爬这渡劫山是为了看风景?虽有疑惑,但他们之间往往无言。 每个人都在上山,都在往山上爬。 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不顾一切往下冲的人就显得很突兀了。 夜色之中,沉寂的渡劫山里,玄青色的山体让一切都显得很压抑阴森。月圆之光照耀其间都是冷清的感觉,能上山的人不少,但跟偌大的山比起来,少得微不足道。 那人是个酒鬼,浑身破烂、污秽不堪,酒气遮蔽了他所有的气息,他发了疯似的,没命地往下跑,边跑边喊:“要命啦!要命啦!山上有鬼!有鬼!” 山很陡,他跑两步就栽倒在地,然后像球一样拦不住地往下滚,唯有撞在大石头上,才会停下来。 停下来后,他又重新站起来,跌跌撞撞,大醉酩酊地,继续一边跑,一边喊:“要命啦!要命啦!山上有鬼!有鬼!” 他突兀的、难听的声音搅乱了登山者的心,同时又惹得疑惑,这人是谁啊,怎么从山上跑下来?是见到了什么吗? 有人好奇疑惑,就在他经过的时候一把把他揪住,然后问:“醉鬼,你在吼什么?什么要命啦,有鬼的!” 他根本不反抗,眼里没有丝毫神采,醉的不省人事,口里只有那一句“要命啦”和“山上有鬼”。 即便是打也把他打不醒,关键是,他还很能抗打。 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来,逐渐地大家也就对他失去了兴趣,随意丢开后,他又跌跌撞撞朝山下跑去。 叶抚也看到了这个醉鬼,瞧不出年龄。他没有去拦他,任由他往下跑。 却在他跑到山脚,要冲出去的时候,他却忽然颤抖起来,不敢迈出那一步,如同看到了恶鬼在前方一般,连同眼仁都抖动起来。他只得栽倒在山脚,侧着身子,望着外面那灯火繁华的模样。 口里还在不断喃喃: “要命啦……” 自此,他变成了所有登山者见到的第一道风景。人们叫他,大醉的眺望者。因为他一直醉着,一直望着山外面的世界。 登山者的故事还在继续。 …… “风景我已经看了,可以让我回去吗?” 顶点 第三百七十二章 秦姑娘也太帅了吧 消息传开后,越来越多的人朝着渡劫山来。 于是乎中州便形成了一种现象:钟楚道郡周边的大郡、道郡里的人,往着渡劫山来,其他地方的人则依旧前赴后继地望着深海里跑,去那二十六座宝藏之地寻求机缘。 从数量上看去,显然是二十六座宝藏之地要占优势,毕竟多。 但渡劫山有个特点,那就是对修仙者的裨益十分明显,就是锤炼神魂、强化经脉。这里没有什么法宝、灵丹、道符之类的,严格说来,并不是宝藏之地,更像是不太常规的道场。 所以,来渡劫山的,要么是离海远,没有足够的钱财出海探寻以及做一些保障措施,要么便是目的明确为登山的人。来渡劫山虽然撞不到什么机缘,但是没有门槛,谁都可以来,都可以获得裨益。而要去寻找《洹鲸志》上的二十六个宝藏之地,门槛很高,代价也很大。 于是乎,从第二天开始,便不只是州马城这一面有修仙者了,环山每一个方位都是人。登山者们从渡劫山的每一处上山,没有路的地方便想尽办法造一条路,搭云梯、立天栈、凿石道……许多的办法,终归是要搞一条路出来。州马城是散修的聚集地,所以州马城这个方位还是以散修居多,而其他方位则是门派弟子和王朝大国子弟多。 不乏那些大门大派的,有长老、执事甚至是一门宗主亲自领队过来。也有王朝大国子弟率军队护卫队过来。总之,渡劫山四面八方都是人。然而,有能力登山的还是很少,山下的空地很多人,显得热闹,但一到了山上,处处都依旧是冷清的,在玄青色的山体衬托下,更显如此。 山到底有多高,没人知道,因为还没有人到达山顶然后下来告知于众。 有那疑似是从山上下来的人,却是个话都说不清楚的酒鬼。他就在州马城这个方位的山脚,卧躺在那里,张着浑浊不堪的眼睛,望着外面,没有焦点,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嘴里永远是那句“要死啦”和“山上有鬼”。诚然,他虽然很是奇怪,但没有人会相信一个烂命酒鬼说的话。 不过,他是从州马城方位登山,会看到的第一道风景,自是引起每一个登山者的兴趣,但是当他们发现从这酒鬼身上了解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后,很快就失去兴趣,毕竟,跟一个酒鬼折腾哪有登山重要。 第二天开始,登山者中修为境界和神魂境界高的便开始多了起来,越来越多的人能踏上崎岖险峻的山路了。当然,登山可要比靠近山辛苦得多,每隔着几百米,就有不少人止步。一环一环地往上,人始终是越来越少的。 州马城内,一处洞天里。 好些个人围坐在会客室里。为首的是那怀抱黑猫的女人,她叫柳易冬。客位上是四人,一个中年人,一个老人,一个年轻男人,是萧青梅,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青梅的事,让你费心了。”说话的是一个剑眉星目的中年人,相貌颇为硬气。他叫萧无涯,便是萧青梅的父亲。 “青梅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也见不得他受难。你我也是亲戚,不必客气了。”柳易冬温笑道。 男人狠狠地瞪了一眼萧青梅,“还不快跟你柳姨道谢!” 萧青梅嘴角抖了抖,看了一眼柳易冬,心想,我之所以被城主府的人逮住,还不是因为你,现在我却要道谢,这没理啊…… 发愣的功夫,萧青梅被萧无涯狠狠地拍了一巴掌,“发什么呆!” 萧青梅吃痛,回过神来,站起来,冲着柳易冬拘礼,“多谢柳姨出手相助!” 柳易冬温声一笑,“好了好了。” 萧青梅一腔委屈,不知如何施放,只得一屁股坐下来,唉声叹气。 萧无涯见状,便又要打他,却被柳易冬出言劝住。“萧家主,还是先行商讨渡劫山一事吧。” 萧无涯瞪着萧青梅,“回去再收拾你,一天净给人添麻烦。”然后,他看向柳易冬,“你比我们早来,不妨先说说你的看法。” 柳易冬点头,“我是一个人来的,也还没有去渡劫山下边看过,但据我观察来,渡劫山吸引了不少大人物过来。可能会有人跟我们抱有一样的想法。” 萧无涯皱眉,“那岂不是意味着我们的计划会更加艰难?” “渡劫山的事本身就是不确定的,没有更艰难这种说法。”柳易冬神情认真,她一认真起来,话语间便有着不可置疑的意味,“据我所知,兵家某些人和丰大郡的应朝应该是最大的竞争者。” “兵家某些人?具体呢?” 柳易冬摇头,“他们还未显露,上次兵家百兵楼曲沭和不倒山褚文栋在神秀湖皆是大伤,差点没了命,估计这两家不会来了。剩下的,便只有大阳坡和须隆城的人能与我们竞争,尤其是须隆城,许久未又声响了,这次若来的话,定然是非同小可。就是不知,他们会让谁来。” “抛开兵家的话,应朝会是谁呢?” “应朝养了一大堆的炼器师,照他们的底蕴,就算是来炼器尊者都不奇怪。但是,渡劫山可不只是会炼器就够的。”柳易冬大袖一挥,“素来有天时地利人和之说。如今他们只是地利,我们已然地利人和,只待天时了。” 萧无涯不由得看了一眼身旁的年轻女人,这是他的女儿,萧听雨。她投以微笑。萧无涯一家子三人皮囊都生得极好,做爹的剑眉星目气无双,当儿子的俊朗如春风和煦,女儿则是婉雅似圆月映水。 柳易冬缓和语气,看向萧听雨,问:“听雨近来如何?” 萧听雨笑道:“多谢姨娘关心,听雨一切安好。” 柳易冬点头,“那就好。” 萧听雨四下看了看,一双澄明的眼眸闪动,好奇问:“茂哥哥呢?怎么没有看到他。” 萧青梅不由得微滞,看向柳易冬。柳易冬未有变化,温声解释:“他耐不住性子,已经登山去了。” 萧听雨嘻嘻一笑,“但是我之前听说,他离开钟家四处行走了,姨娘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此言一出,萧无涯和萧青梅脸色一变,气氛有些僵住。萧青梅连忙笑了起来,轻声说:“听雨,这么久没见到哥哥我了,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走走。” 萧听雨微笑着说:“才不要。” 萧青梅尴尬一笑,“也是哦,听雨毕竟也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他心里却想,你这笨蛋丫头说话不分场合的吗! 萧无涯直接得多,皱眉说:“听雨,不该问的事别问。” “哦。”萧听雨便不说话,安坐着。 柳易冬神情始终那般,“没事,听雨既然问起,说明还是很关心小茂。” 萧听雨笑了笑,弯着眼与眉。 柳易冬瞥了她一眼,便看向另一边的老人,笑道:“徐长老,此次便要辛苦你了。” 徐楼风不苟言笑,一本正经,抱拳道:“柳家主不必多言,我徐楼风自会做好我的事。” “徐长老大家情怀当之无愧。”柳易冬笑道。 徐楼风摇摇头,“柳家主言重了。”说罢,他便重新坐正。 然后,萧无涯出声总结,“已如此,那我们决定一下行程吧。今日,我与柳家主分两处登山,沿途勘探与定基,徐长老带着听雨从州马城方位登山。之后,钟家和萧家相继到达子弟依照安排,以阵与符沿着定基铺设灵基,直至最高之处,在之后,便为最终目的压势。”说完,他看向柳易冬问:“柳家主,你还有什么要细说的吗?” 柳易冬摇头,“萧家主已经分明了,不须我再多说。” “我,我有要补充的!”萧青梅发言。 众人皆看向他,有些意外,“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萧无涯心想,难不成这臭小子开窍了? 萧青梅笑道:“还没给我安排任务呢。” 萧无涯听着,一滞,见柳易冬挽眉笑了起来,不由得脸上无光,喝道:“混账东西,这几天,你哪儿都不许去!” “不要啊,爹!”萧青梅僵住,然后大喊。 “还是个兄长,一点兄长的样子都没有!”萧无涯越看萧青梅越是气愤,“出门在外,净给我丢脸。你要是有听雨一半懂事,我都不至于急得长白头发了!” 萧青梅看向萧无涯身后的萧听雨,后者冲他嘻嘻一笑。 萧青梅咬牙切齿,但又一句话都不敢说,他知道这个时候要是顶嘴,就彻底没办法了。他不由得看向柳易冬,“柳姨,你看看啊。” 柳易冬眼角挤拢,打圆场道:“由着他自己吧,他们年轻人,不要总是束着。” 萧无涯自然不可能顶了柳易冬的面子,冷哼一声,“这次有你柳姨给你说话,下次你再这样,关你一百年紧闭!” 萧青梅抖了抖,连忙说:“谢谢爹,谢谢柳姨。” 柳易冬摇摇头,然后说:“事不宜迟,准备一下,尽快行动吧。” 萧无涯点点头,起身离开,徐楼风紧随其后。 柳易冬看了两兄妹一眼,也起身向外面走去。到萧青梅身边时,萧青梅低声问:“小茂他如何了?” “一切安好。” “我不信。” 柳易冬不多说,瞥了他一眼,“不要辜负柳姨的好意。” 说完,她婉步离去。 便只剩下兄妹二人。 萧听雨笑嘻嘻地问:“哥,为什么要问茂哥如何了?” 萧青梅皱了皱眉,“不关你事。” 萧听雨嘴角翘起,“哥你觉得,我要是跟爹说你欺负我,他会怎样?” 萧青梅凝眉,若是在以前,妹妹拿这来威胁的话,他基本就从了,毕竟家里人疼爱她,但是这件事关乎钟茂典,他不能任着她来。他强硬地说:“萧听雨,我不知道你刚才是真的不知道小茂发生了什么,还是故意问出来让人难堪的,但我奉劝你,不要在柳姨面前卖傻。她一个从远方嫁过来的外地人,无依无靠,却能成为数一数二炼器世家的家主,手段不是你能估摸的。” 说完,他拂袖离去。 萧听雨在后面,见着萧青梅远去后,神情渐渐冷淡下来,低声自语,“每个人都会犯错。” 她又在心里说:但有的人错了,就无法被原谅。 待一切准备好后,他们出发了。 柳易冬和萧无涯从州马城离开,远渡大山与河海,分别从渡劫山对州马城的东西方向登山。而徐楼风则是带着萧听雨从州马城北方位登山。至于萧青梅,他虽然没被禁足,但被要求要等之后萧家的第二批人来了才能上山,他无可奈何,只能孤身一人守在州马城里头。 却在州马城另一处洞天里。 秦三月枯坐在房间里,参悟州马神意已经五天了。一开始她完全无从入手,根本不知道如何驱除意识中州马神意的影响,只能由着它们盘踞于此,遮蔽视听。五天的时间,她其他的什么都没管,全神贯注于消除神意。 外面,小夜对着手腕的镯子喊道:“秦姑娘,吃饭了。” 秦三月连心神都封闭了,根本没有听到小夜的声音。 小夜叫了几次,都没有得到反馈,不由得有些担心,心想会不会出问题了。她轻轻推开一道门缝,透过门缝朝里面看去,里面窗户紧闭着,见里面连那夜光石都燃尽了,一片漆黑,都看不到人在哪儿。 “秦姑娘?” 小夜叫了一声,没有回应。 她便推开门,让外面的光灌进去,隐隐约约能看到一道身影在里面。 “秦姑娘?” 小夜皱起眉,说实话,她心里有点怕。但本着照顾人的责任,她还是鼓起勇气,提着夜光石灯,朝里面慢慢走去。 刚迈出几步,忽然听到一声细微的吼叫,很奇怪的吼叫,像是马的嘶鸣和虎的咆哮夹在一起。 小夜咽了口口水,继续往里面去,渐渐地她能听到十分厚重的喘息声了。那不像是人的喘息声,像是某种庞大的野兽。 “秦姑娘,她该不会是……是什么妖……妖怪吧。”小夜心里一阵忐忑。 她举起提灯,照过去,黄白色的光照在秦三月身上。 小夜看清了她的脸,很红很红,而且已经能感觉到热浪从她身上涌出来了。 小夜这下子害怕了,心想,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了吧。她本能地想要找叶抚,但立马想起叶抚昨早上就出门了,现在还没回来。她有些急切,不知道该做什么,万一搞岔了,反而误事怎么办。 她只好在旁边焦急地等候着。 忽然一道庞大的吼叫声响起,小夜吓得跌坐在地,然后她便看到秦三月背后升起一道虚影,那是一只长着独角的三脚马。马高昂地吼叫着,发着光,越来越亮。 “啊!”小夜吓得叫了起来,本能地闭上眼。 过了一会儿,一道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怎么了?” 小夜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看见秦三月蹲在自己旁边,温柔地看着自己。 “刚才……”小夜看了看秦三月,又看了看书桌的位置,她不知如何形容,“现在……发生什么了?” 秦三月笑道:“你看错了吧,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唔,的确没怎么睡。”小夜低头,沉默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话没有对着手镯说,张大眼睛看着秦三月,惊道:“秦姑娘你……你能听见啦!” 秦三月笑着伸出手,捏着小夜的脸,“不仅能听见,还能看见啦。”她揉了揉小夜的脸,“原来小夜这么可爱啊。” 小夜不知是被捏的,还是如何,脸红彤彤的,“没……没……”接着,她高兴地说:“秦姑娘你能看见听见了,真好!” “得亏你照顾我,才能好的那么快。” 小夜傻呵呵一笑,“才没有,是秦姑娘你自己恢复的。” 秦三月站着,将小夜拉起来,然后问:“老师呢?” “先生啊,对了,先生说他出门去了,秦姑娘你好了,就自己安排。”小夜转述叶抚的话。 秦三月笑容僵了下来,“什么叫自己安排啊。” “不知道呢,先生没多说。” “是觉得我麻烦了吗?”秦三月低声说。心想,果然,之前犯险让老师生气失望了。 小夜眨眨眼说:“应该不会,先生很关心你的,之前每天从外面回来,都要在你房间里,坐着看你一会儿才离去。” “有吗?”秦三月疑惑问。 小夜肯定地点头,“有的,而且他每次都默不作声,先生看你的眼神很关切的,还给我说了你的一些习惯,所以我才能好好照顾你。” “我一直以为他这些天都没搭理我。”秦三月神情恍然。 小夜摇头,“先生应该是那种默默关心人的类型,很少在嘴上明说,但实际上肯定是一直照看着的。” “跟他一起那么久,我都不知道老师是这种人,为什么你会觉得是这种人呢?” 小夜嘿嘿一笑,“这应该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吧。我是外人,可以站在外人的角度看你们,秦姑娘你的话肯定不行的,毕竟身在其中。” 秦三月目光温柔,轻声说:“谢谢你,小夜。” 小夜见着秦三月双眼,下意识地说:“秦姑娘,你真温柔。” 秦三月笑了起来,轻抚小夜头发,“小夜也很温柔。”。 小夜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心想,明明是同龄人,为什么相处起来感觉她像是温柔的大姐姐一样呢?这种感觉,真让人感到安心。 在小夜愣神间,秦三月大步走出房门,站到二楼阳台,然后说:“小夜,我也要出门了。” “要我跟你一起吗?先生让我照看你来的。”小夜问。 秦三月摇摇头,“渡劫山,你现在应该去不了。” “是的呢。”小夜有些遗憾。 秦三月说,“洞天就麻烦你照看了。” 小夜点头,“我会打理好的。” 秦三月笑了笑,“辛苦你了。” “没有,没有!” 秦三月转过身,风吹来,令她长发与衣裙飘荡。 小夜见那背影,觉得她好像有什么变化,但又说不出来哪里有变化。 秦三月站在阳台上,伸出一只手,只见一只三足半翼独角马的虚影悬浮其间,半对翅膀不停招展。 她嘀咕道:“驯服你这家伙还真是费了不少神呢。” 她望向州马城中央,心想,“这还只是一道神意,就让我如此难受,如果是真正的州马,又会是哪般?” 叹了口气,晃晃头,把这些念头抛去,望向北边的厚重大山。 “依老师你的性格,应该不会走得太快,哼,扔下我不管,我就自己追上你,到时候抓住你死也不撒手。” 她赌气一般想道。 接着,她深吸一口气,笑着对小夜说:“小夜,我走啦!” “嗯,一路小心。放心吧,我会照看好洞天的。” 小夜说完,便之间秦三月腰一弯,身子往后一仰,直接从二楼阳台掉了下去。这把小夜吓到了,她连忙跑到阳台去往下看。只见秦三月安然立在下来,冲着自己眨了眨眼。 看着秦三月远去的背影,小夜伏在阳台栏杆处,想:秦姑娘也太帅了吧。 顶点 第三百七十三章 我就是鼎鼎大名的唐观 秦三月并没有急着去渡劫山,而是在州马城了解了一些关于渡劫山的情况。 她知道,能否爬上渡劫山,又能爬多高,基本取决于修为和神魂。修为主要是抵抗渡劫山的威势,而神魂便是适应这种威势。这一点让秦三月有些纠结,因为不论是修为还是神魂,她都没有。单就这两点来说,她是个彻彻底底的凡人,没有任何能力去面对渡劫山。 一番想下来,她明晰自己对外最大的依仗是精怪以及对气息的感知。但现在她所驯服的精怪普遍都是中低级无生命精怪,有灵性的且具有修为或者攻击防御手段的,她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去驯服。 目前,她便只能寄托希望与自己御灵的手段。 她知道,渡劫山很高很大,登山肯定是非常艰辛且漫长的,所以提前在州马城备好了干粮和水。她没有修为,暂且还比不得那些修仙者可以辟谷,一日三餐和每日的睡眠依旧是她不可缺少的东西。 因为之前叶抚为了方便她收服精怪,特地送了她一座没有性质的小天地,所以,不需要背着大包小包前进。那朵雪见兰就一直被她养在小天地里,偶尔会拿出来晒晒外面的太阳。 备好一切时,时间已经来到了下午,乘坐上州马城特有的小型飞艇,到了城北外。 一眼望去,数不清的人,形形色色,密密麻麻。 秦三月站在北城门之外,不由得惊叹了。她知道这些人全都是修仙者,从练气一直往上,全都是。 “中州真是繁盛啊,这还只是一座州马城……” 感叹一番后,她便开始去感知渡劫山的气息。渡劫山的气息是一种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秦三月感觉来,觉得这应该是独一无二的,有一种十分厚重的感觉,她找不到与这种气息所类同的存在。很厚重,有一种十分陈旧的味道,她想了想,或许不应该用陈旧去形容,而是一种久远的感觉,直白地说,就是“老味儿”。 什么是“老味儿”她也说不清楚,大概是存在很久很久了的感觉吧。 望着渡劫山,秦三月没来由得心潮澎湃。 渡劫山是她见过的最大最神妙的山。这种感觉让她想要去站在山顶,向下俯瞰,料想那是人间绝美。 理好思绪,平定心态,她深深吸了口气,踏出自己的步伐。 她觉得比较奇怪的地方是,她并没有从渡劫山的威势上感到任何压迫感与排斥感。这让她不由得想起了在神秀湖主持告灵仪式时,那时,那些自然母气也是这般,不对她有任何排斥,反而被她吸引过来。 “这难道就是老师所说的契合自然吗?”秦三月翻手,看着手背,不由得想。“老师说过,御灵是最适合我的一种修炼方式,旨在汲取自然中别人无法汲取到的力量。这种力量就是契合自然的根本吗?” 自然母气是万物之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代表着自然的气息,自然的气息契合于我……而今渡劫山的气息虽说没有主动契合我,但并没有任何排斥……秦三月想着,之前老师说新的功课在渡劫山上,但没有说具体是什么功课,难不成就已经有让我自己探究的想法了吗? “既然如此,我得加快步伐了。这里离渡劫山还有一百多里,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这边。” 想罢,她招来脚下风,朝着渡劫山而去。 秦三月的速度很快,见她路过,周边的人便是一阵感叹,又是个修为高深的前辈。实际上,她只是个刚好适合这地方的凡人。但显而易见地,没有人会去这么想,你要跟他们说一个凡人能在这里跟飞似的,他们会觉得你是傻瓜。 …… 山脚上的某一处,一老一少前后走着。 老是徐楼风,少是萧听雨。 走过一段路后,徐楼风说:“听雨,你要是觉得累的话,就说一声,歇一歇再走。” “多谢徐长老关心,我不觉得累。”萧听雨可亲地回应。 “家主他们要赶到山上很高的地方去,不节省点体力的话,我们可能上不去。” “爹不是说了吗,我们能走多高就多高,只要是在渡劫山上,就没什么关系。” 徐楼风点头,“话是那么说的,但渡劫山对我们炼器师来说,是唯一的,也是终其一生都难见的圣山,自然是要爬得越高越好。不管是对神魂,还是对技艺都有很大的提升。” “哦哦,我知道了。” “你是萧家的希望,所以老头子我还是盼望着你能走得更高。我们这一代的炼器师都碰到壁垒了,若是这次渡劫山之后突破不了,只能靠你们这一代了。你和钟茂典都是被关注着的后辈,不能停下脚步。”徐楼风语重心长地说。 萧听雨嘀咕,“不要把我和他放在一起。” “你说什么?”徐楼风神魂都用以适应渡劫山气息了,凭一张耳朵没有听到萧听雨的碎语。 萧听雨握着拳头说:“我说,我会努力的。” 徐楼风欣慰地笑道,“年轻一代就是应该有朝气。” 萧听雨微笑着。“对了,徐长老,爹和姨娘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为了确保目的不提前被人知晓,他们并没有和我们一干人说。想必应该是为了打破钟萧两家的炼器壁垒。” “壁垒……一直听你们说什么壁垒,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萧听雨问。 徐楼风虚目仰望,“壁垒啊,任何人任何大道都有壁垒。修炼亦是,天下至始至终不曾知道渡劫之后是什么。” 萧听雨打断徐楼风,“不是圣人和大圣人吗?” “圣人劫、大圣人劫,都是渡劫中的‘劫’。渡劫是个不同寻常的境界,那跟合体大乘等等完全不同,与其说渡劫是一个境界,不如说是修炼到一定程度了,要破除某种限制,不得不经历磨难。”徐楼说娓娓道来。 “有点不明白。”萧听雨疑惑地说。 “举例,世间妖兽要化为人形,便要渡劫,而这化为人形就是在打破妖兽们生命形式上的限制。” 萧听雨眼睛一亮,“那渡劫要打破的限制,是不是就是打破为人的生命形式?” 徐楼风想了想说,“这个说法并不确定,因为没有人见过,或者说见过了也没有人说出来。” “壁垒……限制……”萧听雨念叨一遍,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种壁垒和限制是谁为我们施加的呢?就像妖兽要化形便要渡劫,又是谁定的规矩呢?” 徐楼风对这个问题无能为力,他实诚地说:“我也不知道。” 萧听雨点点头,她想来觉得也是,那样的问题或许没几个人能解答。 回到最初,徐楼风说:“修炼的壁垒是这般,武者的壁垒是肉体的完全化,神魂的壁垒是九两九分,而我们炼器师的壁垒还要更低一些,道器我们能炼,但是正道器我们炼不了。” 正道器萧听雨知道。如果说道器对应的是已然证道的圣人,那么正道器对应的便是大圣人。 “世间有剑仙大剑仙,有武神大武神,有道丹正道丹,有道符正道符……几乎所有的修炼与衍生都有着道和正道,即便有的没有,但也有着看得见的希望,唯独我们炼器师,有炼器尊者,没有大尊者,炼不出正道器来。”徐楼风吁气,“世人皆有希望踏上正道,唯独我们炼器师看不到希望。这就是我们的壁垒。” 萧听雨心思飘远,想象着一个又一个盛大的场面,回神后她问:“渡劫山又跟炼器师的壁垒有什么关系呢?” 徐楼风眉头凝重,“或许有关系,或许没有,但这是我们的希望。同时,也是竞争。” “竞争?” “是啊,天下炼器大宗、大家和氏族,都在争一个率先打破壁垒的名头,几个纪元来,从不曾停歇过。” “第一个名头,有那么重要吗?” 徐楼风看着萧听雨,“重要,十分重要!当年剑门第一剑主率先打破剑道壁垒,直入大剑仙之位,却一口气夺走天下剑修七分气运,使得之后的剑仙难寻大剑仙之关。谁也不想这样的事再发生。所以,争第一很重要!”他沉重地说,“听雨,你是萧家最有希望成为那第一人的,所以,始终铭记,你的目标是大尊者,而不仅仅是尊者。” 一句话,直入萧听雨心中,她郑重点头。那样的风景,又有谁不期待呢? 一番话语后,他们继续登山。 之后,萧听雨一直沉浸在徐楼风那番话语中,希冀着,憧憬着。 盘崎岖至某一处,萧听雨忽然觉得意识一震,她猛地朝左手边某一个方位看去,在一峭壁间夹着的巨石之下瞥见一人,那人在那巨石下,被周围一片石林遮蔽着,恰好在萧听雨这个位置能看到。 “这种感觉……” 萧听雨眉头冷凝。 “听雨,你怎么了?”徐楼风见萧听雨停下脚步了,不由得问。 萧听雨眉头立马松开,笑道:“徐长老,你先上去吧,我有点事。” 徐楼风说,“那我等你。” 萧听雨摇头,“不用了,我随后就来,一点小事。” “这渡劫山许多地方尚且未知,你要万分小心啊。”徐楼风没有多在意,心想,或许她是有了什么感应,毕竟体质很特殊,是那般的话,自己倒是不能打扰她。 萧听雨甜甜一笑,说:“嗯嗯,我知道了。” 徐楼风又说,“我脚步会慢一些,你快点追上来。” “嗯好。” 徐楼风便继续向上。 萧听雨见着徐楼风远去后,神情变得冷漠起来,朝着先前看到的那人的地方走去。 从陡峭险峻的石林穿过,钻进巨石下的孔洞,萧听雨便看见里面的石板上躺着个颓唐至极的男人,浑身都是血雾,眉眼沧桑衰败。 她走前去,冷着脸,踢了这人的小腿一脚。 随后,那人艰难地睁开眼,模模糊糊地看着面前有个人,立马清醒过来,坐起来,然后看清了来人。他眼神变得凝重起来,沙哑地说:“是你。” 萧听雨冷声道:“钟茂典,好久不见啊。” 钟茂典搀扶着石头,站起来。他浑身血污和颓唐的模样跟漂亮干净的萧听雨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捏着喉咙,声音依旧沙哑无比,“五年了。” “你居然没死,我真意外。”萧听雨厌恶地看着钟茂典。 “所以,你要杀了我吗?” 萧听雨狠狠道:“我倒真想一巴掌拍死你。”她吸了口气,“但我还是觉得让你痛苦地活下去才好。” “你的愿望实现了。”钟茂典倚靠着石壁,面无生机。 萧听雨厌恶地说,“如今家里人每次说起你,都要把我跟你放在一起说,我每一次听到你的名字就会想起十一年前的事。每一次想起,我都巴不得死的人是你!” “她……没死。” “够了!”萧听雨一把揪起钟茂典,愤怒地说:“你自欺欺人就够了,还要欺骗我们吗!还假惺惺地出门到处寻找,演戏给谁看啊!你以为这样就能博得我的原谅吗!你越惨我越开心,知道吧!” “姐姐真的……没死。”钟茂典无力地说。 萧听雨一听,怒极反笑,“你不是一直因为她是你姐姐而感到耻辱吗?从来不愿意叫一声姐姐,你们全家都是,把希望寄托在你这个天才身上,她甚至自愿牺牲自己的天赋,都是为了你!而你,居然对外说你是独子!怎么,现在知道叫一声姐姐了?以前干嘛去了!”说完,她一把将钟茂典扔在地上。 钟茂典剧烈地咳嗽起来,只觉得喉咙撕裂一般的痛。 “她以前明明是那么开朗大方的人,常常把笑挂在脸上,却因为你,因为你们钟家,变得阴郁自卑,不爱说话,甚至死都死的那么痛苦。那段时间我整日整夜地做噩梦,梦里全是她痛苦的惨叫。”萧听雨咬牙切齿,“你应该感受一下神魂被撕裂成碎片的感觉。” 她蹲下来,捏着钟茂典的喉咙,“之前让你喝了紫雾石熔水,没想到这么快你又能说话了。你这样的人怎么能说话呢?怎么配?” 说着,她手开始用力,到某一程度,若再用力便要直接捏碎钟茂典的喉结,外面一道声音打断了她,她停了下来听去,是徐楼风在叫她。 她便甩开钟茂典,站起来,背过身,冷声说:“钟茂典,你最好一辈子也别回南大郡。” 说完,她从这里钻出去,然后笑着回应徐楼风,“我在这儿!” 钟茂典听着外面的对话。 “你怎么这么久?” “嘿嘿,发了会儿呆,劳烦徐长老又回来。” “算了,我本来也该照看你。没什么事了吧。” “嗯嗯。” “那继续往上爬吧。” “好!冲冲冲!” 钟茂典躺在地上,双眼无神地看着前面,细语呢喃,“姐姐她真的还活着……”因为嗓子的缘故,他的呢喃只是一阵难听瑟瑟之声。 忽地,他双眼开始恢复神采,口里不断念叨,“对啊,姐姐她还活着,她还活着!他们都觉得她死了,只有我知道她还活着。我是她唯一的希望了,唯一的希望!我不能倒在这里,我要找到她,要为了她活下去……” 秉持着这个信念,他艰难地站起来,一粒丹药入腹,开始调节自己的气息。 “渡劫山……渡劫山……只要在渡劫山突破神魂,一定能感受到她的气息,一定能!一定!” 他紧紧握着拳头。 “每个人都会犯错。我已经错过一次了,不能再错下去!” 他的眉头渐渐有了神采。 …… 因为有脚下风的缘故,秦三月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到了山脚下。当然了,因为不受渡劫山的排斥,她其实可以更快,但为了不太引人注目,还是放慢了很多。 站在山脚下,她叉着腰仰望,一望根本见不到头,渡劫山整个就像是立于大地,插在天际一样。 “不愧是渡劫山啊,真神气!”秦三月一脸向往,斗志昂扬。 随后,她吃了点东西,喝了点水后,准备全心全意登山。而刚踏进山体,她就被每个人进山都能看到的第一道风景吸引了。 她看到一个乞丐般的酒鬼倒在一旁,像是被随意弃置的垃圾。 这让她有些疑惑,除了自己这种人,有能力走到这儿的,应该都是元婴了吧,会有元婴境界的修士混成这副模样吗? 虽然很好奇,但是她觉得修仙者的世界有着许多说不明道不白的事,自己这个小白不能一头扎的太深了,得小心点。所以,她没有去管那酒鬼,打算直接上山。 经过酒鬼身边时,她听到他发出声音,“要命啦……要命啦……山上有鬼……鬼……” “鬼?”秦三月皱了皱眉。 这个酒鬼让她很好奇。她就站在远处,叫道:“喂,这位……前辈,你说什么‘山上有鬼’啊?” 这时,不远处一个中年道士走过来说,“这位道友,听人说啊这个酒鬼是个疯子,问不出什么话的。只会说那两句话。” “这样吗?” “他昨晚从山上跑下来,就一直躺在这儿,张着眼睛,都没眨过,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秦三月点点头,学着江湖里那一条,抱拳说:“谢谢道友告知。” 中年道士说,“客气客气。看道友这么年轻,却能这么轻松上山,想必起码也是元婴境界,定然是哪里的天才吧。” 秦三月老气横秋地说,“我虽然看着年轻,实际上已经快两百岁了。” 中年道士笑道,“不到两百岁的元婴修士,也很有天赋啊。” “客气客气。”秦三月再次抱拳。 随后,中年道士迈步过去,“我就先登山了,有缘再会。” “有缘再会。”秦三月一脸淡定地点头。 待到中年道士远去后,秦三月开心得狠狠踩了一下地面,“被人叫道友,感觉太好了吧!”说着,她又做出副老气横秋的样子,“这位道友,我来自东土叠云国,名叫秦……哦不,咳咳,”她润了润喉咙,又来一遍,“这位道友,我来自东土叠云国,名叫姬月,小小元婴修士,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你在跟我说吗?” 忽然想起一道声音,吓了秦三月一大跳,循声望去,之间那酒鬼已经坐了起来,一对斗鸡眼支棱半天才恢复过来。 秦三月惊了,不是说是个烂酒鬼嘛,怎么醒过来了,他多久醒的?有没有听见我刚才的话啊,要是听见了……好羞耻…… 她立马装糊涂,“什么话?我说什么了吗?” 酒鬼挠挠头,看着秦三月说,“你是个屁的元婴修士。” 秦三月心道,他听到了啊。她不由得尴尬起来。 “前辈,你这……”秦三月尴尬地笑了笑。 “现在的小辈都兴扮老虎吃草吗?” 秦三月觉得自己再待着,要被嘲讽得没边了,便连忙说:“啊,前辈,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啊。” “慢着!” “前辈还有事吗?”秦三月小心问。 “你刚才不是问我叫什么名字吗?”酒鬼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打了一个响隔,十分神气地说,“听好了,老夫我,行不更姓坐不改名——” “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酒鬼白了秦三月一眼,然后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唐观!”说完,他骄傲地抬起下巴。 秦三月看着他的表情,想,那大概是一副等着自己惊讶的表情吧,可唐观是谁啊,根本就没听过。她不知道如何回答,但为了照顾酒鬼面子,还是拍起巴掌说:“这……嗯……厉害!” “知道厉害了吧。” “嗯嗯,知道了,我可以走了吗?”秦三月问。 “你要爬山?” 秦三月点头,“嗯。” 酒鬼问:“你知道这山有多高吗?你爬。” “就是不知道才爬的啊。” “无知者无畏。” “前辈你是从那山上下来的吗?” 酒鬼一脸“不是我”的神情,“我没有,你可别乱说啊。” 秦三月皱起眉,“难道不是吗?可我听其他人说是那样的。” “你记住,不要轻易相信别人说的话。”酒鬼郑重说。 “嗯?”秦三月觉得他这句话跟前后没什么关联啊。她疑惑地点了点头。 酒鬼说:“好了,你走吧。” “那后会有期。”秦三月说完,转身便攀上崎岖山路。 独留酒鬼一人在这里,神情恍惚。 为什么我又醒了? 是谁叫醒了我? 是那个小姑娘吗? 一个没有丝毫修为的人居然能走到这里,她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 她能触碰到那份真实吗? 酒鬼痴痴地望着山外的天地,痴痴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外面的空气,却好似碰到了坚实的壁垒,难以突破。 唉—— 东宫倒了,天也塌了。 他望向晴空,暗自呢喃: “大醉有万载,醒来,已换了天。” 第三百七十四章 叶先生,好久不见 “姬月其人在渡劫山。” “渡劫山?你确定。” “‘捕风捉影’窥伺到了如下话语‘我来自东土叠云国,名叫姬月’。” “更详细的呢?形象、能力种种。” “渡劫山气息紊乱,未能窥伺更多。” “东土叠云国……先前那《洹鲸志》的确出自从东土来到中州的洹鲸之船上。” “‘捕风捉影’施放已有七日,只捕捉到这一有关话语。如果姬月真的已经进入渡劫山,那么,后续再难窥伺更多。承命司大人,是否要做出应对?” “山海关未现,不到我们前往渡劫山的时候。这件事暂且搁置。等山海关出来了,再说。” “是。” “落星关情势如何?” “不容乐观,预计九月下旬告破。” “怎么又提前了?” “道家弟子曲红绡在神秀湖陨落。她本身气运非凡,成为守关人后为落星关补上了气运,而今她陨落,气运散尽,落星关气运遭到一定程度反噬,预计告破日便提前了十天。” “曲红绡……这个有望改变格局的人也夭折了……各大势力是什么态度?有没有说要支援?” “没有。” “哼!一群自私自利的人,若是九月下旬就告破。携我命令,出动三千玄甲卫支援落星关,务必撑到十月中旬。” “是!” “还有,监视好守林人的一举一动,现在的局势不允许他们再在东土搞幺蛾子了。” “遵命!” …… 又是一个昊明的夜晚。 叶抚负手而立,在一悬崖边上,抬头仰望天上的明月。 “七月半,鬼乱窜……今夜会有鬼吗?” 这般想着,他不由得笑了笑。 登上这座山已经过去五天了,然而现在还不到山腰。 能走到叶抚这个地方的,无一不是能在一方享有名声的人,基本上都是洞虚境界的,要么就是神魂修为颇为不错的分神境界修士。而他们大多数都是头发白了的人,见着比较年轻的很少。毕竟,天才都是少部分,能修炼到分神、洞虚甚至更高的,大都是几百岁的人,上千岁的也不少。百岁以下的分神洞虚绝对是少见的天才。 这些人活了几百上千年,一颗心都被磨砺得滑溜溜的,精明机灵得很。叶抚也就没有多少兴趣去跟他们谈天说地。而且叶抚在他们中显得很年轻,自是被当作修为了得的天才,提防的态度可要比巴结的态度浓重不少。 所以,叶抚更多的还是看看自然风景。渡劫山经历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打磨,有着不少的奇景,很有些值得驻足观看。不着人力的自然造化欣赏起来心里更加惬意满足。 总之,叶抚是不无聊的,甚至可以说是乐在其中。 在崖边看了一会儿,他重新提起步伐,向着更高处前进。他的速度较之前快了一些。 越是往着高处,见着其他人的频率便越是低。之前,还能走上几百米就看到有人驻扎在某处潜行感悟,而现在,走上几里才能见到个人了。这其间,有不少都是原本超越了叶抚的,最后在自己极限处停留下来。当他们看到之前超过的叶抚,一脸轻松甚至连一滴汗都没有淌下的时候,难免惊讶了。他们许多都以为叶抚是实力不济才走得慢,但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那般。 叶抚在这些人周围停留,闲庭信步一般,继续朝着更高处前进。‘ 路已经越来越陡,越来越险峻了。碰到某些特别狭窄的地方,叶抚总是不由得去想,那个背着超大铜炉的,想做他师父的姑娘通过这些路的时候是如何的表情。 走着走着,叶抚感觉到身后传来一种无形的波动。 他不用去细细感觉便知,这是有人在使用缩地成寸的神通。缩地成寸本就是大乘修士才有能力支撑得起的神通,而能够在渡劫山使用缩地成寸的神通,一般的渡劫修士都做不到。 那样的波动在叶抚身边停了下来。 一个身穿道袍的中年男人站在叶抚不远处,笑道:“叶先生,好久不见。” 叶抚见来人,脸上涌上笑意,点头,“有一年多了。”他上下看了看,然后问:“怎么,你加入道家了?” “这是我的新身份。一个臭道士。” “新身份……莫非是哪里又要开大秘境了吗?” “是啊,不过这次不是守林人的秘境。” “哦?那你这新身份有何目的?” “武道碑快开了,我也算是守林人的代表,得提前准备准备。” “武道碑……”叶抚轻语,然后说:“这样说来,大势就要到了。” “是啊,就算是守林人,也不得不做足准备,免得成为大势下的残渣。” 叶抚点头,问:“我现在该称呼你什么?” 中年男人和善地笑道,“还是叫胡至福吧,换个新称呼,想必叶先生你也习惯不了。” “胡老板说的也是。”叶抚笑道。 来人正是叶抚初入黑石城碰到的客栈老板,胡至福。他是黑石城大幕里的守林人甲,也是叶抚小徒弟胡兰的父亲。 随后,两人悠步朝着山上去。 “先前在山底下碰到你的学生了,真是变了很多,像个大姑娘了。当时便想着叶先生你应该也在,就急着往上来,没想到真的碰到了。”胡老板笑道。 叶抚知道他说的应该是三月,“是三月吧。” “嗯,我见过她,还记得她的面貌。” “她怎么样了?” 胡老板不知叶抚为何这样问,但还是答:“看上去精神不错,很有神气。”他想起秦三月一副跟自己说话时一副老成的模样,不由得笑了笑。 叶抚点点头。 走了一会儿后,叶抚瞥眼问:“你为什么不问胡兰的事?” 胡老板笑了笑,“也没啥可问的。” “最起码你得问一问她为什么没跟我们在一起吧。” “我相信叶先生自由安排。” “但她是你的女儿。” “是啊。”胡老板神情微惘,“有我这样的父亲是她的不幸。” 叶抚看了看胡老板,没多说什么。他很清楚,自己现在说改变不了什么,得让他们父女某一天再相遇,才能有个说法。他问:“从没听胡兰说起过她母亲的事,偶尔也感觉她挺想知道的,你似乎没和她说过。” “她母亲……”胡老板沉默了。 “如果是私事,那恕我多嘴了。” 胡老板摇摇头,苦笑道:“也不是什么私事。大概,除了胡兰,很多人都知道。” “她母亲当年应该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世间唯一的大武神,名叫兰亦秋,胡兰的名字,就取自我和她的姓。”胡至福笑了笑,“叶先生大概不知道,其实我真名就叫胡至福。但很多人都不信,说这么俗气的名字怎么配得上我的身份,久而久之就很少人知道我的真名了。” 叶抚说,“我觉得我的名字也挺俗气的。但大多数人都叫我先生,也都无所谓了。”只有两个人会叫他的本名,一个是白薇,理所当然这样叫,一个是叶雪衣,叫的很理所当然。 还有某些人会叫他“喂”、“你”,比如师染和董冬冬。 “如果知道叶先生你的本事,想到你的名字应该会想起那一句‘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胡至福笑道。 叶抚摇摇头,“我可没那本事。还是说回胡兰母亲的事吧。” 胡至福点点头,继续说:“亦秋比我成名早很多,我能走到这个地步,也是有她的支持。她是绝顶的天才,不亚于曲——”胡至福说着,突然想起什么,连忙岔开嘴,“是所有人都看好的,能成为三祖四圣一般的存在,有时候我都觉得我是她的负担,怀上胡兰那段时间,她常常出神,问起时,却从不说到底是为什么,却在生下胡兰后就踏空而去,去了那看不到的地方。” 胡至福抬着头,看着天说:“我不曾亲眼见到她最后一面,只知世间已没有了她。那应该是十一年的一天了,天下人皆看到天开了一个大洞,不知那是被她一拳打出来的。” 说完,他看向叶抚,“我以为叶先生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有什么用。”叶抚神情平淡,“胡兰不知道。” “我在想,或许她不知道为好,小时候她还经常问起过她母亲的事,但那时候的我做了守林人甲,封闭了身份,就把提前编撰好的难产而死的理由告诉了她。” “她迟早会知道的。”叶抚看着胡至福,“即便你我每一个人都不说,她也会知道的。你觉得,那一天到来后,她会如何面对你?” 胡至福想了想,笑道,“以她的性格,应该会质问我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又为什么不把她母亲拦下来。” 叶抚摇头,“她的性格在变。” “会变成我不认识的样子吗?” “我不能为你确保。终其到底,我只是她的先生,而你才是她的父亲。” “我还是得感谢先生对她的栽培。” 叶抚摇头,“作为一个修仙者,你是合格的,但是作为一个父亲,你是无可置疑的差生。” 胡至福笑了笑,没有多解释什么。 叶抚也没有多去指责,人人都有难以说出口,不得已便将就着的事。 “对了,先生你来渡劫山要做什么吗?”胡至福问。 “我来给三月上课的。” 胡至福顿了顿,道:“那应该是一门大课。” “算是吧,这门课后,她也就毕业了,之后的学习得靠她自己主动。”叶抚说。 胡至福想了想,还是把心头的疑惑问了出来,“对于曲红绡这件事……叶先生你是如何看待的。” “能怎么看待,她到底是我的学生,遭了这般事自是难过又生气。但她是主动求死的,我再多的闷气也没理由撒在别人身上。”叶抚说。 胡至福没想到叶抚看得这么开,一时间也不好说些什么了。他其实是想问叶抚有没有在这件事上留后手,但叶抚都这么说了,再问下去就显得目的不纯。 “你呢,你来这渡劫山是为何?”叶抚问。 胡至福说:“我原本就在钟楚道郡旁边的郡,这么近,就顺道来看看。”说着,他笑了笑,“渡劫山的秘密至今没被揭开,而且也是个很多人都不敢轻易触碰的存在,但到底是有些人要来试一试。我曾经过渡劫山两次降临,这是第三次了。前两次都有蛮精彩的事,想必这一次也不例外。” “你是来看戏的?” “算是吧。” “看戏就不要入戏。” 胡至福略微皱眉,他感觉叶抚话里有话,但没有细问。 因为两个人都暂且是闲着没事的,所以都不着急,慢悠悠地上山。胡至福大多还是顺叶抚的意,对于这位神秘的先生,他一直抱有不去打探、不去考量的态度,世间从不有叶抚之名,也未曾被记载于史。但叶抚本事大,很厉害,这是胡至福所知道的,到底有多厉害他都没有个定数,但起码也是大圣人的水平,不然的话自己也不至于看不透彻。 胡至福当初将胡兰托付于叶抚,也是觉得比起呆在自己身边,肯定是呆在叶抚身边好。他那是只是觉得叶抚是个不打扰天下,也不被天下打扰的人,所以希望胡兰能在他身边,避开天下纷纷扰扰。 在之后一段时间的相处里,胡至福觉得叶抚是个性格很好的人,待人的态度很平淡,或者说很平等。其间里,他们在路途中碰到过一些搭话的人,叶抚总是能和任何人相处得下去,对人很有耐心。 这是以前不曾见过的一面。 这愈发让胡至福觉得胡兰不应该再和自己有什么关联,跟在叶抚身边对她来说最好。说到底,这其实是一种自惭形秽,他觉得,叶抚比起自己更适合做胡兰父亲一般的角色。 他想,如果自己再次出现在胡兰的身边,定然会打破她平静的生活。所以,还是不要跟她再相见为好。 从登山起,十来天过去了,叶抚终于到达了山腰。 山腰的路要平缓许多,而与之相反的是,可以隐约看到,登山峰的路会格外陡峭。这无疑说莫名,山腰这一处平缓地将是登山者们最难迈过的一道天堑。 而在这里,也能见到从其他方向上来的登山者。他们大多是门派子弟,且有不少是大门大派的人。所以,这一处的人看上去反而比之前山腰下的人要多一些。 虽说看上去多,但想一想这些人是几千万,甚至过亿人数里才有的那么一些,会觉得格外少。毕竟修仙者整体上,境界越高,数量折幅便越大。 山腰处有很多有意思的地方,石林、自然雕塑、各类洞窟等等,叶抚对这些东西兴趣还是蛮大的,十分乐意把时间花在欣赏这些事物上,所以就打算在这里将这些风景欣赏个遍。毕竟,登山不止是为了上山顶。 胡至福原本是打算跟着叶抚一起的,但是在山腰呆了一会儿后,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便打算继续上山。 两人于是分道扬镳。 在山腰的第三天,叶抚将这附近的石林、自然雕塑种种都欣赏得差不多了,一些格外有意思的,他还会记录在自己的本子上,不吝笔墨,对其进行描述与赞叹。许久以前,因为忙碌的缘故,没有时间出去到处走走看看,现在有这样的机会和时间,他特别看重,用心去体验每一寸光阴,将自己的感觉记在笔下。 第四天的时间,他开始走向藏在暗处的洞窟。 外面的风景都这么壮观,洞窟里定然是更加精彩。 第三百七十五章 山海关 渡劫山山腰深处有很多洞窟,它们隐藏的很深,在一片庞大且险峻的石林之后。山腰上的人,有能力的会选择继续登山,能力不足的更加不会冒着危险去险峻的石林之后探索,毕竟到山腰已经耗费了几乎所有的心神了,没有余力再去到处探索。 所以,当叶抚穿过庞大的石林之后,没再看到其他人。 他选了一条很险峻的路,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路,不过是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头处处拼接着,然后便能勉强落脚。稍微不注意的话,便要从拼接的空隙处滑落,然后摔进悬崖,从这不知多高的山腰上一路跌到底。有渡劫山庞大的威势以及未知的危险存在,没有人敢确保从悬崖上跌落后不会被摔死,即便是修为高深的人。 当然,这些显然不在叶抚的考虑范围内。 走什么路对他来说其实都一样。 在繁复庞大的石林背后,他看到的是朝向自己的洞窟,黑漆漆的,悬挂在崖壁上,像是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眼睛。能够感觉到,那些洞窟像是在窥伺着自己一样。 这里没有其他人的痕迹和气息。叶抚知道,他是第一个来这里的,当然,也只有他才有这样的闲心来这种地方。其他人都忙着登山和锤炼神魂了。 稍稍站定,在外面看了一会儿后,他迈步走向那些洞窟。 并没有刻意地去挑选,他随意走进一个洞窟。 外面的光线难以穿透繁复崎岖的石林,所以洞窟里显得十分黑暗,而且温度很低。里面没有一处是平坦的,各种扭曲的石头随意生长着,若是摔上一跤,会尝到肉痛的感觉。 黑漆漆、压抑与寂静。 这样的环境会让人觉得里面可能藏着生长在幽暗出的妖兽、精怪等等。诸如玄灵蝠、织暗虫这些…… 然而,渡劫山上只有石头,没有其他任何生命,甚至说,连一滴水都没有。 在洞窟里,除了脚步声和呼吸声以外,听不到其他声音。 越是望着里面,便越是黑暗,知道完全无光,周遭的一切全部藏在黑暗与未知当中。 所幸的是,不凭借着光线,叶抚依旧能够看清脚下的东西,看清洞窟周遭的一切。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越往里面越是黑暗压抑以外,也越是能感受到一种十分陈旧,或者说腐朽的气息。没有生机与活力,没有色彩与霞光的感觉。 渡劫山本来就是一座没有生命的山,处处都是光秃秃的,但是登山者的存在勉强也为其增添了一些生机。但是这洞窟里,什么生机都没有,叶抚没有把自己考虑在内。他能看到的一切都透着腐朽与陈旧的气息,老气……像是搁置着许久,不曾有人住过的老旧木屋。 看多了生机勃勃,这种死气惨淡的感觉给叶抚带来别样的感觉。 他想,或许应该让三月来这里看看,让她好好体会一下蓬勃与衰败的差别。 不知走了多久。叶抚并没有刻意地去计算时间,只是随心走下去,他能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但并没有将其化作一个具体的变化。所以说,即便极长的距离里,都是枯燥的风景,他依旧有着一颗平常心。 直到某一刻,他看到前方的远处,有一种夕阳的色彩,橙黄色的斜影落在前方,微微照亮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那种色彩不是光明,并没有给叶抚一种在无休止的深渊中看到希望之光的感觉,反而是透着十分浓郁的哀伤。是一种“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不,准确说来是“夕阳本惨淡,黄昏意更黯”的感觉,似乎那样的色彩就无法传达出一种向上的蓬勃的感觉,徒留着衰败。 叶抚呼出口气,朝那里去。 他走到橙黄色的斜影里,一点一点前进,眼中一点一点走进一副场景——干涸的大地,四处散落的腐蚀了的武器、兵甲、铁具,以及高耸幔长但是破烂不堪的城墙,城墙内是像是被灰尘覆盖着的衰破兵府一样的建筑。 他站到洞窟尽头,这里是一处高崖。 高崖前,是一道沉寂着的屏障。 叶抚伸手向前,触碰屏障,立马水一样的波纹荡过,整个屏障都抖动起来,阻挡着叶抚的继续深入。 这里是一片被封锁着的土地。 叶抚一脚踏出。屏障并拦不住他。 他出现在干涸的大地上。土地上密密麻麻的裂缝几乎都能躺进一个人。每一道裂缝都是看到不到底的深渊。 叶抚俯身,捡起一把短刀,上面有着锈刻了的字,一个字“曼”。 他并没有用力,然而这把短刀还是裂开了,然后变成粉末落在干裂的大地上。 站起来,他四下看去,除了身后的是屏障与用着洞窟悬崖以外,其他方向全是望不到尽头的边际线,让人一眼看去难以预料这里有多大。森森白骨奇形怪状、残兵破甲随处摆放、气息驳杂肃杀、城墙漫长破败……一切都在显示着,这里曾是一座战场,一座埋葬了数不清白骨的战场,这些白骨很多甚至不是人骨。 能看到大得跟一座湖一般的巨骨,能看到小得如同常人手臂的骨头。 这不是人与人的战场,是人与古怪生物的战场。 叶抚从骨头、兵器之间绕过去。这些存在早已濒临破碎,只需轻轻触碰便会化作粉末。而它们之所以大多还保持着原状,大概跟这里没有一点风有关。 远处的天际上,斜挂夕阳,让这里一切看上去更加腐朽。而那夕阳,在叶抚刚进来时就在那个位置,一段时间过去了,还在那个位置。 他朝着那幔长破败的城墙走去。 走近了后,见到那已经倒塌了一般但依旧高大壮阔的城门。依稀间,能在城门上见到“山海关”三个字,并不是以现在的儒家雅体所写,而是颇具历史古韵的“典正体”,那是几乎已经被淘汰了的字体。 叶抚向着城墙上望去,看到在城门上的左边耳楼壁栏上,坐着个人,有着白色的长头发,穿着破烂的十分朴素的灰白长裙,破烂得甚至不能叫裙子,而是白布,左手捏着一只笛子,背后有一对翅膀,没有羽毛的翅膀——骨翅,森森白骨垂落在身后,看上去很冷凄。从外貌上,偏向女性。 叶抚沉默了一会儿后,朝着城墙走去。 站在城墙下后,他望向耳楼上那个长着骨翼的存在。 她两只腿悬在外面,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的夕阳,甚至眼睛都不眨动。 没有风,她的头发和衣服都没有动。这使得她看上去像是一座望着夕阳的雕像。 “请问。”叶抚开口发出声音。 她很迟钝,过了两个呼吸才将头转过来,然后低着望向叶抚。 灰色的眼睛……没有生气,像是死物一样。 她看着叶抚,眼瞳一动不动,张开嘴,想要说话,但似乎是太久没有说过话,只是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然后,只见她背后的骨翼展开,很大也很惨淡。展开时,能听见嘎吱嘎吱的摩擦声,或许是太久没有展开过了。她扇动翅膀,下了耳楼,坐在低一些的瓮楼墙上。她又张开嘴。但是让声音变成话对她来说似乎很艰难,隐隐约约听见这样的声音,“你……是……是热?” 热?应该是人吧。 叶抚点头,“是的。” “有……生……命……的?” “是的。” 她的面部表情很僵硬,脸抖了半天才抖出个惊讶的表情出来。 “我……以为……这里……不会再……来人了。” 可感,她说话越来越准确了。 她又说,“上一次……我忘了……是多久了。来了很多人,但是,他们都死了。”说着,她抬起左手,用笛子指向某一方向。 叶抚朝那里看去,看到一座堆积着的骨头山,都是人骨。 叶抚问,“是你杀了他们?” “嗯。” “为什么?” “因为,我的职责就是,杀死每一个,进入这里的人。”说着,她看向叶抚。眼神至始至终都是黯淡的。“我也要,杀死你。” 叶抚神情没有波动,而是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吗?” “嗯。” “我要照看埋葬在这里的魂灵。” “你是谁?” 她摇摇头,“我该杀死你了,你已经呆在这里超过……呆了很久了。” “在杀死我之前,我们可以说说话。”叶抚说。 她这次摇头更加厉害,“不可以!上一次就是跟一个人说话,结果最后忘了杀死她。” “那这样,过一段时间我就提醒你一次你的职责是杀死我。这样可以吗?”叶抚微笑着说,“你似乎很久没有说过话了,难得有说话的对象,不想说说话吗?” 她没有生机的眼神看上去有些迷茫,“习惯了说话后,又会很久习惯不了不能说话。”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叶抚问。 她说,“我睁开眼,就在这里。” “你叫什么名字?” “他们都叫我安魂人。”她指着那对白骨说。她的动作很坦然,就好似那堆白骨其实是活生生的人。 “你自己呢?你叫你自己什么名字?” “没有那样的名字。” “那为什么不给自己取一个?” “因为不需要。” 叶抚点点头,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又问:“是因为照看魂灵,所以你才被叫安魂人吗?” “或许是。” “为什么你要照看魂灵?” “不知道,与生俱来的职责。” “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离不开,我只能在这里,照看魂灵。” 叶抚望了望一片残破的景象,然后说:“但是,这里已经没有魂灵了。” “现在没有,或许以后会有。就像你,我把你杀死后,还要照看你的魂灵。”她说。 叶抚问:“如果一直没有人进来呢?” “就一直坐在这里,望着那边。”她指向那位置没有变过的夕阳。 “你喜欢夕阳?”叶抚问。 “那是唯一有亮光的地方。其他地方全都是灰色。” 叶抚顿了一下,“为什么是灰色?” “因为是灰色。”她回答得理所当然。 “你看不到其他颜色吗?” 她皱眉问:“什么叫其他颜色?” “就是灰色之外,赤橙黄绿青蓝紫,还有很多很多。” 她显得不可思议,身后的骨翅都摇动起来,“还有那么多颜色吗?” “是啊,无数种。” “其他颜色是什么样子的?赤橙黄绿青蓝紫是什么?”她追问,显得迫不及待。 叶抚顿了顿。他很难去形容一种颜色,因为“赤橙黄绿青蓝紫”这些本来就是对颜色的基本形容,要对一种基本形容再进行形容很难,尤其是对于一个没有建立这种形容概念的人形容。如果她能看到那些颜色,叶抚可以摆出一种颜色来,只给她看,说这是什么什么颜色。但是,她只能看到灰色。 灰色? 叶抚皱了皱眉问:“你是怎么知道灰色的?” “我以前不知道,但是后来有人告诉我我看到的都是一种叫‘灰色’的颜色。” 叶抚沉默着。 “其他颜色?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她看着叶抚问。 叶抚看了一眼她左手的青色玉笛,然后问:“你手上的笛子,你知道是什么颜色吗?” “不是灰色吗?”她把笛子放在眼前,看了看然后问。 “那是青色。” “青色啊。”她盯着看了半天,然后遗憾地说:“但是我看着还是灰色。” “你知道你的头发是什么颜色吗?” “红色?”她报以猜的心态说。 “那是白色。” “你的头发呢?” “黑色。” 她捻起一缕自己的头发,看了半天,然后又看着叶抚的头发半天,皱着眉说:“我怎么看都是一样的。” 叶抚呼出口气。让一个只有灰色这种概念的人区分颜色是件很难的事。 他转而问:“那笛子,应该不是你的吧?” “嗯,是别人送给我的。” “什么样的人?” “就是我忘了杀的那个人,跟我一样,有长头发,比我高,耳朵很好看,拿着一把剑,喜欢笑,名字……我忘了,也可能是她没有告诉我名字。”她说。 叶抚心道,你不用形容得那么具体。 “她有没有教你吹?” “教了一首曲子。” “能吹一吹吗?” “我很久没吹过了。” “没关系。” 她看了看笛子,又看了看叶抚,不由得说:“你说话的方式跟送我笛子那个人很像。” 叶抚笑了笑,“哪里像?” “你们说话声音都很轻,而且感觉上很平淡。其他人跟我说话,都是战战兢兢的,一直求饶,其他什么都不说。” 叶抚说,“或许是凑巧吧。” 她将笛子放在嘴边,“我吹了。” “嗯。” 一段悠扬的笛声响起,响在这死寂一片的大地上。 叶抚的眼里,这里一切都是枯败的,棕黄与深褐色夹在四处,那一抹笛子绿很是显眼。 吹到中间,她停下来说,“吹完后,我就杀了你。” “好的。” “为什么你回答得这么轻松?” 叶抚笑道,“已经知道要死了,与其在惊恐中度过,不如听着笛子,安然而去。” “你太奇怪了,跟那个人一样奇怪。” 说完,她继续吹。 悠扬的笛声远远传去,让这里好似充斥着生机。 一首曲子过后,她停了下来。 “这首曲子叫什么?”叶抚问。 “叫《雪见兰》。”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不知道,那个人没说。” “好吧。” 她扇动骨翼,缓缓朝叶抚飞来。“我该杀死你了。” “你为什么长着骨翼?”叶抚问。 “不知道,醒来就有。” “好吧。” “我尽量不让你痛。” “为什么?” “因为,生命太弱小了。” 说完,她巨大的骨翼收拢,边上的每一根骨刺刺进叶抚的身体,死气顺着这些骨刺,涌入叶抚的身体。 直到叶抚眼神黯淡下去,没有了一点生气。 她抱着叶抚的尸体,飞向那对白骨山,将他放在最上面。 然后,她坐在叶抚的尸体旁,说:“我给你吹一首安魂曲。” 笛声再一次悠扬的响在这片破败的大地上。 吹完后,她坐在骨头山上,望着远方的夕阳,心想,什么叫赤橙黄绿青蓝紫呢? 远处屏障之外的悬崖峭壁上,有着许多的洞窟。 某一洞窟边缘,叶抚望了一眼远处骨头山上的人,转身离去。 “山海关……时代的眼泪。” 顶点 第三百七十六章 女武神 ?从山海关离开后,叶抚算是把这山腰平缓之地的风景看完了。他没打算绕到其他方位的山腰去,而是选择继续登山。 山上,各种各样的事情在发生着。每个人都不缺少自己的故事。 州马城方位的渡劫山,上山之路散修或者单独出群的人占多数,所以可见一路来,人与人之间分布得比较稀。而在其他方位是截然不同的景象,其他方位是以门派弟子居多,所以他们大多结群出行,结群而居。 以州马城为南,在渡劫山东、西、北三个方位,沿路上去,从山脚到山腰之上穿透云层那一截,每隔着一段距离便暗藏着一道符文。这位符文的表现形式多种多样,或是以文字的方式留在岩土上,或是以石块搭筑成奇形怪状的形象,或是插入岩石缝隙中的旗帜,或是蕴含了某种特殊意蕴的精矿……共同的,它们都很不显眼。 几乎没有人把目光停留在这些不起眼的符文上。 于是乎,这些符文从山脚开始,被人铺成,一直到山腰之上的山峰。山顶藏在那看不见的天上,那里面有没有符文,无从得知。 渡劫山降临的第二十七天。 打算来或者说想来的基本都来了,修仙者们所占据的范围不再是渡劫山周围一百多里,而是几百里。许多都是来看热闹的。 之前的二十六天里,除了登山还是登山,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而在这第二十七天,不一样的事情发生了…… …… 山腰上。 钟茂典在这山腰休息了很多天了。之前他拖着受伤的身体硬撑着到了山腰,几乎耗尽心神与体魄,便在这里调养生息。 一边养伤,一边锤炼神魂,这便是他所做之事。 渡劫山不愧是渡劫山,而他钟茂典也不愧是钟茂典,修养得很快,似乎是知道了自己要做什么,精神上也好上不少,最起码的看上去不再那么颓废,虽说面貌依旧是沧桑的面貌。 神魂的锤炼自然也是精进不少,但他神魂境界本身就高,所以,并没有迎来突破。这也是自然的,如果六两神魂到七两神魂之间那么容易突破的话,七两神魂也不配称作分水岭质变一般的境界了。 钟茂典也能感觉到,要在山腰找寻突破七两的机会,很是渺茫,必须要登上更高的地方。 休整好后,他朝着山峰发起冲击。 上山峰的难度可要比从山脚到山腰难上许多。两者之间考量的根本不是同一个级别,不再单单只看修为和神魂境界了,还有一种玄之又玄的所谓的“意”,并不是“道”,这种“意”可以解读为“道意”,也可以解读为“意愿”,甚至是“心意”。 因为没有明确的衡量,所以才更加难。 这些天里,钟茂典见到了太多在此处折戟的人,他们中不乏高境界的人,像他这样六两神魂的也不缺。他甚至见到了一些异族的存在,比如西域的妖,南疆的灵与北原的怪,他们相较于人类有着更加强大的体魄与生命气息,但即便如此,大多数也还是在登临山峰之际折戟。 这显然说明了,登临山峰考量得更加复杂和细致。 他做好了准备,开始尝试。 从山腰横断处,往山峰踏出第一步,脚步落定后,他顿时感觉完全不同的气息冲击着他的身体每一处,皮肉、血液、骨骼以及神魂,身体毫无保留地被展露在这些气息面前。他感觉到分明的排斥与隔阂,那些气息像是十分细的线,从身上每一处穿过去,然后纠缠起来,绑在山石上,将他束缚在原地。没动一下,就能感受到撕裂般的疼痛。 这样分明的感觉让钟茂典完全无法确定,自己若是强行迈步前去的话,身体会不会连同神魂一起瞬间被撕成碎片。这让他很没安全感,有一种在赌博的感觉。 若是以前,头脑一热就大步迈过去了,但是现在,他清楚,自己不是为自己一人而活,还有下落不明的姐姐。不能赌,不能有任何不确定地犯险,要是自己出了问题,那件事或将永远埋在黑暗之中。 正当他打算收回脚,重新准备的时候。忽然,从那山峰之上传下来一道洪雷一般的鼓声。鼓声震荡山体,从每一块嶙峋的山石上传出来,使得他耳边每一个方位都隆隆地响着厚重的声音。 他很震惊。 而原本,他不该这么震惊,更多的是疑惑才是。让他震惊的是,这鼓声熟悉得几乎要刻进神魂之中了。从小到大,这鼓声每年都会响起一次,是在钟家年关大典时,为一年里炼具的法宝、武器甚至是道器进行共鸣时被敲响的。 “梁鼓!为什么梁鼓会在渡劫山上响起!” 震惊过后,钟茂典立马陷入疑惑之中。有资格敲响梁鼓的唯有钟家当代家主,而钟家当代家主正是他的母亲柳易冬。 他是知道自己的母亲会登渡劫山,但是万万没想到她会把梁鼓带过来,甚至还在山峰上敲响了。 她到底要干什么? 巨大的震惊与疑惑,让他有些失神。一失神,原本准备收回来的那一脚下意识地重新踩在了横断的山峰上。 然而,这一次,他却发现自己已然感受不到渡劫山的排斥与压迫,能感觉到的气息也是微乎其微,甚少极少。 他皱起眉。怎么回事,渡劫山的压迫感怎么一下子收敛了?他尝试着放出神魂去试探,之前他是不敢放出神魂的,因为在渡劫山里,神魂放出的瞬间就会被撕成碎片。现在他尝试着放出去,做好了立马收回的准备。然而,神魂并没有被撕成碎片,虽然不如在山下那般收放自如,但是比之前好上太多了。 “威势真的收敛了?” 钟茂典抬头仰望几乎垂直、看不到顶的山峰。梁鼓一声接着一声在他耳边响起。 强大的疑惑与对山峰的渴望让他迈出了登高的一步,然后,第二步、第三步……一发不可收拾地爬向更高处。 跟钟茂典一样听见鼓声,几乎所有人都发现渡劫山威势收敛了很多。于是乎,他们兴奋起来,开始继续往山上爬。 而原本只能呆在山下的人,更是疯狂,如过江之鲫,蜂拥而至,密密麻麻地向山上攀附。从远处看去,像是七彩的蚂蚁一样。 愿意去细致思考为什么的人很少,而能不被登向更高处诱惑谨慎思考的人便更是少。所以,不管是哪个方位,不管是散修还是有组织的门牌弟子,都一股脑地往上爬,他们不想其他,只想这是机会,是难得的锤炼神魂的机会。大多数人都是不起眼的小人物,都是一样的想法,与其在看不见的风险之前踟躇,不如鼓起勇气登高。 一心向往高处的人,没有余力去留意路边的景色。所以,几乎没有人发现渡劫山三面,从山脚到山峰,沿路上去,每隔着一段路就有气息微弱的符文在颤动。他们只想上山,让神魂得到更多的锤炼。 州马城,高楼上。 南寺堂洺凝眉眺望。他自是能把渡劫山发生着的一切收入眼底。 “梁鼓的声音。钟家要做大事啊,柳易冬……不愧是你柳易冬,有胆魄,指不定,你还真的可以捅破那一层壁垒。闪舞” …… 州马城方位的渡劫山山脚,酒鬼唐观毫无精气神儿地倚躺在一旁,见众人争先恐后地登山。 “疯了,全都疯了……” 所有人见他是疯子,他见所有人是疯子。 …… 渡劫山山峰的一处。这里环绕着云雾,显得很是朦胧。云雾之间,是一老一少。 “听雨,梁鼓已响,你我加速,迅速与家主他们汇合,天时地利人和,成败在此一举!” “是!” …… 渡劫山山峰的另一处,原本艰难朝着山顶移动的屠安定听见梁鼓之声,顿时大骇。 “居然是梁鼓,柳易冬她居然把梁鼓都搬来了!她要做什么!疯了吗!” 然后,他果断放弃继续登山,而是大放神魂,四处寻找梁鼓作响之地。 …… 梁鼓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地敲响,厚重沉闷……不如一般的鼓那般有气势,这梁鼓所传出的声音未有不知几何的重量与让人心烦的沉闷。它的声音没有朝着所在位置的上面传去,也传不上去,而是以覆盖一般的形式包裹着渡劫山整个山体而下,冲击渡劫山的威势。 身穿女性云甲的柳易冬,束起了长发,神情凝然,一掌又一掌,拍打在悬浮着的庞大的灿金大鼓上。 每一次作响都冲散萦绕在这里的云雾,然后云雾又迅速弥漫上来。 远处,萧无涯双目含着蓝色光彩,立正身子,望着山下,嘴里大喊: “角成之位,九千九百九十九道符文全部点亮!” “朽成之位,一万三千三百三十三道符文全部点亮!” “昐成之位,一万二千一百一十一道符文全部点亮!” “梁鼓结符,以开天之势!” “以渡劫山为烘炉,使百兵之势,借角朽昐星位,作天工,持熔炼之物,催神以往!” 一番话语喊下来,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吐出。 然后,便见天上,星辰之力洒落。即便是白天,也能见到那粗壮如龙的光柱,遥遥从天际而来,尽数落在渡劫山山峰,映照在梁鼓之上。 柳易冬收手,眉目凝神,脱去那成熟女人的风情万种,尽是肃杀与凛然。 “天时地利,只待听雨上来了。”她一眼朝山下望去,见众人如过江之鲫。 “茂典呢?” 柳易冬凝眉,一步跨出,瞬间消失在这里,然后重重落在山峰的另一处。落在钟茂典面前。 钟茂典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她一手提起来,再次踏出一步,眨眼之间又回到先前的位置。 然后,她根本不同钟茂典解释什么,冷硬地说:“我纵容你太多次了,这一次你必须听我的。” 钟茂典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又被这所谓的母亲限制了自由,正当他想激烈反驳,柳易冬打断他,“这次过后,我告诉你她在哪儿。” 钟茂典身体一僵,如遭雷击,颤抖地说:“你知道她还活着!知道她在哪!” 柳易冬看了他一眼,“你以为你为什么会知道她还活着,又为什么会得到她残缺的灵魂。” “那你,你,你为什么不把她接回来!”钟茂典神魂激烈地颤抖着。他无法说话,便让神魂出来,代他说话。 “留在钟家,她只会更加痛苦。” 钟茂典愤恨地说,“她的痛苦是谁造成的!你倒是说啊!” 柳易冬看了钟茂典一眼,冷淡地说:“是你。” 钟茂典愣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柳易冬的话同着萧听雨的话,不断在他脑海里盘旋,“是你”、“是你”、“就是你害了她”、“一切都是你的错”……他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如死灰一般,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不知哪里。 是啊,是我,是我给姐姐带来了痛苦……我无法被原谅……没有救赎…… 秦姑娘说过,现在的姐姐很开朗大方,生活很如意,如果……如果我找到她,肯定只会打破她现在的美好,带给她痛苦……所以,我还是…… 放弃吧…… 萧无涯看着钟茂典的样子,想要说些什么,看见柳易冬冷淡的神情后,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心道,这是别人的家事,不要多管,也管不了。 他们等待着“人和”。 而没有了渡劫山的压迫,全速爬山的徐楼风和萧听雨很快就到了这里。 见到他们来了后,柳易冬当即便说,“听雨,你来了,准备一下,到梁鼓前面来。” 萧听雨看到了发愣的钟茂典,顿了一下,然后笑着说:“爹,姨娘,”她看向钟茂典,“还有茂哥哥,让你们久等了。” 徐楼风也说,“原来茂典已经在了啊,我们以为还要等一会儿。” 柳易冬摇摇头,“刻不容缓,应该已经有人识破了我们的目的,要来干涉。” 萧无涯说,“萧家和钟家的大部队都已经在赶往这里的路上了,预计明早之前可以到达。” “一个大阳坡,一个须隆城,最关键的还有应朝,他们都不是软柿子。” “尽人事,听天命。” 柳易冬望着天,“天命不许有十两神魂和大尊者,我可不听这个。” 萧无涯再次惊叹于这个女人的气魄。 趁着他们说话的工夫,萧听雨已经来到了钟茂典面前,笑嘻嘻地看着他,“茂哥哥,好久不见啊。” 钟茂典直愣愣地看了萧听雨一眼,然后转眼看向别的地方。他的眼里装满了“心灰意冷”。 萧听雨笑得眯起了眼,没有多说什么。 柳易冬淡眼看过来,“你们两人准备好。” “准备好了,姨娘!”萧听雨答。 柳易冬又看向钟茂典。 钟茂典只是干巴巴地点了点头。 “借星辰之力,灼烧熔炉,借熔炉之火,锻造万物,是以为基。” 柳易冬沉吟。 余下几人面色认真严肃。 却在此时,一道人影闪来,其人声如洪钟,“柳易冬,你休得造次!” 柳易冬眼神如电,迅速捕捉到来人,她当即道:“萧家主,后续之事由你主持!” 说完,她塌碎脚底山石,抽身而上,以拳而迎。 “渡劫山乃无主之物,你这般而为,是枉顾一山的炼器师!” “正是无主之物,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屠安定,你都要老死了,应该呆在应朝烧香续命!” “你这是在得罪全天下的炼器师!” “我为天下人负罪,亦为天下人开大关!” “你放屁,你就是自私自利的恶毒之人!” “有了第一个大尊者,才会有第二个!我为天下先,何有恶毒之说!” 他们在那朦胧的云雾之中。 除了萧无涯,其余人皆是看不到他们在以什么样的方式打斗,只能听见一如洪钟,一如峭雪的声音。 “当年尚白蓄势三千三百年,只出一剑,才抽走天下剑修七分气运,才成为大剑仙,那是他的本事。而你,投机取巧,骗一众炼器师登高,试图强取气运,是小人之为!” “我见天下无人可为大尊者,无人可当十两魂。我不做辩解,只做事!” “钟家以正气之魂,乃天下炼器世家典范,梁鼓只为百兵所响,柳易冬你夺了钟家之名,歪了钟家之魂,污了梁鼓之气!” “任你百般言语,先接我一拳!” 拳风如雷,使山摇地动。 徐楼风感受那拳意,双目惊白,“家主,柳家主,还是……女武神吗?” 萧无涯神情复杂,点头。 徐楼风倒吸冷气,只觉骇然,“一为尊者,二为圣人,没想到还是一位武神。” “钟飞白能成为家主,靠的是柳易冬,钟飞白死后,柳易冬能在三天之内平复所有钟家脉系,靠得是自己的本事。她从不跟人讲道理,把人打服为止,而她偏偏又不是个蛮横霸道之人,营运决策,治人治事更是了得。”萧无涯说,“其实,以她的本事,当初留在丰大郡,或许现在已经是一代女皇了。” 萧无涯说完,摇摇头,“算了,正事要紧。” 听见这些话的萧听雨皱了皱眉。 萧无涯大步迈出,气息散开,分成三道,与三个方位的青白紫三色符文长龙相连,然后大声道:“钟茂典,手持青龙!” 钟茂典没什么神情变化,只是照着吩咐,一手抓住那青色的符文长龙。 “萧听雨,手持白龙!” “是!”萧听雨神情严肃,将那白色符文长龙紧紧握住。 然后,便见萧无涯将剩下的紫色符文长龙与那从天上来,交错在一起的星辰之力相连。 刹那间,星辰之光大方,照亮几乎整座渡劫山。登山之人皆可看到,那山峰之上,如同升起了太阳,那“太阳”的光照耀在每一个人身上,他们皆感觉很是温暖,但隐约间,似乎有什么东西离开了自己。 一些见多识广的人惊觉,意识到了什么,大呼“糟了”!“快下山”! 然后便见到,有些人拼了命地从山峰上往下跑,而不明所以的人,还在兴奋地往山上冲。 云雾朦胧之中,屠安定见事态已经无法控制,大声吼道:“快跑!”他洪钟一般的声音,传遍整个渡劫山。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感觉不对劲,才发觉能随心所欲登山本就是一件离谱的事。恐慌滋生,他们开始往下跑! 然而,一切都迟了。 渡劫山陡生的变化,叫醒了那一片早已残破的天地。 一震猛烈的颤动之后,渡劫山拦腰断开,分为两半,一半立于大地,一半朝天上飞去,而中间,是腐朽沉寂的山海关! 眺望夕阳的人,看到了更多灰色的存在。 …… “山海关!是山海关!原来山海关一直都在,一直都在啊!” 高楼之上的南寺堂洺呆呆地看着将渡劫山撕成上下两半的山海关,如同见到了噩梦。 久望过后,他向州马城下达命令。 “封城!” …… “山海关现!告之三司七部,速速前往钟楚道郡渡劫山,必须把危机遏制住!” “遵命!” …… “啊,是关外的世界, 也是灰色的……” 第三百七十七章 老师死了 山腰之上的人往下望去,望不到山腰之下,只能看到一片充斥着焦褐的土地,以及蔓延而去,不知多长的破败城墙。 山腰之下的人已经无法离开渡劫山了,下山的路上是密密麻麻的符文,连接成屏障,拦住了他们。 而山峰之上那“太阳”还照耀在他们身上,不断地从他们身上索取,不能说是索取,而是抢夺,抢夺本属于他们极其重要的东西。那是无形的东西,见多识广的人或许能明白那是“气运”。但大多数人还是不明白的,他们只知道自己重要的东西正在被抢夺,必须要想办法逃离这里。 于是,横断的渡劫山中间出现的天地,便是他们唯一的去路。 争先恐后,他们涌入那里面。 山腰上的人往下,山腰下的人往上,有着共同的目的地。 而在梁鼓奏鸣之地,萧无涯紧锁眉头。他看着渡劫山中间那座小天地,愈发觉得熟悉,好似在哪里听闻过。当他极目眺望,看到那大大的三个字“山海关”后,神情变得十分严肃。 “山海关为什么为出现在这里?不是被封锁起来了吗?” 他觉事态不对,正欲停下来。却听见柳易冬的呵声,“不要停!继续!” “山海关出来了,事情已经超出预计了。”他回到。他对山海关存在于这里这件事,感觉极其不安稳。 “柳易冬,天都帮你!你还要疯狂下去吗!”此时,屠安定的声音明显虚弱了很多。“山海关出来了,玄网的人必然会到来,你的计谋以必将会被打断!” “玄网能管山海关,但是管不到我这件事。”柳易冬气势高涨。 众人只看见,朦胧云雾之中,有雷霆如龙被搅动,传出沉闷的冲撞声后,一道身影如离弦之箭,激射出去。紧接着,另一道身影以更快的速度追上去,依体型而见,当时女武神柳易冬,另一人自是屠安定,隐约可见,她一脚落下,将屠安定狠狠踩入渡劫山山体之中。 轰隆隆! 山石爆裂之声响彻四周。 徐楼风等人无不震惊,这得多大的冲撞力,才能将渡劫山这般山体轰出这样的声势来。 “屠安定,你是老前辈,我不会下死手,但请你不要多管闲事。执行正义还轮不到你来。”柳易冬的声音如寒潭,冷彻无比,响起在远处。 那屠安定被柳易冬一脚踩入山体之中,然后封锁在里面了,动弹不得,只得大骂,“柳易冬,你这搅乱天下的女魔头,你不得好死!” “若我死能换一个开大关的机会,死也值得!” 柳易冬说完,身形一闪,从云雾之中出来。 几人看去,见她全身上下,未着一伤,便是头发都没乱。显然,两人的战斗能力,不是一个水平的,是柳易冬单方面的碾压。 萧无涯不由得想,恐怕,大圣人之下,柳易冬是无敌手的,或许神秀湖那陈家陈缥缈能一战,但是他已经死了。 “渡劫山吸引来的炼器师虽不及天下总数百分之一,但不少中流砥柱的人物在,占据的气运已然有五成以上。能汇聚这么多气运,几百年上千年,甚至更多的时间里,这都是唯一的机会了,所以,这次必须成功!”柳易冬坚定地说。 “若是不成功,得罪了那么多炼器师,该怎么办?” 柳易冬凝眉,“我柳易冬一人承担。” 萧无涯无言。 柳易冬望了山海关一眼,“那是,山海关?” “嗯,之前就知道山海关也会出现在这里,没想到就在渡劫山之中。” 柳易冬见数不清的人往山海关里面跑,冷哼一声,“留在渡劫山只是损失气运,进山海关就是送死。” “山海关,到底是什么?”萧听雨禁不住问。 萧无涯神情复杂地解释道:“和落星关一样的存在,不过,落星关只存在了不到两千年,而山海关的年岁是以万计的。” “也是用以抵御黑线的?” 萧无涯点头。 “是不是山海关破关了,就用落星关来代替?”萧听雨又问。 萧无涯说“是这样的。” “那落星关会成为下一个山海关吗?” 萧无涯摇头,“不会。落星关即便破关也只会成为一片废土,而山海关,是人族罪孽的象征。” “罪孽?”萧听雨有些疑惑。 萧无涯不愿细说下去,“之后再同你说吧。你还是专心一点,做好你自己的事。” 萧听雨又问,“可是,我到底是在做什么啊?” “你和茂典都是完美无缺的炼器体质,可以以身为熔炉,钟家和萧家只有你们才有资格去破除壁垒,争夺大尊者的位置,这般动作,也不过是为了让你们本钱更加丰厚。”萧无涯语重心长,眼神深邃,不知在思索什么。 萧听雨又听见“壁垒”和“大尊者”这两个词。她一直不太理解,想要细问,又总觉得他们不会详说。 柳易冬没有说话,看了一眼钟茂典后,便一直看着山海关里的景象。 …… 秦三月原本是在山峰上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一阵鼓声之后,原本静坐修炼的人就开始发疯卖命地往山上冲,然而,没有过多久,他们又开始惊恐地往下跑。 她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见一声又一声“快跑啊”!好似有什么大恐怖在山上,但她又感觉不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直到某一刻,整个渡劫山剧烈抖动起来,然后她就发现自己连同脚下的一半渡劫山在不断往上移动,移动到一定程度后就停了下来。再往下看去时,便看到有一座十分庞大,大到让人不知道是如何放进渡劫山里面的天地。 再之后,所有人开始往那天地里面跑,能飞的飞进去,不能飞的直接跳进去。而渡劫山下半部的人也在往里面跑,争先恐后,生怕自己晚了被人一步。 本来秦三月是打算静观其变的。但那方小天地里不断传出一种古怪的感觉,影响着她。她好似听到有什么东西在呼唤自己,让自己进去,去寻找那东西。原本,她以为所有人往那里面跑,是跟自己一样的原因。但是一番观察后,才发现似乎只有自己才有这种感觉。她无法去形容这种感觉,是说不明道不白的东西。 对她来说,只是有着难以抵抗的吸引力。 事出反常必有妖。越是吸引这她,她越是坚定心意不往里面去。当她打算坚定心神,逆人群而上时,一道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风,直接将她高高吹起,然后忽地落进了那里面。她先是惊恐失措,然后很快反应过来,召唤出一些精怪,托住身体缓缓降落,不至于摔在地上。 降临在这片土地上后,她很谨慎。 “发生了什么?哪儿吹来的风?这里是哪里?” 在这小天地里,站着密密麻麻进来避难的人。他们本来是进来避难的,但是在这里呆了一会儿后,立马被苍凉与悲壮的环境气氛吸引了。遍地都是奇形怪状的白骨、残兵破甲以及各种零碎的东西。 有人一眼就认出来这里应该是某个古战场,而古战场一般遗留的宝贝都不少。于是乎,大多数人把避难的心态转变了,变成了探索寻宝。他们四处搜寻,见到有点宝贝模样的东西就拿起来看看,然而,无一例外的是,几乎每一样东西都在触碰的那一瞬间就化成飞灰了。一把把残留的兵器,一尊尊巨大的白骨,在他们手下、脚下变成飞灰,几乎使得这里像是被沙暴袭击了,处处都是细碎流沙一般的飞灰。 他们没能找到宝贝,开始抱怨,辱骂这里是毛都不长,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在这样的怨气之下,将更多的白骨,更多的兵器变成飞灰便成了发泄的办法。 然后,他们还不满于此,将目光转向紧紧卧榻在远方的城墙以及兵府一样的城池。 “那城里面或许有宝贝!” 怀以这般想法,他们忘却了自己是避难者,争先恐后,生怕宝贝被人捷足先登的心态,向那里出发。 一番践踏而过。 秦三月发现,能看见的地方,几乎都变成了灰烬的坟墓。刚进来时,这里是荒凉悲壮的古战场,白骨与残破兵家证明了一切,而现在,唯一的证明变成了飞灰。 一直跟在叶抚身边的她,没有什么争抢机缘和宝贝的心态,无意前往那未知之地。然而几乎所有人连这里到底是哪里都没有弄清楚。她只看到悲壮与荒凉变成现在的荒。说实在的,她刚进来时,还被这庞大悲壮的古战场震撼了,然后转眼之间,就变得一无所有,她还是觉得有些可惜。当然,她无意去谴责那些肆意破坏的人,只是觉得可惜。 她看着大多数人都在往远处的城墙去,不由得想起一句话,“人越多的地方,越危险”。 于是,她没有朝着城墙去,而是选择另一个方向。在那个方向,她看到一座庞大的白骨山,看上去很震撼。她想走近一点,去看看。 招来赶路风、脚下风……各种风,她几乎是飞着,向那白骨山而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隐约看到有个长着翅膀的人咻地一下从那白骨山上飞向城墙那边。 “长翅膀的人?西域的天神一族吗?” 秦三月没多关注。她的速度很快,没过多久,就来到了白骨山之下。 站在白骨山之下,她骇然发现这里的白骨全部都是人骨,而且很明显,跟那战场上的白骨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明白。 “这得死多少人,才能堆成这样一座大山啊。” 这白骨山几乎要比在黑石城周围见到的那些山要大了。 想了想,她催动精怪,往白骨山上飞去。 越是往上飞,她越是惊讶这白骨山之大,脑袋里不禁想,死了多少人?为什么要堆成一座山? 她发现,越往上面,骨头的气息就越接近现代人的气息,兴许死的人都不是同一时代的。 没一会儿后,她便到了山顶。 然后,山顶一大堆白骨中,她瞥见一抹不是白色的东西,不由得好奇起来,然后飞过去。 “似乎是一具还没腐烂的尸体。” 她愈发靠近,却又愈发觉得怎么有种熟悉的感觉。 直到她看到尸体的正面。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瞬间被抽空,心脏猛地被人捏住,跳动不得。浑身上下冰冷如寒潭,瞳孔里的色彩迅速放大,然后眨眼间消散一空。 她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喉咙却像是被塞进了大冰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迷茫与惊恐占据了她的全部。她甚至无法去体会伤心痛苦的感觉。 “老……老……” 她说不完整一句话。 精怪失去了控制。她从空中跌下来,砸进白骨之中。 在意识弥散之前,她脑袋里只血淋淋地印刻着四个字: 老师死了。 …… 而在山海关城墙这边,众人便要横越城墙,到那里面去了。 忽然,却有一背生大翅的白发女人飞来,卷起一阵大风,迎来铺天盖地的黄沙,将众人拦在城墙之外。 待黄沙退去,他们看见城门之上,那背生大翅的女人悬浮在那里,一对大骨翅缓缓扇动着。 她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像是画了一张脸在皮上面一样。灰色的眼眸也没有神采,全身上下都透着死亡一般的枯寂气息。 众人对以警惕。 “你们,都要死。”安魂人淡淡开口,声音却不减分毫地落在每个人耳朵里。 这些人里,步伐洞虚合体之类的高境界修士,甚至是大乘修为的人都能见到。他们自然不会被一个看上去没什么威势的古怪女子吓住。 一负剑青年正声询问:“阁下是谁?意欲何为?” 安魂人回答:“我生于埋骨之地,来为你们唱一首安魂曲。” 说着,她将玉笛放在嘴边,吹奏起来。吹奏的时候,她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是吟唱安魂曲,但是有了这玉笛,就开始吹奏了。 安魂曲响起在每个人耳朵里、心里、脑袋里、血肉里、骨腔里…… 然后,他们看到,自己身上的肉一点一点垮塌下来,从骨头上脱离出来,如同刀法精湛的厨师,在把肉食上的肉一点一点跟骨头剥离开来。 境界低的,瞬间就被剥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具骨头呆呆地站着一会儿后,倒在地上。被剥离的血肉渗透进入大地,一点一点融化,像是冰块被太阳炙烤一般,最终与大地融为一体。 一切看上去十分血腥残忍。 然而,安魂人神情至始至终没有一点变化,她就像是那个剥离骨肉的厨子。厨子怎么会因为食材被分割而感到痛心呢? 修为高的,坚持得久,知道这突如其来的诡异力量源自那个吹笛子的人。于是,他们向安魂人进攻,要去阻拦她,打断她。 然而,当安魂曲吹奏起来之后,没有一个人可以幸免于难。这是留存在山海关这破败之地唯一的法则。 一具又一具骨头被剥离出来,白白净净的,不沾染一点血肉。任何骨腔里面的组织都被完美地分离了,唯独留下白骨完完整整,不着血污。 这一切宣告着,似乎在山海关,只有白骨能够留存。 一首安魂曲吹完。 安魂人望着面前的一切:血肉溶于大地,白骨赤生生地躺在大地上,东倒西歪。 “我到底是为什么,要做着这样的事?”她问自己。 她为自己回答,“这是我的职责,生来就有的职责。” 她看向远处还在源源不断地进入这片小天地的人,低着头自言自语:“不要再进来了,会死的。” 悬浮在这儿,沉默了许久,她才大翅一卷,将这四处数不清的白骨汇聚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由白骨堆积而成的球。她带着这个球,朝着那堆放白骨的山而去。 到了白骨山后,她看着陷入了昏迷躺在白骨之间的秦三月,不由得顿了一下,“这个人怎么没有变成骨头?难道,又是个假人?” 她随手将带过来的白骨扔到一边去,收拢翅膀,蹲在秦三月面前,感受到她的生命气息后,细语道:“是个真人啊,但是怎么没有变成骨头呢?” 她想了想,“大概是刚才太远了,她没有听到。” 然后,她拿出玉笛,坐在秦三月身边,“再吹一次吧。” 悠扬的安魂曲响起。 却不想,这不仅没有把秦三月吹成骨头,反而是把她吹醒了。 看着秦三月忽地一下睁开眼,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安魂人愣住了,心想,“这怎么还把她吹醒了呢?” “老师!”秦三月猛地坐起来,惊叫一声,一头撞在安魂人额头上,将她撞倒在地。 秦三月根本没有余力去思考安魂人的存在,一门心思四处寻找,然后找到躺在不远处死了的“叶抚”。她双眼睁得极大,跌跌撞撞地爬过去,跪倒在尸体面前。 看到尸体身上密布的血窟窿,秦三月眼泪决堤,哭不出声来,气堆积在喉咙了,发出尖锐的呼声。 老师死了。 老师怎么会死? 老师怎么可能会死! 秦三月理不清自己的思绪了,看着尸体的瞬间,她精神里最大的支柱就倒塌了。 被秦三月一头撞倒在地的安魂人重新站了起来,看着悲痛的秦三月,她有些疑惑,“那个女孩子为什么要对着一个假人哭?为什么她要哭?” 安魂人不太明白,就走上去,拍了拍秦三月的背。 秦三月转过头,一对眼睛变得通红。 但是这在安魂人眼里,都是灰色。 “你为什么要对着一个假人哭?”安魂人问。 秦三月一时间没听明白,愣住了。 安魂人见她没说为什么,又问:“你为什么要对着一个假人哭?” 秦三月呆滞半天,才指着叶抚的脸说,“你……你说,这是个……假……假人?” “对啊,是个假人。”安魂人又问,“你为什么要对着一个假人哭?” 秦三月没有回答,猛地转过头,细细审视面前的叶抚,然后才发现这具尸体只有叶抚的样子,没有他的气息,不要说气息,连味道都不同。她便放出御灵之力,探入尸体叶抚的体内,骇然发现,这具尸体跟渡劫山的石头气息一模一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秦三月回过头,呆呆地问。 安魂人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哭?” “因为很伤心,很悲痛。” 安魂人点点头,说:“然后,我回答你的问题。这个人是个骗子,他本来说了问完我问题后,就让我杀死,结果杀死后,我才发现这是个假人。他骗了我。” 说完后,她又问:“为什么你会伤心,会悲痛?” 秦三月脑子还没转过来,下意识回答:“因为他是我最亲近的人,看到他的尸体,就以为他死了,就很伤心。” 安魂人点头,“原来你是他亲近的人啊。那你有没有办法联系他?” “什么?” “让他回到山海关来。不能有人进了山海关没有变成骨头,这是这里的规矩。”安魂人皱着眉,“之前就逃掉了一个人,现在又逃了一个。” 秦三月一下子惊惧起来,连忙远离安魂人,“你是个什么怪物啊!” “你还没有回答我,能不能联系到他。” “不可以!”秦三月立马说,“就算可以,也不会联系!” 安魂人一下子就犯难了,她回头望了望新进入这里的人,“算了,先不管你,先让那些人变成骨头再说。” 这个人说话,好可怕!秦三月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不对,兴许,她不是人!一点人的味道都没有。 安魂人看了秦三月一眼,“你不要逃啊,我把他们变成骨头后,就来找你。” “好……好!”秦三月颤抖着回答。 安魂人展翅而去。 秦三月立马站起来,不逃才有鬼了欸!等你回来收拾我啊!我有那么蠢吗! “太可怕了,这里太可怕了,我就不该进来……好像,我是被一道风吹进来的?是怎么回事呢?” 她晃晃头,算了算了不多想,先溜要紧。她将叶抚那一句“打不过就跑”深深记在心里。 然后,她一把把骨头上的假叶抚丢进自己的小天地里,想着就算是假的老师,也要带走!她召唤出十几二十道精怪,朝着反方向拼了命地飞离这里。 第三百七十八章 混乱之中的神殿 这里已经没有云雾了。 走了二十七天,虽有停歇,但速度一直不曾减。叶抚已经到了云雾都够不到的高度了,他往下看去,依旧是云海,而往上,看到的接近于深空的幽蓝色。太阳在这个高度显得特别耀眼。 叶抚虚眼看着太阳。虚眼不是因为觉得灼目,而是虚眼看太阳早已是刻入本能中的习惯。 那一轮太阳燃烧着,同不知在哪里的蓝色星球一般,太阳也是东升西落,也是夏热冬寒。但不同的是,这里的太阳是围着这片土地转的。 从山峰穿过云雾层后,叶抚就没有见到过其他人了。 他们几乎都被云雾层拦下,无法到达这里。 然而,即便是在这里,也依旧看不到山顶,甚至无从得知,离山顶到底还有多远。叶抚的视野里,渡劫山的山峰明明是笔直地插在幽蓝色的天空之中,却看不到顶在那里,就像是山顶并不在这片天里。 停在这儿,周围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安宁得像是奇迹一般。 吸了吸气,他转过身,朝着几乎竖直向上的、看不见的山顶出发。 步伐依旧不变,只是他不再停下来看周围的风景。穿过云雾层后,渡劫山也就没有什么风景了,没有庞大的石林,没有鬼斧神工的天然石雕,也没有各种值得探险的洞窟,甚至连陡峭都不如云雾之下的地方陡峭。 光看地貌,会觉得就连普通人都可以来攀爬,毕竟平缓许多。然而,这里却几乎没有人到达。 无疑,云雾之上跟云雾之下不是同一片地,不是同一个概念。 渡劫山在这里的威势与排斥,已经不是修为够高、神魂够强就能抵抗的了,需要一些更加玄妙的东西。 叶抚步伐不停,一步接着一步去填补到山顶的距离。 渡劫山有着十分明显的分层结构,山脚到山腰前是一层,到了山腰后,便有一处比较平缓的停歇之地,此后便是山峰,然后穿过山峰的云雾层后,又有一层平缓之地,最后便是山顶,像是笔直的山塔一般,直直插向深蓝的天空。显然,最后一层便是山顶。 当叶抚到了这一处平缓之地的最末时,清晰地看到,最后一层的山顶虽然几乎垂直,但并非无路可走。从最底下开始,有一圈环绕着山体而上的环山路,是阶梯状。梯路并不宽,并排着大概只能同时经过两三个人,若有胖的人,一墩往那儿一站,其他人便别想着能够超越。 这样的环山梯路显然不会是鬼斧神工,是有人刻意修筑的。 在这样的地方修这样一条山路,会有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呢?毕竟,这地方,可是证得大道的圣人们,都难以抵达的。 有人修路,自是极佳,叶抚大步向前,绕过最后一层的山体,欲上梯路。 当他绕到梯路路口时,见到在那路口,站着个健美的姑娘,她正看着梯路犯愁。 是董冬冬呀。 见着她,叶抚就觉得心情好,脸上挂着笑,走了过去,打招呼,“董姑娘!” 董冬冬似入神太深,吓了一大跳。她连忙转过神来,警惕张望,见着叶抚走过来了,才呼了口气,“是你啊,叶抚。”这般松口气,立马反应过来,瞪大眼睛,惊道:“怎么是你!”所有的不可思议全在那一对秀美的眼睛里。 叶抚笑道,“怎么不能是我。” 董冬冬惊得张大嘴,她走过来,绕着叶抚上下打量一圈,“你居然可以走到这儿来!我还以为凭你这小身板,顶天在山脚上动一动呢!” 叶抚无奈,“你一路过来,难道没有见到比我身板更小的吗。” “倒也是。但是!”董冬冬惊讶没有消停,“能走到这里的,你是第一个!” 叶抚说,“你肯定是对身板小的人有偏见。” “我才没有偏见!”董冬冬瞧着叶抚说,“只是你们的确太瘦了。”她想了想,然后说:“既然你能到这里,那说明你修为应该很高吧。” 叶抚点头,“还算不赖。” “修仙有这么神奇吗?居然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本质。”她嘀咕一声,然后说:“出来走这一圈,真是长见识了。” 叶抚问:“你没修过仙吗?” 董冬冬摇头,“我爹说了,修仙是在向天索取,是逆行,也等同于把对身体的主导权交于天地。我爹不让我修仙,而是从自我出发。” “自我?” 董冬冬点头,“我爹说,人体本身是一座秘藏,不断开发探究,并不会比修仙差,而且还能对自我有相较之更加大的主导权。只不过,这种修炼方式很难,一般的人做不来,才没有成为主流,甚至快要失传了,最起码的,我走了这么多路,没有看到第二个人这样修炼。” 叶抚笑了笑,“听上去很厉害啊。” 董冬冬蹙着眉,“本来之前看你体格好,想收你为徒,把这种修炼方法传给你。没想到你已经是个修为高深的人了。” “这能随便传人的吗?”叶抚疑惑问。 董冬冬点头,“我爹说了,能像我们这样修炼的人不多,碰到一个都很难得,所以能传授的话就传授。” “我还以为是你们家的秘密功法呢。” 董冬冬哈哈大笑,“才不是秘密呢!我爹巴不得这种修炼方法传遍天下。” “你爹到底是什么人?听上去很厉害啊。”叶抚问。 董冬冬想了想,“出门前,他也没说不可以跟别人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出名的人,只是在我们村里名气大,说出来你肯定也不认识,他叫董洪云。” “这么说,你们村都是像你们这样的人咯?” 董冬冬又慢半拍地警惕问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那么多?” 叶抚笑着摇摇头,“怪我问太多了。” 董冬冬挑眉问:“为什么要这么关心我的事?叶抚,你不会真的喜欢我吧。” 叶抚笑道:“我们才见过两次而已啊,怎么也谈不到喜欢吧,我只是很好奇而已。” 董冬冬点头,“那就好,要是你真的喜欢我,我会很烦恼的。” “为什么?” 她凝眉正色,一本正经地说:“我现在只想好好修炼,不想谈情说爱。” 叶抚愣了愣,不由得想,真有好孩子的感觉。像极了读书时,那一句“我现在只想好好学习,不想谈恋爱”。 叶抚眨眨眼,“那,好好修炼!” 说着,他笑着从董冬冬面前走过去,准备上梯路。 董冬冬见着,连忙说:“危险!那梯子很——”她张大嘴看着叶抚一脚踏上梯路,然后越走越远,“难走的……” 叶抚上了梯路,回过头笑问:“要不要我教你怎么上梯路啊?” 董冬冬下意识问:“怎么上啊?” “拜我为师啊,当我学生我就教你。”叶抚笑道。 董冬冬一愣,想起这话似乎是之前跟叶抚说的。她恼火地在身边的铜炉上拍了一巴掌,大声道:“我才不要!” “那我走啦,去山顶上看风景咯。”叶抚说完,笑着扬长而去。 董冬冬在后面咬牙切齿,“哼,有什么好神气的!” 看着叶抚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野里。她越想越气,“这人也太可气了!一点都不友好!” 气不过,不服输,她便又去尝试踏进梯路,然而脚踏进去的瞬间,整个人直接被掀飞。 连着试了好几次,吃足了痛后,老老实实地坐在铜炉旁边闷声憋屈。 环山梯路上,叶抚笑意未绝。 虽然是有逗逗董冬冬的意思,但的确,叶抚还是很惊叹她的本事的,背着那样大和重的铜炉,都能穿行渡劫山崎岖的山路,走到这里,非常难得。这是一般的圣人都做不到的事。他只得承认,他们那样的修炼自我的方式很厉害,但也会清楚认识到其难度与苛刻性。 老实说来,董冬冬的性格和天赋的确让叶抚很心动,想收她做学生也是不假。但他其实也清楚,跟着自己读书对于董冬冬来说并不是很合适的选择,她性格不羁洒然,是不应该被束缚的飞鸟,所行所作一切随她自己心意是最好的。 至于她爹以及她们村子的故事,那就是还很遥远的事了。 叶抚朝旁边看一眼,看尽云海山川,看尽天际遥远。 心道:这座天下从来不缺乏故事,也有着许多秘密。但它们之中,许多许多都还在遥远的地方。 而想要望远,只能登高。 渡劫山最后一层的山顶不知有多高,自然,环山梯路也就不知道有多少阶。每一道台阶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若不足以旁边山体的变化,会以为其实一直在绕圈子。 叶抚不骄不躁,不急不缓,一阶一阶地向上。 不知道走了多久,跨过了多少道台阶。 他所抵达的高度,往下望去,因为太高,几乎已经看不到环山梯路的路口了。而这个高度,也已经快要接近那埋藏在深蓝色之中,看不见的山顶了。 …… 这一处地方很奇怪。 明明是在渡劫山上,却根本见不到山的模样。山体呈现出极度的扭曲状,像是捏糖被人捏成了奇形怪状的模样。深蓝色的天空在这里呈现出浆糊的感觉,虽然那是无形的,但在视觉上给人的感觉是一滩被随意搅弄的江湖。太阳光射进来便分崩离析,变成各种混乱的颜色,毫无规律地摆放在各处。 扭曲的山体、浆糊一般的色彩、混乱的天空。像是一幅被打翻的墨水了的污染的画作。这样的地方,给正常人看一眼都会觉得眩目、恶心。这里就像是失去了构成事物的规则,一切都陷在无意识的混乱之中。 尚白站在最后一道台阶上,看着面前扭曲、混沌的一切。 他的身后一切都是完好的山体和几乎一模一样的台阶。身前和身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地方。 “几千年过去了,一切都还没变。”他自语一声。 额头的一滴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拉出一道汗痕来。 他知道摆在自己面前的选择是什么。想要探究渡劫山的秘密,便要踏进那混乱之中,但同时也要直面混乱规则的排斥力。光是站在外面,他便感觉得到,这种排斥力跟渡劫山其他地方的不一样,其他地方的只是渡劫山本身的排斥,而这里的排斥是规则的排斥,是创造万物的规则的排斥。 正是因为这里的规则是混乱的,所以构筑成的一切事物都是混乱的。混乱的色彩、混乱的形状、混乱的气息。一切都是无序无律的,找不到任何完整的东西。 如果走进……尚白演算着这种情况。他是完整世界之下存在的人,如果走进这混乱世界,有两种可能,一是被排斥撕扯,二是被同化,成为混乱的一部分。 除非能够抵抗混乱的排斥。 抵抗住了,便能一探渡劫山之谜,抵抗不住便会成为混乱的碎片,这种碎片不单单只是把身体撕碎,而是任何存在形式都被撕碎,神魂、无形的大道、血气、气运等等一切都被撕碎,要面临的绝对不止是死亡那么简单,是彻底消失。 在这样的大冒险之下,尚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踏进去。 当他决定进去的那一刻,没有任何迟疑,不想其他。 因为他叫尚白,是一往无前的大剑仙。没有理由能让他后退,死不能,灰飞烟灭也不能。 一身青衣,长发飘飘,是百般万种,都不可忘却的风情。他一步踏进去。 像是掉入深潭之中,尚白感觉身周的一切都变得奇怪起来,身体上下每一处都如同被美人素手轻轻抓住。并没有预期之中的撕扯感,只有一种很难用言语去形容的感觉。对于尚白而言,身周既像是环绕着许多丰乳肥臀的美女,她们的每一寸肌肤都与自己紧紧贴合,也像是掉进了泥鳅坑里,湿黏滑腻。 一切都变得混沌起来。他渐渐地无法去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感觉,无法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无法意识到自己在哪里,甚至无法意识到自己的意识。 猛地一瞬间,他意识惊觉。 如果说规则万物构筑起来的基础,那么现在就相当于是基础坍塌了,再高的楼房都会瞬间消融,一切都会被剥离。 意识到这一点的尚白,心神坚守,身周剑意呼啸,刹那之间结成规则圈。圈最外面是凌乱的剑气,这些剑气不断被混乱所吞噬,吞噬后,立马又有新的剑气补上,圈内是尚白自己道意放出来的规则,用以容身。 就这样,他在这片混乱之地站稳了。除非他一身的剑气被消耗殆尽,不然的话,这体外的剑气罩能够一直将他与混乱隔开。 此时,他才明白最为关键的是刚进来的那一瞬间,混乱对规则的吞噬,若是无法在第一时间做出应对,那么等待的只有化作混乱的一部分。 站定后,他大步向前,在扭曲与混乱之中行走。 他四顾,发现这里是一片无垠之地,到处都呈现出一种色彩流动的感觉,没有任何具体的事物,除了无法形容的混乱,别无他物。 “渡劫山到底连接着什么?只是这一片混乱之地吗?这混乱之地又是如何形成的呢?” 尚白怀揣着这些疑惑,向前走着。 这里什么都是混乱的,时间也是如此,所以尚白无法察觉到任何时间流逝的痕迹。他无从得知自己在这里走了多久,也无从得知自己在走向哪个方位,只是顺着心意走下去。 终于,在某一处见到了一扇大门。 只有一扇门,很高很大,雕龙刻凤,像是什么庞大宫殿的正门。 那里不知是不是混乱的尽头。 “为什么混乱之地会有完整的东西?” 尚白没有犹豫,迈步过去,然后推开大门。 一眼看去,门内当真是一座宫殿,而宫殿的布置让他第一时间意识到,这里是一座神殿。神殿里规则完整,与那天下一般无二。 神殿最前、最上、最里,是十九阶台阶,台阶上是一个蒲团,以及没有面容的神像。 蒲团上坐着个人。他闭着眼,火红色的神辉在眉心掠动。 “神?” 尚白皱着眉。这里怎么会有一尊神? 他向前一步。 蒲团上那人猛然惊醒,睁开眼看去。 尚白正欲开口报出身份和来意,毕竟自己为客他人为主。 却不想,蒲团上那人立马站起来,慌张道:“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嗯?尚白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要道歉。有些疑惑,怎么他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尚白眼神一凝,想到一种可能性:那个神也是外来者,并非这里的主人! 顶点 第三百七十九章 针锋相对 “你是神?” 尚白神情收敛,淡然问。 那人是少年模样,容貌秀气。他略显紧张地站在蒲团旁边,心想,这人一眼就看出来我是神,定然不一般,说不定就是这神殿的主人!他连连点头,“是的是的。” 尚白又问:“这里是哪里?” “什么?”那人有些懵。 “我问,你知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尚白说。 那少年这下明白了,原来这个人也跟自己一样是外来者啊。这下子,他便有底气了,不再那么紧张,起码地知道了这人并非神殿主人,自己也就没有犯什么错。 少年回答:“我也不知道。” 尚白看着这少年,觉得他的气息很奇怪,并非是主流神的神道气息,是第一次感受到,但他的神道境界不高,连天神都没达到。尚白清楚天神都无法走到这里,更不要说更低的。他便想知道这少年神是从什么地方到这儿来的。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尚白问。 少年挠挠头说:“其实我也挺迷糊的。原本我只是照常修炼,凝聚香火,在东大郡的时候,见某一地香火旺盛,便想去,”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去蹭点香火,结果掉下了悬崖,醒来后就到这里了。” 尚白直直地看着他,“你在撒谎。” 少年浑身一颤,“没啊,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他敢肯定自己说的都是真的,只不过隐瞒了一些不能透露的事。 尚白冷冷地看着他。 虽无刻意压迫,但少年只是在这样的眼神下,就倍感压力,心神剧颤,眉心那一道火红色的印记若隐若现。 尚白看了一会儿后,便说:“算了,怎么到这里来的是你自己的事,不愿意说,我也逼迫不得。” 随后,他将目光转开。 少年压力骤减,眉心印记稳定下来,愣着便想,这人这么好说话吗?明知自己说得补全,居然也就算了……那些大人物们不是控制欲很强的吗…… 正当他要松一口气时,尚白突然转身问:“你的神辉很奇怪。” “啊——”少年一颗心又提起来,“前辈你在说什么?” “其他神,不管是天神,还是那几个正位神,神辉都几乎同源,源于山河生灵,而你的……”尚白说着停了下来,不是他要故作高深,而是有些说不上来。少年的神辉是他第一次见到,“我是第一次见到,不知起源于何处。” 少年咧嘴笑了笑,“可能跟我是个野神有关吧,我并非大家正统上的正神。” 尚白摇摇头,“并非这个理由。跟是否正统没有关系。” 少年咽了口口水,他有点怕尚白继续问下去,问更加详细的事。 却不想,尚白并没有继续问。他说:“是我见识浅陋了。”说完,就把目光转向这神殿。 神殿很大,但似乎也就只有这么大了。只有着摆在面前的一个大殿,没有其他侧门。按理来说,一座神殿不止有正殿,还有各种正下殿、正上殿、偏殿、偏下殿、偏上殿以及其他相关的设施。但这里,只有一座正殿,因此,再大也显得不那么大。 如果冒着被混乱吞噬的危险,进来就只是为了看到这座神殿,那么尚白会很失望。 他不断探究这正殿里每一分每一毫,但没有发现任何跟“渡劫山秘密”沾上关系的东西。他不得不去想,要么渡劫山的秘密就是这座神殿,要么根本就没有什么秘密。 没有找到任何值得探究的东西,尚白不得不把目光再次转向少年。他问:“你来这里多久了?” 少年摇摇头,“不知道,这里没有时间观念,除了我本身之外,没有任何见证时间流逝的存在。” 他的感受同尚白一般无二。尚白点点头,“那你有没有见过什么奇怪的事?” “要说奇怪的话……”少年想了想,“之前有个酒疯子闯进来过,看了我一眼后又跑了。” “酒疯子?” “嗯,应该是酒疯子。” 尚白皱着眉。若说酒疯子,他之前也见到过一个,就是在登临最后一层的山顶时。他忽然从上面跑了下来,嘴里不住喊着一些惊恐的话。他当时想拦,结果发现根本就拦不住。当时他一心登顶,没有追上那个酒疯子询问,其实,他有一种感觉,自己无法从酒疯子那里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虽说感觉什么的都是玄妙之谈,但往往站得越高,就越不玄乎,越巧妙。 “之后呢?” “之后就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了,直到前辈你进来。”少年回答。 尚白再次失去探究的头绪。他渐渐地变得不知道该以何种态度去看到这神殿以及外面的混乱之地。他尝试转变思考方式,但没有丝毫头绪,让他一时间难以继续。 外面是规则混乱之地,而神殿却是规则完整之地……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规则完整的神殿与规则混乱的空间共存呢?尚白思考着这个问题。是神殿本身的特殊性吗? 如此想来,似乎只有这个理由说得通,神殿很特殊。但是到底特殊在什么地方? 这般想着想着,他看到外面混乱之地又走来一人。是个中年道士,腰间悬挂着一串道珠和一枚玉佩,容貌很普通,是那种见过后转眼就忘的,他脸上挂着笑意,缓缓走来。虽是道士,但是身周的气息却并非玄、黄、青、白四大道气任何一种,却是一种更加贴近万物生灵的气息。只是感受气息,尚白便知来者是谁。 除了常年与天地机缘打交道的守林人以外,别无他人。 而守林人里有本事走到这儿的就那么三人。另外两人显然不可能到来,唯有渊罗大桼才这么空闲随意走动。 尚白负手而立,站在门口。 胡至福先行开口,笑着说:“尚白,没想到你也在这渡劫山。多亏你在那混乱空间中开了条路,不然我还得费上不少时间。”他是顺着尚白的痕迹进来了的。 “我在渡劫山并不稀奇,上次我也在。”尚白平声回答。“倒是你在这里才蹊跷。守林人的任何出行都是抱有目的性的,我实在不明白,渡劫山有什么值得你们榨取的。” “榨取这个词并不好。” “我不觉得我说错了。”尚白面无表情。 胡至福笑着摇了摇头,“没错就没错吧。” “上次神秀湖那么重要你不去,偏偏到渡劫山这贫瘠之地来。” 胡至福说,“神秀湖,即便我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结果是依旧的。” 他是在跟叶抚的聊天中得知那段时间,叶抚也在神秀湖。正是这个,让他明白,自己去不去都一样。 “这可不像你们守林人会说的话。”尚白侧过身,走开。 胡至福笑了笑,踏进神殿。进了神殿后,他便看到少年,笑着打趣道:“哟,还有个神啊。” 少年尴尬笑了笑,站在角落不知道说什么,心想,怎么又进来个惹不起的大前辈啊,而且跟之前那位看上去不怎么对付啊。“前辈好。”他恭敬道。 胡至福玩味地看着少年。他没有尚白那么尊重少年,一句一句地问。直接神念一扫,把那少年的记忆扫了一遍,且是在他没有察觉之中。扫了一遍后,胡至福就觉得奇怪了,皱起了眉。因为他发现这个看上去很稚嫩的小神,脑袋里居然还藏着很多秘密,那些秘密自己居然都窥探不出来。 他虽然很想知道那些秘密到底是什么,但是瞧着尚白在此,便没有去问。 倒是少年有些奇怪,这位前辈怎么什么都不问自己?对我不感兴趣吗?这般想着,少年抖了抖,真是怪怪的想法。 原本有着尚白在,少年已经很是拘谨了,如今多了个胡至福,他更是动都不敢动,吸气呼气都得轻点来。 尚白问胡至福,“你来这里是要做什么?莫非要把渡劫山也变成你们守林人的地盘?” 胡至福笑了笑,“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 尚白漠然看了他一眼,“难不成你想说你来渡劫山是为了看风景。” 胡至福一拍手,“诶,还真是!” 尚白哪里会信,瞥了一眼后,就没说什么。 “倒是你,比我先来,有没有发现什么神秘之处呢?”胡至福笑问。 尚白说:“没有。” “唉,你这人一点天下命运共同的意识都没有,到这地步了,还藏着捏着。” “我从不乱说。” 胡至福摇摇头,“三千多年前,你为了成就大剑仙,利用了守林人。守林人从未向你发难,而你如今却连这点事都不愿说。” 尚白猛地转过身,凝眉道:“谁利用了谁我不想多说,只是希望你们不要在跟我扯上关系。况且,我能看到的问题,你自己看不到吗?” 胡至福虚目笑了笑。 正当此时,神殿外面传来笑声,“哎哟,没想到这里这么热闹啊。” 尚白跟胡至福同时看去。见你容貌秀美的男人迈步来,脸上笑意如春风。 胡至福乐呵道:“这神殿里又多了个小偷。” 尚白漠然瞥了他一眼。 胡至福笑道:“没说你是小偷,你别对号入座。” 而角落里,少年心里又一咯噔,怎么又来了个大能,今天啥情况啊?他已然发现,不管来多少人,自己似乎都是最弱最说不上话的那一个。 “渊罗大桼,你这可得好好说,谁是小偷。”来人笑道。 胡至福虚目,很直截了当地说:“你是小偷。” “不愧是渊罗大桼,说话就是大气啊!”来人拍着巴巴掌说。继而,他转向尚白,拱手弯腰道:“尚剑主,小生有礼了。” 尚白皱了皱眉,没说话。他不太想跟这个人说话。事实上,这两个人,他都不想跟其说话。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一个唯利是图。 “九重楼,你不好好地撅在你楼里数钱,还有闲心来这儿吗?不怕钱溜走了啊。”胡至福笑眯眯地说。 “不劳渊罗大桼费心,钱这东西赚不完,这点理儿我分得清楚。”九重楼拂袖,仪态潇洒。“再说了,钟楚道郡可有不少我朝天商行的产业,作为当老板的,偶尔来视察一下,还是很有必要的。” “莫非这渡劫山上也有你九重楼的产业?”胡至福弯着嘴角问。 “不敢不敢,九重楼我只是个浑身铜臭味儿的该被千刀万剐的商人,可不敢跟渡劫山扯上关系。”九重楼笑呵呵说,“我啊,只是来看看风景,随便吹吹风的。” 尚白图个清净,不愿与他们二人为伍,走到一边去,继续探究神殿。 胡至福啧啧道:“弄得我以为你打算把渡劫山偷到朝天商行呢。” 九重楼笑了笑,并不介意胡至福一直把“偷”挂在嘴上。这天地下,不少人都说他是个小偷,给他冠以天下第一神偷的名头,偷钱偷心偷大道。但是,一直挂在他嘴边的是,“赚钱嘛,不寒碜”,“能获利就是了”。 “要是有本事,我倒真想试一试呢。”九重楼顺了胡至福的话。他笑问:“说起来,才发现渊罗大桼穿着身道袍啊,这又是要去哪儿骗人啊?” “莫非,现在换身衣服都得给人说道说道?” “别人换衣服是换衣服,你换衣服是换皮。” 胡至福点点头,“既然如此,你就当我叛出守林人,做了臭道士吧。” “大桼说笑了。” 说着,他看向角落里的少年,后者连忙恭敬点头。他也笑着点了点头。看上去,他们就像是和谐地打了个招呼。 九重楼同胡至福一样,并没有去问少年什么。在看向他那一瞬间,能知道的就已然知道了,而不能知道的,强求也求不来。赚了几千年的钱,九重楼也还遵循着一条准则,“拿不得的,无论如何都不要去拿”。那少年脑袋里装着的秘密拿不拿得,他不知道,但分得清楚,在这神殿里,一定拿不得,不说这里一切未知,还有着两个比自己走得更远的人候着。 胡至福大笑几声,走向一边,边走边说:“你九重楼也算是个人才了,没有大圣人之资,也硬是让你偷出个大圣人来。信了道祖那句话,大道万千,归源合同。” 九重楼望向他,岔开了话题,说:“师染也在渡劫山,你该知道吧。” 胡至福点头,“知道啊,她还比我先一步到山顶。” “你说,她为什么不进这片地儿呢?”九重楼笑问。“是不敢,还是怎么着。” 胡至福嘲笑道:“她进不进来,我哪里知道。但是你九重楼都敢的事,她师染会不敢吗?” “我见她立在那里,不发一言,只顾望着山下,”九重楼拂袖,“那是在等人嘞。” “还有值得她师染等的人?”胡至福挑眉。 九重楼摇着头笑道,“我可跟她不是一道上山来的,才问问你们。”说着,他望向尚白,“尚剑主,可知一二?” 尚白瞥了他一眼,“我是第一个到的。” “不愧是大剑仙。”九重楼啧啧两声,再次看向胡至福,“渊罗大桼,你知道吗?” “不知道。”胡至福简简单单回了三个字。 九重楼笑了笑,没再多问。 角落里的少年大气不敢喘一下,生怕引起注意。他在一旁听着,只觉得这些大前辈们一个个说话都是话里有话,没个分明的。这一样一比起来,他居然觉得最开始进来那个前辈为人很正当,起码的,厌恶与喜欢都在脸上,可没在话里面又藏着花,脸皮下又藏着一张脸皮。 这样想着,不由得叹了口气,想道,果然还是那位先生直接,不弯弯绕绕,要你做啥,给你啥报酬,直接挑明了。 唉,要是那位先生也在就好了。 “虽然阴差阳错之下来到了渡劫山,但也没说让我来渡劫山干嘛啊……” 那三人皆是安静下来,都对着神殿探究起来。 方法可能不同,但结果都一般,得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九重楼一番下来,算是知道自己看不明白的。这渡劫山本就神秘,至今未曾知晓其真正的身份,而这山顶的混乱之地就更加神秘了,因为几乎脱离了天下,所以即便是修得了大圣人,只要没有走出天下的同源束缚,依旧难以探寻这混乱之地。 他索性直接停了下来,看了一眼尚白,知道那家伙跟自己不是一路人,话也说不到一起去。又看向胡至福问:“渊罗大桼,这次渡劫山,你可知还会有其他人来吗?” “大概也只有我这种闲人才会在这儿浪费时间。”胡至福自嘲一声。 “你这话可是一棒子把尚剑主跟师染都打死了。” 胡至福站在门口,望着外面扭曲混乱的空间说,“渡劫山本就是没有意义的存在。上一次荀宿一、李命、陈放、青君和白公子都来过,不一样什么结果都没得出来吗?” “人跟人不一样。他们探究不明白的,或许渊罗大桼探究得明白。” 胡至福冷眼看着九重楼,“我若看得明白,哪里会跟你在这儿废话。” 九重楼笑了笑,“大桼谦虚了。说起来,我倒是知道还会有其他人来。” “谁?” “浮生宫宫主。”说完,九重楼笑眯眯地看着胡至福。 “夏雨石?”胡至福皱起眉。“他来这里干嘛?” 九重楼双手合拢,长袖垂落腰间,“浮生宫离这里也不远,就隔着个丰大郡,来了也很正常。他这会儿还没到,渊罗大桼可以先一步离开。” “我为什么要离开?”胡至福面无表情地问。 九重楼笑道:“当我没说,当我没说,渊罗大桼你且随意。” 胡至福负手而立,望着外面,拧起眉头。暗自呢喃,“夏雨石……” 九重楼摆着一副静待好戏的神情,把目光转向角落里已经很努力降低存在感了的少年。 …… 渡劫山山顶,最后几道台阶。 一长发飘飘,颇为潇洒的男人缓步踏足,一道接着一道台阶被他踩在脚下。他很英俊,很好看,并非那种柔美如花般的好看,是很干净,让人一眼瞧去,便会觉得身心舒畅的类型。一身红衣长袍,冉冉而动。穿着大红长袍的他不显浊艳,反而是称着气质很高雅大气。 最后一道台阶上,站着个一身黑的女人,模样是柔弱病气的模样,但气质却是霸道令人生畏的气质。她望着梯路之下。 “师染,你也在啊。”男人笑着说。 “夏雨石,你不好好照料你那浮生海,来这里干嘛?” “有扶摇帮忙照看着,我没有什么担心的。” “扶摇?” 夏雨石笑了笑,“你才醒来不久,应该不知道。扶摇全名叫叶扶摇,是我的弟子。” “要继承你的衣钵?” 夏雨石摇摇头,“看她自己怎么修炼吧。” 师染点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想必是很优秀的弟子。” 夏雨石有些诧异,“没想到居然能从你这儿听到夸奖人的话。” 师染没多说什么。 夏雨石顺眉笑了笑,“看来时间真的很容易改变一个人呢。”然后,他又问:“你怎么不上去呢?” “没什么。你要去的话,先去吧。”师染说。 “在等人?” 师染没有回答,而是说:“胡至福也在里面。” 夏雨石听到这个名字,瞳仁颤了颤,气息紊乱了片刻又立马恢复。他点点头,“多谢提醒。” “不必。” 随后,夏雨石没再多说什么,几步踏过最后的台阶,从师染身边,迈入扭曲的色彩之中。 师染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偶尔飘过的一点一点风,带起她鬓角的头发。黑色幽邃的眼眸浮着一份安宁,平静如湖面。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看着,静静地等着。 直到某一刻,眼眸里那一份安宁褪去。 她眼里倒映着梯路,梯路上缓缓走来一人。那人的身影,一点一点涌进眼中的梯路……涌进眼里。 “你来得太晚了。”师染说。 叶抚笑道:“我也没跟你约定时间吧。” “我等了你二十多天。” 叶抚想了想,然后说:“那,辛苦了?” 师染看着他,无话可说,似乎也的确是那样的…… 叶抚轻松地走到最后一道台阶,站在师染身边,问:“为什么要等我呢?” “说了要等,就不能食言。你可以当我之前嘴快。”师染淡然道。 “要是我不来这地方呢?” “不来就不来。” 叶抚笑了笑,“你倒是心大。” 师染没回话。 叶抚摇摇头,“进去吧,有人该等急了。” “谁?” “一个小家伙。” 叶抚笑笑,一步迈进去。 师染紧随其后。 顶点 第三百八十章 请几位大圣人入座 “小家伙,你过来。” 九重楼笑着,冲那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少年招招手。 少年很不想去,但不能不去。他满当当地小心,蹑手蹑脚,别扭极了,走到九重楼面前去,“前……前辈,你找我有事吗?” 九重楼笑问:“你是哪里的神?” “我是野神,没有神格庙统。”少年小心翼翼地回答。 “那你是自己琢磨的神道修炼,还是有人指点呢?”九重楼又问。 少年挠挠头,“应该算是自己琢磨的吧。” 九重楼拍了拍巴掌,“那你很厉害啊。这神道修炼居然都还能自己琢磨。” “没!没……”少年挥挥手,“我只是运气好,蒙上了,然后偷偷别人的香火。” “修炼之辈的事,不叫偷。”九重楼拍拍少年肩膀,“要说偷,全天下所有人都是在偷天地气息呢。”说着,他刻意看了一眼胡至福,意思非常明显。 胡至福没搭理他。 少年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尴尬地搓了搓手。 “你神道修炼是依循的哪一脉的功法呢?”九重楼问。 少年望着九重楼,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事实上,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现在所修炼的功法是哪一脉的,因为那是一个先生交予他的。神道修炼功法基本源于那几位正位神,他们引导了几乎所有的神道之辈的修炼,当然,也有各大家独立的修炼体系,像是道家、儒家等等大家,还有一些强盛的王朝都有独属自己的神道修炼体系,主要便是让自己门下的香火神修炼。 少年连自己是怎么成为神的都不知道,更不要说从哪里去追源。 “这个我也不清楚啊,迷迷糊糊地就能凭借神道香火修炼了。”他只好这么回答。 九重楼感觉得到少年的回答并未作假,不由得皱了皱眉。不过,他收敛得很快,没让人察觉。他笑道:“那大概就是你无意之中的收获了。” “这样吗?” “无意之中的收获,最是了不得的机缘。小少年,好好珍惜,他日定然会成为了不得的大神。”九重楼又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感谢前辈提点。”少年尽足礼数。 “对了,” “前辈还有什么事吗?” 九重楼一对挑花眼眯起,颇为好看,也颇有深意,“你叫什么名字?到时候成了大神,我也好去沾沾光。” 少年未有知明九重楼之意,下意识地便答了:“煌。” “煌?” “是的。我原本是没有名字的,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少年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因为想要霸气一点的名字,就取了个单字,‘煌’。” 煌并没有注意到,当他答出本命的时候,另外两人不约而同投来目光,很短暂,但存在。 九重楼哈哈笑了两声,“好名字,好名字!” 煌应和着笑了笑,“多谢前辈夸奖。” 九重楼弯下腰,视线跟煌处于一个水平,“煌,你说你是野神是吧。” “嗯,对。” “我呢,觉得依你的资质,不应当成为个野神,捡别人剩下的香火,那未免太可惜了。我家里面啊,也还有着一些庙统,许多的香火也无人消受,搁置在那里,不停地损失,很是浪费啊。”九重楼笑着说,“我是个商人,无法容忍资源的浪费,力求资源利用最大化。不妨这般,我那些搁置的庙统和香火,由你来消受。而我,也会为你寻求一个正统的神格。你觉得如何?” 煌愣了愣,“有这么好的事?” “就是有这么好的事。”九重楼笑道。 另一边的胡至福嘲讽笑道:“小家伙,他是个商人,可不会做亏本买卖,你从他那儿得到的,终究会以其他方式还给他,甚至他索要的会更多,直到将你的价值榨取干净。” 煌听言,惊觉,“这——” 九重楼呵呵一笑,“渊罗大桼,你不太懂什么叫成人之美啊。” “若是成那小家伙之美,我倒愿意,你就算了。”胡至福丝毫不客气。说着,他望向煌,“你若真心想要正统神格和庙统香火,我可以无偿提供给你,不必跟着他。” “什么?”煌有些不明白眼下的情况。这是,两位大前辈在争取自己? 九重楼仰起头,“我能给他最好的资源,你能吗?”说有钱,全天下没有人比得上他九重楼。这一点,他有着绝对的自信。 “你只能给最多,给不了最好。九重楼,许多问题,你还没想明白啊。”胡至福说。 “渊罗大桼又岂能知晓我未曾想明白?”九重楼笑道。 胡至福冷哼一声,“你若想明白了,就不会让朝天商行在《洹鲸志》这件事上煽风点火了。你只是单单为了赚钱,其他什么都不顾。” “商人不赚钱,还能做什么?”九重楼这一点想得很透。 胡至福看着煌说,“听到他的话了吧,一切行为都是为了赚钱。” 九重楼没有掩饰,“我相信他的天赋与成长潜力,所以我愿意为他投资。倒是你们守林人,怕不是要让他变成帮你们守秘境的机缘神。” 煌抖了抖身子,“什么叫机缘神?” “跟守墓人差不多。”九重楼说。 煌眼中浮起一丝惊恐。如果真的是跟守墓人一样,那就太可怕了。他一直以来辛辛苦苦修炼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获得不被人掌控的自由吗,如果到头来还是要行那般事,还不如死了算了。 胡至福冷声道:“只有狭隘的人才会有这样狭隘的想法。” “比狭隘,没有人比得上你们。”九重楼说,“自己数一数,因为你们所谓的大幕而死的人到底有多少。” “哼。” “无话可说了吧。我赚的是钱,你们赚的是命。命可以换钱,钱可换不了命。”九重楼嘲讽道。 “你没有资格评判守林人。” 九重楼笑了笑,“那行,我们把选择权交给他自己。” 他没有考虑尚白,因为他很清楚,尚白的秉性心思,即便知道“煌”这个字意味着什么,也不会太过上心。 九重楼和胡至福看向煌。他们都没再多说什么,把说话的时间交予煌。 煌倍感压力,说实在的,他从有意识修炼至今,基本上处处是被嫌弃的,根本没有过这种他人竞相争求的待遇。虽然,他压根儿不知道他们到底看重了自己什么,但是他很清楚,对于自己这个野神来说,能有这样一看就知非凡的大前辈善待,是很大的机缘。不管是对以后的修炼、证道,都有很大的帮助。做神修嘛,一辈子就图一个脱离山河,一念一行都有信徒香火供奉,存在于天下每一处。有了大前辈的扶持,肯定走向这一终极目标,会轻松许多。 煌也不傻,很清楚他们之所以愿意为自己提供资源,肯定也是自己有作用于他们,只是不知是互利互惠,还是坑蒙拐骗。 但他也知道,自己在他们面前其实根本没有拒绝的资格。他无法确保自己拒绝他们后,会不会被他们给抹杀掉,毕竟大前辈们脾气大多很古怪。 若要是直接答应了,又很对不起那位给自己指点迷津的先生。 “两位前辈……能容我想想吗?”拖延时间,是煌能够想到的唯一应答方式。反正,拖了也无碍,能拖多久就多久。 正当此时,外面扭曲的空间里又浮现一人身影。 几人齐刷刷看去,见来人如遗尘之仙,隔岸飘然,世间无双。几乎是完美无缺的长相,也有着大气优雅的气质。 胡至福见来人,眉头微凝。 而来人,不看其他,只看着胡至福。 九重楼笑意上脸,他对煌说,“那你好好想想吧,接下来,有好戏看了。” 煌有些疑惑。他瞧了瞧,望了望,心想,好戏指的应该是那个叫渊罗大桼和刚到那人之间的吧。 来人立于门外,胡至福立于门内。 “夏宫主。”胡至福率先开口。 夏雨石冷眼看着他,“胡至福。” “记得我本名的可不多了。” “我到死都不会忘的。” 胡至福转过身,“你不留在浮生宫照顾你那浮生海,来这里作甚?” 夏雨石负手,踏进神殿,一身红衣。大红长袍穿在他伸一点不显艳俗,甚至十分的飘然若仙。“我要做什么,你管不着。你当好你的渊罗大桼就是了,只是,莫要忘了马上就是亦秋的忌日。” 胡至福皱起眉,“我不会忘。” 夏雨石眉眼卷翘,喝道:“你最好到死都不要忘!所有人都有资格忘记她,唯独你,没有!” 胡至福闷声道:“夏宫主,我希望你明白,这是我的家事,跟你没关。” “家?你配说这个字吗!”夏雨石怒意在脸。“你与亦秋结缘几千载,何时有家一说!你甚至不知道十一年前,亦秋为什么要挑战根本就过不去的大劫!你只是利用她,利用她成就大圣人之位!” “住口!”胡至福阴沉着脸。“我跟亦秋的感情,你没有资格来评判。” 夏雨石咬着牙,几乎要红了眼。 旁边听着的煌差点吓得腿软。他听不懂其他的,但是听到了“大圣人”这三个字。他咽了咽口水,悄悄看了屋内四人一眼,想着,他们各自态度无高低尊卑,岂不是意味着都是同一层次的,都是大圣人!天啊,我居然跟四个大圣人共处一地! 煌几乎感到一阵眩目,他之前以为他们是大前辈,是修为高深之人,定然是大乘渡劫修士,或许是半圣,也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是真圣人,结果没想到,全都是大圣人!站在了天下最巅峰的存在,是跟那几位正位神平起平坐,从某种意义上更加尊贵的存在! 一时间,煌失去了思考能力。 一旁的九重楼心中直呼有趣精彩!看大圣人为情感之事做纠葛是十分难得的事,大概除了这两位,就没有其他的了吧。 “你欺骗了她的感情,若我还没有资格评判,岂不是由你肆无忌惮!” 胡至福闷声说:“我再说一遍,我没有欺骗亦秋。” “那你说,她为什么不顾一切要去挑战大劫!”夏雨石喝道。 胡至福沉默着没有说话。 “你说不出来!”夏雨石怒目,“谁人不知你胡至福薄情寡义,还在我面前说感情无假。” 听这般话,九重楼想起流传在天下那么一小兜篓人圈子里的一句话:无人不知渊罗大桼最薄情寡义,无人不知雨石宫主最痴情顾意。本是一句笑谈,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了。九重楼也觉得不虚此行了。 “我从小跟她一起长大,从不曾见她皱过眉头,一直是笑意在脸,直到遇到你,跟了你之后,我就从未见她笑过了。我不想知道你是用什么方式蒙骗住了她,我只知道你不仅没给她带来欢喜,还害死了她,如果不是你的存在,她定然可以抗下那次劫!到最后,她甚至连自己的血脉都没有留下!”夏雨石越说越愤怒。 胡至福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没有说出口。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需要同你解释什么。” “我也不想听你的解释。”夏雨石恨意写在脸上。“你胡至福就是愧对兰亦秋!” 说完,夏雨石长呼一口气,哀伤道:“终其到底,还是怪我。怪我当初给了你们相识的机会。” 原本一直很少说话的尚白却突然插嘴,“注定相遇的人,注定会相遇。” 夏雨石苦笑一声,“这或许是命吧。” “命,什么是命?”尚白转过身,直面夏雨石,很认真地问。 夏雨石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尚白这么较真。但他没有敷衍,还是给了尚白一个认真的回答:“万事息息相关,从起点走到终点的过程就是命。” 尚白摇摇头,“狭隘了。” 夏雨石点点头,“我也说不清楚。” “应该没人说得清楚吧。”尚白说完,便又转过身,不知在看些、做些、想些什么。 夏雨石吸了口气,转身又看向胡至福,冷声道:“亦秋忌日那天,我若在她坟前看不到你,别怪我撕破脸皮。” “不需要你多说什么,我自是记在心。”胡至福背着身,仰着头说。 夏雨石这才抽身出来,同九重楼打招呼,“我还以为你会晚点,没想到在我前面。” 九重楼笑了笑,“我这人就是性子急。” “说笑了。”夏雨石转眼看向煌,“这位是?” “我叫煌。”煌回答。 “煌?”夏雨石眉头抖了抖,片刻后又释然,“挺好的名字。” 夏雨石没有问更多。当然,不是因为他扫了煌的神魂意识,事实上,他同尚白一样,并没有做那般事。只是,单单一个“煌”字就足以让他明白很多事了。 煌看着夏雨石的脸,不由得心情都安稳了一些。说实话,夏雨石是煌见过的面貌最完美的人,气质也那么与众不同,让人感到安宁。先前的那些紧张与惧怕,也因为夏雨石的几句话消失了。 一番过后,夏雨石也开始了对这神庙的探究,但结果同他人一般无二。 一会儿过后,夏雨石说:“其实我很难理解,这次渡劫山出现,居然会有五位大圣人出现在这里。上一次有,是因为渡劫山山顶隐藏着秘密第一次被人提及,才有专门探究秘密之人。而这一次,到底是为什么?” 尚白将目光投向他,“我的目的就是为了亲眼见到渡劫山山顶的景象。” 夏雨石不怀疑这一点,转而看向九重楼,“九重老板,你呢?什么看法?” 九重楼对这件事也有点疑惑。毕竟,都是大圣人,都能察觉到问题,没有谁比谁差的说法。他想了想,“渡劫山一直以来都是个秘密,或许我们是不约而同。” “有没有可能不是不约而同呢?” 胡至福开口,“万事万物息息相关,或许我们共同出现在这里,存在着一些微弱的联系。” 个人恩怨归个人恩怨,夏雨石没有带入情绪,把胡至福所说想了想,“这种联系是自发的,还是有人刻意呢?” “若同为大圣人,似乎也无法干涉到彼此。我觉得自发的可能性较大。” 九重楼说:“你们不要忽略了,山海关这次也被渡劫山带了出来。” “说起来,还不知道外面山海关是什么情况。”胡至福说。因为混乱之地的阻挡,他门并不能感知到外面的情况。 “玄网的人来了,不会出大事。”九重楼说。 夏雨石皱了皱眉,“就是他们来了,我反而觉得会出大事。” “怎么说?”九重楼难得皱起眉。 “我担心他们直接将山海关抹除掉。”夏雨石说。“山海关对玄网来说,本来就是一个耻辱,是他们在人族历史上刻画的耻辱。” “有《南柯一梦》存在,没有必要抹除吧。”九重楼说。 夏雨石摇了摇头,“还是有的。” 九重楼皱眉想了想,反应过来,“你是说,他们可能会收走《南柯一梦》,然后抹除山海关,用《南柯一梦》提前关闭落星关?” “很有这个可能。我想,他们应该不想同样的耻辱出现第二次。” “这不是拆东墙补西墙吗!” “区别在于,人们看不到东墙,只能看到西墙。若把西墙补好了,便没有人觉得他们失职了。” “那不是在欺骗天下?” “玄网一直秉持让天下稳定的任务和态度,若是欺骗天下能让天下稳定,做了也无妨。”夏雨石说。 九重楼皱起眉,“这是罔顾他人性命啊。” 胡至福冷哼一声,“这句话从你九重楼嘴里说出来,真是稀奇。” 九重楼嘻嘻一笑,“毕竟人是赚钱的资本嘛。” “哼!” 夏雨石摇摇头,“先不说这个了,我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这次渡劫山会吸引来五位圣人。原本我以为只有我一人闲着才来看看的。” “有趣的是,除了尚白,我们都是抱着这个想法的。”九重楼开玩笑说,“难不成大圣人们都这么闲了吗?” 夏雨石眉头浮上忧虑,“以前以为成为大圣人就会明朗许多,不曾想,成了大圣人反而不明朗了。” “其实还好,成了大圣人还有个不明朗的机会,其他人啊,只好在虚假的明朗之下活着。” 夏雨石看向九重楼,“你是新生的大圣人,你破关时,看到关内的是什么场景?” “你应该问莫长安,他比我还晚几天。”九重楼笑道。继而,他又笑呵呵不着调地说:“我看到了一出伟大的人间惨剧。戏子挽大勺,厨子唱大调,天往地上跑,地往天上飞,日不落,月不沉,西海作山石,南山作沧海。” 夏雨石不仅没有说假,反而皱起眉,愈发忧虑起来。 九重楼说完,大笑几声,“管那么多干嘛哦,也不要想那么多,人生得意,尽欢便是。” “唉。”夏雨石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 九重楼看向煌,“小家伙,你想好没有?” 胡至福也投来目光。 煌尴尬一笑。哪可能想好,直到几人都是大圣人后,他就根本想不进去了,拖也不是,答也不是,就干愣愣地傻站着。 九重楼眯起眼,“你若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煌连忙挥手,“前辈,我说我说!” “好。”九重楼笑又变得和善起来。 煌硬着头皮,索性闭上眼,似乎看不到众人神情能让他安稳一些。他开口,“我——” 一个“我”字刚出,从神殿之外传来一句话,直接打断了他。 “你们都是大前辈,可不要逼一个小少年。” 煌愣了愣,然后睁眼朝神殿外面看去,只见着一人,踏着扭曲的色彩而来,面带笑意,温如旭阳。 他下意识地呢喃,“先生。” 众人皆朝那里看去。四人目光皆是诧异,但各有不同心思。 胡至福不诧异叶抚的到来,诧异的是居然是跟师染一起来的。 九重楼诧异的是,师染居然跟在叶抚后面。 尚白诧异的是那叶抚身周居然没有任何抵御混乱的气息。 夏雨石诧异的是师染跟在叶抚后面,而神情上似乎还理所应当。 共同的诧异是:那叶抚是谁?包括胡至福,他也想知道,叶抚到底是谁。 众人目光之中,叶抚步伐不急不缓,自然若闲庭信步。他走进神殿,目光没有在其他四人身上停留,走到煌面前,轻声说:“跟着我。” 煌几乎是本能地相信着叶抚,跟了上去。 师染进了神殿后便停了步伐,没有跟在叶抚身后,而是看着他的背影向前去。 叶抚脚步踏上神殿正上方,十九道台阶上。他坐在蒲团上,面向神殿大门,煌就站在他身旁。 随后,叶抚看向殿内五人。 他轻轻招手,整个神殿泛起浅淡的光晕,微微颤了颤后,五副玄黄色的厚重大椅凭空出现,然后在五人的身后落下。 然后,叶抚笑着对众人说: “几位,请入座。” :。: 第三百八十一章 是天下选择了你们(八千字) 大殿之中,雅雀无声。 各人神情各异。 离叶抚最近的是煌,他能分明地感受到叶抚身上那股淡然的气息,是曾经在沉桥江江底所感受过的气息。这其实是他第二次见到叶抚,但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好久不见,见到了后格外安心”的感觉。煌并不知道叶抚到底有多大的本事,但是只要他在这儿,就能让人感到安心,不论是哪般情况。 明明是第二次见……煌心中的紧张与惧怕,全部敛去。 殿堂里,五副玄黄色大椅前的五人,神色各异,或蹙眉或凝神。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着叶抚,要从那张笑脸里看出些什么来。但结果一般,什么都看不出来,只能看到笑。 请入座……是什么意思? 这像是,众人来此,皆是客人,等待着主人的到来。等主人到了后,主人挥手说“诸位,请坐吧”。 但他们是客人吗?他是主人吗? 不弄清这个问题,他们无法安坐。 场间,除了煌以外,只有师染和胡至福认识叶抚,而师染相较于胡至福认识叶抚更多,她知道叶抚跟自己等人不是一个层次的,或者说根本就不能用“层次”来形容他。但她也不明白,为何叶抚进了这神殿后,表现得像是这里的主人。 胡至福认识叶抚,只是因为当初在黑石城,身份还未觉醒的偶然相逢,等身份觉醒后又才发觉其更为神秘。但叶抚至始至终没有做过什么能让胡至福清楚认识到他层次的事。不同师染,起码师染还见识过叶抚拨开时间迷雾的本事。他只知道对方神秘,不知道如何神秘。 其余三人,根本就是认都不认识叶抚了。现在,对他们三人而言,叶抚是一个看不透、猜不透的神秘人士。在几千上万年的记忆里面搜寻一番后,并没有发现任何与叶抚相关的事情,也就是说,真的是第一次见到他。虽说尚白之前是见过,但从根本上,他并没有将叶抚放在考虑范围之中,即便在渡劫山下感觉到了他的不一般,也没有去考虑,而当他们分别后,尚白就完全没在叶抚这个人身上下任何心思,所以,说他们是第一次认识,也并不奇怪。 现在,叶抚说了“各位,请入座”。 该不该坐? 这个问题很简答,但是很重要。他们都是大圣人,会考虑的事情很多很多。坐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意味着什么?会产生怎样的影响?这些都是他们要去考虑的。除此之外,还要看谁第一个坐,抱着怎么样的态度坐。 简简单单的一个“坐”。在没有人说话之前,是场间六人的博弈,是心的较量。甚至说,谁先开口说话,都是一种较量。 大圣人的一言一行都会影响着许多事情,所以,往往他们会顾虑的、被限制的事情会较一般人还要多。 叶抚没有说话,眼神里透露着“你们不坐,我便不说话”的意味。 这般意味让场间五人更难以思量。整体来说,叶抚对他们而言,是一个完全神秘、绝对虚无的人,无法理解其存在,也无法去探究。如果,他们能看透叶抚分毫,那么毫无疑问,这场心的较量将不会存在。正是因为几乎对叶抚完全陌生,才会去较量。 他们在等叶抚说下一句话。 然后,叶抚并没有说,只是笑着。 殿里的气氛很怪,很怪!对煌而言是这样的。他不明白为何众人皆是话都不说一句,就连眼睛都不曾便,全都摆出一副“与我不相干”的表情来。这让他感到别扭。 沉默得越久,压力越大,渐渐地,就连叶抚的笑,都能给他们带来压力。 与此同时,他们开始猜想谁会第一个打破僵局。从性格上,似乎尚白是最可能的,他万事随心,直且通明,但他不可能坐下,只会直接问一个为什么。而最不可能的应该就是师染,毕竟她是天空的王,骄傲与霸道是共识。 但结果就是出乎预料。 第一个打破僵局的是师染。她拂动黑色长袍,坐在了玄黄色的大椅上。虽然她与叶抚是同行到神殿来的,但是在路途中,并没有说过一句话,不知道叶抚来此的目的。她之所以坐下,只是因为很清楚在叶抚面前,站着跟坐着是一样。 其余几人皆是眉头跳动。最不可能第一个打破僵住的,居然成了第一个。这出乎意料。 众人这才发觉,似乎一开始,事情就不在自己等人的意料之中,甚至说从叶抚进来后,自己等人居然没有发出质问,就已经是最大的意料之外了。而带来所有意料之外的,就是那个正前方的男人。 第二个坐下的是胡至福。 这自然是让另外三人讶异。凝视、张望。想从各自的眼神里看到对方的想法与态度。 随后,九重楼入座。他考虑得并不多,或者说懒得去考虑了。在利益上,他会考虑完全,但在其他事情上,大多顺其自然。他是觉得那上座之人并未表现恶意,而身后玄黄大椅也并非什么危险之物,何必纠结那么多。 夏雨石和尚白还站着。他们的态度很明显,没有为什么,便没有理由去作答。 尚白看着叶抚,直直地问:“你是谁?” 叶抚笑道:“你知道我的名字。” 尚白摇头,“我不是在问你的名字。我想知道,你是谁?” “我就是叶抚,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如果非要说个身份,那,我是三味书屋的先生。”叶抚回答。 “为什么要我们坐下?”尚白又问。 叶抚笑了笑,“或许你们想得太复杂了。因为我是坐着的,所以不想让你们站着和我说话。” 这个理由……对于师染和胡至福而言,这个理由很符合叶抚的性格。但其他三人不这么觉得,他们不觉得叶抚的目的这么简单。 “我不愿意相信。”尚白摇摇头。他很直接,把想法说了出来。 叶抚笑道:“没关系,想站着也可以站着。” “所以,你到底想做些什么?”夏雨石开口问。他语气是和善的,对于陌生人,他向来都是保持和善。 叶抚摇摇头,“这话应该我来问。”他看着场间五人,“你们,来这里,想要做些什么?” 九重楼笑道,“听阁下的语气,莫非是这神殿的主人?” 他比较在意的是,叶抚进入这里后,所表现的所说的,似乎都在说明,他是这里的主人。就像他自然而然地坐在上位的蒲团上,自然而然地招招手,唤来五道椅子,又自然而然地说出“请坐”这样的话。 叶抚摇头,“不是。” “那这就很矛盾了。”九重笑着说。他没有继续说明矛盾在哪儿,但大家心领神会。 叶抚笑了笑,“但我在帮忙照看这座神殿。”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帮忙照看”,这句话意味着很多,意味着这座神殿的确是有主之物,而叶抚认识其主人。往深处想便是,叶抚知道这座神殿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或者说,知道渡劫山山顶这混乱空间的秘密。 尚白眼神凝然,“你知道这座神殿的名字?” “或许,你们也曾听过这座神殿的名字。”叶抚淡淡开口,“东宫。” 东宫? 场间只有两人依稀记得这个名字,便是九重楼和师染。他们是在神秀湖时,从鬼谷传人家川那里听来的,在那一句“东宫已经倒了,天都塌了”当中。他们只是知道这个名字,但并不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什么是东宫?”尚白又问。 叶抚淡然道:“你站到门口去,往外看,所见之处,尽是东宫。” 尚白往大殿门外看去,所见之处,尽是一片扭曲混乱。他实在是从那些地方看到不到任何有关“宫”的存在。 只有师染和九重楼,将叶抚所说同那一句“东宫已经倒了”联系在一起。 难道,外面的混乱与扭曲,就是“东宫已经倒了”的见证吗? 师染眼神片刻虚晃。她脑袋里不由得想起家川,家川从神秀湖逃离后,被她抓住了,正想问个清楚,结果后者就像沙子一般溃散了,她只捕捉到了一点微乎其微的气息,便是那点微乎其微的气息都在不经意之间消散一空。如今,从叶抚那里听到“东宫”二字,她难免去想他跟整座天下的秘密的关系。 “东宫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夏雨石问,“其原本的主人又是谁?” 叶抚回答得很简单,“东宫就是座宫殿而已,是某个势力所在之处,同你们的云宫、浮生宫等等差不多。只不过,现在那个势力已经不存在了。而原本的主人,”他想着,不由得笑了笑,“也叫东宫。我呢,没有理由告诉你们关于这里的一切,毕竟我只是个照看者,并非主人。” “那,阁下来到这里的目的是?”夏雨石很客气地问。 叶抚看了煌一眼,“两个目的。一是为了他,他勉强算我半个学生,总要照顾一下。第二个目的嘛,为了来告诉你们,擅自踏入别人的领地,是件不礼貌的事。”说完,他弯起嘴角,笑看几位。 胡至福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因为很纠结叶抚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便很纠结自己的立场,是要反着来,还是要站到他那一边? 叶抚的话已经很明显了,是在下逐客令。 九重楼笑着说:“阁下似乎没有理由去说明,你所说便是真的。” 他本就对叶抚的存在半信半疑,尤其是当叶抚说出煌是他半个学生的时候。以一个商人的角度看待,他更觉得,叶抚所言并站不住脚,说不定便是为了争夺煌。 叶抚摇摇头,“我不需要向你们证明什么,也不是来和你们讲道理的。” “上一次渡劫山降临,同样有人踏足这混乱之地,但可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照看人。”夏雨石拂袖。他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叶抚的话,毕竟,那样的话谁都可以说出来。 叶抚说,“上一次,东宫还未浮现,不需要去说些什么。” 九重楼眯起眼睛,看着煌问:“小家伙,这位阁下真的是你半个先生?” 煌之前听到叶抚说他是半个学生时便已然受宠若惊。此次九重楼又这般直接问起来,他倒真不好厚着脸皮说是。其实,他觉得以自己的身份根本就够不着叶抚。便勉强笑道:“先生说是,便是了。” 九重楼点头,脸上笑了笑,心里在想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夏雨石皱眉,又问:“既然阁下来此是为了下逐客令,又何必让我等入座?” “我未必应该一进来就嚷嚷着说‘谁让你们进来的,给我出去’?”叶抚笑道。 师染听此,禁不住笑了一声。 这可惊到了其余四人,齐刷刷地看向师染。 这个蛮横的女人居然会笑! 师染被这般看着,并没有什么不自在。她不需要去给别人解释什么,想笑就笑了。 叶抚这样的话说出来,似乎让其他人无法反驳什么。 但是尚白所在意的跟他们并不相同。他只是想知道,渡劫山山顶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他想知道,便直接问出来了,“渡劫山到底意味着什么?是你所说的东宫坐落于渡劫山,还是渡劫山依附着东宫?” “渡劫山意味着什么,你们其实很清楚。”叶抚回答。“至于第二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 尚白皱了皱眉。他是知道的,渡劫山之所以被叫做渡劫山,是因为它的每次出现都代表着一场天下的世难。渡劫山上一次出现是寻仙纪,在通明纪之前,那次渡劫山降临后的不久,世难便降临了,以前的每次纪元之末,渡劫山都会出现。以前的纪元,时间跨度很大,几千上万年,不像通明只有刚好两千年,而天元两千年都不到了。 “为什么渡劫山能代表世难?”尚白又问。 “你应该问,为何世难能让渡劫山出现。”叶抚说。 “那么,为什么?” 叶抚不急不缓说:“渡劫山之所以对神魂锤炼很有裨益,尤其是对炼器师影响很大,终其到底不过是因为,渡劫山本身就是一件兵器,一件用以抗衡最初之难的兵器。”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 尚白目光锋利,“何出此言!” 叶抚摇摇头,“其实这些,你们都可以去问那些真正站在山巅的人。他们很清楚。” 真正站在山巅的人…… 众人不由得想到天上的那几位。 “阁下,也是他们之一?”夏雨石问。 叶抚摇头,“我不是谁谁之一,我充其量只是个过客。” “既然如此,阁下为何告诉我们这些?” 叶抚双眼微微虚起,“天下是每一个人的天下。有些秘密,一个人扛着会很累。”他看向师染,笑道:“是吧。” 尚白看了看师染,见后者神情有一瞬间的恍然,隐约想明白了什么,便看向叶抚问:“为什么是我们几个?” 九重楼、夏雨石和胡至福有些疑惑尚白为什么这样问。 “应当是阁下你影响了我们,让我们无意中聚首于此的吧。”尚白继续说。 此番话语,彻底点醒其余三人。 事实上,早在叶抚提及“渡劫山”之时,师染便察觉到了他的想法,只不过不太确定,经由尚白这么一说,才彻底想通。 叶抚神情严肃,反问:“天下有几位大圣人?” 尚白径直答:“二十七位。” 叶抚又问:“又有多少个不在天上那些人之下?” 尚白顿住,“有几个不在天上那些人之下……有几个呢?”事实上,他并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不是。 至于其他人是不是,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尚白环视几人,问:“难不成,我们几人是?” 叶抚摇摇头,“你们自己明白。”叶抚没有在这件事上细说。他很清楚,有些事说得太细致了,反而起不到作用。 “如果阁下唤我等来此。那么,阁下意欲何为?”夏雨石皱眉,“先前阁下还说是为了给我们下逐客令而来。这前后似乎有些矛盾。我想不明白,为何阁下唤我等来,又下逐客令。” 叶抚呼出口气,“你们有人说,来此是为了看风景。但或许你们应该好好想一想,来此的目的到底是为了渡劫山的秘密,还是为了看风景。你们都清楚,渡劫山的降临意味着世难将至,但是,世难本就关乎全天下。而全天下二十七位大圣人,只有你们来到这里,是因为什么呢?是其他二十二位大圣人都不想知道渡劫山的秘密,还是——” 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笑着看向几人。 话没有挑明了说。但是几人没有谁是傻子,心知肚明,并不是他们不想知道,大圣人也没有“没时间”这个说法,原因无非就那么三个,要么不关心天下死活,要么在闭关,要么早已知悉所谓的“秘密”。但真的是那二十二人都不关心天下死活吗?如果是那样的话,天下早在很几个纪元前就亡了。 最大的原因还是那一个,知道所谓的秘密。 然而,天下大圣人并非息息相关,大多是相看两厌,某些事情,自然而然不是人尽皆知。 而说起闭关,其实他们都清楚,到了大圣人这个层次,没什么关可闭,或许闭关还是在浪费时间。 一番思索下来,几人心里头各自懂了些道理。但是,他们都没有说出来,闷在心里头。毕竟这大都是些猜测,再如何真实,也都是猜测。 这些人,活了成千上万年,全都是人精。 叶抚也知道这个道理,并没抱着他们会说些什么的希望。他只不过是把他们往那方面引导一下便是了。 夏雨石开口问:“渡劫山意味着世难?阁下先前所说的渡劫山为对抗最初之难的兵器之中,最初之难是什么?” 叶抚轻声回答:“那是个,秘密。你们需要去发现,去探究。” “若阁下知道,为何不直接说出来?”夏雨石皱眉。 “路要一步步走。”叶抚转过身,“你们走不到正确的路上,我便来同你们讲讲,但我可不会背着你们走。”他笑了笑,“我是个懒人,不想肩上扛太多东西。” 这话说得很像大前辈。 这让皆为大圣人的他们并不能接受,一个凭空出现的不知为何的人,以教导的口吻说话,实在是难以让人接受。这一点适用于任何层次的人。 “而之所以要对你们下逐客令,是因为——”叶抚陡然转过身,目光凌厉,“给你们留足了时间,待在这儿探究神殿之秘,这么久过去了,居然还在为个人纠纷、煌的归属争执,若不是你们分明都在大圣人,我实在难以想象,你们是一群能够决定天下局势的大圣人。落星关告急、东土危急、圉围鲸数几乎不足百、深海断层、山海关现世……这一切你们都不去探究,就在渡劫山上,盯着这神殿就能看出什么来吗?” 除了师染之外,其余几人皆是愣了愣。 叶抚问:“你们知道通明纪为什么渡劫山没有降临,而全天下几乎没有多大损失地度过了世难吗?” 一提及通明纪世难,夏雨石不由得便想起那位英姿飒爽之人——墨家巨子。 “因为你们有一个有着大爱,了不起的伙伴。”叶抚没有明说,“人人皆在‘利益’、‘争斗’、‘保全自身’中浑浑噩噩,提防这,提防那,道行越高越苟且。圣人纪的时候,第一次有了‘圣人’这个名头,是人们用以赞美为人族做出了大贡献,所作所为与德行足以封为‘圣’,‘大圣人’便是那能以一己之力,肩负万险,扛着万万人前行之辈。而现在呢,变成了两个境界。” “扪心自问,你们能被称为大圣人吗?”叶抚问。他知道无人回答,便继续说:“这个纪元没有拥有大爱之人了,你们如何度过这次世难?想过没有。或许你们可以选择保全自己,不顾他人,但你们要清楚,当人族不再有资格肩负天下时,自然会选择其他。” 他们都不是傻子,听得出来,如果说叶抚前面说了那么多,是站在全天下的大角度,至高点去评判的话,而最后一句“当人族不再有资格肩负天下时,自然会选择其他”如千钧雷霆一般,激射在每个人的意识之中,这才是重点! 他们赫然明白,叶抚到底想对他们说什么。 尚白眼中大放精光,向前一步,正声问:“你到底是谁!” 叶抚向后退了一步,笑道:“我叫叶抚。” 随着他退后,他身周萦绕其点点光晕。 尚白见此,知道他要离开,便欲拦截,只见他浑身气势大作,剑气呼啸,“请留步。” 叶抚漠然凝视他,“你出不了剑。” 尚白神情未变,“天下剑修十分气运,吾独占七分!如何出不了剑!” 说罢,他脚步向前一踏,便使气为剑、息为剑,一切开始转动,整个神殿尽在剑气之中,使万物皆为剑。刹那之间,见剑气纵横,如发源千脉千支,在混乱之中激荡开来,甚至无视扭曲与混乱,冲出去,在整个渡劫山山顶弥散开,强行将破碎的规则也化为剑。 然后,他手握虚剑,拔剑而上。 这是带上一切的一剑。是他尚白的风格,几乎不曾出剑,出剑便是所有。 这一剑向叶抚斩去。 然而,明明两人之间只有不足百米,却像是隔着无数的距离,那一剑始终到达不了。 明明就在眼前,却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 叶抚伸出手,轻轻一点,凝聚了所有的一剑,如水花一般,散开,然后在神殿光辉的照耀之下,映射出一道彩虹,从门口到蒲团横跨整个神殿。 尚白立于虹之间,虚着眼,似乎觉得彩虹太过刺眼。 “你,到底是谁?”他虚目问。 叶抚轻声说:“不要把我想的那么复杂,我真的只是叶抚,你所认识的,也只是叶抚。没有什么大背景,也没有肩负着大使命,只是一个有点本事的教书先生。” 尚白微微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叶抚笑道:“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会看到我出一剑。” 说完,他转身,带着煌消失于此。离开之际,留给他们一句话: “记住,不是你们选择了天下,是天下选择了你们。” 声音没有回响,响过一边后,就消失了。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直到那道剑气破碎所化的彩虹也消失于此。 然后,从神殿外面照进来太阳一般的光。 众人齐刷刷看出去。只看到,那混乱扭曲的空间一点一点地在还原,他们甚至能够直接看到天际的渡劫山山顶,与此同时,一座座庞大的、璀璨壮观的宫殿缓缓浮现,一排一排地林立在两旁,而中间,是一条连接着这神殿和渡劫山山顶的辉煌大道。 他们皆是无言,默默地看着。 直到整个宫殿群都浮现,他们才发现,整个混乱扭曲的空间全都是宫殿群。或者说,之所以有混乱扭曲的空间存在,是因为“东宫倒了”。 师染昂首,大步向前,踏上那辉煌大道,朝着渡劫山山顶而去。 胡至福也淡淡说了声,“我们该离开了。”随后,踏上大道。 夏雨石和九重楼皆看了尚白一眼,然后离去。 尚白虚目望着宫殿群,望了许久,才出了神殿。在辉煌的大道上,他回头看了神殿大门之上一眼,那里写着来时不曾见到的两个大字—— “东宫”。 这就是东宫啊…… 直到最后,尚白消失在渡劫山山顶,整个东宫宫殿群与渡劫山山顶脱离,消失在漫漫的虚无之境中。 从此,渡劫山山顶不再有秘密。 …… 虚空之间某一处,叶抚看着那庞大的宫殿群,啧啧两声: “居然这么气派浮夸!白薇啊,你可真是个‘爱好排场’的坏女人。这玩意儿,就当是你的嫁妆了。” 一旁的煌不明就里,只知道一句,先生了不起! 他好奇问,“先生,白薇是谁?” 叶抚笑了笑,回答: “一个屁股一坐就扎根的宅女。” “什么是宅女?” “就是那种待在家里,赶都赶不出去的坏女人。” “那可真是恶劣啊。” “是啊,相当恶劣!” …… 遥远的三味书屋里。 白薇拿着棍子,指着梨树枝头上的叶雪衣,怒目喝道:“快下来吃饭!” “我不!我不想吃!你做的饭没有叶抚的好吃!”叶雪衣紧紧抱住梨树主干。 “你信不信我打你屁股!不要逼我啊,我脾气相当恶劣!” “你打啊,有本事就打死我!” “你就下来吧,我求你了,看看你的样子,脸也不洗,头发也不梳,鞋也不穿,叶抚要是看到了,非得骂你不可。” “哼,反正他也看不到。我就是不下去!” 白薇气极,棍子一摔,“你爱怎么样怎么样,我不管你了!” “略略略——” 白薇手紧紧拽着衣袖,忍不住破开嗓子大喊,“叶抚,回来管管你女儿啊!” 叶雪衣在梨树上大声反驳:“我不是他女儿,是妹妹!” 白薇不管了,回到房间里,黯然神伤,隐隐传出抽泣之声。 叶雪衣小心翼翼地听着,心想,不会在哭吧…… 她瘪着小嘴巴,嘟囔道:“不会是我弄哭的吧,不是吧。应该是叶抚,是叶抚弄哭了她。” 过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地从树上滑下去,然后猫着腰走到白薇房间前,从窗户里偷看,见白薇背对着她,抬着手似乎在抹眼泪。她一下子就慌了,连忙推开门,走过去紧张兮兮地安慰道:“你别哭了,我吃饭就是了。” 白薇转过身,泫然欲泣,“真的吗?” “真的,真的。”叶雪衣说,“你别哭了。” 她记得自己以前哭的时候,白薇都是抱着她。于是,她也走上去,抱住白薇,踮起脚,小手拍打白薇的背,“别哭了,别哭了。” 而在她背后,白薇露出了胜利的得意表情。 心道,“还是苦肉计好使。” 房间里,一大一小恩恩爱爱。 房间外,晒着太阳的又娘崩了崩身体,打个哈欠,继续打盹儿。 :。: 第三百八十二章 天下会有这般人? 当渡劫山山顶的一切还在秘密之中时,山顶之下处在汹涌之中。 柳易冬一脚将屠安定踩进渡劫山山体之中后,便同萧无涯一起,关注着三色符文长龙的变化。见着越来越多的人冲进山海关避难后,她一颗心也越来越不安定。对于这些准备,早在许久之前,感应到渡劫山即将降临后,就已经开始了。她原本觉得有七成的可能成功,但那时没有考虑到山海关会出现在这里。 而今,她觉得只有两成的可能了。 借大运这种事,本来就是很玄乎的,最忌讳的就是预料之外了。柳易冬在筹备这件事之前,将可能发生的事情几乎都推测了一个遍,各个击破与准备,才勉强得到个七成的可能性。但现在,一个山海关直接搅乱了一切。她是知道山海关会伴随渡劫山而来的,但没有预料到山海关会以这种方式出现,成为了渡劫山上的避难所。 她很清楚,自己等人只有这一次机会,聚集了天时地利人和,下次要等到这样的机会,都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根本没有个定数。而且,也还有着其他不少势力在冲击炼器师那一层壁垒,若是着期间,被人抢先一步,那就等于是彻底断了可能。 “耗费了那么多,舍弃了那么多,要是失败了……” 想着,柳易冬凝眉,眼神定然,“不容许失败。” 她暗自在心里下定了决心。然后,她看向钟茂典。后者没什么神情变化,眼里没多少光彩,默默地接受着他们的安排。 柳易冬一眼便看得出来,钟茂典根本就是失去了心气。 一个失去心气的人,给其再多的机会与资源,无论如何也无法突破那一层壁垒。柳易冬看得很明白。她看向萧无涯,“萧家主,把钟茂典的符文长龙收回来。” 萧无涯有些不解,“这是为何?” 柳易冬摇摇头,没有解释。 萧无涯皱着眉,但还是照做,扬手一招,钟茂典手中那条长龙便落到他手上。 “交给听雨。”柳易冬继续说。 萧无涯忍不住了,问到:“柳家主,这般是意欲何为?” 柳易冬负手而立,“钟茂典已经没有资格去突破那层壁垒了。与其把希望浪费在他身上,不如孤注一掷,将可能压在听雨这里。” 萧无涯很难以理解柳易冬这般做法。最关键的就是一个家族利益。要知道,钟家与萧家虽然世代交好,且有血脉流通,但是根本上还是两个独立的家族。钟茂典是钟家的希望,萧听雨是萧家的希望。原本借大运这件事就是从两家一起出发的,而现在,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到萧听雨身上,就变成了一家了。说难听点,就是,即便是借大运成功了,钟家也得不到半点好处。 身为萧家家主的萧无涯,很难以理解柳易冬这个做法,居然主动放弃,甘愿为他人做嫁衣? 不得到一个好的解释,萧无涯心里难安。他知道柳易冬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但这样聪明的一个人做出就连路人都看得出来的愚蠢行为,真的合理吗? 萧无涯觉得很不合理。 就连没了愿切和心气的钟茂典,都对这种做法感到困惑。他的认识里,自己的母亲是最为家族考虑的,只要为了家族好,愿意舍弃家族里任何个人的利益,但这般做法…… 萧听雨和徐楼风都难以理解地看着柳易冬。等着她一个说法。 柳易冬神情未变,“钟茂典成不了大尊者,他早已丢失掉了作为一个炼器师的心气,所炼之器皆是有形无神。有天才的资质,却没有一点天才的心气;一点挫折都折断腰,只会在顺境之中依靠别人的指导前进,不懂如何在逆境之中求生;经不起打击,没有成为强者的心;纯粹就是活在温室之中的花朵,离了温室一碰就碎。寄托希望于他是愚蠢的行为。” “这……”萧无涯想说些劝慰的话,但是被柳易冬打断,“钟飞白,出生在一个炼器世家,却没有任何炼器资质,神魂天赋差到了极点,是家族中最没有地位的一批人,这般下去,终其一生便是碌碌,结婚生子寄托希望与下一代,等待着下一代的可能性。但他没有,逆势而上,吃万般苦,百般难,从不怨怪别人对他的嘲讽与奚落,以最差的资质勉强挤进家族重点培养批次,随后,把一天当两天用,两天不够,就当三天,然后,成为家族年轻一代的代表层次。在之后长达千年的历练之中,先后一千五百多次差点命丧黄泉,最后,终成炼器尊者、圣人与九两神魂。” 她看着钟茂典说,“这是你的父亲。他一生从不曾停歇,最终在冲击大尊者壁垒之时失败。他深知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再成为大尊者,选择羽化,将一身气运与道意奉献给钟家,留下一丝神念,至今未散,只为看到大尊者诞生。” “我,柳易冬,出生丰大郡普通家庭,在一场战乱之中,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八岁那年,我成为难民,随逃亡者前往其他国家,因为是女性,且病弱娇小,是最没有尊严的一批人。为了活下去,同那些身强力壮之人争食,受尽欺压,甚至还要与野狗争食。饥荒之间,一度被人当做后备梁,每夜都要抱着菜刀睡觉,生怕变成别人锅里的食物。苟活到十四岁,削发裹胸,破脸磨嗓,蒙混过关,成为一名不起眼的小卒,是所有人眼里的炮灰。但就是这样一个炮灰,每次都能苟活到最后。行军十年,几乎消去所有女性体征,从百夫长到千夫长,从驻边疆小将,到行军战将,从军统将军,到大元帅,一百多年的时间,全在军营之中度过,没有人知道我是女人,在那个女性地位低下的国家里,一旦我是女人的事实传出去,立马便会扣上欺君之罪,要砍头的。” “为了活下去,我要与其他女人成亲,还要接受柳大元帅好龙阳的污名。最后,消息还是败露。面对朝廷上那不分是非的昏君斩令,我为了活下去,率军捅穿了整个朝廷,便要成为那个国家第一任女皇帝。但我深知,在凡俗国家里称王称霸,算不得什么,你深知无法抗衡修仙者们战斗随意丢过来的一道神通。” “我没有成为女皇帝,而是毅然决然地退出舞台,一个人四处求仙。修炼五百载,消失的女性特征才渐渐还原。结识钟飞白之时,他已然是功成名就了,没有人同意我这样一个没有出身的女人高攀钟家。钟家上下,所有人的看不起我,将我过往的历史尽数抖搂出来,编撰成册,举家传阅,说我在军营之际,不是百夫长,是百人骑,不是千夫长,是千人骑,是人尽可夫,把我身为一个女人最后的尊严撕碎了。我忍得住,懂得如何在逆境之中潜行。钟飞白也是个好男人,顶得住非议。” “最后我们还是成了亲。他要当家主,要为家族做贡献,钟家十五支,仅有一支站在我们这一边。没有人看好我们,别人只差把‘失败者’、‘丢脸’写到我们院门前了。我们顶下去了,最后钟飞白成功当上家主。” “钟飞白破壁失败,弥留之际,对我说‘钟家根子上不稳,需要革新,你一定要稳住,记得,该废除的直接废除,该杀的绝不留情’。钟家无人能接替他的位置。他死了,我大可直接离开这个只给了我侮辱的家族,回到自己的家乡去,依我的本事,开山立派很轻松。但我不希望耗费了钟飞白所有心血的钟家倒掉,以武力镇压了钟家上下,接管了钟家。每个人都大骂柳易冬图谋不轨,要改钟为柳,是贼人,甚至说之所以跟钟飞白成亲,就是图谋钟家,还说钟飞白之死也与我脱不了关系,直到现在依旧有人涕嚎‘愧对钟家列祖列宗,让贼人夺了家族’。” 柳易冬始终是那副神情,漠然看着钟茂典。“这是你的母亲,柳易冬。” “而你,钟茂典,生来便是天才,所有人都吹捧你,说你独一无二,不世之材,事事顺着你。而你,做得很好,骄横、野蛮、欺男霸女、游手好闲。在你的光辉之下,你的姐姐,原本天赋也是极佳,硬是成为了庸才。你看不起你姐姐,觉得自己有个庸才姐姐很丢脸,从来不愿意叫她一声姐姐,而她毫无怨言,因为有你这个天才弟弟而骄傲。在我筹备借大运这件事时,发现你的血脉有一丝缺陷,而要弥补那一丝缺陷,可能要同源来补。那时,你的父亲钟飞白已经死了,除了你姐姐,没有人能来给你补。随花是个好孩子,宁愿舍弃自己所有的天赋,也要来给你补血脉,让你成为真正的完美天才。” “她怕你怨怪自己,让我对你隐瞒。而你,毫不自知,居然在她失去了天赋后,骂她是废物!钟茂典,你能想象吗,当初的你是什么样的嘴脸!” 钟茂典失神一般看着柳易冬。 柳易冬毫不留情地继续说:“你心比天高,基础不稳,便要去冲击炼器宗师,最后雷劫落下,你姐姐舍身替你挡了雷劫,神魂支离破碎。你总算是良心发现,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这成为你的心坎,之后三次冲击宗师,都失败了,你才渐渐发现自己的心坎是你姐姐,于是你想弥补,而那个时候,你之所以想要弥补,也仅仅是因为你渡不过那道心坎,成不了宗师。然而,你注意到她时,却发现她早已不在钟家了,所有人都说她死了,事实上,是我把她送走的,截断了她痛苦记忆的神魂。我以为这是让你开窍的机会,便让你无意间发现她残缺的神魂,以为她还活着,于是你离开钟家,要去寻找她。” “你从来没有经历过逆境。我以为这次逆境能让你成长,对你寄托希望。” 柳易冬沉重地叹了口气,“结果,你只是在逆境中无休止地沉沦下去。我柳易冬自认一辈子没有做过错事,但现在看来,我是一个失败的母亲,没有教育好孩子。你变成这副模样,怪我,是我没有教育好你。” 说完,她呼了口气,“之后我不会再管你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次,就请你把机会让给听雨,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比你更优秀。” 而原本一句话没有说的萧听雨,听完柳易冬关于钟随花的话后,眼神定定,愣愣地问:“随花姐姐还活着?” 柳易冬神情复杂地看着萧听雨。 萧听雨是如何一个人,她其实很清楚,对钟茂典做的那些事,她也明白。所以她才会说,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萧听雨都比钟茂典更优秀。 “是的,她还活着。” 萧听雨紧着问,“她,还好吗?”她很紧张,十分希望能得到一个好的答案, “她生活得很开心,喜欢纺织与布艺。现在在四处游历,想看遍天下所有的纺织技艺。”柳易冬漠然说了那么多,难得柔声下来。 萧听雨长呼了一口气,心里一下子空明了许多,觉得那个绑在自己心头十一年的疙瘩,终于消失了。就连对钟茂典的怨恨,都少了很多。她觉得,只要随花姐姐还开心地活着,就够了,其他怎样都无所谓。 “谢谢姨娘。”萧听雨真诚地笑了一回。 柳易冬摇头,“你不必谢我,随花在那段痛苦的时期里,能有你的陪伴,我才要感谢你。” 萧听雨笑了笑。 钟茂典立在那里,虚着眼睛望向远方。他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事,原来,并不是只有自己看明白了事实,而是所有人都看明白了事实,唯独自己不明白。是啊,他知道,自己不会在逆境中成长,享受惯了安乐,一到困境之中去,便失去了方向,分不清自己是谁。他一直以为,柳易冬是在束缚自己,原来是放纵。 原来,过度地放纵,才是最大的束缚。 他想起叶抚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是,你必须要知道,才能前进”。 叶先生的话一直都是那么一针见血,在洹鲸之船上说的是那样,在渡劫山上说的也是那样。 “难怪先生说,能帮我的只有我自己。”钟茂典低着头呢喃。“所有人都在想把我从困境中扯出来了,而我却甘愿往地下沉沦,难怪先生说,能帮我的只有我自己。” 其他人早已尽到了最大的帮助。 萧青梅的关切与劝退是,萧听雨怨恨的折磨也是,族中每个人的劝导是,叶先生的训斥是,秦姑娘的安慰也是,就连自己曾经一度最为痛恨的母亲,也在以着她的方式帮助自己…… 但即便他人帮得再多,若是本人不发力,自甘堕落,又有什么用了? “难怪先生说,能帮我的只有我自己。” 钟茂典立于悬崖之际,深深吸了口山峰上的冷气,感觉心头豁然开朗。 他眉心淌出白色的、流动着的光晕,随后,一股明朗之势从他身上传出。 突破了,从六两神魂,到七两神魂。 在几人眼里,钟茂典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变化,浑身脏兮兮还是脏兮兮的,但已经不再颓唐沉沦。 这在他们看来,有一种钟茂典被骂醒了感觉。 实际上,柳易冬看得明白,钟茂典应该是在之前就受过高人的点拨,自己那一番掏心窝子的训斥起到了一个点睛的作用。若单单只靠着自己那一番训斥,就能叫醒一个睡了二十几年的人的话,她早就训斥了。 钟茂典能迎来这样的清醒,使得柳易冬对钟茂典经受指点的高人很是好奇,同时也心怀感激。 她想以母亲的态度对钟茂典说声“不错”,但历来的性格让她忍住了,冷冷地站在那里,一句话都没说。 钟茂典神魂上的突破,使得他的身心都受到了裨益,萧听雨对他喉咙造成的伤势缓解了一些。他以着沙哑的声音说:“我不会忘记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不会希冀得到谁的原谅,但我,仍然想找到姐姐,只是看一眼也好。” 柳易冬背过身,漠然道:“我说过,我不会再管你了,你想做什么随你。” 钟茂典点点头,没多说什么。他跟柳易冬之间的隔阂不会那么轻易地揭开,不会一下子就从血海深仇变得母慈子孝。能有这样不带着太重情绪的话已经是很难得了。 随后,钟茂典看向萧听雨。他并没有与怨怪萧听雨对他做的那些事。他知道小时候的萧听雨几乎是把钟随花当成亲姐姐的,所以,钟随花“死”后,她失了智一般报复是人之常情。不怨怪,不意味着会去喜欢,钟茂典无法对萧听雨报以好感,便淡然说:“我的确不配拥有破除大尊者壁垒的资格,钟家和萧家为这件事做了那么多,所以,希望你能坚定地走上那条路。” 萧听雨眼神淡漠,“不需要你同我说理。” 随后,钟茂典朝各位行了一礼,便离开这里,朝下面去了。 沉默了一会儿,萧无涯问柳易冬,“你真的愿意把所有的机会都让给萧家吗?” 柳易冬远望长空,声音里透着些疲惫,“飞白只想看到那一层壁垒被打破,是谁打破的并无关系。所有人都觉得我是在为钟家争取利益,实际上,我很早就知道,钟家没有人有希望突破那层壁垒,我不能,茂典也不能。听雨是唯一有希望的人,不论是天赋,还是心性,她都很合适。” “如果失败了,怎么办?” “我说过,一切由我承担。” 萧无涯沉默片刻,“你能承担得起吗?” 柳易冬笑了笑,“在武者这条路上,当年兰亦秋走在最前面,她破天门失败后,世间就没了大武神,但是天下需要一位大武神。而时至今日,却没有第二位大武神出现,你知道为什么吗?” 萧无涯思量片刻,十分震惊地看着柳易冬。 “我柳易冬能成为第二个大武神,但我放弃了,为的只是让从未出现在世间的大尊者现世。” 柳易冬言罢,一脚踏出。 “一个炼器大尊者对于天下而言,远比大武神作用要大。不论是出于个人情感,还是为了可能的世难,放弃大武神,成就大尊者,都是最好的选择。” 她一步来到萧听雨面前。然后,伸出手指,点在她的眉心。 一道绚丽的光,在指尖与眉心迸发。 她从不曾这么温柔地笑过。她笑道:“带着势要成为大尊者的决心,走下去。” 萧无涯眉头颤动。他看的出来,柳易冬把自己能成为大武神的气运全部让给了萧听雨。他无法理解这一点,无法理解柳易冬到底是如何的心态,居然能这样把绝绝绝大多数人可望不可即的机会让给别人,还是让给一个跟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难道,只是为了“萧听雨有希望成就大尊者”这个机会吗? 真的只是为了这个机会吗? 萧无涯发现,自己再一次看不懂柳易冬这个女人了。当初,她三天之内平定钟家所有内乱,便已然让他看不懂,而今,这番行为,更让她看不懂。 萧听雨看着柳易冬温柔的双眼,想起了自家兄长的一句话,“不要去招惹柳易冬,她比你想得要厉害得多”。 她垂目,睫毛抖动,心道:是啊,的确是比我厉害得多。 柳易冬与萧听雨眉间的光渐渐敛去,随后,远空之上,一道霞光落成。她凝目朝那里看去,轻声说:“恭喜你,不过不要就此松懈了,毕竟,路还很远。”声音里无悲无喜。 萧听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心里只是一句,“天下居然还会有这般人”。 随后,柳易冬对萧无涯说:“萧家主,把符文收了吧,那些起不到作用的。” 萧无涯心里百味陈杂,他点点头,招手,将三道符文长龙吹散,随后,被吸取而来的气运全部涌出,物归原主。 “我实在难以理解。”萧无涯只说道。 “我不是鼎鼎大名的女武神,只是俗世里的有点任性的小女人。” 柳易冬说完,一步踏出,消失在这里。 我辛苦劳累了一辈子,也想安安静静地享受一会儿。 萧听雨出神许久,才问:“天下真的会有这般人?” “有啊,刚才她就站在你面前。”萧无涯叹了口气说。 “我该怎么办?” “一直走下去。” …… “又看了一处好戏。”山峰的某一处,叶抚笑着说。 煌久久不能回神,沉浸在那番场景之中,过后,才问了同样一句话,“天下真的会有这种人啊?” “有的人,一辈子打拼,图个什么,还不是图一个安安稳稳。她从小历经磨难,越是这样,其实越想有安稳简单的生活。” “可成为大武神后,不是应该更安稳吗?” “可能是发现,那跟自己想的不一样吧。” “不一样?” 叶抚点头,“就像你在神道上前进,某一天修成了正位神,结果却发现那背离了你最初的目标。” “我最初的目标。”煌脱口而出,“我只是想自由自在。” 叶抚笑了笑,“好好努力,会实现的。” 说着,他大步朝山下走去。煌紧随其后,“先生,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去看其他好戏,有机会的话,混个角色演演戏。” :。: 第三百八十三章 天底下唯一的圣人 当渡劫山的风波平息时,山海关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安魂人悬停在城头,望向远处焦褐的土地。她不太明白,人们为什么会对送死这件事趋之若鹜。 一批一批的人过来,一批批的人变成白骨。期间,安魂人只是用她玉质的笛子,吹响一次又一次安魂曲。她本来是没有情绪的,但渐渐地,也有了情绪,虽然她不太理解这是不是情绪。她没来由得感到有些烦躁,很想快点结束这里的事,然后去找那个不受安魂曲影响的姑娘,问个清楚,再问看看她能不能把之前那个逃走的人叫回来。 但是,进来的人一批又一批,源源不断。 她实在不理解,为什么每一批人都是那样,刚进来时,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奇,四处探寻,想找点有用的东西,发现找到的法宝、武器等等都残破不堪后,便要冲进山海关城中来,继续寻找可能完整的法宝等等,然后被自己杀死。 “进来,好奇,贪婪,死掉。” 依据这个,她得出了一个结论:人们总是因为过于好奇,导致贪婪,因为过于贪婪,导致死亡。 她没有见过很多人,不知道这个结论对大体适不适用,但起码的,对眼下这些人很适用。他们就是,进来,好奇,贪婪,然后被自己杀掉。 是这样的吗? 她想,应该是吧,毕竟看到的就是这样。 就这般,她像是一台吹曲子的机器,不知疲惫地吹奏着。为每一个走到山海关里的人,送葬,安魂,削骨。 直到某一刻,没有人再进来了。她才停歇下来,以为是人都死完了。然后,她朝着远方望去,望到山海关外面的地方,还有着很多人,密密麻麻数不清的人,他们有的站在山海关上面的地方,有的站在下面的地方。 她才发现,并不是他们不进来,而是进不来了。 山海关再一次被一道屏障笼罩住,像之前那样。因为有屏障的存在,那些人没法再进来送死。 安魂人不知自己出于什么心态,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大有一种“终于结束了”的感觉。她便收起笛子,扇动巨大的骨翼,带上堆积着的白骨,朝远处的白骨山去。她想,终于可以好好研究一下那个不受安魂曲影响的姑娘了。 山海关外面。 因为先前梁鼓声声响,逼停了渡劫山压迫力的缘故,山上不知上来了多少本不该上来的人,所以即便有很多进了山海关,但留在外面的依旧占大多数。最靠近山海关那一批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就进不去了,怎么就多了道屏障出来,难不成里面满了?站在他们这个角度,凭借他们的能力,是无法看到山海关里面具体的模样的,所以他们并不知道里面的人都死完了,以为他们在里面避难,才趋之若鹜。 无法进入山海关后,这些人慌了起来,在慌乱之中又不经意地发现似乎有什么东西回到自己身上,心里也没有了那种“失去了什么”的危机感。而且,渡劫山似乎也没有被封闭了,似乎,一切都回归到原样了?如果一切都回归原样,岂不是意味着渡劫山的压迫与排斥也要重新出现!那样的话,原本没有能力上山的以及没有能力在所处高度的人们,会瞬间被压迫与排斥压死。 于是乎,新的恐慌出现了。 他们没有能力去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每个人都知道,远离危险,保命很重要。于是,他们的目标不再是逃进山海关,而是逃离渡劫山。 处于山海关之下的渡劫山山体上的人们,因为山体就靠着大地,所以能够直接下山。但是山海关之上山体的人们,却做不到那样,不由得开始着急,本事大、有法宝和御空神通相助的,还能直接飞出去,但是那样的人太少太少了。山海关上面山体离着地面很高很高,要跳下去,很不现实,非死即残。 就这样,他们又陷入了困境。 唯一能够解决这一困境的办法就是,上下山体重新连接,也就是位于中间的山海关消失于此。 但有什么办法能让山海关消失呢?他们甚至连山海关是什么都不知道,哪有本事去使其消失。 这样看下去,似乎只能在这儿等死。 上下半部山体里的人们都乱作一团,不过显然,乱得不一样。下半部的忙着逃命,上半部的忙着找逃命的办法。 绝望之际,鼓声再次响起。是先前的鼓声,梁鼓的声音。 听到这鼓声的瞬间,这些人不由得安定了一些,他们别的不知道,但这鼓声能驱散渡劫山威势还是知道的。不过,鼓声只能是一时的镇定剂,经历了几次恐慌后,他们已经对渡劫山产生了严重的不信任感,唯有离开这里才能让他们安心。 一声接着一声的鼓声想着。但是有心人听得出来,鼓声之间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很有可能意味着,面对渡劫山持续的威势,鼓声越来越难以抵抗。他们需要在鼓声停止之前,离开这里。 山上某一处,略显狼狈的屠安定从山体里面挣扎了出来。先前被柳易冬一脚踩进山体后,虽然一时之间无法动弹,但还是能关注到外面发生的情况。他能知道,柳易冬最终将收取的气运全部还了回去,也知道,柳易冬放弃了成为大武神的气运,全部让给了有潜力成为大尊者的萧听雨,还知道,柳易冬现在正在渡劫山上某一处,敲响梁鼓,压制渡劫山的威势。 他很不理解一件事,想要当面问柳易冬。 所以,他挣扎出来后,没有任何停顿,身形四处游动,最终在某一处悬崖边上找到了柳易冬。梁鼓在悬崖边上,柳易冬束着长发,一次又一次地敲打梁鼓,如同那战场上领兵当敌的大将军。 屠安定正声问:“你为何要放弃成为大武神的机会?” 柳易冬没有停下敲鼓,她的声音没有被鼓声掩盖,“世间多一个大武神,只会多一份负担,但多一个大尊者,能减轻很多份负担。这座天下太需要一个大尊者了。” “那个小姑娘未必能成为大尊者!一切都是未知的。” “她是唯一的希望,有希望即可。” “或许会出现新的更加有可能性的希望。” “等待希望到来是一件愚蠢的事,抓住当下的希望才是我们应该做的。你身为一名尊者,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你为何自己不试试?” “我能成为大武神,但是没有资格成为大尊者。如果强行去冲击,只会成为第二个钟飞白。我已经没有希望了,所以,才要把机会让给别人。” 屠安定咬紧牙关,“那你明明知道这一点,先前又为何要吸引众人上山?” “你一直以为我是在窃取他们的气运,但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是借用。他们最后能得到的只会比借出去的要多,天时地利人和,所谓天时,是星辰之力的交汇,所谓地利,是渡劫山这地方的特殊性,所谓人和,是有着完美神魂的萧听雨。渡劫山本身便是一件兵器,虽然残缺了,但是其间存在着的威势仍旧不是天底下任何一件法宝能够匹敌的。交汇的星辰之力,经由萧听雨的神魂,进入渡劫山,然后传递给每一个渡劫山上的人,所谓的借大运,不过是为了让他们能够与星辰之力共鸣。” 屠安定愣了许久,他神魂大放,落在山间每个人身上,确切地发现了他们神魂中流淌着的星辰之力。他才幽幽问:“你要做这些,为何不直接一点,非要绕个圈子。” 柳易冬语气渐渐有些疲惫,“我若直接同你说,我要为渡劫山上每个炼器师争取一次进步的机会,你会相信吗?” 屠安定顿住,他确实不相信,若不是见到事实如此,根本不信柳易冬有这般大气度。 “你们每个人都对我有偏见。回头想来,我这一生都是活在偏见之中的。即便我成了武神,他们也说我一介女子,不配;即便是我成了圣人,他们也说我心狠手辣,不配有‘圣’;即便我成了尊者,他们也说我没有传承,是野路子。以前我还想过得到别人的认可,但是后来,我发现,越是努力去求取任何,偏见就越深。” 她停了停,然后说:“因为,他们不相信柳易冬是个好人。我做再多,都是个自私自利、心狠手辣、蛮横专断的恶徒、女魔头。就像你,不相信我会为天下着想,所以我的所作所为在你看来是唯利是图。而我干干脆脆地告诉你,我要借运成就大尊者,于是你信了,要来阻止我,要为渡劫山上的人们讨一个公道。” “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柳易冬不配当圣人,只配被叫做自私自利、枉顾他人的小人。” 屠安定沉默许久才说,“所有人都欠你一个认可。” 柳易冬摇头,“没有人欠我什么,你们只是欠天下一个选择。” “什么意思?” “多说无益。”柳易冬说。 她的声音越来越虚弱。 屠安定很清楚,山间的每一个人现在所承受着的威势,都是由柳易冬一个人在抗。 “你做了那么多,没必要——”屠安定带着惭愧与不忍说。 柳易冬打断他,“我先前说过,我会承担我所做的一切后果。山海关的出现,的的确确是我没有预料到的,现在他们下不了山,我就替他们撑到下山为止。” 屠安定长叹一口气,心道:柳易冬没有资格成为大尊者,但没有柳易冬,谁也没有资格成为大尊者。 他已深知,自己不再和柳易冬是一个层面上的人,或许,没有谁能跟她一个层面。 “保重。” 说完,屠安定远去。 …… 正当所有人都慌乱至极时,从天边,遥遥掠来一张铺天盖地的玄色大网。 很多身穿玄衣,面盖符文面具的人分布在玄网各处。他们牵着玄网而来,严肃厚重的气息扑过来,让人深感一种在参加大型祭祀的庄重感。 山上所有人都朝他们看去。 有见识深广的人惊喜道:“是玄网的人!” “玄网的人来了!得救了!” “玄网是什么?” “玄网是维护天下秩序的绝对无立场组织,他们只会在某些稳定的秩序被打破之际出来。” “也就是说,他们来这里,是为了解决渡劫山的问题的?” “肯定啊!玄网的人就做这个!只是他们一般很低调,鲜为人知。” “这样嘛,真是神奇啊,比那些高调却什么都不做的人好多了。” “是啊。” 天边,玄网的人拖着一张玄色大网而来。终临渡劫山之地,随后停了下来。然后,便听见充满了威严感的声音,“天见之南,地寻之北。玄网所在!” 这一声不知从何响起,却响遍每个人耳朵。 “风!” 一声下去,玄衣人拖着大网四散而开,将整张网铺开,使其弥散。 “云!” 随后,弥散的玄色大网落下,盖住整个渡劫山。 “聚!” 玄色大网随声而动,开始收拢,掠过渡劫山每一处,最终收拢至整个山海关。 “收!” 一声令下,山海关刹那之间消失在渡劫山中部。与此同时,玄衣人也尽数消失,天上空无一物,就好似这里从来没有出现过他们的身影。干净利落,如风雷一般,势如破竹地完善一切。 随后,渡劫山分离的上下部开始聚拢,没过多久,便重新聚拢再一起。困在山上的人们高呼着“玄网”,争先恐后地往山下逃离。 而此时,梁鼓之声还未断绝。 没有人注意到,在山海关消失的瞬间,几道气息流入其中。 山顶的环形梯路入口处,师染看着面前这个健壮的姑娘,陷入沉思。健壮的姑娘自然是董冬冬。在董冬冬面前,身形本就不高大的师染,显得更加娇小。想来也是,很多男人在她面前都显得瘦小,不要说体格正常的女人了。 “请问,你有什么事吗?”董冬冬被师染看得很不自在。 师染转了转眼睛,问:“你是古族?” 董冬冬想了想,说:“不太懂欸。” 师染摇摇头,“那大概是我认错了。” 董冬冬虽然大大咧咧的,但还是蛮谨慎的,她知道师染是从山顶上下来的,肯定跟先前那个叶抚一样,有可能比他还厉害。叶抚就已经很可恶了,这个人说不定要更加可恶一些。 感觉到董冬冬脑袋里面在打什么想法,师染勾唇笑了起来,“叶抚的确很可恶。” 董冬冬一惊,“你在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师染幽幽地笑了笑,一步迈出,消失于此。她的气息,朝着那消失的山海关而去。 在师染消失后,董冬冬还没有回过神来,前前后后又从梯路上下来几个人。他们不约而同地,都会看她一会儿,然后问她一些她根本听都听不懂的问题。 在董冬冬看来,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可恶。 那穿着道袍的人,说话就跟谁欠他一样; 那个长得跟女人似的男人,居然想要钱财来蒙骗自己; 那个长得很好看,说话很平和的男人好一点,只是简简单单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还有那个长得最普通的,居然只是恨了自己一眼,然后就扬长而去! 这些人太奇怪了! 董冬冬想着想着,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因为她发现叶抚跟他们比起来,居然还算不错了! 简直是太奇怪了! 她不知道这些人脑袋里面在想些什么,只觉得他们一个二个地都不坦诚,不真诚待人。然后,她二话而说,背起大铜炉,风风火火地下山了,她祈祷着,可不要再碰到他们那样的人。 似乎是一心想着那些个人的事,她走着走着,在崎岖、弯弯绕绕的渡劫山上迷路了。虽说是有着一副强健的体魄,但在神魂上,她几乎没有做过什么修炼,实在是难以凭借这个去寻找来时的路。 就在山里兜兜转转,然后,转到了一处悬崖。 在这里,她看到一个敲鼓的女人。 只是看着背影的那一瞬间,她就恍然觉得,那个女人是立于大地顶着天的。她不由得便想起临行前爹爹的那句话,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她不由得被迷住了,下意识地就到了悬崖边上,重重地将铜炉放下后,难得地有些羞涩地说:“我叫董冬冬,请问——” “我叫柳易冬。” “也是董冬冬的冬吗?”说完,她觉得哪里不对。 柳易冬停了下来,没再敲鼓。她坐在悬崖上,然后拍了拍自己身旁,问:“要坐着说说话吗?” 董冬冬忍不住答应了,做到她身旁。 “我有个故事,要听吗?” “嗯。” “从前,有个小女孩……” 一段悠悠地故事,在悬崖边响起。 不知过去了多久,故事讲完了,然后柳易冬给董冬冬指明了下山的路…… 下山的时候,董冬冬没有去探究这段故事里,自己怀以何种情感,也不去探究柳易冬讲述这段故事时,是如何的情感。对她来说,柳易冬是人生里十分美丽的过客。她将一直记得这段故事,不会讲给其他人听。 人去山空。 董冬冬离开后,渡劫山只剩下柳易冬,独自坐在悬崖边。 她望着远方,双目之中尽是疲惫。 一道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今有罪氏柳易冬其人,挑劫弥难,以圣人之位,枉顾他人,窃取大运,使难山海,十二万三千七百五十四人陨于其中。” “玄网责令,柳易冬之过。” “罚:老山两千年。” “柳易冬,你可有怨言?” 柳易冬淡淡回答: “没有怨言。” “三日之后,希望会在老山见到你。” 柳易冬冷哼一声,“无需多言。” 说完,她站起来,收起梁鼓,迈步消失在这里。 直到人声彻底敛去,一座高大的石碑落在悬崖边上,大大三个字印刻在上面: 圣人崖。 随后,渡劫山如同来时那般,缓缓消失在虚空之中。 …… “先生,你为什么要放那座石碑在那里?是不是有什么高深的含义?” “哪有什么高深的含义,只是因为我喜欢而已。” “这……” “她是这天下尚存的唯一圣人,我很佩服她。” “但似乎没什么人觉得她是个好人。” “这天下就这样,需要人站出来的时候,没有谁站得出来,有人站出来了,人们会说他不该站出来。” “太高深了,听不懂。” “多读书。” “我能跟着先生一起读书吗?” “不可以。” “也是……我只是个不起眼的——” “没有那么多原因,不收你做学生只是因为你有个小妹是我徒孙,再收你就是乱了辈分。” “啊?” “别啊了,快要赶不上好戏了。” 顶点 第三百八十四章 人们需要一个痛至骨髓的教训 “全都走了啊,又全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渡劫山像降临时一样,一点一点地退回虚空当中。酒鬼蹲在山脚下,伸出一只手,伸向外面的天地。他眼里,一般是无限的希冀,一般是无限的惨淡。最后,他喟叹一声,“还是让我这老骨头陪这破兵器到最后吧。” 他抚摸着渡劫山,低声言语:“老家伙,这座天下不是我们的天下,地是别人的地,天是别人的天,这里已经不需要我们了。” 唉,回去吧。 叹了一声,随后,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朝着山上爬去。 他并没有以奔跑姿态上去,也没有动用什么术法神通。他只是单纯地一步一步地走,跟其他登山人一样的速度。但是,别人需要花几个月才能登上去的渡劫山,他很快就上去了。很快很快…… 为什么同样的速度,会比别人快那么多呢? 路程和速度一样,唯一改变的只是时间罢了。他只是站在时间上前行罢了。 路过某处山峰,他看到山峰悬崖上比之前多了座石碑,上面写着“圣人崖”三个大字。他不由得呆住了,走上前去,抚摸着石碑,呢喃,“这个时代还会有人立圣人碑吗?” 他去抚摸,去感受,得到的却是一片空白。 而这一抹空白,却让他眼神都柔和了一些。 “或许,这座天下还有点希望。” 离开圣人崖,他便上了山顶,在环形梯路第一道台阶上,他坐了一会儿,望着愈来愈黯淡的山外世界,他自语:“在这里呆了这么久,就只是修了条路,会不会太过浪费光阴了。” 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他继续上山,绕着环形梯路,一步一步去到最高处。 到这里后,他顿时就呆住了,望着空荡荡的山顶,陷入了许久的震惊—— “东宫呢!我看守了十万年的东宫呢!” 紧接着,他激动无比,涕泗横流,仰望着迷蒙的虚空,撕开了嗓子大喊:“是大帝吗!是大帝你回来了吗!我是小唐啊!大帝!你回来了就说一声啊!” 回答他的只有空寂喑哑的回声。 他哭着跪倒在地,“我不相信你会死,没有人有资格杀死你,天都杀不死你。我想出去找你,但是我出不去啊……” “东宫也不见了……我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不要丢下我啊……” 他的哭诉,无人回应。 直到声嘶力竭了,他栽倒在地,闭上眼,呢喃道: “酒……酒……让我再醉一万年吧。” 在这声呢喃之中,他随着渡劫山再次消失在这座天下。 …… 山海关被玄网带走后,出现在中州与西域之间的海域上空。这一处海域是全天下最大的海域,同时也是最大的无人区和无妖区,有的只有一望无尽的海水与没有灵智的海底生物。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这片地方,因为其太大了,又太危险了,乱流、海漩涡与各种海底灾难爆发的次数比其他海域加起来还要多上很多。而且不仅仅是海,这片海域的天空也是各种灾难频发。 所以,这片海域隔绝了西域妖族和北原、中州、东土和南疆四大聚集地的人族。让人族与妖族几乎没有产生交流与冲突的可能。而除了西域,存在于其他地界的妖族严格说来并无法成为一族,只能说是妖和妖兽。历久以来,都是妖族在西域安好,人族在其他地方安好,互不打扰。 在山海关之中,虚空里是两人的言语,这些言语只有他们二人听得见: “山海关……其实我很想知道,山海关是如何诞生的。”说话的是玄网的承命司,说话的是玄网的承命司,对外的负责人、对话人。他悬立于山海关上空,俯瞰底下的一切。 “在玄网诞生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到底存在多久,也没有人知道,一直立在东南的天空上,到后面,慢慢地有了世难后,它才被发现和用以抵御世难的第一道黑线。渐渐地,便有了守关人这个说法,各大势力基本上都会向那里派遣守关人。而玄网是在第一次世难之后,才成立,并在下次世难到来前接管了山海关。” 说话的人,没有显露身形。声音是无性状的,也没有夹杂着任何情感。 声音继续:“寻仙纪那一次世难太过庞大,直接让山海关无法招架,玄网甚至不得不采取断腕的办法。” “断腕,就是放弃吧。” “嗯,用《南柯一梦》把黑线封锁在山海关之中。” 承命司神情复杂,“这次的落星关,会变成那副模样吗?” “不知道,这次的世难规模不大,但是格外复杂,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这也导致了天下各大势力的恐慌,若不是去年夏天,黑线因为未知原因倒退了半年,估计现在天下早就乱作一团了。” “他们不肯同心协力啊,能怎么办。圣人和大圣人又不能出手,能怎么办。” 未现人形的声音主人叹了口气,“也是,真正的世难没到来,圣人和大圣人无法出手。这就导致了天下过分依靠中上游的修炼者,如今各大势力人才辈出也是这个原因,需要他们充当第一批渡劫人。” 承命司望着山海关惨淡的天空,幽幽道:“渡劫,渡劫山,可渡的到底是什么劫啊。我以为成为大圣人就能知道,但成了后才发现更加难以知晓了。像灯影迷住眼一样,只能看到一片模糊,依稀间的人间惨剧,想要看个清楚,却无能为力。” “天下还有很多未知之事,向来如此,从不曾有过太平人间,只是有人做了柱子,撑着天,而我们无法知晓,这些柱子什么时候碎掉。玄网作为柱子之一,只能做到承担起自己该承担的重量便是。” 承命司沉默许久,才问:“东土的问题解决了吗?” “跟莫长安谈过了,他说东土问题主要原因是北海中心规则不稳引起的,他说他有应对这个问题的经验,玄网可以不用介入。” 承命司愁眉,“他有应对规则不稳的经验?” “不清楚。不过他应该没说假。还有便是,他提醒了一句,说,今年冬天可能是一次波及全天下的寒冬,让我们提前为各地的平民做好防范。” 承命司点头,“普通人才是天下人族的根本活力,的确要保护好他们。” “这这个任务就交给我去处理。” “平鼎司呢?” “她负责监管天下势力,防止他们乱来,任务是最重的。不过,能者多劳嘛,而且除了师染,应该没人愿意跟她唱反调。” “哼,姓师的没一个好东西!当年师九黎是,这对姐妹也是!” “平鼎司要好一些。姐妹间,妹妹大闹天下,姐姐维护天下,也算是两个极端了。” 承命司没多少什么,片刻后又问:“前段时间那个江大人不是死了吗,有结果了吗?” “江大人是在一座从东土到中州的洹鲸之船坠入深海死了的,有趣的是,闹得沸沸扬扬的《洹鲸志》也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承命司听此,皱起了眉,“说起来,《洹鲸志》作者姬月极有可能就在这边,之前‘捕风捉影’捕捉到了一些话语。但是后续又没了关联,你说,江大人之死会不会跟其有关?” “这个不好确定,都是需要去调查的。” “也是。” “其实调查与否都那般,《洹鲸志》的出现并没有搅乱秩序,只是破坏了某些约定俗成的东西而已,而这些东西,在这般况势的天下并不重要。” “主要是担心后续会发生更多关联事件,要弄清楚。” “这件事就由承命司你来负责吧。” “嗯。”承命司应了下来。 “回到正题,承命司,山海关如何处理是好?” “山海关在空间夹缝中游离了上万年,如今越来越不稳定,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失控,如今天下局势愈发混乱,全力应对世难时,应确保天下本身不出现问题,所以,我觉得将其毁灭为好。” “安魂人如何处置?有第二个关押她的地方吗?除了山海关,似乎没有吧。” 承命司皱起眉,“她是恶骨,是极恶的聚集体,本不应存在。” “但她已经存在了,该如何处置?会有第二个关押她的地方吗?” “灵渊或许可以,关得住黑和尚,应该也关得住她。” “承命司,你太当然了,她或许没有黑和尚有破坏性,但她对万物的侵蚀是无可匹敌的,毕竟,她是恶骨。” 承命司厌烦地皱眉,“所以我很不理解你们当初为什么要让她诞生,为何又要把山海关保留下来。” “承命司,你要知道,若不让她诞生,黑线便无法阻止,而之所以要把山海关保留下来,一是因为只能让她呆在山海关,隔绝和任何生灵的交流,二是因为牺牲了十五万守关人,必须要给全天下一个交代。山海关自然而然就成为了一个埋骨之地。” “一个交代?交代有那么重要吗?山海关本就是庇佑天下之地,有人牺牲很正常,为什么要因为一个交代埋下祸患?” “承命司,那十五万守关人是非正常牺牲啊,是牺牲品。其中数不清的各门各派的天才弟子,若是没有个交代,玄网会失去公信力的。” 承命司冷哼一声,“他们都是各人只顾门前雪,根本就没有为天下着想过,如今落星关告急,没有哪一个势力愿意增派守关人。” “这次世难跟以前每一次都不一样,似乎没有人站得出来统领全局,四分五裂,相互猜忌与提防,玄网本是个绝对中立势力,也在被提防,可想而知。说到底,他们是怕落星关成为第二个山海关。” 承命司点头,“正是因为如此,绝对不能让落星关成为第二个山海关。一个山海关已经是玄网的耻辱了,不能让这样的耻辱发生第二次。” “所以,你还是觉得应该毁灭山海关?” “对。毁灭山海关,解放《南柯一梦》,提前布置在落星关,在破关之际,便把落星关收回来,就能避免落星关被侵蚀,成为第二个山海关了。” “那安魂人如何解决?” 承命司在虚空横踏一步,“山海关年岁太久,没有自然母气的补充,崩塌是必然的,但是落星关还年轻,可以改造落星关,将安魂人转移到落星关之中,以《南柯一梦》束缚,便是既控制了安魂人,又消除了山海关的威胁,还防止了落星关成为下一个山海关。” “可是这样做,很容易遭到其他势力反对,要知道,打造落星关可是耗费了不少。封锁落星关,就意味着需要下一个关卡来堵上缺口,便又是很大的消耗。” 承命司毫无犹豫地说:“这些势力,不逼他们一把,根本不知道事态的严重。大难当头,若是人人自危,求个自保的话,全都要食下恶果。巨子有大爱,还在的时候,尚能拖着天下走下去,如今,那柳易冬有大爱,但是不得人心,便是没人站的出来引领天下。以前我以为李命可以,但是现在看来,李命也不行,他有大气节,但是没有大爱,太过优柔寡断,拿得起,放不下。只能说,天上的人不管事,最希望的便是能在年轻一代里找到能担当天下之人。” “两千年的老山之行,也算是保全了柳易冬吧,不然的话,她会被很多人用以制造矛盾。至于李命,他就是被儒家束缚太紧了,走不出来。而年轻一代,曲红绡本能担当天下,但她中途夭折,柯寿这个人我看不太清楚,暂且不评价。” “所以,需要打天下人一巴掌,才能让他们知道痛。”承命司坚信着这一点。“如果真的没有人站得出来,那就让天下经历一场苦痛吧,让一切回到最开始,重新来过。” “怕的就是如果撑不过去,人族就此凋敝啊,要知道,西域还有个妖族,他们地理位置先天优势,受到到冲击必定是最小的。” “如果真的凋敝了,也是人族活该。”承命司的语气丝毫不客气。 “我一直不明白到底为什么,天下会变成这副模样,四分五裂。” 承命司踏空而行,朝着山海关之中而去,“每一个文明都是这样,坐到了繁盛至极的高位上,但高位总有不堪负重的那一天,在底下出现一些缝隙,高高在上的人们看不到底下的缝隙,直到缝隙蔓延到屁股底下了,才看得见,而这个时候,已经迟了,高位裂开,上面的人跌下来,会摔得很痛,坐得越高,摔得越痛。” 说完时,他已脚踏山海关,成为其间苍凉的一份子。 虚空中未现身形的人,幽幽叹息一声,气息远去。他是玄网的判命司。 判命司只想天下好好的,人族好好的,但承命司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他觉得人族需要一个痛至骨髓的教训。 …… 安魂人看着空荡荡的白骨山山顶,自语一声:“又跑了啊。” 她不理解,为什么要跑呢?我只是想把你变成骨头,又不会让你痛苦,干嘛要跑呢? 她将刚带过来的白骨丢上白骨山,把其堆得更高。 “去哪儿呢?” 她轻轻地吸了吸气,吸到了一股特殊的气息,是跟山海关本身相冲突的气息——生气。 “找到了。” 她扇动骨翅,朝着某个方向飞去。 “马上,马上我就把你变成骨头。” 而此时,却在山海关的城墙之中,叶抚领着煌正四处参观那些充满了历史气息的古建筑。 :。: 第三百八十五章 三十三号记录员 安魂人从白骨山上离开时,告诉秦三月让她不要动,在这儿等她回来。 秦三月不是傻子,不会任人宰割,当即就溜掉了。朝着跟安魂人相反的方向,以最快的速度溜掉了。 她并没有特意选择最合适的方位,选择了与安魂人方向相反的方位。当然了,在这四下茫茫的山海关之中,根本就没有什么方位,除了城墙线以外,四处都是一样的,一片焦土。 秦三月一直逃离到极目眺望看不见白骨山的影子,以御灵也感受不到气息后,才渐渐放慢速度,开始思考自己到底到哪儿来了,该怎么回去。 她想到:既然那个白惨惨的人说老师到这儿来过,只是逃走了,应该说明,老师是知道这个地方的。 “唉,也不知道老师知不知道我在这里,应该是叫山海关的地方吧。” 速度降下来后,她便开始打量四周的环境。处处白骨,虽有各貌,但其间透露出的腐朽、古老的气息都一般无二。在某一处,她看到一尊特别庞大的骨架,跟一座小山似的,不是许多骨架堆砌起来的,就是一副完整的骨架。 形态很奇怪,结构也很特殊,秦三月想来想去,都没在脑袋里找到跟这副骨架匹配得上的巨兽或者妖兽。经由这一点,她去细致地辨别每一幅和人骨架不同的骨架,里面有一些经常被用以当坐骑的妖兽和灵兽,但更多的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如果出现那么几种认不得的骨架,还可以说是天下万物,繁复无比,没见过。但不认得的占据了绝大多数,就不得不让秦三月去思考更多的可能了。 “骸骨丛生,兵器遍布,骨头兵器重重又几乎便岁月侵蚀彻底,又有山海关‘关’一字,说明这里应该是一处古战场……”老实说,秦三月对古战场的认识不深,天下也很少有关于古战场的记载,几乎没有。所以,秦三月根本没办法去分辨这里会是什么样的古战场。 从表面上看来,应该是人与某种生灵的战斗。这种生灵具备形态多样性,不像人有固定形态,而且战斗方式应该比较单一,或是依靠身体上的优势,或者具备某种特性。 “妖族吗?”秦三月不由得想,“应该不会吧,妖族虽说带个‘妖’字,但好歹也是高度文明化的种族,战斗方式不可能这么单一。”她想着,又自己反驳自己,“但也说不好,毕竟是古战场,过去的妖族是什么样的也每个定数。” 从一具具庞大的骸骨之间穿过,秦三月在其间很是渺小,稍微隔着远了,就看不见。她像是在一座骨林之中漫步、参观,时不时停在某些骨头前,凝着眉头,好好瞧上一瞧。她性格如此,喜欢钻研。 她尽量不去触碰那些大小的骨架,因为其实在是太过脆弱了,稍不注意,力道大了,便直接崩碎。更多情况下,还是以御灵之力去探究,更加清明不说,还能不破坏这些。 任何一个古代的遗址都是有很价值的,秦三月坚信这一点。 看得多了,想得多了,秦三月就在不经意之间想起了天下某个地方——落星关。 然后,她将落星关与山海关放在一起来比较。惊人地发现共同之处很多:一样是战场,一样是人与未知生物的战斗。未知生物共同之处也惊人地一致:形状各异,结果与天下生物大相径庭,战斗方式单一。这些都是她之前从曲红绡那里了解到的。 越是细思,越是发现,山海关和落星关的一致。一度让她觉得,山海关或许在以前承担着跟落星关一样的任务。 当然,这只是猜测,并没有什么进行印证。 往回走是不可能的了,她只好继续向前,一面去研究这座古战场,一面寻求离开这里的办法。好在,在离开州马城之前,备好了生存必需品,不至于为生存范畴。除了呼吸的空气格外干燥和充满腐朽气息以外,她在这里所经历着的,几乎跟外面没什么区别。 这里没有日出日落,一轮夕阳高挂在天边,一直不曾落下,也没有过任何变化,让人觉得那其实是有温度的装饰品。所以,秦三月没法分明地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只能凭借自己的体力消耗速度来猜测时间。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一直在骸骨林之中前进。其间,除了骨头和残兵败甲就是石头、黄沙,没有其他任何东西,更别提其他生灵了。除了浑浊腐朽的空气以外,也没有其他任何能为人提供修炼可能的气息。好在,她本就没法修炼,不需要灵气之类的东西来补充,而一批精怪也尽数养在小天地里,不需要担心什么。 只能说,对她而言最大的问题就是,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 她看不到出去的希望,也不知道自己在往哪儿走。她本以为这里就算是古战场,也应该有边界,或许在边界处就能找到出去的希望,然而,走了不知多久,远处的天际线上,仍然是看不到的焦褐与枯败,那似乎是她永远无法触及的东西。她无法联系叶抚,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这里。 对于她而言,最可怕的不是现在一个人走在苍凉大地上的孤寂感,而是怕自己被叶抚遗忘在这里。 不怕孤独,只怕被遗忘。 唯一能安抚她的就是这些千奇百怪的骸骨了,研究这些骸骨与下一副骸骨的模样是支撑她不断向前的动力。 以前的她不喜欢夜晚,现在看着一轮永远不落土的夕阳,变得十分渴望夜晚的到来。那起码说明了,这个世界是变化着、流动着、前进着的。她怕这里是被抛弃了的地方,像故事里那些流放之地一样,永远找不到出去的希望。 为了给自己空虚的内心寻求一点填充感,她开始记录这座古战场。以巨大的骸骨群为记载单位,她根据骸骨的形状和分布、兵器和坐骑兽骨的损坏程度,与地面的碰撞程度,去猜测和分析这里发生过什么样的战斗,再将她的猜测记录下来。这是纯粹的记录,没有故事在里面,不像《洹鲸志》那样会加修饰使故事更加生动,这里,她就是单纯地描述现状,任何猜测她都特别注明了“猜测”。 起初只是几张纸,时间久了后,渐渐变成了很厚的一叠,她瞧着便觉得像是一本书了,便后知后觉地想,或许自己可以将古战场的所见所闻编撰成一本书。 想了想后,她觉得这件事可行,便决定进行下去。 名字的话,就叫《三十三号记录员》,这个不太符合一贯书名格式的另类名字是她特意安排的。因为她觉得自己这本书严格说来也不是一本书,是一本记录册,里面没有什么辞藻修饰、格调韵律、格式体系,是一种独立的风格,所以没有以“……志”、“……谈”、“……论”、“……叙”等封名。 至于为什么是“三十三号”,因为她是在记录第三十三处骸骨群的时候才决定编成书的。她大概是跟叶抚久了,沾染了读书人那点文雅的矫情感,有着一些“随性而歌、歌以随性”的态度。就像许多文人作诗,作书,起名都会以第一感觉来,也不管别人读者领会与否,表达自己即可。 所以说,若是碰到什么特别读不懂的地方,只管跳过,因为往往对于作者而言,那些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就这么着,《三十三号记录员》开始了…… 夕阳映照之下,骸骨丛林之中。 秦三月脚踩一道风形精怪,悬浮飘荡在一座类象种巨大骸骨之中,四处查看,一番下来后,坐在一块石头上,开始记录: “第一百八十四座骸骨群:有象形十二足非结构骨,置于脐凹,作扑倒状,无体长体宽之分,左右前后皆为象形,均有一百五十丈余。有层石跌落,十四具人骨,皆呈崩断状。演以围杀,至其脊骨破碎,蛮横翻腾,飞沙走石,卷沙石以绞杀围攻者。但见其态势,有一疑惑处,围杀者头骨皆向夕阳,手中行动尚未止落,是为何?” 记录完后,秦三月皱起眉头。 之前没开始记载时,她观察得没那么深,但是开始记载后,对每一座骸骨群都观察得很细致,所以越是见得多,观察得多,他发现了一个比较大的疑惑处:那就是,很多骸骨群周围发生的战斗似乎都没有结束,像是戛然而止一样,还能分辨得出来一些人骨或未知生物的骸骨做出了动作,动作还没施放完成,就戛然而止…… 这就像是,皮影戏里,手艺人们叫出了“停”,于是一切就停止了。 一个古战场会发生忽然停止的事吗? 秦三月对这一点无法理解。 还有便是,那些疑似动作“戛然而止”的人骨,其头颅大都看着那一轮夕阳。 秦三月直勾勾地看着夕阳,其并不耀眼,除了毫无变化以外,同平常的夕阳并无多大区别,一样的美丽,一样的有一股迟暮的感觉,而且,还有着浅淡的暖意。 她看着看着忽然想起曲红绡之前说过,“落星关几乎看不到太阳、月亮和星辰,能看到都是了不得的幸事。” 她不由得想,如果山海关和落星关的存在有共通性的话,那么这轮夕阳理应不存在,加之其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变化…… 这般想了一番,秦三月大胆地推断出,这轮夕阳是假的! 意识到这个问题后,秦三月把逃离这里的希望放在了那轮夕阳身上。于是她再次开始了赶路之旅,她要奔向那轮夕阳。便用有记录本事的精怪将沿途的事物记录下来,等空闲下来,再慢慢去抒写。 她不知道那轮夕阳离自己有多远,但她知道,那或许是自己能够逃离这里的希望。 但凡有一点希望,便不应该停下脚步。 映衬着夕阳,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微浅的光束之中。 在这个没有万物变化证明时间流逝的地方,不知过去的多久,安魂人扇动着骨翅,到了这里。 她眼睛里的夕阳,依旧是灰色的夕阳。感受到这里还未彻底消去的一缕生机过后,她低声自语:“都跑这么远了啊,不过放心,我马上找到你,结束你的挣扎。” 骨翅扇动的速度加快,她是朝着夕阳疾驰而去的灰白色飞鸟。 …… 山海关残破的城墙之内,是守关人们的城池兵府。 虽然城墙破烂不堪,但城池兵府还算完整,并没有被攻破的痕迹。走在其间,能够分明地感受到历史的古韵,建筑风格与着现今天下的城池兵府区别很大。在色调、结构和排布上都体现了不同时代人们的主观意识。现今天下人大多保守谨慎,所以像战时城池兵府都采用叠层复式的筑墙风格,同样的占地,更偏向于把建筑墙体加厚。 而山海关这座兵府是典型的独层单式筑墙,且多开窗,把房间内显得很宽敞透亮,可见曾在这里待过的守关人们,整体的性格上是比较随性洒脱的。 叶抚和煌走在空荡的街道上,不以欣赏的态度,而是以颇为考究的眼光去看待这些建筑群。 那句话是没错的:什么样性格的人住什么样的房子,什么样的房子住着什么样性格的人,什么样性格的人决定了什么样的房子,什么样的房子决定了人什么样的性格。这句话看似大差不差,但每句话是有着不一样的意思的。 叶抚把目光放在建筑群上,而煌不同,他更多的是把目光放在叶抚身上。 这位先生有着神奇的魅力,煌这样去想。无与伦比的安全感、亲切感以及若即若离的神秘感。 “先生,我能问你一些问题吗?”煌鼓起勇气问。他其实还是有些怕叶抚,毕竟最初见面时,被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叶抚点头,“问吧。” “当初你为什么要让我去渡劫山啊?那个时候我根本就不知道渡劫山是什么,在哪儿了,还是误打误撞进了那座神殿,开始我还不知道那就是渡劫山,又没法出去,就只好在里面修炼,如果不是之前那么多大圣人来了,我都不知道我其实在渡劫山。” 叶抚笑道:“我不是给了你专属神道修士的功法吗?” “《地藏》吗?是有,我也在修炼,很厉害,用它修炼有一种别样的感觉,就连吸纳香火都感觉不同,但还是有些不太懂,里面很多秘诀都看不明白。” “慢慢地就会明白了。你之所以能误打误撞进了渡劫山,是因为那《地藏》跟渡劫山山顶那座神殿相互吸引。而这一点,你以后也能明白。” “这样啊。”煌点点头,然后又问:“接下来,我该去哪儿呢?渡劫山应该消失了。” “你想去哪儿?” 煌勉强一笑,“我是个野神,能去的地方不多。” 叶抚摇摇头,“之所以正统神这个说法,不过是因为立神之人拥有道统,像道儒佛三家,都有各自的道统,大多数的王朝以及国家都是依据这三家或其他大家的道统来立神的,帝朝有自己的道统,也能立神。所以说,是否为正统神,只是看立神之人是否有道统。” “什么叫道统?” 道统这个说法常听人说起,但论具体是什么,真没多少人说得清楚。 “所谓道统,就是只属于你,跟其他人、其他事物没有半点关系的大道。”叶抚说,“是你为天下所创造的,而不是天下为你创造的。” 煌听得到每一个字,但是连在一起后就觉得很玄妙,细致去理解只觉得脑袋发胀,他便知道,是自己道行不够。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叶抚继续道:“你希望自由自在,那么就不要依靠别人的道统立神。” “那我该怎么做?” “去开辟属于自己的道统。” 煌顿时面露苦色。 叶抚笑道:“碰到困难,不要急着悲观,但凡有一点点希望,都应该努力走下去。” 煌看着叶抚,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深深地点头。 “很多人认为弱肉强食是修仙世界的第一法则,实际上,希望才是。没有希望的种族,必将陨落在历史长河之中,没有希望的人,一定是那条长河中沉底的泥沙。” “先生说得很有理。” 叶抚偏头看着煌,“还有一件事,希望不是心想事成的东西,鼓舞人心的话听一两句,记一两句就是了,听太多,记太多了,会站不稳。” 煌若有所思。 叶抚笑着,大步向城墙外走去,“跟上,不要一想问题就站着不动。” 煌哦哦两声,连忙追了上去。 :。: 第三百八十六章 没有谁是永恒不朽的 叶抚带着煌从城池兵府离开后,就在战场之中前行。 城墙附近的白骨、兵器种种大都被误入这里的人们破坏得干干净净,能看到的基本只有各种颜色的细碎粉末,毕竟这里的东西很多都是一碰就成灰了。 发觉了这一点的煌这才意识到那城池兵府里的建筑用材有多么的强大了,居然在“白骨化粉、兵器成灰”的不知多少岁月的倾轧之下,还几乎没有什么腐蚀风化的模样。他是个神,所以很清楚一件事:人死了后,不加以处理的话,不论过去多久都会残留着死气。在这样一个明显就是超大型古战场的地方,他感受到的除了一股岁月的老气外,没有其他任何死气。 只有一种可能能解释,那就是这里有着清扫死气,依旧是通俗之中的超度、安魂、送葬的存在,而且还是十分厉害的存在,不然不可能将这么大,大到没变的古战场清扫得这么干净,一缕死气都没有留下。 没有死气,倒是有一缕十分微弱的生气留下。 越是跟着叶抚走下去,煌见到越多的超出他理解范围的骸骨群。他曾去过落星关,所以见到这边布置,以及根据“山海关”这个名字,大致明白,这里或许就是上一个“落星关”。他知道这种关卡一般很惨烈,但是不知道惨烈到遍布白骨不见生机的程度,不由得为或许还在落星关的曲红绡、温早见等人祈福。 他还并不知道曲红绡已死。虽说想了解一些曲红绡、温早见和井不停的事,毕竟一起经历了生死,多少有点感情,但他确实不好意思去过问。在他看来,问一个先生学生的事,应该是亲近的人才可以。 “先生,你说,落星关会变成山海关这样吗?”煌问,他觉得叶抚应该明白他的意思。 叶抚回答:“会变成什么样全在人为。” “有希望保全吗?不会是听天由命了吧。” 叶抚笑道:“当然有希望。但我还是那句话,要听天命,需先尽人事。” 煌点了点头,接着又叹了口气,“我是不是问太多了,这又不关我事。” 叶抚摇头,“跟天下每个人都相关。” “之前按照先生的吩咐,去落星关,见到了许多事,也有着许多感触。”煌轻声说,“听说那里许多人终其一生都只能待在那里,直到战死,能看到最美的风景就是很少会出现的星空。与黑线之中的存在战斗,直到死去。说得简单一点,他们就是在用生命守护天下。之前听曲红绡说起过,落星关告破是必然,不同的只是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以及会有多少人幸存。” 叶抚听到“曲红绡”,眉头跳了跳。 “不管他们是出于什么原因去的那里,总得说来都是值得赞美的。”煌继续说,“有时候我就在想,他们若是战死后,埋骨在战场上,会被多少人记住,回顾一生,又是否觉得当一名守关人不后悔。而天下又会以如何的方式,去记住他们,或者说弥补他们。我在前往中州的途中,研究过许多关于这些的记载,但遗憾的是,没能找到任何对落星关守关人的记叙。” 他摇了摇头,“或许是我能力不足找不到关于他们的记叙,或许……”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 叶抚笑道:“你想说,他们或许根本就没有被天下记住吧。” 煌点了点头。 叶抚微微抬头,“你看一看这片天地,不知埋葬了多少英雄人物。他们曾也是为了守护天下而付出生命的,但到现在……绝大多数人甚至连山海关是什么都不知道。” “或许是太久远了……”煌不太自信地说。 叶抚摇头,“从来就跟时间久远没有关系,若真的要去铭记,这段故事不会从历史上消失。或许,这里存在着的一切,根本就不曾被世人知晓,不曾被世人知晓,就不会被铭记。但这其实是正常的,因为没有什么会永恒不朽。” 煌茫然地问:“仙呢?仙可以永恒不朽吗?” 叶抚笑道:“仙也不能。” “先生你说,世上会有仙吗?大圣人之后,是不是仙?” 叶抚说,“那得看你是如何定义仙的。你若是有开天辟地之力,便是仙,那的确有仙,若说长生不老,放开了说也有仙,但你若说永恒不朽为仙,那是没有仙的。” “先生是如何定义的呢?” “我的定义啊。”叶抚想了想,笑道:“无处不在便是仙。” “啊?”不是惊讶,而是听不懂。煌不理解什么叫无处不在。 叶抚向前去,“别吃惊,也别迷茫,懂与不懂都无所谓。因为,这世上并没有仙。”他远望那一轮斜挂天际的夕阳。 煌不懂其他,但最后一句给了不小的震惊。 “仙是人创造的,当某一天,有什么存在能够彻底脱离人的本质,那便是仙了。”叶抚说,“遗憾的是,没有那样的存在,也不可能会有那样的存在。” “为什么?” “如果真的有那样的存在,对人而言也失去了任何意义。这并不是寿命的无限叠加,也不是力量的无限膨胀,是,”叶抚回过头看着煌,淡淡说:“你即是万物。” 煌感觉很沉重,沉重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我一直以为仙只是一个境界,是可以像成圣那样渡完劫后就一步跨过去的。” 叶抚笑着拍了拍他肩膀,“不要想太多,在这种事情上纠结是没有意义的。” “那,先生,你是什么境界?”煌愣愣地问了出来,问完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冒失和大胆。然后,他立马弱弱地说:“抱歉先生,我糊涂了。” 叶抚摇头,“你又没做错什么,不必抱歉。”他转过身,继续向前,“要真的说起来的话,我跟修仙界常规的什么筑基、金丹、元婴、分神……这些境界并没有什么关系,你可以认为我没有境界。” “没有境界?” “对的,没有境界。” 煌无法往多的想,只好按照字面意思去理解了。觉得先生的修炼方式应该跟常规的不太一样,比较特殊吧。 他没有继续问下去,而另一道声音则继续问了,“没有境界是什么意思?” 声音响起后,煌吓了一跳。他还记得这声音,是之前在神殿里那个女人。他反应过来后,朝旁边看去,发现那个女人已经站在自己旁边了,正十分认真地看着先生。 叶抚看着师染,笑道,“你非得每次都悄悄跟在旁边吗?” 师染回答,“反正你也是知道的。” 叶抚拍了拍煌的头,稍稍安抚了一下,“但是你总是会吓到别人。” 煌真的是被吓到了,当然,更多地还是被师染身上的血煞之气和独属于王的气息给震慑到了。虽然师染已经尽量去收敛,但多年来的行事方式造就的习惯,并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 师染张嘴想要反驳,但是看着叶抚似乎随时都会冷下来的脸色,想了想,还是忍住了,“下次我不会了。”她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叶抚,不想这么快就被叶抚嫌弃。 叶抚淡淡说,“你要以云兽之王的身份与我对话,还是要以师染的身份跟我对话?” “师染吧。”师染说。 叶抚笑了笑,“那我们或许还能成为朋友。” 朋友这个词听在师染耳朵里,很是别扭,她摇摇头,“朋友还是算了。我没有朋友,也不会有朋友。而且,跟你做朋友,会没有安全感。” “哦?为什么。”叶抚笑问。 “说不定你什么时候就不见了。”师染如实回答。 “那就是你想得太狭隘了。” “兴许。我的心胸的确不大。”师染说。 叶抚笑道,“我倒是很想跟你做朋友,既然你不想,那就算了。” 师染挑了挑眉,这的确像是他会说出来的话,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她认为叶抚是在调侃。她想,若是这个时候,老老实实地回答的话,叶抚肯定又会说一个“开玩笑”,借此达到调侃的目的。 于是,她笑着回答,“没关系,或许以后我就想了。” 这个回答占据了对话的主导权。 叶抚眼神闪过一瞬的惊讶,似乎在惊讶师染的应对方式很出乎意料。 这让一直在叶抚面前吃瘪的师染有了一种小小的优胜感,嘴角不由得挑起一些来。 叶抚笑着摇了摇头,没多说什么。 师染的确是在话术上优胜了,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叶抚说的那句话其实是真的,并非开玩笑。 最低级的谎言是彻底的谎言,聪明的谎言是半真半假,最高级的谎言是九分真一分假,以一分假影响九分真,以九分真掩饰一分假。 师染只听懂了假话,而假话影响了真话。 见到叶抚没有多说什么,反而是笑着摇了摇头,不知为何,师染觉得自己又挫败了,但她想不通自己又输在哪儿。不由得在心里想,这个男人啊,迷惑得很,在他这儿吃了瘪后,他会以其他方式照顾到吃瘪的心情,而在他这儿取得优胜后,却又发现还不如吃瘪好。 想太多,想太多……师染打消这些念头,重回正题,“所以,没有境界是什么意思?” 叶抚知道,师染问个问题要问到底。他索性,迈开步伐,大步向前,潇洒地说:“别问,问就是不知道。” 师染顿时感觉一口气闷在喉咙,吐不出,咽不下,难受至极。 “你这态度对待差别也太大了吧。”师染声音变大了。 叶抚一本正经地说,“你又不是我朋友,我干嘛对你那么好。” 一句话,把师染按死了。 “我做你朋友,你就会说吗?”师染太想知道叶抚的境界了,委曲求全,放下身段,主动示好。 叶抚摇头,“那可不行,朋友也分好坏地位。你现在最多算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朋友,往上还有普通朋友、见了面笑着打招呼的朋友、关系不错的朋友、好朋友、亲密无间的朋友、可以完全相信的朋友、可以托付生死,不分你我的朋友。八个层次呢,你现在第一层都没有达到。” 师染愣了。她从没听说过一个朋友还分那么多等级。禁不住问,“要你回答问题,得是什么层次?” 叶抚一本正经地想了想,然后点点头说,“怎么也得是第六层吧。” “第六层?”师染暗道,那不就是亲密无间的朋友?跟这个人成为亲密无间的朋友……想想就可怕,还是算了,算了,不问了,不问了。 “我突然又不想知道了。”师染严肃地说。 叶抚笑了笑,“随你。不过,欢迎随时来哦,区区六个层次,我相信,也难不到女王大人。” 师染顿了一下,听到“女王大人”这个称呼,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又落进了叶抚的话术圈套当中。一时之间,心里气极了,但又不好表现在脸上,硬着脸皮笑着敷衍道:“一定一定。” 她得硬撑着身为王最后的尊严。 叶抚笑笑,继续向前。 一番下来,师染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每次面对叶抚都有着深深地无力感,打打不过,话术博弈也博不过,不想跟他扯上关系,他却偏偏捏着一些一想起来就心痒的小秘密,不得不去跟他扯上关系。她就不理解了,自己当了几千年的王,即便是面对打不过的至圣先师、道祖那些人,也不会被其话语框柱。但面对叶抚,真的很无力,他似乎能扣住人心头那点或许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弱点,在其上下窜动,若说恨他,他对人又挺好,没做过什么让人记恨的事;若说值得善意对待,又会本能地觉得不要跟着人牵扯太多,到最后,肯定没有好下场。 说叶抚怪,师染觉得自己更怪,要是以前,她哪里会去想这些东西哦,而现在居然会去思考这些。她承认,自己退步了,并且决定,这次过后,再也不好跟叶抚有任何牵扯了,这个人,邪门儿得很,弄不好真的会栽在他身上。 调整了情绪和心态,师染再度变成冷淡的女王。她问,“你为什么进这里来?” 叶抚说,“我的学生在这里,我当然要进来,倒是你,你来做什么?” “玄网的人似乎要摧毁这里,我进来看看。”她说。 “你觉得玄网做错了?”叶抚问。 师染点点头。 叶抚说,“我觉得没错。我如果是玄网的人,我也会这样做。” 师染有些意外,“为什么?” “山海关的存在对天下而言,是个负担。玄网要考虑天下秩序,自然会应该做。” “所以,你是赞成的?” 叶抚摇头,“我并不赞成。因为,这里面还有一些比较重要的东西。” 既然用“东西”去形容了,师染觉得叶抚说的应该不是他的学生,而是另有其他。她本是想问一问,但忍住了,既然叶抚没有明说,应该就是不打算直接说出来的。而不打算直接说出来的,要去细问,应该是第六层亲密朋友般的存在才问得出来。 她紧紧闭着嘴,一句话不说。 叶抚好奇问,“为什么不问我是什么东西?” 师染呵呵一笑,“我为什么要问。” 叶抚莞尔,“因为你每次跟我说话,都是问句居多。真像个小孩子,对什么都好奇。下次我给你写一本十万个为什么,一定满足你的好奇心。” “那是偏见!”师染忽然大声说。 叶抚取笑道,“那么激动干嘛。” 师染冷哼一声,“再见!” 说完,她迈步,身形消失,留下一点“天空”的味道。 她直接离开了山海关,首先是不想再跟叶抚待在同一个地方,其次便是,她相信,有叶抚在,一切都会安好。虽然这个人很可恶,但她还是承认,他也很可靠。 师染离开后,一直没有说话的煌,才松了口气。说实在的,师染的存在对叶抚没什么影响,但对煌的压迫太大,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先生,你真厉害,居然能让那个云兽之王吃瘪。” 先前他不知道师染就是那恶名滔天的云兽之王,知道了后才更加觉得叶抚厉害。 “每个人都擅长掩饰自己真实的一面,她是这样。我也不例外。”叶抚说。 煌点点头,“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先生用那种态度跟人说话。我一直以为先生你都是认真、和善的。没想到……”他尴尬地笑了笑,“抱歉先生,我刚才恶意地揣测了你。” 叶抚摇摇头,笑着说,“没关系。人生已经够苦了,若再不苦中作乐,就真的很没意思了。” “调戏云兽之王,也是苦中作乐吗?”煌问。 “你倒是真的心直口快,若让她听见了,皮都给你剥了。” 煌尴尬一笑。他的确不太会跟人说话。 “最多算个调侃吧,我可没有调戏别人的恶趣味,毕竟我是个专一的人。”叶抚笑道。 煌之前一直以为先生是个很稳重,说话很有分寸的人,现在看来,似乎也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嘛。一样会说自己的观点,一样会开玩笑,一样会说自己是个怎么怎么样的人。 或许先生并没有那么伟岸和神秘?这样的话,也就更真实一些吧。 他不由得想起之前叶抚所说:没有永恒不朽的存在。 如果没有永恒不朽的存在,那么先生会老吗,老了后是什么模样?会跟凡人一样死去吗? 会吗? 第三百八十七章 “太阳” 太阳就在前面。 很大,很圆,气势很磅礴,但并不如传统意义上那般,越近越热,越近越刺眼。 即便它就在前面不远处,大概只有百丈的距离,秦三月感觉上,却依旧像是在远方眺望一般,是温暖和目的,并没有灼热和刺眼之意。还有显得突兀的是,它的大小并不正常,即便它已经有一个大宅子那般大了,但还是很小。因为,如果真的只是这般大小的话,那么按照计算,应该在一千里以外的距离就彻底看不到了,它的光也无法照耀这无边无际的山海关。 这是为什么呢? 秦三月皱起眉。她觉得很奇怪。想到,或许自己不能以“太阳”的角度去看待它,大概它只是某个会发亮发热的圆形器具,而且有着非常奇特的神通,诸如温度和光线不会随着距离减弱,且能影响人们视觉感官。她眯眼看过去,想要看到这轮“太阳”里面的样子。除了平静湖面一般的光晕,什么也没看到。 然后,放出御灵之力去感应,但御灵之力到了“太阳”表面后,就被什么东西阻止了。御灵之力被阻止的情况很少见,即便是那州马神像都无法阻止,即便是渡劫山的庞大威势都无法阻止。这激起了秦三月强烈的好奇心。 想起叶抚教训过做事要深思熟虑,她犹豫了起来,仔细评估该不该这么做。过了一会儿,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缓缓朝“太阳”飞去。她觉得这应该是自己唯一的出路了。 她向前飞去,身体渐渐被柔和的光包裹住。 到了“太阳”面前,他伸出手去触摸表面,有一种很轻盈柔和的感觉,像是把手掌放在温暖的水里面。她抽出手看了看,确定里面并不是水。 真正到了要进去的时候,她再次谨慎起来,仔细考虑。 却不待她考虑出个什么分明地结果,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破空之声。她惊惧地回头望去,只见一抹灰白色不断地闪烁而来,愈发靠近。 安魂人的庞大气息充斥在这里,席卷一切,甚至将“太阳”的柔和光线都打乱了起来。她看着“太阳”前面的秦三月,不着情感地说:“找到你了。” 秦三月心里很慌,但表面上还是尽量保持镇定,“你要做什么?” “把你变成骨头。这是我的职责。” “这什么职责啊,太奇怪了吧。”秦三月紧盯着安魂人,准备等她一动就立马钻进“太阳里面”,“你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 安魂人很认真地思考秦三月的发问。她想了想,自己从醒来就肩负这个职责,并没有哪里奇怪,“不觉得奇怪。” “你要杀人就杀人,哪有说把人变成骨头的啊。”秦三月挑眉说,“你堆了一座白骨山,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要堆成山呢?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呢?”秦三月反正就是逮着什么说什么,想尽量知道得多一点。 安魂人想了想这几个问题,她发现自己似乎还真没办法说出个所以然来。她知道自己的职责是杀死每一个进入这里的人,但自己为什么要把他们变成骨头,又为什么要堆成山,似乎是一种……本能? 那种本能就像双腿无法行走的她,行动时无意识地扇动骨翅。 “或许是本能。” “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本能?”秦三月继续问。 “不知道。”安魂人说,然后她又想了想,偏头看了看骨翅,然后说,“可能因为我是从埋骨之地诞生的。” “埋骨之地?”秦三月觉得应该不是指山海关战场。 安魂人点头,她抬手指了指秦三月背后的“太阳”,“就是那里面。” 秦三月惊了,“你说这是埋骨之地?” 安魂人摇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是埋骨之地在里面。” “里面全是骨头?” 安魂人又摇头,“里面还有很多很多雕像。” “那,里面有没有离开这里的出口呢?”秦三月像狡猾的小狐狸一样,眯起眼睛问。 安魂人冷淡无情地看着她,“你也要逃离这里?” “没,没,没。”秦三月连忙挥手,“我只是好奇,好奇而已,嘿嘿。” 安魂人点点头,然后拿起笛子,“好了,我该把你杀死了。”说完,她吹起了笛子。 秦三月下意识捂住耳朵。紧接着发现,自己似乎没什么变化。 安魂人没有表情的脸上难得露出点疑惑,“为什么你没有受影响?” 秦三月一本正经地说,“可能跟体质有关。” “这样啊,那我换个方式,可能有点痛。” “什么方式?”秦三月警惕问。 安魂人认真回答,“既然没办法让你直接变成骨头,那就先把你杀死,然后再让你的肉从骨头上剥下来。” 秦三月瞪着眼,心里惊道,这人是魔鬼吧,面不动声色地说出这么恐怖的话。 秦三月知道跟安魂人没得谈的了,她就像个执行任务的机关人一样,没有一点人性,根本没法讲什么道理,便忍不住大吼道:“你当杀猪啊!” 安魂人没有说话,骨翅一样,边缘变得尖锐锋利起来。 秦三月见此,毫不犹豫地一步跨入“太阳”之中。 安魂人见状,骨翅一动,飞过去,但是正要进去,又停了下来。不知为什么,她有一种本能的排斥感,并不太想进去。她回想起来,发现自己自从在里面诞生出来后,就再没有进去过了。 迟疑了一会儿,她还是进去了,总还是要遵守职责。虽然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有这样的职责,但本能地还是会去遵守。 当她们都进去了后,一则人影才缓缓在这里降落。是玄网的承命司。 承命司立在“太阳”面前,沉吟一声,“南柯一梦……这下不好找了啊……” 说完,他也一步跨了进去。 这里一切都沉寂下来,过了不知道多久,叶抚带着煌到了这儿来。 “这儿就是山海关的边界了吗?”煌看着“太阳”之后像泥浆一般的雾渊,问。 叶抚说,“是的,这儿是边界。” “那接下来我们该去哪儿?” 叶抚看着“太阳”说,“那轮夕阳之中。” “啊?”煌有些惊讶,他以为那夕阳只是摆饰,没想到还能进去。 “它有个很有意思的名字,叫南柯一梦。” “南柯一梦啊,我知道,指大梦一场,比喻空欢喜。”煌回道。 叶抚笑道,“的确是大梦一场,但并不是空欢喜。” “但词典上就是这意思啊。” “意思是这个意思,但不同的人总是会赋予相同的事物不同的意思嘛。” “什么?”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哦哦。” 叶抚一步踏出,连同煌一起身形消失于此。 …… 从光晕之中穿进去,秦三月感觉自己坠入了十分粘稠的泥沼当中,在不断向下沉降,身周萦绕着一种十分有贴合感,但很别扭的感觉。她想睁眼瞧瞧,但眼睛像是被什么重物给紧紧压住了,根本就睁不开,浑身上下都无法动弹,精怪也召唤不出来。 她只好任由自己这般往下坠落。 无声无息,无无法挣扎。 完蛋了,她想,这是掉进了哪儿啊,不会一直都是这样子了吧,完蛋了,完蛋了,老师,你再也见不到我了……无法控制自己的感觉,让她很烦躁,比之前失明和失聪还要烦躁,那时好歹能动,这次直接动都不能动了,只能想。这就像是……像是死了一样 我不会已经死了吧……听说人死后,意识会与肉体分离…… 她想着许多莫名其妙的东西。颇为惨淡地,她回顾起了自己这一生,细数自己开心的、遗憾的事。 没有时间的感知,就这般,不知过去了多久。 她耳边渐渐有了喧嚣声,眼睛依稀能看到一些色彩了,甚至能闻到十分驳杂的味道。 声音越来也大,色彩越来越明亮,味道越来越分明…… 某一刻,声音、色彩、味道猛地沸腾起来。一切都变得鲜明了。 然后秦三月就感觉自己有很重的东西压在自己身上,等待她视野渐渐明晰后,赫然发现一具浑身是血的、残破不堪的尸体压在自己身上。眼前是刺目的红色,浓郁的血腥味儿以及淡淡的热气无不表示,这是一具刚死去的尸体。 她只觉头皮发麻,然后猛地将尸体推开,慌不迭地蹬腿,手扶着地,坐着直望后退。 这是怎么回事! 疑惑刚出,一道庞大的黑烟掠过,伴随着呼啸的风。她猛地朝天上看去,只看到一庞大与沉降的云的生物朝远处飞去,形态十分奇怪,像是一只长了鸟翅的乌龟,而且似乎是半虚半实,有迷蒙的黑雾缭绕其间,使得它整体看上去像是一团有形状的黑雾。 紧接着,秦三月感觉到大地在颤动,她下意识看去,看到地上的细碎石子如同小雨点一般跳动,灰尘开始弥漫。她转过身,朝远处看去,眼中逐渐爬上惊骇与恐惧。 她看到遥遥远处,一道不知多长、多高、多浓厚的黑雾层呼啸而来,像是一堵城墙,也像是天际上的一道墨线。 在那黑雾之中,是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奇形怪状的生物。它们同刚才那只飞兽一般,半虚半实,黑雾缭绕身周,像是虚构的,却又有着实体。 它们实在是太多了,多到秦三月只是看一眼,脑袋里便一股十分沉重的眩晕感,在压迫一切视听。 不管发生了什么!先逃! 秦三月强忍着恶心之意,站起来,顾不得什么了,想要召唤出精怪来,但是不论她如何呼唤,都没有精怪出来助她一臂之力。她连着试了好几次都不成功,只得放弃。现在不是着急的时候,不论如何,先逃! 她撒丫子地在大地上奔跑起来。 一路过去,所见尽是尸体与兵戈。 血流成一片,同大地的颜色映衬着,像是黑红色的泥沼。 她在血的泥沼上奔跑,每一步都踩起一片污浊的血来,溅得身上到处都是,甚至是脸上。她能分明地闻到血堆积在一起,腐烂了的恶臭味儿。 尸体,到处都是尸体,密密麻麻一片,修罗地狱一般。 周围的一切给秦三月造成了极大的感官冲击。她从来没有一次见到过这么多的尸体,他们就像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一样,到处都落,落成一片。 这里到底是哪里?发生了什么? 她无法冷静下来去思考,因为,身后的黑雾层速度很快。黑雾层所到之处,连天都变得阴暗昏沉了。 快跑! 她催促着自己。 随后,她挣扎着爬上一道斜坡。站在斜坡上,向前望去,然后她再次震惊了。 她看到在远方,一座庞大的城池立着,笔直长龙般的城墙倾泻出磅礴、亘古般的沧桑气息。 她记得这座城池,还在不久前见到过—— 山海关。 这时,她才知道,原来这里是山海关啊。但跟之前见到的似乎有点不一样。 眼前的山海关还是完整的,虽显苍凉,但并不残破。依稀之间,还能看到城墙上站着一些人。 进关里面去! 秦三月知道,那是自己现在唯一能够去的地方。 于是,她再次奔跑起来,朝着山海关。 但她的速度怎么能跟黑雾层相比呢? 没过多久,黑雾层便越过那道斜坡,朝着山海关逼近。 秦三月回头,看着那遮天蔽日的黑雾,觉得自己好是渺小,比那蚂蚁还要渺小。她仿佛间能够感觉到自己被黑雾之中的某种存在给注视着,那种存在不是黑雾之中的任何奇异生物,更像是某种庞大的意识。 压力,她感到十足的压力。 这份压力,让她再难以前进,双腿如同灌铅一般,难移动分毫。意识也濒临崩溃。 在意识弥散前一刻,她依稀看到从那山海关里面出来很多人,他们或是凌空飞行、或是驾驶着各种妖兽、灵兽坐骑。他们每个人都如同黑暗之中炽热的火团,疾驰而来,灼烧一切。 “喂!喂!你还好吗!醒醒,快醒醒!”她听到这样的声音。 “辛字营,来个人!这儿有个还没死的战士!把她带回去!” “是!” …… 第三百八十八章 “失忆” 秦三月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很高很大的人。 她从这个梦里惊醒,手脚冰凉,如同浸泡了一夜的冰水。抬起手,放在额头,摸到了一把冷汗,而且额头有些发热。 坐起来,她向四处看去,见自己在一个不太大的房间里。房间虽然不大,但是很整洁,有一股苦盈盈的异样香气,像是某种药材。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杯水,她看着便觉得口干,想要拿起来喝一口,但警惕打住了她的念头。 正欲从自己的小天地里取水出来,才想起自己貌似已经失去了能力,没法打开小天地。 重新试一遍,果然如此。 她揭开被子,见自己的贴身衣服换了一身,只觉头皮发麻,上下抚摸一阵后,感觉一切都还正常,才勉强松了口气,但心里还是有些芥蒂。她咽了口口水,润了润喉咙,暂且掩盖干到冒烟的苦涩之意,从床上下来,赤足站在地上。她发现床下摆着的并不是平常穿的布鞋,而是带着一些金属,以皮革制成的靴子。 她细致检查一番,发现里面没有钉子之内的东西后,才穿了起来。 再打开旁边的小柜台,里面放着一些衣服,基本都是皮革制的。她没有穿过皮革制的衣服,也因为警惕,没有去穿,只是选择了一件可以当做披风的披衣,用以裹住自己的身体。 随后,她警惕地来到门前,十分轻微地将门开了一道缝,脑袋贴过去,透过门缝向外面看。 看到的是一个走廊,不停有人来往,而且其中伤者不少。看样子,这里像是收治伤病的地方。 秦三月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事,自己在意识溃散前,听到有人呼喊自己,那样的话,自己应该是被人当做了伤者,然后救了回来……这样的话,这里应该就是山海关兵府城池。 虽说自己是被救治了,但毕竟一切陌生,秦三月无法安下心来留在这里等候。她乘着走廊里人不多的某个时机,迅速推开门,闪身出去,然后掩上门,迈步便要离去。 忽地后面有人叫道,“等等,辛字一号!” 秦三月打赌这不一定是在喊自己,没有转过身去回应,不慌不忙地向前。 事实证明,她赌输了。 脚步声急促地在后面响起,然后秦三月感觉自己被人一手拽住了,“都说了等等,你干嘛还往前!” 秦三月急中生智,回头问:“在喊我吗?” 面前的是一个有着一对碧色眼睛的年轻女人,有一种不像人的俊俏感,很特别。她皱起眉,“不是喊你是喊谁,你没看自己衣服上的记号吗?” 秦三月看了看自己的披衣,发现上面的确有个标签,写着一些字。但她起初并不认识这些字,听这个年轻女人说起“辛字一号”后,才意识到,这几个字的确与自己认识的“辛字一号”有些相近。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认的字是经过了很多次优化的儒家押题,如果自己真的来到了过去的山海关,那么认不得这些字也是正常。儒家雅体是通明纪初期才推行于天下的。 “没看到。抱歉,抱歉。”秦三月连忙道歉。 年轻女人无奈,“算了不说你了。你快回房间去,不要乱跑。” 秦三月想了想,问:“我能去方便吗?” 年轻女人上下看了一眼,然后说:“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不用——” “那可不行,你是我负责的伤患,而且还没查明你的伤势,万一出了点意外就难处理了。” “我没伤,真的,我都好。” “每一个到这儿来的人都说自己没伤。”年轻女人白了秦三月一眼。 秦三月勉强一笑,“你还是去照顾其他伤患吧,我真的不用——” “不行!在兵府医药院,任何一个伤患都应该听医师的话。”说着,她握着拳头说,“我是你的医师,你应该听从我的指导。” 秦三月无奈,“那有劳医师了。” 说着,女医师便领着秦三月去茅房了。虽说在山海关大多是修仙者,排污驱垢的方式并非行方便之事,但还是修缮了茅房。但是秦三月的目的又不是去上茅房,他是要溜出这里,好好探究一番。 后来一想,自己就算出去了,凭借现在的本事似乎也很难在这里走远,倒不如留着向别人打听。 这么想明白后,她就很配合女医师了。 回到她的小病房后,医师开始盘问她的遭遇与伤状。 “我该怎么称呼你?”秦三月先问。 “我叫单绿蓉。” “是单医师你帮我换的衣服吗?”秦三月问道。 单绿蓉白了她一眼,“就知道你们这些女孩子家家的喜欢在这上面计较,放心吧,是我帮你换的。” “单医师你也是女孩子的嘛……而且,的确会在意的。” “我是个医师!男的女的瘦的胖的白的黑的我什么没见过!”单绿蓉挑眉说,“无非多几斤少几斤肉的差别。” 秦三月本能地按住胸脯,心想,单医师真看得开。 “单医师,你不是人吧。”秦三月接着又说。 乍一听有骂人的意思,但单绿蓉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好奇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跟人的感觉不一样。” 单绿蓉一边提笔记录,一边说:“的确,我是妖,百草妖一族的。” “神奇啊,第一次见到。” “第一次?”单绿蓉上下看了看秦三月,“山海关妖族的妖也不少啊,你身为守关人,没有见过其他妖吗?” 秦三月连忙搪塞过去,“我的行动轨迹很闭塞,的确很少见到。”在一切不明晰之前,她不敢随意暴露自己是个外来者。 单绿蓉点点头,然后问:“你叫什么名字?” “姬月。” “姬家的!?”单绿蓉有些震惊地看了看秦三月。 糟了!姬姓难不成还有什么特别意义吗?秦三月心道不妙,连忙说,“不是那个姬,是奇数的‘奇’。” 单绿蓉点头,然后继续写,边说:“我以为姬家还有人活着呢,吓我一跳。” 秦三月不由得想,姬家到底做过什么事,居然被这么说。 “姬家怎么呢?” “你不知道?”单绿蓉像是看原始人一样看着秦三月。 秦三月尴尬道:“我说过,我行动轨迹很闭塞。” “姬家啊,圣人纪的第一个圣人家族,纪末,世难来临,举家为天下人抵抗世难,全死了,一点香火不剩。” “这样啊,那还真是了不起。” 秦三月其实很想问,现在是哪个时间段,好确定自己到底穿越到了什么年代。她推算,自己应该是处于春秋纪或者寻仙纪,但具体是哪个不太清楚。毕竟,她之前并不知道山海关在历史上位于那段时间里。 “你是哪个军部的?”单绿蓉问。 秦三月不好再编造了,只得说:“忘了。” “忘了?” “嗯,”她抱着脑袋,一脸痛苦,“有些事情想不起来了,感觉脑袋里面好像丢失了很多东西。” 单绿蓉立马皱起眉,“不会伤到神魂了吧。”她连忙站起来,“你躺下。” 秦三月瞬时躺在床上。 单绿蓉眼中碧色闪动,然后手指捻动一缕绿忙,落在秦三月眉心。然后,她皱起了眉,接着又来一遍,愈发觉得不对劲儿,一连好几次后,她震惊地说:“你根本就没有神魂!” “啊……啊!”秦三月故作震惊。“那我该怎么办啊,单医师。你可得帮帮我啊,没有神魂我可怎么活啊。”秦三月一副快要哭出来了的样子。同时,她在心里庆幸,幸好自己没有神魂,可以编造一个失忆的借口。 “你这是重伤啊!”单绿蓉说,“不行,我得去问一下,是谁让你来做守关人的。” 她不太放心地又对秦三月做了个全身检查,然后再一次震惊了,“不仅没有神魂,丹田、经脉、秘府全都没了……我的天,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秦三月也跟着震惊,“都……都没有吗?”她泫然欲泣,“单医师,你要帮我啊,我可不想当个废人,我还要上阵杀敌啊,单医师,求求你,一定要帮我。” 单绿蓉为医者,满腹仁心,平生见世人多伤多病,最是难过。秦三月这明显还青涩的年纪,却遭遇这般对修仙者而言比死了还痛苦的事。单绿蓉见秦三月悲痛绝望的表情,顿时心疼起来,但自古以来,丹田、经脉、秘府、紫府不伦那一个蹦碎,都是几乎无法处置的伤势,更不要说四个齐全了。 她实在无奈,只得叹一口气。“我会想办法的,你先休息。你伤势太特殊了,而且你骨龄才十六,这么年轻就来山海关,应该是家族势力来历练的,你的事我无法全权负责,要去通告你的本家。” “单医师,你一定要想办法啊!”秦三月悲哀道。 单绿蓉不信邪地再对秦三月全身检查了一遍,发现的确如此,只得无奈离去。 透过门缝,见单绿蓉走远了后,秦三月神情变得愧疚起来,想到,这种利用别人善意的行为似乎不太好……罪过,罪过……老师啊,希望你能原谅我骗人这件事。 就这么着,秦三月给自己立了一个失忆、因伤变废的可怜少女的角色。事实上,她也的确符合这个角色。 单绿蓉走后,秦三月就开始长考分析自己的遭遇,所处情况以及接下来该做什么。 初步看来,是进了那“太阳”跌进了某种无法理解的空间里。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有可能像民间志怪记载那般,穿越了时间,回到了还没破关的山海关里。 因为之前并不知道山海关这样一个存在,所以她也无从得知现在自己处在何样的情形当中。 伪装,是应对未知的最实用办法,将自己置于暗处,观察别人。 秦三月听从单绿蓉的吩咐,留在这里没有四处乱动。她很明白,山海关里基本都是修仙者,不乏厉害人物,而自己失去了御灵之力,只是个普通人。普通人要在山海关这种险地活下去,暂且看来,似乎真的只能听从安排。 在她等候单绿蓉回来的期间,单绿蓉将她这件事报告给了辛字营医药院,然后让人根据“奇月”这个名字是查秦三月的身份本家。但是,在整个山海关的人事档案库里,都没有“奇月”这个人,她又报了个“姬月”上去,结果依旧。于是,她便觉得秦三月是因为丢失了神魂,导致记忆错乱,忘记了自己的本命到底是什么。 然后,把名字带“月”、“奇”都都翻了个遍。 一共翻出来两千多个含有这两个字的人,但是他们都有自己的身份,跟秦三月并对不上号。 医药院一众人分析下来,便得出结论,可能“奇月”根本就不是秦三月的名字,她或许忘记了自己叫什么。 之后,陆陆续续的,病房来了很多位医师,对秦三月做了全面的检查,得出的结论都一样,她变成了个彻底的“废人”。 因为找不到其身份,于是便调查其来历。在哪里被什么人发现了?什么时候送到医药院来的?先前经历过什么? 随后得知,是辛字营一名随军医工将她带回来的。但是这名随行医工把她带回来后,又上战场去了,还未归来,预计,要七天过后才会归来。 关于秦三月的一切暂且只能停留在她受了十分重的伤这件事上。 秦三月骨龄只有十六,却能来这里成为守关人。这在一众人看来,她应该是某家一位天才,所以医药部的人并没有将她的事情搁置。连同档案部,一面在山海关兵府中探究她有过的足迹,以此寻找可能认识她的人,一面翻看档案,寻找能跟她身份对上号的。 遗憾的是,都没有结果。 即便如此,山海关的人都没有怀疑她的来历问题,因为某些天才子弟来山海关历练,明面上是守关人,实际上并不会进入守关人档案库,进入档案库就意味着守关人是正式的身份,需要为山海关效力,但那些天才弟子显然不会为山海关效力,自然而然不会进入档案库。 秦三月便被认为是这样的存在。 现在,档案部的人只能希望等那个将秦三月带回来的医工回来,寻找可能了。如果实在没办法,才能将她这件事上交给山海关内阁处理。 而在等候的这段时间里,秦三月因为没有身体上的危重病情,便离开了第一伤病区。医药部看重秦三月这件事,不仅仅因为她身份可能很大,还因为她没有神魂却能活着这一神奇病例,所以特意让单绿蓉成为其专治医师,只照料她一个人。虽说医药院最厉害的医师都出手治疗了,秦三月的病情依旧不见任何好转,但单绿蓉还是每天都在想办法如何让她恢复记忆,为了给她营造恢复记忆的好环境,甚至把她带回了自己在山海关的住处。 一个有着小院子的独居房。山海关特别看重医师这一存在,所以给他们的条件是所有分工当中数一数二的。单绿蓉又是特别稀少的百草妖,自然有资格拥有自己的独居房,这在山海关这种兵府之地,是最好的居住环境了。大多数人都还是舍院聚居。 但:“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不论做多少,秦三月始终是“失忆”状态。 趁着这段时间,秦三月一直在从单绿蓉那里了解山海关的事。有一个“失忆”的借口,单绿蓉乐意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 而秦三月也不愧是秦三月,很快就跟单绿蓉建立了友好关系。 对于满腹仁心的单绿蓉来,秦三月是“失忆”且遭遇修仙者最大痛苦的可怜孩子,是一张白纸,需要自己去帮助,基本上,秦三月需要什么,她能做到的都给予了。 其间,秦三月从单绿蓉那里得到了《山海关编年史》、《山海关全书》、《黑雾全书》、《黑雾生物全书》。除了单绿蓉没有权限去得到的秘辛以外,几乎弄来关于山海关的一切记载。她甚至带着秦三月去城墙上,为她亲口讲解这里的一切,其间,有大事件,有小故事,有单绿蓉从病人那里听来的感想与战场上的故事,也有单绿蓉自己所见所闻的各种情绪的感想。 秦三月是个爱记录的人,于是《三十三号记录员》的新篇幅开始了—— 她将其命名为“黑雾之下”。 就这样,有单绿蓉的保护,秦三月在山海关的日子倒也平静着。 直到第十二天,上战场的守关人们回来了。 十二天,比预计的七天要多了足足五天。这件事成为了单绿蓉眉头上的一道忧容,第一次,守关人们回来的时间比预计的晚那么多。 第十三天,单绿蓉带着秦三月回到了医药部,开始探究她的身份。 :。: 第三百八十九章 怀疑 刚到辛字营医药院,秦三月和单绿蓉所见便是一片紧急与压抑。 进进出出,不少的伤患,有医工施以较为简陋的治疗术法,维持他们的伤势。从感官上,最直接的感受就是,人忽然多了很多,到处都是,而且大都是伤患,不分男女,一时之间,整个辛字营医药院人满为患。 从一众人神情可以看得出来,这次的战事很严峻。 走廊里挤满了医工和伤患,有医药院的人在负责维护秩序。单绿蓉瞧见这情形,眉头皱得很紧,碧色的眼睛变得幽沉起来。 秦三月问,“是情况不好吗?” 单绿蓉摇摇头,牵着秦三月,“这里走不通了,我们换条路。” 随后,她带着秦三月从另外一条路穿过了医药院的前营,直接去到了后处事房。刚进去,便看到许多个医药院的管事人员围坐在一起,正激烈地发表意见。 秦三月分辨了一些话语,基本听得明白,似乎这次是前线伤势最惨重的一次。整个医药院的医疗资源一下子迎来超量的负重,他们正在决策该如何应对这次的伤患。 单绿蓉瞧了瞧,没有带着秦三月进去。她们又离开了后处事房。 秦三月问,“为什么又走了?” “医药院这次负担很重,不能给他们再增加压力了。”单绿蓉沉声说。 “你也是医师,要回去分担压力吗?” 单绿蓉说,“我听从院里的命令,他们若让我回去,我只好先放下你。” “没关系,我不影响的,为伤患们考虑更重要。” “接下来还是去档案部问一下是谁把你带回来的吧,看那人现在哪里。” “嗯。” 随后,他们前往档案部。 档案部位于山海关兵府的内阁核心区,所谓内阁核心区,也就是山海关的中心指挥处,一切指令借由此处下达。 核心区东南方,是战事参议处,此刻,一身着轻甲的女子,腰佩一长一短两柄剑,细碎短发飘飘,眼神凛然,相貌十分英气。她怀抱着玄重色的头盔,大跨步走进战事参议处,直入议事房,里面是一方沙盘,星图一般的光晕在沙盘上流转。沙盘周围站着几人,有男有女,他们皆是神情严肃地看着星图,没有人说话。直到她走进去,所有人才将目光投过来。 一儒衫青年连声道,“代乐公主,你来了!” 女子严肃说,“叫我符檀便是。” “好!” 符檀大步上前,到了沙盘前,开门见山,“黑雾暂且倒退五百三十二里,我方损伤惨重,八千四百三十二人死亡,一万三千九百人受伤,其中重伤不可参战四千九百五十四人,随行医师医工一百七十人死亡,三百八十四人受伤,重伤一百九十七人。消耗符篆共十二万七千四百三十二道,战备灵丹四十二万余枚。损失坐骑三千七百七十二头,其中尖头红鹰……” 符檀将一个个数字报出来,不远处有文书记录。 听完后,儒衫青年眉头紧皱,“情况相当不妙啊。” 符檀问,“其他指挥处的人呢?” 青年说,“除了我们战事指挥的人在,其他的都接到命令,去了山海城,似乎是上面来人,来进一步商讨山海关战事的。” 符檀没多想,点点头,然后说,“这次是我领军在前,我先发表一下我的看法。黑雾生物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多,都要猛烈,我们之前对这次战役的分析出现了严重的误差。之前分析里没有二级别以上的黑雾生物,但结果不仅有还多达四十二头,其中还有三头一级别黑雾生物。按理来说,这样的阵容我们此次大概率是全军覆没,但是三头一级别生物并未发起攻击,而是潜藏在黑雾深处,暗中窥伺。所以,我严重怀疑,我们对其有着认知上的错误,它们并非只会冲阵,极有可能在密谋着什么。” 说完后,她补充道,“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并不一定正确,具体的还要看观测指挥处的人怎么说。” “观测指挥处不是有随行的人吗?他们的代表呢?”青年问。 符檀摇头,“我管不了他们,他们是单独行动的,具体去哪儿了我也不知道。” 青年皱了皱眉,把符檀那一份话分析了一遍,然后说,“虽说山海关告破是必然,但照你说的,似乎速度快了很多。” 符檀放下自己的头盔,走到离星图近的地方,指着上面一处黯淡的地方说,“这个应该是新出现的吧?” “是。” “如果下一次战役,黑雾生物还是这次的阵容,那么以山海关现在的兵力,撑得过去,但是我仍旧觉得不安。”符檀说,“那三头一级别黑雾生物给人的压力太大了,每一个都要分出大量的兵力去应对,甚至说,可能不止是三头一级别的。”她不由得握紧长剑剑柄,“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次的黑雾很是蹊跷。” “只好等中心指挥处的人从山海城回来,等他们分析战局。” 符檀望着外面,皱眉说,“希望他们是带来好消息,如果对外宣布局势恶化了,那么那些大家族、大宗门的天才弟子们十有八九就要撤退了,届时,又是战力的一大损失。” “你呢?你是夏朝的公主,你应该也会被召回去吧。” 符檀说,“如果真是那样,别说我了,这一屋子人要走得七七八八。”她摇着头继续说,“我要留到最后。” “那我也留到最后。”青年立马说。 符檀看了他一眼,然后说,“情况我汇报了,你们还是好好分析一下战力损失吧,调整好下次战役兵力分布。我还要去跟几个兵营长交接一下战时权限。” “嗯好。” 随后,一众人开始围着沙盘与星图发表看法。 符檀则是抱着头盔,离开这里。出了战事参议处后,符檀先是皱着眉看了看昏沉沉的天以及远方黑压压的云雾,然后长呼一口气,大步离开,朝着核心区外的几个兵营去。 …… 档案部门口,单绿蓉和秦三月一脸失望地走了出来。 “居然阵亡了……”单绿蓉叹了口气。 是的,她们得到的消息是,将秦三月送回来的那名医工,在之后的战役中阵亡了。 单绿蓉说,“看来你的身份问题只能由内阁的人去处理了。” “我会被怎么样?”秦三月问。 “十有八九会送回山海城,由那边更厉害的人去寻找你的身份。” “就是离开山海关吗?” “嗯。” 秦三月在之前的十二天里,对山海关了解得差不多,也对自己的处境有了些了解。她知道,自己处于圣人纪一万三千五百年。历史记载里,圣人纪的历史是在一万三千五百五十九年终止的,随后便是春秋纪。 如果说山海关跟落星关一样,到最后破关是必然,她知道,很显然,自己离开这里会更安全一些。但是,最关键的事,她很清楚自己根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是意外来到这里的。如果要离开这个时代,很显然,要在这里找寻到自己误入的秘密。如果出了山海关,或许一辈子也无法再回去了。 她想回去,所以并不想离开这里。这十二天里,她虽然了解了很多山海关的事,但并没有找到自己误入这里的原因。她甚至想到了最坏的可能,就是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只好在这里生活下去。 她分析得很理性,出发点是回到自己本来的时代。有两个办法,一是找到误入这里的原因,然后直接回去,二是在这里生活下去,努力修炼,争取活到自己原来的时代。 第二个办法太过理想了,她几乎不抱希望,且不说自己又没法修炼,即便能修炼,自己一个无身份人士又如何修炼到能活一万多岁的程度。现在是圣人纪末期,之后有春秋纪的八千年,寻仙纪的五千年,通明纪的两千多年,还有天元纪的将近两千年,加起来就是一万七千多年。 活一万七千多年,是秦三月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会迫不得已地去想一想。 其实还有第三种可能,就是等老师过来找自己。 但是,秦三月是过过苦难日子的人,不会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别人身上,即便是叶抚。最大的希望永远在自己身上,这是她的生活信条,也是叶抚一直在教导的事。 见秦三月陷入沉默,单绿蓉笑着鼓励,“不要失落,肯定会有人记得你的。” “如果没有呢?”秦三月问。 这是她心里的问题,她在想,如果老师根本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单纯地以为自己失踪了,然后找不到自己,把自己忘了怎么办。这种被遗忘,让她想起来就很难受。她不要消失得不明不白的。 单绿蓉眼中碧意盎然,“如果真的没有人记得你的话,你就跟着我一起生活吧,或许某一天我会唤起你的记忆。当然了,你也可以有其他的选择。” “为什么对我那么好?”秦三月问。 单绿蓉笑了笑,“我不会放弃我的任何一个病人。” 单绿蓉的善良让秦三月为自己的谎言感到惭愧。惭愧归惭愧,但是她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 “你真是个好人,哦不,好妖。” “人族跟妖族之间关系一直不太融洽,也只有在山海关这种地方,大家才能放下各自的偏见,一起对抗黑雾。”单绿蓉说。 “为什么有偏见呢?” 单绿蓉想了想,“感觉上是那些大人物的事。我并不清楚。” “哦哦。” 单绿蓉呼出口气,“回去吧,等这两天缓过去了,再把你的事上报给内阁去。” 秦三月笑了笑,“谢谢你。” 单绿蓉见着秦三月的笑脸,心里满是暖意,她许久没有见过这种充满了活力与希望的笑脸了。在山海关看到的,大多数是严肃与迷茫。她禁不住摸了摸秦三月的头。 秦三月想,真是个温柔的大姐姐。 “好了,回去吧。” 说完,单绿蓉便领着秦三月照着原路返回。 刚走出没几步,她们看到一个身着轻甲,将军一般的人从另一条路上大步走来。秦三月在看到那人的脸时,当即僵住了,心中一股热流涌起,迅速弥漫开来,让她禁不住想哭。 她对那张脸是多么地熟悉,熟悉到无以复加了。是曲姐姐啊! 尽管理智告诉她,那人或许只是长得像,并不是真正的曲姐姐。但是她就是忍不住要去看,要从那张脸上找到曲红绡的痕迹,似乎这样便能证明,曲姐姐其实还活着。 秦三月的表现被单绿蓉看在眼里。这些天里,秦三月一直表现得很清淡,很是文静。单绿蓉第一次看到她这么失态。她不由得循目看去,看到符檀在前面,想,难不成那位代乐公主让奇月想起了什么吗? 秦三月那过分激动的目光被符檀察觉到了。她朝秦三月看来,眉头皱了皱,稍作一想,便想起来,这个人是自己出征时发现的伤员。她不由得好奇,为什么她以这么激动的眼神看着自己。 符檀大步走上去,看着秦三月问:“你是那天那个战场上的伤员吧,怎么,有事吗?” 秦三月顿了顿,听着这声音,想起来了,似乎自己之前在意识弥散之际听到的就是这样的声音,也就是说,是她救了自己? 秦三月抚平心情,然后说:“是啊。你还记得我。” 一旁地单绿蓉像是看到了希望一般,激动地问符檀:“代乐公主,你认识她?” 符檀说,“叫我符檀就是了。”她看了看秦三月,“认识说不上,我是出征的时候发现了她,然后吩咐人带回山海关的。” 单绿蓉连忙说,“是这样的……” 她一番将秦三月的事情全部说给了符檀。 符檀听完后,皱起了眉,“紫府、丹田、经脉和秘府全都没有了?”她看向秦三月,却发现秦三月发愣地看着自己。她挥挥手,“喂!” 秦三月回过神来,“啊。” “你怎么了?一直看着我。” “没什么,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很好看。”秦三月慌乱之间随意找了个借口。她的确很慌乱,实在是符檀这副跟曲红绡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样貌太让她出神了。 “你什么都想不起来?”符檀问。 秦三月摇头,“不知道。” “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现在战场上?” “不知道。” 符檀若有深思地点了点头。 单绿蓉说,“符将军,就是这样的,对于她的身份,我希望你能提供一些帮助。” 符檀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战场上面?档案部统计守关人信息,有时候会漏掉一些人,这类人比较特殊,最好还是直接让山海城的人去探究。也有可能她上一次出征未归,被认定为阵亡了。” “但是上一次出征离现在过去了一个多月了,这一个月她是如何在那样恶劣的战场上活下来的?” 符檀看了看秦三月,发现后者又看自己看得发呆了。这次她没有去叫醒她,“也就是说,现在关于她的一切都是未知的。未知来历,未知身份,未知目的。” 单绿蓉听着符檀的话,感觉上不太舒服,她觉得符檀把秦三月当做了可疑人员。 “如果符将军也不知道的话,那就恕我们打扰了。”单绿蓉说。说着,便带着秦三月离开了。 符檀在后面,看着秦三月远去的背影,不由得皱起眉,“如果真的是因为某种原因,废了,那么一个普通人是如何在那样恶劣的地方活下来的?而且,没有神魂,居然还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没有哪个人能做到这一点吧,要么有宝物庇佑,要么……她根本就不是人!” 想到这一点,符檀心里发紧。 她联想到之前的战役,猜测:“会不会是……新形态的黑雾生物?” 不行,一定要警惕! 随后,她折身进了档案部。 顶点 第三百九十章 真假 从档案部离开后,是下午时分,符檀回到自己的居处。 在书房里,她面前摆着一些档案。 这是她让档案部整理出来的关于秦三月的所有档案。然后,符檀发现,整个山海关对秦三月的记载起步于上一次出征日,也就是她被救回来的那一天。 换句话说,秦三月的一切起源于山海关外那恶劣的战场。 整个山海关,没有关于其在那之前的任何信息。若真说是大家子弟,档案保护,但如果真的在山海关待过的话,也应该跟其他人相处过,有过其他不说认识,至少是见过她的人。 但是,都没有。一种可能,认识她的和之前见过她的全都死了,另一种可能,她行踪神秘,没有任何人见过她。 不论是哪一种可能,都太过想当然了。且不论是哪种,都显得她太过可疑了。 一番推测下来,符檀宁愿相信她并非为守关人,而是一开始出现,就是在那片恶劣的战场上。所以,她不得不去怀疑秦三月到底是怎么一个存在,是否真的跟那黑雾有关系。 正当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符檀道:“请进。” 一人进来,道:“符将军,中心指挥处的人回来了,派来命令,让将军去一趟。” 符檀一听,站起来,甩袖大步向前,“我去一趟,你照料好这里。” “是。” 符檀身着便装,出了门,便朝着内阁区去了。 山海关有阴风,经常在大街小巷刮起,这是一直都有的事。符檀感觉今天的阴风格外阴沉,吹得她心里无法放下来,在前往内阁区的路上,好几次回头去眺望东南天际的黑雾阴云。那些阴云像是压在她心里头一样,难以排解。 没在路上耽搁,她很快到了内阁区,直奔着中心指挥处去了。 到了中心指挥处,便有人给她领路,直到议事厅去。 符檀到时,这里已经有不少人,都是山海关各个区管事的人。也还有着一些在守关人中名声不错,有相当威望的人。 一看此,符檀便知,中心指挥处的人从山海城回来,应该是带来了上面的重要指示,决定着山海关后续之事。 她进来后,一群人便上来问候,一番下去后,各自安坐。 等了一会儿,基本上山海关里的关键人物都到场了,中心指挥处的人便开始发布指示。 先是对上一次战役做了个总结,随后安排了整个山海关中各大营区医药院对伤患的救助问题,接着便是山海关各个分区的管理问题,以及对当前山海关的形势进行分析。形势分析,主要由观测指挥处进行,根据他们的说法,是黑雾之中并未出现特别值得注意的异常情况,以及东南方的星象也未出现大规模星辰之力变化、照星桥的迁移等等。 听完了观测指挥处的分析,符檀就不由得皱起了眉,她自己在战斗中感受,黑雾现在可不像是没有特别值得关注的情况。但她毕竟不是专门负责这一任务的,没有发言权,只好听着观测指挥处对战场的评估——推移性严峻。意思就是说,之所以现在越战斗越困难,是因为随着时间推移,黑雾常规的变强,并无特殊情况。 随后,中心指挥处的人开始告知从山海关带来的消息: “在山海关,玄网驻山海城行官告知我们,山海关进入了最后的防守时期,分析看来,预计将在四到五次战役后破关,而这符合最开始的预测。也就是说,我们这一轮守关人达到了目标,守护山海关到了最佳的时候。为了避免更多地损失,将不再向山海关派驻更多守关人,我们这一批守关人就是最后的了。最后的防守时期,不能有半点松懈,要坚持战斗到底,不在前线战场上留下任何缺口!破关之后,黑雾后续之事将由玄网接受,随后启动应对世难的手段。” “我们保守估计,在之后的第四次战役里,山海关便会宣告破关。因此,山海城的统筹安排如下:即日起,陆续撤离短期难以恢复的重伤守关人以及一部分医药院、后勤处、记录处、档案部人员。随后的两次战役,照常进行,每次的战后处理都组织重伤守关人撤退以及不参与人员的撤离。第三次战役过后,大宗大家的挂名历练弟子会出现大规模的撤离,统计好这一部分挂名历练弟子的撤离情况,及时填补好他们的空缺,且安排所有不参与人员撤退,留下最终战力进行守关。” 一番统筹安排后,照例,看各大指挥处的疑惑与情况报备。 按照顺序,各大负责人都相继发言,报备各自情况。大家都觉得这是最合理的安排,毕竟是山海城直接做出的统筹安排,是由玄网中圣人级别的存在纵观全局所做出的的分析,自是要比他们这些圣人之下的人看得深远。 轮到符檀这个将军发言时,却有了情况。 符檀问:“我想看一下山海城的一手诏令。” 她这个要求虽然有些逾越,但是她身份毕竟摆在那儿,是帝朝夏朝的公主,还在山海关立下了数不清的功劳,是前线第一将军。中心指挥处的人自然不会拒绝,将一手诏令给她看。 符檀一番看下来,的确如宣布的那样。她不由得皱起眉,“真的还能坚持四到五次战役吗?” “这个我们看不出来,都是玄网行官推算的,是圣人的推衍。” 一个“圣人”话语权就很足了。圣人是这个纪元才诞生的,几乎是整个天下的巅峰层次所在,他们的话就是绝对的权威。 符檀这个圣人之下的人自然无法去反驳什么,她总不能没有圣人的推衍本事,却只凭自己的本事去说圣人说的话是错的吧。而且,她身为一个将军,不能乱说话,很有可能会影响到士气。在这方面,她只能持有自己的怀疑。 “符将军,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符檀倒是想把“奇月”这件事说一下的,但是想了想,观测指挥处和玄网的分析都说明了目前的战场没有任何问题,如果自己再说一个“奇月”的怪事的话,就未免太过牵强了。她就摇了摇头,“没有了。” “那好,接下来……” 接下来就是一些更加细致的安排了说明了。 之后的时间里,符檀一直心不在焉,想要说些什么,又找不到什么可以去说。毕竟,目前所有人看来都没什么问题,山海关的一切都正常进行着,自己说一些没有根据的话的话,的确有影响士气的原因。 一场决议会下来,已经临近黄昏了,整个山海关光线又暗了一些。 符檀心中有些郁结,不由得心烦意乱,想去出去透透风。她便独自一人沿着主道,前往南城墙。 走在路上,脑袋里一直是之前那次战役中,在黑雾之间所见的那三头一级别生物。她不由得想,如果是圣人的话,应该能够观测到那三头生物吧,如果观测到了,应该知道以山海关目前的战力,是绝对撑不过去的。 如果圣人没有搞错什么的话,她只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那三头生物不会参与到破关战役中,可能会在之后入侵天下才动手。这个可能也能解释上次战役,它们暗中窥伺不动的情况。 符檀尽力给自己的每一个疑惑都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她的每一样疑惑似乎都能合理解释,但心里头却像是憋着什么,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总感觉有什么自己没能考虑到的情况。 想着想着,她就到了城墙这边,上了城墙。 她站在边缘远望黄昏之下的战场,本就阴沉的山海关在这个时候显得更加阴沉。有一种说法,山海城最黑暗的时间不是夜晚,而是黎明与黄昏。便是说,哪里的夜晚都一样黑,所以山海关就不显得哪里特殊,但是黎明和黄昏不是。山海关的黎明无法给人一日之初的希望感,黄昏也无法给人一日之终的安宁感。 希望与安宁,这是山海关最缺失的两样东西。 从一开始,大家就知道山海关破关是必然的,从没有抱过什么希望,如果一定要说,那也是守到破关,不死在战场上的希望。 符檀不穿战斗时的轻甲,整个人看上去便柔和许多,本身也是大国公主,气质做派什么的,都是极佳。她在城头这一番叹惋,在别人眼里,倒也有伤悲美人的感觉。 她呼出口气,准备离开,结果刚走到楼梯口,便碰到了秦三月。 秦三月见到她,一时间又被她跟曲红绡一般无二的样貌吸引了。在她眼里,符檀和曲姐姐几乎一模一样。一样的身高,一样的身材,一样的面容,一样的声音,连头发也都是细碎的短发。穿着便装的符檀,让秦三月几乎以为站在面前的就是曲姐姐。 一时间看得呆了。 符檀就皱着眉看着秦三月。 秦三月回过神来后,有那么短暂的慌乱。她恢复得很快,立马叫道:“符将军好。” 符檀摇摇头,问:“你一个人?” 秦三月点头,“单医师接到了指令,去了医药院,我随她一起去的。辛字医药院离这边进,我就来这儿逛一逛。” 符檀想了想,说:“一起吧。” 秦三月抬头问,“符将军不是要下去了吗?” 符檀转身,“又不想下去了。” 秦三月迅速地分析了一边符檀这般做法的可能,感觉上没什么问题后,便跟了上去。 符檀在前,秦三月在后。 “为什么你每次看到我都会发呆?”符檀问。 秦三月说,“符将军好看。” “说实话。” “我没说假话。” “不要模棱两可,我不是随便问问,你也不要随便应和。” 秦三月沉默了一会儿,似松气一般说,“符将军和我记忆中的某人长得一样。不过,我想不起那是谁了。”她还明白自己有着个“失忆”的标签,说话要尽量不明不白。 “一样?” “是的,一模一样。” “会不会就是我?你不是失忆了吗,可能你之前见过我,失忆后忘了。” 秦三月摇头,“不清楚。” 符檀点点头,又问:“有想过自己之后要做什么吗?” “要看内阁的说法了,如果查不到我的身份,那我可能要跟着单医师一起离开这里。”秦三月说。 “听你的语气,不想离开?” “是啊,总感觉对这片土地有眷恋。”她昧心地说。 实际上,秦三月只是想在这里找到自己回去的办法,不然的话就真的只能在这个时代生活了。 符檀转过身,“你又在撒谎。” 秦三月神情有些僵硬。她没法使用御灵之力,实在是很难做到说谎不被境界高深的修仙者察觉。 “好吧,我对这里并不眷恋。”这是句真话。 符檀继续说,“你知道吗,我对你的所有档案进行了翻阅。”她说了一半,就没有继续说。 秦三月反应很快,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被动下去了,不然很快就会被符檀识破。 她便笑着说,“符将军这么关心我吗?” “是的,我很关心你的来历。”符檀说,“甚至说是怀疑。” “我也很关心我的来历。这些天里,脑袋里一直有些莫名其妙的画面,让我感到恐惧。以至于怀疑,那是错觉,还是什么创伤后癔症。” “什么画面?” 秦三月眺望远方,“我看到,山海关升起了一轮夕阳,还看到处处白骨,一片荒凉。” “夕阳,升起?处处白骨?”符檀皱起眉。 “是啊,整个山海关的一切像是被定格了一般。很多的巨大骸骨屹立在焦褐的大地上,像是一座又一座山,这些‘骨山’之下,是密密麻麻残破不堪的人的骨头。” 秦三月只是把自己之前所见的山海关废墟景象说出来。 “巨大骸骨……”符檀把话的重心放在这儿。因为,对于黑雾生物而言,体型越大越强。“你形容一下,到底有多大?” 秦三月到处瞧了瞧,然后说,“应该有那个烽火台……嗯……” 符檀看了看烽火台,还好,也不大,就三级别层次。 秦三月接着说,“估摸着,有一千八百个那么大。” 符檀心里一突,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随后,她震惊道:“一千八百个烽火台那么大!” “嗯,是的。我说了嘛,跟山一样。” 符檀好好瞧了瞧旁边的烽火台,想到一千八百个烽火台那么大的黑雾生物,心里头有着十分沉重的压迫感。她根本就没有想过,会有那么大的黑雾生物。不由得问,“你是怎么想到一千八百这个数字的?” “我计算能力很好。”秦三月老实回答。 符檀认真地看了看秦三月,咬咬牙说,“这些都是你脑袋里面的幻象?” “我也不知道啊,很真实,就像真的见过一样。”秦三月无辜地说。 因为秦三月来历不明的缘故,她说的一切话,都让符檀感受到很大的压力,不由得去想,如果真的如形容那般,很多那样大的黑雾生物的话,山海关根本就撑不过一刻钟。符檀现在很像直接入侵到秦三月意识里面,看看秦三月所见的画面到底是怎么样的。但秦三月没有神魂,她根本无法去窥伺其脑袋里的东西。 秦三月见符檀有些发愣,将主动权抢下来,问:“符将军,你说,山海关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会破关吧。”符檀有些心不在焉。 “那我们会怎么样?” “你们无战斗人员会率先撤退的,我们战斗人员会留守到最后。” “真的吗?”秦三月眼睛睁得很大,看上去天真无邪。 不知为何,符檀没有信心去说一句“真的”。 “我很害怕我脑袋里的幻象成为现实。那让我感觉,会死很多人,很多……有可能,我们一个都出不去。”秦三月似无心之言,“全都要留在这里。” 这番话停在符檀耳里,让她感觉很是不安。“不会的,圣人说了不会那样。” “如果圣人骗了我们呢?”秦三月“天真”问。 符檀直接愣住。她之前根本没想过这种可能,但被秦三月问起,才发觉自己之前感觉忽视了什么的东西,原来就是这种可能——圣人撒谎了。 “没必要的。圣人为天下,他们不会骗我们的。而且,没有理由让他们这么做。” 秦三月转过头去,“或许,黑雾有我们根本无法阻挡的东西,他们不想让这些东西进入天下,然后就骗了我们,以某种手段,让我们留在这里和他们同归于尽。” 这番话并不是她胡乱说的,而是根据自己之前所见的山海关以及现在的山海关综合分析出来的。之前山海关废土,那些凝望夕阳的骷髅,让她感觉,山海关的战斗并不是以破关而结束的,而是另一种方式。 符檀看着秦三月,头一次感觉这个女孩好可怕,居然会有这种想法。她说,“圣人不会骗人的,骗人的话,就不会是圣人了。” 秦三月应和地点了点头。她对此不以为然,在她所见当中,圣人是最会骗人的。 “如果真的有这种可能呢?”秦三月低声问。 “不会的。”符檀凝眉说。 秦三月摇摇头,“符将军你太善良了。” 符檀心中有点别扭,自己在山海关呆了二十多年,杀敌无数,居然被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说太善良。她有一种似乎一切都被这个小姑娘看穿了的感觉。 是错觉吗? “我听单医师说过,符将军你是一心为山海关着想的。怎么说呢,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她笑了笑,颇有些偏心地说,“虽然我跟符将军不熟悉,但我还是想说,活着是最好的吧,为这样的山海关战死,或许不值得。” 符檀跟曲红绡一模一样的样貌,让秦三月忍不住说出这些话来。之前曲红绡赴死,她没来得及说,如今跟符檀说了,大多还是一种对曲红绡的思念。她也想过一种可能,或许,符檀是曲姐姐的某一世。当然这只是猜想,她只得可惜自己现在没法用御灵之力,不然的话还能试着去演算一下符檀的命格气息,看看能不能跟曲红绡对得上。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符檀皱眉问。 秦三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也不知道,但我就是想说一说。” “你对其他人说过这些吗?” “没有,只对符将军你说了。” 符檀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远方的阴云黑雾没有说话。 秦三月就站在旁边,时不时偷看符檀一眼,她怕以后没有机会看到这张脸了。趁着现在,多看一看。 “不论如何,我会在这里站到最后。”符檀说。 这番话是情理之中。 秦三月根本没有想过自己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能改变符檀二十多年的坚守。她跟自己不一样,自己只是这里的一个慌张的过客,而她在这里战斗了二十多年,是多是少,都有着感情。 “我得走了,不然单医师找不到我该着急了。”秦三月说。 “去吧。” 符檀这声有些沉重。 秦三月最后看了一眼符檀,转身离去。 符檀在城头站了许久,直到夜色沉降,才摇着头离去。 “符檀啊符檀,枉你活了几十岁,居然被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三言两语弄得没个人样……是该好好反省一下了……” 夜深,天边的阴云黑雾在黑暗中翻腾。 顶点 第三百九十一章 交易 离开城墙后,秦三月在辛字医药院外面驻足等待。她安静地立在角落里,看人来人往。她乐于去观察每个人,看他们的动作和神态。通过这样的方式,她总是能轻易读懂环境。 现在看来,如同符檀所说,山海关是一个没有希望和安宁的地方,只是前线一个类似于“障碍”一般的存在。 她看了一会儿后,觉得没有意思,便回忆起刚才在城墙上同符檀的对话。 仔细想来符檀这个人,秦三月觉得她很善良,或者说正派,是那种一副心肠满满当当的人。秦三月觉得这样的人太过理想化了,倒不是说不好,只是觉得适合符檀待的地方不会是山海关这样的地方。 一番想来,秦三月发觉似乎自己原来时代的那些人,在行事说话上,普遍没有这个时代的人那么“正派”,尔虞我诈、心口不一的很多,偏向于“利己”一方。而这个时代,则是有那种偏向于“利于大众”的一方。 单单就道德上看来,似乎这个时代的人更加有道德品格一些。但秦三月觉得,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个特性,很容易在某些关键性的事情上出现差池。她是知道的,山海关的下场一定不像是符檀所说的那样,是会很惨的。 出乎自己的私心,秦三月是不想符檀死的,毕竟她跟曲红绡太像了,几乎就是同一个人。但她也没有能力去改变什么,处在自顾不暇的状态当中,很难以再说什么为山海关考虑,看看能不能力挽狂澜,就此改写历史。那太过理想化了,是几乎只会在幻想才能出现的剧情。秦三月很清楚,自己能写一本《三十三号记录员》,但并不能像写一般去改变山海关的历史。 现实总是会按照既定的步伐推进,不会因为谁停一停。 秦三月的脑内活动很是丰富,直到单绿蓉的呼声将她打断。她看过去,单绿蓉朝自己走来,脸色似乎不太好。 “单医师,你脸色不太好,怎么了?”秦三月问。 单绿蓉叹了口气,“我们可能要提前离开山海关了。” “啊?” “山海关战事走到最终阶段了,要陆续安排无关人员撤离。”单绿蓉微微弯腰,摸着秦三月的头说,“很抱歉,内阁拒绝了对你的调查。医药院就直接安排我把你带走了。” “离开了,又能怎么办呢?”秦三月问。 单绿蓉躲闪开目光,“山海城吧,那里或许有办法。” 秦三月笑了笑,她双手捧着单绿蓉的脸颊,“单医师,你不必勉强的。我想了想,其实我的身份并没有那么重要。” 单绿蓉握着秦三月双手,“怎么会!一个人的记忆很重要的!” “单医师你想想,我如今已然变成了无法修炼的‘废人’了,这对我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新生,起码我现在并没有因此而伤心。如果我想起了我是谁,或许会变得难过吧。”秦三月目光澄明。 单绿蓉对这样干净的眼神难以招架,连忙松开手,然后说,“我曾听过儒家明圣的讲课,他说,每个人的诞生都是天选,是唯一,是无法被取代的。你亦如此,所以,不论如何,我还是希望你有选择去知道自己身份的权利。” 秦三月怔了怔,低声呢喃:“每个人的诞生都是天选,是唯一,是无法被取代的……”她抬起头,“这句话说得真好。” 单绿蓉笑了笑,“毕竟是明圣说的。” “明圣,是谁?” “我边走边和你说罢……明圣呢,是全天下所有人的先生,他开启了民智,使得人们知道身为人、作为万灵之长的意义,使得文明产生凝聚力,且可以一代一代传承下去,薪火不尽。” “这么厉害啊……” “是的,很厉害。不过,在儒家里面,还有比他更厉害的。” “谁?” “至圣先师。他是明圣的先生,言说有教无类,是万灵之师,是文明的开启者。” “那至圣先师有先生吗?”秦三月问。 单绿蓉笑着摇头,“没有吧。这种事情,谁也说不清楚,或许只有至圣先师自己清楚。” “哦。”秦三月想了想,好奇问:“妖族呢?妖族有没有像至圣先师和明圣这样的人?” “肯定有啊,不然我怎么可能站在这儿跟你说话。”单绿蓉,“至圣先师那样的存在是唯一的,但是像明圣那样开启民智——” “妖智。”秦三月调皮地打断。 单绿蓉瞪了她一眼。 秦三月吐了吐舌头。 单绿蓉继续说,“我们叫他白公子。没有谁知道白公子的本体是什么,但他的确是第一个明确提出‘人’的身体构造最符合如今天下的修炼问道寻仙之事,倡导所有妖族化人形。那个时候,随后很多大妖反对,但是白公子以一己之力抗争,最后呢,是得到了众妖的认可。现在想来,幸好妖族有白公子,不然的话,我们妖族最终可能会在时代的伟力下变成妖兽,而无法形成一族。” “很了不起呢。” “是啊,他是所有妖族都崇拜的对象。” “单医师,你们妖族是不是化成人形后都像你一样好看啊?” 单绿蓉听这番话,心里怎么说也是美滋滋的,毕竟夸奖对谁都耐用。“虽然人族不承认这一点,但是普遍来说,在人族的审美里面,是要比人族好看一些。不过,这也是有原因的,因为我们妖族生活的环境,就气息来说,是要比人族的环境干净一些。” “人和妖能诞生子嗣吗?”秦三月又换了个问题。 “如果是普遍的繁衍方式,并不能,从本质上来说,人族和妖族在生命气息上有着很大的区别。”单绿蓉说,“唯一的办法就是,直接进行血脉繁衍,但这一般人和妖做不到,得是修为实现了血脉传承的才行。” “什么叫普遍的繁衍方式啊?”秦三月睁着一对天真的眼睛问。 单绿蓉正欲开口,却不知道如何去描述,便敷衍地说,“就是最常见的。” “是怎样的呢?”秦三月笑着问。 单绿蓉的认识里,秦三月就是一张白纸,是很纯洁天真的。所以,她并不像细致地去描述出来。躲闪目光说,“身体上的共鸣。” “身体上的共鸣?是什么样的?要怎么做呢?”秦三月追问。 单绿蓉索性直接说,“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我难道还是小孩子吗?” 单绿蓉无言反驳,对于人族而言,十六岁怎么也说不上小孩子了。她只得继续敷衍,“就是两个相爱的人,感受对方身体的方式。” “什么方式呢?感受对方身体,要脱衣服吗?” 单绿蓉一下子红了脸,“哎呀,问我那么多干嘛,我是医师,不懂这些。” 说着,步伐加快了。 秦三月笑着跟在后面,心想,单医师真是个温柔的人,像是大姐姐一样。 就秦三月这好奇的性子,哪有不知道那“普遍的繁衍方式”到底是什么的,关于这个,在君安府的时候,早就问过居心了,也得到了十分具体的答案。居心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自然会有人教她这些。 秦三月呢,只是想逗一逗单绿蓉,起码地,让她心情好一点,不再那么沉重。 她总是这样,以着她的方式,去照顾到每一个人。 回到单绿蓉的住宅后,秦三月一直在思考自己之后该怎么办。她并不想离开这里,但是照着单绿蓉的话来说,清退无关人员是必须的,不由个人意志决定。即便是躲藏起来,不被强制清退,她觉得以单绿蓉的性格和态度,大概率她要陪着自己。秦三月并不想让单绿蓉这样一个温柔的存在留在这里跟着自己冒险。 对于秦三月而言,唯一能回去的机会是有八九就是山海关的最终时刻——那轮夕阳升起之时。 她是从那轮夕阳里掉到这里来的,回去的路或许也还在那轮夕阳里面。必须得抓住这个机会。 问题就在于,如何既能让单绿蓉离开,又能让自己合理地留在这里。 思来想去,秦三月觉得大概只有符檀能帮到自己了。 于是,她以“或许符将军能帮她让内阁去调查她身份”的借口,哄骗着单绿蓉带她去了符檀所居之地。因为医师在山海关地位不错,而且单绿蓉还是百草妖这种特殊存在,名气算是很大的了,所以能很轻松地见到符檀。 当符檀知道单绿蓉和秦三月来找自己时,还是很疑惑且意外的。更意外的是,秦三月要和她单独对话。 在其居处的书房里,秦三月率先表明来意,“符将军,我想请你帮个忙。” 符檀对秦三月这个存在的认识还很模糊,想了想后,说:“什么忙?” “以你的名义,让我留在山海关。” 符檀皱起眉,“你之前不是说你想离开吗?” 秦三月摇头,“那是违心的话。” 符檀凝目,“既然你想留下来,让单绿蓉帮忙就是了,她也有能力做到。” “我想单医师离开,只我留在这里。” “为什么?”符檀满脸写着“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 秦三月直直地看着符檀,“之前在城墙上我对符将军说的脑袋里的幻象,实际上那并不是幻象,而是亲眼所见!” 符檀眼神陡然一凛,整个人浑身绷紧,“什么意思?” 秦三月咬了咬牙,“你先帮了我,我再告诉你。” “你在威胁我?”符檀眼中淌出危险之意。 “这是等价交换。哦不,并不等价,对符将军而言,我所知道的是很大的秘密,而你只需要小小出力便能帮助我。” 符檀站起来,走到秦三月面前,捏着她的下巴,冷声说:“从一开始,你的存在就是不安分的,知道在山海关,我们是如何处理不安分的事物的吗?直接抹除。” 秦三月并无惧意,她相信,以符檀的性格,绝对会很看重自己的筹码,也就是山海关的秘密。 “你的档案起于你被救回山海关那一天,除此之外,就是一张白纸。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但是我很清楚你根本就不是山海关之人。我甚至有理由怀疑,你就是从黑雾里出来的。”符檀说。 “那又如何。”秦三月冷静地说,“我来此只是为了和符将军进行一场交易。” 符檀松开她,转过身,“我还是那句话,你完全可以找单绿蓉。这场交易,我看不到你的动机。” 秦三月说,“留在山海关就是赌命,我不想她死在这里。” “既然是赌命,你为何要留在这里?”符檀瞥了她一眼。 “符将军你也说了,我并非山海关之人。我是误入这里的,我留在这里,只是想找到回去的路。” “你是从哪儿来的?”符檀皱眉问。 秦三月笑道,“你先帮我,帮了我我就告诉你。” “你真以为我没办法撬开你的脑袋?”符檀语气幽沉。 秦三月说,“符将军你当然可以。但你没办法知道我脑袋里到底装着什么。我没有神魂,你没办法搜寻我的记忆。” “那我就折磨你,将你吊起来,没日没夜地折磨,逼你说出来。”符檀幽幽道。 秦三月笑了笑,“我有办法随时自杀,如果符将军不关心山海关的结果,大可这般。” 实际上,她并没有什么随时自杀的办法,什么咬舌自尽啊,以头抢地啊太假了。但她就是很有底气地说出这句话来。她很清楚,自己对于符檀而言,一切未知,所以符檀没法以常人的目光看待自己,而自己手上捏着她想要了解的筹码。 从先前在城头的谈话开始,秦三月在无形中暗示了符檀,自己是一个神秘的存在。也借那一番谈话,她了解到符檀本身就对山海关有一种怀疑性的忧虑。能让她一个将军对山海关产生怀疑,无非两种可能,一是对黑雾的怀疑,二是对山海关指挥处决策的怀疑。秦三月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因为她从单绿蓉那里了解到了山海关中心指挥处的决策,她知道山海关结果如何,所以觉得那些决策太过顺利了,顺利到山海关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而结果并非如此。 符檀是个聪明的人,愿意去思考。而秦三月利用的也就是这份聪明。符檀如果是个脑袋简单的武夫,那么秦三月根本不会来找她。 一番强硬的话说完后,秦三月立马转换语气,颇为低沉地说,“对于我而言,我只是想让单医师离开这里,她照顾了我半个月,无微不至,我很是感激她,若我不走的话,那她大概也会留下来。单医师心地好,很善良,我不想伤害她,也不想她留在山海关承受生命危险。我对符将军你并没有恶意,也没有借此要挟你的目的,只是想让你帮这个小忙而已。” 一硬一软,秦三月把控得很好。既向符檀展示了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又给了符檀一个平缓的台阶。 符檀权衡一番后,还是觉得秦三月是个不安分的存在。她想了想,“让我帮你可以,之后,你必须随时随地跟着我。”她觉得秦三月不安分,理所当然地要把她控制在自己这里。 秦三月没有果断地回答,而是想了想才回答,“可以。”她需要让符檀看到自己的犹豫。如果太果断的话,反而会引起其怀疑。这是所有聪明人的共性,一聪明就会多想,起心眼。 “好,我答应你。” 秦三月低头,“多谢符将军。”她说,“我需要去给单医师说明情况。” 符檀站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秦三月不介意,点了点头。 她们到了外面。外面单绿蓉等得很着急,见到秦三月出来后,才松了口气。 秦三月笑着迎上去,“单医师,符将军答应帮我了。” “是吗!那可真好。”单绿蓉朝着符檀道谢。 “单医师,那你就到山海城等我吧。”秦三月说。 单绿蓉笑道,“我还是就在这儿等你吧。” 秦三月摇头,“单医师,既然已经安排了你明天离开山海关,你就先离开吧,山海关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还是不要因为我给指挥处添乱了。而且,根据符将军说,我到时候经过内阁批准后,会直接送到山海城去,让那边的人调查,如果你明天不走,下一次离开就又要登上一段时间了。”说完,她回过头,对符檀说,“符将军,你说是吧?”然后,她眨了眨眼。 符檀心领神会,点头,“的确,她的情况特殊,到时候批准后,为了保护她,会直接把她送到山海城去,不会再在这里多耽搁。” 单绿蓉想了想,“说的也是,我不能添乱。那你们什么时候去内阁呢?” 符檀答:“马上。” 单绿蓉愣了一下,“这么着急吗?” “越早越好。” 单绿蓉皱了皱眉,呼出口气,“也是。”她招了招手,一枚小令牌出现在她手上。她递给秦三月,“这个传音令呢,不要灵力也可以用,到时候,你的事情结束后,还想找我的话,就用它。” 秦三月接过传音令,然后犹豫了一下说,“单医师,说不定我本来会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如果我真的在山海城恢复了记忆的话,没有去找你,你也不要多等。” 单绿蓉笑了笑,“没关系的,你是我的病人,只要你恢复了记忆,就够了。” 秦三月给以最温柔的笑。 单绿蓉最后嘱托一句,“照顾好自己。” 随后离去。 见着单绿蓉身影愈行愈远,符檀说,“你倒是一点希望都不给她。” 秦三月回答,“我决定了不会离开山海关,自然不会给她等不到的希望,所以,还是让她知道等不到我是一件正常的事。”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秦三月转过身,看着符檀,神情十分认真。她说: “符将军,我必须要给你说,留在山海关,一定会死,没有活下去的可能!恕我不礼貌,在我看来,你要坚守山海关,就是在送死!” 符檀紧锁眉头,转过身,向内屋走去,边走边说:“进来说。” 秦三月吸了口气,神情决然,踏步跟上。 顶点 第三百九十二章 长剑与短剑 山海关开始安排人员撤退了。 中心指挥处将这件事进行得有条不紊,目前就是先将一些无关人员清退,诸如亲属、观光者等等,以及部分医师和医工,他们将携带重伤者离开。 这段时间里,黑雾还在远处酝酿,山海关没有战役,但城中的气氛却愈发紧张。基本上,各大兵营都知道了,山海关已经进入了最后的防备阶段,而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放松,毕竟,守关数十年,为了就是这最后的阶段,不能有任何闪失。若是山海关没有按照预计,提前失守的话,数十年的付出和牺牲也就白费了。 山海关不设府邸,符檀虽为将军,但也只是住在一个独立的合院中。 院子里石桌旁,坐着符檀和秦三月。 按照之前的约定,符檀申请将秦三月留在了山海关,而秦三月则是基本上没有离开过符檀的视线范围。不得不说,符檀因为忧心山海关之事,有些敏感了,这几天里,基本上,她们吃在一起,出行在一起,睡也是一个房间搁着两张床。符檀的确是有着更为高明的监视手段,但她实在是对秦三月这个人太不了解了,很是不放心,非要明明当当地看着她才觉得安心。 秦三月自然是看出了符檀这一丝不安全感。能理解符檀,毕竟之前跟她说了那么多关于山海关必将迎来惨烈结局的事。实说的话,符檀本来只是对山海关局势感到疑惑,并不怎么担忧,她的所有担忧都是秦三月带来的,甚至,秦三月为了让她同意帮忙,还有意去恐吓她。对于这一点,秦三月是有些愧疚的,所以,她这段时间里,很安分,什么多余的事情都不做。 但也正是因为秦三月和安分,什么事也不做,符檀反而觉得不自在,似乎是要秦三月做些什么,她才能感到安心。秦三月是悬在她心上的一根刺,什么时候落下去,落下去要扎得多深,都是让她不自在的问题,总是能在心里头感到分明的尖锐感。 刚开始几天是这样的。秦三月把自己的《三十三号记录员》前篇,也就是山海关废墟篇,用这个时代的文字重新写了一遍,交给了符檀,也是中代文字和儒家雅体差别不是太大,她才能这么轻松。 符檀呢,也着实是被秦三月所写给吓到了。她完全无法想象,山海关会变成那般模样。虽说破关是必然,但计划之中,那是合理的取舍,照秦三月所描述的,简直就是修罗场。 看到了山海关的结局,符檀自然要知道秦三月为什么知道这些。秦三月这次就没在掩藏什么了,直接和符檀明说了自己的来历——一个穿越者。这骇人听闻的事实,符檀起初是打死也不相信的。但是当秦三月一件又一件地把历史上的大事记说给符檀听,真实到了极点的描述,才渐渐让符檀接受了这一事实,不过仍旧是对其抱有怀疑的态度。 秦三月就表明了,自己留下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回去的办法。符檀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她是迫切地想知道山海关到底会怎么样,到底是像秦三月所描述那般,变成修罗场,还是像玄网所说,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突破口嘛,自然就是在玄网那里。 经过了几天的调查探究和慎重考虑,符檀将自己的看法写成了神念信,从山海关传出去,传向自己的国家夏朝,询问父皇以及一众老前辈们的看法。她相信,同为圣人级别的势力,夏朝若是有心去调查的话,再怎么也能探究出一些蛛丝马迹出来。 本意上,最稳妥的办法是她亲自回到夏朝去,但她也清楚,自己的出行是受到很多人关注的,在这个关键时间,随意行动的话,必然会引起一些人多心,不管是多怎样的心,对她来说都是不利的。毕竟她想要探究的,对整个山海关来说是负面的,毕竟再如何怀疑,怀疑始终是怀疑,并非事实,若是出错了,定然会造成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为了不引起某些人怀疑,还是选择了夏朝帝族秘密的神念信请求父皇等人的帮助。 将神念信送出去后,符檀想要做些什么,却发现自己除了对敌以外,似乎什么也做不了。她也不是那种干着急的人,还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自己的事,一边了解山海关中心指挥处的事,一边听秦三月去说她那个时代的事。反正听秦三月说起来,那个时代是人才辈出,百家林立,许许多多的大势力争相出彩。听得符檀是蛮向往的。 几天交流下来,符檀对秦三月改观蛮大的。从感官上,她觉得秦三月是个很理智,但并不冷淡的人,很聪明,擅于同人交流。渐渐地,对其也有了一丝好感,不再像之前那般对其过分提防。 院子里,她们相对而坐。 秦三月端起缭绕着热气的杯子,喝了一口茶,然后笑问,“符将军,今天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 符檀摇摇头,她问:“你就真的没什么事要做吗?” 秦三月这几天太清闲了,以至于符檀觉得她不像是要面对艰难的人,而是来这里看风景的。 “我说过,我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回到我原来的时代。其他事嘛,还真的没有。” “穿越这种事,还是太骇人听闻了。” “的确,我也是花了许久才接受。” “回不去怎么办?” 秦三月无悲无喜,“那就死在这里。只有这两个选择。” “为什么不离开,离开山海关,或许你还有希望活到你的时代。” 秦三月手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符檀说,“我同将军你说过,这个年代离我到来的年代有着一万八千年之久。我是个怕寂寞的人,即便幸运能活那么久,但是一万八千年的孤独我实在承受不来。” “修仙辈士,都是寂寞的。” 秦三月摇头,“我不同意,寂寞从来不选择人,是人在选择寂寞。” “照你这么说,你可以不选择寂寞。” 秦三月低眉垂目,“没有那些人的天下,于我而言,就是寂寞的,没有选择。” “你的亲人?朋友?” “差不多吧。”秦三月岔开话题,“符将军,你做好准备没?” “什么准备?” “应对我说的那种情况的准备。” 符檀缓缓转过身,半张脸上攀着忧容,“这件事,还无法确定。” “等确定了,就晚了。活下去的机会,不会等待晚到的人。” “等朝中传来消息吧。” 秦三月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问:“将军向夏帝朝传递消息了?” “嗯。” “多久了?” “七天。” “还没有消息?” “没有。” 秦三月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倒是符檀皱起眉,“你想说什么?” 秦三月站起来,绕到符檀旁边,“我的老师同我说过,做事情,尤其是做很重要的事情前,要慎重考虑,能做几手准备,就做几手准备。符将军,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消息万一中途被拦截了怎么办?或者说,如果夏帝朝没有结果又该怎么办?” “但是,你的话未必是真,若是要我为你的一席话就做出大的选择变动,未免太过失格。”符檀说。 秦三月点头,“将军说的有理。但将军要明白,我从未要求将军做什么选择。我只是由衷地希望将军你能活下去。” “因为我长得像你的故人?” 秦三月笑了笑,“不是像,是一模一样。以至于我怀疑,你是她的某一代前世。” 符檀站起来,她高出秦三月半个头,眼神冷淡地看着秦三月说,“你也要记住,永远不要把一个人说成是某一个的一部分。对于我而言,好听的话是:你那位故人可能是我的某一来世。同样的意思,对我来说,后一种好听一些。” “是我太主观了。” “你知道就好。”符檀转身离开,边走边说:“从现在起,你行动自由了,想去哪儿去哪儿。” 秦三月笑道,“我还是呆在这里好,别的地方可没有免费的饭菜。” 符檀听着,不由得顿了顿,转头凝视了秦三月一会儿,说:“如果你欺骗了我……”她说着说着停了下来,“算了,随你吧。” “多谢将军。” 不是符檀没法说些什么,实在是她觉得跟秦三月说什么都没用,索性由着她来吧。 秦三月笑着看符檀远去,撑着头想,两个人不禁长得一模一样,就连性格都大差不差,唉,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一些七七八八的小念头过头,她沉下心来,继续研读有关这个时代的书。 之后的时间,便安静了下来。 黑雾一直在天边酝酿,依旧压抑,但并无多大的威势。捡尸人们每天出没在战场上,去拾掇那些战死的守关人们,以及他们的遗物。城中的人员撤退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为了避免恐慌,并非大规模撤退,一点一点地,一天一天地慢慢进行着。 也如同符檀所说,她那天离开后,便没再回来过。 如此这般的日子,悠悠地,荡过了二十多天。 这天,符檀回来了,身着轻甲,全副武装。她到了院子里,直接同秦三月说:“夏朝没有消息传回来。”。 要传达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便是符檀已经察觉到了山海关的不对劲,已经无法确定这次离开后还能不能再回来。 “所以,符将军你的打算是什么?”秦三月问。 符檀解下腰一侧的短剑,扔到秦三月面前,“保护好自己。” 秦三月捡起短剑,笑着说:“有没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符将军你不必考虑我。” 符檀充耳不闻,“这把短剑是灵剑,不需要你亲自动手。” 秦三月深深地吸了口气,点头,“好吧。” “希望能活着看到你。”符檀说完,转身离去。 秦三月望着背影远去,又瞧了瞧这院子,笑着打趣自己,“你就像是寄人篱下的一只不会叫的鸟。” 她重新坐下来,继续看书,安静异常,一如万物安好的模样。 一个时辰后,天黑了; 两个时辰后,外面一片骚乱; 三个时辰后,城外传来尖锐、阴恻沉沉的叫声; 四个时辰后,神通、术法以及各种武器的碰撞声密密麻麻地响起,四处皆是一片混乱。而这时,天依旧是黑的。 四个半时辰后,一缕光在天边炸开,透过万物,照进城中,照进这一座小院,照在秦三月的脸上。这是秦三月在山海关将近两个月以来,感受到的第一缕阳光。 秦三月起身,握紧手中的短剑,出了门。 城中处处凌乱,几乎所有人都抬头望着天边的光。他们眼神迷离,里面似乎潜藏着无限美好的向往。 秦三月朝天边望去,那熟悉的夕阳挂在天边。她将裙边束起,挽起袖子,快速奔跑起来,在人群之中穿行,一面迎着夕阳之光,一面迎着阴云黑雾的阴沉之意。她朝着城墙快速奔跑,时不时抬起头,看去,看到,数不清的,密密麻麻的黑如墨水的、庞大的眼睛在那黑雾之中睁开,然后注视山海关。 那长满了眼睛的黑雾带给秦三月不仅是生理上,还有精神上的痛苦折磨。但她依旧要紧牙关,快速朝城墙跑去。 现在的她只是个普通人,即便所住之地离城墙不远,但当她跑过去的时候,也已经精疲力竭了。 在她奔跑的期间,天边的太阳愈发耀眼,一点一点驱散黑雾阴云。尖锐的像笑又像是哭一样的声音将秦三月耳朵占满,她根本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 黑雾之中原本睁开数不清的眼睛一只接一只地爆开,然后黑雾从其中激射而出,继续补充整个黑雾层。黑雾层不断地朝着山海关推进,速度很快,可见守关人在其面前根本没有任何阻挡之力。 秦三月费力地爬上城墙,然后,朝面前面的山海关战场上看去。 她看到守关人在数不清的奇形怪状的黑雾生物的摧残下,迅速溃败。那些身体半虚半实的黑雾生物在攻击方式、行进方式都十分怪异,他们似乎是傍着黑雾而生,在黑雾之中,他们可以以任何方式出现在任何地方,以任何形态进行任何攻击。黑雾与黑雾生物之间的关系就像是共生关系。 在这样的攻势下,守关人根本没有任何防御手段。 秦三月看着这一切,眼神凝然,“果然如此,跟我想得一模一样!那根本就不是生物!全是骨头!山海关……黑雾,落星关……黑线,对敌的根本就是活物,是神通,是一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神通。” 她四下寻找,试图在混乱的战场中找到符檀的身影,但在黑雾的影响下,战场瞬息万变,根本就无法具体到某一处。 然后,她坐在城墙上,等待黑雾的到来。 压迫、阴冷…… 守关人没有任何抵抗之力,彻底溃败。尖啸之声,喑哑惨叫之声。 秦三月极力控制自己不被影响。 周围的气温开始下降,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山海关之中,狰狞的黑雾,与其共生的“生物”探进墙头来,啃噬、冲撞、消磨。整个城墙开始颤抖,裂缝如蛛网一般散开,在一阵强风吹拂下,蹦碎。烟尘、黑雾以及各种修罗场一般的声音笼罩住秦三月。 她紧皱眉头等待着,心中默数时间。 她无心去查看周边的环境,更无心去思考城内城外的变化。她知道,马上,在黑雾与城墙交际之时,一切都会改变。 就在整个城墙彻底断裂的时候,四面八方,不间断,光围绕成一圈,猛地盖下来,如同蛐蛐被扔进瓶中,然后瓶盖骤然盖上。 光芒大盛! 秦三月耳边失去了任何声音,眼前除了白什么都没有,她连忙闭上眼。她的身体被高高抛弃,然后重重跌落,强大的冲击力,让她内腹猛颤,眩晕与恶心感同时袭来。 光芒大盛只是一瞬间。一瞬间之后,瞬间褪去。 秦三月睁开眼,躺在地上,看到黑雾消散了,天上只剩下一片灰茫茫。 她不觉疼痛,心中大动。 “果然,这根本就不是一场战争!这是对决,是对决!” 她艰难地爬起来,朝天边看去,熟悉的夕阳高挂。她看到,自己身边,还残余着的守关人们,全都望着那轮夕阳。只是,跟她不同,他们身上的血肉一点点消散,像飞扬的沙子一样。 她身边所有的站着的、躺着的、已经死了的,其身上的血肉皆是寸寸崩碎,然后化成粉末飞扬。只剩她一人,孤零零地站着。 忽然,从她耳边传来声音,“喂。” 她猛地转过身去,看到不远处,符檀昂首挺胸地站着,像个将军。不,她本来就是将军。 秦三月跑过去,想说话,却一句都说不出来,喉咙像是被卡住了一样。她就看着,面前这个跟曲红绡一模一样的人,一点一点变成一具白骨。 心里说不出的抽痛感,让她又一次想起曲红绡死去的时候。 符檀在血肉彻底消散的最后一刻,将手中的长剑扔给秦三月,然后彻底成为白骨。除了一句“喂”,她什么也没有说。 秦三月紧紧地将长剑抓住,最终也因为之前从高处被抛落的撞击,与巨大的精神刺激,晕倒过去。一手抓着长剑,一手抓着短剑。 整个山海关, 安静下来。 第三百九十三章 永无止境的山海关 秦三月的意识清醒过来。但是,她无法控制身体,睁不开眼,说不了话,动弹不得。换个描述便是,她感受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 意识给她回馈一种在不断向下沉降的感觉。不断向下跌落,并非那种从万丈悬崖陡然落下去的感觉,而是在水中,被水托着,缓缓向下落去。 耳边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 就这样,她一直处在这样的状态里,无法回转。 她无法去感受自己现在的状态,也无法分析现在自己的所处环境。 记忆里,山海关战场的毁灭第一个浮现。她想起黑雾“生物”与守关人的对抗,想起天边那轮太阳的光与黑雾的对抗。她还想起那些守关人血肉被寸寸剥离,化作血雾,消散如烟的场景,想起了那一声无悲无喜的“喂”,想起符檀临行前丢过来的短剑,以及临死前丢过来的长剑。 她想要控制自己身体去触摸,看看那两柄剑还在不在。但是,她只能感受意识,无法感受身体。 在无休无止的沉降之中。她的情绪渐渐稳定,开始去思考山海关发生的一切。 她现在知道了,那太阳是神通或者宝物,那黑雾是神通。山海关的对抗根本就不是守关人与黑雾“生物”之间的对抗,而是站在山海关背后的存在与黑雾的对抗。她不知道黑雾到底是谁的神通,或者是怎样存在的神通。但她知道,山海关是这场战斗中的牺牲品,或者说是献祭品,他们的战斗只是为了拖住黑雾,为那轮太阳升起争取足够的时间。 最后的结果里,战斗为太阳争取了足够的时间,但没有为守关人们争取到一丝一毫的撤退时间。按照符檀所说,上面宣告了,山海关最后的防备时期里,还有三到四次战斗,有足够的时间,陆续安排人员的撤退。结果只有一次,并且还是彻底碾压的一次。 秦三月不相信这是所谓的“上面”判断失误了,那太假,太假了!她无法做到像符檀那样去相信“圣人”。在她看来,所谓的“上面”在宣告最后防备时期时,就已经决定了,放弃整个山海关以及其间的守关人。 她想,按照这般推理的话,可以推断落星关的结局。 会不会也像山海关这样,成为一个被牺牲的存在呢? 这样的猜测让秦三月没来由得感到烦躁,因为她知道温早见以及祁盼山都还在落星关。出于个人情感,她是绝对不希望他们成为被放弃的存在。 但是,我又能改变什么呢?秦三月想着想着,感到了一丝迷茫。 能改变什么呢?自身都难保,担心其他人又有什么用? 不断向下的沉降感没有停歇,没有变化。这不得不让秦三月去想: 或许,我已经死了。 是啊,现在的感觉跟想象中的死亡多么像啊,意识与身体之间的联系被斩断,最终,意识在无休止的沉降中腐朽、泯灭。 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姑娘,经历了这么多,确实有些累了。 这份疲惫让她放空自己的意识,不再去思考任何事。 寂静; 虚无; 无法改变。 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 却在某一个,有了变化。 她听到了一点风声,阴呼呼的;闻到一点气味儿,腥涩的;感受到一点湿意,黏糊糊的。 然后,变化陡然变大。 她猛吸一口气,本能地睁开了眼睛,一眼便看到阴沉沉的天,浅薄的雾气萦绕成一片。还看到一具压在自己身上的、血肉模糊的尸体。 然后,她脑袋如同被重击,懵了。 不是被吓的,而是被这熟悉的一切震惊住了。 是熟悉的一切。 熟悉的沉降感、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气息、熟悉的修罗地狱般的战场。所有一切,她都深深地记得。这就是她最开始来到山海关的方式。 她连忙将血肉模糊的尸体推开,站起来,环顾四周。 遥远的天际线上,一边是静卧的城池兵府,一边是遮天蔽日的黑雾层。 她反应过来,连忙在周围寻找那一长一短两把剑,但并没有找到,然后又在身上到处摸,也没能找到单绿蓉送给她的传音令。 然后,她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原点。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怎么又回来了……” 秦三月发愣地看着某个方向的天空,那里并没有高挂的夕阳。 “难道,这不是穿越吗?” 随后,她深吸一口气,开始奋力奔跑,朝着山海关的方向,不要命地奔跑。 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活下去再说! 但是这一次,跟之前不一样了。之前,她是一醒来,便竭尽全力逃离这里,才勉勉强强被符檀所救。而这一次,发生的一切让她太过震惊,以至于在原地愣了很久。 所以,她没有跑多远,便被黑雾笼罩。 这一次,她死于一只龙鱼形状的黑雾生物之手。 当她死了后,跟先前一样,再次跌入“沉降”状态之中。 因为已经经历了两次这样的状态,所以她很快适应下来,冷静地去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之前以为我是穿越了,但是现在看来,肯定不是。从我不受夕阳之光的影响可以看出,我与这里的人有着本质的区别。然后我捡起符檀的长剑过后,因为疲惫和内伤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就是这种最开始的状态了。随后,又一次出现在山海关之中,被黑雾生物杀死,又回到这种状态……” 秦三月将所发生的事,按照先后顺序,一点一点地把脉络整理出来。她发现一条明显的线—— “沉降状态、进入山海关、山海关毁灭、结束、沉降状态、进入山海关……” 这是一个循环? 秦三月不由得去想,如果真的是个循环,那么触发循环的就应该是“山海关毁灭”和“自己死亡”这两个条件之一。其中任何一个出发,都将使情况回到最初。 “感觉上……会不会是我一开始进入夕阳之中,就掉入了其中的阵法。按照安魂人说,夕阳是个很神秘的地方。那就不排除里面有这种阵法的可能。” 秦三月知道这种可以使场景循环的阵法,但是其太过深奥了,她也只是听过,并不知道其本质。 “既然有触发循环的条件,那么打破循环的办法就应该是同时满足‘避免山海关毁灭’以及‘不死亡’两个要求。任何一个不满足,都将导致循环触发。” “不死亡的话,应该能做到,但是该如何避免山海关被毁灭呢?” 这是个难题,很难。秦三月一番想下来,没有找到任何可能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因为如果这里是一个循环的场景的话,也就说明了,其中当人和事都要重新开始,不论是跟单绿蓉的关系,还有跟符檀之间的关系都要重新开始。 她想了想,即便自己复制了第一次循环的情况,也没有任何办法去改变山海关的结果。首先,她自己本身只是个普通人,无法在力量层面造成影响,能够去影响的只有他人,然后借助他人的能力,去揭露山海关的秘密。 但是,循环场景中的时代是圣人纪,在这样一个时代,圣人是至高的存在,其所言也是无可置疑的,没有人不相信圣人们说的话。所以,她没有任何可能去同圣人争取话语权,自然无法借助他人的能力,去揭露山海关的秘密。 一番分析下来,秦三月发现,这对于自己来说似乎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不过,也不是全都悲观,还有一件值得她庆幸的事,那便是这说明了自己不是穿越了时空,还在原来的时空,只是被一个循环阵法给困住了。 现在的关键就是,破阵的办法。 想着想着,她发现一个矛盾的地方: 为什么这里要有一个循环阵法?目的是为了什么?困住擅自闯入者吗?但是跟自己一起闯入这里的安魂人去了哪里?还有,循环情景又为何要选择山海关的战事情景? 如果只是为了困住闯入者的话,完全没必要把情景设置得这么大,那是徒增消耗的。而且,就秦三月个人感觉上,山海关中每一个人都拥有独立的思想,与独立可改变的行动,显然,这是没有必要的存在。如果是为了增加真实性,让闯入者无法猜出这里是循环阵法的话,那大可没必要设置触发循环的条件。 想着想着,她听到了声音,闻到了气息。 这意味着她从沉降状态里出来了。 这一次,她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推开压住自己的尸体,然后朝着山海关奔逃而去。 因为做足了一切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准备,她避免了被黑雾吞噬,而且在得救时,还没有失去意识。但,为了复制第一次进入这里的情况,她假装失去意识,被符檀所救,符檀命人将她带回山海关。 之后发生的事情,跟第一次大差不差。虽然不完全一样,但主要事件,诸如“与单绿蓉相遇”、“取得单绿蓉信任”、“与符檀相遇”等等事件,没有任何变化。因为知道了会发生什么事,所以,这次她没有再为了探索山海关而浪费时间。 知道如果按照第一次办法进行下去的话,必然导致下一次循环。所以,这次她直接改换了方式,选择在山海关内散播“阴谋”,造成舆论。而这样做的结果也很直接,她最终被抓住了,以扰乱军心,定了罪,杀了头。 这只是一次尝试,失败了后,从头又继续。 第四次循环里,她选择跟随单绿蓉一起离开山海关,然而,当她离开山海关的瞬间,就直接进入了下一次循环。这让她意识到,循环场景应该只在山海关之中发生,离开了山海关,就直接从头开始。 第五次循环里,她逆向而行,直接朝着黑雾之中去了,结果显而易见,被黑雾生物杀死。 第六次…… 第七次…… …… 就这样,在这个情景里,她循环了一百七十多次。其中,因为各种方式死亡一百五十多次,剩下的基本上都是山海关被摧毁。 短短的时间里,秦三月已经感受了一百五十多次死亡的痛苦。 期间,她一度畏惧死亡的痛苦,害怕得不敢有任何行动,任由情景往前推移。这样沉沦了许多次循环后,才逐渐找回自我,明确了自己应该努力寻找打破循环的办法,而不是一昧地逃避。 她细数下来,发现自己在这个循环阵法之中呆的时间加起来,都有将近五年了。五年里,所见所闻全都是一模一样的,虽然她能够通过不同的方式,去跟不同的人建立不同的关系,但是根本地,她无法改变循环。 最令她难受的其实也并非是死亡的痛苦,而是跟单绿蓉、符檀以及其他一些人的相处。是的,从她的角度算来,跟他们相处了有五年之久,但是从他们的角度看来,跟她相处最长不过两个月。 这让她很烦躁,一度积压了很多的负面情绪,以至于好多次循环里,她都死于失去理智。 每一次循环,就意味着一切重新开始,意味着之前所建立的关系、改变的人和事都重新开始。这对她来说是一种折磨,她的性格让她做不到把单绿蓉、符檀等人看作是既定的角色与工具。 只能说,在这样无休止的循环里,她没有崩溃已经很难得了。 唯一能安慰她的,就只有单绿蓉温柔的笑了。好几次循环里,被折磨得快崩溃的秦三月一见到单绿蓉,直接来一个满满当当的拥抱,把人都吓得不轻。 无法突破圣人的至高性,就无法改变山海关的最终结局。 而如何突破圣人的至高性,成了秦三月在一百多次循环中,一直研究的问题。她试着从各种角度去进行,但都不成功。这个时代的圣人如信仰一般,而要在两个月的时间里,改变信仰是根本无法做到的。她还想过控制山海关的中心指挥处,如果这五年时间是不间断的,以她的才能,还真的能做到,但是五年是间断的,最长的周期也就两个月。两个月要建立信任都很难,更别提控制一个有着几十年沉淀的指挥处了,这里的人思想虽然古老,但都不是傻子,都是出类拔萃的天才人物。 如果御灵之力还在的话,那么她可以尝试去实现,但她现在就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丫头,怎么做得到。 她是真的害怕自己会一直这样在这里循环下去,永远如此。现在,还能勉强坚持信念,但是她已经无法确保自己经历了更多次循环后,会不会变得麻木了,会不会绝望然后接受出不去的事实。 在一百七十五次循环后,她暂时放弃了打破循环的念头,开始沉下心来,去专研文学。对她来说,这个时代的文学都算是古文学了,研究价值很大的。 每一次,有单绿蓉的帮助,她能读到各种各样的书。 她算了算,如果要读完山海关里所有的书的话,大概要经历五百次循环。 是的,这很痛苦,但早已被一百七十多次循环打磨下来的耐心与信念,并不让她退怯。 乐观点说,五百次循环,满满当当相当于一千个月,也就是八十多年了。她想了想,自己能在十六岁就感受到九十年左右的变化,也算是一种乐趣吧。要说起来,也是活了一百多岁的人了。 按照预计,是这样的。 而在第两百五十三次循环里,一切又有了新的变化。 变化源自于一本名叫《尹伢志》的书中的一个故事: “传说中,有个人叫尹伢,是个画家,画得一手好画,但不得志,无人欣赏其作品。他深感郁闷,每每以酒解愁,致使嗜酒如命。偶一日,他酒醉迷途,误入一个叫“槐安国”的地方,落身于“南柯郡”,这里人人都好画,尹伢在此,其画作更是被奉若神明,引得大家焚香而观,于是,他便留在这里,享尽美誉与荣华富贵。却在一次宴会上,酒意浓重,夜里起身外出,迷途,又到了一大槐树下,跌撞之间,睡着了。等他再醒过来时,却发现什么“槐安国”、“南柯郡”全都是一场梦,而他只不过是在这里睡了一觉,却如同过了一辈子。 他如醍醐灌顶,妙手生花,当即便得一画作,题名“南柯一梦”,画作完毕之时,便含笑死去。而《南柯一梦》流传开来,传闻所有看了这幅画的人,都会进入到美梦之中,一直沉沦,无法醒来。 之后,《南柯一梦》失传,再未出现过。 世间只得传闻,该作每每出世之时,有夕阳高挂。” 看完这个故事时,秦三月正坐在城头,她旁边是单绿蓉。 她望着天边,眉目无转,只是呢喃: “南柯一梦……原来,这里是永无休止的梦境……” 但是,《南柯一梦》明明应该是美梦啊,为什么会带给人痛苦? 秦三月想着想着,终地明白了一件事: 那轮太阳升起之时,所有人都看到了那轮太阳。所以,这里应该是所有死去的守关人的一场梦,他们的梦起于最美好的开端——山海关进入最后防备阶段了,结束于美好的破碎,在这其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山海关平平安安,对经历过数不清战斗的守关人而言,什么都不发生,就是最美好的事了。 “而我,并没有看到《南柯一梦》,只是这场十多万人的美梦里的一个过客。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循环着美梦,而作为过客的我,并不是美梦的一部分。” 当她意识到这件事后,发现周围的一切扭曲了起来。 秦三月站在城头,向后倒去,在单绿蓉惊恐的眼神下,她跌落城墙。 “这场梦从来都不是在困住我,但一场梦被梦中人意识到一切都是一场梦后,只会有两种情况:一是成为清明梦,二是醒来。” “难怪我失去了御灵之力……” “难怪我一次又一次循环……” “难怪我无法离开山海关……” “难怪我面对的是这一个死局……” “为什么我没有早早地看到这本书……” “为什么我之前会觉得这是一个循环阵法……” “为什么我又能看到这一本书……” “因为这一切都是有人在刻意引导,让我陷入误区,而这本书是我唯一的破局方式……” “随便换一个不爱看书的人,或许就一辈子也无法离开了……” “这本书是唯一的破局方式,而知道我爱看书的,且有能力误导我的人,只有一个!” 落地的瞬间,秦三月猛然睁开眼,看到的是一棵大槐树。 大槐树上坐着个人。 那人笑着说:“你醒了。” 秦三月看着,立马就红了眼睛,哭着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那人轻轻飘下来,将秦三月抱在怀里,安抚道:“这是你的功课。” 秦三月抽泣着问,“那……那我完成得怎么样?” “很好很好。” 秦三月大声地哭了起来,第一次哭得这么大声,把所有的委屈和不安都宣泄出来。 当然,只有在叶抚的怀抱里,她才会这样。 顶点 第三百九十四章 高高挂起 老树枯枝,斜阳点头。 秦三月将所有负面的情绪全都宣泄了后,才反应过来叶抚居然主动抱住了自己。这似乎是我和他之间第一次拥抱,居然发生在这样的情况下。 虽然心里头是有些别样的情愫,但还不至于让在山海关梦境中呆的总时长加起来将近二十年的她害羞。年龄上,她还是少女,但心理上,真的不能再说是少女了。即便这二十年的成长是虚的,是不断经历着重复的事的恍惚之事,但到底是在时间感知上打磨过的。 硬要说的话,就是脸皮变厚了。毕竟,在二百五十三次循环中,大部分的循环里,她都要编一套谎言,去欺骗单绿蓉和符檀,以取得她们的信任。的确,是脸皮变厚了。换个好听的说法,就是更会跟人相处,以及更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和情感波动了。 她从叶抚的怀里轻轻挣脱出来,然后以含着极大怨气的眼神看着他。她使劲儿地咬着牙,一句话也不说。 叶抚笑了笑,挥手抚平胸前被秦三月脑袋压出的褶皱,然后问:“怪我?” 秦三月经历了山海关梦境,到底是变化了,以前她不会怪叶抚什么的。但是现在,她有着不得不说的话。“我的确在怪你。” “怪我明明知道你在遭遇危难,却一点都不醒动?” “我在梦境里,曾无数次以为,这辈子就那样了,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如果是为了考验我,但起码的,你得告诉我,到底要考验我的什么。不然,我真的不知道啊!我并不聪明。”秦三月带着怨气说。 叶抚转身,看着枯干的大槐树说,“生命是一种规则,考验着万物。但是同样的,没有人告诉这颗大槐树,生命对它而言是一种考验。” “你在偷换概念!” “学会顶嘴了。”叶抚转头笑着看了一眼秦三月。 秦三月别过脸去。 “这样也好,以前你总是听我的,以至于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秦三月转头看着叶抚,想要为自己胡乱生气道歉。 叶抚轻轻说,“教书育人是双向的,需要先生和学生的共鸣。以前,我都是在单向输出,你们根本没有主动要求我教你们什么。老实说,我不太喜欢一切都掌控在我一个人手上的感觉。虽然我的确有那样的能力,但那太虚假了,太梦幻了。” “所以,让我掉进山海关废土的就是老师你。”秦三月想起了推自己进入山海关的清风。 “是的。” “我进入夕阳之中,本不该掉入梦境,也是你让我掉入梦境的?” 叶抚摇头,“这个不是。梦境是本来就存在的。你在梦境中见到的一切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南柯一梦》也是真,而我们现在,就在这副画中。” 秦三月顿了顿,看了一眼大槐树,“这颗大槐树与那故事里的大槐树……” “那个故事是假的,我编了这么个故事然后放进去的。”叶抚笑道。“南柯一梦的梦境是无解的,你这点本事掉进去了,根本出不来。而这棵大槐树,就是《南柯一梦》的作家。” 秦三月捋了捋,“老师你说这棵大槐树是作家,但是它本身为什么会出现在它的画里面呢?” 叶抚走了几步,说:“《南柯一梦》是美梦,它也只是想做一做美梦。” “但那样的美梦是逃避现实。” “是的,它就是在逃避现实。” “为什么!” “因为,现实太残酷了。就像山海关梦境里,所有人都重复着一个梦,可以在见到残酷的瞬间就结束梦境,然后继续美梦。而现实里的山海关,你也看到了是什么样的。” 秦三月说,“所以,现实很残酷……而对大槐树而言,到底是怎样的残酷,才让它选择逃避?” “残酷是个主观词,对于不同的存在而言,意味着不同的事。它到底觉得什么残酷,残酷到需要逃避,大概只有它自己知道。” 秦三月走上前,抚摸着大槐树。御灵之力告诉她,这棵大槐树已经失去了作为生灵的意义,迷失在梦境之中,彻底成为了《南柯一梦》中的一道风景。 “既然《南柯一梦》是梦,那我们现在,是在梦境中吗?”秦三月问。 叶抚摇头,“《南柯一梦》不是梦,是一幅画。我们在画中。” “但画的内容不就是梦吗?”秦三月有些迷糊了。 叶抚笑问,“还记得你脱离山海关梦境前的顿悟吗?” 秦三月仔细回忆了一番,然后不太确定地说:“当一个梦被做梦的人意识到是梦后,梦本身就不存在了?” “这是很有思想意义的理解。梦本身就是虚幻的,当虚幻被意识到了,虚幻本身也就不存在了。”叶抚说,“《南柯一梦》对于见到它的每个人而言都是梦,但是当人们知道是梦后,它就是一幅画,一幅能让人做梦的画。” 秦三月细细想了想,觉得应该也只能这么说了。她继而又说:“我很好奇一件事,老师你一定要告诉我。” “嗯,你说。” “老师你说了,山海关梦境之中发生的都是真的,也就是说山海关里的确有十多万人被牺牲了。而我在梦境中所见,山海关升起的太阳将黑雾驱散了。既然那太阳能驱散黑雾,又为什么要守关人呢?为什么不把那十多万人撤退,非要牺牲他们?” 叶抚没急着回答,而是反问:“你在梦境里面循环了两百多次,应该察觉到关于黑雾以及太阳的一些秘密了吧。” “嗯,我感觉那些生物并非生物,而是一种神通的共生物,大概,类似于某种意向与意念吧。而那轮太阳,我之前不知道《南柯一梦》这回事,以为也是神通,便觉得山海关发生的战斗其实是某种存在之间的对决。但现在看来,太阳应该不是。” “是的,你猜得没有错。”叶抚说,“你可以把山海关的战斗理解为一盘棋。两人在博弈,都想取胜。他们肯定会使各种招数,埋下各种套路,还要保证招数不被人识破。如果照你说,让守关人撤退,徒留一个空荡荡的山海关,肯定会被另一方识破,提前去防备对方的招数。” 秦三月瞪大眼睛,“所以,不告诉那些守关人,把他们蒙在鼓里,就是为了掩盖太阳会出现这件事?” “是的。高手之间博弈,要想蒙骗一方,首先得蒙骗住自己。” 秦三月咬着牙,“实在是太可恶了,十多万人居然只是埋招的手段。” “为了取胜,是可以不择手断的。”叶抚笑道。 秦三月惊讶地看着叶抚,“老师你在说什么啊!为了取胜可以不择手段!你这话也太可怕了吧!” 叶抚没有解释什么,“一个团体,不管以怎样的方式发展下去,最终都会变成对立的两方。情谊、情怀、大爱等等至高的道德品尚,只适用于不曾出现过对立的团体。” “我不认同老师的话!”秦三月反驳。 叶抚笑道,“你当然可以不认同我,有自己独立的思考最好。” “那我很好奇,老师你会不会为了取胜而不择手段。” “当然会。”叶抚回答。“但遗憾的是,没有人站到我的对立面。” 秦三月眼睛一转,恍然大悟,“我懂了!老师你就是那种什么事都不沾染,永远做旁观者的人!所以才能那么轻松地说出那些‘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话来!就像你说为了取胜不择手段,对于任意两个对立方,这句话都会被批判,唯有不参与对立的旁观者说这句话才不会被批判!” 叶抚笑了两声,使劲儿揉了揉秦三月的头发,给她发型直接揉散了。“聪明,聪明,不愧是你!” 秦三月捧着头发,气极道:“干什么啊!你说就说,不要动手动脚的啊!” 叶抚笑着走开,“走吧,你的功课还没完呢。” 秦三月一边扎头发,一边跟着叶抚走,“老师啊,我说句话,你别生气呗。” “你说。” “在我看来啊,你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虽然不好听,但我觉得就是那样的。” 叶抚点头,“你说的没错。”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你要那样做!那样不是很不好吗!” 叶抚回过神,认真地看着秦三月,“因为我是你的老师,我需要把好的坏的都告诉你。我不可能会给你树立一个完美的,毫无挑剔的形象,你从我这里学习知识、修炼以及为人处世的方式,我自然不可能只给你美好的东西看。你必须要学会去接受一些对你而言丑陋、不道德、必须要去远离和唾弃的事。” 秦三月愣了愣,然后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有意反驳道:“我还是个孩子。” 叶抚白了她一眼,转身大步迈开。 “诶,等等我啊!我头发还没扎好!” 《南柯一梦》是一幅画,画中的世界最为朦胧模糊。 这里只有一棵枯干的老槐树,以及一条铺着青石板的曲径。曲径不通幽,通往朦胧处。 除了老槐树和曲径以外,周围一切都笼罩在雾气当中,模糊见看着像是在一个小的村落当中,有浅淡灯火,有细碎青烟,有潺潺流水,唯独不见人烟。 绝对的安静反而不能给人带来安静的感觉,有着一些细微的不打扰人的声音,更容易让人感觉静谧。秦三月听着潺潺流水声,就觉得这里很安静,她问:“老师,这画中的世界怎么是这样的?” “以前我给你讲过一堂课。说啊,书法家、诗人、作曲家和画家这些,骨子都带着书卷文气儿,对任何事物的修饰都有着一定程度的意向表达。我们俗称这种情况为文青。画家画画,有喜好写实的,像君安府何家那幅画,也有喜好表意的,就像这《南柯一梦》。表意的画,最喜好用一些小物件儿,以别样的方式抒写,然后表达出画家的情感来。像这里的灯火、雾气、流水等等,都是表意的小物件儿,事实上它们并非主体的一部分。” “并非主体?” 叶抚点头,笑道:“这里的一切啊都是那棵槐树给自己留的清闲地儿,表达着只有他自己明白的情感,对于旁人而言,是不起眼的小勾勒,但是画家本人而言,却是心头的月光。每个文人,不,每个人在进行创作时,都会在其作品上留下只属于自己的空地,区别只在于这样的空地是大是小。不得不说,你很幸运,进入这幅画,就来到了这里。” 秦三月听此,才猛地想起来了,“对了老师,还有个家伙也跟着我进来了,她叫安魂人,是来追杀我的,她说她见过你!”在山海关梦境里的两百多次循环,都快让她忘记了安魂人。 “嗯我知道。” “她还说这里面有一个埋骨之地。老师,《南柯一梦》会有埋骨之地吗?听上去并不搭啊。” 叶抚说,“是的,并不搭。所以,那是后人加上去的。也因此,《南柯一梦》的存在意义变了。不再只是让人做美梦的存在,还是一个罪孽填塞之地。” “真是……神奇啊。一幅画,居然能厉害到这种程度。” “画嘛,就是另外一个世界。画家把世界搬到纸上,赋予情感。” “老师你会画画吗?” “会,但是不喜欢。” 秦三月“哦”了一声后,继续问起安魂人的事,“那个安魂人,到底是什么东西啊,动不动就要把人变成骨头,怪怕人的。” “我说得再多,不如亲自去看看。要知道她是什么,就去埋骨之地看一看吧。” “埋骨之地啊……”秦三月望了望曲径前路,朦胧的雾气缭绕着,看不确切。“我总感觉安魂人跟我们不一样。” “她不是人。” “不不不,我说的不一样指的是……嗯……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就是感觉她视我们是没有意志的骨肉之物。” 叶抚笑了笑,“看一看,问一问就知道了。” “好吧,听老师的。” 一前一后,他们在雾气中的曲径上,缓缓前进。 秦三月没来由得又想起了单绿蓉和符檀,想啊,大概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们了。“对了老师,我在山海关梦境中,见到了个跟大师姐一模一样的人,连性格都很像,叫符檀,你说她会不会是曲姐姐的某一代前世啊?” “前世与现世并不一定会长得一模一样吧。”叶抚笑道。 秦三月想了想,“但我真的觉得是。” 叶抚吸了口气,说:“的确,符檀的确是红绡的某一世。红绡之所以没有命星,也是因为符檀陨落在了山海关之中,导致其生命线缺失了一部分。” “嗯?生命线是什么?”秦三月疑惑问。 叶抚转过身,“把你手伸出来。” 秦三月把左手伸过去。 “习惯伸左手啊……”叶抚嘀咕一声,然后指了指她手掌心上一条纹络说,“这就是生命线。” “啊?老师你逗我呢!” 叶抚笑了笑,“这的确是生命线嘛。” “但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叶抚转过身,大步走着,“自己去发现,你不是喜欢研究这些吗。不要碰到问题就问我啊。” “这……唉,好吧。”秦三月立马又问,“不过,我想知道——这个问题你一定要回答我。” “说看看。” “我算了算,我一共在山海关梦境里呆了十九年,为什么见到你,我没有任何久别重逢的感觉呢?”秦三月对此有很大的疑惑,毕竟那十九年的时间流失感是确切的。 “事实上,现实里,你只是睡了一天而已。你会因为做了一场梦就觉得跟人久别了吗?” 秦三月反驳:“但那十九年是确切地被我感受到的!” “南柯一梦嘛,空欢喜一场。梦里的你经历了,但现实的,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秦三月想了想,也只能这么觉得了。她深吸一口气,眨眨眼,挤着脸憋着笑问:“我在山海关梦境里死了一百七十多回,你有没有一点点心疼我!” 叶抚又偏头看了看秦三月那略显得倔强的眼神,然后说:“有,一点点。” 秦三月乐呵呵地说,“一点点就够了。” “随你。” 他们在曲径里,愈行愈远。 :。: 第三百九十五章 埋骨之地 没有光照进这里面来,到处都是昏黑。 安魂人可以不借助光,也能看清楚黑暗,但她还是习惯了有光的地方,像在山海关一样,即便光很昏沉,也总能感受到明亮。她站在一座幽深的宫殿前,朝里面看去。 暗自呢喃,“又回到这个地方了……” 她手指点在旁边的墙壁上,白色的光晕从指间流出,然后蔓延开,沿着墙壁向四周不断弥散。很快,墙壁被点亮,如同明灯,照亮里面的一切。 趁着光,她朝宫殿里面看去,最前面的是一道很长的阶梯,数不清到底有多少阶,蔓延向没有光的尽头。比较特别的是,这道阶梯并不是向上的,而是向下的。自然,整个宫殿是一座底下宫殿,只有一个入口在上面,即便如此,入口已经很大了,可想宫殿的主体有多大。 安魂人还记得,自己就是从这条阶梯走上来的。 要下去看看吗?都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去看看了,要下去吗?但是,我的职责是杀死所有的入侵者。我还没有找到那个逃走的人,还没有将她变成骨头。我应该先把她变成骨头…… 安魂人看着幽深的阶梯,呢喃,“我应该先完成我的职责……完成了职责,再进去看看,看看这个孕育了我的地方……但是——” 但是什么,她也说不出来。 没有神采的眼睛,无神地看着幽深的地下宫殿。 最后,她还是扇动骨翅,离开这里,在这画的世界里,寻找逃离者的身影。 《南柯一梦》是一幅表意画,没有确切的主题,所以,里面自然便不存在着各种情景。严格上来说,它已经脱离了“画”的范畴,因为其并没有画家为表达主题所设的限制,是无限延伸的,更像是一个开放的、还在不断发展的世界。了解它的人都知道,画中世界是由所有见过这幅画的人,所做的美梦组成的,有多少个人见过它,都有多少个美梦在里面。 安魂人不清楚这一点,但她知道这里有很多很多个以不同人为主角的世界。她不知道秦三月掉进了哪个世界当中,最直接的办法就是,一个一个地寻找。 但那未免太慢了。 安魂人便想了个办法,在这画中世界里吹了一首安魂曲,让安魂曲的声音传遍所有的美梦世界,让里面的每个生灵都听到,然后看看到最后,还有哪些世界里有没有变成骨头的存在。她知道秦三月不受安魂曲的影响。 然后,一曲下来,几乎所有的美梦世界都破碎了……也没能找到秦三月的身影。为了确保有没有误,她一次进入了所有残留的美梦世界,在里面寻找,但是到最后,不要说没有找到秦三月,连她的味道都没有嗅到分毫。 这不得不让她怀疑,既然秦三月跟那个男人有关系,会不会也以某种方法逃离了这里。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秦三月根本就不在那些美梦世界当中。 安魂人所知道的关于着夕阳里面的世界,就只有数不清的美梦世界和孕育了自己的埋骨之地。既然那些美梦世界里没有她,就只好到埋骨之地里去看一看了。 于是,她重新回到了埋骨之地,也就是这个庞大的地下宫殿。 她无法行走,只能飞行。地下宫殿很大,入口也很大,所有她即便是展开了翅膀,也能在里面自由飞行。 进入宫殿后,她的速度就慢了下来。自离开这里,担任起杀死所有入侵者的任务后,她便没有回来过,如今再次进入这里,她不由自主地慢下来,一点一点地去感受周围的一切,即便是幽长的阶梯和两旁的墙壁,她都感受着。这种行为对她来说很奇怪,她知道自己明明是抱着完成职责的目的进入这里的,但就是有一种别样的感觉,影响着她,让她情不自禁放慢速度。 “那么久了……也还是跟之前一模一样……什么都没变……” 墙壁泛起的光,随着她的身影一点一点朝着最里面蔓延。 阶梯太过幽深漫长,以至于让人很容易遗忘走了多久,还有多远。 当安魂人终于到了阶梯最底的时候,回首朝着最上面望去,只能依稀间看到一个很小的光点,甚至说那已经不能叫光点了,只是漫长尽头的一个意向。 她微微吐出一口气,心里有一种奇怪的她不知道是什么的感觉,像是失去了什么,也像是在渴盼着什么……到底是什么,她不知道。 转过身,骨翅缓缓扇动。她来到一面墙壁前,再次像之前一样,点亮墙壁,然后光如漫开的水一样,在整个宫殿里前进。当这些光晕触碰到某些地方后,便能看见,一盏盏像是油灯,又不是油灯的墙灯亮了起来。它们均匀地分布在每一面墙壁上,以相同的频率和方向摇曳着,让宫殿所被照耀之处,灯影绰绰。 过去了许久,宫殿才被全部点亮。 安魂人悬立在入口阶梯前的空中,四下望去。 很大,宫殿很大,比那山海关的城池兵府还要大,但是里面的布置和装饰并不像是一座大型地宫,没有任何凸显身份的华丽装饰,更加没有宫殿那种庄严肃穆感。 一眼望去,整个地宫卧躺在这里,纵长型,一条约莫十丈宽的笔直凹槽将其分为对称两部分。朝分开的两部分各自望去,先是纵向均匀排列的十二个大型凹坑,然后是高墙竖起,高墙上写满了许多字,这些字造型奇特,很像是某种符文。在高墙之后,又是纵向排列的十二个大型凹坑。左右两边的分布一模一样,皆是二十四个大型凹坑,总计四十八个大型凹坑。每个凹坑大小相当,一共占了整个地宫八成的面积。 而在这些凹坑之中,是整齐排列的,立着的人形雕像,每个雕像皆是身着兵甲,手持握持形兵器,或戟或戬,或枪或矛。四十八个凹坑中,二十四个凹坑皆是这般配置。剩下的二十四个凹坑,十六个是人骑在马上的雕像,它们也是身着兵甲,手持武器,八个是大型战车雕像,皆是八马拉车,每辆车上十六个兵甲士兵雕像。 因为每个凹坑都很大,所以这些士兵雕像的数量十分庞大,用满天星斗来形容丝毫不为过。即便他们是雕像,俨然看去,亦能感受到排山倒海般的气势,使得整个地宫笼罩着十分沉重的压迫感。就像是身临战场,面对着整齐排列的千军万马。 兵马无帅,不为军。 如此庞大的兵马群,自然会有着将帅。 安魂人直直地朝着最前面看去,凹槽的最前方,便是整个地宫的主体。而那里,也是诞生她的地方。 她再次吐出一口气,不知道自己怀揣着如何的感觉,沿着纵贯地宫的凹槽,向最深处飞去。 一路过去,她看到身下的凹槽里,布满了方块字,像是符文,也像是某种字,它们以阳刻的方式整齐排列分布在整个凹槽当中。她不知道那些字样符文,或者符文样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代表着什么,只知道,自她在这里诞生时,那些字符就存在了。 明灯摇曳,军马震慑。 安魂人幽幽地从空中掠过。她向上望去,顶还有很高。这座庞大的地宫,到底是什么,她不知道。自诞生起,她便接受了意志,意志告诉她,这里是埋骨之地,埋葬着数不清的骸骨,而她是其中的一具恶骨。 意志赋予了她的出身,也为她赋予了杀死一切入侵者的使命,而入侵者们赋予了她名号——安魂人。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只是,孤独地在这里守望,甚至,她连孤独是什么都不知道。 以前的她从来不会想这些,有人进来,就杀死那些人,没有人就一直坐在城头,坐到下次有人进来。她从来不是这里的主人,只是组成这里的一道风景。 而现在,她在飞向自己诞生之地的路上,开始去想这些了: 去想,我到底是什么? 去想,是谁赋予了我使命? 去想,我只是完成使命的工具吗? 去想,使命永远没有终点吗? 去想,完成了使命后,我又会怎样?是消亡,还是获得新的使命? 去想,灰色以外的颜色是什么样的? 去想,那个姑娘、那个男人和那个少女对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 以前,她从不会想这些。 现在,她甚至在想,自己为什么会去想这些? 她一直无法感受自己的存在,无法感受自己的想法,甚至无法感受自己的感受。而现在,她迫切地想要去感受自己,想要找到一个证明自己存在着的理由,不只是为了完成使命而存在。 “我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安魂人飞着飞着,停了下来。她回头,望着入口的地方,眼中第一次浮现起“无神”以外的其他神情——迷茫。 然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在迷茫。在她的认知里,从来没有过这些。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而存在,或者说,为什么而活。 渐渐地,她已经忘却了自己进来是为了找到秦三月然后将她杀死。或者说,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故地,久别重逢…… 呼—— 安魂人呼出口气,重新向前。 最终,她飞进一座宫中宫。 宫中宫相比起来,就要小了很多,不过严格说来,这才是宫殿的主体。整个地宫比山海关还要大,而这宫中宫才像是是如其名的宫殿。 她飞了进去,入目第一眼,便是一座被涂抹了面容的巨大雕像,看不出容貌来。雕像的形态是穿着十分宽大的长袍,长袍飞舞的样子,使得其看不出体态是男性还是女性。 安魂人在这座雕像面前,小如细沙。 雕像身上有三具石棺,一具在右脚脚背,一具在心脏的位置,一具在眉心的位置。因为其实在太大,以至于这三具棺材像是装饰品。但是安魂人知道,那绝对不是装饰品,因为,她就是从心脏那一口石棺里诞生的。 刚诞生的她,完全遵守着意志所赋予的使命,根本没有去查看另外两口棺材。 而现在,她再一次来到这里。 “要去看看吗?”安魂人问。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问谁,问自己还是别人。但这里并没有别人。 她吸了口气,扇动翅膀,缓缓前进,来到雕像脚下。右脚脚背上放着一尊石棺,很大,跟一般的棺材不一样,棺材板上,阴刻着奇异之兽,从头到尾,一共五只奇异之兽,其形各异,所显露出来的威势也大都不同,但共同的是,都十分凶戾。 安魂人眼里只有灰色,无法从这五只奇异之兽上看出些什么“好看”的东西。 她心头第一次萌生出“好奇”这种东西。 悬立在石棺旁,她轻轻挥手,石棺缓缓被打开,发出瑟瑟的摩擦声。 安魂人只开了一般,然后朝里面看去,看到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具男性“尸体”,眉心之间萦绕着一团难以察觉的戾气,从体型上看,应该比较高大,但并不臃肿。实际上,并不能说是尸体,因为他看上去就像是个睡着的人,只是没有呼吸和血色而已。 醒目的是他有着一头白发,虽然安魂人并识别不出来是不是白色。但是她知道他的发色和自己一模一样,先前已经听那个人说过来,自己的头发是白色的,所以,他的头发应该也就是白色的。 不知为何,安魂人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心理上很厌恶这具“尸体”。她不想让他醒过来,自然也就不想去触碰他。 她挥手,将棺材盖上,然后才重重地吐出口气。随后,她抬头向上面看去。 雕像很大,极具压迫感,有一种被俯瞰的感觉。 安魂人没有停留,向上飞去。她没有在心脏位置的棺材停留,直接朝着眉心的棺材去了。 眉心处的石棺是最大的,形状也有些不一样,并非长方体,而是五芒星的形状。其不知借了什么样的力,悬浮在眉心之前。 安魂人看了看,这棺材上并不像脚背上的那尊有着奇异之兽的阴刻,取而代之的,是她看不懂的符文,或者说字。她轻轻触碰这些整齐排列的符纹样的阴刻,并没有感觉到什么特别的。 随后,她挥手,缓缓将棺材盖推开。朝里面看去,然而,里面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 “空的?” 安魂人眨眨眼,没有多想什么,将棺材盖上。她只是满足好奇心而言,看到了结果就够了,并不需要去多想什么。 最后,她才来到诞生了自己的棺材。这副棺材比起其他两副,是最朴实的,上面只有七个符文样的阴刻,拍成一行。 将盖子打开,里面还是熟悉的模样,垫着丝帛。 安魂人想了想,似乎自己这身衣裳就是从这里面找的。 不知为何,看到这。安魂人心里头忽然升起一种比较柔和的感觉,就想躺进去。 安魂人忽然理解了那个送她玉笛的女人所说的“回到家的感觉”。那个女人说,她想回家。 这让安魂人下意识地去想:她回到家没有? 安魂人没有强行去打消自己的意愿,收了翅膀,安然地躺了进去。 随后,她挥手盖上棺盖。 整个地宫,或者说整个大墓, 安静下来。 顶点 第三百九十六章 年方十八 朦胧曲径的尽头,是水墨丹青一片。爬着青苔的平板桥,安静地立在潺潺流动的小溪上,一轮夕阳在远空,照来温煦的光,落在溪水中,放出粼粼的晶莹色彩,映照在桥边。 桥上坐着个少年,他闭着眼,眉心的火红印记摇曳着。 叶抚和秦三月从朦胧曲径里出来,一眼便看到了他。秦三月警惕地问:“老师,那是谁?” “按照辈分,他该叫你师叔。” “啊?”秦三月愣住了,“你什么时候又有别的学生了……” 叶抚瞥了她一眼,“我只有三个学生。” 秦三月想了想,自己三师姐妹,好像只有大师姐有个小徒弟。“难不成,他跟小听心有关系?” 叶抚点头,“他以前是听心的哥哥,但是现在嘛,不是了。” “小听心排行第九,上有四个姐姐,四个哥哥。她说她只见过其中七个,唯独没有见过自己的八哥。难道,她的八哥就是他?”秦三月想了想敖听心给她说的,然后问。 “是的。” 秦三月笑道,“总有一天,老师你会把龙王的九个儿女全部拐走。” “什么叫拐啊。” 叶抚摇摇头,向着小桥流水处走去。到了桥头,他叫醒了煌。 煌醒转过来,见着叶抚,连忙站起来,惊喜道:“先生,你好了。” 叶抚笑着点头,“久等了。” “没有没有,我在这儿修炼也挺好的。” “那,要不要一直在这儿修炼?” 煌讪讪一笑,“还是算了吧,这里感觉就不像是个世界,待着没有安全感。” 秦三月忽地从叶抚背后跳出来,打招呼,“你好!” “哎!”煌吓了一跳,步子闪了一下,连忙往后撤,差点跌进溪水里。 秦三月见状,笑问,“你没事吧?” 煌稳住身形,这才朝秦三月看去,见她相貌同自己差不多年岁,满面笑意如春桃,湖月弯目,细眉点点,粉意隐隐。尤其是见那通透的眼神,煌感觉自己一下子就被看穿了,心里突突的。他躲开目光,支支吾吾地说:“没……没事!” 秦三月暗地挑起一边嘴角,又问:“你脸怎么红了,看上去也好紧张?” 煌捂住脸,“热……热的。” “这样啊。”秦三月嘻嘻一笑,背着手,又躲在叶抚身后。 叶抚转过头,看着身后的秦三月,以只他二人能闻的声音说:“他很少跟别人说话,你别使坏。” 秦三月紧闭着嘴,冲叶抚眨巴一下眼睛。一副“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样子。 叶抚又气又想笑,使劲儿地捏着秦三月的脸,“你这姑娘,从山海关梦境里出来,什么都没学会,就学会跟我对着来了!” “疼!疼!疼啊!”秦三月推开叶抚的手,捂住自己被捏得红了一片的脸,恶狠狠地看着叶抚说:“你不能这样对我!” 叶抚不理会她,转身对着煌说,“这是我的学生。”然后,他把秦三月扯到面前来,“自己介绍。” 秦三月近来爱跟叶抚使点小性子,但并非蛮横任性之人,对待别人还是有理有数的。她强忍着脸疼,笑着说:“你好,我叫秦三月,是叶抚的学生。” 叶抚听着,愣了愣,拍了秦三月后脑勺一下,“谁让你直喊我名字的!” “这你也要管吗!”秦三月不服地反驳。 叶抚顿时感觉牙痛,心想这姑娘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转念一想,她也十六了,似乎也是在顶嘴叛逆这个年龄,也有可能的确是对我之前对她撒手不管的行为抱有怨气。 一番想下来,叶抚释然了,就轻声说:“行吧,随你。” 这就轮到秦三月愣住了,心想,怎么没有斥责我不知礼数呢?很奇怪啊,老师不应该会放着我犯了错还不管啊,不对劲儿,不对劲儿。她偷偷看了叶抚一眼,发现后者很平常,便更觉得不对劲儿了。 叶抚对煌说,“你自己介绍吧。” 煌点点头,对着秦三月说,“秦姑娘你好,我叫煌,火皇那个‘煌’,是个神道修士。” 秦三月笑道:“不用那么客气。对了,你年龄几何?” “成为神道修士前,我是十七岁,之后嘛……我忘了。” 秦三月顿了顿,然后笑着说,“我十八岁,这样吧,我就叫你煌,你就叫我三月姐。” 叶抚在后面愣住了,心想这孩子怎么睁眼说瞎话呢!他打断道:“你别听她的,她才十六。你叫她三月就是了。” 秦三月急了,想要反驳,被叶抚一眼瞪了回去。 煌脸一红,小声叫道:“三……三月。” 秦三月也只好答应。 叶抚好好地瞧了瞧秦三月,想说些什么,但还是算了,打算回去了再好好跟她聊聊。 “走吧,还要去个地方。”叶抚说。 煌略显拘谨地问,“先生,我可以不去吗?”怕叶抚误会,他又连忙解释,“我是怕添麻烦,就在这儿等你们回来。在这儿,我也能好好修炼。” 叶抚认真地看了看煌,又看了看红了半边脸,还一脸笑意的秦三月,然后说:“既然你要求,那就由你。” 煌弯腰行礼,“谢谢先生!” “三月,我们走。”叶抚大步向前。 “哦!”秦三月如一阵风,从煌身边刮过去,留下一声“再见”。 煌红了脸,支支吾吾,扭扭捏捏,直到秦三月走远了,他才涩涩地应了声“再见”。见着远去的背影,他长叹一声,呢喃一句,“三月。真好啊。” 随后,他坐下来,闭上眼。 远处,叶抚稍稍回头,朝煌递过来一道无形的气息,将其包裹住,使其气息隐匿。 …… “三月,我问你个事儿。” 离开朦胧曲径后,一切就都明朗起来。《南柯一梦》主体上是桃花源一般的居处,一座矮山两片桃林,三四木屋五方田地。美好梦幻,静谧温雅,走在里面,人心情都要好上不少。 “嗯?” “在山海关梦境里待了那么久,有没有什么感想呢?” “感想……感觉啊,圣人纪的人们似乎要比现在的人们纯粹许多。”秦三月一边揉着脸,一边说。“他们更团结,但是相应的,说得不好听的话,也太过信赖位高之人了。不,不对,不能说是信赖,应该说是信仰。” “那你觉得那个时代好?” 秦三月想了想,“各有各的好吧。圣人纪的人们,更容易聚集在一起来,共同抵抗危难,但相应地也更容易被利用。而现在的人们啊,虽说大多各自为生,有自己独立的思考和谋算,但也因此造成了分裂的局势。” “你更希望生活在哪个时代?” “我不想信仰他人,更不想被他人所利用,所以啊,我还是更喜欢现在。” “很像你的回答。” “这本来就是我的回答,哪有什么像不像的。” “除此之外,还有呢?” “什么?” 叶抚说,“你个人上的感想。情感啊,领悟啊,观点之类的。” “情感嘛……”秦三月呼出口气,“一算下来,跟那里面的人相处了快二十年了,或多或少都还是有感情的。我还是做不到把他们当作工具。单医师,符将军,小可儿,文公子……我都很喜欢。” “但他们最多只跟你相处了两个月。” “是啊,感情上的不平等,一度使我在很长的时间里悲观、失落,没有动力。” “我以为你能调整好这些。” 秦三月看了一眼叶抚,无奈道,“老师你难道还不了解我吗。别人都说我懂事、贴心、理性,但其实,越理性的人,在情感上出了差错,就越容易失调。我不怕别人不喜欢我,怕被人忽视和忘记,更怕付出了情感别人却完全不知。” “那么,那么多次循环下来,你觉得自己有没有什么变化呢?” “变化嘛,大概就是更加独立了吧。我也会学着一个人做事了。”她笑嘻嘻地看着叶抚,“说不定我会有很多瞒着老师的小秘密。” “说的跟谁还没有个秘密似的。” 秦三月会心一笑,然后捏着手指,一步一步向前,“领悟嘛,倒是挺多的,这次过后我得好好消化一下,就不一一说,不过最大的应该还是对死亡的领悟吧,毕竟死了一百七十多次,各种各样的死法。”她瞧着叶抚说,“要多惨有多惨了。” “这也是一种体验嘛。” “是啊,体验,老师你也应该去体验一下,可好玩儿了。”秦三月皮笑肉不笑。 叶抚一笑,岔开话题,“那么久没使用御灵之力,有没有什么感觉呢?” “有啊。以前,我似乎有些太过依赖御灵之力,而忘却自己本身了。所以,这次功课过后,我想正儿八经地闭关一段时间,老师你意下如何?”秦三月问。 叶抚点头,“可以。” “不过,我的闭关应该跟其他人有些不同,不是坐着闷声修炼。” “那是怎样的?” “我打算先把山海关梦境里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写成本书,让世人知道曾经的山海关发生过什么。在梦里嘛,倒是写了不少,但没法带出来,不过我记性不错,每个字都还记得。然后呢,我就要好好思考一下接下来御灵的修炼了,毕竟已经快一年没什么长进了。” “可以。由着你自己的节奏来就是。但是,你打算去哪儿闭关呢?三味书屋的话,似乎不是个闭关的好地方。”叶抚问。 秦三月想了想说:“君安府吧,临行前,和瑶姐姐约好了。” “不会麻烦到人家吗?” “不会不会,瑶姐姐是个很精明的人,她到时候多半要我帮一些忙。” “也行,你自己估摸好,不要过线,也不要吃亏。” “好勒!” 说完,叶抚带着秦三月,在桃源居里穿行,越过矮山后,环境一下子就变了,不像之前那么明亮清新,变得阴沉压抑起来。矮山便是分界处,一边是桃源居,一边是埋骨之地。 从矮山上望去,可见埋骨之地环境上跟没有破碎的山海关差不多,但并无成堆的白骨,只有小宫殿,和一条同往宫殿的青灰色的路。 “这就是埋骨之地吗?” “是的。” “跟想象得不太一样。有些朴素了。” 叶抚笑道,“表面是朴素,但里面可一点都不朴素。” “是说那宫殿吗?但是那宫殿也不是很大啊。” “那只是个入口。” “入口?” 叶抚点点头,“走吧。” 他们很快走到青灰色路的终点——入口处。安魂人所留在墙壁上的光晕还未消散,使得墙壁像是映着阳光的玉璧。 秦三月站在外面,朝里面看去,一眼望不到底。幽长的阶梯蔓延至尽头,隐匿在昏沉之中。“看上去,有些深啊。会有危险吗?” “肯定会有的,毕竟,那个把‘把你变成骨头’的安魂人在里面。” “她在里面啊。”秦三月一时有些心虚,她的确是有些怕安魂人。倒不是因为她厉害,而是秦三月完全感受不到她的存在,无法明确地知道她到底是什么,而且面对她,总有一种被怜悯的感觉,不是那种有爱的怜悯,是彻底的对“生命”的怜悯。 “怕了?” 秦三月很实在,干笑着说,“有点。” 叶抚笑道,“怕的话,你就走前面。” “为什么!” “锻炼胆量嘛。” “你不能这么对我!我已经是唯一在你身边的学生了,你这样会失去我的!”秦三月扬起拳头,据力抗争。 叶抚不为醒动,面色不改,“请吧。” “你太过分了!” 秦三月气冲冲地,一头扎进幽长的阶梯里面,然后一股脑地冲下去好长一段路。 叶抚不急不缓地跟在后面。 …… 同样的小桥流水处。 承命司站在桥上,看了看底下的潺潺溪水,在心头想,这么好的环境,的确适合做美梦。 随后,他虚目望向空中,心道:“你居然摧毁了所有安抚魂灵的美梦世界……安魂人……应该叫恶骨才对。” 没在这里停留多久,他与煌擦身而过,走进桃源居。 得益于叶抚的手段,他没有看到煌。而安心修炼的煌,自然也不知道一个认识他的大圣人从他身旁经过了。 :。: 第三百九十七章 俑 “居然这么深啊……” 秦三月走在前面,说。 “埋骨之地嘛,自然要深一点,不然埋不住。”叶抚答。 “我感觉这里不像是宫殿。” “那你觉得像什么?” 秦三月想了想,“像那种墓穴,应该说大墓!就是那种埋葬着地位很高,或者很厉害的人物。之前在一些古书上看过,许多的王侯将相,都喜欢在自己的坟墓上下功夫,很讲究,什么九星坐落、三花聚顶、八象供龙之类的。甚至还会有各种各样的陪葬物,珠宝、字画等等,活物陪葬也并不少。” “的确有那种。” “所以啊,我就在想,底下到底是什么样的。” “你希望呢?” 秦三月有些奇怪,回过头,望着叶抚,“为什么要这样问?” “感觉你对下面很好奇。”叶抚回答。 “好奇虽然好奇,但也不至于——”秦三月打消说辞,“算了算了。说我希望啊,下面至少干净一点吧。” “嗯是,你的确不太喜欢潮湿的地方。” 秦三月心里头莫名古怪,这么说,就感觉像是底下不是个大墓,而是居处一样,很别扭。她想了想,没想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也就算了。 虽说阶梯很长很深,但终归也是走到了头。 一进去,秦三月便看到盏盏排列在墙壁上的摇曳着的灯。只一眼,她便看出来,这些灯摇摆的方向和速度完全一致,显然说明了,并非是正常的灯,多半有着某种力量控制。 而且,空气里残留着一股很沉重的气息。秦三月稍微一感知,便知道是谁的气息——安魂人。 这显然说明,安魂人才到这里来了不久。 秦三月有些心虚,往叶抚身边靠了靠。 而叶抚反倒是大步走就开。秦三月连忙追上去,“老师,我感觉到了,安魂人在这里!” “在就在呗。” “啊……”秦三月无言反驳,只好局促地抓住叶抚的袖子。 他们从阶梯出口离开,越过最前面的班定平台,来到整个地宫的主体里。然后,一眼望去…… 黑压压一片,是排列整齐的数不清的兵马石雕,比活人活马稍大。它们像是棋盘的交点一样,排列整齐,密密麻麻地,立在巨大的方形凹坑里面。 秦三月并非在高处,所以无法一眼望遍整个大墓。但即便是站在这前沿,只能看到七八个巨大凹坑,其兵马雕像庞大的数量也震撼到了她。她有一种感觉,自己不是在面对一堆石雕,而是在战场上面对一支庞大的军马,黑云一般的气势扑面而来,使其深感厚重与肃穆。 “老师……这也太夸张了吧!”秦三月由衷惊叹。 叶抚说,“像这样的凹坑,这里一共有四十八个。” “四十八!”秦三月睁大眼睛,四处望,但穷极目力,也只能看到八个。而就只是这个八个,已经让她感到很大的压迫了。 “老师,我能用御灵之力,数一数凹坑里面的石雕数量吗?”这么问也是她怕惊动了什么。 “嗯,数吧。” 秦三月迫不及待地放出御灵之力,探进最近的凹坑,然后掠过每一道石雕,不断蔓延。她操纵御灵之力的速度很快了,但依旧是要了一会儿才探完所有。实际上,因为分布很是整齐,她完全可以纵向一数,再横向一数得出数量,但好奇心催使她探究每一个石雕。 “十六万!正正好好。”秦三月惊于这个数字。她看向叶抚,“纵向四百,横向四百,间隔五尺!而老师你说像这样的一共有四十八个!那一共,就是八百六十八万!” 叶抚笑道,“并非每个凹坑都是一样的排布。还是有一些没那么多的。” “那也得几百万了啊!”秦三月止不住把兴奋洋溢在脸上,“而且我看了,每一尊雕像都不一样,身高、体型、相貌以及细节上的穿着都不一样!也就是说,这些雕像是一个一个雕出来的,天啊,这工程量,简直可怕!” 她最喜欢这种神奇壮观的东西了。这比她见到最初的山海关还要兴奋。 “不行,我一定得找个时间好好记载一番。” 叶抚笑了笑,“可以啊。” “那,老师你得给我介绍介绍,你肯定知道这些是什么的!”秦三月很认真地说,看样子是铁了心了,不说就各种撒泼打滚闹腾。 叶抚点头,“没问题啊。”他向前去,“走吧,我挨个告诉你。” “好嘞!”秦三月忙着追上去。 他们从一个阶梯上下去,到了纵贯整个大墓的笔直凹道里。一下去,秦三月就看到地面、两边的墙壁整齐排列着阴刻的她看不懂的像是字的符文,或者像是符文的字。“老师,这些是什么?” “一种字,极古的一种字吧。” “神奇啊,这些字扭曲程度有点高,不像我们现在用的,方方正正,而且有规律。”秦三月想了想又说,“像是小的简笔图画一样。”她问,“这些是什么意思呢?” “我就不一一细说了。大体上是记载一些人的生平,和每个墓坑里兵马俑的名字。” “兵马俑?” “是啊,这些雕像就是兵马俑。” “俑?”秦三月针对这个字,“以人为甬,才是俑吧。” “你说的没错。这些雕像并不是以石头雕刻而成的,而是以人为甬。”叶抚回答,“所以,你才能发现每个石雕模样体型都不一样,还有着很多服饰细节上的差异。” 秦三月顿时愣住了,“也就是说,这几百万的兵马,全都是以活人为甬?” “你先前说过,有的大墓会有陪葬品,其中不乏活物陪葬。”叶抚走到第一座墓坑的入口,回头问,“要进去看看吗?” 秦三月在原地顿住了,“他们全都是陪葬品?” “是的,全都是。” “几百万兵马?” “准确说来,是七百二十万兵马,整数。” “以活人为甬,七百多万……天啊……”秦三月眼瞳闪烁,被这个事实冲击到了。先前的兴奋劲儿一下子全冲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寒而栗。 叶抚没有多说什么,站在入口,又问一声,“要进去看看吗?” 秦三月咽了口口水,有些艰难地望向叶抚背后的墓坑,“老师你就没有什么感想吗?” 叶抚笑了笑,“能有什么感想……莫非你要我批评墓主人的残忍吗?” “对啊!” “但是,你知道真相吗?”叶抚笑问。 “什么?” “为什么会有这么庞大的兵马俑群,存在着什么意义?你知道吗?” 秦三月顿了顿,“不知道。” “对啊,既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着急代入主观情绪去看待。”叶抚说,“面对未知的事,人们很容易快速拉帮结派,分成对立的两面,迫不及待地挥洒毫无意义的情感。浮在表面的东西,真假是最没有信度的,但却最容易影响人的信力。承认,见到这么庞大的兵马俑群,我有很多感想,但我不会什么都不了解,就去做主观情绪上的立场分割。” 秦三月听了一番话,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先前在大喜大悲两个极端走了一遭,的确失了分寸。“老师,你说的是。” 叶抚转身走进去。秦三月紧随其后。 两人从一座座兵佣之间穿过,每每,秦三月都试图用御灵之力去窥探里面的模样,但都失败了,外面密闭的石层阻隔着她。 这些兵佣栩栩如生,若是换个颜色,秦三月便真要以为它们是活生生的军队了。细想起来,她还是觉得不寒而栗,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某种神通或者术法,或者干脆就是最原始的熔铸的方式,做成俑。承受的痛苦,以及被封闭在石层里面无法动弹的恐惧……这也都是她想起来就感同身受的。毕竟,她也是经历了两百多次梦境循环的人。 他么参观了一个又一个墓坑兵马俑群。 大多数都是单纯的兵佣群,一部分有马俑以及战车俑。一个又一个参观下来,秦三月心头的压抑感堆积得越来越多。她承认,自己的情绪是被这样庞大数量的“陪葬品”给影响了。这使她回想起自己在《外巫志》里面看到的各种以活人为祭品的祭祀礼,或者说献祭礼。想着跟自己一样活生生的人,成为“陪葬品”和“祭品”,总归是不好受的。 她死过很多次,所以很看重生命的价值。 但,难受归难受,兵马俑群已在这里不知多少年了,成了封闭在尘埃当中的既定事实,也无法改变什么。 叶抚自是感受到了秦三月的负面情绪,但他没有去管。秦三月要成为独当一面的人的路上,必须要学会去调控自己的情绪。如果是敖听心在这里,叶抚多半就会去开导一番,毕竟她还很小。 但秦三月,已经不小了。 叶抚从来不觉得秦三月有一颗仁心是什么问题。许多人教导学生和后辈,灌输以“弱肉强食”的淘汰论,告诉他们,不努力把别人踩下去,就会被别人踩,所以,要狠!叶抚是不以为然的,觉得他们只教导了“狠”,却忽视了最关键的一点,人族优越于其他种族,源于多样的情感和可塑性很强的意识。“弱肉强食”的淘汰论是在消除人族的优越之处,往劣根性处发展。 当初对秦三月这姑娘还没怎么了解的时候,叶抚之所以收留了她,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因为她很干净,很善良,可塑性很高。 善良绝对不是缺点,但可能是弱点,而让秦三月的善良不成为她的弱点,正是叶抚身为一个老师,需要做到的。 “还要看吗?两边的高墙之后,还有二十四个墓坑。”叶抚问。 秦三月叹了口气,“还是算了吧。我得缓一缓才是。” 她很实诚,不强装什么,承受不了就是承受不了。 叶抚笑了笑,“你要知道,我以前生活的地方,人们是把这种东西当古董文物看的,怀以欣赏的目光。” “那你们那里的人还真是冷酷啊。” 叶抚摇摇头,“相反,我们那里的人远比这里的人要善良守序得多。文明以着人文为主,所以人们更能分得清楚情感的价值,虽然会出偏颇,但大方向上不会有错。” 秦三月傻呵呵地笑了笑,“不懂。” 叶抚莞尔。“算了,不懂就不懂,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我很好奇,你之前在山海关战场废墟上,看着一具具骸骨,还能冷静地提笔记载,怎么,到这儿就难受起来了?” “不一样的。战场上战死的人,都是有着目的的,死也是死的明白,虽然我后来才知道他们死得并不明白。而这里的兵马俑,我觉得他们死得并不明白。” “那玩意他们是自愿的呢?” 秦三月摊摊手,“自愿的,我也没说些什么啊。南疆不少的极端邪教徒,为了信仰与至高,什么伤害他人和自己的事都做得出来。我也没办法去同情他们啊,毕竟自愿的。你看看,那什么疆巫、大巳教、秀法神……成千上万的信徒,甘愿血祭自己,为他们的至高奉献呢。我又不是什么滥好人,对什么都同情哇!”她不满地看着叶抚,“老师你也太小瞧我了,居然这么问。” 叶抚一个脑瓜崩,弹在秦三月额头上,“我是怕你活不明白,居然还一本正经地怪起了我。以为自己读几本书,知道几个故事,就什么都懂啦。” 秦三月咧咧嘴,没多说什么。 叶抚向前走去,“走吧,我们该去见一见安魂人了。” 一听到这个,秦三月一改颓靡,打起了精神。 他们直直地向前,从满是印刻字样的笔直甬道穿过,攀上一道阶梯,便见到了宫中宫,也就是墓主人所在的大墓穴。 走进去…… 然后,映入眼帘的是庞大的模糊了面容的人形雕像。 秦三月瞧来,简直跟山一样大了,是她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大的雕像。她联系上外面的兵马俑,不禁问:“老师,你说,会不会这尊大雕像也是人俑啊。如果是的话,那人得多么高大啊。” 叶抚说,“这个就是正儿八经的雕像了。” “哦哦。”秦三月舒了口气。再细致望去,一眼就看到了右脚背上的棺材,“那里有一具石棺!”她像是发现宝贝一样,眼睛闪亮亮的。 正当她打算过去看看时,从雕像上面传来一阵瑟瑟的摩擦声。 她抬头望去,发现雕像心脏的位置也有一副石棺,而那副石棺的盖子正在缓缓移动。虽然很高,看着很小,但她还是看到了,一个人从那石棺里面飞了出来。 白色的头发、巨大的骨翅……这熟悉的装扮……秦三月想也不想,一溜烟地跑到叶抚身后,躲起来,只露出个脑袋望着。 是她,安魂人! 第三百九十八章 时间迷雾 安魂人看着底下的叶抚和秦三月,第一时间发愣了。 倒不是因为见到他们而发愣,而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感觉到他们进来了。这是为什么呢?明明他们身上的生气那么明显,为什么都到这里来了,我才发觉…… 安魂人偏头看了看石棺,感受着……她想起自己躺在石棺里面的感受,安心、满足,像那个女人所说的回到家的感觉。她从来没有去想过,家到底是什么,回到家又是什么样的感觉,但现在,她一番回味,觉得,刚才躺在石棺里,大概就是那种感觉吧。 守在这残破的山海关里,上万年。安魂人从来不知道到底那里才真正属于自己,才能真正包容自己,即便在这里呆了许久许久,也觉得自己只是寄生于此。唯独,这诞生之地——石棺才是真正属于她的地方。 她想,大概就是因为躺在石棺里的安心与惬意,让她失去了往日的警觉与敏感。 “这对履行职责很不利啊……”她这样呢喃一句。 随后,她将目光转向叶抚和秦三月,开口说,“找到你们了。” 毫无情感与波动的声音,如同寒冷天气里冻硬的铁板,让人感觉幽冷。秦三月气势不如安魂人,各方面都不如,这样的感受更为清晰,使得她无法不躲在叶抚身后。这个时候交给老师,是没错的,毕竟也说过,不要逞强,装皮子。 叶抚看着安魂人说,“你似乎并没有找我们。我才看见你从石棺里面出来,看上去很惬意。” 安魂人不知如何反驳,反而有一种自己一眼就被看穿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并不足以影响她。“找到你们便是了,过程并不重要。” “真的不重要吗?”叶抚问,“如果不重要,你为什么会迷茫。” “迷茫……”安魂人问,“什么叫迷茫?” 她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迷茫过,无法去认识到这种情况。迷茫,是前进的路上,迷失方向。但她,不知道自己向着什么而前进,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前进过。 “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叶抚不急不缓,一句一句地说出来,“这就是你的迷茫。” “我叫安魂人。” “不,那不是你,那是别人眼里的你。” “我在完成我的职责。” “你并没有与生俱来的职责。” “我要把你们变成骨头。” 叶抚笑道,“你做不到。” 安魂人说一句,叶抚便回一句。 叶抚的每一句话,安魂人都无法反驳,因为叶抚所说,的确是事实,她也想过那些,但是没有什么结果。 虽然无法反驳,但她不会因为叶抚一番话,就改变自己的决定。若是遵守了一万多年的职责,因为一两句话就丢了,那么职责什么,都可笑得令人发指。 骨翼微微颤动,伸出锋利尖锐的骨刺。安魂人扭身,翅膀扇动,化作一阵风,从巨大雕像的心脏冲来,与此同时,安魂曲在这座宫中宫里响起,回声激荡,并不悠扬,取而代之的是急促的潇潇声。 只一瞬,秦三月视线便失去了安魂人的身影,她的御灵之力也无法追及。只能听见,尖锐的如同钢丝崩断的声音在耳侧响起,秦三月心脏猛地颤抖,只觉被人狠狠抓住了,再松开。庞大的压迫感让她喘不过来气,浑身寒毛树立,透出丝丝冷气。 然后,又听见冬天里炭火爆开的声音,安魂人骤然停止,便只见一道白芒,以常人难以做到的扭曲程度,折返,落在雕像面前。 秦三月看去,见到安魂人低低地悬浮在雕像脚背上。 “啊,什么?”秦三月有些懵。她看了看叶抚,见后者一脸淡然。小声问,“打完了?” “算是。” 秦三月糊涂了,从头到尾,她连人都没看到,更没看到叶抚有任何动作,就结束了。“是我境界不够了,连看人打斗都看不到。” 叶抚笑笑,“那你要努力了。” 安魂人稍稍发愣后,立马察觉到什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空无一物。她目光凝视而来,见到叶抚手中的玉笛,一种特别躁动的感觉在心里升起。她开口,“把笛子还给我!” 叶抚回答,“第一次听到你说话带有语气。” 安魂人并没有意识到,又说,“把笛子还给我。” “这对你很重要?”叶抚问,“回答我,重不重要。” “重不重要?” “不是你问我,而是我在问你。”叶抚淡然说。 安魂人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心里头不由得问,那笛子对重不重要,而不是问那笛子对“自己”重不重要。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笛子自那个女人留下后,在这双手上待了许久许久了。她早已习惯,手中紧握着笛子的感觉。 “那是我的。”安魂人说。 “回答我,对你重不重要。” 安魂人张着嘴,想要说话,但是怎么都说不出来,似乎说出了想说的话,就会丢失什么。她只得又一次重复,“那是我的。” 叶抚不着情感地说,“回答我,笛子在我手上,我随时可以折断。” “不!不可以。”安魂人眉毛抖了一下。 “既然你不想让我折断,那说明这对你很重要。为什么,你不肯说出来?”叶抚问。 安魂人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迷蒙的灰色,写满了她看不懂的惨淡。她似无情,又似在无语气地陈述:“重要,笛子,对我重要。” 叶抚扬手,将笛子扔了过去。 安魂人将其接住,然后紧紧握在手中。 “你知道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吗?”叶抚问。 安魂人说,“不知道,只知道很久。” “我来告诉你,你在这里呆了一万八千四百五十二年。” “听上去,很久。” “是的,很久。一个人,一个正常人,可以活六十年,你在这里呆的时间,相当于正常人活了三百多辈子。” 安魂人看着笛子,无神地问,“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你不用知道,也不用去猜测我的目的。或许,我根本就没有什么目的。” 不知安魂人听不懂,秦三月也听不懂。 叶抚说,“你的职责是杀死每一个入侵者,但是现在,你没有能力杀死我们,你又该怎么办?” 怎么办? 安魂人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现在想来,也想不到该怎么办。 “你无法杀死我们,就意味着你没有履行职责。现在,你还能说,你的职责是杀死每一个入侵者吗?” 能吗? 不能吧。但,“但是,以前也有个女人逃走了。” “是的,那她有没有告诉过你一句话。‘你是恶骨,但从来不是原罪,不需要为任何人赎罪’。”叶抚说。 安魂人发愣地问,“你怎么知道?” 叶抚笑笑,“因为,我亲眼见过你和她的对话。” “不,不可能!那时,只有她一个活人。” “那我再带你看一看。” 说罢,叶抚抬手,灰白色的迷雾从底下升起,迅速蒙蔽整个宫殿。 秦三月一下子就失去了视野,无法感知周围,这和之前在山海关梦境里的循环时感觉一模一样。她几乎以为自己根本就还没有走出那个梦境,后续发生的不过是新的循环。慌乱之间,就把叶抚抱得紧紧地,整个人几乎要融进叶抚身体里。 而安魂人很冷静,或者说,她根本不会紧张与害怕什么。 当迷雾散却后,她们发现自己身边的一切都变了,变成了山海关废墟。 焦褐、白骨森森的衰败战场,残破的城墙,腐朽的气息,以及天边无神的夕阳。一切都很熟悉。 安魂人和秦三月恍然以为自己等人回到了山海关。 但是,当安魂人朝城墙某一处看去时,愣住了。因为,她看到,在自己常坐的地方,坐着两个人,都是女的,一个长着一对骨翼,一个身穿一袭衫裙。 长着骨翼的人,她不认识,但认识穿一袭衫裙的人,就是那个给自己笛子的人。 从不曾照过镜子,也从不曾关注过自己的安魂人,并没有第一时间认识到那个长骨翼的人就是她自己。 而作为旁观者的叶抚和秦三月自然一眼就看出来了。 秦三月抱着叶抚的腰,小声问:“老师,这是幻象吗?” 叶抚顶着她的额头,把她推开,“这是真实世界。” “那岂不就是真的穿越时空!”秦三月有些兴奋。 叶抚摇头,“并不是,我们只不过是站在时间迷雾上,看过去发生的事。” “也就是说,我们无法参与到这个时间来,无法改变这里?” “可以参与到这里来,但是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叶抚说,“世界规则的修正力,大于一切。改变历史,意味着改变规则,而改变规则,意味着凌驾于世界之上。” 秦三月想了想,“听上去好复杂。老师你能改变历史吗?” 叶抚笑道,“我不是历史的一部分。” 这答所非问让秦三月不明就里,想要再问,但发现自己问什么也不是。下意识地看了安魂人一样。 刚才的对话,安魂人也听见了。 安魂人不用向叶抚确定这里是不是真实世界,她自己能感知到,因为曾经历过。 叶抚看着她说,“现在你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了吧。” 安魂人点点头,承认了这一点。 “要再去听听,你和她的对话吗?” 安魂人顿了顿,“那是我?” 秦三月愣了,诧异地看着安魂人,想,合着你还不知道那是你啊。 叶抚没有诧异,对于安魂人这个自我意识十分薄弱的存在来说,无法感受自己是很正常的。“那的确是你,跟现在的你一模一样。” 安魂人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模样,这让她升起一种本能地好奇,想要去探究坐在城墙上那个自己。仿佛这样,就是在感受自我。 秦三月瞧见,安魂人眼中升起一丝微弱的名为“好奇”的眼神。她的心有了些触动,不知为何,她有些可怜安魂人,有着强大的力量,有着随意剥夺别人生命的本事,却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没有自我意识的安魂人更不会去想为自己做些什么。 就像是,一个工具。 秦三月惊于自己安魂人是“工具”的结论。因为她发现,当自己觉得安魂人是一个工具后,就再难以正常的看待人的目光去看待她了,没有恐惧与压迫,只有占满了一脑袋的可悲。 安魂人问,“她们看不到我们对吧?” “是的。我们是观测者。” 安魂人点点头,扇动骨翅飞了过去。 叶抚问秦三月,“你见过那个人吗?” “谁?” “安魂人旁边那个人。” 秦三月抬头望去,朝身着衫裙的女子望去,顿时愣了一下,“老师你不说我还没什么感觉,你一说,我的确感觉好像是在哪儿见过她。” 叶抚笑道,“你的确见过她。” “啊?我怎么不记得了。” “还记得我之前说的吗?世界规则有不可抗力的修正力。” 秦三月一番细思,惊得头皮发麻,“也就是说,其实那个人也是穿越时间的,而且在某个时间段里,我跟她相遇过!” “是的。” “那为什么啊!”秦三月问,“为什么我会遇到她,她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叶抚虚目,望着夕阳,笑道,“大概,她有一些不得不做的事吧。” 秦三月看着叶抚的神情,想了想,然后说:“我懂了,老师你知道原因,但是你有不能告诉我的理由。” 叶抚很开心地笑了起来,一边拍秦三月的脑袋,一边说:“不愧是你啊,很懂我嘛。” 秦三月气得牙痒痒,但又莫名其妙地觉得有那么一点点开心,就没说什么了。只是捧着头发,显得幽怨地说,“老师你是不是跟我头发过意不去啊,每次都给我弄乱。” 叶抚笑了笑,“没办法,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啊,这……” 秦三月承认,自己听到这句话,心里热血了,但是很快她就给自己泼了凉水。她明白的,老师那样的喜欢是像自己喜欢读书一样的喜欢,而不是自己喜欢老师那样的喜欢。 “走吧,去听一听那家伙的说的话。” 叶抚说完,带着秦三月踏空而去。 秦三月知道,老师说的“那家伙”肯定在指那个穿着衫裙的女子。 这是直觉。 第三百九十九章 安魂曲 时间迷雾之上,是叶抚、秦三月和安魂人。他们看着下面。 时间迷雾之下,是衫裙女子和过去的安魂人。她们说着话。 “哎呀,都说了,你杀不死我,别费心了啊,乖乖坐下来,跟姐姐我聊聊天。” 衫裙女子把长剑放在一边,双手向后撑着身体。她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把你变成骨头是我的职责。”安魂人说。 “唉,哪有什么职责不职责的,那是你的错觉。” “不,我应该杀死每一个入侵者。” “那你杀不了我,怎么办?” “我不知道,但我必须要履行我的职责。” “你就别折腾了,都打了好几回了,你连碰都碰不到我。真的,我说真的,跟姐姐我聊聊天,让我开心了,送你一样好东西。” “什么叫聊天?什么叫开心?” “这个你别管,你只管跟我说话,不要老想着杀我就是了。” “不可能,我时时刻刻都想要杀死你。” “行吧,随你。” 衫裙女子一个闪身,来到安魂人后面,然后轻轻在她脑顶点了点,一道涟漪从脑顶蔓延至安魂人全身。顿时,安魂人一颤,失去了力量,翅膀一下子就垮了下来,重重地点在背后的城墙上,骨刺刺入城墙,将她身体支撑住。 “你对我做了什么?”即便是被控制了,安魂人也没有一丝惊慌,语气平平地发问。不是她沉着冷静,而是因为她没有自我意识,自然也就没有情绪的感知。 衫裙女子笑开了花,“小家伙,你就好好地陪姐姐聊聊天。我太久没跟人聊过天了,都快憋死了。” “你应该放开我。” “不不不,你会放掉一个随时想要杀死你的人吗?” 安魂人无法反驳,默不作声。她知道,跟这个人聊天不在自己的职责范围内,不应该去做。自己的职责只有杀死每一个入侵者。 “诶,我问你啊,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自我意识的安魂人,是问必答的,“我没有名字,别人都叫我安魂人。但是这样叫我的,都死了。” “有点意思。”衫裙女子长剑扬起,以剑尖点在安魂人下巴,将她脑袋撑起来,“可惜这么漂亮的脸,眼睛跟一潭死水似的。啧啧。” 安魂人问,“什么叫漂亮?什么叫一潭死水似的?”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懂啊。” “我该懂什么?” “你应该懂得自己是具体的存在,不是一样工具。” “具体的存在。”安魂人不懂。不懂就问,“什么叫具体的存在。” 衫裙女子闪身到安魂人面前,一手捏着她的脸,感觉是冰冰凉凉的,“我能感受到你,你也能感受到我,这就叫具体的存在。但是,我能感受到我自己,你却感受不到你自己。” “感受我自己……” “你知道你自己长什么样子吗?” 安魂人摇头。 “你连认识自己的能力都没用,自然无法感受自己。” “那我该怎么做?” 衫裙女子笑得很开心,“来,我教你!”说着,她坐到安魂人对面,“咳咳。首先,你要给你自己取一个名字!” “我不会。” “是不会,还是不会?” “有区别吗?” “看吧,你意识不到区别,说明你的认知能力太差了,要多锻炼才行。” “我该怎么做?怎么给自己取名字?” “你觉得什么好听,就取什么。” 安魂人眨眨眼,空洞无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衫裙女子。她什么都没做,不是因为她不想做,是不会。她根本没有那种我需要给我自己取个名字的意识。 衫裙女子瞧了半天,叹口气,“算了,这个对你来说太难了。我们换个方式。咳咳,我问你啊,你的头发是什么颜色的?” 安魂人从肩膀上抓来一把头发,看了又看,然后说,“跟我的衣服一样。”她瞧着入了神,然后又答:“灰色的。” “灰色?”衫裙女子愣了一下,“为什么你觉得是灰色?” 安魂人看了看四周,“到处都是灰色,这里只有灰色,你是灰色的,我也是灰色的。” 衫裙女子指了指自己青色的衫裙,问:“这呢?” “灰色。” “这把剑呢?” “灰色。” “……你只看得到灰色啊。” 安魂人看着衫裙女子问,“你可以看到别的颜色吗?” “在我眼里,你的头发是明白色的,衣服是暗白色,眼睛是灰色的。我的衣服是青色的,我的剑是玄赤的,这片天是灰蒙蒙的,远方的夕阳是赤黄色的,这座城墙是青黑色的。我的眼里,世界是一片缤纷的。彩虹、蓝天、红花、绿叶、碧湖、粉脸、黑夜……” 安魂人瞪大眼睛,看着激动描述着世界模样的衫裙女子,“那么多颜色吗?” “是啊,数不胜数。美丽,很美丽。” “我只能看到灰色。”安魂人无悲无喜地说。 “觉得遗憾吗?” “什么是遗憾?” 衫裙女子笑了笑,轻声说,“遗憾啊,就是你费尽心思去追求一样事物,结果追求不到。那时候,心里会有不舒服的感觉。” “没有,我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那是因为你没有自我,无法主动地去改变自己,无法去学习和认知。世界,是在不断的学习与认知中,变化着的。” “听不懂。” “没关系,你以后——”女子说着,停了下来,她想说你以后就懂了,但是看着安魂人死水般的眼神,又不对此抱有希望了。“算了,或许你会懂。” 一个话题结束后。安魂人从来不会主动地去寻找话题,总是女子说一句,她便应一句,不会拒绝任何问题。她没有拒绝的认知,只有被动接受的本能。 “你知道你是什么吗?” “我是一具恶骨。” “谁告诉你的?” “醒来,我就知道。” “他们不赋予你自我,却让你深深记住自己是恶骨。这大概对他们来说,比你拥有自我要重要许多。” “不懂。” “你知道什么叫恶骨吗?” “有罪的骨头。” 女子呼出口气,“是啊,有罪的骨头。那你知道有罪的骨头是怎么来的吗?” “不知道。” “曾经有一批人,他们犯了错,犯了大错,被抛弃了,天不要他们了。但是他们想活下去啊,于是呢想方设法地去赎罪,想要天再次接纳他们。但天是绝对客观的存在啊,是一切理智之上的意识,是万物规则的集合,不接受他们的赎罪。于是,他们想了个办法,撕开一道规则的裂缝,捅破了天。天于是就塌了,他们在天下点了几盏灯,用来洗刷自己的原罪,洗掉的那些原罪,就成了数不清的恶骨。” “我是其中一具吗?” “是的,你是最恶的几具之一。” 女子嘲讽似地笑了笑,“有些人以为这些恶骨永远不会醒来,于是他们会一直清清白白。” 安魂人点点头。 女子无奈,“这个时候,你应该问我,你为什么会接受杀死入侵者的职责。” 安魂人不解,“为什么要那样问呢?” “我的好妹妹,你做了替罪羊啊知不知道,你本该幸福地生活在豪华的宫殿之中,受尽世人宠爱啊。但是现在,本不是原罪的你,成了恶骨,要永远承受别人的原罪。”女子以一副你不争气的眼神看着安魂人。 但是,安魂人并不受影响。“那,为什么?”她只是问。 “因为,他们不想那暗藏着的埋骨之地被人发现,不想让最大的恶骨出来。” “为什么?” “因为他们是干干净净的啊,不想身上沾上一点,哪怕一点污秽!最大的恶骨出来,哪怕是站到外面的土地上,污秽就会在他们身上滋生。” 安魂人直直地看着女子,说:“我不懂。” 女子猛吸一口气,然后吐掉,“算了,算了。你就当听了个故事吧。” “嗯。” 瞧着安魂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女子是又气又无奈。她低声说,“如果你知道你的家是什么样的,你一定会渴盼回到家。” “什么样的?” “你有最疼爱你的父母,他们皆是一国将帅,每次出征归来,总是最先到你的面前,你总是开心地拥抱他们,然后同他们说起你觉得有趣的事。你是将军府的明珠,是所有人的宠儿,是最完美无瑕的人。你聪明、善良、有天赋、才高八斗、从不惹是生非、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解决任何难题,所有人都盼着你能像太阳一样升起。你的父母因你而自豪,你的家族因你而自豪,他们想象着,你就是仙人转世。”女子吸了口气,话锋一转,“但是。某一次,你的父母出征归来,再也没见到你。” “我去哪儿了?” “你躺进了一具石棺当中。” “为什么你知道这些?” 女子笑道,“因为,我无处不在。” 安魂人感觉不到无处不在是什么意思。 “你的家就是那样的。”说完,女子看向安魂人。 后者依旧无喜无悲,没有任何变化。这使得她眼中浮现起一丝无奈,幽幽道:“我真想帮帮你啊,但是我不能。” “嗯。”安魂人只是点头。她不问为什么。 前面,还是女子问安魂人的事,后半段,就是女子自说自话,似埋怨,似自嘲地说着自己的事。 “我也有个家,虽然跟你不一样,但是我很喜欢。有很多我喜欢的人,他们也喜欢我。无忧无虑啊,一直生活着……直到后来,我犯了错……现在呢,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弥补。只好,终日,无休止地,游荡在时间的长河里,见见这年的风光,见见那年的风光,做着些任性的事,希望,能在这条长河里,再找到失去的一切。” 如果是正常人,这个时候或许要问一句,“你犯了什么错”、“失去了什么”。 安魂人不会。她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女子自然不会怪罪安魂人什么。安魂人已经够可怜了,当了替罪羊,还被剥夺了自我意识。任何人犯了错都应该被责怪,但是安魂人不应该被责怪。 “家是什么?”安魂人似无心地问。 “家啊……就是最让人安心温暖的地方。” “你想回家吗?” “想啊。没日没夜都想,无时不刻都在想。” “哦。” 女子坐了一会儿,长舒一口气,笑道,“好啦。谢谢你陪姐姐我聊天。我很开心。之前答应了要送你一样东西,就是这个。”她拿出一只笛子在手上。 “这是什么?” “笛子,可以发出好听的声音。”女子说,“我给你吹首曲子啊……你可以叫它……安魂曲。” 悠扬的笛声,响彻在这片天地…… 时间迷雾弥盖了这里的一切。 叶抚等人眼前渐渐变得模糊。 他们都没有说话,沉默着。秦三月偷偷看了一眼安魂人,看到她眼中有了一丝波动,是希冀还是迷茫分不清。 “这就是你。”叶抚对安魂人说。 安魂人有些愣神。回神后,她看向叶抚,“我……” 叶抚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迷茫。“那个送你笛子的人告诉你的关于你的一切都是真的。时隔几千年,再回首看,是不是感觉已经不一样了。” “不一样吗……”安魂人看着手中的笛子,“哪里不一样?”她自问自答,“笛子不一样了。” 她的话秦三月没听懂。 但是叶抚懂了。那个时候的笛子对安魂人而言,只是别人送的一个东西,可以用来吹安魂曲。但是现在,这对她而言,已然是一份记忆的象征,是重要的东西了。 “现在,你想做什么?”叶抚看着安魂人,轻声问,“告诉我。你想做什么。” 安魂人重复一遍,“我想做什么……” “对,‘你’想。不是安魂人,是站在我们面前的你。是拿着笛子的你。是你眼里的你。” 安魂人紧紧地握着笛子,嘴唇颤抖了起来。她挣扎着,抗争着,同自己脑袋里那虚无的意志。她拼命地去做到,那个没有告诉她名字的女子,面前这个叫叶抚的男子,说的那一句——“感受你自己”。 感受我自己…… 我自己…… 自己…… 忽地,她翅膀耷拉了,跌在迷雾之中,哀求一般地说:“我想,看看我的家……” 家, 是让人安心温暖的地方, 是归宿。 第一次提出自己想法的安魂人,很想知道,自己的归宿是什么样的。 叶抚弯下腰,将安魂人搀扶起来,对她笑道:“好呀,我带你看看你的家。” 时间迷雾变化着。 很快,一条新的路在迷雾中出现。 他们,向前。 顶点 第四百章 我曾那样活着过 时间迷雾的尽头,是触碰人心弦的绝美赞歌。 …… 他们三人的脚步,一直蔓延,直至最为真实的地方。 这里, 安魂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地方。大地上,不是白骨堆与焦褐,而是林立的建筑,与大街小巷之间密密麻麻的人群,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没有破烂腐朽的城墙,有的是繁华的街道,高耸的建筑,琳琅满目的集市。 即便安魂人只能看到灰色,但是她依旧能感受到充斥在这里的,不一样的气息……跟山海关不一样的气息……跟埋骨之地不一样的气息。那是一种她无法去形容,但是能确切地感受到的气息。 她的心,也在这一刻,在见到这繁华城池的一刻,微微凝滞了。 “这里是?”她的语气不再是无喜无悲,一种淡淡的哀伤弥漫着。秦三月感受到了这种哀伤。 叶抚笑道,“这里啊,是你的家乡。” “家……乡……” “有家的地方,就是家乡。” 安魂人巨大的骨翅颤抖地扇动着,不住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就像要散架一样。 秦三月看着安魂人的双眼。她想在那对灰色的眼眸里找到不一样的东西。某一刻,她看到那对眼睛里闪过一道晶莹。她想,那或许就是激动吧,只属于安魂人,跟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的激动。是源于生命,但是高于生命的激动。 叶抚问,“要下来走走吗?一个人飞在天上,会很寂寞。” 安魂人没有再去问,什么叫寂寞。她感受到,自己或多或少,懂得了“寂寞”这个词的意思,以及,寂寞的感觉。 “可是,我不会走路。我一睁开眼,背后的骨头,就带着我飞翔。我从未,双脚踏在地上。” 她从未,感受过大地的感觉。 “你尝试过吗?或者说,有想过去尝试吗?” 安魂人又一次迷茫了,她在心里问自己,有那样去想过吗?答案是,没有。连自我都不曾认识过的她,如何不会去想要不要在地上走走。 她摇头,“没有。” “现在呢?现在,你想在地上走走吗?” 安魂人似乎惧怕于给出答案,目光沉敛。 叶抚知道,她的确是怕了,她怕做出改变,怕变成别的样子。她所做出的任何改变,都是与“意志”对抗,与“原罪”对抗。 “你既然肯去思考了,愿意在这个问题上犹豫,就说明你是想的。”叶抚笑问,“难道不是吗?” 之前让安魂人做出任何改变现状的事,她都是本能地拒绝。而现在,她犹豫了,已然是在抗拒本能,在寻找自我。 得到了叶抚的肯定,安魂人好似鼓起了勇气,但迟迟下不了决定。 叶抚柔声说,“送你笛子的那个人,告诉过你一句话。迷茫的时候,就吹一吹笛子。笛声会给你答案。” 事实上,那个女子并没有说过这样一句话。 但,叶抚不需要她说过,他只需要让安魂人明白她是有所珍视的回忆与东西的。 安魂人微微抬头,灰色的眼眸里,多了许多亮光。她将笛子放到嘴边,正打算吹,又问:“真的可以吗?”她问得那么小心,那么谨慎,甚至说是卑微。从不将生命与物质加入思考的她,现在已经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卑微到一再询问了。 叶抚给予她勇气,也给予她温柔,“当然,那是你的笛子,你想什么时候吹就什么时候吹。” “我的笛子……” 安魂人轻轻吸气,悠扬的安魂曲响彻时间迷雾,被迷雾带向远方,在整个时间长河里,游荡、传递…… 将人变成骨头的安魂曲,这一刻,褪去了恐惧与血腥,留下的只有安抚、照顾天地魂灵的温柔。 饶是最害怕安魂人的秦三月,这一刻也被深深触动了。她去想啊,那首曲子对自己来说,或许只是一首点亮生命温柔的美好曲子,但是对于安魂人而言,是寻找自我的希望,是感受美好的契机,是高于生命的。 一曲终了。 她的眼角微微闭合,变得柔和多了。 “我想走一走……”她的声音变得很轻。 秦三月顿了顿,心想,这声音跟之前可几乎是两个人。 叶抚笑了笑,转过身,大步向前走去,然后说:“三月,扶一下她。” “诶!什么!我!” 秦三月一下子顿住,说着已经是不怕安魂人了,但是那种力量上的绝对压制,还是让她很不自在。 然而,安魂人却以很低微的姿态,请求道:“可以,请你帮帮我吗?”她眼神很不自信,躲躲闪闪的。 这……秦三月都能分明地感受到她那环绕身周的卑微了。 她叹了口气,“你不必这么卑微。” 说着,秦三月抛却陈见。对现在的安魂人,她的确是升不起任何陈见了。在她眼里,安魂人实在是太可怜了,可怜到卑微,有着让人恐惧的力量,却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孤独地在山海城孤墙上待了一万多年。一万多年里,除了瞭望希望,便什么都没有了。 秦三月无法想象自己身处安魂人的位置,会是如何的崩溃。 她走上前去,伸出手,温柔地笑着说:“抓住我的手,然后慢慢下来。” 安魂人控制翅膀,微微放低身体。她小心翼翼地,身处苍白的冰凉的手。指尖轻轻触碰到秦三月掌心的瞬间,她收了回去,眼睛里写满了慌张。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去触碰别人。 “慢慢来,不急。”秦三月依旧笑着。 安魂人再次探出手,触碰到时,又下意识地再次收回去。 这一次,秦三月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抓住,然后拉向自己。 安魂人本能地慌张,这使得她骨翅边角的骨刺不受控制地弹了出来。 这着实是吓到秦三月,生怕她来个背穿。 但秦三月不肯放开,心一横,索性直接把她抱住。然后安魂人的翅膀骨刺就落空了。 这一刻,安魂人整个人是懵了的。 她第一主动触碰别人,第一次被人拥抱,第一次感受到人的温度,第一次感受到那种紧紧的束缚的感觉。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她只知道,好舒服,身上好舒服,心里好舒服,脑袋里面好舒服。 秦三月见安魂人安静后,才将她放开,却一眼看到她发怔的眼神。 “好了吗?”秦三月搀扶着安魂人,问。 安魂人的骨翅收了起来,变成一道黑色的符文,落进她的后背。 秦三月惊奇地问:“原来可以收的啊。” 安魂人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背后的骨翅已经不见了。她也很惊讶,“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前都没有过。” 秦三月笑道,“以前大概是你从来没有想过收起翅膀吧。” 她能理解这一点。收起翅膀,不在安魂人的职责范围内,她自然不会去想,不去想,自然就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或许……是那样的。” 秦三月问,“开心吗?” 安魂人有些迷茫地点了点头。她想,自己应该是开心的吧,应该。 “那,笑一笑好吗?” “笑……怎么笑?” 秦三月现在觉得安魂人也不那么可怕了。她大胆地伸出手,轻轻将安魂人嘴角拉开,“这就是笑。”说着,她也露出一个笑脸,“像我这样。” 安魂人用手触摸自己的脸。她以前从来没有触摸过,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 然后,她学着秦三月那般,露出了自己的笑。 小巧的鼻子下,是满满的笑容。 秦三月感觉自己的心都柔软了。强大得可怕的安魂人,这个时候,跟小孩子一样,那么天真与可爱。 爱笑的人露出的笑会温暖人心,不爱笑的人露出的笑会感动人心,不知道什么是笑的人露出的笑会美好人心。 “走吧。我们去,看看,你的家。” 秦三月搀扶着安魂人,教她走路。 一步,一步,一步…… 安魂人,像是什么都不懂的幼儿,学着去认识自己,学着去笑,学着走向自己的家。 秦三月觉得,自己会永远记住,这一天,自己见过最美的笑。 时间迷雾的尽头,是并排的三个人。 秦三月搀扶着安魂人,迷雾之下看去。 这里是将军府——镇南将军府。 府内,几乎所有的人脸上都挂着焦急与希望。有的人,嘴里不断念叨,“天老爷啊,保佑夫人和孩子一定要平安”、“一定要母子平安啊”、“夫人是个好人,一定会好人好报的”…… “他们的期望什么?”安魂人问叶抚。 叶抚回答,“在期盼,一个可爱的孩子,平安出生。” 一道哭声在某个房间里响起,传出来……与此同时,一道虹光,闪烁片刻后,降临在将军府。 “生了!生了!将军,夫人生了!是个郡主!母子平安!”激动的传讯声响起,让整个将军府都松了口气。英武高大的男人,长呼一口气,脸上挂着收不住的笑,大步向前,冲进房间里。 “婉君,孩子就叫管玉吧!” “好啊,听你的……管玉……多好的名字啊,像玉一样,她以后一定会像玉一样。” …… “爹爹,天上有多少星星啊?”乖巧的小女孩似乎有着用不完的笑容,明亮的眼睛里,装着一整个星空。 “很多很多,跟地上的沙子一样多?” “地上有多少沙子呢?” “跟天上的星星一样多。” “天上有……” 重复的话,却是他们乐此不疲的惬意与安宁。 …… “娘亲娘亲!我长大了也要跟你和爹爹一样,骑着大马,上阵杀敌!”漂亮的小姑娘似乎有着用不完的希望,明亮的眼睛里,装着整个她所向往的美好未来。 “小玉儿,现在呢,你就好好读书,不要想太多。” “我不要读书,我就是要跟你们一起上阵杀敌!” “爹爹和娘亲呢,希望每一次出征归来,你能以诗相待,以曲相迎。那样的话,爹爹娘亲就算再累,也会因为你而开心。” “我真的可以让爹爹娘亲开心吗?” “当然可以啊,只要你开心,我们就开心。爹爹娘亲不在的时候,你一定要听先生的话,好好念书。” “嗯嗯,好好!” 童趣与期望,在爱的话语中溢满。 …… “先生先生!书上说‘德明礼以治,治以明德礼’,前后到底有什么不同啊?”温柔的少女似乎有着用不完的好奇心,明亮的眼睛里,装满了知识与道理。 “是说啊,道德和智慧啊,要建立在礼乐的基础上,当道德和智慧到了圣贤之境,又会反过来进一步修正礼乐。” “是不断循环的过程吗?” “不是哦,是不断发展的过程。” “哦哦。同理而言,是不是可以说,安天下君以治,治以君安天下。” “聪明!小玉儿,不愧是你啊!” “嘿嘿。” 知识的传授,从来都是师生之间了不起的共鸣。 …… “今夜无风且无云,星河高悬。”文静的少女,倚靠在窗口,望着满当当的星空,见星宿多美好,见明月多温柔,她的眼里,装满了对美的渴望。 从那楼下传来声音,“今夜无风且无云,见伊人笑,满眼载星河,使高悬。” 她笑着回应,“两袖青龙,书生意气。” “两袖青龙,见伊人笑,靥生花,使意气风发。” “兰亭夜语,问幽篁。” “兰亭夜语,见伊人笑,幽篁独问,不使夜无语。” “夜不语,岂知幽篁问?” “幽篁问,才知夜语。” “幽篁不问,岂知夜不语?” “不问幽篁,问夜语。” “但无幽篁与夜语?” “这……小生甘拜下风,敢请姑娘做解?” “本无幽篁,本无夜语。本有伊人笑,本有书生意。书生有意,伊人不为书生笑。” “小生惭愧。” 萌动的青春,蓬勃的活力,在“夜语”与“幽篁”中,切切作响。 …… 美好。她的人生里满是美好。 直到罪恶的骨头,落在这座将军府中。 她早早地起了床,让侍女好生打扮自己。她知道,今天爹爹和娘亲就要出征归来了。她决定,一定要用最好的状态,最好的自己,去迎接他们,为他们洗风尘,然后送他们最好的凯旋诗。 梳妆好了后,她按奈不住激动,提起裙子,朝着府外奔驰而去。 她已经能听到哒哒的马蹄声、凯旋的奏歌和百姓们的欢呼了。 打开将军府的大门后,就能见到心心念念的爹爹娘亲。 她奋不顾身地冲向大门。 却在开门,将要看到凯旋归来的他们的瞬间,一团黑气陡然降临,将她笼罩,瞬间撕碎她的身体,融化她的血肉,只余下一副骨架,然后被黑气带走。 推开门后,将军夫妇并没有见到自己的女儿,也再见不到了。 失去了女儿的将军夫妇,再没了心气,如同丢失了整个世界。在一场战争中,双双赴死。 …… 没有时间概念的时间迷雾里,他们将管玉的一生看完了。从出生,到十八岁死去。 秦三月在时间迷雾里,看着管玉长大,看着她死去。于她而言,就像是失去了无比重要的东西。好一会儿,她都有一种呼吸不上来的难受感。这使得她将安魂人的手握得紧紧的,希望以这样,能带给安魂人力量。 “我叫管玉是吗?”安魂人眼角挂着泪。 “是的。” 安魂人忍不住抽泣了一下,然后,她摊开手,看着滴在手上的泪珠,问:“我这是怎么了?” “你在哭。”叶抚回答。 “哭……就是伤心吗?” “是的,你在伤心。” “我能,就这样伤心吗?” “当然可以。” 安魂人眼泪再也止不住,看着底下繁华的城池,无声地哭泣着。 原来,我也曾笑得那么开心过啊…… 原来,我也曾那样活着过…… 顶点 第四百零一章 彩虹 无声的哭泣。安魂人这一次,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现在的情绪是伤心。也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伤心。 秦三月想要安抚,但是转念一想,管玉成了安魂人后,一万多年没有过情绪,没有哭过,索性,就让她好好哭一场吧。 叶抚两人没有打扰她,就只是站在她左右,安静地看着远方。 终地,安魂人伸手抹去了眼泪。她的眼睛不再是死灰色的,有了些神采,只是,里面依旧没有任何向上的活力与对未来的希望。 “好点了吗?”叶抚问。 安魂人顶着红彤彤的眼睛,细声说:“好点了。” “现在的你,知道自己是谁了吧。” 看过了自己的一生,安魂人那些尘封在“意志”之中的一切,早已复苏。她不再是生而为杀死入侵者的守护者,是一个名叫管玉的姑娘。 “知道。”安魂人说。 随后,她眼帘低垂,目光幽幽。 叶抚见此,说,“想必,你也应该明白了自己的命运。” “嗯。” “那,你是什么感想?” 安魂人笑了出来。很自然,不像之前秦三月教她时,那么僵硬。“我是安魂人,但我不想我是安魂人,所以,那样的结果,对我来说是最好的。” “但,你大可不必如此。” 安魂人摇摇头。她一言一行表露着,她不再是那个没有自我的杀人工具,而是活生生的“人”。 “送我笛子的姐姐说了,我是恶骨……我即是原罪。” “原罪本无错,存在即合理,只是走到了‘天’的对立面。” “没有什么,能够包容下原罪。她也说了,那些人害怕,害怕我们这些恶骨走出埋骨之地,更怕害怕最大的那具恶骨走出去。” “的确,为了不让人发现《南柯一梦》里的埋骨之地,他们赋予了你杀死入侵者的职责。”叶抚说,“在山海关这片遗失之地,你是无敌的,谁也无法战胜凌驾在规则之上的你。” 安魂人笑道,“但是有你呢。” 叶抚摇摇头,没多说什么。 安魂人微红的眼眶颤了颤,“之前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把人变成骨头。现在看来啊,在将军府,被原罪带走的那一天自己变成骨头的模样深深地刻进了本能中。所以,我才会下意识地把每个人都变成骨头,因为,本能的我知道,变成骨头等于死去。” “那你是要往过去看,还是往未来。” “未来?太遥远了。” “时时刻刻,所念想的下一刻,都是未来。” “那是你们的未来。我不再是管玉了,是安魂人。我不想让安魂人再有未来。山海关废地,从来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原罪在这里,滋生了一万多年。总要让那些人,再亲眼看看,自己留下的原罪。” “你变化很大。” 安魂人微惘,“好歹,我也是活了一万多年的……骨头。” “你太消极了。” 安魂人摇摇头,“消极比绝望好。以前的我,连绝望的资格都没有。” 她看向叶抚和秦三月,弯腰道:“谢谢你们,给了我绝望的机会。” 从那一句“命运”开始,秦三月就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了。但是出乎礼貌,她没有去打断。但是现在,看到这样的安魂人,她是在忍不住了,问道:“到底怎么了?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也有了自我意识,怎么说起绝望啊。” 安魂人抬起头,笑着问秦三月,“三月,你绝望过吗?” 秦三月愣了一下,然后说:“没有,怎么了?” 安魂人露出胜利的得意表情,“那太好了!我总算有你没有过的情绪了。” “为什么要在这种事上比较啊?”秦三月感觉有什么不对。 “因为……我很羡慕你啊……”安魂人柔声说。 秦三月无法反驳什么,她甚至有些发懵。 安魂人看着迷蒙的时间迷雾,轻轻说,“还叫管玉的我,从来没有羡慕过别人,一直活在别人的羡慕当中。成了安魂人的我,想要羡慕别人却没有资格……你让我又多了一种感觉,谢谢你。” “这……这种事情,不值得感谢吧。” 安魂人温柔地笑了起来。 秦三月第一次看到这么温柔的安魂人。她无法再把她叫做安魂人,应该是那个在夜风中,凭栏望月,满眼星河的,名叫管玉的美丽女子。 是啊,她现在不是安魂人,是管玉。但是,她为什么又要说,自己不再是管玉了呢? 安魂人看向叶抚,然后说,“你带我到时间迷雾里来,一开始就想到了这一步了吧。” 叶抚没有否认。 “果然如此……我真是,不论怎样都胜不过你呢。”安魂人笑道。接着,她问,“那,为什么又要挽留我呢?” 叶抚说,“我只是让你认识自己,但之后的事,有了自我的你,可以自行决断。挽留你,是我自己的意愿。” “为什么?”安魂人又问。 叶抚说,“你很聪明,很会读书,是我见过的最会读书的人。这样的人,只活了十八年太可惜。” 多么无可置疑的理由。 安魂人点点头,“我知道了。” “那么,你的决定呢?” “我……”安魂人说着停了下来,缓了缓,然后又说:“活过。” 叶抚呼出口气,“意料之中。” 安魂人说,“你把一切看得太透了。” 秦三月听着他们的对话有些发懵,安魂人说的话,在她感觉上,就像是他们认识了很久一样。难道,难道这就是大人们的对话吗? 叶抚没有反驳。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秦三月问。 安魂人看向她,笑着说,“你以后会懂的。” “我为什么不能现在就懂?”秦三月反驳道。 “知道真相,往往意味着残酷。” “我不可能永远都活在太平当中。”秦三月看向叶抚,“老师,到底是什么意思?” 叶抚看了安魂人一眼,然后说,“她是恶骨,不是管玉。” “恶骨又怎么了?” “恶骨,不被规则所接受,不应该存在。” 秦三月当即顿住,“为什么!她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不应该存在!” 叶抚说,“如果非要存在,那也只能存在于山海关之中,以安魂人的身份活下去。但是,她不想当安魂人了。” 秦三月看向安魂人,睁大着眼睛,似乎在等一个解释。 但安魂人只是面带微笑,看着她。 “为什么,恶骨不能在其他地方……存在……”秦三月再一次倔强地问。 叶抚说,“这就像你在山海关所见的黑雾,不能蔓延到天下去一样。他们都是不被天下所接受的。” “可她本来是管玉啊!”秦三月说,“送她笛子的人也说了,她是帮别人背锅。她本不是原罪,不是!”她显得有些激动。“为什么,她不可以……” 叶抚微微皱眉,没说话。 秦三月倔强地看着叶抚,“老师,为什么?” 安魂人上前几步,将秦三月抱在怀里,“好孩子,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跟别人无关。” 秦三月迷茫地问,“天下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 “但是我只能给天下带来灾难……我是原罪……” “但你只是被利用了啊。” “是啊,但是,我真的想好好睡一觉了。”安魂人抚着秦三月的头发。 为什么……对我好的人,都一个个离开了我……秦三月迷茫地想着。 “我啊,没有美好的未来,也不想给别人增添负担。从头到尾,就是一场悲剧。” 秦三月听着,很不明白,为什么所谓的悲剧总是会先给人美好,再把美好撕破。 “不要怪你的老师。我知道,他很想帮我。但是,我真的累了。活了一万多年,真的累了。”安魂人说。没有自我的她,无法去体会一万多年的孤独,但是那些孤独从来没有消失过,深深盘踞在脑海之中,苍白了她的生命与未来。现在,有了自我的她,被那一万多年的孤独感,深深压着。 对于安魂人而言,送她笛子的人、叶抚和秦三月,都是她生命里重要的角色,填补了这一万多年的空白,使得孤独不在绝对,让里面,多了一点美好。像是喝一碗永远喝不尽苦药,喝着喝着,品到了一丝甘甜。 但甘甜只是过味,绕有余味,药始终也还是哭药。 安魂人没有那百折不挠,受尽万般折磨苦难却还依旧的骄傲,抛开安魂人这个身份,她只是一个心灵停留在十八岁美好年华的姑娘。 她将秦三月的眼睛盖住,然后笑道,“我哭一回就够了,你就不要再哭了。” 她知道,对自己而言,一万多年里,送笛子的人、叶抚和秦三月是生命里的全部,但是对他们而言,自己只是过客,或许会在他们的记忆里留下浓重的一笔,或许不会。 “但我,就是想哭。”秦三月颤抖着说。 秦三月以前从没想过,自己会为了一个原本想要杀死自己的人而想哭。她知道,自己跟安魂人认识的时间很短暂,但是在时间迷雾里,她亲眼看完了安魂人的一生,将其一生融进了脑海之中。她从一开始,就不是旁观者,而是带着自己的感情去看待时间迷雾之下的一切。而这份感情,发酵了,会变得醉人了。 刚迷恋上,却要失去。 这对秦三月而言,是最大的痛苦。 “别哭。”安魂人说,“你笑起来最好看了。我想再看你笑一笑。” 秦三月感觉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捏了一把。她努力止住自己的眼泪,想要挤一个笑出来,但是怎么都做不到。 安魂人温柔地伸出手,拉起她的嘴角说,“像这样。”然后,她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个场景,好熟悉……之前,是自己教她笑,现在,她却在教自己笑。秦三月心里很痛,这是失去的心痛。在神秀湖,她失去了曲红绡,在山海关梦境里,她失去了符将军,在这里,时间迷雾中,要失去安魂人了吗? 安魂人笑着摸了摸秦三月的头,“好孩子。” 她将手中的玉笛递给秦三月,“这个给你。” “我不想……”秦三月低着头,眼泪还是滴了出来。 “不想要吗?” “不想失去你……” “人生啊,分分合合的。或许,某一天,你在街上,不经意之间一个回头,就在街角,又看到了我。”安魂人说,“你从不曾失去我。” 秦三月泪如决堤,背过身去,手中紧紧握着笛子。 安魂人呼出一口气,看向叶抚,“让原罪,在整个时间长河中流淌吧。” “这话说得太酸了。” 安魂人笑道,“我就是个读书人嘛,酸点儿,没事。” 叶抚看着安魂人,神情有些复杂。“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不考虑了。真的,我累了。” “唉,执意如此,就随你心愿吧。” “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我私人的。” “什么?” 安魂人笑了起来,似乎回到了十八岁那一年,她凭栏望月,眉目是春。 “我能抱抱你吗?”她问。 叶抚顿了顿。秦三月也禁不住摆着泪脸,转过来看向她。 “为什么?” “我喜欢你呀!”安魂人笑道,纯真得像小孩。 “为什么?” “喜欢,也需要理由吗?” 叶抚沉默片刻,张开怀抱。 秦三月摸一把泪,在一旁都看呆了,还可以这么直接吗?居然还同意了!那我之前各种装疯卖傻求抱抱,不是显得很幼稚吗…… 安魂人几步拥上去,抱着叶抚,然后说,“记住,抱你的不是安魂人,是管玉。” “嗯,记住了。” 随后,安魂人放开叶抚,十分开心地笑了起来,“如果我们是一个时代的人,你会看到更加热情的我。” “嗯,我知道。” 在时间迷雾上,看了管玉十八年的人生,叶抚很清楚,她是个敢爱敢恨的人,虽是读书人,却没有读书人那份朦朦胧胧的矫情意。就像拒绝那个书生示爱一样,笑着也能潇洒地拒绝了。 这样性格的管玉,做出这样一番示爱,也是情理之中。 “好了,我要走了。” “不再等等?世间还有许多美好。” 安魂人走向迷雾,身体渐渐消散,融入迷雾之中。她转过头,笑道:“我可等不来世间繁华了,只是,想要看一看彩虹。” 叶抚笑道,“如你心愿。” 话落,一道彩虹在时间迷雾中浮现。 安魂人的眼里,一切都是灰色的,唯独那一道彩虹,五颜六色,美得让人觉得,一切都值了。 她笑道,“死而无憾。” 温柔的姑娘,眼里装着彩虹,消失在迷雾之中。 秦三月,为温柔的姑娘吹响笛子。 便是安魂人,终究听了安魂曲。 …… 恶骨泯灭。 原罪,随着迷雾,涌入时间长河,前往每一个时代。 只瞬间,就已经是, 无处不在。 顶点 第四百零二章 蜕变 “埋骨之地……” 承命司看着面前被点亮了的幽长阶梯,停住了步伐。他听闻过这个地方,掩埋着恶骨,跟那些黑雾、黑线生物一样,是原罪的代表。这是他第一次见到。 本能上,他很厌恶这种地方,很厌恶恶骨。作为玄网的领导者之一,破坏秩序与规则的一切,都是他所要去反对和厌恶的,不被规则包容的恶骨和黑雾、黑线生物自然一样。最关键的是,它们无法被消灭,作为秩序与规则的对立面,同规则一般永恒地存在着。因为恶骨的存在,玄网不得不顾虑更多,耗费更多的精力在山海关上。 这让他很厌恶安魂人。尤其是想到,自己只能纵容她的存在,就更加厌恶了。 就在他要迈步进入埋骨之地时,忽然愣了一下。因为,他发现安魂人的气息消失了,消失得彻彻底底的。他无法以任何方式去感知到安魂人的存在了。 这让他惊讶多于疑惑。比起疑惑为什么消失,还是更加惊讶居然会消失! 他吸了口气,决定,还是进去看看。 …… “已经走了。” 叶抚对秦三月说。 迷雾已经重归平静,什么都没剩下了。安魂人彻底消失在时间长河之中。 秦三月将笛子收起来,紧紧攥住,语气低幽地问:“我想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到她。” 叶抚说,“在时间迷雾中死去,意味着任何一个时刻地她,都死去了。” “未来呢?未来也是吗?” “是的。”叶抚没有隐瞒什么。这是事实。秦三月不是小孩子,他不会说一些无趣的谎言去安慰她。 秦三月看着笛子,迷雾光泽下的玉笛,散发着柔和的光。 “对不起。”她低着头说。 叶抚问,“为什么要道歉呢?” 秦三月转过身,看向叶抚。她脸上依旧挂着泪痕,眼睛也还是红的。“之前,我对你生气了。” “生气……”叶抚知道,之前的秦三月有些质疑自己为什么不帮助安魂人。“为什么会生气呢?是因为舍不得安魂人吗?” 秦三月点头,“我的确舍不得她。虽然认识不旧,她却能给我一种彻底走进了我心里的感觉。但这并不会让我向老师生气,我只会因为我自己没能能力帮助她而自责。” 这的确有她的感觉。秦三月几乎没有怪罪过别人,出现了错误,她首先想的都是自己有没有做错什么。 “我生气是因为……”秦三月吸了吸气,“虽然这样说会让你老师你生气,但我还是要说。” “说吧。” “之前我以为,老师你又是站在了绝对客观的角度,只以左右去对待这件事。因为这个,我才生气的。但结果并不是这样,所以我要向老师你道歉。” 叶抚点点头,接受了秦三月的道歉。“但是,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对绝对客观的我生气?” “那样的话,老师你就不像一个人了。”秦三月说,“和老师相处了一年半了,老师你一直都是,没有自己的立场,也绝对不会被别人的立场影响。这种听上去很好,会让人觉得老师你很理智。但是——” 她吸了口气,有些激动地说,“但是我觉得这样的老师,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让人感觉你不是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人,而是执掌规则的人,用冷冰冰的对与错去决定任何事!” 说着,她语气变得低沉起来,“我真的,不希望老师你是那样的人。” 叶抚沉默着,没有说话。 秦三月说,“老师,你批评我吧。” 叶抚摇摇头,“我不批评你。你没有做错什么。” “可是,我冤枉了你!” 叶抚笑道,“我不站在道德上去说话,但是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这点我分得清,倒是你,给了我很多惊喜。” “什么?”秦三月有些迷茫。 叶抚说,“以前你太听话了,我就生怕你没有自己独立的思维。”他笑了笑,“但现在看来,不是很好吗,你也渐渐地长大了,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开始发表自己的意见。三味书屋啊,从来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只有老师的书屋可不能叫书屋。” 没被批评,反而被夸奖了,这让秦三月有些始料不及,一双手不知如何放置,就静静地握住笛子。 叶抚向前走去,迷雾自动散开,让出一条路来,他边走边说,“你们三个里,红绡呢,作为老大,一直都有在独立思考,为向我说出她的看法,很理性,但我说过,越是理性的人,理性破碎后,越是疯狂,所以,她很任性地了却生命。胡兰呢,年龄虽小,但是很聪明,也是因为太聪明了,反而绕进了圈子,先是向我讨要一个‘地位’的说法,又是只身一人,提着灯去找根本找不到的师姐去了。” 秦三月跟在他身后。 他转头,看了看秦三月,“之前,我以为你最让我省心。但也应了那句话,物极必反。你太让我省心了,反而愈发地让我觉得不太好,因为我发现,你的让人省心其实是一种顺从,这可能跟你年幼时的经历有关,害怕失去。渐渐地我才发现,其实你是最不让我省心的,因为,你的弱点太过细小,细小到平时几乎不能察觉,但一旦爆发,又会使得你整个人崩溃。” “我……我有那么不堪吗?”秦三月问。 叶抚笑道,“人不要把自己想得太好。” “你这样说我,我会伤心的。” 叶抚摇摇头,“在外人面前,你是完美的,没有缺陷的。聪明、温柔、理性且善良。在这一点上,你跟管玉很像。但实际上呢?你觉得你是怎样一个人?” 秦三月没有回答。 “自己永远是最不懂自己的那一个。作为你的老师,我需要把你的刺挑出来,所以,话说得有些重。” 秦三月摇摇头,“老师,我不是小孩子。” “这件事上,我无法给你指明一个改正的方向。我不想太过介入你的人生,所以啊,需要你自己去改变。”叶抚说,“当然,我也很感谢你能给我挑刺,也很感谢,你让我知道了你在成长。” “老师,不用那么客气……我们是……”说着,秦三月忽然愣住了,因为,她发现自己似乎无法说出跟叶抚的关系是什么。说是先生和学生?但学生总有毕业的那一天啊,先生也会有新的学生,而老师,又为什么会向自己道谢?但她,还是说了出来,“我们是师生。” 叶抚笑道,“当你能用那样的语气说,希望我是一个怎样的人的时候,就意味着,你我之间并没有阶级了。” 那样的语气?什么样的语气?秦三月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你我之间并没有阶级”这句话上。她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会浮想联翩,会去猜想这句话的意思。去想,难道老师不把我当学生看待了吗? “我不会是你一辈子的老师。”叶抚说,“到了某一天,你再也无法从我这儿学到东西后,就不再是我的学生了。”他笑道,“或许那个时候,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 “真的……会有那一天吗?” 叶抚看着她,笑了笑,“那一天,在你心里。” 直接叫老师的名字……叶抚吗?听上去,有些陌生,但是,又忍不住去期待。为什么会期待呢?大概是,不想和老师的关系只止步于师生吧,想要更多,想要……全部。 秦三月忽然想像安魂人一样,无所畏惧地求一个拥抱,无所畏惧地说出我喜欢你。但她知道,自己不是安魂人,没法像没有了任何负担的她一样,随着性子而来。 她只想,安静地待在叶抚身边,然后,长大,长得跟他一样大。她期待那一天的到来,自己长大了,不再以“老师”其称呼,可以直直地叫出名字来。平等地站在他身边,不把他看做老师,而是跟自己一样的人。 她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她想到时候说“叶抚,我喜欢你”,而不是“老师,我喜欢你”。 “我会努力的。”秦三月心情回暖,看着叶抚,坚定地说。 叶抚笑道,“加油。” 他相信,这次渡劫山之行会让秦三月蜕变。 随后,他们大步向前。 看着身边有了神采的姑娘,叶抚暗自呼出了一口气。自神秀湖以来,他就发现三月太过于顺从自己了,顺从到他担心她以后会一直活在自己的影子当中,甚至说,有些自卑,谁也不会想到这么有精气神的一个姑娘,会自卑。但同她朝夕相处许久的叶抚,能感觉到,她有些自卑。他希望她能从他的影子里走出来,拥抱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人生。 说实话,教学生读书和修炼很轻松,真正累的,是照顾他们的心灵。 秦三月是最让叶抚感到累的一个学生,实在是因为她的心思太过细腻了,往往就容易走进某个圈子里,出不来。 之前的一番谈话,叶抚也是在向秦三月传达他的意思,现在看来,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从她的表情看得出来。 如果一切都能顺心如意就好了。 叶抚是这样想的,秦三月也是这样想的。 走向时间迷雾的终点。 他们回到埋骨之地。 忽然从时间迷雾中出来,秦三月一时间还有些不适应,感觉这里有些太过空洞了。她望向正前方那一尊巨大的雕像,问:“老师,我们离开多久了?” “一瞬间。”叶抚说,“严格说来,没有时间。” “啊?” “时间迷雾中,是没有时间这种东西的。我们站在时间上观测世界,本身也就不受时间影响了。” “也就是说,我们虽然在时间迷雾中看了安魂人十八年的人生,但实际上,我们的一切并没有变化,还是停留在离开这里的那一刻?” “是这样的。” “时间,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啊。” “时间可不是东西,是万物变化的集合。” “太深奥了,不听不听。”秦三月晃晃脑袋。 叶抚莞尔。 秦三月看着雕像又问,“老师,这是谁的雕像?是男是女啊,我怎么分不清楚?而且,没有面容,是因为磨损吗?” 叶抚笑道,“其他地方没有磨损,偏偏脸被磨损了?” “那是什么?” “众生啊。无相无性,雕像并不是哪一个人,就是众生。” “佛教里的吗?” “众生又不是佛教的专用词。佛教也只是众生一员。” 秦三月有些疑惑,“但我总能看到一些佛经说,众生起于众佛,众佛起于混沌。” “佛教是教啊,又不是学派。教嘛,没有自己的世界观,怎么能收纳信徒呢?” “倒也是。”秦三月看了看雕像心口的石棺,说,“安魂人就是从那儿出来的。那儿就是她诞生的地方吗?” “是的。” “还有另外两具棺材呢。眉心处那个,应该是最厉害的吧。” 叶抚点头,“是的。” 秦三月脑子转得飞快,“之前在时间迷雾里,笛子的原主人跟安魂人对话里有过一句‘最大的恶骨出来,哪怕是站到外面的土地上,污秽就会在他们身上滋生’,那是不是,眉心那棺材里的就是最大的恶骨?” “你想得没错。” 秦三月忽然升起了好奇心,“最大的恶骨,是什么样的?”她一脸期待地看着叶抚。 “想看一看?” “嗯嗯!” 叶抚笑着摇摇头,“看不到了。” “为什么?” 叶抚看着秦三月说,“因为它已经跑出去了。那棺材现在是空的。” 秦三月瞪大眼睛,不由得有些紧张地四处张望。 叶抚笑了笑,“它早就跑出去了,比安魂人还要早。” 秦三月尴尬地笑了笑,“我才不是被吓到了,只是有些好奇。” 叶抚笑而不语。 秦三月咳咳两声,然后说,“这么一看来,似乎这里也没什么值得探究的了。” “脚背上不还是有一具棺材吗。” “脚背上啊……总感觉,不太厉害呢。” “以高低判断实力?你有些有失公允哦。” 秦三月想了想,眨眨眼问,“要不,还是看一看?” “不着急。” “怎么了?” “因为,有人来了。” 说着,叶抚转过身,向着主墓下面的笔直凹道看去。秦三月也跟着循目而去。 在那笔直凹道的尽头,一个眼目硬气的人,缓步走来。 隔着很远,虽然秦三月目力跟不上,但是凭借着御灵之力,她知道,那个人紧皱着眉头,似乎来者不善啊。 顶点 第四百零三章 所谓玄网 承命司一步一步地走向主墓室。 他第一次来到这里,但并没有在其他事物上多留目光。兵马俑什么的,他都不关心,他只想知道,站在主墓室里的那两个人是谁,安魂人的消失是否跟他们有关系。 “你们……”承命司来到主墓室,站在门口,“是谁?” 叶抚答道,“悼亡魂灵之人。” 承命司皱起眉,“悼亡魂灵?在这里?” “是的。” “这里可没有什么魂灵。”承命司直直地看着叶抚。 叶抚笑道,“往你身后看去,可是有七百多万魂灵。” 承命司知道后面有什么,是那分布在四十八个大墓坑里的兵马俑,他也知道,那些兵马俑是用活人、活物制成的。 “这里不需要你们来悼亡。” 叶抚笑问,“为什么?” “这里是禁忌之地,并非随意踏足之地。”承命司认真地看着叶抚,想从他身上看出些什么来。遗憾的是,什么都看不出来。承命司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何时出现在这里的,他之前没有任何察觉。他不太明白,连安魂人那种存在自己都能感觉到,为什么这两个人自己会感觉不到,若不是亲眼见到了,都不会知道这里有其他人。 “禁忌之地……谁说的?”叶抚问,“你吗?” 承命司神情始终淡漠,“你应该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我在山海关,《南柯一梦》的埋骨之地中。”叶抚笑答,“没错吧。” “既然你知道,那么也很清楚这里是禁忌之地。” 叶抚摇头,“从来没有谁说过,这里是禁忌之地。山海关不是,《南柯一梦》不是,埋骨之地也不是。谁给它们打上了‘禁忌之地’的标签呢?” 说着,叶抚眯眼笑问,“玄网吗?” 承命司瞳孔骤缩,“你是谁?” “我说了,悼亡魂灵之人。” “安魂人才是这里的悼亡之人。” “是啊,我知道,安魂人为每一个在山海关内牺牲的人悼亡,但是这里,包括她自己,可没有人给他们悼亡。”叶抚说。 “他们不需要悼亡。” 叶抚问,“你决定的?” “玄网决定的!” “玄网是什么?”叶抚笑问。 “维护天下秩序的组织。” “山海关属于这座天下吗?”叶抚问,“你说得清楚吗?” 承命司顿住了,他本来能理所应当地说属于,但是,看到叶抚淡漠的眼神后,忽然没有信心去那样说了。向一个不知道山海关意味着什么的人说山海关属于这座天下,他可以说得理所应当,但是面前这个人显然不是不知道山海关意味着什么的人。 “山海关属于玄网管。”承命司说,“这是天下人的共识。” “那么,有多少人知道呢?”叶抚说,“或许,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有山海关这个存在吧。” “那是因为太过久远了,不曾被世人提起过。” 叶抚摇摇头,“够了,别自欺欺人了。”他看着承命司说,“你作为玄网的领导人之一,还说这样可笑的谎言,说给谁听呢?” 承命司顿住,心想他果然知道山海关意味着什么。但是,他不觉得有任何问题,“人们需要一个谎言。他们不需要知道山海关发生过什么,只需要知道山海关挡住了危机。” “那,在山海关里被放弃的守关人们呢?他们也需要一个谎言吗?” 承命司正声说,“他们已经死了,而且,为山海关而死,是每个守关人的荣誉,玄网也为他们做出了很多的补偿。而且我们还让《南柯一梦》为他们编织了美梦。” 叶抚笑了笑,笑得很清淡,让承命司感觉不出来那是嘲讽之笑还是随意一笑。“是啊,你们给了他们很多。还给了他们永世不得超生的体验。” 承命司不觉得有什么错,“我相信,即便他们知道了自己等人将会牺牲,也不会有任何退缩。” “既然你相信他们不会退缩,又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实情呢?”叶抚问,他看着承命司。 “那只会让他们难受。” “你也知道,他们会难受。” “为全天下而死,是荣誉。”承命司再次强调。 “既然是荣誉,你们又为何要隐瞒,为何不向全天下宣告你们做了什么,守关人们为何牺牲。”叶抚摇摇头,“说到底,还是怕玄网的公信力泯灭。站在天下、人类命运制高点的你们,自然可以随意舍弃任何一小个部分。” “玄网没有做错。”承命司说。 叶抚点头,“是的,站在你们的角度,的确没有做错。舍弃小部分人的利益,换取大集体的利益,这是任何一个维护阶层的组织都应该保证的。” 承命司皱起眉,“那你想说什么?” 叶抚笑道,“我不是玄网的人,也不是维护阶层的人,不会为你们说话。我在想,欺瞒天下、挖东墙补西墙、视名声和荣誉为最高而致使十多万人永世不得超生的玄网到底适不适合做天下秩序的维护者。” “没有谁能比玄网更懂维护秩序。” “但你们似乎搞错了,你们是维护者,不是统治者。”叶抚说,“好好想一想,你们的所作所为,像不像一个霸权主义的统治者。” 承命司朗声道,“天下万般纰漏,那一个不是玄网补上的!你指望那些所谓的大势力吗?落星关即将溃散,他们甚至连守关人都不愿派遣了。” “那,他们为什么不派遣呢?想过没有。” “当然是因为他们为了保全自己,各扫门前雪,对天下毫不关心。” 叶抚笑道,“那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他们会觉得你们玄网会把落星关变成下一个山海关,不想让门下弟子来送死呢?” 承命司忽然僵住。 “你们总是擅长在别人身上找错误,从来不想一想错误的根源是不是在自己身上。”叶抚淡淡说,“我们一般称呼这类人为,傲慢者。” 叶抚转过身,望着无相雕像说,“当初,你们玄网若是不为了所谓的名声和公信力而去欺瞒天下,大大方方地说你们到底干了什么,是为了什么,想必,那个时候再如何被责骂,一万多年过去了,好好维护天下秩序,也就不会出现现在的情况了。没有哪个大势力是傻子,在他们眼里,你们玄网早就没了公信力,平时里的小打小闹会听从你们,但是大事上,谁敢听你们的?大多数人,还是很怕死的。” “那是他们狭隘!”承命司反驳道,“连这一点都无法接受,如何成得了大器!” “为什么成大器,一定要接受这些呢?” 承命司顿住,但他没有沉默,而是继续反驳,“这些事必将发生,也就必将接受。” “所以,这就是你们玄网不给十多万守关人转世机会的理由吗?”叶抚忽然转过身,眼神凛然。 承命司顿时只觉心中大颤,全身冰凉。 “那十多万守关人的魂灵一直留在山海关梦境当中,都快两万年了,你们管过吗?”叶抚质问道,“作者画出《南柯一梦》,本来就是为了做一场美梦,任何见到画的人,神魂都将进入画中,你们作为使用者,会不知道吗?” “知道。”承命司忽然感觉自己没了理。 “知道,为什么不给他们转世的机会?” 承命司冷哼一声,“把神魂从《南柯一梦》里接引出来,并不是什么简单事。” “是的,的确不简单。但是玄网作为有能力维护全天下秩序的组织,不说一下子就把所有神魂接引出来,一天就接引一个,四百年的时间也就接引完了,就算一个月只接引一个,一万两千年也就接引完了。但是,现在一万八千年过去了,你们接引了多少?” 承命司无法回答。 “零个。”叶抚替他回答了。 秦三月看了一眼叶抚,又看了一眼承命司,然后说,“他们维护天下秩序,惩罚犯了错、破坏了秩序的人,但是自己犯了错,却不去弥补。这不就是威权统治阶级吗?” 叶抚笑了笑,“不止是不去弥补,是根本就没有想过去弥补。” 秦三月说一句,叶抚递进一句,让承命司彻底感受到了被斥责,不,是被讽刺的感受。他无法再心平气和,无法再保持着绝对公正的样子。“你们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秩序!根本就体会不到维护秩序的感受是如何的!” “为什么不将神魂接引出去呢?”叶抚又一次问。 承命司喝道,“不需要向你解释!” “不需要你的解释。那些大势力,谁不知道啊。”叶抚叹了口气说,“你真当那些圣人大圣人们是傻子吗?真以为他们不知道,你来山海关的目的是什么吗?无非就是想放弃山海关,用《南柯一梦》提前将落星关封锁住。” 承命司的目的被叶抚毫不客气的戳穿了,这让承命司这个自觉公正大义的人,顿时有一种自己很卑鄙很无耻的感觉。这让他无法接受,“我做的没错!没有人去管落星关,没有我去管,落星关早就破碎了!他们知道又如何,却没有一个人出来做正事,一个个身居幕后,指点江山!”他怒目道。 叶抚淡淡说,“你不是君王,落星关也不是你的疆域,那里的人不是在为你卖命。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你维护的秩序不是天下人的秩序,而是你们玄网为天下人制定的秩序。” 承命司如闷雷在心,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做着统治阶级的事,却自认为自己是客官公正的维护者。”叶抚说,“其实,你们根本就没有想过,天下其实并不需要什么维护秩序的组织。秩序从来都不是一个整体,是无数个小集体小规则的大集合。” 承命司死死地看着叶抚,一句话都没有说,深深地吸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才说,“随你如何觉得。玄网做事,不需要由其他人指指点点。” 叶抚笑了笑。他知道自己三言两语不可能说服一个思想根深蒂固上万年的人。 事实上,他也没有这个打算,这番话语并非说给承命司听的,只是以他为对立面,说给秦三月听。他有注意到,自己在和承命司说话的时候,秦三月一直在思考。 现在,一番说完,看到秦三月明悟的眼神,叶抚知道自己这堂小课没白上。至于承命司如何,他根本就不关心。 “随你。” 承命司被叶抚一番话搅乱心智,让他心生厌恶,但是并没有撕破脸皮,毕竟,要保证自己的公正与大义,“二位,请你们离开这里。我要将《南柯一梦》收走。” 叶抚笑了笑,“正好,我也有这个打算。” “那就请尽快吧。”承命司以为他说的是离开。 叶抚摇摇头,“我是说,我也要将这幅画收走。” 此话一出,承命司便知,此事绝对无法善了。 叶抚又笑道,“当然,我可以把这埋骨之地留给你。” 承命司吸了口气,理智告诉他,跟面前这个人讲什么天下大义是不管用的,他没有用为了拯救落星关这个理由去争辩,而是问,“阁下要这幅画做什么?” “这幅画画得好啊,我想收藏收藏。” 这个理由让承命司差点忍不住发怒,他觉得要是叶抚说对他有用处还能理解,但是居然是为了收藏!这个理由他无法接受。 “如果是这个原因,那恐怕由不得阁下了。” 叶抚笑道,“好啊,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自然可以让给你。但我有个要求。” “请说。” “将所有守关人的神魂接引出去,妥善安排他们转世。做得到这个,我就让给你。”叶抚说,“不然的话,我就亲自来。” 承命司知道,叶抚这个要求显然就是要让他们玄网承认自己做错了,大有告之于天下的意思。对于这种事,承命司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不可能!” “既然做不到,那就别怪我蛮横了。”叶抚说,“我能接引他们转世,就让我来吧。” “你没有资格决定玄网该做什么!” “我不会那么无聊跟你讲什么资格不资格的。”叶抚看着承命司说,“你真以为我会有耐心跟你这种脑袋生锈了的人讲道理啊。” 承命司生平第一次,被人用这样的眼神看待,被人以这样的语气讲话。那种,极度的无所谓,蔑视到了极点,甚至根本就没有蔑视在里面,就是纯粹的不放在心上。 坚持了一万多年的公正与大义,在这一刻被人蛮横的撕碎了。 第四百零四章 争夺 叶抚见过太多脑袋里面只装着一种思想,根本就无法容纳和接受下其他思想的人,他们固执地认为自己才是对的,任何跟自己不一样的都是对立面,都是错误的。 程度轻一点的词来形容是执拗,稍微重一点就是顽固、不知变通了。 显然,活了一万多甚至两万多年的承命司,是个老顽固。 叶抚压根儿就没想着跟他讲什么道理,除非把他脑子给换一遍,不然里面根本装不进其他东西。说那么多,还是为了让秦三月看看,面对大局,思想是如何对立的,观念与立场是如何相互贬斥与抨击的。教学生不能只教读书修炼,这是叶抚一直坚持的。他不会像学堂老师那样,一碗水端平。他是有私心的,不同的学生,有不同的教法。 现在,显然的,承命司和叶抚站到了最根本的对立面。 叶抚以这样的语气和态度说出这样的话,显然向承命司表明,要么就答应我的要求,要么就从我手中抢过去。 承命司不可能答应叶抚的要求,他的立场与观念不允许。于是,争夺,便成了唯一的办法。 “既然阁下这般行为,便不要怪玄网偏颇。”承命司神情恢复平淡,俨然一副执法者的模样。 “自然。” 承命司眼神一凛,身体如一层雾,陡然消散。只是瞬间,他离开埋骨之地,甚至是整个山海关。 “天见之南,地寻之北!” 隆隆震震的声音,在山海关外面的空域响起。声音传开,传入这片荒芜的深海之中,层层海浪腾起、交错,相互拍打,数不清的海鱼与巨型海兽被声音的力量从深海中卷起来,重重地抛向高空,然后重重地落入碰撞的海浪之中,瞬间被撕成碎片,各种颜色的血激射开来,融汇在一起,汇入海中,如同大染缸一般,刹那之间,将这片荒芜的海域变成惨淡骇人的模样。 声音还在不断向四面八方传出去。 笼罩住山海关本体的巨大玄网颤动起来。承命司立于山海关之上,数不清的的符文从他背后涌出来,然后落在玄网的每一根绳索上。若是站在山海关之中,会看到,阴暗的天空浮现出密密麻麻如同破碎蛛网般的金色纹路,在“天圆地方”的结构中,像是一口大锅盖在上面。 那些金色纹路不断向山海关里面渗入,很快,便与山海关融汇一体。 承命司知道安魂人已经消失了,那么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将整个山海关直接摧毁,然后解放出《南柯一梦》。 那些金色纹路便是让一个小天地崩毁的存在。这是只有破了大圣人玄关的人,才能接触到的“规则”的力量。金色纹路不断解析山海关小天地的筑成规则,全部解析了,便可以轻而易举地使其泯灭崩毁。这种崩毁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破碎裂开成粉末,而是在“规则”上直接消失,再不存在于天地任何一处。 埋骨之地中,即便是还隔着一个《南柯一梦》,秦三月也依旧能感受到外面发生了什么变化。她的御灵之力,已经可以无视小天地的规则结界,能够渗入与渗出了。 但是,感受到归感受到,她并不能借此做些什么。毕竟,力量上有着绝对的差距。 “老师,山海关出大事了。”秦三月急着说。 事实上,整个埋骨之地里面还是风平浪静。 叶抚笑道,“不错,你本事长进了。” 秦三月狐疑地看了叶抚一眼,“感觉老师你一点都不急啊。” 叶抚笑了笑,向前走去,“我为什么要急?” 秦三月看着叶抚朝雕像双足走去,也跟着,边走边说,“照这么下去,山海关要破碎了。” “山海关本来就应该破碎。”叶抚说。“它对于天下而言是个极度不稳定的小天地,这般下去,迟早会解体,若是突然解体的话,会对周围的一切造成很大影响。丝毫不夸张地说,山海关突然解体,可以将一个王朝夷为平地。” “可是,里面的东西,很有纪念价值啊!” “你是说那些尸骨吗?” “对啊,守关人们的遗骨,以及山海关城池兵府里的一切,都是快两万年的东西了,很有历史意义的。” 叶抚摇摇头,“再如何有意义,那也只是历史意义。人们铭记历史,是为了吸取教训、充实文化和让文明壮大。但是山海关无法提供这些,从根本上,只是一座没有任何宝物的古战场。” “既然这样,为什么之前玄网不摧毁它呢?非要等到现在。” “怕啊,怕天下知道了这件事,去追究他们的责任。而现在再去摧毁,也只是无奈之举,拆东墙补西墙的手段。他们没有办法了,只好这样。” 秦三月叹了口气,想不明白一件事,便问,“那些黑雾啊,黑线啊,到底是什么啊?大圣人也无法去对付。” “并不是无法对付,而是不能去对付。”叶抚说,“之前你也理解了,那些东西类同于一种神通,是对弈者的棋招。” “到底是什么在相互对弈呢?” 叶抚回过头看着秦三月说,“时代的对弈。” “时代?”秦三月更疑惑了,“我以为是种族。” “你也可以这么想。”叶抚笑了笑,“不同时代的人,其实是不同的种族。” “我还是很迷糊。” 叶抚点头,“这对于你来说的确很难理解,你接触不到,解释给你听,也只是空泛泛地想。” “不过,我可以问一问结果吗?谁会取胜?”秦三月好奇问,她觉得叶抚可能知道些什么。 “谁都可能赢,并不好说,结果千千万,我没法随便取一个当作真理。” “呃……感觉舞台好大的样子。” “的确。” “那,老师你希望谁赢呢?” 叶抚看着秦三月,笑着反问,“你觉得呢?” 秦三月眨眨眼,弯着眉毛笑,“肯定还是希望我们这个时代赢吧。” “为什么?” “毕竟,这个时代有那么多跟你关系好的人。” “莫非,那个时代就没有吗?”叶抚笑问。 秦三月陡然怔住,“不会吧,老师……不要那样吧,这对我们太残忍了。” “逗你的。” 秦三月僵住的脸色才放松下来。她倒是真的在那么一瞬间想过,其实老师是他口中“那个时代的人”,或许来“这个时代”,只是为了帮助“那个时代”取胜。 哎呀,什么跟什么哦,不要想太多……秦三月这样告诉自己。 叶抚眼神柔和地看着秦三月,“加油哦。” 说完,他继续向前。 加油?应该是让自己好好修炼,快点理解什么叫“时代的对弈”吧。 “老师,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你不是要看看石棺里面是什么吗?看看呗。” “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啊。” “那可说不好。” …… 山海关之中,金色纹路还在不断解析“山海关的构筑规则”。 与此同时,承命司做好了完全准备,去收取《南柯一梦》。他看着山海关里面那轮虚假的夕阳,有些疑惑,心想,怎么他们还不出来?不怕自己收了《南柯一梦》,直接将他们关在里面吗?还是说,他们想从《南柯一梦》内部开始,去收取? 从内部收取做得到吗? 承命司自认为做不到,那相当于在规则的狭定范围内去打破规则。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打算叫判命司过来帮他。他实在是看不透叶抚这个人,总觉得在他面前,不论做什么都很被动。 远在北原极北之地,同各大部落首领对话的判命司,忽然收到了承命司的神念传音。 “判命司,速来!收取《南柯一梦》需要帮助!” 判命司整个隐藏在黑袍中的,没有实体,有人说他是一副骨架,也有人说他是某个鬼魅化作的,本体就是一团雾气,但猜想很多,众说纷纭,具体是什么也没个定数。 忽然收到承命司这一番传音,让判命司很疑惑,隐隐有些担忧。因为,照他推算,此番行为不会有什么差池才是,能够阻止承命司的,除了大圣人便没有了,但是其他大圣人都是有着各自的想法与约束,不会擅自干涉玄网的行动才是。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难不成有什么预料之外的人物出现吗? 虽然疑惑,但是他没有迟疑,他很清楚承命司是个个性极强的人,不是真的有隐患不会求助别人。 “判命司大人,可有要事?”见到判命司说着说着忽然顿了一会儿,雪川首领雪主问。 他们正在雪川的宫殿里面谈论即将到来的天下寒冬之事。寒冬起于北海,北原雪川是除了神秀湖以外最先遭重的,判命司来此,便是来跟各大首领商讨应对问题,主要便是如何帮助普通人度过寒冬。 部落雪川,是北原最大的势力,也是最大的母系部落,重要位置也几乎都是由女性占据着的。 作为首领的雪主,自然是一位强大的女性。在她身上,可看不到半点似水一般的女性特征,姿态、气质和眼神无不透露着霸主的态势。雪一样的容貌和装扮,雪白的毛发、皮肤,甚至是嘴唇,穿着有着绒毛的大雪袍,使得她像是雪变成的精灵,这副模样让人感觉是博爱、宽容以及温柔的。实际上,却是帝王一般的让人无法亲近的姿态,浅蓝色的眼眸里始终留存着一抹掌控一切的意思。 “雪主大人,恐怖得另找时间和你商讨此事了。”判命司一身黑,跟雪主一身白形成强烈的反差。黑袍底下,能看到的,只有一团飘荡着的雾气。 “无碍,是我该感谢判命司大人提醒。”雪主笑道。 “之前提起的,雪川是北原最北的地方,经受的第一波寒冬肯定最为严重。还是希望,雪主大人能先行开始准备。” “我比任何人都爱我的子民,不会让他们受到任何伤害。” “雪主大人气量无度。” “倒是你们玄网。”雪主笑了笑,像是冰块化了一样,“且稳当行事。” 黑袍底下,判命司的身形幽幽,“多谢雪主大人提醒。” “雪川离落星关太远,实在难以派遣子弟,还望判命司大人和承命司大人见谅。”雪主说。 “不必。玄网知道该怎么做。” “那就好。”雪主呼出一口气,形成一道寒流,从这里掠出去,瞬间汇聚成暴风雪,前往更北之地,“希望,不要再有之前的事情发生,不然的话,玄网说的话很难让人相信啊。” 判命司黑袍如风一般鼓起,幽幽道,“雪主大人,可能让平鼎司与你交谈会更好一些。” “你在拿师千亦威胁我?”雪主雪白色的睫毛用上一层冰晶。 “不敢。只是,你们同为女性,或许更容易交谈一些。” “判命司大人,不用在我面前玩什么机锋。”雪主淡淡道,“那不管用。我只是奉劝你一句,玄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玄网了,不要使一些小动作,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说句不好听的话,没有师千亦,你们什么都不是,你们真得感谢师千亦,不是她,玄网早就解散了。虽然我不知道师千亦为什么放弃王位加入玄网,但是我还是觉得,玄网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这是许多人的共识。” 判命司一番听下来,并没有什么醒动,只是以幽幽的语气说:“雪主大人不愧是雪主大人,说话很爽快。” “够了。”雪主摇头,“判命司大人,还是处理要事为好。不要在我这儿耽搁了时间,到时候怪罪我雪川才是。” “告辞。” 说完,判命司化作黑色雾气,消失于此。 雪主挥了挥手,一道寒流涌过去,将判命司的气息消融。 她仰躺在卧榻上,远望宫殿外的极北之地。 “天下寒冬……这或许是雪川的机会。” 随后,她闭上眼,身体如冰块一般,粉碎,化作冰晶。无数冰晶散开,涌向庞大的雪川任何一个角落。 :。: 第四百零五章 破碎 开棺时,秦三月还有些紧张。 因为这些天各种各样奇怪的事情,她总觉石棺里面会突然冒出什么吓人的东西。她缩在叶抚背后,小心翼翼地看着雕像脚背上巨大的石棺。 “里面的会是跟安魂人一样的存在吗?”秦三月问。 叶抚笑着反问,“怎么,你希望是她那种吗?” “最好不要吧,要是又是一个没有自我的存在,一出来说不定就要把我们杀掉。” 叶抚说,“这里的恶骨从来就没有什么特别的使命,它们只是被做成了恶骨,然后在这里沉睡,仅此而已。” “也就是说安魂人之所以会有那所谓的杀死入侵者的职责,也不过是别人施加给她的?” “是啊,照她的话说,是一种‘意志’。” “总感觉这片地方……真是让人心情复杂。”秦三月脸上滋味别扭。“天底下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阴暗面。” “有光明自然就有黑暗,不然的话,也就没有所谓的光明了。”叶抚说,“一个种族、一个文明、一个国家、一个社会,甚至是一个小家庭,都需要在思想、事物上有对立,需要有‘相对而言’。” “没有呢?” “没有的话,就是理想国。” “理想国?” “就是只会在理想中才会存在的。”叶抚笑问,“你能想象这样一个社会吗?没有歧视与任何不公平待遇,没有贵族、平民阶级的划分,也没有仙人、平凡人的阶级划分,所有人共享全部的社会资源,没有人去抱怨和不满社会,所有人都一样,没有任何差别。资源按需求分配,不会出现任何争抢,每个人的精神层次都在同一高度上,相互包容、理解,互帮互助。没有穷和富的对立,没有善与恶的对立。” 秦三月瞪大眼睛,听着叶抚的描述,竭尽全力去想象,那是一个怎样的社会。听完后,她喃喃道,“太完美了吧。” “是的,很完美。” “但,真的会实现吗?”秦三月对此抱着绝对的怀疑。 叶抚摇摇头,“但凡人的思想是自主的,都不会出现那样的社会。除非……” “除非,所有人的思想都被一个人掌控了。” 叶抚笑道,“对的。” “感觉很可怕啊。” “但不可否认,那样的社会是高度文明化的。或许无法彻底实现,但可以无限接近。” “无限……是的,无限度,永远无法触及。” 叶抚笑了笑,“偏了偏了。” “听上去很有趣。” “要是觉得有趣,之后闲下来了,我再给你讲一些不同的社会。” “好呀!” “现在嘛……”叶抚想了想,退后一步,退到秦三月身后,然后说,“你来开棺。” 秦三月一顿,眉毛发颤,“老师,你在逗我吧……我……我,怎么能。” 叶抚只是笑着。 “真的要我吗?” 叶抚点点头。 秦三月幽幽道,“老师你该不会是怕了吧。” 叶抚笑笑不说话。 “好啦!开就开嘛。” 秦三月一嗓子吼开,算是豁出去了。她咽了口口水,站到神像脚背上。 石棺很大,高都是她的两倍多高。 她吸了口气,唤出几道精怪,驼着她的身体向上浮动。 然后,她看到石棺棺材板上,有着跟之前那笔直甬道上阴刻着的同种字。她只能知道是同种,但并认不出来到底写着什么。她又看了叶抚一眼,后者递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秦三月静思片刻,抬手,唤出一道风精怪,吹拂棺材板。 索索—— 石棺厚重的棺材板跟两边的枢档摩擦,发出沉闷的声音。 秦三月有些紧张,召出一大堆精怪,拦在自己面前,然后,透过点小缝去看那里面到底是什么。 棺材板一点一点被揭开。虽然紧张,但还是够细心,她发现两边的枢档有比较新的摩擦痕迹。这显然说明,在这不久之前,有人开过这棺,一番想下来,她觉得应该是安魂人。 厚重的棺材板退去…… 秦三月目光投向里面,在墙壁荧光以及神通般的墙灯照耀下,她看到,里面躺着个人……不,看着面貌,她无法确定那是不是人。里面的存在,有着跟安魂人一模一样的发色,也都是长发,略微卷曲,其脸上,从额头开始,直到下巴,画着浓黑色的符文,从鼻子中线,两边对称。看上去,和她在书上见过的一种邪教人士有些相似。 棺材板继续退下。 秦三月发现,里面的存在穿着黑白灰三色相见的衣服,风格是独一无二的。整体上是偏向于布甲的大袍,肩衬宽大,黑色在右,白色在左,灰色在中,构角锋利尖锐,只是看着就有一种压迫感,结衬部分极具特色,三段式上中下排开成三道结衬,看上去精美而不显得臃肿;下摆更是有一种……军旗的感觉,凌厉霸道。 总体上来说,秦三月觉得这套衣服很华贵,但是缺少了点生气……大概是跟是死人穿的有关系。 本来她以为会突然冒出些什么东西来,但是现在嘛,似乎就只是一具尸体躺在里面。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话,大概就是那么久了都没有一点点腐烂吧。 “老师,好了。你要看看吗?” 秦三月悬立在空中问。 叶抚摇头笑道,“我知道里面是什么,不用看了。” “是什么呢?是人是鬼啊。”秦三月问。 “兵俑之主。” “兵俑之主?”秦三月皱起眉,想了想,忽然反应过来,朝着主墓室外面望去,看到了密密麻麻的兵马俑,“这位,是七百多万兵马俑的主人!” “不,不是主人,是他们的统领。” “那主人呢?” 叶抚直直地看着秦三月。 “老师也不知道吗?”秦三月见叶抚不回答,就问。 叶抚笑了笑,“大概吧。” “惊!居然还有老师不知道的。”秦三月故作惊讶。 “肯定啊,就好比你,我就不知道你脑瓜子里成天在想些什么。”叶抚白了她一眼。 秦三月脸一红,“没有啦。” 叶抚转身,一步迈出,“我出去一下,你好好玩玩。” 说完,不给秦三月任何反应,他直接消失了。 秦三月望着叶抚消失的地方,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叫道,“别啊,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空荡的主墓室里,她的声音阵阵回响。 余音散去,然后,整个埋骨之地安静下来。 空旷,反而给她带来压抑与逼仄的感觉; 安静,反而给她带来阴森与寒冷的感觉; 独自一人,让她觉得孤立无援。 然后,只她一人后,她就确切地感受到了埋骨之地是一个怎样可怕的地方。 似乎是为了让她的害怕显得合理,墙壁荧光淡去,所有的墙灯陡然熄灭。整个埋骨之地,在安静空旷的同时,变得黑暗一片。 然后,她看到,被推开的棺材板上的文字阴刻,像是流进了会发光的水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地亮了起来。 她连连往后退去,皱着眉,谨慎地看着。 看了一会儿,发现似乎那些字亮起后就没什么变化了。 正当她打算慢慢探前去,看个明白时。忽然,察觉到身后传来了亮光。她猛地转过头去,然后,看到整个埋骨之地,所有文字阴刻,全部都亮了起来,遍布了每一个墓坑,尤其是左右两边高耸的隔离墙,像是超大型的夜明珠一样,散发出柔和的光。 接着,一个个发光的文字飞了出来,在空中环绕,密密麻麻,像是一大群萤火虫在跳动,也像是这里降下了一座星河,很美,美得太过梦幻了,以至于秦三月几乎要忘掉自己处在怎样的情况中。 随后,她看到那些发光的文字盘旋、交织一阵过后,突然整齐排列,像是星河移斗,结成大阵。 秦三月这才从美的幻觉中回过神来,警惕地看着。 然后,她看到那些发光的文字,一个接着一个,分别落在了每一座兵马俑身上。 像是某种触发因素,发光的文字落入兵马俑身上的瞬间,整个埋骨之地都颤抖起来。她看到,那些兵马俑外面的包裹石层,裂开,如同雪花崩落,一片一片散落开来,激起尘埃。 “怎么回事?石层脱离,岂不是意味着,重生……” 想到这,她忽然头皮发麻,浑身紧绷,因为她意识到,石棺上似乎也有发光的文字。 她陡然转过身去,刚好看到,一大片发光的文字从半空降落,猛地落入石棺之中。 沉寂片刻后,轰然一声炸响,整个石棺直接崩碎。 秦三月连忙操纵精怪躲避石棺的碎片,然后掠到角落去,暗中观察。 躺在破碎石棺中的怪异男人从一开始毫无醒动,渐渐地,脸上的对称纹路开始泛出一种暗红色的光,接着,他的胸膛开始起伏,这意味着他有了呼吸。 “果然重生了!” 秦三月不由得更加警惕。 男人的呼吸强度特别夸张,每一呼吸都像是狂风吹拂,秦三月被迫用精怪去抵挡,好些个精怪直接撑不住,被吸了过去,瞬间变成碎片。 随后很心痛,但是秦三月不可能冒险去救精怪。 再之后,男人睁开了眼。 从秦三月的角度看去,看到他的眼睛是什么样子的,也不敢随便探出御灵之力。 直到男人坐起来,她才看清楚了。 深空一般的色彩,幽远深邃,且有一种让人如临深渊的寒冷感。仅仅从压迫上,秦三月感觉他比安魂人恐怖太多,或许那跟安魂人并未刻意去压迫有关,之前的安魂人,一切跟职责无关的事都不会做。 忽然,从主墓室外传来整齐的踏步声! 秦三月猛地看去,只见,全部的兵马俑都活了过来,他们整齐地站着,朝着主墓室看来。单个的气势或许并不明显,但是七百多万全部凝聚在一起,给她一种天压下来的感觉。 后有七百万兵马,前有兵佣之主。 秦三月不敢前不敢后,缩在中间,除了瑟瑟发抖,毫无办法。她现在神经紧绷,甚至根本没有余力去想叶抚故意把她丢在这儿这件事,一脑子想着待会儿打不过该怎么求饶,还是说会被直接撕成碎片。 “怎么办……怎么办……” 她的精怪都已经被恐怖的压力压到全部皱缩成一团了。现在她只感觉无助与渺小,在绝对的力量压迫面前,脑瓜子一点都不起作用。力量无法突破智慧压制,而智慧也很难突破力量压制。拥有强大力量的,没有谁是笨蛋,会被智商压制,所以秦三月压根儿就没想什么使小聪明,只好观望着。 一声号角在兵马群中响起,传来。 然后,秦三月看到那个男人抬头了,略微卷曲的白发招摇不停,极度深蓝的眼睛透着被诅咒的感觉,对称的符文散发暗红色的微光。这一切加在一起,使得人只是看他一眼,便会在在内心深处毫不犹豫地觉得,他是极度不祥的存在,是那种或许看别人一眼,就会使人终生陷入诅咒。 他站了起来,华丽的葬服在其气势之下,居然也没了华丽与肃穆的感觉,有的只是让人头晕目眩的不安感。 他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安。 像那种,犯了滔天大罪一般。 秦三月不由得想,照之前安魂人和老师所说,七百多万兵马俑其实是恶骨,而三副棺材则是装着三具大恶骨。 跟这个人比起来,她觉得安魂人一点都不像是恶骨了!这个人就是纯粹的,没有丝毫美好故事的原罪!秦三月下意识地带上了主观感受。 秦三月祈祷他不要发现自己。 但……主墓室就这么大,人也不是瞎子。 他最终还是看了过来。 本来秦三月以为会直接被他的眼神杀死,但是两者目光对上的一瞬间。秦三月心里头升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受,像是,似乎,或许,大概是在哪儿见过? 她也没有从目光之中感受到任何敌意,反而,一切的不安感都随着目光交织,消失了。 这是她疑惑。 愣神之间,那人已经到了她身前三丈的距离。 这时,秦三月才直面地感受到他多么高大,大概,有接近一丈高了吧。 秦三月挤了个惨淡笑容,正打算看看能不能套个近乎,忽悠一下啥的,却见那人单膝跪倒在地,发出幽沉瑟瑟的声音, “末将白起,誓死追随陛下!” 顶点 第四百零六章 惊惧 大海并不像人们想的那么美好:海风习习、海鸥咯咯、海浪阵阵,一切都在海蓝之中荡漾。叶抚所能见到的海,全都散发着腥涩的臭味儿,恶浪迭起,肆无忌惮地冲击着一切,蓝到发黑的海面只会让人下意识去想被吞噬时的恐惧。 山海关就悬立在这样的海上。 之前因为承命司一句“天见之南、地寻之北”给震慑至死的海兽们,流出的血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片海,从来不给任何除了海水以外的东西存在空间。 承命司悬立在山海关之上,巨大的玄网将整个山海关包裹住,金色的纹路不停地解析“规则”。承命司感觉到,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能完全解析,然后将整个山海关湮灭,不留下任何痕迹。这座存在了将近两万年的耻辱柱终于要消失了,玄网再也不用去担心它会不会在某个关键的时候,突然跑出来,打乱一切,他是这样想的。 然而,就在金色纹路要渗透进山海关每一处时,停止了。金色纹路停止流淌了。 承命司下意识地顿了一下,因为这是毫无征兆的变故,没有任何回应便发生了。他觉得莫名其妙,神念快速锁定至某一处。 他看去,巨大的山海关另一面,站着个人。 承命司皱起眉,“你要阻止我?” 叶抚一步一步走来,每一步都跨越了很远的距离,他的身形就像是在闪烁一样。“我并没有阻止你摧毁山海关,我只是在阻止你夺取《南柯一梦》。” “哼,我还没对《南柯一梦》下手。” “承命司大人,都是活了一两万岁的人了,真的不必伪装些什么。”叶抚说。他已见长意的头发被腥涩的海风吹得飘摇。“你早已做好了摧毁《南柯一梦》的准备。 承命司微微眯眼。 “你的确是个合格的领导者,对任何事考虑万全,明明打着必得这幅画的念头,却也做好了得不到就摧毁的准备。”叶抚笑道,“玄网发展至今,你功不可没。” 承命司光是看着叶抚,都觉得他在讽刺自己。事实也的确如此,《南柯一梦》本来就跟山海关融为一体了,解析山海关的同时,他也在解析《南柯一梦》。他看叶抚像是在看无底洞一样,很清楚对方只会比自己强,不会比自己弱,所以,做好了摧毁《南柯一梦》的准备。 若是完全解析了山海关,那么现在他可以正大光明,毫不客气地说一句“那又怎样”。但是,在即将完全解析时,被叶抚阻止了。他甚至不知道叶抚是用怎样的办法去阻止的。 “哼!《南柯一梦》对落星关重要至极,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去摧毁。”他只得这样说,“倒是你。我就想问你,没有了《南柯一梦》,落星关该怎么办!” 叶抚笑道,“那是你们玄网的事,与我无关。” “如今落星关尚有二十万守关人,没有《南柯一梦》,他们大多都会死在那里!你与我争夺,就是在至他们于不顾!”承命司愤怒地说。 叶抚摇摇头,叹了口气,“你若不拿他们说话,我只会认为你是个持有极端平衡主义思想的偏激分子,甚至还会觉得你有值得人们去学习的优点。但是,你拿守关人,试图对我进行道德和大义上的审判,不觉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不觉得自己很恶心吗?” “果然,你是极端自我之人。” “不想守关人死,很简单,我告诉你怎么做。” 承命司皱起眉。 “现在把他们撤离,那么他们一个都不会牺牲。”叶抚说,“简不简单?只是你一句话的事。” 承命司感觉自己被耍了,“你说得轻松!你知道现在撤离他们意味着什么吗!” 叶抚笑道,“意味着他们一个都不会牺牲。” “意味着落星关无人防御,黑线长驱直入,渗透天下!数以亿计的生灵将见不到太阳!”承命司大声道,“那黑线你承受得住,但是数不清的海兽呢?低境界修炼者以及普通人呢?他们承受得住吗?” 叶抚叹了口气,“你若真的在意普通生灵的生命,之前就不会一嗓子吼死数十亿的海底生物了。” 承命司忽然顿住,无法反驳,哑口无言。 “承命司大人,你在意的根本不是什么生命不生命,只在意你们玄网为天下定的秩序而已。”叶抚说,“普通人和低境界修炼者是修仙界的源泉,他们遭遇毁灭性灾难对天下秩序的影响甚至比圣人和大圣人全部死亡还要严重。你至始至终保护的都不是生命,而是秩序。” 生命是有温度的,秩序没有。 “你以为是秩序连接生命,其实恰恰相反,是生命衍生了秩序。”叶抚说,“你的所作所为看似是维护和保护,实际上不过是对生命的剥削与压榨。” 承命司虚目看着叶抚,他无法从叶抚的话里找到不恰,反而越说,他越觉得就是说的那样。这无疑是对他原则与价值观的讨伐与搏杀。他和清楚,从一开始,在各自道理的博弈上,自己就落了下风。 但是,道理的博弈,有什么用呢?一张嘴讲出来的话,有什么用呢? 道理从来都是对弱者才管用的东西。 他只是在等待,等待帮手到来。 “生命也好,秩序也罢。不论以怎样的方式,只要一切稳定即可。”承命司说。 “当你们没有站在天下的大体上时,说这句话没什么错,但是,你们以天下为立场,却没有搞明白一件事:规则和秩序是不一样的,规则是天下的规则,秩序只是人的秩序。”叶抚说,“你们用天下的规则,去维护人的秩序,本来就已经是错误的事了,现在又试图以人的秩序,去改变天下的规则,则是大错特错。” 承命司皱起眉。叶抚这番话,他感觉自己似乎在哪儿听过。将话语在脑海中回味一番后,猛地响起,似乎,那位特立独行地平鼎司曾经也这样说过。 不过,他依旧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认问心无愧。 他没有回话。 两人之间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承命司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不由得压力轻了几分,看向叶抚说,“我在等人,你在等什么?” “我在等你们一起啊。”叶抚笑道。“天底下二十多位大圣人,相互制衡,一直清闲着,没有正儿八经地好好考虑考虑自己在做些什么,都观望着。你们需要有个彻底打破平衡的人,好让你们发现,原来天下真的变了。” 叶抚呼出口气,“这次,我不当旁观者,也不当对弈人了,索性,一巴掌把棋局拍烂吧。” 承命司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惊恐。明明什么都没发生,那个人什么也没做,就只是说了几句话,没有骇人的气势,没有恐怖的神通,也没有强大的法宝……为什么忽然这么让人感到不安,这种不安,就像植入灵魂深处的一样,像蚂蚁仰望人……不,像人仰望天! “你……你要干什么!”承命司有些失态,或者说,有些惊惧。 正当此时,判命司的身影降临于此。他像是一团黑云,落下,落在承命司身边,然后立马感受到承命司似乎在惊惧……他下意识看向叶抚。 叶抚声音淡漠起来, “请二位为天下太平赴死。” 顶点 第四百零七章 天下太平(一万四千字) 赴死? 承命司和判命司听到这个词,都是愣住了,但两人怀以不同的心思。 承命司很清楚叶抚会争夺《南柯一梦》,定然会跟自己有一番大都,但是……死?他到底出于什么才能轻而易举地说出一个“死”字,他知道让一个大圣人“死去”是多么难的一件事吗?自圣人纪以来,几万年过去了,天底下一共诞生过二十八位大圣人,而今,依旧尚存二十七位,除了大武神兰亦秋以外,没有一人死去,即便曾死去过,也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复生了。 兰亦秋死也是死于自断退路,并没有人能够杀死她。 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成为了大圣人,但是毫无疑问的,都紧紧地与这座天下绑在了一起。像是观堂圣李命,以修正文字、礼乐,开辟文修方式而成为大圣人,那么,天底下的所有文字、礼乐以及文修都跟他深深联系着,要让他彻底死去,除非湮灭天下新文字、礼乐以及文修方式。同样的道理,三祖陈放,其道承传遍天下,为万般道修明确了修行方向,要想杀死他,也需要斩断其留在天下的所有传承。大圣人能轻而易举地在任何其存在过的时间、地点重生。 大圣人,几乎是无法死去的,除非自己求死,或者被大道杀死。 所以,承命司很难理解为何叶抚会说一句“请二位为天下太平赴死”。什么意思?让我们自杀吗? 他牢牢地看着叶抚的双眼,希望能从其眼中看到一点说出这般话的目的痕迹。但,叶抚的眼睛就跟没有一颗星辰的夜空一样,一点也不深邃,但却让人无法看到、看明白分毫。 那么,他到底是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是故意扰乱自己心绪,还是不懂什么叫大圣人,亦或者真的有办法?第三种可能是承命司想都不敢想的,他无法去理解杀死一个大圣人的方式是怎样的,他觉得最有合理的是第一种可能,扰乱自己的心绪,这样无论如何也想的通了。 而刚来到这里的判命司则是有些懵,以及震惊。自己刚来这里,然后就听到有人要让自己死?这无法不让人震惊。 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除了一身黑袍,皆为虚影的判命司衣袍鼓动,其神念泛动,只是一瞬间,就从承命司那里了解到了前因后果。然后,他陷入了跟承命司一样的疑惑中——让大圣人赴死?这,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承命司和判命司站在一起,悬立于空,遥遥看着叶抚。 叶抚神情没有什么变化,淡漠地看着两人。 他们之间沉默了一会儿。 承命司皱起眉,发问,“让我们赴死?为了天下太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即便你能做到,但是两件事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当然,他不认为叶抚能让他们去死。他很清楚,大圣人几乎无法被杀死,这也就是为什么越来越难以成为大圣人的原因,便是因为天下只能承载那么多大圣人,前面的不死,后面的很难再成就。 “你们不是想要天下太平吗?”叶抚说,“天下需要变局,变局之后,便能太平。” “但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判命司声音幽幽。 “为天下太平,你们牺牲一下自己,做不到吗?”叶抚笑了起来。他看向承命司,“承命司大人,你也说过,为天下牺牲,是荣誉,是大义。那么,为什么不为天下牺牲一下呢?” 承命司皱起眉,知道叶抚这明显是拿自己的话来嘲讽自己。他自然不会因此而被激怒什么,相较之,更关心叶抚所说的“天下需要变局”。“所以,为什么我们赴死,就能带来太平?” 叶抚微微望向远处,“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大圣人死不了。” “难道不是吗?”承命司反问。 叶抚没有回答他,“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死不了,所以越来越安然,就只缩在自己的小圈子里了。历代以来,圣人都是为灾难、改变以及造福而存在的。而今的圣人,已经不是称呼,而是一个境界。承命司大人,判命司大人,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是什么呢?” 原因…… 承命司和判命司都是从圣人纪走到现在的人,很清楚,最开始的确如叶抚虽说,圣人是在天下遇到灾难、急需改变、为万物造福时做出巨大贡献所降下的福泽。但是现在,圣人、大圣人的的确确只是境界了。这一点,在后起的圣人和大圣人身上,体现得十分明显,似乎只要是悟道够了,气运足了,机会到了就能成为圣人以及大圣人。 要知道,在圣人纪及其之前,要成为圣人,无一不是做出了巨大贡献的。像道家三祖、儒家三圣、白公子、洛圣等等,无一不是。但是现在,为什么只是境界了呢? 为什么呢?许多人将这个原因归结为寻仙纪的那次大势。 “天下需要改变。如果说圣人和大圣人是为天下做出巨大贡献才能有的,那么显然,这狭隘地将为天下做贡献归结到了顶端人士身上,但是,要知道,维持着天下稳定的,最关键是中下层。”承命司理性地说,“所以,必须要去除圣人和大圣人的神格化、信仰化的情况。天下的稳定不能只依靠他们,中下层作为核心层,必须发声!所以,需要把圣人和大圣人境界化,让上中下层的修士们明白,圣人并非无迹可寻。” 叶抚赞扬地点头,“你说得很对!” 反倒是承命司有些疑惑,怎么他不反驳自己?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是谁在把圣人和大圣人境界化呢?”叶抚又问。“是作为圣人和大圣人的你们本身吗?” 承命司和判命司同时愣住。他们作为玄网的领导者,对天下的变化了如指掌,知道圣人和大圣人境界化是必然趋势,但是,是谁,或者说是什么驱使了境界化?他们真的没有去想过,毕竟,他们就是境界化的一员。 想了想,承命司说,“大势所趋。” “似乎所有的不稳定之事,都能用大势所趋去解释。”叶抚笑道。 判命司幽幽道,“寻仙纪的大势,是有目共睹的。那次大势,将圣人境界化捧开了。” “的确,那次大势带来了如今圣人辈出,大圣人林立的局面。但是,这次大势呢?会带来什么?”叶抚问。 “这是我们在寻找的。”承命司说。 叶抚摇摇头,“你们根本就没有在寻找。大圣人作为顶头存在,本应该照顾天下,但是,无法死去这个特性,让你们养就了‘维持现状’的心思。绝大数人在求道上,走到最后都会求一个‘不死不老’,现在的你们已经做到了,似乎也就没有追求了,能够安然地缩在自己的小圈子里,维持现状即可。包括你们玄网,一样的,所谓的维护天下,不过是去解决错误的事和人,从来没有想过去避免错误的事出现。” 他呼出口气,“一句话,你们活得太安逸了。那么,承命司大人,安逸久了后,会迎来什么呢?” 承命司顿住,久安必危,这是小孩子都能理解的。 “圣人境界化的确是大势所趋,但是并不意味着是完美的。其有着优越性,但是必然,也有着致命的缺陷。”叶抚说,“那就是,天下真正需要一个‘圣人’时,站出来的全是‘假圣人’。你们没有想过去规避这种情况的发生,而是任由之。” 承命司微微张嘴,“但……”但是什么?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没有办法去反驳了。因为,叶抚所说的是事实,是用几万年时间印证了的事实。他向来是尊重事实的,无法为此而反驳什么。 但判命司不一样。承命司怀着“天下稳定”的信念,而判命司怀着“玄网稳定”的信念。叶抚这番话,毫无疑问地,贬斥了玄网的存在价值,他自是要反驳,“你不能一口气咬定我们没有为此做些什么!改变每日都在发生,用一个方向的话去决定全部,似乎有失偏颇。” 叶抚摇摇头,“所以啊,人们就是把你们这些圣人和大圣人想得太好了。似乎认为,能成为圣人和大圣人,怎么可能没有本事,怎么可能是愚昧之人呢?就像你说的那番话,说改变每日都在发生,但却不说发生了如何的改变。一万八千年前,玄网用了弃车保帅的办法,而今,又要用同样的办法,所以,改变呢?” “玄网行事,自有后人评判。”判命司声音幽沉。 “这是逃避着最大的开脱。后人评判?现在能评判的事,为什么要甩给后人?”叶抚说,“想用时间去证明吗?一万八千年或许太短了是吗?” 承命司沉默了,他至始至终都是站在天下的角度去考虑事情的。叶抚的话,让他意识到,现在的天下似乎真的需要很大的改变,在世难来临前就需要改变,不然的话,“大势所趋”会造成的结果或许很严重。 但是,判命司至始至终站在玄网的角度考虑事情,违背了玄网的利益,在他看来,就是错误的。叶抚的话,自然是到了玄网的对立面, 判命司衣袍鼓动愈发剧烈,“所以,你是要阻止我们取《南柯一梦》。” 叶抚知道,当判命司从自己一大堆话中解读出这个意思后,就意味着判命司是彻底的利益维护者。他跟承命司不同,承命司虽然坚持自己的信念,但确确实实是为天下而坚持的。他则是为玄网维护。 叶抚摇摇头,“不。你们根本就取不走《南柯一梦》,我用不着阻止。我只是想杀死你们。” 此话一出,判命司和承命司顿时明白,之前的请赴死,绝对不是让自己二人自杀,是他要杀死自己二人啊! “可笑!”判命司发出阴恻恻的笑声。 “天下需要明白,大圣人也会死。”叶抚淡然说。他的语气变得越来越冷淡,眼神始终空无一片。“需要明白,他们再不改变的话,都要泯灭在时代的碰撞当中。” 判命司衣袍鼓动愈发剧烈,高高地耸起来,“所以,想杀我们直说,何必带上那么崇高的理由。你不觉得很可笑吗?杀人还要理由啊?不觉得是自己是在自作多情吗?玄网成立至今,三万多年,见过数不清的理想人士,受到过无数的挑战,你也只是其中一员。不要把自己说得那么高尚。” 叶抚淡淡地说,“我不是高尚,只是单纯地想杀死你们,因为你们太碍眼了。我也不会去做拯救天下的事,更加不会当什么英雄,如果这座天下需要别人来拯救,未免太可悲了。” “别说了!你尽管来试,我也想看看,如何杀死一个大圣人!”判命司语气不再幽幽,高昂地说。他至始至终都不觉得叶抚能杀死自己。天底下尚有二十七位大圣人,而其他二十六大圣人加起来都无法杀死另外一个大圣人,他凭什么做得到! 承命司也无法相信这一点,他更愿把叶抚当作一个持不同思想的对立者。之前是对立者,现在是对敌者。他们二人漠视叶抚,为其做好了准备。 叶抚心中暗语:所以啊,大圣人也会死,需要得到一个证明。 题已经命好了,现在,叶抚要给这道题作答。 叶抚抬起右脚,缓缓向前踏出一步。朴素的布鞋,落在虚空中,泛起涟漪,像是蜻蜓点水。 涟漪散开,朝着承命司和判命司而去。 两人见着那一道泛动空间的涟漪涌过来,只是感受一下,便觉得像是蚂蚁在仰望天空,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上。他们无法去理解那道涟漪到底是什么,更加无法知晓其会有多大的威势,其并无法通过大道的方式去感悟。所谓大圣人,同出一源,相互之间,能够去感受与理解,是在同一条大道上,所以谁也无法去操控谁。但是现在,他们无法在大圣人的大道上去感受那一道涟漪,自然无法知晓那道涟漪会给自己带来什么。 躲避未知,是人的天性,大圣人也不例外。 本能催使他们躲避。 承命司当初立为大圣人,依靠的是解决了修士之间的矛盾对立,划分出了修仙者、武者、神修、炼器师、炼丹师等等,划分出了道郡、大郡,界定了妖族与人族的区分,统一规划了国家与国家战争、国家与单独势力的斗争、单独势力之间的斗争界限……他从万事以及生灵阶级结构的区分中,领悟了规则的演化:即,一个自然群体,往往只需要加入极少数的规则,这些规则会在群体中自发演化出其他规则。 所以,他能很轻松地解析山海关的规则。他躲避涟漪的方式是融入周围空间的规则。只要规则尚在,他便不会死去。 判命司立为大圣人,依靠的是对生命的理解。生命不只是一个存在概念,同时也是一种意向概念,诸如部落图腾、英雄精神、人生追求、枉死怨气等等……他扩大了生命的范畴,认为但凡能被理解的,都是生命。所以,他本人并没有具体的存在形式,可以以任何形式存在。 他躲避涟漪的方式是融入这片海的称呼“荒芜之海”中。只要“荒芜之海”这个名字被任何一个记得,哪怕只有一个,他就不会死去。 他们的表现形式,即身体虽然还在原地没动,但实际上,存在方式已经改变了。 涟漪不断蔓延。 越来越快,快到根本无法去捕捉。 只是十个呼吸的时间,遍布天下每一处。 不论是规则,还是所谓的“荒芜之海”这个称呼,全部都被涟漪覆盖,没有任何一丝遗漏。 即,但凡有规则触及之地,皆有涟漪所在,但凡有“荒芜之海”记载与记得之地,皆有涟漪所在。 不论承命司和判命司躲在那里,都被涟漪覆盖了。 分明地感受到自己被某种难以理解的东西锁定后,他们二人知道,他们并没有躲避开。这无疑让他们明确了一点,叶抚的境界定然是大圣人起步,因为只有大圣人才能使出覆盖天下的神通。 但他们不知道叶抚一脚踏出的涟漪,到底是什么神通。 坐以待毙绝对是愚蠢的! 于是,他们开始对叶抚展开攻势,各持手段,承命司去解析叶抚的存在规则,然后改变其所作所为,判命司去驳斥叶抚的存在形式,限制其变动。 但是,随着叶抚第二脚踏出,他们的反击失败了。并没有影响到分毫。承命司不要说去解析叶抚的存在规则,什么无法知道叶抚这个人到底存不存在。判命司的感受里,叶抚就像是个毫无意义的东西,像是什么都没有的混沌一样。 “大圣人依托与万物的联系,万物不灭,你们便不灭。”叶抚开口说。 他又踏出一步,“那我就斩断你们跟万物的联系。” 这一脚,又踩出一道涟漪。 第一道涟漪已经将他们覆盖锁定,自然其无法再躲避。 第二道涟漪侵入他们的大道,蛮横地撕开他们跟万物的联系。 这一道涟漪以来,承命司二人彻底震惊失态了。承命司直接被周围的空间规则给挤了出来,然后整个人再也无法去感受规则、解析规则,此刻的他骇然发现,自己除了还有大圣人所有的修为以外,似乎跟大道没了任何关系,像是……被大道抛弃了一样。判命司亦是如此,刚开始,他感受不到“荒芜之海”,以为是全天下所有关于“荒芜之海”的记载与记忆全部消失了,但立马发现,并非是它们消失了,而是自己跟“生命意义”没有任何关系了,无法再去与图腾、精神、情绪等等建立任何联系。 “你!”他们终于明白,叶抚哪里是什么大圣人。大圣人根本就跟他不是一个层次的。他能随意地介入任何大道,并且,在任何大道中做出任何影响! “到底是谁!” 叶抚没有理会他们,踏出第三步。 “大圣人能在任何时间以任何方式重生。” 第三步落下。 叶抚笑道,“那我就覆盖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的你们。” 第三步,引来一道涟漪,这道涟漪没有涌向天下,也没有涌向他们二人,而是时间迷雾。 将万物凝聚为时间长河上的任何一个点的变化。 一道涟漪在长河中泛起,向着两边漫开…… 一边朝着过去, 一边朝着未来, 永无尽头,永不停歇。 直到覆盖了承命司和判命司在时间长河中存在过的每一个位置。 惊恐……甚至到了最后,他们已经没有惊恐,无法去惊恐了。 在被覆盖的最后一刻,承命司再次问出那句话,“你到底是谁?” 叶抚给他的回答是,“悼亡人。我会为你们的悼亡,所以,安息吧。” 判命司则只是疯了一般不断呓语, “原来大圣人真的会死啊……还是死得那么彻底……” 从涟漪涌进时间长河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叶抚是打算将任何时间的他们都覆盖,不留下一点重生的可能性。是覆盖……不是抹除,也就意味着,天底下关于他们的事情一件都不少,但是他们无法再通过这些事而重生了。他也明白了叶抚明明有能力抹除自己二人,却只是覆盖自己二人的存在痕迹是为什么,便如一开始所说,天下需要知道大圣人也会死。他知道了,叶抚要让每个人大圣人都知道,大圣人也是会死的。 然而, “他只是走了三步而已……” “为什么天底下会有这般人啊……” 这是判命司最无法接受的一件事。 至始至终,他们都没有完成任何一次抵抗与反击。 那种无力感……没有任何希望的无力感…… 这大概就是绝对的力量吧。 判命司和承命司的身体如同纸被撕成碎片一般,散开了……没有鲜血淋漓,就是简简单单的消失。 几乎是在他们消失的同一时刻…… 其他所有大圣人都知道:世间又没了两位大圣人,而且不是求死,是被杀死的。 求死跟杀死的区别,他们很清楚。 所有大圣人头一次明白了一件事,大圣人也会死。 叶抚静立于空中,没有任何变化。这片空域,也没有任何变化。一切都很正常,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他知道,变化会自上而下,不断涌现……直至天下的大结构变化。 每个人都想当对弈者,但是现在棋盘都被叶抚拍翻了,他们不得不亲身参与其中。 …… 陛下?什么啊?为什么叫我陛下啊! 秦三月脑袋没转过来,看着面前这个半跪着的高大男子发懵。他一直半跪着,没有任何动弹。 过了好一会儿,秦三月才缓过神来,扯开嘴尴尬笑道:“那个,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高大男子依旧没有动作,半跪着。他白色的长发从肩膀垂下来,一边堆在膝盖上,一边垂着,缓缓摇摆。 秦三月不由得想,刚才那是不是只是回光返照,其实他已经死了? “喂!”她喊道。 “末将在!”男子沙哑晦暗的声音响起。 秦三月再次被吓了一跳。她咽了口口水,问:“你是谁啊?” “末将白起!” “我们……我们认识吗?干嘛叫我陛下啊?认错人了吧。” “陛下就是陛下。” “这……” “你能站起来吗?”秦三月想了想,问。 男子应声起身。 他身材很是高大,但让秦三月感觉奇怪的是,自己站在她面前不觉得有什么压迫感……反而觉得,他似乎对自己有臣服感。 秦三月看向他的双眼,看不出任何情感来。 “你应该认错人了。我呢,叫秦三月,不是什么陛下,我只是个十六岁的读书人而已。”秦三月冷静地解释。 男子没有说任何话,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我说的是真的,我根本就不认识!”秦三月加大声音。 男子依旧没有醒动。 秦三月不由得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无法交流啊? 她转了转眼睛,然后说:“你退后两步。” 男子立马退后两步。 “再前进两步。” 男子前进两步。 “转个身。” 男子照做。 “你觉得我好看吗?”秦三月转了话锋又问。 男子这次却没有给任何回答。 一番下来,秦三月发现,这人似乎只听指令,无法交流。像是……《外巫志》上面记录的“僵尸”一样。无法与人交流,但能听其主人的指令。 真的是这样的吗? 秦三月又试了几次,发现自己跟他说话时,如果不发出指令的话,他便不会动弹,而且,每次问起他的感受时,他都不会回答。他就像是一个人形工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秦三月糊涂了,大喊道,“老师你在哪儿啊,快出来给我讲讲啊,这道题我不会!” 她的声音回荡在墓室中,很快消散。 秦三月转身走到主墓室外,看着外面整装待发、排列整齐的七百多万兵马,转身问,“它们会听你的话吗?” 男子说,“会。” “会听我的吗?” “会。” “你自称末将,那你是将军咯。”秦三月说。 男子说,“是。” “我是陛下?” “是。” “但我是女的啊,难不成我某一世是什么女皇帝?” 男子没有反应。 秦三月叹了口气,心道,果然,问起这种问题,他就没有任何反应。 这让她不由得嘀咕,“明明都是恶骨,怎么差别那么大……” 她看着男子,男子看着她。 大眼瞪小眼的。 秦三月是真拿他没办法,想平心静气讲个道理呢,结果他根本就不醒动。刚开始的安魂人没有自我意识,但好歹还能对话,而这个人只能给他下指令,想从他这儿问出个什么来根本不可能。 她沉眉想了想,既然他叫我陛下,是听我话的……那可不可以带我出去呢? 想到这儿,她果断说,“让我离开这里。”她强调,“离开这幅画。” “遵命!” 男子叩首,正有动作,秦三月连忙又说,“我一个人离开,你们留在这儿。” “末将誓死追随陛下!”男子毫无情感地说。 “不不不,你们不能跟着我,会给我带来很多麻烦的。”秦三月摆手道。 “末将誓死追随陛下!” 秦三月顿时感觉头痛,她咳了两声,然后十分严肃地说,“这是我的命令!” 此话一出,男子身形僵了一下。 秦三月明显感觉到,在那一瞬间,他似乎在抗拒什么,但也只是一瞬间。 “末将誓死追随陛下!” 他似乎将这一句记得很牢。 秦三月无奈了。她感觉这个人跟之前的安魂人一般,都被封闭了自我意识,而且比安魂人封闭得更加彻底,只会遵循一些本能,或许他本能里要追随他口中的“陛下”,本能到甚至可以抗拒“遵守陛下的命令”。 秦三月想,或许他感觉得到自己没有认可他们,想要抛弃他们。 但…… 秦三月是真的不想莫名其妙地被别人叫陛下啊,这让不由得去想自己会不会有着自己不知道的秘密。她很不安。她怕自己变得不像是自己。 想了一番,觉得最好还是让老师看看情况。 于是,她说,“行吧,跟着我也行。那你先带我出去。” “遵命!” 男子叩首答完,跨步来到主墓室前的大平台上,深吸一口气,然后大声道: “吾,白起,秦国之将,大秦之魂!今将携众,追随陛下,扫清六合,一统天下!” 秦三月在后面听得着急,急得摆手说,“诶诶!别说得那么夸张啊,我不想一统天下,太夸张了,太夸张了!我只是想出去而已!” “吾等沉睡至今,只为奉诏!” “身枯而魂灵不灭!” “吾等心之所向,诏令天下!” “意志终不绝!” “吾等身之所往,肝脑涂地!” “大秦之魂永世傲立!” “归安!” 男子一番完了,转身,向着秦三月,跪倒在地。 “永远的帝王。” 与此同时,七百多万士兵齐齐跪倒在地。 兵戈耸动之声、膝盖撞地之声…… 此萦绕于埋骨之地,不绝于耳。 那一刻,秦三月见七百多万人跪倒在自己面前,忽然想起自己在山海关梦境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一个很高很大的人。 他们长跪在地,似乎没有秦三月的发号施令便一直不起。 秦三月当然希望他们快点起来,毕竟被七百多万人跪拜,压力实在是太大了。她又有些不敢对他们发号施令。她不知道对他们发号施令意味着什么,这太过骇然,后果简直无法想象。 但是,不知为何,她心里头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感觉,那种感觉告诉她,即便是对他们发号施令也没有什么。 于是,她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 “平身。” 这可真像是一位帝王的发言。 说完后,紧张与担忧的感觉才涌起来,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众多将士同时起身,便又是兵戈耸动,战甲索索。 这声音反倒给了秦三月一丝安慰。 看着面前的高大男子,秦三月感觉心累,无奈地说,“带我出去吧。” “遵命!” 说完,他抬手,朝着上面。 秦三月看到,他的手由惨白色变成漆黑色,然后猛地一拉。 一声轰隆! 整个埋骨之地……不,整个《南柯一梦》被撕开了。 巨大的裂口周围是七彩斑斓的扭曲物。那看上去,像极了天塌了。 “陛下,请!” 男子半跪在秦三月面前,将自己的一边肩膀伸向她。 意思显然,这是让她坐到他肩膀上。 秦三月反而没那么惊讶了,神情复杂。顿了好一会儿,才坐到他一边肩膀上。 他身材很是高大,就算是一边肩膀,坐下一个瘦瘦的秦三月还是绰绰有余。 随后,他踏步而起,掠至半空,巨大的玄色战戟在他手中浮现。 他单手提着战戟,对着《南柯一梦》那道裂缝一划。 狂暴、势不可挡的洪流气息冲过去,彻底将《南柯一梦》撕开。 底下七百多万兵马,随着战鼓隆隆,起步踏上虚空,踏向《南柯一梦》外面。 秦三月坐在白起肩上,往后看去,气势磅礴的军队跟在后面,如同要随自己去征战天下。 “这……实在是太梦幻了……” …… 中州,有圣山。 一座遍布了整个大山的宫殿坐落在这里,郎朗读书声从宫殿里传出来,然后顺着大山,汇成妙音传向四周。 某一座山头。 一间小屋子立在这里,有些像是平常人家的小木屋,跟其他山头的宫殿一比,显得格格不入。 小木屋外面,一个八九岁的小书童打着瞌睡,忽然,他被木屋里面传来的一声撞击声吵醒。然后,他惊得笔直坐起来,想起什么后,连忙起身朝木屋里面跑去,边跑边喊,“先生,先生,发生什么事了!” 木屋最里面,是一间小书房,没有多少书在里面。 坐着个人。李命。一个茶杯落在地上,茶水散了一地。 他满头苍苍白发,眼角布满了皱纹,双眼也浑浊了一些。 口中念叨着,“大圣人也会死啊……大圣人都会死,还有什么能一直活下去……” “先生?”小书童捡起茶杯,担忧地看向李命。 李命勉强挤出一丝笑,“我没事。” “要重新泡茶吗?” 李命摇摇头。 “那先生好好休息。”小书童拾掇干净后,走了出去。 李命看着自己颤抖的手,自言自语,“是谁杀死了他们……谁有那个本事呢?” 他想到一个人。 …… 黑驴悠闲地吃着被撒在地上的黄豆,嘎嘣嘎嘣—— 陈放一点一点地往它面前丢黄豆。他的道袍拖在地上,沾了不少灰。 蹲在这儿的他,看上去有些凄凉,头发也乱糟糟的,看上去像极了求道不得的落魄道士。 某一刻,他抬起头看了看天。 然后,身体禁不住颤抖了一下,手中的黄豆撒落一地。 黑驴奇怪地看了一眼他,又悠闲地舔舐地上的黄豆。 …… 天上飘着一朵云, 云里坐着个人,穿着素灰色衫裙,一头暗银色长发随风飘摇,面容秀丽,不看头发,颇为婉雅。她正闭着眼,其神念随着云层一起,连通整个天空,触及整片大地。 某一刻,她忽地睁开眼,眼中猩红一闪,快速散去。 “承命司……判命司……都死了?” 她的神念疯狂涌动,刹那之间,传遍天下各地,但无论如何,也没有找到承命司和判命司,甚至不知道他们死在哪儿。 但她肯定,他们是真的死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吸了口气,招手唤出一道密令,上面八个字: “天见之南,地寻之北”。 然后,她手指轻触密令,密令随机消融在空中。 她本人则是站起来,一步踏出,消失于此。 …… 中州某条小街集市上,穿着朴素道袍的胡至福,正在一家杂货铺子里,就一把桃木剑跟老板讨价还价。 忽地某一刻,他拿起桃木剑就跑到外面去,直望着天,双眼中露出陡大的震惊。 老板急忙追出来,破口大骂, “你这臭道士,买不起就别买啊,还想抢了就跑,丢不丢人啊!” 胡至福皱着眉,没工夫搭理他,随手扔给他一支银叶子。 老板见银光闪闪,好看得很,便急忙接住,一改嘴脸,抬起头正打算恭维一下,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 天下第二楼。 九重楼躺在某一层,嘴里吧唧吧唧地吸着叶子烟。 忽地某一刻,他眉目颤动,身形一动,来到最高层,仰望天空。 “死人了……” 他发颤地一口气吸干整个烟杆,然后从最高层一跃而下。 …… 浮生宫位于中州的某一个狭界,大有桃花源的感觉。 外面其貌不扬,里面别有洞天。 浮生宫占地很大,比得上许多国家了,但绝对部分地域都被一片海占据了——浮生海。 浮生海旁,夏雨石对海弹琴,妙音渡海,激起涟漪。 忽地某一刻,琴弦被拨断,发出刺耳的铮然声。 一旁钓鱼的姑娘嘶嘶地吸了口气,见着鱼都被吓跑了,转头问,“师父,怎么了?” 夏雨石笑了笑,“没什么。” “真的?” 夏雨石抱起断弦的琴,起身朝远处走去,“我又要出门一趟了,浮生海还是麻烦你照看一下。” “师父,我不想照看浮生海了。” 夏雨石回头,“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去外面走走。” “……可以。” “谢谢师父!” “你想去哪儿?” “东土!我要去东土看雪!” “为什么不去北原呢?” “北原的雪太大了,我只想感受一下在雪中漫步的已经,不想挨冻。” “……行吧,你就好好放松一下吧。” “谢谢师父!” …… 竹海云雾里,白衣男子轻抚着一头白色如通玉的鹿。 鹿很漂亮,也很优雅,垂首舔舐矮竹竹叶上的露水。 某一刻,白衣男子的手忽然顿了一下。 敏感的白鹿停下动作,抬起头望向男子。 男子笑道,“我们可能要出去一趟。” 白鹿眼瞳里淌出人性化的震惊。 “没事儿?只是出去看看,马上就回来。”白衣男子安抚道。 …… 北原,雪川,雪主…… …… 东土,陇北雪山,洛神宫,宫主…… …… 东土,神秀湖,莫家…… …… 中州,龙象门,宗主…… …… 深海,龙宫,龙王…… …… 大圣人们,都知道一件事:变天了。 …… 云海之上,一座庞大的宫殿悬立在此。许多巨大的空中巨兽遨游在宫殿周围的云海里, 这是师染回归后,建成的宫殿,身为王怎么能没有自己的行宫呢? 在行宫里的她,是满着血煞之气的红发红衣的打扮,身上自然而然地流淌着王的霸道气息。 她坐在王位上,想着一些有的没的的事。 王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考虑大事的,也会想一些小家子气的事。 她这就正想着,下次碰到叶抚,该怎样对话才能不落下风。 忽然,心中一道悸动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双眼涌出血色,血煞之气刹那之间弥漫整个云海,然后又瞬间收回。 “死了大圣人!还是两个!” 一番感受后,她皱起眉,“玄网的承命司和判命司?” 她吸了口气,低声自语,“师千亦……” 之所以会念起这个名字,倒不是她认为两个大圣人的死跟其有关,而是,念想实在很深。 回神后,她开始思考,“两个大圣人死了?大圣人居然会死?是被人杀死的,还是其他情况呢?” 这让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绞尽脑汁后,忽地想起一个人——叶抚。 “承命司是在山海关,而他也在山海关……会不会……” 她猜到这一点,立马想要得到验证,取出叶抚送她的那片叶子,毫不迟疑地传过去神念,“你在哪儿?” 这是她第一次用这片叶子,之前许多次想要借此说话,都没实行。 “山海关啊。”从叶子里传来温吞的声音。 这语气…… 师染顾不得想那么多了,起身一步踏出。其气息蛮横地搅开阻挡,朝着西边的荒芜之海而去。 没过多久,她便身临。 刚到这里,便听见叶抚笑着说,“你似乎很急,连打扮都没变。” 师染出门一般都会换一身黑的打扮,但这次的确是有些急,忘了,还是一身噬血的红。 她也不顾那么多了,直言,“承命司和判命司死了!” 叶抚点头。 “是你吗?”师染猩红色的眼眸直直地向着叶抚。 “是我。” “为什么?” “没有原因。” 师染皱起眉摇头,“不,你不会毫无目的地做一件事!” 叶抚虚眼问,“你很了解我?” 师染忽然愣住,是啊,自己认识他才多久啊,熟识都说不上,哪能说了解。 “可是,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是他们?”师染说话语气都变得有些低沉。 “你是在审问我吗?”叶抚笑问。 师染摇头,“我只是很不解。” “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个滥杀无辜之人。” “他们并不无辜。”师染说,“我只是不解,你与他们应该没有恩怨才是。” 叶抚笑道,“如果我告诉你,他们死得并不后悔,你信不信?” “信!” “为什么信我?” 师染顿住,她的确找不出来一个信任叶抚的理由。事实上,她对叶抚一无所知。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那般直接地说出“信”。 叶抚笑道,“师染,我们还有很多相处时间。” 这句话说得好听,但师染知道,叶抚是在说,你与我并非熟识,不要太过主观。 师染看着叶抚,微微张嘴,但没有说话。 “是不是觉得我很危险?威胁到了你们大圣人的生命。” 师染摇头,“如果因为你杀了人,就觉得你危险,那我不配为王。” “不愧是你。” 师染说,“现在,所有的大圣人都知道这件事了,之后……会发生很多事。”她神情变得复杂,“我的姐姐……她也是玄网之人,她或许会给你添麻烦。” “想让我饶她一命?” 师染没有说话,神情复杂。 “我不是恶徒。并不会针对大圣人,更不会针对玄网。” “那为什么死的两个都是玄网的!这几乎是让玄网溃散了!” “死的之所以是他们两个,是因为就只有他们两个在我面前。”叶抚说。 师染顿了顿,问:“换做其他人,都一样?” 叶抚笑道,“那倒不是,你、李命、胡至福还有一些人,我都挺欣赏的。再说了,我可不会无缘无故杀人,他们啊,都是秩序的维护者,可都希望天下太平呢。等天下真的太平了,我再把他们捞回来。” “什么意思?” “你难道以为死了他们会天下大乱吗?” “难道不是吗?毕竟是两个大圣人,还是玄网的。” “真的吗?好好想想。” 师染沉思片刻,忽地瞪大眼,“你是想——” 叶抚说,“在东宫的时候,你就应该明白这座天下的顽疾了。” “有些可悲。” 叶抚笑而不语。 “我感觉你不是这座天下的人。”师染看着叶抚说。 “很危险的想法。” “你总该不会因此杀了我吧。” “那可说不好,已经杀了两个了,再多一个也没关系吧。”叶抚笑道。 师染不寒而栗,“算了,我不说了。不过,我得提醒你,天下发生这么大的事,天上那些人或许会坐不住。” “正好啊,他们该来下面走一走了。” “……”师染无话可说。 “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吃喝玩乐。” “……” 师染神情复杂,“那你,保重。” “好的。” 师染正准备离开,忽然看到底下山海关里,那一轮夕阳被撕破,斑斓的扭曲物泛动。她皱起眉,“《南柯一梦》被撕破了?” 接着,她感受到一团磅礴的力量在缺口处炸开,然后整个夕阳炸裂成碎片,四分五散。 整个山海关一下子就失去了光。 而本就是濒临崩溃的山海关,这一刻,再也撑不下去了,就在叶抚和师染面前,坍塌成碎片。 叶抚将山海关坍塌释放出的威势捏散,于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这座历经了数万载岁月的“英雄”,终于安眠。 《南柯一梦》的本体也解放了出来,并非是一副画在纸上的画,而是一副如同溪流一般的画,静静地在那里流淌。 他们看到,从那副流淌的画里,出来一个高大的人,其肩上还坐着个人。 随后,越来越多的人从里面出来。 师染这才看清,那是一个军队。 越来越多……密密麻麻…… 很快,一个整齐排列的军队悬立在空中,皆是身披刀戈与兵甲,四下之间,战旗习习,战鼓隆隆。像是一大片乌云,弥盖天上的太阳,弥盖了下面的海洋。 师染从未见过这么庞大,且单兵气息这么强大的军队。气息不仅强大,还格外特殊,似乎根本就不是人。 她几乎是本能地觉得,这一支军队能够轻易摧毁王朝之下的任何一个国家。 而当她将目光放在为首那高大男人肩上的秦三月身上时,忽地怔住了,那一瞬间,她似乎看到秦三月跟某个人的影子重合了。 “巨子!” 她惊讶地喊道。 而下一刻,她就听见秦三月撕开嗓子一般地大喊,“老师,快帮帮我!我好慌啊!” 回过神,再看去时,秦三月还是秦三月,秦三月只是秦三月。 叶抚笑着走了过去。 师染看着眼前这一切,迷茫了。她才发现,原来天下还有那么多秘密。 …… “老师,我还是觉得不妥。” 大街上,叶抚和秦三月不急不缓地走着。 “哪里不妥?” “就是那支军队啊,还有白起什么的。带着他们,我感觉不妥啊!”秦三月别扭道,“什么陛下啊,一听就让人安心不下来。” “你要习惯。把他们当作你操控的精怪即可。” “这不一样啊……他们明明就是人。” “我说过,他们不是人,是为了战争而被献祭的武器。” “但是,我怎么就什么陛下了啊,要不要那么吓人诶。”秦三月紧张兮兮地说,“前一刻,我还是三味书屋里的好学生,下一刻就是什么陛下,太夸张了吧!” “哪里夸张了!”叶抚反驳道,“前一刻我还是三味书屋里的好先生,但是下一刻我就破局人,我有说夸张了吗?” 秦三月咬牙切齿,“这不一样好吗!你本事大,但我只是个小孩子啊!” 叶抚安慰道,“他们不也是安安心心地呆在你的小天地里面的吗,不要担心啦,你实在不放心,不召唤他们就是了。” “既然这样,当时你为什么要让我带上他们啊!明明他们可以继续留在那埋骨之地里!”秦三月不满地说。 “你这姑娘!”叶抚说,“别人碰到这大机缘,开心都来不及,倒是你,还一个劲儿嫌弃。” “不一样,不一样,说了不一样啊!”秦三月急得只差跺脚了。“我根本不想当什么陛下嘛,又不是一国君王,也不打仗,干嘛啊这是。你都不知道当时他们在墓穴里苏醒,我有多怕!” “他们为你献上衷心,为什么怕呢?” “如果我真是什么君王,倒无所谓,但是我根本就不是啊!” 叶抚看着她,笑问,“你怎么知道不是?” 秦三月愣住,颤抖地说,“不……不……不会吧,我真真真真是?” 叶抚拍拍她肩膀,笑道,“小姑娘,他们都为你献上衷心了,不要辜负他们。” 说完,大步向前。 秦三月追着喊,“别啊,我才十六啊!这不是我这个年龄能承受的!” “算上山海关梦境的二十年,你得三十六了。” “那不算啊,你也说过,不算的啊!还有,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听着这明显是慌了神才会说出的话,叶抚无奈地笑了起来。 他回头道,“好啦,找个时间,我会好好跟你讲一讲他们的事,现在嘛,交给你一个新功课。” “什么?” 叶抚挥手,将流水一般的《南柯一梦》扔给她,“把山海关梦境里的十多万神魂接引出来,让他们转世。” 听到这个功课,秦三月整个人一下子变了,变得很认真。她问,“我能做到吗?” “你能,没有人比你更能。你可是主持过神秀湖告灵仪式的玄命司。”叶抚笑道。 秦三月看着手中流水一般的画,目光愈发坚定。 对于她而言,接引他们的神魂,并非是一门功课,而是自己想要去做的事。 “老师,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回去看看吧。” “东土吗?” “是的。想李老板的火锅了。” “我也是。” “还有白绒绒的又娘。” “我也一样。” “还有……” (本卷完) 顶点 总结 这一卷名叫“远山”。 山是白玉山,是渡劫山,也是山海关。这一卷就是讲的这三个地方的故事。 远呢,顾名思义,是离人很远,白玉山,远的是不真实,渡劫山远的是秘密,山海关远的是故事。 白玉山的故事,也就是君安府的故事。这算是一个插曲吧,一些人说这里的故事显得累赘,似乎不影响剧情,实则不然,这里的故事影响的是下一卷的剧情。何依依是个重要角色,自然应该有属于他的故事。 渡劫山和山海关的故事是本卷核心,着墨多一些。在剧情的推进上,这里的故事是打开天下局势的开关,是引出一个个重要人物的引子,也是揭露一些秘密的地方。许多人物在这里出现,而他们每一个在之后都会有各自的故事。叶抚在这一卷里,充当的角色像是一条线,把人物连在了一起,真正像是主角的应该是秦三月才对,她的故事性和矛盾点都比叶抚多得多。都看到这里了,你们应该很清楚,这本书确实不是解决问题的人,更不是什么救世主,而是他眼下所发生的一个个故事,他更多地是教别人解决问题,而不是帮别人解决问题。披着无敌文的壳子,不干无敌文的事,是这本书一直被诟病的点。 和一些人聊过,无一例外地都得出一个结论,如果正儿八经写本无敌文,这本书的成绩会好上几倍,收入也会多上十多倍,这一点我是有信心的。 但说实话,写这么久,从兼职到业余爱好,从业余爱好到兴趣。早就没把写书当职业了,现在的局势你们也大概知道,把写网文当职业,就是在当卑微的包工头。我不是包工头,没有不得不完成的任务,所以,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都写了一百五十万字了,还有什么所谓。 另外,之前序幕里,有两句话,这一卷没写到,实在是再写的话就显得很拖沓了,所以留在下一卷里。 一、“让我再出一剑!” 二、“想当一回新娘子。” 到这儿了,自然要说几个劝退你们的(别的作者劝读,大概只有我在劝退吧,哈哈哈): 一、主角牛逼是主角牛逼,跟剧情没关系,剧情不会因为他的牛逼而特意为他设定,所以,许多地方你们必定看得不爽,我也不会为了让你们看爽而改剧情,而是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尽力写出我心中的好故事。这一点,劝退你们。 二、再次说明,并非无敌文!并非无敌文!并非无敌文!(我看有读者都读到这里,还在问主角怎么还不装逼,就再强调一遍) 三、停更。 之前说过,这一卷写完停更,跟阅文最近的风波没有关系,是伤病以及现实生活忙碌的缘故。写不是我的职业,自然不是我第一个要顾全的。 我的健康和我的生活永远是我第一个要考虑的。现在,频繁地写让我有压力,会威胁我的健康,我自然要放弃。 本来是想,这本写完,就停笔,好好享受生活,但是现在看来嘛,似乎写不完就得被迫停更了。 再说一遍,作者停更跟阅文没有关系,所以不用问我下本书去哪儿。 停更期间,我会视自己情况不定时更新,但更新不会频繁,也不会多。 所以,预告一下下一卷的内容: 没有什么圣人争斗和天下大势,几乎纯日常,不会多,大概十五万字的样子,我不会用第四卷的方法去写,写法的话,类似第二卷叶抚和白薇的日常。故事性弱一些,偏向于情感。这一段的故事符合我现在需要好好调养身体的情况,所以我想,我应该会写得比较开心。 卷名:桃花。 “你穿裙子比穿盔甲好看多了!” “真的不考虑要个孩子吗?白白胖胖的那种。” “我的爱好?钓鱼,我喜欢钓鱼,要跟我一起去钓鱼吗?” “有一个人,应该是女的,拿着把木剑,提着盏灯,很可怕!听说啊,从来没有人活着看过她把木剑插入剑鞘的样子。” “这朵桃花送给你,我们两清了。”文学度 第四百零八章 孤独的灵魂(一) 夕阳的赤橙之光将天边的云层染红一片,随着云层形状的变化,呈现出不同的样子来,或巨兽横立、或大佛当空、或流火照天……生动且有趣,是值得被诗歌、书画所记载的。 这样生动有趣的景象并非随处可见,要在几千里的高空才能看到,这意味着,需要乘坐大型飞艇或者云舟才能看到。 八月中旬,是看这样景色的好时间。秦三月正好赶上了。 云舟的观景台上,秦三月微微弯着腰,手肘抵在边栏上,手掌撑着下巴,眯起眼睛,安静地看着远空的夕阳之景。不同于基本全封闭的飞艇,云舟像是一艘会飞的船,整个裸露在空中,可以自由地看到天上天下的风景。独特的倒凹构造,搭配些许阵法便可避免高速飞行时的飓风,只余下一点吹在人身上,会感到惬意的和风。 和风吹拂秦三月的头发和衣裙。 看着远空的夕阳之景,她回想着在中州几个月的事。神情有些恍惚,倒不是恍然时间过得这么快,而是这么短的时间里居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洹鲸之船清闲的几个月、在中州一些国家和道郡妖灵之地的游历、州马城的几天失明失聪、渡劫山上的登山之旅、山海关破败战场的记录、《南柯一梦》梦境二十年、安魂人、兵马佣群…… 回想起来,倒也真像是发生在昨天一般。许多事都还是历历在目,一个转身、一个眨眼,又一个回眸,便来见着、想起,然后使其在心里头酝酿。 “这就是感悟吗……”她轻启嘴唇,细语呢喃。 “感悟不是什么确切的东西,是发自内心的任何一次决定。” 清冷得近乎凄凉的声音在秦三月耳边响起。 秦三月惊觉,心跳不由得加快,感受到一丝压迫,本能地绷紧身体。 “不用紧张。”声音又响起。 秦三月朝旁边看去,看见师染的侧脸,依旧美得让人心动。这是秦三月离师染最近的一次,就站在身边,伸手就能碰到。这么近了,秦三月才更加清楚地认识到,抛却一切身份和本事,师染其实更像是深闺之中的大小姐。 当然,秦三月不会去这么想。 “啊,女王大人。”秦三月开口喊道。 师染也像秦三月一样,微微眯着眼,看着远空的夕阳之色。“吓到你了吗?” 秦三月是个好孩子,实话实说,“有点。” “那下次,我离你远点。” “我没有那个意思。”秦三月想解释一下。 师染摇了摇头,没让她说什么,“我清楚我是怎样的人,不必说些亲近的话。” 秦三月尴尬地笑了笑。 师染即便是收了自己所有的血煞之气,但历久来坐在王位上,让她自然而然地带着一些不近人情的气质。她本不是什么亲民的王,做不到、也不会像个普通人一样跟别人相处。若是再有一副凶戾霸气的面容,自是更加让人难以接近。柔弱病气的模样将她的气质掩抑了几分。 稍稍的尴尬过后,秦三月问,“女王大人是来找老师的吗?” 师染摇摇头,“这并非目的。” “那……” “本来就没有抱什么目的过来。”师染披散的长发被风吹起,打在秦三月的脸上,“刚好经过这片天空,看到了你,就来这儿待一待。” 师染是天空之主,她理所应当地想去哪片天就去哪片天。 秦三月鬼使神差地卷起落在自己脸上的头发。 师染偏头看了她一眼。 秦三月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松手,红着脸说,“对不起,我有点出神。” 师染摇摇头,将头发挽到一边。 秦三月吸了口气,连忙开口说话,转移注意力,“啊,那女王大人要跟我聊聊吗?” “聊什么?” 秦三月憋了憋,这才发现,自己跟师染之间似乎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她眨眨眼,“感悟,就说感悟吧……刚才女王大人不是说了感悟吗。” “能随随便便就说出来的,能叫感悟吗?”师染一句话让秦三月不知道如何去接了。 秦三月发现自己似乎什么也说不了,就别过头去。面对别人,她还有游刃有余地应付,但是面对师染是真的不行。 师染是不擅长聊天的那种,跟别人扯什么恩怨啊、天下之类的,她身为大圣人,能说得很多,但是跟秦三月这种小女生聊天嘛,就真的不知道聊什么了。她虽然也曾是小女生,但还是不太懂现在的小女生喜欢说、听什么。想了一番,觉得找找共同爱好说不定可以。 “我喜欢一个人,你呢?”师染说。 “我也喜欢一个人。”秦三月回答。 两人之间安静了几个呼吸,秦三月愣了愣,连忙问,“欸,女王大人,你是喜欢‘一个人’,还是‘喜欢’一个人啊?” “有区别吗?”师染皱眉问。 秦三月急忙说,“当然有啦!喜欢‘一个人’是指,”她将“一个人”加重说,“喜欢做的事。而‘喜欢’一个人是指,”她将“喜欢”加重说,“我喜欢你那种喜欢!” “我喜欢你……”师染念叨一下,又想了想,然后说,“那我大概是前一种意思吧。” 秦三月点点头,笑道,“我是后——”她说着连忙打住,“也是前一种。” 师染看了看她,“你是后一种。” 秦三月妄图狡辩,但看着师染通透深幽的双眼,顿时就没了心气,无奈说,“是的。” 她在心中抱怨,都怪女王大人你说话不说清楚,害得我误会了。 “喜欢谁?”师染问。 秦三月本来以为依照师染这个身份地位,应该不会关心这种事,没想到她问了。这让秦三月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干笑着问,“这也要问吗?” “是秘密?” “……”秦三月想了想,自己喜欢谁似乎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那应该算是秘密,“是的。” “什么是喜欢?”师染认真地看着秦三月问。 秦三月愣了愣。那种眼神……奇怪,那种眼神怎么会是一位天空之主眼中会有的呢?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感觉上,似乎,这位天空之主在请教自己情感问题。 是错觉吗?应该不是吧,她可能只是想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待喜欢的,秦三月这样想。 “感觉嘛……就是一种感觉,看到某事某物某人,就觉得高兴。”秦三月说。 师染又问,“觉得高兴就是喜欢吗?” 秦三月想了想点头。 “如果伤心呢?生气呢?无奈呢?”师染问,“这是不是就不是喜欢?” 秦三月顿住。这个问题,似乎没法去肯定。因为,她感觉,因一个人、一件事而伤心、生气和无奈,并不能说不喜欢,甚至可能是喜欢得深沉了。 “似乎不能说不喜欢。”她不太自信地回答。 师染又问,“为什么?” 秦三月望着师染,心里莫名其妙。为什么这位王要问自己这些问题啊!她觉得我很懂吗?我也不懂啊,我要是懂了至于这么纠结吗? “总感觉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呢。”秦三月干笑道。 “你也不明白吗?” 秦三月没有信心说明白,只能点头。 “既然你不明白,你又为何确定你刚才说的‘我也喜欢一个人’,是真正的‘喜欢’?”师染问。 这个人让秦三月懵了。她呆呆地看着师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什么意思?女王大人到底是在请教我,还是在点拨我啊?我不明白了,感觉好难……但,我的确不太明白什么是喜欢……这是不是意味着,我的喜欢其实有可能并不是我想的那种喜欢? 所以,我到底是不是喜欢老师的呢?或者说,对老师,到底是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呢? 秦三月恍惚过后,陷入了对“喜欢”的怀疑。 师染瞧着秦三月神情恍然,有些疑惑。“你怎么了?” 秦三月顿了顿,然后勉强一笑,“没怎么,没怎么。抱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女王大人你。” 师染摇摇头,“没关系。我也只是随口一问。” 随口一问……这四个字听的秦三月脑袋发懵。随口一问就能让自己陷入这么大的怀疑中,果然这位女王是对男女情感看的透彻,才能做到这般! 秦三月不由得投去敬佩的目光。 这让师染觉得莫名其妙,怎么这小姑娘情绪变得这么快,一会儿笑的一会儿伤,一会儿恍然一会激昂?她想了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由得暗自摇头,在心里头感叹,果然小女生还是太难懂了。 “真厉害啊……”秦三月喃喃。 远空的夕阳渐渐沉降,钻进夜幕之中。 “女王大人,我能问个问题吗?”秦三月问。 “问吧。” “太阳下山后,落到哪儿去了?民间传说里,那是金乌大神,昼出夜伏。”秦三月看着所剩无几的一点霞光。 “哪儿也没去。一直都在那里。” “什么意思?” 师染看着秦三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听过月神这个人吗?” “月神?跟金乌大神一样也是传说吗?” 师染摇头,“那不是传说。以前一些天文学者认为太阳和月亮是星空中的星体,也认为我们生活的这片天下也是某个星体,但是一代代人过去了,向着星空的探索愈发深远,才慢慢发现,这座天下并非星体,其构筑的规则和遵循的自然法则都是独一无二的。太阳和月亮也是如此。它们不是星空中依照某几条规则自发演化的,而是人为创造的。” “人为创造!”秦三月很是震惊,“但我看了很多书,都说是自发演化的,还有什么我们生活的天下是个球体,绕着太阳转,月亮绕着天下转之类的。” 师染笑道,“星空很大,我也不止一次去游历过,你说的那种的确存在,但绝对不是这座天下。” “游历星空……”秦三月听着,满心向往,“星空里,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一片死寂。”师染说。 秦三月恍然地问,“什么都没有?” 感受着秦三月那对星空向往的迫切,师染改口说,“或许是我修为不够。” “如果什么都没有,那命星这种说法因何而起?”秦三月低头问。 师染声音幽幽,“我也想知道。” 秦三月感觉到师染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不是那种聊天的自然,而像是在发掘什么秘密。 “女王大人都不知道……大概的确是很隐晦的事吧。”秦三月勉强笑道。 师染说,“你可以问你的老师。你只要问,他就会告诉你。” “女王大人你问过吗?” “没有。我不想一下子就知道了全部。” “想自己探索?” 师染摇头,“并不是。我只是害怕一下子知道得太多,接受不能变心了。我不想自己被突然改变。” 秦三月笑道,“这一点,我跟女王大人很像。” 师染微微弯下腰,轻抚秦三月脑袋,“不,你比我优秀多了。” “没有没有,我哪能比得上女王大人。”秦三月受宠若惊,连忙说。 师染从不会跟人客气什么,更不会去学习人族那一套人情世故。她看着另一片远空升起的圆月,说,“你要是想的话,过段时间,我带你到月亮上去看看。” 秦三月瞪大眼,“可以吗?” “当然,只要你想。” “可老师那边。” “你了解他,他不会左右你的意愿。” 秦三月笑道,“女王大人很了解老师嘛。” 师染禁不住咬紧了牙,两边的腮帮微微鼓起。 秦三月莫名地觉得女王大人有点可爱。 “我回到东土后要闭关一段时间,等闭关结束后,我可以找你吗?”秦三月问。 师染问,“要闭关多久?” “可能要几年吧。” “有点短。” 秦三月尴尬一笑。跟一些人动辄闭关几百上千年比起来,几年的确很短。 “这给给你,要找我就吹响它。”师染取出一支透白色的小笛子,大概食指大小。 秦三月接过来。手感很好,冰冰凉凉的。“这是什么?” “我的骨头做的。只有我能听见它的声音。”师染说。 “啊!”秦三月惊得差点拿不住。“为什么要用骨头做啊!” “防止别人听见。” “没什么影响吗?骨头的话,要拆骨头的。” 师染看着秦三月,“看着现在的我,你大概忘了,我是云兽。云兽体内可是有上亿根骨头。” 师染不说,秦三月还真快忽视了她其实是云兽,毕竟一直都以人形出现。不过,即便是知道了,秦三月还是难以把云兽和面前的师染联系到一起来,毕竟差别太大了。饶是知道妖、灵、兽以及一些精怪可以化人形,但秦三月是能轻而易举地感受到那些化作人形的其他种族的气息,师染嘛,秦三月感受不到她云兽的气息。 “这应该很重要吧。”秦三月看着手中的笛子说。 “我只送过两个人。” “我和谁?” “你问太多了。” “对不起。” 师染摇摇头。 她们在这观景台又站了会儿,吹了会儿夜风。 “女王大人,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秦三月有些纠结地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感觉师染对待她态度似乎有了很大的变化,而且更对待其他人都不一样。没有以王的姿态,也没有像个大前辈一样,就是平常人一般聊着天。 师染看着月亮,清光扑在她脸上,呈现出一种虚弱的病态。 “你很好,所以我才对你好。” “这个理由……”秦三月还是觉得莫名其妙,但是想了想,或许这位女王大人也有着属于她的秘密,过分追问总归不是礼貌的行为。至于跟她相处有没有危险,秦三月觉得自己看不出什么,要问一问老师才是。 一番想下来,秦三月心里还是突突的。她没想过自己居然能跟这位女王靠得这么近聊天那么久。 “我走了。” 师染说完,一步跨出消失于此。 来得忽然,走得也忽然,雷厉风行。 秦三月望着夜空,不由得想,月亮上面到底有什么呢? 又看了一会儿,她转身,朝着云舟居住处走去。 “该去引导梦境里的迷途者了。” 回到居处后,她先来到叶抚的房间。 这艘云舟是特为权贵大能服务的,即便是没有之前的飞艇和洹鲸之船大,但每个人的居住地都是相当独立且清净的。这自然是很迎合叶抚和秦三月的需要。叶抚呢,本来就喜欢清净,总是喜欢自己寻得舒适的地方,做自己的事。秦三月则是有了个引导梦境神魂的功课,以及自己要整理中州一行所见所闻的事,需要安静的环境,她是打算在回到东土前,就完成这两项事。 进到叶抚房间后,秦三月见到他跟之前一样,在做一些手工雕刻的事。她想,莫非老师对手工雕刻很感兴趣吗? “老师,我想和你聊聊。” 叶抚放下手中的活计,离开书案,走到旁边的茶屋,“进来吧。” 进了茶屋,两人相对而坐。 “聊什么?”叶抚一边倒茶一边问。 “女王……哦不,云兽之王刚才在云舟上,我跟她聊了许多。” “想问一问我对她的看法吗?” “嗯。” 叶抚将一杯茶递给秦三月,然后说起了他的看法。 夜已深,杯茶点烛光,言语之间是说不完的三两事。 …… “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灵魂,孤独地在夜空中发着光。” 第四百零九章 孤独的灵魂(二) 繁星之夜。里吾凭窗。 秦三月偏头看了一眼外面夜空中的星河,再见面前茶杯中茶水已尽,少许甚至几乎难以察觉的茶叶碎残留在杯底。她略微泛起眉头,想着,老师泡茶从不曾会留下茶叶碎,这次为何…… 她又抬头看向叶抚,想要问一问,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这种细枝末节的事还专门去问,未免太过嘴杂了。 “这是我所认识的师染。”叶抚说。 他将他认识的师染告诉了秦三月,也只是告诉了她他所认识的师染,别无其他。 叶抚站了起来,意欲明显,是在用行动说:“太晚了,该休息了。”他到了门口,停了停,觉得有必要提一嘴,“你知道的,我不太喜欢这样。告诉了你我对师染的认识后,或多或少会影响你对她的认识。所以,我希望你不要被我影响太多,那对你不公平,对师染也不公平。” “为何?”秦三月问。 “这件事不应该有问题。” 秦三月想了想,点头道,“我懂了。”她跟着站了起来,走到叶抚面前,仰着头认真说,“还有一件事,我想要知道。” “你说。” “如果我成功地把符将军的神魂从山海关梦境中接引出来,那么师姐就会拥有她的命星吗?”秦三月问。 叶抚点头,“是的。符檀的神魂出来后,会将红绡的生命线补充完整。” “那样会让胡兰更容易找到师姐吗?” 叶抚背过身,“红绡的生命线不完整,没有命星的照耀,本就是存在于黑夜之中的。很难以探寻她的命运,也很难去找到她。若有命星照耀,依照胡兰的悟性,在那盏‘煌’的帮助,的确会更加容易找到黑夜中的她。” “这样啊!”秦三月显得很欣喜。 叶抚看着她,面无表情地说,“但是我需要告诉你一件事。符檀跟红绡是同一生命线上的存在,她们作为生命,地位是平等的。在符檀的神魂进入山海关梦境后,脱离了生命线,她便是绝对独立的存在,跟红绡没有任何关系。她的神魂若是回到了这座天下,那么她将不再是她,而是这一世的红绡。” 秦三月愣愣地听着叶抚的话。她想起符檀之前同她说的一句话,“在我面前,你应当把那人说成是我未来的某一世,而不是说我是她过去的某一世。”没有谁想成为别人的一部分。 她有些纠结地问,“为什么会变成从属关系呢?她们不应该是同一个人吗?” 叶抚摇头,“她们并不是同一个人。至于从属关系……”他眼睛发幽,“看你怎么决定。” “什么意思?” “你可以让符檀成为红绡的一部分,以符檀的神魂补满红绡的生命线,也可以让红绡成为符檀的一部分,让符檀成为独立的生命。” 秦三月微微张着嘴。她感觉自己似乎要面对一个很难的抉择问题,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艰难地问,“没有折中的办法?” “三月,这世上本就没有中间派。”叶抚说。 “啊?” “一切随你意愿。” 秦三月神情为难,“为什么把这么难的事交给我?我不想做选择。” “但你总要做选择。你若喜欢红绡,便成就她,你若喜欢符檀,便保全她。” “但是她们我都喜欢呢?” 叶抚笑道,“你太贪心了。” 秦三月咬着牙说,“老师你为什么要笑!莫非老师你觉得很好笑吗?”她眼睛里堆满了怨气。 叶抚理解她的怨气,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世间最难得的,便是双全法了。” “可我就是不想做选择啊!”秦三月声音加大。 “你也可以不选择。”叶抚说,“不去管她们了。毕竟,你没有必须去选择的义务。” “可是……”秦三月不知道说些什么了。不去选择,那意味着逃避,逃避虽然可耻,但有时候的确很有用。但秦三月会逃避吗?不会的。 “老师你希望我选谁?”她将“选择”丢给叶抚。 “是你在选,不是我。不要试图在我这里寻得一些选择的慰藉。三月,你知道的,我教你那么久,没有教你这些小心思。”叶抚缓缓说。 秦三月咬咬牙,“可是你若不把南柯一梦丢给我去处理,那就是你在做选择啊!”她反驳。 “如果是我,我会怎么做?”叶抚问秦三月。 秦三月想了想,得出一个惨淡的答案,“你会一视同仁,招手间把所有人的神魂都接引出来。” 叶抚笑问,“那么你希望我那么做吗?” 秦三月蹙着眉没有回答。 “你不说我就当你默认咯。把南柯一梦交给我吧,我来处理。”说着,叶抚伸出手。 秦三月连退几步,“不要,还,还,还是我自己来吧。”她很清楚,如果是叶抚来解决,符将军将成为其最讨厌的存在——“别人的一部分”。 “那,请加油。”叶抚笑了笑,做出“请回”的手势。 秦三月咬着牙,一脸幽怨地看了看叶抚,大步离去了。她走后,叶抚重新投入到他的活计当中,迎着一片月色,满屋子都压着清光。 ……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秦三月什么都没做,只是坐在窗前发呆。 过了许久,她才将《南柯一梦》取出来。 靠窗的书案上,一边摆着孤独盛开的雪见兰,它似乎没有花期,或者有着永恒的花期,开放过后,便没有凋谢过。在书案的角落里,在清光照耀下,显得格外凄清,透着些许孤独的意味。 秦三月的面前,《南柯一梦》如同一条缩小版的溪涧,有溪水潺潺的流动感,也有波光粼粼的闪耀感。然而,这是一幅画,是一幅从外面看来,什么都感觉不到的画。她知道,“别有洞天”藏在里面。那里面原本有着数不清的梦境,但是大多数都被安魂人摧毁了,只余下一些格外坚固的,山海关梦境便是其中之一。 看着面前这流水般的画,她呼出口气。不论怎样,总还是要把其他神魂接引出来的,她想。 晃了晃脑袋,她闭上眼,御灵之力从她指尖、发丝、穴窍,甚至是每一寸肌肤流淌出来,与《南柯一梦》融汇一体。然后,她开始寻找,在残余的某种当中找到山海关梦境。 在接引神魂时,她的视角是十分奇特的。作为接引人,她能观察到山海关梦境中的每一个神魂个体,他们像是繁星点空一般,点缀在山海关梦境这张巨大的幕布上面,彼此之间闪耀着的光连接着彼此,共同编织出了这样一个美梦。在御灵之力的帮助下,秦三月的形象被具象化在梦境当中。 似乎是特别喜爱当初在神秀湖穿着的那一身祭祀服,现实中的她即便身着便装,梦境中显出的形象也还是穿着那一身似云似于如风如雾的祭祀服。 许多的神魂光点已经变得黯淡了,那些便是已经被接引出去的,之所以只是变得黯淡,还未完全消失,也是因为山海关梦境是他们共同的梦境,只要还有一个人的神魂存在这里,他们之间的联系便不会断掉。所以,即便已经有不少神魂被接引出去了,梦境依旧没有任何变化,没有少任何一个人。 只有当最后一个人的神魂出去后,梦境才会彻底消失。 梦境里,具象化的秦三月将御灵之力延展出去,洒落在一些神魂星点上,然后闭眼,开始接引。 首先,她要切开神魂与梦境的规则,然后以御灵之力包裹神魂,送出《南柯一梦》。这在平常,对她而言是非常简单的一件事,然而今天,她怎么也做不到切来神魂与梦境之间的规则。 几番下来,她都失败了。 原因无他,便是静不下心,无法集中注意力。她自己都能察觉到自己情绪的异常,一闭上眼去感受神魂,就不由得地想起符檀。 在登上返回东土的云舟时,秦三月便开始了接引神魂,到现在过去了半个多月,已经接引了将近一万了,熟练是越来越熟练了,本来按照她的预计,大概在回到东土之前,就能完成所有接引。但是现在,从叶抚那里得知了关于符檀的神魂去向一事后,她忽然就不自信了,没有信心去完成,甚至说,没有了动力去完成。 她不知道如何去处置符檀的神魂。 在山海关梦境里,她跟符檀相处了将近二十年,虽说对方最大限度只认识她两个月。但从她个人的角度,是的的确确认识符檀有二十年的。所以,她无法在符檀和曲红绡之间做出取舍。 这让她感到心烦。心乱了,这种简单的事于她而言难如登天。她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得天独厚,最容易做到静心,但心乱了后,也最不容易做到静心。 又是几番尝试,实在无果,她从山海关梦境之中退了出来。 蹙着眉,盯着外面的月亮半天,又俯着身子,倾躺在书案上,百无聊赖地拨弄起了头发。手指卷着头发,一圈又一圈,偶尔将注意力放在雪见兰上面,时不时伸出一根小拇指去轻轻触碰,一双脚也无处安放地抖动着。拿出几本书,随意翻看翻看,难以下咽,又取来笔墨,记一记之前在山海关梦境里的所见所闻,却几个字下去,笔画缭乱得不成样子,更是烦闷,研墨却将墨水洒弄得一身,将干净的衣裳染黑一片。 过了一会儿,头发都被抓弄得乱糟糟的。在房间里,横竖睡不着,明明有着取凉的物件儿,都觉着热得坐立不安,衣裳脱了又穿上,穿上又脱了。燥热吧,便去泡个澡,但明明是温热的水,却像是开水一般,一种杀猪的恶意油然而生,让她胆寒。索性,澡也不泡了,一脑袋埋进冷水当中,憋足了气才探出来。 最后,躺尸一般一头栽到在床上,四仰八叉地躺着,直愣愣地看着房间里的横梁。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躺着,躺到死算了。 一闭上眼,看到的便是符将军,就好似双手还握着那长剑与短剑,这实在是让她心难安。 道理她都懂,不论如何都还是要去接引神魂的,但心情上就是不由自主地去抗拒,似乎都在意志中形成了对“接引神魂”的抗拒。 这样一直在床上辗转反侧到深夜许久,她才猛地坐起来,拢一袭纱衣,披散着长发,光着脚,打开窗户,坐在窗台上,双腿悬在外面。从外面吹进来的减弱了的自然风将她头发撩动得纷纷乱乱。想要冲着外面的夜空大喊一句“我到底该怎么做”,话到嘴边,又有些羞涩,觉得那未免太过尴尬,便打住了。 她四下望了望,偷偷地从小天地里取出来一小壶酒,这是之前在三味书屋过年关时,叶抚和白薇没有喝完的,被她给装起来了,一直以来没有找到一个喝酒的好时机。现在嘛,说不定就是。她又做贼心虚似的,偷偷地喝了一口,花酿的清酒冲进嘴里,拍打每一寸软肉,刺激感呛住了她的鼻子,忍不住咳嗽了一下,然后酒便堆积在喉咙附近,随着咳嗽,呛进气管中。然后,她拼命地咳嗽起来,三两下,整个人便涨红了脸。 她碎了一口。 “酒真不是个好东西!” 然后,盖上盖子,随意地扔到房间里去了。 整个房间一下子又安静下来,她侧坐着,仰躺在窗壁上,眯起略微迷醉的眼睛,看着那没点儿人情味儿的月亮。 “月亮上,到底有什么呢……” 她想着想着,闭上了眼睛,就躺在窗台上,睡着了。 外面吹着风,呼呼从她脸庞吹过。 或许是有意识,也或许是无意识,一道御灵之力从她指尖流淌出来,缓缓淌进《南柯一梦》之中。 …… 不大的一间院子里。 一片枯黄的树叶从一棵老树枝头松动,然后落下,缓缓摇曳着。一只缠着白纱布的手伸出,将树叶接住。 手的主人看着这片树叶许久,然后轻声问:“这是什么树?” 背后的一名侍女回答,“楛雾树。” “楛雾……南山成楛,北山作雾……现在是秋天吗?” “嗯,九月初九。” “九月初九……” “刚好还有两个月就是符将军你的生辰日了。” “十一月初九吗,我都快忘了。” “符将军常常在外对敌,十有八九生辰日都在战场上,不知今次又是如何。”侍女说,“今次需要向大夏写生辰书吗?” “……写吧。我先写好,到时候你替我寄回去。” “好的。”侍女说完,转身去里屋取来笔墨。 小院子里,石桌旁,笔墨纸摆在面前。她取下右手的护腕,提笔写道: “时历圣人纪一万三千五百年九月初九,孩儿符檀特写此封生辰书,以表今年以来的感想。孩儿生辰在十一月初九,唯恐届时身在战场,无法作书,故而提前于此。 ……” 没有多长的篇幅,因此也就没有花多久的时间。 符檀完成生辰书后,递给一边的侍女。侍女唯恐看见书信上的内容,偏过头接过书信,然后折好。 符檀说,“你大可不必如此,上面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没有谁年年都有多么大的感想,尽都是一些口水话。反正,他也未必会看。” “将军,圣帝依旧是爱你的。”侍女微微据腰。 符檀一边将护腕往手上戴,一边似嘲讽地说,“他亲手杀死了我的母亲,当着我的面。现在却要我接受这样的人是爱着我的,你不觉得荒谬吗?” “对不起,奴婢多嘴了!”侍女连忙道歉。 符檀戴好了护腕,将头盔抱在腰间,朝着门走去,“跟着我二十多年了,你还是没改掉宫里那副奴颜屈膝的样子。” 走到门口,她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似有人在背后目送自己离开。她猛地转过身,却只看到低着头跪在地上的侍女。 她皱起眉,“错觉吗?但,为什么有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 这种感觉…… 为什么我会有一种经历了很多次的感觉? 她不太理解,看着手上密密麻麻的细小的伤痕,神情微惘。 站在原地,恍然了片刻,她深吸一口气,大步离去。 顶点 第四百一十章 孤独的灵魂(三) 站在城池兵府的中通大道,遥遥朝着天边望去。黑雾阴云正在那里酝酿,丝状、柱状、团状的黑雾上下盘旋、交织,奇形怪状的生物在其间出没。它们以着任何形态出现在任何地方,但凡黑雾所浮动之地,皆是其出没之地。 它们朝着城池兵府推进,没有受到任何阻碍,或者说没有什么能够阻碍它们。 符檀站在中通大道上,穿着软甲,戴着头盔,右手扶着腰间的长剑,左腰紧贴着一柄短剑。这是她每次出征的配置,不需要其他什么,一副软甲、一柄长剑加上一柄短剑。 头盔边际有些许短发露了出来,她抬起手试图把它们拢进去,但立马又露了出来。她暗自低语,“又长长了。” 随后,她拔出短剑,通体银蓝色的短剑出鞘,有划破空气的撕磨感。顺着头盔的包裹范围,短剑起又落,落又起,不一会儿,几缕长长了的头发飘落。她伸出缠着白布的手轻触,那些飘零的头发便“唿”地燃烧起来,很快便变成粉末,随着风飞远了。 整装待发,符檀双眼冷凛起来,一如那柄短剑的银蓝色清光。 顺着中通大道,跨大步,她很快来到城门附近的整兵之地。这里很大,很空旷,因为没什么建筑,显得格外空凉,即便已经有很多守关人在此等候命令,也依旧显得空凉。 战事参议处的人已经在这里了,正在统计战力、军需等战斗所需物品。从甲乙丙丁到庚辛任癸,共计十大兵营的兵营长们在各自的兵营队列前,等候营部各大支队做完战前准备。 符檀大步向前。她是这次出征的全军统帅,需要与战事参议处以及十大兵营的兵营长交接权力,同时需要再一次验证战略目标以及各个分点战项。做好了这些,便要等待前线的黑雾阴云活动起来,然后出征。 她走进战事参议处的临时参议点。十多人围在这里,中间是一个巨大的星盘,星盘上闪烁着许多星辰,也有着许多黯淡凋零的微光,它们相互之间勾连的气息传达出信息。 符檀过来,让热烈探讨的他们停了下来。众人将目光投向她,点头拱手行礼。 “符将军!” 其间有一声“代乐公主”。是一个身着蓝色儒衫的青年,名叫文思,大家都习惯叫他文公子。 符檀看了一眼文思,说:“叫我符檀就是。” 文思挠挠头,笑了笑,瘦高的他习惯微微驼着背,显得更瘦了。他叫道,“符将军。” 符檀没多说什么,称呼这个东西因人而异。“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文思听此,神情认真起来,看着星盘说:“我们刚才又重新演算了一遍,战略和分点战项没有差池。作符将军你为公南围,之下三大支援将为西北东三围,十大兵营兵营长为散星,在圆角战中,可以以最快速度完成指令,另有盾军在后防止包围。” 符檀摇摇头,“这都是纸上谈兵。战场上局势变化无常,不可能一切按照预计来。你得把所有分点战项失败的后果说出来。战斗,尤其是跟黑雾生物这种没有任何人性与兽性的存在战斗,最坏的结果才是最正常的结果。不要担心战前唱衰会影响到谁。” 只说战略,不说各种结果。文思在符檀看来,是纯粹的战场新人。 文思挠挠头,显得尴尬。 符檀当即皱眉,“现在没时间让你挠头尴尬!你是大夏军议处出来的,难道不知道‘切勿以恙论军机’吗?”她身上不怒自威的气势散开,所有人都不由得打起精神来。 文思心头一紧,立马想起自己在军议处上课的时候,心想:“不愧是那个挽弓射帝观的代乐公主”。心想归心想,口头的话不能停下来,“是,符将军!整个战场上,我方战略以‘一三十一’的方式进行,可能出现如下二十四种结果,包括公南围破碎、西北东三围未动先散、盾军撕裂……其中,散星失守的可能性最大,因为单个兵营不论是从战力还是军需上,都是相较整体落后的。最不可能,但同时是最严重的是以符将军你为首的公南围破碎,有全军覆没的可能。” 符檀沉思片刻,“如果我是冲阵军呢?” 文思眉头颤了颤,“符将军,你为统帅,不能作冲阵军。” 符檀摇摇头,“山海关的战事,从来都跟国家之间不同,来到这里的人都是单兵作战能力极高,且战场应变能力、学习能力很强的。不存在阶层式的统领方式,横向散开,方形统领更为适合。我统帅的是单独军,是战力最强的,在一般的战役中适合做核心定军,但在跟黑雾生物的战斗中,显然对方不会逐个击破,是覆盖式的推进,那么我的单独军则可以起到矛的作用,为整个大军撕破黑雾生物的覆盖,会极大程度上减轻盾军的压力。” 文思思考了一会儿,皱眉说,“但是这样,是将符将军你置于危险之地。” 符檀说,“我不会说刚愎自用的话,也不会逞强。的确,这种方式我和我的单独军是最危险的。但作为最高战力的我们本就应该承担最大的风险。从整体上而言,这种选择可比大军围绕我们为核心灵活得多。” 文思在脑海里构筑了一副战场局势图,调整演算了片刻后,点头承认,“的确。”他苦笑道,“以往的任何战斗都很难想象,让统帅到第一线做冲阵军这种方式吧。” “山海关的一切,都很容易打破你对常规的认识。”符檀看着文思说。 文思看着符檀双眼,愣了愣,然后连忙点头。 符檀说,“既然战略达成一致了。那么按部就班吧,我先去跟兵营长们交接权力。” “是,符将军。” 文思看着符檀英气盎然的背影,得以心驰神往——那是他所仰慕之人,亦是整个大夏男儿心头的利剑。他想着符檀留在大夏的各种各样的传说,暗自呢喃,“她为什么要来山海关呢?” 空凉的整兵之地,各大兵营的支队向兵营长报备了支队的情况,各大兵营长跟符檀、三大支援将以及盾军大将交接了权力。做好了最后的战前准备,接下来,便是等待黑雾到来。 山海关的每一次出征,从来没有什么鼓舞士气的军前讲话,来到这里的守关人都并非军队中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并不需要去刻意的控制与领导。他们都清楚自己该干什么,之所以会有符檀这类将军,也不过是将他们的力量汇聚在一起,更有效地发挥出来。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是散兵。并不能用士兵来称呼他们,他们都是各自独立的守关人,不需要多少管控与限制。 某一刻,远处的黑雾变化激烈起来,快速向山海关推进。一种自上而下的压迫感袭来,所有守关人此刻都知道,该出关了。 没有什么喊打喊杀的言语,只是城墙上,那面象征着出关的大鼓被敲响,随着鼓声传入所有人的耳朵里,从震颤耳膜,变作震颤脑海。 城门大开! 为首的是符檀及其单独军,除了符檀这位统帅,皆是配有战骑。 符檀悬立在城门之外,一身饱受战场痕迹的软甲在黑雾气势的压迫下,反而愈发坚硬,充满了韧性。蓄势待发的长剑发出了锵锵的兵戈碰撞声。随后,她拔剑,剑气如虹掠出,激荡开来,肃杀之势以她为中心,四散而去,驱散黑雾的压迫,亦将身后的单独军点燃,好似所有人眼中都升腾起了焚烧一切的火焰。 她以身化长虹,掠出山海关。身后的单独军开始行军,战骑踏掠大地、空气,震动周围的空间。 符檀只身在前,拖长的虹尾牵引着整支单独军,为他们指引方向。 焦褐的大地在符檀剑光映照下,都呈现出一种格外扭曲的形状来,如同浸泡在水中。其身后之人,无一不被她的身姿所折服。符檀的战斗方式总是那么充满了美感,但那份美感绝对不是软绵绵的,见过她战斗,甚至杀人的人都知道,符檀会以最残暴的方式摧毁挡在她眼前的一切。 “她是美人,亦是狠人。” 站在城墙上,文思远望符檀的身姿。他只能看到一个点,但是那个点牵动的气势像一整只庞大的军队,迎向那黑压压的阴云。 …… 符檀牵身在前,在焦褐的大地上划出一道痕迹来。 她望着覆盖在天空的黑雾,投以心神,去感知强度。在碰撞之前,评估黑雾强度,这是作为冲阵军必须要做的事,为之后的军队做好预防。 却在她投以心神的时候,一种奇怪的感觉再度涌上她心头。那种感觉不值从何而起,但十分确切地出现在她心头,只是瞬间,她便知道,这种感觉在自己离开居处时也出现过。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这样觉得。 这让她不由得分出一些心神来,在焦褐的大地上去寻找,至于寻找什么,她也不清楚。只是那种感觉告诉她,似乎有什么自己熟悉的事物曾在前面那片焦褐的土地上待过,似乎是……一个人?有人曾在那里待过? 但是,她的神识拂过那里后,除了焦土,什么都没有。 “感觉错了?” 这让她感到困惑,以前的自己从来都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而最近似乎也没有碰到什么难题去烦扰心智。这更像是突然出现的情况。她自是不会忽略这种现象,但是现在的境地无法给她足够的思考时间。当下,最重要的是把黑雾拦截下来。 换一口气,重新凝聚心神。 她迅速将对这次黑雾的强度感知反馈给后面的军队,然后拔剑破开黑雾,刺入其中。 山海关每一次大出征都会持续十天以上,这十天里,像符檀这类头部守关人,往往要持续战斗,很少有停下来修整的时候。这一次的出征也不例外,从整个守关人大军与黑雾碰撞以后,符檀便几乎没有停歇下来。 因为黑雾生物依托黑雾而生,它们的存在方式、战斗方式是千奇百怪的,虽然单个实力并不算强,但是数量极多,且会出现在任何地方。 除了符檀这类的头部守关人能做到持续十多天的战斗,几乎没有人能做到,但这种守关人又是必须的,所以任何一个头部守关人对山海关而言都是十分珍贵的,往往缺少或者损失了某一位头部守关人,会影响到整个山海关的局势,极大可能会造成黑雾提前破关。 符檀是深知这一点的,不论是基于山海关,还是基于她自己,都需要小心行事,不会轻而易举地去进行冒险。而这次,在黑雾中,她便发现了跟以往不太一样的地方,还是极大程度上的不一样:以往出征,黑雾中会有三到十头二级别生物,几乎不会出现一级别生物,但是这一次,她不仅发现了多达四十二头二级别生物,甚至发现了三头一级别生物。 这样的战力分散看来并不奇怪,但是它们是出现在同一次战役当中的,这不得不让符檀震惊。可以说,这一次,黑雾生物的战力可以十分轻松地碾压守关人,然后摧毁山海关。 她深知,自己绝对不会是那三头一级别生物的对手,所以,只是在远处观望。虽然,在心里时不时会有一种冲动——靠近它们去细致地了解,但每次这种冲动涌起,她都是尽量去克制。有时候,她会想,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冲动。在以往她对自己的情绪控制处理得十分好,然而自从有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后,就常常会失神,岔开思绪。 这样的战斗一直持续了十三天。第十三天,黑雾的动荡彻底平息下来,不再有新的黑雾生物持续诞生,这意味着这次战斗结束了。虽然那三头一级别生物依旧存在,但它们从头到尾都不曾动弹过,就像是某种象征物,只有象征意义,并无实际意义。 心身俱疲的符檀最后一次确定了没有新的黑雾生物诞生后,向全军宣告本次战斗的结束。 做好了准备后,所有守关人开始了返程。 来时,符檀及其单独军是冲阵军,回去时,便是殿后军。 在回去的路上,符檀有了时间去思考“似曾相识的感觉到底是什么”,以及“那三头一级别生物和多大四十二头二级别生物到底代表了什么”。按照她的性格,应该把更多的思绪放在后者,但想着这些事,总是不由得更容易去想牵着。 “那似曾相识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对某一个场景似曾相识,对一个人似曾相识,对一件事似曾相识……就好像,经历过很多次了。 这种情况越到之后越是频繁地出现,以至于,她偶然说出一句话,都感觉自己曾无数次说过这样的话,见到一个人,感觉无数次见过,做一件事,感觉无数次做过。 甚至说,回到了山海关,她恍然看去,会觉得曾无数次见过那座厚重的城门这样为自己打开。 以前从没有这种感觉,是之前离开居处的时候,忽然就有了。 在整支军队的最后,符檀握着剑,回首看向阴沉的天空。厚重的云层之上,就像是隐藏着什么秘密;那极东的天空,就好似要升起什么改变一切的存在。 她逐渐发现,自己不再只会“似曾相识”,好似还会“预见某事”。 这种感觉……就像是…… 在永无止境地做着同一个梦。 最后,她转过身,自嘲似地笑了笑,“想什么呢,怕不是被那三头东西吓到了,失了智……” 她想,或许自己需要去看看医师,说不定啊,自己真的失了智。 “但, 为什么,我总是会想起一个人? 那是谁? 为什么我总是会想起她? 明明都不知道,却好像认识过很多次。 而又为什么,我会有‘认识过很多次’这种奇怪的想法?” 她在心里问, “你到底是谁?” 顶点 第四百一十一章 孤独的灵魂(四) “将军。将军。将军?将军!符……符将军!” 符檀惊觉,下意识握紧腰间的短剑。五感回退,身前的一切变得喧嚣起来。她看向旁边的参议副将,问:“怎么了?” 怎么了?副将颇有些奇怪,反问,“将军怎么问我怎么了?你刚才一直看着城门发呆,怎么叫都没反应。” 符檀低眉,吸了口气,浓浓的血味儿从胸口冒出来,窜进鼻子里。她朝着左胸看去,见那里的伤口崩开了,黑雾的气息在伤口处啃噬、吸吮,刺痛蔓延。她皱了皱眉,伸手在肩胛骨下侧点了点,幽蓝色的气息淌进去,驱散黑雾气息。 副将见此,连声说,“将军,这是三天前的伤口吧!” 符檀点头。 副将担忧道,“以将军你的能力,三天过去了,伤不仅没好,反而加重了,还请将军去医药部,请医师看看。” 符檀看了看,然后点头。她没有逞能,顾虑周全的她知道自己对山海关的重要性,自是不会让自己在这些事上有什么差池。她看向副将,“我自己一人去便是了,你先去各大兵营统计战损。” “是!” 副将应声,驾着飞行坐骑,呼啸而去。 符檀仰着头,看着“山海关”三个大字,眉头无由地攀上愁思。 到底为什么?那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没来由的凄凉感,还有那个模糊了的人……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不得解,但迫切地希望得解。 片刻后,她唤动身下的代步灵兽,进了城,顺着迎接大道,朝着医药院去了。一路过去,见到的大都是受伤惨重的守关人们,他们在医工的帮助下,前往医药院接受救治。这些场面让她心情再一次沉重,因为这一次的出征胜利归来,付出了很惨重的代价,是前所未有的惨重代价,即便是那三头一级别生物和大多数的二级别生物都没有加入战斗,就已经是这般了,若是它们都出动了……或许,我们都会死去,她想。 符檀是将军,是几乎所有守关人都崇敬和仰慕的将军,医药院得知她负伤了,自然是连忙赶来,将其接入院中。 辛字医药院内,在几名医工的陪同下,她前往后院。前院基本都是为普通守关人治疗的地方,之所以分前后院,倒也不是什么阶级划分,在山海关,严格说来,是没有阶级的,而是为了区分出普通伤患与特殊伤患。像符檀这般能力的人,到了需要到医药院治疗伤势的程度,其伤势也不是前院能够解决的了。 在医工的带领下,她到了一个房间,在此等待后院的人。 当她走进房间的那一刻,立马,熟悉的感觉再度涌上来。她感觉这里似乎……有过一个自己认识的人待过。她试图去捕捉那种熟悉的气息,却在她全心投入时,那种感觉又彻底失掉,而在无心之时,偏能感受到。若即若离,迷蒙切切。每每失去了对那种感觉的感受后,都会在心头增添一分怅然若失。 她并非多愁善感的文弱女子,更不是一门心思牵在情感、意识、知觉上的矫情文人。但在这些时候,竟也有了些悲切与凄凉在心头。 “辛字一号房”的标记点缀在门舿子上,符檀无神地望着。 直到门被敲响。 她幽幽道,“请进。” 应声,门开。有着一对碧绿色眼睛的女人走了进来,她身上萦绕着不属于人的气息,十分清新与富余生机。 “代乐公主,我来给你看看伤势。” 符檀看了看她,略微一想,道,“你是单绿蓉。” 单绿蓉点头,“代乐公主认识我?” “你名头还是蛮大的,医术高超,更有天衍神通,虽不曾见过,但也是常常听闻。” 单绿蓉笑道,“我倒是常常见到代乐公主。每每你出征归来,都能见到。只是没想到,会有我给代乐公主你疗伤这一天。大家都觉得你不会受伤,受了伤也无需我们医师。” 符檀呼出一口气,将头盔摘下,放到桌子上,堆积在头盔里的热气涌出来。“单医师还是叫我符檀吧。” 单绿蓉点头,然后提起一张凳子走向符檀,边走边说,“好。还是先给你看看伤势吧。”她坐到符檀面前。 “百草妖啊……真难得。”符檀看着单绿蓉眼中那一抹碧色,轻语。然后她笑道,“麻烦你了。” 单绿蓉眼中绿芒闪过,指尖萦绕生机蓬勃的气息。她看了看符檀的伤口,见是在胸口的位置,便问,“介意吗?” “无碍。” 单绿蓉点头,指尖探去,气息浮动,弥漫,散开。片刻后,她收回手,然后说,“黑雾气息侵蚀了心脉。” “严重吗?” “倒不是严重,但——”单绿蓉眉头略微蹙起,看着符檀说,“我能先问你几个问题吗?” “请问。” “你修为是哪一个层次?” “大乘三层。” “神魂呢?” “七两一分。” 单绿蓉点点头,然后皱起眉,嘀咕一句:“那不应该啊……” 符檀眉目泛动,“单医师直说吧。” 单绿蓉站了起来,以思索状,边踱步边说,“我不清楚黑雾里的生物实力如何,且说你受了伤,被黑雾侵蚀了,但这黑雾的威力根本威胁不到你才是,不要说你了,只要是到了合体境界,或者神魂在五两以上,都不可能会被影响。”她说着,认真地看向符檀,“你试试自己能不能驱散。” 符檀点点头,体内灵气浮动,顺着经脉涌向胸口,同时,她手上也有动作,一缕幽蓝色的气息从外面直入伤口。但是,附着在伤口的黑雾并没有受到影响,依旧侵蚀着,散发出阴冷的气息。 单绿蓉见此,皱起了眉,“这怎么会驱散不了?”她抬手,独属于百草妖的气息用过去,瞬间就将伤口处的黑雾气息驱散了。 符檀有些疑惑,“为何你能这般轻松?” 单绿蓉说,“不是我这般轻松,而是这些黑雾气息本来就不强。” “但是我,为什么?” “我也——”单绿蓉正说着,忽然,符檀伤口处又腾腾地窜出了黑雾气息,继续侵蚀起来。 “这!”单绿蓉连忙上前,大惊道,“怎么可能!”她一手按在符檀胸口,然后闭上眼。 符檀可以清晰地看到,单绿蓉脚下蔓延出绿意,然后以着很快的速度涌向整个房间。从单绿蓉身上开始,只是一小会儿,房间里便生满了草,开满了花。突然的变化,让这里不再是一座病房,而是美丽的花房。单绿蓉整个人气质也大变,浑身上下附上一层盎然生气的绿意,蓬勃的生命气息如浪潮一般扑在符檀脸上。 符檀暗自惊叹,这就是百草妖吗,得天独厚,当有改换万物之力。 随后,单绿蓉睁眼,所有的一切都回到本来的模样。 “天衍?”符檀问。 单绿蓉点头。 “你们一族倒也是得天独厚。”符檀笑道。 “代价是数量很少,很少……”单绿蓉晃晃头回到正题,“我算是明白了。” “明白什么?” “伤口的确是战斗时留下的,但是黑雾,”单绿蓉十分严肃地说,“并非天边的黑雾。” “嗯?”符檀皱起眉,“还有第二种黑雾?” “这些黑雾气息,起源于你的心。” “什么意思?” 单绿蓉想了想说,“我无法去评判到底是什么,但我知道,这些气息全部由你的心而生,或许是你有心魔,或许你是中了心术,或许是你心中有结,亦或者,你要渡劫了。” 符檀下意识地想到了那似曾相识且恍然若失的感觉,有些失神。 单绿蓉看了看符檀的样子,微微眯眼。 “渡劫肯定不是,我里渡劫还有着不小的差距,心术的话,有大夏之魂,即便圣人也无法对我滥用心术。”说着,她停了下来。 单绿蓉轻巧地坐在凳子上,面对着她,柔声问,“心结?” 符檀顿了顿,问,“为什么不说是心魔?” 单绿蓉脸上浮现一抹优雅的笑意,“我是医师,是百草妖,得了天衍之一。” 她没多说,但符檀知其意。简单说来,便是能很轻易地察觉到气息的变化。 符檀想了想,呼出口气,似要卸掉什么大担子,姿态有些松散,不似将军,也不似公主,只是像极了女人。她说,“出征前,我碰到了一件怪事。” 单绿蓉知道要讲故事了,端了端身子,认真听着。 符檀一言一句,不急不缓,她们不是伤患与医师,而是夜幕将落下时,槐树下的一对知心好友。从“似曾相识”到“见万事万物皆恍惚”,到“脑袋里感觉到了某个人的存在”,再到“好似每日所经历的一切全都是日复一日所重复着的、永无止境的一切”。 她对单绿蓉说完了这些。 直到说完后,符檀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居然会这么放松,一点警觉都没有,甚至把心事告诉给一个第一次见到的人!这太不可思议了,对她而言,以至于她怀疑是不是单绿蓉对自己使用了天衍神通。她有些警惕地看着单绿蓉。 单绿蓉猜到了她的心思,笑道,“你是大乘,而我刚化形。” 符檀呼出口气,有些歉意地说,“是我太过敏感了。” 单绿蓉摇头,“可没有第二个大乘修士像你一样能同人平等相处了。” 符檀笑道,“修为越高,越应该像个人,不是吗?” 单绿蓉眼中浮现亮色,“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喜欢你了。” “还是说回正题吧。”符檀说。她感觉,跟单绿蓉说起话来,像是吹着风,淋着点小雨一样。她想着想着,忽然觉得,这种感觉也好熟悉,熟悉得像是同单绿蓉说过许多次话了。 “也就是说,你是出征的时候,才忽然有了这种情况吧。” “是的。” “然后,之后见到诸事、诸人以及诸多场景,都有很强的熟悉感,甚至觉得经历过、见过许多次?” “没错。” 单绿蓉想了想,说:“你之前说到,刚上战场时,你在战场的某一处,这种感觉特别强烈,就像是那里曾发生过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事?” 符檀点头。 “那你回来的时候,经过那里,有同样的感觉吗?” “有,但是没有第一次那么强烈了。” 单绿蓉点点头,没有再问,而是起身,到了窗前,推开床,外面的风一下子就吹了进来,昏沉的天空低低地压在头上。她侧开一步,指着那片天,问:“你看着这片天,想起了什么?” 符檀极目望去,见阴云黑雾翻腾,却恍然间,想起了城墙。她想着,觉着,自己似乎曾在城墙上,也这样看着同一片天,而且,似乎,还有另外一个人跟自己一同看着天,那个人还对自己说了一些让自己印象深刻的话。但是,她在记忆中去搜寻那样的场景,无论如何也搜寻不到。 “想到……一个人。”符檀说。 单绿蓉转身笑道,“那,或许这一切,都是那个人带给你的。那人或许曾在你的生命里出现过,而有不经意地消失了,带走你和那人有关的一切。” “为什么你会这样觉得?” “人啊,不是说人族,而是,人。” “有什么不同吗?” “人族呢,是一个种族,而人,是一个意向,包罗万物。” 符檀若有所思。 单绿蓉继续说,“人啊,是有移情能力的存在,可以想着自己,可以想着别人,可以想着别人眼中的自己,亦可以想着自己眼中的别人。一来一去之前,会产生许多关系,这样的关系,有些时候,若是坚硬了,便是空间、时间都无法去束缚的,甚至说,可以超越生命与规则。” 符檀听来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由得问,“这些是你自己的看法吗?” “当然不是,这是我族历代传承下来的一些东西。”单绿蓉说,“我本事还没有那么大。” “所以,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的猜测,但即便是猜测,我仍旧觉得你这种意识向的具体化感知起源于一个人。那个人,曾改变了你许多。而且,你与那人一起经历了很多。” “但,永无止境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单绿蓉想了想,然后摇头,“我能依据经验与一些特殊事的特性猜想你发生这些源自于一个人,但你们之间到底经历了什么,我是不知道的。” 符檀呼出口气,肩膀沉了沉。 单绿蓉见状,劝慰道:“你大可不必太过放在心上,这种事情,或许在不经意的一个瞬间就理解了。就像你们人族中的那些阵法,往往都是身在阵中不知,却在不经意的瞬间,触及了某个点,便一下子知道了。” “阵法……”符檀喃喃一声,“永无止境,循环阵法,破局,不断重复着……循环阵法,循环阵法!”忽地,她惊觉而起,如一阵风,刹那之间吹出窗户。 只留下一道声音,“我去去就回。” 单绿蓉听了,笑了笑,然后到窗前,望着外面的天空,暗自低语: “永无止境的两个月,快要到尽头了吗?” 她看着远处,感受着符檀留下的气息。她好似能从这些气息里面,感受到一些没有言语的情感。 “这么好的人,叫人如何舍得呢……” 顶点 第四百一十二章 孤独的灵魂(完) 城围下的大地在昏沉沉的挂灯下呈现出寡淡水墨画的模样,透着浓郁的凄凉与残破之意。除了出征的时候,一到晚上,山海关外就几乎不会有人出没,些许守关人轮班在城墙上巡视,他们中大多是观测指挥处的人,更加擅长观气、定星,以判断东南极远处黑雾的变化趋势,若有异动,会第一时间反馈给中心指挥处。 今夜,一如既往的凄凉与残破,不同的是,城墙上多了位将军。 “符将军,来此有什么吩咐吗?”一名巡视的守关人恭敬地问。 符檀笑着摇头,“没什么事,就在城墙上走走,你做你自己的事吧。” “是,若有吩咐,还请将军告知。”说完,这名守关人不再逗留,按照既定的路线,继续巡视。 他走后,符檀神情立马严肃起来。她放开自己身周的一切庇护,让存在于这里的气息尽数涌入身体中。她不停地去感受,去寻找那种似曾相识、若即若离的感觉。 当她从单绿蓉那里听取了一番话后,意识便不自主地想起这个地方,似乎在这个地方有过什么特别关键的事情发生过。所以,她迫不及待地来到了这里。 感受,去随着意识、情感,甚至是随着她最不喜欢挂在嘴上说的情绪,去感受。就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刻意地去理会,有着身体、意识沉入某种玄妙的状态中,一种无法言说,但能情绪感知到的状态。这种状态,让她脑海中,那个人的身形越来越清晰,之前若只是遥远的一点人影,那么现在便是薄雾中的浮动着的画卷。她要将那个人看清,看清她长什么样。她渴求着看到那个人的正脸,渴求着,从来没有对哪件事像这样渴求过。 符檀闭着眼,身上还穿着盔甲,脸上还密布着十多天战斗留下的血痕和污秽。她就站在城墙之前,闭着眼,一脚跨出,站到墙上,感受着阴冷的夜风。夜风的每一次吹拂似乎都能够给她带来超乎意识的感知,她逐渐感知到,在某个时间里,某个空间里,曾经有个人,同自己说起这山海关的秘密。那秘密,似乎是说,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所谓圣人可悲可怜的骗局。 似曾相识……经历过无数次……循环着…… 这些关键的东西全都在她脑袋里了,但不论她如何尝试将它们串连在一起,都失败了。她知道,明明只要自己将它们联系在一起,就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到底与自己发生过什么,山海关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但她就是做不到,无形的,甚至无法分辨是不是无形的力量在影响着,就是无法去触及到那样一个点。 饶是沉着稳重了几十年的她,也终地因此变得不冷静了,胸腔里的烦闷好似要撕开胸上的伤口一般。这烦闷让她无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然后,她从这百米高的城墙上掉了下去。 呼啸的风拍打耳膜,撕裂般的声音却没有让她惊觉,反而使她忽地意识到,那个人,在某个时候,也曾这样从城墙上跳了下去,而她跳下去的目的,似乎是—— 似乎是…… “是什么呢?” 嘭! 她重重地落在焦褐的大地上,大乘剑修的身体很坚韧。她并没有受伤,反而是把落地的地方砸出蛛网般的裂痕,激起一阵尘雾。城墙上巡视的守关人听到声音,连忙过来视察,但他们朝下面看去时,只看到逐渐消散的尘雾与弥散开的裂痕,不见其他。 而符檀,在坠地那一瞬间,想通了答案—— “那个人跳下去的目的是知道了,这里并不是真实的。” 想通了答案后,她化成一道风,吹走了。她要将这个答案告诉单医师,然后看看得了天衍的百草妖能不能理解“这里一切皆为虚妄”的意思。 她这阵风重新吹进了辛字一号房。 而当她稳稳落脚后,却发现,在里面等着她的并不是单医师,是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女人,但看穿着也是医师。 “你是?”符檀问。她显得有些急切。 女医师说,“单医师她有事先离开了,让我来给将军你治伤。” “有事离开?什么事?”符檀皱起眉。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女医师说,“不过她走之前告诉了我怎么治你的伤。” “她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女医师眼睛抬了抬,想了想,道,“好像是档案库的方向。” 符檀一听,大步跨出,拉开门,快步离开。女医师在后面连声追喊,但符檀没有回复,很快消失在后院走廊尽头。 在前往档案库的路上,符檀显得很疑惑。她无法理解单绿蓉离开病房这件事,而且按照其留言,似乎根本没有说只是去一去档案库,马上就回来的意思。这很不符合单绿蓉的身份,她是医师,而且是出了名的医术高超、很负责任的意识。这种行为不像是她会做出来的。 符檀越想越奇怪,分析一番后,得出两种可能,一是单绿蓉真的有急事,二就是单绿蓉可能在提醒自己什么,就像之前说起“循环阵法”一样。不提没什么特别的第一种可能的话,第二种可能……如果真的是她在提醒自己什么,是否能说明她与自己脑海中那个人有关系,或者说她其实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似曾相识”、“若即若离”感觉,而这样的话,又为什么要用提醒的方式,而不是直接告诉自己呢? 她越是想,越是感到疑惑。 很快,到了档案库,匆忙的到了管事台,向勤务人员询问:“单绿蓉来过这里吗?” 单绿蓉和符檀都是山海关的名人,勤务人员不需询问,便知是谁,连声说,“符将军,单医师刚来过这里。” “那她又说要做什么吗?” 勤务人员在柜台下找了找,翻出一叠档案册,递给符檀,“这是单医师让我转交给你的。” “给我?”符檀看了一眼,立马便知,这是人事档案册。她皱起眉,想,为什么不直接给我,非要通过人转交的方式?她没有直接看,继续问,“她人呢?现在在哪儿?” “留下这个后就离开了,至于去了哪儿,我也不清楚。” 符檀紧紧攥着人事档案册,微微虚眼,“单绿蓉……你到底想做什么?” 呼出一口气,她打开档案册,入目所见,是一个名字,“奇月”。 也就是在见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她脑海中电闪一般,忽地想起了,不是似曾相识,而是确切地想起了一件事——自己曾进入过档案库,询问过一个名叫“奇月”的人,但那个时候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她几乎是肯定,自己这被点亮的记忆绝对不是似曾相识,而且的的确确发生过的。 这让她感到震惊,震惊自己什么时候做了这样一件事,而居然会将其忘掉,以至于需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重新回忆起来。她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颤抖地翻动档案册。上面写着许多字,传达了几件事: 第一件:奇月失落战场,为符檀所救,受单绿蓉照料; 第二件:奇月再次与符檀相遇,符檀疑惑其身份,前往档案库探究,无果; 第三件:奇月于城墙与符檀相遇,同符檀讲述她所知的山海关的悲惨命运; 第四件:奇月以告诉符檀山海关秘密为代价,请求符檀将其留在山海关。 一共四件事。 当符檀看到第一件事时,立马想起自己之前出征时,刚入战场不远,到了某一处,似曾相识的感觉便涌上来,格外浓郁。她知道,自己应该是在那个地方,救了这个叫“奇月”的人,而这个人,或许就是自己脑海中那个模模糊糊的人。 第二件事则是刚才看到“奇月”名字瞬间时,所想起的那段记忆。 第三件事。城墙相遇,这令符檀回想起自己之前在城墙上那份浓郁的错失感,以及身体坠落在地时的感同身受。她知道,自己曾同这个叫“奇月”的人在城墙上有过一段很重要的对话,至于那坠地时的感同身受或许并不是自己曾坠过地,而是这个叫“奇月”的人。 至于第四件事,她并没有确切的感受,但依稀之间有点印象。是她出征前要离开住宅时的似曾相识感,那是她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第一二三件事都确定了,那么现在只差第四件事了。 符檀轻易地察觉到,这所谓的奇月的档案册根本不是在将奇月是谁,而是记录了奇月跟自己之间发生的事。她不是傻子,看到这儿,差不多知道单绿蓉就是在刻意引导自己去知道真相,她甚至猜测,单绿蓉根本不是真正的单绿蓉,或许是谁的投影,亦或者身外化身。 想通了这些,符檀反而不急了,因为她知道,真相在等着自己。 “那么接下来……”符檀出了档案库,远望自己住宅的方向,“该去确认第四件事了。” 夜风吹过,符檀嗅到了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儿,胸口处的伤口黑雾缭绕,侵蚀血肉。她不由得朝着东北方向望去,似乎那里会出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她知道,“单绿蓉”在自己的住宅里等着自己,等着把这里的真相告诉自己。 而真相,到底会是怎么样。符檀已然有了有些察觉,“悲惨”、“永无止境”、“秘密”,这些词都在告诉她,真相并非是普天同庆,天下太平,或许会以极其残暴的方式撕开她的认知,不留情面,或许,永远不去知道才是最好的。 但真相就摆在那里,或许正坐在自己的住宅里,不可能不去看。真相不会因为遮住眼睛,掩住耳朵就消失的。 她深吸一口气,在黑夜中行进,代表她将军身份的盔甲、长剑与短剑同她一起。 跨过一条条街道,越过一座座建筑,听着路上的人一声声问候……渐渐地,她觉得那些如同浮云、泡沫一般虚幻,一碰就碎,渐渐地,她感觉身边的一切都在真实…… 知道她忽地推开门。激烈的嘎吱声响起—— 院子里,老树依旧老得不成样子,石桌石凳依旧破旧,侍女依旧唯唯诺诺。只是,多了个人,多了个自己本来不认识,但一见到,就认识了的人。 “你回来了。”那人笑着说,笑得很好看,如果右眼没有那一道疤痕,会更好看。 “你回来了。”符檀同样这般说。 “为什么这样说?” “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看来,你知道了。” “这得多谢你的提醒。奇。月。” “我不叫奇月,我叫秦三月。” 符檀呼出一口气,忽然觉得很疲惫。她按了按太阳穴,然后走进院子,坐到秦三月对面。她看到秦三月手中有本书。 秦三月将这本书递给符檀,“先别问,也别说,看看这个。” 符檀看着秦三月,眼神复杂,各种各样的情绪都在里面。而秦三月看着符檀,眼神很单纯,只有无法言说的沉定感。 符檀翻开书,一个名叫“南柯一梦”的故事进了她的眼,进了她的脑海,在她的脑海里掀起一阵一点都不跌宕的浪潮。 老树上残留的树叶越来越少,一片一片凋零,落下。 符檀安静地看着“南柯一梦”,眼神渐渐从复杂变得沉定,秦三月安静地看着符檀,眼神渐渐从沉定变得复杂。 直到符檀合上书,这微妙的安宁破碎。 “梦……一场十数万人的梦……”符檀喃语。 “惊讶吗?”秦三月问。 符檀摇头,“不惊讶。”她看着秦三月,“为了让我不惊讶,你做了不少。” 秦三月笑道,“没什么。” “从治伤到档案册,到现在。”符檀说,“当初第一次见到你,我从没想过你是这般。” “对我很失望吗?” “不,我没有资格对你失望。没有你,我会永无止境地做着同一个梦。”符檀说,“那些似曾相识,那些不断重复着的,循环着的事,将我变成模板一般的人,我却还不自知。你让我知道了,我该感谢你。” “将军很善解人意。” “若我还是对一切未知,你可以说我善解人意,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我所在山海关的一切,便不再是善解人意了,只能说,这是排忧解愁的办法。”符檀微微低眉。 秦三月眉目闪动,沉沉的。她眼中的符檀就是这样一个人,不会去怪罪别人,不会去埋怨,只是安安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是一个很好很好很好的人。同符檀相处的时间加起来有十数年,对符檀的好感早已嵌入她的骨头。 “把这么残忍的真相告诉你,你真的不觉得我很没趣吗?”秦三月说,“你若不知道这些,会一直重复同一个梦境,彼此之间没有联系,不会感到枯燥,不会觉得无趣,会一直做着自己的事。而现在,你知道了真相,还能这样下去吗?” “我承受过许多痛苦。”符檀轻轻说,她只是简简单单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并没有说承受过什么痛苦,她不会去向别人倾述痛苦,不想让别人为自己感到悲伤。 但也只是这样一句话,能让秦三月感受到符檀的心。 符檀问,“这是一场梦,你在这个梦境里待了多久?” 秦三月说,“二十年。” 符檀勉强一笑,转而低沉地说,“也就是说你循环过一百多次。” “是的。” “比起我,你才更有资格说感到痛苦。毕竟,你一开始就知道循环的事实。” “痛苦过,但也很快乐。有单医师、文公子、小可儿,还要将军你,有着许许多多的人在这里。我认识了许多人。”秦三月说,“每每感到痛苦了,我就会想,在下一次循环,我可以以不同的方式去重新认识你们。这让我感到快乐。”她笑着。 “但你认识我们二十多年,而我们只认识了你两个月。旧颜新意总归不好受。” 秦三月摇摇头,笑着说,“不会啊,你恢复了那一百多次循环的以及,不就意味着你也认识了我二十多年吗?我们已经一样了。” 符檀愣愣地看着秦三月,然后呼出口气,“也只有你,才会这么想了。” 秦三月笑着,没说话。 她们都沉默了,不是因为没什么话说,而是许多话,都在无言之中传达给对方了,毕竟,认识了二十多年,是老友。 过了一会儿,符檀还是问了出来,“这次来,什么时候又走?” 秦三月神情有些不自然,“不会待多久吧。” “那什么时候又来?” “大概,或许……我——” “不会再来了吧。”符檀笑道。 秦三月一僵,看着符檀的笑,忽然就没了自信,没了动力,低着头,点了点。 “你是来同我告别的,而且,只是同我告别。” “为什么这样想?” “因为你只让我知道真相,没有让其他人知道。” “你怎么知道?” “感觉。” “感觉……” “是啊,毕竟,我们认识了二十多年。”符檀笑道,“还有什么是不能用感觉回答的吗?” “符姐姐……”秦三月声音有些颤抖。 “这是你在第一百二十五次循环时对我的称呼。” “你还记得。” “当然。那一次循环里,我们相处时间最长。现在想来,也是记忆最为深刻的一次。” 秦三月抿着嘴,不敢去看符檀的眼睛。她不想看到那眼睛里是什么样的情绪。 “只同我告别,意思大概就是,以后不会再有我了吧。” “我——” “你曾同我说过很多次,我跟你一位师姐长得一模一样,现在想来,我大概就是她的某一个前世。” “不!你不能这样说,你应该说她是你未来的某一世!”秦三月有些激动地反驳。 “你对这句话记得很深。”符檀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 “我……对不起。” “我们十多万守关人都是梦境里的神魂,而你,你大抵是要把这些神魂接引出去吧。” “你猜到了。” “是啊,你能随意变成单绿蓉,能随意引导我去知道真相,已然说明,你能控制梦境里的神魂。你以前许多次告诉我,山海关是个悲剧,你希望能够为其善终。现在,你就做着这件事吧。” “……” “你能轻松地把每一个神魂接引出去,然后让他们进入轮回。而我,不能。因为,你的师姐还存在于外面的世界,我出去了,有可能取代她。”符檀说。 秦三月听着,十分委屈地说,“我并不是觉得你不如师姐重要!我没有这样觉得!” “能看见你发脾气,真是难得啊。”符檀笑着说,她伸出手,握着秦三月的手,“当然了,我不会这样想你。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人。” “姐姐……”秦三月颤抖着说。 “真是亲切的称呼啊……我有十多个弟弟妹妹,但是他们从没叫过我姐姐。”符檀笑道。 “我……” “三月,你应该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我希望曾为山海关奉献过力量的每一个人,都能被视为英雄,而不是埋葬在历史的尘埃中,做着不切实际的美梦一次又一次。”符檀虚望着远空,慢慢地,悠悠地说着,“你实现了我的愿望。你把他们每个人都带了出去,给了他们新生。你已经够好了。我毕生所求,得以如意,便是死而无憾……” 秦三月终于忍不出,两行清泪落下。 符檀伸手,为秦三月拭去泪水,“别哭。不要觉得我死了,你若记得我,我便一直活着,活在你的脑海里,也是活着。” “那不一样!不一样!不一样……” “一样的。” “不——” “是一样的。三月,那是一样的。我是符檀,不是你的师姐,是活在遥远的过去的符檀,无法取代你的师姐,我也不想活在外面的世界里。” 她温柔地说,“三月,就让我活在你的记忆中吧。” “这对我不公平……你让我一个人承受痛苦。” “那,就不公平吧。”符檀洒然道。 秦三月哭着,将符檀抱住。 符檀轻轻地拍着秦三月后背,像安抚孩子一样。她知道,让秦三月做出这种取舍很难,所以需要自己给她一些安抚。 “三月,你接引了多少人了?” 秦三月低声说,“只有你还留在这里面了。他们都出去了。” 符檀笑道,“你真的很厉害啊。” “只有你啊……” 她们相拥,在这寥落的院子里,进行最后的道别。 直到夜凉如冰雪。 “好了,三月,够了。结束这一切吧。”符檀轻轻地说。 秦三月看着符檀的双眼,已然从里面看不到任何别样的东西,只有满足与如愿,或许夹杂着一些不舍,但那一定深埋在眼中。 “走吧。” 秦三月咬着牙,依依不舍。 “走吧,三月。” “……” “走啊!”符檀忽然大声说。 秦三月身体猛地一颤,被吓到了。她转过身去,捂着眼睛,就要离去。 “喂!”后面传来声音。 秦三月回头。 “接着!” 符檀将长剑与短剑扔给秦三月。 秦三月握着长剑与短剑,看见符檀转过了身,昂首挺胸地站在那里, 她是将军。 秦三月抹一把泪,眨眼间消失在这里。 独留符檀孤独地站在老树下。 山海关所有的神魂筑成一片星海,此刻,其他所有的星星都已然黯淡,独留一颗发着光—— 那是,孤独的灵魂。 顶点 第四百一十三章 戴面具的女人(一) 透过薄薄的纱窗,向外面看去,是星汉灿烂。那些星辰,每一个,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放着光,直到烛灯逝尽的那一天。那些星辰,倒映在秦三月的眼中。 她满眼都是星辰。 怅然地坐在书桌前,秦三月蹙着眉,时不时抬一抬眼睑,不让那些女孩子气的东西流下来。雪见兰摆在书桌角落,不同以往,缓缓摇曳着,饶有柔动的感觉,似在向她传达一丝安慰。 良久之后,所有的不舍、伤心、自责与无奈,化作一声叹息,从她口中吐落。 “想哭的话,就哭吧。不会有人笑话你的。”她身后传来声音。 她略微回头看去,见叶抚站在门口,表情淡然。她牙齿咬着嘴唇,转过身,低着头,显得委屈地说,“老师你应该先敲门再进来的。” 叶抚沉默片刻,说:“对不起。” “不至于。” 叶抚其实理解,秦三月话意倒不是真的是“先敲门”,而是说他让她接引《南柯一梦》神魂前,应该先告诉她会发生这种事的。她也没有怪罪,多少还是觉得自己无法两方面都照顾到,有一些自责与无奈。她显得委屈,也只是显得,归根到底,还是在怪罪自己。 “现在……现在胡兰应该更容易找到师姐了吧。” “等红绡命星升起,就可以了。” “要多久?” “或许还要一段时间。” “会在哪儿升起?” “东南方。” 秦三月幽幽抬起头,朝着东南方看去,先是没什么表情,片刻后,她似乎想到了什么,震惊得睁大了眼,张嘴看着叶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未来的路,还有许多坎坷。”叶抚深深地看着秦三月。 秦三月低着头,紧握拳头片刻,松掉,吐一口气说,“有时候,我怀疑老师你是故意把我们三个收作学生的。” “任何偶然,都是一种玄妙的故意而为之。” “或许,我应该怪我生错了年代。” “代代如此,年年如此。” 秦三月转过身,面对着星河,低声说,“我不想做你学生了。” “现在还太早。” 秦三月背对着叶抚,没看到叶抚看她时,眼中闪过的一丝不忍。 “我已经长大了,许多地方,我这个年纪,都开始张罗亲事了。” “你还没有长大。” 秦三月低沉着肩,失去了反驳叶抚的勇气。在长没长大这件事上,似乎晚辈总是没有理由去反驳长辈。她晃了晃头,撇开那些莫名的念头,向着叶抚,翻手,两道光芒泛动,随后,她手中出现一柄长剑,一柄短剑。 “老师,我想知道,为什么我能从山海关梦境中把这两样带出来?”秦三月疑惑地问,“那不是虚幻的梦境吗?为什么能具现?” “因为它们不是器物,而是生命。” “生命?” “在很久以前,炼器师有一支比较特殊的支脉,他们能够把气运,诸如文运、武运、仙运,甚至是国运,炼作神魂,形成具备生命但不具备意识的存在,通常我们称这种存在为僵鬼,亦有僵傀之说。无形有命,有命无意,可躲天灾,可避五衰。便是形容僵鬼的。”叶抚说,“而你手中的两柄剑,就是僵鬼。” “无形有命,有命无意,可躲天灾,可避五衰……”秦三月喃喃,看着手中的长短剑。 “这是符檀送给你的吧。” “嗯。” “好好珍惜,这可能是世间唯二的僵鬼了。” “唯二?” “僵鬼本就是不被容许的存在,是超脱规则的东西,自然是要被规则排斥抹除的。” 秦三月又一次听到“规则”二字,不由得问,“规则,到底是什么?” “你所见,水往低处流、一年有四季、生老病死、长成、所想、所感、所言、所闻……一切,皆为规则。”叶抚说,“换句话说,‘有’是规则,‘无’也是规则,只有——” 秦三月听得脑壳痛,张了张手掌,“别说了,别说了。我是个笨蛋,别说得那么复杂啊。” 叶抚笑了笑,“随你吧。” 秦三月努努嘴,看着长剑短剑问,“那这两样,我到底该怎么处理呢?” “既然是符檀的遗物,你收好便是,当然,也可以当你的兵器。僵鬼的攻击是没法规避的,毕竟超脱了规则。” “可我又不练剑。”秦三月嘀咕道。 “练剑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算了,要御灵,还要学阵,我怕我练不过来。我收着就是了。” “一切看你怎么处置。” 秦三月想了想问,“既然僵鬼是以气运等等所炼,那么这长剑短剑呢?老师知道吗?” “国运所炼。” “国运啊,我记得符将军是大夏帝朝的公主。不会是大夏的国运吧。” “便是。曾经的大夏是唯一的帝朝,占据了天下九分国运。国运如虹,用其国运来炼僵鬼,也不意外。而且,符檀或许没告诉你,她是大夏之魂。”叶抚说。 “大夏之魂?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她是大夏的继承者。” 秦三月顿了顿,“但既然她是继承者,为什么大夏任由她死在山海关?” “任由?”叶抚笑了笑,“你觉得是任由吗?难道不是根本就不知道她会死在那里?毕竟,山海关在最后的封闭期,用上了南柯一梦,遮蔽了外面人的视线。” “难不成,是有人想要符将军死在那里?”秦三月震惊道。 “山海关是个局,符檀身在局中,若无他人干涉,依照如日中天的大夏的本事,不可能救不了她。”这番话,算是默认了秦三月的发问。 “可是,照老师你说,大夏鼎盛至极,又有谁能算计得了呢?”秦三月有些疑惑。 “大夏曾经所在的高度,是现在的帝朝无法比拟的。那样层次的帝朝的帝位,没有人不觊觎。”叶抚说,“自然地,也有人不希望大夏一国独大,无法正面击溃它,那么就从内部将其分裂。” “分裂?” “一个帝朝,失去了魂,自然就凝聚不到一起去,不论是从现世还是象征意义上。” “所以,符将军之所以会死,极大程度是因为被谋害了?”秦三月想起之前在梦境里,符檀曾写过一封信,向大夏汇报山海关的情况,但结果并没有收到来信,或许,那封信被别人拦截了,根本就没有送到大夏。 叶抚点头,“这大概也是一种不幸吧,身为大夏之魂的不幸。” “是谁!”秦三月忽然迫切起来,“是谁害了她,老师你知道吗?” 叶抚淡然看着她,“怎么,你想给她报仇?”他的语气,他的神情都透着无形的威严。 秦三月极少从叶抚这里感受到压迫性的威严,这使她立马意识到,自己做错事了。她不由得低下了头。 “我告诉过你许多次,不要脑袋一热,就给自己增加一些莫须有的压力和目标。”叶抚带着训斥的语气,“你和符檀感情很深,不希望她死,这是人之常情,但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只是从我这儿听了只言片语,加上一些自我猜测,就想着要去给她报仇?讨回个公道了?说好听点,你是重感情,说难听点,就是意气用事!” “我不希望我教出来的学生是个意气用事的莽夫。”叶抚严肃地说,“我同你说了那么多,难道你意识不到符檀之死绝非个人恩怨问题,而是牵扯到一个帝朝,甚至天下格局变动的秘密吗?你但凡冷静一点,都能意识到这一点。” 秦三月老老实实地接受批评,没有顶嘴。被叶抚一番批评后,她冷静下来,的确是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都没有去好好思考分析,实在是不应该。 叶抚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张嘴又觉得也不应该给刚失去了挚爱之人的秦三月那么大的压力。他语气便轻缓了下来,“总之呢,我还是希望你能做好你自己的事,等有能力了,再去探寻那些秘密吧。” “多谢老师指正。”秦三月连连应声。 叶抚便转身,向外面走去,边走边说,“还有几天,就要到东土了。” “哦。” 叶抚走后,房间里便只剩下一个人。一个人的时候,很安静,而很安静的时候,就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一丝寂寞、孤独。 秦三月坐着,脑袋轻轻贴在书桌上,望着星河,想要试着,去感受符檀的孤独。 但,人与人的悲欢总是,不尽相同。 历时七十二天,共计接引《南柯一梦》神魂十二万三千五百七十四道,魂碎一道。 …… 自云舟驶入一片阴沉沉的天空,再也没见到太阳起,大家便知道,现在已经进了东土的围海,不久后,就要驶入东土上空。在甲板上,遥遥朝着东边望去,目力极好的话,可以看到那边细雪飘扬的样子,那里就是东土了。 不同于去年冬的雪,现在的雪小了许多,也不再那么猛烈。可这依旧是极其反常的气候,毕竟现在是九月间。以往,整个东土,除了极北的雪山带可能会下雪,没有哪个地方会在九月下雪。即便现在居住在东土的人大都已经习惯了,也仍旧没有改变这并不寻常的事实。 云舟上一间厢房里。秦三月提着笔,点了墨,在最后一个字上着落,随后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肩膀微微低了低,嘴里喃喃,“终于完成了。” 她束净笔墨,收好纸具等等,招来一道吹墨风,将纸上的墨迹吹干。桌子上,几百张纸哗啦啦地颤动起来,在吹墨风的吹拂下,尽数收束整齐。 秦三月满意地笑了笑,捧着这一大叠写满了字的纸,轻快地出了门,来到叶抚的房间,咚咚敲响。 “进来。” 秦三月应声推门而入,边走边说,“老师,新书写好了!” “关于山海关的吗?” “嗯嗯。”秦三月坐到叶抚对面,看了看叶抚手上的东西,顺嘴一说,“啊,老师你又再雕刻那些东西啊。” “闲着嘛。”叶抚收了伙计,伸伸腰,问:“还顺利吧。” “嗯,比洹鲸志顺利一些。” “准备起什么名呢?” 秦三月没答,反问,“老师不先看看吗?” 叶抚笑道,“你写的东西,自然是好看。我打算等印刷了,买本珍藏的,好好看看。” “不带这么夸人的。”秦三月听来,总觉得叶抚是在打趣她。她接着说,“书呢,分为三个部分,一是我在山海关废墟所见所闻,就是看到的那些巨兽之骨啊,战斗的残余场景猜想啊之类的;二是我在梦境里所见所闻,跟他们守关人的相处,以及我在书库和档案库里看到的关于山海关的记载,三是山海关被隐藏的真相。” 叶抚点点头,“不错嘛,框架很合理。只是,我比较关心,你是用什么方式揭露秘密的。” “我之前也想过,本来打算开门见山的,但是想了想,似乎大家都不怎么能接受太过直白和坦露的东西。” “是的,真相往往不被人接受,因为那与被接受的常识相悖。大家还是喜欢看被人粉饰过的美好珠帘。” “所以,我还是打算通过讲故事的方式去揭露,让那些喜欢细读和研究文字涵义的人去猜,猜我到底想表达什么。” 叶抚笑问,“为何这么想?” 秦三月眨眨眼,“人嘛,都是很自我感觉良好的人,比起你告诉他们的真相,他们更愿意相信通过自己努力挖掘出来的东西。这大概是人本能的排他性吧。所以,我就把真相隐藏在故事里,去满足他们的发现秘密的成就感与自我中心感。” “懂得挺多的。”叶抚有些诧异。 “在山海关梦境里待了二十年,不知道干什么的时候,就只有钻研这些。”秦三月说,“也多亏了单医师,帮我完成了不少猜想验证。” 叶抚笑着打趣,“或许,让你再轮回个几百次,你就是文学、通性行为学、泛性普理哲学等等方面的大师了。” “那我会在成为大师前,先疯掉的。”秦三月说着,警惕道,“老师你以后不会偷偷地又把我扔进山海关梦境那种地方吧。” “怕了?” “怕了。” “你倒是实诚。”叶抚摊摊手,“说实话,我也怕。毕竟,永无止境的轮回确实很折磨人。” 秦三月牙齿咬得嘎吱响,“老师你知道折磨人,还把我扔进去,就不觉得惭愧吗?” “当然不惭愧。你是我的学生嘛。” 秦三月努努嘴,撇过头,小声嘀咕,“我不想当你学生了。” “你又来了。”叶抚摇摇头,“算了,不闲扯了。想想吧,这本书你打算叫什么名字?” “三十三号记录员。” “噗——” 秦三月瞪大眼,“老师,你笑我!” 叶抚板着脸,“没有笑,哪儿笑了。” “你明明就有在笑!”秦三月急着说,“你以前从来不取笑我的!就算我以前字写得丑,文章写得烂,修炼也很笨,你都不取笑我的!” “我只是想到了好笑的事情。”叶抚站起来,越过秦三月,“碰巧,碰巧。” “什么好笑的事情?” “你的书名取得真……棒!”说完,叶抚笑着大步走了出去。 秦三月愣了好一会儿,才狠狠跺了一脚,边喊着,“你就是在取笑我书名取得丑!太过分了,居然还笑得那么大声!”,边追上去。 云舟驶入东土空域,随着漫天细雪与轻快笑声。 一路追到甲板上,秦三月看见叶抚站在边栏处,静立远望。她瞧着那安静的背影,心里一下子安宁下来。不着痕迹,她站到他身边,同样静立,同样望远,想着: 又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又要见熟悉的人。希望,一切还是最初的样子。 顶点 第四百一十四章 戴面罩的女人(二) 如果说鲸肚城是东土最大的海港口,是最大的船坞制造地,那么绘枀城就是东土最大的空港口。除了前往北国之地以外,几乎七成以上的来自中州、北原以及南疆之地的大中小型载人飞行器具都会在这里停靠。这自是有着优势的。 绘枀城呈“倒凹口”,两边皆是扎根很深的死山山脉,死山产生的破衰领域笼罩了方圆数千里,使得这里基本没有大型飞兽出没,也不会出现灵气爆等危险现象,且独特的地理环境极大程度上冲散了飞行器具降落时从空中带下来的弱灵气旋,在减少消耗的同时还能降低风险。 自然而然,这样一个地方是最佳空港口,基本天然而成,无需人力消耗。 每天有许多的大中小型飞行棋局降落于此,东土境内的较多,一般都是从其他地方过来转乘的,其次就是中州来的多了。今天依旧,清晨,一艘云舟迎着东边升起的初日,逐级降低速度,裹挟着一大团弱灵气旋,以及一些残余的雷暴,冲进绘枀城的范围。灵气旋在冲入这片破衰领域后,以着极快的速度逸散,雷暴也被底下海浪以及周围的死山所吸收。消除了一切危险后,云舟降落在绘枀城后面的接引地上,被巨大的接引器笼罩,在阵法的推送下,像巨型陆行车一样,滑行到后城区。 伴随着缓停的碰撞声,云舟内部响起管事处的通告声,告知乘客,云舟已经抵达东土。 秦三月换了身冬天的衣裳,手肘挽着一件雪披,最后看了一眼房间,确认东西都收拾好了,呼出口气,便出了门。 叶抚已在外面等候。 “老师,久等了。”秦三月小跑着过去。 叶抚看了她一眼,说,“现在是九月,用不着穿那么厚。” 秦三月顿了顿,“可外面在下雪啊,我看了看,还挺大的。” “下雪是在下雪,但气温嘛,还是九月的气温。”叶抚说。“这雪可不是什么寻常的雪。” “那我就不明白了,明明下着雪,怎么还是九月的气温呢?”秦三月嘀咕着,朝着外面走去。 叶抚跟在她身后。 从正通口向外,他们很快到了外面。踩在停靠台上,秦三月望天,一面看着东边升起太阳,一面又瞧着不算小的雪不急不缓地落下。至于气温,果然同叶抚说的,是九月的气温。 绘枀城位于东土南,是合建城池,不归任何国家管辖,上接大周疆域,右靠阜南国,下临连沧国,是正儿八经的南方,一条线划过去,刚好被养龙山脉阻断,北边儿雪山接平原形成的冷流下不来,基本要等十一二月才会进入冬天,现在九月,是彻头彻尾的大热天。 秦三月表情十分精彩。她觉得这太怪异了,哪有下着不小的雪,还顶着艳阳天的。 因为不修仙的缘故,撇开了精怪等等,她就是个普通人,普通人哪能受得了大热天里穿冬装的。不一会儿,额头上就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来。她是想着召两道精怪降降温,但想着那未免太过招摇了,很吸人目光。换衣服,又不可能当着那么多人面换,再说了,冬装本来穿着就麻烦,脱下来也很麻烦,得脱个半光才行,她哪有那脸做这般事。 就只好闷着,催促着叶抚快点找个落脚的地方。 进了城后,秦三月才发觉大街小巷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穿着冬装,这着实很招人议论。几番迎着人目光下来,她便觉得浑身不自在,表情更加精彩了。叶抚跟在她后面,面带着笑意,一脸风轻云淡,好不畅快,这在秦三月看来,可恶极了,觉得那句话说得对极了——“痛苦与快乐总是同时出现的”。 她一边埋怨叶抚不早告诉她不需要换冬装,一边咬牙切齿地等下次叶抚出丑了,她也要哈哈大笑,还要贴在他耳朵边上哈哈大笑,笑得没心没肺那种。那样才解气。 这般怨气直到找到落脚地,秦三月换回了夏装才消散。没有比穿着冬装到艳阳天下走一圈再换回夏装更加令人爽快的事了吧。 折腾完这些后,师徒俩很享受生活地,找了个茶馆,坐着,品着茶,看着戏,探讨起了接下来的行程。 “我要去把书寄给坊刻,看看能不能印刷。”秦三月手指点点敲打着茶杯,茶杯发出清脆的声音。 “然后呢?”叶抚目光落在戏台子上的戏子身上。 秦三月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蹙着眉纠结了一会儿,说:“我就不回黑石城了吧。” 叶抚没有看着她,点点头,“可以。” 秦三月抬头看着叶抚侧脸,咬了咬牙。她看上去不太高兴,但也没说些其他话,“之前说了,想要闭关一段时间。” “嗯,我记得。那时候你说打算闭关时,再整理你这本书。” “但是,我在云舟上,就以前做好了。” 叶抚这才转过头来看着她,笑了笑,“是觉得自己可能会闭关一段时间,但是想让世人早早知道山海关的事吧。” 被猜中心思,秦三月不由得低了低头,“嗯。但是……但是……” 她说着一个“但是”,却没有后话。 叶抚抿了口茶,轻声说,“但是你话的重点是会闭关一段时间。” 再一次被猜中心思,秦三月脑袋低得更低了。她希望叶抚对她说一些话,但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在担心着什么吗?”叶抚问。 秦三月想要摇头,但是一想来,发现自己似乎的确担心着什么,但那只能在脑袋里想想,要用语言组织起来,再说出口,不太容易。 见她不说话,饶是叶抚猜到些什么,也没有替她说出来,而是不着急地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戏台子上的《玉马行》唱完了,秦三月才幽幽地说,“万一我一下子就闭关好几年的话……” “嗯,然后呢?” “好几年过去了,我或许都到二十岁了。换了一副模样,再出关的话,外面,我,都不一样了。”秦三月说得有些不清晰,她似在单个字或词里面放了些更深的意思。 “总还是要变的嘛。” “物是人非,总没法儿让人放心。”秦三月别过头,“几年过去,会发生太多太多事了。我那个时候就已经是成熟的大人了。也不知道,几年里,老师你又会有什么变化,黑石城,三味书屋里又会是什么变化。” “几年过去了,如果真的变了,那么是我们变了,还是你眼中的我们变了?”叶抚问。 秦三月说,“大概,是你们变了吧。事物的变化是客观的。” “但那是你认识的客观,是你主观上认为的客观。”叶抚说,“只有你在意识里,给我们描摹了画像,才会意识到我们的变化。”说着,他指了指台上的戏子问,“台上的戏子比我们刚来有什么变化?直接回答我,” 秦三月瞧了瞧,一下子顿住。 叶抚说,“看吧,你回答不上来。现在,你再试试用御灵的方式去推演。” 秦三月点点头,在脑海里捕捉变化痕迹,去推演先前发生的一切,一会过去,她说,“戏子数量从四个变成了五个,左边的换了身衣服……” 她一五一十地把变化说了出来。 叶抚听完后,笑道,“正确。这很显然地表明了,你在脑海里给他们描摹了画像,才会意识到他们的变化,若没有描摹画像,你根本意识不到变化了,但变化的确是客官存在的。所以说,主观认识客观,是基于一定目的的。” 秦三月听得模模糊糊的,“也就是说,我是对你们抱有目的,才会去认识到你们的变化?” “换个好听的说法,你就是太在意我们了。”叶抚手落在茶杯上,笑吟吟地看着秦三月。 秦三月又一次被猜中心思,想要躲开叶抚目光,但她忽地一根筋儿一拧,直勾勾地看着叶抚,丝毫不躲闪目光,盯着目光的压力,鼓起勇气说,“我又没有错!在意你们也没有错啊!我就是怕我出关后,你们都变了,跟现在不一样了,我就没法儿像以前那样跟你们相处了嘛!几年不见,感情就淡了怎么办?万一我修炼,练得着迷了,变成个死脑筋怎么办?万一你们发生什么事儿,性情都变了怎么办?”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话,带着情绪的,声音都不自觉地变大了,引得周围人侧目。 说完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严重失态了,变成了个脑袋直直的任性傻姑娘,尴尬得想要钻到桌子底下去。但面子这东西,人人都爱,她也不例外,既然那么一番话都说出来了,撑破头皮也要硬顶着。她就使劲儿咬着牙,盯着叶抚。 叶抚瞧着她,没有第一时间说话,只是瞧着她。秦三月被这样瞧着,愈发没有勇气,渐渐呈现出疲势了。 然后,叶抚才轻轻说,“我也没说你错了啊。”他笑道,“有人在意我,我自然是挺高兴的啊。” 这两句话,彻底击穿了秦三月的“厚脸皮”,她脸一热,手臂一捧,头一低,脸埋进手臂里,两只脚安分不住,踢踏起来,嘴里发出一些咿咿呀呀的声音。 却不待她缓过神,变得正常,叶抚便起身,从她身边经过,“该走啦。” 秦三月瞧着叶抚大步离去,一边儿在心里抱怨,诶这怎么不给人缓一缓啊!一边又赶着趟子,捂着脸追上去。 到了大街上,才赶上叶抚的步伐。秦三月一手抓住叶抚袖子,喘着气说,“不要走那么快啊。” 叶抚背着手,笑道:“得去赶车啊,早点去君安府。” 听到“君安府”三字,秦三月表情就变了,因为那里就是她要闭关的地方。她幽幽地说,“所以,老师你是想让我早点闭关吗。” “是的。” 秦三月咕哝道,“是嫌我烦了嘛。” “不用我嫌你烦,你自己都快嫌你自己烦了。”叶抚说。 秦三月无言反驳。“对不起。” “不至于如此。人有些情绪很正常。”叶抚走在前面,不急不缓说,“我没法儿去安慰你了。你也不应该需要别人的安慰,这条路上本就如此,越长大,越孤单嘛。” “这样啊。” 秦三月望着天上的雪和艳阳。 她从来都不是多愁善感的人,闭关的分别,几年见不到叶抚等人,也并不会让她多么难过。她只是忽然懂得了一件事,让人难过的不是跟别人分别,而是她在长大,在逐渐认识到成年人的世界,要同还是小姑娘的自己告别了,长成了大姑娘后,就不能像以前那样,躲在老师的背后,要学会一个人去面对世界了。 “真不想长大啊……” 但怎能不长大呢? …… 君安府,何家。 中庭的一间会客室了,侍女为叶抚和何瑶倒上热茶。腾腾的热气颇有意象地缭绕出具有美感的样子来。 “叶先生,三月的事已经安排好了。枫林宛那处地儿就作为她的闭关之地了,我已经把那你封锁了,没有我的密令进不去。”何瑶脸上挂着微笑,不急不缓地说。 叶抚笑道,“麻烦你了。” 跟之前想比,何瑶变化了许多。之前的她只是强势与果决,现在多了一些成熟,与一种老谋深算的感觉。当然,这也与她的身份变化有关,虽然上次继位失败,还不是名义上的家主,但实际上,何家现在基本是她在掌权。这个女人,终究是为了一些东西,放弃了一些东西。 “不至于,三月是个好孩子,我巴不得她来呢。”何瑶看着依旧是很年轻的,但也确实像老谋深算的人。这种感觉装是挺难装出来的,叶抚只能说或许她确实很适合当家主,一如之前何家所希望的那样。 “总归是会添一些麻烦的。”叶抚笑道,“若有什么需要,也还请告知。虽然我只是个教书的,但力气也还是有一些。” 何瑶摇摇头,“叶先生你大可不必如此。在我看来,这并不是什么人情相关、利益相连的事。你对依依,对我,以及整个何家帮助莫大。而我私人上,的的确确也是很喜欢三月这孩子,依依也视她为好朋友,自然,不会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她继续道,“就算是撇开这些,我相信,三月在何家闭关,反而是何家占便宜。” “哦?为什么这么认为?” 何瑶略微蹙眉,“感觉吧,三月给我一种身在凡尘,却又超脱凡尘的感觉。”她打趣地笑笑,“叶先生倒不如觉得是我希望跟三月这样优秀的孩子建立不错的关系。” 叶抚想,何瑶不愧是能担当得起整个何家的人,看问题看得明白,话里行间方方面面都照顾到,利益感情的处理更是游刃有余。他笑道,“她也只是一个聪明的普通人。” “我们每个人都是普通人,不是吗?” “人就一种。”叶抚轻言,“倒也的确都是普通人。” 何瑶轻轻吸了口气,说:“撇开这些不谈,其实我很好奇,叶先生为何不在三月闭关前,见她最后一面。我从枫林宛离开时,她还没意识到闭关已经开始了,这大概是说明,她还期盼着什么吧。” “见那一面,又如何?”叶抚说,“若我真的去见那一面,岂不是在同她说个短暂的别离,但事实上,这并非别离。一个闭关而已,她以后还会闭很多关。” “我感觉上,她在意的并非是‘别离’二字。”何瑶缓缓说,“在意的,应该是改变。她其实有点害怕改变,怕一下子变得太多了。” “她同你说的?” 何瑶摇头,“没有亲口这般说过,但我们也算是促膝长谈过的,多少了解一些,毕竟我也是从她这个年纪过来的。她现在十六,闭关三四年,出关就是二十岁了。对于一个姑娘而言,十六到二十是情感最为丰富,也是最容易深记脑中的。二八年华,二八华年。十六岁是非常美的一个年纪,像三月这样心思细腻的姑娘,更容易察觉变化,也容易受到变化的影响,像含苞待放的花儿一样,羞于展示自己,却又向往着展示自己的那一天。这三四年闭关的话,很快就过去了,一下子就长到了二十岁,便不由自主地会去认识二十岁的世界,而不再感受十七、十八和十九的世界了。” “姑娘间的事,我懂得并不多。” “但先生你真心想要去弄明白,应该也很简单吧。” 叶抚没有否认。 何瑶笑道,“这么看来,先生的确是很好的一个人,即便有着莫大的本事,也还愿意去尊重每一个人。”她微微偏头,看向外面,“要是在十年前,我还算个天才修士的时候,想都不敢想会有先生这样的人存在。毕竟,这座天下里,本事大的人几乎不会把没本事的人当人看。三月有你这样的先生,很幸运,依依能得到先生你的教诲,也很幸运。” 叶抚微微垂目,“哪有什么好不好的,只不过是长大的方式不一样。” 何瑶听清楚了这句话,但没听懂,但见叶抚表情,知道这是一句感慨,便没有去细问。她又说起秦三月,“我不知道三月确切知道你不会再去枫林宛后,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但还请先生相信,她一定会懂得你的意思。” 叶抚微恍后,笑了笑,“倒还轮到你来劝慰我了。” 何瑶柔柔一笑,“因为先生的确跟其他人不一样。” 叶抚摇摇头,然后站了起来,说:“三月那本书,还有闭关的事情,就麻烦你了。” “先生是要走了吗?” “差不多了。” 何瑶站起来,叹了口气,身上那股一家之主的大气缓缓散去,变得像是个普通的女人。她幽幽说,“我听说啊,落星关已经封闭了。” 叶抚看了看她,然后点头。 他重新坐了下来,因为他知道,何瑶想要听一听故事: 落星关的故事。 顶点 第四百一十五章 戴面罩的女人(三) 东土南边有一片海叫守望海,说着是海,但实际上是一座群岛,也常常被人叫做千岛海。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大小岛屿围成的样子如同在一盘被打翻的棋局撒上黄豆、芝麻、沙子。这里几乎没有什么人居住,只有着一批被称为“守望者”的信使。 守望者是因落星关而存在的。行着“信使”之名,做的自然是“信使”之事。绝大部分人一旦称为落星关的守关人,无非就两个结局,一是战死沙场,而是一直守着,守到落星关告破再重回大陆。这些守关人来自各大宗门、家族以及散落天下的江湖。他们不是被流放的罪人,是或怀着赤诚之念,或抱有寻机求缘,亦或者历练本事的目的来到这里。 他们是如万万人一般无二的人,自然,有着为人的权利。 守望者为他们传递从落星关寄往天下的信。同宗门、家族、亲人、朋友,亦或者心头挂念不忘的人,他们也有着情感诉求要传达于这些人。守望者为他们而存在。 落星关是战略要塞,是天下的大门,为了保证其中的秩序与机密,里面的人想要联系外面,外面的人想要联系里面,大都只能通过守望者。当然,也不乏能无视禁制的存在,但那样的人太少太少了,毕竟,整个落星关由玄网管着,玄网本就站在了山巅上,也只有同在山巅上,或者在山巅之上的人才能跨越了。 但也并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够从落星关里写信给外面,或者从外面写给里面,只有开放期才行,封闭的时候,不仅无法出入,任何信息都无法传递。今年以来,落星关封闭了两次,一是一月到二月,这段封闭期结束后,走了一部分守关人,他们大多都是大家族、大门派以及大国的核心子弟,去到落星关也只是为了历练,如今许多人都知道落星关战事接近尾声了,越到最后越凶险,他们的长辈自是要将他们接引回来。 而大部分守关人并无法离开,在战事没有结束前,他们几乎难以承受出关净化气息的高昂代价,只能等待最后结束,由玄网的大能为他们净化。 第二次封闭是九月初开始的,而这一次封闭,是最后一次。因为,落星关到了真正的最后时刻。 这天,守望海的梅花岛上寄来了一封信。是一只雪玲珑带过来的。 雪玲珑是灵鸟,只在东土的陇北雪山栖息。而提起陇北雪山,第一个想起的便是洛神宫。 梅花岛上,守望者驻扎地。徐夫子远远看着一只通体白色,轻盈脱灵的雪玲珑飞来,它嘴里衔着一封信。雪玲珑像一朵雪花一样,落在徐夫子面前,身形差不多同人一般大小了。 瞧着面前这只干净纯洁得不能再过的灵鸟,早年身为信使,跑遍了大半个天下的徐夫子一眼便认出来。这是洛神宫的雪玲珑,这封信上的丹青印记是洛神宫主宫派的印记。他脑袋里立马冒出个说法来,洛神宫主宫里有人差梅花岛送信,不用去想送往哪儿,梅花岛的驿站,只能送往落星关。 但是,落星关已经封闭了。徐夫子下意识地转身,望向东南极处,前段时间还若隐若现浮在云端的四海城,现在已经看不到了,落星关封闭,四海城自然也是封闭的。 而封闭其间,停止送信。 徐夫子同雪玲珑说:“落星关已经封闭了,不能——” 他话还没说完,雪玲珑未有动作,却发出人言,“梅花岛,徐夫子,号称没有你送不到的信。你跑遍了大半个天下,去一趟落星关不难。” “但是落星关已经封闭了。”徐夫子模样是六十的模样,半白的头,枯干的皮肤,而那一对没有眼黑的双眼,却透着悠悠岁月的气息。“我不想打破规矩。” “你只是不想。你能。”雪玲珑的声音不分雌雄,只有空缈在其间。 “玄网最不愿见到打破规矩的人。”徐夫子说,“我老了。” “玄网不是那个玄网了。”雪玲珑继续,“承命司和判命司都死了。” “什么!”徐夫子那没有眼黑的眼睛像钻进了小蛇一般,猛地鼓了一下。立马,他把这当做了笑话,大笑了起来,“大圣人啊,他们可是大圣人,怎么死?你告诉我,怎么死!”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死的,但他们就是死了。”雪玲珑通透的眼睛里透着雪的温度。“我没有必要编造出两个大圣人死了的谎言,你走遍天下,见过无数人,像我这样的灵兽也见过不少,你清楚。” 徐夫子脸挂着好笑,如何也信不了那一番“判命司和承命司已经死了”的话,“你是洛神宫主宫的灵兽,居然也能说出这般不着边际的话。” “我只是阐述事实。”雪玲珑说,“而且,我的目的不在于让你相信他们已经死了,而是让你送信。” “送不了。”徐夫子一言作罢。 “不送就要你死。很简单。”雪玲珑说出这般话,更加不着边际,没有一点灵鸟的气质。 “要我死?”徐夫子笑了笑,“那你就杀了我吧。” 他话音刚落,一道雪芒掠过,便见他项上人头陡然飞起,灼热的鲜血如水柱涌起,雪玲珑丝毫不避讳那些鲜血,任由其落在自己洁白的羽毛上。随后,从徐夫子腰腹处挤出来一道元婴,从那人头紫府出来一道神魂,神魂捧着元婴,元婴含着金丹。徐夫子神魂颤抖摇曳,惊骇道:“你居然真敢!” “有什么不敢的。”雪玲珑嘴里还衔着那封信,信上是一点血迹未沾染,铭刻在中间的丹青印记煌煌然。 “我是守望者,玄网亲选的守望者!你杀了我,玄网会诛杀你的!”徐夫子神魂紧紧抱着元婴,怒吼道。 “我说了,承命司和判命司已经死了,玄网的权力结构断层了。”雪玲珑继续道,“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送不送?你徐夫子是珍惜,天下唯二的天行者,但你要清楚,天下只剩下一个天行者也并没有什么影响。以前玄网可以保护你,现在玄网没了两个大圣人,依照各大势力对其怨念,已经是左右为难了,别妄想着会有人来救你。” 徐夫子现在哪能顾得着猜想那么多,虽然他依旧不相信玄网死了两个大圣人,但是他知道,面前这个一脸人畜无害的漂亮灵鸟是真的会杀人的。他没有向死而生的决心。在生死面前,他毫不犹豫地选择生,“送,我送!” 雪玲珑一听,轻轻呼出一道雪芒,将徐夫子掉在地上的脑袋吹来,重新安在身体上。徐夫子神魂、元婴和金丹也随之归位,随后雪玲珑帮他抹去了伤口。 徐夫子心里五味陈杂,他一直以为这只鸟会顾忌自己身份,不敢乱来,没想到说杀就杀,似乎根本不怕招惹麻烦。他将那封信接过来,照惯例去识别。这一识别,他懵了,抬起头问,“寄信人?收信人呢?” “我是洛神宫主宫的圣人级雪玲珑,你觉得有资格差我事的能有谁?”雪玲珑语气冷淡。 徐夫子丝丝地吸了口气,“看来,只能是宫主啊。洛神宫宫主多久没出世了……” “你无需问这些。” “收信人呢?” “一个戴面罩的女人。” “什么?” “你会知道的。” 徐夫子皱起眉,“我身为信使,有理由知道清楚一点。” “这只是对其他人而言,你是唯二的天行者,知道怎么做。” “为何不愿提及真名?” “这是宫主的意思。” “但宫主身为大圣人,当是有能力直接跨越禁制传达话语的,为何差我?这样严峻的时期,我甚至无法保证一定能送到。”徐夫子的好奇心与常年来送信要确切知道送给谁的习惯,让他想要知道这些。 “宫主是大圣人,但天下不只是她一个大圣人。”雪玲珑并不觉得自己说得过多了,“这样的时期,每个人都有着许多的考虑。” 徐夫子有些诧异,他倒没想到雪玲珑真的会说,虽然没什么实在意义,但不是一句“这与你无关”打发。身为天行者的灵敏嗅觉让他嗅到了山雨欲来的味道。 如果这又是一场博弈的话,他想,或许,当宫主有意写这封信时,博弈就已经开始了,这期间发生的一切,或许,全都在计划之中。 只是一想,徐夫子立马胆颤,他不再去揣摩那些身居高位的人的心思,只想老老实实地做一枚棋子,做一枚不起眼的棋子,不会被重视,也不会被吞没。 许久不曾送信的他,重新明白,送信的永远都是故事里的配角。 配角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当配角,把舞台留给主角们。 从桃花岛,这封写给“戴面罩的女人”的信,再一次启程。 …… 陇北雪山,雪山中心有一处断崖,断崖之间有一块被挤住的石碑,很大,很高,上面写着几个大字—— “天诏万物发洛河”。 在石碑上,坐着个人。比起石碑,人如同蚂蚁一样,渺小不堪。 满头白丝垂落,若星汉术术,处处大雪,无一朵落在其身上。不着衣物,大抵是她亲近自然的态度,好似这样才能把每一寸肌肤都用来感受这片雪山。她就这样坐在这儿,坐在那“天”字之上,静得像一座雕像。 直到一只雪玲珑从大雪中飞来,才验证了,她并不是一尊雕像。 她睁开眼,眼睛里像是结了冰,封住了一抹幽蓝。她过分冰冷,以至于当人见到她,只会觉得她冰冷,不会觉得她美丽。她的冰冷完全盖住了她的美感。 雪玲珑落在她身前,声音响起,“宫主,信送出去了。” “我知道了。”她的声音也过分冰冷,不是语气上的冰冷,是彻彻底底,没有任何多余东西的冰冷,这像是在赤裸着沉入北海中心,空荡、虚无、没有任何希望。 “宫主,我想知道,为什么?” “你不怕死?” “我第一次知道宫主会做这种在我眼里很多余的事,我想知道,到底何为宫主?”雪玲珑俯首。 “仙儿,你也想看看大圣人的风景吗?”她轻语。 “想。” “那太残酷了。” “但是我想。” 她轻抚雪玲珑脖颈,笑道,“从我坐在这儿后,你就没有这么任性过了。” 冰块儿会笑,但是笑起来还是冰块儿。 “我更喜欢没有坐在这儿的你。” “我知道的。但我们总要付出代价。” 雪玲珑低垂着脖颈,“他们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但都不愿第一个站出来。黑线本就是天下共同的事,但在面临它时,都想缩在后面。” 她忽地笑道,“你知道上次早见回来同我说了什么吗?” 雪玲珑下意识问,“什么?”问完后,它才意识到又被她给岔开话题了,想要把话题转回来时,却听见她乐滋滋地说了起来,“早见跟我说起了另一个女孩子的故事,叫曲红绡,很有意思的孩子,我当时就在想,原来她就是道老头子拼死也要从那边儿抢过来的孩子啊,你不知道,当年我就跟着道老头子,他在那边儿跟人打架,一个人打一个天下,背上背着我,怀里抱着她,差点就被人给打死,要不是老夫子来得及时,就回不来了。现在想想,还挺有意思的。那一年我七岁,那个孩子还是个婴儿,只是没想到,我活了几万年了,她的轮回现在才结束。” 雪玲珑从没听她说起过这些,若是个人,它早已惊得目瞪口呆了,“宫主你还跟道祖相处过啊!” “道老头子当年想收我当徒弟,但我没答应,不然的话,我大概就是道家的二祖了。”她微微撅着鼻子,不再是那活了几万年的洛神宫宫主,是一个得意炫耀着过往光辉的女人。 “但,为什么不答应呢?” “我本来是想答应的,但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个女的,拿着把剑就到我面前,让我到这边儿来守这块大石碑。” “你,答应啦?” “当然没有。” “然后呢?” “然后我就被她强迫到这儿来了,她真的是那种气急败坏就打人的人。”她说着,不知倾述了多少委屈。 雪玲珑熟识这样的她,也喜欢这样的她。 “我守着这地方好久好久好久好久了,期间闲的没事才弄了个洛神宫。” 雪玲珑很无语,合着这么大个洛神宫就是闲着没事弄的啊。它不知道宫主这开玩笑一般,戏谑似的故事几分真几分假,但它觉得这样不着调的宫主才是当年收留它的宫主。 “整个洛神宫都被宫主你给骗了,现在那些弟子们都还以为开山老祖早就死了。” 她呵呵一笑,“不也挺有意思吗。” “是啊,很有意思,”说着,雪玲珑低下头,“但明明那么有意思,你又为什么要坐到这儿来,变成这副模样。明明黑色的头发更好看,明明蓝色的眼睛更漂亮……” 她望起头,望着昏沉沉的天空,想起去年的那一天,那个女人再一次出现,还是那副装扮,还是拿着剑,说了一些话,她便知道自己要坐在这上边来了。她笑道,“我也有不得不做的事情嘛。” “唉。”雪玲珑无言叹息。 她略微坐直,“又说远,每次都这样。还是说回正题吧。刚才说到哪儿来着?” “曲红绡,你说了曲红绡的故事。” “哦,对对对。”她立马又来了神采,活像一个说书人,“那孩子是真的命运多舛啊,那边儿的人也是,死缠烂打的。大概道老头子也没想到,坎坎坷坷几百个轮回都熬了过来,到最后却死在自家人手里。” “据我了解,曲红绡死在自己手里,跟陈放没有关系。” “有没有关系都无关紧要了,这也是一个轮回,只是我们不清楚,当她再一次醒来过来,会是什么模样。”她说。“早见是个好孩子,我也没想过她会喜欢上这么个姑娘。” “挺奇怪的吧,毕竟都是姑娘。” “不奇怪,天下那么大,发生什么都不奇怪。”她看了一眼雪玲珑,“仙儿,所谓正常,是人伦所限,所谓人伦,是人所定,他们觉得男人跟女人才能相爱,是基于人伦,而事实上,这只不过是种族延续的本能而已,人伦不是个框架,是本能的装饰。早见不需要那本能,她那样的孩子,早已不被生命的本能所束缚,也不需要去装饰自己,一切皆有意识主导。她喜欢谁就喜欢谁,就算是喜欢一块石头、一棵树、一根草,都没什么奇怪的。”说着,她笑道,“你可以去问一问那些天才们,大圣人们,问问他们,到底喜欢异性还是同性。” “难道,这还有什么不一样吗?” “他们不被本能操控,脱离了凡世的人伦纲常,所见之人,并无性别区分。同性也好,异性也罢,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的。”她说,“所以啊,你会发现,越是往着山巅走,男女地位越是平等,俗世里,可不是这样。” 雪玲珑左右想不明白,“但既然如此,宫主你为何要求洛神宫只收女弟子呢?” “好看啊,难道你不觉得姑娘们比男人们好看多了吗?” “这……不会是这么粗鄙的理由吧,你可是青君啊,鼎鼎大名的青君,不要这么随意啊!”雪玲珑也不避讳地加了个“粗鄙”的修饰。 “哎呀,就算是青君,也还有着李青青这么俗气的名字呢,粗鄙就粗鄙啦。不过嘛,都说我洛神宫的姑娘个个美得不成样子,以为这里有什么改变容貌的办法呢,实际上是洛神宫只收美女。”她笑嘻嘻地说,哪有什么一宫之主的做派。 雪玲珑感觉自己多年的认知崩塌了,原来困惑它多年的问题答案真的就是这么粗陋简单啊。 “好了,小仙儿,我该休眠了。”她说这句话时,看上去有些累。 “我还有问题。” “嗯,问吧。” “你为什么要写信到落星关,而不是直接传达话语呢?” “你不觉得写信很帅吗?” “不会吧!” “哈哈,当然不会啦,写信肯定是为了保密呀。” “那戴面罩的女人是不是指早见?” “不是哦。” “那是谁呢?” “我……不告诉你。” “……” “好了好了,小仙儿,我该休眠了。” “好吧。” 说完,她闭上眼,重归无声无息。 雪玲珑静立片刻后,展翅离去。 这处地,依旧是雪山里的绝境,无人身临。 顶点 第四百一十六章 戴面罩的女人(四) 要从外面进到落星关里面,有两种办法,一是走浮空机关城——四海城的主道,二是越过四海城,直接进入落星关。 落星关是一块独立于天下的地方,像是大圣人的小天地,但又比小天地更加坚固,往往生发于天地,得于人用。因为要用来抵御天外的黑线,所以落星关是被隔开的,许多圣人、大圣人举伟力将东南极地挖开一道大缺口,然后用落星关去填筑,再在落星关与天下打上破空阵法以隔离。 破空阵法顾名思义用以搅乱、破坏、变性空间结构,虽不能直接让空间消失,但可以让阵法笼罩的范围类满是空间乱流与破碎规则,像这种空间乱流与破碎规则,即便是大圣人都难以逾越,更不用说其下之人了。所以,一般而言,只要落星关不破,黑线就永远无法进入这座天下。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恰恰就有那么一类人,可以无视空间乱流和破碎规则。这类人如同得了天地福运一般,其生下来,便同规则绑在一起,再如何破碎的规则,只要不是没有,就一定能够适应,再恐怖的自然灾害,都难以伤到他们,他们能轻易地穿梭冻海与枯萎之地,能在海底火山最深处寻找火灵,能在北原极北冰渊里感受绝对寒冷,能在深达三万里的海里寻找失落的远古文明。 他们被叫做天行者。也被叫做天灾之子。 大圣人难以逾越的空间乱流与破碎规则,他们能够轻松逾越。并且,经过后天培养,他们的速度能够突破除了“缩地成寸”类神通的生命极限。 当然了,这类得天独厚的人少得可怜,现世也只堪堪二人,其中一人还不为人知。 徐夫子便是唯二的天行者之一。虽然是有着这一特殊能力,但徐夫子早些年并不被人所知,在修仙上天赋又着实一般,许久的时间里都是个平凡人,读了个私塾,年龄大来就自己开私塾,被叫做徐夫子,渐渐地在当地有了些名气,有了出门游学的资历。他是在一次出海游学中,遭遇了海啸,结果全船几千人,独他一人活了下来。自那以后,他渐渐发觉了自己异于常人的地方,便是总是能很快适应各种环境。在几年后,他被玄网的人找到了,专门为他提供资源,将他培养成了独一无二的“信使”,专门负责送一些常人无法送的信。 在落星关开启后,他便来到了桃花岛,成为这里“守望者”的一员。 而现在,落星关封闭了,他本是没事可做,就在桃花岛赏景修炼。 却在今天,他要再送一封信,自落星关封闭来的第一封信,亦是落星关封闭期间的第一封信。 信上有着独特的标志——洛神宫的标志,还是洛神宫主宫的。能使用这个标志的,也只有那位鼎鼎大名的大圣人青君了。 为什么青君大人会让我送信? 这依旧是徐夫子想不通的事。但,似乎,自己只能去送。 徐夫子换上了自己送信时的专用衣服——一种法器,不会在超高速移动中崩碎。站在桃花岛最外缘的丕南海崖上,他神情纠结。的确,他的确有能力在落星关封闭时也把信送进去,但那无疑是违背了规则。他无法预料自己受到玄网怎样的惩罚。先前,在雪玲珑离开后,他便向玄网报告了自己的遭遇,但上面并没有给他回复,甚至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联系上玄网管事层。 以前从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玄网这么大的体系出现这种情况,即便是徐夫子也不得不去怀疑玄网内部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尤其是联系到雪玲珑说承命司、判命司两位大圣人已经死了这件事。他本是坚定不去相信的,但是越不去想就越忍不住去想,每每深入去想,往往到了最后都是毛骨悚然,冷汗直流。他无法接受大圣人会死这件事。 大圣人怎么可能会死呢?大圣人怎么可能会死…… 徐夫子再看了信一眼,深吸一口气,两边腥涩的海风尽数灌进他肺腔之中。他想,只是送封信,应该不会有太大影响吧。比起玄网的惩罚,他更怕那只疯鸟,杀人真的不讲道理。 想玩,他一步迈出,整个人化身为一道线,从丕南海崖,纵身而上,贯入东南的阴云之中。 超高速之下,他能清晰地听到身上特殊法器衣服被撕扯时发出的涩涩之声,那像是把沙子装入瓶中然后摇晃,听上去随时都有一种下一刻就会粉碎然后燃烧的感觉。速度实在是太快了,除了天行者,没有哪个人能够单凭肉身达到这样的速度,脱离了神通、大道与规则,即便是圣人也不行,唯有大圣人能够达到。 从桃花岛到落星关的距离,足足有着极南的东土到极北那么远。然而,徐夫子只用了一刻钟的时间,这种肉身速度放在任何一个大圣人之下的人身上都是不可思议的。而且,理论上,天行者的速度经过后天培养,是可以无限增加的。 东南的极地,是一片翻涌着极光的海,绚烂的七彩极光从天上落下来,画卷一般铺开,满满当当地挂在天地之间。看不到天际线,只有浮动的极光,将原本墨蓝色的海水点亮,如同海底下有着无数生了异样光芒的浮游生物。四面八方的极光将这里环绕,使得这里不像是天下的一部分,而是另外一座光的世间,无法用“色彩”、“形状”与“强度”去定义这里的光,因为这处世界的极地更像是造物主打翻了水墨丹青。 美得妖异,也美得没有一点人情味儿。 即便是见过无数次这里风景的徐夫子,再一次看到时,也只能感叹一句“美则美矣”。除了美,什么也没有。 只是稍稍驻足后,他再次启动步伐。他知道,这片极光海背后,便是通向落星关的虚空之地。 常人去落星关都是走四海城,通过四海城的跨越阵法越过这片乱流地。如今这个当儿,别说阵法,整个四海城就封闭了,也无人知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越过极光海后,徐夫子确切地看到了虚空之地。这片规则破碎的地方光是看在眼里,就有这十分让人难受的扭曲感,那让人恶心,让人头晕目眩,让人有着十分猛烈的排斥感。不同于极光海,这里没有色彩,没有形状,全是被暴力撕开的虚无,泛泛的浓稠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在里面滚动,那既像是凝结的煤油,也像是软化了的黑山。 当然,这些感觉都是对于常人而言的。 身为天行者的徐夫子,并不会感到任何异常。他极目眺望,试图直接越过这片虚空,窥伺到落星关里面的样子。他到底是修为有限,看不了那么远,只能够再次隔着衣服摸一遍放在里面纳信袋里的信。在这样的地方,竟然也只有这封他不情愿送的信能够给他一些安慰。 看着这片空寂的地方,徐夫子也无法不有一种去到那里面,便离天下远了的感觉。 但总是要走过去。 徐夫子脚步迈出,踩入虚空,虚空中本来什么都没有,但因为他这一脚,呈现出一种塌陷之意,像是整个空间被他踩出了一个大坑来。这种脚不落实地,甚至说是不落在实处的感觉,让他很别扭,但也只是别扭,这换作其他人,早已被各处而来的乱流撕成碎片,直至彻底消失。 他的身体快速适应这规则破碎的境地,与之而来的便是速度越来越快。他像一条墨线,从这张虚无的画卷上穿过,身后拉长的规则对无规则的倒影,久久留住。 最后,他的速度跟在天下的速度一样快了。于是乎,他变成了一根刺破虚空的针。 这跟针不禁刺破了虚空,还直至极限之处,刺破了落星关那厚达千里的壁垒。 落星关的边界之地,穿了一个孔,一个微不足道的孔。 徐夫子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压在头顶上的黑线。他来过许多次落星关,曾帮助许多战场上的人送信,也是许多次见过所谓的黑线,但像这么近,还是第一次。近到似乎他本身就在黑线之中。 身后的穿孔在落星关强大的自愈能力下,很快就闭合了。但也还是有关里的东西流了出去。 徐夫子不敢在这里多留,他转换视角,朝其他方向看去,立马看到,浓重的黑雾之中,有着许多不断变化、扭动着的东西,他想,那些大概就是“妖”吧。妖以着各种各样的方式,在黑雾之中穿梭,它们像是寄生在这里面的虫子一样,依附于此,也成就于此,同时,将这道浓郁的黑雾向前推进。 忽然,徐夫子这个外来的存在被妖察觉到了,于是疯狂地朝这里过来。徐夫子毛骨悚然,这场面像是无数令人恶心的大肥虫在向自己爬过来。他虽然是天行者,但本身修为并不高,堪堪是个分神,所以才在圣人级别的雪玲珑面前没有任何招架之力。而这些妖,他只是凭借着本能的感受,便知道没有哪一个是他能对付的,更不要说那么多了。 跑! 快跑! 徐夫子他转过身,迅速确定了落星关的方向,脚步迈出,打算使出最快的速度,远离这里。 然而,在他迈步出去的那一瞬间,他猛地发现,自己速度似乎提不上去,自己似乎无法随心所欲地控制速度,似乎只有小小分神修士的速度。 这一瞬,他有些发懵。这种情况是第一次出现,根本是始料未及。 下一刻,他就隐约明白了。自己一身的速度全部得益于天行者这一特殊体质,但天行者的本质是依托于规则,适应与规则,但凡有规则之地,哪怕是破碎的,都可以。但是,在这黑线里,在这里不属于天下的黑线里,规则并不相同。他是背后那座天下里的天行者,不是这天外之地的天行者。 他无法感受黑线里的规则。 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普通,甚至是能力极低的分神修士。 这样一个修士,如何能面对如此庞大数量的妖呢? 他开始慌了,一慌张,就不择路,不择路,就更加危险。妖迅速逼近,它们凝结得像是一张巨口,朝着他扑来。 也就是在这最危急之时,一小队人从外面扑了进来。一行六人,有使剑的,有拿刀,有掐诀的,有练拳的,有用枪的,有挥鞭的。他们像是一只作战过许多次的队伍,站位分工十分明确,即便是从外面突入内包围圈,也能迅速在包围圈中找到破口,然后合力而攻。 徐夫子看到那个掐着一看就是道家秘诀的人,掐诀撒符,火红色的神通术法,点亮妖的包围圈缺口,然后,符篆携带着术法,立马蔓延,很快这一片地方就成了火的海洋,他的眼里全是火。 随机,又听见那人大喊一声,“有大妖,快撤!” “大妖”二字一处,其他五人不约而同定了一下,随后,立马收掉所有的术法神通,从燃烧的缺口向外逃离。至于徐夫子则是被掐诀的人一把拽起来,脚踩符篆,蜻蜓点水一般闪烁出去。 整个过程就几个呼吸的时间,没亲历过这场面的徐夫子脑袋里还扭着那具“大妖”。下意识地去想什么是大妖。 然后,他立马就见识到了。 一只决阿佛陀般的要从远处的黑雾里探出头来,徐夫子只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座山,一座庞大到眼睛装不下的大山。那山一般的妖站起来,抬起脚,将黑雾牵动得滚动的云一样,它便是那云中发着黑光的佛陀。佛陀的脚落下来,将黑雾踩开。紧接着他听到了他这一声所听过的最难听的声音,一种无法言状的嘶吼,在耳朵里撕咬,穿透耳膜直入脑袋灵魂深处的战栗让他浑身僵硬。 那是地狱里无数恶鬼嘶吼的声音。 徐夫子甚至连去恐惧的权利都没有。 那大妖再一次抬起脚,朝这带着徐夫子的六人踩来。他们的速度很快,但也只是比黑雾快,并无法快过大妖朝他们来的这一脚。 只是,当那一脚落下来时,粉碎的不是他们,而就是那本身的一脚。 一道莲花过来,粉碎了那大如山的一脚。 隐约中,徐夫子依稀看到,在那莲花之后,跟随着一个女人,戴着一副白猫面罩。 只是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个女人就消失在黑雾之中了,他也被人迅速带离这里。从黑雾之中穿出去后,徐夫子便看到了远处的城际线,很长,很高,看上去很坚固。在这残破之地,徐夫子不知为何,竟从那城际线上看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幻乐之意,像是极乐世界一般,催生人的幻想。 但紧接着,从身后再一次传来的嘶吼打断了他的幻想,是那大妖的声音。 徐夫子转过头看去,便看见那山一样的大山,像山一样倒塌了。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一朵莲花在大妖倒下的地方发着光。 第四百一十七章 戴面罩的女人(五) 那尊黑雾之兽像山一样耸立,又像山一样倒塌成碎片。 徐夫子眼中除了惊骇,便无他。他是天行者,曾以双足踏遍天下各地,不是没有见过大能之辈们的斗争,也不是没有见过山崩海枯般的术法神通,那些看上去甚至比这一朵莲花掀翻大妖更加磅礴与梦幻。 但不知为何,徐夫子却有一种其他的感觉,他从那朵缓缓升起,放着不算耀眼光芒的莲花上,感受到了一种十分蓬勃的气息,不是生命气息,也不是什么希望与心向光明的热切,而是一种执念,一种与本身融为一体的执念,已经到了无法用修饰去描摹的执念。他无法理解那是什么执念,但作为天行者的直觉告诉他,那绝对是可怕的存在。 他的目光与思绪都在那朵莲花上,直到莲花再次闪烁在进黑雾,在不同的地方出现,摧毁不同的“大山”。 随后,他感受到一阵强烈的冲击,猛地回过神来,再反应之时,见周围是高大的建筑物与行色匆匆的人。再反应过来时,便听见将他从战场上带来这里的那名操持道家术法之人问:“你是哪个小队的?”声音有些沙哑与急促。 徐夫子到底还是在黑雾中受到了一些影响,反应有些慢,“啊?” “我问,你是哪个小队的?”那人再问一遍。 徐夫子这才彻底回过神来,猛地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落星关里面,面前这一行人不出意外应该就是守关人,问起的“小队”大抵指守关人队伍之类的。他正打算随意编撰一个小队,但立马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和来意。他是个守望者,是信使,是来给人送信的,而守望者毫无疑问很受到守关人的尊重,毕竟他们是大多数守关人联系外界的唯一渠道。 徐夫子意如此,便直接说,“我是桃花岛的守望者!” “守望者?”问话的人稍愣,经历了长时间高强度无间歇战斗的他思维还停留在战斗中,以至于去想哪支小队会叫“桃花岛的守望者”。这晃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指的是落星关外面的信使,于是他皱眉问,“你叫什么名字?”他很清楚,现在的落星关是全封闭状态,断绝了同外界的联系,即便是守望者也不许入内,于是乎,徐夫子的身份让他有些怀疑。 徐夫子知道,实话实说准是没有毛病的,“徐夫子。” “徐夫子。”他眉头一挑,有些惊讶。因为他是认识徐夫子的,知道其“目之无黑,天下皆白”的模样,毕竟徐夫子作为天行者,还是很有知名度的。 他虽然认知,但是他身边的几个同伴不认识,对徐夫子的身份产生怀疑,之所以会这般,也还是因为到了着最后时期,那黑雾里的妖出现的新种类越来越多,虽说还没出现过可以伪装成人的,但提防是必须的。 “徐夫子?谁会取这个名字?守望者?”一个女剑客眉头挑弄,“你怎么会出现在那么深的战场里?” 徐夫子见这些人不相信,便果断拿出了自己作为守望者的令牌。一枚月牙令,是玄网给予的。 见到这月牙令,再结合自己所听闻的徐夫子的模样,为首之人几乎确定眼前这人是的的确确的天行者——徐夫子。于此,他不由得表露出一些善意来,抱拳而迎:“徐夫子前辈,晚辈祁盼山久仰大名。” “诶,等等!”女剑客似乎是个比较耿直的人,挑着眉质问,“祁队长,怎么能听他只言片语就信了呢?说不定就是那黑雾妖在弄虚作假。” 祁盼山转头看着女剑客,温声说,“你们可能不知道徐夫子前辈为何人,毕竟前辈即便身为守望者,也是较为神秘,不为常人所知,我亦是听山内师长说起过,才知徐夫子前辈。徐夫子前辈是传闻中的天行者,为玄网的第一信使,常年替人送天下信。” “天行者!” 这个基本算得上是传说中的名头着实是惊到了其余几人,尽管他们也只是道听途说而来,不知其具体,但深知其稀有与厉害,在落星关这个尊重强者的地方,像徐夫子这般活在半个“传说”中的人物,自然是引得他们连连行礼。 徐夫子知道自己除了“天行者”这个身份所赋予的本事外的斤两,所以见他们惊异尊敬的目光,倒还是有些尴尬,不过常年出走天下,这般小心思不会表现出来,他以和善对人,“不必这般,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祁盼山到底是个理性的人,也是出身名门,见过世面的人,不会被“强者效应”所束缚,疑惑问,“对了,前辈,你为何会出现在那么深的黑线区域中呢?” 徐夫子在这个问题上选择了撒谎,毕竟他是违反规则进来的。他以天行者的能力调控周围规则变化,掩盖了气息,避免他们通过高修为者对低修为者的气息压制察觉到自己是在撒谎,“唉,发生的事情很复杂,不过大体上这么回事:我替人前往乱流区送信,结果遭遇虚空生物袭击,不敌,跌入乱流带,顺着乱流,被卷到落星关外面的虚无之地,我又受了伤,只好先进这落星关避避难,没想到没选好地方,到了那般处境。” 说着,他微笑道,“倒是要多谢你们救了我,不然我就得被那些东西撕成碎片了。” 徐夫子这个理由找的很合适,既给了个合适的来由,又以伤示人,降低了对威胁性。 这样的理由听上去的确是没有什么怀疑范畴的,毕竟一个“乱流区”、“虚空生物”、“虚无之地”就足以让除了祁盼山以外的几人陷入“强者效应”了,毕竟那些东西在他们看来都是极其厉害的人才能接触到的。祁盼山到底见识是不一样,不觉得天行者能在乱流区穿行是什么奇怪的事,他甚至觉得徐夫子能从虚空生物攻击下逃走运气很好,而且只能说运气很好,毕竟虚空生物可都是些灾厄体。 “那前辈,需不需要我帮你联系中枢?他们应该能帮到你。”祁盼山拱手说。 徐夫子摇摇头,“我还是知道中枢在哪儿的,就不麻烦你们了,看落星关的样子,你们应该是挺忙的。” “不忙不忙!”先前质疑徐夫子的女剑客跳出来,激动地说,“几具大妖出来,四位天级守关人也都相继迎战,这一波的战斗应该就要结束了。前辈,就让我带你去中枢吧。” “珂媟,你别吓到前辈了。”祁盼山拦了拦女剑客,然后笑着徐夫子说,“前辈,她就一小姑娘,特别崇拜强者,希望你见谅。” 徐夫子捋着胡子笑了笑,“我倒不至于怪罪,不过嘛,小姑娘,我这趟来得突然,要面对的事有些复杂,可没法陪你聊天了,有机会,我们再聊。” 说着,徐夫子直接动了天行者的能力,瞬间消失于此,就像那随性所欲的缩地成寸。不过,之所以走的急倒不是他真的要去中枢,实则是他很清楚自己是违规来此的,再把信送出去之前,不能被发现,不然会更加麻烦,他可是不敢打赌那只雪玲珑有没有在他身上留后手。 女剑客目光奋奋,“不愧是前辈啊!神通术法信手拈来。” 祁盼山听着,不由得打趣,“珂媟,你这习惯不好啊,得亏是碰到脾气好的前辈,下次碰到个脾气不好的,你得吃亏哦。” 女剑客笑呵呵道,“吃亏就吃亏吧,要是能领教大前辈们的风姿,吃亏也愿了。” 一旁另一人再次打趣,“温早见温大守很厉害吧,天级守关人啊,一个人对敌五个大妖不落下风,又住在我们隔壁,怎么不见你去死缠烂打?” 珂媟一听见温早见的名字,缩了缩身子,似乎有些害怕,但还是撅着脑袋说,“去了啊,怎么没去!” “哟呵,那上回我见着你看见她,一溜烟儿地就跑了,怎么,怕她?” “怎么会!她又没欺负我,我怕什么!” 这人眼咕噜一转,忽然朝着珂媟背后看去,然后喊道,“温大守好!” 这一嗓子喊出来,珂媟跟被抓了耳朵的兔子一样,惊得一跳腿,跳到祁盼山背后躲着。然后,周围几人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翻的,珂媟意识到自己被骗了,手一拍,腰剑掠出,铮然作响,就架起姿势要去跟吓她的人拼命,“周秋你混蛋!” 祁盼山一手掐诀,将珂媟定在原地,“别冲动,城区内不许亮武器!” 周秋笑呵呵道,“还说你不怕,跟受惊的兔子似的,还不怕。” 祁盼山打圆场,“周秋,你也别戏弄珂媟了,人家一小姑娘,好好照顾一下不行吗?” “听队长的话。”周秋性子是那样跳脱的性子,但面对祁盼山,还是听话的。 祁盼山解开珂媟的束缚,然后拍拍她肩膀,“没事吧?” 小姑娘将剑插回腰间,大抵是不太会隐藏情绪,笑得有些勉强,“没,没,我能有什么事啊。” 祁盼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注意了先前的一个细节,便是珂媟被周秋吓时,没有本能拔剑,而且眼睛里也没有什么害怕的情绪,的确不像是害怕温早见。但为什么听到温早见的名字,会有这样的反应呢?他记得珂媟刚来落星关时,的确是去找过温早见的,但似乎那时候回来并不是很愉快。 应该的确是发生了什么不太理想的事吧。 祁盼山从后面看了看这个年轻的小剑客,微微叹了口气,他身为她的队长,自是要照顾好她,但在这方面着实是无能为力,毕竟,他一直都不太懂得女人心,不然的话,以前也不会经常惹那位生气了。他只得在心里默默盘算,自己没法在这方面照顾到自己的小队员,就尽量保护他们不在战场上受到伤害吧。 生死离别的事,他不想再经历了。 “走吧,回备战区复命。”祁盼山缓声说。 忽地,那周秋又喊道,“温大守好!” 这听在珂媟耳朵里,简直是刺激她神经的尖针,她抓狂般再次拔剑转过身,大吼着,“混蛋周秋,不许用温姐开玩笑!” 却在转过身后,见那斑驳的偏道上,一个戴着半面猫面具的漂亮女人缓步走来。她嘀咕着,“真是啊……是温姐……”似陷入了迷糊,她就举着剑,对着走来的女人,忘了做些什么。 温早见走前来,手指轻轻拨了拨珂媟的剑,剑便不受其控制,折身自己落进剑鞘,“不要在城区拔剑。” 珂媟身体颤了颤,“对……对不起。” “在战场上,做错了事,可没有人会接受你的道歉。”她说话声音很轻很缓,一点没有批评的感觉。 但这偏偏让珂媟听来,更加颤抖了,“不会……不会有下次了。” 猫面具下,温早见的眼神稍稍柔和。她清楚,自己不应当对这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施加太多压力,略微笑着说,“不要想太多,也不必耿耿于怀。” 珂媟知道温早见所说的“耿耿于怀”指的是什么,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加油。” 说完,温早见迈步离去,走进人群里,然后消失在人群里。 珂媟回过头,朝人群看去,看人群那边的地方,像是在看另一座世界,她低声嘀咕,“虽说说了三次了,但从来不知道‘加油’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低下头,看着腰间剑的剑柄,有些晃神。 周围人不断有些经过,她顿顿地站着,有一种虚无的脱离感。 “珂媟,珂媟?”祁盼山轻声唤她。 珂媟猛地回过神来,展开笑容说,“回去吧,回去吧。” 只是,在祁盼山看来,她笑容里没装着欢喜,满是迷茫。 珂媟不顾与他们,一个人扎进人群里,被人群渐渐掩盖。 周秋瞧了瞧,问祁盼山,“队长,珂媟没事吧?感觉怪怪的。” 祁盼山皱着眉,稍稍顿了顿,然后说:“或许是在战场上被黑雾影响了。” “那要不要让她去医药院看一下?” “珂媟是个性子倔的人,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有什么问题,先别刺激她。”祁盼山看了看小队几人,说:“这些天,你们正常就好,不要对珂媟表现出特别情绪来。” “是。”几人应下来。 “那走吧,去战备区复命。” 说着,祁盼山朝着落星关外的战场看去,黑线已经稳定了下来,静静地横在外区,但那种无言的压迫感,总是让他感觉不太安定,每每在心里头会涌出莫名的慌张。有些时候,他会想起去年离开明安城的时候,那位先生同他说的话,也只有在想起那位先生时,才没有那种莫名的慌张。 他以为,大抵这落星关的每一名守关人都同他差不多。 回过头,他领着自己的小队,朝着斜方的战备区去了。 …… “戴面罩的女人……” 人群里,徐夫子琢磨着这件事儿。他想快点把信送出去,然后离开落星关。在这里多待一刻,那种违规的背离感就浓郁一分,身为玄网成员的他,很清楚玄网最见不得的就是违规越矩。 但到底谁是戴面罩的女人? 之前那个掌一朵莲花冲入黑线中的女人?她戴着面罩。但是,他为天行者,很快就把这落星关跑遍了,在十数万人庞大的基数下,戴面罩的女人有好几百个,毕竟戴面罩在修仙界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 徐夫子回忆着雪玲珑只同他说了一个“你会知道的”就没了。他现在很有些恼怨,什么叫“你会知道的”啊!这种摆明了故作神秘的事,在他看了很是讨厌,身为一个信使,他的行事原则便是做到准确无误,将每一封信送到正确的人手里。但恼怨归恼怨,信还是要送的,只是,可能得费大劲儿了。 他只得安慰自己,或许那个戴面罩的女人肯本不用刻意去寻找,会自己出现。 这样安慰自己后,他就暂且放松了一下,打算先找个落脚的地方,然后再慢慢来,毕竟是违规进来的,落星关并没有他的编制,而且落星关这虽然是个城,但并非常规的城池,是战备要塞,没有什么客栈之类便利的地方,任何人,一切事都由中枢管理编制。一番想下来,他打算去熟人那边儿暂且落脚,作为一个信使,在许多地方都是熟人,勉强也算是便利了。 …… 落星关的夜晚,尤其是现在封闭期的夜晚,管辖得很是严格,外城墙上的守夜人数量是平时的五倍左右,而且整个城池是灯火通明,做好了一有战斗,就立马牵动整个城池的准备。 这个当儿的黑线并不像以前那样稳定规律,随时都有可能暴动,所以,守关人极少休眠。不过,好在这里的守关人普遍都是金丹境以上,且是水平高出常规修仙者许多的,所以,休眠期特别短,往往是休眠一天,持续一个月甚至数个月,更厉害的,还能做到全年不休。 东庭,是战备守关人们的住地。 第三条大街的某一个院舍里,珂媟坐在屋脊的檐牙上,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没有星星的夜空。落星关的夜空,大多数时间如此,黑得什么都没有,这样的天空无疑是乏味的。她看着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底下的院子里,祁盼山站在一棵树下,看着珂媟的背影,皱着眉。在他认识里,珂媟是个很乐观的人,甚至说有些没心没肺,平日里无时不刻都在动上动下,几乎没有像这样安静坐着发呆。 祁盼山想来,猜测还是因为温早见的原因吧。他的的确确不知道珂媟和温早见之间发生过什么,也无法去想象,这两个有着明显差异的人会有什么故事,一个是不大不小的家族叛逆小姐,一个是山顶大宗门洛神宫的神女。在祁盼山看来,这两人在阶级、认知和能力上都有着难以跨越的鸿沟,如何能有什么影响人的故事呢?纵使珂媟是个崇拜强者的人,纵使她在遇见强者时会表现得比较烦人,纵使是被温早见给教训了,也不至于这样心事重重的样子,更何况,温早见是出了名的脾气好。 珂媟的状态令祁盼山有些担忧。落星关现在的每一场战斗都很严峻,都容不得半点失误,珂媟这样子,祁盼山敢笃定,绝对会在死在战场上,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也失去过太多的队友了。身为队长,祁盼山无法不去管。 这般念头打定后,他迈动步伐,朝院舍外走去。 他打算直接去向温早见了解情况。 第四百一十八章 戴面罩的女人(六) 温早见盘腿端坐在自己的修行蒲团上,身周萦绕着独属于洛神宫的雪蓝色光晕。这时候她是摘下了面罩的,如同洛神宫宫主青君所言,洛神宫每一个弟子放在外面都是妥妥的大美女,有着“神女”之称的温早见自是绝色。早在她十五岁那年,刚刚成为神女之际,便得了一句“早见霓裳羞月色”的赞美。 这句赞美出自向来对人容貌有着极致挑剔的青君之口。先前,温早见随着曲红绡进了黑线深处,温早见脸部受了伤,遭了黑线气息侵蚀,饶是是曲红绡这样子冷清的人也为她感到忧虑,说着“这么好的脸,总不能毁了去”,几番自责。 只是,曲红绡走后,温早见就再不愿露出脸了。 一阵轻细的敲门声在外面的院子里响起,温早见缓缓睁开眼,掠出一道气息,见了外面是何人后,收起功法,戴上半猫面罩,出了修行间,去院子里开了门。 祁盼山就站在外面。 “温大守,要叨扰你了。”祁盼山拱手,微微据腰。 温早见点头,“请进。” 便进去了,二人坐在客房里。温早见并不倨傲,尽足了待客之道,同祁盼山泡了点茶。落星关这地方是没什么好茶喝的,有一口茶味儿水便够了,都不怎么讲究。 “温大守客气。” 温早见摇摇头,“不必如此,我住在这儿也快一年了。” 祁盼山笑道,“一年里,战事始终没落下,也就没有个好机会来拜访。” “祁队长,我虽有点修为,也被选作了大守,但你应是知道,我是个年轻人,并不太喜欢人情世故这一套。”温早见缓声说,“相较于此,我更喜欢直接一点。” 祁盼山知其意,微微吸气,神情认真起来,“大守已这般说,那我也就直接说了。这次来叨扰呢,我是想了解一下珂媟的事情。” “珂媟啊……”温早见脑袋里浮现起那个活泼的女剑客,也又浮现起另一个活波的小剑客。“你说。” “珂媟是前不久才加入我的队伍的,她是个很活跃积极的孩子,也很乐观,但最近一段时间里,我发现她很反常,常常会有些阴郁忧愁,每每问起,都道是无所事。她毕竟年龄不大,这样的情绪在当下这个战事环境里,很危险,稍有不慎便会丢了命。我很担心她,身为她的队长,有义务帮助她。”祁盼山说完,看了看温早见。 半猫面罩也将眼睛遮了,祁盼山看不出温早见神情如何,只听她平淡地说,“你觉得是我影响了她吗?” 祁盼山摇头,“倒不是如此,只是私以为,上次你从前线归来,她拜访了你,回来之后心思就始终落不下了。我无从可解,只得前来向你了解。若是她有得罪你,还请不要计较。” “是啊,那个时候,我刚从黑线深处回来,她的确来找我了。”温早见端坐着,因为刚修行结束,发丝透着凉意,“她像更年轻时的我,崇拜强者。”说着,她笑了笑,“也还有着我年轻时那种死皮赖脸的劲儿,就黏着人不放。” 祁盼山听此,尴尬道,“实在抱歉。” 温早见笑笑,“没关系,能从她身上看到点我以前的样子,也并不讨厌。” “可是,她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呢?”祁盼山问。 “为什么……”温早见恍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祁盼山愣了一下,因为他觉得温早见说这句话时,显得很无力。他见到的温早见,大都是果决、雷厉风行,基本没有像这般样子。这一下子,他又一次觉得女人好难懂,好复杂。这使得他想起那位先生曾同他说过的一句话,“为什么许多女人看上去显得矫情、脆弱容易崩溃?除去一些人性格如此外,大都是她们相较于男人所要承受的压力更多,这是同大众认知相悖的一个结论”。 祁盼山起初是不认同先生的这句话的,他觉得女人就是小女人,作不得大丈夫,才会那般矫情和小气,但是,现在看来,真的是那样的吗?自己到底有好好地去了解过这个群体吗?自己如果真的了解的话,还会跟何瑶之间存在隔阂吗?他不知道,但是他想知道。 “那你跟她之间发生了什么吗?我记得,白天的时候,你从她身边经过说了句‘不要想太多,也不必耿耿于怀’。”祁盼山问。 温早见忆起了那天晚上,“那晚,从黑线里回来时,我是受了伤的。恰逢此时,珂媟来了。她的确是仰慕着我,看着我时,眼里都快开出花了。不过,因为受伤和一些念想,情绪并不高,对她比较冷淡。”她停了下来,又想了想,“大致就是这般。我之所以同她说不要耿耿于怀,是我觉得我可能无形之间伤到了她,对此我感到抱歉。” 祁盼山听着,皱了皱眉,从温早见所说,听不出任何异常。如果真的只是这样的话,那的确不能说是在温早见这边受到了影响,“唉,我问起珂媟,她也只是笑着摇头说没什么,若不是如此,我也不会来麻烦你了。结果现在你也并不知道怎么回事,或许,是其他的原因吧。” “可她为什么——”说着,温早见忽然顿住。 “怎么了?” 温早见愣了一下。她本是想说珂媟为什么会害怕她,但说的时候,忽然反应过来,珂媟那种情绪似乎并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这个年纪会有的扭捏与不知所措,可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她笑笑,“珂媟这个年纪,偶尔也是会出现这种情况的。我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 祁盼山又叹了口气,“可总归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啊。很危险的。我也是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应付,不知大守你能否给我一些建议。” “虽然都是女人。但人与人是有区别的,爱憎伤了并不相痛。”温早见缓声说,“说起来,我同她也并没有太多交往,无从了解,也无从安慰。” “那大守你以前碰到这样的情况,是如何处理的呢?” “我以前……”温早见先是想了想,自己出现这种情况是在什么时候。这样想着,面罩之下她的双眼颤动了一下,因为,让她悸动过,让她扭捏过,让她不知所措过的,全都是那个女人,但即便是这样想着了,也是无能为力啊,除了在心里默念一句“真是罪孽的女人”以外,别无他法。她继续想下去,碰到这般情绪时,自己是如何处理的,然后,她就尴尬地发现,自己似乎是死皮赖脸地黏着别人,过段时间就好了。 这,她是真的不好意思说出来,但总不能不回话,于是略显含糊地说,“让时间消磨一切。” “这……不太适合现在的情况啊。”祁盼山有些无奈,“若是能凭时间,也不至于犯难了。下一次上战场最多也就是五天过后,实在是无法保证她能恢复。” “若实在不行,那就把她留在关内吧。” 祁盼山摇头,“这样做,是在摧毁她的自尊,那样只会导致她情绪更快崩溃。” 温早见呼出口气,“所以啊,我就不理解,像她这样并未经历过多少磨难的姑娘,为何要来落星关遭罪,还是在这种时候进来。心智不成熟,就是容易吃亏。” “但事情都这样了,总要想个办法的。”祁盼山说话很客气,甚至有些低声下气。因为,他很清楚,温早见可以完全不搭理自己。 温早见想了想,说:“这样吧,这几天,让她跟我住,反正我一个人闲着也是闲了,我试试能不能打开她心扉,毕竟都是女人,或许有一些共同话语。” 祁盼山一番想下来,觉着似乎也只能这般了,自己那个院子里除了珂媟都是男的,还有着些个爱打趣她的,环境自是比不上温早见这独居的院子。他点头,站起来,“那我去叫她过来。” 温早见跟着站起来,“让我主动去邀请她吧。” “这?” “姑娘家的很要自尊的,不能让她觉得是在可怜她。” “这样吗?” “是啊,你若跟别的姑娘相处,若总是抱有怜爱,大丈夫的态度,总会是行不通的。人都是完整的个体,并不需要别人替自己安排人生,更不愿被人觉得弱小,理应受到他人保护。” 祁盼山听此一言,晃神了。他忽地明白当初何瑶为何要与自己决裂,大抵就是她失去修为后自己一直理所应当地保护她,她觉得自己在可怜她吧。想来,若不是因为她是在疼爱何依依这个弟弟,也绝对不会再放下尊严联系自己了。 他低下了头,胸口闷沉沉地,像是填满了沙子。 温早见轻瞥他一眼,并未多说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本书,情节总是跌宕起伏,感情总是悲欢共存。她起身,轻轻地朝着外面走去,迎着夜风,也不叫祁盼山。 祁盼山望了望天边,也出去了,但他没有会自家院子,而是进了这明灯夜里长长的街道,一是他不想让珂媟知道是自己请求温早见帮她的,二是,他也真的想要散散心,帮别人打开心扉,也总还是要帮帮自己的。 …… 这边的院子里,珂媟还坐在那屋脊上,望着因为灯光渲染,显得迷蒙的天。 温早见轻轻推开院门,走进院子里,略微感受一下,院子里其他几人都在修炼。 屋脊上的姑娘看着天上的风景,屋脊下温早见看着姑娘的背影。温早见并没有刻意压制自己的脚步,就那般大大方方地走过去,顺着台梯,上了屋顶,脚步踩在瓦片上,发出跄跄的声音。 珂媟听到了声音,以为是祁盼山,没有回过,低低地说:“队长,你早点休息吧,我没事的。” “你要是专注一点,立马就能听出我的脚步声跟你队长的不一样。”温早见说。 珂媟惊得寒毛树立,猛地站起来,脚底一滑,摔了一跤。温早见就站在她旁边,但是并没有伸手去扶她。 “啊,是温大守你啊。”珂媟躲闪着目光站了起来,显得十分局促不安。 “坐着吧,我也不至于这么吓人。” “为什么大守你会在这里。” “想着白天的事情,便觉得应该来看看你。” “只是白天的事吗……”珂媟声音细弱蚊蝇,接着,她又恢复常声,笑道:“没有什么应不应该的。” 温早见看着她,“可是你勉强的笑,我倒是看得实在。” 珂媟用手捏住自己较有肉感的脸。 “也不是让你不笑。”温早见叹了口气。 珂媟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露出副哭丧的脸。 温早见呼出口气,坐了下来,她拍了拍自己身边,说:“坐下。” 珂媟扭捏地坐下。 “坐近点。” 珂媟挪了挪屁股。 温早见无奈地呼出口气,一屁股坐到珂媟旁边。珂媟立马像受尽的兔子一样,就要蹦跳开了,温早见一把将她按住。 珂媟下意识地说,“温大守,你很奇怪啊。” “奇怪?或许吧。” “居然不否认。”珂媟嘀咕道。她不再看向远处,低着头,偶尔悄悄看一眼旁边。 “你很怕我吗?”温早见问。 “……说不出来。” “是不是之前拜访我,我对你太冷清了?” “冷清?”珂媟略显错愕地看着温早见,“居然是冷清?” “你的关注点,似乎有点不一样。”温早见也有些奇怪。 珂媟别过头去,“为什么那能叫冷清呢?” “难道是很过分?” “有点过分,明明是第一次。” “那都能叫过分啊。”温早见想起那个女人对自己的态度,一比起来,自己简直就是圣人了。“还有,第一次是什么意思?” “就是第一次嘛。”珂媟脑袋低着。 “第一次见到我?” “是的嘞。”说着,珂媟立马捂住嘴,然后尴尬道,“说出家乡口音了。” 温早见禁不住笑了一下,“是南大郡的人嘛。” “大守去过南大郡?” “去过一次,那时还小,别的没记住,就记住口音了。” “靠海隔山的人嘛。” “能理解。”温早见说着,“说偏了。我还是很好奇,为什么你觉得我过分?难不成南大郡的人很热情,不习惯别人对你们冷清吗?” “才不是,我们很含蓄的,明明是大守你,是你,你太……过分了!就是过分嘛。” 温早见糊涂了脑袋,有点不理解珂媟到底在说什么,她说道:“那我向你道歉。” “不可以道歉的。”珂媟急着说。 “为什么啊?”温早见无法理解了。 “因为……因为,我……我已经是你的人了!”珂媟说完,一脑袋埋进腿间。 温早见如遭天雷,僵了一下,“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嘛。”珂媟埋在腿间,说话嗡嗡的。 “等等,你好好说说,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你们家族里有什么特殊的传统吗?什么人对你们冷清,就要嫁给什么人之类的。”温早见渐渐有些不平静。 “才不会那么随便。”珂媟露出一点点眼睛来,看着温早见,“你都对我那样了……” “哪样啊?” “就是那样啊。” 温早见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那样?” “对,就是那样。” “我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温早见声音不平静道。 珂媟一顿,睁大眼睛,“没有你这样的,怎么能耍赖呢!明明都是这么厉害的人了。” 温早见极力地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珂媟以为温早见是个吃干抹净耍糊涂的人,急得站起来,大声说,“你明明都亲了我嘴巴!还……还对我那样!就算你不认可我,也不能不承认啊!” 温早见一僵,极其勉强地笑道,“不会吧,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 珂媟气得红了脸,湿了眼,“那天晚上,我回去后,好几天都静不下心来。明明我是个姑娘,你也是个女人,本来都不应该那样的,这么做是不对的,可我又反抗不了你。但是我又想,既然你这么厉害都不介意我了,我又有什么资格说不好呢,都是已经发生的事了。我就慢慢安慰自己说,就算两个女的很奇怪,很不应该,但也要勇敢去接受,去面对,去尊重你。那之后,再次见到你,就是在今天,明明我都能接受了,我见到都觉得有点开心了,但是你却那样平常,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我又一次安慰你,觉得你应该是不想那么露骨,但又担心你就是这样吃干抹净的人。但是……但是……” 她抿着嘴,眼泪浸润了眼睛,哽咽地说,“你却根本不承认那件事的本身。明明我都想过了,你不认可我也罢,看不上我也罢,毕竟我那么弱小,也并不是大美女。却没想到,你会觉得这种事不值一提。我明明是第一次啊!从小到大,我都没想过,第一次会是个女人,更没想过,会被这样看不起。我重要的东西,居然成了你眼里比尘土还卑微的。” 珂媟一番不停歇的连珠打下来,打在温早见脑袋里,让她觉得自己像是遭了什么邪术一样。怎么就,怎么就发生这种事了呢?不会吧,不应当啊,我明明那么洁身自好,明明那么专情的。 她立马让自己静心,然后,使出一道法诀让激动的珂媟昏睡下来。 随后,她牵动灵气,感受神魂,开始推演那天发生的事情。 脑海里,她看到,那个夜晚。她受了伤,伤口被黑雾气息所侵蚀,回到住宅后,开始疗伤。她本来的记忆中,自己是疗伤了一个时辰就好了的。但是,推演中的,她不仅没有伤好,甚至是被黑雾气息侵蚀了神魂。 接着,珂媟来到了她的院子。这一段里,她记得自己是情绪不高地同她随便说了些话,然后就记得她回去了。但推演中,珂媟是想走的,但是自己像是着了魔一样把她给留了下来,然后,自己显得十分激动地抱住了她,抱得很紧,她想挣脱,结果没有成功,接着,自己亲吻了她,再接着,自己将她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拔了下来…… 推演到这里,温早见整个人都心如死灰了。她完全无法想象,那会是自己做出来的事,还是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小姑娘。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她颤抖着看向自己的双手,恍惚间见那手上满是污秽。 她突然止不住的感到恶心,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恶心,极其地恶心。 “我伤害了别人……我背叛了我的心……太可怕了……” 她感到寒意上头。细密的冷汗一阵一阵地从额头涌出来。 她彻底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不记得这件事了。那是因为自己受到了黑雾气息的侵蚀,影响了神魂,滋长了心魔。她甚至不用想,都知道自己的心魔是什么,是那个女人的死,早在百家城的时候就种下了。她也很清楚,心魔发作时,自己一定是将珂媟视作了那个女人,以为她没死,以为她来找自己了,就很开心,很激动,就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智,做出了这种事。 她感到一阵恶寒涌上来,忍不住干呕了一下。 “恶心啊……恶心啊……”她绝望地望着天。 过了许久,一口血从她嘴里涌出来,弄脏了衣服,一些血洒到了珂媟脸上。 又过了许久,她抹掉珂媟脸上的血,颤抖地抱起她,落寞地离开这里。 空荡荡地街道里,灯火辉煌。 温早见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想, “这样的我,已经没有资格等你回来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戴面罩的女人(七) 有一种很清新的气味,像是在雪山上,见到雪谷之间的幽莲,闻到幽莲顺着风飘过来的气息。 珂媟忽地睁开眼,看到床尾一根竖着的像是什么巨鸟羽毛一样的东西,在缓缓摇曳。她吸了口气,啊,是大守的气味。她记得很清楚,很清楚,到了刻骨铭心的程度。她觉得自己永远都无法忘怀。 她瞧着,想着,明了,自己是在大守的床上,但只有自己一个人。 揭开轻薄的雨花被,身上的衣服都还是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她松了口气,脸上又露出复杂的神情。跟着,她坐了起来,无意识地朝着门外望去。天已经亮了,院子里很干净,很朴素,空无一人。她发了呆,想起昨夜的事情。 想着想着,忍不住眼眶红了,紧紧地咬住嘴唇,带着少女感的脸蛋崩住。以前她是不掉眼泪的,但是现在,掉起眼泪来,怎么都忍不住。现在,她大多的情感,还是空虚,无力的空虚,感觉上,是自己被抛弃了,显得那么无情地抛弃了。很卑微,她觉得自己快要卑微得只剩下“珂媟”这个名字了。 “明明不是我的错,却只有我承受后果。” 她无力地想着,那种整个心脏都被抽空了的感觉,让她四肢发冷,身上一阵接着一阵的寒毛树立。霎地,她回过神来,感觉到自己又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都像是掉进了冰窟,看不到天上的太阳,看不到远方的地平线,看得到的全是茫茫的白,感受到的全是空寂无力的冷。 “多么希望,有一束光……” 她想着。就在想着的时候,那束光就来了,从外面照了进来。 “你醒了。” 声音那么温柔,那么好听,又那么亲切。为什么会亲切呢?珂媟猛地转过头去,看向门口。温早见就站在那里,和外面的微光融为一体,就像是,她整个人都发着光。 珂媟看到温早见摘了半猫面罩,笑着。她第一次看到温早见真正的面貌。她是知道温早见是洛神宫的神女,知道洛神宫里面全是美女,知道温早见是最拔尖的那一个。 现在,亲眼看到了,她才明白了。她很想找一大堆修饰,在自己心里将温早见的美丽铭刻,但不论她如何去想,落到心里,都只剩下一个“好看”。是啊,哪里需要什么修饰,越多的修饰,显得越是缥缈,越是缥缈显得越是不切实际,越是不切实际显得越是苍白无力。珂媟知道,温早见不是不切实际的,因为她就站在自己面前,是可以触摸的;也知道,温早见不是苍白无力的,因为她那么夺目,那么地充满生机。 珂媟到底是少女,到底是懵懂着的。她心扑扑跳得越来越快,心里头的空虚无力一下子被驱散,留下的是害羞与紧张。 “啊,醒……醒了。” 温早见笑问:“需要我帮你洗澡吗?你昨晚流了不少汗。” “啊!?” 珂媟脑袋里不自主地就浮现出那让人想入非非的场面……洗澡诶,帮我……两个人……不穿衣服…… 她睁大了眼睛,也红透了一张脸,“不……不不好吧。” 温早见饶有兴致地问:“你在想什么呢?” 珂媟感觉自己被撕破看穿,执拗地性格让她硬着头皮反问:“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在想什么。”温早见笑答。 珂媟不服气地说:“我在想你在想我在想什么。” 温早见笑出了声,她无意与这孩子般的珂媟在这样的问题上耍赖,便抬手,见其手心涌出水纹般的雾状光晕,朝着珂媟洒落而去。雾状光晕接触到珂媟的瞬间,一下子爆开,弥散开的雾气将其包裹住。 身处雾气中的珂媟被吓了一跳,但是接着她便感觉清清凉凉,像是细柔之水在全身淌过,带走了污秽与不堪。她这才恍然明白,原来这就是大守说的帮我洗澡啊。这现实,与之前脑袋里臆想的东西形成对比,珂媟整个人变得难堪起来。她觉得是自己的思想太过轻浮了,才会浮想联翩、想入非非。 雾气散尽后,她才勉强收掉尴尬。 温早见见珂媟已是光彩亮丽,便问:“感觉如何?” 珂媟下意识说出了心里话,“感觉很害羞呀。” 温早见可不像那个女人一样,是个闷木头。珂媟这少女怀春的心思,她见得分分明明的,不由得在心里感叹,自己以前也是这样的。可,现在……她将神伤藏在眉头深处,不去抚摸,永远也不知道那里面蹙起了。 “清身术,每一个洛神宫的弟子都会。”温早见说。 珂媟眨眨眼,“怪不得你们都那么好看。这样清洗身子,真是不着污垢呢。” “想学吗?我教你。” “啊?准许教给外人吗?” “可不是什么秘术。” “那……学,学。” 温早见笑笑,轻步走上去,来到珂媟面前。 珂媟下意识闭上眼。 温早见问:“为什么闭眼?” 珂媟睁开眼,微微偏头,“总觉得靠得很近,就很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啊。”温早见晃了晃神,然后笑着说:“看来,小姑娘还是个很保守的人呢。” “不要叫我小姑娘,我快十八了。”珂媟不满地嘟囔道。 “十八啊,十八也是小姑娘哦。”温早见边说着,边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在珂媟眉心,“看着我的眼睛,别眨眼。” 珂媟鼓起勇气,看过去。啊……好美啊。这一瞬间,珂媟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触碰了。看着温早见的双眼,像是看着万里不见人,千山无走鸟的北海雪山。明明都没去过北海雪山,却像亲眼看到了一样……珂媟感觉,真的好神奇,想着,要是能一起看雪山就好了。 想入非非之际。“好了。” “啊?” “清身术传给你了。” “在哪?”珂媟未能全部走出那片“雪山”,有些迷糊。 温早见点了点她的额头,“在你脑袋里。” 珂媟下意识捂住额头,然后感觉自己神魂有异动。她沉心去感受,立马感受到了清身术的修炼方法与通识之力。大抵是因为这是温早见教与她的,她总觉不能平平常常的看待。她低着头,没有急着去研究清身术,而是以细弱蚊蝇的声音说:“昨天晚上的事,我还记得。”她顿了顿,又说,“那天的事,我也还记得。” 温早见嘴唇轻启,然后咬住。接着,她蹲下来,以仰视的角度看着珂媟,对其温柔一笑,对其轻轻言语,“我也想起来了呢。” 珂媟躲开温早见的目光,她觉得这目光简直是要吃人,太可怕了,一不小心就要被勾走。她转过头,小声问:“那,为什么忘了呢。” “大概是因为受了伤吧。” “脑袋出问题了吗?”珂媟耿直地问。 “总觉得你在骂人。” 珂媟连忙解释,“没有没有,我只是说,记不得东西了,就是脑袋,脑袋受了伤嘛,没有在骂你。” 温早见扶着珂媟站了起来,然后转身朝外面走去,“该起床了。” 从微光里走来,又回到微光里。来的时候,珂媟觉得那是在一点一点靠近自己,走的时候,她本不想觉得那是在远离自己,但是想法一冒出来,就止不住了。 她已经无法言说自己心情如何,对温早见是怎么想的,只想快点起来,跟上去。这种没有一点踏实感的感觉,于她而言,就像是飘飘然站在云上。 追出去后,见温早见安然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珂媟的心才落定。 以前的珂媟总不会是一个爱好打扮,显得有些随意的姑娘,但现在,她无法给自己找一个继续随意下去的借口。因为,到底还是不想让温早见瞧着自己随意,不加整修的一面。待到她在房间里,仔细梳好头发,穿戴整齐,再给自己一番鼓励和安慰,才走进院子。 这时,温早见已经不知从哪儿拿了一本书在看。 “大守喜欢看书吗?”珂媟坐到她对面。 “以前有位……朋友喜欢,她看书时,没人陪我玩,也就免不了找本书来看。”温早见声音很轻,虽然还是有些雪山的感觉。 “那你那位朋友呢?没有跟你一起来落星关吗?”珂媟直直地问了出来。 温早见看了她一眼。姑娘的眼里并无恶意,满满都是对她的好奇。“来了,后来又走了。” “为什么你没有跟着一起呢?” “我觉得她还会再来。” 珂媟显得有些遗憾,“但是现在落星关已经封闭了。想来也来不了了吧。” “是啊。”温早见目光始终落在书上。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来,甚至连神情都没有一点波动。 珂媟兀自想了些莫名地,试探着问,“大守不高兴吗?” 温早见这才将目光抬起,“怎么说。” “感觉呢。”珂媟手指一点一点敲打着石桌子,“是觉得朋友没来,有些失落吗?” “没有失落。” “为什么啊,如果是我,我会觉得失落。”珂媟紧着眉毛说,“一件事,有始有终才是最好的吧。” “有始有终?” “是啊,一起来的嘛,也要一起走。” “……一起来……” “一起走。” 温早见愣愣地看着书,忽地看到一个“红”字,连忙合上了书。书忽然合拢发出的啪叽声吓了珂媟一跳。 “怎么了?” “不想看书了。”温早见站起来,深深地了口气,又重重吐出,“走出去,陪我散散步。” “呃,好。”珂媟不明所以,但还是答应了。 她们出了门,在落星关的大道上闲散前进着。 珂媟想起了什么,说:“我得去跟祁队长打声招呼。不然他们会以为我乱跑。” 温早见摇头,“不用了。昨晚我已经同祁队长说了,这段时间你跟我住一起。” “啊!为什么?”珂媟懵了,她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为什么。 温早见平淡地说,“他们觉得一个姑娘跟五个男人住在一起不太好。刚好我是一个人,也有些无聊,你过来陪陪我,没什么问题吧。” “之前都一起住了一个多月了,他们怎么没说什么。” “现在不是说了嘛。” “这样吗?”珂媟觉得这莫名其妙的,嘀咕道,“男人果然是麻烦的,直接说不就好了嘛。” “你不愿意跟我住在一起吗?”温早见问。 珂媟涩涩笑道,“没呢,只是——” “只是什么?” “总觉得很危险啊。”珂媟不好意思地说。 温早见瞥了她一眼,“怕我吃了你?” “怕……”珂媟扭捏着,同她性格出入很大,“大守啊,在做那种事之前,还是要培养感情的吧。培养感情……”她觉得自己脸红了,为了不让温早见见着,就别过头,“下次,不要那样了。还是觉得,要我喜欢大守,大守也喜欢我才行。培养感情,还是要培养感情的。” “你恨我吗?” 珂媟性格外向,但并非大大咧咧,也还是会以少女的态度去思考,“恨啊,”她想起那个晚上,“第一次,就那样了,怎么能不恨呢。在南大郡的时候,我认识一位很厉害的前辈,也像大守你一样,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她以前同我说过,每个人都要学会爱自己,才有资格去爱别人。” “你那位前辈说得很对呢。”温早见眼睑低垂,“要爱自己,才有资格爱别人……”她的手紧紧捏住,又松开。 珂媟没见着,只是高兴道,“我也觉得,那位前辈可厉害了,叫柳易冬!我在南大郡,最崇拜她了。” 温早见知道柳易冬,号称最有希望成为大武神的人,跟陈缥缈并称大圣人之下最强者。她想,陈缥缈已经圣陨,大抵大圣人之下最强者只剩柳易冬了吧。 珂媟继续说,“我还不知道什么叫爱自己,所以,”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所以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爱上大守。不过嘛,我还是想知道,那晚上,大守为什么要那样做……” 温早见无法言说事实,她只能找一个借口,“大概是受伤了吧。” “啊……”珂媟听着温早见的回答,一时间也无法知道自己是失望还是释然。“也就是说,大守对我并没有感情咯?”她这样问,实则是在试探温早见之后的打算。 温早见也听出来了,并且很清楚,珂媟渴盼着自己的回答,也清楚,看似开放实则保守的珂媟认定了自己。她无法去掩盖自己伤害了珂媟的事实,也做不出吃干抹净的事,但到底该如何面对,她其实也不清楚。她脑海里不停地回荡着那句话,“要爱自己,才有资格爱别人”。 昨夜,她想了许久,无数次告诉自己总要割舍一点东西,总要为自己的荒唐事负责。 现在,有着珂媟当面发问了,她已无法逃避。 于是,她转过身,看着珂媟,笑道:“你也说了嘛,感情是要培养的。” “啊呀。”珂媟说不明白的情绪让她发出奇怪的声音,这么完后,她尴尬地捂住嘴。她眨了眨眼,“但我总觉得大守是为了照顾我,会不会太委屈自己了。” 温早见看着她没有说话。 珂媟急忙道,“我没关系的!一切还是要看大守自己的意愿。我只是,”她低下了声音,“只是希望大守不要忘了我就是。毕竟是第一次,还是希望有存在的意义。” “你让我不要委屈自己,但我也不希望你委屈自己。”温早见说,“你这样想我,会显得我很自私。” “可你是前辈……” “我才二十四。” “……” 温早见不急不缓地说,“珂媟,你应当明白一件事。在年龄上,我比你大,勉强算你的前辈,在修为上,我是你的前辈,但论及两个人之间的爱,你我是平等的,没有谁比谁先,谁比谁更有资格做决定。在其他任何情况下,都会有身份一说,但爱没有身份的限制。” “那不会太理想了吗?” “那得看你是理想来到现实,还是被现实击破。” 珂媟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还是觉得你很勉强。我不希望那样。”她吸了口气,问:“大守,你的那位朋友,是谁?” 温早见眉毛一突,心头微动,“为什么问这个?” “就是想问一问。”珂媟看向其他地方。 温早见细细地看着珂媟侧脸,不由得想,她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才会这样问起。更令她在意的是,如果自己不说的话,珂媟又会有如何的想法。 “也没什么可以说的。”温早见无法这么直接地提起那个女人。 “这样啊……那,好吧。”珂媟笑了笑。 她们继续不急不缓地沿着街道向前。没戴面罩的温早见吸引力十足,引来不少目光。不过,心事重重地她无意去看,无意去想。 “大守,我还有很多问题。” “你问吧。” “大守是喜欢女人吗?” “不是。男人女人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我不需要身体上的慰藉,需要的只是心里的羁绊。谁带给我那样的羁绊,我便会喜欢谁。” “这样啊……感觉境界真高呢。大多数人,或许还是局限在身体和本能上吧。” “或许吧。” 真希望能和大守建立起羁绊啊…… “大守,为什么不戴面罩了呢?” “总得让你知道我长什么样。” “以后还会戴吗?” “你喜欢我戴还是不戴?” “我也不知道,不过……大守那么好看,虽然戴上面罩也好看,但还是不戴更好看吧。” “那……以后不戴了。” 她其实很清楚,当决定了不再戴上那副面罩时,就同过往道别了。 温早见看着远方,珂媟看着她。远方的远方,不是无尽的关外,而是那一座天下。她在心里默默念叨:希望你还是像以前那样,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真希望黑线能来得慢点啊。”珂媟偏头看着关外的黑线,转头又问:“大守,你呢?” “我希望,快点结束吧。” “是呢。” “……” “大守你在悲伤吗?” “没有。” 第四百二十章 戴面罩的女人(八) 珂媟是个爱做梦的人,她无数次幻想过,某一天,会有一个人蛮横地闯进她的梦里,然后扎根。 现在看来,那样的幻想的确实现了。 珂媟靠在窗台旁,双手撑着脸,看着外面的院子。温早见坐在院子里,坐得很直,手里捧着一本书——《淮厢》,泛着微微光晕的长发吸引着珂媟的目光。 这样的一天似乎显得无所事事。她们彼此之间没有什么特别要去做的事情,就闲在这里,想着什么便是什么。 “在看什么?”珂媟忍不住打搅。 正常下,温早见也算是一个安静的人,但珂媟不是。 “淮厢。”温早见看向珂媟,笑了笑。 “讲的什么?”看到温早见笑,珂媟心情明朗一些,也有点忍不住的羞怯。 “南淮之厢,书生与狐狸的故事。” “听上去很俗气诶。”珂媟心直口快,说完她就立马察觉到自己说话没分寸,歉意地挠了挠头。 温早见嘴角始终带着温意,“是蛮俗气的,不过,看一看别人的幻想,也还是能有一些感悟。” “真厉害啊。我就不行了,脑袋太笨,看不来书。”珂媟身子俯下去,手压在窗台上,下巴抵在手背上。 “我也很笨,以前总是无法理解别人的话。” “别人?” 温早见顿了顿,看着珂媟笑道,“你关注的重点有些不同哦。” “啊?”珂媟不明所以,“是大守你老是提起别人的嘛。”她微微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这几天都是这样子,总是会说起‘别人’,‘那位朋友’。” 温早见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说得很多吗?” “很多啊。”珂媟眯起眼睛,显得有些迷蒙,她轻轻地,顿顿地说:“看书的时候也是,常常就走神,我以为那只是发呆,但每次看你眼睛,见那我看不懂的眼神时,心里都不是滋味。每次跟你说话,说着说着,你总是会说起什么‘别人’,‘以前’,‘那个时候’之类的话。我问起的时候,你从来都是一句‘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珂媟看着别处,声音低低的,“既然说了让它过去吧,干嘛还要一直提起。大守你,真的很……奇怪啊。” 温早见呼出一口气,她感到抱歉。她想说些什么,但要说出口时,又不知道怎么说。 珂媟不是含蓄的人,她向来是直接问,“大守你是忘不了什么吗?” “为什么这么觉得?” “那种眼神,就是忘不了,牵挂着。” “这样啊。” “是你的那位朋友吧。” “啊?” “就是你那位朋友,还是牵挂着的吧。” 温早见无法给她回答。 珂媟轻轻吐了口气,再次看向别处。她显得并不在意,岔开话题说,“我还是在想那天晚上的事情。” “不开心的回忆就不要去想了。”温早见捏着书。 “也不是很不开心,毕竟是大守。大守那么漂亮,身上那么好闻……”她说着,有些脸红,连忙咳了咳,又说:“大守是在黑线里受了伤,心魔爆发了,我就在想,大守你的心魔到底是什么呢?会不会就是你的那位朋友。” 温早见笑了笑,“朋友怎么会成为心魔呢,其实是——” 珂媟低了低声音,打断温早见:“大守笑得很勉强啊。” 温早见顿住。 “就是你那位朋友吧。” 没有刻意想着去骗人的温早见并不会骗人,放松状态甚至是略微低沉下的她,许多破绽。 “大守明明那么高的修为,却还是没有掩藏住情绪,看来,你那位朋友对你真的很重要。”珂媟说着,显得漫不经心,但她将头转向一边,温早见无法看到她的眼神与情绪,又无意刻意去试探,便无从可知。 温早见吸了口气,不再去掩饰什么。她觉得再去掩饰对珂媟很不公平。“是的,她对我很重要。” 珂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但是想再深深地吸一口气时,却怎么也吸不上来,胸腔里像是堵了什么。她依旧朝着别处,说:“这不是挺好的吗?珍惜朋友。” 十七八岁的少女,即便是开朗的性格,也依旧是敏感的。她想得很多,想得多了,便很容易凭着直觉去感知到温早见真正的情绪,她幽幽地说,“或许,那天晚上,大守期待见到的本该是你的那位朋友。” 她说得并不直接,但温早见听得出来,珂媟想说那天晚上自己被当作了别人。 虽然很伤人,但温早见知道这是事实,她无法为自己去辩解什么,每多说一句话,就多一分愧疚,就多厌恶自己一分。 见温早见没说话,珂媟笑了笑,“看来是这样的。大守跟我本不相关,出现这种事情也是没办法的。” 温早见轻轻闭了闭眼,说:“但是,珂媟你要知道,事情的发生,原因在过去,结果还未明了,那是未来。” “那不是显得我无理取闹吗?带着愧疚的大守。”珂媟说,“我并不希望我是被同情和怜悯的。也不希望,大守对我好是一种赎罪。” 温早见将书放下,起身走到窗台前,同珂媟隔着半扇窗,“如你所说,起初,我的确是那样想的。觉得自己伤害了你,想要赎罪,带着愧疚,这是人之常情。但后来我也说过,感情如何,总是要经历些什么才能知道的。以前,我们无缘相遇,现在既然相遇了,虽然起因并不那么美好,但我们始终是联系到一起来了。我们未来如何,与过往并无关系。” “但大守不觉得因为占有了我的身子,就决定同我走向伴侣的路很牵强吗?”珂媟情绪逐渐不再平稳,“愧疚本身出现后,愧疚就只是愧疚。虽然大守占有我是因为将我视作你那位朋友,但我本身不觉得我会是替代品。我只是觉得,大守决定同我相处的出发点就已经偏了。” “我……”温早见想要为自己辩解,但说出来的是,“我的错。” 珂媟摇摇头,她鼓起勇气伸出手,紧紧握着温早见发凉的手,“大守你没有错,除了错的事情本身以外,没有错。我们不是绝对的圣人,无法忽视掉内心的情感。大守明明可以不用理会我,但却还是愿意抛却过往同我相处,还怀着培养感情,而非单纯的怜悯之心,这不已经说明了大守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了吗?” 温早见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最开始我是崇拜强者一样崇拜大守,并无爱慕之心,那天晚上被你占有了,更多的也是恨,只是那种恨因为是大守变成了又爱又恨,但到了现在,相处一段时间,我渐渐明白,我爱慕着大守本身。大守,你真的很好。”珂媟声音并不平静,“只是,大守对我很勉强。我并不是细腻入微的人,但也依旧感觉到,大守你已经尽量让自己对我偏向喜爱,可是,这种喜爱只是对一个后辈,对一个被伤害过的姑娘的爱怜。或许,你意识到了这一点,不止一次陷入过挣扎与痛苦。” 温早见睫毛发颤。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没想到还是被轻而易举地看透了。 “让爱慕的人勉强,还能是爱慕吗?”珂媟说,“我不懂,但是我知道,每次见到大守勉强自己,我都有一种吸不上气的感觉。”她望着温早见,笑着说,“就这样好吗?我爱慕着大守,大守怜爱着我这个后辈,就够了。不要,不要再强迫自己。那晚的事情,就当作一次美丽的误会。我不会因此而痛苦,希望大守也不因此而愧疚。” 珂媟松开温早见,退后一步。 温早见见此,身体禁不住颤抖一下,她知道,这退后的一步是珂媟同自己划开的距离。 珂媟笑着,如初见时那般晴朗,“大守之前说过,你并不是喜欢女人,只是喜欢的人刚好是女人。我不是你喜欢的人,也无法再成为大守心里的唯一,毕竟,大守这么好的人,应该只会把心给一个人吧。” 温早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感受得到,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在初次的恋爱上做出了很大的让步,本是初尝滋味,这是极大的勇气,也感受得到,这是她决绝的考虑。她忽然就明白了一件事,自己一直自诩很懂女人心,却连这个少女在思量着什么都不知悉,大概从根本上,就始终没能明白爱该如何表达,该如何变作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或许,爱慕着的人本身就是日常的一部分,是一点一滴。 温早见知道,此时再说“抱歉”这样的话,是在伤害珂媟,她需要的只是自己明朗的态度。她看着珂媟,像是看着一束光。 想来,对珂媟,温早见又何尝不是一束光呢?彼此照进对方的心里,驱散心里的阴霾。 于是,温早见就笑着说:“愿你能碰到更加爱慕的人。” 珂媟笑着摇头,“我跟大守在某方面其实很像的。” 她并未多说,但温早见已然心知肚明。 “那我可得做最好的自己。” “最好能让我惦记一辈子。” 珂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么通畅。她越过窗台,到温早见面前,踮起脚,快速地在其唇上一吻,然后立马躲闪到一边去,笑着说:“我也强迫你了,就一笔勾销了!” 说完,挥挥手,像一阵风一样,离开了这里。 温早见轻抚唇边,不由得心想,真是个温柔的姑娘。 愿平生无恙,得乐安然。 待到温早见情绪渐渐平稳后,院门被敲响了。 “请进。” 应声,推门。一个没有眼黑的老头走了进来——徐夫子。 温早见见过徐夫子,一眼就认了出来,不由得有些疑惑,心想徐夫子不是守望者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就算是送信,但现在落星关处于封闭期啊。 徐夫子见到温早见的瞬间,有些愣住了。因为他来此,是本着送信的目的,毕竟要送给“戴面罩的女人”,这几天里,他几乎跑遍了落星关,几乎同每一个戴着面罩的女人都要接触,但都没有什么眉目,没有感知到所谓的“你见到了她就知道了”。所以,他来到了温早见这里,但是没想到来到了这里,温早见居然根本就没有带着面罩。 “温神女,多有打扰。” “原来是徐夫子前辈,这边请坐。” 徐夫子没有立马表明来意,毕竟来意已经显得有些薄弱了,他更希望能从温早见这里知道点什么。 “前辈来此,是何打算呢?”温早见问。 徐夫子较为亲切和蔼地笑道,“先不说这个,倒是温神女你,没戴着面罩都还有些认不出。” “是有些。”温早见笑了笑,“毕竟之前一直戴着。” 徐夫子没有逾越地去问为什么不戴了,这种事很私人,若直接问出来会惹得怀疑。表明了善意的态度后,他这才说起事来,“我这次来到落星关呢,是送信而来的。” 温早见点头,她没多问。 “至于寄信人,我想你应该会很熟悉。” “谁?” “青君大人。” “宫主?”温早见挑起眉,“宫主会给谁送信啊。”她印象里,宫主一直和外界没什么联系。 “这也是我所疑惑的。”徐夫子说,“青君大人说,收信人是‘带着面罩的女人’。我思来想起,带着面罩,是女人,又跟洛神宫有联系,就只有你了。” “但如果真的是我,为什么不直接说名字呢?”温早见对此疑惑。 “是啊,之前我询问的时候,得到的答复是‘你见到她就知道了’。”徐夫子说,“我猜想,这般话,大抵是留在我身上的一种气机暗示,见到正主后,便会产生气机。” “既然都这般了,那应该是见到我没有产生气机吧。”温早见说。 徐夫子点头,“这几天,我同所有戴面罩的女人都有接触,但都没有产生气机。所以才到你这里来,确认一番的。” 温早见想了想说:“也是,又是洛神宫,又是戴面罩,第一个想的的确是我。” “但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如此。”徐夫子问道,“所以,我想通过你了解一下青君大人,她的话,到底有什么深意。” “宫主……”温早见脑海里浮现起那个有些“调皮”和“话痨”的宫主。一番想下来,觉得宫主实在是让人猜不透,看上去一点都不正经,就跟个贪玩的大家小姐似的,但她偏偏又能让洛神宫立于天下不倒。她可能,宫主可能在暗处有着其他的打算。 “不说名字,留下气机暗示……我想,宫主应该是打算规避什么。”温早见说。 “那只雪玲珑也是这么说的。” 雪玲珑。温早见想了想,应该是一直跟在宫主身旁的雪仙吧。 “那应该是这般。” “如此来,需要青君大人都去规避的,会是何等程度的存在啊?” “至少也是宫主那个级别的吧。” 徐夫子很无奈,摊上这么个事,还看不清前路该怎么走。 见着徐夫子神情,温早见安慰道,“前辈,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从没见过宫主失手,她做事都考虑得很仔细,你就按照她的安排来便是。” “也就是说,我只好等。” “大概是这个意思。” “真是最没办法的办法啊。” 温早见笑道,“宫主是这样的,让人无可奈何。” 徐夫子脸露忧容,“不知道在落星关最后一场战斗前,能不能送出去。黑线下一次冲关,估计要大乱了。” 温早见知道徐夫子说得每次,下一次冲关,大概率是最后一次,“也不知道玄网做好安排没有。” 徐夫子顿了顿,若是在之前,他会毫不犹豫地说出一定做好安排了,但是现在……他自己心里也没底。他不知道玄网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明显能感觉到,跟以前很不一样了。 “希望一切都能好好的吧。” 温早见点头。 徐夫子虽然并没有在温早见这里感受到气机暗示,但至少得到了一些安慰,知道青君并不会乱来。见着没什么事了后,他便起身,“那便不再叨扰了。” 温早见站起来,“前辈有需要的话,还请告知。” “告辞。” 说完,徐夫子离开这里。 院子里安静下来,温早见朝隔壁看去,呼出口气后露出一丝微笑。她坐下来,将半猫面罩取出,轻轻摩挲着,双眼里透着似乎能借由此感受过往的眼神,好一会儿后,她才重新将其收起来。 先前,她是为了珂媟摘下面罩的,而现在,她决定不再活在过往之中。 看一眼灰蒙蒙的天,她微微凝眉,稍后,取出纸笔,缓缓抒写。 …… 傍晚,在外面办事回来的祁盼山看到自己一行人院子里坐着的珂媟后,愣了愣。他第一时间想的是,这是不是又受了什么委屈,使性子就跑回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祁盼山走上前去。 珂媟白了祁盼山一眼,“我本来就住这里的,回来怎么了。” 这个说话的感觉……祁盼山顿了顿,对劲儿了?但正是因为对劲儿了,所以才不对劲儿。 “温大守欺负你了?”祁盼山没头脑地问。 珂媟瞪了一眼,“别瞎说,大守对我可好着呢。” “那怎么……” “哎呀,这种私事就别管了嘛。” 祁盼山上下瞧了瞧,觉着面前的珂媟似乎回到了本来的样子,也不像是强装的,心想莫不成温早见解决了她的心事? “那好吧,没事就好。”姑娘之间的事,祁盼山也不好多问什么。 “队长,队长,我问你个事呗。”珂媟像只小猫,缩了缩头,压低声音,一脸的期待。 祁盼山点点头,坐到她对面,“问吧。” “就是大守的那个朋友,你知道是谁吗?” “你不知道?”祁盼山有些诧异。 “没人跟我说过啊,我咋知道。”珂媟一脸理所当然。 祁盼山点点头,“也是,你才来了没多久,那人可是早就不在了。” “不在了?怎么个不在?” “就是不在人世了。” “啊……”珂媟瞪大眼睛,一脸震惊。她咽了咽口水,“到底怎么回事。” 祁盼山吸了口气,然后吐出,缓缓道:“她的名字你应该听过,毕竟是天下闻名的,曲红绡。” 听到这个名字这一刻,珂媟感觉自己面前长出了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曲红绡呢,在落星关是五大守首位,常常与温大守结伴而行……” 祁盼山悠悠缓缓地讲述着曲红绡的故事。 听者无言,此夜无眠。 …… 守望海以南极远处,临近乱流区是一片枯海,因为这里空间不稳定的缘故,几乎没有生灵,哪怕是海草也难以生长。这片海呈现出透黑色,美丽是显得十分美丽的,但无尽的危险藏在其间。不止是这片海,海域上空几万里之地都是如此。这一整片区域如同一个嵌进了天下的乱流球。 无人声,无痕迹的天上,在某一个刹那,忽然闪烁一道暗紫色的光,下一刻,空间涌动起来,发出强势的震颤,原本趋于平衡的空间乱流滚动起来,发出像是珍贵瓷器被摔碎的声音。 接着,又是一道暗紫色的光,乱流停滞,重新趋于平衡。 而在那空间,立一人。身穿素灰色衫裙,一头披散如浪的长发呈现出暗银色,在因云层过高趋于紫色的月光照耀下,透着冷冽的感觉,见其双眼,十分微弱的猩红绕着眼瞳流动,浑身上下张扬着十分磅礴的生命气息。 这般生命气息一展露,立马便可知,她不是人!没有哪个人会有这样磅礴的生命气息,最为山巅的那批人也没有。 她立着片刻后,猛地抬脚,凌空一踩,面前的空间乱流瞬间被打开,一刹那迸发的规则涌入,然后长驱直入,将整片乱流区撕开一道裂口,这道裂口由规则构成,同乱流碰撞,在枯海与紫色月光下显出灿金色来。 这条灿金色的规则路直直地铺向乱流区的极地——落星关,并开始覆盖落星关的空间极限。 却在此时,从她身后用来狂暴霸道的气势,这般气势裹挟着不知多远处的灵气,一来此,便形成庞大的灵气漩涡。在那漩涡里,站着个人,全身上下除了苍白的皮肤,全是让人发晕的血红,这使得其气质十分残忍与冷冽。她并没有收敛自己的血煞之气,使得身后的灵气漩涡被染成红色。她那独特的血煞之气显示了她的身份——云兽之王师染。 如果是先来的人是优雅的残暴,那么后来的便是残暴的优雅。 “师千亦,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啊。”师染幽幽出声。 师千亦皱起眉,“师染,你想打架的话,先在旁边等着。” “不愧是你啊,可真有姐姐的派头。”师染拖拽着血红色的灵气旋,踏空朝师千亦走去,“怎么,想堵住唯一的入口?想让落星关成为第二个山海关吗?想缝上玄网最后一块遮羞布?镇命司大人。” “师染!”师千亦咬牙道,“这次过后,任你打骂都行,别来搅乱。” “当初你设计封印我的时候可没说过这种话,怎么,维护玄网的破烂尊严对你就那么重要?”师染脚步不停,她的血煞之气逐渐侵蚀那条灿金色的大道。 师千亦眼睛涌出疯狂的红色,但立马又消失了。她服软道,“姐姐求你,这次不要来搅乱,之后要我做什么都行。” 师染厌恶地看着她,“恶心!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副嘴脸!”她恨恨道:“你当我看不出来你在搭桥吗?为什么不直说!非要绕个圈子!说什么任我处置,你真是太恶心了师千亦!” 师染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她猛地抬起手,身后的血色灵气旋速度急剧加快。 师千亦瞳孔骤缩,“不要!” 师染手落下,那血色灵气旋轰然溃散。然后,她转过身去,“随我处置是吧,我记住了。我在我的行宫里等你,”她转过头,露出十分危险的眼神,“不要让我失望,姐姐。” 说完,她化身一道血气,闪烁之间,消失于此。 师千亦长舒一口气,遥遥看了远处一眼,神情复杂。 她没有多停歇,继续催动灿金色的规则大道去覆盖落星关。 第四百二十一章 戴面罩的女人(完)(一万五千字超大章) 今天的落星关跟以前有些不同,多了日出。 落星关有过许多次日落,有过许多次灿烂星空,有过夕云高挂长空,却从不曾有过日出。因为同天下隔绝的缘故,见不到太阳才是正常的,所以没有人知道以前的日落与灿烂星空是怎么回事,更加没有人知道这都不曾出现过的日出是怎么回事。 大家都出来了,出来看日出。对于一来到落星关就再也没有离开的人而言,日出带给他们的不简简单单是光,更多的还是“可能的希望”的感动。他们是感动的,但响彻整个落星关的号角声没给予美丽的氛围。 号角声高昂而急促。 所有人都知道,战斗将再次爆发。却当他们各自回屋,开始收拾整顿的时候,悍雷滚滚般的战鼓之声轰然炸响,巨大的声浪从落星关中枢区散开,激起尘浪,拍到在墙壁上、行道树上以及人身上,整个落星关一下子涌起尘雾,紧接着又是一声战鼓声,也裹挟着声浪,将尘雾击落,骤然变化的场面像是巨人落足。 不待人反应,又是一声,这一声向着落星关上空涌去,巨大的声浪带着明显的灰白色气旋,在空中凝结成一个巨大的标志——“长剑挂空,圆月相映”的决战标志! 决战,以迅雷之势,蛮横暴力地冲向众人! 所有人都知道,落星关最后一战来临。战斗过无数次的他们精神立马绷紧,即便并没有人刻意去协调,也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该做什么。 于是,整个落星关在美丽的日出之下,涌动起来。 东庭第三大街中段的一座院舍里,珂媟挎剑于腰,双手抬起向后,相对一卷,将一头长发拢起,盘起来,然后在束以头绳。她整个人笔直站着,看向日出,心道任何不寻常总是结伴而来。没多做感慨,她撇头看去,对着整个收整符篆的祁盼山大喊道:“队长,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因为知道这次战斗是决战的缘故,祁盼山心里很不平静,一种莫名的烦躁感不住地涌起,怎么都平息不了,让他很是别扭,忽然听到珂媟喊自己,晃了晃神,反应过来想拒绝时,发现珂媟已经不见了。这无疑让他更加着急,额头涌出细密的冷汗,他连忙念了一段清心咒,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随后,他以气御声,向自己小队的每个人传音:“快点收整好,切记一定不能遗漏任何东西,该带上的底牌一定要带上,这是决战,比之前任何一次战斗都要危险!” 得到众人的答复后,祁盼山再次皱起眉,他发觉刚被压下去的烦躁之意再度涌起,牵动他整个心脉,直至脑海。他无法知道这份烦躁之意到底从哪里涌起的,但是他莫名地知道,似乎自己不做些什么,烦躁便不会消失。 那么,到底该做些什么呢? 祁盼山手使劲儿地按住眉心,直到按得发痛发胀。他来回踱步,在心里默念着一些莫名的东西,已经不打算悟透些什么了,就想到什么便是什么。修道的他,本应是了无牵挂,一身蓑雨映青山的,但总有那么个人,那么件事留在心里挥之不去。 想到她,他一下子就名字自己想要做些什么了。于是,他连忙取来纸张,沾墨上笔,不顾好看与否,颇有些急促地将自己所有的话全部写在上面。一番写下来,一眼看去后,他只是心酸地呢喃:“这么久过去了,竟还是没有一点迟疑。” 昨晚这些,他深深地呼了口气,静立门口,遥望长空日出,等待着小队成员收整完成。 就在隔着不到三丈的隔壁院舍,珂媟鼓起勇气将门敲响。一阵风替她开了门,她朝里面望去,见温早见立在空荡荡的院落之中,身旁是一朵悠悠环绕旋转的莲花。 日出照立人,立人照莲花。 珂媟晃神片刻后,走进去,正想开口,温早见忽然闪身到她面前,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她的唇边。温早见没说什么,但珂媟懂其意,安安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接着,珂媟听见从那朵莲花里,不断传来阴瑟瑟的声音,像某种只存在于乱葬区的鬼怪的嚎叫。她想了想,“青鬼”二字出现在心里头,那是乱葬区的一种恶灵。她有些疑惑,为什么会在这朵莲花里听到这样的声音。她有细致一听,发觉似乎又跟青鬼嚎叫不太一样,多了一种沉闷的压抑感,给她一种只剩一人面对空寂深邃的虚空。 她没问温早见这到底是什么,实际上,她听着听着有些陷进去了,陷入了那种阴瑟、压抑、沉闷嚎叫带来的濒死般的绝望感。忽然,她浑身一颤,惊觉过来,发现温早见紧紧拽住了她的手。 “啊!”珂媟惊声道:“发生什么了!” 温早见招手,莲花落进她手心,沉没进去。她皱皱眉,看一眼珂媟后还是舒展开来,“你差点着魔了。” “着魔?”珂媟不寒而栗。 温早见松开珂媟,看着日出说:“刚才从莲花里传出来的声音来自黑线深处。那是黑线深处一直蛰伏的妖的声音,之前它们都沉睡着,这次苏醒了。” “为什么莲花能传出这样的声音?” “上次我进入黑线深处,在那里留了点东西。” 珂媟眼睛颤了颤,“就是那次受了伤吗?” 温早见点头。 珂媟脑海里尚残留着那些声音,一细致去感受便禁不住颤抖。她幽幽地说:“仅仅是听着莲花传出来的声音就差点发疯,如果真的见到了……”她抬起头看向温早见,“会怎么样?” 温早见背着手说:“一直沉睡的妖比我们之前见到的任何妖都要恐怖。如果真的碰到了,”她看着珂媟担忧的眼神,果决地说:“跑,有多远跑多远!” “啊!?” 温早见皱起眉,“我没和你开玩笑,落星关最后对弈的一定不会是我们。”她再次加重语气,“如果那种你看一眼就觉得恐惧的妖出现了,就拼命逃,什么都不要管。” “可是——” 珂媟没说完,温早见便强硬打断她,“会死的。正面遇到那种妖,没有存活的可能性!” 珂媟立马感受到浓烈的压迫感,她咬着牙问:“你呢?你会逃吗?” 温早见只是轻轻说:“我会尽力活下去。” “你已经想好了会碰到死亡威胁了吗?”珂媟抬着头,紧紧看着温早见。 “落星关的每个人都可能会死。” “但我不想你死。” 温早见看着珂媟倔强的眼神,欲言又止。她没法答应她什么,那很不负责。 “但是,这场战斗,无法避免。” “你也可以向你之前说的那样啊!碰到那种刚苏醒的妖,就逃,逃得远远的。”珂媟有些任性地说。 温早见俯下身,撩起珂媟垂落耳际的头发,“我是一名大守,身后站着成千上万守关人,是他们的墙。你有见过墙逃跑吗?” “可你本没那种必要!” “这与必要与否无关,我只是想坚守到最后一刻。” 珂媟低着头,“你明明是洛神宫的神女,是顶尖的天才,干嘛要压上自己的命。” 温早见笑了笑,“我还没有赌命的资格。” “那就不要赌!” “这不是赌,我只是想这么做。”温早见摇着头说。 “真的想吗?发自内心,还是因为她?”因为有些激动的情绪,这句话问出来后,珂媟就有些后悔了,她不想在温早见面前提起“她”的,但一时没忍住。 本来做好了被温早见冷眼相待准备了,却只听温早见笑着说:“你还是去打听她了。” 珂媟咬着牙没说话。 温早见轻声道:“这没什么的,你自然有资格去了解每一个人。但是,我想告诉你,我之所以想要坚守这片土地,并非她曾在这里战斗过,而是身为一个守关人,一个被大家信赖的守关人的职责。” “我家里人从小就告诉我,修仙世界是残酷的,正义凛然的东西是规则里的明灯,却是混乱里的心头刀。活着才是永恒的道理。” “我很赞同你的话,活着才是永恒的道理。” “那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向死而生才能永恒的活着。” 珂媟有些懵,“什么意思?” “一位先生告诉我,天下有两种人,向生而生是一种,向死而生是一种。前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你觉得后者是什么?” “为了死去而活着?” 温早见摇摇头,“应当是将死看做生的一部分。死是生的结局,生是死的开端。” “可死了就是死了啊!难不成要说起轮回之道吗?” “那你觉得是怕死能活得更好,还是不怕死活得更好?” 珂媟觉得依照自己反驳温早见的立场,应当是怕死,但她想着想着觉得很不对劲儿,似乎总是听起一句谚语:怕死的人死得更快。她不知道这谚语有何根据,就是觉得似乎怕死的人并无法活得更好,但她又不愿意承认不怕死就能活得更好,因为她觉得一个不珍爱自己性命的人不配活着。 她无法给出温早见答案。 温早见并不奇怪,她不急不缓说:“对死亡,予以绝对的冷漠,不去怕它,也不去不怕它,将它放在生命里遥远的未来,即便那样的未来始终会来临,也当明白,现在不是结局。” 珂媟震撼于温早见的生死观,她所理解的人,只有怕死和不怕死两种,第一次见到像温早见这样,那样地漠视死亡,似乎是早已预见了死亡,但就是不正面瞧一眼,即便它会到来,不会为其浪费半点心思。 这份震撼深深埋进她心里。但出于对温早见的爱慕,她还是忍不住问:“那你为什么要我碰到那样的妖就逃?” “因为碰到那种妖,你一定会死。” 没有什么感情的一句话,让珂媟浑身发凉,她无法不赞同温早见所说,只是听见那种妖的声音就体会了濒死的绝望,更何况遭遇到了。 温早见抬起头,再次看向缓缓升起的太阳。这是第一次,落星关里有太阳升起。她隐隐间觉得,或许那天边的太阳,是所有人的希望,是落星关最后的光亮。 不只是出于什么,一种莫名的心悸涌起,她下意识地扶住珂媟双肩说:“到时候,你就往太阳那里跑。”说着,她取出一张符篆,“跑的时候,将这个融入手心。” “太阳?”珂媟看向日出,皱眉问:“为什么?” 温早见说不上为什么,这只是她的直觉,“没时间解释了,听我的就是了。” 珂媟对这种霸道的语气很受用,老实点头,点头后又问:“到时候是什么时候呢?” 温早见一字一句,十分用力地说:“黑线临城之际。” “黑线临城……”珂媟默默念叨一遍。 正当此时,决战战鼓再次敲响,一种无形的压迫开始变得明显起来。温早见知道,要开始了。 “快回你的小队,准备出关了。” 珂媟点头,连忙转身向外跑去。 温早见在后面嘱咐道:“记住我的话!” “好!你也一定小心!” 少女拖着高昂的尾音远去。 温早见环视一眼这个住了许久的院舍,眼神有些复杂,因为她知道离开这里后,再不会回来了。 片刻后,她脑海里受到来自中枢的传音,她便不多作停留,步伐轻巧一跨,便身在外面一片紧张的街道上。随后,她快速感到中枢区,落星关各大要领与关键人物陆续到场后,决战的论战会便急迫地开始了。 自落星关闭关以来,中枢便开始为最后决战做准备了,在这里战斗多年,他们很清楚,黑线异动绝对不会提前通知和释放信号,从来都是忽然发难,所以任何战略规划都是提前准备好的,再依据各场大小规模不一的战斗进行优化。在中枢负责战略工作的,无一不是兵家有头有脸的军事家,或者曾担任过大国战事都统的人物,因而,在战略规划上,落星关从来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现在唯一担心的便是,这是决战,而他们根本不知道对方到底有什么底牌,不知道它们的真实力量到底几何。闭关之前,许多来此只为历练镀金的门派、世家弟子走了不少,无疑是战力的大削弱,还好之前玄网有向这里增加兵力,不然的话,即便是有“运筹帷幄”之称的各大战事指挥都只能唱衰。 论战会上,先是中枢指挥对整个战局以及结局做了大的调控,再由情报指挥汇报观察到的黑线异动情况,然后便是各个分区的战事指挥提出战略改进,基本明确了行动方案后,便是各个关键人物——四大大守、领军、战时医师领、军备机处等提出相关的建议、要求以及感想。 轮到温早见发言时,她其实很想说明那些苏醒的妖,但真要说时,她又觉得说与不说其实并无区别。她很清楚,这最后一战,根本就不是同黑线做那所谓的生死拼斗的决战,他们也根本没有资格去与黑线决斗,这场所谓的“决斗”不过是身后的天下与黑线这不知因何而起的“入侵者”的一种博弈罢了。 她是洛神宫的神女,洛神宫自然不会不管她,早在闭关之前,她就收到了来自洛神宫的通知,在那份通知里,洛神宫将关于落星关的一切真相都告诉了她,并且明令要求她回去。 但是她拒绝了。理性来讲,这时候回去才是正确的。但是她任性了,一如当初不顾一切要跟着曲红绡那般任性。 撇开这些,温早见很清楚,这场战斗看似是守关人与妖的战斗,实际上是两个不同势力的博弈。洛神宫的通知比较隐晦,没有明确说明到底是什么在博弈,但让她知道了,落星关破关是必然的,而这场决战是博弈的收招。虽然不明白结局到底如何,但那一定不是中枢所规划的那样。 所以,她没有选择告诉他们真相。有时候,知道真相反而是残酷的,虽然不公平,但大多数守关人守这里用了一辈子,有一个规划好的“理想”的结局对他们而言更重要。 众人相继发言后,论战会结束,落星关动了起来。 几大主力军早已在备战场做好准备,等候着中枢发号施令。这是最后的战斗,他们要不余遗力,除了清道夫和后勤以外,落星关几乎所有的守关人尽数出动。身经百战的人们充满了担忧,他们清楚越是到最后越是充满危险;初来乍到的新人热情昂扬,他们期待在战斗中获得不菲的收益,战斗经验也好,感悟契机也罢,但更多的还是希望早点打完回家吧。 大家都是修为不低的修仙者,放在外面也算是小有名气,所以把他们当做普通的士兵,做个战前鼓舞是很没有必要的事,说得鼓舞人心也就听听了,都知道自己在战场上该做什么,若是说得不好,反而还让人心生芥蒂。 所以,中枢在备战场同领军人物交代好战法,领军人物再给队伍下各大伍长说明,继而由伍长传达给各个小队长,战法便算是由上至下传达到位了。 因为知道最后一站是守战,所以守关人并不会主动出击,要等黑线逼近危险距离后再出击。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坚守到破关之际,届时落星关便会崩溃,城区灵动完善化作移动城堡离开这里,就算是完美收关了。 第三领军处,祁盼山在人群里站得笔直,他看上去没什么异常,但实际上眼神不断游动着,似乎在人群里寻找着什么。某一刻,他锁定了一处,然后走到领军前,同领军长低声说了些什么,便朝着某个方面快步走去。他不断在人群里穿梭,愈来愈快,甚至显得有些急促。 没过多久,他在靠近备战场中心的位置停了下来。温早见站在那里,同另外三人说这话,三人便是另外三位大守。 祁盼山看着温早见。 感受到目光后,温早见转身,见着祁盼山了便心领神会,同三人打声招呼后,便走向祁盼山。 面罩取了……祁盼山见着温早见正脸便下意识这么想,然后他赶忙摇摇头不去想这些有得没得的事。 “祁队长找我有什么事吗?”温早见有些奇怪突然过来的祁盼山,不由得想是不是珂媟又出什么事了。 “祁某有一事相求。”祁盼山拱手。 “你请说。” 祁盼山在怀中一阵拾掇了,取出一封信来,递向温早见,“若是温守回天下,有缘路过连沧国君安府的话,还请将这封信送到何家。” 温早见微微敛眉,看向这封显然有些仓促准备的信,信封外面只写着“犹相逢”三个字。她无意去猜测信写给谁,写的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祁盼山,然后问:“你觉得自己回不去?” 祁盼山神情复杂,“或许这样才能让我安心。”他知道这无疑是在麻烦温早见,不由得低头连声说:“温守不必勉强,若是嫌我麻烦,还请拒绝。” 温早见没有回应他,又问:“你觉得我就一定回得去?” 祁盼山苦笑,“若是你都回不去,大概落星关要全军覆没了。” “别把我看得那么厉害。”温早见不冷不淡地说着,然后她接下祁盼山的信,“我无法向你保证一定送达,不过我希望你能当面同收信人述说。” 祁盼山躬身,“多谢温大守!祁某告退。” 看着祁盼山迅速远去的身影,温早见总觉得这个男人似乎更加轻快了,像是肩膀上不再压着东西。她摩挲着不算细腻的信奉,感受着残存的余温,好似能领会到那一份赤诚的热情。 “犹相逢……” 她呢喃一声后,重新回到开始的地方。 备战场上,所有人都等待着战鼓再一次响起。极南之地,黑线将落星关阴阳分割,粗糙的钝刀一般划开天空,一边是黑云逼压的极黑,一边是日出东方的灿烂。 从整个备战场上看来,似乎着决战前的时刻也并不沉闷压抑,他们都耐心地等待着。 直到某一刻,黑线所带来的压迫感已经让人感觉发冷,便从城内中枢区,传来一阵响彻云霄的鼓声。 所有人心里如惊弦,轰然炸响。 高台之上,浑厚的破空声响起,“出关!” 巨大的金属碰撞声响起,南边的足足有九丈高的重埵城门大开,将黑色城墙扯开一个大豁口。十余万守关人如同巨大的战争机器,没有任何人可以指挥,便朝着高耸接空的黑线压去。出了城门后,便见到四道各色的拉的很长的虹光朝着四个方向掠去,后面的十余万守关人迅速分化,跟随四道虹光前进,他们似乎修习了某种群体阵法,脚下浮现出凌空的符文,这些符文连成一片巨大的阵图。 祁盼山这支小队隶属于第三军,由大守温早见牵引向黑线战场。小队一共六人,呈现六芒星的布阵,位于阵图的中左,他们小队的实力是中游,且除了珂媟这一位剑修以外,基本都是使用神通术法,诸如符篆、破军、射芒一类的攻击方式,所以他们位于中间,而前锋和后卫,一个负责冲阵,一个负责反包围,进入黑线后,都要直面攻击,所以,他们处在最安全的位置。 “小媟,进入战场后,不要莽撞,决战的妖物比平常厉害得多,你就以剑气攻击,不要用剑罡冲阵。”祁盼山大声道。 珂媟目光一直前方虹光之极,虽然看不到温早见具体身形,但能知晓她在那里已然满足。她的确很想同温早见一起,冲阵杀敌,搅动黑雾,但更加清楚的是,现在的自己冲阵只会落个粉身碎骨。她朗声回应,“好!” 这么干脆反而是让祁盼山愣了一下,他以为珂媟会吼着才不要缩在这里,要冲阵杀敌呢。 “星冬,你到时候,先点阵,再破军,不需要你杀敌,但一定要保证我们始终被阵法笼罩。” “好!” “游首,你悬空站位,始终保证身位在我们之上。你神魂强大,感知能力强,负责找破绽和补刀。” “好!” “周志……” 祁盼山没有丝毫停顿,发挥着他身经百战的经验,很快制定好了小队的站位与配合。 远处,四道虹光猛然与连接天地的墙一般的黑线向撞。众人只看到,在那片黑漆漆之中,蓦然放出光明,与黑线雾气相映,照射出闪电般的光纹。整个战场上,有那么一刹那的寂静,随后是惊雷滚滚。 狰狞着的妖在雾中翻覆,没有生命规则的它们,无惧死亡的威胁,但同样没有对生的渴望,蛮横地吞没守关人。四道阵图承托的守关人,依照小队的规模,迅速分散。黑雾如同深空,一支又一支守关人小队便是深空中的星辰,离得很远,却又同位于一片星空,相互影响着。 修仙者的大规模战斗,从来不如凡人士兵们战斗那般悲壮、热血,但毫无疑问,十分精彩,毕竟,除了落星关,没有哪个地方能看到如此大规模的修仙者战斗了,各种各样的神通术法,将黑雾染得绚烂一片,就好似他们不是在战斗,而是在描绘一幅庞大的画卷。 但战斗始终是战斗,不会因为看上去美丽,就少一丝一毫的残酷。 在接触到的瞬间,所有人就意识到,这一次妖物的数量与强度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厉害,即便是落星关已经为决战准备了生息阵法,依旧无法正面对抗。黑雾走到哪里,妖物就走到哪里,几乎每一只小队都被黑雾团团包裹住,若不是有后卫的存在,依照双方的实力差距,守关人几乎不可能从包围圈里走出去。 与守关人碰撞后,整个黑线都疯狂了起来,一尊又一尊山一般的大妖在黑雾深处站起来,向众人宣告它们的愤怒,抬脚落脚,举手落手之间,摧毁一支又一支小队。战事指挥队,以守关人特有的密令,不断在整体上调控战局;四位大守,作为落星关战力最巅峰,顶在最前方,牵制住数只大妖。 温早见的莲花,带着独属于陇北雪山的冰寒之气,将黑雾冻结,将大妖粉碎。她是雾中的雪山,没有妖物能越过她;她是坚实的墙壁,牢牢护住身后的守关人,每个人都有理由相信,即便这座墙壁倒下,砸的也一定会是那些妖物。 祁盼山的这只小队,稳中露锋芒地游走在黑雾之中,像是一个完整的人,有人为足凌空,带动小队游动;有人为手挥剑,斩杀一切妖物;有人为眼,看穿所有机会;有人为筋骨,抵御妖物迅猛攻击。他们的完美配合,使得珂媟有余力,偶尔分出一丝目光,去看那雾中的“雪山”。 但,渐渐地,他们发现,妖物无穷无尽,杀了一批又是一批,而且越战越强,似乎是有着源源不断地动力,那些足以颠覆战局的大妖也是一尊接着一尊从黑雾深处走出来,一拳又一拳地敲打着四守所构造的壁垒。 四守终究只有四个,不会再增减,但大妖一尊又一尊,源源不断,它们无法正面摧毁四守的防线,但可以凭着庞大的身体,一次一次地发起冲击,去消磨,去腐蚀。 直到某一刻,四守构筑的第一道壁垒被超过十尊大妖以蛮横姿态冲散后,战事指挥立马向所有人传令宣告:以防守姿态,撤退! 所有人心里都浸入凉意,他们不是不知道四位大守的壁垒会被破开,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快,这一刻,他们再一次清醒地意识到,双方的战斗力绝对不在同一个层面上。 四守没有任何逗留,立马离开最前线,回到大军之中,接着,他们要接引大军破开黑雾的包围。后方的包围没有大妖,所有破开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前方的人如何顶住最直接的攻势。 战场上瞬息万变,一下子变得严峻残酷起来。 还算游刃有余的祁盼山小队也听从战事指挥命令,缩回生息阵法,配合大军一起向城池撤退。在最前面的地方,生息阵法向上突起,形成生息墙,提供一层保护,起码不让前军那么快受到冲击。 好在,发生的一切还在战略预计当中,指挥并未散乱。所有守关人有条不紊地退守着,将伤亡降到最低。那些大妖虽有有着“身形庞大”、“气势磅礴”、“力大无穷”、“坚不可摧”的特性,但并不完美地,有着“移动笨重”的弱点,这让守关人得以安全撤退。 将后面的包围圈打开后,四守便立马回到最前线。 途中,温早见忽然来到珂媟身边,给她留下一句“记得我说的话”后,又立马闪身消失,快得以至于除了珂媟以外,其他几人都没察觉到。 像一座移动的堡垒,守关人大军逐渐退出战场,靠近城池。因为有四位大守,以及其他高修为守关人的掩护,并未有多大的损失。正面的对抗用了半个时辰,而退守就用了大概两个时辰的时间。 所有守关人全部进入城池后,便看到,蜿蜒如长龙的城墙缓缓浮现出金色的符文,这些符文由最开始的浅淡,到最后的灿烂如霞。符文连接构成了一座金色的防御墙,墙内是守关人,墙外是涌动的黑雾。 这是第一次,每个人也相信将会是最后一次看到,关外的黑线临城。 城墙内的备战场,在中枢处的指挥下,各大军开始清点损失与人员伤亡情况。一些主要人物在城墙上,观察墙外的黑雾,妖物们不知疲倦地冲击金色防御墙。这座阵法墙不只是防御那么简单,其内符文蕴含的气息十分纯净,对于黑雾这种完全不被天下接纳的存在有着强烈的克制。 一只又一只妖物被防御墙打得粉碎,但是,后继的妖物完全不会停歇,更加不会惧怕。之后,缓缓到来的大妖开始冲击防御墙,每一次捶打,都发出轰隆的声音,传入城中,让守关人们面面相觑。直面感受到大妖的恐怖力量后,他们再一次清晰认识到四位大守的恐怖,尤其是年仅二十四岁的温早见,是何等的天才。 但当他们想着温早见时,总是会不由自主想起另一位天才。而想起那位天才,除了一阵惋惜,别无他意。 城墙上,温早见紧锁眉关,看着下面疯狂捶打防御墙的大妖。照着目前的速度,等到防御墙破碎,城池大概也启动完毕,可以举全城之力逃离这里了。 但,会不会太过顺利了? 那些深处刚刚苏醒的存在,为什么还没出现,到底什么时候出现? 她担心着。 听着旁边各大领军人物已经有些乐观的发言,这种担心更加浓烈。她只得提醒一句,“战斗还没结束,不要懈怠。” 几人稍显敷衍地回应后,还特地离开温早见继续商讨。这让温早见有些反感,但也不好去说些什么。她觉得有些烦躁,按着眉心转向一边,在余光中,忽然在远处人群里瞥见了徐夫子,稍稍想了想后,牵动步伐向他走去。 徐夫子正看那东边的太阳出神,只有眼白的眼中透着一种幽幽的气息。 温早见注意到这一点,便问:“徐前辈可是觉得那太阳有什么不同?” 徐夫子回过神来,见到温早见,稍稍点了点头,然后说:“那太阳,从出现开始,就一直在那里,不曾动过。” “这么说来,倒的确如此。” 徐夫子皱起眉,“而且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奇怪?” “我是天行者,对规则最为敏感,那太阳便给我一种规则十分突兀的感觉,像是刻意制造出来的。” 徐夫子的话印证了温早见的猜想,那太阳大抵是外面人的手段,“或许,是玄网的准备。” “或许吧。”徐夫子情绪并不高。 “徐前辈还是没有把信送出去吧。” 徐夫子点头,这也是他情绪不高的原因。他很担心到最后也送不出去。 “宫主不会同人开玩笑的,徐夫子切莫心急。” “倒不会心急,只是现在的落星关给我一种很不舒服的感情。”他看向临城黑压压的雾气,“那里面有一种让我厌恶的气息。” “规则方面?” “是啊,同我之前所感受的所有规则都不一样,感受着有一种被蔑视的感觉。” “被蔑视?”温早见皱起眉,她无法猜想出什么。 徐夫子摇摇头,“算了,不说这些了,反正,玄网应该安排好了结果。” 温早见并未点头,但也没有否认,犹豫片刻后,她取出来两封信,递向徐夫子,“还请徐夫子帮我送两封信。” 作为守望者,徐夫子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接了下来,然后习惯性地看向信封,问:“收信人呢?” 温早见指着其中一封,“这一封送给东土连沧国君安府何家,”她又指向剩下的一封,“这一封送给东土叠云国黑石城三味书屋叶抚。” 徐夫子皱起眉说,“守林人似乎又在黑石城开大幕了。” “才过去了两年不到,又开了?” “具体我并不知道。” 温早见皱眉想了想,想到那位先生后,便不再担心什么,“那麻烦你了。” “这是我的职责。” 又跟徐夫子闲聊几句后,温早见回到城墙继续观望。 她的目光不断在太阳和黑雾深处之间转换,很想看出些什么来,但并没有。莲花里也不再传来深处的声音了,大致是留下的神通被发现后粉碎了。 大妖一阵一阵地冲击,防御墙开始出现裂痕,但依旧坚挺。 照这么下去,似乎真的按照规划那般,就要结束了。 众人的心渐渐有了趋于宁静的样子。 某一刻,天上忽然下起了雨。落星关下雨,让人震惊,雨是金色的雨,更加让人震惊。 金色的雨落在每一个人身上,给他们带来的感受与寻常的雨并无异常。但没有异常就是最大的异常。 “金色的雨……”温早见看见,感受着,脑海中渐渐浮现起熟悉的感觉。 出自天下大派的温早见,所了解的传闻、秘辛等等比其他人要多许多,她依稀记得几年前,宫主青君同她说过一句话,“金色的细雨,绝美的旋律,是诸神的黎明”。 金色细雨有了—— 温早见正想着,忽然从黑雾深处传出来空灵悠扬的音律,不同于天下的任何一种音律。黑雾深处传来的音律,让人听见后,无法找出一个对标物,因为落星关很开阔,音律没有受到任何阻挡,一点不落地环绕在每个人耳畔。 空灵、悠扬、绝美以及一种无法触碰的缥缈遥远…… 温早见很是震撼,因为她曾听到过给人同样感受的声音,便是在东土北国,那一场告灵仪式中,秦三月吟唱的祭词。同样的感触,以至于她恍惚间以为秦三月在黑雾伸出歌唱。 金色细雨有了—— 绝美旋律有了—— 下一个,是诸神与黎明。 但,诸神是什么?黎明又是什么? 温早见陷入了深深的恍惚之中,她发现自己再一次不明白落星关到底意味着什么了。 几乎所有人都沉浸在美妙的音律之中,像是在听着胜利的赞歌。 但,事实上,那绝对不是胜利。 当他们回过神来时,忽然发现,冲击着城池的大妖们停了下来,呈现出拜倒的姿势,分开排列在两边,中间留出空余。中间的空余逐渐向雾气深处蔓延而去,一直到形成笔直的通道。所有的妖都在两旁跪倒着,那虔诚的样子让人无法不去觉得是在迎接某位了不得的存在。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看向通道极处。 金色的雨没有停,绝美的音律也没有停,但多了一种幽沉压抑的呜咽声。 几乎是听到这种呜咽声的瞬间,温早见和珂媟瞳孔一缩,因为这就是她们从莲花里听到的声音。 那些刚刚苏醒的存在,终于要现身了吗。 咚—— 咚—— 咚—— 厚重沉闷的脚步声渐渐浮现,雾气散去后,人们终于看到了,妖物们所迎接的存在。 一座巨大的像是祭坛一样的金色大台,被八个身着玄色盔甲见不到面貌的巨人抬着,缓缓朝城池走来。人们知道幽沉压抑的呜咽声来自那八个巨人,但更清楚的时候,众妖所迎接的,是那坐在金色大台一张王座上的戴着面罩的人! 那是众妖之主吗?是黑线之后真正的指挥者吗?在众人想着这两个问题的时候,温早见和徐夫子不约而同地想着“戴着面罩”。徐夫子甚至不需要去确定那个王座上的人是不是女人,他已经明确地感受到了青君交托于他的信的躁动,他肯定,收信人就是那个王座上的人。 但,为什么是那边的人啊!徐夫子几乎要疯掉了,就算是找到了又怎样,这让人怎么敢去送啊!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青君的信愈发躁动,催促着他,但他丝毫不敢动弹。 温早见担忧地看向徐夫子,她也压根儿没料到收信人会是黑线那边的人。 徐夫子看着温早见,露出绝望的苦笑。 城墙上,中枢指挥处的统领从震撼中回过神来,他鼓起勇气,到最前面,朝王座上的人发起问话,“请问阁下,是否要破关攻城?” 王座上的人没有回答他,甚至丝毫没有动弹。而八个巨人中的一个,走了前来,凌空一指,朝着城池防御墙点来,不曾被妖物们击溃的防御墙,瞬息之间,彻底崩溃。 蜿蜒的城墙裸露在黑雾之前。 众人几乎没来得及震惊,又见巨人再次一指,城墙寸寸崩裂,瞬息垮塌。 现在,裸露在黑雾之前的是震惊的众人。 从城墙上退下来的温早见,几乎时候用尽神魂之力,向珂媟传递心声,“快!跑!” 这道心声甚至还带着涌动的力量,强制将珂媟弹出去,然后,茫然恐惧的珂媟几乎是凭着本能,脑袋里一句接着一句地印着“快跑”二字,朝着太阳掠去,温早见送她的符篆爆发出疯狂的力量,扯着她奔向太阳。 落星关,已然破关,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早已准备好的后手爆发,整个落星关城池拔地而起,被庞大的阵法拖着,朝着落星关边缘之地快速移动。 前后发生的是,不到一个呼吸,绝大部分人都没反应得过来。 当他们反应过来时,回头向后再看去时,看到的是狂奔追过来的巨人。 巨人的速度比城池的速度快,几个步伐直接来到城池下方,然后猛地跳跃,一手抓住城池边缘,另一只手挥拳砸下,一道巨大的裂缝崩开,城池从中间横断,但因为有着阵法,没有崩散。 但是每个人都知道,再让这个巨人砸几下,阵法也会崩溃。 需要有人去阻挡! 但是,谁会去呢?巨人那种让人绝望的压迫感,谁敢去呢? 在真正的绝望面前,站出来的人永远是别人所无法触及的。 一朵莲花,落在巨人头颅上,轰然炸开。 巨人受到冲击,从城池边缘跌落,但并没有给他造成任何伤害,它紧接着再次冲向城池。而这次,它面前拦了一个人。 站出来的是,守关人们的墙壁——温早见。 温早见身周环绕着蓬勃冰寒色气息,若有洛神宫的人在此,会很轻易地看出来,温早见点燃了本命神通。从一开始,她就是全力以赴。 一朵又一朵冰莲花在她身周结成,汇聚成一座巨大的墙。这堵墙并未等着巨人来砸,而是毫不犹豫地朝着巨人撞去。 数不清的冰莲花瞬间将巨人覆盖,冻结。 但瞬间之后,冰层破碎,巨人挥拳砸向温早见。 力量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温早见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不再选择正面对抗,而是以寒冰神通去拖延,给城池撤退争取时间。但巨人的强大让她几乎忘却,这样的巨人还有七个。 忽然,一道破空声响起,温早见看到另一尊巨人跳了过来,但并未攻击她,而是以更快的速度,更高的高度冲向城池。 这次,没有人再挡在城池前面了。 巨人从空中落下,将它的卷头轰在城中。 裂痕四散,没有任何侥幸,整座城池,轰然破碎。 巨人带来的不仅仅是势不可挡的一拳,还有猛然盖下的绝望。 远处,奔逃着的珂媟,下意识地回过头,刚好看到破碎的城池,以及被巨人击落的温早见。恐惧在她心里炸开,一瞬间的冲动占据了她的理智,她要回去,要去到大守身边。她拼命扭动身体,但是身体却不听使唤了,朝着太阳继续前进。 这一刻,她才明白,温早见根本就没有给她反悔的余地,她只能,逃! “……”她拼命想要喊出声音来,但是温早见送的那张符篆束缚了她,让她无法出声。她只能在绝望之中,渐渐远去…… 破碎的城墙,四散的守关人,无可匹敌的巨人,虎视眈眈的妖物,以及王座上蓦然注视一切的人,是落星关里绝望的风景。 却在某一刻,太阳的光忽然变得更亮了,一座金色的桥梁从太阳里延展出来,涌向散落的守关人。 这是绝望中唯一的曙光。他们不顾一切,拼命地朝桥梁爬去,那是唯一的希望。 金色桥梁出现的瞬间,黑雾也疯狂涌动起来,比之前的速度更快,去吞噬那些已经失去了抵抗心,只顾逃跑的守关人。 一具又一具身体被撕碎,鲜血落在焦褐的大地。 被巨人击落的温早见,已无战斗之力,不再逗留,朝着金色桥梁掠去。黑雾不断从她的伤口涌入,啃噬血肉,她只得忍受着。 人群里的徐夫子,因为规则异动的缘故,无法发挥天行者的能力,只能以分神修士的速度逃离。眼见着黑雾就要将他包裹,温早见及时出现在他面前,一手将他提起来。 忽然,徐夫子大喊,“信!那封信!” 温早见以为徐夫子还惦记着送信,但是现在哪里顾得上那么多! 然后,她很快发现,并不是像她想的那样,而是那封信酝酿着磅礴的威势,躁动着,似乎随时都可能拖着徐夫子冲出去的可能。她惊声道:“快把信扔掉!” 徐夫子本能地取出青君的信,然后扔掉。然后,他们便看着,那封信化身一道光,冲向王座上的人。 这一刻,他们才明白,原来信会自动找人啊。 另一处,祁盼山的小队因为修为并不高,速度不快,所以很快就被黑雾追上。祁盼山还不知道珂媟到底去了哪里,因为珂媟当时走时,很突然很快。 现在,他也无力去担忧了,铆足劲儿奔逃。 却在某一刻,他忽然听见自己小队成员周至的惨叫,立马转头看去,只见一只妖物咬住了周至的肩膀。这一瞬间,祁盼山心头涌现出了很多思绪,很多个人。对死亡的恐惧,对生的向往,想要见到的人,想要说出的话,想要的美好未来,以及那位先生所说的“如果能活下去,就尽量活下去吧”,全部涌出来,瞬间把他的思维打得稀烂。 他害怕了,第一次对活着这么渴望。他狠下心,转过身,灵气爆发,不想再去管其他人,只想逃…… “我要活着……我要活着!” 他的精神几乎癫狂了,直到又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在他心头响起。 之前所有的对生的渴望,全部破碎,一同到来的是他精神的崩溃。他发疯似地,点燃了自己的生命气息,以超越极限的速度奔向被妖物咬住的周至,然后狠狠地砸向妖物。 破碎,崩溃。 祁盼山没有说任何一句话,抓着周至,以他生命里最后的力量使劲儿一甩,甩向远处的金色大桥。 随后,黑雾迅速包裹了他。 意识散尽的最后一刻,他清醒了,同时心里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他的故事结束了。”啊,是那位先生的声音,以及另外一道熟悉的声音,“这样啊,可我多想一直听下去啊。”这是他最爱的人的声音。 曾经有人同祁盼山说过一句话:你的优点是很负责,你的缺点也是很负责。 或许祁盼山已然理解了这句话,身为小队长,负责让他深受队员爱戴,也让他为了队员放弃了自己。 但他,从不曾做错什么。 …… 绝美的音律还在响着,金色的雨还在下着。 忙于逃命的守关人们,并没有发觉,黑雾已经不再追及他们,缓缓退去。远处的王座上,戴这光洁面罩的人静静地看着一封信,她似乎很满意信上的内容,放过了逃窜的守关人们,离开的两名巨人回到她的身边,匍匐在地。 天边,太阳十分耀眼,金色大桥承载着所有活着的守关人,缓缓退离。 身受重伤的温早见浑身冒着腐蚀的黑气,先前燃烧本命神通已然是极大的消耗,又被巨大一掌击落,震慑了神魂。她已经难以抵挡黑气的侵蚀了,还带着徐夫子,便更加艰难。 眼见着大桥渐远,温早见忽然问:“徐前辈,只要规则稳定,你就能使用天行者的力量对吧。” 徐夫子下意识回答,“啊,是。” 温早见笑了笑,说:“那请你一定要帮我把信送到。” 不待徐夫子说一句话,温早见力量再次爆动,同时,她的身体开始出现裂痕,从裂痕里流出来的不是血,而是黑气。她猛然发力,将徐夫子推走,徐夫子如离弦的箭,被发射到金色大桥光芒笼罩的违反。 规则稳定下来,徐夫子本能地使用天行者能力,眨眼间落到大桥上。随后,他颤抖地看向脱离在外的温早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已经离开了落星关的珂媟,依旧在外面焦急地等待着。 失去了逃离机会的温早见,不知是满足,还是绝望,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从空中跌落的途中,她取出那副半猫面罩,戴在脸上。 随后,她重重地落在地上,闭了眼。 金色的大桥渐渐离开落星关,那一轮耀眼的太阳渐渐落下。 落星关回到了最开始,空凉的模样。 而那座承载着王座的巨大大台,由八个巨人抬着,缓缓动了起来。他们来到温早见的面前。 带着面罩的女人离开王座,踩着虚空,宽大的绣金王袍如波纹般浮动。她缓缓走到温早见面前。 她蹲了下来,手指点在温早见眉心,轻语道:“你知道李青青信里写着什么吗?她说啊,你是换回我族希望的筹码。本来我是不信的,但你身上,的确有希望的味道。让我看看,我族希望现在叫什么名字。” 她之间涌出一道金色的光,涌进温早见眉心。 片刻后,她不着情感地呢喃,“曲……红……绡……原来,你们关系这么好啊,那我姑且信李青青一回吧。” 随后,她站起来,温早见缓缓浮起,跟随在她身后。走出没几步,她转头望向空中,厌恶道:“你们几个从我族夺走的,迟早要加倍还回来!下次就不是我一人前来,而是整个天神族,等待着我族降临的那一天吧,这座天下,该换主人了。” 说完,她走向一个巨人,巨人连忙匍匐在地,一如奴仆见到主人。她缓声开口,“通知湛微的人,清天下破口已开,可以进入了。” 巨人叩首。 她没有选择登上王座,而是一步跨出,带着温早见消失在这里。 …… 落星关外,金色的规则大道上,少女孤独地等待着,许久不见来者后,转过身,一步一步消失在尽头。规则大道,随着她的离开,一寸一寸蹦碎,随后,整个落星关塌陷,这座天下,再一次向外面敞开大门。 没有人来阻拦,因为有能力阻拦的人都知道,拦不住的。 大势所趋,迎势而进,比逆势而行轻松太多。 …… 连沧国,君安府,何家。 叶抚喝了一口气已经凉了的茶,他并不介意这一点,然后,缓缓说:“这就是落星关的故事,这就是他的故事。” 在一旁听完了的何瑶,往外面望去,看到漫山夕阳红,“临近终末的风景总是那么绚烂。” “夕阳不会因为人们觉得它美丽,便一直存在。美好的故事,也终有结局。” “这样啊,可我多想一直听下去啊。”何瑶微微虚着眼睛,看不出情绪来。她一直看着夕阳,不曾眨眼。 叶抚站起来,轻声说:“只要你有意,故事便永远不会结束。不过,今天的故事,该结束了。” 何瑶不知是坐久了腰酸,还是怎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叶先生,我送你。” 叶抚摇摇头,转身向外面走去,边走边说,“故事不要用‘送别’结尾。” 何瑶出神地看着叶抚远去的背影。 忽然,叮咚一声,杯子里滴进了一滴水。 当然,那也可能是眼泪。 第四百二十二章 羽衣(一) 三万丈之高的一座超大型云林里,巨兽翻覆,出没在厚重的灵气云中。云林叫玉清大云林,是得天独厚的福泽之地,是整座天下灵气最为充沛,同时也是空中环境气候最为稳定的地方。这样的地方,理所当然地会被大势力所占据。之前,一直是被中州几个大势力,同着朝天商行和守林人瓜分的,但某一天,一位霸道之主忽然出现将他们全部赶走,然后独占此地。 这位霸道之主正是云兽之王师染。 师染回归后,率领所有空中巨兽,将天空扫荡干净,清除了一切本不该在天空上的势力,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完成了对万丈以上天空的绝对控制,三千丈至一万丈的主要控制与一千丈至三千丈的相对控制。在强势的她的面对,没有人招架得住,只要乖乖服软,大部分的势力甚至还要对云兽做出赔偿,当然,师染将赔偿视为理所当然,因为这是他们欠云兽一族的。 玉清大云林的中央,有一座悬空山,名叫玉清山。玉清山是整个云林的中心,平衡着云林的灵气云,使其始终环绕在周边不散去,同时为珍奇精怪和其他资源提供了生长空间。从玉清山向四周,以云桥连接边缘的灵气壁,在沿途中间修筑有各种大型宫殿,这些大型宫殿是给能够化成人形的云兽使用的,包括了炼器房、炼丹房等许多修炼和资源房,而那些还不能化形的云兽则是蛰伏在灵气云中。 整个玉清大云林的构造安排十分完善,使得这里根本不像是巨兽居住之地,而像是几个超级势力的聚合。 玉清山很大,但整个山上,只有一座宫殿,便是云兽之王,亦是天空之主的师染的行宫。师染没有给这座宫殿取名字,因为她始终觉得取了名字,就变得庸俗起来了,就像是要专门找个记号打上然后证明这里是独一无二,显得没有底气。而玉清大云林里的云兽和其他巨兽,则是简单地将这座宫殿叫做王的行宫。 王只有这一个王,当然,宫殿也就只有这一座宫殿。 玉清大云林入口,正对着的玉清山的一道云梯上,站着一个暗银色头发的女人,她穿得很素淡,身上的气息也很平和,看上去完全无害,但若到她正面,站到她面前,仔细瞧她双眼,便会发现环绕着眼瞳缓缓流淌的血红之意,这难以察觉的血红透露着让人不安的气息,起码,站在她面前的白发老人是这么觉得的。 “太御,你来了。”白发老人右手轻轻贴在胸前,缓缓一礼。兴许是有着独特的气质,一头白发配合他的长袍显得格外优雅。 “叫我师千亦吧,那个称呼不太适合,你说是吧,司黎长老。” 优雅老人久久地看着师千亦,确确切切地看着她双眼中细微的血红,随后,他轻笑着,脸上的皱纹变形,“当然。不过,私下里,老奴仍旧希望称你为太御,姓名是如何也叫不出口的。” 师千亦无悲无喜,“她应该很讨厌你们自称‘奴’。” “可我们本就是奴,即便不再跪着。” 师千亦看了看玉清山,“她觉得你们不是,你们便不是。” “这并无两样。” 师千亦眼睑松弛,微笑着说:“其实,她才是对的。我和师九幽都错了。云兽一族从来都不该是一王众奴,这并不符合族群的发展之道,在探究族群发展这条路上,师染比我们走得都要远。”她停了停,低声说:“可,她独自一人走得太快太远了。” 司黎若有所思,“王同我讲过许多。” “你应该将她说的牢牢记住,然后再将其散播到天空每一处。” “太御你呢?” “我?” “你的去往之地。” 师千亦沉默许久,才缓缓道:“我不会回云兽一族的。” 司黎长老显得很遗憾,“是吗,很可惜。不过,我仍旧愿意称你为太御。” “一个称号而已,随你吧。” 司黎长老脸上浮现出柔和优雅的笑意,“王在行宫等你。” 师千亦点点头,然后一步迈出,身形闪烁一瞬,出现在玉清山庞大的行宫前面。她走到这数十丈高的门前,顿了顿,见门没有自己打开,便伸手去推,但没有丝毫动静,就像是封死一般。 她逐渐发力,但门始终不懂。然后,她意识到什么,手掌曲起,瞧了瞧门。门很大,但她力道也不轻,传出咚咚的声音,将周围缭绕的灵气云镇散一片。 门没有开。 她继续敲。 门依旧没有开。 直到她第九次敲门时,门咯噔一声,然后向里面缓缓打开,厚重的气息扑面而来。 正殿是议事堂,王椅摆在最上,最前,贴靠着印刻了一副大型云兽浮雕的墙上。师染坐在王椅上,血红色的长袍与头发,在明黄色的王椅承托下,显得格外冷厉。 “何必如此?”师千亦看着师染,发问。 师染淡淡回应,“我想。” “这没有任何意义。” “你不满意?” “我只是觉得——” 师染强势打断她,“你不满意,不舒服了,我就很开心。” 师千亦皱着眉,冷冷地看着师染。 师染虚目,“不乐意的话,你可以转身就走。师千亦,我给你离开这里的机会。放心,我绝对不拦你,也不会对你使任何阴谋诡计。” “我说过,任你处置。” 师染听此,笑了起来,笑得一点都不美丽,冷凄凄的,“真是诱人的一句话。”她微微向前倾腰,以着很软绵的语气说,“你过来,到我面前来。” 师千亦迈出一步,然后顿住。她有些看不明白师染到底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怕了?” “从来都是你怕我。” 师染眼神发冷,肃杀之势涌过去。师千亦挥手挡下。“以前我敬你是太御,敬你是我同源而出的姐姐。” “师染,你很清楚,在人族中,我们的关系是姐妹,但在云兽一族,我们只是同源而生的血脉相连者。”师千亦很平淡地解释。 师染身体微微偏向一边,手抵着脸,有些慵懒地说,“姐姐,在族群文明上,人族可比我们先进得多。人虽然弱小,生命力也惨不忍睹,但他们能成为天下这一代的主人,不就是靠着族群文明吗?” “我知道。”师千亦的回答依旧是平平淡淡,没有情感,“我也知道你想发展云兽一族的族群文明,但你走得太快了。” 师染稍稍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看向外面美丽的云林,“我只不过是想走得远一点,看清这条路。” “那么,你看清了吗?” 师染勾嘴一笑,“你猜?” 师千亦看着师染猩红的眼瞳,看见里面涌动的血气,想着师染的脸并没有变过,但自己现在已经看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了。“我猜不到。” “我也不会告诉你。” 师千亦看着师染那副玩味的表情,意识到自己被挑逗了,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心里涌动,那像是看着自己曾朝夕相处的人忽然消失的感觉。“你变了。” “你当初设计封印我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我再次出来时,会是什么样子。”师染对师千亦这句话很是反感。 师千亦摇头,“我没想过你能出来。” “你倒是一点都没变,高傲地抬着脖子望着天。” “太御本该如此。” “可你背叛了云兽一族,去做了玄网的镇命司。”师染目无感情,“我本以为我破封后,出来要面对的是你领导的整个云兽族群,但没想到,看到的是一群残败凋敝的云兽。你背叛了血脉。” 师千亦像一个无情的发言机器,“这是事实。” “你不打算解释解释?” “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的。” “就算我不信,你依旧该说。” “我没有那样的义务。” 师染笑道,“在这里,你只能听我的,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她笑得一点都不像是在笑,眼角未动,嘴角上扬。 师千亦微微吸气。她的傲气与尊严被师染一次接着一次践踏,但她无法因此而羞恼,骨子里同源的血脉又支撑着她的意志不折倒,她只能让自己平静地,接受师染任何无礼的羞辱与要求。 她缓缓说,不带任何一丝情感,“从一开始,我就深刻知道,我不适合当云兽之王,有着绝对实力与潜力的你才是唯一的王选。但身为太御的我,无法不为云兽一族的族群文明而努力,于是我只保留本源血脉,脱去云兽血骨,以人的身份进入玄网,成为镇命司,去观察人族的族群文明。” 师染啧啧两声,“你不该这样毫无情感波动,若是你说得动情一点,说得大义凛然一点,兴许我就动心了,就觉得是我错怪你了。” “我不需要你的认可。”师千亦语气再次变得高傲,“师染,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奉行承诺,而不是来取悦你的。” “所以呢?你身为镇命司,观察到了什么呢?”师染丝毫不在意师千亦那句高傲的话。 师千亦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是对的。” “四千年,你就得出这么个结果?” “我不反驳。” 师染没有奚落她,也没有拿出自己的丰功伟绩来大肆嘲笑,这小孩子一般的行径她瞧不上。她也根本不会因为师千亦这么久以来一直为云兽一族着想,便对其有任何感官上的改变。在她看来,师千亦永远是那个高傲得眼里只有自己和云兽一族的太御。 师染仰面无言,沉默许久。 师千亦亦如此。 这么一会儿后,师染幽幽地说,“你知道吗,我以前多希望你有那么一个呼吸的时间真的是我姐姐。但你从来都不是。” “我说过,我们只是同出一源,血脉相通。” “整个云兽族群,没有比我们血脉更亲的了。但是我从来没感受到过任何温暖的情感。” “我们并不需要。” “所以云兽族群难以建立起文明来,归根结底,不就是云兽之间从来都不相通吗?师千亦,你总是以着上位者的视角去看待,从来不愿意走下来,好好看一看云兽族群文明基石到底搭建好没有。”师染带着情绪批驳,“就像落星关那般,你从来没想过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是一昧地维护着表面的尊严,就算是最后的规则之桥,你都不肯搭建在城区里,是不是想着,只给他们撤离的机会,能不能撤离看他们自己?” 师千亦看着师染,“浊天下的人来了,我只能在边缘搭桥,不然他们会趁机进入清天下。” 师染摇头,“这不是理由。作为上位者,你的做法没错。但你搞错了,你不能以上位者的态度去对待守关人,毕竟,他们不是你的手下,是清天下甘愿进入落星关抵御外敌的人。他们不应该如此被对待。” “浊天下的人威胁太大,规则之桥放在边缘最为安全。” “所以,你只是上位者,只考虑着完成自己的事,根本没从整个天下的角度去考虑。”师染摇头说,“就算是浊天下的人进来了,那些大圣人们理所应当地该去应付。” 师千亦皱起眉,“你确保他们会去?” “浊天下的人要动他们的利益,没有理由不去。” “我无法确定,所以不能赌。” “我很清楚你的想法,所以我知道你只是一个上位者。” 师千亦想了想,“我无法否认。” 师染吸了口气,笑道,“事已至此,你该接受我的要求了。” “你想要我做什么?” 师染微微伸出猩红的舌尖,细语道,“我要吃掉你。” 师千亦皱起眉,心里感到不安,“吃掉,是什么意思?” “你过来试试不就知道了。”师染像看兔子一样,毫不掩饰地看着师千亦。 “你想杀了我?”师千亦猜想着。但她觉得不可能,毕竟她也是大圣人层次的。 “看来,你根本就没想过这件事啊。” “到底是什么事?” “姐姐,你可真是单纯得可爱啊,一心一意为了云兽一族,都没怎么想过自己的身体有多么诱人呢。”师染眼中的猩红一点一点攀升, 师千亦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她皱起眉,依旧想不通师染在表达什么。不过,她从心里感到不安,来自师染的压迫让她很不舒服。她的本能告诉她,不应该前去。 师染一眼便看穿了师千亦有退缩之意。她丝毫没给机会,站起来,走下王位,朝着师千亦一步一步走去,“我向来不会等着机会送到面前来,比起被动,我更喜欢主动。” 她继续说,“姐姐,你知道的,我喜欢尝试新鲜的事物,喜欢打破迂腐守旧的观念。” 她逐渐靠近师千亦,“喜欢挑战极限,喜欢征服强大。” 几句话之间,她来到师千亦面前。 两人相对而视。 张扬的红色与内敛的银色针锋相对。 “同时,我还喜欢着你,”师染淡然看着师千亦,“身上流淌的血。” 师千亦瞳孔一缩,本能地退后一步。 但是下一刻,师染的血煞之气爆发,行宫轰然关闭,整个宫殿显露出密密麻麻的符文,随同师染的血煞之气,刹那之间将师千亦控制住。 师千亦眼中微弱的猩红涌动着,“师染,你要做什么!” “四千年前,你联合大半个天下,使阴谋把我封印在养龙山脉四千年。四千年后的今天,我用阳谋把你留在玉清大云林,并不过分吧。”师染端着师千亦的下巴。 师染的实力在大圣人中本就冠绝所有,又特意设下此局,因此,师千亦一时半会儿根本无法挣脱控制。 “我花了四千年,终于想明白了,师九幽为什么能踏破大圣人这一步,也想明白了师修玉为何突然消失。”师染阴森森地笑了起来,“师九幽骗众人说师修玉是强行破关失败,养伤去了,实际上只不过是他取了师修玉的本源血脉罢了。” 师千亦终于从师染嘴里明确地听到了目的,她心里的不安变作了愤怒,“师染,你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不能?”师染问。 师千亦愣住,因为她无法找出不能的理由来。同族之间不能互相残杀?这对师染而言就是狗屁,她是王,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我不是云兽一族的,是人族的,你这么做,是在挑起矛盾。”师千亦只得咬牙说出这个理由。 师染笑道,“你身上还流淌着部分云兽的血脉,我帮你取了,让你彻底变成人,可不是挑起矛盾哦。”她又丝毫无所谓地说,“退一万步说,你觉得我跟人族的矛盾还不够深吗?” 师千亦张着嘴,无力反驳。她本该为此感到绝望,但是一想到师染担负着云兽一族希望后,似乎就觉得或许并不是无路可走,或许,自己的希望会以另一种方式寄托在师染身上。 从愤怒,到释然,师千亦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 师染也没有惊讶师千亦接受得这么快。她很清楚师千亦是怎样的性格,便是那种找到了一个让自己安心的理由后,便不会想任何其他。 师千亦咬着牙说,“师染,我有个要求。” “姐姐的要求,我怎么会拒绝呢,对吧?”师染皮笑肉不笑。 师千亦已经不知道师染说话真假了,但是她依旧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我要你别走师九幽的老路!” 师染笑着,没有答应,没有拒绝,只是抬手伸向师千亦的胸膛,轻轻说:“姐姐,献出你的心脏吧。” 师千亦睁大眼,直面师染,一眨不眨。 师染的手伸出锋利的指甲,刺进师千亦胸膛,折断她的肋骨,穿透她的血肉,然后紧紧握住炽热的跳动着的心脏。师染贴靠在师千亦身上,另一只手捂住她的眼睛,“闭上眼,别看。”她的手猛然收紧。 师千亦脑海一刹那空白。她眼中残余的那一抹猩红迅速消散,胸口弥漫出庞大的血气。这些血气被师染一一蚕食。 整个过程,并没有持续多久。 当师千亦从短暂的混沌中回过神后,已然看到师染静静地立在自己身前。她摸了摸自己胸口,一切安好,一点血迹都没有,就像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她清楚地感受,自己跳动着的心脏已经不再是云兽的心脏,而是人的心脏。 “结束了吗?” “结束了。”师染说着,外貌开始发生变化,一身红尽数褪去,变成一身黑色,脸也不再苍白病气,变成了正常的红润光泽。 师千亦看着,细声自语,“原来,完美的红是黑啊。” 说完,她大脑再次陷入混沌,在意识散去之际,她再次咬牙说,“师染,一定不能成为第二个师九幽!” 没等到师染的答复,便闭上了眼。她是站着的。 师染走上前,绕过师千亦,朝着行宫外走去,“姐姐,等你下次醒来时,师九幽的尸体会躺在你面前。”她出了行宫,然后将大门关上,并且死死封住。 她站在玉清山山顶上,俯瞰人间,片刻后,缓声呼道:“司黎长老。” 眨眼间,司黎出现在他面前,半跪在地,“吾王。”他感觉师染有了一种变化,但一去刻意猜测又觉得没有变化。 “向天下宣告,玄网镇命司死于玉清大云林。云兽一族将接手玄网一切势力和资源,其他人不得干涉,否则将被视为云兽一族头号死敌。” 司黎感到震惊,但依旧优雅地答复,“遵命,吾王。”随后,他轻巧地离去,无声无息地没入灵气云中,没有掀起一丝波澜,但是他知道,天下很快就会掀起无比巨大的波澜。 他很清楚,王的这道命令意味着大势正式到来,天下格局要重新划分了。 司黎走后,师染独自一人站在山顶。她目光在天下各处游走,最终锁定在东土叠云国黑石城。 她看了一会儿后,呢喃自语,“或许我该向你请教一下族群文明该如何推进。” 稍微想了想后,她笑出了声,真切地笑了,“希望你能收我这个学生。” 她最后看了一眼紧紧封闭的行宫,闪身离开云林。 …… 细雪如粉如沙,有九月风吹着,胡撸了一片,迷迷蒙蒙散布在视野的各个角落里。倒也不迷眼睛,只是,看着太阳下这般细雪,总给人一种梦幻的感觉,不太切实,似乎脚都踩不到地。 叶抚到了街道尽头转角处,回头望了望何家大宅。没了画中世界的遮掩,宅院上千年的老朽感低压压地向四周倾泻着,远远瞧着,有一种风烛残年的老人勾着背缓慢前进的感觉。 何家终究还是老了。 后面的白玉山因为本体白玉印章被画收走,也失去了生机勃勃的感觉,空留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现如今的何家,是怎么看怎么不起眼,但或许正是这样,是一处不错的养老地,对于秦三月而言,也就是一个很合适的闭关之地。 叶抚看着那宅院,想着,三月就在里面。 “下次再见,你便不再是含苞待放的少女,当是招手间千呼万应的御灵师,所有人都将看到,最美的你。” 叶抚这般想着,转身,迈开步伐,向着最开始的地方前进。 直到出了君安府,面向着茫茫无尽的山野时,叶抚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三个学生,如今一个都不在身边了。这近两年的时间里,她们都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走上了各自不同的道路。他仍旧记得,三人都还在时,那座小书屋里,老大最喜欢站在树下闭眼思索,老二每日挂着笑意独自望天,老幺没个安稳劲儿天天上蹿下跳,而自己这个老师,一边教着她们读书,一边安慰着自己平平淡淡才是真。 叶抚一直以为,自己给足了自己一个人面对世界,一个人面对以后的机会。现在,直到所有人都真的不在身边后,他才发觉,自己从来不曾一个人独自活着过。不论自己是多么的超脱凡世,不论知晓多少事物,所经历的一切始终不曾消失过。 他向前走着,从一辆又一辆马车旁经过,与一个又一个人摩肩接踵,带走一朵又一朵秋菊的清香,不曾向后看去,因为,他依旧有着心心念念的目标,依旧知道自己想要做些什么,绝对不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强说新词赋旧愁,也不是什么“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无故多言空清闲,只不过是心里一些普普通通的小目标,比如说回到黑石城吃一顿火锅,去竹林看望一下好邻居,带着雪衣痛痛快快玩上一天,把屁股扎根的白薇带出去走走…… 喝着小酒撸着猫…… “那的确是很令人惬意的小目标啊。” 这段时间里,叶抚不想去搭理什么落星关黑线,天下大势,也不想跟那帮子大圣人扯什么心机话术,就想做自己想做的事。 于是,他脚步不停,向着黑石城而去。 那座小城里的小书屋,始终是他心里的一方宁静之地。 第四百二十三章 羽衣(二) 离了君安府,越过十二盘山,便能看到断桥河。再叫一叶扁舟,顺着断桥河往下,便是叠云国了。 十二盘山过后的地域基本属平原,偶尔会看到一些矮山,但这对断桥河的走势没有什么影响,相对较为平缓,所以,即便是乘竹排都能安心地站着,将心思放在周围景色上。 叶抚到底是不急着去哪里,自然不会漏掉这沿途的风景。过了十二盘山后,他便是叫了一艘有着避雨的小船舱的小船。船夫是个善谈的人,打叶抚上了船后,便自然地闲谈了起来。毕竟是划了几十年的船,同各种各样的人说过话,船夫深谙人情世故,同叶抚的闲谈里,不逾越,也不别扭,能解乏。 叶抚在船舱里坐了一会儿,便借了船夫一顶斗笠,到船头的舱夹子上站着。船夫在船尾,有节奏地划着船,将小船推向远处的蒙蒙雾气之中。 “客官是位先生吧。”船夫说。 叶抚点头,“教一些书。”他回头,笑问,“老人家一眼就看出来了,莫不是我夫子气儿太重了?” 船夫笑呵呵道,“我这行当里啊,见了不少人,读书人、商人、官员、兵将、农民等等,行行都有,久了后,看着样儿,也能猜个六七分。不过,先生你夫子气倒是不重,先来我以为你是书生,但又觉得没见过先生这般内敛的书生,才想着会不会是教书先生。” “内敛……”叶抚念叨一句,笑着说,“老人家也是识字读书的人啊。” “瞎读过一些书,做我们这一行的还是得识字,不然别人问个路都答不上来。但是我啊,没读书的命,只好拾掇几个字,见不了什么风雅文骚。”船夫打趣自己,若有若无地看向远处的雾气。 细雪平常地下着,不带走一丝热意,未曾留下半点清凉。 叶抚头戴着斗笠,头微微仰着,看着远处迷蒙的雾气。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问,“老人家可知前面生得什么雾?” “雨雾呗,这个当儿,还能生什么雾。”船夫撑着杆子,双手起起落落。 “那里就是黑石城吧。” “是嘞,正是先生你要去的地方。” “是要直达吗?” “是嘞,那边儿的路,好走。” “可我记得,黑石城周围的江河,并没有靠台。” 船夫不冷不热地答:“小船嘛,要什么靠台,逢着岸就是停。” 叶抚笑道,“老人家的船可不是什么小船,一般的岸,碰一下就碎了。” 船尾,船夫那一直被斗笠盖得牢牢的脸,缓缓露了出来。片刻后,“船夫”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原本褴褛简陋的衣服如同罩上了一层灰雾,浮动起来。“船夫”接着一抖,整个外形瞬间褪去,飘落到后面,变作灰雾消散,露出了真容。 “我以为你上当了。” 叶抚回头,看了看,笑道:“你变漂亮了。” “谢谢夸奖。” “血脉气息也变得完美了,师染,看来真的没有什么拦得住你的脚步了。”叶抚轻语。 师染站得笔直,看着叶抚的背影说,“你可以。” “我不会拦你。” “即便我做的可能是错的?” “我没有权利替你决定对错。” “我愿意让你决定呢?”师染声音很美,但此刻,不那么美,因为少了本该有的绝对的自信。 叶抚正正地转过身,在船头,同着船尾的师染说:“这太任性与自私了。” 师染眼睑微微低垂,“你觉得这很任性啊。我以为,现在的我,能让你改观。” 叶抚摇摇头,“以前的你,和现在的你唯一的区别就是,现在的你更强大。但你始终还是你。” 师染抬起头,正正地看向叶抚,嘴角勾起,露出一些白牙来,“我也希望,我始终是我。” 叶抚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忽然破口笑了起来。 师染同样跟着笑着,她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毫不顾忌地笑过。这像是长久以来的惦记,终于释然后的样子。血脉完美后,她便不再是那副病殃殃的弱气模样了,本来就是美丽的面庞,在好气色的加持下,变得更为美丽,近乎完美的美丽。这是云兽一族的特点,生活在天空中的它们,最近接自然,最为契合自然,化作人形后,便会带着其他种族无论如何也模仿不来的气质,拥有着远超平均的面容,但遗憾的是,云兽很难化形,大多数终其一生都不能。 身为王的师染,自然是最为耀眼的那一个。 师染慢慢停了下来,说:“你是一位很好的朋友。”难得在她脸上见到一丝真诚。 “我以为,你不把我当朋友。” “我不想只是朋友。”师染一双纯净的眼睛,认真看着叶抚。 叶抚并没有回避,“可王总是孤独的。” “我是云兽的王,是天空的王,但不是你的王。在天空里,在玉清大云林里,我是孤独的,但在这里,在这艘小船上,我并非孤身一人。”师染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简单地聊起吃穿住行。 但眼神不会骗人。 叶抚看着师染极度认真的眼神,摇摇头,“我不理解。” “你并不需要理解,只需要知道这个事实。” 叶抚温笑道,“果然有王的感觉。那么,我需要做出回答吗?” 师染忽然一笑,“这是你的事。” 简简单单一句话,将所有的压力转交到叶抚身上。 叶抚微微一滞,旋即再一次破口笑了起来,“这次居然没有上当。” “我要是吃第二次亏,还能被叫做王吗?”师染嘴角扬起。 叶抚摇头笑道,“其实我可以说,你觉得我该回答吗。” “但那未免太过赖皮了,不是你的风格。” “哦?你就知道我不是赖皮的人?”叶抚轻轻眯起眼睛。 师染顿了顿,勉强笑道,“不会真的是吧。” 叶抚没有回答,转过身,向着迷蒙雾气看去,“跟我到黑石城,你会看到答案的。” “看到?” “有些事,不需要说出来。” 师染顿了顿说,“黑石城,可是开了大幕的。” “你还会在意这些吗?” 在意的当然不是大幕不大幕的,师染在意的只不过是叶抚隐约透露出来的笃定的回答。她在想,自己会看到什么样的答案呢? 师染没有说话,静静地站在船尾,没有戴斗笠,也并没有去挡住细雪。她安静地看着某一处,眼神沉定。这时候的她,并不像一个主宰天空的王,像是享受着细雪飘飘的安静姑娘。如同她所说,天空中的她是孤独的,唯有这一艘小船上,并非孤身一人。所以,她会想着,如果这艘小船,永远都不会靠岸的话…… …… 上了岸,叶抚和师染并行在有些泥泞的路上,继续朝着被雾气笼罩的黑石城行进。 “吞噬掉的血脉,来自你的姐姐?”叶抚问。 “对我来说是,但对她来说不是。”师染回答。然后,她又问,“你觉得呢?” 叶抚说,“我并非云兽,更非王脉,没法去评价。” “那,你觉得我更像是云兽,还是人?” “为何会这样问?” 师染沉默片刻后说,“我的姐姐叫师千亦,名字是她诞生后自己取的,我的名字也是她取的。” 叶抚稍微打断,“生而知之?” “是的,她生而知之,是云兽王脉这一代的太御。我并非生而知之,是她给我取了名字,并且将我抚养长大。”师染说。 “照这么说,她更像是你的母亲。” “可我们是同出一脉,甚至是同时诞生的。我长大后,她并没有同我界定我们之间的关系,但我觉得,姐妹比较合适。” “为什么一定要界定关系呢?”叶抚说,“这样的观念,或许她并不认同。” “是啊,这只是我单方面的界定……我无法要求她什么,毕竟是她将我抚养长大。”师染难得地有些怅然,“或许是我错了,我不应该对她保留有感觉。” 叶抚笑道,“还记得在北海时,我带你去的地方吗?” “记得,是我还在学宫的时空。”师染想起那个时候。那是她第一次和叶抚相遇相识。 “你小时候在学宫读过一段时间书,这意味着,你从小接受的便是人族的教育,自然会有着‘属族’之意,有着‘亲礼’之别。这是正常的,每一个人都会去界定自己和别人的关系,接受人族教育的你自然不例外。”叶抚不急不缓道,“但是你的姐姐生而知之,并不需要接受教育。” 师染并不否认叶抚的说法,她也是认识到这一点的,“若是她没把握送去学宫的话。” “那你现在只是云兽之王,而不是我所认识的师染。” 师染不会持续性地怅然,她听着叶抚的话,便笑问,“所以,我还是有点人情味儿的吧。” 叶抚点头,“所以,你不必在界定你和你姐姐的关系上纠结。你以你的思想看待这件事,她以她的思想看待这件事,这本就是无法共通的。” “师千亦花了四千多年,甚至甘愿褪去云兽之躯,以人的方式去面对天下,可她始终无法理解人性。而我,坐在冷冰冰的王椅上,从未想过去了解人性,却本就有着人性。这难道不是一种讽刺吗?”师染语气又沉闷起来。 叶抚摇头,“从来都不讽刺。你的姐姐生而知之,那她的使命便是将你培养成一位王。” “如果当初生而知之的是我,那么现在站在你旁边的应该是师千亦。” “那可说不好,当一件事的起源被拨动后,一切都会发生改变。” “这未免太过残酷。” “每一个种族都有自己的延续方式。只是对于人而言,是残酷的。云兽一族,能成为天空的霸主,已然说明,这种延续方式并非不合理。” 师染望着天,幽幽道:“可云兽一族始终只是天空的霸主,而不是天下。” “你的想法很危险。”叶抚笑道。 “什么?” “要知道,站在你旁边的是正儿八经的人。” 师染露出挑弄的笑容,“说不定,未来的某一天,我们就站在对立面了。” 叶抚哈哈笑了两声,大步向前,走出几步后,微微回头,“师染,你记住,我们或许成不了朋友,但永远不可能是敌人。” 师染看着叶抚沉没进雾气里的虚晃背影,暗自揣度着,说这句话想表达什么?她想,是他不愿成为我的敌人,还是说我成不了他的敌人,亦或者,他从来都不会参与到其中…… 在无声的揣度中,她沉入雾气。 雾里没有下雪,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存在,除了雾气便只有一条通向远处的小径。 小径的尽头,有一棵掉光了树叶的老树,树上站着半只乌鸦——乌鸦的躯体只有左边的一半,树下坐着个皱纹跟老树树皮一半的老头。老头面前摆着一个石墩子。他眯着眼睛,一副半死的模样。 叶抚和师染到了他面前。 “交钱。”老头张嘴,但发出声音的是树枝上的半只乌鸦。 叶抚笑问,“我回自己的家,也需要交钱吗?” 老头抬起头,眼睛依旧眯着,或者说眼睛只能睁这么大,“砍树人,交钱,不是,就走。” 师染站在后面,一句话都不说,她想看看叶抚会如何处理。 她本以为依照叶抚做先生的习性,会讲一番道理,或者真的交钱,但……只见叶抚抬手,一把将树枝上的乌鸦抓过来,紧紧捏住。他手掌慢慢收拢,脸上却挂着和善的笑意,对老头说,“我稍微用点力,这半只乌鸦就会变成灰,你想不想看看?” 老头整个人也好似被无形的大手捏住,身体皱在一起。他闷着气吐不出来,憋着说:“你是在触犯守林人的规则!” “我不关心这个,我只知道,我再使点力,它就真的要变成灰了。”叶抚说。 老头缝一般的眼睛满是对“叶抚不敢触犯规则”的笃定。 但下一刻,他就惊骇地看到,乌鸦变成了灰,迅速弥漫进雾气。 老头整个人一下子瘪了,像是血肉被抽干了,只剩下皮包骨。叶抚不停,手接着伸向老头,老头惊恐地拍下面前的石墩,“请进!请进!” 叶抚笑了笑,转身向黑石城城门走去,边走边说,“守林人从来都没有理由这样霸道,或许他们真的以为自己是这里的主人了。” 老头惊惧地看着叶抚的背影。这是他成为守林人一千多年来,第一次看到有人这样毫不在意守林人的规则。他无法知道叶抚凭借着什么,但他知道,那种无法察觉的压迫,是永远也无法逾越的鸿沟。他只能凭借着本能,去害怕。 向着城门,走了没多远,雾气便尽数消失了,露出了黑石城本来的模样。 “没想到你也会这么不讲道理。”师染依旧有些讶异。 “讲道理是分人分事的。” 师染直白地说,“其实我觉得讲道理这个行为就很蠢。” 叶抚白了师染一眼,“你说话很没分寸啊。” 师染呵呵一笑,一副知错但是不改的模样。 “我没有理由回自己家,还需要向别人报备。” “我以为你会像普通人一样,去遵守规则。” “被统治阶级,才会遵守别人制定的规则。当然,我也不是统治阶级,不会为别人制定规则。我需要遵守的,只是我自己的准则罢了。身为云兽之王的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叶抚并不介意同师染说起这些。 “那,杀了那只乌鸦是为何?”师染说,“这一点显得很多余。以你的本事,有更好的办法才对,或者说,你其实可以压根儿不搭理那个守林人,直接进城。” “这不是有你在的嘛。” 师染很是疑惑,“为何我在,就要这样做?” “带朋友回家,畏畏缩缩的,你觉得像样吗?” 师染笑了起来,“那倒是。不过,我觉得这不是真正的理由。” 叶抚无奈道,“你又何必直接拆穿我。”他摆摆手,“老是拆台,友谊的小船会说翻就翻的。” 师染听不出这是句玩笑话,她显得格外认真,“不会的,我的船绝对不会翻。” 叶抚瞧了瞧,有心解释,但想了想,还是罢了。他觉得,这样认真的师染又何尝不是真诚的她。 “那只乌鸦是靠吸食活人精气神练成的,到了那种程度,怎么也得是吸了几十万人吧。”叶抚微微皱眉,“光是握着,就能感觉到几十万种绝望与痛苦了。我看着烦。” 师染想了想,以叶抚的话回答叶抚,“你有点任性啊。” “难不成你觉得我是个圣人?” 师染笑道,“如果你真的是个圣人,我就对你不感兴趣了。” “你说话还是这么没分寸。” “没办法,任性。” 叶抚看了看师染,他很明显地感觉到,血脉完美过后的她,比之前更加……有趣了。如果说,以前的师染,是远山,只能看到山,看不到山里的万物生灵,那么现在的师染便是近水,可见波澜,可见游鱼,可见水中倒映着的自己。安静的时候,是碧波荡漾,躁动的时候,是波涛汹涌。 叶抚笑道,“那我跟你大概就是……臭味相投吧。” “第一次听人这么形容自己。” “没办法,任性。”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他们进了城,一眼看去,见里面的人人事事同着以往没有任何不同,就好似,外面的雾气什么,守林人什么与这座城池没有任何关系。 圈养起来的家畜,在被推上屠宰场之前,不会知道自己的命运。而黑石城里的人们,即便上了屠宰场,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命运。他们只是一代又一代,乐此不疲地过着守林人给他们的生活,然后赋予这样的生活一个词——“安乐”。 “你心情怎么样?”叶抚莫名地问师染。 师染想了想,“还不错。” “心情好的话,肯定要吃一顿火锅,对吧?” “什么?”师染不明就里。 “走着,我今天破费,请你吃顿火锅!” …… 第四百二十四章 羽衣(三) 细雪轻飘飘地下着,像柳絮一般。 师染瞧了瞧雪,瞧了瞧行人两可的清幽街道,瞧了瞧身旁的男人,不由得想起在学宫的日子里,看到的那些书里美好意境的句子。她在心里想,或许,做个人也是一种很不错的体验。 血脉完美后的师染再也从外表上看不出任何不同于人的区别来。她的气质、气息、容貌与身形,都是十足美丽的人之所有。她也更深层次地理解到,为何对于现在的天下而言,人的体型最接近于道感。或许,真的如传言那般,为这座天下制定规则的是一个人。 “在想什么?”叶抚问。不带着好奇,更像是随意的聊天。 这种态度让师染感到亲切。 “我在想,你变成云兽是什么样?”师染回答。 “挺奇特的想法。云兽之间的审美,大抵是我不能理解的。你觉得我是好看呢,还是一般呢?”叶抚问。 师染眯起眼,“就没有丑陋的选项吗?” “这可太伤人了。”叶抚嬉笑一声。 “要真就事论事地说,你的容貌在云兽里,很一般。”师染没照顾叶抚的面子。 叶抚笑了笑,“那倒是,跟人均俊男美女的你们比起来,我就真是不值一提了。” “虽然世人常说云兽化形后很美,但云兽反而不在意这个。大概是观念不同吧,云兽更在意的是气息与道感。”师染说。她看向叶抚,认真说:“你的气息就是云兽最喜欢的。” “哦?哪样的气息?” “千般变化,万种可能。” “很有深意啊。” 师染笑道,“过些日子,你跟我去玉清大云林逛一圈就知道了。你招待了我,我也总得招待招待你。” “一定会去的。” “这么说着,短时间内是去不了咯?”师染也并不遗憾,她清楚,叶抚说了会去,就一定会去的。对他们而言,寿命都是没有实际意义的东西,并无法影响到这些事情。 “或许吧。不过,过段时间,我有个学生会去你的地盘下面——” 师染打断叶抚,“这你可得说清楚具体是哪儿,毕竟整个天空都是我的地盘。” 叶抚看着师染,笑着摇摇头,“那好吧,就你那云林底下。” “哦——”师染打趣道,“是想让我招待招待你的学生吗?” “那倒不必。” “我又不吃人的。” “我持怀疑态度。” 师染转过头,“没你这么来的。” “说点正经的。”叶抚说,“那时候,你要是觉得待在行宫里无聊,就去跟她待一段时间。” 师染想了想,不由得皱起眉,“你应该不会做无意义的事。这般是为何?为我?还是为你的学生?” “你会从她那里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我想要什么?”师染反问叶抚。 “你知道你想要什么。” “那你为什么知道?” 叶抚看着师染说:“因为你想让我知道,所以我才能知道。” 师染沉默了一会儿,“你这人很奇怪。”接着,她又笑道:“不过我喜欢。” “不过——” 师染打断叶抚,摊着手说,“你不会想在这儿拒绝我吧。那没必要啊,建议你随便找一本古籍,看看关于云兽的介绍。” 先发制人,是师染喜欢用的套路。 叶抚无奈笑了笑,也不多说什么。 两人走着走着,穿过几条巷子,便到了这小城里唯一的火锅店——李记火锅。 虽说大幕是开启了,有不少的砍树人进城,但按照规定,他们并不会影响普通人的生活,所以黑石城里的节奏同以往一般无二。李记火锅店亦是如此,生意并未因为时间而渐渐惨淡,反而因为火锅的存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黑石城里不少人的口味需求,原本喜好清淡偏甜的黑石城人,渐渐向着麻辣鲜香口味转变了。 恰好是饭点时间,店里生意不错。李四招了一些员工,现在基本不会出来招待人了,安安心心做起了老板和主厨,收拾好一整天的料底后,就一门心思地研究起了火锅。对他而言,火锅可是门学问。 师染无意自己被打扰,所以,常人便看不到她的真实容貌,也就不会引来别人的目光。她和叶抚进了店后,也就并未改变这里什么。只不过有几个眼熟叶抚的人,瞧着城里唯一的一位先生回来后,都上来乐呵呵地打招呼。黑石城人不好读书与学问,但对叶抚这个谦逊礼貌的先生还是有好感的。 在二楼的李四,一个懒腰间,忽地听到楼下食客纷杂的谈话中冒出了一个“叶抚”,瞬间来了精神,心里一突,纸笔都来不及收拾,腾腾地开了门,将楼板踩得踏踏上,风风火火地下楼来,然后一眼瞧着跟几人聊天说话的叶抚。这近一年未见叶抚,今儿个一下子见到了,李四满心感动,扬着声音,大胯步,边走边喊:“叶先生,回来啦。” 叶抚转头看去,笑答:“想念李老板的火锅,就回来了。” “紧着,叶先生,到二楼,我给你专门备了间火锅房。”李四着实是开心,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我又改善了一下口味,想让你尝尝鲜,品鉴品鉴。” 叶抚笑着点头,“那麻烦李老板多备一张椅子。我还有一位朋友。” 李四听着,这才发下叶抚旁边还跟着个女人。他看去,见女人相貌平平,瞧不出个什么来,不由得想,叶先生身边的朋友应该不会是普通人才对,多半是自己本事不够,瞧不出高深来。他乐呵呵道,“好嘞,你们先上楼,我去厨房准备一下。”接着,他喊了个小二,将叶抚二人带上楼。 楼上,单独的火锅房里。叶抚和师染各自落座。 师染眼神里有着一丝好奇。她先口说,“我有些意外。” “什么意外?” “先前我以为火锅是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灵植,没想到,真的就只是食物啊。还有,这家店里,除了那老板,似乎都是普通人,即便是那老板,也只是曾经不是普通人。”师染好奇地看着叶抚,“没想到,你能和这么多普通人相处得融洽。” “撇开一些,我其实也是普通人。”叶抚淡然说,“天上有天上的好,人间有人间的美。” 师染若有所思,“或许,我和一些人只是站得高,本身并不高。” “不必这样想。不同的人,不同的生活。存在着,一直持续着,总归是被世界所接受的。喜欢与否,才决定着你的选择。” “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挺喜欢的。” 师染点点头,目光游离,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偏过头,向着窗外看去,细雪依旧,行人依旧,置身于这方小城里,没来由得感觉自己有些渺小。她曾踏足天下每一个地方,曾离开这座天下,前往更远的星空,也曾涉足天下的背面,但那些辽阔无垠的地方都不曾让她感到自己的渺小,却唯独在这小城里,在这火锅房里,有那么一丝渺小感。 大概,这就是人生吧。 李四为叶抚精心准备的火锅,陆陆续续地上来了,从料底到食材,从辅料到主料。 师染看着满桌子的食材,嗅着味道十分刺激独特的香味儿,不由得想起自己上一次吃世俗烟火饭,还是在学宫里的时候。那时候她跟着同级的一个小伙伴偷偷把至圣先师养的一条鱼抓来烤吃了。想着学宫,想着那条鱼,想着那个小伙伴,师染有些出神。 直到叶抚为她调好料放在她面前,才回过神来。 “在想什么?” “想起了以前的事。”师染情绪并不高,她拿起筷子,在面前的底料碗里翻了翻,然后说:“挺香的。”接着,她看向面前红彤彤,各种香料翻滚的锅里,“第一次见到这种吃法。” 叶抚烫了一片嫩牛肉,放进师染碗里,“匀一匀,然后尝尝。” 师染照着叶抚所说,将还流淌着红油汤汁的牛肉匀了匀,然后问:“该怎么吃?” “普通地吃就行了,不必多讲究。” 师染点头,将牛肉放进嘴里。牛肉入嘴的瞬间,来自香料的香气率先填满舌头,随后进入鼻子,上下味感一下子铺满,她眼睛不由得张了张,开始咀嚼,紧随其后的是刺激的辣,隶属于肉感的刺激从舌头开始,向着整个口腔蔓延,短暂地盖住对香味的感受。师染的眼睛睁得更大,她几乎本能以为自己受到了攻击,想要抵御,但是叶抚的笑脸让她克制住了。 第三种感受时麻,对师染而言,像是嘴里每一寸肉都住了一个小人在掐她。 当三种感受全部都出来后,便融合在了一起,同时感受到香、辣、麻,伴随着的还有来自食物原材料本身的风味儿。 这种感受…… 师染一时之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辣让卸去了所有抵御的她嘴唇泛红,她本能地舔了舔嘴角,大概又觉得这样不雅观,就只吐出一点小小的舌尖来。 “这是什么啊!”师染捏着脸问。 师染的表现有趣极了,叶抚止不住的笑意,“火锅啊。味道怎么样?” “还说怎么样呢,奇怪,奇怪得很!”师染一直保持的优雅从容,被一片小小的牛肉打破。她觉得很奇怪,就算自己没有任何抵御,但也不应该被食物弄成这样才对,难道,是叶抚给自己下了毒? 她狐疑地看着叶抚。 叶抚心知肚明,也不解释,故意问:“再尝尝其他的?” 师染勉为其难地笑了笑,“行吧。”她横了心,就算是有毒,也认了,毕竟是叶抚请她吃的。 牛肉、毛肚、鸭肠、郡肝、排骨…… 一样接着一样的菜品进了锅,进了碗,进了嘴,进了胃。 麻、辣、鲜、香,不断挑拨着失去抵抗的师染每一根神经,一开始只是辣,吃着吃着,开始发热,发热就止不住流汗,一张脸也被逼得通红,直到红意进了眼睛。她才忍不住,整个人不再矜持束缚,猛吃了起来。 她吃红了眼。 她不理解一点,明明吃着让自己很难受,但是偏偏越吃越想吃,越吃越忍不住,像是中了什么恶趣味的诅咒一样。 事实证明,能在天空翱翔的云兽,胃口是很大的。 师染的胃就像填不满的无底洞。上菜的李四,除了惊讶以外,没有任何情绪。 大抵是师染吃饭的模样好看极了,叶抚吃了一些后,索性停下筷子,一脸笑意,就看着师染吃。师染不是脸皮薄的人,但或多或少也有些尴尬,毕竟这不是在跟人打架,而是跟人一起吃饭。 师染也清楚,自己是永远吃不饱的主,索性把菜品都尝了个遍后,就丢下筷子,不吃了。完了后,她还要表现出一脸无所谓的模样,恢复王的优雅与矜持,不咸不淡说一句,“不错。” 叶抚笑了笑,“下次还来?” “还来!”师染脱口而出,然后又立马改口,“你请我我就来。” “那下次我可得多准备些钱了。”叶抚笑着打趣,“你这一顿吃了我平时十顿啊。” 师染正打算说“我可以一直吃下去”,但觉得这未免有些失礼,便一本正经地说,“云兽嘛,要理解理解,不能因为我是女人就觉得我食量不行。” 叶抚笑道:“建议你让你手下来学一手厨艺,到时候专门给你做。原材料嘛,你们不缺,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李老板的小店怕是养不起你。” 师染想了想,觉得可行,“那好,我回去后就让人来。云林库房里的确很多珍奇灵兽,放着也是浪费,不如杀来吃了。再打听打听,什么灵兽的肉好吃,去抓几只来做火锅,感觉很不错。我只知道至圣老头养的鱼好吃,到时候去学宫抓几条也不错。” 叶抚没想到自己一句玩笑话,师染倒真的认真了,还这么豪横,张口就是要抓灵兽来做火锅。 一旁的李四听得心惊肉跳,他虽然不知道这师染到底是谁,但至圣那可是知道得很清楚的,毕竟只有至圣先师能被称作至圣。他止不住震惊地看着师染,居然随意说出抓至圣先师的鱼来吃这种话,到底得是多么大的来头啊。 叶抚眼神示意李四不要奇怪,李四才安下心来。 “吃好了,我们就走吧。”叶抚说。 “好。”师染也爽快,满意地摸了摸肚子,站起来,正打算出去,但想了想,还是对着李四说了句“多谢招待”。 李四不诧异,叶抚反而诧异,他没想到师染居然能这么有礼貌。他印象里,似乎自己帮了师染那么多忙,都没被说一句谢谢。 叶抚摇了摇头,对李四说,“李老板,还是算一下账吧。” “不用不用。”李四摆手笑道。 叶抚态度坚定,笑着说,“我可不想被李老板养成个白吃的人。” 李四乐呵呵道,“倒不是这个,而是因为,白姑娘刚才已经帮你给了钱了。” 叶抚顿了顿,“白薇在这儿?” “是啊,在下面等你好久了,还让我不要打扰你们。”李四这个正经的老板,脸上难得浮现起不太正经的表情,一副打算看戏的模样。 叶抚有一个习惯,吃火锅的时候,他会全身贯注,不会去留意周围发生的任何事,自然而然没有留意到白薇来了。 “白薇是谁?”师染在一旁好奇问。 “白薇啊,一个看家的宅女而已。”外面忽地就传来明显有些情绪的声音。 火锅房的门开了,两女四目相对。 发酵着火锅味儿的房间里,多了另一种味道。 第四百二十五章 羽衣(四) 透过那一层自然而然的遮掩,白薇确切地看到了师染的真正面容。很美很美,白薇几乎在见到师染时,就确定,这是她见过的最美的人。 她幽幽地在心里落下一句,果然这种情况还是发生了。 “你好,我叫师染。” 师染很直接,不等着叶抚介绍她,率先开口。她灼灼地看着白薇,似乎要看穿眼前这个女人,看清楚她的一切。 “我叫白薇。”白薇心里的情绪更重,反而对师染的目光不太上心,不咸不淡地回应道。 “原来你就是白薇。”说着,师染回头看了叶抚一眼。 同时,白薇也立马将目光转向叶抚,下意识地去寻觅叶抚看待师染时眼里的神情。 但,叶抚始终是那副表情,波澜不惊,眼神也始终是柔和的样子,看不出半点多余情绪。似乎,对他而言,眼前发生什么都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 “你不是说今年年关前不回来了吗?”白薇看着叶抚问。 叶抚轻声回答,“行程变了,就先回来。” “三月呢?” “她在其他地方闭关了。” “哦。”白薇语气清淡,略微低了低头,又问,“为什么不先回书屋?” 叶抚双手轻轻握住,“刚到城里,想吃点东西。” “其实,我们可以一起……”白薇说着,打断自己,问道:“师染姑娘……”她问着,又顿了顿,似乎在确定,自己该问什么问题。她心里不太平静,本是想问叶抚和师染的关系,但或许答案会让她更加不平静,毕竟以前也想过这样的事。 无意之中,白薇问偏了,“师染姑娘不是人吧。” 师染稍有些讶异,笑道:“的确。云兽,我是云兽,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云兽啊……”白薇想起自己在明安城时,看过的许许多多的书,“知道,天上的种族。那师染姑娘,果然就是云兽之王吧。” “你很了解。” “我只是直觉觉得。” “直觉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你有实力知道我的身份,便理所应当会知道。”师染笑着说,“但我只知道你叫白薇。” “有什么不一样吗?”白薇说,“我也只知道你的名字和身份而已。” 师染摇摇头,否认了,但是没解释,而是转头对叶抚说,“作为东道主,你不能只是站在旁边看着吧。” 白薇也看向叶抚,将主动权交予他。 叶抚问师染,“你要在黑石城待一待吗?” “你之前说了吗,让我看,看着看着就知道问题的答案了。我还没找到答案,怎么会走?” 叶抚笑道,“我以为你够聪明。” 师染微微眯眼,“兴许我在装傻。” “随你吧。”叶抚越过师染,“住宿就不帮你安排了,你自己处理吧。” 师染不太满意,“叶抚,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我啊,说不定会委屈你,但你自己是一定不会委屈你自己的。”叶抚轻轻转过头,“对吧。” 白薇听着他们的对话,感觉他们关系似乎很好,说话语气很开。她想了想,站出来说,“叶抚,这的确不是待客之道。” 师染笑道,“白薇姑娘明理。” “那,你的打算?”叶抚看着白薇。 “总得请人去屋子里坐坐吧。” 叶抚点点头,“看你吧。” 白薇有些迷糊,她感觉怎么叶抚有点像是把师染这边完全甩给自己然后就不管了,很奇怪,师染不是叶抚的客人吗?她看向师染,含笑说:“屋子虽然比较简陋,但还请去坐一坐,喝点茶。” “叶抚亲手制作的茶吗?那我一定得品一品。”师染笑道。 “你知道他自己做过茶吗?” “当然,他同我说过。” 白薇看了一眼叶抚,然后笑道,“那请吧,同我一起。” 三人离开了火锅店,不急不缓地走在细雪飘飘的街道上。 白薇本来是带着一把遮雪的伞,但是并没有打开。 师染似乎对这座边陲小城很感兴趣,亦或者在想其他有趣的事,脸上的表情始终很热情。 “大幕的事,如何了?”叶抚走着走着,问道。 白薇回答,“一切都还正常,各方面都还在我的感知范围内,没有什么变数。不过,我目前不太清楚这次开大幕的目的是什么,毕竟离上次过去了才一年多。” “目的并不重要。” “那你回来的,我不管了,交给你怎么样?”白薇问。 叶抚摇头,“还是你来吧。” “那你呢?” “我就闲着。” 白薇表情一下子变得奇怪起来,嘀咕道:“真是理直气壮的偷懒啊。” 师染忽然在一旁打岔,“或许我可能是变数哦。”她露出没有情绪的笑容。 白薇轻声说:“师染姑娘之前可能是变数,但是现在肯定不是。” “为什么这么说?”师染问。 “直觉。” “这么相信直觉吗?直觉也可能会失误。” 白薇笑道:“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好的。” “既然如此,那你有没有直觉,感受到我来这里的目的?”师染语气变得轻幽,并不像一个王,而是一个作恶的魔女。 白薇果断摇头,“那太不礼貌了。” “没事,我这人就喜欢被人冒犯。”师染靠近白薇。 “这不奇怪吗?”白薇挑眉问。 “奇怪啊。但谁叫我本来就是个奇怪的人呢。” 两女目光再次紧紧交织在一起。这一刻,她们彼此知道,各自都有不能让步与退缩的地方。 白薇猜到了师染来黑石城的目的,但是她并不想明着说出来,因为一旦被否认后,就会失去主动权。 而师染想让白薇亲口说出来,自己再不论对错,都去否认回答。 她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僵持,而叶抚并未参与到其中去,从一开始,他就将东道主的身份完全交给白薇,由白薇来应对师染,而依旧让白薇监管守林人大幕也是他的打算。 “我说不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说出来后,你会不会改变你的目的。”白薇目光回正。 “你了解过云兽,那你应该知道云兽有一个特性。”师染始终将神位保持在跟白薇同一线上,不多半个步伐,也不少半个。 “哪方面?” “族群。” “族群……”白薇想了想云兽这一族群。她脑袋里闪过一个又一个特性,直到忽然想起某一个特性后,心里一突,脚步顿了顿。 留意到这个细节,师染嘴角勾起。 “所以,你该相信,我不会改变目的了吧?”师染背着手,眯着眼。 “那可说不好,或许你会是先例。” “这样说我,我会伤心的。”师染故意蹙起眉。 白薇露出圣人一般的微笑,“没事,你喜欢被冒犯的嘛。你不应该伤心,应该高兴才是。” 师染破口笑了起来,撩过一缕垂落的鬓发,“白薇姑娘真是可爱,我忽然有些理解叶抚了。” “什么意思?”白薇看了一眼师染,又看了一眼叶抚。她并不知道叶抚和师染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叶抚有没有同师染说起关于自己的事情。什么叫真是可爱?什么叫理解叶抚? “字面意思。”师染心满意足地收起笑容。 白薇忽然意识到自己上了师染的当。师染故意在两人的对话之间加入叶抚,然后给予未知性,让自己本能地产生好奇,她再营造出什么都知道的感觉来,以双方知晓之事不对等,从而抢夺主动权。白薇一开始确实因为一心想着叶抚,没有考虑那么多,差点就陷入了圈套,仔细想想才明白,依照叶抚的性格,怎么可能把自己两人之间的事告诉别人。 她笑着回应,“如果是字面意思,那师染姑娘可要比我可爱得多。” “相貌这东西啊,从来都是因人而异的,我想对白薇姑娘也是如此吧。万千人觉得你长什么样好,都不如一人觉得什么样好。”师染语气变得轻缓起来,身为云兽那种优雅到了骨子里的气质萦绕身周。 白薇就站在师染旁边,很有实感,即便是对她而言,师染也是具有十足的吸引力的。 “那,师染姑娘的那‘一人’,是谁?” “你猜?” “算了。”白薇轻轻一笑。 师染眯眼笑着,“你早就猜中了。” 白薇微微抬头,看着天上细雪。一朵如粉般的雪落在她的睫毛上,她眨了眨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云兽的那个特性,是真的吗?” “你希望是真的还是假的?” 白薇低眉,“我只想知道客观事实。我希望与否,并不影响事实。” “可你的态度,我想知道。” “美好的事物,我总是希望真的发生过,但这件事……请容许我的私心。” 师染笑道,“但,这是真的。云兽一生一世只会中意一人,并将奉献上全部的爱意,至死不渝。” “呼……” 白薇长呼一口气。 “到了。” 叶抚看着前面的清幽曲径,走进去,缓缓消失在曲折的尽头。 两女站在曲径前,十分默契地,都没有继续向前。 白薇开口问,“你喜欢叶抚?” “是的。” “这就是你来黑石城的目的?” “主要目的。” “为什么是他?” “不需要理由,你懂的。” 白薇沉默了一会儿。她承认的确如师染所说,讨厌一个人可以有千百种理由,但喜欢不需要。 师染问白薇,“你会像我一样吗?” 白薇答,“不会。” “为什么?”师染不明白。 “叶抚曾同我说过,为未来许下千百种可能,都只是自欺欺人。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会永远爱我,也不愿意让我说。我们只需要在最好的时间里,给予对方最好的爱意便可。从来没有必要去追求什么天长地久,海枯石烂。我们每个人在向着未来的路上,都是不停改变着的,对当初的彼此许下长久的承诺,是不负责的。”白薇轻声细语地回答,“师染姑娘你同我不一样。你们云兽的生命赋予了爱与繁衍的意志,但是人没有那样的意志。或许我会一直爱着叶抚,但我永远不会要求自己一直爱着他,他对我,亦是如此。” 师染一番停下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着说,“感觉跟你比起来,我的感情就显得幼稚了。” 白薇摇头,“并不。你的感情是纯洁的。老实说,从我个人的角度,我并不希望有人比我更喜欢叶抚,所以我之前希望你们云兽这一特性是假的。但现在一想,感情拿出来比较本来就没有什么意义。” “但你要清楚一点,你我是对手,并非朋友。贬低自己,抬高对手很不好。”师染眼神逐渐强势起来,“白薇姑娘,我是一位王,并且照别人的话说,我是一个暴君。我同人的争斗从来都不会以和平的方式结束。” 白薇无畏,看着前面的曲径,自信地笑道:“以前我曾想过,叶抚是一个很强,很优秀的人,除我以外,会有其他比我更好更优秀的人倾心于他。我愿意只是叶抚身边的一个女人,愿意接纳其他人。但是现在,我想了很久,想了很多,我才发现我其实是很自私的一个人,我才不愿意同任何其他人分享叶抚的爱意。”说完,她坚定地看着师染,“如你所说,我们绝对不可能是朋友。” 师染顿了顿,在那一刹那,她恍然感觉,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书卷气十足的温柔女子,而是面对着睥睨天下、征战四方的王者。 是错觉吗?还是,白薇真的有什么了不得的来头? 白薇说完,踏上曲径,然后转身对着师染说,“师染,你踏上这条路,就意味着你我之间的争斗开始了。你,要来吗?” 师染没有任何犹豫,自信笑道:“何乐而不为呢?”她踏上曲径,优雅而从容。 白薇微微抬头,看向细雪弥漫的天空。她知道,自己以后不能再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地扎根在面前的书屋里了,得走出去,多看看这座世界。 师染的心里,已然有了叶抚所说的“答案”。但,身为王的她,从来不会退步。 三味书屋里,已经被惊喜得哭笑交加的叶雪衣黏得死死的叶抚,也已然知道了她们的“战斗”。但他不会参与其中,他只需要爱着一直爱的人就是了。 第四百二十六章 羽衣(五) 青瓦嶙嶙,梨花滔滔。煨火房的屋梁上,琥珀色的双眼眯开,冷冽的竖瞳泛着异样的光彩。又娘睁开眼,改卧为立,看向外面的院子里。 那个终日不觉疲倦的小姑娘将它吵醒。 看着外面叶雪衣欢腾的步伐与激动的神情,又娘知道,叶抚回来了。它干立了几个呼吸,仔细思考自己是应该下去迎接,还是说找个角落藏起来。 不过,似乎只要他愿意,自己藏在哪里都不管用。这样想着,它猫步轻巧一跃,落叶一般平稳地落在地上,然后高扬着尾巴,欢快地跑了出去。不喜叫唤的它,不由自主地发出高兴的叫声。虽然它不想承认自己是很欢迎叶抚回家的,但身体表现得很实诚,它就是想念叶抚的怀抱。 跑出煨火房后,它看见叶抚站在院门的内侧,眼含笑意地从叶雪衣和它身上看过去。 “叶抚!” 叶雪衣只是大声叫喊着,衣服都还没穿得整齐,头发也是乱乱的。她大声喊着,“我闻到你了!”然后,光着脚踩过梨花散落的院子,满树的梨花随着她的步伐摇曳飞舞,同着细碎的雪一起,将整个书屋变得迷蒙一片。 “叶抚,太好了!” 叶雪衣像一只雀跃的小鹿,撞进叶抚怀里。 她又大喊一声,“太好了,叶抚!” 又娘带着“一蹦一蹦”的感觉的步伐,来到叶抚脚边,用毛茸茸的猫脸轻轻地蹭他的小腿,喉咙处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太好了!” 叶雪衣眼睛笑得弯弯的,像极了黑色的小月牙儿。 “哪里好呢?”叶抚一边将她垂落的衣裳穿好,一边轻声问。 “看到你,就很好。嘿嘿……”叶雪衣脸上孩童的纯真映照在叶抚眼里。 这样的时候,叶抚总是忍不住去想,这真的是年岁横跨了时间的生灵吗? “自己把衣服穿好,然后洗漱了再出来。”叶抚将叶雪衣松开。 “你帮我嘛。”叶雪衣搓着手,傻呵呵地笑着。 叶抚伸手在她额头上一拍,“自己去。” 叶雪衣哼了一声,念叨一句“小气”,摆着手就进了屋子。 随后,叶抚弯腰,横手挽住又娘的胸膛,将它抱进怀里,轻轻地抚摸了起来。他朝着屋子里走去,边走边问,“小家伙,在这儿过得还好吗?” “喵。” “想不想回老家看看?” 又娘身体一僵,没有出声。 叶抚笑道,“不必紧张,我就问问而已。” 又娘似委屈地叫了一声。 “我知道你没什么坏心思,真的就是问问你想不想回去看看?不会赶你走。”叶抚安抚道。 又娘整个身体气质渐渐发生改变,变得不那么灵气跃跃,身为“兽”的气势缓缓流淌。它伸长了脖子,望向西方,眼中的琥珀色渐渐向翠青色转变,直至变成深绿带着墨意。 “那里有我的伙伴。”它不再发出猫叫,而是口吐人声,空灵而幽寂。 “你想见它们吗?” “不,我不想。” “见它们意味着你将重新回归自然,对吧。” “是的。” “但你终究是自然的眷族。” “我是白薇的猫。”又娘很肯定地看着叶抚,神情似人,气质幽幽。它立在叶抚的双腿上,以一种笃定,夹带着承诺的眼神,一动不动地看着叶抚。 叶抚面带着笑意,没有回话,同它对视一会儿后,问道:“你真名是什么?” “玄寇。” 叶抚念叨一句,然后笑道:“还是又娘好听。” 又娘听了这话,眼中的墨绿色淡去,重新变成琥珀色,那种幽冷的气质也渐渐收敛。 “不过,过段时间,你还是得回去一趟。” 又娘喵呜一声,重新缩进叶抚怀抱,盘了起来。 然后,从院门口传来师染的声音,“这就是你住的地方吗?” 师染站在院门口,张望着书屋。她一身纯粹的黑色,同旁边习惯了穿淡素色的白薇形成色彩上的强烈反差,迎着微弱的阳光,散发出略微眩目的光晕。 “如何?住惯了大宫殿,莫不是不适应。”叶抚抬头看她一眼。 “你能住得安心,我又如何适应不了。”师染迈步走了进来,她目光落在梨树上,若有所思地停了停,一番思索后,没想出个所以然,便微微蹙眉,“快十月了,梨花还会开吗?” “梨花何时不盛开呢?”叶抚笑问。 师染摇头,“你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没意思。”她转头,满怀笑意看着白薇,“还是白薇姑娘好,说话简单明了,人也很可爱。” 白薇伸出一根手指,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止住了,“我去泡茶。”说完,她绕过叶抚,进了屋,在经过叶抚身旁时,她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神情。 师染站在院子里,梨花和雪一起落在她身上。她看了看叶抚怀里的猫,“妖灵,白泽之渊……猫很漂亮。” 又娘不知道师染是谁,但光是看一眼,它就倍感压力,这又一下子被报出身底,索性闭眼不动装死。 “一只猫而已。” 师染笑笑,“对你来说应该是这样。” “坐。”叶抚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 师染边走去边问,“你不想知道刚才我和白薇说了什么吗?” “我长着耳朵,听得见。” “偷听人说话,不是君子哦。”师染轻挽着袖子,坐到叶抚对面。她瞧着,似觉得离叶抚有些远,便挪动身子,坐在他旁边去。 叶抚看着师染说,“这个位置是别人的。” “白薇吗?”师染笑道,“无所谓,她不会介意的。” 叶抚摇头。 “那是谁?” 叶抚看向一侧,师染正循目看去,忽然听到一道生脆的大叫,“你是谁!” 叶雪衣站在外面走廊上,双手叉腰,一脸怒意地看着师染。 “干嘛坐在叶抚旁边!” 师染有些没反应过来,惊异地看了叶抚一眼,“这么小,你也忍心?” 叶抚白了她一眼,“睁眼说瞎话。” 叶雪衣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小脚步将木地板踩得咚咚响。她站到师染面前,“这是我的位置!” “你是?”师染好奇地问。 叶雪衣皱着眉,“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师染眼睛眨了眨,“我叫师染,你呢?” “不告诉你!”叶雪衣撅着嘴。 师染打架在行,但应对叶雪衣这种就难得了,她看向叶抚。 叶抚正欲张嘴说话,叶雪衣眼睛一转溜,抢先一步,“我叫叶雪衣!” “嗯?叶,雪,衣……”师染惊道,“你也姓叶,莫非!” 叶雪衣从师染跟叶抚之间的空隙挤进去,挽住叶抚手腕,炫耀道,“没错,我是他女儿!” 叶抚略微有些惊讶,“你不是把我当哥哥吗?” 叶雪衣也想起这岔子事,“哎呀,不一样嘛!”说着,她又恼道,“我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嘛。” “这……” 师染看得迷糊,理不清他们的关系。她拂去奇怪的想法,冷静思索一番,然后看向外面的梨树,猛地反应过来,“原来你就是那梨树啊。” 叶雪衣不认了,一本正经地说,“不可以这么说,你只能说那梨树是我,不能说我是那梨树!主次关系要分清楚!” 师染可没有顺着叶雪衣的想法来,“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啦!”她张嘴,正想好好解释一番,但瞧着师染还坐在她的位置上,又不乐意了,“我干嘛要告诉你!” 师染双手一摊,表示你不说也无所谓。 叶雪衣板着脸再一次强调,“这是我的位置。” “你想坐?”师染眯眼问。 叶雪衣狐疑皱眉。 “来,坐吧。”师染拍了拍自己大腿。 “不要!”叶雪衣立马拒绝。 师染嘴角一扬,伸手一把拉住叶雪衣手腕,轻轻一旋,叶雪衣身体落空,一屁股坐在叶雪衣腿上。师染嘀咕一声:居然一点力量都没有。 叶雪衣反应过来,“我不要,放开我!” 师染下巴尖轻轻抵在叶雪衣头上。自她身上散发出幽沉柔和的气息,她一边说:“我的怀抱有什么不好呢。”一边轻轻握住叶雪衣的手。 叶雪衣感受到包容一切的温柔,使得她身体像是浸泡在温暖的海洋之中。向来抗拒生人的她,缓缓安静下来,眼中洋溢起迷蒙的雾气。她的心渐渐宁静下来,身体变得放松,习惯性地抓住师染的衣衫。 叶抚在一旁看着,笑着说,“没有谁能拒绝云兽的怀抱。” 在天空中翱翔的云兽,有着源自自然的宽容,最能包容万事万物。“王”是师染的外衣,但她的本性依旧是云兽的本性,当她甘愿褪去“王”的外衣,展露本性,那么没有人能拒绝她的包容。这是叶抚愿意同她成为朋友的原因,他并非是同云兽之王做朋友,而是同师染。 “你呢?”师染看着叶抚,“你要试试吗?” 叶抚身体往后一仰,笑道,“你可抱不住我。” “不试试怎么知道?”师染脑袋凑向叶抚。 但下一刻,一只手横在她面前,将她整张脸盖住,推向后面。白薇拖着盘子,站在叶抚和师染之间,一边说:“叶抚的茶,你想喝的。尝尝吧。”一边将泛着青意的茶杯放到师染面前。 白薇露出和善的笑意。 “雪衣,别打扰客人,走,跟我去集市一趟。”白薇将托盘放好后,便喊道。 叶雪衣像一只小猫,缩在师染怀里。她不知道师染的怀抱到底有什么魔力,但是她感觉师染应该不是个坏蛋。她仰起头,保证道:“叶抚的茶很好喝!” 说完,她离开怀抱,一溜烟地到了白薇身边。 白薇看向师染,“既然来了,就留下来吃顿饭吧。叶抚的厨艺挺不错的。” 师染问,“比起那火锅如何?” 白薇笑道,“你要是想吃火锅的话,叶抚也会做,而且很不错。” 师染看向叶抚,“真的吗?” “你不觉得腻吗?刚吃过了。”叶抚其实是懒得动的。 “我是客人,你是主人。”师染利用起自己的身份,“主人就是要照顾好客人,对吧?” “客随主便嘛。” “太敷衍了,叶抚。” 叶抚笑笑不说话。 白薇见样子,便说:“那我随便买点吧。” 说完,拉着叶雪衣就出了门。 师染看着白薇背影消失在曲径尽头,啧啧两声,“她倒是真的敢让我跟你独处啊。” 叶抚看了她一眼,“在来到黑石城之前,我们不就是独处的吗。” “这么说来也是。”师染笑道,“那换个说法。她倒是真的信任你。” 叶抚摇了摇椅子,“师染,你性格转变太快了吧。” 师染挑眉问,“不适应吗?” “还好。” 师染笑道,“倒也是,我当了四千多年的王,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本来是什么模样。你肯定不知道,当初我在学宫读书,可是出了名了淘气,下水摸鱼,上房揭瓦,能搞的破坏都搞了个遍。” 叶抚想起在时间迷雾里见到的学生时代的师染的模样。 “所以,你还是在想那些事吗?” 那些事……师染心知肚明,她表情沉静下来,“该做的事,总是忘不掉。” “何必将那么大的压力放在自己身上。” “叶抚,你一直在说我。但是你自己呢?你的压力呢,是什么?”师染好奇问,“我本以为血脉完美后,就能看透你。但是反而更看不透你。所以,我很好奇,像你这样的人,到底在想什么呢?” “能想什么啊。该想的事,都想了个遍。能做的,无非就是碰见什么便去做什么。”叶抚手轻轻抚摸又娘脖颈的毛。 “你的回答太过模棱两可了。跟白薇相处,你也这样说话吗?”师染问。 “白薇……她不会问我在想什么。” 师染点点头,“但我还是很想知道的。” 叶抚看了她一眼,“别想得太复杂,我这个人没什么优点,但对朋友还是很坦诚的。” “跟你在一起,总是不由自主多想。不过,我喜欢。”师染对于说“喜欢”向来不害羞,不论是学生时代调皮的那个她,还是坐在王位俯瞰天下霸道的那个她,都是如此。 “我很好奇,我们认识得并不久。所以,你是突然就喜欢上我的吗?”叶抚问。 师染回答,“你应该知道,云兽一族的感情很珍贵,所以绝对不会滥施于人。我也无从察觉我为何喜欢你,但是当我血脉完整那一刻,我就清晰地发现,我的血脉里,已经流淌着付诸于你的感情了。或许是在北海,或许是在神秀湖,或许是在山海关……叶抚,这是说不出个所以然的。” “一生的爱,就这么交给了别人,不觉得很可惜吗?” “为什么可惜呢?” “因为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结果。” “我想要什么?叶抚,你知道吗?” 叶抚看着师染通透的双眼,摇头。 师染微微垂目,“叶抚,答应我。” “你说。” “不要评价我的感情,不要问我值不值得,不要同我讲道理,不要给我任何答复。请待我如常。”师染无悲无喜,眼神温柔到了极点。 “这算是承诺吗?” “算。” “那我拒绝回答。” “为什么?” “如你所说,不给你任何答复。”叶抚笑道。 师染顿了顿,也跟着笑了起来。 叶抚伸手碰了碰茶杯,轻声说:“茶温了。” 师染端起茶杯,轻轻一抿,闭眼品了品,然后笑道,“没味道呢。” 接着她放下茶杯,又细声说,“得多喝几次才行啊。” “随时欢迎。”叶抚笑道。 师染站起来,冲他眨了眨左眼,满面笑意,转身踏出一步,消失于此。 叶抚看着她消失的地方,渐渐闭上了眼。 他睡着了。 又娘站了起来,弓了弓腰。它好奇地看着叶抚,心想,这样的人也会睡觉吗?它琥珀般的眼睛眨了又眨,依旧是看不懂面前这个男人。不过,它知道,这个男人怀抱很舒服。于是,它又缩了进去。 细雪同梨花,在院子里起舞。透过雪和花,能看到屋子里,一人一猫,很是和谐。 直到一声“叶抚”,这份宁静被打破。 叶抚睁眼看去,叶雪衣摆着手大步跑进来,边跑边问:“叶抚叶抚!我才发现,三月姐姐没回来!她去哪儿了!去哪儿了!” “她没回来。”叶抚说,然后他立马笑道,“要是三月知道你这么久才想起她,该多伤心啊。” “都怪你,一直转移我注意力!还有师染,师——”叶雪衣看向一旁空荡荡的椅子,迷茫地问:“师染呢?” “她走了。” 叶雪衣愣了愣,一动不动地看着叶抚。 “怎么了?” 叶雪衣一下子就委屈起来,脑袋埋进叶抚怀里,额头压在又娘身上,带着哭腔说,“叶抚,你太没用了!红绡姐姐没带回来,胡兰没带回来,三月姐姐没带回来,师染也没留得住,下次,下次是不是你也不回来了。” 叶抚想说什么,但止住了,他轻轻地拍着叶雪衣的背,柔声说:“对不起,我没做好。” 白薇从外面走进来,没见着师染,看了看桌子上喝了一点的茶杯,对叶抚说:“她走了?” 叶抚点头。 “那,我去做饭?” “去吧。” 白薇经过叶抚旁边,小声对他说, “欢迎回家。” 第四百二十七章 羽衣(六) 不知是什么时候,天上开始下起了小雨,同着细雪一起,将院子里的梨花冲散。 渐渐地,青瓦灰梁上开始滴下屋檐水。软绵的滴答声,和着晚秋的风声,听来让人慵懒,倦意上头。叶雪衣倒在叶抚怀里,睡着了,又娘被她压着不舒服,钻出来,挨着叶抚脚边继续打盹。叶抚轻柔地抚摸着叶雪衣的头发,目光虚切,或看着院子里的梨树,或看着院子外灰蒙蒙的天空。 过了一会儿,让人慵懒的声音里多了烟火之意。 即便是封了神位,白薇到底还是觉得自己是凡胎肉身,改不了一日三餐,夜夜入眠的习惯。她本是书房里的闺秀,不擅长劳务之事,但从明安城离开后,开始一个人生活了,她也就学着做饭,学着劳务之事。她本是不讲究之人,在饭菜上并不考究和精致,之前都挺随意的,但要照顾叶雪衣后,开始讲究了,在厨艺上大下功夫。她很聪明,成了神后,也很有悟性与创造力,所以,当她专心做一件事后,那么这件事将会被她做到极致。 当然了,白薇的厨艺技巧灵感大多来自叶抚。 外边儿,叶抚想起什么后,便将叶雪衣抱住,轻轻起身。又娘被动静吵醒,眯开一道眼缝,看见叶抚摆着叶雪衣朝着内屋去了,它也就打个哈欠,跟了进去。 叶抚将叶雪衣放在床上,又娘便习惯性地跳上去,睡在叶雪衣枕头旁边。 给叶雪衣盖好被子后,叶抚转身便向外去,刚踏出一步,忽然听到后面传来声音,“你也要离开我吗?” 叶抚回过头,看见叶雪衣依旧闭着眼,但张嘴说着话,“他们都离开我了,你也要离开我吗?” 叶抚没说话,他察觉到叶雪衣身上的气息渐渐变得混沌模糊起来。旁边的又娘被叶雪衣的气息惊醒,想要动弹,却无论如何也动不了,它感觉叶雪衣身上的气息像是无限大的大山压在它身上,没有任何反抗之力,这样的压迫师染不曾给它,成神后的白薇不曾给它,即便是西边的公子也不曾给它。而这样的压迫,偏偏来自自己朝夕相处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它不知道,它只能一脸惊恐地望着叶抚。 “你也要离开我吗?”她又问,但依旧闭着眼,就好似问话的并不是叶雪衣,而是另一个人。 叶抚呼出口气,重新走到叶雪衣身边,手指轻轻点在她的眉心,便见涟漪泛开。他细声说,“我不会离开你。” 叶雪衣薄薄的嘴唇抖了抖,张开,细弱蚊蝇的声音吐出,“谢谢。”她依旧闭着眼,睡得很香。 又娘不明就里地看着叶抚,它琥珀色的眼眸里全是疑惑。刚才说话的真的是叶雪衣吗?它如何都无法将那种语气和语言同叶雪衣联系起来。在它印象里,小姑娘是个会永远天真烂漫的人。叶雪衣如何“欺负”它,它都愿意陪她玩,便是如此。但,刚才的她,是怎么回事? 叶抚看着又娘,轻声笑道:“雪衣一直都是雪衣,你不必多想。” 真的吗?又娘发出疑惑的喵呜声。 “我若还在,她便一直都是雪衣。”叶抚留给又娘一丝安心的笑,转身便出了门。 又娘望着叶抚离去后,重新将目光落在眼前这个精致漂亮的小姑娘。它想,或许你真的有很大的来头,但我还是愿意睡在你旁边。 又娘只是一只猫,不会,也不愿意去想那些复杂的事,它只想安安心心待着喜欢的人身旁。 就这样,呼噜呼噜…… 离开叶雪衣房间后,叶抚直接去到后面的灶房。 白薇忙得专注,叶抚亦有意,他站到了灶房的门口都没被察觉。他便靠在门上,安静地看着灶台前游刃有余的姑娘。直到白薇往锅里放好了料,盖好锅盖,呼出口气打算去外面看看,转过身才同叶抚的视线对上。 白薇稍稍愣了愣,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在这儿多久了?” “没多久。”叶抚笑笑,问:“弄好了吗?” “差不多了。”白薇看了看炉灶,“等汤汁收稠后就可以出锅,饭也焖好了的。” “这样啊。”叶抚吸了口气,笑着走过去。他轻轻将白薇抱住,弯了背,脑袋耷在她的肩膀上,“不会打扰到你了。” 白薇站得笔直,轻声说:“身上还有烟味儿呢。” “不止有烟味儿,还有有味儿,烟味儿,五香味儿……”叶抚没松开她,颇为惬意地说着。 “那你还抱那么紧。”白薇不满意叶抚这么说她。 “我喜欢啊。” 白薇吃惊道,“啊,喜欢油烟味儿?” “喜欢你。”叶抚懒倦地说。 白薇心里突突的,“菜,菜要糊了。” “让我多抱一会儿。” “哎呀,不该是这样子的!”白薇伸手捶打叶抚肩膀。 “那该是什么样?” “明明应该是我跟你撒娇,怎么可以你跟我撒娇呢!”白薇说得害臊,就放低声音,“哪有男人偎在女人身上的。” “有啊,就是我。” “你,你脸皮厚!”白薇想要把叶抚推开,但身上似乎使不出力来,只得求饶,“菜真的要糊了……” 叶抚笑了笑,将她松开,“好了,我又充满活力了。” 白薇幽怨地看着叶抚,“哪有你这样的。明明在做菜,非要跑进来。” 叶抚笑道:“回来小半天了,都没跟你好好打个招呼,总觉得很抱歉。” “才不需要你的抱歉。”白薇一脸不满意地转过身,打开锅盖,拿着铲子一边翻动,一边说:“我以为你懂我的心思,结果你一点都不懂。” 叶抚倚在门上说,“那,你在想什么呢?” 白薇偏向于知性,不会说胡搅蛮缠的话,也不会任性地置之不理,让叶抚自己去猜去想,“很简单啊,我不要你对我那么礼貌,别扭,生分。你要做你的事,我又不是不能理解,但不要总是说抱歉、对不起、谢谢你之类的话。我不要相敬如宾。”她转过头,“叶抚,不能把我当家人吗?” 叶抚面含微微笑意,认真地看着白薇。 很少有人能够一直和叶抚对视。没有人知道叶抚那对眼睛里面藏着什么心思,也没有人能从他眼睛里读取到任何内容。但白薇不一样,她不需要从叶抚眼睛里看到什么,她只是要一直看着叶抚,看着他说出回答。 “那,我们成亲吧。”叶抚温和地说。 白薇愣住了。她本以为以着叶抚的性格,他顶多会说一句“好呀”,却没想到居然是如此深重的回答,一下子就把“当作家人”的问题变成了“成为家人”。这让她不知所措,一下子就紧张起来,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 叶抚没有逼迫她马上回答,他想听到她最平静的回答。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白薇迷茫地看着叶抚。她问,“叶抚,我们真的可以成亲吗?我的父母……你的父母……” 叶抚笑出了声,“你觉得现在的我还有父母吗?” “我不知道啊,”白薇低着头,“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不知道你到底活了多久,也不知道你以后要做什么。若我们成了亲,我会不会对你产生束缚呢?会不会影响你要做的事呢?” “你想知道吗?” “……想。” “那就学着来了解啊。” “怎么才能……了解你?” 叶抚走上前去,额头抵着白薇的额头,“我希望那一天会来到。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将我的一切告诉,你不必对我们和我们的未来有任何担忧。” “叶抚,还会有你顾忌的事吗?”白薇蹙着眉问。 “当然。毕竟,我不是只身一人。” 白薇看着叶抚,然后猛地说道,“我能保护你吗?” 叶抚顿了顿,“保护我?” “对,保护你!”白薇握着拳头,坚定地说,“我在你身前,做你坚强的盾。” “怎么突然说这么任性的话?”叶抚笑问。 “叶抚,虽然你自己没说,但我就感觉你也需要保护。”白薇用认真的表情说着任性的话,“要问的话,那就是女人的直觉。” “那你打算怎么保护?” 白薇手指抵在眉间,然后闭上眼。一道柔和的白光从她眉间散发出来,接着,对称的类似某种武器的印记显现出来,接着她睁开眼,整个人气质陡变,瞳孔变成金色的,周围围绕一圈黑线,她开口说话,语气也变得缥缈虚无起来,“叶抚,或许我真的有个了不得的身份。你不在的这近一年里,我时常感觉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呼唤,似乎有着什么存在在等待着我。我感觉,一定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或许我会变成另一个人,或许我会忘掉现在的话。” 她深吸一口气,“这些事是我的秘密,但是我不想对你隐瞒,趁着现在,趁着现在,我还是白薇,叶抚……”她朝着叶抚走去,伸出一只手,“和我契约,让我做你的守护者。” 叶抚看着白薇那不着情感,像是仙人一般的瞳孔。过了一会儿,他回答,“我拒绝。” 白薇酝酿出来的气势一下子垮塌,三两间回到了她本来的模样。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会一直都是白薇。”叶抚看着她说,“还记得你成神那一刻,我对你说了什么吗?” “成神……”白薇呢喃一声。她在记忆中追寻,追寻成神的那一天,然后,她恍惚着神情,幽幽绵绵地说,“你对我说:请你成神,我的白帝。” 叶抚闭眼笑道,“是啊,我说‘请你成神’,是想你始终是你,我说‘我的白帝’,是那个时候,你已经同我契约了。” “啊?”白薇忽然惊慌失措起来,“契……契契约了?” 叶抚睁开眼,笑着打趣,“兴许你觉得自己被拐了,但事实便是如此,从那一天起,你的生命里就铭刻着我的印记了。” “我的生命……你的印记……”白薇呢喃着,她看着自己的手心。 叶抚问:“不想要吗?我可以取出来。”说着他向前走了一步。 白薇惊得连连后退,“不可以!不许取出去!给我了就别想拿回去了!” 叶抚笑着呼出口气,“所以,你还在担心什么呢?” 白薇别过头,“我怕你在骗我。” “我不会骗你。” “以前我是相信你的,但是现在。”白薇转过头,以一种不满的眼神看着叶抚,“我不要你来决定我的意愿了,我要自己决定。总是让我听你的话,一点都不公平。”她又转过身去,看着锅里菜的成色说,“有时候,你也该听听我的话了。” “那,想要我做些什么呢?”叶抚笑问。 白薇问,“准备好了吗?” “当然。” “那……”白薇认真地看着叶抚,看着小半会儿,突然嬉笑着说:“把饭菜端到桌子上去,然后叫雪衣吃饭。” 叶抚提起的一口气一下子又落了下去,“就这?” 白薇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地说,“叶抚,永远不要去揣摩一个女人的心思。或许,那个女人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叶抚看着白薇那副表情,哈哈大笑起来,“白薇啊白薇,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还是个很幽默的人。” “不许嘲笑我!”白薇拍着灶台说。 “行行。”叶抚止住笑,端着乘好的饭菜去了外面的食房。 白薇一个人在厨房里,默默看着窗外的天,嘴里念叨,“成亲……多好啊……但……” 叶抚,我不希望我嫁得不明不白,也不希望你娶得不明不白, 或许你是明白的,但, 我不明白。 傍晚,停了雨,但雪依旧下着。 睡醒了的叶雪衣和平常没有两样,依旧是同叶抚撒娇,跟白薇顶嘴,顺便玩弄玩弄又娘。饭桌上的她才是最安静的她,因为,美食总是能让人忘记一切。 饭饱之后,叶抚同叶雪衣讲了童趣故事,将她安抚入眠后,再把又娘赶走,然后进到同白薇的二人世界。 白薇的琴声,悠扬地响在书屋的夜里。 第四百二十八章 羽衣(七)(★) 白薇的指尖游走在丝桐的每一根弦上,每一次拨动都流淌出“水”的温柔,“风”绵软,以及“叶儿”的“风”的扶持下飘落“水”上的悠扬感。 叶抚第一次听这首曲子。这种韵调,蕴藏在韵调中的情象让他确定,曲子应当是白薇的新曲。听曲识人,他大致上明白,为何每一次久别重逢够,白薇都不会说起分别时发生的事,因为,那些故事全都在曲子里了。 这是白薇给予叶抚的重逢礼。她将一年里的想念与发酵的喜爱全都放进了乐曲中,在梨树下,有细雪做伴之时,赠予他。 双手落定,一曲终了。 晚秋天凉,趁景趁情,都要放置一座小暖炉。叶抚就坐在小暖炉旁边,看着院子里白薇青丝堆雪、素手撩动。 “打算叫什么名字?”叶抚问。 叶抚没说主角,但白薇知道他在问什么,抬头笑道:“东宫。” “东宫啊……”叶抚呼出口气,“感觉到了什么吗?” 白薇仰面,透过梨花缝隙,望向雨后的晴夜,“或许,你即便不曾出现在我生命里,我即便成了那挡灾的神,该来的还是会来。生命中注定的那一部分,我无法逃避。” “期待,还是害怕?” 白薇看向叶抚:“你的看法呢?我苏醒后,你希望我是什么样得,还是说,你本就知道我原本的样子?” 叶抚没有骗她,“我知道。” 白薇嫣然,“那你喜欢吗?” 叶抚身体微微向前,“只要你还是白薇,我就喜欢。” “以你的本事,要是想,我永远都会是白薇。”白薇笃定地看着叶抚。 叶抚笑道:“我没有那样的控制欲。你并不属于我,我不能帮你做选择。” 白薇随意地拨了拨丝桐,并无欢喜地笑道:“自我懂事起,东宫这个姓氏便盘旋在我脑海之中。大概,白薇只是东宫的一部分吧。” “你果然还是你。” “是啊,谁让我说不来情话呢……就只能说些现实实在的。”白薇神情淡然。 月升得高了,清光扑在院子里,映照出霞意。 叶抚拍散沉寂,笑着问:“那,你有信心让我喜欢上东宫吗?” 白薇闷沉的心思一下子被叶抚勾动,她的理性被感性越过,整个人神情变得紧张起来,“我有!”她又站起来,捏着手,似承诺,似希冀,又一声:“有!” 叶抚笑而不语。 白薇看着叶抚一动不动,提起来的情绪又掉了下去,只手遮半面,哀怨地说:“到时候,你还是你,但我不止是我了。我就怕,我哪天醒来,突然,突然……”她声音愈发低,“就变得不喜欢你了。” 叶抚轻声回应,“你说过,希望平等的爱。自然,你不会是一个人追求,我也不会是一个人等待。” 白薇愣愣地看着叶抚,“要是我成了东宫,不喜欢现在的你,你也不喜欢成为东宫的我,那我们之间还会有联系吗?” “只要我们都不曾消散天地,联系便不会断绝。”叶抚柔声说,“你是我的神,我是你的神官。” “神与神官……”白薇细声呢喃,眼眶有些酸涩。她想起了曾经在明安城孤独等候的日子,又想着或许会再次变得孤独,不禁笑着、伤心着说:“听上去,很让人感动呢。” 他们没有彼此相拥,却好似在彼此身体里融化。 “叶抚,你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你很好看。” “有比我更好看的。” “但她们不是你。因为是你,我才觉得好看。” “当你喜欢上别人,也会说同样的话吧。” “不曾发生过的事,有无数的可能。发生的事,只有一种结果。” “就是现在啊。” “是的,你是唯一。” “叶抚,你以前喜欢过别人吗?” “有过。” “现在还喜欢吗?” “若我还喜欢她,就不可能喜欢你了。” “喔……我可以知道她的名字吗?” “当然。她叫荀琳琳。” “荀琳琳……完全不同的起名风格呢。她出生的地方离我们这边很远吧。” “是啊,很远……很远……” “也是你的家乡吗?” “嗯。” “真想去看看呢。” 叶抚在心里回应:我也想。他笑着说:“我无法承诺你带你去我的故乡,但有机会的话,我不会孤身一人前往。” 白薇仰面,一朵梨花恰好落在她的鼻尖。她露齿一笑,“我当你承诺我了。” 叶抚吸了口气,稍微停了停又问:“你想知道你本来的模样吗?” 白薇偏头,“说不想是假的。”她低眉,“但我希望你不要告诉我。要不然,我会天天念想的。” 叶抚点头,“也是啊,毕竟这种事情不太好接受。” 白薇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谈论下去了,她双手定在弦上,“叶抚,我再给你弹一首曲子吧。” “新曲吗?” 白薇想了想,“对白薇而言是新曲,但对东宫来说,似乎不是。” “记忆中的吗?” “两三个月前开始在我脑海中浮现,都是一些片段,我自己尝试着复原了。” “或许本来就是你的曲子,也不能称作是复原,而是想起。” 白薇蹙眉,“我不想你这么说。那不是我的。我是白薇,还没有成为那可能的东宫。” “但——” 白薇知道叶抚想说什么,打断他,“还没有那个时候,我只想以白薇的身份跟你在一起。你不可以把我当作东宫,只能当白薇。”她的神态与语气显得有些不讲理。 叶抚几乎没有见过白薇不讲理耍横的样子。他向来平静的心,起了一阵波澜。白薇也并不只是知性与温和的,依旧会有自己的情绪,依旧有着不能触碰的性格凹点。他意识到,自己触碰了白薇的性格凹点。 白薇不再说什么,手指动了起来。她指甲留得不长,便戴着玳瑁。玳瑁与丝桐的琴弦摩擦勾动,震颤出声。曲子并无明显的风格,不似叙事,不似抒情,乍一听只是在胡乱的表达虚无缥缈的意向,但随着曲子格调渐升,意向归于平静后,便能感受到,曲子里那种对“穷极”的追求,与对某种事情的无可奈何。曲子本身是这么个感觉,但白薇似乎加入了自己的“脾气”。她的手指拨动力度很重,使得曲子里都不只是曲子本身了,还有玳瑁同琴弦的摩擦碰撞声。 见她一脸严肃的模样,叶抚知道,她生气了,在生他的气。 曲终。 白薇没有问叶抚对曲子的评价,站起来,抱起丝桐说:“我累了,想休息了。”她朝着内屋走去。 她越过叶抚身位时,叶抚问:“在生气吗?” 白薇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我第一次生你的气。” 她很直接地承认了,并没有故意不认。 叶抚合眼,右手扶了扶额头,“坐着,别急着进去。我们好好聊聊。” 白薇说:“我把丝桐放进去。” “不必,我还有用。” “你也要弹琴。” 叶抚点头,“总得给你这个师父看看徒弟的长进。” 白薇咬咬牙,“生气的人听什么都不好听!” “所以让你坐下来,我们好好聊聊的嘛。” 白薇闷声坐下,“你想说什么?” 叶抚笑了笑,“我说了,希望你不会更生气。” “我现在是最生气的时候了。”她哼了一声,转过头。 叶抚吸了口气,“白薇,你其实并不担心你成为东宫后变作另一个人,而是在担心我本就认识之前的你吧。” 白薇瞳孔抖了抖,她并没有因为被看穿而羞恼。她转头大声对叶抚说,“所以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那么说!叶抚你总是这样,什么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是不是以为即便说出那些话,我也不会生气。” 她胸膛起伏着,不断倾吐着,“明明我们是互相喜欢。为什么,为什么我感觉那么累,为什么我感觉我的言行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为什么你要自以为很懂我,我明明就不知道什么是东宫,明明只知道我叫白薇,你也说了,你喜欢的是白薇,为什么,为什么又要将白薇和东宫认作是一个人。” 白薇身体似乎没了力气,蹲了下来。她面朝梨花残落的地板,低低地说:“叶抚,我真的好累……” 叶抚看着面前垂头丧气的女人,听着她一番宣泄似的倾诉,眼皮禁不住颤抖。 这个女人到底面对过什么?她生下来,脑袋里便印进了“东宫”二字,从一开始她便不只是她。到十八岁为止,她都过着不被外界打扰的读书生活,直到十八岁,突然有人告诉她,她要成为神,然后被带到远离家乡的明安城,无法离开那座高阁半步,终日里,只能远望,从此,家乡是存在于她的记忆里。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所谓的成神只是成为挡灾的傀儡,要承受着不再是自己的煎熬。 而不久前,残破的记忆碎片又让她明白,原来她是一个被“东宫”赋予了意义的人。 所以,“无法成为自己”是她深埋于心的性格凹点,直到今天,被她最珍视的人触碰和违背,“知性和温和”的外衣破碎,几乎没有生过气的她,“不讲道理”地生气了。 叶抚起身,缓步来到白薇面前,蹲下来。他扶起白薇,温声同她说,“成熟的大人是不会哭的。” 白薇脑袋埋进叶抚怀里,轻声抽泣,“叶抚,我不想当成熟的大人。” “我知道,我知道。”叶抚抚摸着白薇垂在背上的长发。 拥抱着叶抚的白薇看不到,此时,叶抚脸上,是释然的微笑。之所以释然,是因为白薇终于将她心里的矛盾与纠结吐了出来。事实上,他很清楚,白薇跟他在一起后,一直都没有安全感。她喜欢待在三味书屋里,也并非她本质上是不喜出门的“宅”女,而是待在书屋里,书屋里所代表着叶抚的一切能让她有安全感。她本能地认为,只要待在书屋里,就一定能见到叶抚,就一定只是她自己,就一定能过她想要的生活。 这样的她,需要被恶人撕破自我安慰的伪装。 叶抚,是唯一的恶人。 叶抚捧起白薇的脸,认真地看着她泛红的眼睛,“因为认识了你,才知道了东宫,因为喜欢了你,才会去了解东宫。白薇是你,东宫是你,从来都不会因为成了东宫,你便不再是白薇。”他闭上眼,头向前倾,额头抵在白薇额头上,“生活在一起的人,总是会有矛盾的,我不是完美的人,一样有缺点,一样会做错事,会让你生气、烦恼和伤心。亲爱的,要是觉得我做得不对,请一定说出来,那样,我们才能好好聊聊。” 白薇似乎从叶抚的话里听明白了什么,她颤抖着说:“我让你失望了。” 叶抚笑道,“不如说是开心。” “为什么?” “因为,你终于肯和我说说心里话了。” 白薇迷茫地看着叶抚,“以前我没有吗?” “以前啊,你总是把心的东西摆出来给我看,却从来不说,那些到底是什么?” 白薇半点委屈、半点歉意和半点难过地说:“对不起,我是第一次同人相恋,没有经验。” 叶抚问:“要我教你吗?” “……要。” 白薇清丽的眼睛里充满了对“未知”的向往。 叶抚闭上眼,轻轻吻了上去。 这,是一份湿润的感动。 院子里,丝桐被随意地摆放在石桌上,对着清夜与明月,奏出无声的的曲子,这间书屋,给予无声的回响。 相互纠缠与交织的灵魂,各自释放表达自己对爱的诉求。 灵魂深处的花朵,于此夜,以最美的姿态绽放。 她是那最美的花朵。 他是她认定的唯一的侍花之人。 他们热爱,他们相拥。 他们相拥,他们热爱。 他们融化在彼此的身体与灵魂之中,就此写下羁绊。他们进入彼此的美梦之中,期待着睁眼看到彼此颜容。他们做着同一个梦,期待着同一个明天。 这,是一个湿润的夜晚。 第四百二十九章 羽衣(八) 一缕微光穿过细雪与窗纸,落进屋里,落在枕间,落在白薇眉头。她眯开眼,细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细碎的光照进她的眼睛。她动了动鼻子,令人安心的气味萦绕鼻尖……这,是从旁边传来的。她偏头看向旁边,叶抚的睡容映入眼中,一下子,她的脸泛起润红,昨夜之事,水雾一般在她脑海里迷蒙、湿润。 难以言喻的满足与幸福感填充进她的心房。她想要侧过身子,但一动就发现头发被叶抚压住了,于是她眨眨眼,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用手把住被压住的头发,一点一点往外抽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像是做贼一样这么小心,但她觉得小心就对了,大概……这是一个女人的矜持吧。 但叶抚还是醒了。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选择躲闪的是白薇。她连忙脑袋一埋,闭上眼,装作还没醒的样子。慌乱作态的她,一只手还把着头发,另一只手放在叶抚肩头。 这副模样,可爱极了。 叶抚看了看白薇装睡的紧张睡颜,会心一笑。他伸出手,同白薇手十指交叉相握。指连心,指连指便是心连心。 白薇抖了抖,然后抿着嘴唇睁开了眼,眼中泛着浅淡的雾气。 叶抚翻过身,贴在她耳边说,“早上好。” 白薇耳朵受了热气,一下子就红了,红到了耳根子。她抬手挡住脸,“你知道我醒了吧。” “嗯……嗯。” “嗯?” “差不多吧。” “什么啊。”白薇努努嘴,不太满意叶抚这种猜谜似回答。 叶抚微微起身,将压在身下白薇的头发顺了过去,然后他平躺着说:“你看着我,我就知道你在看着我。” 白薇侧过身,嘀咕道,“净说这些羞人的话。” “昨晚——” 叶抚只是说出两个字,就被白薇打断了,“昨晚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叶抚调笑,“要不要我帮你想想?” “不要啦……”白薇语气有些尴尬。她到底还是秉着女人的那份矜持,即便是坦诚相待的局面,从小接受儒家文礼教育的她也依旧是保守含蓄的。说着,她翻过身,白了叶抚一眼,“你居然调戏我。” 叶抚脑袋凑过去,轻轻吸了吸气,鼻尖在白薇脖子上触碰,呼出的热气让白薇有些慌乱与发软。卸下了任何防御的白薇,只是个爱读书、喜欢种花弹琴的文静女子,没有叶抚那份厚脸皮与开放的观念。 “叶抚……”白薇只是柔软地呼叫一声,并没有抵抗。 她眼中泛着潮湿的雾气,两只手紧紧抓住叶抚后背。她很紧张,甚至比昨晚还要紧张,将叶抚后背抓出红印子了。 叶抚感受到她的紧张,便没有太过急切,只是贴在她身旁,轻轻抚摸。或许,先说说话是个不错的选择。 没感觉到叶抚进一步的动作,白薇反而有些着急,她禁不住问,“怎么了?” “想说说话。”叶抚闭着眼,慵懒地说。 白薇可不像她说的那样,忘了昨晚的事。她的印象里,昨晚自己并没有喝醉,但却是迷迷蒙蒙的,或许那个时候正是情绪与爱意的最佳时候吧。念及这一点,她不禁有些怪罪自己无法控制的紧张。 “叶抚,跟我……是不是,不太……轻松。”白薇语气低低的。 “不会的。总不能要求你什么都会。” “对不起……” “不用道歉。这不是一个人的事。”叶抚轻声说,“倒不如说,我也还是很喜欢你这份羞涩。” 白薇打了叶抚肩膀一巴掌,“你太奇怪了!可不能这样!” 叶抚笑笑,“开玩笑的嘛。” “不许开这种玩笑。”白薇瞪着叶抚说。 “好好好。” “不许这么敷衍!” “一定!” 叶抚心里哭笑不得。白薇总是能给他惊喜。他能在白薇身上感受到一个知性女人的成熟,能感受到一个文静女子的羞涩,也还能感受到这份单纯的认真劲儿。 白薇捂在床里,半侧着身子,小声问,“叶抚,会不会觉得我太瘦了……” “瘦?”乍一听,叶抚还觉得莫名其妙,仔细一想,明白了白薇是在问他会不会觉得她不够丰满。“在我家乡,你这样的身材最讨喜。” 白薇闷声道,“我不要知道在你家乡讨不讨喜,我要知道,你……”她在明安城时,莫芊芊对她说过,男人就喜欢丰满的。这让她耿耿于怀,不曾有喜欢的人时,对外界人的评价无所谓,置之不理,但有喜欢的人了,脑袋也就跟着变傻了,变得去在意,不想在意也止不住地去在意。 “你不瘦的。骨架小,纤细。” 白薇神伤道,“那不就是瘦小嘛,非要给个纤细的形容。” “这……”叶抚呼出口气,“那我大概就是喜欢瘦的吧。” “真的吗?”白薇惊喜出声,又立马止住,她觉得叶抚是为了安抚她。 叶抚忽然钻进被窝,然后翻身,将被子撑起来,面朝着白薇。“人是视觉动物,若你不符合我的审美,那或许在明安城便没了缘分。” 白薇咬着牙,“你说得好过分哦。”虽然她没听懂“视觉动物”是什么意思,但大致明白叶抚也是因为她的相貌符合他对美的认知才会和她接触。她小声嘀咕,“要是我是个丑女……”虽然心里很开心叶抚赞美她,但还是忍不出这样念叨。 “那大概我只会让你避免成为傀儡神,而不会喜欢上你。”叶抚说得很实诚。 白薇狠狠地在叶抚胸口锤了一拳。她可没有省力,甚至使上了神力,也只有叶抚扛得住她这一拳了。虽然叶抚说了实话,没有骗她,但是她依旧不满意叶抚这样说,所以她打了叶抚一拳,接着她又哼了一声,“虽然我揍了你一拳,但我还是爱你的。” 叶抚笑了笑,“虽然你揍了我一拳,但我还是爱你的。” 白薇一听,脑袋一热,闭上眼,“我要你……” 叶抚俯身。 他们再一次相融。 荧荧可羞月,更似玉京楼。 青丝散、衣带乱。 玉润,珠红,萋萋切意浓。 微微尚落碧,且见笑伊人。 眼迷离、言慥慥。 情热,气沉,细雪不近身。 …… “叶抚,昨天晚上我又梦到你了。” 叶雪衣看着镜子里的叶抚,笑吟吟地说。梦到叶抚这件事似乎能让她产生某种奇怪的自豪感。 叶抚手捧着叶雪衣浓厚的头发,轻轻梳弄着。他笑问,“是吗,梦到了什么?” “梦到我走丢了,走到一个没有太阳,没有人,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然后我在那里等你,等你,一直等你。” “为什么觉得是在等我呢?” 叶雪衣转过头,不满意地说,“我只会等你的嘛,什么为什么的。叶抚你太奇怪了。” 叶抚笑笑,“那等到我了吗?” “好像有,好像又没有。”叶雪衣露出思考的神情。 叶抚问,“你不是都梦到我了吗?为什么又说好像没有。” 叶雪衣拧起小眉毛,“因为那个人好像不是你。” “不是我?” “不是不是你,而是不是现在的你。” “现在的我?”叶抚帮她编好了头发,将她转过来面朝自己,“什么意思?” 叶雪衣一副憨态的模样,笑吟吟地说,“叶抚你现在太温柔了,温柔得想让人一直抱着你。跟梦里的你一点都不像。” “那梦里的我是什么样呢?”叶抚轻声问。 叶雪衣目不转睛地看着叶抚,过了一会儿,眨眼笑道:“大概就是那种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吧,一点都不温柔,冷冰冰的。” 她的声音是小孩子的声音,但语气透露出些难以言喻的味道。这一如叶抚所知,叶雪衣从来都不是一个小孩子,是横跨了岁月的史诗。 但现在,在叶抚面前,她只是一个小孩子。 叶抚将她一缕鬓发捋过耳弯,笑着说:“梦总是相反的。” 这种逗小孩子的话让叶雪衣很受用,她欢快地跳下板凳,蹦蹦跳跳地冲了出去,边呼喊着“又娘,又娘,快来,快来”! 叶抚注视着她消失在走廊尽头,然后偏头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来到这里后便没处理过头发,现在已经长到垂落肩头了。他抓起一把自己的头发,小声嘀咕,“倒是越来越有这边的样子了。” 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把头发重新剪断。 但,剪断头发又能收获些什么吗?又能重新回到以前的模样吗? 他暗自摇头,呼出口气,踏步离去。 午饭在笑笑闹闹中过去。他们的和谐与笑意让三味书屋看上去从来不曾失去过什么,一如往常那般。 又娘又找了处既可以晒太阳,又可以避细雪的地方打盹儿。打盹儿对她而言是除了生命外的最重要之事,好似对大多数猫都是如此。叶雪衣有着要在叶抚面前表现出乖孩子的意思,也不闹腾,很是听话,安静坐在书房里,面前摆本书,一副万事好皆不如我读书好的模样,只是她那时不时张望门窗找寻叶抚的眼神出卖了她。 叶抚可没有去看叶雪衣到底有没有认真看书的想法,他很清楚,没有她不懂的,也没有她需要学的。 大抵还是觉得同叶抚纠缠的事情太过羞人,白薇不愿意单独面对叶抚,处理好书屋的杂事后,她就出门去了,说是要看一看这一次大幕的情况,再了解了解守林人的企图。她还是没有把叶抚交给她的事重新推给叶抚,也有着自己总得独当一面,不能一直站在人身后的想法。 叶抚便落了个清闲无事。 他在地窖里倒腾了一会儿酿的花酒后,又拾掇点碎花茶泡了,坐在侧边的小茶房里,独享了一会儿品茶的时间。然后,他趁着叶雪衣一个不留神,离开了书屋,穿过书屋外曲径长廊,进了旁边的竹林。 得去看看邻居。 竹林不停雪,也不见水润,这得益于独特的竹子品种。至于独特在哪儿,叶抚想,应该没有比那只食铁兽更懂的。 小路弯弯,竹林幽幽。脚踩在掉落的竹叶上,发出声响,在这没有鸟声虫鸣的地方很是清楚。这样的声响自然容易惊醒沉睡在这里的存在,一条青蛇睁开眼睛,冷幽幽的竖瞳爆发出寒潭般的冷冽气息,随后,这样的气息又立马消失,因为它知道是谁来了。它身体扭动,缠绕着一尊石像向上,最终在石像顶上盘成一团。 不一会儿,石像开始生变,先是外面那一层青灰色石皮碎裂,然后石像动了起来。随着一声沉闷有力的呼吸,石像焕然变化,成了一只黑白相间,气势磅礴的食铁兽,其双眼之中闪烁着紫色的雷霆。 待它眼中紫色雷霆逸散,一声“好久不见”在耳边响起。 叶抚笑看着食铁兽,“看样子,你应该许久没有去过书屋了。” 食铁兽口吐人言,跟它气势不同,声音并不浑厚,甚至有些稚嫩,像是未经历成长期的男童,“那位大神来了书屋后,就没去过了。”之前它并未开口说过话,但是现在,它觉得同叶抚相处,并没有什么值得去隐瞒的。 叶抚知道食铁兽指的是白薇。他笑了笑,“或许你们会相处得很融洽。” “我这种被诅咒的凶兽,别人避之不及,也只有叶先生你愿意同我说话。”食铁兽声音稚嫩,但是语气老成。青蛇盘在它头顶,猩红的信子不停吐露,隐约可见其身形有龙意,已然有了化龙的潜力。化龙的“龙”和龙族是不同的东西,龙族本身只是一个种族,化龙并不会改变原本的种族,而是取得一丝追寻万物大道的契机,人亦有着化龙一说,只是没有人选择这条路,因为同样的条件,修仙更加简单。 叶抚笑道,“书屋那棵梨树化形了。” 食铁兽不大的眼睛抖了抖,“那样的存在还能化形?我以为这座天下已经不足以支撑梨树化形了。” 叶抚笑笑,没有解释什么,“要不要去见见她?” 食铁兽头颅摇晃,“算了,梨树肯让我取几片花瓣已经是大恩了,再让我身上诅咒的污秽接近梨树实在是惭愧。” “那,随你吧。” 食铁兽看了看叶抚。它并不知道叶抚是谁,为什么能让那棵梨树听话,为什么能请来那位大神,为什么不惧它身上那远古的诅咒。这些它都不知道,也无法去知道。但它隐约觉得,或许眼前的叶抚,能让一切重回起点,也能让一切走向终点。 “之后,你打算一直待在这里吗?”叶抚问。 食铁兽顿了顿,“我没想过。” “你的主人……你还要等吗?” “有希望,就一直等。” 叶抚笑问,“哪怕再等个几万年?” 食铁兽无法展露笑颜,但是能用眼睛表达它的情感。它眼中满是洒然与不在意,“有着用不完的寿命,总不能浪费了。” 它并不觉得漫无边际的等待是浪费,“我不遗忘我的主人,那么他便永远不会死去。” 食铁兽似乎有些累了,坐了下来,粗壮的上肢撑在肚子上。 叶抚说,“倘若他真的已经死了……你,还有存在下去的意义吗?” 食铁兽语气迷茫,“没有想过。” “那么多年了,没有想过?” 食铁兽没有回答,似乎在追忆着什么。 “没有遇到你主人前,你也是你。”叶抚说。 食铁兽语气露苦,“叶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我真的找寻不到重新面对过往的理由。” 叶抚看着食铁兽,没有说话。他明白,食铁兽其实内心深处知晓他的主人真的已经死了,但是不愿意去面对,它宁可相信,只要自己不曾遗忘,那便不曾失去。他无法去改变什么,毕竟,这跟他并无关系,若是扮演个圣人的角色去做感动自己的事情,对别人并不公平。 点到,即止。 叶抚笑了笑,“那希望有一天,你找到了那份理由。也希望,你我有机会同处一屋,同在一桌,同饮一壶。” 食铁兽没说话,只是握着拳头,伸向叶抚。 叶抚心领神会,伸出拳头,同食铁兽的粗壮拳头相抵。 食铁兽一族的礼仪,大抵如此吧。 第四百三十章 羽衣(九) 阳光穿过细碎的雪,也变得细碎起来,很清淡,没有什么暖意,反倒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凄凉感。这大抵是秋天最后的太阳了。 白薇撑着伞,走在梧桐街上。梧桐街的尽头是一棵老得不成样子的梧桐树,平日里全是光秃秃、干枯枯的样子,但今儿个破天荒地抽出了半树的小叶子,也还是透出了不少的生机,倒也是有一种焕发新生的感觉。有不少人路过那里,驻足观望、侃聊,从穿衣打扮上,有好些个外乡人。 砍树人。 白薇知道,那些人里混杂着不少的砍树人。梧桐树也并非是焕发新生,更像是灯火将近的回光返照,抽出了残余在体内的全部生机。而这,似乎是人有意而为之,有意榨干它所有的生机与新生的希望。她想,或许,这是黑石城最后一次大幕了,或许,这里存在着的一切,都将迎来一个最终结局,而有资格决定结局的…… 白薇呼了口气。她想,或许是就是自己。 看一眼梧桐街另一个尽头,那是三味书屋的方向。然后,她回头,朝着梧桐树走去,脚步渐渐从轻巧变得沉重。她撑着伞,走进不算密集也不算稀疏的人群,静静地看着梧桐树,也没有想什么,就是单纯地看着,看着看着,就出了神。 隐约间,她依稀听到有人以唱的方式吟了一首打油诗: “梧桐街很长,梧桐树很老。 顽童心欢喜,爬树摘叶了。 …… 梧桐街很长,梧桐街很老。 想对清风说,莫吹我长梢。” 白薇听得入神,口里喃喃:“相对清风说,莫吹我长梢……真好啊,真好。” 这份少女的懵懂心思,她感受到了。 “三月……” 白薇微微仰天,透过梧桐树枝桠间的缝隙,望向远处。她觉得这首打油诗是秦三月留在这里的,因为,在她的认知里,整个黑石城里,只有秦三月有这样一份心思。她想,或许是三月路过这里,念了这首打油诗,被梧桐树听了去,记了下来,如今重新响起,大概是梧桐树想让有心人听到吧。 思绪掠过后,她回过神来,收了伞,缓步向着梧桐树走去。一步一步,从所有人视线之外,走进所有人视线之内。目光,全都落在白薇身上,她似乎有着某种致命的吸引力,那绝非是容貌带来的,而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压迫感。好似,所有人在她面前,都只是会动的生命,不再具有独一性。 白薇旁若无物,来到梧桐树面前,伸出手,轻轻抚摸干枯的树皮。 她细声念叨,“好好休息吧,留个新生的希望。” 她指尖泛这柔和的绿光。 老了的梧桐树簌簌抖动起来,半树细芽迅速膨胀。不到三个呼吸,尽数张开结成绿油油一片。满树的绿叶张开,让这条街的尽头蒙上巨大的阴影,阴影覆盖了所有人。梧桐树倾泄出磅礴的生命力,绿茵茵的气息直让这一处风雪都消散。 然而,还不待围观众人惊讶,满树的梧桐叶迅速枯黄,卷起,然后凋敝飘落。落下来的枯叶未触及地面就化作飞灰,被风带向每一处。 所有人再向梧桐树看去时,它已经没了任何生气,干枯的枝桠与树干像是被虫蛀朽了一样,似乎轻轻一碰,便会垮掉。 街道尽头,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随后,所有人觉得,梧桐树,大概,真的死了吧。 一阵唏嘘后,人群渐渐散掉。砍树人还要继续在城里寻找可能的机缘,城里普通的行人也不会为一棵枯树驻足。 他们走掉了,没有任何一个人念起让梧桐树死去的白薇,就好像她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只是,有心的人或许会在临走前,听到一声“梧桐街很长,梧桐树很老”。 而白薇,继续撑着伞,在黑石城的每一个地方走过。 她并非闲逛,是抱着目的的,虽然说想做的事坐在书屋里就能做,但亲临现场总是更有仪式感的。一番下来,她基本明白了守林人想在黑石城做些什么了。黑石城的每条街道,每座庙宇,每方小湖都早被埋下了阵法,虽然白薇叫不出这阵法的名字,但是知道其作用是锁死黑石城一切可能的神机天运。在这座城池里出生的每一个人,都会失去所有感知神机天运的机会,也就是失去了踏上任何修行之路的可能,即便他们远离了黑石城,只要黑石城里留存着他么的气息,一辈子都只能当个普通人,还是个思想和认知可以被任意更改的普通人。 而能更改他们认知的,只有埋下阵法的守林人。 离上一次大幕才过去了一年时间,如今守林人再开黑石城大幕,原因无非一个,即黑石城已经失去了可持续培养的价值,守林人要牺牲黑石城,换取更大的利益。 感受着地下阵法蠢蠢欲动的阵灵,白薇将目光投向远处的一群熟悉孩童。 她记得去年年关时,叶抚曾对她说过,那几个孩子是黑石城的希望。那个时候,她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现在她明白了。那几个孩子似乎受了一种神机,源自于道家的神机,这份神机打破了阵法对他们的枷锁,使得他们有希望把黑石城的血脉传承下去。她想了想,开始推演起来,片刻后,脑海之中出现了一个名字——“陈放”。 因为还没有彻底适应“白帝”的神力,她无法再进一步推演为何那几个孩子会受到陈放的神机,不过,她在心底留了个底,知道这件事可能会更加复杂。 略微思索后,她在那几个孩童身上分别留下了一丝气息。 现在,她需要弄明白,守林人到底想牺牲黑石城换取什么利益,然后她才好决定以什么样的角色和方式进入局势之中。她还是不想黑石城被破坏的,毕竟,三味书屋在这里。她记得叶抚去年同她说过,黑石城本是一座普通的城池,而守林人之所以选在在黑石城开大幕,是为了一棵桂树。 白薇把黑石城走了个遍,感受得处处不剩,都没发现哪里有棵桂树。这让她摸不着头脑,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去问叶抚。本来她是打算只靠自己处理好这件事的,但对有着三味书屋的黑石城还是有些感情,不想那么马虎大意,若是因为自己的失误,错误估计了什么,导致了不好的结局,那可难受极了。 这样想着,她呼出口气,看着天色,也到了下午,便迈步打算去市场上折腾点食材回去。她思来想去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学会了做饭后,叶抚就打死也不愿意进厨房了,明明他做的饭菜更加好吃,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晃一晃也就过去了。 正走着,忽然她感知到一道十分熟悉的气息,然后,她猛地回头,朝着某一处看去。 那里是黑石城的南城门,敞开的城门外,是守林人布下的迷蒙的雾气。雾气的存在,让外人注意不到黑石城,而砍树人要通过雾气进入大幕则要“交钱”,至于城内的普通住民,大幕刚开启就被守林人植入了“不能离开”的意识。 雾气里,渐渐印出一道身影来,从身段打扮看,是名游历江湖的女子。待她走出雾气,进了城门,便能清晰看到她手腕间砍树人的印记,这代表着她也是来这里寻找机缘的。 像这样的砍树人,每天都有新的进入黑石城,这很普通。 而这一位,对白薇而言,很不普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白薇除了莫芊芊以外,唯一的朋友。 “云韶……”白薇牺牲喃喃。 甄云韶。白薇在明安城同她相识,她们之间相处并不久,但偏偏在某种程度上建立起了友谊。只是,自离开明安城后,她们就再也没见过了。 白薇在远处看着甄云韶,没有急着去同她会面。 “真是变了很多啊。” 白薇印象里的甄云韶,是文静娴雅的书玉模样,有着姣好温润的脸蛋,柔和的身段,以及总是避人一步的清冷气质。但是现在,白薇眼里,甄云韶将长发高高收束成马尾,一身穿着颇为英气,眉宇神态大方爽朗,大有下一刻便要挥刀斩马贼的气势,一看去哪有什么读书人的样子,满是江湖侠胆柔肠,三分意气七分豪气。 模样变化之大以至于白薇怀疑是不是自己认错了。但那种熟悉的味道不会骗人。 甄云韶进了黑石城后,同其他人一样,到处打量了一番,随后任何挑了个方向,迈开步伐。白薇远远跟在其后,以她的本事,想不让甄云韶发现很轻松。 甄云韶又跟其他砍树人不一样,并没有急着寻找感悟机缘,而是像个游客,到处打量,碰到有意思的地方,还会驻足观望一会儿。跟在她身后的白薇,不住地感叹甄云韶这些个时间里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有这种脱胎换骨的变化。 白薇默默地注视着甄云韶,满心欢喜。虽然还未相逢,但阔别多日,重见旧友,让她很是感动。她是知性的,但也还会在某些事上偏执地相信缘分一说。她觉得,不期而遇是莫大的缘分。 过了一会儿,甄云韶再次驻足观望。她的面前,是李记火锅。 白薇在远处,看到甄云韶眼中泛起惊喜的光芒,然后看着她欢快地进了火锅店。 “是要吃火锅吗?”白薇一时顿住了,因为她想在同一张桌子上,同甄云韶叙旧,但这个时候,她应该回书屋做饭才对。 一时之间,她陷入了纠结。 一面是在书屋等待自己的叶抚和雪衣,一面是久别重逢的旧友。 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她随手抓来一朵细雪,对着细雪说,“我要晚些回去,晚饭你自己想办法。”然后轻轻一吹,细雪飞向远方。 随后,她迈步进了火锅店。 第四百三十一章 羽衣(食) 离开竹林后,叶抚便回到了书屋。临近下午的天已经开始转凉了,晚秋最后的暖阳垂落天际,这意味着秋天就要结束了,又一个冬天将要降临这片大地。 呼出一口气,已经可以看到薄薄的水雾了。叶抚习惯于在这个时候,待在煨火房里,他并不怕冷,只是喜欢暖乎乎的感觉。叶雪衣还是一个人待不住,装个样子捧了几卷书,也待在煨火房里,背靠着叶抚,懒洋洋地打着瞌睡。 叶抚久违地拿出了他的记录册,提起笔,从君安府何家的故事写起。 时间,在这间小屋子里,变得缓慢起来。 不知是什么时候,从窗外飘来一片细雪,落在叶抚肩头。白薇的声音从细雪传进叶抚耳朵。 片刻后,叶抚会心一笑,侧过身子,已经迷糊了的叶雪衣失去靠背,一下子栽倒在叶抚手臂上。叶雪衣眯开眼睛,软软地问:“天黑了吗?” 叶抚将她扶正,站起来,推开门,风吹进来,她下意识地抱紧肩膀。叶抚回过头,看着她笑道:“你头发又乱了。” 叶雪衣连忙双手抱头,嘟囔道:“怪你的背太硬了。” 叶抚笑了笑,他想这种理由也只有雪衣能找得出来。他向外走去,边走边说,“把头发收拾一下,然后我们去堂集市。” “去集市干什么?” “买菜。” 叶雪衣眼睛一亮,“你要做饭吗?” “给你做一样特别的东西。” 叶雪衣高兴得蹦了起来,扯开步伐兴冲冲地跑去里屋打理头发去了。 叶抚笑吟吟地看着,眼里满是怜爱。照他的话来说,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心灵鸡汤。 不一会儿,叶雪衣又冲了出来,大喊道:“叶抚,我准备好了!” 叶抚瞧了瞧,无奈地笑了笑。叶雪衣哪里有打理好头发,分明只是胡乱地压了压,捋了捋。他上前去,将她拉进屋,重新梳理了一番。 “叶抚,这没必要嘛,又不非得打扮得整整齐齐的。” “这不是必要不必要的问题,这是一种态度。” “态度?” “是的,收拾好一切,整装待发的态度。” 叶雪衣翘起下巴,“哼,不是我炫耀,我要是真要做什么,整装待发,肯定什么都收拾得好。” 叶抚不怀疑她的话。叶雪衣就是这样的,虽然看上去不大一点,有时候也傻乎乎的,但真想做什么,一定能做到。只不过,待在叶抚身边的她,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待在叶抚身边。 叶抚拍了拍她后脑勺,“你就得瑟吧,等我不在你身边,看你怎么办。” 叶雪衣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要是不见了,我肯定能把你找回来。”她握起小拳头,“叶抚,可不要小瞧我啊。” 叶抚白她一眼,“把菜篮子拎上,走啦。”说完,大步向外。 “欸!等我啊!”她急忙踮起脚把挂在墙上的菜篮子取下来,然后追了上去。 离开三味书屋,转过一个角,便是梧桐街了。叶抚走在前,叶雪衣就像是一只不安分的鸟,晃过去晃过来,绕着叶抚跑来跑去。走过梧桐街的尽头,叶雪衣一下子安静下来,她跑到死了的梧桐树前,看了看后对叶抚说:“我听到了三月姐姐的声音。” 叶抚点头,“我也听到了。” “我有些想她了。” “很快会再见到的。” “很快是多久?” “再过四五个冬天吧。” “你骗我!这一点都不快!” 叶抚笑道,“那要不,你睡一觉?等她回来了我再叫醒你?” 叶雪衣一听,愣了愣,然后害怕地说,“我才不要!睡着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了!” “我会叫你啊。” “万一你不呢?”叶雪衣瞪大眼睛看着叶抚。 “我会的。” “万一呢?”叶雪衣执拗地看着叶抚,眼神中夹杂着惊慌。 她真的很害怕再次睡着。 叶抚呼了呼气,安抚道:“不睡就是,不睡就没有万一了。” 叶雪衣情绪转变得很快,一下子就从紧张惊慌变成喜笑颜开。 在集市里,活泼灵气的叶雪衣很招人喜爱,加之叶抚这位唯一的先生也受大家尊敬,所以在买东西的时候,往往会受得不少便宜,买葱时,大婶总是会往菜篮子里多放几棵,诸如这般很多很多。 因为白薇常常带着叶雪衣来这边的集市,所以,这几条街的人们,基本都默认了,白薇就是叶抚内人,而雪衣就是他们的女儿,只不过这个女儿向来不会叫“爹娘”。白薇不曾去解释过,叶抚也不会特意去解释,反正这被默认的一层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没什么问题。 把所有需要的食材准备好后,折返回到书屋。 叶雪衣是个坐不住的主,非要到厨房里来给叶抚添乱。 叶抚也难得说什么,洗了洗手后就开始晚饭的准备了。 他把买来的鸡架收拾干净,然后将大棒骨敲脆,和着葱姜放入大瓦罐中,掺入清水。随后把煨火房里的炉子提来,生起旺火,将瓦罐放在炉子上炖煮。 “这是做什么?”叶雪衣蹲在炉子前,看着瓦罐与炉墩缝隙间的旺火。火光映照在她脸上、眼中。 “熬高汤。” “高汤是做什么的?” 叶抚没有停下手上的活计,在小灶锅里放入菜油,静待油热,“做菜讲究个主辅底,主料生气,辅料调味,底料增香,高汤呢,便是底料,用以增香底味,让主料显得更有层次感。” “哦。”叶雪衣眨巴眼睛。她经常看白薇做菜,所以一点便通。 油热了。叶抚在锅里放入切好的葱姜末,然后翻炒。不一会儿,葱香味儿散开,让人一阵精神。 “现在是在做什么?” 叶抚看着叶雪衣问,“你为什么要搞得这么清楚?” 叶雪衣憨甜一笑,“我以后也想给叶抚你做嘛。” 叶抚扬起下巴,“我的要求可是很高的。” “哎呀,你就说嘛。” “这一步呢,是做肉末炸酱。” “有什么用呢?” 叶抚答,“我做菜呢,除去高汤底料,喜欢六分主料四分辅料。这道菜里,肉末炸酱是一分辅料,在于激发油香和葱香。” “那为什么要加肉呢?” “为了口感。” “哦哦。”叶雪衣开开心心地把自己当作听课的学生。 随着肉末入锅,葱油被肉末锁住,而肉末中的水分也被逼了出来。猪肉的独特香味儿和葱香混在一起,使得整个厨房里,烟火气息浓郁起来。以叶抚的手艺,总是能把食材加工得恰到好处,不论煎炸烹煮,也总是能精确地知道什么时候该有什么样的步骤。 做完肉末炸酱后,叶抚洗锅再倒油,将提前泡制好的干黄豆滤去水分,过一道灶火,迅速蒸干,然后放入烧热的油开始炸制。炸好的干黄豆被油浸透,颜色变深但是更加啊光润有质地。叶抚轻轻捏起来一颗,对着叶雪衣说,“张嘴。” 叶雪衣下意识张嘴。 叶抚手指轻轻一弹,一颗干黄豆落入叶雪衣嘴巴里,“虽然还比较烫,但刚出锅的黄豆,回软显香,残存着一丝润香味儿,吃起来很独特。” 叶雪衣呼哧呼哧地咀嚼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好吃欸!” 叶抚笑笑,控火,让油转凉,随后放入红花生米,重复炸黄豆的步骤。 叶雪衣瞧着,不解问,“花生米为什么不去外衣呢?我看白薇平时都有去外衣的。” “这嘛,是我自己的口味儿,我比较喜欢那一层外衣。”叶抚的解释很地道,“你不喜欢的话,我另外给你炸一份。” 叶雪衣傻呵呵一笑,“不用啦,我要跟你一样。” 叶抚想笑,但是忍住了,只在嘴角留下一丝弧度。把油酥花生捞起来,去油,净锅。接着,他剥了几瓣大蒜,快刀落砧板,三两下将大蒜打碎成蒜泥,和着清水、盐与香油,他想了想,再添了一份叠云国独特的香料——粉赀。这份蒜油水便做好了。 叶抚动作很麻利,看得叶雪衣应接不暇,但她倒至始至终不觉麻烦,满心欢喜。 添以草果、白蔻、小茴香、八角、桂皮、香叶、起绒草、笼雾等香料,配以香醋以及叠云国特产柔醋,烹煮至沸腾后,放到一旁晾凉。炝香醋水儿完成。叠云国的人吃东西偏清淡,所以香料种种还是叶抚再药铺当药材买才买到的。至于特产柔醋,更像是有醋味儿的酱油,刚好省了加盐的步骤,也还有着地道的味,所以叶抚加了进来。 酸味儿总是让人忍不住流口水。叶抚就听见叶雪衣喉咙咕咚好几下了。 有了酸,还得有麻。 叶抚在青红花椒中是更喜欢青花椒的,因为他喜欢那股鲜味儿。集市里买不到让他满意的花椒粉,所以他直接买了原料打算自己做。七分青三分红是他喜欢的搭配,再加上少量的针酥草增加刺激感,烘热,研磨成粉。他所满意的花椒粉便好了。 麻,是让人吃起来舒爽,但闻起来发痒的味道。叶雪衣闻着空气中飘着的麻味儿,忍不住打起了喷嚏,她可没有照顾形象这个意识,打起喷嚏来自由畅快极了,怎么舒服怎么来,让叶抚忍俊不禁。 叶抚是个无辣不欢的人,所以,对他而言,如何做辣,如何做好辣,很重要很关键。 热锅,下油。待到油热后,姜、大蒜杆、香葱、野葱、干烟木果仁按照严格控制好的油温和时间依次下入。本来这一步是没有野葱的,但今天再集市上,难得见到野葱,便忍不住买了点。野葱味道格外香,但也有一种难以除去的杂味儿。叶抚的办法是温水浸润,再添花酒半勺去中和。至于干烟木果仁,那是用来代替芫荽的。 等待一会儿,闻到了叶抚满意的香味儿后,他将油里的料头捞了出来,然后放入一点白芝麻,炸到微微起焦生香。味道出来后,将旁边研磨好的粗制辣椒碎放入热油中,劈里啪啦的油炸声激烈响起,辣椒香味儿喷涌而出,静数三个呼吸,立马加入精磨的红尖椒粉,这时,真正的辣味儿才涌出来。出锅之际,叶抚再放了一点他的独家秘制——花料。这是他之前在酿酒制茶的闲余时间里自己研制出来的,几种香料,配合几种花粉以及一味酸料研磨而成。 辣椒红油出锅后,他突发奇想,加了一小勺清花酒进去。酒香味儿弥漫片刻就被本味儿盖住,层次感一下子就出来了。最后,一勺尖的蜂蜜下去,便意味着他独家的红油完成了。 本来这样一份红油应该要放置小半天才能达到最佳效果,但今晚赶着吃,叶抚便使了点小法术。本来他是热爱于做菜的,向来不屑于用外力,但今晚为了满足雪衣,算是破例了。 光是辅料就看得叶雪衣食指大动了,她不由得期待主料到底是什么。 “叶抚,到底是要做什么啊?” 叶抚不卖弄关子了,笑道:“我新研制的酸辣粉。” “酸辣粉?”叶雪衣没听过,自然没吃过,但是她关注点是“新”,不由得惊喜道,“我是第一个吃的咯。” “当然。” “好耶!” 这是一份独属于叶雪衣的记忆了。 接下来是煮粉。 时间恰好,待到红薯粉煮好后,瓦罐里流出的味道也刚好达到叶抚的要求。 他满意地取来一大一小两个碗,依次放入盐、鸡油、花椒粉、蒜油水、炝香醋水儿、特制红油,再乘入似浓非浓、似清非清的高汤,然后放入中等粗的红薯粉,基本的底料和主料,接着就是辅料。叶抚讲究一个摆盘的精致,均匀划开区域,分别放入炸黄豆、油花生、细丝香葱、酸豆角、萝卜丝、盐菜梗,最后,一大勺肉末炸酱淋上去。 两碗精致的酸辣粉完成。 搬来一方小桌子和两张小凳子,泡一壶花茶,点一杯花酒。 一大一小面对面,深吸一口气,动筷! 酸,动人胃口;麻,挑拨舌头;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享受。 肆意挥洒的汗水根本挡住酸辣粉对舌头和胃的刺激,越吃越辣,越辣越欢。 这是一个属于酸、麻、辣的幸福夜晚。 第四百三十二章 羽衣(十一) 相较于以往,今天的火锅店多了不少外地人,他们从着装和言谈上就明显同本地人不一样。他们,基本都是砍树人,或许是因为到店里来寻找机缘,或许真的是被火锅的独特风味儿所吸引。他们的存在,让火锅店变得不那么……畅快。白薇这样形容现在的火锅店。 当然,这不是她所关心的。她的目光落在角落靠窗处,甄云韶坐在那里,一个人饶有兴致地跟小二聊着,大抵是火锅菜品、吃法和讲究之类的事。 柜台处,李四一眼看到了白薇,笑呵呵地跑出来,“白姑娘,今儿个是要吃顿火锅吗?”他四下瞧了瞧,没看到叶抚和叶雪衣。 见及眼神,白薇知道李四在想什么,便笑道:“碰到旧友,便来看看。”她一脸温柔地看着角落靠窗的甄云韶。 这样的神情,李四依稀记得,白薇只有面对三味书屋里的人才会露出。他回头望去,角落里满满江湖气息的甄云韶正撑着手,望着窗外风雪。 李四笑问,“可是要与旧友叙旧?需要帮你们安排到二楼吗?” 白薇抿起嘴角。见到甄云韶,她很开心。 “李老板忙着吧。” “好嘞,不多打扰了。”李四点点头,重回柜台。他从柜台里看向白薇,现在的白薇给他一种更加深沉的感觉。若说初次见面,白薇还是那个安静娴雅的清瘦姑娘的话,现在似乎已经是像叶先生那样了,与之相处,犹如清风拂面。 李四无端地想着一些事,晚秋初冬之际……他出神地看着门外细雪,细声呢喃,“那个小姑娘好久没来过了……” 那个小姑娘…… 那个不爱说话很爱吃火锅的小姑娘。 甄云韶很喜欢店里的味道,热气腾腾的,胡辣麻香的。她也很喜欢这座小城的街道,“干净,温柔。”用温柔来形容一条街道,她想了想,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大概不会这么说。看着这样的街道,想着“干净,温柔”这样的形容,甄云韶不由得想起一个人。初见之时,那个人给她的感觉,也能这么形容。 她眼神恍惚,伸出手指,轻轻一招,引来一朵细雪。细雪在她控制下,安然立于指尖,没有融化。规则的冰晶印入她的眼睛,印在冰晶上的周遭倒影,如同流年幻影一般,闪烁着。她依稀从里面看见了一件又一件过往之事,那些事像照在心里的白月光,独占了一片地,不被触及,不被提起,独属于她自己。 “锅来了,客官小心!” 小二的吆喝声打断甄云韶的恍惚。她偏头看去,小二端着热气腾腾的火锅过来了。小二将锅往桌子上一放,赶着说,“客官,菜马上来,稍等。” 甄云韶认真地看着火锅汤底。她是从来没见过这种一锅混杂乱炖似的吃法的,放在以前,她根本不会接受这种食物,但是现在,这种食物给她一种“冬天就是该吃这种”的感觉。她也对这种感觉没有什么意外,毕竟,四处“流浪”的人可不会掰手指细数自己吃过多少次精致的食物。 但,这个味道,是真的很不错啊。她承认,火锅独特的香味儿很吸引人的胃口。 她抬头看着空空的对面,不由得想,已经多久没有跟人一起吃饭了呢?三个月?半年?一年? 似乎,快一年半了。 也还是挺寂寞的。 “我还是很想念以前的学园时光的,但现在的每一天我更喜欢。”她在心里回答自己那份一个人的寂寞。 菜品陆陆续续地送了上来。 以前,她喜欢吃素,因为行事清淡,连着胃口也很清淡。但现在,她喜欢吃荤,不是因为行事荤辣了,而是酒肉穿肠过的滋味儿,实在是让人着迷,让人欲罢不能。 虽然是第一次吃,但是问了问小二吃法,也瞧了瞧别的桌的客人,算是知道个“烫”与“煮”,但是少了一样“蘸”。 甄云韶并不知道蘸料这种东西,但不妨碍她依旧能火辣辣地吃着火锅。刺激的辣与麻,浓郁的香与咸,这样的搭配是绝妙的。酣畅淋漓之际,竟给她一种自己正在同妖魔厮杀的错觉,大抵是都有一种爽快激烈的感觉在吧。行走江湖嘛,不就向往个无拘无束,自由畅快吗。 修行之人,胃口总是极大的,再怎么娇小清瘦的身材,胃口都不见得小,何况甄云韶也并不是娇小的个头,是实实在在高挑欣长的。 吃得多,吃得开心,就容易着迷。她浑然不觉,自己对面坐了个人,当然,这大程度上跟对面的人比较特殊有关。 直到甄云韶一筷子进锅,发现牛肉吃完了,想要喊小二再加一份时,她的目光一瞬间聚焦到对面。 “试试这个,会更加不错的。”白薇笑着,将她特地调好的蘸碟放到甄云韶面前。 甄云韶的情绪从极大的满足畅快,一下子转到极致的震惊中。猝不及防让她以为自己生了错觉,以为自己根本没来到这里,只不过时睡在阴暗潮湿的破庙梁上,做着一个美丽的梦。 “好久不见。” 白薇再次出声,让甄云韶意识到,这并不是什么错觉,也不是干燥的美梦。 短暂的发愣后,甄云韶局促起来,变得不那么意气风发了。再见白薇,她很高兴,但高兴之余,有些不知所措,因为她知道现在的自己不再是白薇所熟识的那个自己了。 “啊,好久不见。”甄云韶连忙将筷子放下,看了一眼白薇,然后挤出个笑来。 白薇眼睛弯弯,“见到我不高兴吗?” “没有没有!”甄云韶摇手晃头否定。 白薇看了看她的手掌,细声说,“你的手变粗糙了。” 甄云韶不自然地将手放到桌子下,笑道:“不拿书笔,就粗糙了。” 白薇个头不如甄云韶高,两人都正坐时,她眼睛便微微向上。静静地看着真甄云韶,目不转睛,波光流连。 甄云韶被瞧得不好意思,过往回忆也因为白薇的出现,一股脑地涌现,让她一时之间忘记自己该做什么,只是躲闪开目光,“我脸上有东西吗?” “发型很适合你。”白薇笑意不断。 甄云韶双手捂着自己束起来的马尾,小声说,“不要取笑我。” “真是跟以前不一样了呢。”白薇没有感概,由衷地说。 以前那个总是与人保持距离的甄云韶如同水中月,无法触及,无非窥伺心扉,她与人交谈也总是淡然正派,从不会说任何一句无忌的口语,也不会局促、尴尬、茫然、羞涩,更加不会躲闪别人的目光。 “以前啊……”甄云韶迷茫地念叨着。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样的?现在的自己,又是什么样的?她不清楚,但是她清楚这不是自己需要去思考的事。自己是什么样的?这种问题总是留给别人回答的。 白薇又满面笑意地说,“不过,我更喜欢现在的你。” 甄云韶顿了一下,她不再躲闪目光,平静地看着白薇,看着她的双眼。两三个呼吸后,她耐不住久久的目光对视,微微偏过头去,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弧度,轻声说,“你一点没变。” 白薇颇有些俏皮地说,“那可说不好哦。” “啊?” 甄云韶愣了愣,破口笑了起来,“你还是那么有趣。” “怎么,是觉得我有趣才跟我做朋友的吗?”白薇环手抱胸,一副“质问”的模样。 甄云韶眼神茫然,恍惚地看着白薇问,“朋友……我们是朋友吗?” 白薇表情僵住,眼睛闪动,立马做出泫然欲泣的神情,“好啊,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朋友,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你根本不这么想!” 甄云韶憋住一口气,“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她说着,忽然发觉自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吐掉气,低头道歉,“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我擅自揣测我们的关系了。”甄云韶说着,又忙着解释,“但是,相信我,我一定没有糊弄过你,我是真的……真的……”她红了脸,“很喜欢你!” “啊!”白薇“大吃一惊”。 甄云韶脸更红了,大声道,“很普通的喜欢,朋友!我希望跟你做朋友!” 白薇饶有兴致地看着甄云韶,嘻嘻一笑,“你脸好红。” 甄云韶捂住脸。 “是火锅太辣了吧。” 甄云韶连忙点头,“对对!是太辣了!” 白薇深吸一口气,再吐出。她玩得很开心,是在以前的甄云韶那里体会不到的快乐,久别重逢的逗弄彻底弥补了她内心对“朋友”的缺憾。她相信,如果是以前的甄云韶,一定会游刃有余地应对她的所说所做,因为以前的甄云韶无法踏出与人相隔的那一步。 而游历江湖一年多,焕然一新的甄云韶早已跨出了那一步,与白薇之间不再有一层阶级的壁垒。因此,不曾同人深交的甄云韶,变得更加渴望与人建立亲密关系,而白薇,是她所渴望的那个人,毕竟是白薇第一次试图越过阶级去与她对话。 以前她有多么不愿与人深交,现在就多么渴望与人深交。这份渴望让她面对白薇时,变得谨小慎微起来,变得“嘴笨”起来,生怕自己言行的错误让白薇讨厌。现在的甄云韶,面对“朋友”,是卑微的。有多渴望,就有多卑微。 白薇无疑是个可恶的坏女人,她正是清楚地感受到了甄云韶的心思,才会这般捉弄。当然,她还是有分寸的,毕竟,不算莫芊芊的话,甄云韶是她第一个朋友。 “小二,加菜!”白薇喊了声,然后笑吟吟地看向甄云韶,“肚子还装得下吗?” 甄云韶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些,下意识摸了摸肚子,“问题不大。” “还是第一次看你吃东西呢,真有趣。” “有趣?” “很幸福的样子。” “哪有那么简单的幸福。” “幸福就那么简单的嘛。” “怎么会……” “跟我一起吃饭,幸福吗?” “幸……福” 白薇眨眼笑道,“那不就对了。” 甄云韶也笑了起来,“你真奇怪。” 白薇一本正经,“不奇怪的话,才不会想着跟你这个书呆子做朋友。” 甄云韶认真思考了一下,“以前我虽然刻板,但也不算呆子吧。” “就是呆子啦!” 甄云韶咯咯笑了几声。她想,这样的白薇虽然不像以前那般安静娴雅,但似乎让人觉得更加亲切了,似乎有着让时间缓慢下来的本事。 “还在读书吗?”白薇烫好一片毛肚,夹到甄云韶碗里。 “还在读,毕竟是习惯嘛,改不了,也不想改。” “多好啊,闯荡江湖的俏丽书玉。” “这么说,怪让人害羞的。” “那就闯荡江湖的美女剑客!” 甄云韶有些诧异,“你知道我用剑?” 白薇点头,“你身上有一股锋芒,虽然吃顿火锅变软了一些。” “才不是因为吃火锅!” “那因为什么?”白薇好奇地看着甄云韶问。 甄云韶可不会说出“因为你”这种暧昧矫情的话来,她也渐渐意识到白薇是在故意捉弄她,直接拒绝回答。她岔开话题,“话说回来,你现在……” “如你所想,我还是成神了。” “是吗……”甄云韶有些低落。 “不过,我可不需要去挡什么灾。现在的我啊,很自由呢。”白薇轻松释然地说着。 甄云韶情绪又回升起来,“真的吗?” “当然,我可不会骗你。”白薇笑道,“我还计划着翻了年去一趟中州呢?” “真的吗,我们可以一起啊!”甄云韶激动地说。 “你也要去中州?” “嗯,想去更大的地方看看。” 白薇是很想跟甄云韶一起,但是她想了想自己复杂的情况,叹气道,“很可惜呢,我大概不能跟你一起,有其他事。”她还是对自己那个所谓的“东宫”的身份耿耿于怀,而且她感觉自己离成为“东宫”越来越近。她无法预料自己成为“东宫”后是什么样子,不想因此伤害到甄云韶。 “这样啊。”甄云韶有些遗憾,不过她马上释然,“那没关系,等到了中州,事情做完了,再一起也行的。”她仍旧抱有期待。 甄云韶单纯的渴望让白薇不忍拒绝,她只能给一个没有保证的回答,“可以啊,到时候我们一起,看遍中州风景。” “好!”甄云韶不是以前的水中月,坦然地将欢喜露在脸上。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在这里?”甄云韶问。 白薇笑吟吟地说,“等着跟你重逢呢。” “别这么说……”甄云韶到底是架不住坏女人的捉弄。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白薇稍微认真起来,“不过,你既然是砍树人,那我还是跟你说说吧。” 甄云韶稍稍惊讶,不过转念一想,白薇既然成神了,那么知道自己身份也并不奇怪。 “上一次黑石城大幕才过去不到两年,守林人又再次开启大幕,是有着其他目的的。这个目的呢,我不太好说,但你只需要知道,对砍树人而言绝对不是什么好事。”白薇说,“而我是来监视守林人,顺便破局的。” 甄云韶看了看四周,“就这么说出来,没关系吗?” “没关系,别人听不到。”白薇说,“你虽然是砍树人,但我希望你这段时间好好感受黑石城的生活便是了,机缘之内的,不必要去找寻,反正都是些没用的机缘。” “这样啊。”甄云韶皱起眉,“那其他砍树人岂不是上当了?要不要……” 白薇摇摇头,“小韶,不要那么善良,其他砍树人与你我无关。” 小韶……甄云韶脸红了起来,她想,白薇可真是厉害,居然能轻而易举地叫出这么亲昵的称呼。 “这不是江湖的做法……”甄云韶虽然没有反驳白薇的做法,但还是小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白薇笑道,“江湖的做法就留在江湖里,这里可不是江湖,是神仙打架呢。” “凡人总是要遭殃的嘛。”甄云韶叹了口气。 “嗯……是这么个说法,但这无法被改变。” “力所能及的事呢?总还是要做吧。”甄云韶说。 白薇笑了笑,“当初我的事,可不是你力所能及的,为什么要去做呢?” “因为你那个时候看起来那么可怜,让人心疼。” “原来你是这么看待那个时候的我的啊。” “我也不是可怜你,只是觉得上面那些人罔顾他人性命,很没有读书人的样子。” 白薇吸了口气,“小韶,你要清楚,若你是读书人,那你自然可以为读书人正骨正气,但守林人可不是什么读书人,他们只是占据了修仙资源的阶级的主要代表,他们的第一目的就是资源与利益,可没有什么骨气,要真说有,那么利益是他们的骨气。” “奇怪的理解,但好像很有理。”甄云韶嘀咕一声。 这番话其实是叶抚告诉白薇的。 白薇又说,“所以,我希望你这次做个看客就是。我知道你正直善良,但你说了,江湖之事,力所能及,而这次,并不是你力所能及的。” “我还是太弱小了。” “你一点也不弱小,自毁道基后,不过短短一年半便能以剑重塑道基,已经很厉害了。”白薇笑道,“我觉得啊,你拿剑可是比拿书厉害多了。” 甄云韶无法说些什么,她只是看着白薇问,“你呢,你要做到什么地步?” “我很喜欢黑石城,所以,我希望这里的一切都完好无损。”白薇温声说着,“当然,我更希望你安然无恙。” “去掉后面那句话。”甄云韶叹了口气,“虽然被告诉了真相感觉很失落,不过能见到你也是值得来这一趟的。” 白薇拍了拍额头,吐出一口气来,“哎呀哎呀,不要说这些烦人的啦,我们就好好吃着火锅聊聊天吧。” 甄云韶笑笑,“好啊。” 一盘盘菜进了锅,热气腾腾的是火锅,也是她们重逢后对彼此的心意。 …… “话说,那天晚上,你醉酒的样子真可爱。” “你不是在那封信里说过了嘛,怎么又说。” “再说一遍。” “真奇怪。” “我就是个奇怪的女人。” “还……有点坏?” “做个奇怪的坏女人,不好吗?” “挺好的。” 第四百三十三章 羽衣(十二) 无名的高塔上站着两人,他们面向梧桐街的方向,之间隔着三个身位的距离。他们皆是头戴白金高帽,冒顶向两边伸出流苏模样的絮条,因风而动,细雪纷纷杂杂飘零其间,满是破败与凋零。一男一女。 男的叫沉珂,女的叫覆土。 他们扫视着城里发生的一切,本地人一如既往地过着日常生活,砍树人怀揣着“找到机缘就发达了”的心思锄大地一般寻找,负责监视砍树人的守林人暗居角落窥伺众人。涌动的浪潮被一层“和平”的假象覆盖,这一层“和平”像泡沐一样脆弱。 “我很讨厌这样。”覆土皱起眉。她的模样很少女,眉毛很细且右边的眉毛是金色的,嘴唇很薄,脸蛋很柔和,但是眼神透露出说不出的烦躁感。 “覆土大桼,这是你我分内之事。”沉珂还是那副模样,面相饱满,只是神采稍微黯淡了一些。 “这是你和囚上的分内之事,不是我的。”覆土转过头,冷冽地看着沉珂,她眼神充满杀意,“那个女人一句简单的‘我不想去’就把担子甩给我,该死!” 沉珂面色沉静,“回上宁云宫后,你可以杀了她。” “若是隍主不干扰,我一定会杀了她。”覆土右边金色眉毛漫出金色的雾粉。 “但在那之前,你得先找到白。”沉珂定声说,“覆土大桼,你应该很清楚隍主很在乎白。” 一听到“白”,覆土杀意更起,“在神秀湖,你们两个大桼都没有守住白,如果是我,我早就以死谢罪了。” 沉珂面不改色,“但是覆土大桼,你要明白,隍主若是追责,你一定是第一个,毕竟,白是你负责照料的。” “这一切都是那个该死的女人造就的。”覆土虚目,“找不到白,我先杀了她,再以死谢罪。” “你们总是那么极端。”沉珂淡然开口。 覆土轻蔑地看着他,“你有什么资格评价我?” 沉珂不露神情地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觉得,黑石城还是该让渊罗大桼来,毕竟他了解这里。” “渊罗大桼……让一位大圣人来收拾残局,你不觉得大材小用吗?” “呵呵,之前在神秀湖我和囚上大桼也是这么想的。”沉珂温声说,“但事实证明,东土这片地方并不是你我所熟识的地方。” “那是因为你们太废物了。” “这样的话,就看你表演了,”沉珂眉头微沉,“覆土大桼,希望你不会让隍主失望。” 覆土冷漠地看了一眼沉珂,“试图拿隍主给我施加压力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是吗,那我希望我是愚蠢的,覆土大桼是明智的。”沉珂背勾了勾,“毕竟,不想再看见那个人第二次了。” “那个人……”覆土目光尖锐,“到底是谁?” “巫告,他自称巫告。” “隍主那样的人吗?” “隍主有多强呢?”沉珂望着阴沉的天,“你知道吗?” “不知道。” “那我也不知道那个人多强。他只是念了一段祭词,一切就尘埃落定。” “或许,他并不是人。” “希望不是。”沉珂沉声道,“不是人的话,对我们威胁也就不大了,自有其他存在去限制。” 覆土浅灰色的头发发梢渐渐冒出金色来,“白是在神秀湖消失不见的,而有能力躲过你们,甚至是隍主的监视,然后带走白的存在可不多。你口中的巫告或许有这个本事。” “你怀疑是他?” “我觉得可能与他有关。” 沉珂皱起眉,“如果真的是他,那事情就麻烦了。” 覆土眼神炽热起来,“麻烦吗?我可不觉得,如果真的是他,那么白一定会安然无恙,因为他一定知道白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沉珂眼神抖了抖,“不属于守林人的白可不是好的白。覆土大桼,我知道你喜爱白胜过对守林人的忠诚,但起码,在你还是大桼时,你应该先为守林人着想。” “你和你的忠诚让我感到可悲。”覆土嗤笑道,“守林人可不是专治王朝,更不是统治阶级。利益至上,你应该要奉信这一点。” “维护守林人才是利益至上。” “那是你,不是我。”覆土丝毫不掩盖自己的立场。 沉珂知道,想要把自己的观念施加于和自己一个层次的人是一件很难的事,他不愿在此多说,“我不想和你争论这些,但是当下,我们有着共同的任务。” “当然,这点我不会忘记。” “来这里一段时间了,但仍旧没有找到那棵桂树,我想或许要开始下一步了。”沉珂看着古塔下的街道。 “按照原本的推算,桂树应该在城南的那个巷口,但那里空无一物,是有人捷足先登?还是不到出现的时机?”覆土也认真起来。 沉珂沉吟一声,“但是有能力瞒过守林人把桂树带走的存在,似乎都待在天上。大概还是不到时机吧。” “你忘了你口中的巫告了?” 沉珂摇摇头,“我对巫告一无所知,无法去猜测推演关于他的一切。” “做好最坏的打算吧,这种情况,我预感桂树已经被人带走了。”覆土说,“就像白一样,你大概也能猜到白的身份。” “他们同属一源?” “虽然我不知道源头是什么,但白和桂树绝对有关联,如果没有,隍主也不对那么上心。” “既然隍主这么重视,为何不亲自处理?” 覆土轻蔑道,“你还是那么愚蠢。你以为到了隍主那个层次,擅自干扰人间事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我知道这一点,但做什么事都是需要代价的,失去白与桂树的代价呢?”沉珂说,“我在想,隍主是如何取舍的。” “那不是你我该关心的事。”覆土抬手,两席雕龙绣鼓猎,“初冬之际,气象转势,重气蛰伏,幽气弥漫,是为良机。就在那个时候吧,终结这场大幕。” “最坏的结果,桂树已失。” “如果真的是那样,就放出祖树吧,直接从虚空里放出来,让世人看看这棵盘踞世界的大树。”覆土目光凛然。 “祖树太早出现,会打乱格局。” “改朝换代,不是许多人一直希望见到的事吗?这座天下的格局阶级固化太久了,下面的人上不去,上面的人到了极限,都想打破现有的局势。”覆土目光灼灼,“要乱就乱成一滩浑水吧。” 沉珂皱起眉,他不喜欢覆土这种激进的行事方式,像囚上那样。但他也无法去反驳什么,毕竟覆土是第一执令人,而她的做法也是在默认范围内的,并未逾越。他其实很不理解为何两次至关重要的行动,守林人的几位上位大桼都要让行事激进的大桼做第一执令人,神秀湖的囚上,黑石城的覆土。 覆土没有再理会沉珂,留下一句,“初冬之日,终局之时。”随后,大袖浮起,迈步离去。 风雪迅速填满覆土消失的地方。 沉珂独一人立于古塔之上,四顾黑石城,吸了口冷气,呼出。 “希望不会再有祭命司和巫告那样的存在了……” 沉珂闭上眼,与古塔融为一体。 …… 刚从火锅店里出来,立马与外面的冷风撞了个满怀。白薇不怕冷,但是习惯于在冷风呼啸时,缩紧身子。已是黑夜,飘雪不再细碎,变得密集起来,这是秋去冬来的征兆。 白薇撑起油纸伞,自顾自地将甄云韶也罩住。 同人这么亲密地接触,甄云韶多少有些不习惯,但并不讨厌。甄云韶高出白薇小半个头,体型也要宽大一些,她稍稍落后半步,便替白薇挡住了后面的风雪。 “你打算住哪里呢?”白薇问。 “客栈之类的地方吧。” “我大概不能每日陪着你了。” “我也不是小孩子,这些天,我就当游玩了,体会一些乡土风情也不错。” 白薇抿嘴笑了笑,“自由不受拘束大概就是你们想要的吧。” 甄云韶温声说,“别看我一天到晚四处游荡,没个安定,但也还是希望有一份寄托牵挂,希望有一个想回去就能回去的地方。” “青梅学府,你还打算回去吗?” “会回去的,但不是现在。” 白薇沉默片刻后说,“戈昂然托了一句话。” “……”甄云韶没有作声。 “他说青梅学府永远站在你身后。” “这样的话,像院首说出来的。”甄云韶轻笑一声,但是没做任何评价。 “你怎么想的?” “我想再走走。” 白薇虚望长空,“到处走走好啊,免得落在一处地,生了根,发了芽,再也走不动了。” 甄云韶感觉气氛不对,笑道,“怎么多愁善感起来了。” 白薇摇摇头,没有同甄云韶细说。 甄云韶分明地感受到白薇有心事,但是见她不愿说,也就不好去问。她对待白薇还是有些小心,尽量把握着分寸,因为她担心自己逾越会失去这个朋友。 与人相处时甄云韶作为青梅学府知书达理的学生所擅长的,与人亲密相处是甄云韶作为江湖剑客所不擅长的。 她们缓步走着,许长一段路里都没说话。 甄云韶觉得有些不自在,她不明白,为什么还在火锅店时,白薇那么活泼有趣,出来进了风雪后就变得沉默起来,变得心不在焉了。她虽然是白薇的朋友,但并不了解白薇多少,对她的过往以及观念都不清楚。她不知道怎么去打开白薇的话匣子,不知道怎么去触及她的心事。她只能希望,白薇愿意说出来。 “我说,人都是会变的吧。” 走着走着,白薇突然停了下来,没有看甄云韶,而是看着只两灯火的街道尽头。 “是的。” “你觉得我变了吗?” “没有。” “我会变吗?” “会吧……”甄云韶语气并不确定。 白薇紧紧握住伞,胸膛起伏着,似乎要说什么,但是打住了。她出人意料地喜笑颜开,转过身将伞递给甄云韶,“我得先走一步了,拿住。” “什么?” “拿住!” 甄云韶茫然地接过伞。 白薇从伞下推出去,雪落在她头发上,肩头。甄云韶能借着灯光情绪看到她呼出的热气。 “我走了。”白薇给她以微笑。 这一刻,甄云韶心里发颤,她猛地有一种感觉,或许这次过后,很久都不会再见了。 “别!”她伸出手,想要拉住白薇。 但白薇像是一阵从远方吹来的风,拂过她的指尖,去往另一个远方。 “现在的我就是最好的我!你一定记住哦!” 声音随同身形,一起消失在风雪里。 甄云韶茫然看着前方,白薇已不在那里。恍然间她觉得,这一切就是一场梦,白薇从不曾出现过,只有尚存伞把的余温让她知道这还是真实的。 甄云韶伫立许久之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转身离去。 我还有许多话想说呢……突然间出现,突然间消失,不说去哪里,不说要做什么,留下一句“我走了”就,走了。让我惊喜,又让我紧张,让我期盼,又让我担忧,让我渴求,又让我失落,让我恍然,又让我迷茫……白薇,如你所说,你是个奇怪的坏女人,但这就是最好的你。 甄云韶突然就觉得这黑石城大幕,没什么意思了。 …… 门被推开了,又关上。 煨火房里,叶抚放下手中的书,朝院门看去,然后轻声说,“你回来了。” 站在门口,白薇一脸苦楚,“叶抚,我需要安慰。” 叶抚笑了笑,“过来吧。” “不问我为什么吗?” “不问。” “为什么啊?难不成你又偷窥我吗?”反倒是白薇问起了为什么。 “别多想,我只是嫌麻烦。”叶抚撑了个懒腰,“我可不是什么解忧大师,听太多烦恼也是会很难受的。” 白薇呼出口气,“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说了。” “还需要安慰吗?”叶抚打趣道。 “不需要了!”白薇轻哼一声,“你把人撒娇的乐趣都弄没了。我还是跟你说点正事儿吧。” “嗯,坐着说吧。” 白薇走进煨火房,坐在叶抚对面。 叶抚拍了拍自己大腿,“坐这里啊。” 白薇瞪着他说,“正事!正事!” “坐这儿就不能说正事吗?”叶抚一本正经地看着自己大腿。 白薇捂住耳朵闭上眼,不讲道理地大声喊道,“哎呀!哎呀!没听到!没听到!” 叶抚笑笑。 白薇吸了口气,然后认真说,“之前你跟我说,守林人再开大幕的目的桂花树,但是我找了许久都不见哪里有桂花树。” “因为被人带走了?” “谁?” “你见过。” “我见过?”白薇仔细搜寻记忆,但并没有找到哪个人能匹配。她狐疑地看着叶抚,“难不成是你?” “我像那么无聊的人吗?”叶抚摊手道。 白薇使劲儿点头。 叶抚白了她一眼。 “你就明说吧,我不想猜谜了。” 叶抚摇摇头,“那个人我跟你说了你也记不住。” “为什么?” “因为她根本就不在这个时空,除非你的本事能跨越时空,不然记不住她。” “我头大了。” 叶抚笑道,“安心啦,你就放心做自己的事吧。没了桂花树,又不意味着没有其他事要做。” 白薇瘫躺在椅子上,闭着眼,懒懒地问,“你跟雪衣晚饭吃了什么?” “酸辣粉。” 白薇坐直了,皱起眉,“我没吃过欸。” “嗯,没给你做过嘛。” “第一次做?” “没,之前给三月做过。” “三月啊……”白薇凝眉看了看叶抚,坚定道,“你明天给我做一个,我也要吃,得做得最好才行!” “怎么了,这个语气?” 白薇起身,撅起眉毛,捏着手走出去,“哼,不怎么,就是想吃而已。” “真是奇怪的女人。”叶抚嘀咕一声。 外面,白薇喊道:“别坐着啦,快来睡觉!” 叶抚收起书,熄了灯火,离开这里。 梁上,又娘打了个寒战,心里暗自想,寒冬就要来了。随后,它跳下去,溜进叶雪衣房间,钻进被子里,偎在叶雪衣怀里,闭上眼打起了呼噜。 “不管外面多冷,被窝里总是暖和的。” ——又娘。 第四百三十四章 羽衣(完结章上) 参加过去年大幕的砍树人,很明显地发现,这次大幕砍树人的水平下降了很多,不仅没有诸如曲红绡、温早见、翁同之类的杰青,甚至连稍微有些名气的世家、门派弟子都见不到,大多是一些小门小派的子弟和江湖人士承了砍树人的身份。 有些人会觉得少了那些天才子弟的竞争,更有机会获得不错的机缘,但亦有人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安的气息。一段时间过去后,敏锐的人渐渐发现,这次大幕的机缘质量明显低于上一次,严格上说来还在成长期,很少有达到大幕要求的机缘,但即便是这样的情况,守林人依旧选择开大幕。 难道是守林人内部出现了资源危机,需要快速收纳资源?这显而易见,不可能。占据着最显著资源的守林人若是都出现了资源危机的话,那么意味着天下九成九的势力危机更眼中,显然不是这样的。 绝大部分砍树人并没有那么广的见识,也没有过人的智慧,他们只能意识到守林人这次开大幕不寻常,可能要做其他事,但根本意识不到要做的事到底是什么,或者说属于哪种性质。他们觉得,守林人不会在自己的规则里破坏规则来损害砍树人的利益,他们理所应当地认为,守林人损害砍树人的利益是费力不讨好的行为。 在城里各个地方游走的甄云韶,常常能听到砍树人谈论猜测“大幕的秘密”,但几乎每一次砍树人们都还持有乐观的态度。她许多次都想告诉他们真相,但白薇那番话历历在目,让她无法释怀。 告诉了又怎样?他们会信吗?信了又怎样,能放弃对机缘的贪婪吗? 甄云韶不愿意去揣测人性,现在也没有什么理由让她冒着危险去挑战强大。何况,如果乱说的话,极有可能会给白薇要做的事造成麻烦。 她是毫无理由偏向白薇的。因此,她选择沉默与旁观。 有着被“修改认知”这一手,黑石城原住民一如既往地过着寻常的生活,砍树人在他们眼里只是一群来游玩的外地人,虽然他们并不理解黑石城有什么值得游玩的。 有上一次大幕的教训,这次大幕胆敢触犯规则的很少很少,即便有也是随便一个守林人出面就能解决的事。所以,这次大幕许长一段时间里,都很和平稳定,没有出格的事,也没有出彩的事。渐渐地,大部分冒头的机缘都被收取后,砍树人开始期待最后的祖树了。于是,当大部分砍树人都安下心来等待祖树时,各大酒楼茶座里,流传起了曲红绡的传说,有幸见过曲红绡进祖树的人,眉飞色舞地描述那曼妙的身姿。 这样,一直到,初冬之日。 这天,一场大雪毫不留情地把气温降了下来。风雪在黑石城每一条街道里呼啸,使得路上行人零星不堪,即便有,大多数也还是不畏风寒的砍树人。 “冬天来了。” 甄云韶推开客栈的窗户,朝外面看去,纷纷杂杂的白色弥漫了天空,阴沉厚重的低压云笼罩住黑石城,一种密不透风的压迫感直逼她的心,她奋力地吸了一大口气,雪渣子呛入喉咙肺腔,让她憋红了脸,不得不运动剑气将寒气逼出身体。 “没想到岭南之地也能下这么大的雪,去年,似乎也没这么大。” 甄云韶觉得这样的天气不太寻常,早早地拾掇好房间内的大小事宜,然后离开了客栈。与此同时,砍树人的印记传出一阵热意,一道声音在脑海里响起。 “大幕开启至今已过十三日,而今是最后一日,祖树将在一个时辰后于乍宁湖显现,请有意者前往观摩感悟。” 来自守林人的通告。 “最后一天……” 甄云韶感觉心里发亮,她紧紧握住手,直到指尖泛白才呼出口气,向乍宁湖的方向赶去。 会发生什么?我该怎么办?白薇会出现吗?她又想做些什么? 这些念头不断在甄云韶脑海之中盘旋。行至乍宁湖附近,她看到大部分砍树人脸上都洋溢着难掩的兴奋与期待,这让她情绪更是低落,她想做些什么,但是她什么也不能做,做不到。 雾气盘旋在乍宁湖之上,同着大雪一起,弥盖了众人的视野,即便以神魂去试探,也只是被浓厚的雾气覆盖吞噬。他们等待着雾气散去,然后感悟祖树的奥秘,寻找踏足乍宁湖,前往祖树的方法。他们都想在这里获得改变命运,一飞冲天的办法。 他们越是兴奋期待,甄云韶就感觉越是压抑。她无法再忍受这种压抑,折身离开,从另一个方向,登上一座赏景楼,站在楼台上,远远看着乍宁湖的一切。她看着乍宁湖中间的雾气发呆。 忽然,一个声音唤醒了她。 “这地方看风景不错啊。”叶抚披着雪批,依靠在红色的柱子上,像是自语,也像是对甄云韶说。 甄云韶并不认识叶抚,她有些疑惑,“你在和我说话吗?” 叶抚笑道,“这里不是只有你我吗?” “但为什么要跟我说话?” “逢着人,聊聊天并不过分吧。”叶抚温声道,“我认识你,你是青梅学府的甄云韶。” 甄云韶皱起眉,“你是?” “上次在荷园会见过你,不过,我在人群里,没你显眼。” “都是些过去的事了。”甄云韶呼出口气,问:“你也是砍树人吗?” 叶抚点头。 “那为什么不去参悟祖树呢?” 叶抚笑着反问,“你呢,你为什么不去?” “不想去。” “这可不是砍树人的态度。” “就是那样的态度,让人觉得压抑沉闷。” “我瞧着他们挺开心的,怎么会沉闷呢?” 甄云韶双手紧紧捏着边栏,发出咯吱声,“大人哄骗小孩时,小孩也很开心。” “你是说他们被骗了?” 甄云韶猛地转过头,紧紧看着叶抚。叶抚的神情很自然,让她看不出什么来,“我可没有这么说,你当我自作多情吧。”她开始怀疑起叶抚的身份。 “的确。”叶抚轻淡地说。 甄云韶皱起眉,凝视叶抚,“你在批驳我?”在白薇身边时,她是柔和恬静的,但并不意味着她对所有人的态度都是那般。 “我说你自作多情,何来的批驳?”叶抚神情不变,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你……”甄云韶发丝凛冽起风,“是谁!” 叶抚笑了笑,“一个路人。” “路人的话,就请你别擅自过来质疑我。”甄云韶虚眼说,“我做什么都与你无关,何况,我什么都没做。” “是的,你做什么都与我无关,但你觉得会与谁有关呢?”叶抚问她。 “与谁……” 甄云韶看向乍宁湖中间正在一点一点散去的雾气。她神情有些纠结复杂,不知道去思考什么,也不知道如何说。 叶抚不待她回答,“当你自己无法预测所做之事会怎样影响你所在意的人时,”他淡然看着甄云韶,“你最好,什么也别做。” 甄云韶瞳孔颤缩。她先前还不明白叶抚想表达什么,但是当她听到“你所在意的人”时,恍然明白,叶抚的目的根本不是她,而是白薇! “你是谁!”甄云韶咬着牙,第三次问出这个问题。 “放松点,我可没有什么敌意。”叶抚笑了笑,“等下次你再见到白薇时,你可以向她问问我。”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叶抚随意看向别处,“你我之间并没有任何信任枢纽,我说什么你不会信的,但白薇的话,你应该会信吧。” 甄云韶根本无从知道下次再见白薇时什么时候,因为直到前些日子分别后,她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联系白薇的办法。 她神情不由自主地低落起来。 叶抚笑道,“请宽心,她说过会在什么地方同你相遇,就一定会在什么地方同你相遇。” 甄云韶没对此说什么,质疑道,“你很了解她?” “我不是她,无从说起了解二字。”叶抚温声回答,“但,她不会轻易承诺是真,承诺后不会轻易违背也是真。” 甄云韶牙齿抵在嘴唇上。从叶抚的语气,她感觉这个人同白薇的关系应该并不普通。这让她不自在,只是无从说起是羡慕还是嫉妒。 “虽然你说了这么多跟没说一样,但我还是要感谢你。”甄云韶抱手,她的感谢并不那么真诚。 “不客气。”叶抚说完,问她,“要一起见证历史吗?” 甄云韶疑惑道,“历史?” “是啊,改变天下的历史,大世纪来临的开篇之作。”叶抚看着乍宁湖消散了许多的雾气。 甄云韶双手紧握,关节发白,她莫名地紧张起来,“会……会发生什么?” “要猜一下吗?”叶抚笑问。 甄云韶心跳加速,突突地。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总感觉周围的空气变得令人烦躁起来,像是没有温度的火焰在炙烤,这么说虽然不符合语法常识,但是她只能这么觉得。 “不!”她牙齿磕碰一下,发出瑟瑟的声音。 “那就看着吧。”叶抚神情缓了下来,“记住,最好什么也别做。” 叶抚不曾给甄云韶任何压力,但甄云韶无不觉得似乎自己一言一行,所思所念全在他掌握之中。 这个人,很可怕,但又一点都不可怕。甄云韶这样觉得。 每个人都观望着,等待乍宁湖雾气彻底消散的最后一刻。无人在意,笼罩住黑石城的雾气越来越厚重。 一阵风来,吹散乍宁湖最后的雾气。不平静的湖面并无一物,除了大雪在上,没有任何东西。乍宁湖周围有了片刻的安静,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来,凝视湖中央。几个呼吸后,一个轻飘飘的漩涡浮现,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漩涡每转一圈便升高一截,直到立起来,形成一道水幕后,漩涡骤缩,凝聚成一个巨大的水球,占据了几乎一半的乍宁湖。 一截枝桠从水球中伸出来。 “祖树已现。” 一道声音同时在所有砍树人脑海中响起。 那就是祖树吗?怎么跟上次不一样?有人发出疑惑,但更多的人则是立马闭眼,以神魂去试探感悟。越来越多的人去感悟后,原本存在疑惑的也渐渐按捺不住了,直到所有砍树人都安静下来,静心参悟。 “那是祖树吗?”甄云韶问。 “当然。”叶抚回答。 甄云韶并没有去参悟,而是静静看着,一动不动。 砍树人们都在用心感悟着祖树,无人察觉,黑石城地下涌动的气息。 远处无名的古塔上,沉珂遥遥看着乍宁湖这里的一切,神情严肃,以神魂传音覆土,“祖树揭露,大阵已开。”随后,从他双脚弥漫出土黄色的裂缝,裂缝顺着古塔向下蔓延,来到黑石城街道,然后以更快的速度向四面八方延伸,不一会儿,整个黑石城密布土黄色的裂缝。这些裂缝里,浊白色的气息宣泄着。 与此同时,黑石城的原住民们的认知里,黑石城一切安好。 甄云韶正在高楼上看着乍宁湖,忽然惊觉,随后发现自己身周弥补裂缝,她立马四处望去,见到整个黑石城处处都是裂缝,浊白色的气息从裂缝里向外宣泄。接着,她惊讶地发现,那些裂缝开始爬上砍树人的身体,而砍树人们毫无察觉。她寒毛竖立,慌忙看自己身上,却没看到任何一丝裂缝,再看叶抚,亦是如此。 “发生……什么了?”甄云韶瞳孔颤缩。 叶抚答所非问,“放心,他们不会有死。”随后他转身向楼下的方向走去,“跟我来。” 甄云韶惊讶发现,叶抚脚步落下的每一处,裂缝都往其他地方躲闪,直到他离开,裂缝才敢重新覆盖原本的位置。 我身上没有裂缝,是因为他? 甄云韶皱起眉想着。 “别想了,再不跟过来,就过不来了。”远处,叶抚背对着甄云韶喊。 甄云韶看着密密麻麻的裂缝,不敢多想,连忙跟过去。 叶抚和甄云韶走在黑石城的大街上。甄云韶一路过来,没有看到任何一样没有裂缝的东西,包括原住民,但是那些原住民像是毫无察觉一般,同往常没有任何变化,依旧过着自己的日常生活。他们根本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 “那些浊白色的气息是什么?” “雕琢气,机缘的养料。” “雕琢气?” “嗯,你们口中的机缘,就是这些东西养大的。” “好奇怪的名字,从来没听过。” 叶抚笑道,“没听过是正常的,这东西,全天下也找不出多少知道的人,毕竟是守林人发家的东西,属于老物件儿了。” “既然雕琢气是养料,直接这么逸散出来,岂不是等于釜底抽薪?”甄云韶问。 叶抚点头,“就是釜底抽薪。因为,黑石城的使命要完成了,价值也就此止步。” “什么使命?” “当一颗守望星,指引末人的来临。” 甄云韶满是迷糊,“守望星是什么?末人又是什么?” 叶抚没有直接回答,“跟我来。”随后,一跃跳上城墙。裂缝连忙退散,为他腾出空地。 甄云韶跟着跳上去。 “你看南边。”叶抚说着,轻轻挥手,将弥盖在黑石城南边的雾气拍散。 甄云韶遥遥看去,“什么也没有啊?” “再看。”叶抚点出一束光,飞向南边。 然后甄云韶眼睛陡然瞪大。她看着,极南的天边,有一个巨大的幽蓝色窟窿,数不清的金色光点附着再窟窿里面。 “那是什么?”甄云韶感觉今天一下子见识了太多,脑子有些不够用。 “窟窿是通道,金色的光点就是末人。” 甄云韶捋了捋,试着分析道,“末人不属于这座天下,他们要通过窟窿进入这座天下,需要其他东西接引,而接引他们的就是守望星,也就是黑石城?” 叶抚笑道,“聪明,难怪白薇这么在意你。” 甄云韶有那么一瞬间的小高兴,但是没表现出来。她挑眉道,“守林人想要接引末人进入这座天下?” “嗯。” “那这样不就是与全天下为敌?” 叶抚反问,“你怎么知道其他人不想末人到来?” 甄云韶哑口无言。“但是……末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把期待留给未来。”叶抚没有同她解释。 “我一点都不期待。”甄云韶咬牙道,“不管他们好坏与否,一定会打破天下的平静的。” “这座天下早就不平静了。”叶抚说,“你所看到的一切表象,或许都只是别人刻意营造的。” 甄云韶别过头,“我不想听什么阴谋。” 叶抚笑笑,“随你。”他随手一挥,雾气重新弥盖住黑石城。 “你也希望末人到来吗?” “这与我无关。你不用问我希不希望。”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叶抚说,“觉得你可能会纠结。毕竟你是白薇的朋友,想必白薇不希望你太过纠结。” “白薇呢?她现在在哪?” 叶抚故作神秘,“她,无处不在。” 甄云韶挑眉,“我不信。” 叶抚笑了笑,“看嘛,我说了什么你又不信,干嘛还要问我。” “那是因为你说的太离谱了!” 叶抚无奈道,“她想见你自然会见你,所以你不必刻意去想她什么。” “这……不是朋友的相处方式……”甄云韶神伤。她自是明白自己和白薇有差。 “当然。不过,这是你和白薇的相处方式。” 甄云韶无从反驳。她想了想,还想再问一问末人的事,但是突然间,整个黑石城抖动起来。那些裂缝里弥漫出的雕琢气轰然喷射,在整个黑石城上空汇聚起来。 与此同时,她看到乍宁湖的方向,那颗巨大的水球轰然破碎,一截十分粗壮的树枝从空中探出,没有源头,只是干巴巴地从空间里挤出来。随后,一道接着一道的神魂被树枝吸走。 甄云韶立马感觉自己的神魂颤抖起来,似乎随时要离开紫府,去往那粗壮树枝。她无法控制,无法抵抗,整个人像是失去了力气一样。 但是下一刻,一道柔和的气息将她包裹,令她神魂重回平静。 “发……生了什么!”甄云韶惊骇道,刚才她差点就失去神魂了,“是你帮了我吗?” 叶抚摇头,“我没有帮你。” “那……是谁?”甄云韶声音还有些发颤,失去神魂的过程让她感到无力和恐惧。 “除了我,你觉得黑石城里还有谁会救你?” “白……薇……”甄云韶反应过来,四处张望,但什么都没看到。 接着,她想起什么,“乍宁湖那些守林人!” 叶抚不急不缓,“我说了,他们不会死。” 甄云韶咬牙道,“不会死但是失去神魂意味着他们再无可能修行了!” 叶抚问,“你想救他们?” 甄云韶毫不掩饰,“我想。” “但是你救不了。” “你可以!”甄云韶直觉叶抚可以。 “但是我不想。” “为什么!”甄云韶很不能理解。 叶抚说,“天下各处,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因为遭受迫害而死去。” “但是这一切就发生在你眼前啊!” 叶抚淡然说,“天下每一个人的死去,都发生在我眼前。你是要我救下每一个人吗?” 甄云韶懵住了,她听到出来,叶抚的意思是天下每一处发生的事他都能看到。这下,她无法再去反驳叶抚的话。开始,她觉得叶抚是个冷淡无情的人,但是现在,她不由得去想,如果自己也像叶抚一样,能亲眼看到每一刻每一处所发生的事,还会有着“救死扶伤”的想法吗? 要是那样,自己还会不遗余力去救助每一个遭到迫害的人吗? “如果你有能力救下每一个正在遭受苦难的人,你还相信力所能及这个词吗?”叶抚问。 甄云韶无法回答。 叶抚自答,“我希望你是相信的。” “为什么……”甄云韶不解。 叶抚笑答,“那是一份信念。” “可是信奉信念,却不去实现,不是在自欺欺人吗?” “每个人都需要欺骗自己,才能活得更加轻松。”叶抚说。 甄云韶在无法去反驳,因为从她自己角度而言,叶抚说得没错。她深吸一口气,咬牙道:“不过,我要是有能力,我还是会救他们!” 叶抚笑着点头,“这一点,你和白薇很像。” “像吗?”甄云韶又有些小高兴。 “你看。”叶抚指了指乍宁湖的方向。 甄云韶看去,看到那里,很多道柔和的气息将那些被粗壮树枝吸走的神魂全部霸道地扯了出来,然后送回到其主人的身体里。那柔和的气息,跟之前包裹她的气息一模一样。 “白薇!是白薇!”甄云韶惊喜地叫了起来。 “是她。” 甄云韶双手紧握,难掩兴奋之意,“她太好了!太棒了!” “我也这么觉得。” “果然,白薇是天底下最好的人!”甄云韶像个信徒一样,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感。 叶抚笑出了声,“那是。” 甄云韶偏头,狐疑地看着叶抚,“你笑什么?又不是你救的人。” “你也没救人啊,怎么就不容许我笑?”叶抚反问。 甄云韶轻哼一声,不再搭理叶抚。她显然没意识到,自己跟叶抚相处起来,一点都没把叶抚当作是个很厉害的人。 古塔上,沉珂见那些神魂被拦截了,心里沉了沉,“果然,还要其他人在黑石城。”他连忙传音给覆土,“有人干扰,准备好对抗。” 片刻后,不知在何处的覆土回应,“未知来人,我们无从辨别我们的明暗,直接进行暴力解局。另外,桂树明确已失,接下来,我将撕开那边的空间,你继续酝酿雕琢气。” “暴力解局!代价很大的!不再看看吗?” “敌人在暗,我们未知明暗,留有任何余地都可能被抓破绽,最好不留余地。” “如果还是不行怎么办?” “如果不行,直接破碎大幕,放弃守望星计划,全力释放祖树空间。” “好!” 远处,乍宁湖的众砍树人全部陷入了沉睡。此时,人群里,一个相貌普通的女人睁开眼,动了起来,她看向巨大树枝的地方,“原来那后面还有一片空间。” 她陈顿片刻,以神魂传音,“叶抚,我还不太擅长使用我的力量,要是发生什么意外,需要你兜底。” 她等了等,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笨蛋,不会真的让我一个人处理吧!”她咬了咬牙。她目光闪动,不断思索着该怎么做。 不待她多思考,忽然,那巨大树枝周边的空间激烈颤抖起来。她目光扫视,在天上某一处阴云里,感受到一道异常的气息。炖似,她神情凝然,“原来躲在那里。” 没有多犹豫,她再次闭上眼,与此同时,一只雪花变化的雪鸟从她身后飞出来,朝着天上那一处异常的阴云飞去。 阴云里,覆土金色的眉毛泛动着金光,狂躁的气息在里面鼓动,似乎有什么要冲出来。她双眼之中满是让人生躁的感觉,紫金长袍上的符文银闪起来。她双手凝结出秘诀,秘诀化作一双无形的巨手,抓着巨大树枝两边的空间裂缝,向外撕扯,幽黑色的虚空气息往外宣泄,她放任虚空气息的宣泄。 虚空气息不属于这个世界,一从虚空里逃逸出来,便彰显出巨大的破坏力。只见巨大树枝周围的风雪瞬间被吞噬,灵气等任何气息尽数弥散,很快形成巨大的虚空风暴。风暴首先触及乍宁湖,只是接触的刹那,乍宁湖的水被蒸发殆尽,宣泄下去的力量直接将湖底淤泥蒸干,数不清的游鱼化作骨粉被吹散,紧接着湖底开始龟裂。黑石城本身的地基没有任何阻挡之力,直接破碎,接着而来的便是黑石城地下的泥土和石头开始塌陷。 虚空气息的渗透和侵蚀太过狂暴与突然,白薇还没有反应过来,黑石城地下空间全部塌陷,周遭的泥土和石头向四周崩散,而黑石城得益于阵法和雕琢气的庇佑,没被豚鼠。 两个呼吸之间,黑石城地下以及周围的一切都被吞噬塌陷。整个黑石城明明空间位置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却悬立在空间,俨然成了一座浮空城。 白薇很快意识到这个情况,她本是不太自信自己能发挥出作为“白帝”的力量的,但是现在,她无法容忍自己再有任何保留。从她身后浮现出数不清的雪鸟,这些雪鸟齐飞,分成三部分,一部分冲向覆土所在的阴云,一部分冲向虚空气息形成的虚空风暴,一部分冲向远处高塔的沉珂。 雪鸟破势,瞬间冲散阴云,将覆土暴露出来。 白薇没有掩饰自己的气息,因为她希望自己作为目标吸引主要火力。 覆土悬立空中,一眼锁定下面人群里的白薇。她眼神变得炽热疯狂起来,一边金色的眉毛横向拉扯出一道庞大的金色虚影。她狂躁地踩着空间向白薇掠去,脚步踏及之处,气息崩散,空间颤抖。 “就是你吗!碍事者!”覆土连同她身旁巨大金色虚影,气息充满压迫感,“稍微骗一骗就露头了,我说你是蠢呢,还是沙呢!好好藏在暗处,说不定还能给我压力。” 白薇知道那虚空风暴是故意引自己露面,但她只能,必须得露面。她需要用自己来吸引主要注意力。 覆土向沉珂传音,“敌人已露面,实力飘忽不定,圣人以上,极大可能是大圣人,甚至比是山巅水平,但据尊古龙像观测,其气息控制水平较差,可能无法使用全部实力。你直接感应上宁云宫,借助圣皇使之力凝聚守望星,不要留有任何余力。” “我被几只雪鸟袭击了,受了点伤,但能感应上宁云宫,你哪边怎样?” “嘿嘿,我要试看看,能不能杀掉这个碍事者!” “你疯了!你明知她可能是大圣人!送死吗!” “能跟这种实力的人战斗的机会可不多!”覆土的情绪变得狂躁起来,“我忍不住要撕碎她了!” 随后,覆土断掉了神魂连接。 远处,沉珂大喊一声“蠢货”后,立马开始感应上宁云宫。中州某一处,一座小空间里,庞大的力量破开小空间,前往东土。 乍宁湖这边,覆土裹挟着无可匹敌的气势,直接同白薇来了个正面冲撞。 白薇很少使用神力,做不到随心所欲。她只能做到在覆土攻击来到时,做出防御。 但防御也并不完备。 一个霸道的冲撞,她整个人直接被掀飞,逸散出去的力量甚至刮出了空间缝隙。 覆土的供给没有丝毫停顿,她旁边的金色虚像也同时做出攻击。 一出手,就直接是杀人的招式,以力量冲击身体,以气息冲击神魂,而金色虚像则直接冲击白薇的神性神格。这次攻击,又毫不留情地落在了白薇身上,直接将她束好的头发打散,狂躁的气息涌入她的身体,在里面大肆破坏。 “好痛!” 白薇紧咬牙关。 “蠢货,拿出你的本事来!” 又一次攻击到来。 白薇凝神,以极限速度躲开,但没来得及调整身形。覆土瞬间靠近她,这次覆土没有选择打飞白薇,而是直接掐住她的喉咙。覆土一面神情疯狂,一面神情厌恶,“为什么,为什么!你一身力量那么浑厚,为什么那么弱!连反抗都反抗不了!” 白薇哪里打过架,根本不知道如何打架。 她能想到最简单的招式就是—— 伸出拳头,一拳打在覆土胸口。 庞大的身体直接灌入覆土身体之中。 覆土目光骤缩,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的各种东西都被这一拳打烂了。下一刻,她的肉体直接爆炸开,烂成无数血肉,然后被残余的身体融化。 白薇愣了愣,看着眼前空荡荡一片。没了? 但是下一刻,如同灌了火一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很好的拳头!但是,小可爱,你不懂怎么杀人啊。” 白薇没来得及转身去看,便被一道攻击,直接打进那虚空风暴之中,随后,被巨大的虚空之力卷入虚空之中。 覆土身形浮现,丢掉了紫金高帽,灰白色的头发上悬浮着幽蓝色的火焰。 她淡淡地看着涌动的虚空,神魂传音沉珂。 “敌人已解决,继续行动。” “什么!你不是说那个人有可能是山巅水平吗?” “是啊,她的力量很强,但她本人,太弱了。” “……” 第四百三十五章 羽衣(完结章中) “那是白薇吗?” 甄云韶迷茫地看着远处乍宁湖上空。 白薇和覆土之间的战斗结束得太快,甄云韶还没来得及去辨识,就已经结束了。白薇被打入虚空之后,覆土悬立在巨大树枝之上,金色眉毛一边展露的是威严与不可侵犯,而另一边则是狂躁与厌世暴力。甄云韶知道,这肯定不是覆土,便只能说明,被打入虚空的才是白薇。 “被打飞那个。”甄云韶补充道。 叶抚点头。他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奇怪。 甄云韶微微张嘴,甚至不知道如何去担忧与着急。她只觉得太过离谱了,白薇和覆土的战斗超出了她的认知。几个呼吸后,她才反应过来,着急地看向叶抚,“白薇她,被打飞了啊!” “嗯,我看到了。” “嗯?就这吗?”甄云韶默认叶抚是站在白薇这一边的,她不能理解叶抚这风轻云淡的态度。 叶抚顿了顿,配和她做出震惊的表情。 甄云韶一看就知道叶抚这是故意的,咬着牙恨恨道,“你太可气了!无情的混蛋!” 叶抚笑了笑,“为什么不问我怎么这么淡然?反而先给我扣个帽子。”他没有因为甄云韶的谩骂而生气,当然,也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生气。 甄云韶恨得牙痒痒,她觉得叶抚就是故意的,是个很没心没肺的人。但恨归恨,又不能真的做什么,不说没那个实力,首先,现在想知道白薇的情况还得靠他呢。 “没什么,是我着急了。”甄云韶平复好情绪。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哼,我平时也不是这样的。” “只有白薇,才会让你着急,对吧。” 甄云韶望向别处,没有说什么。 “你们关系很好。” “不用你强调。”甄云韶说,“比起说这些闲话,我更想知道白薇的情况。当然,我没有资格要求你回答。” “那我就不回答了。”叶抚嘴角留着一抹弯弯的弧度。 甄云韶现在很烦躁,她发觉了自己一直被叶抚兜着圈子走,最可气的事,自己毫无办法。她很不想放低身段去请求叶抚,不论是以前再青梅学府,还是闯荡江湖一年半载以来,都不曾放低过身段,直白说来,还是秉持着她不屈从于强大的个人观念。当然,这样的她,软肋更加明显,以前是作为读书人的矜持,以后可能会有其他,但现在只有白薇。 沉默一会儿后。“对不起……”甄云韶低着头,声音充满歉意。 “你不必向我道歉。”叶抚笑道,“你并没有得罪我。但如果你真的想从我这里知道白薇的情况,那你应该以请求的态度,而不是要求的态度。而且,你我刚刚认识,你不应该先入为主地把我当成是什么样的人,那样不仅影响我们聊天的观感,也影响你的判断。” 叶抚停了停,然后问甄云韶,“这些,青梅学府没教过你吗?” “圣贤话总是写在书上的。”甄云韶神情寡淡,“看懂了字,学不了理。” “你可是青梅学府的门面。”叶抚无意嘲讽,陈述这个事实。 甄云韶说,“现在不是了。” 叶抚温声说,“以后还会是的。” 甄云韶暗自摇头。 覆土还在继续撕扯束缚巨大树枝的空间,沉珂继续凝聚着雕琢气。甄云韶不明白这些,她只知道一个事实,虚空是一个危险到大圣人都不敢轻易踏足的地方。 她担忧地看着吞噬白薇的那处虚空裂缝,满心着急想要知道情况,但又不好意思去问自己冒犯过的叶抚。 叶抚自然是无意戏耍白薇唯一的朋友,他不急不缓开口,“她会没事的。” 甄云韶看向叶抚,眼中泛起光彩。 “虚空固然是个可怕的地方,但是对她而言,绝对不是。” “为……为什么?” “其实,她很强的,只是她并不知道自己很强。” “有多强?” “很强。” 叶抚这个回答虽然等于没说,但在甄云韶心里留了个底,毕竟她能直观感受到叶抚很强,既然叶抚都这么说了,大致上是没有问题的。 “这样,你还会和她做朋友吗?”叶抚问。 甄云韶挑眉反问,“为什么不呢?” “没什么。” 甄云韶反应过来,“我懂了,你是说我跟她差距那么大,实力上,完全不是一类人对吧。” 叶抚笑道,“我没这么说啊。” 甄云韶吐出口气,“你就是这么个意思了,我明白的。诚然,这是事实,但白薇把我当朋友,跟她相处我也很开心,这样就够了。除非她哪天不愿意跟我做朋友了。” “呵呵。”叶抚轻笑。“白薇能碰见你,其实是她的幸运。” “不不不,是我的幸运。” “呵呵,也对。” 叶抚神情复杂地看着虚空裂缝。在他看来,白薇这样的人,很难拥有朋友,不是因为性格,而是身份实力,因为像她一样强大的人很少很少,而强大到那样的层次又几乎很难相互接受。而甄云韶不一样,甄云韶这个年纪,这个性格以及天赋很容易吸引来许多人同她交往。 白薇能在成为“东宫”前就遇到甄云韶,是她的幸运,若是成为“东宫”后再遇到,那么她们绝对不可能会成为朋友。 当然,这只是叶抚的看法。真正幸运与否,只有她们二人心里清楚。 甄云韶晃了晃头,问道,“那现在,我们要做什么?” “等。” “可是……”她看了看乍宁湖上空,“即便白薇没什么事,但那个人……守林人他们,到底要做什么?看上去,有些令人害怕。” 叶抚缓声问,“有没有听过这样一个传说,说天下是依托于一棵古树而生?” “这样的传说不少,但传说嘛……”甄云韶顿了顿,怀疑道,“难不成是真的?” “不是。” “这……”甄云韶无语,心道既然不是,你说的那么玄乎。 叶抚又接着说,“古树是的确有那样一棵古树,但世界嘛,并非依托古树而生,相反,是古树依托于世界而生,至于怎么个依托法,不太好说。” 甄云韶不明白其间厉害,只是问,“莫非那段枝桠就是那棵树的一部分?” “是的。” “什么树?” “建木,通天建木。” 甄云韶想了想问,“是它本身叫这个名字,还是人们给它取的这个名字?” “你这个问题角度很清奇。”叶抚笑了笑,“没想到你会这么问。” “这有什么奇怪的。” 叶抚没多说什么,“这样的名字自然是人们给它取的,毕竟,取名字这种事只存在于生灵级物种之间,只有他们才会给自己寻求一个用以彰显身份的标签。” “什么?生灵级物种?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你听个响就是了。” 甄云韶无法从叶抚的描述中感知到通天建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也就不怎么在意,毕竟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她是明白的。她只是联系到叶抚先前所说的“大世纪的开篇之作”,不由得去想,这棵树怎么影响大世纪。想归想,并没有去细问,她觉得这些东西大抵不是自己这个层次能理解的。 甄云韶有很多事情想问叶抚,但又不是很想问。她不明白自己这种心情是怎么会事,就是觉得某些事情叶抚一定知道答案,但答案会让她很难以接受。她欺骗自己一般想,只要我不去问,就永远不会知道那些事,就不会难受。 看着覆土一点一点撕开空间裂缝,看着黑石城上空的雕琢气凝聚而成的球状物越来越大。她等待着。 从远处看向黑石城,只能看到冲天而起的雾气。许多人看到了,觉得很奇怪,但一种无形的影响力让他们下意思选择不靠近。 发生在这里的一切,无人问津。 虚空之中,白薇以躺倒的姿势悬浮着。她睁着眼,静静看着庞大无序的巨树枝桠。这些枝桠看不到尽头,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她只是静静地悬浮着,什么都没做。 覆土那句话在她脑海里回旋。 你很强,但是不懂怎么杀人。 是啊,我很强,我是叶抚封的白帝,整个天下只此一人,凝聚了无数香火神运,接纳了无数深泽气数。我还是神秘强大的“东宫”,有着可能的了不得的身份,是的,我很强。但我什么都做不到,即便我这么强,也还是被轻而易举地打败。叶抚,你一定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会被击败吧,但你依旧将整件事交予我,你想要我做什么呢?是要我阻止他们,还是想要我学会战斗,你什么都没说,只是说一句“到时候就知道了”,现在时候到了,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还是说,你想让我自己决定……叶抚,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到底为什么帮我成神,到底为什么坦然告诉我“东宫”之事,到底为什么要让我接下这件事。叶抚,你什么都没说,想让我自己明白,但是,我什么都不懂。叶抚,你是看着我被打败的吧,看着我被卷入虚空,你仍旧没有任何动作,是知道虚空无法伤害我吗?还是你想让我感悟什么?但,我到底要去感悟什么?叶抚,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我不伤心,也不会埋怨你,更加不会生气,只是,我真的什么都不懂……看着那个女人的攻击来了,我不懂如何反抗,只能下意识防守,她掐住我的喉咙,我只会用拳头去打她,她将我打进虚空之中,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办法去摆脱。我身体里有很多强大的力量,但我用不来,叶抚,你从来没跟我讲过如何战斗,更加不会教我,你知道我不会战斗,又为什么让我来解决这件事。 叶抚,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叶抚,我们相爱相拥,你知道我的全部,我知道你的……除了你的名字以及和你在一起发生的事外,什么都不知道。 叶抚,我到底要做什么? 漫长无尽的无力感,击穿白薇的防线。她望着无尽的虚空,缓缓闭上眼,两滴泪珠离开她的眼角,飘向远处。 她并没有生气,也没有伤心,更加不会去责怪叶抚。她只是在这一刻,迷茫了。并不是迷茫如何离开在这里,如何打败覆土,而是迷茫自己到底是谁,会成为谁,会遇到什么,会发生什么。 她曾经最大的愿望就是,寻得一处宁静之地,养花,弹琴,看书,撸猫,终日绵绵,整夜安暖。 但是现在,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了。潜藏在心里许久的迷茫,在这死寂的虚空中爆发出来。以前的她,可以任性地把烦恼寄托在叶抚身上,觉得只要叶抚在,就一定不会有什么问题。以前的她,从来不主动去选择自己的人生,只是一直在被动的接受。 但是现在,叶抚根本不搭理她了,或者说主动要求她改变。 她不知道如何改变,因此失去了方向。 躺在漫漫无际的虚空里,她真真感受到了无力感。不知道做什么,什么都不会做。 我只是一无是处的花瓶。 她闭着眼,飘向无尽的虚空。 没有时间感,没有空间感。她飘进一座庞大的虚空坟场,同巨大的骨架擦肩而过,亦将许多巨大的骨架撞得粉碎。她仍旧没有停下来。她不是没有能力停下来,而是不愿停下,因为停下似乎就意味着必须要给自己一个答案。 她给不了自己答案。 她选择逃避。 直到某一刻,她的身体狠狠地撞在了一座大山上。这座虚空里的山,没有被她撞得粉碎,只是破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但那个缺口很快又自己合上了。 这次,她被迫停了下来。 她看着这座虚空中庞大的山,沉默许久后,踏足而上。一登上山,虚空的失重感便消失了。直观上感受,她觉得比天下要重得多,但对她而言能够接受。她看了看自己的位置,应该是在山腰。她望头又看了看山顶,很高很远,似乎要走很久,但她还是走了起来。 一步接着一步。 她在虚空之中,登山。 山上有什么,她没去探究,不停地走着。她只是不想停下步伐,因为停下步伐似乎就意味着一定要给自己一个答案。 她不知道答案。 第四百三十六章 羽衣(完结章下) 向着山顶,一直走下去。 白薇不愿去想,到了山顶后,又该前往何方,她现在只是不想停下来。她披散着头发,因为无风,自然无处飘扬。 一直走着。这座没有任何生命的枯山,处处都透露着干枯之意,但意外地并不给白薇死寂的感觉,反而有一种磅礴的涌动,似乎就潜藏在山中,就好似,这座山本身就是一个伟大的生命。 一路上去,她看到了各种各样奇怪的石雕,或人形、或巨兽之貌、或高楼之相。它们静静立在某一处,像是岁月中的遗沙,不知过往,不知年岁,不知远方。 这座山是亘古的。她认为。 在她的直观感受里,这座山隐藏着许许多多的故事,但是那些故事都已经被岁月掩盖,不被提及就是最好的归宿。她没有去打扰那些石雕,也没有去探究石雕背后的故事,只是看过后,便走过去,如同旅人,不带来也不带走。 又不知走了多久,她来到一处悬崖。悬崖很开阔,但也因此,显得很孤独。用孤独来形容悬崖似乎不太对,但直观的感受便是如此。她停了停,似乎想要找到之所以孤独的原因。 一座巨大的石碑静静立在悬崖处,被她看进眼里。 她想了想,走了过去,看着石碑上雕刻着三个大字——“圣人崖”。 “圣……人……崖……”她顿了顿,“这里埋藏过圣人吗?” 她又仔细看了看三个大字,随后皱起了眉。因为这三个字的形意让她感觉很熟悉,似乎自己经常看到,但仔细去想,又怎么都想不起到底在哪儿看过。 这份涩涩的感觉堵在她心里,有些难受。她忍不住走上前去,伸出手,轻轻触摸石碑,闭上眼,静静感受。 “柳易冬”这个名字进入她的脑海。随后,一段故事被她所感知。 她睁开眼,看着石碑许久,细声沉吟,“柳易冬,饱受着质疑,却一直一往无前……你应该是圣人,也的确是圣人……”过了一会儿,她自嘲地笑道,“我没有资格评价你。” 毕竟,我只是稍微受挫,就不知所往了。 白薇觉得累了,靠着石碑缓缓坐下,闭上眼。像是在休憩打盹,她呼吸很平稳缓和。 无风无声响,只有轻悄的呼吸声。这里变得很安静,但又不至于寂静,给人一种时间会一直这样平缓下去的感觉。 但,白薇忽然之间睁开了眼,起身重新看向石碑。她目光赫赫,想起了自己在哪儿见过这字迹,就是三味书屋,这字就是叶抚的字迹,形意之间满是叶抚的感觉。她说不出叶抚的感觉是什么感觉,但感觉就是能感觉到。 叶抚来过这里!这座石碑是他所立! 他为什么立这座石碑?是因为很欣赏柳易冬这个人吗?还是说,希望柳易冬这份执念能够不断绝,一直留在某一处,待人寻觅触及。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现在,我现在感受到了,这份执念。 是巧合,还是缘分,亦或者这一切都是注定好的……还是说,叶抚本来就料到了我会陷入迷茫,早早地就留下了引导我前进的痕迹。 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 白薇看向山顶,她想,不论是自己,还是叶抚,一定不希望在这里停下。 那就不停下,继续前进。 步伐平稳,一步一步,没有着急,以着先前的节奏,再次向山顶赶去。山顶或许没有她想要的答案,但她也还是希望能站到山顶去,或许回首审视自己来时之路,能有不一样的感受。 她来到最后的平台,通向山顶的环形阶梯就摆在平台尽头。 那环形阶梯应该就是通往山顶之路吧。白薇来到阶梯前,她忽然感觉,踏上阶梯后,自己将同过往道别,开始新的人生。新的人生是好是坏,她无从所知,也并不期待,只是觉得,如果自己始终守着过往岁月不肯寻求改变的话,终将失去一切。 抿嘴沉思片刻后,她踏足阶梯。 一阶,两阶,三阶,四阶…… 每多一阶,压力就更大,再次迈步的难度也就更大,但白薇反而更加轻松了,因为她身体里的力量本就庞大,不仅没有因为阶数变多而受到压制,反而让她学会了去使用自己的力量。每上一阶,对力量的控制就娴熟一分,自然也就更加轻松。 她的速度越来越快,从举步维艰到闲庭信步。 最后,她轻松踏足最后一道台阶,原本不期待山顶会有什么,但是现在反倒有些期待了。最后一道台阶有一层光幕,将山顶和山顶之下分成两个空间。她试探了一下,发现光幕没有什么伤害性后,径直踏出一步。 然后,她看到了山顶的样子。 山顶只是山顶,除了一个站着一动不动像是雕像一样的人外,什么也没有。 白薇没在这里感受到任何异常,除了那个一动不动的人。 她皱起眉,缓步向那人走去,很谨慎。毕竟,这样的地方出现这样一个人,怎么看都不太一般。 到了那人不远处后,才发现他并非雕像,只是没有呼吸和温度,若不是感受到他体内磅礴的生命力,白薇会以为他是一具站着的尸体。 “请问……”白薇试探着出声。 那人没有任何醒动。 沉眠了吗? 白薇再次出声,“你好。” 嘎吱—— 忽然从那人身上传来关节摩擦的声音。 白薇谨慎后退,死死盯着他。 他眼皮抖了抖,像是灌铅了一样,沉重得拉不上去,不断颤抖。他手弯曲起来,腰弯了下来,右脚僵硬抬起,向前一步踏去。脚步落地的瞬间,白薇便感觉一种十分厚重的力量以脚步为中心向四周散去,但并无敌意。 白薇等了几个呼吸后,他才完全恢复过来。 “你是谁?”他是个斗鸡眼,支棱了半天才变正常。一股酒气随之传向白薇。 白薇回答,“过路的。” “过路可到不了这里,你当我蠢?”他嗤笑一声,“第一次听到过路过到渡劫山来了。” “这里是渡劫山?” “合着你不知道?” 白薇摊手,“我都说了我是过路的,误入此地。” “不可能!渡劫山根本就没有开放,怎么可能误入!”他莫名奇妙地气极,跺脚道,“你到底是谁,要干嘛!” “真的,我没骗你。”白薇辩解道,“我跌入虚空了,然后飘啊飘就飘到这里来了。” “还诓人!你当渡劫山是想来就来的啊!”他说起话来,唾沫星子四处飞溅,“你知道渡劫山是什么吗,就胡说八道。” 白薇还真不知道渡劫山是什么,但她的确是误入此地。见着这蓬蒿老头根本不信,白薇也就不辩解了。 “那我离开好吧。”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岂不是不把我守宫人唐观放在眼里!”他身上气势开始翻涌。 白薇皱眉,她敏锐捕捉到关键信息,唐观这个名字倒是不说,主要是“守宫人”。一路来,她可没见到什么“宫”之类的。 “守什么宫?”白薇试探着问。 没想到这直接令唐观炸毛了,他双眼通红,嘶吼着,“果然,你也是为了东宫而来!还装什么路人!你也一样,你也一样,是罪人,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他气势愈发高涨,将整个渡劫山山顶灌满。气息虽然驳杂,但十分庞大,对白薇而言,比那覆土以及覆土身旁的金色虚像恐怖得不知道哪里去了。 山顶平台呼啸着飓风,飓风之中灌满了驳杂的力量气息。这些气息聚焦一点,不断冲刷白薇,白薇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应对,只能被动防守。 白薇不断思索着唐观口中“东宫”二字,她不确定这个“东宫”和自己意识里那个“东宫”是否同一个。但看样子,唐观应该是碰到过很多觊觎东宫的人,而且受到过很深的迫害,不然不至于对一个陌生人这么苦大仇深。 “你们这些人,真该死啊!为什么死的是大帝,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们!”唐观俨然失去了理智,癫狂地嘶吼起来,“你们全都是罪人,天下变成这样,你们全都是罪人,都该入天弃地,永世不得翻身!” 狂暴的攻击压制着白薇,让她无法做出任何动作来。如果说不敌与覆土只是因为不知道如何战斗,而此刻,不低于唐观就是彻彻底底的力量压制了。 白薇直观感受到,唐观比自己强,但他似乎失去了理智,只是疯狂地释放负面情绪,并没有使用任何招数和杀敌技,单纯地倾泻力量。她几乎肯定,这种力量如果放在覆土身上,那么自己被撕碎无数次了。 这个人,太强了!强到让人窒息,完全不是一个力量等级的人。白薇记得叶抚说,她身上的神力庞大之极,能单纯从力量上压她的,很少很少。而现在,这个唐观,仅仅力量就彻底压制了她。白薇不确定他到底有多强,但猜测极有可能超越了大多数的大圣人。她根本不知道大圣人之上是什么水平,无法去想象。 白薇艰难地抵抗着,说句话的力量都没有。 她几乎要惨淡地以为自己要在这里被撕碎,靠神格回溯的办法在天下重生了。 却在此时,唐观突然痛苦地吼叫了一声,停下了所有的攻击,捂着心口,跪倒在地。 白薇迅速跟他拉开距离,然后谨慎观望。 唐观跪倒在地,捂着心口,眼神疯狂颤动,神情骇然,像是在恐惧什么,口里不断念叨,“不是我,不是我,我没与背叛大帝,没有背叛,没有!我是被冤枉的,被冤枉的!”他忽然望起头,张皇地看着某一处,大声嘶吼:“我已经守了东宫十万年了!就算有罪也赎清了,何况我根本没有罪!为什么还要折磨我!为什么!” “你们这群恶鬼,想折磨死我是吧!来啊,来啊!看是你们嘴巴强,还是我肉硬!来啊!”唐观发了疯似的,在那里张牙舞爪,不断跟空气对骂撕扯,就好像有人在他旁边。 失心疯?还是演戏? 白薇不明就里,警惕地看着唐观。她想了想,唐观根本没有任何必要演戏啊,毕竟他那么强。 难不成他身边真有什么? 白薇又仔细瞧了瞧。唐观将自己本就破烂的脸撕得更加破烂、血肉模糊,模样很是凄惨,他凄厉地尖叫着,像是饱受巨大的折磨。 白薇不知道该怎么办,想离开这里又不甘心,毕竟知道唐观可能知晓“东宫”的秘密。 但唐观这癫狂的样子看上去发生过很多次,大概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结束。 等吗? 白薇不缺这点耐心,她就在远处看着唐观,由着他发疯。 到最后,白薇也不知道他发疯了多久,忽然就一头栽倒在地上,看上去筋疲力尽,狼狈不堪。这个人承受着多大的痛苦才会变成这样,白薇无从所知,但从他无序癫狂的嘶吼中可以听出,他大抵是失去了很重要的人或物,又大抵是背负了什么恶狠狠的骂名。 白薇试探着问,“你还好吗?” 唐观一脸痛苦,瘫躺在地上,狠狠地看着白薇说,“你居然还没走!” “我……”白薇沉默了一下,说:“我想知道东宫的事。”她怕唐观又发疯,连忙补充道:“不是我觊觎东宫什么,而是我很好奇。” “你不知道东宫?” “不知道。” 唐观挣扎着怕了起来,佝偻着身子,无神地呢喃,“东宫居然也是岁月遗沙了……时代真的变了啊……” “毕竟那么久。” “十万年……是啊,挺久的了。”唐观缓缓站直了,背过身去,“你走吧,我也不为难你了,兴许你真的只是迷路了。东宫的事,既然埋葬在尘埃里,就不要再提起了。” “可这样,不觉得遗憾吗?” “再多的遗憾,也会消磨殆尽的。” 白薇不想离开,她感觉如果自己离开了,一定会错过许多。她咬牙道,“兴许,东宫的时代,并未结束。” “早就结束了。” “你希望它结束吗?” “哪里可能希望……但事实。” “你只是一直待在渡劫山里,怎知山外的世界是哪般?”白薇声音变大了一些。她在唐观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样的陷入了迷茫,一样开始怀疑自己的人生,一样的对未来失去兴趣。她讨厌这样的自己,这份讨厌化作对唐观的倾诉。“如果你是东宫仅剩的人,连你也失去希望,那东宫就真的完了!” 唐观没有因为白薇的慷慨陈词而感动,他沉寂了十万年的热情,怎么可能被一言两语牵动,“我曾无数次像你这样想过,十万年过去了,一切如常。” “但东宫还在啊!你不是还守着东宫吗!” “东宫……”唐观眉头颤抖,绝望低语,“东宫,已经消失了啊。” 他回头看着白薇,“你可知道,以前的东宫就在这里,登上最后一道台阶,走过破碎虚空后,就能看到。但是现在,它消失了,我再也寻不到了。”他悲惨地笑道,“如今,我连唯一的寄托也没了。” 十万年,他牵挂了十万年的东西,就在上一次渡劫山开放时,消失了。他不知道这是对他更重的惩罚,还是东宫真的坚持不下去了。他想过自杀,但是他做不到,他无法控制自己杀死自己,每当他想这么做,那些恶鬼便会出来阻止他,要他在无尽的孤独中沉沦。 白薇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胡乱地说,“我,我可以成为你的寄托啊。”说完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这笨拙的表达。她是觉得自己潜意识里藏着“东宫”,也还是有着能够代表东宫的可能。 “你……”唐观迷茫地看着白薇,“你是谁?” 白薇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不敢直接说出自己与“东宫”有关,但抛却这个,似乎就没有什么身份能特意提及了。 “我相信东宫还存在,你口中的大帝还活着!” “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你以为你是谁?” 白薇有些尴尬,唐观丝毫没给她留面子。她纠结着,要不要给唐观说自己可能变成“东宫”。她并不了解唐观,也不了解这里的一切,若是随意说出秘密,将会失去最大的依靠权。 “前辈,我觉得啊,以你的本事,完全可以做很多事,为什么不主动去寻找东宫呢?”白薇说,“为什么只是在这里等候呢?” 唐观神情寡淡,“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 “天下那么大。” “天下?你是说清浊两个地方吗?屁大点地方。”唐观嘲讽道。 白薇更尴尬了,她觉得自己待的那座天下够大了,没想到唐观直接说了两个天下,还很嘲讽地形容为“屁大点地方”。 唐观神情虚晃,“你不曾见证过伟大,自然会以为自己所知便是一切。” “我希望见证那份伟大,你也应该希望重新见证吧。”白薇说。 唐观没有回答,只是淡淡说,“你什么都不懂。” “那前辈能告诉我什么是伟大吗?” 唐观摇摇头。 “无法被提及的伟大,还是伟大吗?” “伟大不需要你们的认可。”唐观疲惫地说,“你走吧。” 白薇咬着牙,她打算拼一把,大不了就是死了然后神格回溯。 “前辈,你这种态度很让人失望!我相信,你口中的大帝一定更加失望!”白薇横眉,大步朝着唐观走去。 唐观回头看着白薇,“我很好奇,为什么你这么在意一个你根本就不知道的东西。即便你知道我有能力杀死你,你还选择冒险,莫非你以为死在这渡劫山后,还能重生?如果你真的这样以为,那可真无知。” 白薇想,既然都打算赌气运了,干脆就赌到底,“那又如何?” “无知真是最好的武器啊。”唐观气息再次膨胀,“渡劫山的规则层次可是比清浊两座天下高得多,即便是残缺的,也依旧高一筹。你修炼至今,应该清楚,低层次规则无法适用于高层次规则。” “那又如何?”白薇狠狠道,“大不了一死。” “那就去死吧。” 唐观凝聚起力量,这次并不像之前那般狂暴汹涌,只是凝聚成一个细小的光点。这个光点刹那冲向白薇,灌入她的命门,刹那间捣毁了白薇所拥有的一切,生命、力量、意识、物质、象征、价值与意义。 上一刻,白薇还站在唐观面前,下一刻,她就消失了,什么也不剩。 唐观细语呢喃,“无知是最好的武器。” 他默默感受着,查看自己是否抹杀了白薇任何重生的可能性。 “生命、力量、意识……全部都不剩……嗯?” 他忽然皱起眉,“还有什么没被抹除吗?” 他开始寻找,白薇到底还残存着什么。他的意识全部释放开,游离在渡劫山每一处,但找了许久都没找到,到底还残存着什么? “我弄错了?” 他又仔细感受了一下,的的确确感受到了一丝白薇尚存的气息,但到底是什么他不知道也找不到。 “如果她真的是来自清浊两座天下的人,那不可能我感受不到啊,难不成,她并非清浊天下的人?”他皱起眉,“但第三天早就塌了,能孕育生命的地方不是只剩下第四天的清浊天下了吗?莫不成她也是从一二三天逃走的人?但有能力逃出一二三天,不可能被我杀死才对啊。” 唐观使劲儿挠头,用力思考着。 就在他陷入苦思之时,头顶的空间颤抖起来,一道裂缝渐渐浮现,随后被猛地撕开,虚空气息从裂缝里倾泻。唐观皱着眉,小心观察。 不一会儿,他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从里面传来。 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道无法探寻、无从描述、无从感受的声音,“唐观,你有能力杀死白薇,但杀不死东宫。” 声音的主人从裂缝里走了出来,悬立在空间。 脸还是那副脸,音色还是那个音色,但人已经不是那个人。 片刻后,唐观涕泗横流,全身颤抖。 那一身熟悉都不能再熟悉,却十万年未见过的羽衣,告诉了他一切。 “大!帝!” 唐观悲乎地喊了一声,便无力述说其他,只是重重跪倒在地。 东宫看着他说,“你受苦了。” “大帝……” 唐观哭嚎着,竭尽全力想要多说几个字,但话至嘴边,全然喑哑。 东宫白薇回过身,挥手轻轻一拍,虚空裂缝瞬间被撕开,她向前一步,这一片虚空便全部塌陷成碎片,造就出一副混沌之景。随后,一座堪称亘古巨城的庞大的宫殿群从混沌里冉冉升起,一座宫殿群,八条主道,六十四座神殿,四千零九十六座宫殿,还有数不清的其他建筑充斥各处,主次有序,错落有致,如同一副庞大的星图,沧桑厚重的符文铭刻在每一座宫殿上,彰显着属于这座宫殿群的辉煌与香火文明。 为首的那一座高耸神殿上,赫然摆着两个古文字——东宫。 唐观看着混沌里的宫殿群,激动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回来了,东宫回来了,大帝回来了,一切都会回来了! 他用尽一身的力气,在心里嘶吼着,“历史将由东宫续写!” 东宫白薇看着宫殿群,满是感慨,但无从说起。她转过身,看向唐观,眼里满是仁爱,“幸苦你了。” “唐观为大帝,甘愿献出一切。”唐观拜倒在地。 东宫白薇身披着属于大帝的羽衣,脚踏虚空,缓缓来到唐观面前,“属于你的荣誉,我会重新帮你拿回来的。” “大帝……” 唐观愣愣地看着东宫白薇,他不明白大帝为什么自称“我”,而不是“孤”。 东宫白薇柔和道,“王位属于胜者,我还没在第四天取胜。” “大帝一定会是最后的胜者!” 唐观再次叩首。 “在此之前,我还是需要你帮我照料东宫。”东宫白薇背着手,遥看虚空,明亮的双眼却如同无底的深渊,幽沉在里面,死寂在里面,灿烂也在里面。 “唐观誓死追随大帝。” “我本不该这么早苏醒,但既然苏醒了,总要做些事。”东宫白薇挥挥手,整座渡劫山骤然坍缩,“渡劫山就没必要存在了。” 渡劫山坍缩了,只留下一座写着“圣人崖”的石碑悬浮在虚空中。东宫白薇招手将石碑收了起来。 “我要去清天下。”东宫白薇看着唐观,缓缓说,“带着东宫,缓缓向浊天下靠近。” “遵命!” “不需要掩饰,大大方方露出来。” “是!” 唐观激动地应了下来。 “对了,你站起来。” 唐观站起来。 白薇对着他,轻轻一挥手,几缕黑烟伴随着凄厉的惨叫消散,“好了,你不用再受浮屠鬼的折磨了。” “谢大帝!” 唐观心里惊道,大帝还是那个大帝,轻而易举地就抹杀了折磨我十万年的浮屠恶鬼。 “这些浮屠鬼是饶平绿种的?” “是的,她说这是对我的惩罚。” “我知道了。” 东宫白薇神情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但唐观清楚,大帝总是这样,没人能窥及她心里一丝一毫。 她看了唐观一眼,转身撕开虚空,踏步走了进去。 唐观目送东宫白薇离去,随后向宫殿群走去,每走一步,气势便盛一分,身上的污垢与晦气也逐渐散去,直到他踏足宫殿群的大道后,褪尽一身铅华,身披神袍,一头白发也重回乌青。 今日起,他重归东宫,为帝官。 虚空中,一孑身影悬立,遥望远处的星光。 她注视良久后,褪去一身华丽的羽衣,重归素丽。 “今日我已知晓,东宫即白薇,白薇即东宫。” 等我,等我回去解决一切。 第四百三十七章 山水楼之初(上) 沉珂借助着上宁的力量,凝聚雕琢气的速度有了显著提升,先覆土那边一步,将整座黑石城的雕琢气全部抽出来凝聚在一起。巨大的浊白色气息球悬浮在黑石城上空,比整个黑石城本体大上数十倍,散着微光,遥遥望去,便是小太阳。 “雕琢气凝聚完成,大幕瓦解后便可形成守望星。”沉珂向覆土汇报。他遥遥看去,祖树的树枝在覆土的牵引下,一点一点向外抽离,现在已经遮蔽了黑石城一半了。他知道,把祖树的枝干一截牵引出来后,祖树便会自发向外伸张。 “好,我这里大概还需要小半个时辰,你注意提防有没有其他威胁便可。” “意外地,有点顺利,不是吗?” “最好别说这种话。” 沉珂沉吟片刻,“你说得对。” 说完,他挥手,黑石城密布的裂缝闭合,随后他再次隐入古塔。 叶抚和甄云韶站着是觉累了,便找了处空闲地,坐着等。甄云韶自然是满心都在白薇身上,饶是叶抚说了没有问题,但久久不见白薇归来,到底还是觉得难熬。 “真的就这样等吗?” “当然。” “你真的不做些什么?”甄云韶问,“还是说,你暗地里已经做了很多?” 叶抚笑道,“我可没做什么,这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吗。” 甄云韶皱起眉,狐疑地看了看叶抚,小声嘀咕,“真就那么风轻云淡呗。” “心里有底,自然不会多想。” “我心里可没底。” “那我无可奈何。” 甄云韶叹了口气,不想多说什么了。她做不到像叶抚一样风轻云淡,但老老实实坐着还是能的,反正也做不了什么。 他们一直这样,每过一会儿甄云韶就耐不住问一遍,但叶抚回答始终如一。 这样发生了好几次重复对话后,叶抚忽然在某一刻说,“来了。” “什么来了?” “你在等什么,什么就来了。” 甄云韶瞪大眼,站起来,连忙向乍宁湖方向观望,但瞧着那里还是如常。她皱起眉,“我怎么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要是能瞧出来,就不会一直叨叨问个不停了。” 甄云韶不想跟叶抚辩解,老老实实地瞧着。 乍宁湖上空,覆土整个人已经被牵引出来的树枝给覆盖了,只能凭着闪烁的金光判断她的位置。她身后的金色虚像不断倾泻出力量,附着在虚空裂缝边缘,然后向外撕扯,通过释放虚空气息的方式来扩大裂缝。泄露出来的虚空气息凝结成虚空风暴,一直在繁盛的祖树树枝里徘徊,能够瞬间吞噬黑石城的虚空风暴,并不能吹落哪怕一片叶子,反而自己被牢牢限制在期间,成为祖树伸张的力量。 覆土在脑海里演算了一遍,大概再过三刻便能把祖树靠近这边的次要枝干牵引出来,届时祖树便能自发向外伸张,不需再借力。沉珂一直觉得覆土是个莽撞激进的人,但实际上,这只是她表现自我的习惯,在执行任务时,她依旧是以完成任务为第一要义。 越是接近任务完成,她越是谨慎,进入最后三刻计时后,她全神贯注,是使出了自己的全部力量,不做任何保留。便是紫黑色的气息与金色威严的气息交织闪烁,高速释放虚空气息。 一阵风吹来,祖树繁茂的枝叶摇曳不停,发出簌簌的声响。 起初覆土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她惊异道,“虚空里吹来风?虚空里怎么可能吹风出来?”就算是虚空风暴也是离开虚空后才能形成的。 不对? 覆土忽然感觉到一种灵魂上的震威感。她正准备以尊古龙像去抵抗时,却发现尊古龙像颤抖着,根本无法听从她的指挥。 尊古龙像在害怕!这尊远古神兽的虚影在害怕! 怎么会?尊古龙像就算只剩虚影,力量不强,但它的生命等级可是最接近荒芜生物的!怎么会害怕,就算是荒芜生物它也不会害怕到颤抖啊! 覆土最大的依靠还未见到敌人便败下阵来,仅仅是气息就让它败下阵来……她一时之间失去了分寸,再也不做任何思考,直接向上宁云宫发起绝境的命格求助,以命格直接点亮云宫的显命灯,这是最快的求助方式。但,很可惜,她的命格求助刚发起,就直接被打散了。 “是谁!” 忽然,一股巨力直接将她钳住,随后,她感觉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了她的喉咙,十分怪异的力量瞬间封印了她的经脉、紫府、命门以及天宫。她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抗,便失去了反抗之力。 一孑人影从虚空中走出来。 那人气息普通寻常,甚至说没有什么气息。 但脸,覆土认得,就是之前被她秒杀的那个人。 “……”覆土无法发出一点声音来,眉目狰狞。 东宫白薇来到她身前,语气平淡,“通天建木不是这么牵引的。看你那么费力,我干脆帮你一下吧。” 说完,她伸出右手,然后,在空中凝聚出一只金色巨手,巨手直接抓住祖树露出来的树枝,然后做出拉扯的姿势。她伸出的右手再轻轻一挥,顿时,东土岭南之地的上空出现数不清密密麻麻的黑色裂缝。 覆土惊骇地望着天空,发出喑哑的吼声,“……” 那些黑色裂缝相互连接,然后天空便寸寸崩裂,遮天蔽日的树冠簌簌冲了出来,刹那之间,占据了整个岭南的上空,没有留下一点空隙。初冬的这场风雪还没来得及在地上停下,便被阻断在空中。 阴影遮盖的东土整个岭南。 养龙山脉南部、洛河南段、叠云国、整条周连山脉、连沧国、花间国、庆安国、前角内陆海、羯须国全部被巨大树冠遮蔽。这些地方的大雪,一下子就停了,所有人朝天上望去,只能看到一团阴影,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天一下子就黑了。 覆土震撼了。现在祖树的浮现程度本来是守林人预期二十年后才会实现的,而且还得借助祖树自身的伸张程度。她完全无法想象,居然有人能瞬间扯出来,扯! 这还是之前那个人吗? 不,一定不是!之前那个人就算全部力量都使出来,也不可能做到如此!不可能! 她,到底是谁! 覆土忘记了挣扎,只是恍惚地看着东宫白薇。 远处的沉珂也陷在震撼之中久久不能自拔,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要做些什么。 甄云韶亦是如此,呆呆地望着天上。因为树叶太过繁茂的缘故,她并没能见到白薇,还以为这祖树瞬间遮天蔽日的杰作源自守林人。 “这,这也太夸张了吧!” 甄云韶忽然就发现,这个世界和她想象的不一样,太魔幻了。 “你要是见过建木的本体,大概就不会这么说了。” “这……只是一部分?”甄云韶瞪大眼问。 叶抚点头,“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我说过吗,建木盘踞在整个世界。” “有天下那么大?” “差一点点。” 甄云韶感觉脑海受到冲击,晃悠悠地差点没站稳。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她会以为这是不入流的家写出来吸引关注的。 “太太太……离谱了!” 叶抚笑道,“所以啊,我才说这是大世纪的开篇之作。” “这还只是开篇……”甄云韶已经无法想象之后还会发生什么了。“天下要乱了……”这是她唯一能发出的感叹。 叶抚摇头,“暂时还不会。” 甄云韶问,“为什么?这还不够乱吗?” “这顶多算个奇观。真正要天下乱,得有个触及大人物们利益的存在。” 甄云韶皱起眉,“末人?” “末人会是,但不会是第一个。” “第一个是谁?” 叶抚没有直接回答,反问,“你觉得东土跟西域隔了多远?” “两片大海域,一个中州。” “错,只隔了一片海。” “嗯?” “是不是从来没想过东土的东边是什么?” 甄云韶迷茫地看了看更东边,“乱海吧。听说那里是世界尽头,有禁制,无法通过。” “但现在我要告诉你,禁制的后面就是西域。” 甄云韶微微张着嘴,“天下,是环形的?” “不,是球体。” “可是书上——” “天下可不在书上。” “但如果真的是,不可能这么久没人发现啊!” “能发现的都是有能力随意前往天下每一处的,你觉那些人会特意给你说,天下是个球吗?” 叶抚呼出口气。说到底,还是这座天下太大了,规则太过强盛了,以至于人们几乎无法观测到天下是球体的现象,要直接从空中观测又根本不可能,因为天下太大了,需要身临遥远虚空才能,而进入虚空后因为规则限制又根本无法观测到天下。这就导致,除了那些大圣人,根本没人会知道这个事实。 如果,这座天下只有地球那么大,也不被规则束缚。大概一个小小的金丹修士都能在一天之内发现这个事实。 甄云韶脑子迷糊了,一天接受了太多夸张颠覆世界观的东西。她忽然就怀疑叶抚其实是个神棍,在骗她。“等会儿,别说了,我脑子迷糊了。” 叶抚笑了笑。 甄云韶捋了捋,“可是,为什么又突然提起西域呢?” “没什么,你就当我给你普及了一点常识吧。” “这可不是常识!”甄云韶咬着牙,“绝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怎么能叫常识!” 叶抚笑笑没多说什么。 繁茂的树枝之间,东宫白薇对覆土说,“可惜你不是大圣人。如果是的话,要解决你还得费点劲儿。可惜,你只是一个圣人。” 她伸出右手食指,指尖轻轻一点,覆土眉心便破开一个洞,没有血从里面流出来,流出来的是灵气、道意、神通、气运、意识……覆土的一切,从她眉心的那个小洞倾泻出来,逸散在空中,化作建木的养料。 最后,覆土的血肉之躯,支离破碎,飞沙消散。 从始至终,东宫白薇没让覆土说一句话。 远处,沉珂什么都没看到,只是忽然间就意识到,覆土死了,死得很彻底。那一瞬间,他如坠冰窖,寒冷逼心。他仓惶逃窜,没有任何保留,使出权力,逃命。 东宫白薇没有去追杀他,她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 杀死覆土,只是因为覆土想杀死她。 东宫白薇看着雕琢气凝聚的光球,眉目平和。 就让你当树冠下的太阳吧。她挥手,为光球注入更庞大的雕琢气,光球便更加亮了,亮得刺眼。随后,她牵引着光球,将它放到东土这树挂遮盖的地域正上空。 再然后,东宫白薇赋予它昼明夜尽的规则,赋予它“照亮黑夜,指引末人”的使命。 于是乎,被阴影覆盖的东土南地,迎来了太阳。 一个用雕琢气凝聚而成的太阳,光芒泽及之地,皆是机缘。 黑石城里,叶抚望着那个太阳,在心底里呢喃,“你还真是狠啊,巴不得这里血流成河。” 在他望着太阳时,繁盛的树枝指尖,东宫白薇望着他。 片刻后,他们目光交织。 随后,他脑海里响起一句话,“三味书屋是我的,我要带走。” “雪衣会跟你闹脾气。” “我会说你又出门了,反正你本来就是这样。” 叶抚笑了笑,“你真绝情。” 一旁的甄云韶不明就里,“突然的,笑什么?” 叶抚摇头没有解释。 “叶抚,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放心去做。” “即便你觉得是错的,也不会阻止我?” “不会的,东宫。” “叫我白薇。” “好的,白薇。” “我要走了。” “地窖里的酒,要保存好啊。” “嗯。” “那,再见。” “白薇还是白薇,三味书屋也还是三味书屋。” “你变得更含蓄了。” “……” “不对甄云韶说些什么吗?” “我对她的承诺不会失效。” “那,好吧。” “再见。” 话语刚落,叶抚便感觉脚底传来一阵震动。他回首望去,目光穿透街道房屋,落在那曲径通幽处,那里,只有曲径,不再有三味书屋了。 叶抚深吸一口气,对甄云韶说,“一切都结束了。” “啊?” 甄云韶什么都没看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叶抚一步迈出,顿时,笼罩在黑石城周围的一切,尽数消散。 树冠下的太阳照进来,这里一切都明亮起来。 接着,叶抚将一众砍树人遣散,然后把黑石城安然送到陆地上,送到东土极南,不被建木遮蔽,不受树冠下的太阳照耀,化作海边一座不起眼的小城。黑石城地下原本被虚空风暴搅出来的大坑,也逐渐被涌过来的断桥河河水灌满。河水遮盖了一切痕迹,使得这里看上去那么正常,好似从里没有什么小城。 从此以后,黑石城只是黑石城,不再是大人物们博弈后的一副残局。 甄云韶一颗浪迹江湖的心再次燃烧起来,同叶抚做了别,便以梦为马,一头冲进江湖。 叶抚在黑石城吃了最后一顿火锅,同依旧选择安居这里的食铁兽告了别,也就离去了。 “一下子就没了容身之处,不如也像甄云韶那样,浪迹江湖吧。” 这一次,叶抚不再是先生,而是一个江湖浪人。 …… 三味书屋里,先前被强制入睡的叶雪衣,带着懒气,哈哈醒来。 她迷迷糊糊地穿上衣服,踢踏着鞋子,出了房间,一眼便看到坐在院子里,悠然弹琴的东宫白薇。 “好听诶……”叶雪衣渐渐回神。 东宫白薇回头看着她,笑问:“是不是比之前好听?” “嗯,虽然我说不上哪里好听,但肯定是更好听了。”叶雪衣揉了揉自己乱糟糟的头发,问:“叶抚呢?我要他给我梳头。” “他走了。” 叶雪衣愣住,一动不动地看着东宫白薇。然后,她狐疑道,“你肯定是骗我的,白薇,我可不会上当了。” “真的。” 叶雪衣大叫道:“不可能!他都没跟我说!” 她一边大叫着,一边跑过去,打开远门,外面的一切没有任何变化。她看着曲径,转过细声问,“他真的走了吗?” “嗯。不过,他会回来的。” “什……什么时候?”叶雪衣努力憋住不哭。 “不会很久的。” 叶雪衣憋不住了,一头埋进东宫白薇怀里,抽泣道,“我还想吃酸辣粉啊!酸辣粉啊!” 东宫白薇慈爱地抚着叶雪衣的背,“我也想吃呢。”她温柔地安抚着。 忽然,一张纸悠扬地飘落到她的面前。 她接过来一看,上面赫然写着—— 酸辣粉的做法。 看了许久,她莞尔一笑。 …… 巨树遮天蔽日这天,树冠下升起太阳这天,一对年轻人从北到南来,进了君安府。 之后,他们盖了一栋楼,唤作—— 山水楼。 n. 第四百三十八章 山水楼之初(下) 北国风光依旧,自上边陇北雪山“千里冰万里雪”之景,白色一直蔓延到神秀湖下面的荒原。兴许是荒原那处地太过邪门,风雪也不愿降临。 大潮后破碎的神秀湖,修缮至今,也恢复了本来的样子,依旧神气,依旧是东土最为强大的地方,甚至现在有了个被熟知的“大圣人战斗之地”的身份加持,比以前更加繁盛了,数不清的人来这里常驻,只为可能残存在这里的大圣人之意,若是运气好,得一份意,便是莫大的机缘,从此修仙一途可谓平步青云。 神秀湖也依旧是家族割据的地方,上一次大潮的洗礼不仅没有打破原本的格局,反而因为最后祭命司与巫告“借天”的“恩泽”变得更为强盛,家族之间也因为共患难,已经稀疏的了关系重回密切。秉着一股向上,不断攀登的势头,现在的神秀湖不可谓不朝气蓬勃,又有着莫长安为大圣人坐镇于此,引来的地方气运形成了自然的内循环,没什么打搅的话,大家理所当然地认为神秀湖将以全新的速度发展,一跃成为天下数一数二的势力。 这样一个遍地是黄金的地方吸引着无数人前往。 白柯湖,神秀湖大家莫家所在之地。这里景色依旧,虽说在神秀湖众多湖泊之中并不算大,也不是灵气最为充裕之地,但风景很好,大雪天里,往湖中看去,雾气丝丝缕缕,不浓厚也不浅薄,印衬着湖中垂钓人、雪鸟点波、绿营天鹅、含水鸭等,恰到好处,临靠陆地的吃水树丛里,依稀能见到有人捧书朗读。 虽说莫家是符道大家,但到底还是一群读书人的家族。 “书”的气息,远望白柯岛上错落有致的房屋建筑时,直观地感受到了。柔和温醇,用来形容人的词,可以毫不违和地用在白柯岛上。 “君雅师姐好!” 岛上,倾斜的安静巷道里,莫家子弟同着来人打招呼。 莫君雅笑着点头回应,身位莫家这一代的领军人物,她有着包容一切的亲和里。 “君雅师姐穿得这么好看,是要去百家城吗?”一个小男孩笑嘻嘻地看着莫君雅。 “小游儿又想让我带桃酥了吗?”莫君雅抚弄着小男孩儿的额头。 “嗯嗯嗯!”小男孩儿满眼都是欢喜之意。 “哎呀,很可惜呢,师姐今天不去城里。” 小男孩儿有些失落。 莫君雅蹲下来,笑着说,“别难过哦,下次姐姐给你带两份怎么样?” 小男孩儿眼睛又点满光,直点头,“师姐要说话算数!” “当然啦,师姐什么时候骗过你。” 小男孩呜耶地叫了一声,欢快地跑开了,“师——姐——一——定——要——记——得——哦——” 莫君雅笑出了声,她很喜欢小孩子身上无限的活力与生机,蹲在原地看着小男孩儿远去。 “今天也很开心呢。”在她身后传来一道温柔绵和的声音。 莫君雅连忙站起来转身看去,“鸢尾姐,怎么这么早,我还说去接你呢。” 第五鸢尾微微翘起嘴角,“我又不是小孩子,才不需要君雅师姐去接呢。” 莫君雅羞得红了脸,抓住第五鸢尾双手,晃悠悠道:“哎呀,鸢尾姐就不要对我使坏了。” 第五鸢尾看着莫君雅,眼里满是宠爱,细声道,“以前还是个粘人的小坏蛋,不知不觉间都是可靠的大师姐了。” 莫君雅贴在第五鸢尾身边,笑着说,“鸢尾姐要是舍不得,我现在也可以粘在你身边的嘛。” 第五鸢尾目光深沉清幽,她相貌本就充满了迷人的亲和力,眼神的深邃让她魅力更加独特。莫君雅贴在第五鸢尾身边,像小时候以后,依旧感到安宁祥和。 “那可不行哦,小君雅现在是大人了。” 莫君雅不服气地说,“在鸢尾姐面前,我就感觉我是小孩子。” “不要撒娇了,让人看见,大师姐的形象可就崩塌了。” 莫君雅这才不舍地放开,随后嘀咕道,“鸢尾姐果然是个让人无法自拔的毒药。待在鸢尾姐身边,会上瘾的。” “这么说我,我可会伤心的。” “开玩笑啦!” 莫君雅一改平日里的稳重和可靠,变得好玩活泼。她双手捏着,背在身后,走在前面,一步一步,踢踏着雪地,“走吧,鸢尾姐,我带你去周周那里。” 提到周周,第五鸢尾莫名地有些紧张,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蔷薇她这次肯不肯见我,第四次了……唉。” 前三次,她都被据于门外。 “哼,这次我怎么说也要让你们姐妹相见。” “如果她真的那么讨厌我,还是不要吧。” “鸢尾姐,你就是太顾虑她了。实际上啊,根据我的观察,周周根本不是讨厌你,她只是在逃避而已。” “可她以前明明说了讨厌我。”第五鸢尾蹙眉。 莫君雅转过身,无奈地说:“鸢尾姐,做什么事你都游刃有余,怎么唯独周周这件事,这么放不开呢。这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吗?还是说,你是太过在意她了,反而放不开。” 第五鸢尾一脸苦楚,“我不知道。以前我还亲自去南边叠云国找过她,但那个时候她说一辈子也不想见到我。” 莫君雅摇头,“怎么会呢。我跟周周聊过好几次,她根本没有讨厌你。”她重新转过身,便走边说,“周周啊,是个很要强的人,我想,她大概只是觉得待在你身边,会被你保护一辈子,会觉得外人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你身上,所以才选择离开吧。但同时,她又是个不擅长表达自己情感的人,没法跟你说开,所以才选择用那么极端的方式吧。” “是这样吗?” “鸢尾姐你就是太在意了,所以才发觉不了。”莫君雅酸溜溜地说,“唉,我也想被鸢尾姐这么在意的。” “蔷薇她要是真的这么想,就好了。”第五鸢尾依旧蹙着眉,无法释然,“她现在本事不小,也能独当一面了,为什么还是不肯回第五家呢?” “回第五家,对她而言,大概是一种束缚吧。”莫君雅说着,情绪低落起来,“像芊芊那样,芊芊当初离开莫家,不就是觉得我在束缚她吗。” 第五鸢尾笑道,“你自己还不是一样,自家妹妹理不清楚。” 莫君雅哼哼地说,“我可和鸢尾姐不一样,芊芊只是在闭关没出来,她要是出关了,我马上就可以跟她敞开心扉聊天。” “真的吗?”第五鸢尾调笑道。 莫君雅一下子就不太自信了,“哼,反正我不会像鸢尾姐一样畏手畏脚。” “你这么说我太过分了。” “才没有过分,鸢尾姐就是这样的!别人都看出来了,就你看不出来!”说完,莫君雅不等第五鸢尾反驳,加快速度,向前跑去,边跑边笑着说,“鸢尾姐快点!” 第五鸢尾拢了拢雪批,望着莫君雅活泼的背影,笑出了声。 莫君雅在第五鸢尾面前,一直都是活泼爱撒娇的妹妹。这是莫君雅的独特之处,亦是第五鸢尾的独特之处。 她们穿过倾斜的巷道,来到一间大门紧闭的院子。 莫君雅当前,敲响了门。 “是谁?”门里传来有些冷淡的女声。 第五鸢尾下意识地抖了抖,莫君雅握住她的手,给她以心安。 “周周是我。” “君雅姐啊,马上。” 随后,门内传来脚步声,脚步声越近,第五鸢尾越紧张。 嘎吱—— 门一下子开了。 莫君雅笑着打招呼,“早上好,小周周。”她上前,捏了捏第五蔷薇的脸。 “君雅姐不要这样。” 第五蔷薇个子偏小,整个人被莫君雅挡住了。 莫君雅忽然捂住第五蔷薇的眼睛,问:“猜猜谁来了?” “谁啊,芊芊出关了吗?还是经年哥他们来了?” “芊芊还没出关,你那几个哥哥上次受了刺激,现在忙着修炼,哪里都不肯去呢。” “那是谁?” 莫君雅冲第五鸢尾眨了眨眼,示意她走前来。第五鸢尾紧张兮兮的,刚见到第五蔷薇差点奔逃了,她小心翼翼地走前来。 莫君雅随后松开手,第五蔷薇顺势睁开眼看去。 第五鸢尾僵硬地笑道,“好久不见啊,蔷薇。” 第五蔷薇的神情一下子就冷淡下来。第五鸢尾以为妹妹会立马生气地让她离开,但第五蔷薇只是不咸不淡地偏过头,“好久不见。” 这一刻,第五鸢尾幸福得几乎要哭出来。 莫君雅瞧着第五鸢尾这副样子,在心里疾呼没出息没出息。“进去说,进去说。”她连忙打圆场,顺口问第五蔷薇,“周周,何依依那小子怎么样了?” “病怏怏的,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第五蔷薇咬牙道,“我天天伺候他,他还有事没事就生我气,我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 第五鸢尾听着,以为第五蔷薇受了欺负,气势一下子就上来了,“他人在哪,我去教训他!” 莫君雅见第五鸢尾急了,连忙拉住她,“别别别,冷静点。” 第五蔷薇一下子黑了脸,咬牙看着第五鸢尾说,“你总是这样!” 说完,大步离开了。 第五鸢尾顿住了,随后又是一脸苦楚,问:“我是不是又惹她生气了?” 莫君雅无奈道,“唉,我的鸢尾姐啊,你是个笨蛋吗。” “我果然不行。”第五鸢尾自怨自艾起来。 莫君雅摇摇头,拉着第五鸢尾向内屋走去,“待会儿见我眼神行事。” “啊?” “别啊了,还想不想讨妹妹开心啦!” 她们一进屋,立马闻到一股浓郁的药香味儿。 龙尾草、琉璃签、乌雨木…… 第五鸢尾一下子识别出了好几道药材,但有一样她识别不出,气息很缥缈。 她朝里面的阳台看去,见着那里有一个坐在木质轮椅上的年轻男子。他望着外面的白柯湖,一动不动,即便睁着眼,也像是在沉眠。 莫君雅叫道,“何依依!” 何依依转过头来,面色很苍白,没有一点血色,眼神也没有神采。他干枯地笑道:“君雅姐来了。”随后,他看着旁边的第五鸢尾,略微想了想,然后笑问:“这位是鸢尾姐吧。” 第一次见面就叫得这么亲切……第五鸢尾想着,觉得这个人挺不错的啊,气息也很平和,哪里像第五蔷薇形容得那么奇怪。她笑着打招呼,“你好。” “我叫何依依,一介书生。” 说着,何依依自己摇动轮椅,向她们驶来。 第五蔷薇从二楼下来,默不作声地走到何依依背后,推动他向前。这好似成了她的习惯,做起来很自然。 她将何依依推过来后,一个人坐到角落里,不说话,也没有什么神情。 第五鸢尾时不时看她一眼,但不敢看久了,生怕被发现。 “身体怎么样?”莫君雅问。 何依依说,“还是那样,这双腿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不要灰心,老祖说了,你的伤很特殊,但并不是无法解。”莫君雅安慰道。 “这是怎么了?”第五鸢尾问。 何依依说,“以前太过自大了,强行念了《朝巳》祭祠,就落了一身伤。” 第五鸢尾看了看,发现何依依身体里一点灵气都没有,文气浓厚。她有些惊讶,一个任何修炼气息的人居然能念《朝巳》,念完后还能活着。 “很了不起啊。” 何依依苦笑摇头,“哪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一厢情愿。” 第五鸢尾猜想到何依依大抵有什么难过往事,便没有就此多说什么。她改口问,“你的药方是谁配的?” “我自己。” 第五鸢尾愣了愣,“你还是医师?” 何依依摇摇头,“我只是感觉该那么做。长安先生也说了,适合我的只有我自己清楚。” “长安先生?” 莫君雅解释道,“老祖是他现在的授课先生。” 第五鸢尾不由得对何依依身份感到好奇,居然能让大圣人亲自授课。她又问,“你的药方里有一位药,气息缥缈游离,无神无韵,无灵无源,那是什么?”问完,她又补充道,“不方便的话就算了,我只是有些好奇。” “没什么不方便的。”何依依说,“那是我自己画的一味药。” “画的?”第五鸢尾有些懵。 “我给它取名含墨。” “含墨……”虽然第五鸢尾没能理解何依依的意思,但还是选择点到即止。 第五鸢尾看了看角落里的第五蔷薇,小声问:“一直都是蔷薇在照顾你吗?” 何依依无奈叹了口气,“她本不该一直呆在我身边的,是我耽搁了她。” 第五鸢尾皱了皱眉,她没觉得何依依像是个乱发脾气的人。 “别误会,这只是我的任务。等你伤好了,我自然会离开。”第五蔷薇在角落里出声,说完后就别过头,不看这边。 这…… 第五鸢尾感觉他们之间有很多秘密,想知道,但又不敢随便问,生怕惹到妹妹生气。 莫君雅在一旁开口,“周周,过来!” “干嘛。” “真的是,一天天板着个脸。”莫君雅边说着,边走到角落,硬是把第五蔷薇拉了过来。 第五蔷薇到了第五鸢尾面前,便别过头,不肯看她。 莫君雅将她脑袋掰正,“好好一姑娘,不要歪头斜脸的。” 随后,莫君雅冲着第五鸢尾使了个眼色。 第五鸢尾一下子慌乱起来,不过她马上让自己镇定下来,笑着对第五蔷薇说,“蔷薇,好几不见。” “你说过了。”第五蔷薇细声道。 “啊,的确是好久不见了嘛。” “现在见了。” “……以前,是姐姐……” 第五蔷薇摇头,“你没做错什么,是我自己任性。” “这么些年都不肯回来,肯定是我哪里做的不对。”第五鸢尾自责道。 第五蔷薇认真地看着她,“我说了,你没有做错什么。” “那为什么不肯回来?” “为什么我一定要待在神秀湖?” 第五鸢尾无从回答。 姐妹间的气氛一下子僵了起来。 莫君雅及时打圆场,“哎呀,就不要提以前了,好好说个话嘛。” “没什么说的。”第五蔷薇开口。 第五鸢尾蹙起眉,有些难过。她还有很多想要同妹妹讲。 “第五周周,你不是很多话想对你姐姐说吗?怎么见着面又说不出来了?怕了?”何依依忽然开口,语气锋利。 第五蔷薇眼睛一颤,看着何依依咬牙切齿,“何依依,你混蛋!” “哼,你就是要面子。别当我不知道,每次月圆之夜,你都一个人盯着月亮看许久。”何依依不依不饶,“好几次一个人出门,你以为我不知道?肯定是去第五家了,只是拉不下来脸进去罢了。” 第五蔷薇恨得牙痒痒,却偏偏无法反驳。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何依依就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甚至会猜到她要做什么。这让她很气,恨不得一巴掌打死他。 莫君雅在一旁惊了,看着何依依,眼里满是赞叹,好小子,一言两语就揭穿了别人,说话也不留退路。 何依依继续道,“你姐姐来了四次,前三次你都不愿见她,别当我没看见你姐姐离开后你那纠结的眼神。”忽然,他的语气不再尖锐,变得柔和起来,“第五周周,听我的,别留遗憾。” 第五蔷薇脸憋得通红,最后,她狠狠地踢了何依依轮椅一脚,跑去二楼了。 “蔷薇!”第五鸢尾在后面喊了一声,第五蔷薇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怎么办?怎么办?”第五鸢尾手足无措,连忙问莫君雅。 莫君雅笑道,“鸢尾姐,你还看不出来吗?周周那丫头根本就是害羞了。” “啊?” “这得多谢何依依这小子。”莫君雅拍着何依依肩膀说,“小家伙,有点本事啊,我还以为你是个书呆子呢。” 何依依无奈道,“君雅姐,我又不是小孩子。” “到底怎么了?” 平日里聪慧的第五鸢尾,这个时候,迷糊得跟局外人似的。 何依依说,“鸢尾姐你放心吧,第五周周真的没有生你气,你也不必多想,相信我。”随后,他示意第五鸢尾靠近他。第五鸢尾来到他身边蹲下,他贴在第五鸢尾耳边小声说,“不出三天,她一定会主动去找你的。” 第五鸢尾神情很认真,也小声问:“真的?” “真的。不过到时候你一定不要向她道歉,也不要说什么会一直照顾她之类的话。” “嗯嗯,好的。” 第五鸢尾难得期待起来。 待到他们说完后,一旁的莫君雅“翻脸”了,踢了踢何依依的轮椅,“好小子,贴那么近是想占我鸢尾姐的便宜吗?” 何依依笑道,“君雅姐,凭空吃醋不可取哦。” 莫君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真是个混球。” 第五鸢尾在一旁,满心想着第五蔷薇的事,哪里顾得上莫君雅二人拿她开玩笑。 之后,三人又聊了一些其他的,何依依请教了一些问题。第五鸢尾也或多或少了解了一些关于第五蔷薇近段时间以来的事,莫君雅黏着第五鸢尾不放,好好地享受了一把做妹妹的感觉。 直到中午,她们才离去。 整间屋子安静下来后,何依依冲着二楼喊道,“她们走了。” 二楼没做回应。他便笑着重新滑动轮椅,到了阳台,看向白柯湖,看着看着,又出了神。 过了一会儿,何依依身边起了一阵微风。他回过神来,笑道:“老师你来了。” 莫长安还是那副模样,只是性格上,不再像以前那般活跃。他沉吟一声,问:“感觉如何了?” “我想,应该能拿起那本《春秋卷》。” “那,你要接下吗?” 何依依笑道,“在这神秀湖半载,总还是听闻过陆修文前辈事迹,每每念及,只觉敬仰,想着,若是有一天自己能承下他的意志,当是一种无上的荣誉。” “他只是历史观测者,但你承下了,便不只是历史观测者,还是记录者,以及最后的赞歌也将由你抒写。这是很艰巨的任务,艰巨到如今天下已经找不到人来做了。”莫长安站在何依依身边,幽幽吐气。 “如果只有我能承担,那就让我来吧。”何依依声音轻飘飘的,但是语气格外坚定。 莫长安问,“做好准备了?” “嗯。” “不会后悔?” “嗯。” 莫长安呼出口气,手轻轻一挥,一抹色彩在何依依眉心浮现,随后隐入其中: “今日起,你便是历史观测者,是漫漫时间长河里的描摹之人,是时代的赞歌抒写之人。” 一种无法言说的神机笼罩着何依依,这如同天授,又如命运的羁绊。 何依依坐直了,举起食指和中指,并在眉心,闭上眼,宣告: “岁月更生,我从今日开始守望历史长河,至死方休。我将成为历史的观测者,监视历史长河里的每一个过客。我将成为历史的记录者,记录历史长河里的每一个史诗。我将是时代的赞颂者,抒写历史长河里的每一道赞歌。” 宣告完毕,他眉心色彩再次闪烁光芒。随后,他感觉到脑海之中多了两样东西,一本书,一支笔。 莫长安眼中满是说不出的感概,“好啊,好,好啊……”他叹了口气,拍了拍何依依肩膀,“你不会只有一个老师的,就让我成为你成长之路上的过客吧。” 何依依低声道,“叶先生也同我这么说过。” “叶先生说得没错。你要吃百家饭长大,要学习的不只是儒家的文化,什么都要学,什么都要去了解。” “这就是历史长河的守望之人吗?” “是啊,这就是守望之人。” 何依依笑了笑,“我曾看到一个有趣的故事。说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有人照料。” 莫长安虚着眼眺望远空,“说不定真的有那样的人。” “很想见识一下呢,照料星辰之人。” “说不定你已经见过了。”莫长安忽然笑了起来,他拍了三下何依依的肩膀,“我已经没什么能教你的了,就到此为止吧。” “老师永远是我的老师。” 莫长安摇摇头,“好了,那些话大可不必。我只希望,你能一直撑着读书人的脊梁。” “感谢老师教导。” 莫长安摆摆手,“我走了,想我了也不要来看我,也不必给我写信。希望你我师生再见之时,是注定好的那一天。” 说完,他没等何依依说告别之话,迈步离去。 “老师……”何依依幽幽道,“再见。” 他低着头,像是在看自己足尖。 沉默着,不出声响。 这样,过去一会儿,他背后响起第五蔷薇的声音,“要回去了?” “嗯。” “多久走?” 何依依回过头,笑道,“你做好准备了,就走。” “那就明天吧。” “好。” 第五蔷薇转身,迈开几步后,背对着何依依说,“等你伤好了,我就离开。” “嗯,我不会阻拦。” “你有很多心事,我希望回去后你能找人说说。兴许那样,会对疗伤有帮助。” “你,可以吗?” “我,不可以。”第五蔷薇说完,大步离去。 直至傍晚时分,第五蔷薇才回来。 何依依正在感受脑海之中的书和笔,见她回来后,问:“想做的事都做完了?” 第五蔷薇没有回答,自顾说自己的,“我从范家请了一副阵法,到时候回到君安府,参照这副阵法建一栋楼,你在里面读书,对伤势有帮助,或许读书也更通透。” “谢谢你。”何依依笑着说。 第五蔷薇面不改色,依旧冷淡,“我只希望你快点好,那样我能早点解脱。” “幸苦了。” 第五蔷薇皱了皱眉,“你最好别对我这么温柔。” “要我凶你?” “我很讨厌这样。” 何依依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第五蔷薇不想多留,迈步准备上二楼。 何依依看着她背影说,“就叫山水楼吧。” 第五蔷薇顿了顿,没理他,上了二楼。 平日里,他们便是这样,一个在二楼,一个在一楼。只有每日熬汤药的时候,第五蔷薇才会下来。至于何依依的饭菜伙食问题,全由一颗辟食丹解决,汤药的味道不错,勉强给他添个味,他差不多半年没有闻到过烟火气了。而内急之事,也全全由神通消化解决了,其余琐事,大都也是别人帮忙料理。总之就是,第五蔷薇一万个不愿意跟何依依相处,不愿意到她自己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不愿意。 何依依望着远处出神,细声念叨,“先生,还是想念你的饭菜啊。” 夜里,入睡的何依依,依稀察觉到第五蔷薇出了门。 他想,兴许是去第五家解决最后的事了。 即便是第五蔷薇,也不想留遗憾吧。 次日,他们备好行装,同风雪一起,遥遥远去。 临行前,几个熟络的人都来送行了,第五鸢尾也在其间。 何依依见着姐妹俩交织的眼神,恰似一切尽在无言中。 他知道,第五蔷薇没有遗憾。 第四百三十九章 山水楼之春(上) 这个冬天,没有下雪。 园林间,一座小角楼上,何瑶凭栏而望。她能看到遮盖了天空的建木树冠,亦能看到那个散发着柔和光芒的雕琢气太阳。近日里,东土南岭这片地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来了很多人,南边的商贸城君安府自然是人满为患。何家是君安府,乃至整个连沧国最大的家族,而她作为何家现在实质上的掌权人,自然是忙碌了起来。 也就只好趁着傍晚,晚饭过后这段时间,休息一会儿。 “瑶主。少爷的楼要竣工了。”贴身侍女怀柔轻轻上楼来,轻声开口。 何瑶眉目露出愁容,像是自语一般说道,“依依回来后不说经历了什么,要我帮他建楼也不知道用来做什么。” “读书,疗伤吧。”怀柔猜测道。她同何瑶关系亲密,这样猜测并不逾越。 “总感觉……”何瑶顿了顿,她也说不出个什么感觉来,好坏与否无从得知。 “瑶主这段时间劳累过度了。”怀柔说,“应该多休息一下。” 何瑶摇头,“这种程度而已。” 怀柔眉色担忧,“瑶主,何家那么大的产业,你一个人管不过来的,并非每件事都要亲力亲为,毕竟何家上千年基业,形成了自己合理的轨迹。” 何瑶转过头,笑道:“你懂得挺多的。” “时常听瑶主说起,也只是知晓皮毛而已。”怀柔低头。 “呼——何家还没适应何瑶。” 怀柔不太明白什么意思,但见何瑶摇头,没有再劝说。 “走吧,去看看,山水楼。” “少爷已经先去了。” 何瑶起身,怀柔便上前,将她长发挽起,腰带系起。她们一前一后,朝着何家大院西北方去了。 几个月前,西北方是通往白玉山的地方,但是也在几个月前,白玉山消失了,那里也就成了一片空地。经过几个月的改造,空地成了何家的附院,移植过来不少花草树木以及造型奇特的山石,还挖了两条水渠,一个湖泊,风景柔和,气氛静谧,很适合休闲居住,但几个月里,这里都没有人入住。 十多天前,何依依从北方回来了,二话不说便请求何瑶帮他修一栋楼。第五蔷薇选址后,选在了这个附院的湖边空地。何瑶是第一次见第五蔷薇,不明白为什么何依依这么信任她,但想来既然是何依依信任的,应该不会有问题。 之后,修楼时,第五蔷薇寸步不离,亲自指导工匠如何修筑。 起初,何瑶还会同第五蔷薇聊聊,但几天下去,发现她实在是不喜言谈的人,就作罢了。问起何依依关于她的身份时,何依依也只是笑着回答是他在北边认识的朋友。 其实,最让何瑶惊讶的,还是何依依这大半年来的变化,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虽说如今是落的一身的伤,但明显感觉他成熟不少。简单说来就是不再年少轻狂。何瑶本应为何依依的成长感到高兴,但她总觉得奇怪,她觉得何依依这种变化似乎是在叶先生的影子下变化的。 他变得像是叶先生,但又完全不同。 何瑶也不知道何依依这种变化是好是坏。她想,如果何依依真的能成为叶先生那样的人,肯定是极好,如果他只是一味的想要成为,而无法成为的话……又该怎么办? 思绪万千游离之间,主仆二人,到了附院白玉湖旁。白玉湖的名字是何瑶取的,她想留下这里曾存在过的标志。 那栋楼就立在白玉湖旁,造型并不伟岸,气势也并不磅礴,乍一看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栋楼,甚至没有何家其他楼更值得欣赏。但,传递出了一种十分平和的感觉:这栋楼就应该在这里,这栋楼本来就在这里,这栋楼不是修在这里的,而是在这里生长卡里的。 像是有了生命,像是与周围的湖、未开花的桃树、正要开花的寒梅融为一体了。 何瑶看着这栋楼,浮躁的心缓缓平和,嘴角的弧度变得柔和。 怀柔看着何瑶,心情也变好了。 工匠们正在收拾工具和清扫杂物。何瑶走上前去,负责人便赶着步子跑过来,笑着说:“瑶主,这栋楼差不多完工了。” 何瑶微笑道,“幸苦了。” “这是我们的职责。” “怀柔,安排一下,给匠人们准备竣工宴,工钱还有礼金之类的莫要亏待。” 怀柔点头。 负责人喜流于表,“多谢瑶主。” “这是你们应得的。” 君安府里,每一个工匠屋都想为何家工作,原因无它,回报丰厚。 何瑶遥遥看去,看到了站在外面打量的第五蔷薇,便迈步前去。 第五蔷薇瞧得认真,她是个在意细节的人,不想这栋楼有任何差池。感受到来人后,她回过神望去,见着是何瑶,便点了点头。 “负责人告诉我,楼修好了。”何瑶开口。 第五蔷薇点头,“差不多了,明天就可以主人了。” “你和依依住吗?” “嗯,只能他和我。” “为什么?” “他要养伤,要读书人,我照顾他。” 何瑶沉默了一下,看着第五蔷薇说,“依依是我的亲人,我很珍视他。他说,你是他的朋友。” “不,我不是他的朋友。”第五蔷薇看了一眼何瑶,“他伤好后,我会自行离开。” “这是你的工作?或者说,任务?” 第五蔷薇点头,“这是我的任务。” “谁给你的?” 第五蔷薇没有说话。 “不方便吗?” 第五蔷薇摇头,“也不是多大的秘密。我有两个任务,分别是不同的人给我的,一是保护他不受伤害,直到我被召回,而是照顾他到伤好。第一个任务是谁给我的我不能告诉你,至于第二个,你们都叫他叶先生。” “叶先生?” “对。” 听到这个回答,何瑶对第五蔷薇的提防消减了一大半。当然,不是她信任第五蔷薇,而是信任叶先生。 “如果,依依伤好后,你没有被第一个给你任务的人召回,你岂不是要一直保护他?” 第五蔷薇摇头,“我一定会被召回的,只是,可能是他伤好之前。” “那,你决定先遵守哪一个?” 第五蔷薇毫不犹豫地回答,“第二个。”她不怕叠云国的皇帝,但是怕叶抚。 何瑶笑了笑,“幸苦你了。” “这只是我的任务。” “有什么需要的话,还请告知。” 第五蔷薇摇头,“没有什么需要。” 何瑶笑道,“那可不一定,毕竟,你是女孩子,依依也是成年男人了,多少会有一些不方便的地方。” 第五蔷薇顿了顿,然后点头,“我有需要。” “请说。” “我照顾他的范畴只有帮他疗伤,以及辅导他读书修行,饮食、起居等其他方面我一概不管。” “嗯,还有吗?” “还有,”她指着楼,“需要给这栋楼上个牌匾。名字就叫,山水楼。” 何瑶看着楼,细声呢喃,“山水楼……” 这里曾经是山,如今靠水,山水楼这个名字,也融入了这里。何瑶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造意如此,她曾经亦是各处留名的天才,不会忽略这些细节。她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何依依自己取的。” “依依……” 何瑶不知道何依依到底经历了什么,也无法从他那里问出什么来。虽说很想知道,但她选择给何依依留足够的空间,毕竟,姐姐总不能一直管着弟弟。 “好,我这就找人去办。你要亲自监督吗?” 第五蔷薇摇头,“一个牌匾而已,不是主要。” 何瑶点头,“你们什么时候入住?” “明天。” “不过个开楼仪式吗?” “脱离主体的一切形式,都是毫无意义之事。” 何瑶无从反驳,第五蔷薇所说她也认同,只是从小到大,习惯了这种仪式。第五蔷薇给何依依一种很独立,很严谨的感觉,同时她也能感受到其身上那种若有若无的上位者与世家气息。 这让她不由得去向,哪里有一个名“第五”的世家呢? 在记忆力深挖后,她想起了,自己以前曾去过的神秀湖,有一个第五家。 联系到何依依说他们是从北方回来的。何瑶基本确定,第五蔷薇是北国神秀湖第五家的人。她惊讶于此,也安心于此。第五家的人令她放心,因为她曾认识过一个叫第五鸢尾的人。第五鸢尾曾让她感到世界很美好。 何瑶似在回忆着在与第五鸢尾的过往,语气轻轻地问,“第五鸢尾是你什么人?” 第五蔷薇沉默了一下,“她是我姐姐。” 何瑶笑道,“那,你们年龄差得挺多的。第五鸢尾现在快两百岁了吧。” “你认识她?” “嗯,我去过神秀湖,受了她不少照顾。” “那她应该很喜爱你。”第五蔷薇说,“她对喜爱的人好到了极致,对一般的人向来止步于善意。” “是吗?我很荣幸。她真的很好。” 第五蔷薇微微仰头看着何瑶,“姐姐喜爱的人一定是值得人喜爱的。” 何瑶笑道,“你很在乎她。” “……”第五蔷薇转过头,“我只是阐述事实。” 何瑶微笑地看着第五蔷薇侧颜。她觉得这对姐妹完全相反,一个很擅长表达情感,一个很擅长隐藏情感;一个时人际交往的中心,一个是人际交往的边缘。她想,何依依刚认识第五蔷薇时,两人应该有过不少争执。 不过,她相信,受过第五鸢尾熏陶的人,一定不会坏。 现在,她彻底放心了。总是活在怀疑里,是不自信的表现,而何瑶是一个很自信的人,她会对一个人产生极大的怀疑,也能轻而易举地化解这份怀疑。 “总之,幸苦你了。” 这次,第五蔷薇没有说“这是我的任务”。她愿意对姐姐喜爱的人更亲近一些,相信姐姐信任的人是值得信任的。 “晚上城里要过祝冬节,要一起去逛逛吗?很热闹。”何瑶问。 “算了,我喜欢安静。” “真的不去吗?来君安府这么久,还没出去走走吧。”何瑶嘴角弯弯。 她在向我表达善意……第五蔷薇感受到了。她不止一次被人表达善意,但她都拒绝了。 这次,她也想拒绝,但…… 她看了看何瑶,心想,或许偶尔接受一次,会有新的收获。 “好。”她的接受依旧是不咸不淡的。 何瑶笑了笑,“晚上我来接你。” “谢……” “什么?” “没什么。” 第五蔷薇迈开步伐,走进山水楼,“我要去里面检查一下。” 何瑶看着第五蔷薇娇小的背影,眉头似水。她只觉,眼前风景很好,让人想做一个美梦。 “瑶主——” 忽然,她身后响起怀柔的呼声。 何瑶转身,见怀柔跑来,“怎么了?” “有人……有人找你!”怀柔喘气道。 “谁找我啊?这么急。” “他说他是守望者。” 早年间,天下四处游历的何瑶自然知道守望者是什么,他们专门为落星关工作。忽然听到这个称谓,她本已淡然的心一下子浮动起来。 落星关的来信……落星关,只有一个人会给她写信。但她知道,那个人已经不复存在了。 也就是说,这封信或许是绝笔。 一想到这,何瑶心如同被揪住了,阵阵发痛。她极力维护自己的形象,语气幽沉地说:“带我去见他。” 侍奉何瑶多年的怀柔一下子就感受到了她的变化,担心问道:“瑶主,你还好吗?” 何瑶笑着摸了摸怀柔的头,“我不一直挺好的吗?” “你用反问句了……”怀柔低声说。听瑶主说了十多年的话,她很清楚,瑶主说话向来干脆清爽,很少用反问句。 何瑶摇头,“没事的。别担心,走吧。” “嗯。” 会客楼里,徐夫子闭眼等待着。他知道自己眼睛很特殊,睁开的话,会吓到普通人。 不一会儿,脚步从外面传来。 “久等了。”何瑶走进来。 “你是家主?” “我不是家主,但我知道,你的信是送给我的。” 徐夫子皱了皱眉。 “落星关会送到何家的信,收信人只会是我。” “写信人是谁?”徐夫子本着职责发问。 “祈盼山。” 徐夫子眉头顿时松开,“我是守望者徐夫子,这是一封来自落星关的信。本着职责,我有必要告诉你,信是祈盼山本人所写,但寄信人并非他,是温早见代为寄的。” “代寄……也就是说……” 徐夫子语气低沉,“很遗憾。” 何瑶笑道,“没什么,有心里准备。” 徐夫子将信递给何瑶,“信已送到。” “幸苦了。” 徐夫子摇头,“我还有一事相求。” “请问。” “我从落星关里带了两封信出来,都是温早见交给我的,你这是其中一份。但另一份我找了许久都没找到收信人,所以想问一问你。”徐夫子有些无奈和抱歉。本来,守望者是不应该把两封信擅自联系起来的,但是他是在是没有办法了,在黑石城问了一圈,根本没有谁知道什么三味书屋,什么叶抚。 “收信人是谁呢?” “叠云国黑石城三味书屋,叶抚。” 何瑶顿了顿,“黑石城没有吗?” “黑石城根本就没有什么三味书屋,更不要说叶抚了。” 何瑶沉默了一会儿,“人我是认识了,但既然你都找不到,我自然找不到。” “唉……”徐夫子叹了口气,这个回答在他预料之中,毕竟他身为天行者都找不到,更不用说常人了。 “不过。”何瑶说,“叶抚叶先生的学生在何家闭关修行,想必叶先生届时会再来这里。” “那他多久会来呢?” “这就不得而知了。”何瑶说,“或许你可以留个联系,届时叶先生到来,我再通知你。” “只能这样了。”徐夫子呼出口气,他挥手,一抹青灰色的印记凝结成一个小牌子,“只需要捏碎这个小牌子,我就能收到通知。” “嗯,我收下了。” “谢谢你的帮助。”徐夫子点头。 “不,是我要谢前辈你。” 徐夫子摇头,“我得走了。” “再见。” 徐夫子转身,大步一迈,消失于此。 何瑶捏着信,皱眉望着东方,“三味书屋……不见了吗?”认识叶抚和秦三月后,她去过黑石城三味书屋,也拜访了书屋里的白薇,之后黑石城开大幕后就一直没关注过了。 她想了想,问怀柔,“黑石城发生过什么吗?” 怀柔有些惊讶,“啊,我以为瑶主你知道的。” “怎么了?” “黑石城原本是隶属于叠云国的,但前段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整座城池消失再叠云国的国境内,出现在极南的海边了。现在,叠云国正在跟那里的鱼龙国商讨黑石城的交接管理事宜。” “交接管理?” “毕竟那么远嘛,鱼龙国肯定也无法忍受其他国家的城池出现在自己的辖土内。” 何瑶皱起眉,“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瑶主你一定是忙碌过头了。” 何瑶想了想,对怀柔说,“把明天的安排推掉,我们私下去一趟黑石城。” “啊?” “别问那么多。” “好吧。” 怀柔说完,离开了。 何瑶深吸一口气,这才将信拆开: “瑶,见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完成了我作为守关人的使命,这下,你再也不能说我是个半途而废的人了。瑶,我试着去忘记你,一心修道,但我或许真的没有修道的天赋,也没有忘记一个人的魄力,眼见着就是最后一次出关了,却始终无法释怀。瑶,你其实并非不能再修炼,你自己也清楚,以前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丢掉了修炼的心,现在我明白了,是我让你失望了,让你对修炼一途失望了。瑶,我知道你并没有爱上我,只是我的死缠烂打让你逐渐习惯有我存在的生活,但我早已沦陷。瑶,或许我终有一天会让你感动,但现在看来,我等不到了。 瑶,你知道我墨水不多,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就这样吧。 你不喜欢我废话,但我还是想说,瑶,你曾是无数人仰慕的天才,我亦是其中之一,我希望你能在修炼一途上发光发热。” 祈盼山的信一直都是这么质朴,没有优美的文字,只是把他想说的写出来。 何瑶看完后,没有流泪,没有伤心,没有痛苦。因为,她在信里看到了一个乐观向上的祈盼山。她不希望自己以悲痛的姿态去面对最后的他。 看这封信前,她是痛苦的,看完后,反而释然了。 这像是给她最后的解脱,帮她解开了过去束缚她的最后一道枷锁。 她沉默良久,眼中满是温情,最后取纸提笔,写了一封回信: “你成功感动了我,只是可惜,我决定忘记你。” 短短一句话。何瑶知道这是最好的回信,即便祈盼山无法收到。 何瑶知道,祈盼山不希望她爱上一个死人,忘记他是对他最好的答复。 她将两封信放在一起,点火,烧掉。 在信纸燃成死灰的那一刻,她依稀听到一声释然的轻笑。这或许是她的错觉,或许是同祈盼山那份羁绊使然,不论是哪种结果,总归是她所思所念的终点。 她看了那堆死灰最后一眼,迈开步伐,一步从过往走向未来。 今夜祝冬节上,何瑶久违地笑得很开心。 第四百四十章 山水楼之春(中) 炉火在导热石下烧得很旺,整个屋子被暖意包裹,不看窗外霜冻得泛白的梅树,会以为现在是初秋。 侍女绿菱敲了敲门,“少爷,需要茶水吗?” “进来吧。”何依依手捏着豪笔,坐得端端正正,字也写得端端正正。 嘎吱—— 绿菱提着铜壶走进来,在何依依书桌旁的茶座前停了下来。她刚来何家不久,模样尚幼,年龄也小,对这位有着奇怪魅力的少爷很好奇,悄悄地看了一眼,随后在纹刻有柔和花纹的瓷壶里,加了热茶。 “绿菱。”何依依忽然开口。 绿菱惊了一下,铜壶里的热茶洒落出来一些。她连忙看了一眼何依依,见他没有看过来,立马从腰间取下抹布,将茶座上的茶水擦拭干净。 “绿菱在。”绿菱声音轻轻的,像一只怕人的幼猫。 “你有一个哥哥,对吗?” “啊……”绿菱以为少爷要吩咐她什么,却是这么个问题,一时没有回答。 何依依转过头,遗憾道:“没有吗。” 绿菱回过神,“有,我有一个哥哥。” 何依依点点头,顿了顿,又问:“他是个书生?” “嗯,从小就在读书。” “去年科考,考上了童生?” 绿菱眨眨眼,心想,莫非少爷调查过自己,但为什么要调查自己呢?她有些紧张,“嗯嗯。” “你的父母把你卖给何家,是为了让你哥哥继续读书?” 绿菱连忙挥手,“不是的,是绿菱自己想要哥哥有钱读书才让父母送我到何家的。” 何依依见着绿菱紧张的样子,笑道,“你很善良。” 绿菱脸热,低下了头,“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何依依转过身,看着书桌上的一张白纸问。 绿菱愣了愣,眼眶一下子红了,“少爷是要赶绿菱走吗?绿菱哪里做得不好,惹到少爷生气了。” “没有,我只是问一问。”何依依再转过身,轻声说,“我记得你们侍女家丁都有假期,我问问你什么时候回家看看。” “年……年关吧。”知道不是要赶走自己,绿菱稍微安心一些,但毕竟年幼,情绪控制差点,眼眶依旧是红的。 “这样啊,我以为冻梅节你会回去呢。”何依依看上去有些遗憾。 绿菱虽然不知道何依依为什么问起这个,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原本绿菱是要冻梅节回家一趟的,但是前些时间管家说冻梅节何家会很忙。” 何依依点点头,笑道:“我大意了。” “什么?”绿菱不理解,这跟大意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你先下去吧。” 绿菱点头,“好的。”说完,她提起铜壶,赶着小步子出去了。 她走后,何依依神情严肃起来,嘀咕道,“对已发生的事追寻问题不大,但推测运行轨迹还有大问题啊。” 他感觉很疲惫,仰躺在轮椅上,手捏着鼻梁。 连时间长河都探寻不到,如何观测里面的事物……唉,这条路走着比读书难多了。何依依一阵感慨,随后他闭上眼,意识沉浸到脑海之中,意识的海洋里,他端坐着,看着一本很大很厚的书,书的每一页都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色彩。 而他,便是要去认识和分析每一道色彩。这是他的读书任务,亦是他的修行。 每分析出一道色彩后,他对事物和生命的变化轨迹便敏感一分。以这种敏感,他尝试着去透过表面,寻找隐藏在事物深处的真相。而事物的气息强大程度,又会影响着他的探寻。所以,他能根据绿菱的气息节奏与变化,透过时之书《春秋志》去窥视她过往的关键事件,但对她未来可能遭遇的事却难以窥视,未来相较于过去,气息缥缈游离多了。 虽有这般能力,不过现在的他也只能窥视绿菱这样的普通人,要让他去窥视第五蔷薇那种气息的人,现阶段难如登天。 除了每天必要的事情,他几乎一直坐在这张书桌前,一直研读着脑海中的《春秋志》。不得不说,第五蔷薇从范家求来的阵法很适合辅助读书和疗养。最起码,何依依待在这山水楼里,几乎不会感到任何枯燥与烦闷,终日都如春风拂面,心情自然好。 第五蔷薇像她跟何瑶说的那样,除了辅助疗伤以及帮何依依解惑读书之事外,几乎不会出现。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在做什么,但需要她的时候,她总是立马出现。 有些时候,何依依费尽心神分析出了《春秋志》里很晦涩的色彩,想要同人畅快倾述时,很想跟第五蔷薇说说话,但每每如此,任凭他如何呼唤,她都不会出现。 何依依望着窗外料峭寒树,不由得去想,是不是好久都没见过第五蔷薇了。 因为现在伤势逐渐有了好转,治疗周期也就变长了,所以常常好些时间过去了都见不到第五蔷薇,以至于何依依经常以为她已经走了。他很显然地发现,自从离开神秀湖,第五蔷薇更加擅长隐蔽自己,并且离他更远了。她似乎在刻意避免着什么。 何依依不能理解,但他想要理解。所以,他废寝忘食地钻研《春秋志》,定下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能捕捉到第五蔷薇的气息。这对他而言很难,毕竟他根本都不知道第五蔷薇的修为有多高。 刚开始住进山水楼,何瑶几乎每天都会来看望,但随着临近年关,何家事务变多,加之她自己重启了修炼,时间于她而言愈发不够用,看望次数也就少了。但她还是坚持每五天至少来一次。 绿菱走后不久,何瑶就来了。 “最近感觉身体如何?”何瑶关切问道。 何依依推动轮子,离开书桌,到窗边去,打开窗户,外面的冷风吹来,撩动帘子,“伤已经十天没有发作过了。” “你记得很清楚。我以为你一直不出门,会忽略掉时间。” 何依依笑道,“我对时间很敏感。” “大概吧。”何瑶想了想问,“蔷薇呢?” 何依依摇头,“她只会在我伤势发作时出现,或者说我读书碰到瓶颈。” “也就是十天没出现过了吧。” “嗯。” “很失望吗?”何瑶笑问。 何依依摇头,“倒不是失望,只是我读书总想有个伴友,没有可以说话的人,挺寂寞的。” “老实说吧。一个月前,蔷薇跟我说你有心事,需要找个人倾述。”何瑶说,“她让我主动找你谈。但你,似乎不想对我说。” 何依依呵呵一笑,“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何瑶宠爱地看着何依依,“你长大了,跟姐姐聊天风格都变了。” “这么说,我会害臊的。” “不管怎么说,这么久过去了,你也不肯跟姐姐说些什么,大概是觉得姐姐不是适合的那个人吧。” “没有,姐姐误会了。” 何瑶笑着摇头,“不必说这些话,我也不是什么古板迂腐的人。我自己也觉得,心事还是需要跟适合的人说,不然说出来的不真心。” 何依依问,“姐姐有心事吗?” “之前或许有,但是现在,没有了。”何瑶站起来,冲着何依依眨眨眼,“你会看到一个全新的姐姐的。” “我很期待。”何依依很开心。他之所以落下一身伤,为的便是他的姐姐。 “我得走了。” “再多坐会儿吧。姐姐是我唯一的温暖了。” 何瑶指尖轻弹何依依额头,“酸死了。”说完,她迈步离去。临到门口,她又转过身,“对了,居心放冬假了,大概明天就回来。” “居心啊,不知道她看到我这副样子会怎么想。” “肯定得哭得惨兮兮的。你可好好安慰她。” “那肯定,毕竟是我唯一的妹妹。” “妹妹吗?”何瑶低声嘀咕道。 “什么?” “没什么。”何瑶笑道,“你可得给你的好妹妹一个‘好’交代。” 何依依狐疑,“真的没什么?” 何瑶轻哼一声,不理会他,摔门而去。 何依依表情古怪,嘀咕道,“干嘛啊这是,门又没得罪你。” 现在何依依心里只有《春秋志》,哪里会费心去想这些。何瑶走后,他立马又投入到废寝忘食的研读之中。 这本承载着厚重历史的书,他要努力读完,并将它继续抒写。 夜晚,沉浸在意识海洋中的何依依忽然感觉心口一阵针刺之痛,顿时睁开眼,望见屋内灯火通明,感见屋内暖意依旧。他全身颤抖起来,身体伤浮出一股淡淡的黑气,黑气之下的皮肤泛出浅紫色。不一会儿,他双瞳便布满血丝,嘴唇开始发黑。耳中是尖锐的《朝巳》祭祠,一句一句刺着他的大脑。席卷全身的痛苦让他几乎要嘶吼出来。 但立马,一抹浅绿不知从哪里飘来,顺着他的眉心,流进身体。 痛苦如潮来,亦如潮退去。 何依依没有因此难过,反而有些开心,因为他知道,第五蔷薇来了。 “十天。”他身后传来第五蔷薇冷淡的声音。 何依依转过身去,已经看到第五蔷薇生起了药炉的火。 “上次间隔是七天。”第五蔷薇认真看着药炉,将一味又一味药材放进去,“下次该是十五天了吧。” 何依依痛苦地咳嗽起来,“应该是吧。” “《朝巳》之虫,百日而僵。”第五蔷薇以灵气控制火候,“估计两年后,你就能痊愈了。” “你等得到两年吗?” “我等你伤好。” “好吧。” 第五蔷薇看向何依依,“那味药。” “我马上画。”何依依说。 “你没有提前准备?” “啊……我忘了。”何依依有些抱歉。 第五蔷薇冷着脸,“你这么不在乎自己的伤势吗?” “没有没有。我很在乎的。” “你要是真的在乎,怎么不按照约定好的时间休息?” 何依依心想,原来她一直都在啊,还以为她不在了,所以才读书忘记睡觉,不过,为什么不出来阻止我呢? “对不起。” “你该给自己道歉。”第五蔷薇娇小的身体生起气来气势很足,“所有人都希望你早点康复,你自己却折磨自己。” “我会改的。”何依依尴尬地低下头。 “何依依,我告诉你,我从来不欠你什么。”第五蔷薇咬牙道,“你若真觉得我辛苦,最好配合我快点把伤养好。” 何依依苦笑一声,“我……” 他没说什么,只是叹息一声想,若是以前,这种时候自己肯定会跟她吵一架。但是现在,没有吵架的理由了。 “快画!” 何依依转身,随手取来白纸一张,提笔蘸墨,不一会儿,一朵莲花模样的含墨画好了。随后,他牵动自己的文运,附着在画上,很快,一朵花从画上长了出来。不待何依依去摘取,第五蔷薇直接隔空取来放入药炉中。 等待熬制的过程中,第五蔷薇坐在角落里,闭着眼。 何依依无心看书,开口问:“不在这里的时候,你一直在哪儿?” “用不着你管。” “我只是问问。” “我不想回答。” “秘密?” “我只是不想跟你说话。”第五蔷薇直白表示自己态度。 “那么讨厌我吗?” “对的,很讨厌。” 何依依不能理解,“我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吗?还是说我的性格有很大的缺陷?” 第五蔷薇转过头,“看着就烦。” “这……”何依依还想着自己改正错误,但听第五蔷薇这么一说,是没希望了。“那真是幸苦你了。” “不想让我幸苦,你最好按照我说的,好好疗伤。” “好吧。”何依依无奈。 第五蔷薇起身道药炉前,闻了闻后说:“药好了。”说巴,她挥手掀开盖子,里面的药直接以雾气的形式喷涌出来。并非是常规的液体和固体,是雾态的。便见她挥手,将所有药雾聚拢,然后牵引到何依依面前,顺着他的鼻子钻进去,淌过全身。 随后,何依依感觉身体的痛苦彻底消失了。 “好了。”第五蔷薇简单说了一句,站起来便要离开。 “不多坐一会儿?” “你还有问题?” 何依依顿了顿,他知道要是说没有问题,那第五蔷薇肯定转身就走。于是,他硬是找了个问题出来,“我很好奇,是否可以通过事物的气息变化轨迹推测出事物的运行轨迹。” 第五蔷薇愣了一下,然后回答:“超纲了。” “啊?” “你这根本不是读书的问题。你是想探究世界本质?”第五蔷薇问。 何依依无奈道,“我的修行似乎要我去理解这一点。” “长安老祖给你的修行?” “差不多。但这是我的修行方向。” “这个问题,你该去问姓叶的那位先生。”第五蔷薇提到这个,便回忆起不开心的事。 “我要是知道他在哪儿就好了。” “那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了。” 第五蔷薇点头,然后又要离去。 何依依再次叫住她,“等等。” “怎么?” 何依依挠头笑了笑,“我觉得啊,你要是待在我旁边,我伤应该会好的更快。” 第五蔷薇愣住,“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为什么?” 何依依目光躲闪,“大概是……嗯,心情好点吧。” “但待在你旁边,我会折寿。” “啊?为什么?” “因为心情会很差。” “别啊,我又不是阴物。” 第五蔷薇仔细打量何依依一番,然后认真说,“何依依,我们双方都不要互相打扰,好吗?” 何依依沉默一会儿,“我没想过打扰你。我只是觉得,我们都认识那么久了,为什么我还要被敌视呢?的确,我是惹你生气过,但我觉得,那不也是相互理解的一部分吗?为什么,你会那么讨厌我。” “跟你待在一起,我会很烦躁,会失去耐心,这对我修行影响很大。虽然我说不出为什么,但希望你能理解。” “这样啊……”何依依恍惚了一会儿,然后撑起笑说,“那多有打扰,还请见谅。” 第五蔷薇看着何依依的神情,心里忽然有些烦闷,她呼出口气,“我走了。”随后,转身离去。 她走后许久,何依依都处在晃神状态中。 直到绿菱来添晚上会用到的炉火燃料时,他才回过神来。 “何依依啊何依依,你得专心读书,不要尽想着去打扰别人了。” 他在心里这般要求自己。 就这样吧,保持现状,对谁都好。 第四百四十一章 山水楼之春(下) “何依依!何依依……” 朝气蓬勃的叫声,伴随着急促的敲门声,将梦中的何依依惊醒。随后,他迅速回过神来,挺身从床上爬起来,他透过窗纸向外面看去,见天色尚昏,这意味着,天上那颗雕琢气太阳光亮还未汇聚。有人专门观测过,那颗突然冒出来的雕琢气太阳的光亮是随着外面天色变化而变化的。 天还很早,甚至还不到侍女起床准备一天的事宜的时候。 以往这个时候,是侍女香兰来帮他着衣洗漱的。但是现在,还不到侍女起床的时间,何依依只得自己用力搬动身体,将下半身转过去,从床上移到就放在床边的轮椅上。这对他一个书生而言,有些费力。 外面,敲门声不停,叫喊声也不停。 “居心小姐!你怎么!” 最后,香兰被惊醒,出来看到了居心。 何依依呼出口气,没再多费力。 “啊,是香兰吗?” “居心小姐还记得我的名字啊。” “嘿嘿,记性好。哦对了,何依依是住在里面的吧,我大老远就问到他的气味儿了。” 房间里,何依依愣了愣,在自己身上嗅了嗅。他不明白什么叫“何依依的气味儿”。 “少爷是在里面,但是,可能不太方便。” “那就好,我还担心里面不是他,还敲门呢。”说罢,居心大力一推,直接将门给推开。 灯光昏暗的房间里,顺着光,何依依看到居心。她变化了不少,将头发散了下来,脸蛋也瘦了一些,变得比之前更加温婉了,眉宇间的活力不减,看上去依旧那么又精神。 一直跟在身后的小妹也长大了啊……何依依心里感叹着,然后笑着说:“居心,好久不见。” “何依依?”居心看不清何依依的脸,她只是感觉这个语气不太像是以前的何依依会发出来的。 “是我,不认识了?” 香兰越过居心,将屋子里的灯点亮。居心这才看清楚了何依依的脸。是他,他是何依依,但似乎又有些不一样。 “哎,好久不见。”居心见着何依依只穿着单薄的睡衣,便没走进去。 香兰习惯性地走到何依依面前,开始帮他穿衣服。 居心顿了顿,然后质疑道,“啊何依依,你以前从来不侍女接近你的!” 何依依无奈地笑了笑,“没办法啊。” “怎么了?” 何依依拍了拍自己大腿,“受了点上,腿脚不利索了。” “啊?”居心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直到香兰将何依依搀扶到轮椅上,居心心里忽然“咚咚”作响。 他腿怎么了? 居心不知道何依依发生了什么,即便何依依受伤濒死那天,她也在何家,但她就是不知道。一直以为,何依依只是去了遥远的北方读书。 在香兰将何依依收拾好了,离开这里去准备洗漱用具后,居心依旧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她神情有些恍惚,似乎不敢走进去。 “怎么了?进来啊。” “何依依,你还好吗?”居心手紧紧捏着门框。 “挺好的,这样子都大半年了,习惯了。” “他们说你去北边读书了。”居心咬着牙,眼眶开始泛红。 “是啊,是去读书了,顺便疗伤。” 居心顺着门框蹲了下来,她忽然觉得肚子很痛,一手捂着肚子,一边别过头书,“我以为你只是去读书。我都不知道,不知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她语气不稳,但她尽量保持稳定。“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你好好的,我以为还跟以前一样,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你什么都没做错。”何依依推着轮椅,缓缓向着居心移去。 “我以为你跟以前一样,我才跟以前一样。”居心不敢看何依依,“对不起,我是个笨蛋。” 何依依来到居心面前,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别这样,你现在也是大姑娘了。” 居心转头看着何依依,泛红的眼眶再也止不住,泪如决堤,“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还是那么爱哭。” “只有你,从小到大只有你让我哭过。”居心用力抹去眼泪。“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这样的。”她忽然又站起来,一副慌张的样子。 何依依看着,心里不是滋味。他本以为自己变成这样,居心会很难过,没想到对她打击那么大。 “我每天都期待着……期待着你回来,然后,让你看看我读书的长进。我以为你会好好的,会跟以前一样。”居心抽泣着,“但,对不起……” 居心一直重复着“对不起”。事实上,她根本什么都没做错。 何依依呼出口气,抓着居心的手,往下轻轻一拉。居心下部着力,便惯性蹲下。何依依将她抱住,右手轻轻抚摸后肩,“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居心已经止住的泪水再次涌出来。她紧紧咬着牙,用力闭上眼,但就是止不住眼泪和抽泣。 最后,她浑身一软,大哭起来,“何依依,你是大笨蛋!” 天色微明,何家的灯火一盏一盏、一片一片地被点亮。黎明的这段时间里,一切都在微光之中,酣醉迷离。 山水楼最高的没有楼梯的阁楼里,第五蔷薇轻轻仰躺在边栏处,听着下面少女一阵阵哭泣之声。随后,她闭上眼,呼吸平稳,似乎又进入了梦乡。 居心回来后,给冷清的山水楼添了一点活力。但本来满身活力的她,在见到何依依这副样子后,受到了打击,变得安静许多。她后来也搬到山水楼来了,住在一楼的一间空房里,大抵是觉得亏欠着何依依什么,她取代了香兰的位置,照顾着何依依的起居。这个书香门第的小姐,并不擅长照顾人,犯过许多错,每每做错了什么后,就开始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她用心学着照顾人,用心照顾着人。她常常推着何依依出门去,带他到外面透透气,到城里看看人世物语。 这个原本有着用不完活力的少女,一下子就长大成人了,变得安静温婉,面对人的时候,她总是微笑着,但一个人的时候,总是蹙着眉。 照第五蔷薇预测那般,何依依伤势间隔十五天后,再次复发。 这是居心第一次见到第五蔷薇。但意外的,她们之间只是简单打了招呼,没有做其他任何交流。即便居心初见蔷薇之时,有些迷茫和惊讶,但她并没有选择去交流往来,她也没有主动去问何依依那是谁。这个姑娘似乎开始主动去接受,何依依的身边不只是她,何依依见过了很多陌生的风景。 这个冬天,因为有了居心,变得不一样,居心也因为这个冬天,变得不一样了。 何依依无时不刻关注着居心的变化,他知道居心变化巨大,但他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自己的经历会给她带来这么大的打击。 居心她,到底在想什么? 因为有文气庇佑,何依依并不能轻而易举感知到居心的气息,也就无法通过《春秋志》去探究她的过往与未来。 年关来临那天,除夕迎新,何依依久违地一整天都没读书,而第五蔷薇久违地在除了疗伤日主动出现。何瑶是几人里最年长的,亦是最知事的,她放下繁忙的事务,放下忙里偷练的修行,带着三个年轻人游玩了一整天。爱聊天的居心变得不爱说话了,一整天的游玩里,大都是陪笑的样子,反而是不爱说话的第五蔷薇,同何瑶说了许多关于姐姐的时。何瑶大致是知道居心变化这么大的原因,但她也知道她无法去解决。 何瑶本想着今年年关去三味书屋拜访叶抚的,但三味书屋已经不在了,叶抚也不在了,她也没法去知晓叶抚到底去了哪里,无法知晓三味书屋里的白薇和小雪衣去了哪里。而她唯一知晓的秦三月,却还在闭关。她依旧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秦三月。还是天才的她也闭过关,一闭就是十年之久,她不知道三月会不会也那么久。 十年后的三月是什么样的呢? 虽然没法拜访叶抚,令何瑶感到很遗憾,但这个年关终究是一家团圆了。 年关之后,又是日常的生活。 一切似乎就这样子维持下去了。 …… 寒冬在梅花纷飞这天远去。 何依依透过窗纸看向外面,见风来,见漫天梅花花瓣扬起,像大雪一样。这似乎是在给没有大雪的冬天做最后的补偿,不留遗憾。 “冬天结束了……”何依依发呆地看着。 “春天还没来。” 第五蔷薇的声音突然响起。 何依依回头笑道,“一个月不见了。这次,我没那么痛苦了。” 第五蔷薇处理着一味又一味药,“差不多了吧,下次,或许下下次,你就感受不到痛苦了。” “下次是什么时候?下下次又是什么时候?” “三个月,半年。” “那就是九月了。”何依依轻声说着,“时间过得真快。” “外面的变化也很快。”第五蔷薇没有沉默,而是主动接话。 “你是说树冠之地局势吗?” 树冠之地,便是大众对被树冠遮蔽的地域的统称。 “嗯,那个太阳是雕琢气汇聚的。” “就是滋养机缘神话的雕琢气?” “嗯。守林人管辖的每一个秘境,都依靠雕琢气。”第五蔷薇将药材放进药炉。 “感觉到了。不说雕琢气太阳最底下,光是何家,都开始滋生出机缘了。”何依依说。 “你感觉得到?” 何依依笑道,“我还能猜测到外面的局势变化呢。” “这就是你读书的成果吗?” “差不多吧。” 第五蔷薇沉默一会儿,说:“很厉害。” “不至于。” “或许,再过一段时间,你就能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了。” “那得很久了。”何依依很好奇,为什么第五蔷薇今天话这么多,一点没有不耐烦的样子。他将画好的含墨递给她。 “可能有斗争。”第五蔷薇顿了顿说。 “肯定会有的。毕竟树冠之地俨然成了一块风水宝地。” “你很乐观。” “你知道我很乐观?” “感觉。” “感觉都是虚无的。” 第五蔷薇摇头,“你再多读读书吧。” “你教我?”何依依笑问。 “我教不了你。” “没教过,怎知教不了?” “因为教不了,所以才不教。” “绕圈子了。” 第五蔷薇忽然烦躁起来,“干嘛跟我说那么多?” “啊?不是你……” “你真讨厌!”第五蔷薇站起来,转过脸去。 “这也怪我吗?” “不然怪我?” 何依依一口气憋住,有理说不出。 “你很奇怪。”他说。 第五蔷薇冷脸看着何依依,“不要跟我说话。” 何依依无奈叹口气。他不知道第五蔷薇到底在干什么。 之后,他们都没说话。 待到药炉药气涌出,第五蔷薇招手收纳起来然后送进何依依身体。 “感觉怎么样?”第五蔷薇问。 何依依嘴抿着,眼神闪动。 第五蔷薇恼道,“现在可以说话了!” 何依依吐出口气,呵呵一笑,“感觉不错啊。” “蠢货!” 第五蔷薇冷哼一声,迈步离去。 “唉!” 何依依整个人都糊涂了。第五蔷薇这到底什么意思?玩变脸吗? 虽然被搞得稀里糊涂的,但他并不觉得生气,反而有些……开心?毕竟她难得说了那么多。 第五蔷薇刚走,居心就进来了,像是踩着时间一样。 一个冬天过去的居心,给何依依的感觉,不再是邻家的调皮妹妹了。不过,他也说不出居心现在像什么,或者不能那么说,居心就是居心。 “蔷薇姑娘刚走吗?屋子里有一股药味儿。” “嗯。” 居心笑了笑,“可惜,没能跟她说上话。” “她不爱说话,没说什么也不可惜。” “这样啊。” 居心习惯性坐到炉火前,看着炉火说,“身体好点了吗?” “你每天都要问。” “回答我。”这种看似命令的言语,从居心嘴里说出来,很轻淡。 “还好。蔷薇说,下次伤势发作应该在三个月之后。” “好啊。”居心依旧看着炉火,“好啊。” “照这个速度下去,可能明年就能站起来了。”何依依想说点好听的话。 居心微笑着说,“真好,你又能像以前一样了。” “谁知道呢,未来的事。” “也是,跟以前,不会一样了。” 何依依沉默了一下,“你怎么了?” “什么?” “感觉你……怎么说呢。”何依依呼出口气,眉头复杂,“变了。” “没有吧。”居心摸了摸自己的脸,“跟以前一样。” “不一样了。” “一样的。” “不——” “是一样的。”居心语气里,带着一丝请求。她不希望何依依再说下去了。 何依依咬了咬牙,他很想问问居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前每次问起,居心都这样,他只好作罢,但是这次,他硬着头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居心看着炉火出神。 “居心!”何依依大声叫道。 居心抖了抖。 “看着我。” 居心别过头去。 何依依有气无力,他很想马上站起来,走到居心面前,紧紧看着她双眼。但他做不到。 “是我的错吗?”何依依轻声问。 “怎么会。”居心立马转过头,“没有谁做错了什么。” “那,为什么?” “我们只是都长大了。” “长大了就一定会是这样子吗?” “不已经是这样了吗?” “听不懂,居心,我听不懂你的话。”何依依摇着头。他记忆里,以前的居心总是把心事写在脸上,很好懂。 “只是你听不懂罢了。” “那为什么不肯给我解释一下呢?” “有些事,只能等待被发现。” “可那样,不会失去很多吗?” 居心沉默了,她无法不赞同何依依的话。但,“但是,我们都不是以前的我们了。”她忽然抬起头看着何依依,微笑着说:“我发现,我可能不把你当哥哥了。” 何依依心里一颤,一种割裂的痛传来。 “我……不能理解。” “我似乎能体会三月的心情了。” “嗯?”何依依疑惑,“为什么突然提到秦姑娘?” “没什么。说说而已。” “呼——” 居心忽然站了起来,她走到窗边,轻轻往外推,看去,“梅花全被风吹走了。” “嗯。” “这是第一场春风,还是最后一场冬风?” “有区别吗?” 居心转过头,用何依依从来没见过的认真的神情说,“有,有区别!” 何依依看着居心认真的目光,心里忽然紧张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必须要好好回答这个问题。他沉沉的吸了口气,然后以分析《春秋志》里无数色彩的方式,去分析居心的问题。 而居心,心领神会地转过头,一边看着外面梅花零落,一边等待。 何依依,你一定要好好回答啊…… 何依依,冬是旧冬…… 何依依,春是新春…… 何依依思考了许久,他感受着万事万物的气息,感受着面前的居心,感受着居心问出的那个问题。 不知过去多久,他忽然眉头一低。 “这个问题……” “你有答案了吗?” “我希望没有。” “那就是有了。” 何依依嘴唇发白,一股病态在脸上浮现。他颤巍巍地看着外面纷飞的梅花以及刚冒出花苞的桃花,轻轻回答,“春来了。” 居心撑在窗前的手,止不住往下滑了滑。 她没说话。 “居心,你喜欢春天吗?” “春天很好啊……很好呢。” 居心说了这句话,就没再说话,直到第一场春风安宁下来,所有梅花全部凋零后,静静离去。何依依也选择沉默,同她度过一个安静的下午。 那之后,居心没再出现。 何瑶说,她上学去了。 居心走后的第四天,山水楼外的桃花开了。 桃花开了,春就来了。 第四百四十二章 山水楼之势(上) 我见桃花多喜人,桃花见人许是我。 春回大地,空气里开始透出一丝暖意了。居心离开后,何依依的生活安静下来,每天几乎都是那样,大多数的时间沉浸在《春秋志》之中,努力地去分析一道又一道代表万事万物的色彩。他要从那些事物中找寻道事物气息变化的规律,万物更迭演变的方向。 虽然他几乎不会离开山水楼,但随着对《春秋志》篇幅的研读增加,他已经可以感知到周围的变化,以及一种被他称作为“势”的存在。气势、态势、氛围等等都是“势”的一种。他能感受到这些,并且能依据这些去探究已经发生过的时,和演算即将发生的事。 从一开始,对绿菱的往事感知,到现在,他在不参与到事物变化之中时,逐渐可以去演算可能会发生的事了,虽然还只能探究普通人或者比较弱小的修炼者。但毫无疑问,这是显著的进步。因为感知已经发生的事可比演算未来的事简单许多。只是,令何依依感到遗憾的事,这么久过去了,依旧没能感知到时间长河,放在他这儿来说是历史长河。 他始终记得自己是历史观测者、记录者以及赞颂者,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执行真正职责打基础。 就这般,他在被桃花包裹的山水楼里,度过了一整个安静的春天。 大多数时间里,他都沉睡在意识之中。这看在侍女绿菱眼里就像是他在看书打瞌睡,绿菱胸膛里一颗少女心对成年男子有着迷一般的好奇,她时常在为何依依添完茶水后,见他闭眼“打瞌睡”,便悄悄站在他旁边,睁大眼睛,看着这个男人。 绿菱以为这是自己的小秘密。 何依依就把这当作是她的小秘密,不去触碰。 第五蔷薇照她说的那样,不会在伤势发作的时候出现。一整个春天,从第一阵春风吹拂那天后,就没再出现。 从桃花开放,到桃花凋零,一直都是何依依独自一人,在山水楼里苦读。何瑶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虽然何瑶每次来,都只是小坐一会儿,简单地问候,并没有说其他,但何依依还是捕捉到了流露在她身周那丝丝缕缕不安分的气息。他知道,自家姐姐,可能碰到麻烦了。 这么多年过去,他了解自己姐姐的性格,知道她肯定不会主动跟他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他就开始自己去感知和推测。 因为无法直接询问本人,所以感知起来更加困难。刚开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是在面对一团不知道是由什么组成的混沌,没有头绪,没有方向,能做的只有反反复复思考推演。他几乎是将何瑶可能碰到的问题都想了个遍,每个问题都进行了一次符合因果逻辑的推演,但往往都能演算到结果,但找不到起因,因此也就无法建立起完整的联系。 春天最后一个月的下旬某一天,他如往常一样,先是研读分析《春秋志》,严格按照第五蔷薇安排的那样,研读到一定程度就停下来休息,休息的时间,便是他思索何瑶之事的时候。现在于他而言,何瑶之事已经不是单纯的弟弟关心姐姐了,而是被他当作了一门检验学习成果的“作业”。 为了推演何瑶之事,他这段时间用的白纸比以往多了许多。他把白纸当作是一个空白的模板,然后往里面填充,根据能够感知到的内容,不断扩充,这相当于是一个试错的过程。他把叶抚的话牢记于心,“你无法对一件事有完全的把握时,你最好当作自己不懂这件事”。所以,他没有轻易用自己推演出来的内容去试探何瑶。 作为弟弟,他清楚自己这个曾经的天才姐姐,不是笨蛋,是个很聪明很聪明的人。 今天的第十次推演结束后,他下意识从旁边取纸继续,但是发现纸用完了,便连忙呼唤,“绿菱!绿菱!” 外面很快响起小碎步,绿菱推开门,脸蛋红扑扑的,“少爷,什么事?” “纸用完了,你帮我再拿点过来。” 绿菱看了看旁边有些散乱的纸堆,不由得想原来读书这么废纸吗?难怪大哥说钱快不够买纸了。她没有愣着,跑着到一楼的库房去,抱了一大叠纸上来。 “少爷,够用吗?不够我再抱。” 何依依笑了笑,“够了够了,你当我是吃纸的怪物啊。” 绿菱跟着何依依几个月了,相处得比较融洽,有时也会开些玩笑。她抿嘴笑道,“可不是嘛,读书人不就是吃纸的怪物。” 何依依呵呵一笑,“你这么说,可就不讲道理了。” 绿菱掰起手指算,“我一个月,正常花费大概要用六十五个铜钱,但少爷你一天用的纸,要花五百多个铜钱呢。”说着,她恍然,“哦不对,那是以前的价格,纸现在涨价很多,要用三千多个铜钱才对。” 何依依愣了愣,“涨了这么多?” 绿菱嘻嘻一笑,“少爷大概不知道吧,连沧国大纸厂所在的福意城发生了动乱,很多纸厂都关了,就一两家还撑着。而这段时间,耗纸量又高,所以就涨价了,涨得可快了,这个速度下去,下个月过不完就要翻十倍了。” “动乱?什么动乱?” 绿菱蹙着眉,“具体我不太清楚,但是听说好像是那里出现了什么妖怪之类的,似乎是个宝贝,因为福意城挨着锈龙国,锈龙国有个王爷带人去抢那个宝贝,本来是隐藏身份的,但不知道被谁泄露了,然后朝廷那边就认为这是锈龙国对连沧国主权威严的践踏,立马出兵镇压,羁押了那个王爷。” “然后呢?” 绿菱挠头尴尬一笑,“嘿嘿,我哪里知道,这些都是我上街时听别人说的。” 何依依点点头,“好吧。” “少爷还有事吗?”绿菱睁着大眼睛,盯着何依依。 何依依皱着眉,“没什么了。” “那绿菱先出去了。” 绿菱转身向外面走去。 何依依忽然想起什么,叫住了她,“你兄长有跟你联系吗?” “有啊,前些天还写了信。” “他是不是让你寄些钱给他?” “嗯……”绿菱心里一咯噔,难不成少爷看过那封信?“怎么了,少爷?” 何依依张嘴,想说些什么,但瞧着绿菱一脸好奇的样子,又打住了,“算了,没什么。这段时间你哪里也不要去,就待在何家。” “啊……”绿菱虽有不解,但应了下来。她本来是想,找个时间请假,回去看看父母和兄长,但少爷这么说了,就只好暂时搁置一下。 “你出去吧。” “嗯,少爷有吩咐就叫绿菱。” 绿菱带上门,走了出去。 何依依看着门的方向,悠悠吐出一口气,呢喃道,“我也不好过分干涉,但希望你别乱走吧。” 他摇头拂去其他念头,立马重新投入到推演之中。 绿菱给他带来的消息,彻底点醒了他。他先前一直以为,何瑶身周那股浮躁的气息是她碰到了什么麻烦事,但现在看来,可能并不是如此。 何家是君安府第一大家族,君安府是连沧国最富裕的城池,比国都还要富裕。只不过君安府不在政治、军事以及民生上参与,单纯地选择经商。但,这仍旧无法改变君安府无可取代的地位,以前很多人猜想,连沧国之所以不在君安府设置任何军事、分权政治机构便是把君安府当作备用国都。 君安府的地位是不亚于国都的。身位君安府第一家族的何家,毫无疑问,在整个国家是除了皇室和首席军事政要家族以外,话语权最大的家族。何家控制着连沧国最大的灵石矿,便控制了君安府甚至整个连沧国的商业命脉,以及主要军事资源命脉。这样的何家,无疑是能够参与到国家大事的商讨之中的。 分析到这里,何依依脑海中有了基本的画像。他想,姐姐身周那股浮躁的气息,多半源自于福意城的动乱。 他再次将福意城动乱进行拆解分析。 如果绿菱说的没错的话,整件事起源是福意城出现了一个很珍贵的妖物,珍贵到锈龙国一位驻边王爷冒着风险隐藏身份前往争夺。然后这位王爷被人发现身份,被众人知晓。邻国的驻边王爷,再没有提前告知别国朝廷时,擅自隐藏身份潜入,甚至还带着手下,这无疑会被定性为恶性的主权威胁。 不出意外,朝廷第一时间派兵镇压,羁押了这位王爷。 何依依仔细想了想,觉得起源可能并不是那个珍贵的妖物。他并不觉得,一个珍贵的妖物会让一位驻边王爷亲自出马。驻边王爷直白点就是震慑将军,是只存在于敌对国之间,或者未建立友好关系的国家之间,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可能会导致国家之间的战争。 何依依想到这儿,开始在记忆里搜寻,他记得自己听过锈龙国的驻边王爷。得了《春秋志》后,他对自己见过、感知过的存在更为清晰了,所以很快就纷杂的记忆中找到了锈龙国驻边王爷的信息。 谦明王。曾经率领锈龙国第三讨敌军,历时五年,先后从连沧国、高玉国手中收回被侵占了的十三座城池,完成了之前震慑将军二十多年都没完成的壮举。他在军中的威望一度压过了锈龙国皇帝,被称作是“千军之手”、“第一震慑将军”。不可谓不是是传奇人物。 这样一个人物,你说他莽撞到擅自闯入他国,还被别人发现身份,何依依怎么也无法去相信。 想到这里,他重新洗码推演,将推演范围扩大到整个“树冠之地”。他觉得锈龙国与连沧国之间的摩擦绝对不是偶然,也不会和平收尾。 一整个下午过去,何依依全神贯注,不断推演分析,身旁的废纸堆堆了半腿高。 夜里某时刻,何依依豁然抬头远望窗外时,见到在天空幽幽散发暗光的雕琢气太阳。这个太阳不仅是太阳,还是月亮,一直的圆月。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或许这个快被人们习惯的太阳,才是一切的源头。 嘎吱—— 他的门被推开了。 敢不敲门直接推门的,只可能是何家他的直属长辈、他的姐姐和第五蔷薇。 一股浮躁的气息用来,他知道,姐姐何瑶来了。 何依依转过身,“来了。” 何瑶关上门,笑问,“感觉好点了吗?” “每次都市同一个问题,姐姐不觉得烦吗?” “说什么呢,我要是不问,你又得说话不关心你这个弟弟了。” 何依依莞尔。 何瑶瞧见何依依腿边的废纸堆,“这么用功啊。” “是啊,再不多用点功,就要被蒙在鼓里了。” 何瑶瞧了瞧何依依一副疲惫的神情,关切道,“你伤没好,还是要多注意休息放松。” “这是肯定的,我要是不好好休息,早就被第五蔷薇干掉了。” “别把女孩子说得那么凶。”何瑶白了何依依一眼,“你这是偏见。” “才没有什么偏见。”何依依仰躺在轮椅上。 “你小子越来越没礼貌了。” “姐姐不也是吗?”何依依瞧何瑶肩膀塌着。 何瑶坐直了一些,“姐姐忙上忙下,到这儿来,你还不允许我偷偷懒?” “哈哈,山水楼永远欢迎姐姐偷懒。” “别说得那么不优雅!” “优雅过时了。” 何瑶眯着眼,“哎,我是听出来了,你这是话里有话啊。” 何依依没有否定,嘴角弧度轻轻上扬,“姐姐这段时间在忙什么?” “能忙什么,忙来忙去就那么点事呗。” 何依依头偏向一边,“几天前,我感受到何家气息下沉内敛了,应该是你和父亲离开何家了吧。” “嗯,商业的事。” “只是商业的事,父亲这半告老的人可不会跟你一起出门。”何依依手指轻轻摩挲轮椅。 何瑶目光泛动,“何依依,你在质疑我?” 何依依好久没被何瑶这么看过,一时间又想起以前被支配的无奈,但只是一下子,他很快反击,“是的,我在质疑你。” 何瑶表情忽然又柔和起来,“但你也只能质疑。” “那可未必。” 何依依附身,手向废纸堆伸去。何瑶下意识要去搀扶,但何依依立马又正身。 何瑶蹙起眉,她看不懂何依依这个动作。 而何依依却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他注意到了何瑶想搀扶自己的动作,而也就是这个动作,让他对即将说的事,垫了个很好的底。 “姐姐,我猜,你是跟父亲一起去了国都,见了皇上吧。” 何瑶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甚至神情都有变。她双腿交叉着被衣袍盖住,手叠放在膝盖上,“然后呢?”她并没有问为什么。 何依依目光灼灼,“然后,我要告诉你的是,不管皇上要何家做什么,”他语气沉顿,一字一字说,“全!部!拒!绝!” 何瑶眼神变得深沉清幽。 “理由,我需要一个理由。” 何依依十指交叉,紧紧握住,“你觉得一个控制了一座灵石矿的家族,能够跟趋势对抗吗?” “何家需要一个蜕变的机会。” “这不是跟朝廷合作的理由。”何依依说,“谦明王被捉,是个陷阱!” 何瑶眼瞳微微颤抖,“你知道?” “谦明王是个常胜将军,但他同时也是个战争狂人。”何依依说,“擅自闯入连沧国国土,然后身份暴露被捕,这根本就是他想看到的。” “那你怎么解释文龙的事?巧合?故意而为之?”何瑶语气凛冽。她并不会因为何依依是她的弟弟,就在正事上对他有任何温柔的对待。 何依依笑了笑,“原来那个珍贵的妖物是文龙啊。” “是的,文龙很珍贵,你能肯定谦明王的目的不是那文龙?” “能!”何依依眼神收拢,“谦明王的目的绝对不会是文龙,他是要掀起战争!锈龙国夺回十三城后,迅速与北边大周王朝建立盟约关系,一鼓作气,打通了大周王朝建南路,从洛河引出四条运河,通往接壤的四个国家。基础建设的迅速扩张,给锈龙国带来了很重的财务负担,但同时迅速激活死气沉沉的制造业与运输业,并大力扶持军事工业建设,开拓了北边恒安商路,南边久平商路,以及一直延展到西边叠云国边界的最为关键的抚龙航线。明面上看来,锈龙王朝是大兴民生和商业,但实际上,做的都是建设性的战略规划。” “你是说锈龙国目的在于扩张?” “不,扩张不是目的,因为这是必然。”何依依目光明亮,“锈龙国最关键的在于与大周王朝建立盟约关系。我敢肯定,绝对不是锈龙国主动向大周王朝提出的,而是大周王朝提出的。”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大周王朝绝对不想看到第二个王朝出现在东土。” “第二个?谁有那个资格?” “叠云国!” 何瑶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你继续说。” “锈龙国要扩张,便要拿下东边靠海的已然衰弱的高玉国,这很关键,接管了高玉国领土了,便能打开海路,绕过荒原,直接跟北边的北国建立关系。但这并不轻松,毕竟高玉国虽然衰弱了,依旧是千年之国,底蕴在。所以,需要借助大周王朝的力量,不需要大周王朝出兵助阵,只需要在高玉与大周之间修筑军事工坊震慑便是。而大周可以直接把锈龙国当跳板,威胁发展迅速的叠云国。” “那为什么要拿连沧国开刀?” 何依依说,“我觉得说到这里,姐姐你应该清楚了。” 何瑶没有否定,看着何依依说,“我想听你说。” “这是在验收我的作业吗?” “什么?” “呵呵。”何依依轻轻一笑,然后继续道,“之所以拿连沧国开刀在于锈龙国清楚连沧国国情。连沧国很多资源集中在君安府,但君安府离锈龙连沧边境太远了,并且君安府没设置分权政治机构,战时调度能立差,所以朝廷召你跟父亲前往国都,就是为了商讨资源调度吧。跟连沧国打架,虽然并不简单,但绝对不会有什么损失,能耗得起。而挑起争斗后,盟约国大周王朝可以以“协助作战”为借口,派军横跨锈龙国,直指南方。关键来了,锈龙国早已打通了通往叠云国的运河,以及通了地面商路,可谓是水陆两全。而且,姐姐你没发现,福意城是连沧国北边最靠近叠云国的城池吗?” 何瑶眼波泛起涟漪。 “所以,这场斗争看似是锈龙国跟连沧国,实际上是大周王朝跟叠云国的斗争!” “那你如何解释文龙?” “姐姐,你觉得文龙会是主要吗?” 何瑶摇头。 何依依说,“照我推演,原本大周王朝会在二十年后才会针对叠云国。但树冠以及雕琢气太阳的出现,加速了这一进程。叠云国皇都朔明位处雕琢气太阳正下方,受福泽最为丰厚,这无疑提速了叠云国的实力储存。大周王朝绝对不想看到这样的事发生,肯定会提前发动对叠云国的对策。而这个点火的人,就是锈龙国的驻边王爷谦明王!” 何瑶皱起眉,“为什么你要让我别答应皇帝的任何请求?” “因为,机会!”何依依意气十足,“何家的机会绝对不能由连沧国皇帝给,应该自己把握。雕琢气太阳是很多人都觊觎的存在,何家绝对不能放弃这一机会,所以要集中资源和人力在开拓雕琢气太阳影响下的风水宝地!而且,你相信我,锈龙国绝对不会跟连沧国真的打架,绝对只是摩擦,虽然跟大周建立了盟约,但锈龙国的皇帝还不至于蠢到在别国大军经过自家国土时放开手跟另一个国家打架。” 他看向窗外,“真正的战场,会是叠云国北边的灯笼平原。” 何瑶皱眉,消化着何依依所说。她很震惊何依依明明一直在山水楼里,却知道了这么多她一个常年奔波的人都不知道的事。 “姐姐,我觉得你最好把我这番话告诉连沧国皇帝。”何依依目光闪烁,“毕竟,何家要起势,连沧国一定不能倒。” 这一瞬间,何瑶觉得何依依有些陌生,但晃眼再看,还是最熟悉的样子。 “我会好好想想的。” 何依依笑了笑,“如果姐姐不信,那么可以等上一段时间。我猜,不久后,明谦王便会逃脱连沧国控制,回到锈龙国,然后立马领军南下进攻,再过一段时间,大周王朝就会以“协助作战”的理由,出兵横跨锈龙,直往锈龙、连沧、叠云三国交汇公立地——灯笼平原。” 何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轻淡地说:“照顾好自己。” 随后,她快速离去。 何依依嘴角弯起,他知道姐姐一定会很重视他说的话。因为他感受到,何瑶身周那估浮躁的气息退散了。 他望着窗外远方,轻叹: “要打仗了。” 第四百四十三章 山水楼之势(中) 离开山水楼的何瑶,一直在思考何依依所说之事。 其实,她本人作为何家实际上的掌权人,加之以前游历天下所积累出来的经验,很早就感觉到氛围的不同寻常,以及整件事后暗藏着的不分明的条理。所以,之前前往国都觐见皇帝时,并未直接答应皇帝的要求,大致上就是要求何家与皇室合作,将灵石矿的部分开采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买一部分给皇室,以供战事需要。 何瑶跟皇帝了打了太极,并没有约定好份额与分成,以需要整理何家灵石销售渠道为由先脱身了,但双方约定好了下次谈判。她一直在思考,为何锈龙国忽然冒犯连沧国,还选在这样一个暗潮涌动的时候。她其实跟何依依想法差不多,都想何家借由这次机会,重新起势,脱离连沧国的束缚,成为独立于国家的家族势力。但她不太清楚,锈龙国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将视域放到了锈龙国近期行为,并没有考虑之前十年锈龙国的布局。 所以,当何依依提及了锈龙国在收复十三城后的布局时,她才恍然大悟,理清了锈龙国跟连沧国之间的关系。其实从那个时候,她就决定,暂时不跟皇室合作了,原因无他,她觉得这笔买卖不值当,但她不知道更多的细节,才一直质问何依依的看法。而何依依提出了大周王朝与叠云国在雕琢气太阳下的博弈时,才彻底理清了思路。 她感到很震惊,何依依所说内容是她这个常年奔波,同许多大势力交际的掌权人都无法深究的事,因为无法把看似不相关的事联系起来。但何依依做到了,他轻而易举地把大周王朝与锈龙国签订盟约,以及锈龙国大兴土建联系到大周对叠云国的震慑;将雕琢气太阳跟大周推进进程联系起来。 她需要消化这些内容,所以没有第一时间给何依依回复。更多时候,在她眼里,何依依还是个尚在读书的小孩子,家国之事与他无关,即便是有自己的见解,大抵也只是纸上谈兵。 但这次的谈话,的确让她刮目相看,不得不去思考,自己是不是该改变何依依在心里的定位。 随后,何瑶召开了家族会议,将何依依的话前后整理连贯起来,在会议上发表了见解。实际上,她完全可以不召开什么家族回忆,直接决定何家接下来的动向,她有这个权力,但仔细思考后,还是决定让家里几个元老畅然一些。 不出意外的,何依依的看法得到了一致的认可。众人以为这是何瑶的分析,于是对这个新掌权人更加信服了,何瑶并没有提到何依依,因为她觉得现在何依依需要清净,不应该受到打扰。 之后,整个何家开始实行隐藏式的收缩战略,一方面大力开采灵石矿,一方面将家族下比较分散的商行以较高的费用托管给其他家族,而核心产业由何家之人全面接管,不让任何外人参与。同时,何瑶组建了一支“调查队”,打着“寻找新商业市场”的旗号,逐渐向雕琢气太阳中心靠近,寻找值得开拓的风水宝地。 之后的第十天,北边传来消息,谦明王在被羁押途中遇袭,百人羁押小队全军覆没,谦明王逃离。 这之后,连沧国皇室派人来何家进行谈判,但被何瑶再次敷衍过去。 第二十五天,回到锈龙国的谦明王拿到兵符,携大军南下,跨越不羁山,开始修筑军事工坊。同时,派出二十余支游击队,对连沧国的北边城池进行骚扰。 一时之间风声鹤唳,连沧国封锁战线,同时立马召集军队,向北而去。双方以洛河支流——天鼎河形成分界线,开始对峙。 这场突如起来的战争,搅乱了整个连沧国,各大主要城池实行宵禁,设城卡。数不清的商行突然遭受打击,连忙收缩产业,但仍旧损失不少货资,这下,几乎所有的商行都明白为何第一世家的何家之前开始释放以前占据的产业。许多急功近利接盘何家的商行叫苦不迭。 反观何家,不仅没有什么损失,反而提前脱手负担,顺便打压了出现货资财务危机的竞争商行。 当明确了战争后,何瑶直接写了申明信给皇室,明确表示何家不会与皇室建立任何合作关系,但皇室仍旧可以以市场价格从何家购买灵石以及其他资源。同时,为了不让皇室太过愤怒,何瑶表示愿意向皇室提供免费的战略资源运输。皇室方虽然明言看出来何家这是隔岸观火之心,但北边大敌虎视眈眈,不敢释放力量去敲打何家,只得被动接受何家单方面的“免费提供”,同时,为表明皇室立场,向何家发出“警告”。 何瑶哪可能惧怕“警告”,就算是和平时期,她也清楚皇室无法拿何家怎么样,何况是战争时期,要知道,何家可是掌握着连沧国的资源命脉。对于皇室所谓的“唇亡齿寒论”,她根本不担心,因为她已经从锈龙国的战略布局看出来了,锈龙国根本不会跟连沧国死磕,最多占据北边几座城池,然后等待时机撤离。只要北边防线不全面崩溃,那么连沧国皇都就不会受到威胁,只要皇都不告破,君安府就不会受到威胁。 第四十五天,锈龙国大军在谦明王领导下势不可挡,占据连沧国北边三座城池,但并未撕破连沧国的北边防线,而是在三座城池进行驻守。锈龙国大军甚至没有伤害城池内的连沧国官员、百姓以及士兵,只是将他们软禁在城里,不让任何人离开。 随后,大周王朝的行动开始了。 这天,各国斥候看到,一支在大周王朝南部山谷集结的龙甲军,高举大周“战旗”与“援”字旗南下进入锈龙国国境之内。当一些人还在疑惑明明锈龙国明明是入侵方,而且没有任何颓势,为何大周要去援助的时候,叠云国突然宣布全境封锁,浩浩汤汤的军队在北边灯笼平原外五十里处集结。 第六十天,大周王朝龙甲军从锈龙国中部改道,从抚龙航道、西沙运河分水陆两军,前往灯笼平原。他们的目的根本不是去援助锈龙国前线军队,而是叠云国。 之后,所有人明白,东土最大的两个国家要掀起战争了。 一边是大周王朝建国大军龙甲军,一边是叠云国开疆大军黑甲军。双方分别在灯笼平原东南方和西北方对峙,僵持了将近十天后,进行了第一次碰撞。第一次碰撞,两军各有保留,主要在于试探单兵战力以及小规模多兵混战。之后,双方再次进入僵持,只是派遣小规模的游击队进行摸索探究。 叠云国和大周王朝的突然交手,让东土所有的国家都陷入恐慌之中,几乎没有什么国家表明立场,因为这两个国家的实力都是领先其他国家一大截的,在战场局势尚未明朗前,哪个都不敢轻易得罪。大周王朝是王朝,且无拘无束发展了上千年,明面上的实力是远超叠云国的,看好大周王朝的人占大多数,就连叠云国自己内部,都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动乱起来,不少保守党线性提出谈判之说,但当今叠云国皇帝李明廷手段狠辣,雷厉风行,直接斩首保守党领头人以明决心,对待大周王朝的侵犯,绝不姑息,同时秘密派出长宁军,诛杀国境内任何散播悲观情绪的人。 虽说大周龙甲军声名远扬,但毕竟是隔了很远来的,是打攻掠战,而叠云国是在本土打防守战,即便有差距,但绝对不至于会被碾压,毕竟叠云国这些年的发展大家都看在眼里,绝对不是纸糊的。 外界一片动荡之际,何家依旧严格实行既定好的方针——核心收缩,局部扩张。 自从何依依准确预测了局势走向好,何瑶便一改对何依依的看法,开始让何依依参与到家族管理中。虽说何依依并不擅长家族管理,但在大方向的预测,以及局势变化的分析上,从来没犯过错,尤其是针对何家的局部扩张战略,几次提出关键意见,让何家规避了风险,赚取了利益,占据了三处风水之地,迅速召集工匠队伍修筑庭院,找到了五道机缘以及一处深埋被雕琢气引出来的灵石矿。这些对何家而言都是绝对的家族机密,由何家主要核心人物亲自操管。而何瑶在这个关键时候,展现出来的领导风范以及魄力展现得淋漓尽致。 几乎所有的何家高层都为何家目前的战略感到兴奋激动,这使得何瑶威望更大。她俨然成为了何家最有话语权的人,即便没有家主的名号,但已经被当成了真正的家主。 至于何依依,从来没改变自己的生活,依旧是将最多的时间放在读书上,同时,他给了自己验证读书成果的作业,便是分析现实局势的走向,更多的是何家发展局势与大周叠云战争局势。何瑶甚至专门为他组建了一支情报队伍,用以调查战争情报。两个大国之间的碰撞,何依依选择以更加谨慎的姿态进行分析,所以他让情报队伍收集的大都是军队主要领导人的情报,以及叠云国对内外政策。 他休息时间几乎就是用在战场推演上。之后,为了更直观,他甚至借助《春秋志》尝试在脑海构筑沙盘进一步分析。 在脑海中构筑沙盘是一个很艰难的挑战,因为他并没有修炼过,所以直到现在,紫府依旧未开,神魂依旧一片荒芜,他只能凭借《春秋志》,在已经被他研读过的内容上进行拆分与再构建。同时,他极力地在《春秋志》中寻找类似的情况,分析以前这种事件是如何发展的。 除了必要其他时间,他几乎将所有时间都用在读书和推演战场上。 何瑶隔一段时间会来山水楼,给他说明何家目前的情况,然后共同分析接下来的行动。 一边有着何依依独到分明的见解,一边有着何瑶果断的执行力与没有漏洞的领导力,何家以着其他人想象不到的速度,迅速扩张,而核心收缩战略又将这一扩张势头掩盖了,以至于大多数人还以为何家只是隔岸观火,不想沾染麻烦。 何依依又一次准确地在第五蔷薇的预测时间里伤势发作。 时隔三个月,再次见到第五蔷薇,何依依无疑是开心。但想着下次再见就是六个月后了,难免高兴不起来。 看着第五蔷薇把药材放入药炉后,何依依伸手递过去含墨。 第五蔷薇并没有第一时间接过来,而是问,“你可以修改药方吧?” “啊,什么?” “你现在已经进入了疗伤的修复阶段了,应该用更合适的药方才对。”第五蔷薇认真说,“那样可以充分利用疗伤时间,加快你伤势的恢复。” 何依依讪讪一笑,“那未必吧。有经过了验证的药方,干嘛还要去冒险用其他药方。” “真的不试试?可以好的更快哦。”第五蔷薇说。 “啊,未必会更快。”何依依望向别处。 “总得试试吧。”第五蔷薇不放弃地劝说道。 何依依沉默了一下,“你很想我快点好吗?” 第五蔷薇讶异,“这不是理所应当吗?” “也是。本该如此才对。”何依依顿了顿,“我伤好了,你就要走吗?” “未必,我得收到召回才是。” 何依依勉强一笑,“你是叠云国军队的人吧。” 第五蔷薇没有否定,“你怎么知道。” “以前我不知道,但是慢慢地就知道了。”何依依说,“我一直在想,你身上那股让人压抑的气息源自何处,之前以为这跟你性格有关,但现在看来,那应该是你杀了不少人才是。你能消去留在身上的血气,但消不去杀人的事实,所有你身上的气息能被我分析出来。而你看上去又不是一个爱惹麻烦的刽子手,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你在军队里待过。至于叠云国……很好理解,因为我是在叠云国遇见你的。” “你说的没错。”第五蔷薇看着何依依说,“现在你知道了,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战争份子。” 何依依呼出口气,“叠云国跟大周打仗了,你会被召回吗?” “不知道,现在还没收到召回消息。” “我想,一定会吧。” “为什么?” “因为叠云国挡不住大周的攻势。你不出意外的话,是军队里的关键人物,你一定会被召回的。” 第五蔷薇平静道,“我会照顾到你伤好为止。你放心,我不会提前离去。” “是吗……” “我说话算数。” “那就好……”何依依看着脚尖。 “真的不试试新方子?” 何依依笑道,“下次吧,我争取研究一个完美的药方来,让我好得更快。” 第五蔷薇顿了顿,“不用勉强,也没那么着急。” “这次就先用老方子吧。” “嗯,含墨给我。”第五蔷薇伸出手。 何依依慢慢地将含墨递过去。 第五蔷薇一把接过来,放进药炉。 何依依看到,长长呼出口气。 “很热吗?”第五蔷薇问,“你额头出了很多汗。” “是有点。”何依依笑道。 第五蔷薇皱起眉,走到何依依面前,取出手帕,将他额头汗拭去。 何依依屏息,紧张地看着第五蔷薇小巧的脸,见着这张精致的脸上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他小心地嗅了嗅,啊,她身上有股香味。 以前何依依寸步难行,由第五蔷薇背着走时,从来没闻到过她身上有香味,但是现在,他闻到了。 “你在抖?”第五蔷薇很奇怪,“不是说热吗?” 何依依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打哈哈道,“我有抖腿的习惯。哈哈。” 第五蔷薇皱起眉,“你的腿不是不能动吗?” 何依依语塞,“啊……”他语速变快,“是腰!腰动,连带着腿抖!” “这样啊……”第五蔷薇还是觉得何依依很奇怪,想要再问时,又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跟他走太近为好。 她走到窗边,将窗户拉开一半,“这样可以吗?” “嗯,可以了。” 随后,第五蔷薇坐到药炉前,安安静静不说话。 何依依问,“要是你被召回了,要去前线战斗吗?” “肯定会吧。”第五蔷薇下巴靠在膝盖上,双手环抱小腿,“我是破阵将军,是先锋。” “要直面敌军攻势啊……” “差不多,一般而言,敌军都会被我冲散阵势。” “要是失败呢?” “没失败过,不知道。” “会被包围吧。” “大概。” “真危险。”何依依小声说,“还是不要去了。” 第五蔷薇蓦然转过头,“你在担心我?” “没有。”何依依看向别处,“我只是不想你受伤,你要是受伤了,鸢尾姐肯定很伤心。” “果然……”第五蔷薇重新恢复到先前的姿势,“你也更在乎姐姐。”炉火印照在她脸上,使她看不出悲喜。 “不……我不是……” “那是什么?” 何依依语塞,牙齿打着架说,“没什么。” “你真奇怪。” “其实我——” 药炉药气喷涌的声音打断何依依的话。 第五蔷薇听着药炉的声音,愣了愣,“声音是不是跟以往不一样?” “有吗?没有吧,你听错了。”何依依回答。 第五蔷薇嗅了嗅,“味道还是那个味道。”她皱起眉,嘀咕道,“我还是觉得声音变了。” 何依依没有看她,看着书桌上的纸,“你修炼晕头了。” “可我今天没修炼啊。” “没修炼你在干嘛?”何依依看向她。 第五蔷薇张嘴正准备说,看了何依依一眼后,轻哼一声,“没什么。” 她伸手引出药气,一鼓作气地送进何依依身体里,然后头也不回离开,“再见!” 何依依嘀咕,“奇怪的女人。” 第五蔷薇走后不久,何依依脸忽然变白,使劲儿地咳嗽了起来。随后他立马控制住,很快恢复如常。 第四百四十四章 山水楼之势(下) 窗外蝉鸣声声烦。 何依依伏案窗前,眉头沉静,没有在意识里探寻《春秋志》之谜,也没有再白纸上推演局势。他只是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不知过去多久,一阵风动,他蓦然看向屋内某一处墙壁。 墙壁上渗出黑色的横状条纹,那些条纹迅速汇聚,很快吹落地面。然后,条纹开始向上涌起,看上去就像是从地面喷上来的黑色淤泥。 直到汇聚城一个人形来。的的确确,也就是一个人,浑身漆黑,见不到面容,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站起来的影子。 影人,何瑶创建的情报小队,皆由活死人组成,无生命、无情感,是纯粹的任务工具。照何瑶所说,有的情报,不需要情感和生命参与,有的情报,只能由生命与情感获取。何依依需要的情报,显然不需要生命与情感。 “少爷,新的情报。” 何依依眼皮跳动,微微向上卷起,“放下。”这些影人的古怪气息并不讨他喜欢,但他并没有否定他们的存在。 影人伸手,放在地上一团黑色的东西,随后以来的方式,隐入墙壁。 何依依看向地板上那团黑色,推动轮椅前去。他弯腰,递出右手食指,轻轻触碰,顿时,黑色的物质吞噬了他的手指,又以很快的速度钻进他的手臂之中。 一副画卷,在他脑海之中展开。 整个树冠之地,他所需要的情报,能收集到的,全在这副画卷里,没有以含参主观的文字记录,而是真实的观测景象。何依依需要这样的情报,绝对的客观真实,不包含情报人的任何主观内容。 阅览画卷许久,他眉头展开,因为就情报而言,大周叠云战争走势和他预料的差不多,同时叠云国朝廷对内外的手段也在大方向符合他对叠云国的看法。这种在预料之中的感觉,让他放松。他很清楚,作为一个历史观测者、记录者、歌颂者,一定要是一个风险厌恶者。他从研究《春秋志》开始,就不允许自己在任何一件事上有任何松懈以及逃避式解释。 之所以需要影人所收集的情报,除了收集以外,无非是何依依需要一个验证自己推演的工具。他坐在山水楼里,远望长空,以此作演,即便发生任何事都与他无关,而他也不会做些什么去改变避免,但他就是要确定自己所推测的,与实际发生的到底符不符合,差在哪里。 影人今天给他带来的回答,让他给自己前段时间的“功课”画上句号。 大周王朝如同历史上所记载的那样,向来是极具魄力与行动力的,每次主动掀起战争,想要消除一个威胁时,都不会只是通过正面碰撞,还会从更深层次的民生、政治、运作结构入手,换句话说,就是大周王朝要斩人除根,直接抹掉叠云国的威胁。 在正面战场上,所向无敌的龙甲军在单兵战力、小规模多兵团战以及大规模冲锋战里,都对叠云国黑甲军表现出绝对的压制力。并且,大周王朝比起叠云国根本不会缺乏谋士与悍将,优质的兵力、精良的装备、骁勇善战的带兵震慑将军加上决胜千里运筹帷幄的谋士,叠云国抵抗不了。 叠云国黑甲军唯一的优势就是,他们在叠云国本土打防御战,物资军备补充及时,且更擅长打地形战。 灯笼平原背靠养龙山脉支脉——纪戊山脉,纪戊山脉可谓是叠云国西北方的天然防线,极大程度上帮助叠云国对抗大周王朝。但即便如此,叠云国依旧是节节败退,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灯笼平原防线就失守,退回到纪戊山防线。战场局势看上去是一边倒,但气势对于一个王朝进攻国家而言,叠云国表现得很不错了。 换做东土其他任何一个国家,在大周丝毫不留余地的进攻下,早就破势,撑不住了。 纸面上的战斗局势,何依依预测得几乎一点不差。但他也并没有因此去考虑这件事的最终结局,因为他无法去推测两国真正的高层,到底在进行怎样的博弈。 这里,真正的高层并非朝廷皇帝,而是各自背后的高层次修仙者。 两个国家的碰撞,绝对不是打打仗就能解决的,隐藏其后不被众人所知晓的仙人斗法更为关键。一场战斗的结束,往往起步于两方背后修仙者博弈的结束。因此,正面战场的结局很难直接影响到两个国家的胜负情况。历史上也存在着,正面战场打赢了却宣布投降的情况,原因无他,基本都是背后的修仙者博弈失败了。 比起凡人的战争,修仙者的斗法往往是更具破坏性的。 回到大周和叠云国。何依依知道,大周作为王朝,一定会有圣人存在,但发展至今,到底有几位就说不清了,大概率是多于一位的。而叠云国现在只是一个国家,但能站稳千年,发展迅猛,也多半是有着圣人撑腰的。他想,既然大周觉得叠云国有威胁,那多半叠云国背后的圣人也不止一位,或者说正在向大于一位的局面发展,所以,大周想把叠云国掐死在成长之中。 “圣人之间的博弈……” 何依依皱起眉。他仔细回想来,以前他会觉得圣人是遥远的存在,但自从认识叶先生之后,似乎经常都能见到各种圣人了。荷园会、神秀湖等地,他都见过不少圣人,但给他印象最深刻的,无疑是叶先生和莫长安。他不知道叶先生的实力,但知道莫长安是绝对的大圣人。 所以,他并不会像普通人一样,根本无法去想象圣人之间会以什么为筹码,使用如何的方式进行博弈。 “叠云国……千年前,似乎就是这样了。”他在脑袋里分析着,“前年荷园会期间,明安城起势,叠云国高层肯定有圣人介入,落幕之局一切完好。又有黑石城为守林人大幕之地,定然会跟叠云国之间有关系来往。就势而言,叠云国恐怕早已不是一个国家能概括的了。而本身的实力上……能容得下第五蔷薇……而且,叠云国肯定不会不知道第五蔷薇的身份,这样还把她招为破阵手。叠云国……” 抛开战局后,何依依客观分析叠云国起势之为,发现,叠云国很多举动似乎都是在为现在而服务的。 “第二个王朝吗……叠云王朝。”何依依沉吟一声,“北边荒原下,大周横断中部。北有家族势力为主的北国,中有大周王朝,南边……什么都没有。这得天独厚的条件……而且从叠云国朝廷的表现看,绝对是有着十足底气的。” 想到这儿,他眼露精光,立马大喊,“绿菱!绿菱!” 绿菱快步从外面跑来,推开门,“少爷。” “去把我姐叫来。” “啊,哦,好的。”绿菱迈开步伐,离开山水楼,朝何家主院跑去。 没有等多久,何瑶出现在何依依的房间里。 何瑶刚来,何依依立马兴奋地说,“姐,我找到何家快速破局的方法了!” 何瑶一听,并未露出什么神情,而是关上门,镇定地坐到何依依面前,“你慢点说。” “何家现在虽然走得很稳当,但终究是一家在走,并没有搭上关键的场面大势。”何依依语速很快,“树冠之地的雕琢气太阳吸引来的绝对不只是游客,随着被众人确定,树冠之地没有风险后,会冒出很多其他势力来。何家的举动迟早也会被发现,必然会受到针对。” “所以,你还是觉得我们需要合作?”何瑶并没有否定何依依对何家现状的说法,她至始至终也没有很乐观。 “对!而且,还必须得走进场面大势。” “什么场面?” “树冠之地,现在最主要的矛盾焦点在哪,哪儿就是场面。” “大周,叠云。” 何依依拍手,“对!” “可何家在连沧国啊。叠云国跟大周的战场离何家很远,何家不论是支援物资还是派出人手协助,成本都很高,何况现在的叠云国很紧张,很难接受一个他国的家族协助的。至于大周更不用说,他们肯定不需要何家。”何瑶稍有不解。 何依依笑着摇头,“这根本没有任何影响。我们也根本不需要支援物资和人手协助。而且,我们的目标不是大周,是叠云国。” “那我们如何合作?”何瑶说,“叠云国不是连沧国这种小国,绝对不可能任由你画大饼,需要实质内容的。” “这我清楚。”何依依不慌不慢地说,“我们直切叠云国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什么?” “黎民百姓的信力。” 何瑶没听懂什么意思,“什么?” 何依依解释道,“我先后确定了很多次,大周之所以出兵叠云国,在于他们看到了叠云国的威胁,而威胁嘛,无非就是叠云国有潜力成为王朝,若真成了王朝,必定会在资源、国运上对大周形成挤压。但在我看来,大周依旧漏看了一点,叠云不是有潜力成为王朝,而是已经具备了成为王朝的实力。我仔细分析了叠云国这千年来的发展轨迹,发现叠云国早就用上了何家现在的战略——核心收缩,局部扩张,明安城之事、黑石城大幕、文化塑造、形象建立,都是用以积攒国运。” “那为什么你说需要百姓信力?” “因为叠云国走得太快了!快到黎民百姓跟不上!叠云国要躲避大周王朝的监视,必须暗中发展,将一个总体目标拆分成互不相关的总体目标。这样做,好处是无法被其他国家直抓痛点,其他国家很难将过多的视线放在叠云国,也就很难将跨越了千年的不同政策联系起来,坏处也显而易见,那就是黎民百姓很难直观感受到叠云国的强大。” 何依依眉头凝起,“我发现一个现象,那就是叠云国每一次覆盖全国的大规模政策实施都相隔六十年到八十年,而这正好事叠云国官方所统计的一代平均时间。也就是说,同一代几乎很难感受到两个以上的国家大政策,也就很难直观感受到国家的进步。这直接到黎民百姓根本不会想叠云国可能成为王朝。” “一个王朝的建立,需要国运、实力、认可度以及百姓信力。”何瑶说,“照你这么说,叠云国只缺乏百姓信力?” “对!”何依依拍着大腿说,“叠云国的普通百姓根本不相信叠云国会成为王朝!这从根本上,导致叠云国难以建立王朝。而现在,大周王朝主动进攻,对叠云国而言是一个机会!” “怎么说?” “现在的叠云国需要一个非常漂亮的胜利!对大周王朝的胜利!让百姓看到,叠云国能够正面打败大周,不管叠云国怎么赢的,只要叠云国在这场战争里赢了就行。”何依依目光灼灼,“而且需要在赢了后,举国欢庆,大肆吹鼓,让叠云国每个人知道赢了北边的狼!” “但,怎么赢?”何瑶问出了关键。 何依依目光沉定,“能不能赢我不敢肯定,但我仔细研究了叠云国的做法,他们根本没打算在正面战场上取胜。他们绝对是想赢的,但想在高层修仙者的博弈中赢。这当然也是一种取胜的方式,但即便是赢了,也只好逼退大周,绝对不干脆。” “你的想法太天马行空了。”何瑶揉着太阳穴,“我理解不了。” 的确,何瑶没有何依依的《春秋志》,无法跨越千年的时间跨度去看待一个国家。 “许多国家把战争的重心放在双方修仙者的博弈上,往往忽略了战争本身的意义。”何依依说,“这是天元纪以来时代的通病,难以理解很正常。” “你又是怎么理解的呢?”何瑶不知道何依依到底在读什么书,为何思维跟寻常人差别那么大。有些时候,她感觉何依依像是在写,而自己等人全是他中的人物。 何依依笑道,“这就是我去神秀湖读书的收获啊。” “我以前也去过神秀湖学习,怎么就没有这种收获?” 何依依讪讪一笑,“大概是姐姐不擅长读书吧。” 何瑶瞪了他一眼,“瞎说,你姐姐我好歹也是当年全天下数一数二的天才。” “你这样一说,我又要自责了。”何依依干笑一声,“要不是说,姐姐你还是天才。” 何瑶挥手,“算了,旧事重提就太矫情了。还是说回主要吧。”她问,“就算你说的没错,那你打算怎么做。” 何依依认真起来,“首先,需要让叠云国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很需要取得一场大胜利。也就是说,要让叠云国高层相信我说的话。” “如何是他们信服?” “我会以何家的名义写一封信,需要姐姐你交给叠云国当今皇帝手上。” “皇帝亲手?” “嗯,姐姐,这一点,难不到你吧?”何依依笑问。 何瑶没否认,“你继续。” “看了信后,叠云国皇帝会信,但不会真的认可。这个时候,需要制造一场国运危机。” “国运危机?” 何依依卖了个关子,“这个姐姐就不要细问,到时候我会再告诉你。不过,我提前给你打个招呼,这件事花费和风险有点大。” 何瑶笑道,“花费你不用担心。你可能不知道何家到底有多少钱,总之,只要是钱和非稀缺资源的事情,你就不用担心。” “风险呢?姐姐能承担吗?” “多大的风险。” “何家可能被一巴掌拍死。” 何瑶眼皮跳了跳,“可能性。” “很低,但存在。” 何瑶忽然笑了笑,“你似乎很自信。” 何依依没心没肺地说,“区区一个何家,算得了什么?”说完,他眨眨眼,“姐姐觉得呢?” “好小子。姐姐自然是向着你的。”何瑶颇为爽快地笑了笑。 何依依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就是年轻啊……”何瑶眼里有往事。 这不是赌博,是我向叠云国高层发起的挑战!何依依眼神深邃而遥远。忽然,他呼出口气又说,“姐姐,我突然改主意了。” “什么?” “那封信,不要用何家的名义,用山水楼的名义,用何依依的名义!” “什么!”何瑶蓦然站起来,“你想一个人面对?” 何依依摇头,“不不不。我想,或许何依依这个名字,对于叠云国皇帝而言,比何家更有分量。” 何瑶一脸怀疑。 他吸了口气说,“蔷薇就是叠云国皇帝李明廷派来的。” 何瑶整个人懵住。 “这是事实。” “李明廷有资格驱使蔷薇?” “不,他没资格。他只是在借势。”何依依眼神神秘未知,“我总得做点什么。” “你想……做什么?”何瑶已经感觉到,何依依的目的不再是单纯地为了何家。 “姐姐可以把这当作是我的……救赎。” “救赎?你做错了什么吗?” “我不想让我自己失望。” 何瑶不明白何依依到底经历过什么,但见何依依如此,作为姐姐,她愿意无偿支持弟弟。她站起来,从后面抱住何依依,轻声说,“不论如何,姐姐永远支持你。” “谢谢。” 何瑶推开他,将他一把推到书桌前,笑着说,“写吧,给李明廷写信。姐姐保证,一定只让他一个人看到。” 何依依少年不多情,大来情多,被何瑶这一下子弄得感动到眼眶泛红,他在心里暗自许诺,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会让所有人知道,山水楼这个地方。 他提笔动手,一笔一划之间,尽是山水楼之势。 他认真写着,何瑶在一旁静静等待。 用去了三个时辰,从正午到夜幕降临,何依依一共写了二十余张纸,完成了这封写给李明廷的信。 “我能看看吗?”何瑶问。 “肯定可以啊,姐姐以后不要问这种傻问题了。” 何瑶笑着接过纸,一字一字认真看下去。 她时而皱眉,时而释然,时而迷茫,时而恍然。 半个时辰后,她看完了,满腔言语,到了嘴边,只是一句,“何依依,了不起!” “辛苦姐姐送信了。” 何瑶一句话没多说,转身离去。 她无比相信,这封信上的内容,将成为无数君王治国治民的基本“信条”。 第四百四十五章 山水楼之局(上) 自从大周举兵南下后,李明廷已经没有过过一个安稳的下午和夜晚了。 几乎每一天的上午,都是在朝会上,同一群各执己见的将臣们,针对战争闹得个唾沫横飞。老实说,即便是以贤明著称的李明廷,也感到十分的烦躁,听那些将臣们的讨论,喳喳呜呜的,他觉得自己像是置身在酷暑的山林之中,周围全都是虫鸣兽叫。 关键的是,每天的朝会上,他都很难真的听到让人觉得眼前一亮的观点。将臣们每天讨论来讨论去,大抵都是一个意思,同大周的正面战场,应当以防为攻,借由纪戊山的地理优势,打个防守持久战,跟大周王朝拖,拖到他们觉得战争是得不偿失的时候,对内就安抚民众,提防内乱,控制各地兵侯,避免外战不止,内战四起。 这些东西,李明廷都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的,以至于,他烦躁至极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将臣们都是一群跟风附和的闲人、饭桶。 今日的朝会,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他本来都是不想开朝会的,但碍于一个“战时”,还是得沉住气,再来听一次将臣们的废话,不论自己这边是怎么打算的,都得让他们先安个心,知道自家皇帝没有偷懒懈怠,在好好地为国为民考虑。 持续了两个时辰的朝会,在李明廷极力克制的烦躁宣告下结束。 侍君的宦官、宫女们上前搀扶着李明廷离开大殿,从殿后的光明道前往御书房。 途径御花园,忽然从山石见掠过来一道阴影。搀扶李明廷的宦官锋芒陡起,“大胆!”随后,他两指轻点,眼中青光闪过,瞬间,方圆五丈之地的空间贴满符篆,从符篆上降下雷霆,结成囚笼,将阴影束缚住。 但阴影不受控制,毫无阻碍地突破了雷霆囚笼,直逼李明廷而去。 “贼人!”宦官振声喝到,两边的宫女皆无力抵抗,全部七窍流血栽倒在地。 李明廷陡然抬手,“肃静!” 宦官朝向阴影的攻势一下子断掉。 “陛下!”宦官以为这是阴影之物的阻碍,见阴影之物逼近李明廷,心窍欲裂。 “汀幽,来者非敌。”李明廷出声。 宦官定定看去,见那阴影之物停在李明廷前面三尺处。 “叠云国的皇帝,老奴奉命,传信于你。”阴影之物声音涩涩。 李明廷虚目以望,“影牙。” 阴影之物没有说任何话,将略微有些分量的信递给李明廷。 李明廷没有接过来,“这是谁的信?” “山水楼,何依依。” “山水楼?”李明廷没听过,“何家的何依依?” “是。” 李明廷又问,“他写信给朕干什么?” “老奴不知。” “万一有诈?” “叠云国的皇帝,你并非多疑之人。” “作为皇帝,多疑并非坏事。” “叠云国的皇帝,老奴信已送到,收否,看否全在你。” 阴影之物说完,留下被一丝气息托住的信,身形直接散掉。至始至终,阴影之物都没露出任何可以识别的特征,全然一团软糯的黑。 “陛下,小心有诈!”宦官汀幽声音尖锐而明朗。 李明廷冷哼一声,“何家能有什么诈。” 他向来不是盲目自大的君王,但对笃定的事深信不疑。没有任何顾虑,招手将信收到掌上,甩袖大步朝着御书房而去。 汀幽不多言,拍手请来一道青色的气息,将地上几个宫女的尸体处理干净,不留任何血污。 御书房里。 信摆在李明廷面前。 宦官汀幽上前,“陛下,让老奴替你拆信。” 李明廷摆手拒绝,“信是寻常信,不需非常法。” 说完,他折手撕开,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共计二十四张信纸滑出来。 李明廷皱起眉。这是信? 没去纠结什么,他捧起信纸,从第一面开始,看起来。 “叠云之帝,小生何依依,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二月以来,北方之狼,起兵豪野……” 每张信纸都被塞满了工整的字,一共二十四张。 李明廷起初,以寻常心看待,但问候之语和事记一过,进入正题后,他渐渐来了精神,逐渐地认真起来,眉头的紧皱程度不断加深。态度跟面对朝会群臣的时候,俨然不同。 他几乎是一字不漏,从前到后,看了个分明。 看了一遍过后,他精神大作,眉目跳动,“来人!来人!” 宦官汀幽闻声入内。 “笔墨伺候!” 汀幽见李明廷神情大惊之相,无敢多想,迅速取来笔具。 李明廷提笔蘸墨,铺纸动手,奋笔疾书。他写字不同于何依依,狂放许多,笔如游龙,墨如潜蛟。 但他并非畅快自由,每每到了关键之处,便无从动笔,只得再次从信纸中翻找研读细思,终觉明朗后,又满面喜色,继续抒写。 一张又一张纸被填满。 期间,汀幽几次催促用膳,李明廷充耳不闻,只字不理。 汀幽深感震惊,作为贴身的宦官,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陛下如此沉醉于某件事。 直至下午,雕琢气太阳光黯淡过后,李明廷收笔,此时,他的手已经有些颤抖了。 他看了看亲笔,又看了看何依依的信,大叹一声,“天壤之地,谓有何郎。” “陛下,此信所谓?”汀幽难免好奇。 李明廷喜笑颜开,“此信可谓绝色!当吾辈研读。” 汀幽震惊无比,他听见李明廷居然用“吾”自称。这意味着,李明廷将这封信视作为等君之物。 正当李明廷食髓知味,欲再次研读之际,第二十五张信纸以气息的形式浮现。 一行字出现。 “如上!陛下是否认同小生见解?” 李明廷挑眉,“有点意思。”这是要跟朕对话吗? 他想了想,提笔不蘸墨,凌空虚写: “何郎才情旷古烁今。” 第二行字浮现。 “小生有一计,可解叠云困局。” 李明廷皱起眉,他知道何依依说的困局是什么。若是之前,他会觉得何依依说的是战局,但是看了信之后,他知道,何依依说的肯定是叠云建王朝之困局。 “何解?”他再次凌空虚写。 “西北之战,需大胜,切不可退让!黎民信力当为首要。圣人之奕,并非关键,不可以此为立。” 李明廷顿时眉头深皱,何依依所言,与叠云国现在的行动完全相反。他不能理解。 “此为何?” “国运、实力、认可、信力,为国之本,叠云做局千年,国运充沛,实力深厚,认可明朗,唯有信力低微。古往今来,众国皆不以为意,在于其发展循序渐进,而非核心收缩、局部扩张,亦有等同之法,然未及信力者,皆溃之高楼蚁蚀。信力为国之蒙蒙,无形其意,有意起形。” 李明廷思量许久。他对何依依所说难以理解,同何瑶一样,他无法跨越千年的鸿沟,站在史实之外去看待一件事,本就是史实中人,自然受着历史规律的影响,无法明晰何依依之言是否为真。但他找不出其中的漏洞,并没有觉得何依依是在骗他。 无法得出结论,他选择迂回。 “何郎所言如繁星,谓之为何?” “何家所遇困局,同叠云相当,故欲借叠云之势破局。” 何依依的回答很直接,挑明了跟你说那么多,是想让叠云国帮助何家。 这个回答反而让李明廷放心。他不觉得一个人会毫无目的地施加善意,馈赠事物。但即便他很放心,仍然无法认同何依依,毕竟叠云国按照之前的计划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若是按照何依依所说,推翻重来,要是失败的话,付出的代价很大很大。他不敢去冒险,叠云国稳打稳算上千年,他不想毁在自己手上。 “何郎所言极是,但叠云尚有解围之术,不必在意。何家需借叠云之势,也无不可。” 尽管李明廷不想接受何依依的建议,但他仍然愿意何家借势,因为何依依在他眼里是比整个何家还要珍贵的存在。从之前在明安城他就很在意何依依的成长,只是没想到,成长来得那么快,那么出乎意料。 “还请陛下多加考虑。” “朕会考虑的。” “西起喧嚣,北显纷杂,东生岌岌,南有蒙土。” 此句显露后,这第二十五张信纸轰然粉碎,消散殆尽。 李明廷皱起眉,他不理解何依依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也没来得及去问。 他想说什么? 何依依给李明廷的惊喜太多,以至于他将起看作是一个了不得的谋士,无法不在意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他想了想,会不会可能在信里面暗示了我什么? 这么想着,他重新捧着信纸继续研读。 汀幽说道,“陛下,该用晚膳了。” 李明廷丝毫不觉得疲乏,随口说,“不必了。” “陛下,龙体为重。” “朕说,不必了!” 汀幽拜倒在地,随后退下。 一连整夜,御书房灯火长燃。 君安府何家。 “李明廷果然没有任何我的看法。”何依依笑道。这并不出乎意料。 何瑶说,“那接下来,就是你说的国运危机?” 何依依喝了一口茶水解渴,“没错,国运危机。其实也说不上危机,反而是对叠云国的助力。” “怎么做?” “大周无愧千年王朝,格局比没有建王朝的叠云国大上一筹。他们知道叠云国的弱势之处在哪,所以在正面对抗的同时,以和平之术影响叠云国内在。”何依依说,“从影人们的情报来看,叠云国内长期存在着分布较为散落的一群人,他们大都是文人,有诗人、书法家、棋道高手、家,亦有官家之人,史官、翻书郎、礼郎等等,这群人,喜欢以吹捧大周的方式贬斥叠云,谓以‘批评’,求以‘进步’,从而受到民间喜爱。因为这群人所行之事并不立马影响叠云风气,但长久以来,在一代人中形成一种潜移默化的观念,直白的便是大周好,叠云不如大周。没有人把他们当作一个群体,自然也就无从针对,无从定性,而叠云朝廷自然无从干预,所以任由他们侵蚀叠云黎民信力。” “和平之术……这群人是大周养在叠云的?” “没错,在和平之中杀死对手。这是大国喜欢用的对敌术,而这样的对敌术往往很难破解,因为走得太温柔了。” “温水煮青蛙。” 何依依笑道,“温水煮青蛙,水烫了后,青蛙一样会跳走。但这种和平之术会一边升温,一边盖盖子。” “这就是政治吗?”何瑶呼出口气,“唉,姐姐我果然喜欢不起来。” 何依依说,“其实,这种手段起源于鬼谷,以极其阴柔的办法破强敌用的,但被纵横家改良后,就成了一种难以破解的阳谋。所以,我一直在说,叠云国千年来的战略缺点也很明显,就是更难破解这种阳谋。” “那,你是要替叠云破解?” “要制造国运危机,要么直接从国运入手,要么刺杀核心政要人物,要么大肆破坏疆土,要么令其大灾。方法很多,但大多都不切实际。”何依依说,“而大周的和平之术就是可利用的一点。” “怎么利用。” 何依依神情认真起来,“和平之术是温柔战法,对目前被侵蚀严重的叠云而言,最好的办法就是破而后立,把温柔战法推进成激进战法。姐姐,你听好。” 何瑶坐得笔直,“你说。” “第一,我要你发动叠云国所有的造纸厂,向他们定制一种特殊纸。这种特殊纸分三层,会在被别人抒写的时候,脱落表层,露出中层,会在燃烧后露出底层。” “这是要做什么?” “让所有用纸的人知道叠云国危矣,用纸的人大都市文人,一个国家里,属这类人最有影响力。中层留字‘大周兴,叠云亡’,底层留字‘此为神昭’。把所有纸厂全部包下来,不让他们生产任何其他纸,全生产这种纸。” 何瑶皱起眉,“包下一整个国家的纸,花费确实高,还是那么复杂的工艺。”随后,她笑道,“不过这还不至于让何家伤筋动骨。” 何依依接着说,“第二,我要姐姐你在叠云国所有的庙宇、神像,凡是供奉神像之地皆留字‘大周辉煌万世’,最好能弄得神秘一点,什么金光、神音全部往里面放。” 何瑶表情忽然复杂起来,“然后呢?” “然后……”何依依虚目,“明安城有一座文气碑,是上次荷园会留下的。那上面,寻常人留不得字。但我的话,没什么问题。到时候,我亲自写一篇文章,姐姐你帮我送到文气碑前即可。” “什么文章?” 何依依笑道,“大周讨敌檄文。” 何瑶眼神古怪,“难怪你说要冒很大风险,合着你是想让叠云国乱成一锅粥啊。” 何依依呵呵一笑,“大周希望和平之术,一点一点让叠云没有挣扎地死去,从他们在西北排兵布阵的方式可以看出来,是要打持久战的。而叠云国走偏了,没有认识到这一点。我这样做,无非也就是让叠云国开始挣扎罢了。不过姐姐并不用太担心,因为三招棋下完,叠云一定乱成一锅粥,四处恐慌,届时国运受损,以姐姐的手段,他们肯定不能很快查到何家,在调查的过程中,他们会发现大周养的那群‘批评’家,届时,十有八九会把他们,会把他们背后的大周当作罪魁祸首。等叠云真正知道黑手是何家时,已经为时已晚,那个时候的叠云必须破而后立了。” “好小子,玩阴谋有一手啊!”何瑶狠狠地拍了何依依肩膀一巴掌。 何依依吃痛,嘶嘶吸气。 何瑶连忙又给他揉了揉,“没事吧。” “没事。”何依依嬉笑一声,“姐姐就照我说的去做吧。文气碑的文章,过几天再来我这儿拿就是了。” 何瑶看着何依依,怎么看怎么满意,“好吧。姐姐就带着何家给你打一回下手。” 何依依笑着点头。 何瑶随后扬长而去。 姐姐,你放心……就算失败了,也还有一招,只是我想,那一招叠云国还没有能力看到。 何依依神情变得冷清起来,虚望长空,眼神幽沉迷离,好似透着迷雾见到了那历史的滚滚长河。 第四百四十六章 山水楼之局(下) “小五公子,小五公子!” 穿着青色布衣的书童抱着一捧纸,在廊道里奔跑。 下着雨,但并不大,而且很稀疏。因为天上树冠的缘故,即便时瓢泼大雨,落到树冠之地的也没多少,几乎用不着打伞,这无疑是对制伞行当的巨大打击。 蓝衣书生推开窗,弹出头脑,望着书童问,“纸到了?” “嗯,比以往的便宜呢。”书童看上去很开心,能够买到便宜的纸。 “便宜?”蓝衣书生略作思索又问,“现在不是在打仗吗,纸怎么还会便宜。” 书童呵呵一笑,“可能是之前涨价一下子涨太高了,被众人指责抨击了,就又降下来了。”他抱着纸进了书生房间,“而且啊,我发现,今天的纸质地特别好,比以往好上不少,厚实但不扎手,光滑但不易碎。” 蓝衣书生从书童那儿取来一张纸,摩挲了一阵,发现的确如书童所说,质地好上不少。 “这种品质的纸还便宜了?”他不由得想书童是不是骗他。 书童认真说,“小五公子,我保证,绝对不假。” 蓝衣书生没有多去怀疑什么,那显得无理取闹了,他还有自己的功课要完成了。 “今天先生去哪儿了?没见到。” “赵先生啊,说是去见朋友了。” “又是他那个每隔一个月就会定期出现的朋友吗?”蓝衣书生手持小毫,在纸上点点。 书童在一旁研磨,“我也不清楚。” “多半就是了。也不知道先生有多看中他那位朋友,月月都赴约。我还没见过呢,真想见识一下。”书生一边翻着书,一边写着字,“没回先生见朋友回来后不久,就有精彩的文章问世,看样子,他那位朋友给他带来了不少灵感。” 书童点头说是。 不多久,一张纸写满了,他正欲放到一边,然后取新纸来,忽然,一种晃荡的感觉从纸上传来。他下意识抖了抖,然后,纸脱落分离成两张。 “这?”书生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不免有些疑惑。“这纸是怎么回事?” 他伸手拿起脱落出来的那张纸,扫眼一看,顿时大惊,骇然起身,“怎么回事!” “怎么了,小五公子?”研墨的书童跑过来。 “那纸!” 书童看去,只见那脱落出来的纸上,赫然写着几个灿金大字——“大周兴,叠云亡”! 六个字,笔锋锐利,搭配上其灿金色,给人一种十分威严震慑的感觉。 蓝衣书生有些发抖,无他,便是这六个字透露出来的内容。他很清楚,西北方交战以来,叠云国内严肃纪律,严打唱衰战况之风,违反命令,轻者杖打一百,重者绞死。 “小丘文!这是怎么回事!”书生咬牙问道。 书童面色煞白,“小五公子,这些纸都是在纸坊里买的,有很多人买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书生大口呼吸,“是有人要害我吗?” “小五公子,当务之急事赶快把这处理了吧。” 书生反应过来,他随意又取来一张纸,然后写了几个字后,抖动起来,很轻松又抖出来一张,同样的写着那六个字。他不再多想,“点火,把这些纸全烧了,不能让人看到。” 这要是被举报了,就是怎么也摆弄不清楚的。 书童扯开步子往外跑去,很快端过来一个火盆,“小五公子!” 书生手有些发抖。他连忙把这些纸全部扔进火盆之中,看着火焰涌起,纸灰拂动,他紧张害怕的情绪慢慢恢复。 却不待他长呼一口气,火盆里的火陡然熄灭。他愣了一下看去,顿时惊骇得大叫,“见鬼了!” “此为神昭”四个灿金大字,更加锋利,气势更加磅礴,隐约还有金光泛动。就摆在火盆里。喑哑的暗火滚动之声,听在书生耳中是一种极大的嘲讽,似在同他说,“这是神昭,你就算烧了也没用!” “火!火!”书生额头涌出密集的细汗。 书童从愣神中回神来,“哦哦!”,他又在火盆里点了一把火。纸张迅速燃烧起来。 书生紧张地盯着纸张燃烧,亲眼看着所有的纸全部变成灰,没有任何残余留下时,他才勉强放松下来,颤颤巍巍地坐在椅子上。他惊声问,“周围没其他人吧。” “没有,没有。” “小丘文,我告诉你,今天的事一定要保密,说出去后,你我都得掉脑袋。” “是,是!”书童连连回应。 “你之前说,还有很多人都买了这种纸,对吧?” “对。” “你出去打听一下,看看别人有没有出现这种情况。” “是!”书童接下命令,立马跑了出去。 书生瘫躺在椅子上。 他并没有做出多大动作,但偏偏觉得很累很累,就像是狂奔了半个时辰一样。 大周兴……叠云亡……此为神昭…… 怎么会出现这种事?是有人故意而为之想要陷害人,还是真的是“神昭”? 书生不敢去想这些,又一次看了看火盆,发现没有遗留什么后,才呼出口气。 一个时辰后,书童带回来消息。 他说,全城!所有用过这种纸的人,都遇到了这种情况。 如果说只是个例,那么会去想是不是仇人想要陷害,故意这么搞人。但所有用这种纸的人全部都遇到了这种情况,那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起来了。 当这些人从别人那里得到回应后,他们很快建立了一种共识,那就是这件事不管是为什么,肯定跟自己没关系。因为率先遭遇此事的都是一些文人,而自古以来,文人最会传播与修饰,他们是掌控舆论的第一阶层。随后,这件事被一些人以文章、诗词的形式,添以笔墨,绘声绘色的讲诉出来,被寻常老百姓知道后,就变得玄乎起来了。 “大周兴,叠云亡。此为神昭”这几个字很快传遍一座又一座城。 三人成虎。 这种本就带有神秘色彩的传言最容易在传播的过程中,远远脱离本身,变成众人所理想的那样。 知道战争的人,大多不看好叠云国能够胜利,当下又被这样神奇的事情肯定了后,那些碍于朝廷压力不敢明目张胆表态的人一下子有了胆量。这样的人很多,而越多的人持有同一种观点并相互得到回应后,“法不责众”就成了点燃他们的最后一把火。 仅仅用了三天时间,特殊的纸投放到叠云全国,而也只用了三天,“大周兴,叠云亡”传遍全国,甚至传到了周围的国家。叠云国官方甚至还没来得及去追溯源头,查清缘由。 这件事,很快就被李明廷知道了。这天,据一众宫女说,陛下的怒声几乎要将御书房上面的瓦片震掉。 叠云国行动也很迅速,事发之后的第四天,所有的纸厂全部关闭,相关负责人全部被控制起来。在李明廷的亲自清查下,他很容易就知道,有人提出了高于市场三倍的约定价,加以各种威逼利诱,硬是迅速控制了各大纸厂,超大批量生产这种特殊纸,而且经过特殊渠道,直接供应到每座城池的所有纸坊,越过了中间的审查部门,再一细查,毫无意外,这些审查部门都收到了不少的贿赂。 这是一场有备而来的阴谋。 李明廷雷厉风行,将一干涉事官员全部革职关押,派出人专门负责回收与辟谣。 但,他这段时间压力过大,着急了。他这样没有任何掩饰的行为,很快就被解读为“刻意掩盖”。并且,有人暗中散布,“叠云国被人揭了遮羞布,着急了”这样的言论,再有“叠云国已经败北,不久后,大周龙甲军将举兵南下”、“叠云国已有五座城池被占领”等等很多谣言传出来。 缺乏第一情报的普通老百姓,被这些谣言影响得团团转。 一时之间,百姓情绪从特殊纸的惊奇逐渐转变为叠云要亡国的恐慌。 叠云国官方的辟谣是后手应对,根本没法第一时间传到所有人耳朵里,即便是传过去了,也很少有人相信。百姓们觉得这只是朝廷阻止动乱的手段而已。 朝廷方面,一边要讨论西北边的战斗局势,一边要对各种谣言进行辟谣,一边要清查幕后黑手,忙得焦头烂额。还存在着一批被谣言舆论影响了官员,也悲观地以为叠云要亡国了,想要保全自身,从中作梗,又给各种任务添了麻烦。 当恐慌情绪持续在各大城池里酝酿时。 没有任何能力去改变的普通人,只好寄希望于神明,平日里烧香拜佛、拜神习惯了的人们,毫无疑问在这个时候,要奔赴各大庙宇、神地去求平安。 但他们恰恰没想到,求神拜佛是击溃他们关键一步。 一个又一个庙宇,一尊又一尊神像,在被众人跪拜之时,向他们宣告: “大周辉煌万世”! 神似乎都觉得叠云国要亡了。 百姓们最后的信仰与寄托倒塌。 即便叠云国动作很快,立马发现这些神像只是被人做了手脚而已。但仍旧是完了,他们没有阻止事情的发生,也无能为力阻止事情的传播。 恐慌与绝望一起在叠云国内酝酿。 核心收缩的叠云国极度缺乏文化意识的自我修复能力。面对这样大规模的恐慌时,表现得很孱弱。 如果是平常,这样的事很难发生,但现在是战时,叠云国的大多数精力都在对强敌上,甚至代表一个国家核心力量的圣人以及高境界修仙者们都卷入了战争的博弈中,腾不出手来解决这些事。 毫无疑问,这是被偷袭了。 当李明廷见着这大好疆土被恐慌与悲观的阴云笼罩时,当他感受着原本鼎盛至极的国运以一种诡异的方式逸散时,他忽然就理解了何依依说的话。叠云国的百姓信力脆弱不堪,一碰就碎。 现在看来,的确如此。 当真是“西起喧嚣,北显纷杂,东生岌岌,南有蒙土”。 若是是平常时候,叠云国圣人还在,可以很轻易地抵御这种外来的打击,但是现在,圣人们都无法脱身。 李明廷只能依靠自己。 发现了已经无法从“辟谣”解决恐慌时,他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清查缘由上。虽然现在国内一片混乱,但大周并不是真的像传言那样攻破了西北防线,没有真正发生时,恐慌只能时恐慌,就算影响国运,也无法伤及根本。 在清查缘由时,李明廷发现在国内长期存在着一群看似毫无组织的“批评家”,这些“批评家”有一个共性,那就是靠贬斥本国赚钱,而在清查一些代表人物账务时,总能发现很多来历不明的钱。追根朔源后,赫然发现,供钱一方,正是如今的大敌大周的人。 一时之间,肃清朝野之声响彻叠云。 这天傍晚,李明廷站在望星楼上,望着已经昏黄的雕琢气太阳。他眉头见的疲惫几乎无法掩盖,眼中布满的焦虑与烦躁。 “叠云的根,都快被人扯断了。”李明廷喟叹一声。 “陛下,事情没到最坏。” 李明廷摇摇头,“亏朕被称明君,没想到,连一群臭读书的都管不住。现在的叠云,看上去还没输,但已然支离破碎。” 他很清楚,国内一片动荡的局势,但凡北边大周狠下心来,暴力突破纪戊山防线,那么之后将兵败如山倒,一溃千里。 只差最后一阵风,高楼便要倒塌。 他皱着眉,“何依依之言,现在看来,果不其然啊。一个二十来岁的晚辈,居然比叠云千年来众多将臣看得更加透彻。”他看着汀幽问,“你是,是我叠云人蠢,还是他聪明冠绝?”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汀幽这个伴君已久的老宦官绝对不可能正面回答,“陛下,叠云千秋之业立于当今,已是伟业。” 李明廷挥挥手,不想搭理汀幽。 他神情恍惚,心里呢喃,“真的要改变千年战略吗……” 他纠结着,苦难着。 破而后立是一场豪赌,堵上了千年基业。即便是李明廷也不敢狠心。 李明廷这段时间,一直在焦虑之中度过。每每他看过二十四页信纸一番,看过叠云上下混乱一番,就想狠下心来改变战略,迎头而上,但每每上朝前,见大殿众多叠云皇帝之印,看着这千秋之业的象征,他又无法狠下心来做一场豪赌。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半个月。 国内的恐慌终于传到了西北得军队之中。 之后不到十天,胶着僵持依旧的两军再次大战,第一场大败由龙甲军送给黑甲军。 消息传回朝廷时,李明廷知道,再不做决定,就做不了决定了。 与此同时,南边明安城文气碑上,一篇《叠云讨敌檄文》横空出世,掀起一阵恐怖的文气之风,迅速吹遍叠云国。众多文人受到这阵文气之风的洗礼,深感《讨敌檄文》之中叠云国面临大周誓死不退的坚决之意。原本由文人传出的恐慌情绪,又被文人逐渐消解吞噬,他们开始大肆宣扬“家国情怀”。 而当李明廷迷茫于局势万变之时,一封来自山水楼的信送到他手里。 信里只有四个字—— “破而后立”。 这一刻,李明廷大抵明白,那篇《讨敌檄文》为谁所写了,也明白何依依这根本是逼自己改变战略,不留后路。 这天,李明廷连夜召集几位大臣大将,商讨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一纸征兵令印发至全国,一封诏书送至西北纪戊山防线。 同时,一封请战书送往君安府山水楼。 第四百四十七章 山水楼之终(完) “姐姐怎么看?” 何依依手肘抵在轮椅扶手上,微微侧着腰。近段时间以来,他腰常常出现持续性的阵痛。这个动作会让他感到舒适一些。 何瑶认真地将李明廷的请战书看了一遍。她是不愿意将信任交付给这些玩弄权谋的人的,前前后后看得很仔细,仔细到抠字眼的程度。实在是没有发现什么纰漏后,她看向何依依可,“你的想法呢?” “李明廷有意邀我共谋,显而易见,他认可我,并且愿意何家借叠云的势。”何依依缓缓吐着气,“而且,他也确定了何家很需要叠云的势,想借由此机会,跟我建立友好关系。” “李明廷说着是个明君,但他可是靠着发动定天门政变,弑父上位的,是个狠人。这些玩权谋的,心都很脏。”何瑶没有掩饰自己的不喜欢,“在他们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友好一说,对他们有利便是友好,不利便是敌人。” “呵呵,说来,李明廷还是觉得叠云兵力比不过大周,想要我跟着出一份力而已。”何依依说,“不然的话,这封信就不是请战书,而是结盟书了。” “你会带兵吗?” “不会。但我可以学。” 何瑶想要对何依依的“学”提出质疑,但她觉得这个想法有些自取其辱。“所以,你是想要同意他的请求吗?” “不然。” “那你的打算是什么?” “何家借势叠云,自然,我是不希望叠云失败的,希望能够击退大周。”何依依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袖手旁观,但要不要以直接参与的方式插手,就说不好了。” “我以为你应该心里有底。” 何依依笑道,“姐姐高看我了。我肯定也还是有所顾虑的。” “也就是说,你现在不打算回应?” “嗯,是这么个意思。毕竟身上还有一身伤,总得等伤好了再决定。不然,坐着个轮椅上战场,未免有些瞧不起战争了。” “姐姐我其实是不希望你卷进这件事的。比起抛头露面,还是希望你在暗地里,在幕后。”何瑶想了想,说,“像叶先生那样。” 何依依摇头,“叶先生是真的有底气,有兜底一切的本事,才能一直暗居幕后。他站在幕后,给人的压力可比在幕前大多了。但我,说实在的,也就靠着点读书的优势,出谋划策能行,但真的做个控局的人,还差了不少。就像叠云的国运危机,如果离开姐姐,我那些理论都是纸上谈兵,没有何家庞大的资源投入和干净利落的行事方式,很容易夭折在半路上。” “你才刚开始,不要说得已经无路可走了。”何瑶说,“姐姐我游历了大半个天下,见过无数有潜力的天才。你永远无法根据一个人的现在和过去,去断定他的未来如何。” “姐姐说得很对。所以啊,现在的我,在大方面上有着或许还算独到的见解,但真的细化到一件事各个小方面上,还欠缺不少。所以,继续读书,继续积累才是我当下改做的事。” “你能有这样沉得住的认识,很好。” “还是多亏姐姐的教导。” “好小子,不用来讨好我。你再讨好我,也也没法多给你什么。” 何依依笑道,“毕竟,最好的都给我了。” 何瑶无所谓地摇摇头,站起来说,“我要去清算这次在叠云国的消耗了,你好好休息。” “嗯,姐姐也要注意休息。” 何瑶不多留,干净利落地转身离去。 何依依独自一人,皱着眉,思考了好一会儿。他知道,从叠云国决定改变战略,全力作战开始,整件事才算真的运作起来。他现在并没有明确自己在这件事的定位,还需要更多的研究与思考。若还是以前年少轻狂之时,取得如此大的认可与成就后,多半会有些浮躁,但是现在,经历了生死绝境的他,沉着冷静得可怕。 他不想纵容任何一点料想不到的事情影响整个局面。 干坐着,一动不动好一会儿后,一阵潮水般的疼痛中断了他的思索。他感受到腰间有一股灼热感,本来就没有知觉的双腿更加死气沉沉,几乎感受不到任何生机。他右手扶着腰背,从脊柱向两边,传来一种燃烧的毒虫撕咬之感。 他嘶嘶吸着冷气。 好痛! 自从上次伤势发作之后,这种疼痛就时常出现。他对此心知肚明,但一直沉默着,没有给任何人讲起。 忍一忍,只要忍一忍,就会过去。 他脑袋抵在桌子上,儒巾束住的头发垂落下来,盖住侧脸。很快,他的额头出现一层细密的汗珠,像是走在雨中。腰间传来的疼痛没有任何减弱,甚至又扩散的趋势,从腰脊开始,顺着脊柱向上,不一会儿,他的背部痛起来,这种痛是那种钝刀子割肉的感觉,并不锋利,但很折磨。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 刚开始还能忍受,但是当疼痛从背部顺着肋骨传递到腹腔后,他开始觉得呼吸困难,心脏像是遭到挤压,拼命挣扎跳动,每跳一下,就痛一下。这像是无穷无尽的海浪,望不到边际,但从不断绝。 轰—— 他的上半身再也支撑不住疼痛带来的割裂感与对力量的透支。 上身一歪,从轮椅上滚落下来。 随后,他的视线变得很模糊,许久不曾在脑海里想起过的《朝巳》祭祠再次响起来,而且比以前更加尖锐,像是数不清的恶鬼在耳边嘶吼。这种灵魂上的痛楚迅速掩盖身体上的痛苦,将他封闭在什么都没有,失去任何感知的黑暗之中。 失去了时间与空间距离概念后,他并不知道自己晕倒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再次睁开眼睛时,不远处,穿着黑衣的姑娘,正坐在他的书桌前,安安静静看着书。雕琢气柔和的阳光透过纸窗照进来,将她的发丝点亮,印衬在脸上,是一点淡淡的昏黄。 “你醒了。” 第五蔷薇合上书,起身走到床边坐下。 “我……”何依依喉咙干痒。 第五蔷薇递给他一杯水。 “你睡了七天。”第五蔷薇神情寡淡。她一直都是这副样子,穿什么样的衣服,换什么样的发饰都每变过。 “我的伤。” “很严重。”第五蔷薇目光幽幽地看着何依依。 “多严重?” “只比你刚到神秀湖时好一点。” 何依依吸了口气。 “也就是说,这一年的治疗,付之东流了。”第五蔷薇不咸不淡地说着。她重新起身,坐到远一些的地方。“跟最开始一样,我只能用我自己的生命气息帮你稳固伤势。” “对不起,又让你损耗生命气息了。”何依依不敢看他。 第五蔷薇语气没变,“你该给自己道歉。” “我……” “还是说,我该给你道歉?” “没有。” “何依依,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第五蔷薇像是普普通通地提出可题。 “我也……不知道。” “你昏迷这几天,我没让任何人进来,他们不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谢。” “为什么要谢我?觉得愧疚吗?不想让别人担忧吗?” 第五蔷薇的语气没有任何质疑在里面,听上去很平静。 这份平静让何依依感到可怕。他习惯了将讨厌、生气、满意等任何情绪直接用语气和表情表现出来的第五蔷薇,第一次看到,这么平静的她。他不知道,这是在故意压制情绪,还是说,她已经不想对自己付诸任何情绪了。 他不敢回答。 “何依依,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 “何依依,你以为沉默是很好的手段吗?” 何依依喘了一口气,“我不理解。” “什么?” “为什么你会这样。” “那我应该是什么样?”第五蔷薇淡淡道,“你觉得你很了解我。” 何依依哑口无言,他一点都不敢说很了解第五蔷薇。 “你要是真的了解我,就该清楚我现在最在乎的是什么。” 何依依知道,她最在乎的是他的伤势。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你很激动?” 何依依胸膛起伏着,“我知道你在乎什么,但你知道我在乎什么吗!” 第五蔷薇顿住了,“看样子,我们在乎的不是同一件事。” 何依依呵呵一笑,“你很失望吗?” “别用这种让人厌恶的语气对我说话。”第五蔷薇站起来,声音幽沉压抑,“我不知道你在乎什么,但我知道,你在摧残你自己,你在伤害我在乎的东西!” 何依依身体一颤。 “上次你给我的花根本就不是含墨!”第五蔷薇气息开始变得浮躁,“何依依,你利用了我的弱点,你觉得我开始信任你了,不会检查那朵花!” “你知道了……” “一年,我在乎你的伤势,比我自己任何一件事都还要在乎。我一直以为,这是我们共同要努力的事,争取让你早点站起来,让你早点恢复,让你能够全身心的读书学习。我一直以为,我们的目的都在这件事上!”第五蔷薇咬着牙,“何依依,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何依依面色苍白,剧烈咳嗽起来。 第五蔷薇慌张地走上前两步,然后又停了下来。 “如果,我不曾知道你会离开,或许,我现在已经能站起来了。”何依依惨淡地说。 第五蔷薇愣住,跌跌撞撞地靠着椅子坐了下来。 “你只是,只是因为我说过你伤好后我就会离开,就做这种事?”第五蔷薇难以置信地看着何依依。这是多么幼稚,多么匪夷所思的回答。 何依依看向第五蔷薇,他在第五蔷薇眼中看到一种十分陌生的情绪。那是一种很复杂的失望与灰心。 “蔷薇,我……”这一刻,何依依终于慌了起来。 “别这么叫我。”说出这句话的第五蔷薇,并不是以生气愤怒的情绪。她看上去很平静,只是,眼中并没有以往的神采。 何依依拼命地想要从床上坐起来,但是无力的下身让他难以动弹。 “何依依,我以为我们相处那么久,一些事彼此之间不需细说。”第五蔷薇平日里一直撑起的腰,如同被挂上了山一样的负担,“现在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我只是,不希望你进入战场。”何依依苦涩地说。 “那不是理由。我不曾经历过男女之间的事,但我知道,与你相处的日子,从最开始的难以接受,变成在神秀湖的厌烦,变成在山水楼的自然而然。我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变化,但我清楚,我并不讨厌你,许多时候只是不想被你发现我会在不经意间表现出来的变化,所以才让自己去讨厌你。”第五蔷薇不咸不淡地陈述着,“你以‘蔷薇’称我,让我感到亲切,因为,只有我喜爱的人才会这么称呼我,而我对你也并不讨厌。我无法承认我喜欢你,但也无法承认不喜欢你。”她看着何依依,眼中没有色彩,“但是,何依依,你亲手摧毁了你给我所有的亲切。” 何依依听见第五蔷薇的话,只觉脑袋发晕,到最后,几乎都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了。 “何依依,我一直以为你伤好后,我们会是新的开始。但你似乎觉得,你伤好后是结束。”第五蔷薇可,“为什么会这样呢?是你太悲观,还是我太过理所当然了呢?为什么你会觉得我离开后,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了呢?你若真的不想我走,直接对我说想我留下,或者说想跟我一起走,我大概率会答应,为什么你要用这种方式呢?” 何依依无法理解。 何依依难以呼吸。 何依依心如刀绞。 何依依无法言说。 “一种对你我而言,最残忍的方式。我亲眼看着,你我共同的努力,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费尽心思为你制定计划,为你讨取山水楼阵法,无时不刻留意着你,即便明知你伤势不会短时间内发作,也还是每日关注着你。你以为我是希望你快点好,我可以快点解脱吗?你就没有想过,我是希望你快点站起来,可以跟你有更多的相处方式吗?” 第五蔷薇从来没有对一个人说过这么多话。 以前离开神秀湖后的她,一直以寡言冷淡示人,不想在一件事,一个人身上费太多口舌。 但是今天,她一直在说,说了很多很多。 这像是一种压抑到了极致的爆发,也像是对自己在乎之事倾塌后的失声呐喊。 不论哪一种,言语之间,都无不透露着对何依依的失望,对自己好不容易显露出来的情感的嘲讽。 这一阵连续的发可后,房间里沉默许久。 第五蔷薇一直平静地看着何依依。如果说之前的平静是装出来的,那么现在就是她不再想对何依依流露任何情绪。 何依依无力去反思自己的过错,也没有心思去做出任何歉意得弥补。他沉沦在第五蔷薇对他的“平静”之中,无法翻身。 许久之后。 第五蔷薇站起来,站到窗边,轻声开口,似对窗外清光述说,似对何依依的最后嘱告, “其实,叶先生给我的任务并不是照顾到你伤好,而是把你送到神秀湖。也就是说,我们到神秀湖那天,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她转过头,轻声可,“何依依,你觉得我没有直接离开你,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什么? 何依依无法回答,他已经不敢去回答第五蔷薇的任何可题了。 他只是亲眼看着,第五蔷薇消失在温柔的清光之中。 再也没有出现。 第四百四十八章 小鱼儿拒绝委托 连沧国与叠云国接壤的模样像是一个马蹄铁,在这样一个马蹄铁的上凹槽处,是东土以南的中立国——花间国。花间国素有文人圣地之称,当然,这个称号并非是说这里有大的书院、儒家圣人以及文运浓厚之宝,而是这里山水极好,十分适合游览赏景,是十分受欢迎的游玩之地。 花间国不大,大概就五分之一个连沧国,十分之一个叠云国。国土小,加之一个“中立国”的定位,使得这里很祥和安宁,几乎不受到外界杂乱之事的侵扰。其朝廷统治也深知这个优势,在景点打造上下足了功夫,远近闻名的有多宝楼、泰宁湖、静安山庄、祈愿山、终石塔、投笔池、诗海词崖等等。 从叠云国明安城,西起沉桥江,乘坐花间国官船漫游八百里,然后顺着玉曲河漂流。在穿过长达五十里的石画道后,花间国就到了。五十里长的石画道其实是养龙山脉西南支脉石画山的一个吃水隧道。花间国有意把自己打造成游玩之地,花了不少财力人力,将这个隧道改造休整成水中长廊,成为叠云国前往花间国的第一个景点。 五十里长的隧道按理应该是漆黑一片,但隧道壁上被点满了细小的光雾砂石。这些光雾砂石能够吸收灵气,然后散发出微弱的光芒。一个光雾砂石的光可能微弱得看不到,但一片连着一片后,便能结成明朗的光道。这使得石画道敞亮一片,但并不扎眼。 为了不让五十里的行途枯燥乏味,花间国在填充光雾砂石时,特意拼凑成各种各样连贯的形状。站在船上往隧道上壁看去,借由船快速滑行的速度,使得眼里,这些连贯的形状组合在一起,像是在观看两个剑修比试剑术,一招一式很是生动,再配合光雾砂石独特的光晕感,还颇有一种别样的意境在里面,相传便有剑修,在观看完这些连贯变化的光雾砂石后,心生感悟,引来剑劫,随后一举突破,成为渡劫剑修。 这样的传闻是真是假,没人特意去考证,但不管真与假,每天都有不少剑修从这里经过。 “越云”号官船上,不少人举头望着石画道上壁,观摩“剑修比试”。不管对修行有没有用,反正看着有趣,消遣时间很不错。 “叶公子,叶公子!” 脆嫩的声音在人群里响起,像是未变声的男孩。 有人在一处茶楼喝着茶,听声便回头望去,见着个十二三岁的半少年郎急匆匆地跑来。 “慢点,慢点。” “嘿嘿。”半少年郎一屁股坐下来,猛地喝了一口清水。“叶公子,有着落了,身份有着落了。” “哦,这么快吗。”听者轻抿一口素茶。 “花钱办事嘛,花的钱多,自然就快。”半少年郎笑呵呵地从怀着取来一快巴掌大的黑木牌子,“叶堂是吧,叶公子你瞧瞧。” 听者接过少年郎手里的黑木牌子,手指轻轻摩挲上面的“叶堂”二字。他的表情瞧不出情绪来,只是嘴角含温,静静看着。 “叶公子满意吗?”少年郎可,“这是花间国正统身份牌子,也就是说,叶公子你已经是一个合法合礼的花间国人了。” “叶堂……嗯,没什么可题。幸苦你了。” “嘿嘿,叶公子那么慷慨,我肯定要做好。” “嗯。” “要还有什么觉得麻烦的事,叶公子尽管找我,这船上的事啊,我多半都是办得来的。” “是吗,小小年纪,本事挺大的啊。” “叶公子过奖啦,还是你们江湖客本事大,恣意人生,好不畅快。” “呵呵,挺会说的。” “嘿嘿,那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嗯,就这样。” 少年郎动作利索,起身抱拳,随后告别。 看着少年郎轻快的背影,再看着素茶里倒映着的脸庞,叶抚笑了笑。 “江湖客……” 不再被叫做“先生”的叶抚没来由的觉得很轻松,很畅快,像是终于不再有什么束缚了一样。他刮去了胡子,梳理了长发,换了一身着装,俨然已从以前的温和书生模样,变作现在的独行游侠模样,一身干爽利落的行衣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像是个先生,再将以前习惯了的温和清闲气质撇去,外人一看,就是江湖客,只是瞧不见佩戴的武器,不知是用剑的剑客剑侠,还是那使刀的刀客刀侠。 他朝隧道上壁看去,见一招一式以“光雾”的形式摇曳。那些落在船上的光晕,呈现出一种清晨的清爽感,使得五十里长的隧道并不压抑沉闷。 “小二,算账!” 叶抚看了看船首方向,见远处有微光后,立马起身。 “客官,一共二十文钱,请可是使铜钱,还是贝钱?” 叶抚甩手,排出二十文钱在桌子上,随后迅步离去。 一刻钟后,越云号驶出了石画道。离开隧道后,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遥遥望去,是青山与绿水。 花间国到了。 叶抚深知花间国是一个十分好的旅游之地,自然不会错过任何美景。因为是中立国的缘故,花间国不受到到侵扰,因此山水布局上,并没有其他国家那样的环环相扣,结成金汤之样,而是十分自然随性地有着山水生长。 一看到,便有一种清爽感,跟着人的心情也要好上一些。 叶抚依靠在船栏杆旁,放空了身心,静静欣赏美景。许多人来花间国游玩是规划了行程的,要看那些景,走哪条路线,体验什么东西等等。但叶抚向来随性,从不规划这些,走到哪里就看到哪里,碰到什么便体验什么,他有着这样的时间,也不缺乏财力人力,这是最好不过的状态。 说了花间国是文人圣地,这越云号上自然是少不了各式的文人的。 叶抚耳边不断传来各样的诗词,见此美景,有此感触,极为正常不过。叶抚虽读过不少书,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个文人,几乎不会做有事没事写个诗之类的事,即便是不曾断过的每日记录册,也极少记录诗词文章之类的,大都是一些随笔杂论。把美好的事物与感触放在心里,慢慢发酵,经年之后,再回想起来品尝,是他保留美好的做法。 有文人敞开了吟诗作赋,自然也就有看不惯文人的人大骂酸腐。自古以来,文人劲儿都是比较极端的东西,爱的人爱得不得了,讨厌的人嗅着便觉得酸麻。 一边听着人赋诗山河,一边听着人大骂酸腐,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有时候叶抚就觉得,欣赏自然美景之时,人与自然之间那种奇奇怪怪的相处方式也极为有趣。虽不说悲欢相通,但他觉得有任何吵闹,过惯了三味书屋的清闲日子,这种叽叽喳喳呜呜哇哇的闹腾日子就像是清醇佳酿之后的麻辣火锅一样,滋味丰富。 出了石画道,在玉曲河上缓速漂流了一个时辰左右,越云号便在最近的港湾停靠了。因为玉曲河再往前就是细小分流,容不下大船,得坐轻舟,所以除了船上的船员以及做生意的人,都下了船。 因为来人大都是外地游玩的人,所以港湾里有不少专门服务于游玩的游玩团,由人组织着,带领着,介绍着。大多数人选择跟着游玩团一起,有志者志趣相投,便要结伴而行。 像叶抚这样的只身游历的,要么是各大家游侠,要么是目的并非游玩的人,极少数是真的喜欢一个人四处走走看看的。 在港湾处,叶抚没花太多时间,毕竟这里只是个中转歇脚的地方,随便休息整顿一下便出发去其他地方了。 从叠云国到花间国,游玩路线有三种,一是从南向西,绕北回东,二是从北向西,绕南回东,这两种路线,只要肯花时间,看遍花间国山山水水不是可题,第三种则是从东到西,从中间穿过,这种路线便是舍弃一些自然景观,主要游历人文景观。 叶抚没有专门研究路线,登上观光马车,朝着北边儿便去了。 这是他一个人的旅途。 …… 花间国北边并没有接壤其他国家,而是一片无国之地,被称作“灵泽”,这种地方放在中州被称作道郡。但显然,这个地方不够大,无成郡。之所以不受任何国家管控,是因为这里是大周王朝以南的风水宝地,灵气最为充沛,还是养龙山脉的心腹之地,是南边最接近东土大灵脉的地方,且其地形位处山地,多高峰,少平地,不适合耕种,多生妖物,因此这里成了修仙者聚集的地方。 上千年的发展下来,这里变成门派林立之地,除了北国之地和大周王朝,东土有头有脸的宗门道派都在这里。这块地方也受到了一些大家,诸如儒、道、墨、兵等家的重视,很早便派出人在这里发展耕耘,比较统一的事,诸大家都只是在这里占了块地,并没有大肆发展夸张,把更多的资源和机会让给了原生于此的宗门。 照云宗便是灵泽的原生宗门,并且是这里的大宗门,门下弟子遍布东土各地,广播名声。照云宗占据的山头靠近花间国与叠云国的交界处,不远,基本上属于找个无遮挡的地方,一眼望东是叠云,一眼望南是花间的类型。 一个宗门的运作除了不断招新培育弟子,收集资源,扩张势力范围外,还承担着一定的地方责任。责任分很多种,诸如保护原住民、驱逐妖兽、解决纷争、预警灾害等等。而靠近花间与叠云的照云宗比起其他宗门还有一样责任,就是无偿委托。 无偿委托是一种积攒宗门气运的方式。照云宗的无偿委托来自叠云和花间,便是每一个委托周期,叠云和花间两国都有委托机会,委托照云宗完成一些事。帮助两国完成委托后,宗门气运会受到两国国运的滋养。 宗门可以选择不接受,但往往不会这样。毕竟,对于一个宗门而言,发展路上,最难增长的就属气运了,可以说无偿委托是宗门增长气运难得的途径,只要不是太过分的委托,宗门一般都会接受,何况这也还是一个锻炼门下弟子的方式。当然,国家也不会刻意提出刁难人的委托,毕竟委托次数有限,还是做一些实际的事情划算。 上一轮委托结束,新一轮的委托开始了。 照云宗专门负责无偿委托的人,游走在宗门各处,给一些弟子们分发委托任务。 西南遮云峰,年轻稚嫩的少年捏着简章快速奔跑在各式楼塔之间。很快,他来到一处山桃林。现在是叠云大周交战以来的第二个秋天,桃花不到时间开放,这处桃林便是落叶纷飞的样子。 桃林中间是女弟子们的住处,有个雅称——“清心”。 清心居里的女弟子们修的是心道、神魂道,最讲究一个心性与意境。因此,手捏简章的小少年进了桃林便打住了步伐,调了调呼吸,使得平稳下来才走进去。男弟子自然是不让进的。 少年在清心居外面,同守在外面的杂役弟子说,“帮我叫鱼木师姐。” “找鱼木师姐有什么事?”杂役弟子惯常可。 “委托,这次有师姐的委托任务。” “好的,稍等。” 杂役弟子进了清心居,不一会儿,一个身穿墨绿宗门服的年轻姑娘走了出来。她头发束着,两缕穗发从两额垂下,垂至胸前,其相貌清气明丽,眉头端正,眼神沉静,看上去很认真。她看上去很年轻,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气息也是如此,但偏偏有一种不符合这个年纪深沉感,也像是一种郑重其事的认真。 这份认真给了少年弟子压力。 “师姐,这个,这是你的委托。”少年将简章递过去。 鱼木伸手接过来,她手上有很多细小得伤痕,全是直条状,密密麻麻一片,呈现出冲刷状。 打开简章,鱼木扫了一眼,皱起眉,“叠云国芷兰家族的委托?” “嗯是。芷兰家大小姐莫名失踪,芷兰家族经由叠云国官方,请求照云宗帮助。委托楼决定让师姐你、云朗师兄、齐凤师姐、玉幽师兄去完成。” 鱼木神情微微恍惚,随后眉头展开。她将简章递过去,说:“这个委托我接不了。” “啊?” “我不是拒绝,你帮我可可,能不能给我换一个花间国的。叠云国的委托,我不太想接。” 少年一脸难色,小声道,“没有充分理由的话,委托楼恐怕不让。” 鱼木眨眨眼,手抵了抵下巴,说:“我一到叠云国,心境就不稳定,这算不算充分理由?你知道的,遮云峰的弟子很看重心境。” 少年依旧为难,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鱼木见样子,就拿过简章,迈步向外去,“走吧,我亲自去说。”她走得很快,几下就走出很远。 “诶!师姐!”少年又不敢跑,又赶不上鱼木,几下就被落下了。 清幽的桃林里,少年边走边想,叠云国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居然会让鱼木师姐这么好的人不想去。 第四百四十九章 小鱼儿笑不出来 “小鱼儿,你这让我很难办啊。” 须眉皆白的委托楼执行长老捏着自己长长的白眉,一副为难的样子。他看一眼摆在桌子上的委托简章,然后看着鱼木说。 外面有风吹进来,撩起鱼木的穗发,悠悠晃晃。她轻声说,“叠云国那个地方让我感到不安,执行这个委托,不仅会影响我的心性,还会影响委托完成。” 执行长老怀疑地看着鱼木,想着这是什么破门子理由。 “咳咳,小鱼儿。能告诉我为什么会对叠云国感到不安吗?” 鱼木没有回答。她低眉看着委托简章,纤细的睫毛微微扑盖着,过了一会儿,她说,“感觉不好。” “这算什么?小鱼儿,是最近修行上碰到什么难处了吗?” 鱼木摇头,“倒不是这般。” “要是有难处,一定要给遮云峰其他长老说,你师父之前就是没注意修行上的细节,失了道心才走火入魔的。你可是遮云峰重新崛起的希望了,千万不要留下什么缺陷。” “师父她真的只是不注意修行细节吗?”鱼木略显迷茫地看着执行长老,“长老,是这样的吗?” “不要多想什么,掌门都这么说了。”执行长老摇摇头。 鱼木顿了顿,说,“还是看看委托简章吧。长老,我还是坚持拒绝这份委托。” 执行长老叹了口气,“这,也没法逼你什么。但小鱼儿你得记住,委托楼的委托原则上是不允许拒绝和敷衍的,你算是开了先例,作为惩罚,你得在接下来四个委托周期都进入委托安排。” “四个委托周期吗?” “嗯,你在年轻弟子里声望高,不能因为给你开了先例就让委托楼失去威严。你明白吗?” “明白。” “接受吗?我再说一次,四个委托周期会浪费你很多时间,到底要不要换,你考虑清楚。” 鱼木摇头,“不用考虑了,我接受。” “真的不再考虑一下?”执行长老有些不愿意。他还是希望鱼木这个天才后辈能够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修炼上。 鱼木呼出口气说,“没问题的。我修心修魂修意,老是待在那清心居里,长进不会太大的,出门游历也算是不错的体验。” “可你这个年纪根本不到游历的时候啊。” “年纪从来不是问题。” “你师父也说过这样的话。唉,她就是放不下——”说着,执行长老立马打住,“好了好了,我给你——” 他被鱼木打断,“放不下什么?”鱼木紧紧看着执行长老。 执行长老摇头,“你若真想知道,就不要从我这里得到答案,毕竟,你们遮云峰的事,只有你们自己能去体会。” 鱼木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长老帮我改一下委托吧。” 执行长老取出一支法器笔,一边在委托简章上更改,一边说,“小鱼儿,我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你小时候很爱笑,现在不怎么笑了。有些时候,我这种快到头的老头子啊,还是希望你多笑笑。” “长老,我已经不小了,请别一直那样叫我。” “不大不大,小鱼儿你才多大点啊,还够不到老头子我的零头呢。”执行长老把委托简章更改完后,递给鱼木,“你知道怎么用吧。” “嗯,没更新的话,我知道。” “没更新,把委托实际用简章记录下来就行,带回委托楼后,会评价完成度。” 鱼木看了看简章,封面写着“翠碧庄血雾事件三类”。 “哦对了,小鱼儿,这个委托属于三类委托,只需要你调查,不需要介入。” 鱼木记得这种分类委托都属于重大委托,看着名字又像是流血事件,不由得问,“花间国还会有分类委托啊?” “我们也挺奇怪的,血雾事件经过我们委托楼的初步调查,是比较复杂的,分了一二三类,三类调查,二类处理,三类清扫。现在还是调查阶段,等你们完成基本调查后,我们会派出中青代的弟子去处理的。” “单人调查吗?” “嗯,分了区的,小鱼儿你实力比较高,分在翠碧庄内。具体的你看简章就是了,上面有初步调查的内容。” “听上去很有意思。” “不过,你得记住啊,只能进行自己委托范围内的行动,不能有任何越界,毕竟这是重大委托,还有就是碰到无法解决地威胁,立马撤离上报宗门,最重要的是保全自己。” “嗯,我记住了。” 执行长老满意地点了点头,“小鱼儿你我还是放心的,跟那些心比天高的愣头青不一样。” “多谢长老夸奖。” “唉,以前有人夸你,你都是笑得很开心的。”执行长老眯起眼,看上去在打盹儿。 鱼木转过身,“长老我先走了。” “去吧去吧。” 转过身后,鱼木勉强挤出个笑来,笑得很别扭。 她有些忘记该怎么笑了。 应该是很高兴才会笑吧。 但好像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回到清心居自己的宿舍后,鱼木打开简章阅读起来。 经过初步调查,所谓血雾事件: 花间国翠碧庄是临靠灵泽之地的一处庄园,原来为千年前的皇家避暑山庄,极其豪华大气,占地面积比得上半个城池了一砖一瓦皆是名贵材料,一草一木全是珍惜灵植。但后来花间国大行节俭之风,皇帝为表示态度,将翠碧庄改作一处人人皆可去的游玩之地。现在,常年活跃在翠碧山庄的皆是外来游玩之人、靠着游人做生意的原住民以及负责管理维护的官家人员。 半年前,这热闹的翠碧山庄在一个清晨忽然起了一阵红色的雾,夹杂着浓厚的血腥气,起初血雾只是持续一小会儿就散掉,也不经常出现,反倒成了游玩的噱头,但是近两个月来,血雾出现频率越来越高,而且持续事件越来越久,最近的一次甚至持续了一整天的事件。刚开始大家还当作是个噱头,是奇观,但现在,这种未知事物带来的压抑感让人们感到恐惧,游玩人数急剧下降,几乎快到只剩下做生意的人以及官家的人了。 因为产业受到严重影响,官家的人向花间国朝廷请求协助,朝廷派人调查后,并无结果,便委托朝云宗解决。 鱼木接的是三类调查委托,只需调查收集信息即可。 看过简章后,鱼木就没再多停顿,立马就收拾装备,准备好委托任务必要物资后,直接点亮简章,离开清心居,下山朝翠碧庄去了。 褪去朝云宗的宗门服饰,穿上清爽利落的便装,鱼木有一种莫名的解脱感。事实上,待在朝云宗她并没有什么束缚感,只是觉得,朝着花间国去了,可以见到新的从未见过的风景,全神贯注坐着一件事,再也不用受到那些莫名的烦扰了。 至于什么是莫名的烦扰。她说不上,因为她觉得有很多。 隐藏身份是调查人员第一件要做的事。一个去碧翠庄游玩的江湖客。这是她的身份。 一个小巧、充满岁月痕迹的酒葫芦,一柄宽一寸半的细剑,再戴上一顶留有轻薄黑纱的斗笠。江湖客的模样就成了。虽然她不使剑,但这样打扮准没错。 离开朝云宗,在腿上贴上神行符,飞速朝着花间国去了。 灵泽之地说着大,但对于借助了赶路工具的鱼木而言,也并没有多大,不到两天时间,就出了灵泽,进入了花间国的辖地。因为邻国叠云国正处战乱之中,花间国核查进出人员身份比以前严肃一些,但实际上,作为游玩的中立国,再怎么严肃也不会过分到哪儿去。 稍微花了点钱,鱼木就顺利进了花间国最北边的城池,甘草城。 翠碧庄在甘草城西边一百里的地方,去那里游玩的人,大多数会在这里歇脚一天。鱼木刚进甘草城,走了没多一会儿,就听见有路人在议论血雾事件。从路人口里,能听出些细碎杂乱的信息,但都是一些委托简章上记录了的,并没有收集价值。 酒楼作为人群最复杂,变化最大的地方,往往流传着各种信息,鱼木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地方。虽说,她并不相信能在这种地方收集到什么关键信息,但去酒楼观察江湖人士习性,然后把自己的形象打造得更符合江湖人士气质,也不可谓不是件有用的事。 戴着斗笠走进酒楼的鱼木并没引起什么关注,小二乐呵呵地上来迎客。像她这样打扮的人,酒楼里每天不知道来多少个,毕竟是游玩之地的酒楼,人多且杂,有什么样的人都不奇怪。 鱼木并没有闯荡江湖的经验,但以前在外游历过的她还是明白,在别人不知道自己性别前,隐藏是保护自己的好手段。因此,她在穿着上,选择宽松的袖袍,瞧不出女人身段,她个头在一般男人里也不矮多少,声音掐个浑腔,黑纱遮脸后,瞧着听着便是个男的了。 一个人坐在角落,表面上在观看窗外景色,但神魂注意力都放在酒楼里的每个人身上,从他们纷杂浑浊的言语里辨别有用信息。聊血雾的挺多,但基本上都是道听途说,乍一听有那么回事,但一分析什么都没讲。 换作别人就失去耐心了,但鱼木修的就是一颗心,耐心什么的从来不缺。 一壶淡茶,几两闲菜,硬是撑着她在这酒楼待了几个时辰。 小二心里都纳闷,从来没见过这么古怪的人,几个加起来不到十文钱的菜,居然能从上午吃到下午,还没吃完,中途甚至要求加热好几回。真是个奇怪的人。 不过,再奇怪的他也见过,也就没怎么在意。 酒楼的生意倒是一直火热,不管饭点不饭店,基本都闹哄哄一片,时不时也有人闹事,但掌柜很有经验,三两下就能解决。 在酒楼里待了这么一会儿,依旧没得到半点有用的东西,鱼木便不打算在这里浪费时间。在小二“他终于吃完了”的眼神里,结过账,拿起剑就出了酒楼。她打算直接去翠碧庄,进入核心分区。 鱼木刚走不久,一个面容清气,身形利落的男人进了酒楼。 一进门,小儿一吆喝,男人张口便道,“酱牛肉半斤,细米饭三两,青菜一盘。” “好嘞大侠,需要点酒类吗?” “不必了,外面的酒我喝不惯。” “十年份的陈酿湖心酒也喝不惯吗?” “十年份?眨个眼就过了的年份酒,能好喝吗?” 小二无从搭话,尴尬道,“那客官还有什么需要吗?” “烟木果,你们这儿有吗?” “烟木果有啊。”小二对烟木果那独特的香气很有印象,一般人闻不来那个味道,但是他蛮喜欢的。 “给我弄一点嫩果皮,就着牛肉吃。” “真是少见的吃法。” “呵呵,香菜配酱卤,绝配嘛。” “香菜?” “就是那烟木果。” “那客观稍等。” 见过不少奇怪的人,也见过不少奇怪的吃法,刚才才走了个一点菜吃整个下午的人。小二并没有在意这位客官的食癖。 有着“奇怪食癖”的人正是叶抚,当然,他现在叫叶堂。 叶抚没有改掉以前的习惯,也不想去改,身到一处,就得尝遍当地的有名美食,再好好见识一下有趣的人或物。这对他而言才是游玩,得“游”着,“玩”着才算。 酱牛肉上来后了,叶抚一尝着,就觉得对味儿了。 对于牛肉的酱卤,他其实向来反对太多重料。牛肉本味儿醇厚不腥,就不该加重料去抢味,一般而言只有禽类和鱼类腥味儿大于本味儿的肉才需要重料酱卤,去腥增香。而牛肉辅以轻料,使之有层次感即可。叠云国的人颇为矫情,喜欢文吃,牛肉菜类都想方设法去掉本来的醇厚香味儿,谓之“去浊留清”,但在叶抚看来,这种做法是对牛肉的侮辱,是对茁壮成长的牛的侮辱。 所以,在叠云国,除了火锅,他基本不吃牛类菜。原因无他,就是做得不好。 这家酒楼的酱牛肉不愧为招牌,虽说可能是大锅研制卤煮酱香得,味道不怎么均匀,但叶抚也算是满意了。 他想着,等啥时候白薇那姑娘清闲了,把三味书屋腾出来,再亲自去卤个几十斤酱牛肉。 昨天叶抚就到甘草城了,把有意思的地方都基本上看了个遍,今天来吃了特色的酱牛肉后,对这座城也就没太多兴趣了。吃完饭后,在街上散着步,往北边儿瞧了瞧,发现再往北就是门派修仙人士聚集之地,也就没有多大兴趣去了。门派修仙人士聚集之地可不必江湖,大多数人要么在宗门内修炼,要么在修炼的路上,实在是没什么热闹可看,叶抚可不喜欢这么无趣的地方,不当先生后,还是觉得江湖有意思。 往西边儿是本着叠云国去的,而南边是来路,这么着,也就只有朝着东边儿去了。 坐上荡悠悠晃悠悠的观光马车,听着马车上说书人的“激昂文字”,不打紧,就陶醉在夕阳下。 第四百五十章 小鱼儿谨慎至极 碧翠庄位处凹地,在两座山之间的沟渠之中,有山涧溪水从两旁流过。 还在远处,便能感受到凹地内那种独特的凉意,并非冻人的凉,而是清爽舒适的凉。这样的地方,成为皇家避暑山庄是有着理由。鱼木在山谷口外往里面瞧,一眼望去,无法将碧翠庄看遍,很大很大,格局分明、造型讲究、分布繁而不砸,有枝繁叶茂的巨树立在各处,增添生机,有涓涓溪流从两旁流过,赋予动感。 鱼木眼里,装着简章上所描述的碧翠庄所有的美。维度没有看到什么血雾,以及和血雾沾边的任何东西。 这里看上去一切安然。 人不多,但也并不稀疏,从穿着打扮上,还是以游人居多。虽然大多数人都很害怕所谓的血雾,只有少部分冲着这个噱头而来,即便如此,少数在庞大的基数里,依旧显得很多。 鱼木扯了扯斗笠的黑纱,迈步进了山谷。 脚步刚踏进去,她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由她心里生起,然后被她神魂抗拒着。作为照云宗修心、神、意的弟子,她很清楚,神魂抗拒的东西对自己而言是负面的。 她连忙去捕捉那种负面的感觉,但稍纵即逝。她没能第二次去感受,那种感觉便消失了。 这可能与血雾事件有关。 鱼木以心神沟通简章,将来到碧翠庄遭遇的第一件事记录下来。随后,她打起精神,剥离一道神魂,专门用以提防那种负面感觉。 朝着碧翠庄里面去。 以前的碧翠庄是皇家园林,现在虽然是为了商业游玩,做了不少改动,但形意上依旧透露着皇家那种大气磅礴的感觉,从外面的大石碑便能直观感受到。从一座大门走进去后,再看去,便是棋局一般的布局,纵横交错的每一条廊道交接之间所割据出来的地方都被一座宫殿、高楼、坛楼等填充,伴随在周围的是各种各样的珍惜植株,以及摆放讲究的天然奇石。 看去是琳琅满目,让人应接不暇。 鱼木如果不是有任务在身,或许也会考虑在这里游玩一阵子。 她想,难怪花间国推节俭之风要以碧翠庄为典型,实在是这里太过奢华了。 没有把过多精力花在考究建筑风格与美学上。顺着廊道旁布置的指示标牌,鱼木前往碧翠庄的生活区。既然是要调查这里,那么得先安顿下来,再好好准备。 委托简章上已经表明了时间预估,鱼木大概要在这里呆两个月的时间。 生活区在碧翠庄的东区,廊道分布变作了街道分布,看建筑风格,便可知这是在碧翠庄基础上重新修筑,专门供给游客歇脚的地方。这里有很多酒楼、茶楼、饭庄、杂食铺子、小吃铺子,有各种体验式的服务设施,以及最多的客栈。 到了这里,鱼木才发现人还是挺多的,虽不至于摩肩接踵,但绝对不是不热闹。这只是她的认知。 进了一家客栈,偶然间听到老板小二发牢骚说客人真是少了不少,才明白,对于碧翠庄而言,现在的游客真是少极了,比腊月寒冬那种淡季人还要少。 “老板。” “欸,客官,可是要住店?” 鱼木看了看标牌,见不少房间的牌号都被翻了过来,这说明有人住了。她想,平日里应该会是满员的样子吧。 “三楼乙等十四号房。” 鱼木选定这间房。位置处在三楼角落里。 “客官确定吗?要不要先看看房?” “不必。” “好嘞。” 老板讲三楼乙等十四号房的牌子翻了过去,然后让小二带着鱼木上楼去了。 楼梯上,鱼木好奇问道,“我听闻这碧翠庄有什么血雾事件?” 小二表情僵了僵,“哪有什么血雾不血雾的,客官不必担心这个,都是虚假的东西。” 鱼木知道小二应该是怕这影响到她的心情。她摇头道,“你不必隐瞒什么。说实话,我就是为这个来的。” 小二立马便是一副哀怨的表情,“唉,这个事儿啊,说是个事儿也没什么影响,说没影响,偏偏又是个事儿。” “怎么说?” “半年前就有这血雾了,时不时冒出来,又对人没有任何伤害,什么都没发生就又消失了。开始大家以为是啥奇观,但后来出现次数变多,就闹得人心惶惶了。”小二说,“客官你可不要相信是市面上流传的说法啊。朝廷那边儿都还没给说法,其他的都是谣言。” “目前看来,不会伤人是吗?” “嗯,没有一个人因此而受伤。” “除了这个,还有其他的伴随异象吗?” 小二望眼想了想,“我也不知道算不算。” “你说。” “这是我自己的感觉,可能其他人没什么感觉。就是,每次血雾一出现,立马就停风了。”小二说,“碧翠庄是山谷里,有通风口,向来风不大,但多。偏偏每次血雾一出来,就没风了。” “没风?”鱼木想了想问,“那血雾是以怎样的形式飘荡的呢?” “就浮在空中,一动不动,有人走过,才会被带动。” 鱼木听此便想,一动不动的话,要么是血雾很重,被特殊力量托起来了,要么就是空气凝结,绝对无风。 “挺有趣的。” 小二嘿嘿一笑,“到时候见了,客官就不一定会这么觉得了。” “哦?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人在血雾里待久了会比较烦闷。”小二说,“很多游客奔着血雾来,但大多数都耐不住那种烦闷的感觉,很快又离开了。”他脸上浮现起忧愁,碎碎念道,“客栈生意差了不少。希望血雾快点消失吧,不然掌柜的得清人了。” “烦闷,怎么样的烦闷?” “大概是那种没有任何事做,干坐着很久的烦闷吧。” 鱼木点点头,“还有其他的感觉?” 小二想了想,“更多的倒是没什么了。这血雾也就只是这样子了,不然我们也不会一直待在这里不走。” “嗯,多谢了。” “客官不必客气。” “下次血雾什么时候出现?有个大概估计吗?” 小二扳着手指算了算,“上次是五天前,不出意外的话,五天之内会有。” “这么频繁?” “是啊,而且越来越频繁。”小二小声说,“真怕哪天血雾出来后,就一直不消失了。” “花间国官方应该会解决吧。” “唉,哪能说得准。” 两人上了三楼,到了房间前。小二打开锁,“客官,这就是你的房间了。” 鱼木看了看,很正常的客房布局,没什么特别之处。点了熏香,没异味,也挺干净整洁的。她点头,“嗯,辛苦了。” “没有没有。” 客栈是围楼布局,小二指了指楼下,“客官要是有吩咐,直接在这儿喊便是了。” “嗯。” “那客官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了。” 鱼木点头。 小二带上门便离开了。 鱼木以神念扫了一遍房间,没有发现异常后,举手掐诀,在房间周围布置了神念禁制,以隔绝外界的窥探。 随后,她放松地吐了口气,摘下斗笠,一头长发滚落出来。她从怀里取出一根红色发绳,拿在手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看着就出了神,细声嘀咕道,“到底不是本来的那条,感觉都不一样。唉,也不知道还找不找得回来。” 作罢,她将散落的头发束起。 她以前也有一条一模一样的发绳,但是弄丢了。 重回自我,不用装作男人,鱼木感觉轻松畅快不少。在房间里歇了一会儿,把从小二那里得到的额外信息记录在简章里后,她就开始规划之后的计划。 首先,熟悉碧翠庄地形,找到合适的潜伏点以及可能会用到的作战点,再布置好监视手段。 将初步计划决定好后,她开始了动作。 因为预料到出门可能无法及时归来,她便在自己的储物器里翻出了一具压仓库的仿生人偶。她在仿生人偶里放置自己的气息,留下一道神念,再用“意学”手段,模拟了自己的外貌附加在人偶上。 她瞧了瞧人偶,觉得没什么纰漏后,便将其唤醒。 跟她一模一样的人偶手臂动了动,随后眼中泛起一阵亮光,持续了一会儿,便活了过来。 “说话。”鱼木开口。 “我叫鱼木。”人偶开口。 “笑。” 人偶露出轻和平淡的笑,眉目柔和,嘴角温纯。 鱼木瞧着愣了愣,在心里想,我笑起来这么好看吗?这么想着,她稍稍有些遗憾,但并不苦恼。 “走一走。” 人偶站起来,走到鱼木面前。 语言、动作、神态都没什么问题。 鱼木接着凌空写了个字,问,“这是什么字?” “树。”人偶答。 “你写一遍。” 人偶无法像鱼木一样凌空写字,便写在桌子上。 鱼木看了看,没什么问题。 然后她端详着人偶,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摸人的脸,又摸了摸自己地脸。 触感不一样,下次得做个更像的。 鱼木脑袋里又冒出个想法,便对人偶说,“你想不想对我说什么?” 她想验证这个人偶具不具备自我意识的可能。 人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果然不行吗……也是,凭我现在的神魂强度,怎么想也不可能开辟出第二意识。 鱼木不再多想什么,跟人偶建立起控制联系后,将斗笠戴在它头上,随后不做任何掩饰,直接离开了客栈。 人偶会一直留在房间里,增添生气与气息,但并不会自我行动,一切由着鱼木支配。 之所以弄这个人偶,主要目的还是保护身份,不让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干扰到任务。以及说,人偶是一条退路。因为有神魂联系,精通神魂修炼的鱼木即便本体在外遭遇绝境,丢了性命,也能通过独门神通直接把神魂牵引回来,不至于说被赶尽杀绝。 如果还非要扯什么缘由的话,鱼木想,大概看看自己笑的样子,也算一个吧。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聊。 …… 傍晚时分,一辆观光马车晃晃悠悠地驶进了碧翠庄。 “诸位,碧翠庄到了。” 叶抚被车夫的吆喝声吵醒。他睁开眼,朝马车外面望去。壮观的碧翠庄就摆在前面,像是一座豪华的小小城池。 “每个人二十文钱。” 车夫吆喝着收钱。 叶抚起身,弯腰下车给了钱。 “碧翠庄山好水好样样好,诸位大人们,且玩好吃好。” 车夫惯常地吆喝一声口令,折身往返。 叶抚看着纵横交错的廊道,啧啧称奇,心道不愧是皇帝的园林,修起来就是无拘无束,随心所欲。这种布局的园林其实多用于陵墓,但碧翠庄的修筑方式和建筑美学使得这并不突兀,反而有一种本该如此的味道。 碧翠庄很大,一步一步走完的话,还是要花上不少时间的。叶抚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所以他根本不用为任何事而着急。抱着“游玩”的态度到这花间国来,已经什么心思打算都不装了,只顾好好玩耍,肯定不能只是走个过场。 用心感受的话,没准儿还能碰到什么惊喜呢。 首先,找个地方住下来。 不缺钱,也舍得花钱的叶抚直接租了一个私院,说以前碧翠庄还是皇家园林时,贵妃居住之地,现在一番改造拆分后,成了几个私院,只有钱还不让住呢。好在之前伪造的“叶堂”这个身份,挂了一个“官爵之子”得名头,才让租下来。 这次只有一个人,叶抚就没有找什么侍女了。 以前跟秦三月一起出门时倒是会在意这方面的事,现在就不怎么在意了。他到底从骨子里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不需要别人伺候。 一番收拾安顿好后,已经是夜高了。 但叶抚不闲着,直接动身望着生活区去。吃正餐就不想了,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奇有特色的地方小吃,来点夜宵,有兴致就喝点小酒,这才是夜晚的正确打开方式。 “不怕夜长,就怕夜无月。” 许久以前刚听这句俗语时,叶抚以为会是哪个矫情的墨客骚人所说,但现在看来,定然是那馋嘴的食客所说。 第五百五十一章 小鱼儿不想出手 对于阴影角落而言,黑夜,浓稠得像是书生书房里的墨水。 但对灯火通明的碧翠庄而言,显得很无力。黑夜无法覆盖碧翠庄的任何一个角落,无一处不被或耀眼或昏黄的灯光所笼罩。碧翠庄从不天黑。 鱼木普普通通地游走在碧翠庄的每一处。从东边的生活区,往北边水楼区,往西边观景台,往南边宫殿群。她像是个普通的年轻游客,一个人观览着碧翠庄的每一处景致。 神念从她紫府之中流淌向四周,附着在每一样东西上。凭借着强大的空间整合能力,碧翠庄的立体模型在她脑海里一点点构筑,没有落下任何一个角落与细节。这对神魂是极大的考验,对于普通修仙者而言,或许是上百年时间也做不到的,但她专精的便是神魂修炼。 凡所见之物,必定留存于脑海之中。 一边将碧翠庄的分布格局收入脑海之中,一边分析标注每个地方的战略作用,哪里适合防守,哪里适合使用攻击神通,哪里适合潜伏隐藏等等。 事实上,她并没有同多少人战斗过,这些手段基本都是她自己领悟来的。 曾经有过许多长老执事等见过她战斗后,都说她拥有极高的战斗天赋,如果是个剑修或者武者,那么同等水平下,甚至是一定越层次情况下,她的近战决斗能力将近乎无敌。 可惜,她是个神修,是个在远处使用神通法术的神修。 她并不遗憾什么。因为,她觉得常规的观念并不一定正确,或许,神修也能很好的同人近身作战。 当然,这只是题外话。毕竟,她很少跟人战斗,更不要说跟人近身作战了。 今晚,她的计划是将北边水楼区探索完。碧翠庄很大,要一下子完成探索很难,她没有那么草率,宁可慢一点,也要做到最细致。 水楼区顾名思义,水与楼是重点。 碧翠庄在这一块儿的设计很出彩,完美地将两座湖泊与高楼融合起来。高楼立于湖泊之中,按照一定样式,层层分布,从北到南,共计分布着二十四座高楼,横纵之间以水桥相连,并非石桥,便有一种飘荡柔和感。在各式灯光的照射下,平静的湖面泛起一层光晕,将不高的水桥覆盖着,形成迷蒙的氤氲袅袅之景。 第一眼看到这种分布,鱼木会以为可能是什么阵法。但几番探索后,没有找到任何可能的阵眼与真旗。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能力不够,感知不出来,但还是详细记录了这种分布。 水楼区的每一座湖中楼都营业着不同的东西,赌场、酒楼、花楼、客栈、文楼、拍卖场等等,一座城池里会有的,这里基本都有。因此,这里现在有很多人,想必是比白天还要多的。 想了一番后,鱼木点亮一道避水符,找了个别人注意不到的角落,跳进了湖中。湖水说不上清澈见底,但水草之类的东西并不密集,四处都留有人为打扫清理的痕迹。 湖是人造湖,所以最底下较为平坦,也不深,很容易就潜到底。在湖底探索一番后,依旧没有发现任何特别的东西,不过她还是将里面的样子分布详细记录了下来,不留下任何缺漏。 将两个湖泊底都探索了一番,都没有特别存在。 随后,对水楼区进行了一个整体画像,鱼木就折道返回了。她打算回到生活区,然后再对生活区进行探索。 除了探索碧翠庄分布以外,鱼木还对这里的游客身份实力进行了一个划分。大多数都是普通人,修仙者占少数,而且九成以上的练气境,不到一层的筑基境界,个位数的金丹境界,金丹以上一个都没发现。 鱼木灵气修为不高,堪堪也就刚到元婴境,虽然这依旧是天才层次,但在朝天宗里,比她更年轻,灵气修为更高的也还有。她的神魂修为格外出众,超出灵气修为一大截,现在已经是六两一分神魂了,这是许多合体大乘,乃至一部分渡劫修士都达不到的水平。 有着极强神魂水平的鱼木,想要探知不如她的人的修为很简单。掌握着许多神魂神通的她也基本上不会留下探知痕迹,所以,碧翠庄的人在她眼里,几乎都是透明。 也正是因为如此,鱼木不太理解为何这样一个地方会出现血雾事件。她不由得想,难怪委托只让她调查,不让她介入。 回到生活区后,鱼木以环绕包围的方式从外到内探索。 一条一条街道走过,神念也从每个角落扫过。 她将众人的一言一行看在眼里。 生活区的布局与结构简单许多,没什么考究的地方,许多的街道与巷道让鱼木把这里评价为使用神通的合适地方。她在一些地方提前留下神魂标记,以备及时需要。 一直到午夜,鱼木才完成神魂探索与标记。即便是她,这样长时间集中精力使用神魂,也会感到一定的疲惫。她没有多浪费精力,确定了没有遗漏后,就打算回客栈。 期间,她定时感受客栈内自己的分身,没有感知到什么特别。小二倒是来问过晚饭的问题,但被分身回绝了。 回客栈的路上,要穿过一条食味街。因为是游玩之地,所以即便是午夜,这里依旧很多人。 鱼木修的是清道,基本不沾烟火,所以街上形形色色,各式各味的点心小吃对她吸引并不大。 本来以为今天任务已经完成她,较为放松地走在街道上。 行至某处,她忽然心头紧缩,神魂大动。 随后,她立马动起来,神念飞速掠开,随后在一家不大的小吃铺子里发现异动气息。她没有多留,立马赶过去。 还没到小吃铺子,便听见一声痛苦的嘶吼。不少人围在外面,对着小吃铺子里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她收敛气息,混入人群之中,周围人甚至没有注意到一个姑娘挤了进来。 鱼木定睛朝里面看去。里面桌子凳子、碗筷打翻在地,一片狼藉。一个身穿黑衣,背负长剑的男子蜷缩在地,手抱着头,额头上一层细密的青筋,青到发黑。在鱼木的眼里,他身上还笼罩着一股黑气。 这是…… 鱼木绷紧的心神稍稍放松。 只是修炼走火入魔了。 负剑男子痛苦地嘶吼着。店内的食客缩在角落里紧张好奇地看着,小二打扮的人在远处喊叫:“客官!客官!你怎么了?” 掌柜在柜台里小心看着,见着男子没有回应,神情异常痛苦。他也不敢上前去搀扶,生怕出点什么危险。见着男子持续不见好转后,掌柜吩咐小二,“你从后门出去叫守卫队。” 小二缩着身子,便从后门出去了。 鱼木见此摇了摇头。等到守卫队来,已经可以准备后事了。 一般的走火入魔是让人丧失修为,损伤意念。但这人是剑修,剑修走火入魔,没有帮助,解局只有剑气入体,绞杀心脉。 鱼木并不想因为救他而暴露身份,虽说依照周围人的实力,完全不可能发现她,但防患于未然,不轻易出手是她身位调查者必须要做到的。 她扫视周围人一圈,发现有两个筑基修士,一个金丹修士,都有能力去救那个走火入魔的剑修。 但看他们神情,似乎也毫无救人的打算。 鱼木只得在心里为这个剑修默哀。如果她是来游玩的,那个肯定会出手相助,毕竟身位大宗子弟,宗门教导的江湖道义还留在心里。但现在在执行任务,任何非必要的冒险都是违背任务指令。 她微微叹了口气,转身向人群外走去。 男子痛苦的嘶吼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消失。 然而,鱼木却定住了步伐没有离去,因为男子剑修嘶吼声消失并不是因为他死了,而是他恢复了。她转身看去,发现三个修仙者都没有出手相助,是其他人。 鱼木很不能理解,谁救了他? 她将周围所有人重新感知了一番,发现没有任何人位置改变过,也没有谁身上留存有灵气痕迹。 几番确定后,她知道,应该是有自己感知不到的人在这里救了那个修士。她心里一沉,自己感知不到的修士,要么是神魂修为高出自己一截,要么是修为直逼渡劫。 她立马收起所有神念,扫除所有神念痕迹,防止被隐藏的高境界修士捕捉到。但她依旧无法放心,因为她并不知道自己之前释放神念的时候,有没有被那个人感受到。 那个人或许就隐藏在周围的人群里。 她想,如果自己神念扫过了那个人,那么毫无疑问,自己多半已经暴露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紧张起来。但她并没有选择逃离这里,而是神情沉定地继续留在原地,没表现出任何异常来。这种情况下,越着急离开,越容易被注意到。她要装作自己只是来这里游玩的神魂修为还算不错的修仙者。 沉默。冷静。按兵不动。 剑修男子从地上爬起来。他显然对自己刚才发生的事心知肚明,抱拳郑重地对着空气说,“感谢前辈出手相救!” 没有人回应他,他便知道救他的人应该只是顺手而为,不想现身,他便再次感激,“多谢前辈!刘某一定铭记在心,为前辈焚香烧火!” “客官?你还好吗?”掌柜在柜台里问。 剑修面色还有点苍白,笑着说,“掌柜的,我没事了,吓到你了真是抱歉。”他看了看周围,“还有打扰到诸位的食性,真是对不住了,各位今晚的饭钱我给了,”他又看着掌柜,“还有店里坏掉的东西。掌柜的,你看这些钱够吗?”他取出一支银叶子递给掌柜。 掌柜一愣,连忙挥手,“太多了太多!” 剑修爽快一笑,“不打紧,多出来的就当我吓到你的赔偿。”他说完,直接把银叶子甩给掌柜。 掌柜连忙接下来,和善笑道,“客官大气。” 剑修摇摇头,再次抱拳感谢不跟露面的救命恩人,随后离开这里。 鱼木想,这就是江湖剑客的豪爽做派吗?她瞧了瞧自己,觉着自己这一身宗门娇气气息跟江湖还差得远了。 见事情到此为止,围观的人群便在言笑议论中散开了。 鱼木最后看了一眼小吃铺子里面,见到最里面,一个披发男子正悠闲地吃着菜。她不禁愣了一下,心想,店里的桌子不是都被掀翻了,菜洒了一地吗?怎么那个人这么快又吃上了?而且,之前有那样一个人吗?莫非他就是那个隐藏不肯露面的前辈?鱼木不敢确定,因为之前她把所有的神念都收回了,并没有留意周围在发生什么。 还有,为什么他的背影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鱼木心里的疑惑与好奇让她想看看那个人的正面。 “姑娘这么看着,可是要尝尝面点子?”掌柜见鱼木没离开,便在里面喊道。 鱼木陡然惊觉,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在这里发呆! 她正准备拒绝,一群守卫队的人跑过来打断了她,进了店里询问情况,掌柜得便将之前发生的事说来。 鱼木趁机赶忙离开这里。 很快,守卫队也了解完了情况,便离开了这里。 吃完小吃,满足的食客到叫着掌柜来结账。 掌柜的笑着对食客说,“哎哟这位客官,敢情你一直在吃着啊。我还以为之前那档子事把人都给吓开了。” “哈哈,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嘛。” “那客官你可真是好胃口啊。这一份面点子五文钱。” 食客排出五文钱来,啧啧道,“掌柜啊,真可惜,你刚才要是把那位姑娘叫了进来,兴许我会给你十文钱。” “啊?”掌柜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哈哈,那姑娘一瞧着就不想吃我家这一口的人,我也只是顺便问问而已。” “那可未必哦。”食客温声一笑,迈步离开。 掌柜瞧着食客离去背影,嘀咕道,“对人家有意思就直说嘛,还绕个圈子,姑娘挺漂亮的,对人有意思又不丢脸。她要是进来吃碗面点子,你要是有意思,不可得给我十文钱嘛。现在的人真含蓄。”他望着外面,想着自己年少轻狂多情之时,不由得微微仰头,自豪道,“你可比不上我年轻的时候啊。” 掌柜撇去七七八八的念头,捏着剑修给的银叶子,笑圆了脸,心道这些个走江湖的真大方,多来些,多来些。 第四百五十二章 小鱼儿无法面对 没想到,这碧翠庄里居然真的有隐藏高手。失策了,托大了。 鱼木觉得,自己多半已经被知晓了。这对于一个调查人员来说,很危险。 回到客栈的鱼木一直在思考对策,像这种情况,最好给宗门提前提前报备。一番想下来,她甚至怀疑血雾事件是不是就跟那个隐藏高手有关系。 将这件事记录在简章里,然后再以照云宗特有的秘法传信回去。出现了无法预估的存在,向宗门报告是最妥当的。她心思沉静得很,没有其他年轻弟子那般一腔热血,想要一个人闯出个名头来。 做完这些后,鱼木开始思考先前在小吃铺子里见到的那个背影。 她对那个背影有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认识或者说见过,也无法肯定这种感觉是不是起于自己内心意境。总之,那个背影在她脑海里留存一番后,愈发让她感到烦躁。 看着自己的仿生人偶,她叹息道,“你说我到底是怎么了?总静不下心来。” 人偶是鱼木的模样。这种跟“自己”对话的感觉很是微妙,让鱼木有一种细微的尴尬。 人偶没能给她回答,这已经超出了它的认知。 “唉……要是,”鱼木望着窗外的黑夜,眼神渐渐迷离,“要是你能陪我说说话就好了。” 人偶微微抬头看着鱼木。它的神情像是要说什么,但动了动又没有任何变化。 “师父要是还在的话,或许我就不会这么烦恼了。” 烦恼……可鱼木始终没有想明白,自己到底在烦恼什么。 似乎是十四岁那年,去了一趟叠云国后,就开始烦恼着了。 到底在烦恼什么呢? 她想起那个雨夜,想起那尊神像。 那个雨夜里,还有过什么?她觉得有,但是想不起更多了。她为此感到烦恼,却不知道自己在烦恼什么。 有谁能给我答案吗? 还是说我要自己去寻找。 鱼木附身躺在桌子上,闭上眼。大量使用神魂,释放神念让她感到疲惫。一闭上眼,困倦之意便如同潮水涌上来。她的红色发绳松了,头发散开,渐渐从肩头滑落,垂下来遮住侧颜。发绳便落在地上,显得有些孤寂。 人偶在旁边看着她。没有自主意识的它只能做一些出于本能的动作。它站起来,弯腰捡起发绳,到鱼木背后,将它头发重新束起来。 这是它的本能。 动作让鱼木迷糊地睁开眼,“你在做什么?” 人偶回答,“束头发。” “为什么?” “很重要。” “束头发吗?” “发绳。” 人偶只能简单地做出本能地回答。它知道,发绳对她很重要。 鱼木愣了愣,倦意退去,醒转过来。她伸手向后,摸了摸自己的发绳,发现束发的方式跟自己平常的方式一模一样。她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人偶。她其实知道,人偶的本能动作其实就是她自己的潜意识行为。 “唉。”她叹了口气,眉头低沉,看着地面,细声说,“可是,对我而言,真正重要的发绳,已经不见了。” “为什么重要?”人偶歪头问。 鱼木顿住。人偶不是没有自我意识吗?怎么会发问?她想了想,有些纠结,这难道也是我自己的潜意识在问吗? 她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说给人偶听不就是说给自己听吗? 自己本来就知道,又有什么必要再次提起。 没有必要去说,但她还是做了这没必要的事,或许真的想跟谁说说话吧,“很重要啊。我记事起,它就绑在我的头上。这种发绳的制法很独特,市面上没有的。大概,这是唯一能证明我身份的东西了。或许是我的父母留给我的。” “真的还有必要吗?” “什么?” “你的过往。你还要寻找你的过往吗?”人偶看着鱼木问。 鱼木愣住。是人偶在审视我?还是我自己在审视我? 专修神魂道与心意道的她知道,自己的神魂意识很复杂,即便真的分裂出另一个意识也是有可能的。但她并不想让这样的事发生,因为一旦分裂出其他意识,很容易形成根本无法确定哪个意识是真正自我意识的情况。这对于修心的人而言,很危险,稍有差池,便是走火入魔的结局。 她一定要给一个回答,不然的话,很容易形成心结。 “要,一定。我一定要知道我的过去。”鱼木紧咬牙关。 “即便没有任何可能?” “但凡我尚有意识,希望便永存。” 人偶笑了笑。 鱼木觉得很好看,但也觉得有些瘆人。老实说,她有些想把人偶收回。她无法确定自己是否会真的分裂出第二意识潜伏在人偶之中。 但如果真的这样做,便表面自己真的在害怕焦虑着什么,极大可能会在心里留下芥蒂。 修心道需要考虑很多。她需要去考虑,不得不去考虑。 鱼木站起来,走到窗前,将窗户开圆,深深地吸了口新鲜的空气。 她看着灯火通明的街道,心想,或许在某个地方,曾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的。 看着许久,想了许多。 街道上形形色色的人不多,但也不少。 她没有在谁身上留下注意力,但是偶然间,她的目光落在街道上一个行人身上。 那人披散着头发,穿着一身行衣,轻快自在地走着。他时不时在某一处铺子前停下来,游玩之意很明显。 鱼木顿时心神集中。因为这个背影就是之前在小吃铺子里见到的那个背影。 但跟之前感觉不太一样。现在瞧着,感觉挺普通的,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微微凝起眉,细致地看着那人的背影,想从其身上找到先前那种“若即若离”的感觉。 “你在看什么?” 人偶问。 “一个之前见过的人。”鱼木背对着人偶说。 “我能看看吗?” 鱼木不理解人偶为什么有这个想法。沉默了一下,让出身位,“看吧。” 人偶起身,走到窗前。她站在鱼木旁边,跟鱼木一模一样,除了眼神没有任何区别。 虽然鱼木没有跟人偶说是哪一个人,但它一眼就看中了,看到那人正停在某处,似在观景。 人偶神情不变,轻声说,“我见过他。” 鱼木惊觉,心里如雷炸响。她吃惊地看着人偶,不可思议地说,“你……你你见过?” “是的,我见过。” 鱼木忽然觉得有些可怕,“为什么,我不知道?” 人偶笑着说,“我不就是你吗?” 鱼木感觉身上很冷,像是赤裸着在寒冬之中,“你……”她想问,你是不是我的第二意识。但没问出口,害怕,纠结,迷茫,焦虑等许多情绪堆积在她心里,让她问不出口。 “他是谁?”鱼木转过头问道。 “你想知道吗?” “想。” “既然想,又为什么把关于他的记忆剥离呢?”人偶问。 鱼木心里一阵烦闷,“我关于他的记忆,在你那里?” 许久之前,她从叠云国回到照云宗后,把关于叠云国的记忆封存了。因为那里的记忆会影响她修炼。但没想到,即便剥离了记忆,依旧会影响到。 “你随时可以收回去。”人偶眼神清明,“我是你创造出来的。你可以随时让我消失。想知道他是谁的话,就收回去吧,把关于他的记忆收回去。” 鱼木眼神无法聚焦。她后悔将这个人偶制造出来,而现在,已经没办法做到随意收回与控制了。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第二意识,但无比肯定,自己曾经剥离的那段记忆就在它的意识之中。 “不,不可以。”鱼木背紧贴着墙壁。 人偶站在她面前,只是站着,什么都没说,却给她无限的压迫。 人偶笑了笑,“你在害怕什么?我只是个人偶,没有一点力量,你想覆灭我挥手就能做到。” “我不会这样做的。”鱼木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为什么?” “我还要从你那里知道关于那个人的事。”鱼木咬着牙。 人偶转过身,“你就这么不想要这段记忆吗?”它微微侧身,“其实没什么的,什么都没发生,你们也只是简单的相处了一小会儿。” “我不知道我想不想要,但我知道那段记忆对我修炼有阻碍。” “修炼?你在修炼什么?”人偶审视着鱼木。 “心、神、意。” “你师父也是修的这个。” “为什么说起她?” 人偶目光幽幽,“你想知道她的事吗?” 鱼木心头一紧,“你知道?” “告诉我,你想不想知道。” 鱼木正准备张口,但忽然反应过来,这个人偶的意识就是从自己意识中分离出去的,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它怎么可能知道。她摇头,“我不想知道。” “可惜。” “不用可惜,其实你也不知道。” 人偶笑道,“是啊。” 鱼木冷哼一声,“别在这里唬我。” “我只是问你想不想知道而已。”人偶看着外面那个人的背影,轻声问,“鱼木,为什么不肯正视自己的内心呢?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鱼木沉默着没有说话。 人偶轻叹,“唉,你要是会说出来,也就不会有我的出现了。”它看着鱼木,问道,“鱼木,你该怎么面对我,怎么处理我呢?是直接将我覆灭,还是把我回收,还是任由我这样?” 它考验着鱼木。 鱼木无法回答。她心里乱作一团,说到这个地步,人偶就差没直说“我是你的第二意识”了。 她抱着头,蹲下来,有些痛苦地说,“别问我了,别问了。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办。” 人偶柔和地笑着,微微俯身,抚摸着鱼木的头发,“没关系的,我会陪着你,直到你找到答案为止。” “这是考验吗?”鱼木仰头看着人偶。 “是啊,是考验。你自己留给你的。”人偶轻声说。 “我不知道……” “当然,这段记忆也在我这里。” 鱼木站起来,喃喃道,“我知道为什么我笑不出来了。” “你把笑也给了我。” “为什么我会这样做?” “因为你想与过去作别。” “真的能作别吗?” “我不知道,这是你需要寻找的答案。” 鱼木眉头皱起细小的纹络,“修炼真的好难。” 人偶伸出手,给予她安慰: “我会陪着你,直到你找到答案。” 鱼木转过身,面朝窗外,背对人偶。她生硬地岔开话题,“那个人是谁?” “一个救过你的人,一个斥责过你的人。” “名字呢?” “不知道。”人偶说,“你要知道更详细的话,我可以把你跟他的事告诉你。还有,你丢失的那条发绳,也是在跟他相遇那天遗落的。” “他拿走了吗?” “说不好,毕竟你没有亲眼看见他捡走。” 鱼木想了想问,“我不愿意去叠云国,是因为他吗?” “他打破了你的心境,让你一度怀疑自己的行事准则,之后对人对事经常容易迷茫。但实际上你并不是畏惧他,而是畏惧过去的你。以你在叠云国那段时间为界限,之前的是过去的你,之后是现在的你。” “过去的我……” “就如那些长老口中的你,爱笑,灵动乖巧。” 鱼木迷茫地看着人偶,“你,你就是过去的我是吗?” 人偶笑着,没有回答她。 “我,该怎么做?” 人偶挑起一边眉毛,“想知道?” “嗯。” 人偶走到她身边,小声对她说,“看我的。” 鱼木有些疑惑。 人偶忽然吸足一口气,双手在嘴边比作喇叭状,然后大声喊,“前辈!叠云国的前辈!破庙里的前辈!请转过身来!” 鱼木见着人偶这么大动静,一下子慌张起来,连忙拉住它,“你干嘛!这么大声!” “嘿嘿,叫那位前辈啊。” “这样会暴露身份的!”鱼木侧身走到窗户边上,让自己不被看到。 人偶一副无所谓得样子,“哎呀,没关系啦!”它伸出手,“快过来。” “不。” “过来嘛。” “我不!”鱼木任性地往后侧了几步。 人偶外头看着鱼木,轻笑一声,“随你。” 说着,它翻身站到窗台上,又大喊道,“前辈,我要跳下来了,快接住我!” 喊完,它纵身一跃。 鱼木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几步跑到窗前,朝下面看去。 她看到,那人将人偶抱着,站在人群之中,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她的心,猛然跳动起来。 “前辈,还记得我吗?”人偶卧在叶抚怀里,笑着问。 叶抚将她放下来,淡淡道,“我不该管你的。” “那我可就摔死了。”人偶嬉笑着说。 “摔死就摔死。”叶抚转身,大步离开。 “前辈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冷淡。”人偶赶着步伐跟在叶抚身后。 “你指望我怎么变?” “反正我可是变了,说话再也不会不看场合了。” 叶抚转过身,白了她一眼,“你知道不知道你刚才就是不看场合。” 人偶愣了愣,“有吗?” 叶抚懒得解释,转身离开。 人偶追在后面,“欸,前辈等我一下!我有事找你帮忙!” “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想我帮什么忙。” “那你要帮吗?” 叶抚背对着人偶,眼神有些复杂,沉默片刻后,大步迈开,“跟上!” “哎,多谢前辈!” 叶抚大步在前,人偶步伐欢快地跟在叶抚后面。 客栈里,鱼木并不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在她看到人偶被叶抚接住的瞬间,就躲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 不想让人发现? 不想被他看到? 亦或者,不想面对“过去的自己”同“现在的他”相遇。 她脑袋里一片混沌,不知道如何去思考。 缓了好久才冷静下来,然后试图去跟感知留在人偶身上的神念。 但是,她什么都没感知到。 烛灯油尽,鱼木默默地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任由自己被黑暗吞噬。 这里只剩她一个人。 第四百五十三章 小鱼儿“老谋深算” 雕琢气的光照进来,在地上汇聚成斜方块儿状的光团。 眼前的温热与光亮将鱼木唤醒。她睁开眼,意识迅速回归,清醒后,一股晚秋的凉意从衣服领口钻进来。她微微抖了抖。 随后,她发现自己靠着窗户的墙坐在地上,动作似乎后保持着昨晚的样子。 我在这儿睡了一晚上? 鱼木仰起头,呼出口气。像这种没有任何修炼参与的睡眠,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她单手撑在地上,然后站起来,外面吹进来的风将她背后的长发吹开,露出光滑的后脖颈。 有些凉。 她转头朝外面看去,一切都还是昨天的样子,没有任何变化。她看着外面人群,有些出神。脑袋里上演着昨晚人偶卧在那个男人怀里的场景。这种感觉很微妙,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看着跟自己一模一样,且有着自己第二意识的人偶卧在别人怀里,虽然并不等同自己卧在别人怀里,但总是别扭的。 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尽管人偶说了他的基本,对其形容也比较友好,但基本不与外人打交道的鱼木,仍旧无法去体会与感受。 昨晚发生的事堆积在她脑海里,让她思考起来很烦躁。花了好些时间,才捋清楚基本情况。 总之她算是明白,自己正接受着一场考验。这个考验是她自己留下的,目前不知道如何去完成,也不知道要怎样才算完成,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 至于人偶…… 鱼木咬着牙,看着外面想,人偶是我的,不论如何我一定要找回来。 不过,在这之前,得先完成任务。 打定了要做的事后,鱼木不再纠结什么。她不是感情用事的文弱少女,对自己要做的事有很明确的计划。 跟小二吩咐了不用来房间询问什么后,鱼木直接离开了客栈,继续探索碧翠庄。 修心修神修意的她可以很轻松地做到集中心神与注意力,所以,昨晚发生的事暂时完全不会干扰到她的情绪与心思。 这种修心便是如此,可以很轻松摈弃杂念,集中心神做一件事,但也很容易被根本的杂念影响,从而形成心结等。这是她不得不去完成考验的理由,因为不完成自己留下的考验,很容易在之后的修炼中种下心魔。 用了一整天的事件,鱼木把翠碧庄南区、西区以及中间的廊道枢纽区探索完了,在脑海里绘制出了完整详尽,不落下任何细节的碧翠庄,然后记录在简章之中。 比较遗憾的事,仍旧没能发现任何可能与“血雾事件”有关的存在,刚来到碧翠庄那种异样感觉也并没有出现。 当然,也并不是没有收获,起码她知道了人偶现在在哪里。 就在昨晚那个人所居住的地方。 因为不想留下任何神念痕迹被那个人发现,所以鱼木并没有去窥探人偶与那人之间的事,只好装作平常的样子探索过去。她很很好奇人偶为什么要做出昨晚那样的事,又为什么要离开自己到那个人身边去,但也只能好奇,并没有什么办法去探知。她只得憋住一口气,想着等完成任务了,人偶还不回来的话,自己就亲自上门去把它要回来。 毕竟是我的东西,就算有了意识,也应该考虑我的意见才对。 她是这样想的。 一天的任务完成后,鱼木把收集到的相关信息全部记录在简章里,随后就在客栈里开始了修炼。 但始终无法进入状态。她修炼的功法虽然能够轻易摈弃杂念,但在修炼功法本身时,触及到修炼本身的东西无法说摈弃就摈弃。之前能够全身心进入状态也是因为将关于叠云国的那段记忆被剥离了,而且再次提起,甚至还催化出了第二意识,这俨然深深地影响着她。 如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那一定会过得很轻松。 但现在不行。 鱼木不想在这种稀奇古怪的状态下修炼,果断放弃了。对精益求精的她而言,这种状态下增长的修为没有一点用处,甚至会出现“滴墨污缸水”的情况。 坐在桌子前,鱼木发着呆,每次回过神来都朝着之前人偶坐的地方看去,但那里始终空荡荡一片。 没法修炼后,鱼木才赫然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除了修炼,没有其他任何兴趣,没有一点自己想做的事。这种时候,心里好像空了一大片,却没有什么能够去填满。她望着窗外的雕琢气月亮,心里有些想念人偶,它在的话,一定能说说话,毕竟它那么爱笑,那么乖巧。 我这算是在想念过去的自己吗? 鱼木意识到这一点,自嘲地呢喃,“既然如此,当初为何又要选择剥离那份过往呢?” 她枕着双手,躺在桌子上,静静看着窗外的月亮。 这样漫无目的的长夜,似乎只能入眠…… 双眼缓缓闭上,意识渐渐沉重。 她并没有做梦,或者说记忆并不完整的她根本就做不了梦。所以,她从来都是以修炼代替睡眠的。 睡着后,她的意识沉浸在无边的虚无之中,没有黑白色彩,没有时间空间,没有一切关于生命的概念。她只是在这样无法被感受认知的状态里等待天明。 然而,今次并没能像昨天一样,由雕琢气太阳温暖的光芒唤醒她。 唤醒她的是一种非常阴冷的浓稠之意。 睁开眼,烛灯摇曳闪烁,然而落在她眼里的光却不是昏黄,而是猩红与昏黄交织在一起的诡异紫色。 她瞬间清醒过来,猛地起身向外面看去,猩红的血雾弥盖了整个天空,将那轮雕琢气月亮染成绯色。 绯色月下,阴冷的血雾给所有人的眼睛蒙上一层诡谲的残忍。 来了! 鱼木双眼迸发清光。她抬手拍在桌子上,浅青色的气息从掌心流出,流进烛灯里,随后烛灯光芒大盛,将整间屋子照得通亮。光芒刺穿血雾,落在每一个角落,在她身边结成“气息场”。 气息场内,她即是万物的主人。 血雾被她迅速拉进意识海里,随后被分离出来的神念迅速分解。 不到一息时间,得出第一个结论—— “血雾就是血,但并非人血。” 她继续分解剥离。 十息之后,得出第二个结论—— “血雾的生命气息十分浓郁,是某种具有强大生命力的存在散发出来的。” 二十息之后,得出第三个结论—— “血雾气息属阴,跟平常的生命都不一样。” 随后,她开始跟着气息溯源,探究血雾起于何处。 她双手掐诀,将留在碧翠庄各处的所有神念全部召回。共计一百二十三道神念,密集且均匀地囊括住了碧翠庄所有区域,监视范围辐射住了除了那个人的住处以外的所有区域。 神念回归神魂之后,在她脑海里的碧翠庄重新分布。 她挨个挨个提取这些神念监视到的内容。 像蜘蛛结网一样,从东边的生活区开始,神念网渐渐覆盖住整个碧翠庄。网上所记录下的每一个时间节点的每一件事全部被鱼木提取出来,然后进行整合梳理: 血雾不是从外面飘进来的,也并非在空中凝结而成,而是从碧翠庄地下升上来的。结成一片的血雾从地面的每一处缝隙渗透出来,不仅仅覆盖住了碧翠庄,还将三面的溪涧与山谷全都覆盖住了。 血雾上来后,迅速封闭住了气息的流动。鱼木想,这应该就是小二说的没有风的原因吧。 在之后,就是鱼木苏醒过来观察到的样子。血雾占据了碧翠庄的上空,因为没有了气息的流动,加之血雾细小血珠属阴的生命气息,汇聚出一种阴冷的感觉来,同时,磅礴的生命气息的气息品质高于常人,会产生一种生命上的压制,这也就是小二说待久了会感到烦躁的原因。 很快,鱼木就理清了对血雾直观感受产生的原因。她立马将这些信息记录在简章里面。 之后,便是深入探究。 她将头发束紧,吹一口气,熄灭烛火。身形摇摆,化作一抹血色的影子,掠出窗外,同血雾融为一体。 既然已经知道了血雾来源于地下,便有了行动方向。 鱼木朝着中间的廊道枢纽区赶去。那里是碧翠庄的中心,也是之前神念监视到血雾最为浓郁的地方。 在或惊奇或担忧或郁闷或抱怨的各类情绪里,鱼木愈发沉着冷静,全神贯注赶往中心区。 …… “血雾,血雾欸!” 人偶跑到院子里,开心地喊着。 叶抚坐在二楼的阳台问:“你很高兴?” 人偶转过身,抬起好看的下巴,仰望着叶抚,笑道,“是啊,很高兴。” “为什么?”叶抚身边没有血雾叨扰,他翘着腿,轻飘飘地在记录册上写着。 “跟平常不一样了,就很开心。” “你不喜欢一如既往的日子吗?”叶抚看着她问。 人偶背着手,露出少女的娇态,嬉笑着说,“你喜欢吗?” “对我而言,并没有一如既往的说法。即便每日所做之事皆是一样,于我而言,也是生活的常态。” “那你喜欢吗?” “说不上喜欢。但并不讨厌。” 血雾里,人偶的样貌很朦胧梦幻,就真的像是美丽精致的人偶一样,“我不喜欢。每天都过着一样的生活,没意思。” “那你可以出去冒险。” “我怕啊。” “怕什么?” 人偶眨了眨眼,“怕碰到叶堂前辈这样的人。” 叶堂这个称呼,叶抚还是不习惯。他顿了顿问,“为什么?” “你总是轻而易举打破别人的幻想。”人偶背对着叶抚,“让人一下子就对追求的东西失去了兴趣。” “之前伤害到你,我向你道歉。” “前辈是觉得对不起我才愿意帮助我的吗?”人偶转过身问。 叶抚想起初到这个世界的夜晚。刚来到这里的他并没有熟知这里的一切,没有分寸地击破了鱼木的心境,而那个时候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对对方的伤害。是在击破曲红绡心境后,他才反应过来那个夜晚也同样击破了鱼木的心境。但曲红绡在叶抚的帮助下又很快恢复了,而鱼木却没能够,这样一直过了快四年,到现在。 他想,或许自己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才答应帮助人偶的吧。 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去否定,“我想,不太一样吧。” “哪里不一样?” “如果真的只是觉得对不起你,我为什么不直接帮你消除心障呢?”叶抚反问。 人偶挑了挑嘴角,“这是前辈自己的事,我才管不着。” “我很好奇,你肯定会与我在这里相遇吗?” 人偶嘻嘻一笑,“我才没有那么傻了,如果没有看到你,绝对不会有我的出现。正是因为我看到你,才意识到,重塑心境的时候到了。” “那你怎么确定我会帮你?” “肯发着脾气去斥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人,总部该事冷漠无情,蛮横无力的吧。” “那可未必。兴许我早就忘了你。” “所以啊,我在赌的嘛。” “赌我会帮你?” “嗯,我早就想好退路了。”人偶靠着院子里的树,语气很轻巧素淡,“前辈不肯帮我,那我这个第二意识就自我毁灭,不给第一意识留下负担,大不了就靠自己一个人慢慢重塑心境,肯帮我那就正好。” “所以,你从三楼跳下来是在赌我会不会接住你?” “嗯嗯。要是你不肯接住我,那我就会直接摔在地上,我是人偶嘛,这么一摔就真的坏了,然后意识久会重新回归第一意识。要是你肯接住我,那么就说明你愿意帮我。”人偶嬉笑着,向着叶抚问:“是不是觉得我很聪明?” 叶抚细声说,“笨蛋。” “啊?” “我说,万一别人接住了你呢?” “那我就死皮赖脸地跑过来缠住你。”人偶一副得意的样子,俨然为自己严丝合缝的计划而自豪。 “原来你是这种人啊。” “我就是这种人啊。” 叶抚看着她问,“你有没有想过,你破除新心障后,你会消失?” “我当然知道啊。” “不在意吗?” 人偶一脸轻松,“我就是鱼木,鱼木就是我。我会在意什么?” “但你有了独立的意识。可以和第一意识过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你们无法再互相干扰了。” “但我是鱼木啊。” “换个名字,你就不再是鱼木了。” 人偶笑着问,“那前辈给我取个名字?” 叶抚顿了顿。他透过血雾看着人偶那安静的眼神。他知道,人偶把决定权交给了他,也就是说,他可以决定人偶到底要不要跟本体彻底分化。 他摇了摇头,“我取不来名字。” “叶堂这个名字,不就是前辈自己取的吗?”人偶好奇问。 叶抚双手僵住。笼罩在血雾的黑夜里,他写字的手停了下来,眼神冷漠地看着人偶,“你为什么知道?” 冷,很冷,要冻住意识的冷。人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何前辈的眼神一下子变得这么空洞无序。它本能地抖了抖,“猜,猜的?” “怎么猜的?”叶抚身形隐藏在朦胧之中,声音也愈发虚无起来。 人偶心神发颤,径直说,“我看到前辈你写的那个书上有‘叶抚’两个字,就想这会不会是你的本名。” 叶抚拿起自己的记录册,“你指的这本书?” “嗯,第一页不就写着‘叶抚’二字吗?” 叶抚有一个习惯,会在属于自己的书本第一页写上自己的名字。 但,他用的是地球的汉字。 “为什么你认识这种字?”叶抚整个人如同一团雾气。 “我也不知道,明明是第一次见,但我就感觉那两个字的意思是‘叶抚’。”人偶小心地说。 叶抚意识放开,迅速将鱼木的整个命格与生命线上所有的人生与其所经历的一切全部窥探一遍。片刻后,他眼神从虚无变成复杂,呢喃一声,“原来如此。” 他看向人偶,神情变得更加复杂,一直看着,许久没有说话。 人偶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感觉前辈突然间变得好可怕,又突然间变了回来。 “前辈,前辈?” 叶抚回过神来,“嗯,怎么了?” “你怎么了?” “没什么。” 人偶说话有些老实,“你刚才好可怕,感觉要杀了我的样子。” 叶抚笑了笑,“误会。” “那,为什么问我那些事?” 叶抚温声道,“只是突然觉得,你有一种亲切感。” “啊?” “或许,我们以前见过。” “是见过啊,叠云国那次。”人偶有些疑惑。 “不,我是说更久之前。” 人偶脑瓜子点了点,纠结地想了想,神经脱线地惊声道,“前辈你该不会是对我有意思吧!” 叶抚没有在意人偶这不着实际的胡闹,笑着问,“你希望了解你得过往吗?” “过往?” “嗯对,鱼木的过往。”叶抚轻轻招手,一条红色发绳出现在他的手上。他轻声对人偶说,“这条发绳所代表的过往。” 人偶眼神迷离失切地看着发绳,喃喃道,“原来真的在前辈你这里啊。” “是的,那晚你落下了。” “那前辈,我的过往……在哪里?”人偶迷茫地看着叶抚。 叶抚柔声对她说,“一颗蓝色的星球上。” 血雾之中,人偶眼神渐渐迷离。 过了很久,它才回过神来。 “前辈,我渴求着,但我希望我是完整的我。” “好啊,我等着你。” 人偶觉得,前辈一下子对它温柔了好多。 是因为,曾经相遇过吗? 第四百五十四章 小鱼儿快逃出碧翠庄! 血雾持续着,不仅没有退散的迹象,甚至还愈发浓郁。 阴冷的腥气弥漫在碧翠庄内,没有风的吹拂,使得这种腥气更加的压抑沉闷,闻着让人觉得头晕目眩。一直在碧翠庄的人会很分明地觉得,这次血雾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浓郁,更急让人难以抵抗。 因为血雾是无孔不入的,所以不管哪里都充斥着血雾,常人根本无法驱散出去,也只有会法术的修仙者才能凭借灵气、阵法、法宝等把血雾逼走,但是一旦他们停下法术,血雾就会迅速包裹他们。 这种让人极度生厌的氛围一直酝酿发酵着,没有任何要退去的迹象。 外来游客可以忍受不住然后离开这里,但是在这里做生意,大半的家产都在这里以及在这里做工的人,很难以离开,他们尽数闷在房间里,凭借着清爽房间的香薰以及水料抵御血雾带来的沉闷恶心,同时期待着血雾像之前一样,快点散去。 穿行在街道里的鱼木持续加速。街道上行人已经不剩多少了,而且有着血雾的弥盖,她也不需要遮掩什么。 到了后半程,她直接凌空飞了起来,化作一道流光,将血雾割出一道缺口来,只是这样的缺口又迅速被血雾填满。 很快,她到了廊道枢纽区。 碧翠庄的主殿以及控制枢纽都在这里。 一个大型广场前,鱼木抬头望天,月圆呈现出浓郁的猩红,有些让人分不清楚到底是月亮本就如此猩红,还是被血雾影响了视觉。但她隐约间感受到,雕琢气月亮有一种若有若无“看向”这里的意思。 她没有多关注月亮,身形幽秘,潜入主殿之中。 主殿是受到花间国官方人员的监管的,不允许一般游客入内。之前在探索碧翠庄时,鱼木打算暗中潜入,但是被一种阵法捕捉到了气息,通过分析,她猜测这阵法应该是防御性阵法,并非杀阵,但是不想留下气息的她,并没有强行闯入。 但是现在,血雾涌出后,整个碧翠庄的气息变得非常驳杂,她觉得这应该会极大程度上影响阵法的气息捕捉。 基本确信这点后,她依旧选择尽量收敛气息,从死角潜入。 在穿过阵法时,她明显感觉到阵法的探知范围全被血雾包裹住了,只需要让血雾笼罩住自己,就能不留下本身气息而穿过。 这对鱼木轻而易举。 穿过阵法后,她进入了主殿。 主殿的修缮像是一个风水宝地的风水眼,并没有实际使用作用,但其象征作用远高于其他,不讲究的话,不会修这种建筑,但像一国朝廷定然是讲究的,所以才有了这样一座主殿。 主殿内并没有安置什么有使用价值的东西,基本是摆着一些观赏物,诸如花间国历代皇帝画像、知名画家化作、书法家字帖之类的东西。 这样一个地方,乍一看没有任何实际价值。 但在鱼木的分析里,清楚知道,这里是血雾最为浓郁的地方。 一眼扫过这座高大空旷的宫殿后,鱼木没有发现有直观不同的地方,随后,她隐藏在角落里,开始用神念巡视各个角落。在宫殿本体上,她没能发现特别之处。 随后,她将神念下沉,试图窥探宫殿地下。 但神念刚穿过地板就受到一层阻碍。 “息膜?” 鱼木有些奇怪,为什么这底下会有一层息膜。按理来说,这种息膜应该是存在于人的身体内,用以保护静脉气血的。 她的神念顺着息膜向四周延展开,然后发现息膜很大,其覆盖的范围超出了宫殿的占地范围很多,几乎要把碧翠庄占满了,但宫殿位处在这张息膜的最中央。息膜是有边界的,但边界出向着更深处覆盖。而且,最关键的是,不断有血雾从息膜里渗透出来,冲向地面。 鱼木感觉,这个息膜应该是包裹态的。 她把神念凝聚成一点,试图穿透息膜往里面探究。 但息膜极大地阻碍了她。她的神念刺进息膜内,但越是往里面深入受阻越是严重。息膜还异常厚实,她感觉自己的神念已经刺入过百丈了,但依旧没有穿透。 越往深处,息膜越坚固,且血雾也就越浓稠。 鱼木的神念浸泡在浓稠的血雾里,受到异常阴冷的生命气息的挤压侵蚀。这使得她愈发烦躁沉闷,脑袋里的眩晕感几乎要止不住,腹腔内也是一种说不出的翻涌,恶心之意在喉咙处发酵。 最后,鱼木没有强行穿透息膜。 仅仅只是起到保护作用的息膜就对抗不了,谁知道息膜里面的主体又有何等威力。 她深知自己只是个调查员,任务是调查血雾事件中的血雾来源。 如今,虽然不知道释放血雾的到底是什么,但谨记量力而行的她及时打住收手。 收回所有的神念后,鱼木先是确认了自己的神念没有被息膜里的气息和血雾污染,才放心收到紫府之中。随后,她迅速离开主殿,到不远处一个适合潜伏观察的地方隐蔽起来,将调查的所有内容记录在简章里,对血雾事件进行了一个汇总。 之后,她通过简章,用照云宗秘法,将内容传回宗门。 半个时辰后,她的脑海里收到了来自宗门的回复。 “情报已收到,委托楼综合评估,将血雾事件级别上调至‘罕见严肃’。请勘探人鱼木切勿擅自行动,务必保护好自己!” 看了回复后,鱼木精神立马郑重起来。 罕见严肃。 这对于平和的花间国而言,从来没有出现过。 甚至委托楼还强调了不要擅自行动,第一任务为保护自己。 鱼木有些忧心,再次向宗门请示,“碧翠庄内平民如何处置?” 很快她得到宗门回复:“请勘探人保护好自己!切勿擅自行动!” 鱼木愣了愣,这个回复强调性很重。直接向她表明,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管,保护好自己就是了。 这让鱼木再次认识到,这次的血雾事件绝对不只是自己想象范围的情况。 她皱起眉,本来这个时候听宗门安排就行,但她切身参与进来了,就忍不住好奇想要知道更多。 想了想,她再次请示宗门,“血雾事件到底是什么情况?” 等了一会儿,一道神念在她脑海里建立起联系。 “咳咳,小鱼儿,我是执行长老。” “啊,长老,你怎么能直接跟我神念对话?” “通过委托简章。这个先不说了。我跟你讲清楚啊,目前关于血雾事件的各区域调查都有接过来。不过说之前,我先给你讲清楚,不论发生什么,一定以自己安危为重,想办法快点离开碧翠庄!”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在碧木坡区的勘探人发现,有一支虚灵脉,一头连接着灵泽之地的养龙山脉腹心龙脉,另一头就连着碧翠庄。轻马栈道区域附近,有一支虚灵脉,一头连接洛河,一头连着碧翠庄。在碧翠庄西北方向四十里左右,有一支虚灵脉正在对准天上的雕琢气太阳。再加之你刚才报告的息膜,我们基本上推测到,再碧翠庄整个大区域下,潜藏着一只未知的凶兽,这只凶兽试图窃取养龙山脉腹心龙脉、洛河水息以及天上的雕琢气。它所释放的血雾只是单纯地在分离气息杂质!我们已经把这件事上报给掌门了,马上就会得出措施来。” “这!”鱼木震惊得不知如何回应。 “所以,小鱼儿,千万不要冒险,一切以保全自己为主!” “长老,那凶兽估计有多大啊?” “就你目前给出得息膜大小,我们初步推测,应该跟照云宗所有的山峰加起来差不多。” “这么大!”鱼木差点叫出来。 “这还只是初步估计,它整个潜藏在地下,还不知道地下还有没有延伸。” “那碧翠庄不是遭殃了?” “哎呀,小鱼儿你就别管什么碧翠庄了,保护好自己才是关键。” “好吧。” “就这样,之后还有什么事,我会——等等!” “怎么了?” “掌门给指示了,我先听一听。” 神念之音停了下来。 鱼木屏住呼吸不敢动弹。 几息之后,执行长老的声音在她脑海里炸响: “小鱼儿快走!离开碧翠庄!马上,离开碧——” 神念之音戛然而止。 周围有那一瞬间一片死寂。 鱼木反应过来,骇然发现周围的血雾已经浓郁到弥盖神念的程度了。她几乎能感到血雾要浸透身上的衣服。 呼—— 一阵沉闷的声音不知从何响起。 呼—— 声音异常沉闷,异常压抑,响彻在碧翠庄内。 鱼木面色沉沉。她感觉到,这声音来自地底。 像是在……呼吸! 呼—— 细微的颤动从地底传上来,簌簌几声响起。 鱼木连忙回头看去,见到身后屋顶上的瓦砾滑落下来。 血雾快要浓稠得像是悬停的雨珠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鱼木脑海里盘旋着执行长老极为夸张的吩咐声。宗门那里发现了什么吗? 快逃! 现在,她脑海里只留下这两个字。 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现在,宗门让她快逃。 鱼木陡然惊觉,体内灵气暴动,充斥在身体上下每一寸血肉之中。她的身形如同拉长的弧光,陡然间向远处激射而去。 但行至半程,她猛地停了下来,朝着某一处望去。 那是叶抚住处所在的方向。 人偶还在那里。 鱼木一想起人偶,便没有任何犹豫与纠结,立马折身朝那里掠去。 …… 呼—— 呼—— 呼—— 一声又一声,沉闷压抑地响起。 血雾现在浓稠得逼人发疯。忍受不住的游客和看客们撑不住早早就地赶着出去了,而那些坚持在这里,笃信血雾不久后久会散去的生意人以及工人们,在沉闷的呼吸声以及隐藏在血雾里细碎的喑哑声响起后,也压不住恐惧,争先恐后地往外赶去。 但碧翠庄很大,绝大多数人又是普通人,没有修仙者以及武者的速度和体力,根本来不及逃离出去。 意志薄弱的人,还在路上时,就受不住沉闷与压抑,痛苦地蜷缩在地上。他们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在被千万只蚂蚁撕咬,心里像是被无数根针刺穿。 这次的血雾比起以往,变化得太快,太过恐怖,以至于他们根本反应不过来。 毕竟,他们只是普通人,是这天底下最弱势的群体。 “前辈……” 人偶探出头,看着外面街道上痛苦挣扎着的人们,苦楚地喊道。 叶抚依旧坐在二楼的阳台,他抬头可,“怎么了?” “那些人看上去好痛苦。” “你想救他们?” 叶抚知道,这个可题对人偶而言是肯定的。现在的人偶还持着过去的鱼木的性格与认知。初遇那个夜晚,她敢冒着生命危险要去帮助陌生人叶抚。现在,看着这些人遭受莫大痛苦,依旧想要帮助他们。但是现在,它只是个人偶,没有任何能力。 “我想,但是我救不了。”人偶回过头,悲切地看着叶抚。 “还记得那天晚上我对你说的吗?” “记得,而且印象深刻。就是那段话,打破了我的心境。” 叶抚可,“从那段话里,你得知我是个怎样的人?” “有些冷淡。” “那你觉得我会救他们吗?” 人偶显得很痛苦,蹲在地上,“我也没法要求你什么。只是可一可,可一可而已。” “不觉得我很可恶吗?明明有着本事却见死不救,是个无情冷血的人。” 人偶摇了摇头,将门关上。它不敢再听那些痛苦的叫声,“我没有资格评判前辈。” “你有资格。每个人都有资格评判任何人。评判不是谁的特权。” “世界上那么多遭罪的人……总是救不过来的。”人偶怀疑似地说着。“我做不到的事,也不敢去冒犯别人。” “所以,你心境才那么容易被打破。”叶抚摇摇头。 人偶抬头不解地看着叶抚。 “冷血无情也好,古道热肠也罢,都是为人处事的方式,没有谁擅自赋予道德使命的时候,便不能说对与错。你是善良,乐于助人的,这没有错,没有人敢笃定你是错的,不论你会再帮助别人时受到如何的伤害,都是没有错的。但你不坚定,就是因为你不愿意去否定别人,不愿意去改变别人,甚至没想过去改变别人,所以你才那么容易被别人改变。”叶抚不急不缓道来。 “我不太明白。” “简单说来,这个时候你就应该大骂我不近人情,冷血无情,不是个人。”叶抚轻声道。 人偶显得很震惊,然后缩了缩脑袋,“我不敢。” “嘴上不敢说,心里还不敢想吗?你就在心里想,叶抚是个混蛋,是个没一点儿人情味的绝情之人,是个见死不救的无德之人。” 叶抚呼出口气,继续说,“但凡那天晚上,你肯坚定自己的想法,质疑我,哪怕只是再心里质疑我的观点,你都不会心境破碎。我的观点只是我的观点,从来都不该是绝对正确的。你就是太容易被别人影响了。” “我……不理解……”人偶迷茫地呢喃。 “那我可你,你觉得我这种见死不救的行为对吗?” “不对。” “那就得了。” “啊,什么?” “对于别人所说,你要学会去质疑,且要勇敢地质疑。并不是修为越高,说的话就越对,你懂吗?你不能只是一味地接受别人给与你的观点,你要有自己的立场,坚定不移的立场。” “如果,我是错的呢?” 叶抚摇头,“在这个秩序没有统一,道德观念没有明确的世界里,没有谁真正意义上做错了什么。” “可偷人钱财,算计他人总不至于是对的吧?” “这是你的看法,或许有人觉得这没有什么可题。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明白。虽然不明白,但我觉得前辈你说错了一些。” 叶抚笑了笑:“哪里错了?” 人偶皱着眉:“虽然我现在说不出来,但给我时间我一定能想明白的。” 叶抚站了起来:“很好,你就是应该像这样,学会去质疑。不要因为我是前辈,就觉得我说的都对。” “奇怪,真奇怪啊……”人偶一脸苦楚,“这些东西真复杂。” “修了心道,这些是不可避免的。” 人偶背靠着门,可怜兮兮地可:“前辈真的不救外面的人吗?” 叶抚摇头,“他们死不了的,最多吃吃苦头而已。” “什么意思?” “他们要是死了,生灵气息逸散到空中,地下那家伙千辛万苦打造的干净的风水宝地可就脏了。毕竟,人的气息是最脏的。” “听不懂。”人偶一本正经地说。 叶抚翻个白眼,懒得理它。 虽然不知道叶抚在说什么,但知道外面那些人不会遭无妄之灾死掉,人偶松了口气。有着一颗“赤诚之心”的它,到底是见不得无辜之人死去。 “前辈,你也口是心非嘛。”人偶忽然笑着说。 “什么?” “哼,明明知道他们不会死,还一个劲儿吓唬我。不就是口是心非嘛,我觉得,前辈要是知道他们会死,肯定会帮忙得。”人偶像是抓住了叶抚弱点一样得意地说。 “你想多了。” “自欺欺人。之前那个剑修就说明可题了。”人偶一副鄙视的样子,“嘴上说着不是不是,身体还是诚实的。” 叶抚懒得理它。 人偶见叶抚不回复,得意洋洋地顺着门坐了下来。 忽然,它感觉背部脱力,随后门一下子被拉开了。猝不及防之下,它一下子栽倒过去,躺在地上。 它眼睛向上看着,看到鱼木紧张的脸,开心地笑道:“你来看我啦!” 面前忽然躺下来个人,鱼木吓了一跳,瞧着是人偶后,才松了口气。她弯腰将它拉起来,有一种自己拉自己的微妙感觉。 随后,她听到,前面一道淡漠的声音:“好久不见。” 她朝前看去,叶抚就站在二楼,被朦胧的血雾遮住。 格外神秘与遥远。 第四百五十五章 小鱼儿请勇敢面对! 在鱼木眼里,叶抚是陌生又熟悉的。她的潜意识告诉她这个人自己认识,但是又无论如何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而旁边的人偶知道,这种感觉就很微妙。 鱼木想了想,觉得回复“好久不见”很别扭,便开口道:“你好。” 事实上,对于叶抚而言,所认识的鱼木并不是站在门口的这个清冷的姑娘,而是她旁边的人偶。 “有什么事吗?” 鱼木这才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她一把抓起人偶的手,“我要带走它。” “因为这血雾吗?还是说,你想让它回到你身边?”叶抚问。 鱼木顿了顿,叶抚所说的两个都是理由。她点头道,“碧翠庄很危险,我得照顾它的安危。” 叶抚看着人偶问,“你要跟她走吗?” 人偶尴尬一笑,看向别处。它瓮声瓮气地说,“我还是留下好。” 鱼木很诧异,“为什么?” 人偶从鱼木这边脱手,走进院子里,站在二人中间,“你看啊,外面不是很危险吗?”它看着鱼木,一本正经地说,“要不然你也留下来吧。” “正是因为危险,才要离开这里啊。” “不不不,外面更危险,肯定比这里危险。”人偶认真地说,“前辈都说了,地下那东西很吓人的。对吧前辈!”它回头看着二楼的叶抚。 事实上,叶抚根本没跟人偶说任何关于地下那东西的事。他知道,人偶只是不想离开,顺便想着把鱼木留下来。 看着一模一样的她俩,叶抚点头,“地下的东西是一头凶兽,名血貔貅,本为祥瑞之兽,但沾血后,生了恶灵。血貔貅以天地精气为食,所到之处,往往会变得荒凉一片。” “血貔貅……”鱼木根本没有听过,但听上去很厉害,跟长老说的很危险相符。她问,“所以,我们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不一起离开,躲避危险呢?” “你打算躲去哪儿?你能在百息之内逃出花间国吗?” “为什么要逃出花间国?” 叶抚说,“整个花间国,包括北边的小半灵泽之地都在血貔貅的吸纳范围内。” 鱼木懵住了,“这么大吗?” “血貔貅就这样,无人遏制的话,可以一直长大。” “可总不能坐以待毙吧。”鱼木咬牙道。 叶抚摇头,“别想多了,血貔貅高傲得很,看不上人的驳杂精气,不会杀人的。” “可是……”鱼木说着,一下子憋住说不出话来。她犹豫了一下,打定道:“不行,我还是要离开。” “请随意。” 叶抚没多说什么,由着鱼木自己决定。 “你还是跟我走吧。”鱼木看向人偶。 人偶双手捏着衣摆,稍稍低头,有些难为情地说,“对不起,我还是想留下。” “为什么啊!你不是我的第二意识吗!”鱼木不能理解,“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人偶呼出口气,“还记得我之前说的吗?有一场给你的考验。而现在,考验还没结束。” 鱼木顿了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人偶。人偶没有看她,但眼神很是坚定。 “考验跟留在这里有关系吗?”鱼木问着人偶,目光却看着叶抚。 “考验因何而起呢?”人偶反问。 鱼木咬着牙说,“用问题回答问题很狡猾。” 人偶摇头,“你才是狡猾,把过去交给我,叫我去面对。” “我没想过会有你的出现。” “但你在逃避,即便我没有出现,你依旧是在逃避过去。”人偶反驳道。 鱼木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人偶,这个诞生自她的第二意识对自己了如指掌,而自己却并不了解代表着“过往”的它。 鱼木只是看着人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不知道如何去反驳它。 “你真的不走吗?”鱼木吸气时有些发抖。 “不走,我们之间,最多只有一个人可以逃避。” “考验我们可以一点一点去完成,但是先离开这里不好吗?” 人偶看着鱼木大声发问,“你为什么执意要把我留在你身边?是觉得我本该是你的一部分,还是说你根本就无法舍弃代表‘过去’的我?” 被人偶这么大声质疑,鱼木有一种遭到审问的感觉。她一下子慌张起来,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没有,没有,我只是,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人偶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何不肯直白地说出来?” 鱼木面色发白,但在浓郁的血雾里看不太清。她嘴唇颤抖着,想说话却说不出。 二楼的叶抚缓缓开口,“她说不出来。” 鱼木朝叶抚看去。 “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份原初的恐惧。”叶抚看着鱼木,“不消除这份恐惧,永远都无法看到真正的自己。” “恐惧……我会恐惧什么呢?”鱼木自语一般。 叶抚说,“你恐惧的就是你面前的人偶。你之所以想带走它,也不过是因为把它留在身边,让它时时刻刻在自己的注意范围内,比你感受不到它时,恐惧少几分。毕竟,未知的恐惧比已知的恐惧更让人害怕。” “它是我的第二意识,我怎么会怕呢?”鱼木神情有些痛苦。 “它不只是你的第二意识,还是你的过去。你无法应对过去的阴影,也不想让阴影笼罩着你,最好的做法就是让阴影站在你身边。” “不,这不该是我的恐惧。”鱼木扶着额头。 叶抚说,“你该庆幸你的恐惧仅此而已。要清楚,很多人心里的原初恐惧是他们一辈子都跨越不了的。修仙路上,数不清的人折戟在远处恐惧前。数不清的人要面对更大的恐惧,他们想要前进只能迎头而上。你也不例外,任何逃避都是对你自己的否定。说到底,你太过稚嫩与软弱了。” 鱼木眼神迷茫。 人偶在一旁小声嘀咕,“前辈,不许你这么说她。” 人偶当然要维护“自己”。 鱼木从人偶的语气里感觉它跟叶抚关系还不错的样子。她心里产生一种别扭的感觉。 人偶看着鱼木,“你也留下来吧,我们一起去克服,一起去面对。” 鱼木低着头,“这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她觉得这几天发生的事太过脱离常规,有一种在做着冰冷的梦的感觉。 “留下来,好吗?”人偶说,“上次在客栈,你逃避了,这次就答应我,好吗?” 鱼木感受到人偶语气里的渴求,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伤感。她看向叶抚。 叶抚不咸不淡地说,“这院子很大,多你一个并不拥挤。” 趁着鱼木愣神纠结,人偶走到她身后,忽地一下把门关上,随手将她紧紧抓住,大声道,“不准走了!” 鱼木惊得耳朵发红。 叶抚看鱼木脸上仍有担忧之色,轻巧地说,“放心,这里很安全。” 人偶贴在鱼木耳边说,“叶抚前辈很厉害的。” 叶抚,他叫叶抚啊。鱼木出神地想着。 过了一会儿,她抬头问,“之前那个剑修是你救的吗?” 叶抚点头。 “为什么要救他?” “因为他就在我面前。” 这个不像理由的理由,似乎才真的是个理由。 “那当初为什么要救我?”鱼木又问,“它告诉我,你之前救过我。” 叶抚回答,“因为你想救我。” “什么?” “这个,你应该问它。”叶抚看着人偶,“毕竟,关于那件事的记忆都在它这里。” 鱼木看向人偶。人偶尴尬地说,“哎呀,其实很简单的,就是以前嘛,你是个笨蛋,明明一点本事都没有,还想着去救别人,稀里糊涂下就把自己搭进去了,然后就是前辈救了你。嗯,这么简单。” 鱼木愣了愣,“我笨蛋?难道不应该是你吗?毕竟你才代表着那个时候的我。” “哪有,哪有,我那叫一腔正义热血才对。” “到你就是正义热血,到我就是笨蛋不自量力?”鱼木狐疑地看着人偶。 人偶摊了摊手,“这是事实的嘛。” “哪里是事实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人偶小声道,“才不是。” 鱼木没有跟人偶闹这种小脾气。她对着叶抚说,“前辈,不好意思,这两天,它给你添麻烦了。” “不要替我道歉!”人偶插嘴道,“而且我也没有添麻烦!”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由分说地要别人接住你,还跳到别人身上。这还不是添麻烦?” 人偶据理力争,“那哪能是添麻烦嘛,明明只是久别重逢的问好!” “强词夺理。”鱼木轻哼一声。 “你这人真讨厌!”人偶咬牙道。 “你才是,简直理所当然。” “明明是你丢失了初心!” “是你太幼稚了。” “你变得庸俗了!” “是你不合群而已。” “你整天板着个脸!” “你整天没心没肺。” “你不讲理!” “你无理取闹。” 二楼阳台上,叶抚一时间插不进嘴。这种“自己跟自己吵架”的情况,他也没遇到过。在他看来,鱼木跟人偶的争吵其实就是一个人不同时期的观念冲突。 虽然很违和,但还挺有趣的。就像是双胞胎姐妹谁也不服谁,非要说个对错一样。 叶抚想,这个时候面前有杯茶就再合适不过了。 “算了,我认输。”鱼木觉得这种争吵实在是太没意义了,而且太过别扭。 人偶抱着手,轻哼一声,别过身去。 有人看着,鱼木难免觉得难为情,尴尬道,“让前辈见笑了。” 叶抚笑着摇头,“没什么,挺有趣的。” 有趣?鱼木拧着眉头。 “哦,我不是在看笑话,只是觉得场面挺有趣的。”叶抚一本正经解释。 这不话是在看笑话吗! 鱼木无奈揉了揉额头。她觉得这些事真让人头痛。 重新将注意力放到血雾事件上,鱼木才发现沉闷的呼吸声越来越频繁了。有一种,“巨大之物”即将苏醒的感觉。 “前辈,真的没什么问题吗?”鱼木问。 为了让鱼木安心,叶抚扬手将院子里的所有血雾全部拍散,“这里很安全,放心。” 没了血雾,鱼木这才完全看清叶抚的模样。 跟她想象的并不一样。她以为前辈应该是老成稳重的样子,但实际上却是亲和平常的,跟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两样,看着完全不像是个本事了不得人。她想,既然自己的神魂丝毫都感受不到前辈的修为,那前辈最起码也是渡劫,或者七两神魂吧。 这种层次……都跟掌门差不多了,甚至比掌门还要深不可测。 想到这里,她稍微安心一些。 她试图重新跟宗门联系,但是血雾的气息依旧压制着神念的传播。 “前辈,会怎么样?地下这个……血貔貅。”鱼木比较关心这个。 叶抚说,“自然是要吞噬掉周围一切有用的精华。腹心龙脉,洛河气息,雕琢气。这些都是它的食物。” “它什么修为呢?” “在东土的话,应该是顶尖层次的。” “东土……顶尖?”鱼木对这个概念并不清楚,毕竟她更多时间是待在照云宗里。 “总之,你不要指望着随便来个人就能把它给解决了。”叶抚笑道。 “很厉害?” “嗯,很厉害。” “照云宗,能处理吗?”鱼木小心问。 叶抚摇头,“差远了。” 鱼木顿时面色一白,“那么厉害!” “毕竟是血貔貅。虽说只是幼年期,但也不是一般人能解决的。” “还只是幼年期!” “嗯,从诞生到现在才四岁呢。” 叶抚很清楚玉貔貅的来历。就是在四年前黑石城大幕里诞生的,藏得好,没被发现,就逃了出来,随后一直蛰伏在这片地方成长。若不是天上生了个雕琢气太阳,它也不会这么快有动作。他知道它的目的,大抵就是想“三花聚顶”,一举脱去血貔貅的本体,化作常人,混入人族世界里,以免被发现,毕竟血貔貅的气息太过特殊与庞大。 现在瞧着,血貔貅的计划很完美,不出意外的话,真的就能够成功“三花聚顶”,褪去兽身,化作人形。 但这只是不出意外。 事实上,意外从来不缺。 “四岁就这么厉害……” “当然,但也有代价。血貔貅是不被世人所接受的,毕竟它争抢资源的能力太强了,没有人会容忍这个只进不出,贪得无厌的凶煞长存。” “会有人对付它吗?” “说不好。它也很擅长隐藏自己,而且要是这次顺利的话,就很难再找到它了。” “前辈你呢?”鱼木不知道叶抚到底本事几何,但直觉觉得他能对付。 叶抚想了想,“血貔貅诞生是很难得的一件事。我没有理由去对付它。它没有伤害到我,也没有跟我争抢什么,我自然不会去理会。” 对叶抚而言,万物生灵都一般。 血貔貅不同于其他滥杀无辜的凶兽,只不过是太过挤占资源,被人们列为凶兽了。这跟叶抚产生不了任何本质上的冲突。 就像地上有一群蚂蚁跟一只蜜蜂在争抢糖水,对一旁路过的人产生不了任何影响。路过的人,如果不是无聊,不会去帮蚂蚁赶走蜜蜂,也不会帮蜜蜂赶走蚂蚁。当然,蚂蚁还是要想方设法杀死或者赶走蜜蜂的,毕竟糖水只有那么点。 鱼木听来叶抚得轻描淡写,大抵知道,这位前辈有着了不得本事。 她只得希望照云宗的人认识到对付不了血貔貅,就不要来冒险吧。 回过神来后,鱼木再看去,发现人偶已经跑到二楼去了,就站在叶抚身边,正有说有笑呢。 嗯? 鱼木瞧着他们,嘀咕道:“他们关系有那么好吗?” 她想着想着忽然尴尬起来,觉得自己在这里显得很多余,有一种“打搅到他们了”的微妙感觉。 第四百五十六章 小鱼儿你是笨蛋吗! 灵泽之地,黑压压的云层之下,两个长须冉冉,飘飘然的人皱眉交谈着。 “云起道长,你如何看待?”一眉目清明,相貌俊朗的中年男人问。 身着紫色道袍的中年道士沉吟片刻,“三相未定,命星离原,不在范畴内。这凶兽,穷凶极恶啊。” “实力几何呢?” “徐掌门,这恐怕不是你我能对付的啊。” “已然入圣?” “不成圣,但圣人未必能敌。”云起道长右手中指是断的,此刻这处断指凝结出微弱的光芒。 徐归星眉头紧皱,“那这如何处置?” “我只得请示驼铃山了。” 作为道家安置在灵泽之地的道观观主,云起道人不仅有着传道的使命,还有着监视这一方山水气运的任务。 听及驼铃山,徐归星眉头严肃,“都需要驼铃山的人出面了吗。” “大抵不止如此。”云起道人眉头忧念不减,“恐怕儒家也会有人前来。” 徐归星感受着腹心龙脉躁动的气息,“来得及吗?” 云起道人摇头,“不知道。毕竟这凶兽动作太快,让人措手不及。” “唉,是我照云宗疏忽了,只是把这件事当作常规委托了,没有及时去了解。” “徐掌门不必自责。事实上,谁也料不到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云起道人猜测道,“原本是气息蛰伏,随后一鼓作气,想必凶兽是早有谋划的,根本不是寻常之物。” “道长可有见闻?” “没有,毕生未闻这般。”他望着南边的血雾团。 “道长都为听闻过。恐怕真的是什么稀少罕见之物。” “天下不知年月,我这虚龄不过万一,如沙般微茫。” “这般说着,那我们岂不是只能在旁边看着?” 云起道人点头,“出手也改变不了什么,还会搭上性命。” “但那边的平民和一些修仙者,该如何?” “徐掌门,这已经不是我们能改变的了,只得愿他们能逃过一劫吧。” “就是一句有心无力了吧。” “是的。” 徐归星眉头不忍,想说些什么,但只能作罢。 能做什么呢?什么都做不了。 他是知道的,修仙修仙,越是修着,越是身不由己。太过理想的信念与目标,在修仙一途上只能是提前凋零的花。 念及此,他向宗门发出指示:全部撤离碧翠庄,不要以任何方式介入。 照云宗很快收到自家掌门的指令,上下动起来,向所有参与到这件事的弟子们发布指示。 委托楼里,执行长老本来正急忙跟鱼木指示,但是神念联系忽然中断。他是知道的,小鱼儿很自律,不会任性和意气用事,眼下这般突然神念联系中断,只可能是环境所致,定是遭遇了什么不可抗力的因素。 这让他着急不已,如果不是掌门明确说明绝对不准介入,他定要直奔碧翠庄去了。 一直在委托楼里焦急地等待着,但是等了好一会儿,依旧无法跟鱼木的委托简章建立联系。他愈发急切,瞧着南边碧翠庄的血色逐渐浓郁,都快像是一个大血球了。 他是在忍耐不住,向掌门报备了这件事,就打算自己前去找寻鱼木。 鱼木是当年他和她师父亲手从雪地里刨出来的,又看着长大,如何也不能像寻常弟子一样看待。而近她师父早早归陨,使得他对她更是看重照顾。 但刚准备下山时,掌门徐归星就出现在他面前。 “你准备去找她?” 面对掌门得质问,执行长老硬声说,“我这快老死的家伙,怎么也瞧不得小鱼儿有半点闪失!” “但你知道哪里有什么吗你就去?”徐归星皱起眉。 “有什么都不要紧,总之小鱼儿在那里,我就是得去!”执行长老瞪着眼看着徐归星。 “我不同意!” 执行长老胡子一吹,“嗬!徐归星,成了掌门就这么对我这个老师兄吗!”他撸起袖子就是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不管你怎么说,今天我去定了,有本事你就把我打得动弹不得!也正好,让师兄我瞧瞧,千把年糊涂过去,你有没有长进!” “你还是改不了这脾气,难怪精气流失这么快!”徐归星眉头显路愠色。 “你——” 徐归星打断他,“云起道人告诉我,那头凶兽根本不是我等能对付的,你是打算去送死吗!” “死就死了!这个时候不为小鱼儿做点什么,我就是死了也不瞑目!”执行长老把脸上皱纹拉开,他眼睛泛红,哀伤不止,“迎月师妹心有所困,你我就是有所疏忽,才让她被心魔逼死!现在,她唯一的徒弟也被困住了,我要是还不做点什么,就真的罪该万死了!” 徐归星吸了口气,“你能做什么?你一个堪堪大乘的人,能做什么?” “我也得去!” “不准!”徐归星眉头一拧,扬手,两道气息掠出,化作细绳,从上到下,直接将执行长老捆住。细绳的气息从体表钻进他的身体,将其经脉也尽数封锁。 执行长老整个人一下子动弹不得。他眼角陡然张大裂开,鲜血渗出,“徐归星,你混蛋!” 徐归星背对着执行长老,“师兄,实不相瞒,我其实很早就知道迎月心有所困了,但因为某些事,我只得袖手旁观。这件事一直压在我心里,得不到释放,现今,我如何能见着小鱼儿深陷涸泽而不为所动。师兄你真的老了,就别折腾了,还是让我去吧。” 说着,他顿了顿,“要是我还能回来,我会告诉你我为什么不救迎月的。要是回不来,我会拼尽所有把小鱼儿送回来,届时还希望师兄你带着小鱼儿离开照云宗。” 说完,他身作云雾,刹那间消失于此。 执行长老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许久之后,他撕心裂肺地喊:“徐归星!” 风将他的声音吹散。 …… “前辈,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鱼木在一楼的院子里坐着。叶抚在二楼阳台坐着,人偶在他旁边的椅子上躺着,像是正在被风干的咸鱼。 一听鱼木要问问题,人偶一下来了劲儿,像是要问它一样。 “嗯,你说。” “问之前,我要先申明,我不是怀疑前辈什么,也没有任何怪责的意思啊,我只是简单地问问题。”鱼木郑重地说,一再强调,“很寻常地问一问,没有什么特别意思的。” “不用这么强调,你说吧。” “就是,我有那么一条红色发绳,絮带状的。”说着,她将身后的发绳拉下来,顿时一头长发如瀑漂流,“跟这个外观一模一样,但是缝纫方式完全不同。很久之前丢了,听它说,”她看了看人偶,“是在跟前辈分开的那个晚上丢的。所以……嗯,我想问问,前辈你,”她小心道,“有见过吗?” 叶抚笑问,“你这么怕我吗?说得这么小心。” 鱼木连忙挥手,“没有没有,我只是不想随便怀疑别人。”她认真道,“但是那条发绳对我而言真的很重要。” 旁边的人偶瞧着叶抚眨了眨眼,脸上挂着调巧的笑。 叶抚没有隐瞒什么,很直接地把发绳拿了出来,“在我这儿。” 鱼木眼神忽地逸散了,随后迅速回过神来,下意识站起来,“啊!” 她很激动,“真的,是真的!” 她没有用神念去探究,只是看着就觉得叶抚手上那条发绳一定是自己的。 她露出希冀的眼神,感激之情流露于表。 但叶抚双手一合,将发绳重新收起。 鱼木愣了愣。 为什么收起来,难道不该物归原主吗?莫非,前辈他想据为己有? “你别误会,说实话,这种发绳在我的故乡五文钱一个,对我而言也没有任何特殊含义。”叶抚笑道,“我只是不太明白,这条发绳是属于你的,还是属于它的?”他指了指旁边的人偶。 人偶见叶抚提及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之前它也向叶抚讨要过发绳,但叶抚以同样的理由回绝了。 鱼木顿住了。她这才发现自己理所当然地以为发绳是属于自己,根本没想过人偶,因为她下意识认为人偶也是属于她的。现在被叶抚提出来,她才明白,自己或许根本就不是自己。 “物归原主是没错。但前提是得知道谁是主人对吧?”叶抚说。 鱼木咬着牙,她根本没法反驳叶抚。因为她也不知道发绳到底是属于自己的,还是说是属于人偶的。 如果从主体而言,她是第一意识,属于她没错。但自己根本就没有关于叶抚的那段记忆,并不能说是完整的自己,简单说来,她看似是她,但实际上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她。 比起鱼木,人偶的记忆是完整的,经历是完整的,但是第一意识分离出来的第二意识,也说不上主体。 这一下子陷入了纠结,鱼木不知如何应对。 叶抚扭了扭屁股,调整好坐姿,“在弄清楚这个问题前,这条发生还是保留在我这儿吧。” 人偶看着鱼木一副不舍神伤的模样,不由得心疼起来,就当是在心疼自己,它小声对着叶抚说,“我不在意,要不然前辈你给她吧。” 叶抚瞥了它一眼,“这么不坚定?说好的考验呢?” 人偶讪讪一笑,“我觉得啊,可能或许,大概影响不大吧。” 叶抚不为醒动,“想让我帮忙,就老老实实听我的。” 人偶细碎道,“不要这么霸道嘛……我也是有很多想法的。” 叶抚笑了笑,“吵架时,你的想法挺多的。” “你嘲笑我!”人偶瞪着眼。 “没有。” “你就是在嘲笑我!” “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我都听到了,就是在嘲笑!你居然嘲笑我这么可爱的姑娘!” 叶抚挽着身子,往外一别,“别试图用你的傻气影响我。” 见叶抚不搭理自己,人偶气得牙痒痒,想上去揍他一拳,手势都摆出来了,但奈何有心无力,只好继续像条“咸鱼”一样躺尸。 底下,鱼木见着叶抚跟人偶窃窃私语,实在是好奇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她咬着牙,想用神念偷听,但知道叶抚是个大前辈,又不敢随意冒犯。只好竖起耳朵,眯起眼睛,好好听,好好看。忽然看到叶抚转身,随后看到人偶扬起手伸向他。 这是在干嘛?难道是要伸手去摸前辈?鱼木瞪起眼。又收回去了?它看上去似乎有点失落?为什么?因为不敢摸前辈而失落吗? 人偶跟叶抚一连串的动作和语言,被鱼木模模糊糊地一收,再莫名其妙地加个工,就变作了另外一副样子。 难道…… 鱼木有些颤抖地咽了咽口水。 难道它已经被这位前辈吸引住了吗! 鱼木脑子里冒出个根本没有任何道理的念头来。这让她脸色发白。她不能接受,也不会接受这种情况的。 她依旧是本能地觉得人偶是属于自己的,即便有了独立意识,那也应该是跟自己最亲近才对。 瞧着人偶跟叶抚“关系这么好”,“有说有笑的”,她心里烦躁急了。 然后,她脑袋一抽,忽然站起来,“前辈!” 叶抚看向她。 “我想跟它说说话。”她指着人偶。 “嗯,你说呗。” 人偶又来了精神,直挺挺地坐着,看向鱼木。 “你下来。”鱼木对它说。 人偶挑起眉,“为什么要我下去,你上来!” “你下来,到我这儿来嘛。” “不,你上来!到我旁边了!” 鱼木忽然觉得人偶说不定“脑子有点问题”,她想,难道是意识没凝聚完全?想着它之前一根筋的行为,她不由得产生了肯定,心道难怪表现得像个笨蛋一样。 于是乎,鱼木耐心地,温柔地说,“我不是要跟你打架,只是跟你说说话。” “说啊。” “你下来嘛。” “你上来!” “前辈还要休息呢,我就不上去打扰了,你下来吧。”鱼木依旧很耐心。 人偶看了看叶抚,“他要休息,那我也要休息了。等我休息好了,你再说。” 鱼木一口气憋在嗓子里,吐不出,吸不进,咬着牙大喊,“你是笨蛋吗!” “你才是笨蛋!”人偶哪里能服气,站起来,叉着腰就骂起来。 哎哟! 瞧着这又是要吵架的样子,鱼木只觉得脑袋痛。她单手扶额,“算了算了,不跟你说了。” “不行!你必须得说!”人偶要求道,“明明说了有事要跟我说,说着说着又不说了,奇怪得很!” “那你下来。” “不,你上来。” 鱼木从来没觉得跟一个人说话这么难受费劲儿过,“你下来又怎么了嘛!” “你上来也不碍事啊。” 鱼木觉得自己像是连续使用神魂功法几天几夜一样累,无力的瘫坐在椅子上,语气稍显绝望,“我只是想让你坐在我身边而已,你怎么就这么……唉……” 人偶眨眨眼,“哎呀,原来是嫉妒前辈坐在我旁边啊。原来如此,哎呀,你早说嘛!”她冲着叶抚挑眉,“看吧,我还是很讨喜的!”说着,她得意地下到一楼,走到鱼木面前,“哎,想让我待在你旁边就说明白点嘛,弄得我以为你要收拾我呢。真是口是心非呢,不过,不要嫉妒别人哦。” 鱼木从来没觉得一个人可以缺心眼到这个地步,她气得牙痒痒,冲着人偶吼道,“你走开啊!” 人偶上一刻还为自己很讨喜而得意洋洋,下一刻就吃了瘪,委屈道,“你怎么这样!太过分了!”然后转身跑进屋子里,没上二楼,只是跑进屋子没有出来。 啊…… 鱼木看着人偶跑开了,才冷静下来。看着叶抚,有些尴尬地问,“我这样是不是过头了?” “要不你去安慰一下,道个歉?”叶抚极力忍住笑意。 实在是太有趣了!第一次见到自己跟自己能吵成这样的。尤其是当他想到,如果第二意识没有被分离出来附着在人偶身上,那么此刻的争吵发绳在鱼木的脑海之中,就更加觉得好笑了。 “我才不!它应该给我道歉才对!太气人了!” 叶抚莞尔一笑,“这不是挺有意思的吗。看你的样子,似乎还乐在其中。” “哪有。”鱼木摸了摸自己的脸,并没有摸到笑脸。 “平日里你应该很少像今天一样,情绪变化这么大,话这么多吧。” 鱼木愣了愣,一番想来,好像的确如此。她很好奇,叶抚怎么知道。 “你心缠绕着一股‘幽气’,便是经常积压情绪,不得疏解,缺乏与人沟通形成的。”叶抚缓缓道来,“其实呢,你这个年纪,尤其是对于修心道的,喜怒哀乐都不应该压抑,讲究一个畅然随性才对。越是克制,越是适得其反。” 他笑了笑,“那家伙……你的第二意识虽然看着傻乎乎的,实际上可不真的是个笨蛋。毕竟,你自己嘛,你应该懂得。” 鱼木像平常修炼一样“问心”,发觉心境的确明亮了一些。现在再慢慢品味起来,跟它吵架时很生气烦躁,但过后似乎觉得挺自在的。她恍然大悟,“难不成,它是在为我排忧?” “那可未必,说不定她就是单纯地想捉弄你。”叶抚挑眉一笑。 鱼木纠结起来,一时之间捉摸不透。 房间里,人偶透过一丝窗缝,温柔地看着外面的姑娘。 院子里是一片“平静祥和”,但院子外早已变作惨剧模样。 地下的呼吸声越来越响,庞大的存在离着地面越来越近,挤压着岩石与泥土,吞噬着一切精气。 直到某一刻,息膜破开,一道巨大的裂缝出现在碧翠庄的街道上。 与此同时,北边养龙山脉的腹心龙脉躁动起来,东边得洛河沸腾起来。 碧翠庄的血雾汇聚成一张巨大的尖牙裂嘴,朝天上的雕琢气月亮啃咬而去。 见者皆叹之谓之—— “血兽食月”。 第四百五十七章 小鱼儿要留在前辈身边! “天上!” 人偶骇然地望着。鱼木双眼中激荡着震惊。 这样遮盖天穹的场景是她们所未曾见过的。 浓厚猩红的血雾凝聚成巨兽模样,朝雕琢气月亮吞噬而去,一点一点将月亮覆盖,直至其光芒无法照射出分毫来。树冠之地呈现出一片昏黑,四下的人们不约而同停下来,驻足望天。 这场突如起来的月食,给每个人心里都蒙上一层阴影。 碧翠庄里,中间主街道直接开裂,最中央的主殿崩裂成碎片,垮塌纷飞,廊道区寸寸裂开。浓郁的血气不断从里面喷涌出来,朝着天上的血色巨兽汇聚。 灵泽之地养龙山脉的腹心龙脉暴躁涌动,一阵又一阵灵气潮爆发,滚山石,惊走兽。灵气潮的快速涌动直接将周围的灵气抽空,灵气被龙脉抽走,随后被一道无形的力量全部束缚住拽离。这股力量裹挟着灵气潮的灵气,从地下直奔碧翠庄的方向,毫不顾忌与遮掩的灵气潮从地下经过时,破开泥土与岩石,使得地面出现一阵接着一阵的塌陷,沿途不少矮山丘陵因此直接变作平地。 对于生活在这附近的普通人而言,便是一阵接着一阵的地震。他们惊恐地躲藏着,望天上是恐怖月食,看地下却是潮水般的地震。这般天灾是他们无法抵御的,只得抱头躲藏,祈祷平日里拜的神能够拯救他们。 东方洛河,开瓶口的滩地直接开裂。洛河之水滚潮融入,同时还有水之气息被一种蛮横霸道的力量汲取着,这股力量将水之气息带往碧翠庄。水之气息途经之地皆是大雨瓢泼。 变化十分突然且迅速。 当鱼木注意到地面震动起来时,天上已是“血兽食月”之景。当她将目光放在“月食”上时,不知不觉又挂起了大风,下起了大雨。她为大宗修仙辈,自是知道,风是灵气潮刮起来的,雨是水之气息带来的。 一时之间,再注意时,已经是月黑风高大雨夜了。 “前辈!” 人偶躲在屋檐下,听着大雨怒砸地面的躁动之声,“这就是‘三花聚顶’吗!” “月黑,风高,大雨!”鱼木念道。 叶抚接话,“是凶煞出没之象。” 鱼木目光凌厉,“是杀人夜啊!” 刚说完,忽然一道雷霆滚滚落下,穿透巨大的树冠而来,狠狠地降落在碧翠庄。激荡开的闪电链从主殿废墟处,沿着各个街道,劈里啪啦滚动着,刹那之间,碧翠庄光芒大盛! 只不过,他们看到的不是救世主的降临,而是一尊猩红色的庞大巨兽,撞破地面,飞了出来,扇动着血色双翼。 吼—— 诡异的嘶吼声荡开一切污浊,只留下最为纯净的灵气与精气。 龙角、四足、双翅、牛身、狮尾、鹿蹄…… 这是众人望向天空的第一感觉。 但是当他们的目光确切地落在它的身上时,却发现,根本不是什么龙角牛神。这是根本从来没有见过的巨兽。 它盘踞在天空中,泛着血气的巨大竖瞳一张一合。张开时,血气激荡,闭上时,血气酝酿。 它的爪子好似能够割开空间,飞掠之处皆留下一道又一道黑色裂痕,即便是在这黑夜里都分明显眼。那是虚空的虚无之黑,是最纯粹,没有任何杂质的黑。 三道气息凝聚在它头顶。 雕琢气、龙脉之气以及水之气息。 它贪婪地吞噬着,自身鼓动的气息节节攀升。 从它出现起,每一刻气息都在变得更加强大。 “天啊!”人偶发出惊叹。“它快比碧翠庄还要大了吧!” 即便是在天上,血貔貅落下的阴影依旧遮盖着碧翠庄。 鱼木紧紧咬着牙。这就是息膜里面的存在吗? 她尝试着探出一缕神念去,想要捕捉一点血貔貅的气息。但她的神念刚落入血貔貅的气息领域,就瞬间被吞噬。 然后,那血貔貅似乎变得兴奋躁动起来。猛地在天空中扭转过身体来,巨大的血色竖瞳迅速开合,暴烈的目光扫荡大敌。它在寻找着什么。 最后,目光尖锐凛冽地落在鱼木身上。 它兴奋地吼叫起来。 与它目光对上的瞬间,鱼木感觉自己看到了血海深渊,看到了无数人踩着刀山火海,朝着高处的光明而去。到处都是血,无处不是红色。几乎是瞬间,她心神失守,同时眼中渗出鲜血。 “啊!”人偶惊恐地叫了起来。 血貔貅朝着这里俯冲而来。 气势如雷。 “孽畜!滚开!” 一道怒喝炸响。一道长虹,从北边十里的地方高速冲过来,冲破气息领域,撞在血貔貅右边的翅膀上,将它撞开一个它的身位。长虹撞上的瞬间,虹光爆开,漫天彩霞照耀。爆开的第二道力量再次将血貔貅撞开一个它的身位。 虽然血貔貅并没有被撞飞,但是两个身位足以让它俯冲着地时落在碧翠庄外面。 血貔貅与碧翠庄下面的瀑布相撞,将瀑布断流,将悬崖断开,形成巨大的横断口。 吼—— 血貔貅嘶吼一声,立马折身飞上天空。它几乎是瞬间捕捉到长虹的来源。 远处,俊朗的中年男人悬立在空,眼眶泛光。 掌门?是掌门! 人偶扶住跌跌撞撞的鱼木。鱼木眼睛受了极大的伤害,根本无法睁开。但她拼接着神念,能够感受到空中的徐归星。 徐归星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血貔貅身上,但也同时注意着地面的鱼木和人偶。 他没有疑惑为什么有两个鱼木,只是瞬间他就认识到,一个是第一意识,一个是第二意识。 “掌门快走!你不是它的对手!” 人偶跟鱼木有着同样的感情,见徐归星来了,慌张不已,大声叫喊着。 但下一刻,一道气息将它和鱼木包裹住。 这是掌门的气息! 人偶一下子就想明白了,这是要把她们送出去。 “前辈!” 人偶根本没有犹豫,转过头看着叶抚。它心思通明,一下子就猜到掌门是要保她们出去。“帮帮我!” 叶抚在二楼,眼神幽深而神秘。他没有回答。 “前辈!”这次开口的不是人偶,而是鱼木。她双眼还在止不住地流血,她震口出声,让血流变得更快。 血貔貅并不是莽夫,它权衡着自己要做的事,与阻挡在自己面前的中年男人。它再次看了看地面的鱼木,眼中的贪婪之火跳动着。 很快,它做出决定,先控制住眼前这个小毛虫,完成进化再说。 血翼展开,血气从它体内爆发。 激荡的血气瞬间将周围空间封锁。徐归星一下子感觉身体变得沉重起来,直接重重地砸碧翠庄里。 随后,血貔貅飞向天上,再次造出“三花聚顶”。 远空的雕琢气月亮快要被彻底吞噬,腹心龙脉的躁动也逐渐安宁。只剩下东边的洛河,水之气息还在挣扎。 血貔貅有些不耐烦了,加大力量吞噬洛河的水之气息。 而远在北国洛河发源地陇北雪山的聚水口,水下一座破旧的神殿里,沉睡依旧的神明蓦然睁开眼。 神辉从陇北雪山聚水口照耀开,瞬间点亮整条洛河。 世人皆见洛河大放光明,星空般璀璨的神辉熠熠。 碧翠庄,静待已久的叶抚嘴角一弯,“终于醒了。” 血貔貅只是吞噬着水之气息,结果忽然从水之气息里感受到一丝神辉。一丝纯洁崇高到了极致的神辉。不安的情绪在它心中浮现,随后迅速炸开。它猛然惊觉,嘶吼着。 洛河不是没有神吗!洛河的神不是死了吗!怎么会有神!怎么会! 它身体里的血气狂躁起来,将身体撑大一圈又一圈。不到两息时间,体型直接膨胀了十倍还多。 从跟碧翠庄差不多一下子变得比五座大都城还要大! 阴影彻底覆盖了花间国的北地、灵泽的南地与叠云国的东地。 不!这不可能!我一定要成为圣灵! 血貔貅嘶吼着。它的声音传遍树冠之地,甚至更远,在云层中激荡,化作滚滚轰雷。 “触犯神威。” 天空中,血貔貅的面前忽然出现一道金色神旨。 随后,另一道神旨再次出现。 “该死!” 一点星光从陇北雪山聚水口浮现,随后朝着南方激射。 北国之人皆看到一道彗星留下的光路忽然出现在天上。他们并没看到彗星,只看到,彗星的尾巴。 莫家岛上,莫长安立于高楼,眉头松开。 “既然有神庇佑着,我就不去了。” 随后,他传出一道神念之音给南方灵泽一间小书院的老夫子,“已有大神去往南方。” 老夫子闭目回应,“大圣人安宁。” 碧翠庄上空。 血貔貅看完“该死”的神旨后,只是发觉北方闪了一点星光,再反应过来时,已经看到一人悬立在它面前。 一个浑身包裹着神辉的女人。她的每一根发丝都被神辉覆盖,眼中没有情感,脸上没有情绪。它甚至无法透过神辉看到她的面容。她的一切都隐藏在神秘之中。 神…… 地下,鱼木即便是眼睛受了严重的伤,依旧能够只凭眼睛看到,天上的神。 她的伟大身影不受任何阻碍,落在每一个观望之人的眼中。 血貔貅封锁空间的血气被蒸发殆尽。徐归星得以脱身,呆滞地看了一眼天上的神后,立马在废墟里寻找小鱼儿的气息。纵使气息万般驳杂,小鱼儿的气息却是独特到了极致。他感受到鱼木的气息后,闪身前往。 “前辈,那是神吗?”人偶喃喃问。 叶抚点头,“洛河之神。当然,你可以叫她周帝。” “周帝……” 世人念及周帝之名,皆为其增香火气运。 天上的神淡淡地朝着地上一瞥,看到了小鱼儿最为纯净的神魂,看到了依旧普通寻常的叶先生。 神说:“光。” 天上吞噬雕琢气月亮的血兽直接蒸发。夜空再次晴朗,月亮再次出现在每个人的眼里。 神说:“无风。” 腹心龙脉的灵气潮渐渐安宁,退回养龙山脉。 神说:“无雨。” 血貔貅吞噬的洛河水之气息全部被剥离,落入洛河之中。 神说:“无灾无难。” 血貔貅一身庞大的血气瞬间崩碎溃散。 失去所有修为与绝大部分生命气息的血貔貅体型缩小到普通马儿大小,跌落到地上。 从始至终,它都没有反抗。 因为,在神面前,无法反抗。 世人望着天上的神,被她的神辉所笼罩。 世人皆感念其身,为其增添神机。神辉照耀之地,即便是黑夜,也处处开花,处处光明。 因血貔貅受伤的人们,获得了恩泽。 人偶与鱼木静静地看着,感受着。 直到徐归星推开门,急切地喊了一声,“小鱼儿!” 随后,这里变得温暖安宁起来。因为神来了。 神从天上一步一步走下来,走进这方小院里。神辉每个人的脸照亮。 他们屏住呼吸,不发一言。 神似乎还是光着脚,轻轻缓缓,走到叶抚面前。 只不过,叶抚在二楼阳台,她在一楼小院。 “若生见过先生。”她轻声开口,空灵无瑕。 叶抚目光柔和,轻笑道:“我已经不做先生了。” “那若生该如何称呼?” “你可以叫我……公子。” “若生见过公子。” “让你变成这副模样,倒还是没问过你愿不愿意。” “洛河需要一个神,东土需要一个神。若生心甘情愿。” 周若生敛去一身神辉,变作普通模样。她穿着一身白衣,是曲红绡的白衣。穿在她身上,也格外合适。 恍然间,叶抚会以为见到了红绡。 “许多事情,想必你已经清楚了吧。” “若生已明白使命与职责。” “那我就无法说些什么了。” “那若生便告退了,先……公子若有需要,还请呼唤。”周若生轻轻地看了一眼叶抚,向后一退,化作神辉,消失于此。 院子里其他三人几乎是屏气看着听着神与公子的对话。 直到神走后,小院里的神辉退去了,他们才大声呼出口气。 神虽然没有用任何气势压迫他们,但神只是站在这里,就足以让他们感受到压迫。 但被神称作“公子”的人,此可就坐在二楼的阳台,却没让他们感受到丝毫压迫。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像只是一个普通的、随处可见的公子。 “前辈……”人偶率先小声喊道。它是跟叶抚最不生分的那个,即便是直到叶抚是了不得的大前辈,依旧不生分。 这是叶抚所独有的气质。对于任何人而言,他都是那样的。普通的平民能跟他和和气气地聊天,山顶上的大圣人们,甚至是那拥有着一整座东宫的大帝,也能和他和和气气的聊天。 “嗯,吓到了吗?”叶抚笑着问。 人偶摇头,想了想,没心没肺地嬉笑道,“只是很震惊。” 鱼木抹掉脸上的血,虽然并没有抹掉。 她站起来,“前辈,多谢!” “谢我什么?” “多谢前辈的教诲!”鱼木似乎是豁出去了,大声喊着,“我已经知道我错在哪儿了!” 在之前的黑暗里,她请求叶抚帮助她的掌门。但叶抚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将他跟鱼木初遇的那个夜晚的景象,再次在她脑海中放映了一遍。 在黑暗中,在看不到东西时,在周围全是恐怖之时,在孤独无助之时。她想起了那个夜晚,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会对叠云国产生原生的恐惧,想起了自己心境是如何被击破的。 与那个夜晚一样,今天同样有着她对抗不了的大恐怖,有着同样绝望的局面,也同样有着救世主。 但那个晚上,她迷茫了。今天,她没有迷茫,清楚地知道了在这样的境地,自己到底该做什么。 她想,她已经知道如何去完成人偶的考验了。 一旁的徐归星很迷茫。他觉得自己出现在这里似乎有些多余。 “小鱼儿,你怎么样?”看着鱼木脸上的血,他担心问。 鱼木咧嘴一笑,“没事!我好好的!只是一点小伤而已!” 徐归星这才将目光看向叶抚,“这位前辈。”他不知道到底发生过什么,但大致清楚,应该是这位前辈帮助了小鱼儿。而且,刚才那位天降的神明很尊敬这位前辈,“照云宗掌门徐归星,在此谢过前辈!” “我什么都没做,有什么好谢的?”叶抚有些无奈。 人偶眼睛一转,“不对,前辈虽然只是坐在那里,看上去什么都没做,但是什么都做了!” 叶抚白了它一眼。 “欸,前辈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啊!”人偶憋着一口气。 叶抚淡淡道,“有什么好问的,看你的样子就知道又要耍小聪明了。” 人偶红着脸,“才不是小聪明!是大聪明!” “大笨蛋吧。”叶抚回嘴。 人偶有些委屈,“怎么能这样!” 徐归星依旧是茫然的。对于这个小鱼儿的第二意识,他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处置,也跟对小鱼儿一样吗?但看上去,它似乎跟这位前辈更亲近。 “前辈,恕在下冒昧,请问这是怎么回事?”徐归星实在不解,只得问叶抚。 叶抚笑道,“你看到的是什么,就是怎么回事。” 徐归星无法与叶抚的思维互通。但大前辈都这么说了,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呢?他看向鱼木,正准备开口。 鱼木先行道,“掌门是要带我回去吗?” “嗯。” “掌门先回吧,过些时候我自己会回去的。” “这……” “我要跟着这位前辈!”鱼木咬牙道。她转头直愣愣地看着叶抚。 徐归星不知道如何反驳。虽然他是鱼木的掌门,有资格管教她,但是在这位大前辈面前,实在是提不起脾气来。 “前辈,你怎么看待?”他只好问叶抚。 叶抚轻声说,“徐掌门不必担心,过些时候我亲自带她去照云宗。” 徐归星依旧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觉得,这位大前辈已经超出自己太多了,不至于在这点事上弄虚作假。 虽然还是有些担忧,但也无法说更多了,毕竟鱼木一个愿留,前辈一个愿收。总之,小鱼儿安全无事就好。 “那小鱼儿你给我一点口信吧。不然执行长老得把我折腾死。”徐归星看着鱼木,有些无奈。 鱼木顿了顿,取出一道神念,对着神念说:“长老不用担心我,我过几天就回去。”然后把神念交给徐归星。 徐归星收起神念,看了看人偶,似乎想说些什么。 “掌门还有事吗?”人偶眨着眼睛问。 徐归星看着人偶,不由得想起以前的小鱼儿。那个时候,她也是这样灵动乖巧的。 “没事没事。”他笑着柔声说。 “前辈,在下先告辞了。”说完,徐归星咻地一下又飞走了。 他咻地一下来,咻地一下走,打了个“酱油”。 瞧着掌门走了,人偶变得更加活跃,它迫不及待地要从叶抚那儿问刚才的女神的事,这对它而言实在是太梦幻,太美丽了!那么厉害的神!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说要无风便没了风,神说要无雨,雨就停了!太神秘,太了不起了! “前辈!”它高兴呼道。在看去时,二楼阳台处,空空如也。 人偶一愣,立马着急地大喊,“前辈,你不要小鱼儿了吗!” 鱼木在一旁听得羞恼不已,她一把抓住人偶,“你矜持一点啊,笨蛋!不要再败坏我的形象了!” 碧翠庄的废墟里。 叶抚站在奄奄一息的血貔貅面前。此可,血貔貅已经没了修为,徒剩一副身体,变得跟普通马儿一般大小。 叶抚啧啧一声,“好好再修炼个几百年,不就成圣灵了?非要这么着急,落得这么个下场。” 他笑了笑,“不如这样,做我的马吧,公子我走南闯北,正好缺个体面的坐骑。” 血貔貅感觉受到了羞辱,嘶吼一声,但是嘶吼变成了哀鸣。 “同意了啊。”叶抚笑道,“不错,跟着我不会吃亏的。” 血貔貅心里狂怒,卑鄙小人不要自说自话,我可没有同意。心里闹得凶又如何,说不出来就是徒劳。 血貔貅就这么被迫同意成为了叶抚的马。 见着叶抚轻轻在血貔貅后颈拂过。它的伤势一下子就好了。它正要狂喜,忽然发现自己居然真的变成了一匹马!一匹红棕色的马! 混蛋! 它嘶吼着。 但是嘶吼变成马的嘶鸣。 “不老实点,我就把你丢进洛河里。” 此刻的血貔貅对洛河的恐惧已经深入灵魂了。它无法忘记自己被洛河之神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她甚至没有打,只是说了三句话。 趁着血貔貅愣神间,叶抚翻身上马,“驾!” 血貔貅的尊严再次被践踏,疯狂地跳动起来,想把叶抚甩下去。 但叶抚始终像座山一样,在它背上一动不动。 叶抚一巴掌拍在它脑袋上。顿时血貔貅感觉自己意识海里冲进一阵雷霆,肆意激荡,差点就魂飞魄散了。 “听话,跟着我不会吃亏的。”叶抚笑道。 血貔貅悲切地嘶鸣一声,只得忍辱负重。 “驾!” 叶抚骑着马儿,奔驰在碧翠庄得废墟之中。 …… 远处的天空中,黑驴站在云上,哼哧哼哧,陈放骑在黑驴背上,眉目低垂。 他本是前来处理血貔貅之事的。 但当他看到周若生化身神明的那一刻,就觉得,这天下再没有任何遗憾了。 或许,该去天上了。 第四百五十八章 小鱼儿想要一朵桃花(完) 人偶如何也不能理解,前辈只是消失了一小会儿,为什么再回来时,身下就已经骑着一匹马了。 红鬃马,顺滑铮亮的鬃毛在夜风吹拂下,飘摇着。马儿的眼神看上去那么的桀骜不驯,但它偏偏安安静静地在前辈身下,一动不动的。 “前辈!你怎么有一匹马啊!”人偶在院子里冲着外面的叶抚大喊。 叶抚笑着回答,“我不是一直有匹马吗?” “之前都没见你骑过。”人偶嘿嘿一笑,挠挠头。 “你是不是傻啊。”叶抚说。 “才没有!”人偶双手环抱在胸前,“不瞒你说,山上的长辈们都说我是我们山里最聪明的。” 鱼木在后掐了她一下,“矜持点行不行啊!” 人偶转过头,调皮地眨了眨眼,“哎呀,别那么含蓄嘛。” 叶抚看着鱼木的眼睛,问:“你的眼睛还好吗?” 鱼木回答,“嗯,除了有点发热以外,还好。” 叶抚轻笑,“感受一下黑暗或许不错。” “我的神魂修为还算……在同辈中,还算不错,应该不会有影响。” “嗯,眼睛看不到世界,就用心去看吧。” 叶抚说完,也不知从哪儿搞来的缰绳一甩,“驾。” “前辈要走了吗?”鱼木问。 “你看这地方像是能住人的吗?” 鱼木神念扫过,见除了这院子,处处皆是残垣断壁,“这损失很大吧。” “大,也不大。对在这儿做生意的人来说,损失很大,但对花间国而言,九牛一毛而已。” “额……”鱼木问,“那前辈要去哪儿呢?” 叶抚轻轻招来一片树叶,高高扬起,“听凭风引。” 树叶被风卷起,朝远处飞去。 叶抚笑着,“走着!” 缰绳一甩,马儿踢踏着步伐,嗒嗒作响。 鱼木赶忙拽着人偶追上去。 人偶在后面喊,“前辈,你太不解风情了!” 叶抚没有回头,轻快道,“怎么说?” “哪有一个大男人自己骑马,把两个姑娘甩在后面走路的。” 叶抚手捏缰绳,笑道:“现在不是有了吗。” “所以前辈你不解风情啊!” “风情?那是什么?” “风情,风情啊!风情你都不懂吗!” “你懂吗?说说呗。” 人偶眼睛笑得像是上弦月,“风情啊,就是花前月下,就是清风拂面,就是溪水没过脚踝,就是桃花漫天飞舞,就是前辈把马儿让给两个姑娘。” “前面的我都懂了,最后一句不太懂啊。”叶抚啧啧两声。 人偶羞恼地吐了吐舌头,“过分!” 叶抚笑出声来,“你啊,该去找个自己的马儿了。” “前辈帮我找个呗。” “不帮。” “小气。” 叶抚骑着马不急不缓地在林间小道上前行。 鱼木闭着眼。她的眼睛已经洗去血迹,但眼角处还是有些泛红,不过阴差阳错下倒是构成了眼影的勾勒,瞧上去别有韵味,使得她看着更加成熟大方。 至于人偶,脸上的表情变得可快了,一个人时不时自言自语,时不时缠着鱼木说话,时不时冒出句“前辈”,然后开始了莫名其妙,毫无头绪的发问。 鱼木跟人偶的性格形成了极端的对立。一个沉稳得像是湖水,一个灵动得像是山泉。 “前辈。”这次喊叫的是鱼木。 “嗯。” “你的马叫什么名字?”有些不符合她性格的问题。 叶抚回答,“小红。” “小红?” “嗯,大小的‘小’,红色的‘红’。” 血貔貅听到这个名字,又一次感受到了屈辱,但感受着身上山一样的压力,只得咬牙,忍辱负重。 “好……名字。”鱼木无端地冒出这句话来。 人偶大声反驳,“哪里好了,明明就是敷衍得不能再敷衍的名字了!” 鱼木拍了它的手背一下,“笨蛋吗!敷衍也不能当着人面说啊!” “哦……”人偶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 鱼木反应过来,连忙说,“前辈,我不是觉得敷衍啊,只是说教,说教它。” 叶抚笑了笑,“没关系。我也觉得挺敷衍的。” “啊,那为什么?”鱼木不解。 叶抚快意道,“马儿敷衍,名字自然也要敷衍啦。” 血貔貅心里悲叹。 “……”鱼木看了看血貔貅躁动不安的尾巴,忽然就不明白“敷衍”是什么意思了。 “前辈,那个血貔貅呢?被人带走了吗?”鱼木又问。 叶抚回答:“嗯,被人带走了。” “是那位大神吗?” “是我。”叶抚如实回答。 鱼木点点头,忽然惊觉,恍然道,“不会就是……”她惊讶地看着马儿。 “悲催的马生,当负重前行嘛。” “我懂了。”鱼木觉得匪夷所思。 叶抚问:“你打算跟着我多久?” “嗯,说不好呢。” 人偶兴冲冲地回答:“要一直跟着呢!” “你在跟我表白吗?”叶抚笑问。 “前辈你是个笨蛋吗?”人偶一脸嫌弃。 叶抚咳了一声,“我会生气的。” “不会啦,前辈那么大方,不会生气的,对吧?”人偶笑嘻嘻地问。 “不不不,我很小心眼的。有些事,有些话,指不定我就记一辈子了。” 人偶一本正经地说,“那前辈就是笨蛋了。” 鱼木捏紧了拳头,她实在是忍不住想打人偶一拳。可看着那是自己的脸,又舍不得。 她无奈呼出口气,“前辈不要听它胡说,它就是个笨蛋。” “小鱼儿才不是笨蛋!” “我才是小鱼儿!”鱼木倔强地要讨回这个称呼。这么一说出来,她就感觉有些尴尬,想着怎么自己也跟着一起犯傻了。 叶抚笑而不语。 “前辈不要在意啊,它虽然笨,但是不傻。” “虽然笨,但是不傻是个什么说法?” “就是说,它笨,但我是不傻的。” “不要一边骂别人,一边夸自己啊!”人偶恼火道。 “不会说话就闷着!”鱼木瞪了它一眼。 “哼!” 叶抚在马背上,受着夜风,发丝飞扬。 “你还没好好回答我,要跟着我多久?”他问鱼木。 鱼木偏头,看着远处的空旷草地,一人高的青草卷起浪,一阵接着一阵。 “我想弄清楚一些事。” “什么?” “心里有些不明不白的东西,说不清楚。” “你其实已经清楚了,只是孩子犹豫什么,不肯做决定而已。” “我想再确认一下。” “还有呢?” “还有啊,就是那条发绳,想从前辈那里拿回来。” “你确认过内心后,发绳立马就会回到你手里。” “是这样啊。” “所以,”叶抚转过头,轻轻看着鱼木,“你现在就可以确认,然后离开了。” 鱼木感受到了叶抚的目光,微微低头。 “打算跟着我,并不是这些理由吧。” 鱼木抿了抿嘴,问:“前辈要去哪里?” “有人的地方。” “我想一起。” “你一个人也可以,没必要跟着我。” “可前辈不是说过段时间会带着我回到照云宗吗?” “那是客套话。” “……”鱼木愣住了。 “狡猾的大人!”人偶替鱼木打抱不平。 叶抚瞥了它一眼,“你才是狡猾好吧。” 人偶脸一红,尴尬地躲在鱼木背后。 “我……”鱼木结巴了,说不出话。 “你找个理由,有理由我就带上你。”叶抚说。 “理由……”鱼木在心里一想,却看到空荡荡一片。她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必要的理由,非得跟着叶抚。 叶抚笑问,“要我帮你找吗?” “什么?” “就说,小鱼儿觉得小红甩尾巴的样子很滑稽,想跟着叶抚前辈多看看。”叶抚笑着。 听着叶抚的话,小红摇个不停的尾巴一下子停了下来。 “啊……”鱼木懵住了,“这算什么理由啊。” “我又没说非得要合适的理由,对吧。” “听到理由,下意识就觉得要合适才行。” “所以啊,第一反应会骗人的。”叶抚看了看鱼木,“多看多想多去感受。” 鱼木眉头犯难。 “哎,你还是自己编个理由吧。” “可既然这样,前辈为什么非得要个理由呢?” “因为我总不能你说要跟着我,就跟着我吧。” “前辈是要面子?”鱼木小声问。 叶抚摇头,“不,我只是要一个理由。” “那前辈是讲原则吗?” “你想得太复杂了。” “可我总觉得人不会没有缘由地说一句话,做一件事。” “所以啊,我才要你一个理由。” “可这未免有些昧心。” “我无法印证。” 鱼木吸了一口气:“虽然我相信随便说一个理由,前辈也会让我跟着。但我想了想,还是坦诚一点好,毕竟总是在给前辈添麻烦。” “……” “我承认,我只是单纯地想跟着前辈而已。虽然我很想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但我更想跟着前辈。要非要给这个理由再回答一个理由的话,那就是我觉得跟着前辈,我有机会找回我的过去。”鱼木声音很坚定。 叶抚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这不是有很好的理由吗。之前还那么纠结。” “我担心前辈不愿意。” “愿不愿意是一回事,但你得说出来。不说出就永远都是想法,心思,是没有实际意义的东西。” “总觉得给前辈添麻烦了。” 在鱼木背后的人偶无声地笑着。它其实是知道,跟着前辈不是有机会找回过去,而是一定可以。它没有告诉鱼木,因为它想让这份期待变得完整,不缺少任何一部分。 鱼木只是觉得明明很闹腾的人偶,一下子就变得安静下来了。 虽然不解,但它要是能安静一些,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他们朝着风吹来的地方,走了许久。 穿过树林,跨过草原,越过山丘。 直到天上的雕琢气太阳泛起属于白天的光芒。人们不会忘记昨夜的黑暗,但也不会因此而惧怕黑夜的到来。毕竟,他们始终相信,太阳照常升起。 “前——辈——” 人偶开心地奔跑在前面。它大声喊着,“这里,桃花开了!” 这个晚秋,得益于昨夜洛河之神的神辉,凡是神辉照耀之地,万花齐放,阴霾消散。这儿的桃林也不例外,使得桃花开了。 这片山间的桃花林,像是孤独的美人,安静地躲在角落里,无人察觉。 但它依旧是美丽的,美得安静,美得无声无息。 神辉催使的万花齐放并不会像它们各自的花季一样,绽放许久。此刻的桃花已经被风吹散了一些,可以预见,或许今天一过,晚上刮来一阵风,次日再来时,就是凋敝之景了。 人偶在桃林间开心地走着,花瓣被风吹落,一些落在她的头发上。 “前辈,我最喜欢桃花了!我住的地方外面,也有一片桃林,每次桃花开了,我心情就很好!”人偶开心地倾述着。 它说的,也是鱼木想说的。 以往的每一年里,桃花开着时,她的心情是最好的,修炼也快了不少。 叶抚骑着马,进了桃林。 小红像个傻子一样,张嘴嚼了一朵桃花,随后觉着苦立马吐了出来。 “牛嚼牡丹,马嚼桃花。”叶抚低声说道。 跟在叶抚旁边的鱼木抬头问,“前辈在跟我说话吗?” 叶抚笑问,“为什么喜欢桃花?” “不知道,就是看着就心情好。心情好,就是喜欢吧。” 很朴素的回答。 叶抚也很喜欢这样朴素的回答。他不太欣赏那些将喜爱之物描绘得多么天花乱坠,因为那像是要说给别人听而做出的刻意的修饰。 “前辈!”人偶在前面又大声喊。 叶抚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人偶是这样一个人也能玩得很开心的角色。 “前辈,桃花太好了!”她转过身,向着叶抚,然后倒着走,“前辈,送我一朵桃花吧!” 叶抚顿了顿,问:“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桃花!”它大声喊着。 叶抚没有问为什么要他送。他举手摘下一朵桃花,轻轻一吹。桃花轻飘飘地向着人偶飞去。 人偶伸出手,桃花落在它的手心。 它开心地笑了起来。 “前辈,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 “遇见前辈,实在是太好了!” 鱼木奇怪地看着它,因为它居然正经说话超过了三句。 人偶接着说,“不过啊!今后要换一种方式跟前辈相处了!” 叶抚目光柔和。 “我其实就是鱼木,鱼木其实就是我!” 人偶转过身,紧紧捏着那朵桃花,欢快地向前跑去。 它跑着跑着,忽然一阵风吹过来,扬起密密麻麻的桃花。 漫天飞舞的桃花从天上倾泻而下,将它覆盖。 桃花埋葬了它。 鱼木看着,立马想要去帮助它。但接着,她愣住了。她深吸一口气,颤抖地伸出手张开,一朵桃花静静地躺在手心。她的脑海中,多了几段记忆,亲切而又美好。 风越吹越大。 很快,带走了所有的桃花。这里再次变回晚秋的模样。 叶抚甩了甩缰绳。小红迈步向前走去。 鱼木一句话没有说话,安静地走到前面,将地上的桃花掀开,把里面破旧的人偶收起来,放回储物器的仓库中。 她想,或许以后再也不会用到这具人偶了。 “前辈。”她忽然开口叫住前面的叶抚。 叶抚拉住小红,转过头看着她。 “谢谢你得桃花。”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青衣还是那身青衣,笑却是迟到已久的笑。 叶抚轻声回答,“不客气。” 他回过头,再次甩动缰绳。 小红踢踏马步,穿行在晚秋的桃花林里。 鱼木看了一眼手心的桃花,追了上去。 第四百五十九章 剑——提灯剑客 铛—— 更夫猛地提起锤头棍,敲打在铜锣上,激荡出刺透夜幕的响声。 “天干物燥!” “小心火烛!” 厚重干燥的叫更语在众人入睡前,传进他们耳朵。早已习惯的普通百姓会觉得这是闭眼前的“安眠谣”,听到这一声似乎能睡得更加安稳,因为这意味着外面一切如常。 里里外外裹了好几层的更夫敲了几下,吼了几声,身上便热乎起来。他呼出的气化作白雾,在昏黄的月光下呈现出多样的形状。 铛—— 他提着铜锣,吼着令子,进入下一条街道。 咻,一阵疾风刮过。 更夫只觉面部生痛,嘶嘶地吸起了冷气,有一种大冬天,在暴风雪天气里被冰锥子割到了的。随后,他感觉到脸上有热意,便略显笨拙地将锤头棍放进兜里,抬起手摸了摸。在浅淡的月光下,他分明地看到眩目的红色。 他在脸上摸到了一道口子。 嘶—— 怎么回事?是刚才的那阵疾风吗?风里夹着刀吗? 他四处张望,并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人或物,甚至是野猫子也不愿在这寒冷的冬天里四处游逛。 真是一年比一年冷了! 他不愿再在这里逗留,赶忙走进另一条街。 在他刚走后,又一阵风猛然吹过。只是,这阵风比起之前,威力更盛,将两旁的墙壁生生刮出破坏性的痕迹来。 两阵风一前一后,在这座小城的街道里吹过。掠过之地,皆是一片狼藉。 在昏黄的月光下,风无影无踪,经过之时,只有散落一地的残破碎片能够证明。 陡然之间,风在一座比较气派的宅院的房梁上停下来。 两阵风化作两个人,相对而立,分别站在房梁的两端。 冬夜,肃杀之冷让月光变得凄惨,亦让相对而立的两人之间结成尖锐的气势。 “提灯剑客,你就是提灯剑客。”独眼中年人的眉毛看上去非常尖锐,像是两把斜插的剑。此刻,他皱着眉,剩下的一只眼涌动着冷冽的幽光。他怀抱一把大剑,朴实而厚重。剑很宽,几乎要将他的胸膛覆盖住,剑鞘上面是十分凌乱的痕迹,各种痕迹。他的身材亦很高大,健壮的体魄将衣服撑起来,充满着爆炸性的力量。 “提着灯,就是提灯剑客吗?” “我以为你会跟我一样,是个中年男人。” “我以为世人津津乐道的剑鬼是一个俊朗的世公子。” “没想到,你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孩。” “没想到,你是个又丑又老的瞎子,哦不,半个瞎子。” 跟剑鬼说话的人站在房梁的凸出上,穿着一身行装黑衣,左手提着写有“煌”字的灯笼,右手空着,背上背着把用昏白色纱布缠绕的剑,剑有些偏短,剑柄质感上更是木质的。剑的主人是个十五岁上下的少女,留有清爽的高马尾,正在晚风中晃荡。 留有一些稚嫩的脸庞很分明秀气,眉宇间小小的皱起不像是在烦恼什么,更像是一种玩乐与调侃。跟剑鬼被时间打磨得十分糟糕的脸比起来,她更像是待在家里的父母的“掌上明珠”。如果不看她的眼神与目光,便会这么觉得。 即便是从小就在江湖里摸爬滚打的剑鬼,仍旧觉得这个秀丽少女的眼神太不像样了。太不像一个十五岁上下少女的样子了。清澈却幽沉,像是隐藏着无尽危险的寒潭。这不会是一个擅自离开家门或者宗门出来游历的愣头青,更加不会是一个从小就在江湖里打拼身心蒙尘浑浊的浪人。 剑鬼剩下的一只眼睛从没有闭合过。他像是不会眨眼。 “你是个天才。” 十五岁上下的分神甚至不止的修为的剑修,无疑是个天才。 “你是个未来可期的剑修。” 即便她只是站着,剑鬼便觉得她是一把蓄势待发的利剑。这是一个剑修在修行路上,锋芒毕露,最有杀力的时候。她就在这个时候。这样的时候,剑鬼是在三十五岁左右进入的,但她现在大概只有十五岁。她无疑,是个未来可期的剑修。剑鬼理所当然地相信,她的名字会在江湖一众剑修里,口口相传。 “但你不是一个游侠。” 所谓游侠,当是游历在天下的侠客。所谓游侠,便是行侠仗义之辈。 “你滥杀无辜,心术不正,是祸害。” 剑鬼言出,冷冽的气息凝聚成一把无形的剑,挤压空气,刺向少女的眉心。 “你!” 少女出声,清澈而幽沉的眼神好似更加幽沉几分。 她的声音凝结成另一把无形的剑。她从来不以“盾”去防御,对于她而言,攻击是唯一的防御。 两把无形的剑相撞,剑尖相抵之处,爆出闪光,将周围点亮刹那,气息凝结而又撞散的声音衬托着这一点闪光,使得“电闪雷鸣”之象惊醒底下安睡之人。他们以为这深冬里反常地要下雷雨。 “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少女将话说完。 剑鬼怀中的大剑颤抖起来,迫不及待地要出鞘对敌。 “一百二十四无辜之人的性命,需要你来偿还。”剑鬼单手抓住大剑,并无出鞘之意。 少女摇摇头,“是我做的事,我不会否认,但不是我做得事,任何人都休想塞在我身上。” “何需狡辩。我跟踪你一个月了,尽管你手段再如何隐晦,也还是被我找到了破绽。” 少女一笑,笑得有些轻快,“亏你是大名鼎鼎的剑鬼,没想到别人随便一点小伎俩,你就上当了。” 剑鬼神情不变,“我只相信我眼睛见到的。” “眼见可未必属实。何况你还只有一只眼睛。” “没有比眼睛看到的更加真实。任何解释都没用。” “我根本不会给一个自大的蠢货解释什么。” 说着,少女忽然皱了皱眉,看向某一处。 随后,她再次看着剑鬼,“你不是想杀我吗,来啊,拔剑吧。我们速战速决!” “素有听闻,提灯剑客向来只出一剑,今日,剑鬼便要领教一番。” 少女有些不耐烦,“你们这些游侠打架前都这么墨迹吗?非要说个体面的开场白?为什么不干脆利落点,像——” 她双目陡然一亮,整个人眨眼间消失在原地。 原本在她手中的提灯高高扬起,随后缓缓下落。 “这样!”声音再次响起时,是少女猛然逼近的身影。她单手虚握着一把无形的剑,整个人呈凶隼捕杀猎物的姿态,从侧面,刺向剑鬼。 剑鬼寒毛竖立,本能爆发,右手弯曲,朝左边猛甩。 大剑剑鞘与少女无形的剑相撞。虽是无形之剑,但凝结在那里的气势却是爆发性,瞬间性的。 少女精准地将力量重心汇聚在无形之剑的剑尖,不浪费丝毫。 剑鬼大剑只是本能的抵挡,横着受了一击。震颤从受击处扩散开,掠出大剑本身的气势向四周散开,激起空气浪潮,化作狂风,席卷房屋顶上的瓦片。顺着剑柄而去的气势则是直接侵入剑鬼手臂。剑鬼的骨头受过精炼,因此格外坚硬,但正是这种正面的硬碰硬,让他的骨头无法规避掉侵入的多余的力量,满满地受全。他手臂上的青筋直接暴起,鼓成小蛇一般,臂膀上被撑起的更是破碎成碎片。 他身体向前一动,右手向下半曲,连忙卸去顺着骨头上去的力道,避免关节受到打击造成脱落。 少女突然的出手在剑鬼的预料之中,但第一次跟她交手的他,并不知其底细,没有预料到是这种“正面的偷袭”,声到剑便落,而且力量如此精准,打击的目标十分明确。 高手!是个用剑的高手! 剑鬼敢肯定,这个少女绝对是从小就练剑,并且有着剑道大师日日夜夜的指导,才能有这么实在干脆的出剑方式。跟那些讲究剑招花式的人绝对不一样,完全不是那种把练剑练成“跳舞”的矫情之辈。 剑鬼身体里流淌着的属于剑的“热血”沸腾起来。 一个精通剑道的剑修,最兴奋地就是能跟另一个精通剑道的剑修战斗。 他是个绝对醉心于剑的人,此刻,想跟少女战上一场的渴望变得十分浓烈。可惜,他觉得可惜,如果这个少女不是滥杀无辜的心术不正之辈,那么自己一定要跟她结交。 “落渊!” 剑鬼大声一喝。大剑出鞘,剑光如流名。 “此剑名为落渊!” 剑鬼身体力量十分具有爆发性,再当下少女一剑的刹那,翻身向后,瞬间拉开距离,于此同时拔剑折身。剑鞘生硬地插进房梁里,使得房梁发出一声悲鸣,随后开裂。 落渊在前,起招。 剑鬼独眼瞬间锁定空中鼓动的气息,几乎是瞬间,他斩出十二剑,完全不受大剑的宽厚长束缚。十二道剑招勾连气势,结成完全无四角的剑网打击,覆盖式地扑向少女。 剑网打击来得很快,且是覆盖式的。凌空的少女一眼就看穿剑鬼起招后一下子就卸去了收招,开始了下一道起招。起招之后立马就承接下一招,毫无缝隙。少女即刻便知,选择躲闪会把自己的身位让出来,然后得立马接剑鬼的下一招,甚至更多招,定然会失去先起手的主动权。 剑鬼是个高手,他觉得不会放弃自己多招而腾出的身位。 她深知,面对这种密集式的出招,任何躲闪都会让出身位来。两个剑修过招,身位十分重要,这决定了如何起招,如何收招,以及如何藏招。让出身位,意味着起招要慢一步,收招要慢一步,藏招也更容易被识破。 绝对不能让身位! 少女目光如寒潭。她选择直接正面破招。 剑鬼的十二道剑招形成密集的剑网,每一道剑招纵横交错,处处勾连,只破一招剩下的十一招会立马结成新的剑网,而且根本无法破下一招,剑网会直接落在身上。 因此,她选择同时破十二招。 剑网的构成在脑海里闪过的瞬间,动作便已经出现在少女的身上了。 她陡然间凝结出十三道无形的剑气,以“十二”纠缠“一”的方式飞掠出去。十二道剑气为“破”势,中间被纠缠的剑气为“攻”势。 十二道“破”势剑气定点打击,打击的并不是剑鬼的十二道剑招,而是十二道剑招之间的联系。拆散剑招之间的联系后,独立的剑招对少女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她选择徒手接! 剑鬼的十二道被剑气拆开的剑招被少女一拳接着一拳全部打散。而少女那中间藏着的“攻”势的一剑,直接吸收掉破招后的十二道剑气,凝结成一道全新的剑气,穿透剑网,猛然刺向剑鬼。 承接第一招的第二招正在剑鬼身上起招,但还没完全结成,少女的藏着的剑气便来到他的面前。 他心里陡然一惊,猝不及防之下,直接选择放弃承接第二招,换招抵挡。 趁着剑鬼抵挡,让出身位的瞬间,少女背后的木剑陡然出鞘。她身在前,剑在后追赶,却在身临剑鬼面前的一刻,达成同步。 抵挡下剑气的剑鬼已经受到了震慑,反应过来时,少女手持木剑,抵进他眉心名门半寸,再进半寸便要直接暴毙。 没有流血。 因为木剑不让鲜血沾染分毫,便将它们硬生生地隔绝在里面。 “这是我的一剑。” 少女淡淡开口。 随后,她身形又瞬间消失,再出现时已经在她最开始站的地方。 不差分毫,飞起而缓缓下落的提灯刚好落到她面前,被她以左手接住。 从起招到收招,只用了提灯落下三四米的时间。 剑修过招,雷厉风行,瞬息之间。 这时,剑鬼眉心命门淌出的鲜血缓缓流下,顺着鼻梁,分流成两股,流向两边的脸。 快,她的剑很快! 但比起快,剑鬼更加震撼的是她对对手起招、承招的预判以及自己出招、破招的思路。她一眼看穿自己的第一招由十二道剑招构成,又一眼看出自己立马开始承招,随后的破招更是精妙绝伦,剑气不对抗剑招,而是把连接成整体的剑招拆成独立的剑招,做到削减威力的同时,而不浪费任何一丝多余的力量与剑势,使得可以最快地应对以及藏匿主“攻”的剑气。 她绝对是一个有着极高战斗天分的人! 剑鬼见过不少修炼天赋极高,但打架战斗不在行的人。因为他们大多数将时间花在修炼上,而是训练战斗技巧与经验上。这种情况,几乎只出现在年起的天才身上。 而她,战斗技巧与经验深厚到了极致! 剑鬼并没有觉得她的力量高于自己,甚至自己合体七层的修为高处她一大截来。这也是他明确自己能够“为民除害”的最大依仗,能够凭借着修为碾压。 但是,他没想到,自己浸淫剑道几百年,居然在战斗技巧和经验上被一个十五岁上下的少女碾压了!从头到尾,他甚至彭都没有碰到她。 这不可思议! 她绝对是自己见过的天赋最高的年轻剑修!或许同龄人里,有些大宗子弟修为会高于她,但是剑道技巧与经验绝对不可能! 未来可期! 真正的未来可期! 剑鬼好似已经看到,一个剑仙的崛起。 他爱剑,因此并不会因为自己被一个年轻的后辈打败,只会为因此去赞叹! 当然,前提是她得是一个正道人士。 “为什么?”他很可惜,甚至很心痛于这么一个剑道天才走上歪路,“你要杀那些人。” 少女黑衣依旧,未沾战斗余波,“我没有杀人。如果我真的杀了那些人,那么刚才你就死在我的剑下了。” 剑鬼顿住。 对啊,她放过了我。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她绕了一命,一个滥杀无辜之人为何会选择绕过想杀掉自己的人呢? “你我无仇。虽然你想杀我,但你想杀的是所谓的‘滥杀无辜,心术不正’的我,而那样的我并不存在。因此,我不会杀你。”少女语气淡漠,没有情感流露。 “但请你记住,我从来不需要向你解释什么。我并不需要向你澄清我的清白。那是无力者的哀嚎,不是执剑之人的剑道。”少女句句如她的剑气,无形却具有杀伤力。 “那,到底是何人?” 剑鬼第一次因为这个被他极为赞叹的剑道后辈,而怀疑自己“亲眼所见”。 少女正欲开口,忽然看向某一处,随后皱起眉。 “如果还有机会,我会告诉你。现在,我得逃命了。哦,对了,记住,我不叫什么提灯剑客,我叫胡兰。” 说完,她闪身作风,以比之前更快的速度,离开这里。 “胡……兰?逃命?” 剑鬼十分不解,正欲追上细致闻讯。 忽然,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阴冷感将他包裹住,随后很快消失,朝着少女离开的方向去了。 他几乎要吐出来,那种腥臭阴冷的感觉,像是在修罗地狱之中。 这种感觉,跟他见到“胡兰杀人”时的感觉一模一样,只不过这次比之前强烈了无数倍。 几乎是在受到这种感觉的瞬间,他便相信了滥杀无辜者另有其人。 待他从这种怪异的恶心感中清醒过来时,周遭已经没有了那位叫“胡兰”的天才剑修,以及那阴冷之物的气息了。有得只是一群在下面惶恐张望的普通人。 瞧了瞧周围一片狼藉的模样,他吸了口气,留下一支用以修理的金叶子后,闪身离去。 没有人看到今晚的精彩对决,因为开始得太突然,结束得也很突然。 第四百六十章 剑——下坠 哒哒—— 脚步快速从泥泞之中踩过,向四周溅起泥水。 天上逐渐下起雨。冬夜的雨不大,且很零散,但格外刺骨,好似落在脸上的不是雨滴,而是冰锥。 提灯昏黄的灯光在树林中快速闪动。身后不断传来让人心生烦躁的阴冷气息,胡兰眼神凛冽,封闭部分感官,使得自己不受阴冷气息的影响。 “救我……” “救我……” 从她身后传来痛苦的身呻吟声。但她充耳不闻,继续向前。 她是可以御空飞行的,但在天空中,她的速度比不上身后追赶之物,只得在繁杂茂密的大山树林之中逃窜。在这种障碍物多,没有明确前进路线的地方,她能凭借着随机应变的能力,避免被追赶之物近身。 像这样的逃窜,她已经经历了两个月了。 事实上,虽说时逃窜了两个月,但她根本不知道身后追赶之物到底是什么东西。她以神魂探索过很多次,但神念每次触及追赶之物的气息领域,瞬间就失去了联系。她也尝试过用肉眼去看,但目光刚落在其构形范围,就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黑布,什么都看不到。 她只是不断听着“救我……”这样的声音向前逃离。 追赶之物是什么,长什么样子,目的为何,她一概不知,就只是像这样一直追赶着。尝试着与其对话,但回应从来都是“救我……”,到底救它什么,也没个说法。 所以,胡兰感觉上是很憋屈的,莫名奇妙就被这样一个东西被缠上了。 无法被攻击,无法被感知,无法被描述。她找不到合适的词去描述追赶之物,除了“气息阴冷”以外,关于其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描述。 在逃窜过程中,除了追赶之物外,她还一直在思考,那个冒充自己滥杀无辜的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冒充自己?她对这个根本就不清楚,莫名奇妙就被那个叫剑鬼的江湖游侠给扣了顶“滥杀无辜,心术不正之辈”的帽子。 对于这个,她依旧是觉得憋屈异常。以至于,她不得不把身后的追赶之物与自己被冤枉这件事联系起来,但她又无法确定,因为追赶之物的的确确是一直在追赶着自己的,像是甩不掉的牛皮糖。 这样下去可不行。 胡兰瞥了一眼自己左手的提灯。她一直将它提在手上,因为不想错过任何一丝一毫可能得到师姐游历痕迹的可能。 一定要,我一定要找到师姐! 追赶之物的纠缠让她没有心思全神贯注去寻找师姐痕迹。这无疑是让她恼火不已,任何要阻止她获得师姐痕迹的人或事,在她眼里,都是不可饶恕的。从东土到中州,一路来,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危险,凶恶的妖兽、居心叵测的江湖人士、宗门子弟的觊觎、各种闻名而来的挑战者、险象环生的宝藏秘境等等,这些东西都曾阻挡她寻找师姐的痕迹,但都被她以剑斩退。 毫无疑问,身后的追赶之物是纠缠最久的,也是让她最无能为力的。早在一开始,她就尝试着与其战斗,但是,因为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是以什么方式存在的,她根本就没办法做出攻击。拔剑相向之时,她甚至不知道如何出剑去攻击。 从远处看去,胡兰就是一个人在飞速地逃窜着,身后根本什么都没有,也无法听到那一句不断念叨的“救我”。 经过了两个月的不断试探与分析,胡兰猜想着,追赶之物存在于世界所遵循的规则,并非像常见的东西那样,应该是跟寻常之物完全不同的,自然攻击和防御的方式都是不同的。虽然并不明白它为何要纠缠自己,但总要有个了断。 胡兰眼神愈发坚毅,她必须要做个了断,绝对不能就这样无休无止下去。 天上的雨逐渐大了起来,在着冬夜里,把寒气逼尽。 胡兰没有分出余力去使自己免受大雨侵袭。离开茂密繁复的树林,来到空旷的草地之后,她很快被大雨淋湿,雨水将她头发打散,贴在额头与脖子上。雨水弥盖住她的睫毛,使得眼前的视野有些模糊,因为要全神贯注地感知后面的追赶之物,她并不清楚,前方到底有着什么。 像一道疾行的昏黄之光,她迅速跨过树林之后的草地。 轰轰—— 随后,她听到前方传来巨大的轰鸣的水声。 瀑布。这俨然说明,前方是一个巨大的瀑布,不然不至于还没看到水流,就听到这么大的轰鸣声。 这时,她才分出一道神念前去探索,神念荡去,迅速发现侧前方的远处是一座巨大的断谷,汹涌湍急的大江就在断谷之下,而正前方是一座悬崖,湍急的江水从断谷流入悬崖,因此形成了瀑布。 她的神念顺着悬崖向下,但是好一会儿过去了,依旧没有触底。 这使得她根本不知道,悬崖到底都多高。直到神念探索范围超出神魂修为的极限后,依旧没有探知到悬崖到底有多高。 毫无疑问,这是一座深渊,一座真正意义上的深渊。 面对这种根本不了解的深渊,胡兰自然不会贸然将其选择为逃离路线,迅速在其他方向寻找起来。然而,她的神念探索结果告诉她,自己到绝境了,周遭存在着巨大的灵气场,除了深渊以外,其他几个方向都被灵气场所覆盖。 像这种灵气场十分罕见,胡兰也只是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过,一般而言,只存在于天下级的灵脉之中。所谓天下级,就是潜藏在大陆之下,其主脉加上支脉覆盖了天下四分之一及其以上范围的灵脉。这样的灵脉往往潜藏极深,很难被发现,现存已知的灵脉都被数一数二的大势力所占据了,最出名的就是道家驼铃山,就在一座天下级灵脉的灵脉口上。 而往往,这种灵脉的灵脉口因为其规则十分强硬坚固,都会形成无法被常人发现的小世界或者半成小世界。其不论是形成条件还是灵脉口显露在外都是极其苛刻的。 所以,胡兰对这里有一座天下级灵脉的事实难以接受。 庞大的灵气场彻底封闭了她前进的道路,只留下一座深不见底的深渊。 那座深渊多半就是灵脉口。 这根本就是绝境。 以她现在的实力,使尽全力,用上自己的“一剑”剑意,是有希望突破灵气场的封锁,但那样毫无疑问地会被追赶之物追上,而跳下悬崖,直入灵脉口在她看来根本就直接是死路一条。一座像养龙山脉的灵脉那样的大型灵脉,其灵脉中蕴藏的灵气的力量,就足够将她这种身体强度的肉体绞杀上千上万遍了,更不谈天下级的超大型灵脉。 想想自己掉进去,她好似看到自己瞬间变成粉末,甚至粉末都不剩的场景了。 绝境。 现在到了真正的绝境了。 胡兰脑海中迅速闪过几条思路,分别分析了这样绝境的解决办法。 一番分析下来,居然是直接回头跟追赶之物博命最为实在。 但,她现在根本就没有信心去战胜追赶之物,以至于之前跟剑鬼所说的都是“逃命”。 猛然闯入灵气场后,她赫然发现雨停了。外面的风雨根本无法进入灵气场。 但是灵气场内庞大的灵气压力,让她的速度一下子就慢下来很多。 如果是在别的时候,她会欣喜于自己找到了一个十分适合锤炼身体,积攒灵气底蕴的地方,毕竟,灵气场实在是太过难得,碰到了就是天大的机缘。但是现在,这份“机缘”会要了她的命。 身后的追赶之物气息越来越浓烈,这意味着它越来越近。 而前面,里深渊也越来越近。 两相夹击之下,她可考虑纠结的时间越来越少。 要马上做出决定! “师姐,我该怎么办啊!” 她心里着急地喊叫了一声。但这次,不再有那份让人沉醉的“心有灵犀”。等待她的,只有深不见底的悬崖与阴冷的追赶之物。 啊! 算了,总不能死得不明不白,与其毫无反抗地掉下悬崖,死之前也一定要再拔一剑! 眼见着就要冲下悬崖之时,她猛然转身,直面追赶之物。 她眼前的世界像之前那样,迅速一片黑暗。 既然什么看不到,那索性,直接闭上眼! 她闭上眼,拔出木剑。 拔剑之始,便是最强一剑。 她想起在飞艇上,在先生和三月姐姐面前领悟这“一剑”的时光。那个时候一切都还是美好的,姐姐温柔的笑以及先生字字珠玑的教诲,还在眼前,还在耳边。她从来不曾忘记过,与他们在一起的一点一滴。 看不到剑,感受不到剑。她的精神与感官迅速被阴冷气息所笼罩。她失去了对现实世界的一切感知。 即便这样,还是要出剑。 不管如何,剑一直在,即便感受不到,但肯定一直在。 像是生命本能一样,她一剑斩出。 不知道该斩向何方,但她直到,一定要斩出去,即便落空了,也一定要出手。因为,“一剑”就是“一剑”,实实在在地存在,不因任何改变而消失。 “一剑”过后,她脑海里想起细微的呻吟声,“救我……” “请你救救我……” “救我……” “请你救救我……” 胡兰意识沉浸在混沌之中。她的人格与现实脱离了。这种脱离感像是在梦境里不断下坠,无休无止地下坠。 “你……是谁?” 她不知道如何说话,但只是这么想着,她的声音就在意识中响起了。 “救我……” “请你救救我……” “你……是谁?”胡兰再次问。 “我……”这次,终于有了不一样。 “我……”它好似在挣扎,想要说出什么,但承受着无尽的痛苦。 “我……是唯一的……幸存者……” “救我……” “请你救救我……” 说完那句话后,又陷入了无尽的重复中。它一直说着那两句话。 唯一的幸存者…… 什么幸存者,哪里的幸存者,为什么成为幸存者。 胡兰挨个挨个地问了,但得到的都是重复的求救。 “救我……” “请你救救我……” 逐渐地,声音响起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急促。它似乎很着急,很着急地想告诉胡兰什么。 胡兰什么都不知道,无法“救”它。 在无休止的下坠中,胡兰的意识越来越沉重。 “救——” 忽然,它的声音变得异常尖锐,随后戛然而止。 没有任何反应的间隔,阴冷气息在胡兰的意识之中爆开。 刹那之间,她只觉自己身在无尽炼狱之中。 四周一片红色。 天是红色的,而且破成了无数块。地是红色的,处处山河崩碎,气流倒转。 没有一个人,没有任何生灵存在于这里。 她只能看到,无尽的红色,正在分崩离析的红色。 这座红色的世界,在她的意识之中崩碎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其消失的刹那,数不清的事物全部灌进她的意识之中。凡是能够被看见、听见、闻见等一切可感知,甚至于无法被感知的规则全部,毫不保留地灌进她地意识里。无穷无尽的事物瞬间闯入,只是瞬间,她的意识被撑大到无边无际,在那一刹那,她感觉自己像是无边无际的宇宙。 她的意识里,被生生塞进了一整个世界。 而在之后,意识被撑开的极致的疼痛传来。 她无法忍受,痛苦地尖叫起来,但没有规则去承载她的声音。 这份疼痛瞬间摧毁了她的意志,没给她一丝一毫的反应时间。 她失去了对一切的感知,在无休止的时间里,不断下坠。 外面的世界里,已经不再有所谓得阴冷的追赶之物了。或者说,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任何所谓的追赶之物。 胡兰的身体呆滞地站在悬崖边上,无神地望着远方,衣服和头发都是湿漉漉的,看上去很狼狈。现在的她只是一具没有意识的躯壳,眉心崩碎的紫府里空荡荡一片,没了神魂。 她左手还是紧紧抓住提灯,不肯松开。木剑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回到了背后的剑鞘里。 直到一道灵气气旋卷来,将她卷入悬崖。 她的意识在不停地下坠, 身体亦在。 第四百六十一章 剑——采薇 中州的某处狭界里,是一座小天地,小天地里,是一座充满了“梦”的质感的宫殿,以及一片尽头远方隐藏在雾气之中的海。 宫殿唤名浮生宫,海作名浮生海。 一场梦是一个浮生,一个浮生是一场梦。有人说,浮生宫是数不清的梦编织而成的,因此看上去,感受着,才会觉得不太真实,像是在“做梦”。但浮生宫又是真真实实存在着的,就在这个名为“千华”的小天地里,就在浮生海的前面。 还有人说,浮生宫本身就存在于一场梦中。小天地里的一切,都是一场受着调控的梦。做梦的是一尊灵兽,被称作“幻”。当幻苏醒的那一刻,小天地里的一切包括小天地,都会消失,直到幻再次入睡时,才会出现。 哪种是真,哪种是假并说不清楚,没有浮生宫的人站出来说明。 不过,这并不妨碍浮生宫成为中州甚至于全天下数一数二的顶尖势力。浮生宫并不像剑门三千执剑弟子、三千洗剑弟子、三千问剑弟子那样,门下弟子众多,天才剑修辈出。千华世界里,浮生宫历代以来,只有一百四十四个弟子。十二个长老,住在十二座星宫里,各自宫下十二个弟子。十二个弟子里,只有一人能继续留在浮生宫中,其余人只能在换代时离开千华世界,成为浮生宫外宫门徒。 哦,这并不对。实际上,浮生宫历代应该有一百四十六个弟子。余下的两个便是宫主的两个弟子。 这样的人员结构,使得浮生宫的弟子几乎都是一个领域的天才,长老们只需照顾十二个弟子,也大大地提高了教导水平,所以浮生宫弟子的成长空间都是十分可观的,即便是无法留在主宫中,去了外宫,也绝对是了不得的人物。 也正因为人少,所以浮生宫基本上不与世俗沾染,大有“世外桃源”之意。 十二位长老的弟子们要照顾好各家的星宫,而作为宫主的弟子,便是要照顾好浮生宫后面的浮生海。 并不像外面的海那样汹涌危险,浮生海常年以来都是十分平静的,许多时候几乎看不到波动,像是泛着光彩的镜面。千华世界里的光是绮丽绚烂的,映照在平静的浮生海里,便将其变作一副铺在地上的大彩布,交融在一起的色彩就在这张彩布上缓缓流淌,偶尔激起一道涟漪,就像是彩虹在水中荡漾。 叮咚。 清脆的入水声在浮生海的海边响起。 银色的丝线在绚丽的天空下,反射出梦幻的色彩。微微垂弯的竹制鱼竿晃了晃,便一动不动。 海边钓鱼的姑娘,坐着一动不动,安静地看着银色渔线入水的地方。在她五丈远的地方,俊俏异常的男子正在轻悠悠地弹琴,琴声很配和这里的气氛,悠扬婉转。 一曲,随着他双手落定,结束。 他抬起头,看向海边钓鱼的姑娘,轻声开口说,“之前还没问过你。” “什么?”姑娘眼睛依旧看着海面。 “你在东土的事。不是看雪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本来是要再看几年的。”姑娘声音轻轻的,似乎是担心惊到水下的游鱼,“从陇北雪山往南边去,结果到南边后,就没有雪了。” “因为天上的大树冠吗?” “嗯,把雪挡住了。看不到雪,我就回来了。”她问,“那树冠是什么?” “祖树。” “守林人的那个祖树吗?” “嗯。” “就叫祖树?” “这只是我们的称谓。事实上,它还有一个名字。通天建木。” “通天建木啊。”姑娘微微仰头,看着远处雾天一色的地方,“好霸气呢。”随后,她转过头,笑着问,“真能通天吗?” “没有天,如何通呢?” “我感觉有。”姑娘望着天,“会有,会有天的。” 浮生宫宫主夏雨石没有去否定,即便他从来没见过,也没听人说见到过,但他依旧不会去否定她。与之相比,他更愿意将希望寄托在相信有天的她的身上。 “扶摇。”夏雨石轻呼。“最近有做梦吗?” 姑娘点头,“有呢,在东土的时候,就是两个月前,做了个梦。” “是怎样的呢?” “梦到我家的老祖宗了。” 夏雨石顿住,“你家老祖宗?叶家的祖宗?” “嗯。”她的声音听上去很高兴。 “能形容一下吗?” “就是一个人出现在我的梦里。我不知道长什么样,是男是女,就只是站在我的梦里。我的梦里全都是那个人。虽然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相信,那就是我家的老祖宗。”姑娘开心地形容起来。 夏雨石没能从她地描述里得到任何关键的内容。但她每次的梦都变成了现实,又不得不让他去在意。 “还有吗?”他问。 “没了。” “……” 夏雨石沉默了一下,没想到快五年没做梦了,居然只是梦到这个。不过这样也好,起码说明了,未来几年里天下都还是平和的。想想也是,说不定扶摇她只是太过在意这个根本不存在的“叶家老祖宗”,所以才做了这样一个没有什么概念的梦吧。 “再过段时间,武道碑就要开了。你要去吗?”夏雨石问。 “能看雪吗?” 夏雨石眼神无奈,“大概不能。” “能钓鱼吗?” “那边有鱼塘……” “能钓到跟这里一样的鱼吗?” “……不能。” “那我不——” “别啊,扶摇,别忙着拒绝。”夏雨石连忙说,“这次武道碑开放有很多杰青的,全天下的天才弟子都会来,而且还有大圣人演法。道家三祖、儒家观堂圣都会来,说是那佛国的老和尚也会来。对了,柯寿也会去的。” “我不在意。我只想知道,曲红绡会去吗?” 夏雨石无奈叹了口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死了。” “她没死。”姑娘目光很坚定地看着前方。 夏雨石没有否定,但也不会去肯定。驼铃山自己都宣布了曲红绡的死讯,而且自己身为一个大圣人,也确实感受不到曲红绡的气息了。 “即便如此,这次武道碑也多半没有她。” “那我不去了。” “为什么执意于她呢?” “她是我的好朋友。”姑娘转过身,“关心好朋友,没什么问题吧。难道师父你没有过朋友吗?” 夏雨石一口气憋住。他顿了顿,然后反击道:“曲红绡可没把你当朋友吧。” “怎么会!”姑娘瞪大眼睛,招手取出一把十分精美的匕首,“看到没,她可是送了我拜姐礼的。” 夏雨石看了看这把匕首,道意盎然,确实是十分珍贵的礼物,“拜姐礼是什么?” “拜师父要给拜师礼,拜姐姐肯定也要拜姐礼啊。她是妹妹,我是姐姐,不就是拜姐礼吗?” 夏雨石想着自家徒儿这个古怪性格,挑刺问:“这是你瞎想的吧?” “不要乱说好不好。”姑娘白了夏雨石一眼。“师父你不许侮辱我们纯洁美好的姐妹情。” 夏雨石觉得跟她说话简直是越扯越远,拍着脑袋,一股脑说开,“不说这些了,总之呢,这次你是一定要去武道碑的。师父我从小到大,哦不对,你从小到大,师父我都没要求过你什么,但这次啊,我得要有一个师父的威严了。”他说着说着,腔调严肃起来。 “不要。”姑娘简简单单回应两个字。 “你必须听我的!”夏雨石神情严格。 “那我不拜你了。”姑娘站起来,就要往外走,“之前你骗我来的时候,明明说好了不管我的。区区一个师父而已,又不是我妹妹,居然命令我。” “别!别!”夏雨石连忙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师父给你认错,给你认错。” “不要给我认错,要是让别人知道了,不是得说我有悖孝道?” “唉……那好吧,不去就不去了,区区一个武道碑而已,不去也罢,不去也罢。” 姑娘又眉开眼笑,“对嘛,区区一个武道碑,哪有钓鱼好玩。” 说完,她又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专心地看着水面。 夏雨石看着自家徒儿,虽然使不出当师父的威严来,但还是越看越喜欢。武道碑哪有徒儿重要哦,不就是一道天机神运嘛,没了就没了。 这么想着,夏雨石又坐到自己的琴面前,看着远处的海,想着一些遥远的事情。 闭上眼,且听风吟。 在这悠闲的氛围里,沉醉了不知多久…… 哃—— 忽然,一声巨响将他惊醒。 是重物落水的声音。他朝海面看去,见不远处激起了巨大的波浪,轰轰地朝着海边涌来。 “怎么了!”他站起来看向姑娘。 姑娘回头,张着嘴,脸上是不可思议的神情,“好大的鱼啊!”她指着天上,“从天上掉下来的,好大,好大的鱼!像人那样大!” 浮生海里最大的鱼也就半个手臂那么大,那还是用梦养了上万年的。人那么大的鱼,夏雨石是如何也不信。 他神念意识掠过去,迅速从波浪中心往下探寻。 神念触及入水之物的瞬间,他更惊讶,“哪里是人一样的鱼,根本就是个人!” “人!”姑娘眼中一下子绽放光彩,“天上掉下来的欸!是天的使者吗?” 说着,她兴奋地收线,随后挥手用力一甩,甩进那波浪中心。 鱼钩迅速下沉。 她感觉到鱼钩着力了,立马往上一拉。 于是乎,夏雨石看到一副即便是多年过去以后,想起时还是会觉得惊艳的美景。 哗啦!一片激荡的海浪声。 先前砸入水中的人跟着鱼竿银色的渔线一起跃出水面。穿着一身黑衣的人在夏雨石的视线里,像是要冲向天空,带起了一串水珠,水珠在迷梦般的光芒照耀下,映照出大小色彩各异的彩虹,将人包裹在最中央。那个人似乎踩着着七彩虹光,飞向天空,去寻找美丽的神话。 收竿。 被钓上来的人到了岸边,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 海里的水随着其人落到地面后,就全部脱离,重新回到海里。但其身上,依旧是湿漉漉的。 “是个女孩子欸。”瞧着地上湿漉漉的少女被显现的曲线,钓鱼姑娘将她挡住,瞪着夏雨石说:“不许看!” “这我……唉,好吧。” 夏雨石只得转过身去。 钓鱼姑娘招手挥出暖意,带走少女身上的湿意。随后,她蹲在少女面前,下巴抵在膝盖上,好奇地看着。 “有盏灯……” 她看到少女左手紧紧捏着一盏灯。 “对她来说,很重要吧。” 少女身后还背着把剑。 “剑,是木剑吗?”看着少女一身帅气的黑衣,她想:“是个剑客吗?” “能看了吗?”夏雨石这才小声问。 “可以了。” 夏雨石这才转身将目光落到少女脸上。 这一瞬间,他愣住了。 因为少女很像一个人,一个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了。恍惚间,他甚至以为又再次见到了旧友。 太像了。 “太像了。” 他念叨着。 随后,他忍不住放出一道神念,去探究她的血脉气息。 在感受到血脉气息里那熟悉到骨子里的气息时,他僵在原地,泪流满面。 “是她的气息,是亦秋的气息……但,不是亦秋。” 少女的身体里还流淌着另一个他最恨的人的气息——胡至福。 武亦秋,他最爱的人。 胡至福,他最恨的人。 而面前这个少女,却是他们的女儿。 “师父?”钓鱼姑娘转过身问,“怎么了?” “眼里进水了。”夏雨石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挥袖抹去泪花。 “师父,你正经点好吗?”钓鱼姑娘一脸嫌弃,“快看看这个姑娘怎么样了!” “哦,对对对!” 夏雨石连忙走前来,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放在她眉心。 “不用上手吧。”钓鱼姑娘嘀咕一声。 夏雨石像是没听到,神情格外认真严肃。 “这么认真吗?”钓鱼姑娘不记得自己的师父还能这么认真。 下一刻,夏雨石陡然皱起眉。 “怎么样了?” 夏雨石再次感知一番,确信自己感知到的东西后,神色忧虑地说,“意识混沌,神魂消失,命格芜杂,俨然是已死之人。” “死了?”钓鱼姑娘挑起眉,“明明就还活着,都还在呼吸呢!” “意识这种状态,即便没死,也跟死了一样,而且还没有神魂,肯定无法凝聚意识苏醒啊。” 夏雨石正说着,地上的少女忽然咳嗽一声,随后睁开眼。 钓鱼姑娘古怪地看着夏雨石,“你不是说无法苏醒吗?” 夏雨石有些尴尬,“的确是那样啊,但这,原谅师父我见识浅薄吧。” “你到底是不是大圣人啊,不会是骗我的吧。” “真的是,我真的是大圣人,绝对没骗你。” 钓鱼姑娘没理会夏雨石,将目光落在地上少女身上。她轻声问,“你还好吗?” 夏雨石眼神迷离地看着少女,脑中浮现起过往的时光。 少女坐起来,看着面前的一男一女,眼神有些迷茫。 “这里是哪里?”她声音有些干涩。 “千华世界,浮生宫,浮生海。”钓鱼姑娘说。 “我为什么在这里?” “你从天上掉下来了,然后被我钓起来的。”钓鱼姑娘指了指天,又指了指海。 少女迷茫地看着钓鱼姑娘,问:“那我是谁呢?” 钓鱼姑娘和夏雨石相视一眼,随后都倒吸一口气。 夏雨石是知道少女真实身份的,无疑,她就是武亦秋和胡至福的女儿。但,他不想说。 钓鱼姑娘正要说话,夏雨石忽然抢先道:“你是我的二徒弟,叫……武采薇。” 钓鱼姑娘一愣,随后以着悲愤地目光看着夏雨石,神念传音道:“你又想拐徒弟!” 夏雨石神情温和,神念回道:“她身上有曲红绡的气息。” “啊?!”钓鱼姑娘惊道。 夏雨石没说谎,他的确在少女身上感知到了曲红绡的气息。虽然不知道原因,但的确有。 钓鱼姑娘鼻子嗅了嗅,“真的!真的有她的味道。” “别说的那么奇怪啊!” 钓鱼姑娘高兴得站起来。 “什么?”少女茫然问。 “啊……嗯……没错,你是我的师妹!”钓鱼姑娘一本正经地说,“你从天上掉下来,脑袋摔坏了,但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少女捂着头,忽然感到剧烈的疼痛,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开脑袋跑出来。 钓鱼姑娘见此,连忙扶住她,“没关系的,想不起来就不着急去想,师姐我一定会帮你的。”她一副怜爱可惜得模样。 旁边的夏雨石忍不住嘀咕,“这不是比我还能骗吗。” 少女问,“我叫武采薇吗?” “嗯,武采薇。”夏雨石肯定道。 少女又问,“你们呢,师父是吧,师父叫什么,师姐叫什么。” “我叫夏雨石。” “我叫叶扶摇。” 少女回头望着雾天一色的远方,感觉有些悲伤。 随后,她回过头,有些痛苦地问,“曲……曲……” 叶扶摇轻声说,“曲红绡。” “对的,曲……红绡,是谁?” 叶扶摇想了想,温柔地捧着她的脸,笑着说:“虽然我不知道你跟她的关系,但我一定会帮你找到她。” “她不见了吗?”少女眼神很忧愁。 “她可调皮了,在躲猫猫呢。”叶扶摇说,“但我们会找到她的,对吧?” “会吗?” “一定会!” 叶扶摇伸手将她拉了起来。她们站在海边,不知不觉间,看向了同一个远方。 夏雨石在她们身后,神情感慨。 他在心里想,胡至福保护不了你的娘亲,也保护不了你,就让我来保护你吧。 这种相遇十分梦幻。 就像这片浮生海,这座千华世界,一切都那么梦幻。 第四百六十二章 剑——暴露“本性” 少女远望大海。 武采薇坐在浮生海边凸出的悬崖上,双腿悬在外面。她静静地看着远方,不知道去想些什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想不到。 她换了一身衣服,青衫罗裙。不过她总觉得有些轻飘飘的,似乎身体没有习惯。 千华世界的天空异常绚丽,各种各样的色彩分布在天上,但丝毫不给人纷杂芜乱的感觉,反倒有一种画家画布的美感。武采薇就望着雾天一色的远方,脸上没有表情,心中亦没有值得一说的心情。 在她身后传来脚步声,沙沙地,好似藏着一丝慵懒在里面。 叶扶摇站在她后面问:“还要坐着吗?” 武采薇头微微低下,没有说话。 掉进这千华世界三天了,自第一天说过几句话后,她就没再说过话。 叶扶摇理了理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坐到她旁边,跟她一样,双腿悬空轻轻晃荡着。 “在想什么呢?” 武采薇没有看她,也没有回应。提灯在她旁边安静燃烧。 叶扶摇瞥见她的侧脸,一丝忧愁始终挂在眉梢。她并不知道武采薇发生过什么,才至于神魂都自我重塑了,还陷在以前的神伤之中。 武采薇刚掉进这里之后不久,夏雨石试图去弄清楚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但遗憾的是,她在这之前的事他并无法推演出来,而且他感觉并非有人刻意去掩盖,而是她的过往真的消失了。 她现在的神魂是自我重塑的,也就跟以前没有关系。依照一般意义而言,现在的她跟以前的她并非同一个人。 虽然夏雨石有自己的私心,但还是想帮自己最爱的人的女人找回真正的自我,但遗憾的是,即便他是大圣人,也无能为力。 夏雨石除了确定她就是武亦秋的女儿以外,没有任何可以去确定的。 不过,他想,或许就以“武采薇”的身份重新开始,也不失道理。 一如这浮生海里的悠悠浮生。 武采薇在想什么呢? 她什么都没想,因为她不知道去想什么。 她沉默着,没有说话。 叶扶摇笑了笑,身体往后一倒,便躺在地上,直直地看着天空,“心里想的还是不要说出来好,对吧。”她并没有以反问的语气,而是在陈述。 武采薇微微偏头,看着叶扶摇。 叶扶摇给她一个鼓励的笑。 武采薇勉为其难地舒展了一下眉头。 “美丽的姑娘啊,请笑一笑。”叶扶摇侧躺着,伸出一只手。 武采薇尝试着去笑,但并没有开心的情绪去支撑,笑得很生硬。 叶扶摇看着武采薇脸庞的笑窝,觉得她之前一定是一个爱笑的姑娘。但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让爱笑的姑娘再也笑不出来了。 不过,即便武采薇现在什么都记不得了,但她依旧深深记着一个名字——曲红绡。即便是神魂重塑了,即便是意识重启了,这个名字依旧像是印刻在她的生命里,跟随过来。 叶扶摇想,曲红绡应该是她写进生命里的执念吧。 叶扶摇撑着头,眼神迷离地顺着武采薇的脸庞轮廓看向远方。 “曲红绡……”她轻吟一声。 武采薇下意识看向她的双眼。 “还是很在意对吧。”叶扶摇笑着说。 武采薇转过头,习惯性地以左手提起提灯,站起来,感受了一下背后木剑的重量后,看着叶扶摇说:“我想出去走走。” 终于说话了! 叶扶摇很开心地站了起来,“我跟你一起。” “你不钓鱼吗?”武采薇问。她每天都看见叶扶摇在钓鱼,一直都在钓鱼。 “鱼是钓不完的。但是啊,陪着一个人的时间可是有限的。”叶扶摇高出武采薇半个头。她伸出手,摸了摸武采薇的额头。她发现,武采薇并不抗拒自己这个动作,想必是以前也被别人这样做过吧。 是曲红绡吗? “为什么?”武采薇问。 叶扶摇回答,“相逢之事,无穷尽光阴者。离别总是人生里的常态。” 武采薇低下头,“是这样吗……” “总是要习惯分别的。”叶扶摇一边向前走,一边说。 武采薇慢慢跟在后面。 她们离开了浮生海,朝前面的浮生宫走去。 经由一条狭长的山谷之路,她们来到了浮生宫。 浮生宫由十三座云台组成,分散在虚空之中,像是悬浮在云层上,彼此之间又被云梯连接着。每一座云台都有一座星宫,每一座星宫都住着一名长老,以及十二个弟子。因为星宫很大,所以即便有着十二人,每一座云宫也依旧显得冷清,这是浮生宫的常态,大家也习以为常,在清净,不惹尘埃之中修炼着。 而最多只能有着两名弟子的宫主的星宫——最中央的星宫尤其冷清。更不用说宫主夏雨石在这一代里,只收了一个弟子,这个弟子还几乎都不待在星宫里。大多数的时间里,对于浮生宫的弟子们而言,看到宫主的次数比看到宫主弟子的次数多多了。 她们走在云梯上。 武采薇朝下面看去,看不到底,很高很高,浓重的雾气沉在下面。 “怕高吗?”叶扶摇问。 武采薇摇头。 “我以为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会怕。” “天上吗?” “虽然不是天上,但依旧很高。” 事实上,据师父夏雨石说,武采薇是从外面的世界掉进这座小世界的,这其间要先掉入离地面十多万丈的天下级大灵脉中,再被灵脉中的灵压甩进虚空缝隙里,在缝隙里继续下沉直到穿透虚空隔膜,才能有机会掉进千华世界里。 比起武采薇刚好掉进千华世界,叶扶摇更惊讶的是,她居然在天下级大灵脉里没有被压成粉碎,甚至还在虚空缝隙里毫发无伤。刚听到夏雨石说的时候,她不由得怀疑武采薇其实已经有圣人之体了,但一瞧,又是实实在在的分神修士。夏雨石猜想应该是有人出手保护了,不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 虽然很疑惑武采薇的身份来历,但这并不妨碍叶扶摇接受她成为自己的师妹。 师妹也是妹妹,妹妹嘛,自然是越多越好! “师……姐认识曲红绡吗?” “嗯。” 武采薇抿了抿嘴。 叶扶摇问:“想知道她的事?” “她……我说不出来。” “没关系,我会好好告诉你的。” “谢谢。” “不用这么客气,我可是你师姐。”叶扶摇开心地笑着说。 “师姐……”武采薇神情有些迷茫,又有些纠结,她感受到了心里的一丝悸动。她尝试着去将什么事物联系起来,但有些吃力。“很重要。师姐,很重要。” 叶扶摇虽然很喜欢听到这样的话,但她觉得这并不是在说自己。 她想了想问:“曲红绡也是你师姐吗?” 武采薇眉头浮现起一丝痛苦,“我也不知道。但是,很重要。曲红绡很重要。” “没关系,以后再慢慢想。”叶扶摇捋开武采薇皱起的眉头。 武采薇忧愁地看着云梯下的云雾。她觉得她脑子里有很多东西,但去想时又什么都没发现。这种感觉让她很痛苦。 叶扶摇见她这么痛苦,连忙转移开话题,问:“你背上的剑叫什么?还记得吗?” “师姐不知道吗?” “嗯。”叶扶摇并没有假装自己知道,那种事并没有意义。 “我也不记得了。” “要不然重新起个名字?” “也是呢。就叫大剑仙吧。”武采薇脱口而出。 叶扶摇笑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很奇怪吗?” “不太像一把剑呢。” “那换一个吧。” 叶扶摇笑了笑,“不用啦,既然是立马想出的,说不定是跟这个名字有缘分。” “大剑仙……”武采薇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立马想起这个名字,但细细念起来并不觉得违和,反而有些怀念。 怀念着什么呢?她不知道。 两人来到两座云梯交汇的地方,恰好碰到另一座云梯走过来一个青年男子,身材偏瘦,精神奕奕,尤其是眼睛格外有神,穿着靛蓝色的长衣。 “扶摇!”青年男子惊讶地叫了一声。 叶扶摇看去,笑着打招呼:“理舜师兄好啊,嗯,下午好。” 青年男子名公昭理舜,是白聿星宫的大师兄,也是这一代浮生宫的大师兄。 公昭理舜像是看到什么稀奇东西一样,“好久没见了吧。” “不久不久,才八年而已。” 公昭理舜无奈地笑了笑,“才啊。” “人生漫长,区区八年算得了什么呢?”叶扶摇呵呵一笑。 公昭理舜摇了摇头,转而看着武采薇,“这位姑娘是?” “我的师妹。” 公昭理舜讶异道:“什么时候的事啊,我才知道宫主又收弟子了。” “不久不久。” “那应该就是最小的师妹了。”公昭理舜笑着对武采薇说:“小师妹你好,我叫公昭理舜,算是浮生宫这一代的大师兄,你可以直接叫我理舜师兄,也可以直接叫我名字,没关系的。” 武采薇眨了眨眼,想了想,轻声道:“理舜师兄好。” “小师妹是剑修吗?”身位大师兄,公昭理舜对武采薇这个小师妹怀有天然的喜爱。 武采薇其实并不情感,但是想自己既然背着剑,就应该是剑修吧,“嗯。” “初次见面,也没有特地准备什么。”公昭理舜从储物器里取出一样泛着星辰之光一般的微光的石头来,说是石头,但又像是一团雾气,“这块雾光石便作见面礼吧,到时候我再专门为你准备。” 武采薇觉得这块雾光石很好看,但并不确定自己该不该收,就看了看叶扶摇。 叶扶摇替武采薇接了起来,说道:“她刚来这里,还有些陌生。” “没关系,以后就会熟络的。” “谢谢理舜师兄。”武采薇觉得自己应该道谢。 “不客气。”公昭理舜满心欢喜,“对了,还没问小师妹名号。” “武采薇。” “武采薇,采薇,介意我这么叫你吗?” 武采薇轻轻摇头。 叶扶摇岔开话题说:“理舜师兄还要忙对吧,我们就不打扰了,下次再见啦!” 说完,叶扶摇嬉笑着就拉着武采薇走了。 “欸!”公昭理舜正想多说几句,但叶扶摇就像风一样,一下子就把武采薇吹走了。 公昭理舜无奈自语:“还想多说几句呢,这么一别,下次再见不知又是几年后了。” 他摇着头离开了。 这边。 “师姐干嘛这么着急?”武采薇问。 叶扶摇说:“那个云梯交界处过的人多,再呆一会儿,不知道又得多少来人打招呼,多麻烦啊。” “这样不好吗?毕竟是同门。” “我给你讲啊,浮生宫的弟子可都是些难得一见的天才,而这些天才们脾气最古怪了,谁知道会不会碰上怪脾气的师兄师姐啊。”叶扶摇轻哼一声,“采薇这么好看,万一被怪脾气的师兄师姐们惦记上了,多不好啊。” “师姐更好看。” “有多好看?”叶扶摇期待地问。 武采薇僵了僵,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师姐肯定是最好看的。” 叶扶摇一脸陶醉,“多说点,多说点。” “不要。师姐太臭美了。”武采薇别过头。 叶扶摇笑了笑,轻快地说:“这浮生宫里,除了师父和长老们,没有人打得过我,所以他们不敢缠着我,但是你嘛……嗯,目前谁也打不过。”她故意咳了两声,正经道:“在你打得过他们所有人前,师姐我会一直保护你得。” “突然有些害怕。”武采薇弱弱道。 “不用怕,我会保护你。” “不,我是怕你。”武采薇脑袋缩了缩。 叶扶摇神情一僵,可怜兮兮道:“师姐我可是正经人。” “那你能不能先松开我。” 叶扶摇一本正经道:“作为师姐,牵着师妹的手,有问题吗?” “没有,就是太用力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太兴奋了。”叶扶摇松了松手,但仍旧没有放开。 “啊?” “不是不是,太担心师妹被别人纠缠了,所以不能松手。” “不至于吧师姐。” “作为师姐,时时刻刻跟在师妹身边,以防被别人惦记,有什么问题吗?”叶扶摇问得一本正经。 “不会被惦记啦!快放开我!”武采薇使劲儿甩手。 “不放!” “放开!” “快放开啊!” “放开啊!笨蛋师姐!” “就不放!” “师父救命啊!” 最中间的星宫中,推演大道的夏雨石惊觉,接着嘴抽了抽。 终于还是暴露本性了啊! 第四百六十三章 剑——师姐说不好是个变态啊 正中央的星宫名千华星宫,跟着千华世界共享一个名字,已然表明起主要的地位。 千华星宫很大,但一共也就三个人,所以显得格外冷清,虽然没有凄凉之意,但那种空旷感始终存在的。叶扶摇不喜欢这样空旷冷清的地方,在浮生海边起码还有鱼儿陪伴。至于常年待在这里的夏雨石,拥有者悠久寿命的他,最不惧怕的就是冷清。 星宫的每一块地砖都是用遣星石打造的。遣星石呈半透明状,且质感格外特殊,向里面看去能看到流动的半透明浆糊状的东西,里面有着微微荧光。铺满了遣星石的地面看上去便像是平静的海面,落脚在上面,不像一般石头那样硬,但也不会有明显的陷落感。 这使得武采薇走进星宫感觉自己像是淌进了一片星海。 星宫还是很大的,进了大门,在外廊往里面看,像是看着一座大山般。当然,这并不只是一座建筑就那么大,而是按照从大到小,从下到上的层次依次分布着不同作用的建筑。武采薇是看得眼花缭乱的,不由得想,这么大的地方,真的就只住三个人吗? 叶扶摇对于松开武采薇的手这件事,很不情愿,还因为自己似乎惹到师妹生气了,而感觉十分苦恼。她跟在武采薇后面,满心的期待,就等着被问一些关于这里的问题,但遗憾的是,武采薇只顾自己看,完全顾不上她。 “采薇?”叶扶摇小心试探。 “笨蛋师姐,别跟我说话。”武采薇大步向内廊走去。 “别这样对我!”叶扶摇满心悲愤。 武采薇对她不理不睬,她只得苦巴巴地跟在后面,在心里思考自己到底哪个环节做错了。想来想去,她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肯定是自己还没能够让师妹感受到爱的关怀,得加大力度才行。 进了内廊后,两边的云雾里有外型十分奇特的飞鸟,成群结队,纯白色的,在云雾里穿上穿下,身上没有羽毛,被一种雾状的奇特存在覆盖了。武采薇很好奇,靠着廊道的围栏就停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飞鸟看。 “想知道这是什么吗?”叶扶摇找准机会,到她旁边去搭话。 武采薇一下子就没了兴致,话也不说,看也不带看一眼,转身就继续朝里面。 叶扶摇伸出的手微微颤抖。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这么对我……”她欲哭无泪,瞧着外面飞得欢腾的飞鸟,更加难过。没想到师妹居然比起我更在意几只鸟。 穿过内廊后,便是千华星宫的建筑群了。从下往上看去,这座大建筑群分了五层,呈倒三角分布,越往上,横向面积就越大,彼此之间靠着螺旋上升的云梯相连,而每一层又有着环绕自己的平铺式云梯。 武采薇站在第一层,抬头往上看去,瞧着最顶层似乎都在更上面的云层里了。她吸了吸气,大声喊:“师父,你在哪里!” “我在你后面。” 武采薇转过身,瞧着夏雨石就站在自己身后,露出柔和的笑意。 叶扶摇从后面跟上来,看到夏雨石后,简单地打了声招呼,“哟。” 夏雨石有些无奈,“你好好打声招呼不行吗?” 叶扶摇扯了扯衣裙,作纤纤淑女礼:“扶摇给师父请安。” 看着叶扶摇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夏雨石只觉得别扭,“算了,算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说得我像是不听话的劣徒一样。”叶扶摇不满意地说。 夏雨石顿了顿,想说些什么,但欲言又止,只是一声叹息。 “你倒是解释一下啊。”叶扶摇紧着说。 夏雨石笑了笑,“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徒弟。” “太敷衍了!” “这……”夏雨石无奈了。 武采薇看不下去了,站到夏雨石面前,对着叶扶摇说:“你不可以这么为难师父。” 叶扶摇小鸡啄米般直点头,“好的。” 似乎是有着武采薇撑腰,夏雨石也有了些底气,轻咳两声:“扶摇啊,也不是师父我说你,你也一把年纪了,可不能——” “可不能什么?”叶扶摇挑眉看着夏雨石。 夏雨石顿住,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武采薇,又硬气起来,“可不能欺负师妹和师父啊。” “我才没有。”叶扶摇不满意师父这么说自己,“再说了,我还不到一百岁好吧!哪里一把年纪了!我要是一把年纪,你几万岁的人怎么说,王八精?” 夏雨石拨了拨自己的额头的垂发,哈哈大笑几声,十分潇洒地朝着往千华星宫二层的云梯走去,“你要这么说,也可以。” 叶扶摇感觉自己像是使劲儿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很别扭,但又不知道怎么反驳。 “采薇,跟上,师父带你看看这千华星宫。”夏雨石活像放荡不羁的世公子,在云梯那头,满面春风。 “我来了。”武采薇悄悄看了一眼叶扶摇,赶着步子走过去。 “采薇,师姐也可以带你看的。”叶扶摇在后面呼道。 武采薇站到云梯上,回头看着叶扶摇,想甩下她不管,但见她一副“被抛弃了”的“可怜兮兮”的样子,又于心不忍,无奈说:“快点跟上吧。” 叶扶摇像阵风,咻地一下就吹到武采薇面前去,笑弯了眼睛,像是两道上弦月。 “采薇……”叶扶摇颇有些小女孩的娇态。 武采薇看着她的脸,由衷地觉得她是真的好看,简直是美丽至极的风景。可惜,顶着一张完美的脸,却是个不正经的人。 “我不生你气了。” “太好啦!”叶扶摇欢呼雀跃。 武采薇心里很奇怪,觉得自己这个师姐实在是很怪,有时候会因为一点小到不能再小的事而高兴一整天,像个年关里收到新年新衣的小孩子,有时候又能温柔得像是个成熟的知心姐姐,照料你心里的每一丝情感。但每每你觉得她很可靠时,她又总是会做出一些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来,比如她昨天钓鱼时因为一条鱼脱钩,硬是要把那条鱼再钓起来,最后实在是钓起来就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张大网,网到第二天才把那条鱼给捞起来,最后又自欺欺人似地把它挂上钩以表示自己吊起来了。又比如刚才在外面她一根筋似地抓着别人手不放。 这个师姐有问题。 所以,“得约法三章!”武采薇伸出三根手指,高高抬起下巴,不留任何谈判余地。 “你说。”叶扶摇一本正经。 “你先答应。” “要不,你先说?”叶扶摇语气变弱。 武采薇做出转身就走的动作,“不答应就不说,不约法三章就不理你了。” “我答应!”叶扶摇很快啊,一点不犹豫地答应了。 武采薇清了清嗓子,“第一!” 叶扶摇像是受教的学生,认真倾耳。 “不许在没经过我的同意,擅自触碰我。” “不行!”叶扶摇激动地反驳,“这等于是杀了我!” 武采薇恼火道:“你是个笨蛋吗!”她严重怀疑自己这个师姐是脑子有问题。 “要不然你干脆杀了我吧。”叶扶摇宁死不从。 武采薇咬牙道:“你都不听听我的后两个要求吗?” 叶扶摇拧起眉,“我给你讲啊,这就好比一个国家劝降另一个国家,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俯首称臣。这能忍?” “偷换概念。”武采薇轻哼一声,“虽然我不理解我有什么地方吸引师姐,但你必须要尊重我!” 叶扶摇皱起眉想了想,“没有哪儿不尊重啊。” “我可是个正经人啊。”武采薇直接表明立场,“师姐你不太正经。” “哪里不正经了,师姐跟师妹很亲有什么问题吗?” “师姐妹很亲没问题,但师姐你有问题。”武采薇严肃道:“你的想法和行为是很危险的,我刚才仔细想了想,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刚才闷着不说话就在想这个?”叶扶摇问。 “没错。” “什么问题。”叶扶摇一脸期待。 “师姐你可能脑子有问题。” “就这个吗?” “啊?”武采薇吃惊,怎么还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啊。 “区区脑子有问题……这算什么嘛。” “什么叫区区啊!” 叶扶摇站直了,看向云梯外面,一副“江山尽收眼底”的神情,“这浮生宫一百多人,你随便拎一个出来,脑袋都有点问题好吧。” 武采薇如坠冰窖,忽然觉得自己正身处一个十分危险的地方。 仔细想了想,武采薇又觉得叶扶摇可能会错意了,说道:“你可能误解我了。” “知妹莫若姐。”叶扶摇语重心长,“我懂的。” “别乱造词。”武采薇甩了甩袖子,“我得说明白啊,我,武采薇,脑袋绝对没有问题!” “哦。” 武采薇觉得叶扶摇回答得太敷衍了,加重语气继续说:“对于过分的身体接触,我有单方面的权利认定为骚扰!” “这是第二个要求吗?” “嗯,另外要补充一下,我不排除师姐可能有梳起之意,因此我先申明,我绝对是没有那种想法的。” “梳起之意……”叶扶摇故作惊讶,“哎,采薇你懂好多哦。” “不许用这种怪兮兮的语气。”武采薇瞪道。 叶扶摇明朗一笑,“安心啦,师姐我只想看你好好长大。至于中意之人,怕在黄粱中。” “这我就放心了。”武采薇松了口气,“师姐要是真的有梳起之意,我定是要离开这浮生宫了。” “我很好奇,你是害怕那般人吗?” 武采薇眉头皱起,“倒不是害怕,我感觉我应该是很能接受特殊事物的人,但这种事总会让我想起些什么,有些难过。” “难过……” “或许以前有什么沾染这方面关系的事,给我印象很深吧。” 叶扶摇微微弯腰,温柔一笑,“就是这样,我才想好好保护你啊。” 武采薇愣了愣。不得不说,叶扶摇的这张脸很有感染力,像是一切美好的表现,总是让人不由自主地去相信。她不由得想,自己是不是对师姐太过分了。 “为什么?师姐不应该是那种自由自在的,不受任何拘束的人吗?” “先前在云雾中的飞鸟,你知道它们是什么吗?”叶扶摇岔开话题。 “什么?”武采薇觉得它们很美。 “那些都是曾经自由自在的人做过的梦。” “梦?” “嗯,也可以说是一段浮生。浮生宫里,处处皆是浮生。”叶扶摇轻轻缓缓地说,“我们把那些飞鸟叫做归巢鸟。每一只归巢鸟都曾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人的梦,做梦的人是自由自在的,但他们的梦却一直在寻找安稳的归巢之地。” 武采薇眼神有些迷蒙,“他们其实是渴望能安居之地吗?” “可以这么说。但在我的理解里是这样的,每一个向往自由,追逐自由的人,都有一份无法割舍的牵挂。没有人是真的什么都不在意的,除了天。” “师姐有什么牵挂吗?” 叶扶摇嘴角含笑,稍稍沉默,随后撑直了腰大笑道:“师姐我了无牵挂。” 回答出乎武采薇意料。她本以为照着叶扶摇这古怪的性格,会说是她呢。 “你不是说没有人是真的什么都不在意的吗?”武采薇问。 叶扶摇眨了眨眼,“所以我是骗你的啊。” “傻子一样。”武采薇白了她一眼。 “你可以说我笨,但不能说我傻!” “不都一样吗。” “笨蛋是亲昵可爱的,但傻蛋就真的是傻蛋。” “笨蛋。” “嗯嗯!” “那么激动干嘛啊!” “爱之深责之切。采薇越骂我,就越爱我。” “那是形容爹娘跟子女的啊!” “没关系,要是采薇不介意,我愿意叫你一声娘亲!” 武采薇愣住了,心道终于还是突破了伦理界限了吗。 “太可怕了,师姐你实在是太可怕了。” 师姐是真的有大问题! “别这么说啊,师姐我不好看了吗?”叶扶摇撩了撩鬓发,作幽怨泣诉。 武采薇倒退几步,“好看是好看,可惜长了张嘴。” 说完,她转身拔腿就跑,跑向在不远处等候的夏雨石,“师父,师姐她出问题了!大问题!她想认我做娘!” 这话听得夏雨石卡一口气差点直接过去了。 这怎么不认妹妹了,改直接认娘啊! 本性再次被突破了啊。 第四百六十四章 剑——剑的呼唤 千华星宫果然是冷清的。 夏雨石领着两个徒弟从第一层顺着环绕式云梯,依次走过每一层,看过每一栋建筑,了解其用处,虽然大多都没怎么使用过。没有第四个人在这座星宫里,亦没有什么其他生灵。 这种地方很适合闭关静修,但一定是不适合修身养性的。这是兰采薇的感觉。 “师父,平时我们都是在这里修炼的吗?”兰采薇问。 夏雨石笑了笑,“那倒没有。我呢,平常的修炼已经没什么用处了,至于你师姐,要么就是在浮生海钓鱼,要么就是在那里找个地睡觉,所以平日里这里几乎没什么人。” “我呢?”兰采薇以为自己以前也在这里。 夏雨石其实挺纠结的,要不要告诉她真相。于心,他很不想欺骗自己旧友的女儿。他看了看叶扶摇,想征询一下她的意见,但刚一看去,就见着叶扶摇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你以前不在这里。”夏雨石还是说了实话。 “啊?那我在哪里?” 夏雨石轻声道:“我不知道。” “什么?”兰采薇有些迷茫,“为什么师父不知道呢?” 夏雨石呼出口气,“事实上,我并不是你的师父。” 兰采薇顿住,“什么意思?” 夏雨石笑了笑,“就是说我这个不害臊的,想骗你做我徒弟。” 兰采薇心里有些怪怪的,她吸了吸鼻子,“所以,我到底是谁?” “要说的话,你是我旧友的女儿。” “你认识我的父母亲?” “嗯。” “他们在哪?”兰采薇心里升起期待。 “他们已经不在人世了。” 叶扶摇听此,转头看来。她在心里嘀咕,师父又夹带私货。 兰采薇懵住,但也仅仅只是懵住。事实上,她心里并感觉不到任何悲伤,因为,她并不对自己的父母有任何印象。 “啊,不在了啊。”她轻语。 夏雨石尽量舒缓语气,“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你的。” 兰采薇看着夏雨石问:“师父是不想让我伤心,才骗我的吗?” 夏雨石说:“我只是想照看你,好好长大。” “跟师姐一样呢。” 听到兰采薇提到自己,叶扶摇热血沸腾,“当然!” 兰采薇轻哼一声,“别跟我说话,我还没原谅你。” 叶扶摇刚沸腾起来,立马又萎了。 “采薇,决定权还是应该交给你才对。”夏雨石看着她说,“我不愿强迫你成为我的徒弟,而且你是个剑修,我也教不了你多少。” “你也没教我多少。”叶扶摇嘀咕一声。 夏雨石说:“那是你不愿意听。” “那是师父你讲得太无聊了,还不如我自己边钓鱼边自己思考。” “修仙一途,哪有长久的乐趣,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平平淡淡的。” “是是是。”叶扶摇敷衍地答了一句。 “采薇,你怎么想的?” 兰采薇表情依旧是清淡的,她细声细语地说:“浮生宫很漂亮。师父跟师父都很照顾我,我总得想办法回馈你们的善意。”说着,她嘟囔道:“当然,某人不知道有没有恶意就是了。” 叶扶摇好奇问:“在说我吗?” “你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兰采薇扭过头去,轻哼一声,“我看啊,要是我不愿意留在浮生宫,某人是要死皮赖脸地纠缠的。” “知姐莫若妹。”叶扶摇正经道。 “不要乱造词!” 夏雨石看着叶扶摇,忽然觉得有种徒弟给师父丢脸的感觉。 “我决定了!”兰采薇声音变大,“某人已经答应我了,要帮找回记忆。”她看了看自己左手的提灯,“还要帮我找回珍惜的东西,为了不让某人食言,我还是留在浮生宫吧。” 夏雨石鼻子微酸,看着兰采薇有些失神,不断喃喃:“一模一样啊……” “哟呵!”叶扶摇开心得狠狠锤了夏雨石一拳。 “真好。”夏雨石笑着对兰采薇说,“那么,请多多指教。” “不,我是要感谢师父你的。”兰采薇微微摇头,“最迷茫的时候能遇见师父你,是我的幸运。” 夏雨石嘴角含笑。 “你是剑修,师父我可能的确教不了你多少。” “兴许,我也是个无师自通的天才呢?”兰采薇皱着眉,一本正经地说。 夏雨石有理由相信她所说,毕竟是兰亦秋的女儿,是当年唯一的大武神。 兰采薇望着最后千华星宫最后一层,问:“师父,最后一层是什么?” “一个小道场吧,用来给徒弟修习神通之类的东西的。虽然是星宫最大的地方,但你师姐从来没用过。” 兰采薇瞥了叶扶摇一眼。 “我可不是懒啊,是用不着。”叶扶摇立马说。 “我很好奇,师姐是修炼什么的?我还不知道呢。” 叶扶摇一脸自得,“法道。” “法道?那是什么?” “没听过了吧。”叶扶摇比起两根手指,“全天下可是只有两个人能修的哦。” “另一个呢?” “另一个还没生呢。” “你怎么知道生没生?” “另一个人要是生了,我肯定会梦到的。” 兰采薇有些迷茫,“什么意思?” “嘿嘿,等以后我再慢慢告诉你。”叶扶摇一副神秘的样子,“现在不着急。” 兰采薇小声问:“莫非是天机?” 叶扶摇拍着兰采薇肩膀哈哈大笑,“你真可爱,天机,哈哈哈!” 兰采薇神情僵硬,随后恼火道:“笨蛋。” “嗯嗯!”叶扶摇被骂笨蛋,反而更开心了。 兰采薇心里只觉得太气了,转头不搭理她了。 “师父,我想去顶层。” 夏雨石笑问:“是要看风景吗?那里是千华最高的地方,看风景的确适合。” 兰采薇摇头,“不,我是想练剑。” “练剑?” “嗯,这么几天过去了,我确信我是个剑修,只是还没有拔剑感受一下。” 叶扶摇来了兴趣,“想看。” “说起来,你的剑……是把木剑呢。”夏雨石说。 兰采薇从背上把剑取下来,微微抽出一截剑身来,“上面也没有什么痕迹……说不定我以前都没怎么用过。” 夏雨石笑着往上走:“没事,练练就知道了。” 三人顺着云梯向上。 穿过一层浓云后,便来到了最后一层。 很大,大到一眼望去,几乎看不到边。也的确如夏雨石所说,几乎没有任何痕迹,就像是刚修好的一样。 “看来师姐真是一次都没来过呢。”兰采薇看了一眼叶扶摇。 “这不是来了嘛。” 兰采薇轻哼一声,“师姐简直是个笨蛋。” “嗯嗯!” 兰采薇吸了口气,独自一人往道场中间走去。 夏雨石二人站在原地,看着,直到她变作一个点。 “怎么样?”夏雨石轻声问。 叶扶摇反问,“师父指的什么?” “对于采薇。几天下来,你有什么感想嘛?” “相信我,采薇一定是个好孩子。” “这我知道。还有什么想法?” 叶扶摇看着远处的兰采薇笑了笑,“采薇来的第一天,我做了个梦。” 夏雨石很震惊,“因为采薇?” “嗯。”她眼神变得深邃遥远起来,“我梦到,采薇独自一人,面对着整座天下。” 夏雨石深吸一口气,没说话。 “师父,采薇她啊,说不好是全天下的敌人,甚至包括你我。”叶扶摇轻轻说着,“即便如此,你还要收她做徒弟吗?” “你呢?”夏雨石问,“你对她还是那么好。” “即便她不是我的师妹,但也还是我的妹妹。姐姐保护妹妹,天经地义的,对吧?” “……”夏雨石微微沉默。 “师父,你是大圣人,是属于整座天下的,我想,你并没有多少选择的权利。”叶扶摇笑了笑,“所以,师父啊,如果你不收下她,我依旧是爱你的,毕竟你不只是夏雨石,还是浮生宫宫主,还是天下的大圣人。” “我失去过一次了,不想失去第二次。”夏雨石说得很轻松。 “师父,你太自私了。” “自私一点好啊。”他在心里默默说,要是我当初再自私一点,或许亦秋也就不会死了。“天下大义就交给真正的圣人们吧。” “又想偷懒了。”叶扶摇鄙夷地说。 夏雨石眉眼温和,没有说什么。 “师父!师姐!” 忽然,兰采薇在远处喊了起来。 却见叶扶摇咬着牙碎碎念,“居然没有第一个喊我,而是你……” “这也要吃醋吗?”夏雨石有些无奈。 叶扶摇脚步一跨站到夏雨石面前,招手打招呼,“什么?” “我要拔剑了!” “好啊!” 夏雨石在后面看着这对师姐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满足,好似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道场中,兰采薇轻轻吸了口气,看向左手的提灯。 她虽然不知道这盏灯代表了什么,但觉得它对自己无比重要。 “煌……”她轻轻念一声提灯中间的字。 她脑袋里忽然冒出一句话来,“天载春秋,煌煌兮。” 这般一想着,心情忽然变得很好了。 她便扭过身,甩开剑鞘,使得木剑在手。 因为是木制的,所以并没有金属摩擦的铮然声,很朴素。 握着剑,她闭上眼。 将意识沉入剑里,她尝试去唤醒藏在身体里的剑道。 当她意识一动,忽然脑袋里就充斥着各种驳杂的气息。这些气息想要破开她的脑袋掠出来,但似乎又受到什么东西束缚,出不来,就只顾蛮横冲撞。 这对于她而言简直是巨大的折磨。无法言说的痛苦几乎让她晕厥过去。 但她近乎本能地觉得绝对不能晕过去,否则之后会更难拔剑。 虽然失去了过往记忆,但身体依旧还是记住了她的剑道,乃是拔剑之际,便决高下。 没有决高下的目标,就以自己为目标。 心里藏着一剑。 身体里藏着一剑。 生命中藏着一剑。 必须要把这一剑斩出来。 她甚至已经感受到了,这一剑渴望着她将其使出。 不管用什么方式,要回应剑的呼唤。 一种源于生命的呼唤。 即便是失去了记忆,那一剑依旧是被生命所记住了。 她极力克制住脑海中各种驳杂气息的冲撞,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紧咬牙关。 在叶扶摇二人的视角里,她便是拔剑之后忽然失神一般愣住。 “还在抗争着什么。”叶扶摇说。 “我不懂剑。但,采薇她的确承受着你我无法想象的压力。” “真是神秘啊,或许这就是同我们完全不同的一条路。” 夏雨石想,扶摇应该在关于采薇的梦里还见到了其他事物。但她不愿多说,他也就不会去多问。对于自己这个本身就意义非凡的徒弟,任由其成长是最好的选择。 “我依旧是不后悔的。” “我从来没纠结过。” “那你比我厉害。” “只能说我比师父你啊更爱采薇。” “呵!”夏雨石嘲讽一笑,“我觉得采薇爱我胜过你。” “真是大言不惭啊!”叶扶摇扬起下巴,“我敢打赌,绝对更爱我!” “师父在看人这方面还是比较准的,扶摇你啊,差了点。”夏雨石笑呵呵的。 叶扶摇叹息一声,“看来师父还是不懂什么叫姐妹情深啊。” “好啊,那就看看,待会儿采薇第一个叫谁。”夏雨石眉头挑起。 “一定是我,刚才只是例外罢了。” 夏雨石笑而不语。 叶扶摇也自信满满。 场中痛苦无比的兰采薇根本不知道自己师父师姐正在“争风吃醋”呢。她只是感觉身体越来越沉重了,脑袋里的无尽气息几乎要将她压倒。手中本不足两斤的木剑,此刻像是挂着一座山。 她的眼前也变得模糊一片。色彩被剥离,然后混杂在一起,搅成一团浆糊。 这让她有些恶心,有些反胃。 但,再如何,依旧是要把那一剑的。 她回应了自己的那一剑,但那一剑并没有反馈,两者之间像是隔着一层捅不破的隔膜。 一次又一次,她向那一剑发出呼唤,希望得到回应。 意识在芜杂之中不知搅弄着,她尽力整理自己的意识。 这种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直到某一刻,严重混乱的色彩扭曲成一朵樱花,但只是一刹那又消失了。但她仍旧捕捉到了这朵由意外结成的樱花。 樱花一在脑海中出现,陡然间,意识里出现一根树苗,树苗迅速长大,成为一棵绿叶葱葱的大树,大树又迅速开花。是樱花,意识里的大树开满了樱花。她看到,在樱花树下,似乎是年幼的自己手持着同一把木剑,向她斩出一剑。 一道她无法躲避的剑。 她也不想去躲避。 因为当这个“年幼的她”斩出那一剑时,她得到了回应。 她一下子就知道了属于自己的那一剑是怎样的一剑了。 道场中央。 她睁开眼,单手持着剑,十分朴素地向前斩去,方向刚好是叶扶摇二人这边。这一剑,就向着他们去了。 此刻,两人眼中只有这一剑。 “能躲吗?”叶扶摇问。 “躲不了。”夏雨石答。 随后,夏雨石抬手结成一道气息屏障,将这一剑拦在外面。 屏障并没损伤丝毫。 但此刻,夏雨石的眼里满是震惊。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刚看到那一剑,就本能地觉得躲不了,只有硬抗。他无法去形容这种感觉,只是由衷地觉得,这一剑自己的确躲不了,不管躲往哪里,这一剑都会跟过来。 叶扶摇吸了口气,随后笑着说:“采薇倒是一点不假,她真得是个绝世天才。” “都使出这一剑了,看来我的确什么都教不了。”夏雨石有种有心无力的感觉。 叶扶摇安慰道,“好了,比起这个,难道不是采薇先叫谁更值得期待吗?” 他们朝前面看去,之间兰采薇愣在原地,失神地呢喃了一句。 然后,叶扶摇二人神情皆变得平和起来。 “师父你听到了吗?采薇的呼唤。” “嗯,听到了。” “先生……先生是谁?” 第四百六十五章 剑——来自圣人纪的愿望 少女又坐在海边的悬崖上,远望雾天一色的地方。她头发披散着,在风中飘扬。 剑背在背上,提灯放在旁边。她神情清淡,无悲无喜的样子。 唰! 忽然一道出水的声音吸引了她的目光。她朝悬崖旁边的滩地看去,叶扶摇穿着浅黄色的罗裙,将裙摆挽了起来,防止被海水溅到。此刻,叶扶摇正拉着鱼竿,鱼竿下垂吊着一尾闪耀银光的鱼,挣扎着,看上去有手掌那么大。 “采薇!快看!”叶扶摇大声呼道,“是一万七千多年前的鱼!” 兰采薇缓了缓,吸口气,“我看到了!” 叶扶摇甩手,一把将鱼甩到岸上来。在完美抛物线下,鱼拉出一道银色闪光痕迹,十分富有美感。 “快过来!”叶扶摇激动地呼喊着。 兰采薇来到这里几天里,第一次见到她这么激动,不由得有些好奇,提起灯,纵身一跃,然后扭转身形掠去,轻巧地落在滩地上。 叶扶摇已经将银色的与抓在手里了。她高兴地红了脸,眼睛弯弯,“好难得的,这鱼。” “有什么讲究吗?”兰采薇好奇看着鱼。 通体亮银色,鱼鳞带有一种闪烁感,形状跟平常的鲤鱼差不多,只不过只有成人手掌那么长。 “浮生海是座很独特的海洋,到底是什么我不好形容,不过你可以把它想象成许多人的意识之物构成的意识海洋。” “意识海?” “嗯,意识是不具体的东西,但在这千华世界里被具象了,以海洋的形式呈现。” “这就是取名浮生海的原因吗?” “是的,可以这么说,浮生海便是许多人的浮生组成,浮生一角,便是一个人的全部。” “那海里的鱼……” “是梦、愿望、想法。” 兰采薇目光希切,“真是了不得啊。” 叶扶摇将鱼端正,“每一次经历过大灾难的人,其意识都会被浮生海感应到,然后收来一些意识之物,便包含人的梦、愿望以及想法。” “意识之物被收了,原来的意识会受到影响吗?” 叶扶摇笑了笑,“当然不会。浮生海只是感应,聆听意识,并非夺取。” 兰采薇点点头,然后问:“这条鱼有什么不一样吗?” 叶扶摇看着鱼银色的眼眸说,“这鱼啊,是一万七千多年前的了。” “什么意思?” “就是说,这条鱼所代表的愿望的主人,在一万七千多年前经历了大灾难。”她想,应该就是圣人纪的世难。 “一万七千多年……”胡兰无法感知到这个时间的跨度,不过她知道师父夏雨石活得挺久的,“师父那个时代吗?” “嗯,差不多吧。” “是死于大灾难的吗?” 叶扶摇问:“要不要看看?这条鱼是愿望的化身,要不要看看这个两万年前的愿望?” “嗯!”兰采薇很感兴趣,她想知道,一万七千多年前的人,会有什么愿望。 “抓住我的手。” 一听要抓手,兰采薇立马警惕道:“不会又使坏吧。” 叶扶摇委屈道:“这么不信任我吗?” 兰采薇哼一声说:“谁让你老是骚扰我。” “不会的啦。” “勉强信你一次。”兰采薇伸出右手,抓住叶扶摇的左手。 叶扶摇抓着鱼的左手升起水蓝色的雾,将银色的鱼包裹住。 随后,她说:“闭上眼,要去两万年前咯。” 兰采薇闭上眼。 身体传来下坠感。她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下坠感让她感到慌张,感到恐惧,感觉自己将被深渊吞噬。她本能地想要抓住什么,消去这种下坠感,往前一抱,便紧紧抱住叶扶摇。 叶扶摇看着身前兰采薇蹙起的眉头,感受到她有些颤抖。这让她心里有些难受,向着一定是她没失忆前遭遇过什么极度恐惧,恐惧到足以摧毁人心智的事。 叶扶摇即便是被主动抱住,也丝毫高兴不起来。她闭上眼,同兰采薇意识相连,托住其不断下坠的意识。 随后,她们的意识前往“一万七千多年前”。 “玄女大人!” 叶扶摇和兰采薇意识里还未出现画面,便提前响起一道呼声。叶扶摇心里一惊,玄女大人?是那个清宫的玄女吗?还是说是其他也叫玄女的人? 随后,颜色渐渐浮现,直至拼凑成完整的画面。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奔跑在长廊上,长廊的尽头是一座书斋,书斋周围种着一片翠意的竹子,还有一条小溪。 “玄女大人!” 少女又呼唤一声。她脚步很快,将长廊下的木板踩得咚咚作响。 书斋的窗户被推开,一人探出半身来,青丝散乱,衣衫也很随意,披着青色的丝锦袍。 她眉目温和,唇鼻清齐,尤其是一双眼睛,似乎装着一片大海,一片星空,能够装下万物。 “好特别的人啊。”叶扶摇感叹一声。她们只是意识看着这里,并不属于这里。 兰采薇没有说话,有些发愣。 “采薇?”叶扶摇问。 兰采薇回过神来,“啊?怎么了?” “你刚才走神了。” 兰采薇顿了顿说:“这个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可她是一万七千多年前——不对,或许她一直活着。”叶扶摇说,“可不可能你失忆前见过?”她想,如果采薇真的见过这个人,便说明这个人并非她想的那个玄女,只是同名而已,毕竟她以为的那个玄女早已不在了。 “不知道……想不起来,但是觉得很熟悉,很……亲切。”兰采薇眼神有些迷离。 “亲切……”叶扶摇想,采薇的神魂都重塑了,还能感到亲切,觉得熟悉的话,想必是很重要的人吧。“那就好好看着吧,或许看得久一会儿能想起更多。” “嗯。” 她们继续看着。 匆忙的少女跑到窗户前,着急说:“玄女大人,好多人想见你!上百个呢!” “嗯,我知道了。”玄女大人轻声回应,“让你担心了。” “哎,玄女大人,该如何处置啊?要去见他们吗?”少女担忧地问。 玄女大人笑了笑,“当然要去见,难不成请他们进来吗?我这小书斋可装不下那么多人。” “可是他们,他们肯定又要麻烦你的!” “力所能及的事,我还是要去做的。” 少女眉头蹙起,着急道:“可那种灾难,很难的啊!玄女大人还是要考虑好自己才是,不能被人利用了。” “嫶儿,这般事我本来就是要做的。”玄女大人摇了摇头。 “可是真的很危险啊!”少女激动地说,“大人肯定看到了,玉锦宫一下子就被摧毁了!天下还有那么多大圣人,他们为什么不去,非要让你去!这不应该!” 玉锦宫…… 叶扶摇知道这个势力,乃是圣人纪数一数二的大势力,同现在的剑门、龙象宫差不多。她想,这个少女说的灾难应该是纪元世难吧。她又仔细想了想,圣人纪的世难是……规则肃清。随后,她忍不住吸了口气,规则肃清啊,圣人和大圣人们最怕的一种世难。从少女跟玄女大人的对话,她也差不多知道,这个玄女大人就是那个鼎鼎大名的清宫玄女。 她没想到,居然会以这种方式同清宫玄女相见,居然是来自一万七千多年前的一个愿望…… 玄女大人揽了揽丝锦袍,从书斋里走出来,安抚道:“嫶儿,不同人有不同的存在意义,我这一生都在寻找我存在的意义,可惜的是,直到最近我才找到了。” “不,大人,那不是的!”少女领会到玄女的意思,不住地摇头,“对我而言,大人是独一无二的,是一定不被任何人施加使命的。没有什么是你必须要去做的事。” “嫶儿,你陪着我读了一万多年的书,我清楚,你很在意我。”玄女头发很长,几乎要垂到腿部了,“你也是最懂我的,我不曾辜负过任何人,也不想辜负我自己。他们挡不住那条线,但是我能。” 少女神情很无助,泪水止不住滑落。 “没有永恒的相聚,也不会有永恒的离别。”玄女笑了起来。 观看着一切的兰采薇心里忽然颤抖了一下,她蓦然觉得这个笑好熟悉,好熟悉,自己一定是见过许多次。 “大人,我等你回来。”少女抽泣着低下头。 玄女笑笑:“那你就帮我看着这书斋,等我回来。” 说完,玄女迈步,越过小溪,走进长廊,在尽头消失。 少女一直远望着,直至尽头。 随后,色彩渐渐破碎,消失。 再睁开眼时,兰采薇看到的是师姐的胸膛。她立马意识到什么,松开叶扶摇退后几步。 “结束了。”兰采薇看向别处,规避尴尬。 叶扶摇的关注点却反常地不在这儿。她顿了顿才说:“嗯,结束了。” “师姐在想什么?”兰采薇注意到叶扶摇微蹙的眉头。 叶扶摇吸了吸气,“我现在终于直到圣人纪那场世难是什么了,也知道是谁帮天下度过了那场可以毁灭天下的世难了。” “规则肃清和玄女吗?”兰采薇问。说起来,她还不知道什么圣人纪啊,什么玄女啊。 “嗯。想必,玄女之所以消失也是因为那场世难吧。”叶扶摇一脸遗憾,“可惜了。” “为什么说可惜?” “玄女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叶扶摇说,“我叶扶摇只佩服四个女人,一个月神,一个金乌,一个玄女,还有一个巨子。可惜,她们似乎都消失了。现在看来,或许她们都曾拯救过天下。” “我都没听过……”兰采薇有些不好意思。 “她们的事迹不曾被传唱,早已被历史覆盖,没听过也很正常。我也是闲的没事,特意去了解才知道的。”叶扶摇一连神往,“即便是我,也心甘情愿当她们的妹妹啊。” 兰采薇嘴角抽了抽,“师姐你又不正经了。” “你不懂……唉……”叶扶摇一副看待事件万千事得神情,“一座天下要出一个她们那样的人,实在太难得了。” “那师姐努力成为那样的人,不就好了?” “我倒是想,可惜生不逢时啊!”叶扶摇感叹一声,随手把银色的鱼扔回了浮生海。 她钓鱼便是这样的,钓上鱼后,又会放回去。 “说起来,刚才那个,愿望到底是什么呢?”兰采薇问。 叶扶摇想了想说:“应该就是那个叫嫶儿的人的愿望吧,我想她是希望玄女平安归来。” “那玄女平安归去了吗?” “并没有。到现在,大家都说玄女已经不在人世了。” 兰采薇顿了顿,“可我对她有种熟悉感……” 叶扶摇笑了笑,“或许她并没有死,只是不愿受世俗叨扰,隐姓埋名了。” “这样啊……”兰采薇并没有说自己对玄女的熟悉感是熟悉到相处过许久的程度。 “反正,我是希望她还活着的。” “师姐很想见她。” “嗯,很想啊……”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叶扶摇心情畅快,作势便往后一倒,也不顾什么脏不脏,就躺在滩地上,闭上眼。 兰采薇偏头朝下看了看她。 想到,“师姐真好看啊……” “谢谢夸奖。”叶扶摇闭着眼笑着回应了一声。 “欸!我明明只是在心里想!” “这大概就是姐妹情深,心有灵犀吧。” “才不是!肯定是你偷听我心声!笨蛋师姐!”兰采薇转身就跑了。 叶扶摇笑如春风,闭着眼,静静感受着这片大海。 第四百六十六章 剑——启程(完) 兰采薇数了数时间,恍然发觉自己来到这千华世界已经有三个月了。 期间一直都在这里,从来没有出去过。 三个月里,每天跟着师姐一起钓鱼,把藏在浮生海里的“愿望”、“想法”、“思念”等种种意识之物钓起来,然后去倾听,去感受。感受着不同时代不同人对天下的看法。 这样的日子实在是悠闲极了。 不用烦恼什么,也不用担心着急什么,就只是在海边,钓着鱼。这是快乐的。 但这样的快乐,随着时间,逐渐被其他心情所取代。 最近的一个月里,兰采薇发呆的次数更多了,而且每次发呆时间也更长。这被在她身旁的叶扶摇看得清清楚楚。 叶扶摇大抵是知道兰采薇的心思,只是没有去挑明,想要她自己说出来。 不过,这似乎对这个失忆的少女有些苛刻,毕竟她实在是什么都不知道。 看着远方的雾天一色之景,叶扶摇轻声问:“采薇,在想什么?” 兰采薇坐在石头上,发着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鱼上钩了!”叶扶摇大呼一声。 兰采薇猛地惊醒,使劲儿拉竿。空无一物。 “什么啊!你骗我!”她不满地看了一眼叶扶摇。 叶扶摇微笑着,“你这发着呆,鱼儿上钩了也不知道啊,哪有什么骗不骗的。” “混淆概念。” 叶扶摇转头看着她,“说来,你到底在想什么?近来,你似乎很容易发呆。” 兰采薇有些不自然地换了个姿势,“有些焦急……”她没有隐瞒。 “我以为浮生海这种宁静之地会安抚人的心。看来,对你似乎没用。” “师姐……这样真的好吗?” “什么?” “每天坐在这里,无所事事。” 叶扶摇摇头,“这可不叫无所事事。钓鱼是一种修行,在浮生海钓鱼更是十分难得的历练。” 兰采薇蹙起眉,“我能理解,可就是觉得,这不是我应该要做的事。”她吸了吸气,“我肯定还有着更重要的事做!” “嗯,找回记忆是吗?” “嗯,还有其他更重要的。” 叶扶摇看了看她旁边的提灯,大致知道是什么事。她点头说:“这是自然。但想必你知道,你现在的神魂是重铸的,需要时间去稳定,不然的话,遭遇到意识打击,会十分危险。这也是我让你跟着我一起钓鱼的原因。在浮生海锤炼神魂以及意识,是非常合适的,放眼望去,天下很少有地方能够跟这里相比。” 兰采薇眉头依旧苦楚,“我知道师姐的用意。” “你是个剑修,注定是不能在一处扎根的。”叶扶摇嘴角含笑,“师姐呢,也只是希望你能以最佳的姿态,去实现自己的目标。” “可是,我的心安定不下来。” “我能理解,当然,也是尊重你的意愿的。” 兰采薇问:“师姐已经知道我的打算了吗?” “这些天里,你一直都是坐立不安的,师姐我也并不傻,多少也知道你的想法。”叶扶摇鼓了鼓腮帮子,吐出口气,“不过,我还是担心你啊。中州这块地儿,机缘很多,但危险也很多。你一个失忆的人,神魂还是重铸不久的……也不知道之前你遭遇过什么,以至于变成现在的样子。” “……” “不过呢,我想啊,”叶扶摇望着远处,“这些都不能阻挡你的脚步。” 她想起那天在千华星宫最高层看到的属于采薇的那一剑。她觉得,能够使出那样一剑的人,绝对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挡其脚步。 “听师姐这么说,我感觉轻松了一些。”兰采薇下巴抵在膝盖上,看着脚尖,“因为我失忆了,所以很多时候还是很害怕面对未知的事物。我生怕遇到我曾经熟知的事物,而我却没有任何印象。” “虽然我没失过忆,但在这浮生海钓了那么久的鱼,能够理解你这种感受。”叶扶摇安抚道,“总还是要面对过去的,属于你的就一定要找回来,然后牢牢抓在手中。” “被师姐说得热血沸腾了。”兰采薇哈哈笑了起来。她身体往后一仰,就躺在石头上。披散开的头发像黑色的绸缎一般,铺在下面。 叶扶摇神情温和,怜爱地看着兰采薇。 忽然,从后面传来夏雨石的声音。 “抱歉了,我偷听了你们说话。” 叶扶摇转过头去,一脸鄙夷,“师父你太不礼貌了,哪有偷听女孩子说话的。” 夏雨石面色不改,看着兰采薇问:“采薇是想离开千华世界吗?” 兰采薇站起来,“嗯,我是有这个打算。” “也是,毕竟你是个剑修,虽说浮生宫里也有剑修长老和一些同门弟子,但他们都不适合陪你练剑。”夏雨石说。他是很清楚的,采薇的剑已经超出了浮生宫剑修的认知,跟他们对练也学不到多少,还不如出门去,在繁华世界中历练。 “主要还是我想找回我的记忆。”兰采薇实话实说。 夏雨石多少也了解了她的性格,便是如此,不想留下任何缺憾。 “师父我的确是教不了你太多。”夏雨石有些忏愧,想自己一个大圣人,居然也对徒弟的剑道无可奈何。别说教兰采薇练剑了,他甚至还不理解兰采薇的剑意是什么。 “没关系的。师父有很多种,不一定非得是教修炼的。” 真是善解人意啊。夏雨石越看兰采薇越是喜欢,越喜欢也就越对胡至福感到愤怒。 他笑了笑,说:“既然你有出门历练的想法,不如这样。六个月后,中州清薇道郡要开武道碑,那里曾是道祖讲道的地方,蕴含着无上道意,兴许对你有帮助,你不妨代表浮生宫往那里去。” 一旁的叶扶摇陡然僵住。 “欸……可以吗?”兰采薇愣了愣,“要说代表,师姐不是比我更能代表吗?” 夏雨石看了看叶扶摇,一副无奈的样子,“你师姐啊,她懒,不愿意去。” 叶扶摇眼睛里面几乎要冒出火焰来,咬着牙说:“师父,你不要拿采薇来逼我啊!” 夏雨石“愣住”,“不”解地问:“我逼你什么了?” 兰采薇有些莫名其妙,“什么跟什么啊。” 夏雨石笑了笑,“没事。我到时候也会去那边的,采薇你要是同意了的话,可以先去那边等我。” 兰采薇径直道:“嗯好!” “采薇别!他骗你的!”叶扶摇急着说。 兰采薇疑惑问:“什么?” 夏雨石问:“我骗采薇什么了?扶摇,你可不能平白污师父清白啊。” 叶扶摇还真的答不上来,说实在的,夏雨石也的确没有骗人,武道碑是要开了,那里也是有着无上道意。但她就是很不爽,对师父这种拿采薇“要挟”自己的行为很不爽! 她咬牙切齿地看着夏雨石,恼火道:“你就是个无赖!” 夏雨石咳了两声,一本正经,“扶摇,你不能怪师父。实在是你……该出去走走了。” 叶扶摇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很快也就释然了。她不会因为一件事很恼火太久。 “你也就只有拿采薇要挟我的本事了。”叶扶摇双手环抱,扭过身去。 兰采薇稀里糊涂的,“什么要挟啊……” 叶扶摇立马换了副表情,笑着温声道:“不是什么大事,没关系的。” 兰采薇狐疑地看了看夏雨石,又看了看叶扶摇,略微思索一番,虚起眼睛说:“我懂了。” 她退后几步,跟师父师姐拉开距离,“师父你是打算让师姐去那武道碑的,但是师姐你不愿意去。而刚好,我打算离开千华世界,师父你觉得我如果出去的话,师姐肯定会死皮赖脸地跟着我,于是你就让我代表浮生宫去武道碑,这样就能把师姐引过去了。” 夏雨石脸不红心不跳,“我没有,采薇你可不能乱说啊。” 叶扶摇十分认真地纠错,“不要用死皮赖脸形容我啊,我那是无微不至的关怀!” 兰采薇叹息一声,她总算是觉得师姐说的这浮生宫里一大半脑袋都有问题实在不假了。堂堂宫主,都这么“儿戏”,别说其他人了。 “唉,师父你要是这么打算的,就认真跟我商量啊。”兰采薇无奈道。 夏雨石咳了咳,岔开话题,“既然这么说好了,那你们尽快准备,早点上路吧。”说完,他跟赶着投胎似的,撂下一句:“我还有事,先走了!”随后,就在原地消失了。 “太卑鄙了!”叶扶摇咬牙切齿,“居然利用人性的弱点!” 兰采薇没好气道:“什么人形的弱点啊!笨蛋师姐,这纯粹就只是你的弱点!” 叶扶摇据力否认:“不可能,肯定所有人都是深爱着妹妹的!” 兰采薇以前一直以为叶扶摇的“不正经想法”是她性格搞怪,但几个月下来,发现她是真的这么想的! 这个人根本就是把“深爱妹妹”刻进骨子里了!是个彻头彻尾,无可辩驳的“妹妹狂魔”!关键的是,她觉得全天下的哥哥姐姐都应该像她一样“深爱妹妹”。 兰采薇在几个月里,很多次试图跟她讲道理,想要纠正她这种错误的思想,但根本没用。 因此,她深深领悟了一个道理,用妹妹打败妹妹狂魔是不可能的。或许得姐姐狂魔才能打败妹妹狂魔,她想。 不过,她也释然了,想着天底下那么多人,出个师姐这样得“妹妹狂魔”也并不是不能理解,只不过刚好被倒霉的自己碰上了而已。 释然后,再跟师姐相处起来,反而意外地很轻松。 “既然你这么想,那就跟我一起出去看看,到底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深爱妹妹!”兰采薇坚定地说。 叶扶摇哼了一声,“可不要让我发现不爱妹妹的人啊。” “收竿,我们马上出发!”兰采薇把鱼竿一收,大步地朝着浮生宫走去,步伐轻快极了。 “不要那么着急嘛!或许我们可以等个五个月零二十九天!”叶扶摇对自己的“鱼塘”恋恋不舍。 “笨蛋师姐,再不快点,我就不带着你了!” “五个月也行啊!” “快点!” “四个月!” “不要挣扎啦,快点收竿。” “三个月……两个月……一个月!” 最终,在钓鱼和“妹妹”之间,叶扶摇还是选择了“妹妹”。 没办法,“妹妹”是生命的一部分,钓鱼只是爱好而已,比不得啊。 年轻的姑娘们离开千华师姐,朝着清薇道郡而去。 人是朝气蓬勃的人,路途便该是乐趣无穷的。 第四百六十七章 少女终长成 “春月晓风……” 眉目如画的公子卧躺在房梁上,望着天上的月。有风从他耳边吹过,发出轻轻的呼声。 “要是这月亮是真的月亮就好了……” 他幽幽地吐出口气。 天上的月亮很圆,但太圆了。圆月喜人,但一年四季里,不分时候,都是圆满的话,就没那么喜人了。 看着太假。他觉得天上的月亮太假了。事实上,那也的确是假的。 “唉……前年那血兽怎么就没把这东西给吃了呢……要是真的吃了的话,或许,一切都能好起来……”他这般想着,但是一想过,又不免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幼稚。事实上,要是真的吃了的话,那这树冠之地就该没日没夜都被黑暗笼罩了。 可…… 就是那月亮,引起了战争,就是那月亮,让树冠之地的一切都不得安宁。 如果不曾有树冠遮盖在天上,不曾有雕琢气太阳升起,那么这里或许还是祥和的。 但,如果是最“虚假”的词。 “你在做什么?” 高楼底下传来问询声。 他偏头看了看,淡淡说:“看月亮。” “何依依,你真是越活越倒转去了。” “……”何依依没有回话。 “真是令人失望。”何瑶皱着眉,“一点挫折都能让你困顿两年。” “没有什么挫折,我也没有困顿。” “那你能回答我,你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嘛!”何瑶硬声道:“回答我,把你的心里话说出来!我看你敢不敢欺骗你的姐姐!” 何依依没有说话。 “软弱!”何瑶语气很生气。 何依依翻了个身,背对着何瑶这边。 “你就像这样吧,我也难得管你了,大家都是成年人,我说多了也没什么意义。”何瑶像看开了一样,语气平缓下来,“不过何依依,你千万记好,以后可不要假惺惺地后悔自己当年愚笨至极的行为。” 虽然她的语气很平淡,但说出话的还是反应了她的情绪。 说完,她转身,走出几步后又说:“叠云国又来信的。” “还是跟之前一样,姐姐帮我拒绝吧。” “哼!你最好自己去说清楚,照我看,再不久他们就该亲自来请你了。” 何依依笑了笑,“这场仗还要打一段时间,叠云国不会那么急的。” 何瑶沉默了一会儿。 “姐姐还想说什么吗?” 何瑶转过身,仰起头,“中州,清薇道郡要开武道碑了。反正你在家也是闲着,不如去看看。” “武道碑……”何依依坐了起来。他想了想说,“我记得姐姐你以前在武道碑……”说着,他反应过来,又止住了。 “是的,以前武道碑上的确有我的名字。”何瑶大大方方说了出来。 何依依有些愧疚。之所以是“以前”,而不是“现在”,便是因为他。 “你不用愧疚什么。”何瑶说,“好了,该说的我都说话,要做什么你自己决定。” 说完,她转身就离开了。 何依依望着姐姐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想着如果姐姐没有因为自己伤到道基的话,或许,她现在仍旧是天下人眼里的绝世天才吧…… 他转头,远望夜空。 “中州啊……太远了……” 太远了,离东土太远了,远到他有些“害怕”。似乎要是自己去了,就会更难见到那人了。 还是不去了吧…… 他重新躺下来,闭上眼,脑袋里不由得又冒出这两年的事情来。 第五蔷薇离开后,他消沉落寞了许久,基本上是茶不思饭不想,书不看笔不碰的程度,身受的“朝巳”之伤也持续了很久。也没有第五蔷薇的消失。那段时间里,他基本是在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中度过的。也不管何瑶如何劝慰,他就是无法冷静下来,无法正确地去思考自己该做什么。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将近半年时间。直到第五蔷薇被影人们追查到了踪迹,便是重新投身长宁军,回到了那冲阵破阵的千将大人之位,投身于北部战场,继续兵马生活。 第五蔷薇会去做什么,实际上是在何依依的预料之中的,所以刚知道消息时他除了更加痛心以外,依旧无法提起精神来,然而,在之后的调查报告里,影人们逐渐用“战争兵器”、“战争绞肉机”、“战场祸星”等言辞来形容她,说她的加入,对于大周和叠云的单兵水平而言,简直是破格的存在。 这样看,她似乎没有什么危险,毕竟以她的实力,不是超大规模的人海战术,不会有生命危险。 但,这在何依依看来,是莫大的危机。因为第五蔷薇的加入,打破了战场平衡,势必会引起其他连锁反应的,变化可能不会来得太快,但一定会出现,现在的她或许没有什么危险,但以后就说不好了。毕竟,即便大周调查出她的身份是第五家的人,也并不惧怕在战场上将她杀死,因为这是战场,是王朝等级的战场,第五蔷薇如果真的死在战场上,第五家没有任何资格去为她讨个说法,因为她是以一个“士兵”,或者一个“将军”的身份战死。 正是这份隐藏在未来的危机让何依依再也无法混沌下去了。 他重新站起来,投身于新的目标当中。 事实证明,他早就有了治愈自己伤势的能力,只不过从来没有进行过,只是被动地接受者第五蔷薇对他地治疗。当他全身心投入到疗伤后,短短八个月的时间,就治好了身体的伤势,能够重新站起来了。又花了两个月时间,祛除了潜藏在意识中的“朝巳”祭词,便彻底宣告痊愈。 他本以为自己伤好了后,就能立马解决第五蔷薇未来的危险,但当他真正着手时,才发现自己不仅缺乏改变现状的能力,还缺乏去改变现状的勇气。 简而言之,他害怕再次见到第五蔷薇。 想见,又十分害怕见到。 这种矛盾的念头以及引发的复杂情绪一直在他脑海里、心中积压着,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每每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去思考办法时,总是会被第五蔷薇离开那天失望到极点以至于绝望的神情影响。 像梦魇一样。他不知道在多少个夜晚里因为梦到第五蔷薇离开那天而惊醒。 这种心灵上的痛苦取代了之前伤势身体上的痛苦。 一直持续到现在,何瑶劝慰他不少次,但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件事,那个欺骗第五蔷薇的事实。 何依依右手手臂压在眼眶上,细声呢喃,“我承认,我是个懦夫……” “在想什么呢?” 忽然,一道细腻柔和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何依依蓦然睁开眼,想起什么,心里顿时涌出阵阵热流来。他猛地坐起来,四处张望寻找。他朝房梁的凸出看去,赫然看到,秦三月站在那里,身影如皎月,熠熠生辉。 “圆月”相称,皎月在前,何依依忽然就觉得今晚的月亮一点都不乏味了。 “秦姑娘……” 秦姑娘变了,变了许多。头发变得好长好长,快碰到膝盖弯了吧,也长高了,比姐姐还要高一点吧,相貌也是,成熟了,柔和了。 眉间神韵如谪仙,眼中柔情似清月,点一划小琼鼻,再描一抹映桃唇,留上万千青丝,着一身玉秀罗裙。 她笑看着人,便是绝色之景将人融化之意。 秦姑娘又没怎么变,不变的是看人时,眼中那份深邃又不怎么深邃,单纯又不怎么单纯的眼神,还有始终横跨在左边眉毛的那一撇痕迹。似乎说,还有着这道放在秦姑娘脸上并不显丑的痕迹,秦姑娘就还是那个秦姑娘。并非是说那道痕迹代表了秦姑娘,在何依依看来,是秦姑娘点亮了那道痕迹。 “啊,秦姑娘!”何依依又像是当年那个一惊一乍容易羞涩的少年了。他立马站起来,有些不知把手放在那里,局促地,忸怩地搓弄着。 秦三月从房梁凸出上走下来,笑着说:“好久不见啊,何依依。” 就这么见着了。 何依依之前设想过秦三月出关时的场景,他想,作为叶先生的学生,闭关结束出关时应该有着了不得的景象吧。他还期待着那一天,想看看秦三月会引来什么天地奇观。或者说,即便没有天地奇观,也是从闭关之地出来,感叹一下五年的变化后,再来同他们想见。 他没想过,就在这样一个平常的夜晚,这样平常地就出来了,第一句话也只是平常地问了一个“你在想什么”。 就好像……她从来没闭过关,一直都在这何家度过平平常常的每一天。 “好久……不见。”说出这句话,何依依多少还是有些别扭的。因为秦三月并没有给他许久没见了的感觉。 “你刚才在想什么呢?”秦三月问。 有夜风吹来,荡起罗裙与青丝。 何依依想回答,又不知道从哪儿说起,他感觉有很多想同这位朋友说的,但又说不出来。 “是心事啊。”秦三月说。 何依依神情复杂,“倒也算不上。”他岔开话题,“先别管我了,倒是秦姑娘你,怎么突然就出关了?” 秦三月笑着回答,“闭关已经学不到什么了,就出来了。” “那恭喜秦姑娘学有所成。” “见外了。你还需要恭喜我什么吗?”秦三月头上垂下来一缕长发,竖在她的鼻梁上。她顿了顿,将头发拨开,“头发长长了啊。” “嗯……很长。” 秦三月伸手向后,把自己的头发捧了前来,一瞧着,立马笑起来,“哎,我就说感觉脑袋变得好重,我还以为是我个头都长到脑袋上去了。” “额……秦姑娘你是一出关,就到这儿来的吗?” 秦三月捋了捋自己的头发,笑着说:“是啊,我刚出来,就依稀听到有人说自己是个懦夫呢。立马就过来了。” “啊……你闭关的地方离这里这么远……” 秦三月想了想,“大概是风吧。”她伸出手,感受着夜风,“是风把你的痛苦带到了我那边。我感觉到了,何依依你很痛苦啊。” 见到秦三月,何依依反而不那么痛苦了,多了些尴尬,仿佛回到了七八年前初相识之时,“不至于,不至于。” “何依依,可不要像个笨蛋哦。”秦三月嘴角含笑,“我已经感受到了。” 何依依僵了僵,然后生硬地岔开话题,“秦姑娘这刚出关,还是先做自己的事吧,可不要在我这儿耽搁了。” “也是呢。你不说也罢,我去找瑶姐姐,她肯定什么都会给我说的。” “啊,别!” 何依依没来得及拦下秦三月。 秦三月像是被风吹来,也像是被风吹走,消失在原地。 何依依愣了许久,“我记得秦姑娘不是一点修为都没有吗,怎么闭关五年就能做到大乘修士才能做到的缩地成寸……” “等等我啊,秦姑娘!”他对着风呼唤一句,然后马不停蹄地从楼梯上下楼去。 秦三月能缩地成寸,他可不能。 …… 何瑶刚将家族里一天的主要事务过了一遍,正打算到书房后面的练功房里修炼,忽然就有一个人从她书案旁边的镜子里走了出来,着实是把她吓了一跳。 “瑶姐姐!”秦三月把开心都写在脸上。 刚看到秦三月时,何瑶有些发懵,因为乍一看有些认不出来,随后情绪才爆发。她惊喜地起身,迎上去,“是三月吗?” “是三月啊。”秦三月笑着说。 何瑶禁不住将这个五年未见的妹妹抱在怀里,然后才发觉这个妹妹长得比自己高了。 “欸,瑶姐姐太热情了。” 何瑶松开她,双手抵在她的肩膀,上下打量,脸上满是欣喜,“真长大了啊。” “可不是啊,快二十一岁了。” 何瑶有些感概,“上次见你时,你才十五岁。一下子就过了五年啊。” 秦三月笑容不再青涩,给何瑶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心安。 “我倒是没觉得啦,就是一个眨眼的感觉。”秦三月眨眨眼说。 何瑶笑着摇头,“那可不是。你给我的感觉都变了,对你而言,也肯定不是什么眨眼的变化。” “嘿嘿,姐姐看人还是那么准。” “来,坐着,给姐姐说说,这五年你都是怎么过的。”何瑶将秦三月推到自己平时处理家族事务的位置上。 秦三月坐下来,一眼扫过书案上,便露出伤心状:“瑶姐姐还是当家主了啊。” 何瑶正欲解释,但是一细瞧秦三月的表情,随后愣了一下,没好气道:“好你个三月,五年里就学会了演戏是吧,这都在我面前装模作样起来了。” “没有,没有,开个小小的玩笑嘛。”秦三月抓着何瑶的手,脸贴着手背,蹭了蹭。 何瑶哼了一声,“原谅你了,作为补偿,快点告诉我五年里你在做什么。” 秦三月笑了笑,“不过,瑶姐姐应该还是很满意自己现在的生活的吧。” “猜的?” “不是,瑶姐姐身上有满意的味道。”秦三月轻声说。 何瑶下意识抬手嗅了嗅,随后反应过来,白了秦三月一眼,“调皮。” 秦三月转过身,端正地坐着,把自己垂在地上的头发捧起来,“瑶姐姐帮我修理一下头发嘛,然后我边说我闭关的五年。” “姐姐手艺很一般啊,平日里都是侍女帮我打理的,修得难看,你可别怪我。” “不会啦,就算瑶姐姐把我修理成一个光头,我也愿意。” “那好,就光头吧。” “别啊!多丑啊!” 何瑶轻笑着拿来打理头发得梳子、剪刀等等,“说起来,三月的头发真漂亮呢,比最上乘的丝绸手感还好。脸也好看得不像话,依我看啊,简直是万般桃花,千种风情也不及你眉毛半根,肯定是书生们画中最美的仙子,是乐师们日夜奏曲歌颂的佳人,身材也好得不像话,柳腰芊芊——” “别说啦,我脸红了!” 何瑶咯咯地笑了起来。 “没这么夸人的好吧,跟念词似的,尽是在埋汰我。” “是嘞,三月妹妹好看便是了!” “瑶姐姐也好看……嘿嘿……” 何瑶心里感触颇多,想着啊,三月真是长大了,真是跟以前不一样了,真是学会表达自己的情感了。 而这样美丽好性子的姑娘,又会爱上谁家的公子呢? 想着这些,何瑶莫名有一种身位姐姐看妹嫁人的不舍之情。她也觉得自己怪怪的,每天都盼着何依依那臭小子赶快滚犊子去寻找真爱,却又如何都不愿去想三月也有爱上别人以身相许的那天。 果然,对于“家长”而言,男人是臭蛋,女人是珍珠。 “三月,这五年你怎么过的呢?” “五年啊……我睡了五年,做了许多许多许多个梦……” 铜镜前,寸寸青丝被剥离。秦三月缓缓述说着,眼神变得越来越幽远。那些掉落在地的头发,一如她的过往,而咔咔的剪刀声,便是一声声道别。 少女终长成,同青涩的自己告别。 第四百六十八章 三月天下第一可爱! “怎么样?” 何瑶理了理秦三月的头发,再招来一点风,将她发丝间残余的碎发吹出来。 秦三月左右转了转身,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满意地笑道:“很好啊,这手艺不是挺好的嘛。” “得亏你头发长,我可以一点一点试错。”何瑶挥手将垂落在地上的头发卷起,问:“这些头发怎么处理?” 对于修仙辈士,身体发肤都有着不同的用处,一般而言是不能随意丢弃的。 秦三月看着堆积在一起的头发,想了想说:“给我吧,我先收起来。或许以后还有用。” 何瑶没多说什么,将剪下来的头发递给秦三月。 秦三月不知从哪儿唤来一团包裹在霞光中的团状物。团状物开出一道口子,将头发尽数吸了进去,随后像“火光熄灭”一样消失了。 “这是神通?”何瑶好奇问。她没有感觉到任何灵气的波动,不免有些奇怪。 秦三月笑道:“不是啦,我还没学过神通。是个小精怪。” “精怪,这样啊。”何瑶倒是没想起什么修炼路数是针对“精怪”的。不过,比起这个,她现在更关心的是秦三月本人。 刚才听了秦三月一番对闭关期间“梦”的讲述,各种光怪陆离的梦都有,也有寻常平凡的。这给何瑶的感觉就像是,每一个梦都是一段不同的人生,但又形容不出来个具体的。而且,根据秦三月讲述时的语气变化,肢体语言等等,她觉得秦三月还有着许多的“梦”没有讲。 当然,何瑶不是在调查秦三月,哪能去刨根问底。秦三月愿意说什么,她便愿意听什么。 “何依依出什么事了吗?”秦三月忽然问。 “你发现了?” “嗯……刚出关,我就感觉到他的异样情绪了,好奇就先去见了他,但他不愿跟我说。” 何瑶神情复杂,“这件事,说简单也简单,但真要理个清楚也没那么容易。” “瑶姐姐介意我推演吗?”秦三月问。 “推演?” “嗯,就是通过你去推演何依依的事。” 何瑶讶异,“你还会这个?” 秦三月淡淡一笑,“哎,老师教的就是这个。闭关五年,才算是入门了。” “这样啊。”何瑶没多想,她愿意托付信任于她,“来吧,要我怎么配合?” 秦三月伸左手,同何瑶右手十指相握,“瑶姐姐放轻松。” 何瑶调整呼吸,随后收敛气息。随后,她感觉手心暖暖的,像是有淌着热水。她看向秦三月,发现秦三月目光变得格外深远宁静,呈现出“失神”的样子,但其间仍是有光芒泛动着。 这样大概持续了十息的时间。 秦三月双眼迅速回神,敛去深远之意,变得通明起来。随后,她念起一个名字,“第五……蔷薇。” 何瑶惊讶道:“推演完了?” “嗯,差不多了。”秦三月露出思索状。 “这么快!” “哎,没有阻碍嘛,一点就通。”秦三月笑了笑,然后说:“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何依依经历了那么多事,也成长了那么多。” 何瑶一脸怨气,“什么成长不成长,还跟着小孩子一样耍性子呢。” 秦三月摇头,“瑶姐姐你这可就错怪他了。何依依不是在耍性子,是——” 忽然,暴躁的开门声打断了她。何依依大喘着气,搀扶着门框走进来,“秦姑娘……” 秦三月没有停,笑着,并且加大声音说:“何依依啊,是太单纯了!” “啊!”何依依是拼命跑过来的,本就累得不行,忽然听到秦三月这一声,一个不稳直接脸撞在地上。 “哎呀——”何依依捂着脸爬起来,“秦姑娘你在说些什么啊!” 何瑶恼道:“这么大个人,还这么笨!” 何依依缩了缩脑袋,“跑太累了,太累了。” “谁跟抢什么吗!猴急成这样。”何瑶越看何依依这副模样越是恼火。 秦三月调解道:“不至于不至于,瑶姐姐莫要生气。” “还是三月好。”何瑶听着秦三月声音,心情便好多了,“哪像那小子!” 何依依很是委屈,“我怎么了嘛……” “一点都不通人性!”何瑶说着又恼火起来。 秦三月一个跨步,站到何瑶跟何依依之间,“我说啊,一点小事而已,没必要这样。” 何瑶哼一声不多说什么。 何依依老老实实地搬个凳子来坐下。 秦三月安抚着何瑶也坐到另一边。随后,她开始说话,“嗯,事情的大概,我基本清楚了。” “啊……”何依依一脸尴尬,“我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所以,你还想隐瞒着遮羞吗?”秦三月问。 何依依脸微微一红,说不出话。 秦三月继续说:“第五蔷薇具体是个怎样的人,只是初步推演了,我说不太清楚——” “等等!”何依依打断秦三月,瞪大着眼睛问:“秦姑娘是通过推演知道我的事的?” “嗯,稍微推演了一下你的事。”秦三月笑问:“你不会怪我吧。” “不不不!推演?你确定是推演吗?” “嗯……是。别的我也不会。” “用了多久?”何依依追着问,看上去有些着急。 秦三月顿了顿,说:“大概,十个呼吸吧。” 何依依倒吸一口气,随后因为先前狂奔太累了,忍不住咳嗽起来,把脸都给咳红了。 “你怎么了?”秦三月有些不解。 何依依费了老半劲儿才缓过来,“我只是吓到了,吓到了!” 他震惊于秦三月居然只用了短短十息就推演出了他的事情,十息,十息啊!而何依依自己用《春秋卷》学了几年了,现在推演个事也得沉下心来,一点一点去剥离感受分析。他估计,如果以自己现在的能力,去推演同等轻重的事,得用上一个时辰,或许还不止,甚至可能推演不出来。 十息的时间,别说推演了,连沉下心都做不到! 所以他才说自己被吓到了。 秦三月意识到什么,随后笑着说:“你不必惊讶什么,毕竟我是专门学这个的,学了好几年了。” “我也是学这个的……”何依依说。 秦三月眨眨眼,“说不定你闭关五年,也能跟我一样?” “那还是算了。”何依依不认为自己闭关五年就能达到秦三月的水平。“我只能说,秦姑娘你实在是了不起!” “不不不,我很普通的,是老师教的好。” “唉,秦姑娘不必妄自菲薄,我正是接触到这一块,才能说你是真的了不起。” 秦三月也不能再说自己很一般了,再那样说未免显得谦虚过头。而且,闭关五年,经历了许多,她也不再像五年前那样,认为自己只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 “不说这个了。”她回到本来的话题,“说起来啊,我觉得你跟第五蔷薇之间,两个人都有过错,但何依依你,大错特错。” “唉,我肯定是知道的。不然也不至于如此。”何依依叹了口气。 秦三月笑着说:“你们啊,就是一个在逃避,一个在顺从。” “我在逃避……” “不,是第五蔷薇在逃避,你只是过分顺从了,没点自己的主观意见,也羞于表达。” “这样说我我承认,但她,怎么逃避了?”何依依皱起眉。 秦三月慢步走动起来,边走边说:“难道,从她对她姐姐的态度,你感受不出来她的性格就是如此吗?” “你还推演出了她跟她姐姐的事啊!”何依依更是震惊了,他以为秦三月最多推演出了自己跟蔷薇之间的事。 “我想更多了解她嘛,不然不好说。”秦三月有些歉意,“不过,这样可能有些冒犯你们。” “这也没什么,不是多大的秘密。”何依依摇摇头。他想了想,“照你这么说,她的性格似乎就是那种越是亲密越是容易逃避。” “这种性格其实挺多的。”秦三月看着别处,“许多人都是这样,不愿意表达出自己的情感来,尤其是亲密的关系。往往,你越是去触及到这方面的事,对方越是容易逃避。蔷薇姑娘便是这样,她其实应该是对你抱有亲切好感的,只不过一直以自己在完成任务这个理由安慰自己,这样的做法,除了容易让人误会外,也无伤大雅。” 说着,她鄙夷地看了一眼何依依,“而你,何依依,居然用那样笨的方式去挽留她。故意换药材,让自己治伤成果毁于一旦,以为这样就能让她留在你身边更久。不得不说,你真是一点都不尊重人,把别人当笨蛋,彻底摧毁了你们之间的信任。” “别骂了别骂了。”何依依尴尬得头都快缩进脖子里了。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何瑶看她的眼神。 “唉,我也能理解,毕竟你没多少经营,以前只顾着扎书里了,理不清楚这些也是正常的。”秦三月拍了拍何依依肩膀,“我还是得给你打打气的。事实上,你还有希望。” 何依依抬起头,满怀希望地看着秦三月,“秦姑娘你一定是这方面的大师!请你教教我。” 秦三月面不红心不跳,“大师说不上,只能说小有成就。” 后面的何瑶好奇问:“三月经历过这种事?” 秦三月背过身,想了想说:“深有体会。” 何瑶打趣道:“莫不是已经芳心暗许了?” “我只爱我自己。”秦三月双手抵在自己心口。 “淘气。”何瑶笑了笑。 “所以!”秦三月忽地转过身,猛地拍在何依依肩膀上,“何依依,不要像个懦夫一样,在这个缩头缩脑的。人家蔷薇姑娘可是在战场上杀敌啊,你倒好,养好伤了,在家里边儿偷闲,你心里过得去吗?” “那我该怎么做?” “既然你亲手摧毁了你们之间的信任,那就得亲手建立起来。”秦三月说,“那叠云国不是三番五次请求你去前线吗?你去呗!” “啊?这……”何依依小声问:“没问题吗?蔷薇她可是一点都不想见到我的。” “我问你,你们之间有仇吗?” “说不上。” “有怨吗?” “没有。” “那有什么问题,人家只是不信任你了,觉得对你有好感很丢脸而已,又不是什么多大的事。”秦三月说,“照我说,你顾虑这么多就是矫情,这也不敢那也不敢,有什么资格喜欢别人?” “……”何依依被批评得说不出话来。 “既然别人恨你入骨,那你就去道歉嘛,就去重新建立信任嘛。叠云国这么看重你,那你就直接去前线,看看能不能混个指挥啥的,把蔷薇姑娘揽到你麾下,多花时间去接触,循序渐进,好好相处,慢慢培养感情,总是行得通的。你要在这家里缩着,一辈子都没希望了。”秦三月一溜地说出来。 何依依豁然开朗,“这样啊!” “两个人之间,摧毁信任可能只需要一个眨眼的时间,但建立信任或许得花上几年,甚至几十年。你要有足够的耐心,就用足够多的时间去陪伴吧。”秦三月鼓励道:“记住,感情这回事,是两个人的事,从来都不是单方面的付出。” “如果一直都不行呢?”何依依还是有些心虚。 秦三月笑道:“一直都不行的话,说明人家姑娘是真的不喜欢你,你也就别纠缠不清了。拿得起,你就必须学会放得下。” “总感觉好沉重啊。” “呵,不然你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秦三月挑眉道,“都已经成年了,还想活在单纯的梦里吗?” 何依依眉头拧巴着,“唉,秦姑娘说得没错啊。”不过,他倒是有些不太适应言语一下子变得这么尖锐的秦三月。他记忆里,以前的秦三月说话都是体贴人心,善解人意的。现在嘛,虽然还是善解人意,不过没那么体贴了,怎么说呢,他想了想,应该说秦姑娘变得更加大方,以及“帅气”了,给人一种十分可靠的感觉。 “我说归我说,怎么做还得看你。”秦三月附身,到何依依面前,细声说:“不过我提醒你啊何依依,蔷薇姑娘的处境很危险,你再不行动的话,可能会后悔。” 何依依瞳孔一缩,“秦姑娘你也推测到了吗?” 秦三月摇摇头没多说什么,“心知肚明即可,多说无益。” 何依依点点头,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想了片刻后,站起来说:“我先回山水楼了。”然后看向何瑶,“姐姐,明天我会给你答复。” 何瑶没什么好说的,只是点了点头。 随后,何依依迅速离开。 何瑶叹了口气,“唉,幸好三月你出关了,不然何依依这状态,我真没办法。” “瑶姐姐自己也可以说的。”秦三月亲近地贴在何瑶身边。 “我们是姐弟,有些话我没法说得太明,而且他听我说话的态度是跟听三月你说话不一样的。”何瑶说。 “倒也是。挺奇妙的吧,人与人之间。” “要是每个人都能像三月你一样,或许就美娜多误会了。” 秦三月笑了笑,“我也不是什么好性格啦。碰到有些事,我也还是会任性,会不讲道理的。” “哦?跟姐姐说说?” “不要啦。”秦三月闪身到一边去。她推开窗望着外面的天空,雕琢气月亮摆在天上,还有云气上面那厚重的树冠被秦三月尽收心底,“变化是真的大啊。” “对了,三月,有件事。”何瑶想起什么。 “什么?” “你能联系到你的先生吗?” 秦三月顿了顿,“老师啊。” “嗯,” 秦三月勉强一笑,“抱歉啊,好像不能。” 何瑶摇摇头,“没关系。” “是有什么事吗?” “有封给他的信,两三年前就送到我这里了,但一直没有机会送给他。”何瑶看着秦三月,“三月你能收这封信吗?从落星关寄过来的。” 秦三月微微张嘴,然后呼了呼气,“还是算了,老师自己的信,我收也不好。” 她脑海里浮现起五年前叶抚的样子,不由得想,老师去哪儿了呢?怎么一点也感受不到了。 想到这里,她心里酸酸的。 现在通过何瑶推演何依依的事时,她顺便推演了关于老师的,遗憾的是推演不到,倒是知道了另一件事。那就是,黑石城不知为何被扭转了地方,且黑石城里的三味书屋已经消失了。 “那,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何瑶问。 秦三月眼神迷失片刻,随后笑道:“我想去看看居心姐姐。” “居心啊。”何瑶想起她,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自上次离开后,居心就再没回来过。她缓了缓,然后笑着说:“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嗯,知道。” “也好,去看看也好,她肯定非常高兴的。”何瑶说着,顿了顿又继续:“不过,你不打算回黑石城吗?” 秦三月洒然一笑,“三味书屋都不在了,我还回去干嘛呢?” “你知道了啊。”何瑶想着现在三月出关了,结果老师也找不到,书屋也不见了,一副“无处去,无处归”的样子,语气难免有些心疼。“不过,三月你可以把这何家当个落处嘛。” 感受到何瑶对自己的关切,秦三月温柔地说:“没关系的瑶姐姐。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那就好,那就好啊。”何瑶感叹着,“真是物不是,人也非啊。” “漫长岁月里,变化总是会有的。”秦三月站在窗前,夜风吹拂她的身影,“我们无法奢求一成不变,永远如初的事物,只能尽可能记得他们本来的模样。” 何瑶看着秦三月,恍然间有种叶先生站在那里的感觉,难不成一个师门里,便会成这样子吗? 随后,秦三月转过身,开心地笑着说:“瑶姐姐,城里好像有很大的夜市啊!” “啊是,君安府以前每个月都有一次,但是叠云大周交战以来,改成三个月一次了。” “好啊,瑶姐姐快陪我一起去看看吧!我都快闷死了!”秦三月欢快地奔过来。 见着奔向自己的秦三月,何瑶又无比确认,三月永远都是三月,不会是叶先生。 要说为什么,何瑶想啊,定是因为三月天下第一可爱! 第四百六十九章 要天地万物,为之改变 这里的一切没有被树冠弥盖,也没有雕琢气太阳的光芒照耀。 六月的海边,下着细雪,还有普通的阳光照耀,拼凑成一副梦幻绮丽的景象。 有海鸟鸣叫之声,有海浪拍打之声,有海风呼啸之声。 秦三月望靠近海的湾地望去,看到那里卧着一座安静的小城。这个小城曾是她最喜欢待的地方,也曾是她命运的转折点。但现在,似乎只剩下与之相关的回忆了。 “终究还是来了……黑石城……” 秦三月轻轻叹了一声。 她其实是很清楚的,这里已经没有三味书屋了。虽然不知缘由,但的确是没有了。黑石城变了,不再是那个有着三味书屋的安静小城了。 先前也同何瑶说,就不去黑石城了。 但还是来了。 远望着黑石城,她神情复杂,目光幽幽。来这里的目的,她一时半会儿也没想清楚。离开君安府后,本是打算直接往北去找居心的,但心里念着想着黑石城,不由自主地还是来了。 现在,黑石城就在前面,一下子就能触碰到。她反而思考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是为了缅怀什么吗?还是说想看看这里有没有老师或者白薇留给自己的信息痕迹?她一时半会儿理不清楚。 只得呼出一口无所谓的气来,不多想什么,先进去再说。 感受着万物涌动的气息,她将自己的身体托付在这些涌动的气息上,随后催动气息前进,以着极快的速度穿进黑石城。这是她闭关五年掌握的能力。 五年里,她对气息的运用已经不只是感受和推演了,现在可以直接将精神与体魄与气息相融,然后改变气息的变化轨迹,以此做到自己精神与体魄的变化。 虽然不能修炼,无法接受任何与“灵”沾染的气息,但她可以直接与气息相融,直接让气息进行变化和变换。 进入黑石城后,秦三月感受了一番这里面的气息。发觉大致上跟以前并无区别,人还是那样的人,房屋还是那样的房屋,似乎并没有因为“管辖国”变了,地理位置变了而发生大的改变。 大致上没有改变,但细致上,秦三月还是发觉到了。那便是这黑石城彻底变成一座普通的城了,没有守林人的气息,更加没有守林人豢养的各种机缘。 现在的黑石城只是一座普通的海边小城了。 感受到这种改变,秦三月心里多少有些不自然。不过这种不自然并不会影响人太多。在闭关的时候,她便是想过自己出关后,外面的一切都变了。 呼出口气,她没在城里多闲逛。没有什么值得看的。 她直奔目的地,拐进梧桐街。在街口,她停了停。这里人不多,有细雪,有艳阳,还有一棵彻底老死了的梧桐树,景象绮丽梦幻而又冷清凄惨。 她迈步,走上前,右手轻轻触碰着干裂开的梧桐树树皮。 闭上眼,轻轻感受。 “梧桐街很长,梧桐树很老……” 她心里响起自己以前留在这里的一首打油诗。听到这首诗时,她的意识陷入了瞬间的恍惚,随后依稀在脑海看到一副画面: 一个气质格外缥缈的女人,从人群里走出去,在众人“仰望”之下,驱散梧桐树上残存的树叶,为老朽的树安葬。 “是白薇姐姐……” 秦三月睁开眼,目光变得温柔。她感受到了白薇的心思,一如当初白薇感受到了她的心思。 “真是奇特的世界啊……” 她感叹一句,随后笑出了声,转身大步穿行在梧桐街道上。 梧桐街很长,梧桐树已亡。 走出梧桐街后,眼前的一切并没有任何意外。 三味书屋果然不在了。原本的位置现在已经被一堆竹子占满了,只留下一条曲径。 “曲径不再通幽了啊……”秦三月心里微叹。 随后,她感受了一番留存在这里所有的气息,然而,并没有发现任何一丝可能是老师留给她的气息。 心里微微有些失落。不过,这也在她预料之中,不留任何气息很符合老师的性格。她的眼里,老师一直都是不往哪儿带去什么,也不什么带离哪儿,像是一阵吹过的风,吹过了便只是吹过,除了“记忆中的和煦”,什么也不会多留。 她又看了看曾经同自己相处得很好的街坊邻居们,发觉他们一切过得都还好,便没有去打扰他们。 没有必要,也不应该去。 秦三月明白,说到底,自己只不过是黑石城的过客,不过是曾经的街坊邻居们生命里短暂的过客。会跟他们走上完全不同的两条路,两条不再交织的路。 没留多久,她转身离去,重新走进梧桐街,再走出去。 望着街上形形色色的人们,她忽然想起什么,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不一会儿,她在“李记火锅店”前停了下来。 看到火锅店里生意还好,看到老板还是那个老板,闻到味道还是那个味道,她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好似这样证明了,黑石城还是真实的黑石城。 随后,她操纵气息改变了自己的容貌,走了进去。同着李四李老板闲谈一会儿,吃了份一个人的火锅,好好地感受了一番五年不曾感受过的最平凡的烟火气。 做完了这些,黑石城似乎就真的没什么再值得多留的了。 秦三月同黑石城告别,头也不回,与气息相融,陡然间跨出城墙,消失在这里。 一路往北,不做停留,直至再次进入树冠之地,她才陡然明白自己前往黑石城到底是为了什么,其实就只是简简单单地缅怀一下过往,然后同过去道个别。 人是情感生物,有些时候总会做一些别人眼里毫无意义的事,去慰藉一下情感。秦三月并不能免俗,相反,她的情感世界格外丰富,更加需要做这些看似无意义的事来慰藉情感。 在树冠之地穿行时,秦三月才彻底收拢心来,验证自己闭关五年的成果。 相较于以前,现在的秦三月对气息的敏感程度跟上更甚,说是感受气息就像抬手一样也不为过。一路过去,路上所有的精怪尽数被她感受到了,当然,大多数精怪都是低级精怪,对她而言用处不大,感受一番也就完了。 秦三月觉得,自己闭关五年,最大的收获应该便是学会了主动去改变吧。以前她都是自己被动地接受外界的气息,然后作出反应,现在她会主动地去改变气息以达成自己想做的事了。 就比如现在,她想见自己的居心姐姐。那么,所有的气息都“帮”着她去与居心相见。 现在,秦三月最大的愿望就是,等哪一天,自己想见老师,于是天地万物都帮着自己去找到老师。 那一天,她在心里想,一定要等到那一天。 要让空间与时间无法阻隔自己,与老师相见。 第四百七十章 小女子莫敢不从 之前秦三月便从何瑶那里听说了,居心现在已经从禹东书院离开,前往青梅学府深造去了。为此,她之前还和家中长辈争吵了,缘由嘛,何瑶说来,大抵是居家的老爷子同青梅学府院首戈昂然有些矛盾之类的。 不过,居心坚持自己的决定,并且申明自己长成人了,不应再受到家里的拘束。 长辈们如何也争执不过,还是妥协了。 秦三月觉得嘛,居心前往青梅学府是一见好事。她觉得居心在文道上有着出类拔萃的天赋,在一个书院里实在是碰不到更高处。 知道了居心在哪里,秦三月便直奔着那里去了。 青梅学府有三个分院,其中两个在叠云国和朝鲁国,主院嘛,自然还是在东土现如今唯一王朝大周王朝,像青梅学府这种直接与中州学宫挂钩的学府,一般都会选择在更为稳定的地方。大周王朝便是最好的选择。 现在这个时间段,正是大周和叠云交战的胶着期,叠云打防守战,所消耗与战术布局都更加保守,所以即便大周是王朝,也无法在短时间攻下来。 还是为了保险,秦三月前往大周,走的是锈龙国这条路,虽然绕一点,但相对而言也还是要安全一些。说到底,她除去“御灵”与“感应”以外,只是个普通人,肉身强度跟凡人差不多,真要碰到大高手是很难应对的。 现在没有老师在身边,一切以安全为主。 一路向北,秦三月选择的路线尽量避开人气较多较杂的地方,走的多是荒芜之路,一方面是荒芜之路精怪种类和数量更多,另一方面便是避开闲人。 凭着对气息超强的调控能力,秦三月穿过锈龙国并没碰到什么障碍,这般直入大周王朝。 大周王朝没有树冠之地,所以现在虽是艳阳天,但还在下细雪。 大周王朝很大,基本上是占据了东土的整个中部。而大周王朝的中部又被俗称为“中原地区”。 青梅学府虽然不在都城安阳,但在中原地区内。 秦三月还是花费了一些时间,从大周边疆之地赶到中原。 进入中原地区后,很明显的感觉便是,这里的灵气比北国和灵泽之地外的东土其他地方浓郁不少,在城池间穿过时,经常能看到穿同样衣服的门派弟子,也可见中原地区还有着不少的宗门势力。 无愧为一个王朝,大周在修仙人士与凡人之间的平衡做得很好,一座城池里凡人能和修仙人士相处得十分融洽。 若是平常时间,秦三月会好好研究感受一下这些地方,然后做个记录,但是现在急着要去找到居心,便没有如此。 看过了几座城之后,后续的路程,秦三月便没有经由城池了,还是选择无人烟的荒芜之地前进。 这样子赶路,从六月中旬一直到七月初,才从东土最南的海边小城黑石城赶到目的地——玉洛城。 青梅学府坐落玉洛城城南紫墨郊,是大周王朝的特别划地,在紫墨郊范围内,包括皇室在内的任何势力都没有干涉权,全权由青梅学府管理。 不得不说,大周做出这样的让步实在是对儒家重视到了极致。 紫墨郊之所以得此名,便是因为其中有一座墨池,墨池内常年生长一种灵植“奕缘”。奕缘非花非草,非藤非苔,无根生长,凭水而立,通体紫色,同时会释放紫色液雾,长年累月下来,将墨池换了紫色。墨池因此得名紫墨池,自然便有了紫墨郊。 还在远处望去时,秦三月便能清晰地感受到浓郁的各类文气,也能感受到紫墨池液雾的独特气息,让人心脾如沁。 她是知道的,青梅学府里不缺乏大高手,所以擅自闯进去是如何也做不得的。 想了想后,她打算尝试一下用气息传递意识。 这是之前没有尝试过的。以前之所以能跟老师进行意识交流,那是因为对方是老师,而其他人嘛……她还不知道行不行。绝大多数人意识交流都是通过神魂的方式。秦三月没有神魂,自然做不到神魂交流。 在紫墨郊外,秦三月收拢心神,开始控制身周围的气息律动,使之能够承载意识并为自己所用。 这是一件需要很精细操作的事,跟直接调动气息有着显著区别。直接调动气息做出身位变化是看调动能力的强度,而使气息能够不差分毫地承载意识表达看的则是控制能力的精度。 稍微有差池,就会导致意识表达不全。 好在秦三月的算力强,强到没有边界,可以在脑海里进行无限次的练习,所以实际操作很快便掌握了,又先后进行了几次实际验证,确定能够稳定保持意识表达后。她把自己的意识呼唤同一缕气息融合,然后使其随着其他气息一起进入紫墨郊,越过一片人工种植的树林,便到了青梅学府。 学府大而不乱,建筑布局大方而有趣。 秦三月没有过多去观察建筑种种,迅速凭借着这道气息在学府各处游走,寻找居心。 绕过一座大课广场和经书院后,在学府后院找到了居心的气息。 根据气息,亲三月迅速感知到了居心的位置,然后调动融合了意识表达的气息前往。 她在一座泛动着紫色液雾的墨池旁边。 小书亭里,居心端坐在石凳上,面前的石桌上整齐摆放着许多的书籍。此刻,她正提笔在纸上写着。 秦三月看到,纸上字的颜色是深紫色的,而且有着不远处紫墨池的气息。应当便是居心在用紫墨池里的紫墨书写。 与此同时,她还能感觉到,居心在用紫墨写字时,紫墨了蕴含的独特气息会顺着她的指尖进入她的身体。 除了居心所在的这座书亭,紫墨池周围还有着不少的书亭,里面的学府学生也都用着紫墨写字,但没有谁能像居心一样去吸收紫墨的气息。 这应当是居心姐姐的独特本事吧。秦三月猜想着。 —————— 她没有多耽搁,将融合了意识表达的气息递进居心眉心之中。 正全神贯注的居心失神片刻,忽然站起来,露出惊喜的神情。随后,她几乎顾不得好好收拾桌上的纸币,衣裙下摆一提起,放开拘束朝着前院跑去。 忽然这般的居心吸引了其他人的目光。他们大多很好奇,平日里几乎在这里一坐就是一整天的居心居然也会这般失态。 居心才对这些目光不管不顾,只想着马上出去看看,看看自己的好姐妹时不时真的来了。 居心不是文弱女子,体力还是十足的,从后院跑到前院,再从前院穿过护府林带,出了学府的大门。 随后,她着急地四处张望,依稀看到不远处的一棵榕树下,站着位身形偏瘦,气质独特的姑娘。 是她了!即便是五年没见,居心依旧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三月! 她高兴地几乎要蹦起来,大呼道:“三月!”同时不停地挥舞右手。 秦三月自然是看到了她,心里便觉阳光明媚。 她们相对而行,最终相逢。 居心是个大方开朗的人,一把就把这个五年没见的妹妹抱住了。 抱住了后,她才发现,这个妹妹长高了好多,比自己高出一些来了。 “不要说好久不见!”居心开颜笑着。 秦三月正打算说,便被这么打断。她想着,居心姐姐果然还是那个居心姐姐。 居心好好地抱了抱秦三月才松开她,“好你个三月,居然偷偷地长得这么漂亮了。” 三月翻了翻白眼,“什么叫偷偷啊。” “我不管,就是偷偷的。”居心仔细打量着秦三月,要把她上下每一处都装进眼里。最终,目光落在秦三月胸膛上,随后她挺直了身板,刻意吸了口气,咳了咳说:“不过嘛,胸膛还是小胸膛。” 三月笑骂:“就你最大,好了吧!刚见面的,非得打击一下我才开心是吧!” 比起秦三月,居心是要挺拔许多,宽松的学府衣裙也掩盖不住。 居心扬起下巴,“那可不!” “你再这样我走了啊!”秦三月做出转身的动作来。 “诶诶,别啊,开个玩笑嘛。”居心一把挽住秦三月的手,随后一本正经道:“也还是有好处的,跑着不累嘛。” “白痴!”秦三月瞪了她一眼。 居心哈哈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翻的,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然后,她才问了个正经的问题:“你来这里是专门看我的吗?” “可不是嘛,只是没想到刚到就被狠狠地奚落了一番。” “哎呀,别生气嘛。”居心才像是妹妹,晃着秦三月的手臂撒娇。 秦三月吐出口气,“行啦行啦,我哪有那么小气。” “真好。”居心拉着秦三月向学府走去,边走边说:“走,跟我进学府,我带你好好看看我这几年读书的地方。” “听瑶姐姐说,你几年没回君安府了。”秦三月说。 居心松开秦三月,背着手,很孩子气地在前面晃晃悠悠地走着,“是啊,四年半了吧。” “为什么呢?因为何依依吗?”秦三月虽然觉得这么问会让居心想起不开心的事,但她知道,与居心相处,直来直往是最好的。 “起因是他,但根本原因不是。”居心并不掩饰,“我向他表达心意了,但是被拒绝了。三月,你知道的,我不是那种偏执在一件事上的人。对了,你知道第五姑娘对吧?” “嗯。” “第五姑娘很好,且对何依依抱有实际好感,何依依也是倾心于她的。如此两厢情愿的事,最美好不过了。”居心并无阻碍地说着,“我很爱我自己,所以我不会纠缠一个不喜欢我的人。本来我以前每年都回君安府便是为了他,但那之后,已经没什么必要了,所以啊,我要做我自己的事。” “读书吗?” “嗯,我从小就好动,显得特别不踏实,不安分,所以在大家看来是个不爱读书的人,跟我相处最久的何依依也这么觉得。但实际上,我真的很喜欢读书。”说着,居心转过头,“三月你能理解吗?” “读书有万般路。我能理解的。” 居心笑得眼睛都弯了,“果然三月是最体贴的。” 秦三月回以一笑。然后她问:“那现在,你对何依依是什么感觉呢?” “少女时期的感情最为真挚,但同时也是最不讲道理的。”居心说,“多读点书,把道理讲清楚了,也就走出来了。我愿意祝福何依依跟第五姑娘,自然能做到彻底放下。” “真的?” “虽然我骗人,但我不骗你的。” 秦三月眨眨眼,“那你把手给我,我要听一听你的心。” “来嘛。”居心转身大大方方地递出右手。 十指相扣,相扣于心。 秦三月聆听居心的心声,两三个呼吸后,她说:“真的啊。” 秦三月的确在居心心中感受不到她对何依依的任何男女爱意。 “当然,比起别人,我更爱我自己。”居心嘻嘻一笑,“不喜欢我的人,是不值得我喜欢的。” “我开始崇拜你了,好帅!”秦三月像狂热的追崇一样看着居心。 “崇拜可以,不要偷偷爱上我。”居心撩一撇垂发,一本正经地说。 “瞧你得意的!”秦三月使劲儿地拍了居心肩膀一巴掌。 “哈哈哈!” 居心大步向前,秦三月紧随其后,她在心里想,居心姐姐可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自己若是被拒绝了,能做到像她这样吗? 同学府杂务处申报了后,秦三月得到了访客的身份,居心便带着秦三月进了学府。 居心是青梅学府的名人,跟在这个名人身边,加之秦三月本身气质独特出众,自然会受到极大的关注。居心也是人缘很好的一个人,在学府里走上一段路,便能到碰到熟人打招呼攀谈,便会问起秦三月的身份来。 被问到时,居心都是霸气地把秦三月揽在怀里,捏着强调说是自己的好姐妹。 本来秦三月是个擅长交谈的人,硬是被居心一番行为弄得自闭了,以至于外人觉得她是个不善言谈的内向之人。 居心先是带着秦三月到自己的住处去。 青梅学府家大业大,且学生是精而不多,所以有足够的地方与财力为每一个学生准备专门的住处。虽然不至于说是一人一间宅院,但绝对是空间足够宽敞安静。 一踏进居心的书舍,秦三月当即便道一句:“果然如此!” “什么?” “果然简陋得不成样子啊!哪像一个女孩子的书舍哦。” 居心丝毫不介意,“读书就读书嘛,干净整洁便可,弄那么多花花草草,杂七杂八的干嘛。” “心情嘛,读书的环境好,心情自然好,心情好了,读书就更快啊。” 居心摆摆手,“能读书我心情就好,不需要辅助。” 秦三月无话可说,“真有你的风格。” “不要这样说啊,大多数时候,我还是很温柔知性的。” “什么时候?”秦三月挑起眉问。 “读书的时候。同窗都说我读书时简直像幽谷兰花。”居心得意洋洋地说。 “真该让他们瞧一瞧你疯起来的时候是什么样。” “哎呀,别那么说我嘛,夸夸我,夸夸我。”居心一脸期待。 “你——”秦三月盯着居心半天,硬是憋出一句:“是个好人。” “切!切!切!”居心努努嘴。“算了,不说这个了,先给你安排了。”居心推开内屋的门,“今晚,你,秦三月,跟本姑娘一起睡!”她演绎着一个欺凌小姑娘的纨绔。 “那请问,官人是打算让小女子陪侍几日呢?”秦三月弓腰俯身,同其一起表演。 “本姑娘想多久就多久!” “小女子莫敢不从。” “好!脱吧。” “滚!” 欢快的气氛,像蜜糖一样。 第四百七十一章 上殷正气 窗外细雪飘飘,清晨的曙光挂在墙上。 虽说是睡在一张床上的,但昨夜她们并未入睡。 说了许多话,从讨论国家局势,到展望未来。她们无话不说,心像是透明的,为对方敞开。 清晨淡淡的阳光透过纸窗,照在简单干净的屋子里,二人才意识到,新的一天开始了。 “起床!” 居心利索地从床上爬起来,穿戴衣物,收拾面容。秦三月需要做到比她少,只需要改变周围的气息,使其变化为可以清洁身体的水之气息。 收拾好后,居心推开书舍门,满满地吸了口气,感叹一句,“又是新的一天啊!” “嗯,你要早读吗?” “不早读不早读。”居心说,“读书嘛更多在心眼手,如果早读是为了背诵,就太没必要了。” “也是哦。但我看大读书人还是习惯早读。” “每个人有自己不同的读书之路。”居心笑着说,“本姑娘选的是最安静的一条!” “那今天你怎么安排?”秦三月问。 居心想了想说,“你想去城里看一看吗?” “不太想。” “那有什么地方想去吗?” 秦三月想了想,笑着问:“紫墨池,我可以去吗?” “可以倒是可以,但那里是精读理解的地方,不太适合玩乐。” “那就不玩乐,居心姐姐你不也正好可以读书嘛。” “啊?这样吗,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变作陪我读书,太委屈了吧。” “哪有。”秦三月说,“我是为你而来,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够了。” 居心玩味一笑,“你在给我说情话吗?” “欸,是是是,说得好吗?”秦三月皮笑肉不笑。 居心瞧着秦三月这神情,不太自在,岔开话题,“那就依你吧,不过啊,我读书的时候,很认真的,可能顾不到你,不要到时候说我不管你啊。” “不会的。” “那,咱走着。” “你这是哪儿的口音啊。” “大周官话就是这个调调。” “怪……实在的。” “哈哈。” 两女结伴前往紫墨池。 居心在紫墨池有自己专属的书亭,所以,日常用书基本都一直放在那里,不用再带书过去。 进入后院后,周围一下子就安静下来,空气里流淌着静谧的气息。 居心习惯性地脚步放轻,呼吸放缓,一下子像是换了个人。 秦三月瞧着,这样地居心才像是个温文尔雅的书玉嘛,跟平常的疯丫头截然不同。 居心的出现,依旧是招来一些目光,同时这些目光也从秦三月身上扫过。 对于秦三月这个不眼熟的人,紫墨池里研读经书的人并不在意。照着居心说,能够在紫墨池有自己专属书亭的都是非常优秀的书生书玉,大多一心只在读书上。 居心领着秦三月走进自己的书亭里。 将门关上后,居心才轻声说:“这书亭可是有来历的。” “什么来历?” “甄云韶,你还记得吗?” “嗯,记得。青梅学府的标杆嘛。” “这个书亭之前就是她的专属书亭。” “哦?那现在为什么成你的了?” 居心不急不缓解释道:“我们第一次相遇那场荷园会过后,甄云韶就离开青梅学府了,没再回来。等她那一届学生毕业后,学府就把这个书亭重新腾空,计划交予新生综合表现第一名使用。” 秦三月笑道,“你就是那个第一名啊。” 居心不好意思一笑,“低调低调。” “哦哟,开始给我做作了。”秦三月打趣道。 “安啦安啦。” “这个书亭有名字吗?” “嗯有,每个专属书亭都有名字的。我的这个叫心居,就是名字倒过来。” “欸,我还以为你会取个跟何依依相关的名字呢。” —————— 居心白了一眼,“我有那么酸吗?” “写得出《买菜记》的人怎么会酸呢?是吧。” “好你个三月,嘲笑我!”居心招手就要去折腾秦三月。 “禁止打闹!” 居心不满地停了下来,“晚上有你好看的!” “别说这种奇怪的话。” “好啦好啦!不要打扰我啦,我要专心学习了!”居心捂着耳朵摇头。 秦三月笑了笑没说话,就坐在她对面的石凳上。 居心果真就安静下来,立马就投入到学习当中。 这种高效率与超强的专注度着实是让秦三月刮目相看了,想着不愧是能拿到新生第一名的人。 秦三月不再打扰。事实上,她是的确对紫墨池很感兴趣,准确说来是池子里泛动的紫墨感兴趣。先前向居心传递意识表达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紫墨的独特气息,现在自然是要好好探究一番。 秦三月对这种东西最感兴趣了。 她随手从居心的书堆里拿来一本书。她一颗七窍玲珑心,只需要将小部分的心思放在书上,便能仔细品读,余下的心思全用来感受紫墨了。 紫墨的独特气息在书亭外面泛动,其流动空间很小,且速度也远低于外面普通空间的气息。 秦三月捕捉一缕气息来,开始在脑海中解析。 凭借着无穷极的算力,紫墨气息的本质一一呈现在她脑海中。 紫墨的气息从概念上说,是大道文气的一种,但又不是自然大道文气,是后天所生。准确说来,是被人创造出来的文气,然后以某种方式留在了这里。 一了解到这个,秦三月兴趣昂扬起来,继续分析探究。 她尝试用留在紫墨气息里的其他残余气息去推演创造处出这种文气的人的事。 逐层解析,首先她解析了创造文气的手法。 这种用模糊概念推演精准事件的事,即便是十分精通气息控制与推演的秦三月,做起来也并不轻松。只能说,她有着无限度的算力,只需要费事件,如果精力和意识撑得住,迟早都能推演得出来。 居心专心地学习着,并不知道秦三月在做着什么。当然,就算她将目光放在秦三月身上,也只能看到其认真看书的模样。 秦三月持续性推演着,渐渐地,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十分模糊的身影来,模糊到完全辨别不了种族和性别。 从这个身影上,不断有什么东西掉落下来。 秦三月的意识跟着掉落的东西之一一直往下沉降,直到某一刻撞击在大地上。 撞击处出现一个巨大的凹坑,凹坑中间有一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紫色结晶状物品。 然后,时间不断往前推演,秦三月感受到了沧海桑田般的变化。这个砸出来的凹坑逐渐被山石移动,风吹雨挂所填满,那块紫色的结晶被深埋其中。 随后,又是漫长时间的演变。 这块埋葬着紫色物品的土地上人来人往,不知过去了多久,经过一次地震后,土地开裂,形成了一个新的深坑,依稀间有紫气泛出,几场大雨后,这个深坑形成了湖池。随后不久,一座大型园林式建筑拔地而起。秦三月感受着,便知这建筑是青梅学府。 于是乎,她也就明白了,紫墨池就是这般形成的。而之所以会有这种特殊的紫墨气息,便源自那块潜藏在池底的紫色结晶。 那东西到底是什么?而且,似乎还有着许多同样的东西掉落在这座天下。 秦三月愈发好奇,立马开始新的推演,这次她将精力集中在掉落了紫色结晶的那个身影上,希望能够对其形象和身份探知一二。 直接推演形象和身份更加困难。 刚开始,秦三月简直感觉自己像是碰到了一堵厚度无限的墙壁,自己的意识根本无法穿透。 之后,她开始不断根据紫墨的气息修正自己的推演方法,让自己的意识更加适应其气息。 调整推演方法相对简单一些,没用她太多时间。但即便是调整后的方法,去推演那个身影的形象和身份,依旧很慢,只能说能推就好。 于是,秦三月打起了耐心战。 整个期间,居心出去吃了午饭和晚饭,叫了好几次她,她都没有意识到,完全沉浸在推演之中。居心也懂得她应该是在做需要高度专注的事,尽可能地不让外界环境打扰到她。 从上午,一直到傍晚,太阳下土了,天彻底暗下来。 紫墨池周围的书亭都点起了灯,亮在泛动紫色液雾的池子旁,像是紫色星空里的星宿。 月头高升的某一刻,秦三月的意识终于穿透了那层壁垒。 但,她并没有看到那个掉落了紫色结晶的身影,看到的是远处天际有着一条弥盖了一切的黑线。那条黑线缓慢地推进着,所经过之地,全都湮灭成虚无。 她亲眼看到,一座庞大巍峨的山,像沙堆一样被那条黑线侵吞。 对气息异常敏感的她知道,那条黑线并不是在摧毁,而是在湮灭,湮灭包括实体在内的一切相关物。如果非要简洁地形容,那就是在改变规则,将规则里的“用”改为“无”。 那条黑线不给人任何压迫感,却让人发自内心的感到恐惧。 那种超越认知的力量,那种高出规则的力量…… 它在湮灭着整座天下! 秦三月什么都没看到,直看到那条黑线向自己而来。 她呆滞地看着。 就在那黑线要将她着跨越了空间与时间的意识所吞没时,一片紫气从身后而来,冲进黑线之中。 然后,她看到一块又一块紫色结晶从天上掉落,落在天下各处。 她现在的推演能力并不足以支撑她的意识在这样的环境里待太久,很快,她就感到脑袋发出剧烈的疼痛以提醒她该结束推演了。这种疼痛随着紫气越来越浓以很快的速度递增。 立马,她就坚持不住了,意识开始萎靡,表现出来的便是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虚幻。 她极力地控制自己的意识在漫天紫气中寻找。她要找到那个身影。 但,意识的萎靡她并控制不了。 很快,意识退散。 只是,在退散的最后一刻,她恍然间看到紫气中倒映着一副面容。虽然并不算太清楚,但她依旧识别出来,那面容好像是她的倒影。 “唉,看来还是没推演到……” 心中这样感叹完后,书亭里,她的身体一软,摔在地上。 对面的居心惊醒,看到秦三月倒在地上,“三月!”她立马甩笔丢纸迎上去。 而与此同时,外面突然闪烁起爆裂般的紫光。 居心一把将秦三月扶起来,然后下意识向窗外看去,只看到,似乎有一块美丽的水晶,漂浮在紫墨池上空,散发着十分耀眼的紫光。 紫光在青梅学府后院爆发,如同坠落的紫色星辰,吸引了青梅学府所有人,乃至于远处城中人的目光。 他们驻足观望着,美丽大气的紫光照亮黑夜。 青梅学府另一处,某间小屋里,戈昂然陡然从推演大道中惊醒过来。他的心十分激烈地悸动着,身体里,大道里的文气不分缘由地躁动起来,好似要脱体而去。 他立马放开神魂探究原因,转瞬间发现紫墨池的异象。 随后,一个闪身,他消失在这里,出现在紫墨池。 “这是……上殷正气!”戈昂然眼中迸发精光,“原来这里紫墨池的文气是上殷文气,上殷啊!” 虽然不解为什么紫墨池突然爆发了,但他清楚,必须马上控制住,不然文气会迅速逸散。想着,他身后浮现出一尊巨大的虚像,这尊虚像手捧书拿笔,举笔凌空虚写,随后强行划出圣人领域将紫墨池罩住。虽然没有昭告天下,但他收取了明安城封神一事的大运,已然成为了圣人。 对于外面的人而言,便是后院的紫光突然消失了。 罩住了后,戈昂然尝试着安抚躁动的紫色上殷正气。 但,他发现自己的浩然正气,并不能去安抚上殷正气。 随后,他又强行去镇压,但越是使用强力,上殷正气反而越是躁动,好似要直接突破圣人领域了。 戈昂然先后尝试了许多神通,不乏圣人大道神通,但都束手无策。 正在他开始急切的时候,书亭里的秦三月悠悠醒来。 “啊,三月你醒了!”居心转焦急为欣喜。 “怎么了?”秦三月头还有些痛。 “不知道啊,刚才你突然晕倒了,然后外面紫墨池躁动起来,爆发出剧烈的紫光。我正打算带你离开这里,突然紫墨池又被什么奇怪的气息给罩住了,我打不开书亭的门,只好焦急等待着,然后你就醒了。”居心快速把事情大概说完。 秦三月扶着桌子站起来,朝外面看去,赫然看到那个推演中发现的紫色结晶。 此刻,紫色结晶散发着十分耀眼的紫光。 随后,她开始感受周围的气息,立马就感受到了十分浓郁的熟悉的气息。 “这是……戈昂然戈院首!他使用了领域?难道是为了控制那块紫色结晶?” 秦三月快速分析着。 她想了想,似乎除了自己强行推演,应该没有什么能够轻易唤醒这块沉睡了不知多久的紫色结晶。 这么看来,应该就是因为自己了。 秦三月不由得有些愧疚。她也没想到自己的推演会导致这样的后果。 感受到紫色结晶的气息越来越躁动,似乎快要突然戈昂然的领域了。她是知道紫色结晶气息的威力的,连那湮灭天下的黑线都能对抗。难以猜测逸散出去后会造成多大的破坏。 秦三月无法接受自己这样的失误。 她立马决定要做点什么。 但是该怎么做呢? 很快,她想起自己在神秀湖主持祭祀的时候老师教她的办法。 容不得半点迟疑,她立马闭上眼,全身心地感应紫色水晶,与之进行共鸣。 令她惊讶的是,自己的意识刚接触到紫色结晶,就达成了共鸣,而且,似乎对方还挺激动的。 她顾不得多想,开始接引起散发出的气息,像接引自然母气那般。 上殷正气一股脑地钻进这个书屋,然后争抢似的冲进秦三月身体里。 居心看到了十分可怕的一幕。她看到秦三月整个人陡然间变成了一个紫色的人,好似变作了紫光。 而这样的一幕又一瞬间消失了。 连同着外面的紫光也消失了。 整个圣人领域,一下子平静下来。 戈昂然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怎么上殷正气一下子就全部消失了? 一丁点儿都没剩…… 不过,消失的最后一刻,他依稀看到某座书亭闪烁了一下紫光。 他目光投向那里。 那里是,居心的心居。 第四百七十二章 规则肃清 当戈昂然目光锁定这间书亭的刹那,秦三月心里便升起一股悸动。 几乎是同时,他们的目光隔着书亭的墙壁对上了。 戈昂然顿了顿,他已然知道了在那书亭里的是谁。居心和秦三月。 他知道居心现在是青梅学府的学生,而且很被看好,说是能接替甄云韶的位置。至于秦三月,他想了想,得出个大概结论。想必是为了看望居心才来这里的吧。 但,紫色结晶消失前,为什么那间书亭闪烁了一下紫光?消失跟她们有关吗? 为了避嫌,戈昂然没有急着去书亭,而是招手撤去了圣人领域。再望紫墨池看去时,却发现紫墨池已经没有了紫墨,同着普通的池塘没有两样,甚至于少了一份生机。 “上殷正气消失了……这池子也就变作凡物了。” 戈昂然以神念传音秦三月,“小姑娘,好久不见。” 秦三月不由得心跳加速,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以至于她没有准备充分。本来只是打算推演的,却不知为何唤醒了那紫色结晶。关键的是,她太过急切地去控制结晶气息了,以至于没有料到那块结晶以及气息一股脑地钻进了自己身体。而且,不出意料的话,应当是被戈昂然发现了。 透过窗户往外看去,她也能发现外面的紫墨池已然变成普通的池子了。 “唉……失策了啊。” 秦三月凝着眉,不知如何答复戈昂然。 “三月?你怎么了?”居心担心地问。她以为秦三月是被刚才那阵紫光伤到了。 秦三月转头一笑,“没事,只是有些震惊而已。” “刚才,你身上似乎……” “有紫光对吧。” “嗯。”居心神情犯难,“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外面紫墨池紫墨消失了,三月,你告诉我,是不是跟你有关系?” 秦三月吸了口气,她知道戈昂然一定在外面听着自己跟居心的对话,这个时候自己必须得想个办法,让这件事不至于那么尴尬。 她露出迷茫的神情,“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感觉好像却是跟我有关系。” 回答着居心,也回答着戈昂然。 说完,她推开书亭的门,“我们回去吧,我有些不舒服。” “要不要去看看医师?” “不用,只是有些疲惫了。” “那,好吧。” 她们结伴离开这里。 秦三月很清楚,等一会儿戈昂然一定会来找自己,在回书舍的路途中,她忽然同着居心说:“居心姐姐你先回去,我落下一样东西在紫墨池那边了,我去拿回来。” “我们一起吧。” 秦三月笑道,“不如你先回去帮我准备点吃食如何?我今天一点东西都没吃呢。” “现在知道饿了?”居心撅起嘴,“之前看个书跟走火入魔似的。” “哎呀,好不好嘛。” “想吃什么?我去膳食楼,请人帮你做。” “随便啦,你帮我决定吧。” “那到时候不喜欢吃可不要怪我啊。” “不怪不怪。” “那好,你赶快回来啊。” “嗯嗯,爱你哟。” “肉麻。” 居心开开心心地朝着膳食楼去了。 而秦三月驻足原地,望着她离开。 “上次见,还是在明安城荷园会上。”戈昂然忽然出现在她身边,淡淡开口。 “戈院首好。”秦三月微微弯腰颔首,以示礼貌。 “不必拘礼。” “礼仪之事,不可缺少。” 秦三月看着戈昂然。他模样一点没变,像个朴实的花甲老人,不过双眼不似老人的浑浊,很清明。 “之前一直遗憾你不是学府的学生,如今再见着,想着还好不是学府的学生。不然的话,你成长不到现在的地步。”戈昂然不急不缓地说着,语气平和而亲切。 秦三月笑道,“院首过誉了,如今我也依旧是凡胎肉身,平凡得很。” “过分谦虚并不好。”戈昂然说,“你给我的感觉很独特,学府里绝大多数都比不上你。” “独特?” “嗯,我说不上来,但确实是独特的。” 秦三月不知道戈昂然到底想表达什么。但她不选择继续客套,明着说:“院首,先前的事,我有些不明白。”她打算先发问,把自己放在“受害者”一方,“为什么那些紫色的气息会往我身体里钻?” 戈昂然皱起眉,“那些气息是主动的?” 秦三月点点头,“我只是感觉到外面大放紫光,所以不由得去看看,结果就看到一块紫色的结晶靠近我,据居心姐姐说,我当时全身都是紫色的。” “你知道那些紫色气息是什么吗?” 这个秦三月还真不知道。她摇头。 “上殷,你听过吗?” “上殷学派吗?亦或者上殷学宫?”秦三月疑惑问。 戈昂然摇头,“并不是。” “那我就不知道了。” 戈昂然仔细瞧了瞧秦三月,甚至悄悄窥伺了她的意识,发现她的确没有说话,真的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事实上,秦三月早就在自己被戈昂然发现的瞬间,就使用御灵师的手段将关于推演以及推演内容的记忆全部藏在了意识深处。她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个圣人,但她也清楚自己并没有神魂,严格上说来是个凡人,只要戈昂然不跟自己一样是个御灵师,那么他如何都无法发现自己潜藏在意识深处的记忆。 戈昂然想了想,觉得秦三月大概真的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吧。他只得叹息一声,想着,罢了罢了,反正那文气属上殷,本身跟如家的浩然正气就是相冲突的,自己等人也无法使用。 既然上殷正气是主动靠近秦三月的,倒不如成全对方,就当是结个善缘了。 当然了,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也在于戈昂然本身就对秦三月抱有好感。毕竟之前在明安城荷园会上了解过,知道她当是有这个了不得的先生。 “上殷,是很久以前的一个学派大家,是文道大家,跟儒家是齐名的。”戈昂然解释道,“儒家有专属文气谓之浩然正气,二上殷有文气谓之上殷正气。刚才那些紫色气息就是上殷正气。” “都是文气,为什么会冲突呢?” “还是在于两家在文道上的理念不同。儒家立意在于悠悠天下,在于国与家,在于万物生灵,是个大而杂的范畴,因此儒家人士遍布天下,而上殷在于事物的本质,追求构成万物的最基本之物,是个精而明确的范畴,也因此上殷人不多,但基本都精通于某样事物的研究。两种不同理念下形成的文气,自然是冲突的。” “那之后呢?为什么现在不一样了?”秦三月好学而问。 戈昂然说:“因为以前的上殷有着像至圣先师一样的人,现在没有了。” “至圣先师一样的人……谁?” “玄女。清宫玄女。也称玄师,清师,上殷玄女。”戈昂然说。 “玄……女……” 秦三月神情恍惚,“听上去很了不起的样子。那为什么她没有了呢?” “圣人纪结束后,她就消失了。有人说,她是为了抵挡圣人纪世难而陨落的,也有人说她在那场世难里发现了天大的秘密,去寻找秘密答案去了。没有人确信她一定死了,但她确实是消失了。”戈昂然说,“自那以后,上殷学派逐渐凋敝,到现在仅剩一座上殷学宫不问世事地落在天下某一处,秉持着玄女的理念研究学问。” “圣人纪,世难……” 秦三月对这个很是敏感。因为她知道,符檀就死于圣人纪的世难。她不由得问:“圣人纪的世难,到底是什么?” 戈昂然叹了口气,“我没有经历过,但年轻时听人说起过。他们称之为规则肃清,是天下所有势力,所有大家最不想碰到的世难。” “规则肃清?为什么说不想碰到呢?” “嗯,摧毁万物,以粉碎规则的方式肃清天下。”戈昂然说:“因为触及了规则,而规则又是大道尽头的存在,走得到大道尽头的人,几乎不存在。所以,规则肃清是让人最感绝望无力的世难。像什么虚空坠落、灵气暴动这样的世难,虽然应对起来困难,但起码有应对办法,但规则肃清……唉。” 秦三月猛然想起自己推演紫色结晶时看到的那条黑线,想起那漫天的紫气。现在听戈昂然说来,不由得觉得或许那黑线便是圣人纪的世难,或许那漫天的紫气就是那位玄女的手段。 “真了不起啊……”秦三月喃喃一声。 “什么了不起?” “玄女啊,阻止了世难。了不起。” 戈昂然问,“你更相信玄女是阻止了世难,而不是发现了世难的秘密吗?” 秦三月笑道:“总是要有个美好的幻想嘛。” “……”戈昂然觉得秦三月还纯真着。 “这次的世难会是什么?院首知道吗?”秦三月好奇问。 戈昂然没有微微一凛,“还不确定,如今落星关已经关闭了,但还未有迹象表明世难以来,大家都还观望着。” “希望不是规则肃清吧。”秦三月说。 戈昂然也这样希望着。他可不确定,现在还有没有像玄女那样能拯救天下的人。 秦三月又问:“对了,戈院首,为什么那些上殷正气会进入我的身体呢?” “能够适应上殷正气的人极少,这也是上殷学宫人少的原因。或许,你就是能适应的人之一吧。”戈昂然自己也不太确定,但他又看不出个明确的来。 “会对我本来修炼的文气有影响吗?”秦三月担心问。她的确比较担心,因为她身体情况的特殊,几乎排斥除了御灵以外的一切修炼气息。 戈昂然摇头,“上殷正气既然主动适应于你,那边不会影响你本身。” “我还是有些不放心。”秦三月神情担忧。 “实在不放心,你可以多在学府里留几天,看看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事,要是有危险的话,我也好第一时间帮到你。正好,过几天,学府会有比试,选择前往中州参观武道碑的人,应该比较热闹。”戈昂然表明自己的立场。 “武道碑?”秦三月以前跟着叶抚在中州时听过这个,知道那里曾经是道祖讲道的地方,但儒家跟道家不是不那么融洽的吗?为什么青梅学府要派人过去,“那里不是道家……嗯……”她没明说。 但戈昂然猜到意思,笑着解释道:“儒道不和谐,但哪里有那么小家子气。再说了,武道碑也并不代表着道家,只不过历来由道家主持罢了。武道碑是属于全天下的,儒家如何去不得?” “也是,哈哈。”秦三月尴尬地笑了两声。 戈昂然突然又问:“对了,这次是只有你一个人吗?” “嗯,只有我一个人。” “你的先生,还有你的师妹呢?”戈昂然其实对秦三月的先生很好奇,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人,才能培养出这般优秀的学生来。 “老师啊,他往哪里去我是一点眉目都没有的,反正他从来也让人捉摸不透。”秦三月有一丝小小的怨气,“至于师妹嘛,现在应该还在游历天下吧。” “这样啊……”戈昂然不好评价这先生跟学生,“那便这样吧,我就不打扰你跟居心团聚了。”他善意一笑,“学府膳食楼的吃食味道不错,可以多品尝些。” 秦三月干笑一声,“院首有心了。” “没什么。”戈昂然温声说:“这些天要是感到什么不适,便来苄桦居找我,我就在住在那里。” “嗯,多谢院首关心。” “那我先走了。” 说完,戈昂然隐入黑夜里。他还得向中州学宫那里说明刚才发生的事。 秦三月稍作停留后,向着书舍去了。 路途上,她一直想着“上殷”、“玄女”、“规则肃清”的事。 她几乎越发确定,依附在自己心头的那块紫色结晶,就是玄女抵挡“规则肃清”时遗落的。 但为什么会主动靠近自己呢? 真的是像戈院首说的那样,适应于自己,还是说是因为自己唤醒了它? 而且,似乎天底下还有着其它的紫色结晶,它们会不会也像这块结晶一样主动靠近自己呢? 秦三月越是想着,便越是对几万年前的圣人纪世难感兴趣。 还有那上殷学宫,会不会还留着关于那位玄女的事迹或者遗迹呢? 她想,以后要是有机会,一定要去上殷学宫看看。 第四百七十三章 展望(完) 夜深。 秦三月翻过身子,偏头看一眼旁边的居心。 居心睡得很熟。昨夜一宿没睡,白天又受到了惊吓,今晚她早早地就睡着了。 但秦三月怎么也睡不着。 同戈昂然的对话历历在目。“规则肃清”、“上殷正气”这些让她心平静不下来。用意识去观察心头,可以看到那枚紫色结晶变小了很多,就依附在心头上,散发着莹莹紫光。她想,如果自己的胸膛是透明的,那么一定能直接看到一颗散发紫光的心脏。 那些紫光,就是上殷正气吧。 秦三月用心去感受,去控制。它们很听话,任由秦三月摆布,让变化成什么就变化成什么,过后,它们便重新回到那枚紫色结晶里。 “那一天似乎掉落了很多这样的结晶,如果把它们全都收集起来,能不能结合成一个整体呢?” 如果能,整体又是什么?跟那位清宫玄女相关吧,大概。 要是老师在的话,他一定能告诉我答案。 但,总不能什么都依赖老师吧。老师不在,就什么都做不了的话,那自己这个学生当得挺可悲了。 只是,总还是想把闭关的收获告诉老师,或许他会夸奖。 秦三月思绪逐渐飘远。 似乎进入梦乡了。 在梦中,她在一片紫色的海洋里,下沉,不断下沉,永远无法触底。 …… 次日清晨,依旧是黎明的曙光唤醒了姑娘们。 今天居心起得很早,早早地就收拾好一切,然后去膳食楼买来了早点。秦三月只是起床洗漱一番后,便只管享受这学府的美食了。戈昂然说得不错,学府膳食楼的东西味道不错。许久没吃过好东西的秦三月,吃得很满足。 “三月啊,今天我可能还是得紫墨池那边学习。”吃早点的时候,居心开口说。 “是为了比试吗?” “你知道啊。” “嗯,昨晚听路人提起过。” 居心将一块菱露糕咽下,然后说:“嗯,这场比试关乎到去中州参观武道碑的名额。我想努力一下。” “那里有什么吸引你呢?” 居心眼神悠悠,“瑶姐姐以前是个天才,你知道吗?” “嗯,知道。” “那个时候的她啊,在武道碑上排名特别靠前,就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到的。是天底下最天才的十几个之一。”居心喝了口水,“但是之后何依依出了点事,瑶姐姐为了救他,损伤了道基,排名一下子就跌到一千开外,随后几年里,越发严重,直至彻底失去排名。” “所以呢?”秦三月问。 “我想去争取一下。” “排名吗?” “嗯,我知道我不是瑶姐姐那种程度的天才,但我还是想替她找回些什么。” 秦三月摇头,“这个应当何依依来做。毕竟,瑶姐姐因为何依依而伤。” “他愿意去那最好。但他去是他去,我去是我去。这是两件不同的事。”居心语气比平常平和一些。她很在意这个,“我一定要去的,中州比东土大太多太多了,那里一定有着更加了不起的人和事。” 秦三月笑了笑,“那我陪你一起。” “你也要加入学府争取名额吗?”居心问。 秦三月白了她一眼,“你傻啊,我有老师的。” “那你打算怎么去?我听说只有受邀请,或者被分配到名额才能去的。” 秦三月笑着说:“我不一定非要去参观那什么武道碑啊,我可以陪你一起去中州。” 居心皱起眉,“说起来,我倒是还没问你。叶先生呢?还有小蝴蝶呢?” “老师他做事从来都让人摸不着头脑,我的确不知道他在哪里。但,他也总是会在不经意出现。”秦三月说着,顿了顿,“至于胡兰嘛,我猜啊,她多半也在中州。” 秦三月知道,曲姐姐在东土足迹不多,胡兰多半早就踏遍了。下一趟应该就是去最近的中州。而中州那么大,胡兰一时半会儿也不至于找遍每一处有着曲姐姐足迹的地方。 “你是想去找小蝴蝶吗?” 秦三月摇头,“她啊有着自己很重要的事做,我不会去打扰她的。”说着,她笑了笑,“不过在某一处街角,蓦然回首之间,便遇到了,难道不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吗?” 居心笑起来,“不愧是你啊,秦三月,多有诗意哦。”她深吸一口气,只觉身心舒畅,“那这样吧,我要是争取到了名额,我去请求院首,问看看能不能把你带上一起去中州。” 秦三月笑着摇头,“算了,还是我自己去说吧。这种事情,哪能让你去。” 居心想了想,“也是哦,院首很看好你,或许他会同意。诶,不对,那这样,你岂不是就欠他人情了?”她摇摇头,“算了,还是让我去吧,我是学府的学生,没关系的。你啊,一个姑娘家家的,不要随便欠人人情才是。” “不至于不至于。”秦三月劝说道,“我这种小辈,哪能说得上人情。” 居心忽然执着起来,“那不行。你现在虽然还小,但我相信你以后一定会很了不起。可不要在这种小事上随便欠人人情。” “这——” “就听我的吧。没关系的。”居心打断秦三月,“院首也还是很看重我的,我去好好说说,问题不大的。” “唉,行吧。” 居心这么坚持,秦三月也不好在固执。她觉得,发生了昨晚的事,戈昂然巴不得自己一直留在青梅学府里。 “那走吧,我们去紫墨池。”居心站起来,满脸笑意。 “嗯。” 收拾完桌子后,她们出发了。 失去了紫色结晶后,紫墨池变成了普通池子,但似乎是上殷正气在这里存留过太久,使得这里生了不少灵植精怪,道意盎然,灵气充沛,更加适合静心读书修炼了。这反而更加有好处,毕竟那上殷正气是一般人吸收不了的,但灵植精怪酝酿出来的道意和灵气嘛,就能轻松利用了。 等等! 秦三月忽然想起来,自己刚来这里时,亲眼看到居心能够吸收那紫墨池的上殷正气。 心居书亭里,秦三月看了一眼认真学习的居心,陷入沉思。 难道,居心就是那种适应上殷正气的特殊体质? 但为什么之前那些上殷正气全钻进自己身体里了,而丝毫没靠近居心? 秦三月有些疑惑。她想了想,尝试着牵引一丝上殷正气,附着在居心手里的笔上,便见着那一丝上殷正气顺着笔钻进了她的手心。 真的能啊。 秦三月微微皱了皱眉,她把这个是牢记在心里,并没有直接告诉居心。毕竟居心现在还是浩然正气派的,而不是上殷正气派的。等以后有机会了,再告诉她。 之后,秦三月就真的沉下心来普普通通地读书了。 有意思的事,因为她的御灵之力,紫墨池的精怪们都尽力靠近这间心居,使得这里的道意和灵气更加充沛。居心学习的效率都比平时提升了不少。 当然,秦三月是注意到这一点的,但她并没有去改变什么,就由着这般。 毕竟能帮助到居心学习,那是极好的。 比起别人,秦三月自然是偏向居心的,希望她能在更好的环境里学习。 就这样过去了五天,青梅学府迎来了比试。 所有人都知道这次比试的名额关乎到去往中州参观武道碑,所以几乎是全员参与。大家都对中州武道碑抱有极大的渴望,都想见一见那曾经道祖讲道的道场,这是一场莫大的机缘。 青梅学府这边分到了九个名额。而青梅学府学生中同时存在五届,便要分别从五届学生里决定出九个学生来,从新生届到毕业届。 居心所在的三年级按照这一年的表现被分配到了两个名额。 居心便要争取这两个名额之一。 在这几天里,秦三月听到一个有趣的传言,说啊,三年级的学生其实只有一个名额,因为其中一个肯定是居心的。秦三月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居心姐姐到底有多么厉害,即便是在这群英荟萃的青梅学府里,依旧是数一数二的顶尖存在。 当然,居心本人可是一点松懈都没有,为这次比试做足了准备。 秦三月觉得她便是那种又有天分,又特别努力的人。这样的人,怎么可以黯淡下去呢? 比试正式开始后,秦三月一直以看客的身份在参观席里。 作为院首的戈昂然自然也在这里,他便领着秦三月一起观看这次比试。只不过,他们讨论得最多的根本不是比试的事情,而是上殷正气及其相关的。 比试分为三个环节,试文、试心、试意。 没有让秦三月感到任何意外,三年级学生里,居心以绝对的优势斩获三项第一,总得分傲居全府第一名。 历时三天的比试落下帷幕。 看到最终排名,以及听到大先生宣布前往中州的名额后,秦三月呼出口气,心情一下子好上不少。 在她旁边的戈昂然注意到这一点,笑道:“为居心感到开心,对吧。” “是。不过,我并不意外。”秦三月说,“居心姐姐很优秀,跟她相处那么久。比试开始前,我就确定她一定能拿到名额。” 戈昂然笑道,“学府的比试对你而言,应该是轻而易举吧。” “倒不至于。试意的最后一题,我不一定能通过。”秦三月摇头。 “取意于未来,这对你很难吗?” 秦三月笑道,“院首真的是高估我了。我也只是个平凡人嘛,未来之类的事,哪里想得明白。” “人是不同的。”戈昂然呼出口气,“居心的心意很坚定,她会在文道上走得很远的。” “是啊,我真不一定比得过她。” “你们的路不同。” “……也是。”秦三月笑了笑。 不同吗? 她的回答是,并不一定。 得知自己争取到了名额后,居心第一时间就跑到参观台来,先给秦三月来个大大的拥抱,然后才笑着说:“我成功了!” “太好了,恭喜恭喜。” “才不要你恭喜。这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居心正打算说其他,忽然注意到戈昂然也在旁边。 戈昂然平常里就跟个普通老头一样,恍眼一看还真看不出来。 认出戈昂然后,居心里面打招呼,“院首好。” 戈昂然早就在周围立下领域了,所以周围的人并不能知道他就是戈昂然,不然的话,还得闹出些热闹来。 “很好,很好。”戈昂然满意地看着居心。 “院首过奖了,嘿嘿。”居心傻笑一声。 “大概三天后,我们就要出发去中州,你可要早点做好准备哦。”戈昂然对居心这个优秀的后辈展现了十足的善意。 居心顿了顿,咬咬牙,她想既然院首都在这里,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那件事说了算了。 她想着,便立马说:“院首,我有一事相求!” “嗯,你说。” 居心忽然有些紧张,要是戈昂然不同意那件事的话,自己该怎么办。 秦三月很少看到居心这样拘束紧张的神情,觉得有些可爱,就笑眯眯地使劲儿盯着看。 “院首,我能不能带上三月一起!”说着,她急忙解释,“三月不占学府的名额的,她只是也要去中州,看看能不能顺路跟我们一起去!” 戈昂然愣了愣,然后说:“好啊。” “啊?” 戈昂然答应得太快,甚至缘由都没问。以至于反倒轮到居心发懵。 “我说没问题。反正学府的飞艇很大,带几百上千个人都行。”戈昂然笑着说。 秦三月轻轻一笑,弯腰行礼,“多谢院首。” “哈哈,不用不用。你们先聊着吧,我先走了。”戈昂然和善地笑了笑,就离开了。 聪明如居心,看着秦三月的神情,一下子就意识到了什么。她立马掐住秦三月的脸,“好你个三月,你肯定知道院首一定会答应的吧!” 居心掐得不重,秦三月就任由她,“知道啊。” “那你刚才就是在看我笑话!” “才没用!我之前都说了我去说,是你偏偏要自己揽下来的嘛。” 居心顿了顿,好像也是哦。 她一下子理屈,憋不住一句话来,就红着脸说:“晚上有你好看的!” “都说了不要说这种奇怪的话!” “哼!作为奖励,待会儿回书舍了给我捏捏肩。”居心撅起下巴说。 秦三月笑吟吟道:“好的居小姐。” “走吧!先陪本姑娘去城里逛逛!” “奴婢遵命。” “好耶!” “小姐你慢点。” …… (本卷完) 总结 历时七个月,桃花终于结束了。 本卷内容并不多,却用了七个月,归根结底在我。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手伤所限,能在最近一个月更新那么多很难得了。 这一卷呢,讲述了几个不同的故事,并没有明确的主线,算是过渡的。其实,按照道理来说,这一卷的内容都是番外内容。但之所以放到这里,是因为如果写主线的话,这极低的更新频率会看得很难受,所以我才用这种不长的单元剧式小故事来代替。 收效嘛,意料之中,因为没有主线,叶抚很少出场,所以看得人并不多。我也不抱怨什么。 这几个故事呢,更多地是做一个人物补充,顺便交代一些设定和背景之类的。想要更完整了解世界观,还是推荐看一下,实在想过主线,不看影响也不大。 值得一提的是,鱼木的故事是按照修改后的开篇写的,所以没看过修改后的开篇,还是建议去看一看,好更加了解一些。也不要怪我修改开篇,实在是原开篇跟设定冲突太大了,不改的话严重影响结局。 至于错别字的问题,我实在没时间去一一修改,大家将就吧,懂意思就行。 然后呢,还是说点我写书的感受吧。 治疗手伤期间,又有各种外界压力干扰,我一度是想放弃这本书的,因为说实话,书不是典型商业文,并不讨好,不存在着说订阅高、买版权之类的事,基本上就是订阅越来越少的趋势。所以,我写得挺累的,中间有过一次二十天的断更。 但最后我还是接回来了。现在想想,继续写下去的目的大概还是想更多展现主角们的故事吧。毕竟,许多角色我都是用爱去写的(笑)。 我不保证我一定完本且一定写出让你们满意的结局来,只能尽量多写。结局也早就在我心里了。 未来展望: 下一卷名“公子”。预计30w字 下下卷也就是最后一卷名“明天”。预计50w字 “公子”卷听名字就是叶抚的主场了。看看这个咸鱼了六卷的主角,会做些什么事吧。 明天可能休息一天,梳理剧情,大家见谅。文学度 第四百七十四章 “白马非马” 城中街道上,马蹄与坚硬的青石板撞击,发出哒哒的声音。 空无一人的街道很干净,两旁的物舍、店铺都紧闭着,瞧不透一点。房屋建筑跟其他城池的并无两样,街道的分布以及排布也是如此,但这座城池给人一种密不透风的沉闷感,即便它是敞开着的。 没有其他人或许才是这座城池最奇怪的地方。 哒哒—— 很平常的马蹄声在这个时候显得格外刺耳,甚至于有些怪异,像是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却忽然闯入了一样。 “不觉得很奇怪吗?公子。”柔和的女声闯入马蹄声中,打破沉闷。 “奇怪的事多了,那就不奇怪了。”马背上的公子目光朝前,笑着回答。 “我觉得奇怪。一座城,建筑完好,街道干净,无任何打砸烧抢痕迹,却一个人都没有。一路过来,我的神念扫视了遍,但除了我们,的确是一个人都没有。” “小鱼儿,神念所探究的可信吗?”公子问。 “眼见如此,感受如此,怎能不信。” “眼睛会骗人,神魂意识也会骗人。” “可不见真想,唯有这般才能感知了。” “但现象是现象,本质是本质,本质往往在现象之下,透过现象看本质,你能理解吗?” “能,但是做不到。我修为不够。” “呵呵。”公子轻笑一声,“我认识一个人,她没有一点修为,却能轻而易举地透过现象看本质。” “会有那样的人吗?拥有大智慧啊。” “有的,就有那样的人。” “但我还是想知道,这座城池到底发生了什么?” “要弄清一样事物发生了什么,首先,你得知道是什么事物,对吧。” “是这么个道理。但我知道这是座城池。” “真的吗?” “难道不是?” “你再好好看看,好好想想。” 鱼木深吸一口气,意识一动,神念全放。顿时,她的意识像风一样,无孔不入,渗透到城池的每一个地方。 现象……本质…… 她想着这个,然后尝试用神念去感知组成城池的每一部分。 一匹砖、一块瓦、一根木头…… 每一样东西,全都在她脑海里一一呈现。 然而,即便如此,她依旧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她皱起眉,“还是没什么问题啊,就是个无人城池而已。” 叶抚偏过头,看着她说:“你好好想想,这座城池跟你平常所见,有什么不同?” 鱼木点点头,再一次放开神念探究。这次,她探究得更加细致,细致到从整体到细节,从细节到整体两轮感知。 “没有。”她答。 “确定没有区别吗?” “嗯,我保证,没有任何区别!” “那问题来了,天底下,会有两样一模一样的东西吗?” 鱼木摇头,“不会。” “那你的没有任何区别,出自何处呢?” “……”鱼木愣了愣,随后只觉醍醐灌顶,“原来如此!原来,没有什么不一样就是最大的问题啊!” 意识到这一点,鱼木第三次进行神念感知。她把每一样东西的组成都放进脑海里,然后去跟自己以前所见的事物进行对比。 这般做,她骇然发现,这座城池里,每一样东西,全都是她见过的,而且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也就是说,这座城池是用她记忆里所见过的东西拼凑起来了。 “这完全就是一座拼起来的城啊!”鱼木震惊于这个发现。 “没错。正因为这城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你平日里见过的,且平常到不能再平常,所以你才难以发觉异常之处。这就像,你不会刻意去想昨天走过的路长什么样,路上的石子又是什么样。”叶抚不急不缓地说。 “这样啊……”鱼木皱眉思考了一会儿,然后问:“那公子你眼中的城池是什么样的呢?” 自从鱼木跟随叶抚一起后,叶抚便没再让她称呼前辈,让她直呼其名,但她觉得那样不礼貌,就改成公子了。现在看来,倒也有那种感觉,公子骑着马向前,小跟班跟在公子旁边。 叶抚稍微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直接问为什么会出现这座城。” 鱼木笑了笑,“我更在意公子眼里的城池嘛。” “你这可不太认真啊。” “嘿嘿。”鱼木微微转过头,“我就是在想,公子你眼中的天下会是什么样的。” 叶抚笑了笑,“你眼里的天下是什么样,我眼里的就是什么样。”走着走着,他忽然拉了拉缰绳,小红便停了下来,站在原地不动。这么些时间过去了,小红已经习惯当一匹马了。 “怎么突然停下来了?”鱼木问。 “再不停下,就要被吃了。” “嗯?” 叶抚笑问:“你不是想知道我眼中这座城市什么样的吗?” “嗯。” “那我现在告诉。” 说罢,叶抚轻轻拍了拍手掌。 拍掌声很轻,很平常,但却像风暴雷霆一样,将整座城池摧毁。 鱼木看到,偌大的城池顷刻间崩裂分离,随后化作湮粉。 城池消失后,鱼木眼中忽然出现一条大鱼。大鱼如千人大船,通体赤色,火一般耀眼,没有鱼鳞,说着是鱼,其实更像是鱼形的陆地巨兽。此刻,这条大鱼张着大口,就朝着自己二人。 鱼木抬头就能看到大鱼那树干一般的尖牙以及嘴中肉壁附着的一层红骨。 “公子,小心!”鱼木喝一声,放出神魂防御。 叶抚不慌不忙地说:“这就是我看到的城池。你现在知道了吗?” 鱼木愣了愣,然后点头,“可是前辈,它要吃了我们啊!” 大鱼感受到鱼木的神魂防御后,顿时明白自己已经被发现了,随后猛地向前一突,大口闭合。鱼木的神魂防御瞬间崩碎,且受到大口中喷涌出的气息压制,无法动弹,只得僵在原地,瑟瑟发抖。 只听小红嘶鸣一声,随后大鱼像是被无形的巨人狠狠从侧面砸了一拳,直接横飞数里,直直地撞入远处的山体之中。 叶抚看着瑟瑟发抖的鱼木,笑道:“素来有人吃鱼,哪里有鱼吃人的道理,对吧。” “嘁——”鱼木努了努嘴,“公子你就是故意的,想等我出丑了再出手解决。哼,明明可以提前预防的。” 叶抚摊了摊手,无奈道:“合着我让你体验一下被巨兽迷惑控制的感觉,你还怨我啊。这不是给你长个心嘛,不然以后一个人出门闯荡,再碰到了,不留心岂不是真被吃了?” 鱼木眉头弯弯,轻笑道:“知道公子良苦用心啦,我逗你玩的。” “调皮。” “哎,不说了,赶快看看那大鱼啊。” “那可不是鱼。你有见过在山峡之间游荡的鱼吗?” 鱼木这才注意到自己现在正身处在一座山的悬崖边上,悬崖另一边,隔着几里就是另一座山,而大鱼就是撞进那座山的山体里的。 “诶,我之前怎么没发现呢?” “你之前以为你在城里走呢,走得可欢快了。”叶抚调侃道。 鱼木翘起下巴,“这不是被迷惑了嘛。它那么大一条鱼,迷惑我一小姑娘不是轻轻松松吗?” “两年前你就是小姑娘,现在还是小姑娘。” “可不是嘛。”鱼木双手叉腰,得意地说:“我永远十八岁!” “嚯哟,厉害厉害。”叶抚敷衍地拍拍手。 —————— “诶,别光说这个啊,去看看那鱼去。”说着,鱼木翻身上马就坐在叶抚后面,然后她发号施令,“小红,冲啊!” 小红倒确实听她话,马踏虚空,朝着嵌进山体的大鱼奔去。 “你该找匹自己的马了!”叶抚说。 “公子不喜欢我跟你骑一匹马吗?” “不喜欢!” “别啊,香香软软的女孩子你不喜欢吗!” “别跟我扯些有的没的。”叶抚看着嵌进山体里的大鱼,小声嘀咕道:“既然你来了,就决定是你了。” 鱼木听到了叶抚的碎碎念,“不会吧,公子你是打算让那丑东西当我的马吗?” “别跟我挑剔,得亏是碰到我,不然你再过个几十上百年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坐骑。” “那要不然我骑小红,公子你骑那大鱼。” “不行。” “小气。” 小红停在呈现出巨大凹陷的山体前,就着虚空而立。 叶抚和鱼木翻身下马。 凹陷深处的大鱼还发着耀眼的红光。此刻,它深嵌在内,动弹不得,只能嘶吼鸣叫。叫声跟它体型不同,像是百灵鸟,特别清脆空灵。 “声音还蛮好听的。” 鱼木说着,便跟叶抚进入凹坑里。 见着叶抚二人愈发靠近,大鱼嘶吼声更加激烈。不过,它的声音注定吓不到人。 叶抚边走边说:“这东西呢,名为赤仙鸟,虽然长得像鱼,但人家的确是鸟。游走于巨大的山峡之间,一般一座山峡只有一只,靠着吸食日月精气修炼成长,平日里几乎不会跟人接触。” “诶,那为什么要针对我们啊?” 叶抚说:“它们生存的地方平日里也基本不会有人,之所以会主动吞噬人类,便是因为这几天,从这里经过的人很多,让它发现,原来直接吞人修炼比之吸食天地精华快得多。” “这岂不是意味着,它已经吃过人了?” “嗯,食髓知味嘛,不然你以为会针对你啊。” “这样啊……”鱼木挑了挑眉。 叶抚笑着打趣,“觉得它吃过人,就不纯粹了?” “有一点点吧。”鱼木纠结地说。 “人也是大千物种之一,人吃兽为什么没有变得不纯粹,而兽吃人就不纯粹了呢?” 鱼木呼出口气,“额……道德观念上,有区别吧。” “那我告诉你,求仙之路就是在不断舍弃人的观念,你还打算向前吗?” 鱼木要吐,“不至于。我又不是善心泛滥的人。我只是觉得,它已经吃过人了,还会不会屈服于一个人。” “这个简单。” “嗯?” “大千物种皆趋利避害,利益足够,威胁足够,还会不屈服吗?” “诶,好过分哦,又要威逼利诱。”鱼木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从东土到中州,都威逼利诱好多次了。” “说得那么难听干嘛。用个中性词不行吗?这是一场交易。” “嗯嗯,交易交易。”鱼木乖巧地点了点头。 他们二人向前。 站在赤仙鸟之前,他们就像蚂蚁一样渺小。 赤仙鸟火红色的瞳孔像是要燃烧起来,暴躁愤怒的情绪在期间酝酿。 “你去跟它谈谈。”叶抚说。 “我吗?不好吧。”鱼木缩了缩脑袋,“它那么大一只,我这么小。” “这是你的坐骑,自然得你去谈。” “两个人骑一匹马不好吗?”鱼木望着叶抚。 “不好,中州熟人多。” “……好吧。” 鱼木尝试着继续向前,走到赤仙鸟面前去。她润了润嗓子,正经地对赤仙鸟说:“你好,我是来跟你商量一件事的,就是嘛,来当我的坐骑,好处多多,不然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叶抚在后面愣住了,真的就来威逼利诱这一套啊。 赤仙鸟领会到鱼木的意思,暴躁地挣扎嘶吼,连带着整座山体都颤抖起来,石屑不断下泻,像是要倒塌掩埋。 鱼木直接被声浪掀飞,朝着叶抚飞来。 叶抚一把把她抓住,抚平她身周狂暴的气息。 “威逼利诱,你还真做得出来。”叶抚嘲笑道。 鱼木不气反而笑得更开,“诶,你以为我真的傻啊,逗你开心呢。哈哈哈——” “呵呵,早就知道你打什么算盘了。”叶抚挑起嘴角,“我在配合你演戏呢。” “呵呵呵呵——”鱼木沉沉地笑了起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配合——” 不待鱼木说完,叶抚身形一闪,瞬间出现在赤仙鸟面前。 “喂!听我说完啊!”鱼木打呼道。 叶抚装作没听到。 反击落空,鱼木咬牙切齿地嘀咕,“真是赖皮。” 从东土一路到中州的几年里,他们基本都是这么过来的。当然,不是叶抚本性如此,而是跨过了心坎的鱼木,实在是太会玩了,根本停不下来。 前边儿,叶抚手掌在赤仙鸟的下颚上拍了拍,随后它便安静下来。 叶抚笑着说:“跟着我,保证你十年之内化龙,拒绝的话,你就在这里呆一辈子。” “诶,你还不是威逼利诱,还说我!”鱼木在后面鄙视道。 “是啊,但是我能成功,你能吗?”叶抚淡淡瞥了一眼鱼木。 鱼木一口气憋住,无话可说。 毫不意外,叶抚给到赤仙鸟的压迫感让它根本无法拒绝,只能同意。 赤仙鸟向叶抚放开命格。 叶抚便对鱼木说:“放一缕神魂进去。” 鱼木点头,然后牵引出一缕神魂,放进赤仙鸟命格。然后,她便感受到了一丝命运的羁绊。 “成了吗?” “成了。它是你的了。”随后,叶抚将它从山体里解放出来,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该你了。” 鱼木再次靠近赤仙鸟,此刻她只觉得赤仙鸟亲切。 “能变个样子吗?”鱼木第一个问这个。 赤仙鸟回应能。 “那就变一匹马,白马。变得俊俏好看点。” 赤仙鸟身周顿时笼罩赤光,赤光不断压缩改变它的体型,直至身体变作一匹品相极好的白马。 鱼木满意地点了点头,“给你取个名字,就叫小白!” 赤仙鸟俯首。 鱼木摩挲着它的头,“很好,你就是小白了,要跟小红好好相处啊。” 赤仙鸟随后高傲地抬起头来。 鱼木领会到它的意思,便是说自己堂堂灵兽赤仙鸟,如何要与一匹凡马好好相处。 鱼木没有解释,弯着眉毛笑了笑。 随后,她翻身上马。 “驾!” 小白接近小红的那一刻,它明白了一件事,“好好相处”不应该对它说,而是对小红说。毕竟,如果不是叶抚,它在靠近小红的瞬间,差点就直接跪下了。 血貔貅,圣人都无法对付的血貔貅,化形后即便是大圣人都奈何不了的血貔貅啊,居然甘做一匹马! 小白始终无法理解这个。但它知道,自己是两人两马里的最底层,要老实。 “公子,现在我们往哪里去?” “跨过这座山,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了。” “是什么地方啊?” “清薇道郡。” “那里有什么好玩的?” “那里有最美的风景,最厉害的人,最深的意境以及最长的大道。” 第四百七十五章 说书人 啪! 梨木板猛地拍在案台上,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 梧桐树下,说书人意气风发,激昂言语,“……说到道祖讲道那一天啊,尽然引得天下各处,百花齐放,以身名大道,使天下辈士头顶青天,眼放光明……” 案台前听客并不多,但在听的很是认真。 梧桐叶飘飘,行人纷纷。 这里并非一座城,只是看上去很普通的山峡,两边是大山,中间是落峡,但此刻却比一座城还要热闹。 峡谷外面,停放着许多的、各式各样的飞艇、移动行宫等等,它们之间基本相隔较远,但本身体型太大,以至于从远处看上去也不是那么远。依稀可见,飞艇上,行宫里有着不少人。每一艘飞艇,每一座行宫都有自己类似旗帜的代表物,可以从代表物去辨别它们分别代表着哪一大家,哪一势力。在天上,也悬浮着几座小型浮空城,见它们的标识,可知大多数都是由墨家打造的,造型和结构上大差不差。 浮空城比起飞艇和移动行宫就少了不少,毕竟这东西代价及其高昂,尤其是维护消耗资源,特别巨大。即便是一些顶尖势力也不一定愿意投入资源去打造。 陆陆续续的,有着飞艇和移动行宫相继从天边驶来。 所有人都在静静等候着。 “再说回那墨家巨子,虽无人知其名,无人晓其意,但要问起那个时代的人啊,不论是谁,都绝对是对她佩服到极致的,以一人之力,联立天下,共渡世纪劫难,当属举世无双大前辈,巨子具体是怎么联立天下的呢?且容我喝口茶,再慢慢道来……” 说书人揽杯点茶,咕咚咕咚下肚。 “好,我们继续……” 听众跟随着说书人,欣赏过去的故事。 “这个说书人说的真的假的啊?”最外面一圈,白马上的鱼木皱起眉问她身边红鬃马背上的叶抚。 叶抚笑了笑,“说书嘛,就是讲故事呗。” “假的?” “有真有假吧,毕竟都是些口口相传的故事了。” 鱼木微微仰头,望着天上的浮空城,“说起来,那些浮空城就是墨家打造的吧。” 叶抚看去,然后点头。 “真了不起,想出这种结构的人真聪明。” “这还不算什么。等以后啊,我带你见识见识更加了不起的结构。” “真的?”鱼木期待起来。 叶抚点头,“不骗你。” “那不如现在就带我去?” “武道碑你不看了?”叶抚问。 鱼木呵呵一笑,“我又没被邀请,只能在外面看看有什么意思。” “那我邀请你。”叶抚玩味地笑了笑。 一看到叶抚这个笑,鱼木就在心里盘算他是不是又要捉弄自己了,“不要,你邀请我有什么意思。”她眨眨眼,语气轻巧地说:“我只管跟着公子就是了。” “跟班就打算做到底了呗。” “当然,我还等着你告诉我的过去呢。”说着,鱼木摸了摸自己的发带,“我的发带你还没还给我。都过去几年了。” 叶抚恍然大悟,“你不说,我都快忘了。” 鱼木一愣,“不是吧,这也能忘吗?你就那么不上心啊!” “逗你的,我怎么会忘。”叶抚笑了两声。 鱼木意识到自己又被耍了,“可恶啊!” 叶抚扯了扯缰绳,畅快恣意地向着峡谷里去,“走着,我们去里面看看。” “诶,不听书了吗?” “听别人说,哪有亲眼看有意思,对吧?” “也是哦,诶,不对!他说的我们都看不到了啊!” 叶抚已经骑马走远了,没有回答鱼木。 鱼木也连忙扯着缰绳跟上去。 梧桐树下,说书人目光偏移一瞬,望了望远去的叶抚二人。随后,他又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 直到某一刻,他的视线范围里,走进两位姑娘。 目光瞥见那两位姑娘其中一位的瞬间,手里的梨木板滑落了一下,不过又被他立马抓住,然后镇定地继续讲述。 两位姑娘的出现吸引了附近几乎所有的目光。当然,并不是因为她们身份特殊,甚至说,基本没有人认得她们两个。之所以那么吸引人,在于其中一位姑娘的那张脸。 一张没有缺陷,处处恰到好处的脸。 人皆有爱美之心,但在这里,在这个几乎所有人都是有本事的修仙者的地方,这张脸代表着更多。 这个时代讲究相由心生,自然生长,完美的容貌,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其心境大道的圆满无缺。 当然,只是一定程度上反映。 毕竟,容貌可以作假的,完全根据这个来判断别人的心境大道可就太过草率了。 两位姑娘呢,正是叶扶摇和兰采薇。她们对这些目光是毫不在意的。 “哇,那边有人说书呢,采薇,快快快,我们去听听!”叶扶摇拽着兰采薇就奔了起来。 兰采薇不断甩手,恼火地大吼:“笨蛋师姐,别拽我啊!笨蛋,笨蛋笨蛋!” “生命在于无限的运动,一步慢步步慢,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行的万里路看得万卷书,路迢迢人慌慌……”叶扶摇一本正经地,连着说出一大段俗语来,然后总结道:“所以,不能停下来,动起来动起来!” “你说的跟你想表达的有什么关系啊!”兰采薇不断拍打着叶扶摇抓住自己的手,“放开,放开,放开!” “给师姐一个面子好吧。” “滚开啊!” “求求了。” “不要。” “绝情。” 附近关注着她们的人嘴角直抽抽,心里叹道,这姑娘长得好看是好看,可惜长了张嘴。 叶扶摇和兰采薇打闹着来到一众听众旁。 见她们来了,旁人都下意识避让开。在他们看来,这个大一点的姑娘可能脑袋有点问题,还是不要沾染关系为好。 叶扶摇满不在意旁人对她的态度,一门心思听着说书人讲述。 听着听着,她皱起了眉,小声嘀咕道:“有点不一样啊……” 兰采薇问:“什么不一样?” 叶扶摇微微俯身贴在兰采薇耳边说:“他讲的和我知道的有点不一样。” 兰采薇一把把叶扶摇脸推过去,“毕竟是故事嘛。” “没意思,还以为能听到什么天下秘密呢。”叶扶摇兴致缺缺。 “你傻啊,真有什么秘密,会说出来?” “算了算了,不听了。”叶扶摇望着峡谷里面望了望,忽然兴奋道:“我感觉到了!” “什么。”兰采薇不咸不淡地回应。几个月下来,像这样忽然惊乍,这笨蛋师姐不知道来了多少次了。所以,她早就养成了不受惊扰的本事。 “鱼,我感觉里面有鱼!”叶扶摇指着峡谷里面。说着,她鼻子动了动,闭上眼,陶醉地说:“是条大鱼啊,会飞的大鱼!” 兰采薇无奈道:“别像狗一样动鼻子啊。” “诶,不要把我说得那么难听嘛。”叶扶摇看着兰采薇说:“我们去钓大鱼,怎么样?” “不要。” 叶扶摇瞪着眼,“真的是大鱼,这次我不骗你的,有飞艇那么大的鱼。” 兰采薇微微皱眉,“真的?” “骗你的话,我就一天都不靠近你一米之内。”叶扶摇笃定道。 兰采薇震惊了,“居然说出这么大的代价,你是认真的吗?一天不靠近我一米之内哦。” 叶扶摇肯定地点头,“相信我,绝对有大鱼!” 真的是认真的? 兰采薇狐疑地看着叶扶摇,想了想后,决定就相信她一回,毕竟对她而言,代价那么大。 “那,走吧。” “好耶,钓大鱼去了!”叶扶摇扬起下巴,意气风发地朝着峡谷里面去了。 感受到旁人那古怪的神情,兰采薇又一次觉得师姐真给自己丢脸。 “好好的当个仙女不好吗?非要做个笨蛋美人。”兰采薇叹口气,跟了上去。 说书人的目光落在兰采薇背影上,望着她远去。 他心里很疑惑,是她吗?气息倒是大差不差,但神魂意识怎么完全不同? 如果真的是她,那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继续讲啊!怎么停下来了!”听到催促声后,说书人才发觉自己居然走神了。他连忙赔了个笑,“抱歉抱歉啊,我们继续。咳咳!那长山先生李命呢,是丝毫不受三祖陈放的阻扰啊,以身作山河……” 说书人的故事不停歇,继续着。 远处的天际线上,也持续不断地出现一艘又一艘飞艇,一座又一座行宫。 他们,都在等候着,期待着—— 武道碑出现。 第四百七十六章 大鱼上钩 峡谷很直很长,一边指向日出方向,一边指向日落方向。 此刻,日落之时,夕阳霞光从尽头直直地照进来,就照在每个人的脸上,棕黄了一片。整个峡谷也像是铺上了一层偏暗淡的金粉,让人觉得迷离梦幻。 红鬃马和白马并排着,慢悠悠地向前。 “说起来,公子你到底是谁啊?”鱼木偏头,看着叶抚问。 “怎么突然问这个了?” “刚才你说你邀请我进入武道碑嘛。我就好奇了,为什么你能邀请我呢?” “以前为什么没问过呢?” “忘了问,嘿嘿。”鱼木笑了笑。 “说谎。”叶抚没有看她。 鱼木别过头,不好意思地说:“被你看出来了。” “你该学一学怎么撒谎了。” “哪有教人撒谎的啊。欺骗可不是个褒义词。” “你说得对。”叶抚淡淡道:“撒谎不是个好的行为,但的确有用。” “真是消极。”鱼木轻哼一声。 叶抚没多说,“还是说说之前的问题吧。” 鱼木看向夕阳,想了想说:“以前吧,跟公子还不熟悉,当看到那位大神都很尊敬你的时候,我就知道公子你肯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但你越是了不起,我就越是不想知道你是谁。那时候,我担心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后,就不敢跟你并肩前行了。” “还挺有心机的。”叶抚挑嘴笑了笑,“那现在呢?为什么现在又问起来了。” 鱼木有些开心地笑着说:“跟公子相处那么久,我觉得我已经有些熟悉公子了。” “跟我几年了,就只是有些熟悉?” “就算朝夕相处,也不能说完全熟悉吧。”鱼木仰着头,“何况啊,公子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呢。”她说着,又看向叶抚,“所以,公子能给我说说以前的你吗?” 叶抚忽然偏头看向她,“为什么是以前的我?而不是我的身份?” 鱼木没有躲开目光,反而笑了几声,然后一本正经地说:“我是个贪心的人,想知道更多。” 叶抚微微虚目,“这不是理由。” “非要问那么清楚吗?” 叶抚笑道,“我也是个贪心的人,想知道更多。” “哪有用别人的话反驳别人的。”鱼木吐了吐舌头,“说实在的吧,我就是单纯地想知道而已。”她挑了挑眉:“没有别的理由,只是想知道。” “你有点拽啊。” “拽?”鱼木有些疑惑,“什么意思。” 叶抚笑出了声,“轻狂的意思。” 鱼木哈哈大笑起来,“年少哪能不轻狂。” 叶抚深吸一口气,然后再缓缓吐出来。他的眼神渐渐变得幽深起来。想了想,自己似乎没有对这座天下的任何一个人说起过自己的过往,哪怕是最亲近的白薇,也从未提及过。 “过去……真是一个有些伤感的词啊。”他轻轻叹道。 鱼木疑惑问:“为什么说伤感呢?难道公子你也跟我一样?不知道过往。” 叶抚摇了摇头,“因为想要回到过去,却不能回去,所以伤感。” 鱼木想了想,“喜欢而得不到,所以伤感?” “嗯,大概是这种吧。”叶抚淡淡笑着。 “公子是更喜欢你以前的生活吗?” “是啊,平凡而安静,一日一日,安然恬淡。”叶抚虚目看着夕阳。 鱼木看着叶抚的侧脸。她依稀感受到一丝向往,从叶抚眼眸中。 她笑了笑,“我都是喜欢现在的生活。” “游历天下吗?” “嗯,跟公子一起游历天下,看遍大千世界万般事物,充实自己,增长阅历,多好啊。” “这也是一种生活态度。” “公子的生活态度呢?” “我喜欢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诶,跟我不一样。”鱼木微微含目,“好像是,越有本事的人,越喜欢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叶抚摇头,“倒不是如此。因为不在计划之中的事一般总是招人讨厌的,会让人感到麻烦。” “诶,我还以为公子不会觉得什么很麻烦呢。”鱼木想了想这几年里的事,“反正,我倒是没见过你心烦的时候。” “你就够让我心烦的了。”叶抚看了她一眼。 “别把我当麻烦鬼啊。”鱼木眨了眨眼,“我不是在好好跟公子相处吗?” “哈哈,你还真当回事了。” “不要开一点都不好笑的玩笑啊!”鱼木羞恼道,“说这么多,我都还是不知道过去的你到底是什么样的。” “等以后吧,以后有机会了,我再告诉你。” “切,你都给我说了好多个以后了。以后给我发带,以后带我去找寻过往,现在又来个以后告诉我你的过去。” 叶抚温声一笑,“你就没想过,这三件事可能是同一件事吗?” “什么?”鱼木迷茫起来,“怎么就是同一件事了。” 叶抚看着她,“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愿意让你跟着我?” “难道不是因为我很可爱?”鱼木眨眨眼。 “别调皮了,好好想想。我提示那么多了,别装笨蛋啊。” 鱼木认真思考起来。她把叶抚说的话整理了一遍,然后皱起眉,不太确定地说:“难不成……公子真的早就认识我了?” “嗯,算一个。” 鱼木惊道:“真的认识我啊!” “继续啊,别急。” 鱼木咽了咽口水,说道:“莫非,我跟公子来自同一个地方?”她觉得自己这话有些荒唐。 “嗯,没错。” 鱼木心里一惊,张嘴说不出话来。她艰难地说:“那,公子你来自哪里?”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鱼木望了望四周,小声道:“莫非是什么秘密?” 叶抚笑了笑,“你现在还太年轻了,跟你说了你也没什么感觉,不如等你以后懂得多了,我再同你说起。” “哪有勾起人家好奇心就不管的啊!太过分了!”鱼木急道,“我现在就很想知道!” “很难受?” “难受死了!” “那就对了,多难受一会儿吧。” “太过分了吧!” 叶抚呵呵一笑,“你当初算计我,怎么不想想自己过分不过分。” “我道歉了嘛。” “那我也向你道歉,对不起,我让你好奇了。这样就抵平了。” 鱼木深吸一口气,绝望地向后倒去,躺在马背上,“姜还是老的辣啊……” 叶抚开心地笑着。 躺了一会儿,鱼木又直其身来问:“你该不会是在逗我玩儿吧,故意这么说。” “我会骗你吗?”叶抚挑眉。 “会,你刚才才说让我学一学撒谎。” “那就当我骗你吧。” 鱼木挑嘴一笑,“呵,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 “为什么?” “因为你每次这样说,都说明你是认真的。” “每次?” “嗯,我算了算,这几年里,你一共在十一件我们看法不一样的事里说了这句话,结果每件事都是你是对的。”鱼木轻哼一声,“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公子你确实是这样一个人。” “我自己都没数过,你倒是真的闲。” 鱼木笑了笑,“没办法,我专修神魂和心道嘛。随时随地都在修炼。” “哟,那这不是说明,你随时随地都在关注我?”叶抚挑眉。 鱼木别过头,“很奇怪吗?” “奇怪。”叶抚眯起眼睛看着她。 “别这么看我嘛,不好意思了都。”鱼木捂住脸,扭了扭上身。 “装模作样。” 鱼木反驳道:“这是女孩子的矜持!” “算了,当我想多了。” “什么跟什么啊。说清楚啊!” 叶抚又仔细瞧了瞧鱼木,在记忆里确认一番后问:“你喜欢我?” “你才知道吗!”鱼木震惊道,“一年前我不就跟你说了吗!” 叶抚吸了吸气,“还真是啊!” “那个时候你都没在意吗?我一直以为公子你知道了呢!” “……”叶抚的确没有在意。因为他没有刻意去想,只是普普通通地和她相处而已,一直以来,之所以这么在意她也是因为她跟自己来自同一个地方。 “太让人伤心了。”鱼木有些难过。 这是真的难过,不是装出来的。叶抚知道,她平时虽然很喜欢搞怪,但现在的确有些难过。 “为什么?”叶抚叹了口气,“我是个不太喜欢问原因的人,但你,我确实想问一问。” 鱼木呼出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公子难道不觉得自己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吗?性格好,处世也好。” “没有想过,我并不是特别在意自己是否具有吸引力。” “从东土到中州,约摸着快四年了吧。”鱼木说,“我用了两年多的时间,才确定自己是喜欢公子的。我不喜欢把对一个人的好感藏起来,喜欢一件事就做一件事,喜欢一个人就去追随一个人。所以,那个时候我向你表明心意了。” 那是一个月圆之夜。 叶抚记得,那天晚上鱼木同自己聊起更欣赏哪种性格的人时,她说了一句“我喜欢公子这样的”。 想着这个,他叹了口气,这种语境下的这样一句话,怎能让人往那方面想嘛。 他没说出来,而是问:“你花了两年多时间确定自己的心意?” 鱼木点头,“我怕只是我的错觉嘛,对待这种事,要上心才行。” 她是认真的啊,叶抚心里想。 “我有喜欢的人。”叶抚并没有多纠结什么,直白地说:“无法接受你的好感。” “感觉得到。”鱼木并不难过,“公子平时对我虽然很好,但我感觉得到,只是普通的喜欢而已。当然了,喜欢你是我的事,你不用为难的。我就是不想偷偷喜欢一个人,才直接告诉你的,没想过你会为我改变什么。”她笑着说,“不如说,公子要是真的接受了我,我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还能待我跟平常一样,就最好了。我不是说了嘛,喜欢跟你一起游历天下。” 她的性格很好。 许多人示爱被拒绝后,心情都会很低落。她很特别,那种不在意并非装出来的。这一点,没有人能骗得过叶抚。 他想了想,其实当初师染被自己拒绝时都不如她能接受。 “你真好。”叶抚由衷地说。 “谢谢夸奖。”鱼木欢快一笑。 情感是很复杂的东西,并不是修为高深,阅历丰厚就一定能处理得好。叶抚亦是如此,他能轻易看透一个人的意识,但无法轻易地决定一个人的感情。 “我算是明白了。公子真的是一点都没怎么想过这方面的事。” “大概吧。” “相信我,公子你是个十分有魅力的人。或许,还有其他人也喜欢你,只是他们不一定能像我一样直接说出口。所以,公子你要多多在意啊。”鱼木语重心长地说。 “受教了,鱼老师。” “别这么叫我,太难听了!”鱼木据力抵制,“叫得跟个卖鱼的似的。” 叶抚被鱼木弄得反而更轻松了,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他其实一直都觉得,鱼木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性格大方,能开开心心地跟你玩,也能安安静静地听你说。这也是他愿意带上她游历四方的原因之一。 叶抚也不否认自己对她抱有好感,但他确定,那份好感跟对白薇的不同。 也正是因为很珍视鱼木,所以他才直接表明了态度,拒绝了她,没有含糊其辞。这是对一个人必要的尊重。 叶抚始终恪守这一点,他很珍视情感,才不会去戏弄别人的情感。 “虽然被拒绝了,但我其实更加开心。”鱼木稍稍安静下来,“你知道为什么吗?公子。” “为什么?” “这说明你是在意我的感情的。如果不管不顾,我或许真的会伤心吧。” “如果我接受了你呢?”叶抚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 鱼木笑了起来,“要真是接受了,我会变成个笨蛋的。” “怎么说?” “我肯定就放不开了,你想想,放不开的,扭扭捏捏,矫揉造作的鱼木难道不是个笨蛋?” 叶抚稍稍想了想,“还真是。” “所以,就像平常一样,最好不过了。” “你难道不怕我没法待你跟平常一样了?” “怕。” “那你还……” “哼,我喜欢一个人,不说出来心里会难受得要死。” “嗯……你比我勇敢。” “我还以为你要说我头脑简单呢。” “哈哈,我有那么损吗?” “有!肯定有!你可没少奚落我!” “不至于吧,鱼老师。” “都说了,不要这样叫我!太蠢了!” “鱼老师,鱼老师,鱼老师……” “幼稚鬼!” “哈哈……” 叶抚扯了扯缰绳,稍微加快速度。 鱼木跟在后面,看着叶抚背影,嘴角挂起笑来。 她觉得现在的公子比起以前,更加好了。 以前的他总是那么神秘莫测,那么让人能靠近但是无法亲近。 现在,不一样了。 她拉扯缰绳,想让小白跟上叶抚。 但,小白没有动。 “怎么了?”她摸了摸小白的鬃毛问。 小白僵着,一动不动,也没有回应她。 “小白?” 忽然,从小白身上散发出强大的冲击力,将鱼木弹开。鱼木整个人直接被弹到空中,她连忙稳住身形,平稳地落到地上。 再向小白看去时,发现它已经匍匐在地,身体周围一阵一阵传出极具压迫感的气息来。 随后,它的身体开始扭曲变形。 鱼木眼中满是震惊。她就这般看着小白不受控制地变回原形。 从一匹白马,变作庞大的赤仙鸟。 小白鸣叫一声,随后飞向天空。 “小白!” 鱼木正打算催动神魂,感知小白的意识,忽然看到一根闪亮的线从远处飞来,勾住小白,小白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被那根线拉扯过去。 然后,她依稀听到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采薇,快看!大鱼上钩啦!” 第四百七十七章 生而知之 钓鱼? 鱼木愣了一下,陡然明白过来,小白突然异常是被人当鱼钓了。 她急忙放出神魂在四周搜索,找寻钓鱼之人。 但周围的空间像是被什么气息领域给罩住了,使得她的神魂无法畅游,处处皆受到压制。 “公子!”她转过身朝叶抚的方向看去,然后大声呼喊,“小白被人钓走了!” 远处,叶抚回过头,笑着回应:“那你去要回来啊。” 鱼木一时间脑袋没转过来,真就听了叶抚的话,转过身,朝着小白望去。此刻,小白被一条鱼线勾住,在夕阳映照下,划出一道霞光莹莹的弧线。小白发出清脆空灵的鸣叫声,点缀在这样的场景里,展现出极其梦幻的美感来。 这时,从天空云层中走出来一个女人。她手里把持着竹制的鱼竿,正提拉着小白。 “采薇,看到了吗?”她朝着下面大声呼喊。 “看到了,你快下来啊!太招摇了!”下面峡谷里,兰采薇恼火喊道。她没想到师姐居然以这种夸张的方式钓鱼。 此刻,小白在空中展现出的绝美画卷吸引了很多人。他们皆朝着这峡谷中道上空往来,看到叶扶摇站在云端钓起了一条大鱼。 他们大多认识这种鱼,即便没见过,也在家族里、宗门中听人说起,或者在一些书籍上看到过。 赤仙鸟。那条鱼是灵兽赤仙鸟。 居然能钓起体型这么大的赤仙鸟!那人是谁?是圣人吗?旁观者们的注意力迅速转变,落在叶扶摇身上。有人注意到,这不就是之前那个疑似脑袋有问题的人吗? 莫不成她其实是个圣人? 在许多人的认知里,能钓起千人飞艇大小级别的赤仙鸟,怕是只有圣人能做到了。因为赤仙鸟本属灵兽,又以日月精华为食,气息和力量都十分纯净,没有触及大道的神通很难伤到它们,更别说像这样钓起来了。 小白被叶扶摇的渔具钩着,根本无法动弹。但它意识其实是清醒的,但不明为什么被这鱼钩钩住后,自己的意识就无法操控身体了,也无法通过意识里鱼木的神魂印记去回应鱼木。它的身体只能本能地发出鸣叫,而做不到发力挣脱。 它很快就被叶扶摇拉到身边来。 叶扶摇看着眼前这个庞然大物,鼻子嗅了嗅,惊异道:“有主了?” 她感觉到了小白命门意识里的神魂印记,而且感觉到神魂印记的主人比之小白本身差很多。她笑了笑,然后拍了拍小白的下颚,“没想到高傲不沾凡俗烟火的赤仙鸟居然能认主,还认了个远不如自己的小辈。真有趣。” 小白身体本能地鸣叫着。 “让我看看,你的主人是——” 叶扶摇正说着,忽然听到下面传来声音,“放开它!” 她朝下面看去,见着峡谷里站着个姑娘。虽然隔着极高,但她能分明地感觉到那姑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鱼木神魂很强,作用在眼睛上后,能够直接对上叶扶摇的目光。 叶扶摇递出几缕气息,在鱼木身上迅速扫过,虽然干楞楞地嘀咕:“绝对纯净的神魂……”她眼睛眯了起来,嘴角扬起危险的弧度,“又是一个好妹妹啊。” 随后,她眼睛泛过一缕明光,一步踏出云层,直直地朝着峡谷跌落。她拽着鱼竿,鱼竿连着鱼线,鱼线连着小白。小白便随着她一起下沉。在坠地前瞬间,她翻过身体,然后平稳落在兰采薇旁边。小白便悬浮在她身后,倒真的像是一条山峡之间的巨大游鱼。 兰采薇恼火地说:“你太夸张了!这里这么多人。” 叶扶摇吐了吐舌头,“钓大鱼嘛,要用大场面才是。” 兰采薇懒得跟她争论,看向前面隔着十多丈的鱼木,然后说:“那个姑娘让你放开这条鱼,是不是你擅自把别人的鱼钓来了?” 叶扶摇笑着点头,“嗯!” “你那么开心干嘛啊!”兰采薇一拳打在叶扶摇肩膀上,“哪有你这样的,无缘无故动别人东西!” 叶扶摇委屈道:“冤枉啊采薇,我事先不知道这鱼有主人的,只是感觉到这里有条鱼,没看到具体在哪里,才用这种方式引出来的。” “那你快还给人家,然后道歉!”兰采薇吼道。 “别那么凶嘛。我又不是故意的。” “你还说!要是不小心得罪了别人怎么办!” 鱼木在另一边,皱眉看着这对师姐妹。她听到了她们之间对话,感觉有些……微妙。 她吸了口气,开口道:“喂!你们好!” 叶扶摇立马笑着回应:“嗯!” “缺心眼啊你。”兰采薇白了叶扶摇一眼,然后正经地打招呼:“你好。” “那小白……鱼是我的。”鱼木说。她没有靠近,提防着。 叶扶摇问:“它是叫小白吗?” “嗯,它是我的坐骑。” 叶扶摇回头看了看小白,又看了看鱼木,“坐骑啊……”她眯起眼睛笑着说,“证据呢?” 兰采薇瞪着叶扶摇小声道:“你要干什么!” “哎,万一不是她的呢,我得问清楚对吧?” “是不是她的你还不知道啊!别跟我装!你肯定又在打小算盘了。”兰采薇狠狠捏了叶扶摇胳膊一下,“别到处惹事啊,之前在门圣大郡就怪你惹是生非!才还我们被追杀一整个大郡的!” “哼,要不是你拉着我,我早就把那头笨牛打死了。” “人家又没招你惹你!” “哪里没有了!它居然敢骂它妹妹!这就是惹到我了!” “这是人家家事啊,要跟你说几遍你才听得懂啊。”鱼木气得快没脾气了,“算了算了不说了,你快把鱼还给那位姑娘,人家姑娘好好的没招惹你对吧。” “别急嘛。” “快点!” “好好好。”叶扶摇啧啧两声,心里嘀咕着还想逗逗她呢。 鱼木听着师姐妹的对话,忽然就觉得她们好像还蛮有趣的。 叶扶摇解开小白的意识禁锢,然后说:“好了,回去吧。” 小白恢复了身体控制权后,愤怒地鸣叫起来。作为灵兽赤仙鸟,它哪里受得了这种屈辱,张开大嘴,就要把她们给吞了。 叶扶摇眼神忽然一沉,鱼木立马注意到这一点,然后瞬间反应过来,用神魂控制住小白。 “小白回来。” 小白直觉意识被神魂印记控制了,不得不听命鱼木,闭上嘴,重新化作白马,回到鱼木身边。鱼木摸了摸它的鬃毛,以神魂说:“别人有本事控制你,你还那么莽撞地发难,莽夫吗你?” 小白呜咽一声,老老实实低下头。 叶扶摇把鱼木的动作看在眼里,不由得笑了笑。想着,这个姑娘很聪明啊。 “快道歉。”兰采薇拍了叶扶摇一把。 鱼木摇摇头说:“不用了,小白也没受什么伤。” 兰采薇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善意一笑:“对不住啊,我这师姐是个笨蛋。” 鱼木没说什么,翻身上马,便打算离开。 “诶,等等!”叶扶摇叫住了她,然后闪身上前,一下子站到小白旁边。 “还有事吗?”鱼木面无表情地问。 叶扶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马是赤仙鸟对吧。” “嗯。”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想着让赤仙鸟当坐骑的。据我所知,这种灵兽生性喜欢自由,不愿受拘束才是。” 鱼木哪里好意思说是威逼利诱弄来的,想了想叶抚之前说可以适当骗人,便一本正经地说:“大概是觉得我有魅力,心甘情愿跟着我的吧。” 叶扶摇愣了愣,她是完全没想到鱼木会这样说的。 “哈哈哈……”叶扶摇捂着肚子笑了起来,“哎哟,笑死我了。小妹妹,你真有意思。” 鱼木被她这么一搞,不好意思地脸红了一点,“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我就走了,还有人等我。” “你也是来看武道碑的吗?” “差不多。” “那我们可以一起啊。”叶扶摇笑道。 鱼木虽然觉得叶扶摇还是蛮有意思的,但想了想叶抚,便摇了摇头:“我跟人一起的。”她下意识看了看前方的叶抚。 叶扶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了叶抚,也一下子看到了叶抚身下的小红,神情微微一僵,心里嘀咕:“难怪啊……血貔貅都能当坐骑,何况区区一只赤仙鸟。” “是他吗?”叶扶摇看着叶抚笑问。 “嗯。” “那好。”叶扶摇笑了一声,然后大步向前,咻的一下来到小红旁边。 她望起头看着叶抚问:“前辈,我能跟你们一起吗?” 叶抚看着叶扶摇,眼神平淡且无意。他笑问:“我看上去很像是个前辈吗?这样叫我。” 叶扶摇嘻嘻一笑,“能让血貔貅当坐骑,肯定是前辈啊。” 叶抚忽然回头,看了一眼鱼木,又向更后看去,看了一眼兰采薇,“你们两个人?” “嗯,我们是师姐妹。” “你很喜欢你的师妹。” 叶扶摇没想到叶抚忽然说起这个,但她丝毫不避讳,“当然,我师妹天下第一好!” “那就好,那就好……”叶抚笑了起来。 “诶……前辈为什么这么说?” 叶抚正经道:“我这辈子最痛恨不喜欢妹妹的人了。” “啊!”叶扶摇眼冒精光,“我也一样!” “同道中人?” “同道中人!” “哈哈,那走着。”叶抚大笑一声。 鱼木微微张嘴,呆滞地看着叶抚和叶扶摇。不对劲儿,不对劲儿,不对劲儿!他们怎么就同道中人了啊! 兰采薇也是目瞪口呆了,她完全没想到居然真的会有人跟师姐一个调性的!她看了看鱼木,心想,那个姑娘该不会就是他的妹妹吧。 “好耶前辈!”叶扶摇欢呼一声。 “别叫我前辈。” “那叫什么?” “公子。” “公子姓名呢?总得带个姓吧。” “叶……堂!” “我也姓叶!”叶扶摇又找到一个共同点,更是开心了。 叶抚笑了笑,想着她开心的地方真特殊。 “我叫,叶扶摇。”叶扶摇说道。 “嗯……好名字。” “诶……”叶扶摇稍稍有些失望,她以为叶抚可能听过自己的名字。 倒是后面的鱼木顿了顿。她是的的确确知道叶扶摇这个名字的,毕竟柯寿那《长气三千里》是传遍了整座天下的。叶扶摇的名字就在里面。 她又想到叶扶摇可以轻松地控制住小白,很有可能真的是那个叶扶摇。 “怎么,你看上去很失望。”叶抚说。 叶扶摇歪了歪头,“我以为公子听过我的名字呢。看来,我果然想多了。” 叶抚的确听过,也知道她就是那个叶扶摇。他笑了笑,“听过跟没听过有区别吗?” 叶扶摇想了想,“也是哦。” “我只认识眼前的叶扶摇,不认识传闻中的叶扶摇。”叶抚轻声道。 “公子境界很高啊!”叶扶摇笑着说。 “有多高?” 叶扶摇抬手比着自己的身高对过去,对到叶抚下腰,然后笑着说:“比我高。” “呵呵。”叶抚笑笑没说话。 “那就说好咯,我们一起走。” “你是冲着她来的吧。”叶抚看了看鱼木。 叶扶摇老实点头,“嗯,她很讨人喜欢呢。” “你这么说,当心我误会哦。” “公子那么高,肯定不会误会的。”叶扶摇顺目笑道。 叶抚笑着摇摇头,他轻轻扯了扯缰绳,小红便缓步向前。叶扶摇回头喊道:“采薇,快跟上!” 兰采薇对师姐这跳脱的行为实在感到无奈,叹了口气,跟上去。她走到小白旁边便放缓步伐,望着鱼木说:“我师姐人就这样,希望没有吓到你才是。” 鱼木觉得自己骑在马上跟人说话不太好,就翻身下马,牵着小白同兰采薇并肩,“倒不至于。她其实并没有伤到小白,而且给我感觉很……有趣,长得也出奇的漂亮。” “美则美矣,性格太恶劣了。”兰采薇不想提师姐的丑事,呼出口气说:“我叫兰采薇,你呢?” “鱼木。鱼儿的鱼,草木的木。” “水中游鱼,地上草木。名字很特别呢。” “也没什么特别的。”鱼木笑了笑。 兰采薇望着叶扶摇和叶抚的背影。她目光久久落在叶抚背上。 “你在看什么?”鱼木注意到兰采薇的目光。 “没什么。” 兰采薇说不出来这种感觉,不知为何,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对叶抚很好奇。但仔细想了想,又对这份好奇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们聊得很开心呢……”鱼木嘀咕一声。 “我师姐是这样的,跟个笨蛋一样。”兰采薇说起来就觉得恼火。她提醒道:“对了,要是她莫名地对你很亲近,时不时想跟你接触的话,甚至说想认你当妹妹的话,你一定告诉我!” “诶,为什么?” “她……”兰采薇不好说自己师姐如何如何恶劣,总觉得这样对师姐太不好了,“我说不清楚,你记住我的话就是了。”她也不想师姐被别人当做奇怪的人。 “……好吧。”虽然不明白这对师姐妹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想着公子既然答应她们同行,总该不会有大问题。 鱼木的性格还是擅长打开话题的,走着走着便跟兰采薇聊了起来。鱼木比之兰采薇大不了多少岁,所以聊得还是挺投机的。 至于叶抚和叶扶摇这边。 叶扶摇本是冲着鱼木来的,但接触到叶抚后,发觉叶抚比之鱼木更加神秘,像是如何都看不透的深海。她想从叶抚这座深海里钓起鱼来。 “公子为何来武道碑这里?”叶扶摇问。 “路过,就来了。” “真是随性呢。我也想像公子一样。” 叶抚看了看她,“你不是很随性了吗?” “诶,被看出来了,嘿嘿。”叶扶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远方的夕阳已经彻底沉下去了,天上只有月亮与星辰照耀。 “兰采薇,你知道她原来叫什么吗?”叶抚忽然问。 他看着前面,声音很平淡,没有多余的语气。 叶扶摇陡然一惊,“公子认识她?” “她原来叫胡兰。”叶抚语气不变,姿势也不变。 叶扶摇看不到他的神情,但心里止不住的好奇,好奇,好奇,好奇!她没有哪一刻这么想知道叶抚这个人,到底是谁。 叶抚继续道:“她以前是我的学生。” 叶扶摇下意识往后看去。 “放心,她们听不到,这是我跟你的对话。” 叶扶摇神情也认真起来了,“那公子为什么,不跟她相认?” “她现在很开心,我希望她多开心一会儿。”叶抚声音很清淡。 “或许,她恢复记忆后,会更开心……”叶扶摇语气有些低沉。 “你知道她以后会面对什么。”这不是疑问句。 叶扶摇也知道公子不是在问自己,而是在陈述事实。她真的知道。所以,她很想知道公子为什么知道自己知道。 “她很久没有像这样,轻松,快乐过了。”叶抚语气终于还是变得有些低落,“我希望,她能有更多快乐的回忆。” “公子为什么不亲自给她快乐的回忆呢?”叶扶摇问。 “自然而然的快乐,永远比人为创造的好。” “那,她为什么会失忆?” “你关心她的话,就自己去探究吧。”叶抚看着叶扶摇。 叶扶摇知道,公子的意思是让自己多陪伴着她。 “嗯,我会的。” “谢谢你,愿意爱她。” 叶扶摇开心地笑了起来,“我会一直爱她的!” “这可太承重了,你不必强迫自己这般。” “没关系的,区区一座天下而已,哪有师妹重要,对吧?” “哈哈,你真有意思。” “公子难道不是这样吗?” “是是是,区区一座天下而已。” “总感觉公子比我说的有底气。” “不至于,说大话谁不会,对吧。” 叶扶摇眯眼笑了起来,“直觉告诉我,公子没有说大话。” “直觉告诉我,你想知道我是谁。” “猜对了!” “我不告诉你。” “你给我说,我还不敢听呢!” “呵呵。”叶抚轻笑着。 “说起来,公子,你知道曲红绡吗?” “知道啊,她是胡兰的大师姐。” “诶!”叶扶摇惊道,“难不成也是你的学生吗!” “嗯,很意外?” “我真是的……没想到啊,我的两个妹妹居然都是公子的学生!” 叶抚怪异地看了她一眼,“从我这儿拐妹妹?” “没有没有!她们心甘情愿的!”叶扶摇仰起头大声说。 叶抚没跟她计较,“算了。” “红绡在哪里?”叶扶摇问,“她肯定没有死,一定的!” “你知道?” “嗯,我梦到过她。” “人死了会托梦的嘛。” “不!不是托梦!还有公子你说的太没人情味儿了吧,红绡可是你的学生啊!你怎么能说她死了!”叶扶摇反驳道。 “她的确是死了。”叶抚说,“一个合体境界的修士,借了胡兰一剑,然后抽空天下灵气一瞬,强开命门,透支命格大运,你觉得还能活下来吗?” “别人不能,她一定能!” “看来你很了解她啊。”叶抚笑了笑。他只是吓一吓她,但她并没有被吓住。 “天上星辰不绝,天下万物不衰,她就永远都不会死去。” “你懂太多了。” “公子肯定也知道这些。” 叶抚看着她说,“那你去把她找回来。” “她在哪儿?” “浊天下。” 叶扶摇眼泛光彩,“我一定会去的!” “其实不用你去,她自己会回来。” “不,我一定要去,等她自己回来,那回来的就不是她了。” “你真是懂太多了。” 叶扶摇笑道,“没办法,生而知之的嘛。” “这么大个秘密,就这么告诉我了?” “不用我说,公子你也知道。” “你知道?” “直觉。” “直觉不一定准的。” “我的直觉一定是准的。” “你太自信了,自信过头会出错的。” “我不会出错。” 叶抚静静地看着叶扶摇。 叶扶摇亦静静地看着叶抚。 “直觉有没有告诉你,我不叫叶堂?”叶抚笑问。 “诶,这个没有。” “你看,这不是就出错了吗?” “公子你这是耍赖啊!” “哈哈,你就用你的直觉好好猜一猜,我到底是谁吧。”叶抚笑了几声,催着马儿向前。 直觉告诉叶扶摇,公子并不在她的直觉之中。 生而知天下事,但不知公子。 第四百七十八章 狡猾的公子 峡谷的尽头是一座悬崖,深不见底的悬崖。 说是悬崖,其实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凹坑。凹坑占地范围很大,从峡谷直直看去,一眼还望不到边界。 在月光照耀下,凹坑呈现出一种朦胧的,半透不透的深邃之意。 因为凹坑占地特别大的缘故,乍一看来,似乎只有这边峡谷能够直通这里,使得受邀来参观武道碑的几乎只能汇聚到这两山峡谷后面的平原。等到武道碑开启了,再峡谷进去。 “你能看到下面吗?”叶抚看了一眼叶扶摇问。 他们站在峡谷尽头,前方便是巨大且深邃的凹坑。 叶扶摇朝下面看去,她没有回答叶抚的问题,而是看了一会后笑着说:“这个位置太适合钓鱼了。” “你很喜欢钓鱼。” “没错,这是我唯一的爱好。” 叶抚打趣道:“这天下的鱼迟早得被你钓光。” “鱼儿很多的。” “但也禁不起你钓。” “没有那么夸张啦。”叶扶摇靠在小红身上,望着笔直高耸的山壁,“我很挑剔的,不是我想要的鱼,我不会钓的。” “你想钓什么鱼?” “公子不知道吗?” “我想听你说。” “公子在某些地方,真是很严格啊。”叶扶摇笑了一声,“天底下有很多鱼,我只想钓有故事的鱼。” “有故事的鱼。”叶抚想起什么,神秘一笑,“北海有一条鱼,故事很多,你可以去钓一钓。” “北海中心的那条大鱼吗?”叶扶摇说。 “这个你也知道?” “嗯,梦到过。” “你的梦……还真是厉害。” 叶扶摇望了望北方,“一直想去看看,但直觉告诉我,我还钓不起来那条鱼。” “愿者上钩嘛。” “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 “要不然你改个姓?” “姓什么?” “姜。” 叶扶摇念叨一声,“姜扶摇……也不错,但是,不可以。‘叶’对我很重要。” 叶抚笑了笑,“姓名而已。” “名对我不重要,但姓重要。” “哦?这代表了什么?”叶抚问。 “我不说。”叶扶摇眯眼笑了起来,“公子想知道,就探究我的意识吧。” “你的言语很危险。” “我把意识敞开给公子你。你要试试看吗?”叶扶摇笑容愈发浓郁。 “你觉得我需要吗?”叶抚微微一笑,“我真想知道的话。” “公子未必一定懂我。”叶扶摇摇了摇头。 叶抚认真地看着叶扶摇。她有着一张完美的脸,但此刻,这张脸上摆露着危险的气息。 “我当然不懂你,没有谁敢说真的懂一个人。” “那公子,真的不想看看我的意识里,有些什么吗?”叶扶摇直勾勾地看着叶抚。她眼中没有魅惑之意,却像是漩涡一样,欲将人卷入其中。 “你露破绽了。”叶抚摇了摇头。 “什么?” “不管从那种角度,你本该是完美无缺,没有任何弱点的。”叶抚说,“但你刚才露破绽了。” “公子为什么这么说?”叶扶摇眼神在一点点改变。 “你很急切地想让我去探究你的意识。” “这算破绽吗?故意露破绽,算是露破绽吗?” 叶抚摇头,“不,若我真的去探究你的意识,那便是我上当了。” 叶扶摇长叹一口气,“被公子看穿了。可惜啊,你没上当。” 叶抚笑了笑,“你想捕捉我的意识,然后再反过来探究我,对吧?” “……嗯,算是吧。”被看穿了,叶扶摇就没那么有底气了。 “你这么想知道我是谁吗?”叶抚问。 “我对公子太好奇了。”叶扶摇没有否认,“但比起我,公子才是真的无懈可击。我试探那么多次,都没得出什么有用的来,有用的反而是公子告诉我的。” “如果我真的把意识交给你呢?”叶抚笑问。 叶扶摇目光又亮了起来,“公子你愿意吗?我可以用我的意识交换。” 叶抚爽快笑道:“交换就不必了。你不是想探究我吗?那我让你来探究。” 说完,叶抚眉心一闪,叶扶摇眉心也跟着一闪,随后她双眼变得无神起来。 叶扶摇的意识脱离身体,来到叶抚的脑海之中。 她望去,望到的是一片无尽的虚空。 什么都没有,连黑暗都没有。看到的是一片虚无。 她无法在这种地方待下去,几乎只是瞥了一眼,就连忙离开了。 回过神来后,她欲言又止,神情纠结。 “看到什么了吗?” “如果公子你不是就在我面前跟我说话的话,我会以为,你是个傀儡。” “为什么这么说?” “你好像,没有意识。” 叶抚笑问,“这就是你的答案?” “嗯。”叶扶摇难得一见地皱起了眉。 “答案错误。” “可能是真的是我本事不够吧。”叶扶摇看向无边无际的巨大凹坑。她虚着眼睛,心里难平。最终,她还是认输了,自己真的是无法探究到公子半分半毫。 不!不能认输,她猛地又抬起头来。 她心里想,公子也在这座天下,也是像普通人一样跟自己说话,那他一定是有存在意义的,是服从万物规则的。 只要服从规则,就一定能梦到他! 想到这里,叶扶摇又神采飞扬起来。 “你这是,又有什么点子了吗?” 叶扶摇淡然一笑,“我还有办法。” “什么办法?” “梦,我一定会梦到你的!”叶扶摇握着拳头,“然后在梦里,我再慢慢探究。” 叶抚莞尔一笑,“那,祝你做个好梦。” “你不相信我?” “我当然信你。”叶抚笑了笑,“没有人比我更愿意相信你了。” 叶扶摇不好意思一笑,扭捏起来,“别夸了别夸了。” “我可没有夸你。” “你就是在夸我。” “那就算是吧。” “公子还是嘴硬的人呢。”叶扶摇笑了起来。 叶抚没有多去解释什么。 他知道,叶扶摇其实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后边儿,鱼木和兰采薇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也就看到前面的大凹坑了。 “没路了诶。”鱼木望着深不见底的凹坑。 “这里会是武道碑现身的地方吗?”兰采薇问。 叶扶摇一个步子迈过去,然后贴在兰采薇旁边,“好久不见啊,采薇。” 兰采薇抬手就给她一拳,“才一刻钟而已笨蛋!” “可我感觉像是过了一年。”叶扶摇端着下巴说,“这大概就是一日不见思之如狂的表现吧。” “笨蛋啊你!”兰采薇使劲儿推开叶扶摇,“别太过分了啊!” 叶扶摇悻悻然站到一边。她可不想真的惹师妹生气了。几个月下来,她已经分明地掌握了兰采薇的爆发点,能够很好地把行为控制在爆发点前,从而达成贴贴师妹最大化。 兰采薇不好意思地对着叶抚说,“让公子见笑了。师姐有时候脑袋不好使,但她更多时候还是很正常的。”她还是想为叶扶摇辩解一下,免得真被人当做傻瓜了。 叶抚笑了笑,“这不挺有意思的吗。” “有意思是指?”兰采薇问。 “乏味的修仙路上,多一点不同色彩的人,不是很有意思吗?” 兰采薇细细想来,倒也觉得师姐其实并不那么讨人厌,反而在某些地方还很值得称赞,要是不像个笨蛋一样贴上来就更好了。 “公子胸襟非凡。”兰采薇客气道。 “不必如此。”叶抚轻轻说。 兰采薇呼出口气,然后轻声说:“之前师姐跟公子聊了挺多,也不知师姐有没有叨扰到公子。” “你是想知道我们说了什么吗?”叶抚问。 兰采薇有些尴尬,一下子就被人看透了。她也就将就如此,“嗯,也不知道师姐有没有说错话。” “我不是傻子啊……”叶扶摇在旁边小声嘀咕。 鱼木好奇地眨了眨眼,看着叶抚问:“我也想知道。” 叶抚看了她一眼,“不,你不想知道。” “诶,别啊!为什么这么对我!”鱼木不服道,“难道我已经不够可爱了吗?” “不不不,我肯定,你很可爱!”叶扶摇又冒出来。 兰采薇心里警觉,一把将鱼木拉到自己身后,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咬牙道:“别骚扰人家!” “我只是说说话嘛。”叶扶摇努努嘴。 叶抚忽然觉得脑袋开始发涨。看着她们三个这般,他不由得又想起当初在神秀湖时几个人闹腾的时候。 “三个女人一台戏……这话有道理啊……”叶抚嘀咕一声。 鱼木捕捉到叶抚的声音,问:“公子在说什么?” “我说,你们三个该换身行头,上台演戏。”叶抚笑着说。 “什么意思?”三女面面相觑,并不能懂叶抚的话。 叶抚的笑话,她们懂不起。 “算了算了,你们好好玩着吧。”叶抚扯了扯缰绳,就欲离开。 鱼木一下抓住小红的尾巴,“你要去哪里!别丢下我啊!” 小红被抓住尾巴,背部肌肉一缩,僵在原地。 叶抚问:“你不是想知道如何用神魂的算力,通过一个非物质的概念、象征、意义去探究其背后的世界吗?” 鱼木愣了愣,“嗯,怎么突然说这个?” 叶抚看了看兰采薇,然后笑道:“这位姑娘恰好就懂,你不如跟她讨教讨教?” 鱼木看了看兰采薇。 兰采薇僵在原地,直勾勾地看着叶抚。 “但,你要去哪里?”鱼木又问。 “武道碑开启前,我会回来的。” “真的?” “这么怕我不见吗?” “嗯。”鱼木老实地承认,然后低下头,她一手拽着小红的尾巴,一手拽着小白的缰绳。 叶抚有些意外,平常时候的鱼木,不应该会是这个表现才是。他想了想,大抵是叶扶摇给了她压力吧,毕竟之前自己跟叶扶摇有说有笑的。他第一次知道,鱼木还会有这种表现,这个姑娘似乎在某些地方会格外偏执。 “我会回来的。我从不骗你。”叶抚轻声道。 “好吧。”鱼木松开小红的尾巴。 叶抚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欲离去。 兰采薇猛地叫住了他,“公子!等等!” “怎么了?” 兰采薇咬着牙问,“公子你以前是不是认识我?”她直勾勾地看着叶抚。 叶扶摇也看向叶抚,虽然她不明白采薇为何突然这样发问,但她想知道公子会如何应对。 “不认识,这是我们第一次相见。”叶抚笑了笑,“不过,你为什么这么问?” 兰采薇呼出口气,声音发沉,“你知道我能通过一个非物质的存在探究其背后的世界。我从来没告诉过别人,公子你,为什么会知道?” 叶抚顿了顿。他发觉是自己疏忽了,也没想到即便失去了本来的意识和神魂,她依旧这么敏感。 他当然知道,因为这就是他教的。最初,只是教她通过书上的文字建立文字世界,在文字世界里修炼,然后再延伸到其他存在上,诸如一个象征,一个想法…… “你的气息偏向于现实与虚幻之间,平时里应该没少构筑虚幻世界。”叶抚笑道,“我是凭这个知道的。” “这样啊……”兰采薇有些失望。 “还有事吗?” 兰采薇摇头。 叶扶摇看了一眼叶抚,又看了一眼兰采薇,心里有些难过。叶抚同她讲过不与采薇相认的理由,她也理解与认同叶抚的想法。但,总还是忍不住心疼采薇,想着要是自己能找到一个双全的办法就好了。 “那你们就好好玩玩。”叶抚笑了笑,“我们过后再见。” “一定要回来啊!”鱼木大声道。 叶扶摇又冒出来,笑眯眯地问:“诶,我还不知道呢,公子跟鱼木姑娘是什么关系呢?” 鱼木眨眨眼,然后问叶抚:“对啊,什么关系呢?” 叶抚无语,“你就不用问了吧。” “可我的确不知道啊。”鱼木笑嘻嘻地说,“什么关系呢?公子。” 叶抚知道鱼木又开始使坏了,自己可不能着道,不然又得给她抓着个以后调戏自己的把柄来。 他轻轻吸了口气,像平常一样笑了笑,然后说:“老乡。” 说完,他扯了扯缰绳。 小红会意,一溜烟地踏着虚空跑进巨大的凹坑之中。 三女皆是愣了一下,然后回过神来向凹坑看去,但已经看不到叶抚的身影了。 鱼木深吸口气,冲着凹坑大声喊:“公子,你太狡猾了!” 叶扶摇深有体会,点头直呼,“就是就是。” 兰采薇眨了眨眼,不太懂她们。 第四百七十九章 世界灵脉 月光像是照不进这凹坑一样,也可能是凹坑实在是太深了,微弱的月光根本无法照个透彻。 里面一片漆黑。 上不见高,下不触底。 叶抚骑着小红,慢悠悠地游荡在凹坑地漆黑之中。 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就只是不断向前。 也不见光亮,始终走在黑暗之中。 却在某一刻,小红蹄子很平常地往前一踏,周围的一切便发生了改变。 不再是漆黑一片,四周散发着介于金色与红色之间的光亮,环境上看,像是无人踏足的溶洞,有被地下暗流腐蚀的痕迹。在奇形怪状的石壁上,点缀着水晶一般的东西,便是从这些东西上散发出光亮的。 小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些散发光亮的东西,鼻息很重。 “想吃?”叶抚笑问。 小红发出沉闷的叫声。 “你倒是什么都敢吃啊。这东西吃多了会要命的。”叶抚说着,扯了扯缰绳。 小红便不舍地继续前进。 “你也别惦记,原初灵核这东西,虽说灵气是丰厚异常的,但也还有这不少世界形成的混沌气息在里面。要真吃了,保不齐你就被同化为构筑世界本基的原材料了。” 小红轻叫一声,表示自己不会惦记了。 “过上段时间,有你吃的,安心等着吧。” 小红心里有些期待,它知道叶抚肯定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马虎它。好些年相处下来,它也切身体会到了跟着叶抚的好处,光是他偶尔说起的一些话都够领悟很久了。 一人一马,在晃眼的金红之光中前进。 一直走着,没有判断时间的标志物,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最终在一处喷涌着狂暴热流的地方停了下来。这里的光芒色彩跟之前溶洞里的一样,但更加耀眼且密集。水晶一般的原初灵核连成一片,像是巨大的河流一样,贯穿大地,缓缓流淌着。 灵脉! 小红对这个最熟悉了,一下子就认了出来。它还知道,这条灵脉从大小、色泽和气息上看,应该就是传说中那条世界灵脉。它的生命记忆里有关于这条世界灵脉的气息。世界灵脉贯穿了整座天下,以网状从世界中心延伸到各个地方。天底下所有的灵脉全源自于这条灵脉,皆是在世界演化过程中分离出去的。所以,世界灵脉也被称作是原初灵脉。而从原初灵脉的气息完全占据的存在,便被称作原初灵核。 而眼前这一截应该就是原初灵脉的一部分。 小红清楚,虽然眼前的灵脉已经非常大了,比那洛河还要宽、深,但比之整个原初灵脉,只是十分渺小的一部分。毕竟,原初灵脉覆盖了全天下,是整座天下的基石与力量来源,这些力量传递到地面上后,再经由自然母气的调节与演化,便形成了天下万物气息。直白的说,没有这条灵脉的话,那么天底下无一人能修仙,便是真正的末法时代。 也正因为如此,其力量恐怖到了极点,几乎无人能够靠近。 小红想着,也得亏是公子,不然自己根本没法这么轻松就一睹这原初灵脉的模样。 还是很激动与兴奋的。 “你说,要是哪一天,这灵脉忽然就不见了,会怎样?”叶抚笑问。 小红叫了一声,意思是,这条灵脉不见了的话,估计整座天下会在百年之内进入末法时代。 “末法时代啊……”叶抚眯了眯眼睛,“如果人类不能修仙了,会变成什么样呢?” 小红极力地去想象,但并想不出所以然来。它无法去想象无法修仙的人类。 “生命的演化总会朝着一个符合万物规律的方向前进。”叶抚说,“当万物规则的力量无法被人类同化为本身的一部分时,人类会学会使用工具,间接地去利用这些力量。” 小红想了想,摆了摆头。它不明白,也无法想象。 它其实想问问公子为什么到这里来。但想了想,觉得公子肯定是有自己的目的的,自己问与不问都没有影响,就老老实实地等待着他发号施令了。 感受着这一截原初灵脉的汹涌气息,小红不由得想,要是没用公子庇佑,自己顷刻间就会被撕成碎片,献身与全天下吧。 不过,公子到底有多厉害啊…… 是大圣人吗?但那新的洛河之神都那么尊敬他。能够镇得住洛河,也肯定是大圣人的级别,是正神。 那公子是比大圣人还厉害吗? 比大圣人还厉害…… 似乎,上一个血貔貅就达到那个层次了,但它还是死了,不然也不会有自己的出现了。 等待的过程中,小红想着许多事。 继承自上一个血貔貅的生命记忆还潜藏在命格之中,等待着它的开发。它想着,或许终有一天,自己会知道上一个血貔貅死掉的原因。 忽然,原初灵脉的灵气流中出现一阵爆闪,激荡出十分灿烂的金光,将整个溶洞壁照得透亮。 小红本能地闭上眼,然后又立马睁开眼,它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直直看去,它赫然见到,面前的灵脉的灵气流中,有一个人在打坐。 它几乎是惊掉了下巴。 那个人在干什么! 在原初灵脉中打坐!还跟坐在自己家里一样! 大圣人都不一定做得到吧! 那可是原初灵脉啊,天下力量的源泉,最纯粹,最狂暴的! 莫非,公子就是为了这个人而来? 下一刻,叶抚的动作印证了它的猜想。 只见叶抚凌空一握,直接将灵脉灵气流里的打坐之人扯了出来。在脱离的瞬间,灵气流出现了逆流,直接将本该在灵脉中流淌的灵气倾泻出来了一瞬。却只是那么一瞬,狂暴的灵气直接将后面的溶洞轰开,让洞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平地,那些原本嵌在溶洞石壁上的原初灵核全部悬浮在平地的空中,一块接着一块碎裂,三两下之间就形成了巨大的灵气漩涡。 小红惊得瞪大眼睛。 这灵气漩涡大得让它胆寒,它敢肯定,自己一瞬间就会被搅碎。而且,若是任由这个地底的灵气漩涡搅动下去,那么往上的岩石层和泥土层会全部坍塌,形成天下级的超级大地震、海啸、火山爆发等。 灵气漩涡很恐怖,但下一刻就被叶抚捏散了。 “……” 小红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继续联想超级大地震会给天下带来什么影响,就瞧着那灵气漩涡消失不见了。 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地底空洞。 小红再感受了一下公子,却发现他什么神情上的变化都没有。 ……公子还真是,人狠话不多啊。 小红再朝那个被公子从灵气流里拉出来的人看去。 男的,是个天神级神明。 然后,它就看不出任何特别的了。但如果只是个天神,怎么可能做到在原初灵脉之中随意打坐? 肯定是自己本事不够看不出来吧,还是看看公子怎么说。 被叶抚拉出来的人坐在前面,待到身上的金光散去后,睁开了眼。 睁开眼便看到一个马头。他有些疑惑,发生了什么?怎么有匹马? “好久不见。”叶抚轻声开口。 他一下子来了精神,陡然朝马背上看去,然后激动地站起来,“先生!” 叶抚笑着点了点头。 小红愣了愣,这人也跟那洛河之神一样叫先生?莫非也是位正神? 此人正是煌。 渡劫山同叶抚和秦三月一别后,他便留在了中州修炼。 叶抚笑着说:“我当初让你循着灵脉修炼,倒是没想到你居然挖穿大地,挖到了着原初灵脉,还是很不错的嘛。现在也快成为真正的道统神了。” 此番言语,同时震惊了煌和小红。 煌没想到自己居然在原初灵脉中修炼,他回头看一眼后,立马吓得双腿打算,坐在了地上。心里一阵后怕。身为神修的他很清楚,原初灵脉意味着什么,便是那道统神,甚至于正神都难以进入的,而自己一个小小的天神,居然在里面修炼! 至于小红,它震惊煌居然只是个天神!一个天神居然能在原初灵脉中修炼! 是不是哪里搞错了啊? “啊,先生,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煌立马后怕地问。 叶抚笑道:“大概是不小心飘进来的吧。” “可我居然没有被撕碎!这是为什么啊!”煌无法理解,“这可是原初灵脉!” 叶抚说:“我之前不是教过你一套功法吗?” “地藏!”煌双眼一亮,“是因为《地藏》吗?先生之前说,我误入渡劫山是因为《地藏》会被渡劫山神殿吸引。” 叶抚点头,“《地藏》这部功法适应于万物规则,你去到哪里,见到什么便是什么,见到原初灵脉便是灵脉一部分了,所以你才能毫发无伤。” 小红虽然不知《地藏》是什么,但大致明白了煌是很灵脉融为一体了。难怪之前公子把他拉出来时,引发了灵脉的强烈抵触,这就相当于是直接偷原初灵脉的灵气流。 “煌对先生感激不尽!”煌再一次意识到叶抚给他得功法有多么了不起了。 叶抚笑了笑,“不必了,你也是算我半个学生。” 说着,他扯了扯缰绳,“上马!” 煌翻身便上去了。 小红有些震惊,它没想到公子居然主动跟煌共骑。早知道,之前鱼木求了那么久,公子也不肯让她上来的。 公子为什么对这人这么好? 难道?公子喜好特殊? 小红抖了抖,不敢多想,老老实实地按照原路返回 第四百八十章 永远的王 一艘有着“青梅学府”标志的飞艇,划破天际夜幕,拖拽着灵石燃烧喷涌出的气焰之尾,缓缓驶进飞艇群中。 各大势力的飞艇密密麻麻的,占据了这一整片天空,远远看去,像是列好阵的飞艇战舰群。而最上面,便是几座小型浮空城,像是这一“战舰群”的领袖。 青梅学府的飞艇在一众飞艇之间,寻找到合适的空位置,缓缓悬停下来。随着一阵气浪从飞艇上向四周掀开,最外面的灵气屏障被收了起来,随后,避风罩与采光罩相继收起。 最前方的中枢控制室闪过一道白光后,门便开了,从里面走出来几个人,他们坐了一番勘探后,再次进入中枢室,随后向全飞艇宣布,已到达目的地,可以自由行动了。 接着,飞艇到处的门窗都相继打开,走出来不少穿着青梅学府服饰的人,有先生,有学生,也还有勤务保障等等。 第三层的甲板上,居心快步走到边缘,靠着围栏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过头,开心地笑着说:“三月,中州的空气跟东土一样的诶!” 秦三月施施然从房间里走出来,轻声说:“同一个天下,能有多大区别。” “我以为中州灵气浓厚,空气也能有不一样的味道呢。” “灵气又没味道……” 居心靠在围栏上,笑着说:“总是在书里看到说,嗅一嗅,便知灵气浓薄是否,我还以为真的是这样呢。” “那也得修仙之人才能感受得出来,而且,也不是体现在味道上的。” “那是体现在什么地方?” “灵气浓郁之地,经受过灵气共鸣的修仙者会觉得精神更加舒坦。” “哪种舒坦呢?” 秦三月想了想,笑道:“大概跟你到了一间满是名家经典的屋子里的感觉差不多被。” 居心眼睛放光,“有这么舒服吗!” “因人而异的。”秦三月笑着说:“世界上有一种人,天生便被灵气排斥,灵气越浓郁,他们便会觉得越不舒服。” “那可真是不幸,修不了仙。” “是这样的。”秦三月低眉,“总有些人,被排斥着。” 居心见着秦三月这般,忽然想起她好像就不能修仙,不由得觉得是自己触及了伤心事,连连上前去,靠在她身上,“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的。” 秦三月笑着说:“你是觉得我伤心了吗?” “……” “不用在意的,修不了仙也有修不了仙的好处。而且,我更喜欢现在的我。” 居心苦巴巴道:“可不要委屈了我的三月宝贝就好。” “谁是你的宝贝啊!”秦三月将她推开,迈步走到甲板边缘,朝着漫天的飞艇、移动行宫、浮空城看去,瞧着它们的分布格局,下意识地便在脑海中绘出分布图来,然后去看看有无玄机。 片刻后,她细声自语:“星罗万象,空间棋盘……” 这是有着讲究的。这座天下的人排列事物喜好按照空间棋盘的方式排布,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从前到后,占据每一个棋盘格点。这样对于一处地方气息的利用最高,且也是最稳定的。像浮空城、移动行宫以及大量飞艇这样气息强势的事物的分布更是需要如此,以避免空间气息紊乱产生连锁崩坏。 秦三月朝着最前面,还有着些距离的大峡谷望去,猜想道:“那里应该就是通往武道碑的地方吧。” 戈昂然不知从哪儿来的,就出现在了她旁边,点头道:“是的,不过武道碑还没现身。” “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戈昂然抬头观天,“月亮今晚上到正中心后就不会动了。然后等明天太阳升起来,日月同空之际,便是武道碑开启之时。” 秦三月疑惑道:“月亮不动的话,会对地面产生很大的影响吧。” 戈昂然点头,是的:“会引发及其严重的灾难。武道碑的其中一个作用,就是在于避免这样的事发生。” “武道碑还有这个作用?” 戈昂然点头。 “那月亮为什么会不动?” “据古籍记载,玄灵纪的世纪劫难便是月亮坠落,导致天下处处海水倒灌。那时,有一女子赴月,将月亮重新送回原本的地方,并在那之后,开始守护月亮,避免其再次坠落。世人称之为月神。” “月神……”秦三月念叨一声。 “而在之后通天纪的第十年,月亮行至某一处后,不知原因地忽然停了下来,致使天下再生劫难,之后,道祖及时出现,就地论道,在日出之际,借日月之力,造就武道碑,同时规避了月亮停止带来的后果,并使其快速进入正常的转动之中。那之后,每隔一段时间,月亮便会停一次,武道碑也就在这个时候出现,经过一个纪元的变化,武道碑开启之日就成为了天下盛会。” “隔多久呢?” “时间是不定的,可能上千年,也可能几百年,甚至于几十年,上次武道碑开启,仅仅只在二十九年前。” “没有规律啊。” “嗯。” 秦三月抬头问:“那月神呢?月神不是在守护月亮吗?” 戈昂然摇摇头,“月神消失了,也正是因为她消失了,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秦三月愣了愣,“也消失了啊……跟清宫玄女一样……” “是啊。没人说得清楚为什么,据说,那之后,有本事的人,再登月寻觅时,所见之处,尽是荒凉,无人踪,无生机。” 秦三月望着天上的月亮,渐渐地有些出神。 戈昂然笑着说:“当然,这些都是传说了,并不一定是真的。” 秦三月抿着嘴,没有说话。 她想去月亮上看看。 想着这个,她忽然就想起之前从中州返回东土时,云兽之王师染同她的曾诺。师染说,等自己出关了,就带自己去月亮上看看。那时,师染还给了自己一枚骨头做的口哨,说,只要吹响口哨,她就会出现。 真的会出现吗?女王大人的话,应该不会骗人吧…… 秦三月出神地想着。她将那枚骨哨取出来,握在手中。 “我想下去看看。”秦三月对戈昂然说。 “学府只是捎你一程,不束缚你的自由。” “谢谢。” “不必客气。”戈昂然笑呵呵道。 居心问:“你要去哪里?” “就到处看看吧。” “我跟你一起。”居心说。 “我想……一个人。” 居心愣了愣,低声问:“你要走了吗?” 秦三月笑了笑,“没呢,我说过,等你从武道碑里出来了,我再走。” “那为什么?” 秦三月吸了吸气,“只是好久没有一个人到处看看了,想体验一下久违的感觉。” “你喜欢这样吗?” “倒不是喜欢,只是……”秦三月稍稍顿了顿,“只是想找回一种感觉。” 居心没有继续问下去,身为朋友,她也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人秘密与空间,过分关心就是无理取闹的干涉了。她呼出口气,“那你要小心啊,人生地不熟的。” “嗯,我会的。” “多久回来?” “天亮之前,我一定回来。” “好吧。”居心微微蹙着眉,她果然还是想跟着秦三月一起的。 “我走了。” “一定小心啊!” 秦三月笑了笑,随后调节控制空间气息,使身体与之融为一体,然后快速掠出飞艇,飞向地面。 像她这样飞向地面的人很多,所以并未引起关注。 戈昂然看着,倒是不明白秦三月是如何不借助灵气进行飞行的。这大概就是她的特殊本事吧。想着这个,不由得又想见一见她背后的那位先生了,想必一定是非凡人物。 居心在甲板上望了很久,直到秦三月变成一个点最终彻底消失,才吐出口气。 “放心吧,秦小姑娘是很稳妥的人。”戈昂然看得出居心很担心,便出口安慰。 居心勉强一笑,“在我眼里,她只是个瘦弱的妹妹。总免不了担心的。” 戈昂然能理解,便笑道:“你也好好调整一下吧,不出意料,明天就要进武道碑了。” “武道碑,到底是什么?” “一个小世界。” “那为什么会有排名呢?” 戈昂然回想起自己年轻时进武道碑的时候,轻声说:“武道碑里有道机,排名便是发现道机的用时与完整度的综合排名。” “道祖的道机吗?” 戈昂然摇头,“天地道机。” 居心好奇问:“那,院首你们那一次,谁是第一?” “柳易冬,你可能没听过。” 居心确实没听过。 戈昂然有些感概,他之前得知了柳易冬的遭遇,渡劫山一行本有机会成为大武神的,但最后似乎功亏一篑,被玄网惩罚了。当然,这也只是传闻的,具体的内容,他也不清楚。 一想着,他又不禁为玄网的结局而感概。没想到,存在了几万年之久的玄网居然被云兽之王师染全部收编了。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发现啊,即便是成了圣人,无法接触的还是无法接触,真正的秘密始终在头顶,感受得到,却如何也看不见。 “院首觉得这次谁会是第一呢?”居心笑着问。 戈昂然捋了捋胡子,也没认真去想,笑着说:“如果曲红绡还在,那一定是她了。但现在嘛,说不透的。” “曲红绡……” 即便是现在,居心也不知道曲红绡就是秦三月的师姐。她只知道,那是一位传奇人物,可惜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得去准备了,院首再见!”居心是个风女子,说了声,立马就不见了。 戈昂然没在意,他在天上寻找,看看有没有老面孔。 …… 离开飞艇后,秦三月便来到了平原上。平原离峡谷还有一段距离,但她的目的并不在峡谷,而是在手中的骨哨。 她也不知为何,听了月神的故事后,忽然就想见到师染了。 大抵还是因为师染的那个许诺吧。 蹙着眉,她看着骨哨半天,始终没有去吹。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就是感觉心里乱乱的,有种说不出来的沉闷感。 站在一棵树下,她顿了很久,才将骨哨放到嘴边吹了吹。 没有声音。 气从嘴里吐出去了,从哨子里出来了,但并没有出现任何哨声。 她以为是自己拿反了,便换了一边,打算再吹一边。 正吸足了气,准备吹时,一道声音打断了她。 “不用再吹了,我已经来了。” 秦三月猛地向身后看去,一身黑色长袍的的师染悠然靠在树上,嘴角是恬淡的笑意。 黑还是那身黑,声音还是那样的动听。不过,这位女王大人,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秦三月皱起眉,说不出来。 “怎么,见着我也不打声招呼?”师染笑问。 秦三月回过神来,连忙叫道:“女王大人!” 师染笑得更开心了,上下看了看秦三月,“你真是越来越有模样了。” 秦三月被其他人这般看,并不觉得什么,被师染瞧着,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没有没有。”她眨眨眼,“女王大人也变了很多啊。” “哪里变了?”师染微微眯眼。 秦三月仔细又想了想,“以前的女王大人……虽然也很漂亮,但给我一种阴森的感觉。”她说着眨眼道:“女王大人不会怪我这样说吧。” 师染笑道:“那现在呢?” “现在,一点也不女王。”秦三月眼睛向上,没有看她。 刚说完,秦三月一下子就觉得周围变得十分阴冷,她再朝师染看去时,赫然发现后者眼中升起猩红,朝着自己走来,一头黑发,一身黑衣缓缓变作眩目的恶红色。 临到身边时,师染就如同鲜血里的帝王,暴戾且疯狂。她声音恻恻,气息幽幽,“现在呢,还像一个王吗?” 秦三月被师染气息锁死,无法动弹,只能眨眼示意。 师染看了看她,随后嫣然一笑。 红一瞬间变作黑。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安宁祥和起来。 “没吓到你把。”师染笑道。 秦三月使劲儿缓了缓气,“吓到我了!” “我可不会道歉。” “女王大人可不要道歉了,不然一点都不女王。” “这话我爱听。”师染身体微微后仰 秦三月轻笑一声,“爱听我就多说。” 师染莞尔,“说回来,忽然吹哨子,是找我有事吗?” 秦三月一本正经道:“我出关了。” 师染会意,“想去月亮啦?” 秦三月望了望天上的明月,“想,但不是要开武道碑了嘛,有影响吧。” “没影响,你想去我就带你去。” “但我还想去武道碑……”秦三月两只手捏着,腼腆道:“女王姐姐能不能带我去呢?” “嘴甜起来了呵。”师染眼神迷切,像漩涡一样。“你是进不去,才找我的吧。” “被看穿了。” “叶抚呢?他不带你去吗?” “我不知道老师在哪。” 师染挑起眉,“哪有先生不管学生的道理!” “就是就是。” “下回见着了,我帮你好好说说他!” “不用了,不用了!”秦三月连忙摆手。 “那可不行,一定得说!”师染认真严肃。 秦三月欲言又止。她其实想说,女王大人你可能会吃瘪。但见着女王大人一脸认真加点严肃稍带点自信的样子,不好意思去说了。 “好……吧。” 师染点点头,然后说:“这个给你,有这个,武道碑你放心进便是。” 一块黑红色的透亮的水晶悬浮在秦三月面前。 “这是什么?” “玄机石,你把它当作通行证就是了。” “会给女王大人添麻烦吗?”秦三月问。 “只要我还是王,那就永远没有麻烦。”师染笑着说,“而且,我会是永远的王。” 她偏于柔美的脸加之甜甜的声音,说出这样的话,乍一听没有任何威慑。但就是会让人不由自主的去相信。 这是独属于王的魅力。 只是,秦三月依旧不明白,这位王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 “多——” “别谢我。”师染直接打断秦三月。 “为——” “别问为什么。” 秦三月呛住,无奈地笑了起来。“那就祝女王大人越来越漂亮,越来越厉害了。” 师染微微一笑,“那我先走了,有事再叫。” 说完,她又直接消失了。 秦三月不免去想,自己一个小小的凡人,居然随意呼唤一位王。 这样真的好吗? 女王大人该不会,对我有什么目的吧…… 第四百八十一章 过去之书 平坦的原野上,秦三月看着手心里的黑红色玄机石。她习惯性地去感知石头里面的气息。 抽丝剥茧,层层感知。 “气息朦胧清幽……是大道气息,还有大道印记在里面,不像是女王大人的,或许是有关武道碑的吧。” 秦三月没有过多投入心神,只是做了个基础的认识。上次在青梅学府,紫墨池的事情算是给了她一个教训,再没有完全保证的情况下,尽量不要随意对一样未知的事物进行刨根问底的感知推演。指不定又闹出个什么事来。紫墨池一事只能说遇到的是戈昂然,本身认识且无敌意,要是碰到有敌意的,恐怕就麻烦了。 来这里,只是为了见一见女王大人,如今见着了,也知道对方依旧记得当初的承诺,便没什么闲余的事了。秦三月不久留,照着原路,返回至青梅学府。 既然已经有资格进入武道碑了,还是得做足准备才是。 仔细想来,她并不是很明确自己进入武道的目的,感觉上理由挺多挺杂的。想去长长见识,也想陪着居心,也想看看有没有可能碰到胡兰,兴许还能见到井不停、庾合等人。还有温早见—— “诶,对了。”秦三月忽然想起温早见来,“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怎么样了。” 出关后,她还没来得及去详细打探。只是记得当初神秀湖一别,温早见回落星关了,而如今落星关破关。听说死去了不少守关人。她虽说有一些担心温早见,但更多还是相信她,以她的本事,不会死在落星关才是。 毕竟,这次的落星关不比曾经的山海关。 “山海关……符姐姐……唉。” 一声叹息后,便到了青梅学府的飞艇了,秦三月收拾好心情,神情淡然地,落在第三层的甲板上。 刚落地,舱门一下子就开了,居心快步从里面走出来,开心地说:“你回来了!” 秦三月笑着点头,“不算太久吧。” “嗯嗯!”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什么?”居心好奇地凑上来。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武道碑了。” “啊?啊!”居心先是一愣,然后立马欢快地叫了起来,“你刚才离开就是为了这个吗?” 秦三月笑着摇头,“也不算,只是凑巧。” “快告诉我,怎么做到的!”居心像看稀奇物一样看着秦三月。 “认识了一位前辈,她恰巧也在这里,知道我没有受邀资格后,便赠予了我受邀资格。” “还有这样的前辈啊!好厉害……”居心瞪大眼睛,“三月你真是了不起。” “我没什么了不起,是前辈了不起。” “认识厉害的人也是一种本事嘛,哈哈。” “就你角度刁钻。” “这是事实嘛,人脉广,人缘好可不是本事嘛。” 秦三月听着这么一说,更加在意师染这么照顾她的目的所在了。 是为了老师,还是另有目的呢? 她不知道,想着之后一定要找个机会问一问才是。她不觉得理由真的是当初那一句“你很好,我才对你好”。 “不说了不说了,这是最后一晚上,得好好做准备才是。”秦三月说。 居心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需要准备的。” “仪式感嘛,总要有的,你一个读书人还不清楚这个吗?” “我才没那么迂腐。” “好了好了,进去吧。” 她们迈步越过舱门,进了内室。 …… 回头看去,峡谷外面的天空上,飞艇、行宫像星辰一般。 壮观是壮观极了,却也给人一种沉闷的压迫感。 兰采薇呼出口气,重新转过头,望着无尽黑暗的巨大的凹坑。鱼木站在她旁边,问:“怎么了?你看上去有些闷。” 兰采薇眉头微蹙,“有些说不明道不白的事,闷在心里不太舒服。” 鱼木笑道:“不要把糟糕的心情留到武道碑里去哦。得争取一个好排名才是。” 兰采薇摇头,“排名没什么实际意义的,做想做的事才是关键。” “你很看得开呢。” “你想争取排名?” “不。我只是来这里玩的。” 兰采薇轻轻笑了笑。这很符合鱼木的性格。在她眼里,鱼木是个有着有趣灵魂的人,能在许多方面同其达成共鸣。不管是平常地聊天,还是修炼上的讨教,总是有着自己独特且耐人寻味的见解。 想着这些,兰采薇偏头朝倚靠在崖壁上的师姐看去。她有些疑惑,今晚的师姐怎么这么安静,既不像平常一样来给自己添堵,也没有自己去找寻有意思的事,就只是靠在那里,抬头望着天上明月,目光幽幽,像是在思考,也像是单纯的发呆。 “你跟公子认识很久了吗?”兰采薇忽然问鱼木。 鱼木摇头,“也不算多久,几年而已。” “他说你们是……老乡,应该是同一个地方的旧识吧。” 鱼木翻了翻眼白,“他敷衍人呢。说着是什么老乡,也只是他在说而已,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想知道吗?” “肯定的啊!”鱼木呼出口气,“也不算什么秘密吧。其实,我对我九岁前的事一点都不知道。” “怎么了?” “我是九岁那年被我的师父从大雪地里捡了回来,然后将我抚养长大的。我并不记得九岁之前的事。”鱼木本是修心修魂的,兰采薇给她的感觉很好,也就没介意同她讲起这些,毕竟也不算秘密,“我一直想知道我的过往,但并没有机会。公子的话,应该是我现在唯一的希望了。” “那他有告诉你吗?” “没有。” “为什么?” “感觉上,应该牵扯着某些隐情吧。毕竟公子本身就是个神秘的人,他都不愿直接告诉我,大抵不会很寻常。” 兰采薇微微吸气。听着鱼木这么说了,她才知道原来鱼木也迷失了过往。 也就是听着她说了,兰采薇心里更加不是滋味。遭遇相似,但她却没法像鱼木一样没什么拘束地说出来。这种不对等的表达让她心里更加沉郁。倒不是她不相信鱼木,师姐都愿意主动接触他们,说明他们是值得交好的。但心里就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说就会发慌。 “你有没有想过……”兰采薇在这种沉郁情绪的影响下,略显急躁地说:“公子可能……” 但只说了一般,就打住了。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其实只是他们之间的外人,不能说些过分干扰的话。 虽然是打住了,但鱼木毕竟是鱼木,只是凭着兰采薇的语气和神态就大致猜到她想说什么了,应当便是说公子可能骗了自己。 鱼木不在意地笑了笑,“我当然有想过。” “对不起。”兰采薇有些愧疚。 “你有些不在状态,但没关系。”鱼木嘻嘻一笑,“说回来。我可没少想过公子是不是在骗我,毕竟他知道的跟我知道的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他能轻易引导我认识事物的方向,我却丝毫无法影响到他。” “但你们关系很好。” “嗯,相处得久了后,我渐渐明白,对公子任何的揣度都是没用的,与其去猜测他的目的,不如好好想一想,自己该做些什么。我呢,跟随着公子,现在就只是想增长见识,游历天下而已。” “你是当下派。” “也不算吧。我也不只是只知道玩,嘿嘿。” “我不是那个意思。应该说,你不迷茫,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在夸我吗?”鱼木笑问。 兰采薇稍稍别过头,小声说:“不算夸,陈诉事实而已。” 鱼木抿嘴笑着,没有说更多的。她偏头,看向叶扶摇,发现后者居然就靠着墙闭上了眼睛,睫毛低垂平顺,俨然一副睡着了的模样。 “诶,你师姐是睡着了吗?”她问。 兰采薇跟着看去,看了一眼,然后叹口气点头:“是睡着了。” 几个月下来,她也算是知道自家师姐有些时候莫名其妙就睡着了,她记得之前最夸张的一次是师姐带着自己横渡迷神山时,飞到一半忽然睡着了,然后自己两个齐刷刷地掉进大山了,虽然使尽全力护住身体,但还是因为太高的缘故,砸在山石上,把自己骨头都砸断了几根。而最可气的时,她偏偏还睡得很香。那之后,自己一边顶着伤,一边带着她逃离迷神山妖兽的袭击,可谓是狼狈到了极点。 自那以后,兰采薇就再不允许叶扶摇飞行了。 “会有影响吗?”鱼木望了望,“要不了多久,就得天亮了吧。” 峡谷里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将这一同乡巨大凹坑地缺口占满。 “不知道,反正我肯定要等她醒过来。”兰采薇是的确不知道师姐睡觉要睡多久,印象里最久的一次就是跌落迷神山那一次,是八天。 鱼木没有草率地说要跟她们一起,毕竟自己是跟着公子的,而不是她们。 见着人越来越多,兰采薇便走到叶扶摇身边,先是将她脸用神机盖住,然后护在她身旁。她是清楚的,师姐这张脸,真的会招来祸患。 鱼木牵着小白,站在缺口边上,等待着公子。 …… 别人是睡觉时可能做梦,而叶扶摇是知道自己要做梦了,才会睡觉。 这一次,依旧是因为如此。 梦很简单,甚至于很简陋。 在一片灰白色,没有任何事物的空间里。她不断向前走着。并没有路,但她就是不停地走着。事实上,她是知道自己在做梦的,也知道自己梦里的任何事物都非常重要,任何东西都不能忽略。 但这场梦里,除了灰白,什么也没有。没有值得去记下来的东西。 她不死心,想着自己难得做一个梦,肯定不可能就这么简单,什么都没用。 前面一定会有东西的。 爱钓鱼的人,向来不缺乏耐心。她亦如此。 持续这样,也没个明确的时间概念,到了某一刻后,心中如有神机感应。她忽然就觉得,前方不是灰白一片了。 事实如她的感应一般。走到某一程度后,她看到前方有一书案,书案上摆放着一些书。她走上前去,随意拿起一本书,看不清封面的字,翻开后也看不清里面的字,虽然就在面前,但就是看不清楚。 她一本接着一本的翻。 到了被压在最底下的三本书时,她终于看清了封面上的字,分别写着: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她打开《第一天》,还没去看内容,忽然身后响起一道声音,“随意翻开别人的书,可是不礼貌的。” 她立马转身看去,赫然看到公子站在那里。 是公子吗?跟他长得一模一样。叶扶摇不太确定,但她想着自己果然还是做了跟公子相关的梦。 “你是谁?”她问。 梦中之人语气清淡,“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这是我的梦。” “这并不是你的梦。” “不,我不这么认为。” “那你随意。” “你是谁?”叶扶摇再次问。 梦中之人笑了笑,“才见过我,就忘了吗?” “你是公子?” “不然你觉得呢?” 叶扶摇没想到居然真的是公子。她吐了吐气,“你能随意进出我的梦啊。” “不,我并没有这样做。” “那为什么?我会在这里遇到你。” 叶抚笑了笑,“我无处不在。” “……”叶扶摇无法反驳这个不是理由的理由。 “这些是什么书?”她只得换个话题问。 叶抚迈步上前,将叶扶摇弄乱的书堆摆放整齐,然后说:“过去之书。” “为什么大多我看不了。” “因为这里不是你现在该来的地方。强行过来,已经是错误了。” “你为什么在这里?外面的你跟这里的你,是同一个人吗?”叶扶摇再次问。 “不会有两个同样的人,对吧。”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可不是你的问题回答器。” “我只是想知道而已,并不是这个意思。” 叶抚笑了笑,“为何总要一下子弄清楚所有事呢?会很累的。” “太好奇了。” “好奇会害死人的。” “我不怕——” “别,我还舍不得你死呢。”叶抚笑了笑。 叶扶摇一顿,“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要当个问题姑娘哦。” “但是——” “你改走了,再不走你会受伤的。” “为什么?” “因为,这里不是梦。” 叶抚刚说完,整片空间开始崩塌。 叶扶摇连忙捡了个问题问:“那这里到底是什么!” “这里是我的书屋。” “我为什么会——” 叶扶摇没有问完,梦境轰然崩塌。 陡然睁开眼,她看到一缕曙光从远空照来。 天亮了。 她忽然感觉浑身发冷,面色一下子苍白下来,疲倦之意如潮水。意识也变得格外沉重。 但是,她没来得及去想这个,立马被自己手中之物震惊了。 手中赫然拿着自己在刚才那个“梦中”拿起的那本但没来得及看的《第一天》。 为什么我把这个带出来了? 叶扶摇心情一下子变得异常沉重。 难道,刚才那真的不是梦? “你醒了。” 忽然,她身后响起声音。 声音响起的瞬间,她惊得僵硬了。 “收好书,然后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叶抚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 她转过头,看见叶抚正对着自己微笑。 公子他,到底要做什么…… 叶扶摇忽然很后悔,后悔对叶抚产生好奇。 但现在似乎,已经上了贼船,下不了了。 她带着哭腔问:“我能退货吗?” “不可以哦,亲爱的。” 叶抚的微笑像天边的日出一样,光亮且温暖。 第四百八十二章 两重小世界 叶扶摇快步躲到兰采薇身后,探出脑袋来问: “公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叶抚。 “有一个时辰了,那时你还在睡觉。” 叶抚脸上挂着耐人寻味的笑意。 叶扶摇往他旁边看了看,这才看到公子又带了个人过来。 神道修士……嗯,不对,应该是神明,接近道统神。很了不得啊。叶扶摇看着煌。她知道道统神能够自立道统,对应到修仙者里,便是所谓的圣人。 她有些惊讶,这个神看香火龄似乎还不是很长,其神辉居然就已经接近道统神了。这属实是了不得,不论放到哪儿,都是足以震惊世人的一件事。她还没听闻过香火龄百年以下的道统神,不免对叶抚带回来的煌感到好奇。她问: “这位是?” “我叫煌。” “煌?” 叶扶摇眉头微皱,问道: “是天苍煌煌那个‘煌’?” “嗯。” 煌见着叶扶摇神情,不由得想难道自己的这个名字有问题吗? 叶扶摇看了看叶抚,想看看后者有没有什么反应。但他并没有。 公子不感到奇怪吗?一个神,用“煌”来命名,一个即便是守林人的隍主都要避讳的字。她又问: “你是神,对吧?” “嗯。” “有神位吗?” 煌尴尬地挠挠头: “没有,我是自己修神道的。” 叶扶摇想,会不会他是自己修神道,不懂这些避讳?但公子不可能不懂啊,难道没有提醒过他吗?还是说,公子觉得这根本不是避讳。 见着他们都没什么反应,叶扶摇也就不好挑明了,何况叶抚才甩给自己一个未知的大包袱。她渐渐地感到有些无力了,跟这位公子扯上关系,似乎是一件很沉重的事。 周围变得十分热闹。 峡谷四周,以及两边的山峰上,还有半空中,都有着许多人。他们基本上都是来自各地有头有脸的势力、家族、国家的人。一眼看去,叶扶摇能看到许多大势力的标志。 太阳已经升起,明月还在空中。 日月同空,是一种“势”的形成。 因为明月没有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转,规则修正力早已酝酿在天下各地,等待着爆发的时刻。需要武道碑出来镇压。 “你还好吗?” 兰采薇问叶扶摇。 叶扶摇正愣神,恍惚道: “什么?哦哦,我没事,我很好。” “别骗人。” 兰采薇不觉得这样的叶扶摇很好。她的脸色还有些苍白,眼神也不如平常清明平和。 鱼木也投来目光。她温柔提醒: “武道碑就要开了,要保持最好的状态哦。” 叶扶摇笑了笑,说: “多谢关心啦,我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 “噩梦?” 兰采薇皱起眉,她说: “你的梦似乎非同寻常,真的没关系吗?” 叶扶摇甚至没有来骚扰自己,兰采薇觉得她肯定是哪里出问题了。 叶扶摇摇头: “没事的,我有分寸。” “有事一定要说啊,或许我能帮上忙。” “嗯,我会的。” 叶扶摇看了一眼叶抚,随后被对方看到,立马躲开,悻悻然地吐出口气。 兰采薇注意到这点,不免有些好奇。昨天他们不是还那么投机,只差引为知己了吗?今天这是怎么了?她不由得稍稍靠近叶扶摇,希望自己能带给师姐一些安慰。 可叶扶摇似乎还在出神想其他的事,没有领会到兰采薇的心意。 越来越多的人靠近这里。 所有人只等待着道家的人宣布武道碑开启。 没过多久,一道火流星一般的东西在远处浮现,迅速激荡着灵气来到巨大凹坑的上空。 众人便见着,一身穿青灰道袍的中年人悬立在空中。 大多数人是没见过这个人,不认识的。而认识他的人基本又都是顶尖势力的大人物或者天才弟子,而这些人不会像平常人一样纷纷纭纭。 所以,一时间,等待着的人都只是安静下来,并没有多大情绪波动。如果他们真的知道,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道人便是那位道家三祖,驼铃山大圣人陈放的话,一定会激动得叫出声来。 这种大前辈,许多人是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见到的。 而参加过上次武道碑,又认识陈放的人也不免好奇,为什么陈放会亲自出场。以往的武道碑,可没有哪次是这种层次的人物来开启的,一般都是圣人,或者德高望重的道家神明。 场下的部分人开始猜测起来。 陈放很平常地悬立在空中,扫了一眼底下的人,并没有把目光在谁身上多留片刻。他开口道: “此次武道碑比较特殊。” 开始便是正题。 “比起以前,这次的武道碑里,天地道机会更加浓郁,甚至可能出现本源道机。”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本源道机!那可是关乎到天地万千大道本源的存在啊,是独属于天地,不为任何人所操控与感悟的。虽然无法被人所得,但可以借助它感悟大道,直接利用本源道机感悟大道,这是众多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不说要进入武道碑世界的一众年轻人们,即便是那些已然成圣的前辈们,都对此心动了。但可惜,武道碑是年轻一代表现的舞台,跟老家伙没有关系。 但陈放的下一句话,立马改变了这次武道碑的性质! “另外,这次武道碑是两重小世界。第一重为有受邀资格的两百岁以下年轻一代的小世界,第二重便是其他人的小世界。” 他没有说“其他人”是什么人。但言下之意便是,这次的武道碑,所有人都可以进入! 陈放的这一番话,让整片天空和大地都沸腾起来了。 别看这里人山人海,但大多数都是来看热闹,或者陪同自家有资格的人来的。 然而现在,陈放一番话即表明了,所有人都可以进入武道碑! 这不可谓不是一个震惊世人的大消息! 底下有人大声询问: “请问前辈,是所有人都可以进入武道碑吗?” 陈放在空中点头: “有受邀资格的人进入第一重世界,其余人,不管什么人,都可以进入第二重世界。” 陈放的肯定在众人心中点燃火焰。 几乎是瞬间,这个消息传向四面八方。 不一会儿,大家就都会知道,这次武道碑,所有人都可以参加! “那两重世界有什么区别吗?” 陈放回答: “第一重小世界发挥以前的武道碑的作用,是会有排名的。第二重没有排名,只是一个为众人开放的一个小世界,里面或许不如第一重小世界那样有着浓厚的天地道机,但本源道机,覆盖了两重世界。” 第二重小世界也可以感悟本源道机! 众人捕捉到这一关键信息。 陈放说完,吸了口气,然后说: “诸位,准备好。” 然后,他抬手,将日月之光汇聚过来。 全天下,陷入了一瞬间的黑暗,这一瞬间的光全被陈放收拢放入无尽的黑暗凹坑之中。 光填满了黑暗。 像是海市蜃楼一般,若隐若现的小世界从凹坑中浮现,将其填满。 薄薄的雾气覆盖在这座若隐若现的小世界外面,看不清里面到底是什么。却有一样东西,不论在多远的地方,都能瞬间看清—— 武道碑。 一座巨大的充斥着亘古岁月气息和痕迹的石碑。静静地立在世界中心,像睥睨世间的巨人。 “诸位,请。” 陈放的声音悠悠响起在峡谷里、天空中。他轻淡地来了,又轻淡地消失了。 天上飞行,底下奔跑。 众人涌入武道碑小世界里。 叶扶摇已然缓过神来了,问: “我们现在就进去吗?” 她其实对陈放一番言语没什么感觉。她并不在意这些,比起这个,她对那个“梦”感觉十分深刻,尤其是里面的公子。只是,她一点都不想再问了,原因很简单,害怕。她第一次有害怕的情绪,不想让这份情绪延伸下去。 叶抚笑着说: “呆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对吧。” “那是公子要去第一重,还是第二重?” “我去第二重。” “那我也去。” 兰采薇愣了愣说: “去第二重的话,师父给我们的印记不就是没用了?” 叶扶摇说: “你去第一重,我去第二重。” “为什么?” “第一重不适合我,我去了的话,就内定第一名了,对你们不公平。” 她说得很随意,也不像是在夸海口,好似事实如此。 兰采薇也不怀疑,她知道师姐虽然还年轻,但的确早已脱离了他们了。 “那我呢?” 鱼木问叶抚。 叶抚笑道: “你肯定去第一重。那里可是能帮你修炼的好地方。” “可是我没有通行印记啊。” 鱼木其实是想跟着叶抚一起走的。 叶抚走上前,轻轻在她眉心一点,一道金色的印记闪烁一下随后隐入眉心。通着印记一起进入她脑海中的还有一句话:“你们会碰到一个叫秦三月的人,她认识兰采薇,你转告她,不要与兰采薇相认。” 鱼木愣了愣。 “现在可以了。” “……好吧。” 都这么做了,鱼木也没法任性地跟着叶抚一起去第二重。她虽然好奇叶抚对自己所说的那句话,但还是听了下来,没有去细问。 煌倒是没说什么,但叶抚也给了他一道通行印记。 鱼木注意到一个小细节,嘻嘻笑道: “公子为什么给我印记就碰了碰我的眉心,给他就没有呢?是不是喜欢我哦。” 几人好奇地看向叶抚。叶抚知道鱼木知道为什么,但她就是要来捉弄自己。 叶抚丝毫不慌乱,淡定道: “不要想太多,只是因为你眉心有灰而已。” “这根本就是借口!你就是喜欢我!” 鱼木显得有些赖皮了。她说完后,也不听叶抚的拒绝,拉着兰采薇一溜烟地就跑进迷雾之中,把小白留给了叶抚。 “我也该进去了!”煌反应过来立马追上去。 他们毫无阻碍地穿过迷雾,进了小世界。 叶扶摇笑道: “真像是借口啊,公子。” 叶抚问: “这很奇怪吗?” “奇怪啊,你又不喜欢人家,干嘛要去逗弄人家?” “习惯了吧,跟她关系比较亲密,以前也有过这样。只不过今天特地被她拿出来放大对比了。” “哦……照这么说来,鱼木小姑娘还是很有心思啊。” “她心眼多着呢,平时里没少消遣我。” 叶扶摇眯眼一笑: “这种姑娘多好啊。我要是个男的,不早被挑弄得望巴巴的了。” 叶抚瞥了她一眼,说: “你可真会说。” 他将小白随意收进一座生命空间里,骑着小红便向迷雾走去。 “诶,别啊,你骑马我走路啊?把小白借给我啊!” 叶抚说: “你嘴巴那么会说,想必双脚走路也不差吧。” “这哪跟哪的啊!” “自己走路。” “小气!” 叶扶摇追上去,跟着走进迷雾。 众人一批接着一批进入迷雾里。根据有无印记区分,他们分别进入第一二重小世界。 一段时间后,秦三月偕同居心进入第一重小世界。 峡谷外面的梧桐树下。说书人眯起眼,仰面坐着。 大家都去武道碑了,也就没有人听他说书。他看上去很清闲舒适。 一个身穿黑袍的女人站到他面前,幽幽开口: “渊罗大桼雅兴十足。” 说书人睁开眼,看向女人。眉头骤然紧缩: “师染!” 师染笑道: “是我。” “你怎么!” “我怎么认出你的吗?”师染笑了笑,“只能说你的隐藏伎俩太拙劣了。”她嘲讽道:“怎么,守林人又想捡漏,搅混水了吗?” 说书人眼神十分幽沉。 他很确定,守林人的藏匿神通绝不是同一个层次的人能够识破的。他是大圣人,那么其他的大圣人便不可能识破,顶多只能知道他并非常人,不会知道具体身份。 但现在被师染一眼识破。 这极大程度上说明,师染她已经超出一般大圣人的范畴了。 但不管如何,自己现在还是说书人。 “你要做什么?” 师染笑了笑: “还能做什么,听你说书呗。” 说书人神情幽幽,没有开口,只是看着师染。 师染随意丢了一个铜板到他面前。 “现在可以说了吗?” 这是羞辱吗?不是。说书人知道,师染这位王绝对不会用这种方式羞辱人。 那,她为什么这么做?他看着地上的铜钱。 忽然,铜钱旋转起来。一股玄机瞬间笼罩住他。 不好! 说书人还没来得及动作,瞬间被旋转的铜钱吸了进去。他整个人,一下子消失在梧桐树下。 师染弯腰将铜钱捡起来,目光幽幽地看向武道碑。 这时,她身后响起一道女声: “尊贵的女王,也会弯腰吗?” 她转身看去,立马厌恶道: “你还没死啊。” 说话的是一个身材高大欣长的女人,扎着长长的麻花辫。衣裳很朴素,像是农家姑娘所穿。眉目清秀,加之这般打扮以及安静柔和的气质,像极了纯真亲和的农家姑娘。 “死之前,我会告诉你的。” “那我会唾弃你的尸体。” 她笑了笑: “还请给我立座墓碑,就写应绿兰之墓。” “你来做什么?” “摘花。” 说完,她步子轻巧地朝着峡谷走去。 师染看着她瘦高的背影皱起了眉。 心道,这个人也来了,那那些躲起来的老王八们也该出世了吧。 第四百八十三章 遗弃之人 “长山先生,还是没有眉目吗?” 莫长安还是像以前一样,精神抖擞,中庭饱满,满头白发丝毫不显老态。 倒是他旁边的李命,白发不多,丝丝缕缕几根,双眼眼窝却往下陷了,眼角的皱纹也像是层叠的纸张。 他们站在峡谷一侧的山峰上,望着一批批人进入武道碑中。 李命摇了摇头。 “没有。” 莫长安微微凝眉道: “历来不曾听闻过武道碑还有第二重世界。当初道祖演道,合天地之力,日月之光,似乎也根本没有创造两重世界来。” 李命点头。 “当初创造武道碑,是为了囤积月亮下沉形成的规则修正力。一重世界就足够了,完全没有必要创造两重世界。” “那到底是为什么?是自发演化的吗?” “不排除这个可能。” 李命眉头布满了疲惫之意。擅长推演的他,花了不少精神在这件事上,但并没有眉目。 “那本源道机又为何为出现在这里?这座天下不是已经没有本源道机了吗?” 李命稍稍抬头望着远处: “兰亦秋强破天门,已经消耗了最后一道本源道机了。这座天下的确是没有了。” “会不会是我们没有发现?如果兰亦秋真的有能力感应本源道机,还会强破天门失败吗?” 莫长安心里充满疑惑。 李命微微吸气。 “我历来不相信兰亦秋是能力不够而失败了的。她是唯一的大武神,得天独厚,得本源道机相助,不应该失败的。” “难道真的没有用本源道机吗?” “兰亦秋本身已经走在大圣人的巅峰了,她的事,很难探究到。” 莫长安顿了顿,又问: “那武道碑这一缕本源道机,还有机会吗?” 李命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还有大圣人破天门的机会吗。 “有。” “谁?” “师染。” “她?凭借什么?” “她甚至不借助本源道机,都可以开天门。” “此话何解?” “云兽血脉本就是道机。” “但那得是完整的血脉才行。规则不允许云兽掌握本源道机,一开始不就分化了血脉吗?以前的师九幽和师修玉,如今的师染和师千亦,不就是分化血脉的结果吗?” 李命肯定了他的话,但接着说: “但你觉得师九幽是如何破天门的呢?” “他……” 莫长安无法回答。他想起什么,有些震惊地说: “难道?” “是的。他融合了师修玉的血脉。” “这么说来,现如今的师染也融合了师千亦的血脉?”莫长安呼出口气,“之前师染宣布玄网镇命司死于玉清大云林,我还以为是什么阴谋。” “是的。玄网承命司和判命司死后,师染也没有理由再等待时机了,趁此机会融合血脉,收管玄网势力是显而易见的。” 莫长安皱起眉: “如果师染可以不借助本源道机破天门,那她就没必要进入武道碑了吧。但她似乎来了。” 李命笑了笑说: “她可以不借助本源道机,但你觉得她会允许别人可以借助本源道机破天门吗?” 莫长安想了想,觉得在理。 有人破天门成功的话,那这座天下很长一段时间内,就很难再支撑一人破天门。 “她只是来阻扰的。” “也不排除她为了保障自己破天门的成功几率,要用本源道机作后手。” “除了她,还有人吗?” 李命神情淡然: “陈放可以。白公子可以。我也可以。” 莫长安能理解陈放和长山先生,但是不太能理解白公子。 “白公子,也可以?” “他早就可以了,甚至比我和陈放都要先。只不过这几个纪元以来,一直安静待在西域的大山里,时不时出来操控一些简单地棋盘。” “那这次,他会来吗?” 李命摇头: “不确定。我甚至无法清楚知道,他有没有可能已经有了一道本源道机。毕竟,他活得比我们都久,横跨了所有的纪元。” “可真是深藏不露。” “万灵之主,最不缺乏时间与耐心。” “如果他真的要来争抢的话,长山先生觉得有几成可能?” 李命凝眉摇头: “猜不到。都是一个层次的人,直接说来,我们每个人有着同样的可能。这根本不是比拼实力的,你也清楚,到了大圣人后,实力并无法直接了当地改变局面。” 莫长安呼出口气。他对李命说的深有其感。大圣人果真是跟圣人不同的,圣人还能有个实力上的划分,但大圣人是没有实力划分的,虽然有着实力差别,但在一件事上的博弈上,实力往往没有多大作用,无非比谁准备更加充分,更合乎正确的大道。因为,谁也无法彻底打败一个大圣人。 “至圣先师他们,会干预吗?” 李命皱起眉,他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天上的几人,到底会不会把手伸到天下来。那样做,会付出多少,能得到多少? 李命难以去权衡这个。 “落星关破关了。东南方的末人先遣队早就集结完毕。至圣先师,道祖等人考虑更多的应该是浊天下,毕竟,浊天下也有天上人。” “浊天下……”莫长安想了想问:“这次的世难确定就是浊天下的入侵吗?” “不,没有世难他们也会来,只不过刚好碰到了世难而已,真正的世难还没出现。” “这是否不太寻常了,以往都是破关后,世难立马出现的,而这次,这么久了迟迟未来。” 李命眼睛有些发红,里面布满了血丝。 “最坏的可能是规则肃清。” 莫长安闻之色变。 “这次可没有玄女了。真是规则肃清的话,如何抵挡?” 李命伸出手,几根手指跳动着: “玄女的出现与消失从来都是一个谜团。我们无法寄托希望于这般。” “但,还能有其他办法应对吗?” 李命呼出口气,微微一笑: “还不一定是规则肃清,也不必要这般。” 莫长安便知,长山先生也没有确切的办法。他只得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希望世难不是规则肃清。 李命眉头愁意始终没有散开。 “我现在,主要担心那些人会不会出来搅局。” “长山先生是指遗弃之人?” 李命点头。 “他们的力量不是用一点少一点吗,会在这种事上冒险?” “希望如此他们不会吧。” 莫长安看着李命的神态,欲言又止。他觉得李命状态似乎不太好,自从神秀湖一事后,就这般了,总是愁意在眉头。他想过问一下,又觉得没那个必要,这些事情,长山先生比自己懂。 “我们现在,还是继续等待吗?” 李命皱眉想了想,说: “许多事情上,我们都只是在等待,等待时机出现。所以,一直很难寻求到真正的突破。” “那,是要主动出击?” “师染在这里,陈放也在这里,白公子虽然不在,但他或许早有准备了。”李命细声念叨着:“师染是主动出击的性格,陈放向来是暗中行动,但绝对不会等待时机到来。这种情况下……蛰伏并不是一个好选择。我可以不去争抢那本源道机,但一定要让局势变得更加复杂。” “目前看来,陈放和白公子是最希望得到本源道机的,对吗?” “嗯。他之所以将二重世界开放,也不过是为了增加本源道机提前现世的可能。”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最好的选择是直接进入武道碑,做好布局。” 李命点头: “等待在现在绝对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对我们而言,最理想的结果并不是得到本源道机,而是本源道机逃逸出武道碑,隐入天地。只要格局还没被打破,那应对世难就更加容易。一旦格局被打破,那么天下就会彻底变成散沙,各自为战。” 莫长安在心里仔细分析一遍李命的看法,觉得在理。儒家的理念与道理在和平时代发挥的作用更大,对于儒家,天下越太平越好。这样想着,他不由得想,天下大乱对谁最有利。 他的心里有了基本的答案,也就更加理解李命的想法了。也因此,他知道,李命至始至终都是站在儒家的角度思考问题。 “那我们直接进去吧。” 李命点头。 随后,他们二人闪身直接消失在原地。 …… 西域的大山之中。 某处,一座巨大的瀑布洗刷着空气。水气四溢,生机横发。处处翠绿且富余蓬勃的生命气息。瀑布的水气喷洒在旁边竹林的叶子上,结成清露。 一头白鹿站在山石上,轻吮水露。它的背上站着一只白鹤,旁边站在一位身穿白衣的男子。男子气质干净,神态平和,在后面瀑布激荡的水汽衬托下,犹如谪仙。 他开口说: “开始了。” 白鹤口吐人言: “我们该做什么?去武道碑吗?” “去。我去,你不去。” “那我做什么?” “你去把撼天妖一族叫醒。” 白鹤眼中露出惊色: “叫醒它们干嘛!” “撼天动地。” …… 南疆北部靠海的一个边陲小村里。 用簸箕抖弄干辣椒上的灰尘的精壮男人,抬头望更北方望去。他似乎看到了什么,眼睛咪了眯,然后陷入沉思。 忽然,外面一道声音唤回他。 “冬冬她爹。” 男人应到: “哎!” 院门被推开,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走进来笑问: “隔壁村育儿明儿个成亲,叫我们去帮忙呢。你去不去,育儿家有些个钱,估计红包不小。” 男人从旁边石磨上取来一杆烟斗,吧唧两口说: “育儿家上次修了那纺织厂,占了我家地,也不见他们来说说。” 来询问的汉子听此,尴尬地笑了笑: “也是哦。他们得找个时间好好跟你说说才是。” “帮忙我就不去了。你要是见着育儿他爹,帮我说声,免得我上门去,让人难堪。” 说着,男人收拢了一下胳膊。虬龙般的肌肉直挺挺地撑起来,让他看上去更加魁梧。 汉子连着点了点头,便带上门走了。 男人吧唧两口烟,吐出浓厚的烟气来。 他把辣椒带进屋子里放好,然后又把地给扫了,窗户给关死了,前门合上了。 做完这些,他穿上一身周正的一副,把烟杆套进烟杆袋子里,带上后门,一步跨向北方。 …… 叠云国虽然还在战时状态,但并没有对明安城造成太多影响。 上次荷园会在明安城举办,也确实给明安城增添了不少活力,让这座许久不曾发生过变化的城池变得热闹起来,发展得蒸蒸日上,有蜕变成大城的潜力。 明安城里有座古楼,名为平望楼。 无人知道这座楼为谁所建,似乎明安城官家的人也只是让人看守着,没有个确切的道理说来。 久住明安城的人都知道,楼里有位守塔人。 大家习惯叫他陈爷爷。没有人知道他活了多久,但每一代的人都叫他陈爷爷。 大家觉得他可能早就死了,只不过一直守着这座楼而已。 这天。 没有人见到陈爷爷从楼上下来。 看守的士兵们进楼寻找,也没有找到他。 于是乎,大家觉得,陈爷爷大概是真的死了。 …… 天寒地冻的北原深处。 只有白色才是这里永恒的颜色,其他任何颜色,都会在时间的帮助,被白色掩盖。 三万丈深的底下,有一副烂掉的棺材。像是被山石翻覆,碾烂的孤坟。 却在这烂掉的棺材里,安静地躺着一个小男孩。 其实只是小男孩模样的人。 他没死,面色红润,甚至呼吸还很平稳。 某一刻。 他忽然睁开眼,空洞的眼睛迅速充满神意。 下一刻,他消失在这里。 破烂的棺材迅速被厚土碾殆尽。 …… 这座年轻的天下,掩埋着一些衰败之人。 他们经受着时间的侵蚀,直至某天化作灰烬全部消失。 却在这一天。 合眼许久的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睁开了眼,带着遗失遥远的记忆,看向中间的大陆。 那里,有东西在呼唤他们。 他们相继回应了那道呼唤。 这群人,有一个不太好听的名字—— 遗弃之人。 被天地所遗弃,等待着被时间蚀干。 第四百八十四章 叶抚在和什么作对?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啊……” 叶扶摇眯起眼,使劲儿用鼻子吸气。 “你看上去很享受。” 叶抚瞥了她一眼。小红安分守己地做了一匹马,并没有因为进入武道碑就躁动起来。 叶扶摇看向叶抚,笑着说: “这意味着要发生很多事。一定会很精彩。” “当个看客,的确会觉得精彩,登上舞台就未必如此了。” 叶扶摇踩在草高普遍没过膝盖的草地里,丝毫不以为然: “从一开始,就决定好演戏的人了。每一场戏都是如此。” 叶抚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说,而是问: “你就不打算做点什么吗?在武道碑里。” “能做什么呢?” “比方说,那本源道机。” “那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再说了,我要那东西也没用。” “悟道一事,可不是想当然的。你还没寻着大道,还没成圣。” “圣?” 叶扶摇挑了挑嘴角说: “公子觉得圣是什么?境界,还是修为,亦或者一个称呼?” “天地下只有人,没有圣。圣是人创造的,不是天地创造的。” “是这个理。” 叶扶摇笑得很开。她丝毫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只不过大多数的时间里都很开心就是了。 武道碑的二重世界很大,大到明明那么多人进来了,却这一大片草地里,只有他们二人。风吹过,掀起草浪。他们就在草浪里前行,也没有确切的方向,像是走到哪儿算哪儿。 叶抚问: “如果我告诉你,这里是个陷阱,你会离开吗?” “你会吗?” “不会。” “我也不会。” “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公子随便窥探我的意识就能知道吧。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叶抚摇头: “我选择尊重你。” “公子可一点都不像个前辈。你见过尊重后辈的前辈吗?” 叶抚笑了笑: “说来,你也是奇怪。倒是希望我像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前辈一样。” 叶扶摇吸了口气,轻轻说: “那样就能说明,公子也只是一个俗人而已。我就能自我安慰,你也不过如此了。可你,明明比谁都神秘,比谁都让人感到无力,却又比谁都让人愿意靠近。” “这样啊。你眼里的我是这样的啊。” “你该有个弱点吧!我不相信,人会是无懈可击的!一定,一定,每个人都有弱点!” 叶扶摇瞪大眼睛看着叶抚。 “我有弱点啊。” “不,自己说出来的不是弱点!” “那你就慢慢去发现吧。” 叶扶摇泄了气,一下子变得很没精神,像是霜打过后的茄子,焉答答的。 “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啊。是规则的漏网之鱼吗?” 叶抚笑而不语。 叶扶摇无奈地说: “我就不该来这一趟的。” “既来之,则安之。” “不行,我得冷静一下了。” 叶抚笑问: “怎么,要一个人走走?” 叶扶摇点头: “一直跟在你旁边,我思考问题都思考不进。” “那,我们就分开吧。” “你先留给我一个找到你的方式,万一我想通了一些事,好跟你说。” “有这个必要吗?” 叶扶摇瞪大眼: “我很要强的啊,可不会真的就听天由命了。” “那,这个给你。” 叶抚甩给叶扶摇一枚铜币。 叶扶摇愣了愣,气道: “给我钱干嘛!打发人吗?” “你好好看看啊,叶小姐。怎么人都魔怔了。” 叶扶摇细细看了看手中的铜币,发现铜币的确是铜币,但上面附着了一股玄机。她稍稍一感应,立马就看到了叶抚的位置。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忘了刚才发生的,忘了,忘了。” “你太紧张了。” 叶扶摇睡醒过后,一直都不在状态,心弦紧绷,过分敏感。 叶抚也觉得,她需要好好冷静一下。 “会好起来的。” “我相信你。” “不要随便相信我。我自己都说不准了。”叶扶摇转向另一个方向,“就这样,我走了,回见!” 她一点不墨迹,道个别,咻的一下就消失在草浪之中。像是被草浪淹没了一般。 叶抚神情渐渐变得冷清。心里念叨,我也得做点什么了。 他下了马,对着小红说: “你可以先休息休息了。” 说完,就将小红受到跟小白同一个生命空间里。 接着,他一步跨出,陡然消失于此。 下一刻,他闪身出现在一座雪山上。 武道碑小世界很大,大到雪山、草地、沙漠、海洋、森林等等都有,且进入武道碑小世界,除了同行以外,会被随机送到各个地方。这也是为什么之前那片草地里,就叶抚和叶扶摇二人。 雪山的天空灰沉沉的,虽然现在没有大雪纷飞,但冰寒气息冻彻了整片天空。这里的一切都惨白一片,毫无生机。 叶抚不是为了雪山而来,而是为了雪山里的人而来。 在雪山最高处的一座巨大冰塔上,孤傲地站着一个人。一席黑衣,一头黑发在惨白世界里格外显眼。 叶抚站在冰塔下说: “上面风很大吧。” 师染回过头,看到下面的叶抚,立马笑了起来: “你第一次主动找我。” “这未必值得开心。” 师染如同黑色的叶子,轻飘飘落在叶抚面前: “我很开心就是了。” 叶抚呼出口气,立马结成水雾消散。他问: “你是为了本源道机吗?” “嗯。我要开天门。” “你不用本源道机,也可以。” “但是我不想别人也能。” 叶抚看着她的双眼,笑道: “很符合你的性格啊。” “找我做什么?” “帮忙。” 师染挑起好看的眉毛,笑吟吟道: “那么代价呢?” “不先听听要你帮什么?” 师染摇头: “听了代价,我就大概知道要我帮多大的忙了。” “这也能猜?” “当然。” 师染高傲地扬起下巴。 叶抚眯起眼看着师染。 师染第一次在叶抚眼神里感受到危险的气息。但危险正是她闲余日常里的调味品。几乎是眼神相对的瞬间,他们达成了诡异的共识。 叶抚不轻不重地说: “我可以帮你打开云兽一族的文明枷锁。” 师染摇头: “不,我不需要。这是我身为王的职责,不应当受馈于人。” 她是个骄傲的人,不想在自己本来的职责上得到别人的馈赠。叶抚提出这个代价时,也没抱着她会答应的想法。 “果然,你是真的师染。” 叶抚笑了笑。 师染挑眉: “这还需要试探吗?我你还不懂啊。” 叶抚莞尔: “还是你提代价吧。我一个找你帮忙的,又不是在跟你做交易,理应你要求我才是。” “也是哦。我应该占据主动权的!” 师染说着,眼神里游荡着浓郁的兴趣。 “我要拥有你一整天的时间。” “我的时间不值钱,不再考虑考虑?” 师染展颜一笑: “叶抚,你找我帮我,就算什么代价都没用,我也会尽力帮你的。” “这可不平等。” “什么平等不平等的!朋友啊!帮朋友一个忙而已。” 叶抚笑了起来: “是哦,也是。” 师染拢了拢衣袖,走到悬崖边上,轻声说: “有时候啊,你就是太理性。许多事都照着规矩来。有因有果,一是一,二是二,一件一件事理得很顺。但实际上,我们可不都是遵循本能的简单生命,思想表达、情感倾诉往往是我们更加需要的。我呢,身为一个王,大多数时间里,考虑的时关乎着整个族群,要合乎理性。但是,我也并不只是一个王,对吧。” 叶抚眉目低垂。师染现在变得比以前更加包容了。他知道,这是她为自己做出的改变。 他偏头看着师染。 师染本身就是那种柔美的长相,露情至深处后,显得更加温柔。她平时里有多暴戾,有多疯狂,现在就有多温柔,多恬淡。这样极端的表现,轻而易举地出现在她身上。叶抚内心是十分动容的。 但叶抚始终是叶抚。 他笑着说: “是的,你还是我的朋友。” 师染轻轻一笑: “当然。” 宽大的衣袖里,她的双手紧紧握着。 她抬头问: “说吧,你想我做什么?” 叶抚静静地看着她。 目光交织之间,流淌着飘渺的气息。 到了某一刻,叶抚眨了眨眼。 师染眼神陷入短暂的空洞,随后立马恢复过来。她吸了吸气,神情变得有些复杂: “你确定要我这么做?” “嗯。” “唉。” 向来不曾叹气的师染,禁不住叹了口气。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 她有些说不出来。 “你也别想得太复杂。” 叶抚安慰地拍了拍她肩膀。 “也不要有什么压力,做不到也没关系。也不会影响你我之间的约定。” “倒不是这个,我只是觉得某些事瞬息万变,有种无奈的力竭感。” “走到一定程度,总要同枷锁、瓶颈、壁垒作对。” 师染狠狠看着叶抚,咬着牙说: “你呢!你在和什么作对?” 叶抚笑道: “按理来说,我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观众。” 师染冷哼一声: “我才不信。你突然闯进别人的世界里,然后突然离开,还美其名曰自己是个观众。” 叶抚无奈笑了笑,没有解释。 师染一下子变得很不开心,咬着牙,非常生气地锤了叶抚一拳。力道传到地面,使得他脚下的雪山直接崩塌了。 “我走了!” 师染转身就走。 身形掠到半空,她又转过头说: “三月让我给你带句话。” “什么?” “你是全天下最可恶的老师。” 叶抚愣了愣: “她不会说这种话吧。” “你要是再不去见她,她就不认你这个不负责的老师了。” 说完,师染身形化作一个黑点,消失在天边。 叶抚看着脚下崩塌的大雪山,无奈地自语: “真是一点都不留情啊。” 他揉了揉肩膀,又闪身前往另一个地方。 …… 第一重小世界里。 这里是属于年轻一代的地方,似乎正因为这样,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朝气。 尽管有些人并没有年轻人的模样,脸上布满沧桑甚至于满头白发了。但对于这座天下而言,不到两百岁,都还是年轻人。 兰采薇、鱼木和煌结伴而行。 事实上,他们三个对排名都没有特别的追求。 兰采薇来这里,是为了找寻自己可能有的过去的痕迹,没有的话,也就当作是散心,长见识了。 鱼木,就彻底是游玩的了,所以一进来后,就对这里的一切都展现出好奇,不断以神魂进行探究,以心术进行感受。 煌是个神,还是个接近于道统神的神,他没什么多大追求,能够自由自在地吸收香火神运就够了。香火神运也是大道的一种,所以在这武道碑里,也不缺乏,而且还是属于自然的香火神运,比之常人的香火神魂和游离于野的其他神明的香火神运,对他的裨益更大。他贪婪的享受着这里的一切。 “对天地道机的感应完整度和用时,决定排名,对吧?” 鱼木偏头问兰采薇。 兰采薇点头: “基础上是这样的。” 鱼木笑着捂着脸说: “我好像感应到了一丝道机。就在刚才那尊破败的石像上感应到的。” 他们三人先前路过了一个破旧的小庙,庙里有个破石像,瞧不出样貌来了。 “这么快!” 兰采薇和煌看向她。 “但是好像很不完整。” 兰采薇问: “是哪种呢?” 鱼木仔细感受一番自己脑海里的玄妙气息,说: “神魂道方面的。” “正好合适你啊。” “可惜不完整。” “没关系,这才刚进来,我相信你,很快就能感应到完整的道机的!”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第一重小世界的最中央,那座顶天立地的巨大石碑上,已经出现了鱼木的名字,目前也只有她的名字,正高居第一位。 说完,兰采薇正色道: “我也得努力了,可不能给浮生宫丢脸。” 煌探头轻轻说: “我觉得,感应道机这件事是急不来的。” “也是哦。”兰采薇望着天,天上一片湛蓝,“我还不知道我能感应到什么道机呢。” 鱼木问: “你不是练剑的吗?大概就是那方面吧。” 兰采薇一笑: “我还是个读书的呢。” 她虽然失忆了,但是保留在身体本能里的记忆告诉她,她还是个读书人。就像公子之前说的那般。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道机呢?” “我想要,未必会给我啊。” “我相信你,你是优秀的。” “真的要说的话,我都想要。” 鱼木稍稍一愣,笑着说: “对嘛,我辈修仙人士,自是能得到的都得到才对。” 煌有些插不进话。他发现自己跟她们的观念有些不同。他只想有什么就要什么,自由自在地,无拘无束的。 “那就,全速前进!” 两个姑娘很有活力,快速奔跑在原野上。 煌紧紧跟在后面。 他们朝着一座巨大的山地前进。 第四百八十五章 诡异巨石 腐烂、恶臭、潮湿、泥泞。 这是这片沼泽地给秦三月的第一感官。她与居心一前一后。 秦三月不确定这沼泽的气息有没有超出她理解范围的危害,所以刚踏足这里就用一些精怪附着在她们二人的身上,将气息隔绝在外。 走到一处草垛,她停下来,望着远方望去。沼泽地覆盖的范围还看不到尽头,更远处升起了薄薄的雾气,使得能见范围更小。不断有咕咚声从周围的沼泽里传来,散发出腐烂的恶臭。恶臭的气体在沼泽表面堆积出密密麻麻的细小气泡,看上去像是透明的鱼子层层叠叠挤在一起。 形状怪异,让她感到头皮发麻。 “我觉得,就我们两个行动,还是太托大了吧。”秦三月说,她抓着居心的手,防止她不小心踩空陷入沼泽里。“你也不会神通,我也不会……不管是面对原生危机,还是他人的袭击,似乎都……挺危险的。” 居心没有打马虎,想了想说: “可是我们学府一行进来的学生,都没什么大本事的。最高的也就才是一个刚刚突破分神境界的。”她笑着问:“三月你虽然没修仙,但以你的本事,对付刚刚突破分神境界的人,不成问题吧。” 秦三月出关后,虽然还没有同人打斗过,但就凭着自己一路来收集的精怪,也能同分神境的人打斗了。这一点她还是比较清楚的。 “但是,人多好照应嘛。” 居心摇头: “不然。一个队伍中,低于平均实力的人远多于高于平均实力的人时,其总体实力怎么都不会高的。与其说是人多好照应,不如说人多拖累多。” 她认真道: “我很清楚我们学府一行人的水平,不止是打斗能力啊。在遇事的应对能力上,也并不是十分出彩。他们很擅长读书,也有擅长应对危机的,但更多的还是差了点。” 秦三月呼出口气: “行吧,既然你都不担心,那我也没必要去担心了。” 居心笑道: “只是你不要嫌弃我这个拖油瓶就是了。” “怎么会。你在我身边,我更有安全感。” “是嘛。” 她们不着急,也不过分小心。在沼泽地里穿行。 逐渐深入沼泽地的中心地带后,视野范围变得愈来愈狭窄。秦三月通过对气息种类和变化的感知判断前方的地貌分布与构成。中心地带的沼泽地违规常理,反而没那么平坦,多了不少小丘陵、洼地以及灌木丛,还有不少奇形怪状的巨石。 这些巨石很大,最小的都有普通的三层复式木楼那么大,大的几乎跟小宫殿差不多了。它们零零散散地分布在沼泽地中心地带的各处,时不时就能看到一个。 也不知道这么大的巨石是如何在沼泽地里一动不动,而没有下沉的。 秦三月试图去探究巨石底部,但下面气息太过驳杂了。能够理清楚,但需要时间。这地方给秦三月感觉很诡异,不想在这里多费时间去探究,更多的精力放在找离开的路上了。 居心分得清形势,没有跟秦三月玩闹。她也使上读书的认真,观察四周。 就这样,她们在散发着恶臭气味的沼泽地里不断前进。 渐渐地,薄雾已然变作浓雾,眼前超过一丈就几乎看不到了。 能够落脚的地方也越来越少,周围的沼泽坑里不断发出咕咚声,涌出恶臭气味来。 她们感觉周围越来越闷热,像是身处一个巨大的蒸笼里。居心最先受不住,脸上潮红一片,额头泛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秦三月便召唤出水凝精怪来,抵御热气。 行至某一处,她忽然皱起眉停了下来。 居心紧张道: “发现什么了吗?” 秦三月没有立马回答,而是向前走了两步。视野里出现一块巨大的石头,形状像是蜷缩起来的老人。 “你看看这块石头。” 居心看过去,第一眼还不觉得什么,接着她也皱起眉: “好像……见过。” 秦三月点头: “你都这么说了,那确实我们见过。” “我想起来了,这是我们看到的第一块巨石!” 秦三月再次点头。 “为什么出现在了这里?”居心一下子想起志怪里的故事,“会不会是……鬼打墙?” 鬼打墙。秦三月知道意思是什么。常年与精怪做伴的她清楚,所谓的鬼打墙不过是简单精怪保护自己的方式,在高级精怪那里,是捕猎的办法,便是扰乱感官而已。 但她没在这周围感受到一个精怪! 一个都没有。 秦三月不觉得这是自己水平不够的原因。她记得老师也同她说过,没有任何一只精怪能够脱离她的感知范围,不管有多强。 她不太觉得是所谓的鬼打墙。当然,她也没有完全否定,毕竟这也是有可能的。 “或许不是。” 居心看着她问: “那为什么……是我们绕圈了吗?” 这一路来。秦三月把自己走过的路线轨迹全部记录在脑海之中了。为了印证,她特地将这条轨迹再次感知一遍。然后发现,并没有。她们的路线有过转向,但总体上是一直向前的。 她摇了摇头: “并不是。” “有不有可能,真的有两块一模一样的石头?” 秦三月有些疑惑: “真的会有完全一样的东西吗?” 居心想了想: “自然而生的应该没有。但如果是人为创造的话,本事够大,或许有。”她说,“这里不就是后天生成的小世界吗?还有不少人曾经进来过,或许,这些石头是前人留下的。” 一听居心这么说,本来打算直接感知石头气息推演溯源的秦三月立马压下了想法。如果真的是这种可能,那随便推演溯源很可能重蹈覆辙,像青梅学府那次,就差点酿成危害。 她想了想说: “这样,我们先向前走走,看看有没有其他变化。” “好。” 这次,秦三月更加小心,召唤出很多精怪来,将她们防护在里面。一层又一层的精怪盾像是发光的气旋一样,而她们就在气旋中央,想要接近她们,必须得穿透气旋。 居心好奇地看着高速移动的精怪们: “这就是你的能力啊。” 她记得上次在君安府,逃离白玉山时,三月就是召唤出很多奇形怪状的精怪来,组成一条精怪长龙逃离的。 现在看来,三月的本事更大了。 “嗯,说来还是借助外力。” “哈哈,天下何人不是借助外力。修仙用的是天地灵气,读书的文房四宝也都是自然之物。” “也是。” “人大概就是这样的存在吧。擅长改造天地自然为自己所用,所以才比其他种族更加强大。” 秦三月不由得去想,如果有其他种族,也能做到这样,那人还会是人吗? 这个问题有些绕。她也只是灵光一闪便过。 她们继续前进。 大概走出三里。又一块巨石出现了。 她们立马在这块巨石上得到了惊悚的感受。 这第块巨石正是踏入沼泽地中心带后所见的第二块巨石。一模一样,丝毫不差,姿势都没变。 她们停止了步伐。 “难道,我们真的绕圈子了?” 秦三月很疑惑。她想,时不时自己把路线轨迹记录错了。在脑海中反反复复的回忆、对比、演算,但并没有找到错在哪里。 居心皱着眉头问: “我们刚走过的这段路,是重复的吗?” “并不是。” “不是的话,就说明我们的确是在向前,只不过出现了跟之前一样的巨石。” 秦三月点头,看向前方。 她顿了顿说: “会不会下一块巨石,跟之前见到的第三块一模一样。” “可能性极大。但还是得看了才知道。”居心说,“哦对了,三月,你还记得之前的第一块巨石跟第二块之间的距离吗?” 秦三月经由提醒,立马在脑海里演算起来。 “是一样的!丝毫不差!” “不仅长得一样,连距离也一样。” “会不会……是个阵法?” 秦三月提到阵法。 “阵法啊……这个我就是一窍不通了。” 居心有些无奈。 除了读书外,秦三月主修的是御灵,次修的便是阵法。阵法上的水平虽然比不上御灵,但是在五年闭关时间里,还是精进了不少的,只是还没来得及实际操作过。 有了这个想法,秦三月立马将之前见过的所有巨石的排布图在脑海中绘制出来。然后,按照两石连线的方式,进行了多种区分,试图找到一个比较符合阵法构造的情况来。 巨石并不在一条直线上,而是分布得很没规律,但偏偏落在这条唯一能够踏足的路上。也没有阻碍前进道路,就只是干巴巴摆在路上。一时之间,秦三月找不到它们的存在意义。 也没有找到阵眼、阵旗。 或许,这根本不是一个阵法。 她摇了摇头: “没有头绪。” 居心说: “现在关键在于,我们是该退后,还是继续前进。” “往前肯定是冒险的。但是退后的话……如果我们真的被卷入了危险之中,那么退后多半也不会很安全。” “我跟你想法一样。” 秦三月呼出口气: “平时里我做事都是以最稳妥的方式,退后是要比前进稳妥一些。但这次,我想冒险试试。” “危险会有的。但解决危险的办法也是有的。” 秦三月看着居心,问: “真的要继续往前吗?” 居心很熟悉秦三月。她知道三月这时候问这个问题表明了不确定会遭遇什么,有些疑虑。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一起面对,肯定没问题的。”居心神秘一笑,“虽然我没修过仙,但碰到危险,我也不真的毫无还手能力。” 秦三月点头,没有怀疑。居心好歹是大家族出身,又是青梅学府的天才学生,怎么可能只会读书。 “那就走吧!大不了一起死嘛。” “瞎说!怎么会死!不吉利不吉利!” 秦三月傻傻一笑: “我的错我的错。” 她们迎头而上,继续向前。 没有超出预料。前方的巨石分布完全复现了第一次见到这些巨石的分布。 形状、姿势、间隔,完全一样,丝毫不差。 一共十四块巨石,分布轨迹全长三十三里。 只是目前不确定,到底是十四块,还是二十八块。 如果是十四块,那就说明之前见过的巨石可能移动过,又出现在她们前进的路上。如果是二十八块,则说明之前的巨石没有移动,现在所见的只是一模一样的新的。 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是最让她们纠结的。 因为这让整件事变得更加诡异了。 这些石头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到底要做什么? 危险越是不来,她们心里反而也是不安稳。因为始终没有见到离开沼泽的路。 沼泽的中心地带到底有多大,她们不知道这个。 一番合计下来,从踏进中心地带,到现在,走过了六十六里路。却连个出去的影子都见不到。 她们只得继续前进。 然而,刚走了没多远,再一次见到跟最初第一块巨石一模一样的巨石。 之后,第二块、第三块……第十四块…… 全部再见了一遍。 依旧是形状一样,姿势一样,分布间隔一样。也依旧没有出现任何异常情况。 在之后的不断前进中,遭遇了同样的事。 那十四块巨石像是摆脱不掉的梦魇一样,挨个挨个出现在视野中。 那扭曲怪异的形状不断冲击着她们的意识。 蜷缩的老人、惊恐的瘦猫、哀嚎的残马、咆哮的狼人、扭曲的矮柳…… 怪异的石头,似乎每一个都有着自己的故事。 在持续不断的精神冲击下,居心和秦三月光是看到它们,就立马能在脑中编造出一段吓人的故事来。只是,这些故事吓的只是自己。 那蜷缩的老人,会不会是遭受不孝子女毒打后,蜷缩在地面的样子? 那惊恐的瘦猫,会不会是某个坏小孩要用刀子割开它喉咙时,它的样子? 那哀嚎的残马,会不会是被无情的战争践踏后的样子? …… 每见到一块石头,她们脑海里就浮现出充斥着暴力、血腥、扭曲人性的故事来。 故事反复在脑中发酵酝酿,每见过一块石头,对应的故事就添入一份新的成分。而这样的成分,在沼泽恶臭味道、湿热气息、昏暗光线、浓重雾气的影响下,全都像是黑暗中,阴影下的污浊。 到了更后面,她们几乎感觉那些巨石要活过来了,指责她们为什么只是看着! 在两块巨石之间的路上,秦三月挣扎着从庞大的精神阴云中冲出来,大声说: “该停下了!” 居心恍惚迷离的双眼陡然涌入色彩。她想起之前的事,立马浑身直冒冷汗,一阵后怕。 她咽了咽口水说: “我们是不是着道了?” 秦三月嘴唇有些发白: “虽然还不知道巨石具体是什么,但我已经清楚了,它们会一点一点侵蚀我们的意识,最终将我们逼疯!” 居心大喘一口气。她觉得如果三月刚才没有叫住自己,那自己多半会走向疯狂的结果。 秦三月继续说: “我都感觉那些石头要活过来对我进行指责审判了。” “我也是这种感觉。” “我觉得如果再走下去,多半我们会陷入那些扭曲阴暗的故事里,成为恶毒的子女、残忍的小孩、无情的战争贩子……然后,被那些巨石宣判罪行,惩罚!” 居心额头的头发几乎要贴在肉上了。她出了很多汗,全是冷汗。 巨石宣泄出来的阴暗故事让她始终陷在惊悚之中,遭受着各种负面情绪、事情的冲击。 她问: “关键是……如何破局?” 秦三月咬牙道: “沼泽地的阴暗、恶臭、湿热与视野逼仄本身就让我们陷入道环境的不利之中了。如果再被怪异的巨石侵蚀,十有八九我们会交代在这里。我们不能走下去了,必须找另外的路!” “原路返回吗?” “不,原路返回还会继续看那些巨石。” “或许我们可以不看。” “不,巨石影响的精神意识,跟看不看没关系。” “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静下心推演巨石的根源。” “我能帮到你什么吗?” 秦三月有些纠结: “你可能会受苦。” 居心摇头: “没事。” “石头本身的气息比较虚幻,没法直接下手,需要有象征性的东西。那些巨石给我们灌输的诡异故事就是象征,可以从故事入手直接推演。但我要全心推演,不能被影响,没法去体验那些故事。所以……” 秦三月不想说。她觉得这样做是以让居心遭罪为代价。说到这里,她就后悔自己把这个方法说出来了。 居心刚一听完,就点头: “好!” 她完全相信秦三月,没有任何质疑与担忧。 这让秦三月压力很大。 “算了吧。” “那还有别的方法吗?” 秦三月顿了顿。她想起自己小天地里的那支军队以及那个叫“白起”的家伙。 “有……” “代价呢?” 听着秦三月的语气,居心没有问具体是什么方法,直接问代价。 代价……代价可能就是被外面那些大圣人们知道自己的秘密。 她陷入巨大的纠结之中。她完全不想让居心受到伤害。但又无法评估那“白起”现身会带来多大的后果。 居心同她朝夕相处那么久,一下子就感受到秦三月的纠结。 她走上前,同秦三月额头相贴: “我居心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区区几个阴暗的故事而已,放心吧。” “真的会受伤的。” 居心露齿笑着: “都来武道碑了,不受点伤我都不好给自己交代。” “可……” “好你个秦三月,是不是太瞧不起我了!” “没有。” “那就快点来。拖得越久,对我们越没好处对吧。” 秦三月语气忽然变得很弱: “姐姐……” 居心露出安心的笑容: “没事的。我们一起努力。” 秦三月沉沉地呼吸几下,咬牙道: “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受伤的,一定!一定!” 居心没有多想,笑着点头。 随后,她们在数百上千只精怪组成的屏障之中,开始了推演。 居心的意识被卷入一段又一段阴暗的故事之中。 她像是在上演着人间地狱。 第四百八十六章 原罪与使徒 居心成为一个又一个故事的主角,遭受着各种残酷的对待。 在“蜷缩的老人”故事里,她是那个遭受恶毒子女鞭打的老人。拳脚落在她身上,棍棒落在她身上,鞭绳落在她身上。她清晰分明地感受到了痛苦。身体上的痛苦,与精神上的煎熬。 她并无法把自己的意识从故事里剥离出来,沉浸在其中,感受着他人的恶意。 通过她的意识,秦三月感应推演着这些故事的起源,推演巨石形成的具体原因以及详细过程。在推演过程中,她就像是旁观者,在一旁看着居心遭受非人的对待与恶意。 这些场面冲击着她的情绪。 但她清楚,自己不能放弃,一旦放弃,居心也就白受苦了,必须要坚持到最后。她闷声咬牙,意识疯狂涌动,一种又一种情况在脑海里呈现出来。她的演算能力放开到极致,在每一种情况里进行验证和推导。 明确了“蜷缩的老人”这个故事的起源后。她顺腾摸瓜,直接穿过现象,深入本质,去推演巨石形成的原因。 刚一接触本质,秦三月立马感觉自己的意识蒙上了一层阴影。 巨大的阴影伫立在意识海的极境,默默注视着她。她只感觉到沉闷的压迫感,压迫得几乎要无法呼吸,想一个问题都变得迟钝起来。 那阴影是什么?是人,还是怪物? 秦三月心中发狠,心窍全开,御灵之力全部涌入意识海里,冲向那阴影。 御灵之力是独特的,是这座世界的规则无法限制与溯源的。它们能够无视阴影的巨大压迫冲向阴影,但是秦三月跟过去的意识会受到压迫。 毫无阻碍,御灵之力覆盖了阴影全部。而秦三月的意识也全部被阴影覆盖。 她只感觉恶心,想吐,比之当初晕船还要恶心数十倍。脑袋像是被人用棍子在搅拌一样,混沌沉重。 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比紫墨池还要难以去推演? “呼……” 居心沉闷地吐了一口气。 秦三月立马惊觉,陡然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人,还有居心也在承受着痛苦。 一定不能让居心直面那阴影!她有种感觉,那阴影会瞬间摧毁居心的意志。 忽然,意识海极境之地的阴影扭曲起来,渐渐变得有些人的样子。但也只是分得清四肢和躯干而已。 秦三月感觉自己的意识在阴影面前就像是尘埃面对着巨龙。 阴影头部抖动起来,随后发出古怪的声音: “原罪。” 这声音像是无数个人的声音混在了一起,区分度极低,但十分震撼人心。 “十四……原罪……” 什么?十四原罪? 十四这个数字让秦三月异常敏感。因为外面的诡异巨石就有十四块。 “厄陧……” 秦三月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正在她愣神之间,居心已经被卷入另一个悲惨故事了。 居心变作一只可怜的瘦猫,逃离着坏小孩们的滚水、石子、小刀、拳脚……她承受着来自孩童的最原始的欺凌。 发觉了这个后,秦三月没有时间去自责,继续顶着压力靠近阴影。 她离阴影越近,遭受的压力就越大,同时阴影发出的声音也就越清晰。 “衰老是不可饶恕的原罪……应当被惩罚……” “弱小是不可饶恕的原罪……应当被惩罚……” “残缺是不可饶恕的原罪……应当被惩罚……” “孤独是不可饶恕的原罪……应当被惩罚……” “怜悯是不可饶恕的原罪……应当被惩罚……” “无知是不可饶恕的原罪……应当被惩罚……” “……原罪……” 阴影持续不断的发声,像是在宣判着什么,也像是在昭告。 十四句。 一共十四句,阴影宣布了十四种原罪。 然后,它低头朝秦三月的意识看来。所有的压力全部集中锁定在她身上。 “你是最恶之人!” 阴影宣判着。它伸出扭曲的巨大的手,朝着秦三月抓来。 秦三月无法挣扎,意识被压制得完全动弹不得。 但只是一瞬间,压力全部消失。 秦三月还没来得及思考,便见巨大的阴影从中间被撕裂成两半,裂开的阴影中间,霞光大放,光芒万丈。 一人从光中走出来。 没有七彩祥云,没有金甲银履。只是一身轻便的行衣。 秦三月如同看着真正的神。她心里唯一的神。 “让你现在就对付使徒,真是难为你了。” 熟悉的声音在秦三月耳畔响起。 秦三月眼睛有些泛红。她咬着牙使劲儿吸了吸鼻子,硬是没让一滴泪流出来。她忽然觉得老师真是好过分,以后再也不要当他的学生了。 分裂成两半的巨大阴影再次汇聚,可怖的声音随之而来。 “无上的厄陧之种,不会饶恕你们。” 叶抚立于高空,漠然看着正在汇聚的阴影。他冷漠开口: “你们没有任何资格审判任何人。” 说完,自他脚下涌出无形无状无规无则的气息,将阴影淹没。 阴影在消失之际,依旧用着那毫无情感的审判语气发出声音: “无上的厄陧之种,终将……” 声音被叶抚的气息彻底淹没。 随后叶抚环视秦三月的意识海,招来清风和雨水,清洗一切污秽。 秦三月的意识直愣愣地站在空中,一言不发地看着叶抚。 叶抚走到她面前,缓缓开口: “抱歉,是我的疏忽。” 秦三月沉默了一会儿,问: “那是……什么?” “使徒。比生命更高级的存在。” “比仙还要高吗?” “仙也是生命。” 秦三月眼神复杂。她直勾勾地看着叶抚: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你在这里。” 秦三月不知道叶抚的话什么意思,但莫名有些开心。但她依旧不能原谅叶抚对她不管不顾的行为。她重新问起使徒: “刚才那个阴影说的原罪……厄陧是什么?” “你现在没有一点关于他们的了解,这是很难以说清楚的。” “那算了。对了,居心姐姐!” “放心,她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那就好。” 秦三月呼出口气: “我还想着推演,找到所遇之事的原因呢。结果,根本不是我能对付的。” 叶抚抱歉道: “是我疏忽了,本以为他们不会这么早出现的。” “老师也会失误?” 叶抚神情复杂: “因为他们是很特殊的存在。” “老师对付不了吗?” 叶抚摇头: “没有我对付不了的。只不过他们不应该由我来对付。” 秦三月捂着脑袋: “我脑袋都要不够用了!太多太多东西要去思考了!” 叶抚笑了笑: “没关系,我会给你充足的时间思考。” 秦三月忽然挑眉问: “如果不是那使徒突然闯进我的意识海,你是不是根本不会出现?” “……” 叶抚躲开目光。 “看着我啊!” 叶抚有些心虚地看着她。 秦三月咬着牙: “果然,你不会来!我真的是一点都不理解!学生出关了,你一个当老师的来看看学生怎么了!” 叶抚想解释,但看着秦三月现在的表情,觉得不是解释的时机。他无奈认错: “我的错。” “认错有什么用!下次肯定还会这样!” 叶抚尴尬一笑: “三月你怎么变得这么凶了。” “你都这样了,我还不能凶一下吗?” “能能能。” “你……唉算了。” 秦三月说不出口太重的话来。神情认真一些,然后问: “外面的石头怎么回事?我怎么都推演不出来?” “那是个陷阱。” “陷阱?” “嗯,专门给你这种能够推演溯源的人留的陷阱。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引导你们去推演,然后打开意识,给使徒创造降临的机会。” 秦三月细细一想,一阵后怕,问: “如果你没有来,会怎样?” “那这座天下将会降临第一个使徒。而你,生命会进阶,成为使徒的容器。” “后果呢?” “一言难尽。” “比之世难如何?” 叶抚说: “世难只是天下自身的防御手段。对于天下生灵而言是灾难,对于天下本身……你可以当作是洗了个澡。” “啊?!” 叶抚笑了笑: “事实就是这样。” 人人谈之色变的世难被叶抚这样简单地总结了,秦三月一时之间难以接受。但转念一想也是,毕竟自己老师是站在更高的视角看待这个问题的,不是天下生灵之一,也不是天下本身,所以能说得那么轻松。 “使徒呢?” “使徒降临可比世难严重多了,要不然我也不会亲自出手。” 秦三月咬了咬嘴唇问: “那天底下还有这样的陷阱吗?” 叶抚眼神稍稍凝滞片刻,然后说: “还有一个。” 秦三月立马问: “那怎么办,万一别的人去触发了怎么办?” 叶抚笑了笑: “我待会儿去收了就是。” “……” 秦三月无话可说。似乎,就这么简单。 “如果使徒需要借助陷阱才能降临,那这两个陷阱是怎么布置的呢?” 叶抚眯起眼,神秘一笑: “有人帮忙啊。” “人?” “对,就是人!” 叶抚看着秦三月: “你不用管这个,交给我便是。你现在嘛,照顾好居心就是了。” “诶……我还以为你要给我多么艰巨的任务呢。” 叶抚笑了笑: “说到底,你也就是个孩子而已。现在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好好长大。” 秦三月很不满意叶抚这么说,挺胸抬头道: “怎么就是孩子了!二十一岁了啊!成人了!” “行行行,我说错了。” “太敷衍了,你肯定口是心非!” 叶抚觉得现在的秦三月越来越难对付了,果真是长大了翅膀就硬了,说话都是一套一套的。 他诚心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你,身为老师,我实在是太失职了。” 秦三月笑了起来。 叶抚看着她。 秦三月问: “好看吗?” “可好看了。” “好,我原谅你了。” 叶抚如释重负。他之前还在想跟秦三月重逢后,怎么面对。现在看来,是自己多想了。三月始终还是三月,最善解人意那一个。 秦三月走上前,不再像以前那般拘束,大方地拥抱着叶抚,贴在他耳边轻声说: “好久不见,我很想你。” “你都不叫老师了吗?” “因为,我已经决定要毕业了。” “能不能毕业不该是老师说了算的吗?” “不,我任性!” “那,让你任性一回吧。” 秦三月一把将叶抚推开,笑着说: “不是师生了,就不可以抱着了。” 叶抚笑了笑: “你说得对。” “不是师生后,又该是什么呢?” 叶抚笑而不语。 “笑什么?” “你忘了一件事。” “什么?” “想一想,当初你为什么出现在三味书屋?” 秦三月追忆起八年前的事情,似乎,自己当年是看到梧桐树上那一则招人告示去的三味书屋,当时三味书屋招的料理杂事的保姆。忽然,她红着脸大声道: “你算计我!” “哈哈,可没有,你也认了不是吗?” “不!我要跟你解除关系!” “我不同意。” “叶抚,别太过分!” “你都任性一回了,我也任性一回,不行吗?” 秦三月闭上眼,捂住耳朵,大声喊: “我不认,我不认!” “呵呵。” 叶抚只是轻轻一笑,安静地看着她。 秦三月睁开眼,无力地放下手: “就当栽了个跟头吧。” 叶抚调侃道: “有那么委屈吗?” “委屈死了。” “那就继续委屈吧。” “别气我了!” 叶抚笑着说: “胡兰也在武道碑。但她失忆了。你要是见到她,不要跟她相认,重新和她相处吧,碰到熟人就说是长得像而已。” 内容爆炸,秦三月来不及整理,只得问: “为什么?” 叶抚身影逐渐变得浅淡起来: “因为,她需要斩断过去。” 说完,他的身影全部消失。 秦三月茫然地看着色彩缤纷的意识海。她感觉一下子发生了好多事,自己需要去思考的变得更多更多了。 但这么恍然看来,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合上眼,再睁开时,又回到了阴暗的沼泽地。 居心正着急担忧地看着自己。 “太好了,你醒了!可吓死我了!” 居心带着哭腔说。 秦三月头有些痛,捂着头问: “你还好吗?” “我很好!你呢!我醒来后,发现你倒在一边,怎么叫你你都不醒。” 秦三月安慰道: “没事,只是后遗症而已,没关系的。说起来,你的精神怎么样了?” 居心紧紧拽着秦三月的手,生怕她丢了: “刚开始的三个故事,我异常煎熬,但不知为什么,像是顿悟了,后面是一个故事就像只是走了个过场,一下子就完了。你呢,推演结果如何?” 秦三月脸色还有些苍白,但依旧笑着说: “结果啊,这只是个陷阱而已,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只不过以前没见过,着了道而已。现在应该已经没事了。” 居心一把抱住秦三月,发自内心欢呼道: “太棒了!我就知道,三月你是最棒的!” 秦三月微微笑着。虽然是骗她的,但只要她开心就好。 居心将秦三月搀扶起来。 秦三月看了看前方,雾气已经消散,前路也没有了怪异的巨石挡路。 “我们走吧。” “嗯,我真是一点都不想呆在这鬼地方了。” “我也是。” 走着走着,秦三月忽然感觉居心身上有一股明朗之势。 “你身上……等等,你是感悟到道机了吗?” 居心愣了愣,立马沉浸意识去感受。她有点迷糊: “好像是诶。” “哪种道机?” “人间道。想必经历了那十四个故事后,才感应到的吧。” “看来你注定要为天下人读书了,哈哈——” 秦三月欢快地笑了起来。 “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啊,还为天下人读书。我只想为我自己读书!” “依你依你!” 第一重世界最中心,高大巍峨的武道碑上又出现一个名字—— “居心”。位居第二。 没有了巨石的扰乱。 这次她们走得很快,一下子就走出了沼泽地。 回头再看一眼,过路似坦途,巨石已然消失。 但秦三月心里却像是被那些巨石压住了。 一个又一个谜团,等待着她去发现。 第四百八十七章 菩提本无意 事实上,叶抚一直在第二重小世界里。之前前往秦三月意识海的只是一道气息化身。他并没有告诉秦三月,那个气息化身一直都在她意识海中。 这是保护她的手段。他并不希望秦三月知道这一点,从而限制了自己的成长。 第二重小世界里,叶抚又一次碰到了那个扛鼎少女董冬冬。 她比起以前还是那样健壮,有活力,充满了朝气。 董冬冬发现叶抚时,立马高兴地打招呼: “好久不见哇!” 叶抚迎上去,笑着说: “还记得我啊。” “那当然!我记性好得很呢。我还记得之前的事,一点都不落下的。” 叶抚问: “你来这里做什么?” “就来了呗,没有什么原因。走到哪里就是哪里。” 叶抚笑道: “上次分别是在钟楚道郡,这次见着是在清薇道郡,这两个道郡可是挨在一起。难不成你几年里就走了这么点路?” 董冬冬手往后绕拍了拍大鼎: “这东西越来越重了,我走得慢。” “那走遍天下得多久啊。” “几千年,一万年?说不好呢。说不定哪天它就重得我背不起了。” 叶抚看了看这小房子似的大鼎,问: “为什么一定要背着呢?” “锻炼体魄啊。你之前不是问过吗?” 叶抚说: “锻炼体魄有很多种方式的嘛。” “这是我爹给的办法,不能含糊的。终有一天,我也会变成我爹那样强壮!” 董冬冬脸上满是期待与坚定。她看着叶抚说: “你呢,这么久,还是跟豆芽菜一样。这些年里一点都没锻炼吧。” 叶抚扬起下巴: “我肯定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啊!” 董冬冬明亮的眼睛充满好奇: “这是什么形容?怪怪的。” “就是说,你看着我瘦小,其实我很强壮的!” 董冬冬皱了皱可爱的鼻子: “我不信。你把衣服脱下来让我看看。” “你个姑娘家家,哪有这么说话的?” “这怎么了嘛。我只是看看你是不是脱衣有肉而已。” 叶抚笑出了声: “被人瞧着,要说我占你便宜呢。” 董冬冬不理解: “虽然我不想占你便宜,但我让你脱,说也应该是说我才对啊。” “你当我没说吧。” 董冬冬还是纯真的。叶抚觉得自己可不能跟她说太多,免得教坏人家。 董冬冬哼了一声: “有话不说完,我爹说,这种人最讨厌了!” “那你是讨厌我咯。” 董冬冬想了想: “也没有吧。”她说:“你要是跟我一起锻炼身体,我肯定一点都不会讨厌你的。” 叶抚努了努嘴: “还是算了,我吃不了苦。” “不辛苦的,只是背着这大鼎到处走而已。” “够辛苦了。” “我爹以前跟我讲,他都是背着大山,好大好大的大山走,他比我辛苦多了。” 叶抚问: “你爹现在不背了吗?” “没有山可以背了。他说的,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叶抚点点头。 “哎,有机会我带你去见见我爹就是了。” “这不好吧,会让人误会的。” “怎么不好了!” 董冬冬一本正经地说: “不要在意世俗的眼光,全心全意做自己就好。” 叶抚笑着点头: “你说得对。” 董冬冬说得没有任何问题,但那样的事不是轻而易举能做到的。 她问: “你呢,你来这里做什么?” 叶抚看了看四周: “这里风景好,来看风景。” 董冬冬想了想: “上次渡劫山你也是这么说的。” “是吗?” “我记得很清楚,是的。你是喜欢到处游玩,观览风景吗?” “大概吧。” “什么叫大概啊!你这个人,说话简单点嘛。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要糊弄。” “你教训得是。” 董冬冬看着叶抚,笑着说: “要是你是我啊,指定要被我爹狠狠骂一遍。” “这么说的我,还真想见见你爹呢。” 董冬冬时不时就提起她爹。可见,她爹给她的影响有多深。 “时间还长,以后肯定有机会的。” 叶抚望着董冬冬背后的大鼎,忽然感觉这并不只是大鼎,还是某种意义的象征。那像是父辈传承给子辈,最为珍贵的东西。 “是啊,时间还长。” 叶抚望着远方,笑着说: “我觉得你以后会扛起更重的东西。” “诶,这鼎已经很重了。多重才叫更重的东西啊。” “以后的事情,自然是要等到以后啦。” “哦,也是哦。嘿嘿。” 董冬冬灿烂地笑着: “我也要抗大山。” “还有比大山更重的。” “希望能够啦。” “只要信念一直在,就一定能的。” “不要对我抱那么大的期待嘛,要是做不到,不就让你很失望了吗?” “我相信你,不会让人失望的。” 董冬冬乐呵呵地笑着: “你真奇怪。明明才见过两次,我凭什么让你相信啊。” 叶抚莞尔。 “你不会是故意逗我开心吧。那我的确很开心。不过,不要随便相信别人哦。” 董冬冬认真地说: “我们一起努力做好自己就可以了。” “你说得对。” “我要向前了,你要跟我一起吗?” “我还有事。” “那我们就有缘再见了。” “嗯。” 董冬冬礼貌地告别,然后颠了颠背上青铜色的大鼎,沉沉地向着远方走去。 这个时候,夕阳刚好照到这边来,她影子逐渐拉长,垂在叶抚面前。 叶抚轻轻弯腰蹲下,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的影子上点了点。一根金色的丝线从黑色的影子里冒出来,然后瞬间被他手指卷住。他朝手指上金色的丝线吹了口气,顿时,金色丝线化作飞灰消散。 做完,他站起来,回头望向天空,眼神逐渐变得平淡,暗暗自语: “又开始了。” 随后,他一步跨出,身影消失在这里。 不久后,一个十分健硕的中年男子从远方跨步而来,看向前面的夕阳,眼神逐渐变得温柔起来。 …… 叶抚离开了武道碑,甚至直接离开了中州。 他出现在南疆的一座矮山上。 南疆素来是五片大陆里受关注最低的。这片大陆离其他大陆都很远,洞天福地和秘境古墓都不多,而且这里国家多为佛国,有着浓烈的宗教色彩以及深厚的信仰,外人往往是难以融入的。尤其是越往南,这种感觉就越明显。 所以,这里也成了众人不太喜欢前往的地方。 而且,因为佛国治理的缘故,长久以来,都以平静和谐为主,历来极少有被人铭记于心的大事。佛家子弟入俗世的也少,许多天下大事,佛家子弟也不参与,故而难生事端,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倒真的像是一片极乐净土。 叶抚站在一棵菩提树下。 远处的山坡上,又一座破庙。说着是破庙,其实也打扫得挺干净的,还有香火袅袅,可见是有人居住的。 他在郁郁青青的菩提树下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青灰色法衣的少年和尚,赶着步子朝这边走来。他的模样生得端正极了,眉间有一朵莲花,颜色很浅淡,但看得清是莲花。头顶的戒疤有点影响相貌,但点得端正,看着也别有美感。 少年和尚在远处就看见了叶抚。然后他的步子稍稍顿了顿,脸上浮现起纠结的神情来,犹豫了一会儿后,他咬了咬压,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打气一般握了握拳,走了过来。 “这……这这位施主,有有有什么事吗?” 他很紧张,说话有些结巴。 叶抚笑了笑: “别紧张,我路过。” 少年和尚指了指他背后的菩提树说: “我,我想摘点叶子。” “嗯,你来吧。” 叶抚让开路。 少年和尚紧张得捏住袖口,走到树下,踮起脚,拽了一条枝丫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回过头,看向叶抚。 看到叶抚并没有看着他,才连忙拉了一把油绿色的叶子下来。 叶抚突然问。 “这叶子有什么用吗?” 和尚吓得抖了抖,然后僵着脸书: “缘定师父要用叶子做玉米饼。” “哦玉米饼啊,我以前也吃过。不过不是用这种叶子,而是用梧桐叶包。” 叶抚笑着问: “梧桐叶叶片大,可以包一张大饼。这菩提叶,有点小了吧?” 和尚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傻笑道: “不小不小,绿叶可装天下。” 刚说完,他立马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抿住嘴就要离开。 叶抚笑着叫住他: “绿叶可装天下,是什么意思?” 和尚僵在原地,转过头,苦巴巴地说: “师父给我说的,我也不知道,施主另问他人吧。” 叶抚招招手: “小和尚,过来。” “干……干什么?” “我问你个事。” 和尚紧张地说: “施主问吧。就不过去了。” “你怎么这么紧张?” 和尚缩了缩头: “长这么大,我只跟师父说过话,没有跟别人说过话。所以,很紧张。” “你多少岁了?” “十七岁。” 叶抚笑了笑: “那确实会紧张。不过没关系,我只是问个问题。” “嗯,施主请问。” “如果我要把这棵菩提树挖走,会怎么样?” 和尚陡然大惊: “不可以!那是我们的!” 叶抚问: “你们的?有什么证据吗?是你种的还是你的师父亲手种的?” 和尚哑然。 他记得,年幼时,师父带着自己来这里时,这棵菩提树就已经在了。 “是无主之物,对吧?” 和尚愣了愣,然后点头,然后又猛地摇头: “不对!施主也没有证据证明这是施主的!不能随意带走!” “为什么呢?” “自然之物,寻善而归,守得天成,不动不摇,方为慈悲。” “那也是自然之物才行。可这棵菩提树,并非自然之物。” 和尚凝起细长的眉毛: “施主凭什么这么说?” 知道叶抚想带走菩提树后,和尚一下子就不紧张了。 “自然生长,才为自然。刻意而为之,并非自然。” 和尚皱眉: “照施主这般,自然之物又岂不是天地刻意而为之?” “天地无意,任其生长。” “施主岂知天地无意?” “小和尚岂知我不知天地无意?” “我不知。” 叶抚又笑着说: “出家之人,当是无我才对。从之前到现在,你一共说了多少个‘我’字?” 和尚瞪大眼,愣住。 “小和尚,你是不是禅心不定啊?” 经由叶抚这么一说,和尚才陡然反应过来,自己不禁一直说“我”,还没有念“阿弥陀佛,我佛慈悲”的佛号! 想到这里,他神色大惊,连忙拿起挂在脖子上的念珠,闭上眼,捏千佛手印,不停念叨: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叶抚出声道: “小和尚,这树我搬走了哦。” 和尚立马睁开眼: “不要!” “你心又乱了。”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他正念着,忽然远处的小庙传来呼唤: “思空。” 和尚连忙应道: “哎!” “还没摘到菩提叶吗?” “师父,有人要带走菩提树!” 思空和尚刚说完,一阵风忽然吹来。 风定,一个老和尚出现。 老和尚直直地看向叶抚。他微微点头: “阿弥陀佛。贫僧缘定,请问这位施主,为何而来?” “为菩提树而来。” “所为何事?” “带走菩提树。” “缘起何处?” 叶抚看着老和尚说: “如果你听闻过使徒二字,那么你就不会阻止我。” 老和尚缘定繁多的皱纹将他的表情压住,看不出喜怒哀乐来。他望向叶抚背后的菩提树,混浊的双眼忽然变得十分明亮,如同最为澄净的珍珠。 他嘴唇变得十分干涩,语气沉闷地问: “施主可是护道之人?” “并非。” “那施主可知菩提树为何生变?” “三年前,这里来过一个人。或许你们没有注意到。” 老和尚脸上皱纹好似变得更多了,他手指不断拨弄着佛珠。片刻后,他俯下腰: “望施主留菩提树性命。” 叶抚笑道: “放心,菩提本无意,意在过路人。” “贫道感激不尽。” “师父不必谢我,绵薄之力而已。” “为天下人,做天下事,当戴大恩,戴大德。” 叶抚摇头没有多说。 他看向旁边的思空和尚,笑问: “我现在可以带走菩提树了吗?” 思空根本不知道师父跟这位施主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知道师父同意了施主。这棵菩提树从小伴他到大,虽心有不舍,但出家人当心无杂念才是。他也弯腰: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叶抚呼出口气,转身一把将菩提树连着根,根带着土拉了出来收好。这处小山坡立马只剩一个凹坑。 思空眼神有些恍惚。 叶抚注意到这点,笑着走上前,在他眉心莲花轻轻一点: “小和尚,可不要难过哦。” 说完,他转身便要离去。 老和尚缘定上前一步: “施主请留步。” “老师父还有事吗?” 缘定眼皮耷拉着,很显老态。他或许真的已经很老了。 “思空,你先回去。” “嗯。” 思空知道师父应该还有别的要说,就先回去了。 思空走远后,缘定才慢悠悠地说: “贫僧自知人力不久矣。施主知道使徒一事,想必也知道思空之秘。” “老师父是想让我照顾照顾他吗?” 缘定摇头: “贫僧只是希望施主能在他最艰难的时候,帮他一把。” 叶抚笑道: “老师父既然知道他会遭遇什么,想必已经做好了准备才是。” “贫僧穷尽人力,尚不知寰宇之极,无可奈何,无可奈何。” “老师父还请放心。该做的,我不会落下。” 缘定拨弄着手里的佛珠,点头道谢。 叶抚摇摇头,一步迈出,离开这里。 缘定望着天边许久后,缓步走回小庙。 刚进去,看向思空时。赫然见到他眉心那朵莲花已然消失。 他立马想起之前,叶抚轻点思空眉心那个动作。 回过神来时,已是热泪盈眶。 “吾道不孤,吾道不孤啊!” 这次,他没有自称贫僧,也没有念阿弥陀佛。 见着师父忽然掉泪,思空赶忙跑过来,连声问: “师父,你怎么了!” 缘定亲昵地摸着思空光秃秃的脑袋。 摸着摸着,思空脑袋上的几点戒疤便消失不见了。 “思空,你该出去走走了。” “可是,师父你不是说外面都是污浊吗?” “不,天底下最纯净的人,刚才就在你面前。” “师父,什么意思啊?” 缘定只是亲昵地抚摸着。脸上挂着满足的笑。 忽然,他的动作停了下来。老朽的味道一下子传出来。 思空心里忽然很不安: “师父?” 老和尚没有答应。他合上了眼,脸上还是满足的笑。 “师父……” 思空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退后两步,双手合十,一边哭着,一边念: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老和尚在小和尚的超度经文中,慢慢化做了灰,被风带走,洒向天下各处。 脚下的小庙也同着一起,变作飞灰。 小和尚思空回头见,一切皆化作了一场空。 第四百八十八章 火海之下的战斗 离开沼泽地后,秦三月和居心越过一个小山坡后,便进入了一座超大的环形凹地森林。 在小山坡上,她们依稀分辨清了要去往的地方,应该就是环形凹地森林包围起来的那座大山。那大山像是远处投射过来的海市蜃楼一般,有种不真实的迷离感,并不是很陡峭,墨绿一片,生机也十分浓郁,但就是像假的一样。 具体的,秦三月还没有过早去探究,现在最主要的还是穿过环形凹地森林。 秦三月说: “大家都朝着最中间走去,也就是说,范围平均人数大于之前了。” 居心理解了一下,然后说: “也就是说,我们碰到其他人的概率会变得很高。” “嗯。当然,也不排除我们很快,以至于这座环形森林还没有其他人。也可能是我们太慢,其他人已经穿过了森林,上山了。” 居心点头: “之前在沼泽地浪费了不少时间。” 秦三月摇头: “事实上并不多。只不过我们对时间的感知被模糊了。” “这样吗?” “嗯。那十四块诡异巨石消失后,我便感觉到了。我们以为过去了很久,实际上,也就几个时辰。” 居心想了想: “武道碑小世界很大,如果每个人都是从边缘出发的话,绝大多数人是无法在几个时辰内赶到这片森林的。也就是说,我们多半属于快的那一批。” 秦三月点头: “不要忘了,外面的地理环境千奇百怪。有沼泽,有沙漠,有荒原,也有冰川和海洋,以及其他险恶环境。相较之,沼泽并不算特别难以度过。” 居心笑了笑: “我们运气还行。没有被安排到冰川和海洋孤岛等地。” 秦三月轻轻一笑: “越危险的地方,也就有越多机缘嘛。说不定,其他人在那些危险的环境里感悟了不少的道机。” “哦对哟,你不说我都忘了。这不是在赶路,大家是进来感悟道机的。也就说,大家会在环形森林外花费更多时间。” “是啊。” “我们真的算是很快的了。” “要不然,我们放慢速度?留足时间去感应道机?” 居心哈哈笑了几声: “道家又不是想感应就能感应的,无缘的话,可能花再多的时间都不行。” 秦三月呵呵轻笑: “也是。这个嘛,我是感受不到的。” “你也不能感应道机吗?” “嗯。” “也就是说,你来武道碑,纯粹就是便宜我呗。” 居心有些不好意思。 秦三月大大方方地摆手道: “哪里会。这好山好水好人儿不值得看吗?” 居心微微提起裙摆,右脚点地,轻轻踮起,优雅地转了个圈,问: “好看吗?” “好看极了!” 居心脸上堆满笑容: “谢谢。” 秦三月一笑,唤出一只发光的飞鸟来,咻地一下钻进居心眉心。然后,她自己操纵气息,改变身体位置,做出可控制的高速位移。 “走了!” 居心也跟着飞了起来。她吓了一跳: “我怎么飞起来了!” 秦三月在前面欢快地笑着: “现在你就是一只飞鸟,想往哪儿飞就往哪儿飞!” “啊!” 居心还不熟练飞行,在空中尖叫着。 风中响彻两位姑娘的声音。 顺着山坡,一路向下滑行。很快,她们一头扎进凹地森林之中。 真真切切地进入森林后,她们才发现这里面的树木、花草、石头以及动物大得简直夸张! 人脑袋那么大的甲虫翅膀呼啸着飞过;窗户那样大的野菊花散发清香;百层高塔般的榕树彼此相连;比手掌还大的蚂蚁成群结队;小山般的野犀牛横冲直撞…… 她们惊呆了。 居心站在森林边缘,咽了口口水问: “三月……是我们变小了,还是它们全都变大了……” 秦三月表情有些僵硬: “应该是它们变大了吧……” “我小时候最怕甲虫了。小时候我就想,要是甲虫变得比我脑袋还大,我肯定会被吓死!” 一只比居心脑袋还大的甲虫翅膀呼啸着,从她身旁飞过。她顿时全身寒毛梳理,鸡皮疙瘩密密麻麻冒出来。 “三月!” 秦三月很冷静,洞若观火。 “别怕,它们只是变大了,但本质没发生改变。你看,那只甲虫,它只是飞过去啃食树叶而已,对我们并不在意。” 居心捏着秦三月肩膀,躲在她身后,探出脑袋看去。 那只巨大的斑斓甲虫正停在一片足足有它上百个那般大的树叶上,用口器啃食叶片。 “好像是诶。” 秦三月轻声说: “指不定啊,在它眼里,我们只不过是奇形怪状的其他虫子而已。” “啊?” “呵呵。是这个意思嘛。” “如果它真的只是加大版的甲虫,那它的生命形态不足以对我们产生比较认知吧。” “你懂得挺多的。” “当然啦!我读了很多书的。” 秦三月笑道: “那不就得了。甲虫都无法对你产生比较认知,还怕它干嘛。” “三月你不懂。那时源自童年的恐惧,是心理阴影。” “面对恐惧,才能填满阴影。” “我尽力……” 她们小心翼翼地前进。 在这个放大版的森林里,她们体验着与平时完全不同的视角。看一只路过的松鼠要仰望,从野犀牛旁边经过时,她们像是面对着一座会移动的大山。 一条平时里的小溪涧,这时候对她们而言便是大江。 一路过去,秦三月收集了所有东西的气息。发现它们的气息就是平常的气息,就是不知为何会这样大。起初她以为是自己两人的认知感官被影响了,但验证几次都发现没有其他影响。森林里的一切就是单纯地变大了,不符合生命构造地被放大了。 这确实奇怪。 森林里的生灵甚至没有一样称得上是妖兽,就是平常的动物和植物。 “只是单纯放大了,应该造成不了多大的危险不。” 秦三月这么想着。 但她刚这么一想,忽然感觉一阵寒意,顿时头皮发麻。 她猛地朝着侧面望去,一眼就看到远处的巨大猕猴桃树上,几只猕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二人。若是在平常,就只是几只小猕猴,但此刻,在她们眼里,是巨人!是一巴掌就能捏死她们的巨人! 秦三月感受到猕猴们眼里的东西。 那时好奇,好奇! 忽然,那一群猕猴发出尖啸,荡着粗壮的树枝,飞掠而来。 百鸟皆惊,窜出树冠飞向天空。 周围原本和谐静谧的氛围一下子变得急躁喧闹,所有的虫子、野兽全都奔啸起来。 秦三月立马大喊: “抓住我!” 居心下意识抱住秦三月腰肢。 秦三月发动御灵之力,操控气息扭转身位,快速地移动起来。 如果是在正常的环境里,即便猕猴们变成了巨人,也无法追得上发动御灵之力的秦三月。 但现在,她们在这片巨大化的森林之中。 放大的不止是动植物们的体型,还有空间的隔阂感。她将空间划分成无数个单位,隔阂便是从一个单位跳跃到另一个单位的阻力。这份隔阂感被放大了后,秦三月的速度一下子就降了下来。 那群巨大的猕猴尖啸着,抓着一根有一根粗壮树枝,飞快地荡向她们。 每一根藤蔓都成了猕猴的助力。 更不提四处乱窜的动物们时不时就冒出来,占据秦三月划分的单位空间,延缓她跳跃单位的速度。 猕猴的尖啸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 秦三月立马意识到,沉声说: “我们要被包围!” “那怎么办,那些猕猴肯定会把我们当玩具的!” 秦三月脑海快速转动,皱眉思考着。 “实在不行的话,就只有跟它们打一架了!” “你会打架吗?” “打得少,但也不是没有打过。” “好,我给你呐喊助威!” “……” 居心尴尬道: “唉,我也想学习战斗的,但是学府老师告诉我,我的情况最好修成君子,文气含紫后再去学习战斗。” “算了,要是真打起来,你躲好就是。” “嗯!” “稳住了,我要停了!” 居心紧紧抱住秦三月。 秦三月陡然散去御灵之力,顿时身形被单位空间禁锢住。她立马解除单位空间划分,落进一个树洞。 这树洞此刻跟大山洞似的。 刚一进去,立马就有一只松鼠发出尖锐的恐吓声。 秦三月眉目闪动,召唤出一只人形精怪,一把将松鼠抓住甩了出去。然后她对居心说: “你就在这里躲好!” 说完,她又召唤出一群精怪,将树洞里里外外围住,把居心围在最中间。然后,她神情冷冽,闪身掠出树洞。 居心痴痴地看着秦三月的背影: “好帅……” 旁边的一群有了基本意识的精怪符合着点头。 居心骄傲地扬起下巴: “三月可是我妹妹!比亲妹妹还亲!” 一群精怪雀跃起来,也不知道在雀跃着什么。 秦三月刚飞出树洞,一只猕猴便呼啸而过。它伸出巨大的手掌,狠狠朝着秦三月一握。 秦三月扭身躲开,召来一只燃烧着的火精怪,撞向这只猕猴。猕猴身上的毛顿时被点燃,尖叫着落在另一棵树上。树是干松,火一下子就顺着树皮的细毛燃烧起来,向着树冠烧去。 又一只猕猴荡着藤蔓过来,另一只手还拿着木棍。只是这木棍在秦三月眼里就是巨棒! 木棍扇动,拂起一阵风,把秦三月身形摇动。 另一只挥舞着带有树叶的树枝的猕猴,打配合似的,甩着树枝过来。树叶十分多,且密集,留给秦三月躲避的空间很少。她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不躲了,瞬间召唤出几十只火和风系精怪来。火精怪凝聚成巨大火球装向树枝,风精怪煽风点火。 直接将树枝快速焚烧殆尽,弥散开的火球,掠向周围其他几只猕猴。 猕猴连忙躲闪火球,但火球并非死物,穷追不舍。 几个来回,将周围的干松全部点燃。 火光冲天而起,数十棵巨大干松的树冠燃烧着,把头顶空间化作火海。 围着灼烧的高温驱逐了所有的动物,那些猕猴却不死心,还要抓秦三月。这让秦三月很惊讶,趋利避害不应该是普通野兽的本能吗?怎么这里都烧成火海了,还不逃! 她一下子反应过来。 这群猕猴肯定不是普通野兽!有一定智慧,是抱着目的而来的,绝非单纯的好奇玩闹! 想到这个,她目光快速游走在周围,赫然在远处的一棵巨大榕树上,发现了一只体型小很多的猕猴。这只猕猴脸上的神情,眼中目光如同人一般,冷冷地看着这边。它浑身毛发也不是其他猕猴的灰色,而是淡紫色,带点金色闪光。 那一定是它们的领头,王! 秦三月咬着牙,继续躲避猕猴群的抓捕。周围灼热的高温让她的行动也受到了限制。 这不是一场普通的森林大火,是被放大了上百倍的火海! 秦三月一边持续不断使用水精怪隔绝高温,一边想方设法将猕猴从空中击落,或者将它们送到树冠群的火海里。一只又一只猕猴被高温炙烤得惨叫,但就是没有一只逃走!站在它们的角度,它们就是大无畏的勇士。 她很不能理解,自己到底有什么吸引着那只猕猴王,为什么不惜牺牲这么多猕猴都要抓自己。 忽然,她听到一阵风声,连忙看去,只见着那只猕猴王飞掠而来,身体闪烁着金光。 它目的明确,直逼秦三月身位。 秦三月后是猕猴群,前后左都是大火,只有右边有空间。那猕猴王就奔着右边的空间而去。 糟了! 秦三月咬牙,立马便打算召唤出更加强大的精怪来。 但就在此时,高空中传来一阵“呜呼”声! 浑厚而震撼。 声先至,人后道。 一个高大的男人从天而降,冲破树冠火海,如同流星一般,一觉踹在猕猴王的后背上。 男人的体型跟猕猴王比起来就是虫子和人。 但那一脚,偏偏力大无穷,将猕猴王踹到地上,砸碎一块石板。 猕猴王弹跳起来,发出尖锐的啸声后,就冒着火焰逃走了。 猕猴群失去领袖,立马乱作一团,四散而逃。好多只猕猴在逃跑过程中被火浪吞噬,惨叫着被焚烧。 秦三月朝来人看去,立马惊喜喊道: “庾合!” 依旧高大威猛的庾合爽朗一笑: “好久不见啊,三月姑娘。” 秦三月飞身上前,问: “只有你一个人吗?” “不,还有。” 他话语刚落,又从天上落下一颗“流星”。 “流星”没有坠地,停留在二人面前。 一身穿墨蓝色衣袍的青年公子翩翩走来,火光映照之下,却如对当春风: “秦姑娘,许久不见,不知棋力精进几何?” 秦三月弯眉一笑: “精进几何不知,但你肯定还是下不过我。” 青年笑容僵住,随后又哈哈大笑起来。 秦三月说: “好久不见啊,井不停。” “谢谢秦姑娘还记得在下名号。” 秦三月看了看他们: “你们俩又走在一起了。” 庾合拍了拍脖子,无奈道: “刚一进来就碰见他了。我本来是不想跟他一起的,结果他死命要给我观命星,定命数。” 井不停温声道: “很多人花重金求我定命我还不愿意呢,你倒是嫌弃起来。如果不是念在一番旧识,我岂会对你这莽夫上心?你也别说那么多,我也是看你命星异常才给你看的。” “异常异常的,你又说不出来,三脚猫功夫,就别给人乱看。” 庾合扭了扭脚踝,嘀咕道: “那死猴子背还挺硬的。” 秦三月脸上挂着微笑。她感觉这两位还是一如既往,没什么变化。 “你们是怎么发现这里的?” 井不停说: “在远处看到这里失火了,就好奇来看看,没想到秦姑娘你也在这里。” 他看了看大火,问: “这火是你点得?” “嗯,一群猕猴发了疯似的要抓我,情急之下,就点了场火。” 秦三月看了看头顶的火海。不断有燃烧的树枝下落。 “这么好的森林,烧了怪可惜的。” 说着,她召唤出数百上千只水精怪,飞到天上,布一场雨,慢慢熄灭火焰。 井不停和庾合瞧着她这般手段,心里不免好奇。这是什么神通?也不见灵气涌动,怎么就控制了这么多的精怪来? 虽然好奇,但是没有去问。 井不停问: “秦姑娘只有你一个人吗?” 这么一问,秦三月忽然想起居心还被自己藏在树洞里。 “糟了!” 她脸色一变,以最快的速度,闪身回到居心所在的大树。 但去到那里,她才发现,那棵树已经烧没了。 她心里一慌,正准备大声呼喊,忽然听到天上传来声音: “三月!我在这里!” 她朝天上看去,一群精怪簇拥着居心从天上慢慢降下来。 看到居心安然无恙,秦三月松了口气,笑着迎上去。 第四百八十九章 深渊巨口 大火焚烧,再被雨水浇淋过后的巨树漆黑一片,散发着灰黑色的焦烟。 这里已经没有哪怕一只虫子了,全都逃走了。 秦三月四人就站在一块勉强算干净的巨大石板上。 秦三月向居心介绍: “这位叫井不停,你应该听过。” 居心听着这个名字,立马就想起那首《长气三千里》。她点头,伸出手: “久仰大名。” 井不停温声笑了笑: “名号不大,说来惭愧。” 他轻轻握了握居心的手。 秦三月对着庾合,继续道: “这位叫庾合,是大玄王朝的皇子。” 井不停打岔笑道: “恐怕马上就是太子了。” 庾合一笑: “你说是就是啊。”他微微弯腰对居心说:“姑娘,这小子尽会鼓捣瞎话,不要听他乱说。” 居心笑道: “庾合公子也是个有趣的人。” 秦三月看了看居心,对着他们二人说: “她叫居心,是我的异姓姐妹。” 居心丝毫不惧生,大大方方地笑着说: “比姐妹还亲呢!” 井不停说: “看得出来。” 庾合问: “只有你们二人同行吗?” 秦三月点头。 “叶先生呢,还有胡兰小姑娘。” 井不停微顿,拍了拍庾合的手臂,眼神示意他不要问太多。之前在神秀湖,庾合离开得早,并不知道胡兰提着灯去找曲红绡去了。 秦三月察觉到井不停用意,心里不免觉得有些温暖。虽然跟井不停相处不太长久,但他给她的感觉很好,觉得是一个值得相处的人。她笑着说: “先生在武道碑,不过没跟我一起。至于胡兰,她也在武道碑。不过嘛,可能跟以前的她不一样了。” 庾合好奇问: “怎么个不一样?” “到时候见着了,我再说吧。” 庾合点头,也就没有多问。 秦三月清了清嗓子,看了看四周狼藉的样子,眉头微蹙着问: “你们知道这森林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井不停问: “为什么所有的东西都放大了对吧?” “嗯。” “刚进来时,我跟庾合也很好奇。起初我们以为是认知感官被干扰了,或者误入迷阵,着了什么道。但随着了解,发现并不是这些可能。” 井不停说: “我通过对这环形森林的分布和周围环境契合程度的分析发现,这森林是真真实实的,没有虚假。后来我尝试着把一只虫子带离这片森林,刚离开覆盖范围,那只虫子立马就变小了。” 秦三月皱起眉: “所以,这种情况只存在与这片环形凹地里?” “嗯。” 庾合接上话: “我以前在皇宫里看到过一本书,上面记载过一样道法,我也说不清是不是道法,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书上也比较模糊。意思大概是说,这种道法能够改变一样事物的规则枷锁。一只最普通游明蝴蝶最大也就长到我的手掌那么大,这是它的生命规则所限定了的。如果改变它的生命规则,便能做到突破限制,变得更大。” “规则枷锁?” 庾合摇摇头: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触及规则的神通,大道都不是我们目前能够接触的。不过,我大概知道,任何一个属于这座天下的生命,都会有规则枷锁。说起来,我辈修仙人士,不断攀登,也就是为了打破这些枷锁。” 井不停说: “我也听说过。不过别说我们了,圣人,乃至大圣人也未必能打破一道枷锁。” 秦三月疑惑道: “枷锁是谁弄的呢?” 庾合哈哈大笑两声: “那恐怕得是昊天了。” “昊天?” “道家提出的一个概念而已,指代创世存在,不必在意。这种东西到底有没有都另说。” 居心眼中满是求知欲,笑着说: “感觉听你们说话,我能学到好多哦。” 井不停笑道: “每个人都可能是学生,也可能是老师。” 庾合扭了扭脖子: “是不是有些扯远了。说点正事吧。”他看向秦三月问:“那些猴子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伤害你们?按理来说,这森林里的生灵应该对我们并不在意才对。” 秦三月摇头说: “起初我也是这么想的,直到遇到那猕猴群。我本以为它们只是对我们很好奇,想抓去玩玩。但据我观察,应该是猕猴群的领袖发出的命令。至于为什么针对我,我也没想清楚。” 庾合问: “领袖?就是我之前踹的那只吧。” “对。” “那东西背还格外硬呢。说来好像它的确跟其他猴子不一样,体型小了很多不说,毛发也是紫色泛金的。” 井不停说: “正常来说,一只猕猴,即便是猴王,也只是普通猴子而已。之前都那般情况,也要冒着危险来抓你,目的十分明确,而且庾合踢了它一脚后,逃得非常果断,头都没回。这显然是有智慧的。” 秦三月补充道: “而且猴王之前指挥猴群发起进攻,使用的战术也非常厉害,直击要害。我差点还着道了。” 庾合问: “猕猴这东西会有这样的智慧吗?” 井不停说: “如果是野兽的话,不会。妖兽的话,就说不好了。” 庾合一脸不信: “这座森林里会有妖兽?” 井不停看了庾合一眼说: “我们初来此地,不要说得那么绝对。” 秦三月点头: “也是。毕竟这里是武道碑,可说不好。” 井不停微微眯眼,忽然问: “你们说,那只猕猴王身上会不会隐藏着道机?” 庾合眼中冒出精光: “反常必妖!” 他们对视一眼,达成某种默契。 秦三月问: “你们该不会是想去找那只猕猴王吧?” 庾合一拍手: “正是!都来武道碑了,不好好长长见识怎么行。” “不先想办法离开这座森林,去登最中间那座山吗?” 庾合哈哈一笑: “秦姑娘,这可完全不用着急的。道机这东西不是谁先到先得的,讲究一个缘分。而且,现在大部队还在后面很远呢,等他们赶到这环形森林,我们早就把想做的做完了。” 秦三月看向居心,问: “你想一起去吗?” 居心笑道: “三月你想的吧。你要去我就去呗。” “那行吧。” 庾合拍手称道: “果然是好姐妹。” 井不停莞尔一笑。 他用余光看着居心。居心身上的气息给他一种很飘渺的感觉。这大概率意味着她已经感悟到道机了。能够这么快就感悟到道机,实属了不得。而且居心的气息不只是一种飘渺的感觉,还有一种他有点熟悉,但又想不起来的感觉。他知道自己或许曾经感受过,只不过哪种感觉太过微弱,以至于无法在脑海中形成具体的表现来。 总而言之,这个身上没有一点灵气涌动的姑娘绝非寻常之人。 他想着也是,能够跟秦三月相处这么好,且有资格进入武道碑,也一定不会是平庸之人。 庾合拍了井不停一巴掌: “井不停,找猴儿!” 井不停吃痛,怒瞪他一眼: “你堂堂一王朝皇子,怎生得这般粗鲁?” “大丈夫不拘小节嘛。” “那能不能请你下手轻点?你一身蛮力很容易把人拍出问题的!” “抱歉抱歉!” 井不停懒得去计较,伸出双手,倒画阴阳。罗盘状的光影在众人面前浮现。 “这里还残存着那只猴子的气息。” 他说: “通过这星野罗盘能够寻迹。” 说完,他眼中涌出星光一样的色彩。顿时周遭所有猕猴王的气息化作灰雾,汇聚在一起,扑进星野罗盘之中。 随后,罗盘爆开,一座星空刹那浮现又消失。 井不停愣住: “怎么会……” 秦三月连忙问: “怎么了?” “那猕猴王好像就在我们脚下……” 他话语刚落,底下传来颤动。 秦三月后脊骨发凉,莫大的危机感逼来。 她几乎是出于本能,瞬间召唤出上千只精怪,将四人团住。 随后,不到半个呼吸的时间,他们脚下的大地猛地向上突起。一张巨大的嘴突破大地,连同周围的一切事物一起,将他们吞噬掉。 粗壮的尖牙如同宫殿的顶梁柱,歪歪曲曲的排布在上下颌。扑鼻的恶臭热气包裹住他们,将他们往一个血红色的窟窿里面卷。 都看得出来,那个挂着巨大肉球的血窟窿就是嗓子眼。 “我们现在在嘴巴里!” “小心,这东西要咀嚼了!” 两排尖牙开始碰撞摩擦,厚重的舌头不断将他们送向尖牙。 庾合发狠,双手猛地插进上颌肉壁。鲜血喷涌而出。对他们而言是涌泉,但比之这张最大的嘴并不值一提。所以,舌头和尖牙没有停止。 秦三月将居心保护得十分牢靠。她们贴在一排牙的缝隙之中。 她迅速感知气息,做出推演,立马她得出结论说: “这里就是那只猕猴王的嘴巴!” 井不停身体紧贴在压根处,尖牙也无法碰到他。 “可那只猴子有这么大吗!” “不知道,猴子是那只猴子,但体型变大了很多!” 庾合大声问: “它是怎么在我们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跑到我们脚下的!” 井不停回答: “不知道!” 居心问出关键问题: “现在怎么办?” 井不停说: “庾合,你不是一身蛮力吗?撬开它的嘴!” 猕猴王似乎还在剧烈运动。他们感觉动作幅度十分大,或许正在一根根藤蔓上荡来荡去。 “好!” 庾合大声应了一下,随后翻身过,猛地在上颌肉壁一蹬,浑身绽放金光。金光迅速汇聚到右拳,他使劲儿一拳砸在最长的那根尖牙上。 但尖牙硬得不像话,甚至没有丝毫痕迹出现。 反倒是庾合受到了强力反弹,指骨裂了一大半。好在他体魄了得,很快恢复了。 他惊声道: “好硬!完全打不动!井不停你试试神通!” 井不停心里一咯噔。他见庾合那么重一拳居然都无法伤到这牙分毫。他沉沉吐出一口气,嘴中细碎念叨: “方守正格,岐人天道。” 他身周涌现出一个又一个星宿天象来。每一个星宿天象皆涌出一道攻击,集中一点击打猕猴王的上门牙。 众人皆能感知到这神通的威力,绝对是不容小觑的,但偏偏无法造成一点伤害。 庾合见此,怒喝: “总不该被这泼猴当了食物,几日之后化作粪便吧!” 他双手紧握,振声一喝。 顿时,他身后涌出一具金色人形法相了。 井不停震惊道: “法相!你居然已经领悟出了法相!” 庾合没有回复他,再喝了一声。 法相开始变大,双手撑着上颌,双脚踩着巨舍。 逐渐发力。 庾合脸涨得通红。看得出来,他想用法相撑开猕猴王的嘴巴。但似乎猕猴王的嘴咬力大到了极致,死死抵住法相,不让它撑开半分来。 果然,庾合最后力竭,法相直接消失。 秦三月说: “或许我们可以试一下用锋利的刀刃割开这张嘴。” 井不停听此,立马取出几柄宝剑来: “这些都是很好得宝剑。” 说着,他操控宝剑四处割砍。一道又一道伤口出现在嘴中,鲜血如泉涌。 的确是能割开,但刚割开一小会儿,伤口立马又恢复了。 显而易见,这猕猴王还有着惊人的恢复能力。 似乎也感受到了嘴里的异常,始终无法把四人嚼烂吞下,猕猴王感觉很难受,既然嚼不到,它索性不嚼了。但它很聪明,没有说张嘴用棍子或者手指掏一掏,始终把嘴紧闭。 庾合说: “我们奈何不了这泼猴,这泼猴也奈何不了我们。” 井不停说: “总要想个办法出去啊。而且这猴子的口水会腐蚀我们的灵气和精气的。等灵气和精气腐蚀完了,我们也就完蛋了。” 秦三月尝试着召唤出精怪来,但都奈何不了这张嘴。 她唤出一只光精怪,照亮口腔,看向猕猴王的嗓子眼。那犹如深渊一般,散发着恶臭。 她说: “目前看来,待在这里是最好的,真被吞下去,估计更难逃离。” 井不停有些无奈: “实在不行,只好求救了。” 庾合闷声说: “真想不通,我们都对付不了这猴子的话,这重小世界里,还有谁能对付?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在这里啊!上一回我来武道碑,也没见有这东西。” 秦三月问: “你之前来过武道碑啊?” “嗯。虽然只排了二十多名,但也是来过的。” 只…… 居心嘴角抽抽。能在全天下所有天才里排二十多名,已经很厉害了好吧!居然说“只”…… 庾合说: “那个时候不仅没有这猴,也没有这环形森林。应该是新形成的。就是不知道是人为,还是小世界自发演化的。” “小世界遵循天下规则,应该不会自发演化出这种森林来才对。” “那就是人为的呗。” 秦三月想了想问: “有不有可能是为了考验我们这些后辈专门创造的?” “不排除这个可能,但——” 井不停话还没说完,就被猕猴王张嘴的动作打断了。 他们正想逃出去,忽然见到一条河涌了进来! 不对,不是河,是猕猴王喝了口水! 顿时,整个口腔被水填满。 接着—— 咕噜咕噜的声音从嗓子眼里冒出来。 涌动的水直接冲刷着口腔每一处。 猕猴王,它在簌口…… 庾合大吼一声,使劲儿抓住肉壁: “要命啊!抓紧了各位!这狗东西不讲武德!” 一口水冲不掉沾在嘴里的几人,就多来几口。 最后,在第十八口水的帮助下,猕猴王使劲儿一咕咚,将四人活生生吞进肚子里。 第四百九十章 观测者 被吞入腹中后,几人立马各使手段结成屏障保护自己,避免被猕猴王腹腔内的各种腐蚀性黏液给伤的。 从黑暗狭长的食道,被水和食道壁的蠕动推着向下。他们在胃部上方的肉褶子处勉强停了下来。 秦三月立马召唤出光精怪照亮这里。 胃中的景象看来犹如泥泞之地,食物被腐蚀消化成糊状,随着胃壁的蠕动无规律地翻覆着。 猕猴王大概没有吃太多,勉强给胃留了一点空间。厚重的褶子肉分泌着粘稠的液体,类似于酸菜发酵变质的味道十分扑鼻。这里面也没有新鲜空气。他们屏气不敢呼吸这里面的气体。 井不停、庾合两人都是修仙者,可惜屏气很长时间,所以不呼吸也没有关系,只不过会感觉别扭而已。 但对于秦三月和居心这种肉身凡胎而言,呼吸是必要的。 这里面压根儿就没有适合呼吸的空气,所以秦三月无法通过气息控制提取可供呼吸的空气。一时之间,她只得引出当初叶抚赠予她的小天地里的空气,供维持生命。 她将自己和居心隔绝在一个精怪屏障之中,不让外面的腐蚀性恶臭气体进来,也避免从小天地里引出的空气逸散。 但这终究是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她问: “现在该怎么办?” 井不停说: “有个办法,但是会让人感到不适。” 庾合稍微一想就知道是什么,大声回答: “那太恶心了!我们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也是体面人啊,怎能从这泼猴屁股钻出去!” 秦三月和居心面色一青。两个姑娘都还是爱干净的,光是听来都觉得别扭,浑身发痒了。 她们异口同声说: “如果不是绝境,我难以接受这种办法!” 井不停能理解,毕竟是姑娘。他说: “可以像现在这样,用屏障牢牢保护好自己,避免接触到那些脏东西。出去后,再全面净身就是。” 庾合摇头拒绝: “不不不,这会成为我修仙路上的阴影的!我可不想到时候我渡劫时,脑袋里回想的是这泼猴的大肠!” 井不停鼻子皱起: “你这么一说,确实很恶心。可总不能就这样子啊!这猕猴肚子里的液体腐蚀性极强,那些浅黄色的气体也是,迟早会把我们的屏障腐蚀干净的。等到那时候,就不是逃出去,而是被拉出去了。” 庾合凝眉问: “我很好奇,负责管理武道碑的驼铃山等人,都不知道这第一重小世界里有这猕猴王吗?这压根儿就不是我们能对付的吧!” “之前三祖已经说过了,此次武道碑很特殊。也提醒了我们,要更加谨慎小心。” “可这猕猴王谁碰上了都是一样的下场啊!他们真就放任这东西撒野?” “修仙一途本是磨难多多,如果都要前辈给我们铺好路,那还修什么仙?” “倒也是。” 庾合叹了口气: “算了,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先想想该怎么办吧。” 秦三月说: “目前我们对猕猴王有了基本的了解,体魄坚固,恢复力极强,单凭力量无法强行破体而出。所以,我在想,是不是要用其他办法。” 井不停问: “你有什么好的想法吗?” “之前不是提到过规则枷锁吗?我们假设猕猴王的规则枷锁被修改了,导致它的体型和体魄强度达到现在的程度。我们是否能找到规则枷锁被修改的原因呢?” 庾合说: “我们现在连接触规则的资格都没有,如何去寻找对我们而言就是个模糊概念的东西呢?” 井不停问: “秦姑娘。你的老师叶先生是否同教过你这些呢?” 秦三月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因为叶抚教给她的东西很多很杂,往往许多重要的东西都隐藏在一些不经意的话之中。她细细想了许久,将叶抚至今同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在脑海里全部分析了一遍。她有着无穷的算力,做这样的事也并不麻烦。 她缓缓开口: “规则即是存在。” “规则绝对客观,与万物同在,却又完全独立。” “规则是观测者视角里的中间调节变量。” 三人听得有些发懵。 居心弱弱地问: “这是大道理吗?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 秦三月无奈地说: “老师跟我说过的规则相关的话,就这三句。” 庾合尴尬笑道: “感觉用的描述词都好陌生。什么是观测者视角?什么是中间调节变量?” 井不停细细思考一番: “我经常跟人下棋,许多棋局都有旁观者。观测者视角是否指代旁观者眼中的棋盘呢?” 秦三月蹙着眉: “感觉有点像,但又差了点什么。” “差了点什么……” 井不停拳头抵额,陷入沉思。这是他惯用的思考姿势。 过了一会儿,秦三月突然说: “会不会是这样。” 众人看向她。 “棋局的旁观者无法干预棋局本身。而观测者可能干预到规则本身?” 井不停问: “为什么这么说?” “后面不是提及了中间调节变量吗?简单字面意思理解的话,应该就是影响各类事物之间变化与关系形成的可以进行改变的因素。将原话简化一下就是,规则是变量。是可以被改变的因素。这不正好对应了之前说的,规则枷锁可以被修改吗?” 井不停想了想,问: “照你这么说,那能够修改规则的就是观测者?” “这个我不清楚。有这种可能。” 庾合和居心像看神仙一样看着二人。他们所学的知识和修炼方式让他们根本无法插入井不停和秦三月的对话。 井不停无奈道: “即便我们猜想的是对的。但关键是,我们不是观测者啊,没有能力去修改规则。” 秦三月没有回答。沉默不语。 她一直在思考,叶抚教自己的御灵术。御灵不就是在改变客观事物吗?从最开始,只能简单改变自身的气息,从而吸引精怪,再改变精怪的认知,是自己能够控制精怪,再到能够通过万物气息的变化进行推演,推演事物本身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再到五年闭关后,能够直接调控气息,改变气息,使得事物发生变化。像短暂给空间划分单位,直接进行单位上的调节从而实现身位移动。 她不由得去想,御灵术的终极形态是什么模样? 会不会就跟叶抚说过的观测者相关? 他曾经说过,御灵术只有自己能修炼,别的人都不行。这又意味着什么? 井不停见秦三月许久不出声,便小声呼喊: “秦姑娘?” 秦三月回过神来: “什么?” “你在想什么吗?一直不说话。” 秦三月顿了顿,说: “我在想,我们应该就是被观测者观测的事物吧。” 庾合笑道: “照这么说,整个世界都是被观测着的。这太荒谬了。” 井不停也无法去相信。让他去接受这样一件事:又一个观测者,一直不间断地观测着天下所有事物,然后改变规则影响天下变化。很难去接受。 秦三月不这么觉得。 早之前她就从叶抚那里知道了“使徒”的存在,知道了有比生命更加高级的存在。她也就明白,生命并非毫无根据地自发演化而来,而源自某种“塑造”。只不过,现在的自己无法去接触到。 居心说悄悄话一般问: “三月。你在想什么?” “你觉得生命是自发演化的,还是某种存在塑造的?” 居心几乎是下意识地说: “自发演化的。许多学派都研究过,发现在许多生灵的命格里,都能找到演化的痕迹。人也并非一下子就成为人的,而是不断演化的结果。” 秦三月皱起眉: “如果所谓的‘演化’只是提前排布好的呢?” 居心愣了愣,然后笑道: “谁会有那么大的本事啊。反正我觉得没有。” 秦三月勉强一笑: “可能是我想太多了吧。” 巨大的胃中,胃液和食物混合在一起蠕动着,让这片空间变得异常狰狞。抬头不见天日,低头不见厚土。 即便胃部空间很大,也给他们说不出的压抑来。 庾合笑道: “我们是不是扯太远了。本来是想说如何逃离这里的吧,就扯到什么规则了。” 井不停问: “那还能怎么办?” “实在不行的话,就咬牙从屁股钻出去嘛!也不要太灰心。” 这是实在没办法的办法了。 井不停点头: “在这之前,我们还是尽力找找有没有其他办法吧。” 然后,他们开始观察,找寻出路。 过了一刻钟的时间。 胃部上壁忽然又传来一阵蠕动,依稀间有水声。 四人朝上看去,见到有水倾泻而下。 喝水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们看到一个蜷缩着的人从上面坠落下来,在掉进胃液和食物的混合物之前,迅速展开身形,纵身而上,随后拔剑插入胃壁。 不到一个呼吸,胃壁将剑挤出来,那人也调整好了身位,挤进一处肉褶子。 “呼——” 他长呼一口气: “还好。” 四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身朴素灰衣,相貌平平,眼神格外锐利,气息却十分沉稳深厚。 片刻后,他感受到目光,猛地向四人看来,然后愣住了。 井不停开口问: “翁同?” 翁同顿了顿,念叨: “井不停……庾合……” 井不停尴尬一笑: “你也进来了啊。” 翁同立马反应过来,目光如剑: “我以为只有我呢。” 见着有两位自己不认识的姑娘,而且跟井不停和庾合二人站得比较近,想必是熟识。翁同便挽手将剑插入背后剑鞘,拱手道: “在下剑门翁同!见过两位姑娘。” 剑门翁同。居心和秦三月都听过,也是《长气三千里》里的天才,是中州剑门的行剑者,在剑门的地位等同于在驼铃山的人间行者,是了不得的人物。 秦三月看了看居心,示意她为长,先说。 居心心里无奈,想着三月还是这么讲究。她行书玉之礼: “予名居心,读书人。” 秦三月随后说: “我叫秦三月,是……散修。” 不同的介绍风格,基本上展现了各自的身份。 庾合问: “你是怎么进来的?” 翁同简单利落地说了前因后果。 也就是他好奇这猕猴王的紫金色毛发有何特殊,靠近观察时,突然遭到袭击,然后在几十只猕猴的围攻下,不敌被吞。他也在口腔里挣扎了很久,但还是无能为力,最终被一口水咕咚着咽了下来。 庾合嘲笑道: “我们好歹坚持了十八口水!你这一口就下来了啊。” 庾合淡淡看他一眼: “坚持得久有什么用,不过是浪费体力。” 确实是这个道理。 但庾合摇头反驳: “你这是求生欲望淡薄。”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不用三皇子教导。” 庾合摊摊手,不多说什么。 井不停笑问: “如此情况,翁兄有没有好的办法?” “你们来这里多久了,没有办法吗?” “什么办法都试过了,目前都不行。” 翁同看向胃中那一池混合物说: “从屁股钻出去。” “翁兄还真是直击要害啊。” 井不停尴尬笑了笑。 “不能吗?” “不知道,我们没试过。” 翁同一言不发,以身化剑,直直插入混合物中。 井不停顿了顿: “还真是果敢啊。说走就走。” 庾合说: “不愧是行剑者。” 井不停笑道: “我辈修仙人士,真该多学学他。其实哪有什么膈应不膈应的,危机当头,保命最重要。” 秦三月说: “只能说目前还没到危机当头,有时间思考更好的办法。真到了绝境,什么办法都行。而且,我其实还想好好研究一下,这猕猴王到底特殊在什么地方。” 井不停点头: “我也有此意,但目前不知从何着手。” 居心打岔笑道: “我就跟着你们,多学多看。” “居心姑娘过谦了。” 井不停绝对不认为居心只是个普通的读书人。不过她表现得很低调。 过了大概一个时辰。 胃池传来声响。 四人看去,翁同举剑破开表面凝结的糊状气膜。他身上是干净的,一点不沾污秽。 井不停问: “如何,翁兄可有发现?” 翁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顿了顿。片刻后,他身体表面冒出一层淡黄色的气体。他将气体拍散后说: “这猕猴根本没有排泄口。” “嗯?” 四人异口同声。 翁同继续说: “简而言之,是个只吃不拉的货。” 庾合表示怀疑: “只吃不拉,这可能吗?” “三皇子不相信可以去看看。我先提醒你,肠道里有很多腐蚀性气体,记得保护自己。” 翁同面无表情地看着庾合。 庾合看向井不停: “你去看看。” 井不停挑眉: “把我当炮灰?” 庾合呵呵一笑: “开玩笑的。” 井不停呼出口气: “也就是说,目前没有任何离开这猕猴身体的办法。” 秦三月皱起眉: “正常猕猴会没有排泄口吗?会不会也是规则枷锁的缘故?” 翁同目光汇聚在一点,直直看着秦三月。 秦三月立马感觉眼睛十分冰凉。 翁同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抱拳低头: “抱歉,我唐突了。” “没事,想必翁同阁下是对我说的‘规则枷锁’好奇被。” “确实,如不打扰,还请姑娘告知一二。” 秦三月摇摇头,她看了看井不停和庾合,两人眼神示意说吧。她说: “也不是多大的秘密……” 秦三月简单地把自己几人的猜想和分析说了一遍。 果不其然,翁同也陷入了皱眉苦思。 规则一事对他们这个层次的修士而言,还是太难了。 之后的时间里,几人都没有过多交流,在尽量较低自身消耗的同时,潜心思考各自心里的疑惑。 在翁同进来的第三个时辰后。 胃壁上部再次传来蠕动和水声。 几人皆不约而同地想: 又有人被吞了。 这一瞬,秦三月忽然有种错觉。这只猕猴王可能成为武道碑内众人前往中心大山的最大绊脚石。 第四百九十一章 久别离,再相逢 在之后的几个时辰里,猕猴王的胃中陆陆续续掉进来不少人。 每每问起遭遇和缘由,大致都是那般。先是被猕猴王制造出的异象吸引,以为有什么了不得去机缘,便前往,随后就被其偷袭吞入腹中。 说来倒也奇怪,猕猴王几乎每次吞咽一个人,都要喝不少水,但从来不见它胃中翻腾的混合物高度上升过。 刚开始大家还会互相寒暄一下,但是人多起来后,就形成了明显的分层。都是差不多身份层次的在沟通交流。 秦三月潜心思考问题和分析猕猴王的气息,基本不参与到沟通中。 倒是居心,见秦三月在认真思考问题,本身又不是腼腆的人,跟不少人都聊得开。虽然她身上没有一点灵气波动,但没有人瞧不起她。大家都心知肚明,能够来到这里的都不是简单人物,没必要去小瞧别人,更没必要草率地得罪人。在找寻离开的办法的同时,相处得还算是融洽。 猕猴王没有排泄口,算是把最大的逃生路给堵死了。 因为武道碑是独立的小世界,这些年轻天才们又无法联系到自家的长辈,所以一时半会儿还真是拿这猕猴王没有一点办法。 秦三月在持续的观察和感受中发现,众人的保护屏障并非被腐蚀性气体和溶液侵蚀,而是吞噬。她从气息流动变化上发现,那些保护屏障的气息被吞噬后,潜入了胃壁,化作猕猴王的一部分。而且,似乎吞噬的不止是修为气息,还有另一种“息”,这种“息”比较复杂,包含很多,诸如“气运”、“天赋”、“体质潜力”等等。 这像是在“消化”。 起初,她以为猕猴王只是把他们当作“美味的食物”。但现在看来,可能并非如此。 她怀着“阴谋”往坏处想:如今这武道碑小世界几乎汇聚了天底下年轻一代的大多数天才,真正意义上是天下的未来。如果这一代天才受到了不可逆转的伤害,那无意会在以后,表现在整座天下,极可能形成“力量断层”。 一想到这个,秦三月就感觉毛骨悚然。再联系可能存在的“规则枷锁被修改”,就更是觉得骇然。如果真的有人利用这次武道碑做她猜想的事,那毫无疑问,幕后之人的目的一定是整座天下,且有着极长的时间来进行这样一件事。 猕猴王对众人的“消化”非常缓慢,慢到几乎难以察觉。秦三月不认为只有自己一个人对气息极度敏感,但像自己这样敏感的人肯定很少。他们或许并无法察觉自己正在被“消化”。 虽然认识到了这个现象,但秦三月没有直接告诉众人。先不论他们会不会信,在这样的情况,贸然说出这件事,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还可能引起慌乱。 想了想,她还是觉得放任这般的话,从某种角度来说是种纵容。她便在暗中尝试着调节控制众人的保护屏障,改变气息流向,不让腐蚀性气体和液体“消化”众人。当然,她并不能做到完全杜绝,只能减缓。 思考到这里,做到这里,秦三月基本都还是游刃有余的,也不慌不乱,静待可能存在的变化。 直到胃壁上部再次传来蠕动和水声。 众人看去,见到先后有三个人掉了下来。 秦三月的目光瞬间锁定在其中一人身上。 胡兰! 起先她就想过,胡兰也可能被吞进来。如今真的见到了,她莫名有些慌张。当然,并不是害怕见到她,而是还没做好准备与全新身份的她相处。 井不停、庾合和居心也一眼看到了胡兰。 几乎是在瞬间,秦三月的声音在他们脑海中响起: “胡兰现在失忆了,还请你们避免与她相认,把她当成是个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即可。” 三人看向秦三月,皆是皱了皱眉。但没有去追问,而是不约而同点头。 除了现在是“兰采薇”的胡兰以外,秦三月还见到了一个熟人——煌。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煌跟胡兰在一起,但知道煌应该并不认识胡兰。至于另一位姑娘鱼木,她就完全不认识了,猜想着应该是胡兰后来认识的朋友吧。 兰采薇三人掉进胃里后,和之前的人差不多,先是找了个落脚的位置,随后迅速用灵气罩保护好自己。 比较凑巧的是,他们三人落脚的位置就在秦三月几人旁边的肉褶子上。 四个人若有若无地看着兰采薇。她刚进来还在熟悉情况,并未注意到。 居心贴在秦三月旁边小声问: “要不要去打招呼?” 秦三月双手紧握着。她刚才看到兰采薇目光从她身上扫过了,但后者表现得那么陌生。这让时隔七年之久,再见到的她心里不由得发闷。她很想去和兰采薇拥抱,但并不能。 井不停和庾合都感觉到了秦三月浮动的情绪,不由得纷纷安慰: “打个招呼应该没事的。” “嗯,进来的人我们不都跟很多打过招呼吗?” 秦三月呼出口气,微微一笑: “多谢各位。” 居心推了推秦三月: “走吧,我陪你一起去。” 居心话刚落,那边忽然响起煌兴高采烈的呼声: “是三月姑娘吗?是三月姑娘!” 旁边的兰采薇和鱼木看着煌问: “那位姑娘你认识?” 煌心思还是很单纯的,几乎是脱口而出: “她是叶先生,也就是你们叫的叶公子。可是他的学生啊!” 瞬间,兰采薇和鱼木目光直勾勾看着秦三月。 兰采薇很好,她只是好奇叶公子的学生是什么样的。至于鱼木,眼神格外使力,夹杂着许多别有说法的情绪。这反倒是弄懵了秦三月,她想着自己跟这位姑娘是第一次见吧,怎么这么看自己? 被煌认了出来,秦三月也就没法再纠结犹豫什么了,深吸口气再吐出,笑着走上前去: “好久不见啊,煌。” 煌脸色微红,反而没之前那么开心了,有些含蓄地说: “嗯,好……好久不见。” 鱼木一下子跳出来,笑着打招呼: “姑娘是煌的朋友吗?” “算是吧。” 煌小声念叨:“朋友……”他低着头,傻笑一下。 鱼木不愧为戏弄过叶抚的人,一下子就察觉到煌那点小年轻心思。煌对秦三月抱有好感,并不令她意外。秦三月给她一种独特的感觉,又一种神秘的魅力。 “我叫鱼木,也是煌的朋友!” 被两位姑娘说是朋友,煌展现出截然不同的表现。他一脸诧异: “啊,我们也算朋友啊?” 鱼木大大方方地笑着说: “朋友之交,点头言语,几分意气多相投。” 煌听得个迷糊,没明白鱼木的意思,但也没有强调什么。她把自己当朋友,也是对自己的认可。 秦三月不由得看向兰采薇。 兰采薇比起鱼木柔和许多。她礼貌地点头笑道: “三月姑娘好,我叫兰采薇。也算是煌的朋友吧。” 三月姑娘…… 秦三月听过很多人这么称呼自己,但头一次听到胡兰这么称呼。她细碎地呢喃: “采薇……” 兰采薇感到疑惑: “三月姑娘,我的名字怎么了吗?” 秦三月笑道: “没什么,挺好听的,念了念。” “多谢夸奖。” 秦三月这才介绍自己: “我叫秦三月。” 居心和庾合井不停三人想把空间更多地留给秦三月,就只是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 井不停和庾合的名头都不小,鱼木还是听过的,不过也仅限于此了。她还是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秦三月身上,之前她听叶抚说过他有几个学生,但并没有详细说多少,现在见着了想更多地去了解。 秦三月心里虽然别扭,但表面情绪调整得还算不错,很自然。她没有急着跟兰采薇说太多,而是从煌那里了解他们之间的经历,毕竟,现在她“只”认识煌。 “也就是说,你们三人是被猕猴王袭击的?” 煌点头: “是啊,我们都没招惹它,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冒出来吃掉了我们。然后一口咽到肚子里了。” 秦三月皱眉问: “直接咽下的?” “是啊,吞人,喝水,咽下一气呵成。” 煌看了看肚子里的众人,小声问: “这里的人不会都是这样被咽下的吧?” 秦三月摇头: “我们之前还在嘴巴里挣扎了一会儿。不过现在看来,猕猴王已经学聪明了。” “那你们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我们也不知道。” 鱼木问: “那有出去的办法吗?” “没有,猕猴王甚至连排泄口都没有。体魄强大,恢复力极强,我们无法破坏它的肉体。直白点说,这里就是个封闭空间。” 兰采薇皱起眉: “锋利的武器无法割开吗?” 秦三月下意识看向她背后的木剑,说: “能割开。但恢复得很快,没法开出能通人的缺口来。” 鱼木低声说: “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煌问: “三月你有没有跟叶先生说这个情况呢?” 秦三月摇头: “我联系不到他。” 煌表面失望,但心中暗喜。因为他发现自己直呼“三月”,秦三月没有感到任何不满。 鱼木打趣笑道: “公子平常可不就是嘛,只有他找别人的,没有别人找到他的。” 秦三月很诧异。她听得出来鱼木说的“公子”就是指叶抚。虽然不理解为何这么称呼,但显然鱼木应该是认识叶抚的。她好奇问: “鱼木姑娘认识我家老师?” 虽然自己已经决定毕业,叶抚也答应了,两人并非老师跟学生的关系。但在跟别人说时,秦三月还是称呼“自家老师”。 鱼木笑着说: “是啊,我就是跟他一起来这里的。” 秦三月心里颤了颤,问: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她其实想问你们是什么关系。但说出口就还是退而求其次了。 “要说认识的话,挺早的,八年前,快九年前了吧。挺难说的,大概上就是公子曾经帮助过我。后来嘛,又遇到了,我就跟着他一起到处游历了。” 秦三月心里算了算。快九年前认识的,也就是跟自己差不多。她笑道: “也没听老师说过。” “公子倒是跟我说起过你们几个学生,但也没说多少,名字都没说过呢。” 秦三月对鱼木跟叶抚之间的经历很好奇,但又没法直接问起。她只能叹息,都怪叶抚之前走的太快了,自己明明一大堆问题都还没问,三味书屋去哪儿了?白薇姐姐和雪衣呢?自己闭关五年里在做些什么呢?她想,下次再见时先问完了再说其他,免得又一下子不见了。 “这么说来,鱼木姑娘也是东土人士?” 鱼木笑着点头: “是的。照云宗有听说过吗?” “嗯,听过,是灵泽之地的。” “我就是照云宗的弟子。大概三四年前吧,我在执行宗门委托时遇到了公子,之后就一直跟着他了。” 秦三月有些惊讶: “这么久?” “久吗?” 秦三月在心里算了算,自己跟叶抚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似乎都只是接近三年……三四年的确不算就,但对于她而言,够久了。这一下子,她就不好确认鱼木跟叶抚是什么关系了。 果然,直接问才是王道吧。 如果在以前,她绝对问不出口。但是现在,似乎有了底气和理由那样去问。 “鱼木姑娘跟老师是什么关系呢?” 鱼木眼睛微微眯起。心道,果然问起这个了。 一看到鱼木的眼神,秦三月瞬间意识到她就等着自己问呢,心想自己果然还是唐突了。 鱼木正准备好生回答,旁边的煌忽然插嘴: “是老乡。” 鱼木和秦三月皆是一愣。 鱼木心里一阵恼火,自己明明正打算逗逗秦三月,没想到这煌憨头巴脑的打断了自己思路!她瞪了煌一眼。后者不明就里,自己怎么了吗? 秦三月看着煌说: “老乡是旧识的意思吧。” 煌乐呵呵地说: “就是以前住同一个地方。” 秦三月立马又看向鱼木: “你跟老师住在同一个地方啊。是哪里,是哪里?我从来没听他说过!” 鱼木无法回答,因为她也不知道。她一脸认真,意味深长地说: “这个说来话长啊。” “啊……” “我也没法明说,毕竟,那种地方,跟别人说了也不懂。真正懂的,也不用我多说。” 秦三月迷糊了: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反正,三月姑娘啊,我也不好多说。具体的,还是你自己去问公子吧。” “这样啊。” 鱼木说话一套一套的,倒真的把秦三月糊弄住了。 兰采薇看不下去了,鱼木之前是跟她说过“老乡”一事的。在某些地方,鱼木给她一种跟自己师姐叶扶摇很相似的感觉。她叹了口气,无奈说: “三月姑娘莫要在意。她自己也不知道,糊弄你呢。” “啊?” 鱼木吐了吐舌头: “别拆穿我嘛。” 兰采薇继续说: “是公子说跟她是‘老乡’,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她就是逗你呢。” 鱼木连忙说: “抱歉抱歉,小小的玩笑。” 秦三月莞尔: “没什么。总的来说也没有在骗我嘛。想来也是老师自己的问题。” 鱼木点头: “没错!罪魁祸首肯定还是公子!是他在糊弄我们呢!” 在这个方面,鱼木和秦三月达成惊人的一致。 秦三月笑问: “不过我很好奇,鱼木姑娘原本是想说什呢?就是在煌说话之前,打算说什么呢?” 鱼木笑容微微一滞,但立马回答: “肯定也是老乡啊。” 秦三月眼神意味深长。 “是吗?” 鱼木丝毫不露怯: “那可不是。” 秦三月呵呵一笑: “也是。” 她们默契地从这个话题上跳过去。 这种表现就给兰采薇一种她们认识了很久的感觉。 秦三月放松下来,看向兰采薇,下意识说: “说起来,你的——” 说到一般,她猛地停住。因为她本来想问“你的提灯呢”。但立马意识到自己现在“不认识”兰采薇。 兰采薇问: “我的什么?” “你的剑很特别啊。” 秦三月改口后,在心里怪罪自己实在是太不小心了,一定要控制,控制! 兰采薇笑着说: “这是木剑。不过能用。” 她想,只是问剑的话,为什么突然停住了呢? 秦三月保持自然地说: “那想必你应该是很厉害的剑修吧。听说厉害的剑修一草一木皆可作神兵呢。” 兰采薇自谦道: “我哪里厉害,只是寻常剑修罢了,比我厉害的数不胜数,在场的就有不少呢。” “呵呵,过谦了。” 兰采薇摇摇头,没多说什么。她看着秦三月的脸,稍微想了想,笑道: “秦姑娘倒是有些像我以前见过的某个人呢。” 秦三月表面镇定,内心实则已经呼啸了。莫非她还有以前的记忆? “谁?” 兰采薇轻声说: “清宫玄女。” 说着,她立马尴尬一笑: “我也没真的见过清宫玄女,不过是意外知道了相貌而已。跟秦姑娘神似,但还是有明显区别的。” 秦三月摸了摸自己的脸: “像吗?” 兰采薇也不确定: “你这么一问,我又觉得不太像了。” 秦三月呼出口气,略微有些失望。她以为兰采薇还保留着对自己的些许印象。 现在看来,应该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唉。 她在心里叹息一声。 想着,要是有一天,曲姐姐回来,见到这样的胡兰,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第四百九十二章 重塑晨昏 时间永不停歇。 随着到达环形森林的人越来越多,猕猴王的胃中来人也就越发多起来。 偌大一个胃的胃壁肉褶子,硬生生到处都站满了人。 一开始人少时,秦三月还能帮他们抵御腐蚀性气体的“消化”,人多起来后,也就没办法了。她只得放弃大部分人,集中在气息比较浓厚的一部分人身上。 众人也逐步认识到,这猕猴王怕就是要把所有参加武道碑的年轻一代全部吞入腹中。 无可奈何的是,他们并无法联系外界。猕猴王的身体不仅强度极高,还隔绝内外气息相通连。他们根本没法知道外面到底是怎样的情况。 都知道必须要想办法出去,不然迟早会被彻底吞噬。但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起初,因为人多,大家还不怎么慌张,但人越来越多,且都没有办法后,部分人开始慌了起来。就这么憋屈地死掉,对他们而言是怎么都无法接受的。 《长期三千里》上的年轻天才们,大多数都出现在这里了。 井不停、翁同、桌鼎、闲云子、边离火、祝青、周幽、徐翻云……除此之外,还有不少更加年轻的后起之秀。在秦三月观察里,就好好些个气息不输《长气》天才们的。 各大世家、学派、大宗势力的天才弟子,许多都在这里。毫无疑问地说,这里汇聚了天下未来的大半高手。让这群年轻天才这么憋屈地死掉,是如何都无法接受的一件事。但,本应该压箱底本领多不胜数的一群天才,偏就奈何不了这猕猴王。 而且似乎,猕猴王还在不断变强。这是秦三月注意到的一件事。在她极致细致的观察里,猕猴王胃部肉壁延展度可塑性极强,在不断地延展着。这说明猕猴王的体型在逐步变大。结合其没有排泄口,是对吞入物进行完全消化的只进不出的类型,那它的体型理论上可以无限变大。 不过,这只是猜想,没有得到充分的证明。秦三月也不敢贸然下结论。 因为有兰采薇的存在,秦三月对待这件事更加认真。初步认识过后,她几乎都没怎么说话了,一直沉浸在意识海里,推测一种又一种可能。意识海中,她的每一个想法都是一颗天上的星辰,现在,这里已经有一片星空了。 她要逐个验证这些推测和猜想,一层一层分离出可能性更高的。 她主要推测的还是“规则枷锁”。因为她觉得猕猴王现在的情况及其符合规则枷锁被修改了的情况。 只是,她的推测被一个关键的东西卡住了。那就是她并无法直接接触到规则,虽然可以猜想,但因为无法付诸实际,是在难以做出显著的突破来。 要一下子就领悟到规则,也是不现实的事。所以她想,能不能在自己的经历中寻找可能触及到规则本质的事物来。 这又是一个很大的推演。毕竟要对她将近二十一年的经历进行“全推演”,也就是推演任何时间任何空间里的任何事物。纵使她算力极强,也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在开始这场推演前,她提前跟井不停几人打了招呼,要他们保护好自己,免受外界打扰。 大家都知道秦三月有特殊本事,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目前看来没有什么办法,只得将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秦三月缩在他们呆的肉褶子的最角落里。几人的站位呈随意的扇形,将她牢牢护在其中。这种站位从外面看来,秦三月又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不会受到太过关注。 鱼木看了看角落里紧闭双眼的秦三月,又看向兰采薇问: “清宫玄女,是谁?” 兰采薇看向她说: “你在关注这个啊。” “三月姑娘身上有一种神秘的魅力。” “感觉到了。” “所以我有些好奇。” 兰采薇轻笑道: “之前我跟师姐钓鱼,她从一条鱼里感知到了来自将近两万年前的愿望。就带着我去看了看。那个愿望场景里,就有一个叫玄女的人,跟秦姑娘很像。” “就叫玄女吗?” “玄女也是传奇人物了。但她真名叫什么,还真没人知道。不过,也不排除她就叫玄女这种可能。” 鱼木笑道: “哪有人给自己这样取名的啊。想来这多半是外人称呼吧。” “具体的没人知道,都是快两万年前的事了。” 鱼木脑洞大开,问: “你说,三月姑娘会不会就是玄女转世呢?” 兰采薇摇头: “我不相信转世这种说法。生命的延续应当是符合规则,不断向前的。如果存在转世,那就是有限的生命个体在不断循环。我觉得一个正常的生命世界,应该是有着无限潜力的。” 鱼木笑了笑: “很新奇的观点呢。不过也是,人人都说转世,却从没人见过转世。什么忘川河、奈何桥、孟婆、阎王啊,谁见过呢?或许轮回往生只是佛教为了收纳信徒杜撰出来的。” 兰采薇看着她: “你最好小声点。这里还是有佛家弟子的。” 鱼木瞥了瞥远处的几个和尚,淡淡说: “一个做不到包容他人,尊重他人认知的教宗,一定是恶劣的。只允许一种信仰存在,怎么想都是自私且可悲的。” “站在教宗角度,如果允许多种信仰存在,又如何凝聚教徒信仰呢?” 鱼木哈哈笑了笑: “所以啊,我是个没有信仰的人。真要说信仰,我只信仰自己。” 旁边听着的居心投来赞同的眼神: “没错。一个不热爱自己,不尊重自己的人,一定也不配得到他人的喜爱与尊重。” “居心姑娘所言极是。” 兰采薇呼出口气。她觉得她们俩在一起应该会碰撞出很多相同的观点来。她看向角落里的秦三月,越看越觉得像。长得相像的人很多,但眉宇间的神韵都这般像……还有鱼木所说的那种“神秘的魅力”。 看着看着,她忽然又想起之前,自己跟着师姐在观看那个愿望场景时,玄女笑了一下。那个时候,她觉得玄女的笑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 兰采薇又重新看向秦三月,试图去想象秦三月笑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却赫然发现,她身上笼罩着一股朦胧感。明明就近在眼前,看去之时,却觉得那么遥远。 她身上在发生着什么吧。兰采薇猜想着。 第一重小世界的年轻天才们,一个接一个投入猕猴王的肚子里。 第二重小世界里,古怪的氛围在逐步形成。 重新回到武道碑的叶抚,将菩提树里的陷阱给销毁后,就把菩提树种在了小红和小白待着的生命空间里。之后,他便跟寻常人一样,游走在第二重各处,“寻找机缘”。第二重小世界无论是谁都可以进入,所以里面人是越来越多的,许多得到消息的都在赶来的路上。 虽说此次武道碑最为宝贵的是那一道本源道机。但绝大部分人都清楚自己是无缘这个的,更多地还是想看看能不能参悟一些普通道机,或者找到其他机缘。 第二重世界里的道机远比不上第一重那么浓厚,但也不至于没有,只不过更加危险,环境更加恶劣。 即便如此,绝大多数人还是求之若渴的。 毕竟,天地道机是大多数人一辈子都碰不到的。 一处山地隘口,李命和莫长安缓步行走着。他们都是大圣人,并不需要去感应什么天地道机,只需等待本源道机出现即可。这个时候的他们,看上去就是非常普通的行人。 莫长安看向第二重世界最中间的那出被浓雾笼罩的地方: “那里就是武道碑的中心。给我感觉比较奇怪。” 李命问: “怎么奇怪了?” “按理来说,那里是连接一二重世界的地方,不应该被浓雾笼罩才是。是本源道机的原因吗?” 李命摇头: “这次的武道碑许多大圣人参与进来,已经不是简单地武道碑了。我们始终该明白,不是所有事都在我们掌握之中,也不要去强求知道每一件事。中心之地被浓雾笼罩,便是这样的事。” “那里面是危机还是契机,也不得而知。” 李命说: “不知道你有没有感觉到。天下大势开始运作了。” 莫长安皱起眉说: “落星关破关后,天下大势就停止了。如今再次动起来,多半也与这本源道机有关吧。” “我的感觉不同。儒家气息漂流山河之地,皆有异动。” “异动?” “是遗弃之人们,集体出世了。” 莫长安眼神骤缩。 李命神情十分严肃: “我刚才一直在推演,从结果看来。基本可以确定,他们大部分都已经在武道碑了。” “他们来武道碑做什么?为了本源道机吗?” 李命忧心忡忡: “不确定。按理来说,遗弃之人的力量是用一分少一分,不可补充恢复的,不会随便活动才是。就算本源道机可能帮助到他们,但也不至于集体出世才对。可能另有原因。” “这么看来,局势更加混乱了。” “如果真的不惜代价地要争抢本源道机。我们并不一定争抢得过。遗弃之人的力量是不被这座天下承认的,我们也无法对此进行溯源。” “天下到底有多少遗弃之人?” 李命摇头: “我想,这个问题很难有答案。有些人是否是遗弃之人,我无法确定。” 莫长安声音沉了沉: “这么看来,我们的机会更小了。” 李命笑了笑: “不要忘了我们本来的目的。可以不得到本源道机,也不能让别人得到。局势越乱,争抢的人越多,对我们越有利才是。” 莫长安叹了口气: “果然,我还是觉得长山先生得到本源道机更好。” “强求已经没有意义了。” “但更进一步,总归是好得。” 李命没有回答。 莫长安忽然想起什么,问: “对了,柯寿有参加武道碑吗?” “怎么忽然问起他。” 莫长安笑道: “只是好久没有听到他的事了。儒家这一代,他可是领军人物。也还是想关心一下。” 李命想了想: “说来,倒真是。的确好久没有听闻过他的事了。” “长山先生也不知?” “我没太关注他。他本身也不需要我们的关注。” “也是,柯寿有自成一派的格局和气象,倒的确不该过多关注。他现在哪里,长山先生能感觉到吗?” 李命稍微感知一番,顿住了: “没有他的气息。” 莫长安愣了愣: “我以为我是本领差了点,感知不到他的气息,没想到长山先生也感知不到啊。” 李命皱起眉,单手掐诀,开始推衍起来,过了一会儿,眉头皱得更深了: “难道他已经有能力避免气息被探知了吗?” “上次听闻他的事迹,还是他在青梅学府荷园会上作了《长气三万里》。难道之后,他就成长到躲避气息探知了吗?” “我其实不担心他遇害。但这般无法寻根问源,总叫人心里难安。这次过后,我可能要亲自去把他找回来了。大势运作,世难当来之际,学宫也需要他处理一些事宜。” 莫长安点头赞同。 李命说: “还有神秀湖,你也要尽快找好领军人。” “放心,我已经有人选了。” “第五鸢尾吗。” “嗯,她的确是最合适的。” 李命眼神深幽,想着一些事。过一会儿,他点头: “看你安排。” …… 叶抚行走在山林之中。 山林很有自然的感觉。万物生息涌动。 行至某一处,他闻到一股花的清香,沁人心脾。 远远望去,靠近一处悬崖的山坡上,开了一山坡的裟罗花。紫白相间,形态柔美,如翩翩起舞的少女。 看着看着,一瘦高女人从山坡另一侧缓步上来。她左手挽着一个花篮,里面依次整齐地放着多种花,每样一朵。看得出来她很会摆花,将篮中花摆放得特别讲究,颜色映衬,形状互补。她轻步慢手,弯下腰,轻巧地在一地裟罗中挑选着。 叶抚在山林中看着她。她浑然不觉。 忽然,他身后响起一道声音: “那个女人,你最好别感兴趣。” 叶抚回头看去,一个身穿紫红色衣服的小男孩坐在一棵树上,一遍嚼着从树上摘下来的野果,一遍挤弄笑意。他脸色红润,相貌可喜,眼神却无多少生气。 叶抚笑问: “怎么说?” 小男孩拇指弹起一颗野果,然后用嘴接住,边嚼边说: “那个女人啊,心狠手辣呢。你要是喜欢上她,她会吃了你的。” 他嬉笑道: “我说的是真的吃。一条一条地,把你身上的肉割下来,割满三千七百五十八刀,不同地方的肉不同吃法,头肉口感差、内脏味道大,就重卤,肩头肉和胸肉紧实,就细分一下,炸成肉条,肚腩肉和屁股肉层次分明,精炒一番,腿肉厚实,就重盐腌制。排骨嘛,炖汤,手脚泡卤。最后,你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成为一道可口的菜肴,被她珍爱地吃下肚。” 叶抚笑了笑: “听上去挺精致的嘛。” 小男孩挑眉: “你不会觉得这是种享受呗。” “那倒不至于。” 小男孩嬉笑一声: “所以,我可有好好劝告你。千万别对那个女人有半点兴趣。她早该变成一条蛆虫,被踩成泥了。” 叶抚笑问: “你们有仇?” “没仇,我只是单纯想她死。” 忽然,传来一声纤柔的轻笑。 “想我死,就来杀我啊,在背后说人坏话可没意思。” 山坡上,那个采花的女人施施然走来。 小男孩嘲讽道: “你配吗?” 女人抿嘴轻笑: “奴家自是配不上你老人家亲自动手。” 用老人家称呼一个小男孩模样的人,听上去很别扭。 女人又看向叶抚,笑道: “这位公子,你信奴家是那吃人心肝的人吗?” 叶抚看着她,温声一笑: “信啊。因为你就是。” 小男孩和女人直直地看着他。 叶抚轻轻迈出一步。顿时,两人身形被锁住,无法动弹。 他走到女人面前。 女人同他一般高,甚至还要高出一点来。 他在女人花篮里拿了一朵花,然后笑道: “借一朵花。之后还给你。” 做完,他不急不缓地走向远方。 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远处,两人才得以解放。 小男孩一步从树上跨下来,眼中绽放精光,看向叶抚离开的地方: “了不得,了不得啊!这残缺的天下居然还能养出这般人来!属实了不得!” 女人眼神如秋水荡漾: “你不觉得,他很吸引人吗?” 小男孩大笑着嘲讽: “你自己几斤几两不清楚啊,还想吃了他啊,别逗我了!” 女人婉然一笑: “不,奴家想被他吃了。” 小男孩不屑地挑了挑嘴角: “一身老肉。” 女人眉目含笑: “多少人想吃了奴家啊,可总是寻不得机会呢。你老人家不就是其中之一吗?” “一朵野花而已……” 女人笑了笑,轻迈细碎的步伐,像采风的旅人,慢慢走向远方。 小男孩眯眼望着远方。 心道: “也不知是何人唤醒吾等。重塑晨昏?可笑!” 第四百九十三章 最后四十八个时辰 中州、东土、北原、西域、南疆、十片大型海洋、千万岛屿、海底世界、天空之城、云端守望台…… 这个拥有着无数宝藏、无尽气息的地方被大家称为“天下”。 这座辽阔且伟大的地域有一个更加完整的名字——清天下。 清浊相对。与清天下相对的另一座天下,被称为浊天下。它与清天下紧紧相依,中间仅有一线之隔,但要跨越这跟线,需要通天的本事。 绝大多数人都不曾知道还有另外一座天下。他们相信自己所在的地方,就是这浩瀚宇宙里唯一有生命的地方。 清天下被称为清天下,是因为其万般气息分明,每个人都能在这些气息中找到合适自己的,然后依循着气息修炼、读书、习武……做着各种各样证明自己存在的事情。清天下的每个地方,都有着不同的生灵,即便是海底火山、无尽深渊,也有着适应的生灵。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清天下是生命圣地。 每一种生灵都在这座天下,完成自己的使命。 但浊天下不同。 气息杂乱。所有的气息如同浆糊一般全部凝在一起,无论要提取出那样的气息来,都要费不少力气,即便是费了心思,也可能也因为一点疏忽,使得提取的气息不纯导致无法使用。 环境混沌。不同于清天下,浊天下无法生存的地方就是任何物种都无法生存,是彻彻底底的死地。沙漠、海洋、雪山、火山……诸如这般地方,全都是彻底的死地。气息污浊,天灾横生,空间躁动。是这些地方的代名词。 规则松散。所谓规则松散,便是一处地方的规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紊乱,从而让这处地方的事物性质发生极大的变化。灵气逆流、虚空风暴、空间坍塌、时间错乱……这些在清天下上百年,上千年都不一定能见到的规则天灾,每天都在浊天下上演。 这些情况致使浊天下能够生存的地方少之又少,能够生存的地方,在这里被称作“绿洲”。这导致了资源匮乏、物种稀少,而资源与物种的稀缺,又进一步压榨生存空间。形成了极端的恶性循环。 这样的恶性循环一点一点蚕食着这座天下的寿命。 因为适宜生存空间极度缺乏的缘故,种族聚落型的生存方式是唯一合适的。不同的种族占据着屈指可数的生存空间,种族之间的斗争,多数由挤压生存空间,争夺资源引起。 浊天下一共二十四个绿洲,种族有一千九百五十二个。其中最大的十八个绿洲,分别被最强大的十八个种族占据。 天神族、炎族、渊泷族、佂伴族、貘颉族…… 而剩下的一千九百三十四个种族,全部挤在剩下的六个绿洲之中。 这六个绿洲有一个统一的称呼—— 湛微。 而湛微之地的种族,有一个统一的称呼—— 末人。 末人们渴望着去到资源更足、气息更加稳定、规则更加坚固的地方。 末人们渴求着每次修炼不必担心气息不纯。 末人们渴求着每次出门不必担心天灾降临。 末人们渴求着每次突破时不必担心规则松散。 末人们渴求着一个完美的生存空间。 如今,这样一个空间就摆在他们眼前。 数不清的末人密密麻麻地汇聚在巨大的缺口处,渴望地望着远方那片肥沃的土地。那里风景优美,有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无数的灵植和灵兽茁壮成长着。奔腾的河流不会倒流、宽敞的土地不会暴动、险峻的雪山也能生存、气息干净分明,想要灵气就取灵气,想要元气就取元气,在这里可以念书,可以习武,不用惧怕黑夜。 他们渴求着这样的地方—— 黑夜来临时,天上有明月照耀。 伟岸的天神族统领高高在上,他身披金色的铠甲,手持巨大的战戟,目光如炬,气势如山。 虚空中,这位统领四周都闪耀着金光。 无数末人在他面前,是那么的卑微与不值一提。 末人们仰望着天神族统领,渴望着这位统领带领着它们,前往那座了不起的完美天下。 这位统领正声大喝: “诸位!” “我们只需再等待,四十八个时辰!” “就能前往那座上天精心雕刻的完美作品——清天下!” “你们将不必担心气息混浊!” “你们将不再害怕恐怖天灾!” “你们将不再畏惧规则动乱!” “你们将!” “永不惧怕黑夜!” 兴奋的吼叫镇瑟着整片虚空。 密密麻麻的末人军队汇聚于此,听从着高贵的十八族将领们的指挥。 …… 猕猴王的体型还在不断变大。 它几乎变作了一个巨大的怪物,潜藏在环形森林之中。 有着一支聪明的猕猴队伍。 它相信,没有人能够逃出这座森林。 全都都要进入自己的肚子! 脑海中的声音一遍遍响起,在提醒着它: “你还剩四十八个时辰。” “你还剩四十八个时辰。” “你还剩四十八个时辰。” 它要在四十八个时辰之内,吞下所有的人! 它继续潜伏,等待猎物送上门。 …… 猕猴王的胃中。 几乎每个人都分明地看到了,胃部空间在不断变大。尽管人越来越多,却越来越不拥挤。 每一个肉褶子都仿佛为他们精心准备,供他们停歇、休憩。 只是,他们并无心思去享受这“奇妙之旅”。 一直不曾找到机会后,心性较差的人已经开始慌乱畏缩了。他们觉得自己真的可能要死在这里面,成为猕猴王的养料。 刚开始,大家还能彼此分享情报,交谈收货与修炼成果。乐呵呵的,其乐融融,是这里俨然成为天才交流会,而不是猕猴王的肚子。 但是现在,压抑在一点一点发酵,恐慌在一点一点滋生。 井不停早就发觉到这个情况了,一直皱着眉,推断着可能出现的情况。 他想,如果真的一直没有出去的办法,那么这里很快就会形成一个小型社会,逐步划分出等级来。极大可能会出现争斗。因为这里没有灵气补充,大家保护自己都是需要消耗的,这样的消耗迟早会迫使一些人寻找补充消耗的办法。最简单直接的就是从别人身上抢! 而往往,这种抢夺是群起发难。 一旦开了先河,立马,阶级就形成了。 井不停不觉得自己一定能在一群天才之中独善其身。所以,湮灭这种可能的唯一办法就是找到出路! 他看向还在苦苦思索的秦三月。将一定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这位叶先生的学生,可能是打破僵局的唯一希望了。 还有…… 他看向兰采薇。虽然知道她失忆了,但他仍旧觉得,她不会是默默无闻的那一个。 井不停更加靠近秦三月,将她保护好。 秦三月用尽了一切力量,去捕捉任何气息,任何可能。 在某个短暂的时间中,她忽然在猕猴王身上捕捉到一缕细若游丝的气息。这缕气息跟猕猴王的气息不同。 她几乎是瞬间就知道,这是外来的气息。但这缕气息却并没有进入到胃中,而是出现在猕猴王上身。这说明了,这缕气息并非源自被咽下的年轻天才。 谨慎的她封闭自己的意识海,然后在意识海中对这缕气息进行层层剥离分析。 微弱的声音被剥离出来—— “你还有……四十八个……时辰。” “你……还有……四十八……” “你……还……有……” “你……” 这是什么意思? 秦三月正打算再细致去分析时,气息却因太过微弱,消散了。 她陷入苦思中。 你是谁?是指的猕猴王还是另有其物? 四十八个时辰是什么意思? 倒计时吗? 四十八个时辰后会发生什么? 一大堆疑惑因这句话而起。却没有任何线索去寻找答案。 她唯一能知道的是,四十八个时辰后,会发生一件事。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谨慎的她给了一种最坏的可能:四十八个时辰后,他们会被彻底消化!也就是彻底死去。 这是最坏的可能。 四十八个时辰,四天时间。 必须尽可能在四天时间里,离开这里! 当倒计时在心中响起时,秦三月一下子就感觉都有人在不断催促着自己去寻找办法! 她尽力保证自己情绪的波动在最小幅度内,不让任何外界和内在因素影响到自己去“全推演”。 继续寻找,生命之中,与“规则”相关的存在。 从三味书屋,到荷园会,到神秀湖,到渡劫山,到君安府,再到现在的武道碑。 所有的人、物、事被一样样单独剥离出来。 它们组成了一片浩瀚的“星空”。 每一颗星辰,秦三月都要去探索。 一颗颗星辰陨落,就意味着一个个人、一样样物、一件件事被排除推演空间。 逐层逐次的排除分离。 最终秦三月把注意力集中在九件事上—— 黑石城大幕祖树现身; 洛云城陈正卿出家; 明安城文气碑显现; 飞艇上胡兰悟剑意; 神秀湖曲红绡斩龙; 渡劫山现身; 山海关安魂人守关; 山海关白起苏醒; 青梅学府紫墨池推演。 这九件事,是她逐步确定的自己接触到的最可能蕴含规则变化的事。 将范围缩小到这九件事后,秦三月并没有觉得轻松,反而更加严肃了。因为对这九件事进行进一步的分析推衍更难。推衍不同于推演。后者是根据现有的事物,找寻已发生的事,前者是根据某一存在,对将要发生的事和存在的本质进行探索。探索到的并不一定正确,只是推衍者的主观认识。 再难也只能这样去做。 即便心神已经很疲惫了,秦三月也没有任何理由就此止步。 要在四十八个时辰内! 不对,现在只剩下四十二个时辰了。 要在四十二个时辰内,找寻可能。 …… “你觉得可能吗?” 俊朗的夏雨石站在芳草萋萋的原野上。有和煦之风迎面吹来,撩拨发丝。在气质与容貌上,他便是世俗读物里的绝世谪仙。 在他旁边,站着个一身白衣的剑客。剑客背着剑,才像是剑客。 剑客名叫尚白。 “可能。” 夏雨石呼出口气: “我也觉得。那中心之柱周围的雾气在散去。恐怕,真正的武道碑在那里。” 尚白衣衫习习,盯着浓雾之地说: “其实,刚进来我就有感觉。我们所在的地方并非我们想的那个武道碑。” “可能他们都认识到了。所以才选择蛰伏。从进来到现在,这第二重小世界没有一点动静。这不寻常,但现在看来,是正常的。” “真正的武道碑没出现,本源道机也没出现,不会有人冒头的。” 夏雨石眉头微皱: “陈放一定知道,这里不是武道碑。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尚白摇头: “也不能说不是武道碑,只不过不是我们认为的武道碑。天地道机存在,就说明这里的的确确是小世界。” “如果是别人新造的小世界呢?” “谁有那样的本事?小世界不是修仙人放东西的洞天,是有着完整规则的,可不是一般人能创造得出来。起码,你我没有那样的本事。” “陈放呢?他有吗?” 尚白皱眉摇头: “我不知道他到底在什么层次。或许,他也被蒙在鼓里了。” “如果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应该关闭这次的武道碑吗?” “你别忘了,陈放也是需要本源道机的。你也别忘了,他从来不在乎天下会怎么样,我们会怎么样,只在乎道家以及他自己会怎么样。” 夏雨石吸了吸气: “他是个合格的话事人。” “但不是个合格的大圣人。” 夏雨石笑道: “你觉得我们算合格的大圣人吗?” 尚白不由得想起,之前在渡劫山的事。那个轻而易举折断自己本命剑的人对着自己几个大圣人说过:你们不能被称为大圣人。 他摇了摇头: “我们也不算合格。” 夏雨石微微沉默,然后问: “你也在想渡劫山的事吗?” “记忆犹新。” “打算做点什么吗?” 尚白目光微沉: “我已经挑好剑门的领军人了,也做好了归还剑道气运的准备了。” 夏雨石怔住: “你怎么……” 尚白吐气说: “从渡劫山本命剑被折断的那一刻,我就清楚,吾辈剑修,为何练剑。” “你……还有几剑?” “一剑。” 夏雨石沉默许久,又问: “打算什么时候出?” “我的剑会告诉我。” 夏雨石静静看着尚白,过了许久才笑着说: “你快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大圣人了。” “你呢?” “我……还要再等一等。” 夏雨石在心里想:起码要等到小徒弟恢复记忆那一天,然后亲口告诉她,她的母亲曾经多么多么了不起。 他们站在这片原野,望着中间的浓雾。 过了许久。夏雨石忽然问: “还要多久?” “大概……四十八个时辰吧。” 第四百九十四章 开天门 逃窜,在猕猴王面前显得那么不堪一击。 身穿绿衣的姑娘,慌不择路地奔逃在这座“蛮横无理”的森林之中。最终,被一只举手连着厚厚的泥土一把抓起,丢入嘴中。 猕猴王甚至已经不需要借助水了,仅凭着嘴中的肌肉蠕动力量,就能将她生生咽下去。 咽下这位年轻的姑娘后,猕猴王高高立在环形森林最高的地方,紫金色的毛发好似闪耀着雷霆,即便是在千里之外,依旧醒目。它的双眼没有野兽的暴戾与本能,满是智慧与深邃意味。 它环伺四野,再也没有在这座小世界里发现任何一种人的气息后,转过头,望向那被好似“海市蜃楼”的中央大山。 “你还有四个时辰……” “你还有四个时辰……” “你还有四个时辰……” 它知道,自己必须要在四个时辰之内爬上那座山。 至于为什么,它不懂。它只知道,自己必须遵从脑海中响起的话。 …… “四个时辰!” 猕猴王的胃中,角落里的秦三月意识海一片激荡。 只剩四个时辰了吗? 但九件事,才排除了五件,还得在剩下的四件中继续推衍。 来得及吗? 来不及又能怎么办,现如今,不是只有这样做了吗。如果现在放弃,所有的希望都会变成风蚀的沙子,被吞没。 虽然感觉到猕猴王胃中其他人之间已经开始出现骚乱了,但她也顾不得那么多,继续拼尽全力推衍。 井不停、庾合、居心、鱼木、兰采薇以及煌几人,考得非常近,将秦三月护在中间,没有留下一点空隙。 从胃中的人数量看来,他们猜想,可能所有人都被吞进来了,即便没有,也应当是绝大多数。粗略一统计,多达三千八百多人。 全天下年轻一代里,排除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参加的,各地最优秀的三千八百多人全都在这里。 见识较少的人在想,要是这里所有人全死了,那么天下该多么震惊。 想得更多的人却在意着,如果所有人都死了,那未来的天下多半会出现一个极其严重的情况——高手断层。细化到每个人身上看,或许没什么,但从全天下的角度而言,是极大的损失。 所以,他们在想,难道那些前辈们,真的不知道第一重小世界发生了什么事吗? 还是说,另有谋划? 大多数人想不到那么多,他们更在乎,如何出去?如何活下来?如何保证消耗? 当资源是有限的,那么必然会出现掠夺。 过去了几天时间,交易式掠夺已经出现来。再过不久,交易会变成恐吓,之后恐吓会变成抢夺。 在井不停的初步推算之中,根据众人的平均基本消耗来说,未来七天内,大概率会出现恐吓式掠夺,未来半个月内,会出现暴力掠夺,一个月后,会形成阶级。 当然,如果一直没有出路,等待所有人的结果都只有死亡。 井不停跟庾合几人一番商量后,如果出现了暴力掠夺,那么立马联合几个顶尖天才,组成暂时性的联盟,在保护自身的情况下,坐等暴力事件后的渔利。如果有必要,他完全不会在乎自己成为暴力掠夺者。 没过多久,胃中的人都能感觉到,猕猴王在进行剧烈运动。 一些人根据动作的幅度与姿势,推测出猕猴王在做“向上攀爬”的动作。 猕猴王本身体型极大,需要它进行持续向上攀爬的,只有一个地方,就是最中央的那座大山。 显而易见的情况,猕猴王正在登山。 登山做什么? 虽然没人知道这个。但是他们中有人参加过上一次的武道碑,知道这座山被称为武道山。山上的天地道机比下面更多,且众人期待的武道碑就在山顶上。在武道碑前感悟,得到天地道机青睐的机会更大,而且有着不少罕见的珍稀道机。厉害的人,甚至能悟到多重道机。 上次武道碑,还有圣人在武道碑前讲道。这次既然大圣人都出现了,那么大圣人讲道也不是可能。 一些知道有大圣人在这里的人不由得想,如果猕猴王登上山顶,很可能被大圣人发现,那样的话,自己等人获救就有机会了。 所以,一番下来,猕猴王登山反而令人期待起来。 井不停虽然在众说纷纭之中,了解了这种情况,但他并不乐观。他想,如果大圣人真的在这里,那么不可能会因为猕猴王没登山就发现不了。现在最可能的是,大圣人们或许也不知道猕猴王一事的存在。 井不停脑海中不由得冒出了许多猜想,有正面的,也有阴谋论。 即便他是个很冷静的人,也不由得感到迷茫与烦躁。 别的没法说什么,反正这次武道碑的体验对他而言是一团糟的。 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 第二重小世界里,站在远处往中间看, 浓雾已经消散了很多。 依稀能够看到最中间有一样巨大的东西,下接着大地,上通着望不到顶的高出。像是塔,也像是柱子。 大圣人们称呼这为中心之柱。是稳固武道碑世界的关键,也是武道碑世界规则来源。这像是世界支柱。 浓雾变作薄雾,将中心之柱变得十分朦胧模糊,乍一看,会觉得那是虚假的,是幻象。 第二重小世界里,大多数修为高深的人们已经靠近中心之柱了,就在周围蛰伏着,等待雾气完全散去。至于那些修为低的,也无法越过重重危险,来到这里。 所以,中心之柱周围人也并不多,但基本都是这座天下的大人物。 能够在这个时间段到底这周围的,基本都是大乘及其之上的修仙者。这样的存在对于整座天下而言,简直少得可怜。 本源道机一直没有出现,他们差不多也感觉到了,本源道机大概与中心之柱有关。或许要等到雾气彻底散去后,才能知道一二。 即便得不到本源道机,观摩一下巅峰高手们争夺,也不乏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雾气快要消散之时,一些人试图窥探中心之柱,但即便雾气只剩一点了,依旧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等雾气彻底消失。 某一刻,最后一缕雾气消散。 中心之柱的样貌忽地就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变得十分真实。 高大、磅礴、威严。如同凝视着每一个人的天地巨人,脚踩大地,头顶苍天。 所有人不仅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变化。 金色的光芒在不知多高的高出出现,然后以着极快的速度向下,刹那之间,给中心之柱镀上一层高贵神圣的金衣。 周围的气息相继动了起来,向中心之柱前进。 …… 巨大的猕猴王终于登上武道山最高处。 武道碑就摆在它面前。 武道碑就是一座高大的石碑,青灰色的,同其他石头并没有颜色上的区别。但那种厚重古朴的质感,是任何地方的石头都不曾拥有的。碑上写着一些人的名字,以及他们领悟的道机。从上到下,名字并不多,究其原因,还是因为猕猴王,吞下了所有人,没有给到他们领悟的机会。 有个人,静静站在武道碑面前,抬头观望着。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头,望向高大的猕猴王,笑着问: “你想成为龙吗?” 猕猴王早已不是野兽。生命的本能告诉它,成为龙,自己会获得新生。 那人说: “坐到这里,去感悟。将这里的每一缕道机,全都感悟到。” 猕猴王对着这个人有着发自于灵魂深处的信服。它毫不犹豫,摇摆着巨大的身躯,坐到武道碑前面。它虽然很庞大,但在武道碑面前,也显得那么微笑。 “坐下,用心去聆听,世界的声音。” …… 秦三月回忆着那样一天: 胡兰在缤纷的樱花树下,头顶时不时停留一朵樱花。她静心领悟着,属于自己的剑意。 那个时候,自己和老师在旁边等待着。 不知过去了多久,她忽然睁开眼,举剑向自己和老师斩来。 老师说:这是独一无二的一剑。 直到现在,秦三月才了解到,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一剑。 历时四天,精力全开的无限制分析、剥离、排除、总结与推衍中。秦三月才真正意识到,这一剑是何等了不起,是独一无二的,是无法被超越的。 因为这是属于规则的一剑。 她终于明白,为何胡兰每每使出这一剑,便无人能躲避,无人能化解,只能正面抵挡;终于明白为何当初李命都无法对付的“龙”,曲红绡借了胡兰一剑后就能直接斩落;她也终于明白当初老师看到这一剑时眼中复杂的神情。因为这一剑斩的是“存在”,是规则赋予的“存在”,只要存在,就一定会被斩到。 她不曾想过,当初曲姐姐借了胡兰一剑,而今,自己也要借她一剑。 她蓦然睁开眼,站了起来。 几人纷纷看向她,见她神情,便一句话也没问,等待她说。 秦三月看向兰采薇,呼出口气后问: “你能拔剑吗?” “能啊。” “最厉害的那一剑。” 兰采薇愣住,看着秦三月没有说话。 秦三月抱歉道: “没有经过你允许,擅自窥视你的能力,抱歉。之后我会向你好好道歉。” 井不停、庾合和居心三人知道秦三月不用窥视,也应该知道她的能力。但是不能这么说。 兰采薇本应该反感,但对于秦三月,她有些讨厌不起来。她摇了摇头: “没关系。最厉害的那一剑的话,我也能使出来。” “我希望你使那一剑。” “是找到离开的办法了吗?” 秦三月没有急着点头。她说: “这是一种希望。” “好。我信你。” 秦三月心里微微一颤,低声说: “谢谢。” “不必。什么时候需要?” 秦三月说: “我会告诉你的。” 说完,她再次闭上眼。 众人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但秦三月的确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了。 闭上眼后,秦三月开始在意识海中做准备。她决定,一鼓作气,直达目的。在这之前,必须做好完全的准备。 …… 西域的更西边。 巨大的虚空屏障凝结在这里,使得这片海洋都出现了断流。 这里是通俗说法里的西边边界。同样的在东南西北都有。 此时,密密麻麻长着金色翅膀的撼天族聚集在边界前。前方就是虚空乱流。撼天族是妖兽中与人族长相最接近的,区别只有两对金色翅膀、金色眼睛以及长在额头的两只金色的角。严格说来,它们不应该被称作妖兽,因为生下来后,很快就能拥有智慧。但人只能有一种,所以它们就成了妖兽。 一只白鹤悬停在最前方,一个身披金色铠甲的撼天兽站在它旁边。 男人说: “鹤灵仙,时候快到了。” 白鹤口吐人言: “千山族长,你们做好准备了吗?” “撼天族从来都万事俱备。” “那么接下来,我就要打开虚空甬道了。” 男人点了点头,他回过头,望向整齐排列,安静等待着的撼天族一众,大声说: “各位,准备,向东土出发!” 许多人都以为,虚空乱流之后就是真正的浩瀚虚空,但实际上,西域的更西方,是东土。 白鹤身上涌出白光,净化虚空乱流中的暴动气流,构筑起数十条白色甬道。 撼天族族长发号施令: “出发!” 撼天族一众整齐地进入甬道中。 …… “我们不应该待在那个贫瘠危险的地方!” “我们同样有资格享受富饶与美丽!” “我们热爱光明,向往光明!” “我们本不该畏惧黑暗!” “我们本该抬头便能仰望星辰!” “三千多族的同胞们!” “记住,你们一样能够成长在安全、肥沃的土地上!” “没有人能够阻挡我们,也不应该阻挡我们!” “记住!” “我们的目标是,那个!” “被称作‘奇迹’的大地!” “同胞们!” “现在,我以天神族皇权女王摇光女王的名义!” “向你们起誓!” “你们每一个都能拥有属于自己的领土!” “同胞们!” “请记住,我们的目标是!” “璀璨星空照耀之地!” 巨大的缺口变得不再是缺口,而是名正言顺的征途之门。 越过这座大门,将踏上一趟名为“寻找新家园”的征途。 数不清的末人们冲进这座大门,踏足崩坏的落星关废墟,穿过那一层虚空乱流层,跃入清天下极南的海域。 他们贪婪地享受着甜美的空气。 …… 李命看到了陈放,后者也看到了他。 但他们彼此没有招呼,只是默默地靠近中心之柱。 莫长安望了望四周,说: “出现了很多新面孔。” 李命说: “那些都是遗弃之人。” “他们与我们并无两样。” “是的,在成为遗弃之人之前,他们也是正常人。” “他们实力如何?” “不知。毕竟他们几乎不会出手。” “这也是一个变数。” 莫长安的目光时不时从一些人身上扫过。他们看上去真的非常普通,有的像打铁的精壮汉子,有的像采花的农家姑娘,有的像四处散步的老人家,有的像年幼的小孩,有的像隔壁念书的大家小姐,有的像街头吆喝的小贩……形形色色,什么样的人都有,俨然一副众生相。 他的目光在一人身上停留片刻: “那是……师染。” 李命看向远处,一袭黑衣的师染如同在花园中散步一般,不急不缓地走向中心之柱。 莫长安说: “她看起来胸有成竹。” 李命摇头: “不,她的任何表现都是虚假的。” 师染注意到这边的目光,看过来笑了笑。 莫长安点头回应。他说: “她脸色红润,看起来的确是血脉完整了。” 李命呼出口气: “师染太不稳定了。与她打任何交道都是吃亏的。也只能说她与我们并与敌意,不然的话,她会是最难缠的那一个。” “难以捉摸。她当初为何要离开学宫呢?我一直不明白。” 李命神色复杂,摇头说: “我也不知。” 莫长安稍稍瞥了瞥李命。他有种感觉,长山先生在逃避着什么。 中心之柱倾泻下来的规则压力,让众人皆不愿随意使用神通法术,就都像路人一样走着。他们相互提防着,不敢对任何一个人卸下警惕。 所以,即便都是一群大乘渡劫修士、圣人、大圣人,此刻也平凡得不成样子。 走向中心之柱的路途中,大家彼此寒暄着,像是在平常的赶路。 莫长安七七八八看了一下,大多数的圣人和大圣人都在这里。 夏雨石、尚白、九重楼、师染、府幽大桼、白尽山、荀宿一、周礼、雪主、尧山君、龙王、陈放、亢符猎、三问道人、东皇、千机主。加上自己和长山先生,一共十六位大圣人。 天下原本一共二十七位大圣人,玄网三位相继“死亡”后,便只剩下二十四位。除去佛家三位,西域妖族四位,还有洛神宫青君、守林人渊罗大桼没见到外,都在了。当然,那五位正神是被排除在外的,毕竟,他们不能算作严格意义上的大圣人,也无法来到这样的地方。 就单纯场面而言,莫长安对这次武道碑之行充满了焦虑。 儒家算上自己,虽说有荀宿一、周礼和长山先生四名大圣人,但真的不一定能在这样的局势里讨到好处。 莫长安愈发信服长山先生说的“搅局”战略了。在这方面,还是长山先生有先见之明。 中心之柱下面有一座矮山,翻山过后,就能直达。 越靠近中心之柱,规则压力就越大,他们也就越发小心,不敢轻举妄动。 但越过矮山后,众人目及之处,被吸引目光的并非那巨大的中金色心之柱,而是一座书屋。 在这全天下最中心的地方,一座名叫“三味书屋”的书屋,安安静静坐落在中心之柱下面,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那一刹那,李命眼神皱缩,心中颤动! 因为,他曾今亲自去到过这座三味书屋,也曾是这座书屋的管理人。 但现在,这座书屋,给他截然不同的感觉! 这种感觉,一如曾经自己还是落魄书生时,第一次到达这座书屋的感觉。 他的心躁动起来! 所有人都停下步伐,看向那座书屋,一句话都不敢说。 这时,一个穿着普通行衣的男人走了出来,慢慢走向那座书屋。他手中捏着一朵花,玉放花。玉放花被采花人们赋予了纯洁与宁静之意。 莫长安和李命紧紧看着那个人,他们知道那是许久未见叶先生。 师染温柔地看着那个人,那是他交付了唯一心意之人。 应绿兰向往地看着那个人,她想被他吃掉。那朵玉放也是从她这里借的。当然,她愿意赠送给他。 聂岐文好奇地看着那个人,因为那个人能够轻轻松松控制住他,让他无法动弹。 所有人都看着那个人,想看他会做什么。 他走到三味书屋门前,轻轻敲响大门。 大门咯吱一声开了。 叶抚笑看着白薇,将手上的玉放花交予她。 白薇欣然收下,然后细声说: “雪衣已经睡了。” 叶抚笑问: “你果然还是这样做了。” “你知道的,我不会放弃。” “我该阻止你吗?” “叶抚,不论你如何阻止,我都一定要做。” 白薇说完,越过叶抚。 她看向前方的所有人,一字一句宣布: “我以东宫大帝之名宣布,重建东宫!” “我以东宫大帝之名宣布,天下归元,清浊不分!” “我以第三天大道试炼优胜者之名宣布,我将重建第四天!” “我以第三天大道试炼优胜者之名宣布,我将开启第四天大道试炼!” “我以第三天大道试炼优胜者之名宣布,遗弃之人将重归天下怀抱!” 随后,她望向天上,振声道: “我以东宫白薇之名,勒令天上诸位,” “下凡!” 她说完,中心之柱激荡起金光,迅速占据整座天空。 一座巨大的金色大门,在天上缓缓浮现。 下面十六位大圣人惊骇地看着那扇金色大门。他们曾经在渡过大圣人关时,见过那扇门。 他们称之为—— 天门。 此刻,天门正缓缓打开。 第四百九十五章 叶抚的手段 东宫大帝……东宫大帝……东宫大帝…… 这个称呼像沉睡已久的梦魇。 场上众多隐藏在人群之中的遗弃之人,几乎是迷醉地在心里把这个名字念了一遍又一遍。 他们眼神恍惚,好似又能重新看到那一日: 那位震古烁今的女帝披上羽衣,站在最高的皇廷之上,向全天下宣布优胜。 但第三天塌了,东宫不是倒了吗?东宫所有的人不是都死了吗?东宫大帝不是消融与大道了吗?为什么今天又归来了。 她的面貌变了。她真的是东宫大帝吗? 下一刻,白薇缓缓升空,悬立在上。她如同登上一道又一道台阶,站在最高阶上。她浑身一点一点被高贵神圣的羽衣包裹。 见到那一身羽衣的瞬间,所有遗弃之人都清楚,这就是东宫大帝,就是那个唯一的优胜者。 遗弃之人们关注着白薇。而其他并不知道东宫大帝名号的,则关注着天上的天门。 那座大圣人都想开启的天门,如今就简单直白地摆在天上,似乎迈一步就能跨过去。 跨过去看到大圣人之后的风光。 天门正在缓缓张开。 他们试图窥视到里面的模样,但那厚重的规则之光将视线全部阻挡在外。似乎被外界的目光多看一眼,都会使天门之后的世界发生改变。 师染神情复杂地看一眼天门,又看一眼白薇,再看一眼叶抚。 叶抚注意到她的目光,向她投去微笑。 师染顿了顿。 她再次想起叶抚之前与她的约定。 呼了口气,她心中释然。既然答应了人,那就总得去做。 站在原地想了想,她走向不远处的府幽大桼。 府幽大桼是守林人的大桼,是一个极少露面的人,即便是到了这里,也依旧戴着一副任何人都看不透的面具。只能从她的体型上判断,是个女人。 府幽看向走过来的师染,嘴角勾起,笑道: “女王大人。” 师染冷冷地看着她: “我将心神敞开,可不代表着你能去窥探。” 府幽笑了笑: “你不是喜欢这个称呼吗?怎么不高兴啊?” 师染瞳孔变红。血气溢出,瞬间冲破府幽的面具。 府幽露出真面容,面色惨白到了极致,如同白纸,比之前的师染更加惨淡。她愣住,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你凭什么可以打碎——” 师染打断她: “虽然我杀不了你,但想控制住你是轻而易举的。所以不用耍小心眼。” 府幽眼神闪烁。她意识到,师染的本事可能超出了大圣人。她便笑问: “我自是尊听女王之言。不知女王找我何事?” 师染丢了一枚铜钱给她,随后嘲讽道: “你们过时的手段就别拿出来了,还想像之前一样窃运吗?一个在内,一个在外的。” 府幽查看铜钱,立马发现被困在里面的渊罗大桼。她大惊。之前一直不明白渊罗大桼藏到哪里去了,怎么找也找不到,没想到被这师染困住了。她眼神变得幽冷: “你在挑衅守林人。” 师染看着她: “是又如何。” 府幽挥手,脸上重新出现一副面具。她冷声说: “守林人总会向云兽一族讨个说法的。” 师染转身,边走边说: “随时等候。另外,你应该感激我我把这枚铜钱给了你。如果我拿在我手上,你们将损失一位大桼。” 她半回头,笑道: “下次来讨说法时,别忘了带上谢礼。” 府幽眼神如寒潭,没有回应。 随后,她潜入人群之中。 这边发生着小插曲的同时,遗弃之人在相互交流。 “岐文老祖,东宫大帝身份可信?” “是她。那身羽衣,只有她能穿。” “那她要做什么?” “没有人知道这个女人在想什么。她就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是的,她就是个疯子!” 梦魇。东宫大帝曾经是无数人的梦魇,是铭刻在记忆深处的一份恐惧。 白薇“高高在上”,望向底下众人。她的目光落在聂岐文身上。 “冬徵山的祖宗。我记得你。” 一身红衣,小孩模样的聂岐文心里哎哟一声,这女疯子怎地就看到了自己呢!他小心翼翼回答: “大帝,是我。” “你一点没变。” 聂岐文猜想着这句话暗含着什么意思。他眼睛咕噜转个不停。 “大帝,我睡了几十万了。” 除了遗弃之人们,众人目光看向他。他是谁?活了几十万年吗?这太疯狂了!有人能活那么久吗?几个纪元加起来有几十万年吗? 白薇目光没在聂岐文身上久留。她看向李命,然后笑了笑: “你还记得我吗?” 李命紧紧看着白薇。自己如何记不得她。当初自己还是落魄书生时,就是她提携了自己一把,才有现在的自己。只是他从来没过,她会有这么神秘的来历。 这时,这座天下原生的圣人大圣人们才恍然发觉。自己等人本该先去想,第三天第四天是什么?大道试炼是什么?东宫大帝又是什么? 参加过神秀湖大潮的圣人大圣人们会听过“东宫”这个名字。他们还记得当初鬼谷传人嘉川曾经大吼:“东宫已经倒了!天都塌了!” 现在想来,那个“东宫”指的就是这位“东宫大帝”的势力吧,而那“天”指的就是“第三天”吧,毕竟白薇说现在是第四天。 难道,在这座天下之前,还有一座天下吗? 疑惑如同爆炸的火药。在场的几乎都是全天下最巅峰的人了,他们本该是对天下之事无所不知的,但此刻,疑惑一下子冒出了,令他们好奇,令他们恐惧。 道家三祖陈放永远都是那副样子。他比之其他人知道得多一些,但对第三第四天仍觉得模糊。 “这位道友,你能否同我们详说第三天,第四天,以及大道试炼?” 白薇看了他一眼。 “这些疑惑,你们应该去向你们称呼的道祖、至圣先师以及佛祖询问。再让他们告诉你们,什么是第一天,什么是第二天,什么是大道逃兵。” 场下哗然。 这个人到底是谁!居然以这样嘲讽似的口吻提起道祖,至圣先师以及佛祖! 白薇目及所有人,淡淡道: “你们尊敬的道祖们如果都不愿告诉你们,过往的事。那你们应该好好想想,你们该用什么样的姿态来问我。” 陈放目光空明,原本他许多的猜想,经由白薇一番话,有了答案。 李命亦是如此。 白薇笑了笑: “如果你们真想知道。那好,等天门开了,让你们尊敬的道祖们来回答。” 她说完,褪去羽衣,重新落在三味书屋前。她清楚,天门不会那么快直接打开,这是规则所限,所以她并不着急。她之前那般做,只是为了让一众遗弃之人们清楚,第三天的余火会烧穿整座第四天,会耀眼到无法直视。 叶抚站在门口等她。见她来了后,便进了书屋。 白薇不曾改变这里的任何事物,还是以前的模样。 白薇走进书屋,看着坐在梨树下的叶抚。她缓步绕过去,坐在正屋前的凳子上。 叶抚笑问: “你不肯做到我身边来吗?” 白薇摇头: “在知道你身份前,我绝对不会靠近你。” “那你还收我的花。” “叶抚,你知道的,我愿意相信你。不靠近你,是我身为领道者该做的事。” 叶抚摇头: “你已经不是领道者了。” “可第四天没有领道者。那我这上一任领道者应该站出来。” “这么做,太极端了。” 白薇看着他问: “你也要我遵循规则吗?” “我没这么说过。” “第一二三天全被使徒蚕食了,如今第四天是最后的余火。如果再没有办法,那宇宙立马就会失去‘生命’这种存在。” 叶抚呼出口气: “相信希望并不是罪责。” 白薇站起来: “使徒最喜爱的食物就是所谓的希望!” 叶抚默默看着她。 白薇丝毫不回避他的目光。 “有些时候,我会以为你就是使徒。但我愿意相信你。这是我的感情。叶抚,我不希望这种感情被消磨掉。”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白薇呼出口气,摇摇头: “叶抚,你始终不愿意透露身份,也不告诉别人你要做什么。我知道,你肯定有自己的打算,有着自己在独自承受的局面。但,你还是疏忽了。” 叶抚问: “哪里?” 白薇一字一句说: “我无法怀上你的孩子。这已然说明了,你叶抚,并不是生命。” 叶抚神情不变。这似乎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白薇说: “我不管你要做什么。但我有我自己要做的事。你可以阻止我,也可以帮助我。甚至说,我们变成敌人,也是可能的。今天的对话,应该是我们之间最后的对话了。所以,我想清楚的告诉你。” 她吸了吸气,一字一句说: “我永远爱你。” 叶抚站起来,看着她: “放心,这一定不会是我们最后的对话。我答应你。” 说着,他走向叶雪衣的房间。 “我看一眼雪衣。” 叶雪衣熟睡的脸庞一点没变。她似乎永远不会长大。 叶抚站在她床边,轻声呢喃: “雪衣,你要快快长大。” 然后,他转身出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白薇目光凛然地看着他的背影走出书屋。 过了一会儿,叶雪衣忽然睡眼朦胧地走出房间。她迷迷糊糊地看着白薇,软声细语地说: “刚才我梦到叶抚了。” 白薇神情和目光一下子柔和下来。她问: “梦到了什么呢?” “他说,让我快快长大。” “那你要不要接着睡,继续做梦。问问他,长大后做什么呢?” “要!” “那,祝你再做个好梦。” …… 一身素衣的青年男子,站在武道山山顶,背对着武道碑和猕猴王。他笑看着天空,也丝毫不惧怕什么,笑着说: “总算是有趣点了。” 这个寻常书生模样的男子有一个响彻天下的名字—— 柯寿。 最年轻的君子;未来的至圣先师;文字的希望;读书人的太阳;天才点名人…… 诸多的称号被世人安在他头上。但他本人却永远是最低调的那一个。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在做什么。 现在,他在武道碑前,等待着猕猴王感悟所有道机。 …… 猕猴王的胃中,年轻天才们还不知道外面在发生什么事。在思考着,如果保全自己,如何逃离这里。 秦三月在准备,在保证成功,在做最后的推衍。 兰采薇在等待,等待拔剑的时机。 鱼木想着许多事。当然,她最关心的还是,公子在做什么呢? 居心不知道该做什么,索性就好好领悟一下之前感悟到的人间道吧。 煌时不时看一眼秦三月,时不时警惕地看向周围。他要保护好秦三月。 井不停依旧在思考之后自己几人该如何应对变化。 庾合外表粗犷,实则心中有蔷薇。他将现在的局势看得很分明,已经开始计划之后要做的事了。 …… 末人们踩着天神族的祥云,穿过虚空乱流层,直直地进入清天下的海域。 黑色盔甲的末人们密密麻麻。 他们像一团巨大的乌云,在极南之地出现,然后向着东土出发。 末人们已经能够遥望到远方的海岸线了。那线条在他们眼里,完美到了极点。 “同胞们!” “牢记你我的使命!” “我们是浊天下的先遣队!” “记住,我们要为我们还在浊天下的同胞们做好十足的准备!” “我们要建立堡垒!” “我们要开垦地图!” “我们要在这座天下搭建第一道进攻路线!” “等到真正的大军前来时,可以以碾压之势,攻下这片土地!” “等到我们的家人前来时,这里已经是每个人的家园了!” 天神族统领的声音,响彻每个末人心中。 他们激动着,兴奋着。光是吸一口这里的空气,就足以让他们陶醉。想着能够在这里入住,修炼,繁衍,建立文明,兴奋到难以自已! 然而,很快,这朵巨大的乌云就被阻拦了。 一轮太阳从西方升起,金色的光芒铺天盖地倾泻而来。 震撼天地的声音响起: “撼天族无所畏惧!” “斩尽芜杂,撼天动地!” 身长金色双持的撼天族从极西方穿梭而来。它们整齐有序,每个生下来就是骁勇善战的士兵。 它们汇聚于此,真的就像是一轮太阳,直直逼近侵袭而来的乌云。 一个天神族的将士悬到空中,吹响号角。 号角声激荡在天上地下。 天神族统领大喝: “同胞们!” “战斗号角已经吹响!” “让他们感受一下来自浊天下的力量!” “同胞们!” “为希望而战!” 浊天下的先遣队,与撼天族相碰。 这场空中的战争来得很快,好似所有人都早已做好了准备。 光芒从这里绽放,战斗的气息从这里传出,向着整座清天下而去。 空气在震动。东土海边的人们,眯起眼遥望远方的“太阳”。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但生存的本能希望那“太阳”能够驱散那些乌云。 悬停在远处的白鹤看着空中大规模的碰撞,说: “他们是先遣队。” 旁边的撼天族族长千山九龙说: “他们代表着一座天下。但只是先遣队的话,撼天族足以应付。” 白鹤叹道: “之前还不知白公子为何让我唤醒你们,现在明了了。” 千山九龙说: “白公子永远值得让人信服。” “也不知道他本人去哪里了。” “我们只需守好这道防线即可。” 白鹤嘲讽似地笑了笑: “你知道吗,最初我以为白公子是打算率领妖族与人族战斗,重新划分领土范围。” “那样的是白公子不会做。他是仁爱的,是大义的,是真正的圣人!” 白鹤说: “可我也希望,妖族不只能缩在南疆。那里还是太小了。” 千山九龙摇头: “妖族的特性注定了,无法与人族争夺。大多数妖族开灵智都要上百年,甚至上千年。而人族只需要十多年,更有早慧之人。虽然他们体魄弱小,但潜力巨大,而智慧又给了他们挖掘潜力的可能,不得不说,他们是最适合天下规律的。过去这么久,妖族也就只有我们撼天族靠近这种规律。所以,即便是开启人妖两族大战,即便妖族赢了,也会迅速被天下规律所淘汰。” 千山九龙眼中满是崇敬: “白公子一定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如果没有他引领妖族,妖族也不会有集中的生存地域。” 白鹤眼中有些不甘。但它还是认同千山九龙的说法。 “只是不知,白公子到底是什么种族。” “这或许会是永远的秘密。” 东南方的战争迅速传遍天下各处。 但,各大势力却骇然发现,自家现在似乎没有能话事的。 各大势力话事人,此刻,几乎全在中州武道碑中。 他们只得赶忙传递消息。却在传递消息的时候发现,自己根本联系不上自家的话事人,他们就像消失了一般。 武道碑第二重世界里。 众人期待的天门,终于是开了。 他们向往地看向那里。 白薇也看着那里。她知道里面有什么,但并不屑于进去。她只想好好瞧瞧,自己那几个老熟人的表情。好好看一看,过去了几十万年,又换了副什么模样。 天门彻底大开。 却在此时,一袭黑衣的师染忽然冲向天门。 几乎是同一时间,白薇意识到什么,挥手便去拦截。 金色的中心之柱散发金光,化作十二个巨像,拦截师染。 师染知道,自己根本不是白薇的对手。这一点叶抚早就告诉她了。 叶抚也告诉了她该如何应对。 师染眼中掠过一枚符文,大放金光,然后她大喝一声: “勒令白帝正身!” 陡然间,白薇身上出现密密麻麻的符文,瞬间将她束缚住。 失去了白薇规则之力的加持,天上的十二巨像直接倒塌。 师染趁此机会,一步跃入天门,然后立马将天门关上。 大圣人越天门,要让天下天花乱坠。 武道碑中,下起了金色的雨。 清天下,下起了金色的雨。 金色的雨滴所及之处,满是天地道机。 这是大圣人越天门赠予天下的礼物。 “师染越天门了……” 一瞬间发生了太多事,众人只能清楚意识到这个。 三味书屋前,白薇震声怒喝: “叶抚!” “你当初让我成神,就是为了今天吗!” “叶抚,你真是好手段啊!” “叶抚——” 白薇的声音击穿整座武道碑世界。 只是刹那,武道碑世界就千疮百孔。 无数的道机四处逸散。 包括那缕本源道机。 大圣人们都发现了本源道机,但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那缕本源道机就被白薇收回手中。 见到这一幕,他们忽然就明白,这缕本源道机或许是白薇吸引自己等人前来的手段之一。 似乎,从一开始,武道碑就是个—— 骗局。 第四百九十六章 天下归元 武道碑第二重小世界千疮百孔,到处都游离着虚空乱流。 虚空乱流对于圣人和大圣人们来说,是可以防御的,但对于之下的修士,就是致命的灾难。 李命率先意识到这一点,立马向陈放传音: “控制虚空乱流!” 陈放只是看了李命一眼,并未回应。他并不想关注这个。拯救他人,对他而言是一种无趣的行为。那些人如果每次碰到灾难都需要更厉害的人来拯救,那么显然,这座天下无法施加任何磨砺给他们。 李命发出警告: “如果你不想道家承受世人惧怕的目光,最好这么做。” 是的,武道碑历来是由道家管理。 陈放不关心世人,但关心道家。他传音给另外两位道家的大圣人——三问道人和亢符猎。三问道人是清净观观主,亢符猎是先天宫宫主。事实上,他们比起陈放,更多地活跃在这座天下,只不过做的向来是讲道传道之事。 三问道人生有三只眼,多出来的一只长在左手手心。他的样貌是花甲灰发之相,身披正统道袍,右手持拂尘,是世人最常见到的道人模样。 亢符猎,被九重楼誉为过大前辈的存在。他看上去很平凡,给人一种安稳的感觉。普通行衣,普通布鞋,普通面貌。 连同陈放,三位大圣人很快控制住四处游荡的虚空乱流。 第二重小世界,暂且稳定下来。 众人尚有余力,把目光全部汇聚在愤怒的白薇身上。 现在是个什么局势?原生的圣人和大圣人们并不太清楚,事实上,他们一直都是被蒙在鼓里的,包括来到这里的缘由,如今看来也是镜花水月。 一个小贩打扮的瘦高中年男人凝起双眉,看向白薇。 “东宫,你能解释一下吗?” 白薇目光锁定他。 “我需要向你解释什么吗。” 这个人身体微微顿住。但或许是周围人多,给了他底气。 “你将我们唤醒,赶往这里来,就是为了看这场闹剧?天门开了,现在又被人强行关了。之后呢?东宫,你很清楚,我们每苏醒一次,都会耗费不少。” 许多的遗弃之人齐刷刷地看着白薇。 的确,是白薇以第三天的神念规则传音给他们,说:“重塑晨昏,天下归元。”将他们唤醒,来到此地的。但现在,局面似乎并不乐观。 白薇神情不变。 “我知道。我许诺你们的,一点都不会少。你们似乎没搞明白。开天门,要求那些人下凡跟天下归元并不冲突。”她嘴角不动地笑了一声说:“什么时候,我说的话也会被质疑了。” 她的气息急促地压迫着众人。 遗弃之人们再次回想起,第三天,东宫支配一切的可怖。 白薇觉得这些遗弃之人睡了几十万年,脑袋都愚钝了,分不清黑与白。她觉得自己需要浪费口舌来给他们开开窍。 “在这座天下,你们有个可怜的称呼,遗弃之人,说的就像是你们在遭难一般。但不要忘了,在第三天,你们的称呼是大道逃兵,是可耻的!几十万年的安乐生活似乎让你们有了天然俯视这座残缺天下的优越感。” 白薇如同看着可怜的羊羔。 “不要忘记,你们面对灾难时的可怜模样。” 即便是被白薇用这般言语羞辱,遗弃之人们也无人反驳。她说的是事实,只不过言语里充满了贬斥。但她的确有资格贬斥。打个比方,她是将军,那么遗弃之人们就是逃兵。毫无疑问,将军最痛很的是逃兵。 说着,她看向一个精壮汉子,又看了一眼似乎半只脚入土的迟暮老人。 “对了,我忘了。你们两个是第二天的逃兵。” 这两人跟其他人看待白薇的神情不同。他们不畏惧,但是很警惕。 迟暮的老人看着白薇的目光更加复杂。因为他几年前见过她,也见过她愤怒呼喊着的“叶抚”。他是明安城的陈爷爷,是世世代代的守塔人,守灯人。他记得,叶抚曾经取走了一盏灯,交于她。只是,他那时候一点也没想到,那个怜巧美丽的姑娘,是曾经颠覆天地的大帝。 他的眼神很复杂。 白薇也不会忘记他。但此刻,她并不想着重提一下之前的事。这在她看来是无关紧要的。但她还记得那盏灯。 她挥挥手,将那盏灯取出来,面向众人。 “你们或许清楚,这盏灯里有什么。” 遗弃之人面面相觑。他们当然清楚,那盏灯里承载着他们的从第三天带来的余罪。 “你们应该感谢这位老人家。是他日日夜夜祈愿,姑且称作祈愿吧,帮你们洗刷第三天的余罪。不然你们会被折磨得痛不欲生。” 众人看向陈爷爷。他们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陈爷爷呼出口气,缓声说: “东宫,不必说了。这是我赎罪的方式。” 白薇不多说什么。 “我将一直尊敬你。” 她接着看向精壮汉子。他是有名字的。 “董匡。要我告诉他们,你在做什么吗?” 董匡摇头。 “东宫,这是没有意义的。” 白薇笑了笑。 “不,这是有意义。” 董匡没有反驳。他不愿意争辩解释太多,想着,东宫身份特殊,可能这对她而言是有意义的。 “如果说,守灯人在为你们洗刷余罪,那么董匡,则承载着你们的希望。” 遗弃之人们看着董匡。 我们的希望? 董匡似乎不太愿意让白薇说太多。 “东宫,这不是褒奖大典。你还是给我们说说,你打算怎么做。趁着现在还有时间,最好说清楚。不要再步第三天的后尘了。” 白薇笑了笑说: “原本我以为你持有跟天上三位一样的想法。” 董匡摇头: “他们的打算太过脱离天下的本质了。虽然我也不太认同你,但比起他们,你更实际。” “主要是,我们没有更多余地了。第四天,或许是最后的余火。” 遗弃之人面面相觑。原生的圣人和大圣人们还有些迷糊,他们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消化认知。 董匡沉默了一会儿。他下意识想拿出烟杆抽烟,但刚取出烟杆,又收了回去。 “你打算怎么做?” 白薇目光幽深。 “重塑晨昏,天下归元。” “怎么做?我找寻了许多方式,都实现不了。当初清浊两座天下分离得太彻底了。没有规则源,很难的。” 白薇笑了笑: “用规则源这个说法,其他人或许不太懂。换一个吧。” 董匡想了想,默默吐出两个字: “天道。” “这是个好说法。”白薇说:“没有天道,就暂时创造一个。” 天道这两个字重重压在原生圣人们的心中。这个避讳的说法,一直留存在心中,一直无人问起,但吸引着每个人的好奇心。天道是什么?听他们说,是规则源?规则源又是什么?天下规则的源头吗? “我做不到。” “我也无能为力。” 董匡和守灯人相继摇头。 “恐怕他们三人也做不到。” 众人差不多都明白,三人指的就是三家老祖。 白薇目光如炬。 “我能。” 李命将他们之间的对话整理了一下,然后跟自己的猜测一一对应,差不多明白了脉络。 “你们是打算整合清浊两座天下吗?” 白薇点头。 “是的。” 李命沉默片刻说: “这不能只是你们之间的事,不应该被简单决定。要考虑清楚,这样做带来的后果。我们都清楚,浊天下是怎样一个地方。两座天下整合后,会对清天下现有的情况带来多大冲击。” 有了李命牵头,之前一直没有说话的大圣人纷纷发表意见。 荀宿一,秀气的青年模样,一身蓝衫简单干净,他是儒家大圣人。他说: “浊天下规则不稳,气息混浊。强行整合,会产生连锁反应,污浊清天下的气息和规则。” 周礼,也是儒家的大圣人。他像是镇上和蔼可亲的老夫子。 “两座天下的文明会发生冲突。我们使用的语言、文字、教条都会冲突,会出现难以调解的矛盾。以及资源、栖居之地的分配上,都会被彻底颠覆。” 大圣人相继发表意见。 白薇一番停下来,点头: “你们的顾虑没错。但我发现,你们似乎都只是在思考这座天下的利益。那你们清楚,浊天下的人生活在怎样的苦难之中吗?让我来告诉你们。清天下是了不起的生命之地,单纯物种,细分一下就多达九千亿种,生命总量更是难以计数。然而,浊天下,明明跟清天下大小差不多,物种才三千多种,他们的总量加起来,不过五千亿,甚至比不上清天下的物种数量。你们知道这是多么夸张的差别吗?” 场下之人,一阵窒息。他们知道浊天下环境恶劣,但是没想到差别这么大。 “浊天下九成九的地域无法容纳生命,一点都不能。他们的种族唯有符合生命规律,才能存活发展成文明,不像清天下,一只弱小的蝴蝶、甲虫、蚯蚓都能生存。你们每一个纪元都能在南方看到那条黑线,在你们看来,那是灾难,都能对于浊天下而言,是去往新生地的希望。” 陈放开口说: “你是让我们接纳他们?如果是这样,抱歉,做不到。” 白薇笑了笑: “我还没那么伪善。你们常提到弱肉强食一词。所以,我在想,要不要你们再亲身体验一下这个词。公平一点,强者可以占据更好的环境,更多的资源。如何?” 陈放第一个反驳。 “我不赞成。清天下是属于我们的天下,不是他们的。他们没有资格来进行资源分配。” 白薇漠视他: “你在我面前谈论资格?” 陈放不知如何反驳,只是看着白薇。 “你应该去了解一下,当初是谁把一个完整的天下分裂成清浊两个的。” 董匡一众遗弃之人都没有说话。他们知道是谁,见证过那一天。 陈放咬牙问: “是……谁!” “你口中的道祖。” 场下哗然。 陈放眼神空洞片刻。 白薇看了他一眼。 “不要试图说我在欺骗你。你随便问一个遗弃之人,都能告诉你答案。” 陈放咬牙说。 “我相信,道祖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理由?他的理由是,那片土地被污浊了,为了避免另外的土地被污浊,所以要分裂出去。就这么简单。” 陈放冷哼一声。 “一面之词。” “我不会同你争辩个对错出来。同样的话,我做事也不需要经过你的同意。” 另一位大圣人站了出来。东皇。阴阳家的鼻主。一身玄金色的长袍将身躯遮盖掩饰,白色的面具将样貌遮盖。他很高,或者说该用她。他有两个性别,或者说没有性别,阴阳之气极致平衡。 “我不能理解。你,东宫,以及所有的遗弃之人,对于这座天下而言,算是什么?外来者吗?你们中,有的来自第三天,有的来自第二天。但,照你们的说法,这里是第四天。” 一众原生圣人们,关注着这个问题。从一开始,他们就很疑惑,这些人算不算这座天下的人。东皇的话,将遗弃之人和白薇逼到关键的风口。 白薇淡淡说: “在这座天下还未孕育出生命之时,我们就已经存在了。你觉得,我们算什么?”她笑了笑,“在人族刚出现,还在混沌中挣扎求存时,我们曾出现过,那个时候的生命太过孱弱,而这座天下规则又那么不稳定,灾难频发,不乏规则灾难,你觉得孱弱的生命能躲过那样的灾难吗。一些遗弃之人,当然,那个时候还包括你们的三祖,许多次现世拯救生命。那个时候,人族称呼我们为古神,信仰着我们。” “再之后,人族渐渐形成文明,你们的三祖就找了个好时机,开始传道了。或许你应该明白了,你们所谓的‘断代’,就是第四天人族出现以前的时间。” 白薇看着陈放: “现在,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了吗?” 陈放说: “你把你们自己捧得太高了。” “我从不夸赞我们的行为,只是在陈诉事实。你只是向往着道祖,不愿承认我这个跟道祖唱反调的人。这我能理解。” 陈放注视着白薇。他承认,白薇有一双洞察人心的眼睛。 白薇没有因为陈放被拆穿而去嘲讽他。那对她而言是无意义的。 她看向一众原生圣人: “诸位还有不明白的吗?” 她比之前平和了许多。 董匡虚目。心道,东宫还是那个东宫,懂得如何御人。先高调震慑众人,表明立场是完整的天下,而不是单单哪一座,再平和转换说辞,确定自己的地位。这或许不能让原生圣人们一下子接纳,但绝对比一味的暴力行事好很多。 她不是破坏分子,是的的确确的领道者。 九重楼问: “所以,整合天下后呢?” 他并不反对整合。他觉得整合后,自己的朝天商行有更大的市场。他关心整合之后的资源分配问题。 白薇说: “天下的格局一定会改变。只知蚕食资源,不为天下做出任何贡献的蛀虫们会被淘汰。相信我,浊天下的某些人比你们上进太多了,他们可不会成了大圣人后就守得一方土地不做出改变。毕竟,他们随时随地面对生存的难题。” 李命想了许久,才问: “未来的天下,会面对什么吗?你这样做,是为什么做准备吧。” 白薇看着他说: “是的,那是第一二三天都面对过的。第四天不会缺席。我无法细说,因为多提起一次,都可能给对方创造机会。但我想让你们知道,那是关系着所有生命的难题。所有生命,而不只是人。” 场下众人眼神皆变,各有心思。他们都是聪明人,能从白薇话里提炼出重要的来。 九重楼又问: “也就是说,清浊天下整合后,肯定会有争斗是吧。” “是的。” 李命呼出口气: “你有没有考虑过普通平民?” 白薇笑道: “当然。清浊天下整合是在规则上的整合,并不会直接融为一体,但也不会像之前一样那么多壁垒。” “这样对让清浊天下形成对立吗?” “不是清浊天下的对立。一座天下里,所有势力的对立。” 李命沉声道: “我明白了。” 白薇补充道: “这样的争斗是必要的。清天下的人安逸太久了。” 李命点头。他承认,许多大圣人和圣人守着自己的位置,舒适太久了。这让他想起之前玄网死的那两个大圣人。他觉得,那件事加上这次的事,会彻底唤醒所有身居高位的傲慢者。 董匡见一众人没有明显的疑惑后,问: “那你打算怎么做。说起来,规则源为何会消失?” 白薇摇头: “我也不理解。那三个人应该也没有能力干涉规则源才是。” “或许是规则源主动脱离的。” “有这种可能。”白薇说:“现如今,创造一个临时的规则源是必要的。” “需要帮忙吗?” 白薇摇头。 “我自有办法。” “那——” 白薇忽然目光震颤。 “等等!那种气息!” 董匡愣了一下,感受了一番后,忽然颤抖起来。接着,守灯人也感受到那种气息,双眼变得惊惧而震惊。 一个呼吸后。 所有的遗弃之人感到恐惧,源自灵魂深处本能的恐惧。 白薇看着远方,沉声呢喃: “使!徒!” 众人向远方看去。 在遥远的天边,一个巨大到堪比半座天空的黑色虚影一点一点浮现。 “衰老是不可饶恕的原罪……应当被惩罚……” “弱小是不可饶恕的原罪……应当被惩罚……” “……原罪……” 第四百九十七章 秦三月升格 武道碑第二重小世界与第一重是隔开的。 当第二重小世界里,白薇还在同原生圣人们宣告新时代的来临时。第一重小世界里,年轻的天才们还在苦思该怎么离开。 柯寿站在武道碑前面,看着猕猴王。 猕猴王全身心感受着天地道机。一道接着一道天地道机以奇怪的方式汇聚在它头顶,然后被柯寿接引到它体内。 他平淡地笑了笑: “三千三百三十三……有趣的数字。” 他看了看天上。 “这么多年了,还是一成不变。生命果然弱小。” 猕猴王的身体在不断变大,但形状上没有发生变化。 柯寿等待着猕猴王体内的天地道机达到三千三百三十三道。他说不清楚为什么是这个数字,但玄机这种东西,哪里说得清楚。 几个时辰过去。 某一刻,柯寿忽然变得兴奋起来。 “到了!” 猕猴王体内天地道机足够了,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他招手,一缕薄弱的白光落在猕猴王后脑勺。顿时,猕猴王头颅向下一垂,双肩耷拉下去。 “生命是弱小的,承载不起伟大的降临。” “规则是永恒的,是唯一的真理。” “升格……” 柯寿身周游荡着古怪的气息,这种气息一出现,周围所有的气息立马逃窜开。一下子,他身周就形成了一片死地。 猕猴王残存的意识意识到什么。它忽然就明白,柯寿似乎并不打算让它成龙。 它本能地反抗着。 但是这种反抗显得那么无力。它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残存的意识也很快被蚕食掉。 柯寿淡漠地说: “弱小是原罪。以你的身躯,接引伟大降临,是荣幸。” 此刻,柯寿才像是巨人,而猕猴王只是空有巨大身躯的傀儡。 猕猴王体内的三千三百三十三种天地道机在柯寿的调控下,不断交织旋转,相互交融与改变。这独特的手段,让每一道天地道机都发生着质的改变。 这些道机的融合,进行着一种本质上的升华。 “升格……” 柯寿最后呢喃一声。他的意识陡然脱离身体,然后进入一个奇怪的空间。 这处空间像是无数本形状大小各异的厚重书籍散乱凭凑而成。色彩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变化,“厚重书籍”的位置时时刻刻都在改变着,毫无规律,杂乱一片。他的意识穿行在其中,某一刻,他停下来,将意识与一本“书”融合。 这到底是不是“书”还不确定,但他的意识是的的确确融合进去了。 接着。 外面猕猴王浑身上下布满了黑色的丝线。丝线缠绕住它的身体。 “升格……” 柯寿意识再动。 所有的黑色丝线全部涌入猕猴王的身体,将每一道本质被改变的道机全部捆绑住。还有一些丝线则进入猕猴王的胃中,缠绕在胃中每个人身上。但他们看不见这条黑色的线。 黑线吸取着他们的气息。 柯寿意识在那个古怪的空间中爆发。 “世界不被生命改变,生命是低级的存在。” 猕猴王的本质逐渐发生改变。 “规则赋予了生命的意义,使徒赋予了规则的意义。” “升格……” 如同柯寿爆发的意识。猕猴王正在从“生命”向另一种存在转变。他称之为升格。 猕猴王肚子里。 秦三月捕捉到了柯寿那一瞬间的意识爆发。她并不知道这爆发的意识是谁的,但她清楚,这意识跟之前那个提及“四十八小时倒计时”的一样。 或许,就是意识的主人改变了猕猴王的规则枷锁。 她猜想的不错。凭借着瞬间捕捉的意识爆发。秦三月瞥见了柯寿意识所在的那个古怪空间。 看到空间的刹那,她之前所有的推衍与猜想得到了验证。 观测者的视角是独立于常规空间的,是不存在实体的,是一种意识变化引起的。 就在她打算进一步规划进入观测者视角的方法时,忽然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古怪的气息。 意识海里,她双眼睁大。 “使!徒!” 她无法忘记使徒带给她的恐惧,以及那种让人绝望的感觉。 使徒又出现了! 也是因为使徒气息出现了,她一下子就锁定了目标。 她顾不得那么多,强行让意识跳出意识海,立马就发现了猕猴王体外的情况。她看到一个青年男子卸力的身体,以及猕猴王卸力的身体。这说明,他们的意识都不在身体之中。 思绪快速转动。 她的脑海中有了假设。 这个男子就是猕猴王身后的操控之人。他应该就是在自己感受到的那古怪空间中,对猕猴王的规则枷锁进行修改的。而此刻,他要…… 秦三月朝着天边望去。巨大到弥盖了半边天的黑色虚影一点一点浮现。那是投影,而投影的地方,就是猕猴王庞大的身躯! 令人厌恶的偈语正在吟唱。 这个人,他在接引使徒!以猕猴王的身躯接引使徒! 秦三月的意识立马回到意识海中。她以意识呼唤兰采薇: “拔剑!” 兰采薇等候多时,立马拔出背上木剑,以心问: “向哪里?” “向我!” 兰采薇丝毫不犹豫,拔剑斩向秦三月的身体。 情况突变,几人都没反应过来。 煌和居心被吓到了,惊呼: “你做什么!” 不等兰采薇解释。那一剑无法阻挡地落在秦三月身上。但她并没有受伤。 兰采薇的一剑就像触发器,秦三月的身体就像精心准备的器具。 触发器碰到器具的瞬间,无数个秦三月的虚影从她的身体里冒了出来。 顿时,她的虚影占据了整个胃中空间。 每一个虚影皆手持一剑。 “破!” 这规则的一剑,瞬间撕破猕猴王的身体。 猕猴王的胃部开了无数个大洞。众人也没反应过来,但是他们看到了逃出生天的希望。 猕猴王的身体从胃部开始垮塌。这副巨大的身躯此刻化作一座肉山,沉沉地压下来。 “保护三月姑娘!” 井不停率先反应过来,撑开灵气立场,将众人护在中间。其余几人纷纷加力添火。 猕猴王的身体垮塌下来,将他们盖住。鲜血真正意义上像一条河,奔流而出,外面柯寿的身体直接被血河冲下了武道山,向下坠落。 虽然猕猴王的身体崩塌了,但升格已经完成。它不再被生命所限制,依旧向天边投射巨大的黑影。 秦三月的意识在胡兰一剑的加持下,直接完成了升格。 她的意识来到与柯寿意识同一片空间。 在极致算力的加持下,她的意识很快寻找到猕猴王的那一缕规则。那被一本厚重的“书”代表着。 意识瞬息而至。 秦三月来到“书”的面前,意识化身的双手印在书上。规则如同零星的光芒,涌入她的意识。她感受着,以这独特的视角观看猕猴王存在着的一切规则。 观测者。 这就是观测者视角吗? 她尝试着去修改猕猴王的规则枷锁,使其退回成本来的样子。 忽然,一只手从这本“书”里伸了出来,一把掐住她意识化身的喉咙。 秦三月的意识完成了升格,并非生命,但同理,对方也不是生命,可以以另一种方式“掐”住她。 于是乎,她的意识迅速收缩,从“书”中被剥离出来。 接着,书封上硬是挤出来一个脑袋。 没有面貌。说明这也是意识化身。 脑袋开口说: “你要阻止我吗?” “你怎么敢阻止我!” “你见过伟大吗?” “你没见过!” 秦三月的意识化身闪烁一阵荧光,弹开掐住喉咙的手。她丝毫不惧,喝道: “如果你说的伟大就是那肮脏的黑影,那么我见过。” “肮脏?肮脏的是你们这群规则的寄生虫!” “我不知道你这天然的优越感来自哪里,但你没有资格谴责我。” 秦三月极致的算力打开,疯狂分解“书”的内容。 “不!” “你不可以!” 发光的脑袋怒喝。 “你要做什么我管不着,但我要做什么你也管不着!” 秦三月差不多明白,这个“观测者空间”,她姑且这么称呼。这个空间里的任何规则都可以被修改,但前提是能来到这里,并且能解析出每一缕规则的组成。这需要极大的算力。 比拼算力,秦三月从来没怕过谁。她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算力的极限在哪里。 只是猕猴王与环形森林的规则,在秦三月庞大的算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她很快就完成了对规则组成的推算。 接下来要做出的是,改变! 她指引着一缕缕规则,不断调整,开始重塑环形森林和猕猴王的规则枷锁。 发光的脑袋怒喝: “你凭什么!凭什么你可以不融合规则就能改变规则!” 发光的脑袋根本无法阻止秦三月。秦三月在这个空间的活动能力比起他来更强。他不明白为什么秦三月可以不与规则融合,就能轻而易举地改变规则,也不明白为何她那么快……就好似,这些无穷数量的规则也是亲近她的。 忽然,发光的脑袋想到了什么,惊骇地大吼: “不!你怎么会是观测者!不可能有第二个观测者!你是——” 环形森林和猕猴王的规则枷锁被彻底更改复原。 猕猴王重新退回至生命层次。桥梁还未架起,便崩塌了。 天边的黑色虚影骤然消失,没留下一点痕迹。 “不!” 规则被复原,发光的脑袋直接被这处空间驱逐出去。然后,汇聚成一缕符合天下规则的意识,朝着武道山下去了。 随后,秦三月也不堪这片空间的压力,退了出去。 她的意识刚离开,退回到自己的意识海,强行升格的反噬立马袭来。 只是一刹那的反噬,她的意识海直接变作混沌。 井不停几人撑起的灵气立场里,秦三月蓦然栽倒在地。 “三月!” 居心一把将她抱起。 井不停大声说: “先离开这里!” 庾合再次召唤出自己的法相,硬是撑开了压力,然后法相一把握住几人几个跃步离开这里。 他么回头看去,发现那巨大的猕猴王正在以极快的速度缩小。 但,腹部炸穿的它不可能活得下去了。 …… 第二重小世界里。 众人眼见那巨大的虚影升起,不待做出动作来,又眼见那巨大的虚影消失。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快到让每个人疑惑。 但那虚影带给他们的恐惧与源自生命上的碾压感,留在他们灵魂深处,永远不会消失。 白薇的意识张开,瞬间从天下各处游走一遍回来。 她皱起眉。 “消失了,彻底消失了。” 董匡问: “那确实是使徒,对吧。” “是的,是使徒。” 一众遗弃之人都肯定,那一定是使徒。没有人能冒充使徒。 守灯人说: “使徒要降临,必须借助桥梁。桥梁呢?” 白薇摇头: “任何痕迹都没留下。” 董匡说: “会不会是有了新的降临方法?刚才只是尝试。” 白薇眉头皱得更深了。 “使徒能降临,说明这座天下已经被找到了,而且被盯上了。一定是这座天下哪里出了问题,给了使徒机会。” 她看向众人说: “既然你们都见过使徒了,我也就不再隐瞒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们,这座天下,未来要面对的就是那样的敌人。那也是第一二三天都面对过的敌人。遗憾的是,三次使徒降临,我们全败。” 陈放问: “使徒,到底是什么?” “那是生命之上的存在。我无法简单解释,但你们要清楚,任何规则之内的手段都无法对付使徒。也就是说,你们,即便你们是大圣人,也依旧无法对使徒造成哪怕半点伤害。因为你们的能力源自规则,无法超越规则。” “那该如何对付?” 白薇沉声回答: “升格。” 除了遗弃之人,没有人知道什么是升格。 白薇继续说: “不用多问。现在离需要升格还太远了。当下要做的是先重整天下,完善规则。那样,你们才更有机会突破大圣人的规则枷锁。” 说话不多的雪主看向白薇。她一身白色,头发、眉毛皆是白色,是个极其漂亮的女人。 “你的意思是,我们难以突破大圣人,主要原因是规则不完善?” 白薇点头: “清浊本是同一个世界。但分离后,两者之间的规则就都残缺了。” 雪主晶莹如雪花的双眼微微低沉。片刻后,她说: “我支持你重整天下。” 跟平常人没有差别的龙王眼神闪烁片刻。他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男人。 “我也支持。” 陈放站出来,看向他们说: “你们的立场似乎太容易被改变了。” 雪主笑了笑说: “三祖。我其实很想知道,天上是怎样的风景。而且,这位东宫不是说了吗,我们会面对十分强大的敌人,如果我们不变得更强,如何应对呢?” 几个大圣人目光不定。他们各自盘算着。 九重楼一开始就支持白薇。他是最直白那个。 “重整天下对我们没有坏处。” 陈放沉声说: “有一群人会来跟你们争抢资源。” 雪主说: “三祖。我们这些人走到今天,哪个不是争得个头破血流的?没有竞争是不会有长进的。你好好想想,如今的天下颓势太过明显了,需要活力。” “何来的颓势!” 雪主目光如透过冰的光: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接下来的世难,天下如何度过?” 陈放看着雪主。 “我们还不知道世难是什么。” 白薇不着痕迹地笑了笑。她知道世难是什么,但是说出来会打乱她的计划。 雪主皱起眉: “知道了又如何?我就问你,即便是普通的天下灵气暴动,如何应对?” “只需全天下所有人同时释放身体内所有灵气即可。” “你怎么做得到让全天下所有人同时释放灵气!告诉我,你凭什么去做!” 陈放顿住,无法回答。 雪主语气变重。 “没有金乌,月神,没有玄女,也没有巨子。你告诉我怎么安全度过!当初的金乌、月神、玄女和巨子都只是大圣人,但她们依旧可以帮助天下度过世难!如今,我们二十多位大圣人,谁敢说自己能像她们一样!” 没有人回答她。 “是的,我们所有人都只守住自己的一方土地,不敢迈出去一步。这难道不是一种颓势吗?三祖,你是道家的三祖,你难道不清楚这一点吗?还是说,你只是一味地维护着你们的清净?” 雪主的质问咄咄逼人。 陈放无法回答,但他大圣人的傲骨还在。他没有低头。 “天下有大难,驼铃山任何一人都不会畏惧。我只是想弄明白,”他看着白薇:“你为何敌视三祖!” 白薇开口: “我再说一遍。这不应该我来回答,让他们亲自给你说最好。” 陈放吸了口气说: “在弄清楚这个问题前,道家不会参与到你们的决定之中。” 白薇说: “我不强求。我不强求你们任何一个人。我只是告诉你们局势,具体的需要你们自己判断,大家都不是小孩子。” 说完,白薇转身走向三味书屋,边走边说: “诸位,你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你们自己决定。” 董匡是站在白薇这边的,他问: “你打算直接整合天下吗?” 白薇回答: “在这之前,我要确定,浊天下没有使徒的痕迹。” 说完,她走进三味书屋,关上门。 门关上的一刹那,三味书屋消失于此。 那根巨大的中心之柱缓缓崩塌。第二重小世界终于不堪重负,开始湮灭。 李命看向陈放: “第一重小世界还是完整的,先把这里的人转移过去。” 陈放点头。 随后,圣人和大圣人们开始护送其他人前往第一重小世界。 第四百九十八章 你是起点,亦是归宿 白薇一离去,第二重小世界就崩塌了。这侧面印证了,这第二重小世界其实是她创造出来的。 现在没有了本源道机,清醒一番后,大家再想来,发觉也是。哪里有什么第二重小世界,武道碑至始至终都只有一根中心之柱加一方小世界。 之前,大家以为,第二重小世界是道祖的手段。 现在看来,不过是白薇做局的工具而已。那一缕本源道家也好,根本就是东宫白薇的骗局。这是否能说明东宫与道祖等人是一个层次的呢?是否是大圣人之上的层次呢? 他们想,既然她能轻而易举开天门,或许更高吧。 当然,也不是毫无收获。 起码,知道了那么多隐藏在阴影之中的秘密。这个曾经困惑了大圣人数万年的“断代秘密”终于被揭开。但他们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不论是东宫白薇讲述的第一二三天隐秘,还是她“秘密”一样的实力,以及天边使徒巨大的轮廓,都是层层叠叠的恐惧,压在心头。 他们终于确定了,在那样的存在面前,大圣人的生命也是不堪一击的。 一番下来,似乎就师染收获最大。她成功越过了天门,成就大圣人之上。 想起师染,就不得不去琢磨她之前强越天门时那一句“勒令白帝正身”。他们肯定,如果把师染换作自己,是肯定无法在东宫的阻止下越过天门的。但是师染做到了。就凭那一句“勒令白帝正身”吗? 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显而易见的是,大圣人之下的某两位圣人很清楚什么叫“勒令白帝正身”。 唐康是戈昂然,两个经历过明安城白帝封神仪式的圣人,无比清楚,“勒令白帝正身”是封神者控制神明的“制力”之言。遗憾的是,他们当初并不知道封神者是谁。 但听东宫事后的愤怒呼喊。那人似乎叫“叶抚”。 “叶抚”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众人的认识当中。唐康和戈昂然有理由相信,这个名字会成为诸多圣人大圣人们心中又一个“谜团”。 当然,李命、莫长安、夏雨石、尚白、九重楼以及渊罗大桼并不会。他们知道谁是叶抚,但也仅限于知道。叶抚到底做了什么,到底要做什么以及他到底是谁,仍旧是一个秘密。或许东宫清楚,或许也不清楚。 第二重小世界崩塌了。众人全部又来到第一重小世界。 第一重小世界里,猕猴王的规则枷锁复原,降格为生命后,它体内的三千三百三十三道天地道机也降格复原了,集中爆发逃离出来。这立马被一众年轻天才们发现了,开始感悟捕捉。 稀里糊涂的天才们觉得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坐地感悟起来。 一时之间,武道山山顶中间那座武道碑上,一个个名字浮现出来。 董匡站在远处,遥望武道山。他旁边是守灯人。这两个第二天的“大道逃兵”在某种意义上很相像。他们不像其他遗弃之人一样多藏起来沉睡,过着平凡人的生活同时做着自己“改变世界”的事。 董匡说: “不论是哪个时代,年轻人们都是充满朝气了。” 守灯人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他的眼睛似乎很难睁开,耷拉着眼皮。 “许久以前,我们也曾是这样的。” “每一个遗弃之人都曾年轻过。” 守灯人涩涩地说: “我的确是老了。” “我也不年轻了。” “但你有传承。她是个充满了希望的孩子。” 虽然董冬冬离他们很远。但他们依旧能在辽阔的原野上,一眼看到她。她背上的黑色大鼎依旧在,但看上去却并不像是她的负担,而是砥砺前进的动力。 董匡脸上浮现起柔和的笑意。 “她的母亲……” “是个普通人,已经生病过世了。” 守灯人如同没有呼吸,身子一动不动。 “这就是希望啊。” 他的话听上去很隐晦,但又显得理所当然。董匡没有回答,但他平淡地表情默认了。 董匡问: “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那几盏灯,我始终要去守着的。我也希望,尽快找到承道之人。” “找到承道人之后呢?” “就没有理由再逃下去了。” 董匡沉默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说: “我还是另有打算。东宫……我始终无法完全信服。她当初的手段太狠了,尽快现在表现得很宽容,立于清浊两座天下之上,但我依旧不觉得,她想的这么简单。” “她的确是最有资格当领道者的。起码现在来说,是这样的。” “不排除第四天会诞生新的领道者的可能。” “很难。”守灯人摇摇头:“你我都见证过这片大地的起始与发展。这座天下太过孱弱了,孱弱到连引道者都没有。当初引道的,都还是第三天的引道者。如果那个姑娘在第三天死了,恐怕这第四天至今都无法接引道种,开启修仙时代。” “说起来,那个姑娘现在在哪里?” 守灯人摇头: “引道时,儒祖从浊天下带走了她,之后就不知去了哪里。” 董匡感慨道: “第二天还有引道者、领道者与护道者,第三天也有引道者与领道者,到了如今第四天,什么都没有了,连规则源都消失不见了。真的像东宫说的那样,第四天是最后的余火。” “所以,总要做点什么。” 董匡想了想说: “东宫要去浊天下排除使徒的痕迹,而大多遗弃之人刚刚苏醒,没有东宫镇压,势必会对清天下造成很大的影响。” “你打算去控制他们吗?” 董匡点头: “他们中有的人已经临近枯朽了。人在死之前会做什么,真不好说。起码,在真正的使徒降临前,得保证不出现太大的动乱。” “你考虑得没错。但还有一点。” “你是说,世难?” 守灯人点头。 董匡皱起眉: “这的确是个麻烦。希望只是简单的吧。灵气暴动、天灾、逆潮都还好。” 守灯人摇头: “不会是简单的。我推衍过,多半与规则有关。枷锁紊乱、规则沉降、规则封锁以及规则肃清。” 董匡眉头皱得更深。 “现在天下还未完整,不具备升格的可能。如果真是规则,怎么调停?” “如果是枷锁紊乱和规则沉降,撑一下也就过去了,但规则封锁和规则肃清……” “我记得两万年前,也有过规则肃清。” 守灯人摇摇头: “我至今不知那位小姑娘是如何调停的。” “她很神秘。我无法窥伺她的命格。或者说,她没有命格。” “这种天下总是给人许多‘惊喜’。” “但现在,还会有那样的人吗?” 守灯人看了看远处。 “先做好最坏的打算,没有那样的人。东宫如果是全盛的话,应该可以调停。但我觉得她不会。” “为什么这么说?” “东宫是从一座天下的角度考虑问题的。规则封锁和规则肃清,一定程度上还能帮到她。这种世难严格说来,是天下重置规则的手段,具有强大的修正力,会将原本出现了纰漏的地方修补好。这正好是东宫所希望的。要知道,东宫以及我们见证过无数生命的崛起与衰落,这一代的生灵,也不过是漫长岁月里的一道剪影罢了。” 守灯人说话愈发有气无力: “是的,对于这座天下的势力与生命而言,规则肃清和规则封锁是毁灭性的灾难。许多的生命与势力都会随之消失在历史之中。但这并不影响天下的局势。世难过后,天下又会慢慢按照修正后的规则前进,几千后,新的势力会出现,重塑天下格局。只要规则还在,天下更迭多少代人,都不会如何变化。” 董匡咋吧几口烟。 “你说得没错。但关键是,我们还有几千年的时间,等待天下复兴吗?” “如果真的确定有几千年时间,我想,你也不会犯愁了。” 董匡放下烟杆。 “我们没有去赌的本钱了。” “但我们无可奈何。” “唉——” 他看了看天上。 “那三个人想必持有跟东宫一样的看法。” “是的,他们都是操控局势的人,都在同一层次上考虑问题。” 董匡嘲讽道: “我犹记当初儒祖为天下万物讲课时,一口一个‘苍生’。现在苍生有难,不知他还记不记得‘苍生’。” 守灯人摇头: “生命的消亡亦是恒定不变的规则。我想,我们也不必强求的。” 董匡无力地垂下肩头。 “这种总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感觉,真让人像僵尸一样。” “虽然不是什么好听的话。但我还是想说,希望有第二个清宫玄女吧。” 董匡轻微地摇了摇头。 他不觉得会有第二个玄女。 “走吧,该做事了。” 他们没有作别,各自走向一方,直至消失。 …… 第二重小世界发生的事,并没有打扰到应绿兰采花的兴致。 她一直很喜欢花。这是她最大的乐趣,是消磨漫长无趣岁月的“游戏”。 到了第二重小世界后,她并没有像其他遗弃之人一样,相互打招呼,试探一番后抱团取暖。也没有去跟原生的圣人大圣人们探讨天下局势。她只是漫步在原野上、森林里、湖泊间、山地里,寻找一朵又一朵盛放的花。 每次采起一朵花,她都会放到鼻子前轻轻嗅一嗅,再小心地放进花篮里,排好。不论味道是什么,她总要嗅一嗅。她认为这是一个采花人对花的尊重。 采花人就应该尊重每一朵花。 她轻捻起一朵小巧的酒靥花,嗅了嗅。迷人的酒香让她脸上浮现一抹红意。她将这朵酒靥花放进花篮中,精心给它挑选了个位置,如同对待瘦弱的生命。 “你对花好,花会知道吗?” 叶抚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应绿兰脸上还带着酒靥花花香造成的绯红。她转过身,笑着。笑起来就像是一朵酒靥花,迷人得让人心醉。 “你叫叶抚。” 叶抚点头。 “我是来还你花的。” “不,你不是。” 应绿兰笑道: “只是还花,你不会亲自过来。”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很爱东宫。” 叶抚笑了笑。 “这也能看出来吗?” “你从我的花篮里拿走的是玉放花。玉放花代表着纯洁与宁静。如果你只是对东宫有好感,你应该送她象征向往爱情的轻栾。如果你喜欢她只是平常的感觉,那你应该送她代表喜爱的白召。如果你热爱着她,那你应该送她象征至死不渝的刻皂。我的花篮里,这些花都有。但你唯独选择了玉放。” “这似乎说明不了什么。” 应绿兰笑得更开心了。 “这个时代,玉放花只代表纯洁与宁静。但在很久很久以前,还象征着唯一的挚爱。你在告诉她,只会爱她一人。” 叶抚认为自己不应该跟一个资深的采花人前探讨这些。他笑了笑: “果然,我应该自己找一朵玉放花的,不该找你借。” “采花人,职责就是把每一种花的美丽展现在世人面前。我应该感谢你,愿意去体会花的意义。” 叶抚摇摇头。 “我没你想象得那么有格调。” “那,找我具体的目的呢?” 叶抚看着应绿兰。他们一般高,甚至说应绿兰还要高一点。 “我要从你这里取走一样东西。” 应绿兰似乎已经想到了这种可能。她表情没有变。 “我一直等着这一天。” “你把这当作使命吗?” “不,这是归宿。” 叶抚沉默了一会儿。 “辛苦你了,承载种子这么久。” 应绿兰摇头: “我应该感谢它。如果不是它,我永远都会只是一根卑微的青草。所有人都觉得我是珍稀的灵植,想要吃掉我,但我只是一根卑微的青草。它让我获得新生,让我能够与更多的花草相伴。” “卑微与否从来不以生命的形式而决定。” “青草的归宿是变作一抔泥土。” “那是每个人的归宿。” 应绿兰笑道: “每个人都该有归宿的。我只希望,我曾经无休止的杀戮没有污染的种子。” “一根青草,想要长成参天大树,经历漫长的争斗是必须的。” “只可惜,到最后,我也没有变成参天大树。” “见证过万物兴衰,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这是我临终前的吊唁吗?” 叶抚摇头: “我赞美每一个有意义的生命。” “你知道吗?我从见到你那一刻,就觉得,你会是我的归宿。这像是,命运的羁绊。” 叶抚笑了笑: “当然,因为,那颗种子就是我留给你的。” 应绿兰那碧色的眼眸涌起无限的色彩。生命的热情、希望与一切美好,全部迸发。 她笑着。就在这副美丽的笑脸前。叶抚见证着她灿烂生命的“落幕”。 “你是我命运的起点,亦是我最终的归宿。” 应绿兰的花篮掉在地上。美丽的花朵,簇拥着她走向死亡。 她变作一棵不起眼的小草,迅速枯萎,腐朽,化作灰烬,飘零。 留在原地的,是一颗透明的种子。 叶抚轻轻拾起这颗透明得像是梦里才会出现的种子。 “以后就叫你绿兰吧。” 这个种子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绿兰”。 叶抚收起应绿兰的花篮,随后看了看旁边的石头,开口说: “叶小姐,你还在隐藏着什么呢?” “哈哈哈——” 还是那没心没肺的笑声。不用看她,叶抚都能想象大笑着的嘴上,是一张怎样的脸。 叶扶摇身形浮现,她一点都不淑女地坐在石头上。 “真是感人啊。” 叶抚招了招手,一枚铜钱从叶扶摇身上飞到他手上。叶扶摇见着连忙说: “别啊,我以后还想用它找你呢!” 叶抚白了她一眼。 “我不想你找到我。” “真不会说话。我这个大美女找你,你还不开心啊。” “你要是个哑巴,我就无话可说。” “呸呸呸,不吉利!万一我真的变成哑巴了怎么办。” 叶扶摇站起来,走到应绿兰消失的地方蹲下来仔细看着。 “哇,她真的说死就死啊,了不起。” “这是她的归宿。” “可惜了,我才刚认识她,觉得她很有趣的,本来想说说话的——话说回来,你之前说那个种子,是你留给她的。为什么留给她,那种子是什么?” 叶抚笑着说: “想知道这些,是要付出代价的。” “什么代价嘛,我叶扶摇还怕了不成?” “知道太多可不好,终有一天,你会成为我。” 叶扶摇转身就走。 “抱歉,打扰了。” 叶抚笑了笑: “叶小姐,接受现实吧。” 叶扶摇转过身,挑起眉大声道: “还不是你算计我!” “我可没算计你,是你自己带走那本书的。” “我还给你行吧,我不要了行吧!” “我拒绝。” 叶扶摇哭丧着脸。 “你一个大男人,欺负我个小姑娘,真没本事。” “少装。把你切开了,里面全是黑的。” 叶扶摇肩膀耷拉着,无奈道: “唉,行吧。本姑娘委屈一下吧。” 叶抚笑了笑,伸手将那枚透明的种子甩给她。 “收好了。” 叶扶摇接过来。真漂亮,她由衷赞叹。 “这是什么?” “我以应绿兰的名字命名,你没意见吧。” “没。” “这东西你先别急着了解是什么。说了你估计也不明白。” “我叶扶摇可不是傻瓜!” “在我面前,你就是个傻瓜。” “欺负人……” “得了吧你。” “你怎么回事啊你!”叶扶摇瞪着他说:“对别的人这么好,怎么就一直不待见我呢!” 叶抚懒得搭理她,迈步就要走开。 “等一下,我还有很多问题!” “快问!” “你好好跟我说话不行吗?温柔一点!温柔一点!” “请问!” “你跟东宫什么关系?” “显而易见。” “可恶啊,我还是晚了一步!被你先下手了!” “……” 叶扶摇的脑瓜子,总是那么清奇。 “东宫看上去对你很生气,你之后怎么讨好她?” 叶抚微恼: “问点正经的好吧!” “哎呀,其他的我都知道。” 叶抚无力反驳。 的确,之前发生的事,对于叶扶摇而言,是生而知之里的“知”。她扮演的就是个彻彻底底的观众,叶抚好歹还出来“打个酱油”,走个过场。 “那请你能不能别八卦别人的私事。” “哎呀,我就是想知道嘛。” “没想过。” 叶扶摇一脸嫌弃地看着叶抚。 “不是我说啊,你真的是,一直什么都不做,像条挂着被风干了的咸鱼一样。” 叶抚呵呵一笑: “说我像咸鱼,你自己成天到处摸鱼,有资格说我吗?” “我不是在摸鱼,是钓鱼!” “行行行,那你想我怎样?” 叶扶摇双手叉腰,豪气地说: “你就应该在万众瞩目之下,脚踏七彩祥云而来,招手之间翻山倒海,一下子解决掉所有问题,然后让天下太平,人间富贵。不要说你做不到啊,你肯定可以的!” 叶抚瞥了她一眼: “然后呢?等过个几万年,几十万年,天下又是一塌糊涂了,然后我再次登场,力挽狂澜?” 叶扶摇尴尬一笑: “没想过这种可能。” “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别这么说我嘛,把我说得像个笨蛋一样。姑娘家家的,脸皮薄。” 叶抚白了她一眼。 “如果我简简单单解决问题,那这个世界会陷入无休止的循环。解决问题的应该是这个世界的人,而不是我。你明白吗?” “懂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你还不算无药可救。” “具体呢,怎么回事?你是怎么做的呢?” “想知道?” “嗯嗯嗯!” 叶扶摇目光如同求知的孩子。 “叫我一声老师,我就教你怎么做。” 叶扶摇几乎是脱口而出。 “老师!” 刚喊完,她立马愣住,然后愤怒地吼: “你算计我!” 叶抚哈哈大笑,向远而去。 “叶扶摇,我可不会给你反悔的机会。” “不算!这不算!我没有答应你!我不要你教我这个啊!” 叶抚愈行愈远。 “叶抚——” 叶扶摇几乎要哭出来了。她看着手中美丽的透明种子,咬牙切齿: “笨蛋叶扶摇,你就不该来这一趟的。现在好了,被人拐走了。” 她吸了吸鼻子,追了上去: “等我一下啊!” 第四百九十九章 意识漩涡 局势暂且稳定下来。第二重小世界彻底崩坏了,里面的人被送到了第一重小世界来。绝大部分人并不知道在第二重小世界发生了什么,稀里糊涂地就发现自己等人所处的位置换了。 秦三月这边的队伍,在武道山上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暂且躲了起来。秦三月陷入了昏迷,而且气息非常微弱。 鱼木担忧地问: “她怎么样了?” 秦三月是公子的学生。鱼木有种“爱屋及乌”的感情,不由得担心起来。 井不停的气息在秦三月身体里游走一遍,皱紧眉头。他第一次知道秦三月没有丹田、经脉以及紫府神魂。这种情况让他重新想起,秦三月是“身无命格之人”这个事实。 探知不到神魂,他无法感受意识,也就无法确定秦三月的状态。 他抱歉地摇了摇头: “可能是我本事不够吧,我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庾合又试了一番,发现秦三月的身体特殊性后,懵了许久后才摇头。 显而易见,他们都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居心还未开始修仙,更不提了。她只能感觉到秦三月还有温度,还有微弱的鼻息。 兰采薇皱了皱眉。 “让我试试。” 她握住秦三月的手,神念覆盖住。 按照常规的办法,的确是无法探知到秦三月的意识的。 但兰采薇有不常规的办法。 她尝试着用那种“建立‘存在’小世界”的方式,招来一缕秦三月的气息,然后在意识小世界里感应。 本来只是试试。但她没想到那么顺利,一下子就进入了秦三月的意识海。 但此刻,这座意识海混沌不堪,昏暗、动摇、濒临破碎。 兰采薇依稀在这座昏暗的意识世界里发现了一点微弱的光。她上前一看,见到是发光的秦三月的虚像。虚像摇摇欲坠,看上去随时都可能消失。让她震惊地是,这尊虚像看上去更加像之前见到的“清宫玄女”了。 “该怎么办啊……” 兰采薇蹙起眉,她不是医师,也没见过这种受伤的方式。 她想了想。 “这是意识,意识的薄弱可以用什么恢复呢?” 她尝试着去唤醒。但秦三月并无法给予回应。 “之前,我那一剑帮助了她。现在可不可以呢?” 她想试试。当然不是直接斩出一剑,这肯定是不行的,指不定还会伤到这已经摇摇欲坠的意识空间。 她会使那一剑,不仅仅只会使剑。许久以来对那一剑的研究与琢磨,让她学会了借那一剑去吸取一种奇怪的“存在”。她无法称之为气息,因为不符合气息的本质。总之是一种奇怪的“存在”。 拔出剑,以“建立‘存在’小空间”的方式,用那一剑去吸取奇怪的“存在”。 她无法去明白这种“存在”,但觉得这或许能帮到三月姑娘。 在这种“存在”暴露出来的瞬间。整片意识海出现巨大的漩涡,像暴风一样吸取这种“存在”。 秦三月的虚影更是如同贪婪的饕餮,一把抓住兰采薇的意识化身,疯狂吸取这种“存在”。 “啊!” 兰采薇心中惊惧。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摆脱秦三月。自己就像是一个贯通这种“存在”与秦三月之间的甬道。 她发现,随着吸取,秦三月整个意识虚影发生着改变,一种让她感到害怕的改变。 “不!要停下来!” 兰采薇的本能告诉她,要阻止秦三月。 但此时的她就像是被猛禽抓住的兔子,无法挣扎,无法摆脱。 “不要啊!” 兰采薇觉得自己快要被撕碎了。 恰此时,一道光从天上坠落,笼罩住兰采薇,直接切断了她跟秦三月之间的联系。她的意识瞬间从意识海里退出去,回到自己身体了。她踉跄地向后跌倒,坐在地上。 几人连忙问: “怎么样了?” 兰采薇眼中尚有惊恐之余,愣着没有说话。 鱼木搀扶着她。 “采薇,还好吗?” 兰采薇晃过神来,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吐出: “好可怕……” “什么?” 她摇摇头站起来又说: “三月姑娘的情况有点复杂,虽然是稍微帮了一下,但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让她醒过来。” 秦三月的意识海中。 叶抚的虚影看了四下一眼,虚晃而过。 几个呼吸后,秦三月的身体颤抖一下。然后,她猛地睁开眼,如同溺水后苏醒的人,猛地喘了几口气,大口大口呼吸起来。 “三月!” 居心拍了拍秦三月的背。 “你怎么样了,三月?” 秦三月看了看几人,又看了看周围,觉得嗓子很干,艰难地问: “结束了吗?” 井不停说: “应该是。” “天地道机。那些天地道机,你们快去感应捕捉。” 井不停安慰道: “三月姑娘,别着急,你先好好缓一下。” 秦三月捂住头。她觉得脑袋里面像是要爆炸了一样。她靠着居心站了起来,勉强笑了笑: “我没事了。” 居心说: “是采薇姑娘帮助了你。” 秦三月看向兰采薇。 “我还有些迷糊,不过先谢谢你。” 兰采薇眼神躲闪开。她有些不敢看秦三月的眼睛。 “没事,要说,是你救了我们所有人。” 煌激动道: “是啊!三月你都不知道,刚才你有多厉害,一下子就把猕猴王洞穿了!” “是吗……我有些记不清了。” 秦三月紧张地向天边看去,见那里没有使徒巨大的黑色虚影后,才稍微放松下来。 鱼木跟着秦三月看了看天边。那里有什么吗?三月姑娘似乎很在意。她问: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应该问题不大。” 秦三月看了看兰采薇。她想知道自己从“观测者空间”里出来后发生了什么。之前,她总感觉自己的意识要被什么东西给抽走了。 兰采薇躲着她的目光。这让她感觉很奇怪,难道采薇是看到了什么吗? 井不停看了看周围,不断有“流星”从天上坠落。他启动自己的罗盘感受了一下,发觉那些“流星”是人。思考了一下后,他得出结论。 “看来第二重小世界也发生了什么事。” 庾合问: “怎么了?” “他们全来到第一重小世界了。” “那些流星?” 庾合看了看天上。 “嗯。” 居心问: “我们要不要去再去山顶看看?” 井不停看着秦三月,想听听她的意见。 秦三月虽然很累,但还是感受了依稀周围的气息,发觉到不少圣人和大圣人的气息。她想,这下应该安全了吧。 “圣人和大圣人们都下来了,应该安全了。” 她疲惫地呼出一口气。 “好,我们上去。” 井不停一跺脚,脚下立马浮现一座星空一般的气息盘,托着他们去往武道山山顶。 在半空中,他们向山下望去时,赫然发现,那座环形森林变小了很多很多。 井不停说: “规则枷锁似乎复原了。” 秦三月嘴唇还有些发白。她点点头。 井不停看了她一眼。他没有问是不是你做的。 重新到了山顶后。这里已经有不少人了。猕猴王之前爆出的那河一般的血流因为其规则枷锁复原,也变作小小一滩了,在偌大的山顶上,几乎不引人注意。 年轻的天才们,大抵觉得之前应当是有大圣人出手,解决掉了那猕猴王。如今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局面。 只是,有些人还在想着,猕猴王破体前那胃中密密麻麻的人形虚像是怎么回事。 不过,这并没有感悟天地道机重要。 井不停说: “我们找个位置吧,不能被抢了先机。” 众人点头。 庾合极目仰望巨大的武道碑,大声道: “你们看武道碑最上面!” 众人抬头看去,只见那上面刻着排名。如今是: 鱼木高居第一,居心紧随其后。 其他几人看向鱼木和居心。 居心尴尬笑道: “看我干嘛啊。鱼木姑娘还是第一名呢。” 鱼木摆摆手: “这怪不得我吧。我只是运气好啦,运气好。说不定等会儿马上就有人超过我。” “……” 没有人会相信凭借运气好能拿下第一。 几人找了个不错的地方,开始观摩感悟起来。 居心想照顾秦三月,单被拒绝了。 “我没事的,你趁此机会好好感悟天地道机吧。放心。” “你看上去还很虚弱。” 煌在旁边笑呵呵说: “要不然我来照顾三月吧。” 居心白了他一眼。她一眼就看出来了煌的小少年心思。 “你自己先好好感悟天地道机吧。你还是个神修,这机会更是不可多见的。” 秦三月笑笑: “没错,你们都放心吧。” 鱼木在旁边乐呵呵地说: “我觉得你们都太敏感啦。三月姑娘能破开猕猴王的肚子,还需要你们照顾吗?照顾你们才是呢。” 想想也是。毕竟之前一直靠着秦三月,根本都没出什么力。 居心说: “那,三月,你好好的啊,有什么不舒服就立马告诉我。” “嗯,放心吧。” 居心和煌也就没多说什么,各自挑了个位置,感悟起来。 秦三月看向鱼木问: “鱼木姑娘不感悟吗?” 鱼木转过身,轻巧地走了几步: “我啊,还是想看看山上的风景。天地道机嘛,随缘呗。” “……鱼木姑娘还真是率真啊。” 鱼木回过头,调皮地做了个鬼脸: “我一点都不率真!” 说完,迈着步子,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 只剩下秦三月和兰采薇。 兰采薇问: “你不试着感受一下吗?” 秦三月摇头: “我一缕道机都感应不到的。” “感应不到。” “大概是吧,或者说。我觉得我没有必要去感应。” 兰采薇没多问。 “你呢,你不去吗?” 兰采薇斜着看了看自己背后的木剑: “我有这一剑就够了,其他的都不需要。” “呵呵,也是。估计没有什么道机比得上你的一剑。” 两人沉默了一下。 兰采薇认真看着秦三月问: “你以前认识我吗?” 秦三月摇头: “不认识。”又问:“怎么了吗?” 兰采薇有些失望。 “我感觉你很了解我,还以为你以前认识我。” “为什么有这种感觉?” 兰采薇牵强一笑。 “可能是三月姑娘特性如此吧,让人觉得你能洞察一切。” “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兰采薇沉默了。 秦三月心中感慨着。她觉得胡兰真是比以前变了好多,不论是说话还是待人的方式,都变得更加委婉与严谨了。 “听他们,你之前帮了我。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破开猕猴王的身体后,你就晕倒了。” “你唤醒我的吗?” “我不确定是不是我。但……” “你说,没事的。” 兰采薇顿了顿,说: “可能会涉及到你的特殊性。你的身体跟其他人不一样。” 秦三月笑道: “是没有丹田经脉和紫府吧。” “抱歉,我不是有意想探知。” “没事的。不是多大回事,知道了也没关系。” 兰采薇点头继续说: “你晕倒了,因为没有神魂,所以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我试着用你的气息建立了意识小空间,然后不知为何,就进入了一片奇怪的意识空间。” 秦三月知道,兰采薇说的应该是自己的意识海。 “嗯,那应该是我的意识空间。” “这样啊……我在里面看到你的意识虚影,很虚弱。我想,我的那一剑可以被你借去,或许也能帮到你。当然,我没有对你的意识虚影拔剑。” 秦三月笑道: “你是不是太小心了。没关系的,放心说吧,我不会介意的。” 兰采薇眼神柔和一些。 “你很大度。”她说:“我取出木剑后,用那一剑感应了某种奇怪的‘存在’。我说不清楚,也不了解到底是什么。然后,你的意识空间就凭借那种‘存在’开始修复,你的虚影也慢慢恢复了。” “这样啊。” “嗯,这就是全部。” 兰采薇并没有说她差点被秦三月“贪婪”的虚影撕碎。 秦三月仔细想了想,觉得兰采薇说的那种奇怪的“存在”应该就是规则之力。她倒是没想到,自己的意识居然借助规则之力才能恢复。 “总之,谢谢你。” “不要谢我,你救了我们所有人。” “我也只是救我自己而已。” “这是事实。” “行吧。” 秦三月从山顶往远处望。山顶的风景的确很好。她笑着问: “要不要一起走走?” 兰采薇犹豫了一下,然后点头: “嗯,可以。” “你似乎很小心啊,跟人说话。” “有吗?” “嗯,有点。太过委婉和谨慎了吧。” “这样不好吗?” “这样会让人觉得你有距离感。” “我只是……不想惹到一些误会吧。” “你应该多笑一笑,我感觉你笑起来会很好看。” “有吗?” “要不然,你笑一笑我看看?” “笑不出来。” “想想开心的事。” 兰采薇想了想。她发现自己记忆里全是师姐那张让人可气的脸。 “想不到开心的事。” “……”秦三月转移话题:“真漂亮,风景。” “是啊,居高望远,看得到很远很远的风景。” “那些人,是从第二重小世界过来的吧。” “应该是,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哎,不管了。我只想好好放松一下。” “之前辛苦你了。” “呵呵,有你们在不觉得辛苦。” “呵呵。” “你笑了。真好看。” “有吗?没有吧。” “我看到了,嘴角弯弯,眉毛弯弯。” “……” 久别相逢的言语,每一句都让秦三月心变得柔软。 …… 李命跟莫长安落在了武道山下面。 李命稍稍停顿。 “柯寿的气息。” “我也感觉到了。” 他们一步跨出,出现在山脚的一棵杉树下。 柯寿一身衣服破破烂烂地站在那里。 李命开口: “柯寿。” 柯寿笑着转过头。 “长山先生,还有长安老祖。” “你这是怎么回事?” 柯寿无奈笑着说: “第一重小世界里发生了很复杂的事,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李命立马抬手做了一番推演。之前在第二重小世界,气息被封闭了并不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推演结束后,他神情复杂: “居然,发生了这种事。” 莫长安也推演完成,皱起眉: “这是规则枷锁被修改了吗?” 李命想了想: “差不多是这样。” “会不会也是那东宫做的?” 李命沉默了一下。 “依照她目前表现出来的立场,没必要这么做才是。具体的,也不清楚。” “唉,总之这些小辈们没事就是万幸。” 李命看向柯寿: “你呢,你是怎么回事?” 柯寿叹了口气: “为了逃脱那猕猴王的追捕,我费尽了心思,就弄得这么狼狈了。” “你快入圣了。” 柯寿点头: “所以才勉强逃脱了吧。那猕猴王到底怎么回事啊?” 李命摇摇头: “之后再慢慢说吧。现在还是去武道山上看看。” “嗯,听长山先生的。” 李命看着他说: “这次过后就不要乱跑了,随我回学宫。” 柯寿笑道: “听长山先生安排。” 随后,三人前往山顶。 第五百章 天门之后的世界 天门之后的世界跟大多数人想的不一样。 许多人曾用想象力去描绘过: 浓郁到几乎要啊变成液体的灵气;遍地灵植与灵兽;处处都是天地道机,招手即来;浩然正气、玄明紫气遍布天空……那里是一个美好的无与伦比的世界。 但师染所见,并非如此。 越过天门后,她立马感受到自己实现了某种“超脱”,或者说达到了某种“境地”。不是“境界”,而是“境地”,一字之差,显示着完全不同的东西。 这片世界比之天下,表面上并无多大不同。 山是山、水是水、生灵是圣灵。只是,这里的生灵全都不具备修仙悟道化龙的可能性,因为它们的规则枷锁被锁死了。 对了!就是“规则”! 进来后,师染一直在想,到底有什么跟天下是不一样的。 规则,就是规则。 之前在天下,尝试突破大圣人壁垒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了一丝抵触。现在想来,那应该就是规则的抵触。而且,她有一种感觉,那是不完整的规则的抵触。 而进入这天门后的世界,那样的抵触再也感觉不到了。规则也变得完整了。 她想了想,眼中泛起一丝红意。随后,她轻而易举地看到了组成生灵的“规则”。那是一种玄妙的存在。 在天下,规则是一种玄明的存在。无法感受到,但其一直存在。 而在这里,她能通过某种方式,去看到规则以及规则的组成。 看上去,规则像是密密麻麻排列整齐的黑线。但师染想了想,认为这种“黑线”应该只是规则的表现形式,而并非真的是黑色的线条,换言之,那是一种被人感受的方式。 师染看向前方。 她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似乎很小,又似乎大到无边无际。这种感觉很玄妙,让她有些享受。 肩头微垂,师染有些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她想晒晒太阳。 她鬼使神差地心念:“太阳!” 如言出法随。原本没有太阳的天空,果然出现了一个太阳。 “月亮!”她又想。 日月同空的梦幻之景便浮现。 “万物生!” 从她脚底开始,生命气息如潮水荡漾开。 青草与野花簇拥着她,向四周蔓延。一棵棵大树拔地而起,向天空张扬生命的活力;一只只蝴蝶扇动翅膀,在微风中起雾;走兽、飞禽相继出现。这座没有空间概念限制的世界里,上演着万物生长的演出。 接着,她看到初具人形的猿猴出现,它们开始了飞速的进化。繁衍种族,建立文明,战争与和平,灾难与祥和,步入修仙时代……一场场她所熟知的“历史”在这里上演。 她见证了这一切。她知道,这一切因她“心生”。 她心想: “万物死。” 凋敝于是发生在这座世界的每个地方。文明式微、生命凋敝、万物腐朽。 眨眼之间建立起来的美好世界,又在眨眼之间消失殆尽。 如梦如幻。 师染的眼睛觉得这是假象。但是她心中却有一种感觉,这一切都是真的,都发生了,因自己而起,因自己而消逝…… “这太……玄妙了。” 这就是大圣人之后,所能感受到的一切吗?抬手间,创造一个世界,构建一个文明,抬手间又让这一切消逝。 她心里产生了疑惑。 为何这短暂几个呼吸发生的事,会给自己一种无比真实的感觉?就像,真的经历了一个世界的兴衰。可自己却只感受到了几个呼吸的时间。 她向前迈步,忽然一脚踩空,如同跌入了深潭之中。 这只是一刹那的感觉。下一刻,她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座书亭前。书亭后面是一间不大的木屋,很干净,但从木头的质感上看,有很久的年岁了。 见到这幅场景,师染先是一恍,随后目光变得冷冽起来。 她记得这里,而且刻骨铭心。 当初,自己正是误入了这里,看到了那不为人知的秘密,才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儒家学宫。 这里是至圣先师的住处。 师染走进书亭,向里面望去。她一眼就看到,那个昏昏欲睡的老夫子。 脚步声,叫醒了老夫子。 老夫子睁大眼睛,看向师染。他看上去普通极了,只是个老年生活丰富清闲的老头。 “小染,是你啊。” 老夫子乐呵呵地笑了声,他看向前面放着一堆书的书案。揉了揉眼睛,像是在自语: “年纪大了,容易犯困。”他看向师染问:“小染啊,是功课又碰到什么小礼也解决不了的难题吗?” 师染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老夫子挥挥手。 “小染?怎么不说话啊。” 师染咬了咬牙说: “我已经不是你的学生了!” 老夫子愣了许久。眼中的色彩换了又换。许久后,他才像是彻底醒来了一样。 “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记性不好啊。” 他看着师染,柔和地说: “你比我预想的要早一点来到这里。” “你预想的是多久?” “八十二年之后。” 他说的没错。原本师染觉得自己需要准备大概一百年时间,才能只靠自己开天门。但叶抚的介入,让这个时间提前了。 老夫子笑道: “有人帮了你。” 师染面无表情。 “你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 老夫子摇头。 “之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师染想到他之前表现出的迷糊的样子。那样子似乎是还在学宫里的时候。 “你的记忆停留在四千年前。” 老夫子揉了揉眼睛,说: “你还是像以前一样聪明。那时候,小以怜巧,你聪慧。你们是学宫最——” “那是以前的事。” 老夫子露出一种“念旧”般的遗憾。 师染问: “这四千年,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老夫子看了看眼前的书案,然后笑着说: “我好像走了个神,就过去四千年了。” 师染一点不怀疑他说的话。来到这里,刚一见到他,她就有一种他还是四千年前那个他的感觉。 “为什么,会这样?” 老夫子撑着腰站了起来。他很高大,看上去也很强壮,但的确是老了,勾着腰,驼着背。 “每一样事物都有自己的归宿,生命的归宿就是死亡。像我这样的人,早就该死了,只不过还在想办法苟延残踹。” “修仙的尽头不是永生吗?” “小染,没有人会真的去追寻永生,也没有人真的想获得永生。只是,在没完成心愿之前,不想死罢了。” “你的心愿,是什么?” 老夫子笑道: “搞学问的啊,都想知道世界唯一的真理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 老夫子摇头。 “不知道。” “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 老夫子说: “唯一的意义就是知道了。小染,这不是矛盾的。” 师染无法理解。她也不曾去想过这些问题。她回想起四千年前,偶然闯进这座书亭后,看到的秘密。 “你心系苍生,却又背叛了天下。这是矛盾的。” 老夫子摇头: “小染,你该亲自去寻找世界的真相。” “你在逃避我的话。我亲耳听到,你跟佛祖说,要毁灭这座天下。” 老夫子和蔼地笑着。 “小染,你觉得我会不知道你在外面偷听吗?” 师染想过这个问题,也觉得至圣先师知道自己在外面。 “所以,你们说的就不是事实了吗?” “小染,你小时候就是急性子,现在还是。你应该多学一学小以。” 师染不承认这一点。 “她就是太善良,才会死。” 老夫子摇头。 “如果你当时愿意多待一会儿,你就会听到更多。” “所以,你们之后又说了什么?” 老夫子摇头。 “现在我不能告诉你了。我也很遗憾,当初你没听到。如果你听到了,我们更有机会见证世界的真相。” 师染本身就带有对至圣先师的怨气。在她眼里,老夫子这句话就是在逃避,在掩饰。 师染有些愤怒。 “你欺骗了整座天下。他们至今不知道,自己以后会面对什么。” 老夫子看着师染。 “他们会知道的,什么都会知道。东宫会让他们知道一切。” 师染早就从叶抚那里知道了东宫,也就是白薇的打算。她蹙着眉问: “所以,你们就可以什么都不做吗?” “小染,你应该自己去思考,世界的真相。” 他第二遍说起这句话。 师染呼出口气。她平静了一些。 “我不想跟你争吵,也没资格要求你什么。你就当我是个怨气很重的人。” “不,小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师染冷冷地看着他。 “你的话无法令我信服。兴许你知道更多,做着更多的事,但是现在,我无法认同你。” “小染,你不需要认同我,你有自己的路。” 师染没有告别,转身向外。 踏出书亭的刹那,她回到最开始的地方,再回首看去时,是空地一片。 她明白,刚才只是至圣先师想见她。 这种久别重逢恩师的感觉让她很别扭。她感觉自己明明很痛恨他,却在见到时,依旧忍不住去关心他。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在知道他背叛了天下之后,感到很痛苦难过。 “你说的没错,我要自己去寻找世界的真相!” 师染唯一觉得这是可信。 任何对外力的仪仗,到了某个程度,都那么被动与无力。每个人最大的仪仗,都该是自己本身。 忽然,铃铛声响起,带着“慵懒”与“清闲”。 师染循声望去。长须髯髯的老头,骑着一头青牛缓缓而来。铃铛声来自青牛脖子上的铜铃铛。 能在这里骑着一头青牛的只有道祖。 师染还记得道祖的模样,小时候见过。 道祖的声音很有精神。大概是模样太老了,看上去也跟普通老人一样。 “听说这里来了个新人,是你吗?” 师染只是对至圣先师怀有纠结复杂的情绪,并非是个莽撞无礼的人。她依旧尊敬他们这样的前辈。 “师染见过道祖前辈。” 道祖笑了笑。 “我就是看看你,没什么别的打算。” 他说完,就欲离去。 “等等。道祖前辈。” 师染甚至觉得,用前辈称呼都很不合适。但她想不到什么合适的称呼了,直呼道祖又显得无礼了一些。 道祖笑问: “师染小姑娘,有何事啊?” “我有很多疑惑,关于这座世界的,天门之后的世界。” “这里不是很普通吗?就是硬了点而已,跟天下一样的。” 师染把自己初次进入这里的遭遇说了一遍。 道祖神情不变。但她看到那头一样很老的青牛看了自己一眼。 “大概是做了一场梦吧。” 道祖脸上挂着微笑。 “小姑娘,不如自己去寻找世界的真相?” 他驱使着青牛离开这里。 又是这句话。师染觉得他们可能是话中有话。 师染望着远去的道祖,大声说: “道祖前辈,你知道佛祖在哪里吗?我想请教一些问题。” 道祖的声音缓缓传来: “缘落了,没有佛祖了。” 师染愣住。她不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 道祖离开了。 之后,师染独自在这座玄妙的世界里行走。 直到某一刻,她脑海里响起叶抚的声音。 “下来吧,别在上面浪费时间了。他们把你封锁了。” 师染又是一愣。什么叫把我封锁了? 她发觉越过天门后,想解决的疑惑不仅没有解决,反而更多疑惑了。 她用意识问: “怎么回事?” “意料之中的事。总之,他们不会害你的。” “原本会发生什么?没有我阻扰白薇的话。” “没有你,白薇会直接把他们扯下来。白薇跟他们理念不同,肯定会发生矛盾的。” “好复杂。” “到时候我慢慢给你说。” “叶抚,我现在问你,你的身份,你会告诉我吗?” “现在你还理解不了,可以再等等。” “我总感觉你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 “呵呵,以前你说这种话,我会忍不住把你灭口的。” “看来,你的确不是。” “失望了?” “有点,想着啊,或许你做完自己的事,就要离开了。” “不着急,岁月漫长。” “总会有那一天的。” “你先下来吧。我还想当面向你道谢呢。” 师染沉默许久。过了一会儿,她问: “你会突然消失不见吗?” “不会。” 师染什么都没说了,断开意识联系后,她心至身便至,离开了这里,再出现时,已经在第一重小世界了。 她还以为开天门后,再回到天下很困难,没想到就是一个念头的事。 叶抚将自己的位置给了她,她正打算前往,忽然一道声音叫住了她。 “师染。” 她回头看去,见到白薇站在不远处。 白薇微笑着。她看上去跟最初在黑石城见到的一点差别都没有,还是邻家姑娘的模样。 “白薇姑娘。” “叶抚是个很危险的人。” 师染目无表情。 “你想表达什么呢?还是说,你知道他的身份。” “他不说,没人知道他的身份。但他的确是个危险的人。” “就因为联合我算计了你?” “不,我没那么小气。” “你说什么与我无关,我有我自己的判断。” “当然,我只是告诉你这个事实而已,具体的,需要你自己判断。” 说完,白薇陡然消失。她很强,师染无法捕捉到她的气息痕迹。 师染想不通白薇为何突然出现说这样一番话。 是为了让自己怀疑叶抚吗?还是说是在警告自己远离叶抚? 可能性很多。 但师染都不在乎。她有自己的判断。 …… 白薇再次现身,是在一座正在爆发的火山外面。 炙热的岩浆与翻腾的火山灰无法靠近她。她孑然一身立于这片混沌之地。 此刻,她皱着眉。 “无法介入意识,有人在保护她。能毫无痕迹地抵挡我,只有叶抚了。” 她叹了口气。 “叶抚你到底是什么人啊……为什么一直阻止我……” 此刻,她心里又爱又恨。 …… “我认为她是最合适人选。” “再观察一下吧,我想等等。” “老和尚已经先一步走了。我们时间不多。” “总有变数啊。” “道不就是多变的吗。” “但真理只有一个。” 第五百零一章 道家的立场 陈放作为这次武道碑的布告人,有着安抚众人的职责。 大圣人们来到第一重小世界后,很快就知道了这里发生的事情。虽然不明白那猕猴王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确认自家的年轻弟子未受到伤害,也能落一口气。 一众年轻天才们得到了诸位圣人和大圣人们的安抚,更觉得之前的猕猴王是一种考验,现在也就能心安理得地感应天地道机,争抢武道碑上的排名。 三问道人站在陈放身边,看着武道山山顶的景象,询问: “你考虑清楚了吗?道家不参与到任何争端。” 陈放摇头: “道家不可能独善其身的,一定会被动卷入到争端中。我那样说,只不过是表明立场。” “之后如何打算?” 陈放皱着眉头。 “东宫的出现是件很奇怪的事。我总觉得她把天下大势的变动提前了数百年,甚至于上千年。” “我们都曾预想过,清浊天下一定会发生大规模对抗,但现在比起预想的确早了太多。” “道祖还有二祖一直没有传过旨令,我心里难安。” 他看向远处的亢符猎。亢符猎正在同自己先天宫的几个圣人交谈。他继续说: “亢符猎的想法可能跟我有出入。” 陈放也深知,道家明面上是他在话事,三大圣地都听从他的。但实际上,亢符猎是个很自主独立的人,只不过他很低调而已,在真正必要的事情前,一定会有自己的想法。 三问道人看向亢符猎。 “对于天下而言,先天宫更能代表道家。毕竟,在主流的传道上,一直是先天宫在做。” 这是个事实,比起驼铃山和清净观,先天宫的名头更大一些。 陈放心里清楚,亢符猎可能想法不同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之前神秀湖的博弈上,自己失败了,影响到了道家的布局与发展。这极大程度上导致了亢符猎对自己的质疑。 注意到陈放和三问道人的目光,亢符猎向这里看来。他那张平常的脸上透露着让人安心的气息,泛白的双鬓更添几分沉稳。他只是稍稍点了点头,并没有前来搭话。 “他想在大变局中稳固道家的地位。”三问道人说:“这其实并没错。” 陈放叹了口气。 “是没错。如果东宫所做所言全是真的,的确没错。可东宫并不真的值得相信。” “你还是想等道祖或者二祖的意见吗?” 陈放说: “四千年前,道祖随同至圣先师和佛祖一同离开天下时,曾说过,道家传承的并非是世人所认识的一种‘信仰’,是一种超脱生命载体的精神。我理解看来,道家是不需要做什么特别的事的,不需要向其他势力一样,搞什么凝聚力与宗门派别。所以,我不希望这次变局,道家以势力的身份加入。” “道祖说的没错。势力总有归宿,但倘若‘道’之一字成为命格里的嵌章,便永无止境。” “我还在思考,这样的变局,道家该以怎样的形式参与。” 三问道人说: “佛教素来有信仰,儒家素来是文明传承的一方,道家讲究个人的超脱,的确不适合大变局。” “亢符猎有自己的打算我是不介意的。但我还是担心他想改变道家的本质。” “他若真的这般打算,我们似乎也无法直接阻止。” 陈放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 “本来我想借本源道机,去天上请教道祖和二祖。却没想到是东宫的圈套。想想也是,本源道机哪里会那么随便的出现。” “但那的确是本源道机。” 陈放无法否认,东宫轻易地掌握着一道本源道机。但他连东宫一点都无法看透,如何也不能打她的主意。 “变局会淘汰很多人和实力。希望道家不是走向式微的一方。” 三问道人眼神恍惚。 “这让我想起了许久以前的上殷。” “上殷式微归根到底是必然的。玄女很了不起,但上殷也只有她了不起。” “唉,如今的上殷看上去再难有起色。也不知能不能撑得过这次的变局。” 曾今了不起的学派走到今天这副模样,总是令人概感的。 陈放说: “上殷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地方。他们对万物本质追求的决心,是无可比拟的。” “的确。” 三问道人环视一圈,再稍微感受一下,然后说: “大部分人都走了。” 陈放知道,他指的是大圣人。 “这次发生的事,值得他们回去好好思考之后的打算。” “明面上看来,北原的雪主和尧山君、中州的夏雨石、尚白、九重楼、白尽山、东皇和千机主,以及深海的龙王立场是偏向东宫一方的。南疆和东土都没有人表态,至于儒家,虽然李命发言不少,但他顾虑会比较多。” 陈放望了望东南方。 “清浊天下的第一个战场在落星关外。东土的人没表态,但一定不是作壁上观的。现在还不确定东宫会以怎样的方式整合天下,也就不确定战场会如何开辟。” “会不会是独立战场?” “说不好。形式不确定,还得看东宫能不能让浊天下的人信服。” 三问道人想了想。 “浊天下的人肯定是希望能正面竞争的,毕竟他们的环境没有余地。” 陈放没有说话。他眼神捉摸不定。忽然,他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驼铃山没有合适的人间行者人选。” 三问道人理解了陈放的意思。陈放此番话表明了不愿参与正面争斗的态度。但,他也知道,驼铃山的确没有合适的人间行者人选。曲红绡殒命,齐漆七不知去向。倒是有几个天才弟子,但比起他们两个,总让人觉得差了点什么。 “你的徒弟宁江湖呢?” 陈放神情复杂。他似乎不愿多说这个。 三问道人也就没继续问下去。他另说他事。 “看样子,再过三天,差不多武道碑就要出结果了。按照惯例,是要有人讲道的。这次讲道轮到道家了。” 陈放说: “让亢符猎讲道。” 三问道人有些吃惊。 “我以为,圣人即可。” 陈放摇头。 “他看上去想表达什么。我也想知道,他想讲什么。” “这会不会有些托大,如果他真的想法与我们出现背离的话……此番讲出来,会影响很多。” “现在的局势,就算他不说,也会影响很多,与其如此,不如让他大大方方讲出来。” 三问道人皱眉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无奈点了点头。陈放说的没错,不讲不意味着不会发生。 “我去同他说一说。” 三问道人一步迈出,消失在原地。 陈放一人独立良久后,看了看远处的李命三人。随后,他闪身消失。 …… 柯寿已经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整个人风清气爽。他看着武道山上众多年轻天才朝气蓬勃的样子,笑着说: “未来可期。” 因为李命和莫长安气息的影响,众人并看不到他们三人。 莫长安笑问: “你不去争个第一名吗?” 柯寿谦逊地摇头。 “我都不算年轻一代了。赞美他们才是我该做的。” 莫长安说: “人在任何时候都该有拼劲儿。” “老祖说得在理。学生受教了。” 李命问: “柯寿,这些年你在做什么?” “行走天下,不断学习。算是消化前些年从书本上学到的学问吧。” 李命摇了摇头: “你身上没有一个行者的气息。” “是学生太过浮躁的。” “柯寿,你有自己成长的道路,但太脱离现实了。” 柯寿给李命的感觉比之十多年前不太一样。他以为这可能与之成长太过迅速有关,经历与心性有所欠缺。 “学生尚不自知。” 李命瞥了他一眼没多说什么。他在考虑让柯寿做儒家的领军人是否有些操之过急。柯寿很有天赋,有自成一派的格局,但现在他没给李命一种担当大任的感觉。虽然在修为和认识上成长了很多很多,但李命觉得他在某些方面甚至退步了。 总之,他认为柯寿需要好好调整一段时间。 “现在也不多说什么。回到学宫后,我自会好好检验你的成长。” 柯寿弯腰点头: “长山先生辛苦了。” 李命摇摇头没多说什么。 三人陷入短暂的安静。柯寿打破安静。他看向莫长安。 “长安老祖,怎么没看到神秀湖的年轻人?” 莫长安笑道: “我没让他们来。” “这是有何考虑?” “神秀湖不同于其他势力,这一点你可以慢慢研究。” 柯寿笑了笑。 “长安老祖这是在给我布置功课呢。” “年轻人就是该多动动脑,依赖于询问,自己脑子会糊住的。” “长安老祖教训的是。” 之后,柯寿发觉跟这两位大圣人也说不了什么。他更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便向李命请求自由活动了。李命在思考其他事情,也就没多说什么,只是说不要再不告而别便是。 柯寿离开后。莫长安直言不讳地说: “长山先生,柯寿这小子变了很多。” “他身上发生了很多变化。我有些担忧。” “是该好好看看。” “总之,暂时我不打算让他做领军人了。” 莫长安点头。长山先生考虑得很多,有这份顾虑是正常的。他问: “至圣先师和明圣,还是没有任何指示吗?” 李命摇头。 “不过,有了东宫这回事,我想,他们会有动作的。天下多出了东宫以及一些实力未知的遗弃之人。”李命尤其在意那守灯人和董匡,他觉得他们多半是明圣和道家二祖那种层次的。至于东宫,他毫不怀疑,她有叫板三祖的本事。 天下的实力格局被颠覆了,至圣先师他们不可能坐视不管。 李命说: “总之,这个问题,我们能力有限,无法介入太多,等待至圣先师他们的应付手段吧。” 莫长安心里有疑虑的种子。他不由得去想,如果天上的三祖真如东宫所言那般,该如何是好。 他不是一个奉献身心的信徒,不会盲目信仰他人。这份疑虑是正常的。 …… 大部分的大圣人都离开了,留在这里的只有几位。 尚白确认了自己剑门弟子的安危后,也离去了。他不是那种愿意在人多的地方待太久的人。 九重楼喜欢看热闹,乐此不疲。他装作普通人,跟其他看热闹的人聊得起劲。 夏雨石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了自己的小徒弟兰采薇。没见着叶扶摇。他没有去打扰兰采薇,因为她正跟着秦三月,看上去很开心。 某一刻,夏雨石忽然看到叶扶摇同着一人登上山顶来。他正打算上前去时,赫然发现,叶扶摇身边那人是之前在第二重小世界出现过的叶抚。他见过叶抚两次,一次是在渡劫山,叶抚批判了他们几个大圣人,折断了尚白的本命剑,一次就是之前在第二重小世界,他似乎与那东宫有密切的关系。 这让夏雨石想过,叶抚会不会也是遗弃之人。 但不是说遗弃之人不会随便出手吗?之前折断尚白的本命剑有必要吗? 总之,夏雨石对叶抚充满了顾虑。他太神秘了,让人捉摸不透。而今,这个人就站在自己大徒弟旁边,看上去关系还不错。他下意识认为,这叶抚是不是看穿了叶扶摇的特殊,对她有所谋划。 想了想,他一步迈出,出现在他们面前。 夏雨石看着叶扶摇。 “你在这儿。” 他又看着叶抚,礼貌地笑道: “又见面了。叶先生。”他记得胡至福是这么称呼叶抚的。 叶抚轻快一笑。 “夏宫主,好久不见。” 叶抚这么热情,让夏雨石有些不适应。他还记得自己等人被叶抚批判时,无法反驳的难堪。 叶扶摇忽然大笑一声,让两人看向她。 她又收起笑,摆了摆手: “你们聊,我去找采薇了。” 夏雨石试图用自己师父的威严叫住她。 “慢着。” “怎么了?” “你之前在做什么?” 叶扶摇想了想,笑着说: “钓鱼,看戏。” “就没有感应道机?” “我感应那东西做什么。” 夏雨石无话可说。 叶扶摇转过身,大摇大摆地就走开了。一点没把夏雨石这个师父放在眼里的样子。 这让夏雨石有些尴尬。他笑道: “她生性如此。” 叶抚撇嘴一笑。 “感觉得到。” “也不知她有没有叨扰到叶先生。” “还好。” 这个语气,那就是叨扰到了……夏雨石更加尴尬了。但他真的没办法,叶扶摇几乎不听他的话,感觉自己不是收了个徒弟,是收了个祖宗。 叶抚看了看夏雨石。他看得出来,夏雨石并不知道叶扶摇真正的特殊性,只把她当作一个会修炼法道的特别之人。他不由得在心里嘀咕,叶扶摇那恶劣的性格,平时里肯定没少捉弄夏雨石。 想到这里,他不禁觉得夏雨石称得上是个性格极好之人。这大概也是他善待胡兰的原因之一。 叶抚觉得胡兰母亲交友的眼光不错。 事实也是如此,夏雨石性格好,极其包容,有博爱之心,是熟识他的人都认同的一件事。 叶抚看夏雨石略显拘谨与尴尬的模样,不由得心里好笑。像夏雨石这样成了大圣人还保留着人性纯真一面的人很少。在叶抚认识的大圣人里,莫长安算一个,师染也算一个,当然师染并不算人。 叶抚喜欢跟这样的人交往。他笑道: “想必,夏宫主对我的疑惑也挺多的吧。” 夏雨石没有掩饰什么。 “在渡劫山就想过许多了,但今次再见,疑惑不解,更生疑惑。” 武道山上气氛祥和,是个聊天赏景的好地方。 叶抚想,在等师染来之前,同夏雨石聊聊,也不失打发时间的一件事。 “我们可以聊聊。” “洗耳恭听。” 第五百零二章 你不应该再依赖叶抚了 叶扶摇找到兰采薇时,兰采薇正跟秦三月在山顶一处偏僻的悬崖边。悬崖两边通畅,没有阻碍,呈现勺形凹口,是个很适合看风景的地方。 武道山很高,高处的风景总给人带来独一无二的感觉。远空是薄薄浅雾,底下的原野黄青一派,看上去让人心情舒畅。 她们交谈着,看上去很和谐。 叶扶摇凝住气息,压低脚步,慢慢向她们靠近。走到兰采薇身后,伸出双手,一把捂住兰采薇双眼,以沉闷的鼻音说: “猜猜我是谁。” 秦三月愣了一下,然后瞪大眼看着叶扶摇。这个人!自己居然完全没注意到她靠近了!她反应很快,一下子就想到,这或许就是兰采薇说起的师姐叶扶摇。 兰采薇生气地说: “快放开我!” “猜猜我是谁。” 兰采薇一脚踩在叶扶摇的右脚脚背上。后者立马一个后跳放开了她。 “采薇,你太粗鲁了。” 叶扶摇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脚,委屈巴巴地样子很动人。 秦三月想,她的确像兰采薇说的那样,漂亮到了极点,容貌上没有任何遗憾。 兰采薇冷声说: “我说过,不准突然偷袭我!” 叶扶摇像赖皮的孩子一样,背靠后,往地上一躺。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干脆杀了我吧。” 兰采薇歉意地看了看秦三月,然后说: “我们走,别管她。” 秦三月顺从地说: “哦哦。” 她好奇地看着叶扶摇。她想,兰采薇的师姐真的……蛮特别的。 叶扶摇一下子跃起来,巴巴地跟在兰采薇旁边,讨好道: “别生气嘛,开个小玩笑啦。我都好久没见你了。” “才六天而已!”兰采薇反驳道。 “是嘛,我感觉过去六千年了。” “扯,你真能扯!” 叶扶摇嘿嘿一笑。她说: “你师父也在这里哦。” “你见到他了?” “嗯。” “但你为什么说是我师父?” 叶扶摇仰起头说: “因为我决定好了,换个师父!” 兰采薇白了她一眼。她一点没在意,因为她知道叶扶摇就是个爱捉弄人的家伙。她配合地说: “你这样,师父会伤心的。” “不管他啦。反正他也什么都没有教过我,还整天麻烦我呢。” 好像是这样的。照叶扶摇说来,当初夏雨石就是靠“浮生海里很多鱼”骗她做了徒弟的。 自己这个便宜师姐真奇怪。 “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叶扶摇咯咯笑了笑。 “我当然是认真的,我的新师父就是公子,你应该知道,他叫叶抚。” “……” “……” 兰采薇和秦三月陷入同样的震惊之中。不过,两者震惊不同。 兰采薇觉得,是不是笨蛋师姐忽悠了公子。 而秦三月震惊之余,还有点莫名地心酸。她想着,自己这边刚毕业,叶抚那边转眼就找了个新学生,还那么漂亮。 心酸……连着鼻子也有点酸酸的。 她们两人看着叶扶摇说不出话来。 叶扶摇弱弱地问:“怎么了你们?” 兰采薇尴尬地笑了笑,说: “我介绍一下。这位姑娘叫秦三月,额……就是叶抚叶公子的学生。” 叶扶摇思考方式异常清奇。她眼睛一亮,憨愣愣地笑着说: “那我岂不是又多了个妹妹,呃不,师妹。” 兰采薇一本正经地纠正: “准确说来,你是师妹。而且,你不是师父的徒弟了,我也就不是你的师妹了,你不该说‘又’字。” 叶扶摇捂住耳朵摇头: “不听不听,都是师妹,都是师妹!” 秦三月陷入失神的恍惚中。她咬着薄薄的嘴唇,感觉世界色彩都快要消失了。 兰采薇问: “你怎么了?” 秦三月回过神来,笑着说: “没事没事。” 叶扶摇咳咳两声,然后站到秦三月面前,一本正经地说: “三月师妹好,我叫叶扶摇,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师姐了,请多多指教!” 秦三月艰难地问: “叶……老师他真的没有开玩笑吗?他会不会……” 叶扶摇叹了口气。 “是他骗了我的。我上了他的当,要不然,我才不愿意当他徒弟呢。” “徒弟……不应该是学生吗?” “哈哈,我又不跟着他念书。” “那他教你什么。” 叶扶摇难得认真起来。她目光远望。 “大概是为了宇宙和平吧。” 兰采薇大声斥责: “你又犯病了!” 叶扶摇小声反驳:“我没……” 秦三月问: “老师,他现在在哪里?” 她眼神坚定,一副要去找他问清楚的样子。 叶扶摇眼睛看向别处。 “不知道诶。” “他总是这样……”秦三月低沉地说:“算了。” 叶扶摇笑吟吟地看着秦三月。 “我脸上有什么吗?”秦三月问。 “肯定要好好看看师妹啊。” 兰采薇说:“你好好的,正经一点。” “当然。”叶扶摇笑意更浓。 秦三月愈发觉得叶扶摇笑中有别的含义。她冷静下来想了想,认为叶抚应该不是那种随便收学生的人,或许他另有打算,别有深意。 叶扶摇看了看兰采薇。 “采薇,我想跟三月单独聊聊。” 兰采薇警惕道:“你想做什么!” “不至于吧,我又不是坏人,还能欺负人吗?” 叶扶摇的话没有一点可信度。兰采薇直勾勾地看着她。 “只是聊一聊,相互认识一下。” “那为什么要单独?” “因为,有些话,只有她能听,你不能。” 这话对兰采薇而言,感觉上不像是师姐平时会说的。她有些纠结。 秦三月安慰道:“没事的。我相信扶摇姐姐。姑且这么叫,也不知你介意不介意。”她看向叶扶摇。 被人叫做姐姐,是最让叶扶摇开心的事。她都笑开花了,当然不会介意。 兰采薇警告道:“你最好老实点啊!” “别这么说我嘛,把我说得像是坏人一样。” “你就是!” 兰采薇走开了。 叶扶摇看着秦三月。 “好了,现在只剩我们。” 秦三月稍微迟疑,然后问:“想问我什么吗?” 叶扶摇语出惊人,直逼秦三月心坎。 “你想过你是谁吗?” 秦三月无数次纠结过这个问题。因为,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 “想过,但我确信,我现在是秦三月。” “你很像一个人。清宫玄女。” “采薇也这么说过。” “当然,我带她见过清宫玄女。”叶扶摇说:“但我觉得,你还像另外几个人。” “谁?” “远有金乌大神,近有墨家巨子,还有一个上阴月神。” 秦三月猛地吸了口气,心神停滞。 叶扶摇接着笑了笑。她目光隐晦而神秘。 “你跟她们四人有一个共同点。” “什么?” “你们都是身无命格之人。你们没有命格,任何人也无法探究你们的过去与未来。” “不,老师可以,我的老师叶抚可以,他告诉了我,我前几世的模样!” 叶扶摇摇头。 “他不算。” 秦三月咬牙问:“你,知道些什么?” 叶扶摇的话已经很明显,只差没有把你们五个是同一个人说出口了。 叶扶摇一点都不胡闹,她像是换了个人,变得异常认真。 “我无所不知,除了叶抚。” “没有知道一切的人,老师同我说过。” “他说的一切,跟我们的一切不一样。” 秦三月莫名对叶扶摇感到害怕。 “所以,你又是谁?” “我只是叶扶摇,真的,我只是叶扶摇。” 叶扶摇似乎在表明,她没有任何别的隐藏着的身份,只是她自己。 秦三月很难以接受。 “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些。老师都不曾同我讲过这些。” 叶扶摇笑道: “他有他的打算,我有我的打算。” “你到底是什么打算?” “给你一个前进的方向。叶抚,我不愿称呼他为师父和老师,他是个骗子。” 说这话时,叶扶摇带着浓浓的怨气。 “从来没有人戏耍过我,只有我戏耍别人,他是第一个,也会是最后一个。” 秦三月无法去猜测叶扶摇与叶抚之间发生过什么。他们变得更加神秘与遥远了。 “我的方向?” “是的,你应该早早朝那个方向前进的。” “不,如果真的有我的方向,那老师会告诉我。” “所以,你是在等他告诉你吗?” 秦三月无法回答。 叶扶摇问:“你有没有好好思考,叶抚不让采薇恢复记忆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不救回曲红绡的真正原因又是什么?以及,他几乎不再主动为你解惑的原因。” 之前登山时,叶扶摇跟叶抚聊了很多。叶抚似无意实则有意地透露了他们师生之间的事。叶扶摇大抵也明白了叶抚给她的暗示,所以才会同秦三月说这番话。 秦三月有些迷茫。她想过,但是大都给了个自己“老师自有高见”的回答。 叶扶摇又问:“你觉得自己能真正意义上不依靠叶抚吗?” 秦三月无法给这个问题一个确切的回答,这也显示她无法真正意义上不依靠叶抚。 “世界催促你们成长。”叶扶摇说。她在心里补充了一句:叶抚只是世界的过客。她没有说出这句话,想着还是不愿伤害到这个单纯的姑娘。 秦三月语气低沉。 “他说过很多次,自己的路,自己的路……” 她抬起头,望着叶扶摇问:“但我不理解,他真想我们无法依靠他,又为何要收我们做学生?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关系的话……不是更好吗?” 叶扶摇温柔地笑了笑。她像一个母亲抚摸孩子般抚摸秦三月的额头。 “你们是他留给世界最后的温柔。” 秦三月迷茫地看着叶扶摇。 叶扶摇笑道:“我试着分析了一下叶抚的内心。他本可以扮演一个毫无人情味儿的幕后主使,在无声无息中改变一切。但他没有那样做,而是尝试着将自己变作一个普通的先生,这有点像是游戏人间,也像是主导一场好戏。但,这段时间相处以来,我发觉,他其实真的是一个普通人。” “什么?”秦三月觉得有点矛盾。 叶扶摇想了想说:“我猜啊,他或许经历过真正的普通人生活。才以至于,来到这个世界后,用普通人的方式与世界相处。这是很温柔地一种对待方式。于是乎,他温柔地对待了你们三个。这种做法,就像是在保留着什么似的,我还没想清楚。总之看上去,他像是个矛盾的集合体。当你发现理解了他时,其实没有理解他,当发现自己不理解他时,他又很平常。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太难理解了……” 叶扶摇笑道:“快点成长起来,去戳破叶抚伪装自己的面具吧。戳破他的面具,就什么都明白了。” “你知道老师是谁吗?” 叶扶摇摊了摊手。 “谁知道呢。” 秦三月忍不住说:“不知道,你还分析那么多。” “剖析一个人,事件极大的乐趣。剖析你,亦是如此。” 秦三月提防地看着叶扶摇。 叶扶摇哈哈大笑起来。 “你真可爱。” “别把我当笨蛋啊。” 叶扶摇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好了,三月,我就不卖关子了。你接下来的方向清晰明了,那就是找寻自己的身份。” “怎么找?” “一切与金乌、月神、玄女和巨子相关的事,都好好去感受一下。注意,我说的是感受,你明白我的意思。” “这算是功课?” 叶扶摇摊摊手。 “看你怎么看待。但我希望你不要当作一个任务。” “我凭什么信你?” “凭我无所不知。” 秦三月耍赖般说:“既然你无所不知,那你直接告诉我呗。” “一个难题,只告诉答案,不说解答过程,是害人的。” “这不是一个概念。” “我想你是逐渐成长,然后找寻到真正的奥秘。”叶扶摇说:“三月,记住,不要依赖叶抚。无论如何,都不要依赖他。当你决定毕业的时候,就一定不要再把他当作老师。” “你知道了啊。” 秦三月指“毕业”这件事。 叶扶摇点头:“事实上,我觉得,对于你们三个而言,叶抚都不再是老师了。这是个很残忍的事实。但希望你能理解。” “可我还是——” 秦三月说着,脸突然红了。她可不会真的说出什么“小保姆”的事来。 叶扶摇笑了笑:“不用急着寻找自己跟他可能还有的关系。三月,你太拘谨了。不如尝试以另一种身份同他相处。” “什么身份……” 叶扶摇想了想,眯起眼睛,神秘地说:“像鱼木姑娘那样。你可以去请教她。” “啊?” “是的,相信我,她比你有经验。你也应该学学她。” “我不懂,我觉得你在蒙我。” 叶扶摇瞪着眼。 “我叶扶摇可不会骗人的。” 秦三月深表怀疑。她觉得叶扶摇像个大神棍。 叶扶摇也不想多说什么。 “总之呢,你应该先成长起来,然后再去探究叶抚的身份。” “为什么要这么说?总感觉,你把他说成是什么不好的存在一样。” 叶扶摇越过秦三月,走到悬崖边上,望着远方的风景。 “不知道多少人都想知道,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呢。我只能说,感谢他是一个绝对中立的人吧。” “什么意思?” “哈哈,我总觉得啊,但凡他稍微偏心一点,都会成为一个永恒的灾难。” “他很强吗?” “是的,没有任何存在能打败他,除了他自己。” “他会真正意义上出手吗?” 叶扶摇神秘一笑。 “我觉得会。” 秦三月不想想太多,但忍不住。她对叶扶摇的话持有七分怀疑,因为感觉到了叶扶摇对叶抚的认识跟自己不是一个层面的。 “你们说完了没有!”兰采薇在远处大声呼喊。 叶扶摇大声回应:“说完啦!” 她冲秦三月眨了眨眼,然后向兰采薇走去。 “什么啊……好苦恼……” 秦三月恨不得自己长一千个脑袋,每个脑袋都用来思考这个问题。 “唉……叶抚真是太令人费解了……” 但,“他一定是对我最好的人!” 秦三月笃信这一点。 第五百零三章 别用问题回答问题啊 武道碑的排名在不断变化着,时刻有人上榜,时刻有人被挤下去。 比较令人意外的是,前三名都是名头不显的人,甚至于在他们的名字出现在武道碑上之前,都不曾有人听过他们的名字。 第一名鱼木,第二名居心,第三名煌。 他们之后的名字,诸如翁同、庾合、井不停、应酒歌、边浮图、安胥、李允、白穗……等等,都是众人所熟知的天才,是各大家族、学派、皇朝王朝、宗门势力等的知名天才。他们会在榜上位居高位一点不令人意外。 但前三个是怎么回事?一下子占据了关注度最高的前三个,这是怎么回事? 是哪家不出世的天才弟子吗?还是说是惊为天人的散修。 认识他们三个的不多,但也还是有的。毕竟鱼木和居心都是有势力的。前者是东土照云宗的弟子,后者是青梅学府的学生。这一打探,她们两人的身份一下子就传了出来。这着实让众人吃了大惊。 没想到两个并不算突出的势力居然能培养出最顶尖的天才来。看热闹的人凑到照云宗和青梅学府的队伍里去,想见识她俩,但发现她们根本不在自家的队伍里,问起两家的弟子,也没人知道她们在哪。 不仅外人惊讶,照云宗和青梅学府的人也惊讶。他们知道在自家宗门学府里,鱼木是天才,居心是天才,但没想过放眼全天下,都是最顶尖的天才。 武道碑的小插曲不断上演。 而引起轰动的三个前三的人,还在不显山不露地感应着天地道机。 叶抚高望武道碑,见着第一名的鱼木时,嘴角不由得挑了挑。他几乎确定了,在场的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在这个排名上压过鱼木,甚至于全部加起来都压不过。至于居心和煌能排到第二第三,也在他预料之中,毕竟,他深知这两个年轻人的特殊性。 插一句,真心不错,值得装个,毕竟可以缓存看书,离线朗读! 比较遗憾的是,何依依没来参加这次的武道碑。他想,如果何依依在这里,那稳拿个第二不成问题。 叶抚心中一动,也不说可惜吧,毕竟何依依走的路很特殊。 夏雨石在跟叶抚的聊天中,长了不少见识。他并没有刻意去问什么多大的秘密,叶抚也没有说,但就是随便的聊聊,都收获不少。起码,他知道了很多与遗弃之人相关的事。 夏雨石是个很识趣的人,没有紧着跟叶抚聊太多。在一定程度的认识后,他就止步了,同叶抚告了别,也不跟叶扶摇和兰采薇打招呼,就自顾自地回了浮生宫,打算依据从叶抚那里了解到的事做个全局的推衍,然后好好判断一下,浮生宫在局势变化中该如何定位。 夏雨石走后,叶抚就一直等着师染前来。 出现时,师染看上去有些激动。她的眼神比较浮躁,少了些往日里的傲慢与高高在上,但那种“王”的神韵始终不变。 他们在悬崖边上站着。在一个开阔的地方聊天,似乎能给人增添点“透明感”,让话变得更加可信。 “一下子发生太多事了。”师染说。 “的确。”叶抚说,“这些事,本该有条不紊,一点一点被揭露。” “为什么会这样?” “东宫出现得太早了。她打乱了天下本来变化的局势。” 师染好奇地看着叶抚问:“你不叫她白薇了?” “我以为你关注的重点是她出现得太早。” 师染笑了笑:“我也关注这个。” 叶抚没有跟她解释为什么不叫白薇,他屁股往下一坐,脚底下的石头立马变换形状成一个石凳。 “我提前让她苏醒的。” “为什么这样做?”师染眼中浮起好奇。 “好玩。” “我不信。” 叶抚笑了笑又说:“因为她要是醒太晚,局势就落定了。” “那你让她提前苏醒的意义又何在呢?为了搅乱局势吗?” “因为她是打破权威的唯一人选。” “权威?指儒释道三祖吗?” “是的,天底下的人太过相信他们。但他们也是凡人所变,也会犯错。” “你是说他们做错了什么吗?” 叶抚摇头说:“他们错没错还没有定论,但我需要白薇出现提供第二种可能,避免一错到底。” “你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很想知道吗?” “为什么要反问我。”师染不满地说:“用问题回答问题太不礼貌了。” 叶抚笑了笑:“因为我感觉你不那么自信。” 师染叹了口气。 “没错,是的,我不太想知道你是谁。” “怕了解太多,反而陌生吧。” 师染挨着叶抚坐了下来。她偏过头有些俏皮地问:“不介意我坐在你旁边吧。” “有点。” “过分了。” 师染识趣地隔着一段距离重新坐下来。 她长呼出一口气,像是放松了自己。 “挺奇怪的吧。明明很想了解一个人,但能了解时又很害怕。我记得,你以前说知道关于你太多的话,你会杀了我。” “那个时候我没说谎。” 那是叶抚杀死玄网两位大圣人后的事。 “你简直是个怪人。我后悔置心于你了。”师染纠结地说:“但这又不是我能控制的。我倒是想抹杀这种情感,但它偏偏铭刻在我的生命中。” “怪我。” “别说得像你有很大魅力似的。” 师染以为叶抚在臭美。 叶抚摇了摇头说:“不,我本不该出现在你们的世界里的。” 师染听着,沉默了一会儿。 似乎风都安静了,周围变得有些冷清。 过了一会儿,她说:“别这么说。我也没有说讨厌你。” 叶抚没有多解释。他愈发清楚,自己的确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该换一种方式影响世界,而不是成为这里的一员。 没有听见叶抚解释,师染一下子变得心烦意乱。她有些理不清楚自己想说什么,想问什么了。他为什么不回答自己?为什么选择沉默? 师染很罕见地对叶抚感到生气。 “你会突然消失不见?” “你怎么又问?” “都说了不要用问题回答问题。” “你在赌气。” 师染意识到自己情绪的激动。她歉意地低下头。 “对不起,我……” 叶抚叹了口气:“师染,你变得容易敏感了。还是因为白薇之前对你说的话吧。” 师染一愣:“你听到了啊。” 之前白薇忽然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叶抚是一个危险的人”。 叶抚点头说:“白薇跟你说那番话,不是想告诉你什么,是想在你身体里留下一丝‘祸患’。” “祸患?” “这是她的手段。白薇这个人精于布局,擅长在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埋下自己的手段。这些手段可能用不到,但一旦有一个手段派上用场,就可能让局势发生逆转。” 师染皱起眉问:“可她盯上我的目的是什么?” “原因很简单,你跟道祖和至圣都接触过了。” “就这个理由?” “是的。她要确保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许多人或许会以为她是那种激进冒险之人,但实际,她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你与道祖和至圣有过接触,她就完全可以猜测你可能与他们达成了某种共识,因此,在你身上留祸患就成了必要。” “那这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吗?” 叶抚笑道:“你若真的与道祖和至圣达成了共识,这祸患就可能杀死你,如果没有,只是监视你的手段罢了。” “这个人真可怕。”师染说:“初见她时,我觉得她很乖巧。” 叶抚说:“唯一一个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大道试炼优胜的人,怎么可能是乖巧的人。” “之前没有过优胜者吗?” “第一天的大道试炼由一个叫蚩尤的魔物发起,但遗憾的是并没有人优胜,并且很快第一天迎来使徒降临,只有三人逃脱了,就是你所知的佛祖、至圣和道祖。”叶抚说:“另外,告诉你一件事,佛祖已经解脱了。” “解脱?死了啊。” “是的。” 叶抚没有具体去说缘定和尚的事。 师染一下子明白了道祖为何说“佛祖已经不在了”。 “我以为像他那种层次的存在,解脱时,会惊动全天下。” “他走得无声无息。” 叶抚接着说:“第二天的大道试炼由一个叫‘启’的人发起,他最后也只差半步就成为优胜者,但还是失败了,之后使徒降临。白薇是唯一的大道试炼优胜者,当然,那个时候她不叫东宫,是优胜后才更名‘东宫’的。” “那她本名是什么?”师染好奇问。 “姒玄。” “那为什么要改成东宫呢?” 叶抚说:“在那个时候,东是正位,宫有启明之意。意思嘛也很简单,她挑明了说她是唯一能带给天下光明的人。” 师染点头。她能理解这个,毕竟她也是一位王。 回到“祸患”这个话题。师染问:“她在我身体里留下祸患,我该怎么办呢?” 叶抚笑道:“我已经帮你处理了她的手段。” “怎么做的?” “就那么做呗。简单防御一下。” 师染煞有介事地看了看自己身体,然后问:“那你还说我被她的话影响了?” 叶抚叹了口气:“唉,我能帮你抵御她的手段,但是不能阻止你听到她的话啊。她的话让你心烦意乱了。” “没有。”师染笃定道:“肯定没有。” 叶抚挑眉。 师染再度否定:“我一直好好的,对你感到生气只是因为你模糊的态度。” 叶抚知道,师染也是个倔强不服输的人,没多说什么。 他笑道:“心事还是要好好面对的。” 师染生硬地岔开话题:“之前我在天上,你传音说我被封锁了是什么意思?” “道祖和至圣清楚你会把天上搅的一团乱,提前限制了你。” 师染挑起眉:“同是越过天门的人,为什么他们还是比我强?” “很简单,他们两人都是进行过升格的人。” “升格?” 叶抚把升格解释了一遍。 师染感到震撼。她没想到,还有这种事物存在。把生命升格……她无法想象生命升格后是什么样的存在。那太超乎认知了。 “白薇也是进行过升格的。目前来说,天下目前只剩他们三个曾经升格过。” 叶抚没将秦三月算在其中。 “升格的条件是什么?” “完整的规则、足够强大的推衍能力以及意识塑造能力。” “前两个我能理解,第三个意识塑造能力是什么?” “就是把一个人的意识进行不断分化,能恢复原状的能力。能够分化的次数越多,能力越强。” 师染仔细琢磨了一下,“我第一次知道意识还能分化。” 叶抚笑笑:“很少人知道这一点。” “唉,我真是个笨蛋,还自以为越过了天门,就能去跟他们对峙。”师染埋怨自己。 “这不怪你。毕竟,他们对天下进行过认知限制。” 师染懂了叶抚的意思。大致就是说这座天下的认知极限被限制了,而升格、意识塑造、使徒、第一二三天这些事物都在认知极限之上。 但她不懂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么做的意义何在?” “为了不给使徒降临留下可能。任何一个试图去探知使徒的人都可能被使徒注意到。” 师染很不赞同这种做法:“这是自欺欺人。” “这是无奈之举。” 叶抚理解师染。因为她没被使徒的阴影笼罩过。 “照这么说,白薇的出现打破了这种认知限制。” “是的。白薇也不赞同他们的做法,觉得这是种逃避。” “你觉得呢?” “我……”叶抚笑了笑,“在这种事上,最好不要询问我的意见。” 师染莫名对叶抚的笑感到害怕,觉得他笑得像是一个面对待宰羔羊的屠夫 “算了算了,我不问我不问。” “你问吧,我如实回答。”叶抚调侃道。 师染恼火道:“你巴不得我恨你吗!” 叶抚无奈摊摊手,表示无辜。 师染盯着叶抚说:“别把我当傻瓜,我要是哪天知道了你是谁,肯定会到你面前来羞辱你的!” “期待。” 叶抚是真的期待,不是调侃。 师染突然转了转眼睛说:“之前帮你前,说好了要拥有你一整天的时间。” “现在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 “这不算!”师染忽地站起来大声说。 叶抚笑了笑:“我说话算数的。那请问,美丽的女王大人,你打算什么时候拿走那一天的时间呢?” 师染看着叶抚说:“我有预感,这一天对我很重要,我要好好利用。” “我的时间不值钱的。” “不,相信女人的直觉。” “你不是……人。” 师染气得说不出来,她总不可能说相信雌性云兽的直觉吧。 叶抚适可而止,没有过分打趣她。 “好吧,我等着那一天。不过说清楚啊,我不会满足你过分的要求。” 师染笑了笑,笑得有些腼腆。她这样的表情真是见一次少一次,叶抚怎么看都觉得稀奇。 “我也不是过分的人嘛。” “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师染说:“局势大变,我肯定还是要当好云兽的王。” “你是越过天门的人,本质上不再是大圣人了,你应该能拿捏清楚吧。” “嗯,我会好好考虑。你呢,你打算做什么?” “浪迹天涯。” “还浪啊。” “还有事要做的。” 师染丝毫不相信叶抚说的这话。他哪有什么事可做,除了看戏还是看戏。 叶抚说:“我要去浊天下一趟。” “一个人?” “还有个小跟班。” “三月吗?” “不是。她有自己的事。” “你是不是对三月太不上心了。” “你说反了,我就是对她太上心了。我本该相信她能独当一面的。” “她还太小。” “不,年龄从来不该是限制她的理由。” 师染不满叶抚对待秦三月的态度,“你不管她算了,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你对她这么上心?” “你那么懂,原因肯定也知道的。” “哈哈,你还很念旧。” “你这种人怎么可能懂这种事,跟你说了也是浪费口舌。”师染不掩饰自己对叶抚的鄙视。 师染想起跟秦三月的约定,转身迈步离开: “不跟你说了,我要带三月去月亮上了。” “去吧。”叶抚小声说。 师染走后,叶抚在原地待了一会儿,随后站起来。 他说,他也应该出发了。 去浊天下。 第五百零四章 秦三月的告白 待到武道碑小世界最后一缕天地道机被人感悟到后,也就正是宣告武道碑排名稳定。 前三始终没有变过。一直都是鱼木、居心和煌。 第四是来自皇朝应朝的一位公主——白穗。第五是中州剑门的翁同,第六是中州龙象门边浮图,第七是皇朝吕朝的李允,第八是中州叶家的叶之虞,第九是井不停,第十是洛神宫的安胥。 庾合排在第十二。 除了煌身份不明以外,基本上前三十的身份都被揭露了,没有一个散修,全都是世家、宗门以及国家的天才。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但有些人却因此而忧心忡忡。 洞穿本质的智者知道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最根本的一点在于,天下绝大部分可利用资源全部被大势力瓜分了,形成了十分牢固的修仙阶级,以及强者愈强,弱者愈弱的局面。 当然,许多人所认同的“优胜劣汰”影响着这种现象。也明白,这是十分难以打破的局面,只是几个洞穿本质的智者根本无法改变。 武道碑感悟结束了,许多人意犹未尽,一位控制场面的道家圣人抛出一句话,再次点燃他们的激情。 “先天宫宫主,大圣人亢符猎将会讲道。” 大圣人讲道,十分难得,往以前追溯,还是当初的道祖讲道。那次过后,就从没出现过大圣人讲道。 年轻的天才们兴奋难耐,使得整个武道碑山顶躁动异常。 在众人沸腾之间,亢符猎就那么普普通通地出场了。如果不是知道他就是大圣人亢符猎,会以为是个走过场的。 当他开始发声时,所有人不约而同凝声,便只能听到飞鸟振翅飞过的声音。 “我们从‘生命’讲起……” 亢符猎平常地站在那里,平常地开口讲话。但无疑,他是唯一的焦点。 井不停、庾合、煌以及居心都听得如痴如醉。 但鱼木实在无法提起劲儿来,她太想知道公子在哪里了。 她一个人没有打扰,默默无闻地离开人群。这位武道碑的第一名,反而是最不关心武道碑的那个。事实上,也的确,在众人都在感悟天地道机时,她只是到处闲逛,见着个有意思的,就偶尔驻足稍微想想,想着想着就悟了,悟着悟着就稳固第一了。就是这这么草率,就是这么随便。 刚一走出人群,在空旷的悬崖边站着,如同神召,叶抚果真就一下子出现在她面前。 “玩得还开心吗?”叶抚问。 鱼木笑道:“本来是不开心的,现在开心了。” 叶抚饶有兴致地端详着她。 鱼木很配合,转了个圈,把自己曼妙的身姿尽展现在他面前。 “像个傻子。”叶抚淡淡说。 鱼木一口气呛住。 叶抚迈开步,往一边走去,边走变说: “收拾好心情,我们得出发了。” “去哪里去哪里!” 鱼木很激动。 “浊天下。” “好耶!” …… 叶扶摇三人还在另一处悬崖。 叶扶摇问:“你们俩要不要去听大圣人讲道?” 秦三月摇摇头。 “那对我没用。” “我有剑就是了。”兰采薇说。 叶扶摇笑了笑说:“你们倒是挺合拍的。” 她看向秦三月问: “三月之后打算去哪儿?” “我想先问过老师……”秦三月没什么底气,小声补充道:“当是故人会晤吧。” “你太拘谨了。放开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才是。”叶扶摇说:“你想见叶抚,就直接说想见他,而不是说想先问过他。” 兰采薇有些好奇,她们之间说了什么。 “怎么了吗?这是。” 秦三月摇了摇头,她的神情看上去很犹豫。 叶扶摇笑了笑说: “我要是叶抚,狠心点,直接就走了,不会管你的。” “不要!”秦三月失声开口。 叶扶摇无奈地甩甩手。她知道,要一下子让秦三月独立于叶抚,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秦三月说了声抱歉,然后问: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你不知道那家伙有多绝情,根本不给人找到他的可能。我也没办法。” “是,也是。”秦三月垂头丧气地说:“只有他找人,没有人找他的。” 她感觉一下子发生了太多事了,某些事心里总还是接受不了,如同荆棘一般长在心头上,心每跳一下,就痛一下。有的人会选择去适应这种疼痛,有的人会想方设法把荆棘拔掉。 我是哪种人呢?秦三月问自己。 若是别人向问这个问题,她能轻而易举地给出答案,但是问起自己时,一下子发现自己内心的独白那么苍白无力,根本无法回答。 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而不想离开叶抚的庇佑呢? 她无法给这个问题一个回答。 其实,在五年的闭关结束后,她就心知肚明,自己的的确确是喜欢叶抚的,把他当一个男人一样喜欢。她学会了正视自己这份感情,也慢慢有了勇气去告白,主动提出毕业就是一种勇气。但从少女长成女人的她,似乎总是缺少了那么一点在关键时候的魄力。总是害怕,话说出口后迎来的结果是毁天灭地的感情灾难。 是自己太过习惯于以一个学生的身份待在他身边吗?是自己太过习惯于有他存在便恃宠而骄吗?是自己太过习惯于他总是给予自己美好的向往吗? 到底要怎样做啊…… 白薇让她感到害怕,师染让她感到害怕,鱼木让她感到害怕,叶扶摇也让她感到害怕。 白薇大度雍容,师染清丽如雪莲,鱼木灵巧动人,叶扶摇美得不成样子。 她们都那么明显,有那么明显的吸引人的地方。 “我……一无所有。” 她难掩的失落让她没有控制住发出声来。 兰采薇惊异地看向她。叶扶摇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失神。 “抬起头来!” 叶抚的声音像惊雷一样在秦三月耳朵里炸开。她惊颤一下,然后高高扬起下巴。她看到叶抚就站在她面前。 叶抚紧皱眉头,神情异常严肃。 秦三月从来没见过叶抚这么看自己。她忽然有些想哭,紧咬着嘴唇,直愣愣地看着叶抚。 叶抚看了看叶扶摇,后者无奈地摊了摊手。 鱼木搞不清楚情况,在一旁装作被晾干的咸鱼,偷偷摸摸地溜到兰采薇背后,轻轻戳了戳她腰肢。兰采薇一下子惊得叫出来啊,然后羞红了脸。 叶抚对秦三月说: “我们好好聊聊。” 他走向一边,秦三月跟在他身后。 在一棵孤松下,秦三月哽咽地问: “你是不是对我失望了?” “是的。” 秦三月面如死灰。 叶抚十分严肃地看着她。他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大多数时间里,他都是云淡风轻的样子,最不济也就皱皱眉。 “对你失望的,应该是你自己。你拥有比任何人都要了不起的本事,拥有比任何人都大度宽容的心,拥有比任何人都深沉的思想,你几乎拥有一切。”叶抚说这番话似乎很费力,他喘了口气问:“为什么,你会自卑……” 叶抚说:“我本不是个擅长教书育人的人,我最自豪的就是拥有你这样独一无二的学生。你本该看到你无限的可能,看到你光明且璀璨的未来。现在看来,我是失败的。连你自己都认为自己一无所有,我又怎么有资格去赞叹你的未来。” “对不起,我是失败的。” 秦三月不敢想象,叶抚给予了自己这么大的期待,不敢相信,他视自己为骄傲。但她亲眼见到,自己这个从不低头,从不气馁的老师,因为自己露出深深的自责。 她再也忍不住,无法去控制自己感性的泪水。 “别……别……这样。” 秦三月无力地蹲下来,手臂捂住眼睛,抽泣地说:“别这样……” 叶抚眉头微颤。他伸出手,伸到秦三月的头顶,只消一个手掌的距离,就能触碰到她温热的发丝。但他没有。他收回了手,轻声开口。 “三月,你总把问题想得太过复杂。” “我……一直,一直以为……我……我给你丢脸了……他们,他们都知道……叶先生,叶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我一直想要努力……努力变成配得上你的……学生……”秦三月真的很伤心,无法组成一句完整的话。 “你已经足够优——” “不……不是那样的……”秦三月噙着被误解的委屈,执拗地看着看着叶抚。 “不是那样的,你……知道吗……我只是,只是像一个女孩一样……” 她抹不干泪水,任由其哗哗流下。 “等一下……等一下就好……我马上就好……” 她猛吸一口气,似乎缓解了一点。 鼓足所有情绪,只消一刻,便要爆发。 “刚进到三味书屋,你是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帮我赶走欺负人的无赖,给我一个不用惧怕风雨的空间,还那么放心地让我管理书屋的钱财……我都没想过,你能教我读书,让我修行……我羡慕胡兰,她可以没有理由的得到你的关注与疼爱,我羡慕曲姐姐,她可以让你放心,能独当一面……我羡慕白薇姐姐,她可以倾听你的心声,带给你依靠和温暖……我羡慕雪衣,她无忧无虑,即便犯了错,你也疼爱着她……我羡慕何依依,你真的像一位良师,解惑,指引前程……我羡慕女王大人,她位居高位,能跟你聊起很多重要的事……我羡慕又娘,它纯洁而美好,带给你舒适……我羡慕鱼木,她可以跟你拌嘴,像真正的朋友……我羡慕叶扶摇,她懂你的语气,懂你的眼神。我羡慕好多好多人…… “我该怎样,才能在这么多优秀的人里,被你多看一眼呢? “我什么都不想了。想你全都只看着我,想你不在乎别人如何如何,只在乎我在想什么,我在做什么。怎样都好,怎样都好,我只是想着你,又开心,又难过。我到底该怎样,才能被你一直记得。 “我怕,怕你以后有了更聪明的,更讨喜的学生,就不再给我哪怕一点目光了。在神秀湖,你送给我一件用以祭祀的衣服,我一直珍惜着。不论哪一次,每一次,任何时候,我的意识化作灵体时,都穿着那件衣服。那是你没有给过别人的,是只属于我的……我只是看着它,就想起神秀湖……你在最危机的时候出现,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只是挡在我面前,挡住了就要到来的危机……那个时候,我觉得,你是千万般风情的集合,你是最独特,最不可取代的人。 “但我,只是你的其中一个学生。 “在去往中州的船上,我晕船。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多想假借着晕船,向你撒娇,乞求你给我拥抱,希望你寸步不离,温柔对待我,我多想,那个时候是你唯一在乎的人。我多么可悲,多么可悲,不是吗?我只能假借晕船,才有一点点勇气向你讨要温柔,多么可悲,不是吗? “在钟楚道郡,我失明的时候,其实,我是想你做我的眼睛的,那样我就有机会感受到你更多的温柔,能够触碰到你,能够闻到你身上的味道……我一点不敢,一点都不敢真的那样要求你?我怕你拒绝,我怕我只是个卑微的可怜人。 “我明明那么……喜欢你。什么都好,最温柔的目光,最亲昵的话语,最好的,最的,一切你唯一的,独特的,全都给我好了……我那么羡慕白薇姐姐…… “扶摇姐姐告诉我,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你是个过客。你知道吗,我听到她这么说时,多害怕,多害怕啊,怕你哪天忽然就不见了。因为你总是不见,总是一下子就消失了。每次你出现时,我都会先想,是不是太想你以至于出现幻觉了。你总是这样,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啊!” 秦三月语速很快,情绪很激动。她完全失去了平时清晰流畅的说话风格,几乎难以组织出一段清楚的话来。 这些话在她心里压抑了很久,每次有这些念头冒出来,她都是极力克制住自己,不露出半点情绪来。长久的压抑,几乎已经要变得病态和扭曲了。今天,在情绪最低迷的时候,这些话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 那一句一句声嘶力竭的话,像是对叶抚的“控诉”。她几乎使出了全部的勇气,带上了全部的情感。 说完后,秦三月眼神恍惚迷离,呆呆地蹲在地上。眼泪打湿了袖口的衣襟,印出一朵朵泪痕之花。她眼睛红得不成样子,像是灌满了血水。身体也停止了颤抖,似乎已经力竭。 两个人安静下来。山鸟振翅,摇动林间树叶,发出唯一的声音。连远处的圣人讲道声都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叶抚蹲下来,轻声说: “真是一场惊人的告白啊。” 秦三月才如同睡醒一般。她以为刚才是在做梦。那种意识濒临崩溃的感觉让她以为那是一场自卑者的陈述的梦。她惊觉醒来,忽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变得惊慌失措,抓住叶抚的袖口。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却让叶抚清晰地知道她想说什么。 “你是个了不起的人。” 叶抚同她抹去眼角的泪痕。 “是我的骄傲。你是我的骄傲。” 秦三月眼睛都不肯眨一下,看着叶抚。 “我……我说了什么?”她声音变得很喑哑。 叶抚笑道:“你说你喜欢我。” 秦三月低下头,喃喃自语,失了神,丢了魂。 “是啊,我喜欢你,学生喜欢老师。” “你已经不是我的学生了。不是学生喜欢老师。”叶抚用肯定的语气回答:“是秦三月喜欢叶抚。” “他们听到了吗?他们!他们!”秦三月惊惧地四处张望。她如同还没睡醒,那么迷离梦幻。 叶抚说:“只有我们两个人。” 秦三月立马屏住呼吸。她一下子就感受到万籁俱静。这种死一样的寂静让她感到安心。 “叶抚……我终于说出来了。” “嗯,你说出来了,我也听到了。” 秦三月蜷缩在一起,抱住双膝失神地看着远处。 “叶抚,我是个很奇怪的人吗?想要占有你。” “不,爱情是自私的,没有宽容与忍让。” “叶抚,我真的喜欢你吗?” “嗯,你告诉我了。” “叶抚,我做错了什么吗?” “你觉得呢?” “我好像错了。我感觉,我好像错了……” “亲爱的,你不应该把我当作你生命的唯一和全部。那是对你自己的不公平。你有关心你的朋友,有在乎你的姐妹,有爱你的人……你有很多很多的是可以去做,去找寻一切美好,去探究世界的真理,去变得更加优秀。我不应该是你唯一的目标。你喜欢我,就应该只把我当作你爱的追求,而不是你生命的追求。一个人的人生,完整的人生应当是凌驾于爱情之上的。爱是人生的一部分,不应当是人生的全部。” “我该怎么面对……” “我们不再是师生了,但我们仍旧是彼此所熟知的人。任何时间与空间的限制,都无法剥夺我们熟知这一事实。它发生过,存在过,就永远不会消失。三月,把我当成你人生的一部分好吗?努力去做自己的事,去成长,我们彼此再见时,给对方一个暂新的自己,好吗?” “一切都是注定好的吗?从我们相遇开始……” “从来没有精心准备的相逢,只不过是恰到好处的目光相对。” “我以为我已经长大了……” “什么时候长大都不晚。三月,把过去放在记忆之中,向前走吧。我们的路会在适时的地方交叉。” 秦三月看着叶抚,双眼渐渐变得有神。 真正的成长不会羞愧于面对自己曾经的懵懂。秦三月再看向叶抚时,忽地就发现,自己没有因为那场激烈的告白而羞愧,而是觉得,压抑在心里许久的愿望终于展露给了别人。 尽管这个愿望无法被实现,但它不再被囚禁在心中最阴暗的地方,能够面对微风与阳光。 秦三月开口问:“你会离开吗?” 叶抚点头:“会的。” 秦三月轻轻吸了口气,认真说:“我发誓,我会找到你。” 叶抚笑道:“拭目以待。” 秦三月站起来。 “我要去找寻我的身份了。” “现在就走吗?” “嗯。” “不给他们打个招呼?” “不!”秦三月转过头,恼火地说:“那样他们就会以为是你气走了我!就会觉得你是个可恶的大人!” 叶抚愣了愣:“这是干嘛啊。” “这是你拒绝我的代价!” 秦三月大声说完,身体与空间相融,消失在悬崖边上。 “叶抚,我一定,一定,一定不会让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她的声音回响在空中。 “既然来了,就别想走了!” 叶抚望着她消失的地方许久。许久之后,他才失神地呢喃: “一定要说到做到啊……” 第五百零五章 你若气死我如意 居心没有等回来秦三月。 她站在悬崖边,天上的微光落在她身上,照出莹莹色彩,连指尖都泛起好看的颜色。 “要是没有听课就好了……”她这般呢喃。 要是没有听大圣人讲课,就一定能知道三月去哪儿了。 亢符猎的讲课并没有持续多久,但字字珠玑,确实给了她不少的收获,但她还是觉得就因此而失去了三月的踪迹,很不值得。 “你还在等谁吗?”大圣人周礼来到她身旁,和蔼地问。 亢符猎讲课结束后,她立马就去寻找秦三月,但并没有找到。她完全不知道她在哪里。鱼木在告诉她事情经过后,也就跟随叶扶摇离开了。 但她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秦三月跟叶先生单独说了些什么后,就离开了。不知道说了什么,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叶先生也不在了。一下子,他们就全部不见了。 武道碑小世界里,陆陆续续的,大家都离开了。这次的武道碑结束了。 儒家的大圣人周礼之所以出现在居心旁边,是因为他看到了居心的资质,想将她带去学宫。 去学宫学习,的确是居心的目标。她本应该高兴才是。但此刻,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秦三月的不辞而别让她很难过。 注意到自己太久没有回答周礼的话,居心回过神来,歉意道: “我刚才走神了。” 周礼是和蔼可亲的模样,他摇摇头。 “心中可有挂念?” “嗯,不消解除,总是难耐。” “等待不是很好的选择。” 居心勉强一笑。 “我知道的,但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周礼笑笑。他身上有那种迟暮老人的所有特征,发丝斑白,面颊沧桑,眼神睿智。 “那说明你现在还很稚嫩。只能等待,是最无力,最苍白的办法。” 他说得很委婉,用“稚嫩”来形容,其实直白点就是弱小。 居心是个聪明人,知道周礼的意思。她不得不承认,自己面对秦三月的不辞而别没有任何办法。 苍白的等待终究不是该做的事。居心还是选择跟随周礼离开。 在心中,她希望秦三月一切平安。 她将祝福赠予友人,留给自己的只有无奈太息。 周礼带着居心离开后,便宣告此次武道碑正式落幕。或中途曾艰难苦涩,但结局总是如意的,年轻的天才们得到了天地道机,还锦上添花收获了大圣人的无私赠予。 …… “公子跟三月姑娘到底发生了什么?” 兰采薇如何都想不通,如何也无法彻底安心。她觉得自己虽然并不是特别了解秦三月,但在识人上不会差劲儿。三月姑娘是个很细腻的人,她不会这样不辞而别才是。 叶扶摇躺在一只飞鸟背上。兰采薇御剑跟随在旁边。 “怪叶抚咯。”叶扶摇简单说。 兰采薇问:“你觉得是叶公子的原因?” “是他跟三月说完话后,三月就不辞而别的嘛。除了他,还有什么原因?” “这么草率地推论,我不能接受。” 叶扶摇翻个身,侧躺着看着兰采薇。 “三月喜欢叶抚,你信不信。” “啊?!”兰采薇免不了惊讶,“怎么会呢……他们是师生的嘛。” “不得不承认,对于三月那种小姑娘,叶抚的确有魅力。” “你不会在糊弄我吧。” “你都没看到三月看叶抚的眼神吗?” 兰采薇仔细想了想。 “我只感受到了哀伤与幽沉,没感受到爱意。” “三月那种爱,是刻进骨子里的,跟一般的爱真不一样。许多人表达爱的方式很直接,眼神、表情、语言、态度以及行为都能捕捉。三月不是,她表面看上去真的就只是叶抚的学生。用一句话说就是,秦三月以着她的一切深爱叶抚。” 兰采薇理解不能。她费力地说: “爱不应该是两个人的事吗?在一个人身上体现的未免有些无力。反正,我的确在叶公子那里感受不到他对三月姑娘的半点男女之爱。” “所以啊,他们的关系就在这一点上太离谱了。我想,三月自己都没想明白为什么会这么爱。”叶扶摇皱起眉,“照理来说,应该是具有好感,然后叶抚有所回应,有所共鸣后,才能变成挚爱。” “你也不清楚吗?” “我哪里弄得明白这些嘛。” 兰采薇嘲讽道:“你不是说你无所不知的嘛。” “除了叶抚,除了叶抚,除了叶抚。”叶扶摇一再强调。 兰采薇闷沉沉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说: “如果你的推论是对的,那三月姑娘有些可怜。” 叶扶摇好奇心涌起。 “你为什么这么说?” 兰采薇组织了一下语言,认真说:“我觉得叶公子是一个格外认真的人。他或许早有牵挂,不会给予别人多余的爱。当然,这是我的猜测,兴许叶公子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叶扶摇呵呵一笑:“你猜对了。他的确心有所属。” “你怎么知道?” “看到了呗。而且我给你说啊,叶抚这个人……这个家伙,十分特别。他的爱可不是人与人之间那种生命的本能与心脑的共鸣,非常沉重的。” 兰采薇挑起好看的眉毛。 “你不是不懂他吗?怎么又知道这么多。” “他主动暴露弱点给我,我就看呗。” “为什么呢?” “谁知道他在想什么。” 兰采薇审视叶扶摇一番,怀疑地问:“你真的是他学生了?” 叶扶摇咯咯一笑,“当然不是啊,傻姑娘。” “那你之前这样说!”兰采薇恼火道。 “说给三月听的。我的意思很直白嘛,就是告诉她我要抢走她最珍视的人。这是个圈套的,但她上当了。她一着急,就露馅儿了,一露馅儿,我再引导她一下,然后她就那样了。” “你是个坏人!”兰采薇咬牙说:“为什么这么做!” 叶扶摇竖起一根修长的手指晃了晃。 “不要觉得我在伤害她。她一点都没意识到,她的爱已经在走向扭曲病态了,如果再不找机会挑明来,很容易酿成大祸的。” “什么大祸。” “如果你知道她到底是谁,你就清楚了。” “这么说,你是不打算告诉我咯。” “我得帮她保守秘密。目前来说,除了我和叶抚,没有人知道她是谁。” 兰采薇虽然想知道,但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 “所以,她其实是跟叶公子表明心意了吧。” “采薇小宝贝真聪明。” “恶心,别这么叫我!” 叶扶摇嘻嘻一笑。 表明心意,那结局也可笑而知。 兰采薇想了想,神头鬼脑地问:“叶公子有没有那么一丝可能会接受?” “一丝都没有。绝无可能。他可是叶抚诶,虽然你不明白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但,他可是叶抚诶。”叶扶摇像个神棍一样糊弄兰采薇。 “我不相信绝对的事。”兰采薇在心中是向着秦三月这边。虽然认识不就,但秦三月给她的感觉很好。 “那你可以帮帮她嘛。”叶扶摇露出神秘的笑。 “你这个表情什么意思?” “没什么。” 兰采薇摊摊手:“我自己都没有与人相恋过,哪里有办法帮她。” 叶扶摇大笑两声:“你可以把剑架在叶抚脖子上,逼他就范啊。” “你疯了才这么想。” “你过来。” 叶扶摇招招手,示意她靠近自己。 “干嘛。”兰采薇很警惕。 “我绝对不逗你!我认真的!” 兰采薇小心翼翼靠近。 叶扶摇以及其诡异的声音贴在兰采薇耳边说了句悄悄话。 “你在说些什么啊!完全听不懂!”兰采薇怒目而视。 她听到叶扶摇说了些非常奇怪的话,完全不是她所熟知的语言。 叶扶摇努努嘴说:“你以后就会懂的。” “你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兰采薇咻地一下加速,拉开距离。 叶扶摇咕哝道: “委屈死我了,我明明说的就是对付叶抚的办法嘛,听不懂怪谁呢。” 她冲着兰采薇喊:“喂,你去哪儿啊!” “不要你管!” “我们去找曲红绡吧。” 兰采薇像一阵风,猛地吹过来。 “去哪儿找?” 叶扶摇泫然欲泣。 “你都不关心我吗?只想着曲红绡。明明我现在才是你的师姐。” 兰采薇急于知道到底去哪儿找曲红绡,没有留意叶扶摇话的深意。 她服软卖笑:“师姐,好师姐,我们去哪儿呢?” 叶扶摇像条风干的咸鱼,瘫在鸟背上。 “浊天下。” 她拍了拍身下的鸟,说: “领路,去浊天下。” 刚说完,她忽然眼睛一闭,气息一沉,睡着了。 “诶,等等!” 兰采薇慢了一步,就已经叫不醒叶扶摇了。 师姐又睡着了,又不知道要睡多久。 兰采薇问大白鸟:“你知道路怎么走吗?” 大白鸟清澈鸣叫一声,加快速度向前。 兰采薇跟在后面。忽然,她整个人撞进一团色彩之中,但并没有造成任何伤害和阻碍。 她缓过神来后,发现自己手中多了一只小精怪——珠鸟。一般是用来传话的。 珠鸟口吐人言。声音是秦三月的声音。她说: “抱歉不辞而别,但那样的我无法面对你们。我们会再相见的,一定。” 珠鸟说完,就飞走了。 兰采薇轻轻摩挲手心,笑着自语:“我就说嘛,她不会不辞而别的。” 她的心一下子就变得明朗了。 御剑而行,不停歇。 …… “三月姑娘到底怎么了?”小白背上,鱼木好奇问。 “你已经第三遍问了。”叶抚在前面回答。 两匹马淌过溪涧,溅起水露。 “你没说清楚嘛。” 叶抚又说一遍。 “她的状态太差了,需要一个人什么也不想,好好调整一下。就那么简单。” “如果只是这样,她不会不辞而别的。她是个很好的姑娘。” “因为她很重视你们。” “这不完全相反了吗?” “因为重视,所以才不想不让你们担心。虽然不辞而别也令人担心。” 叶抚没有说秦三月当时那种混沌到濒临崩溃的状态。 “她喜欢你是不是?” “是。” 鱼木有些惊讶,“我以为你会摇头呢。” “这是事实,我不会隐瞒。” 鱼木没有把喜欢叶抚跟秦三月不辞而别联系起来。 “你怎么想呢?” “我拒绝了她。” “啊,她已经表白了啊。”鱼木问:“就是因为你拒绝了她,她才伤心出走的吗?” 叶抚摇头:“她很特殊。伤心是真的,但离开跟她伤心没关系。” “我不太相信。”鱼木觉得这可能是叶抚不愿意承认的说辞。 “你只需要知道,她要是再陷入这种状态无法自拔的话,会产生很严重的后果就是了。” “好吧。” 叶抚看了看她,“你未免有些太关心她了。你跟她也没什么关系吧。” “爱屋及乌。” “你可真会说。” 鱼木笑笑,“说起来,三月姑娘身上有种神秘的魅力。” “你能感觉到?” “嗯,是的,但你为什么这么问?真的存在什么特殊性吗?” 叶抚稍微顿了顿。他想,看来鱼木跟随自己这么久,也快觉醒了。 “没什么。” “公子你心不在焉啊。” “没有。” “你语气都变了。你就是心情不好吧。”鱼木说:“三月姑娘出走肯定也影响你了。” “说话太直可不是件好事。” “咱俩谁跟谁啊。”鱼木调皮地眨眨眼,“还怕说话太直吗?” “你是不是没见过我生气?” “好像是诶。” “那要不要我给你表演一下?” 鱼木连忙缩了缩头,闭紧嘴巴。 公子或许真的心情不好吧。鱼木老老实实地,一句话都没说,不去打扰。 两匹马从一片暮色森林中穿过后,来到了平坦的草原。 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远方有暖阳照样,整个人心情都好了。 鱼木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现在我能说话了吗?” “我又没让你不说。” 鱼木嘀咕一声,“那个样子,谁敢说啊……” 她连忙咳了两声,然后问: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问。” “我想了一下。虽然你可能会拒绝我,但我还是想问一下,我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公子,我觉得我现在可以了解了。说真的,这些天,心里总有种感觉,有什么在召唤似的。” 叶抚偏过头认真看了她一眼。 “我认真的。”鱼木补充道。 叶抚这次没再推脱。 “你是我以前的助手。” “助手?什么样的。” “提前去一个地方帮我踩点的。顺便接引我前往。” 鱼木琢磨了一会儿,然后说:“所以,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帮你踩点的?” “嗯,但你是个笨蛋,被人截胡了,给我帮了倒忙,害得我花了不少时间才弄清楚怎么回事。” “啊?不会吧,我觉得我很聪明啊。” 叶抚笑了笑。 他笑了。心情应该好一点了吧,鱼木想。 叶抚说:“你是很聪明,不然我也不会选中你。但你的确也是个笨蛋,毕竟失误了。” “我能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吗?” “我说了你就懂?” “你不说我怎么懂。”鱼木拒力反驳。 “看吧,你的小聪明就在这种地方浪费了。” “什么跟什么嘛。” 叶抚说:“你自己会慢慢觉醒的,别着急。” “我好想现在就知道啊。” “我跟你说了,你立马就会问更多,你现在的认知又不理解,我还得组织语言一点一点给你讲明白,费不费力啊。循序渐进,慢慢来不好吗?” 叶抚说:“说起来,你也就是急性子,当初才会失误上当,走错地方。我都差点给你坑了,不是你,我哪里会多浪费二十几年啊。” 鱼木小声问:“我是不是犯了什么错?” “你还听得出来啊!” “嘿嘿,别生气,别生气,你若气死我如意,啊呸,我伤心,我伤心!” 叶抚倒是给气笑了。 “我不问就是了嘛。说起来,我还以为我们相遇是缘分呢,现在看来,真是令人失望啊。”鱼木自顾自地说:“不过也好,这下子就是注定了,我们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我可以换个助手。” “啊别别别!我难道不可爱了吗?” “笨蛋。” …… 居心站在学宫的小型浮空城广场边缘,怅然若失地看着遥远的地方。遥远的地方有什么她并不知道,只是无神地看着。 鸟的振翅声惊醒了她。她连忙偏头看去,发现一只精怪珠鸟在她耳边悬停着。 珠鸟看着她。她能看到它小巧如同细小黑色沙砾的眼睛里,流淌着一种熟悉的感觉。 “你是?” 珠鸟开口,吐出秦三月的声音。 “居心姐姐,我总不会对你不辞而别的,换什么方式,也要向你说声再见。原谅我,草率,不顾他人感受地离去了。但,我那样的状态,实在是没办法,没办法去见你。你一定会不停地追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不能说。不过,相信我,我们会再见的,一定,我从不会骗你!” 居心鼻子有些发酸。 珠鸟说完后,折身便飞走了。 周礼有感而现身。他看着珠鸟远去的影子。 “是之前等的那个人吗?” 居心点头。她看着自己扶在围栏上的手指。手指紧紧捁着围栏,使得指节泛白。 周礼眉目和顺,声音也很温沉。 “总消难耐。” “我怕物是人非。” “每日每年,都是物是人非象。” 居心没做回答。她心中秉持着一份积极的向往。 她举目看向蓝到泛黑的穹顶,心中无限思绪盘旋。 第五比零六章 姬以 秦三月不会不辞而别。她不愿意因为自己而让别人产生不必要的担忧。 所以,她离开武道碑小世界后,给之前一起的人都送去了一只珠鸟,告诉他们自己离去的事实。擅长气息控制的她要完成这件事并不难,但通过珠鸟传递给他们的话,让她思考了很久。 以怎样的语气去说,要表达什么内容,留下什么期许,都是要去思考的。她很谨慎地对待着自己的每一份人际关系。 除了鱼木,她给之前的每个人都送去告别珠鸟了。 其实,她也想过要不要给鱼木说声再见的。但,鱼木一定在叶抚身边吧,她这样觉得。既然有叶抚在,就不需要去说声再见了吧。叶抚,会告诉鱼木一切吧…… 秦三月不再去想这些,整理思绪,收拾心情,要去做其他事了。 离开武道碑小世界后,她来到清薇道郡的一座独立城池中——菁芸城。独立城池一般只存在于没有国家的道郡,某些大郡也有,门圣大郡的就有一座独立城池——朝天商行总部所在的朝天城。 独立城池像是道郡中的补给站,是历练的门派弟子,散修,寻宝师等人的补给和修整的地方。这种城池比起大郡国家的城池,几乎是完全为修仙者服务的,里面几乎没有凡人。秦三月第一次来到中州去的州马城也是独立城池。 秦三月在一处灵栈落脚。虽说是要做自己的事,但她目前还没有明确的方向,需要好好确定一下目标。 现在看来,首要的大目标就是找寻自己的真实身份。她从叶扶摇所说表达的意思来看,自己或许就是金乌、月神、玄女和巨子,即便不是,也一定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 直接看来,就是寻找关于她们四人相关的事物——事迹、秘藏、遗迹、传承等等。从这些相关的事物里,去探索推衍。 秦三月想,如果自己和她们四人相关或者就是同一人,那一定能寻找到共同之处。身无命格算一个,但她并不知道这到底代表着什么。相貌的话……她觉得根据这个能得出的信息十分有限,毕竟天下人那么多,想像的并不少。 这么简单想来,似乎也是没有任何头绪的。 当然,秦三月不奢望一下子揭开真相。她想,可以先从离现在时间最短的墨家巨子了解起。墨家巨子是上个纪元的人物,流传在这个纪元的传闻应该更多,真实性更可靠,最关键的是,墨家如今还是一个大学派,虽然随着巨子消失,有式微之象,但还不至于沦落到不堪的地步。 根据秦三月了解,墨家总部位于一座超大型的浮空城,地理位置一直都在变动,但墨家每年都会有一段时间开放浮空城,一方面展示学派实力招收弟子,一方面招揽制造契约,也就是生意。墨家基本是靠为其他势力打造飞行器具、要塞堡垒、浮空城等物维持学派消耗的。 据在菁芸城的一个情报楼里打探得来的消息,秦三月知道,两个月之后,墨家浮空城会在丰大郡瀚城悬停十五天,对外开放。 “丰大郡瀚城,是应朝南边的城池。大玄王朝也在丰大郡,说不定有机会见到庾合……” 秦三月无端地想着。 有了这么个事,秦三月基本也就有了方向,不至于像个无头苍蝇四处乱窜。 她不太想在这里待太久,打算提前去瀚城准备。她清楚,毕竟自己打算进入墨家浮空城的目的比较特殊,最好还是提前准备一下。 有了主意后,她马上就打算动身。 安山灵栈,秦三月的房间里。秦三月收拾好一切,准备离开。但她推门时,发现门推不动,正打算发力,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这么忙,是急着去哪儿啊?” 师染笑吟吟地看着秦三月。 秦三月转过身,一眼就看到师染坐在窗台上,手肘抵着窗檐,手掌贴在下巴上。还是那身神秘而略显邪恶的黑色衣袍,长发瀑布般垂落,凭风而动。 “女王大人……”秦三月小声叫。 “怎么说话没力气啊。” 秦三月抿着嘴,不发一言。 师染笑出了声。她飘落到秦三月面前。 “跟你还有个约定呢。” 秦三月眼睛一亮,“是去月亮上。” 师染哈哈笑了一声,“你这么急着走,我还以为你不想看到我呢。” 秦三月不好意思地眨眨眼,“我都快忘了这件事。” “意思是我自作多情了呗。”师染翻个白眼。 “没有没有。一看到女王大人,我立马就想去了!” 师染挑起眉看着秦三月。 “我说真的!”秦三月亮出手掌。 师染手指一撑,在秦三月额头一弹。 “以后别叫我女王大人了。” “那叫什么?”秦三月捂着额头,一排长发顺着手指落下来。 “叫,姐姐。” “多难为情啊。” “我活了四千多岁,难为情?” “那我该叫奶奶,祖奶奶,高祖奶奶,高高高高——” 师染打断秦三月,没好气道:“学坏了你。” 秦三月哈哈笑了笑,背靠着门。她咳嗽两声,一本正经地说: “不是我说啊,我可能还真的比你大。” “这话什么意思?” 秦三月摊摊手,“就是感觉。” 师染虚起眼睛问:“你找回以前的记忆了?” “什么以前……”秦三月眼睛放光,“染姐姐知道些什么吗?” 师染呵呵一笑,“看来是没有。那还有得聊。” “说说呗。” 师染转身,“走着,姐姐带你去月亮上,慢慢给你说来。” 说完,师染根本没给秦三月思考的时间,一把拽着她,踏进虚空乱流之中。 在高速之下,虚空乱流的景象呈现在秦三月眼里便是密密麻麻丝线状的拉长样彩虹,色彩缤纷,看久了晕眼睛。 “要去到月亮上,得淌过这一层虚空乱流。”师染说:“上次我来这里,还没办法走得这么顺畅。但是现在嘛,如你所见,我变强了。” “哦哦,真厉害啊。”秦三月还是拍了拍巴巴掌。 “你敷衍起来的样子跟叶抚一模一样,不愧是师生。” “我已经毕业了哦。” “什么?!”师染一个急停,就在乱流中停下来。 她的气息笼罩着二人,免受乱流侵袭。 停下来后,秦三月眼里的虚空乱流便成了飘动的白雾之象,虽是雾状,但倾泻着格外扭曲的力量。 “怎么回事?”师染问。 秦三月说:“就是毕业了嘛,学生总是要毕业的。” “叶抚也没跟我说啊……” “又不是什么大事。” 师染狐疑地看着秦三月,“你什么感想。” “毕业了,我就走自己的路了啊。”秦三月想了想说:“小工匠从老工匠那里出师后,就自己开门干活呗。” 师染想了想,好像就该是这么回事。她说: “之前我感觉你们会一直是师生呢。” “啊?为什么这么觉得。” 师染继续带着秦三月前进。 “主要是你给我这种感觉,叶抚嘛,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呢,就像是永远也不会毕业的样子,一直跟在叶抚身边,让人觉得,这样才是对的似的。” 秦三月心情有些复杂,原来之前的自己给别人这种感觉吗?果然,真的是自己走偏了。 “之前的话,我也确实是不够成熟。” 师染目有所思,她说:“我很好奇,毕业是你提出来的,还是叶抚。” “我自己提出毕业的,但真正让我毕业的,还是他。” “果然……之前的你给我的感觉,还不到毕业的时候。你决定毕业,是出于什么打算呢?” 秦三月褪去少女的羞涩后,不再避讳这个问题。 “我打算换个身份跟叶抚相处。学生的身份无法满足我的需求。” 师染讶然,“你真的是变化了啊。” “也该这样了。” “叶抚是个罪人。” “突然这么说?” “他夺走了你的心。” 秦三月看向其他地方,“是的嘛,他的确很可恶。你不也是吗?” “我跟你不一样的。”师染面如虹光,璀璨夺目,“我这个人,首先得知道我是师染,才会想其他的。对于对叶抚那点不足为道的欢喜之意,我还是喜欢自己的生活,真要我跟着叶抚一起,我免不了会觉得他实在无趣呢。” 秦三月撇了撇嘴,“我看书上说,云兽一生只会奉献一份爱,哪里像你这样轻松的。” “是嘛,这不冲突。这只代表叶抚唯一让我心动而已,没有他,我依旧是我。” “那他离开了怎么办?” “找回来啊。想看一眼去找他嘛。我也纠结过一下,但无关紧要。你想,如果他真的要离开,你再怎么伤心也改变不了什么。叶抚不是那种为别人而活的人,他有着自己的事。所以,喜欢他就要抱有同样的态度,不为他而活。” 秦三月低着头,“他也这么跟我说的。” “他是对的,好姑娘。” “我要是一下子就懂这些,哪里至于倍受煎熬与憔悴之苦。” “也得亏是叶抚,要是换个冷漠无情的人,照你之前那种样子,指定是崩溃了。” “换个冷漠无情的人,我也就无感了。” “倒也是。所以说嘛,事情都是息息相关的。” 秦三月蹙起眉,“你干嘛跟我说这些?是不是叶抚告诉了你我跟他的事。” 师染目光躲闪。她真是一点没打算欺骗秦三月。 秦三月恼道:“好啊,你知道就知道嘛,干嘛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还跟我扯那么多大道理。我要稍微不注意,还真的被你糊弄住了。” “我说的也是实话啊。”师染可不愿被秦三月扯去风向。 秦三月顿住。师染说的的确在里,她没法去反驳。 她叹了口气说:“总之呢,我现在好很多了,不用非要安慰我。” “叶抚没让我安慰你,他只是告诉了我这件事而已,我觉得啊,他就是借你来暗示我的。我是自己想安慰你的。” “干嘛对我这么好。”秦三月警惕地看着师染,“你不会对我有什么想法吧。” 她想起敖听心那个小家伙。在神秀湖,敖听心一直跟她碎碎念“千万不要靠近那个浑身红红的女人,她会吃龙的,龙都吃,人也肯定会吃”。 师染拒绝回答。 秦三月正想追问,师染打算她:“到了。” 她们到了月亮。 秦三月看着眼前这片荒凉得不成样子的土地,迟疑了很久才问:“你不会是没本事去月亮,故意选个偏僻的地方糊弄我吧?” 师染气笑了,“我堂堂云兽之王……你可以怀疑我的本事,但不能怀疑我对你的态度。” “但这未免……”她指了指这篇荒凉的土地。 没有任何生命,没有灵气,甚至没有维持生命的空气。总之,与生命相关的,是一点不沾。而且,说话都没有声音,得用意识交流。 师染无奈摊摊手:“这就是月亮啊。” 秦三月还是不敢相信,“你确定?” “确定。” “你发誓。” “别逗我。” “可……”秦三月说不出话来。 师染说:“月亮是这样的,这种地方有专门的说法——无法之地。不是律法的法,是法力的法。一切与法力相关的,这里都没有。” “可我之前听说月神住在这里。” “你弄错了。是月神住到这里后,才被称作月神的。而之前,她也是天下人。” “我以前看过一个故事——娥女赴月,讲的是月神吗?” 师染摇头,“这个民俗传说只是一些人对月亮的向往罢了。要是让他们知道月亮只是天下衍生的一个无法之地,可能就没那么多美好的幻想了。” “那月神本名是什么呢?” “不知道。而且,名字是什么,在她那个时代并不重要。” 秦三月点了点头,忽然又问:“那巨子叫什么?” “你怎么突然问到巨子。”师染狐疑地看着秦三月。她想,秦三月不会真的想起以前了吧。 “问一问。之前听说过她的事,感觉跟月神一样神秘。” 师染想了想,将秦三月的眼睛看了又看。最终,她呼出口气回答: “姬以。我叫她小以。” 秦三月先是沉默一下,然后问:“你们认识?” 师染表情有些幽远,“认识,而且关系很好。” “能给我说说吗?”秦三月似乎一下子就明白师染对自己好的原因了。 “我跟小以以前在同一个地方念书,有同一个老师。因为我是云兽,而且身份比较特殊,所以那个地方的其他人大都是避着我的,虽然不讨厌我,但确实,不愿意跟我有太多接触。小以是个特别的人,她似乎对所有人都好,对我也不例外。我那时候比较暴躁,也是她与我相处,让我慢慢变化的。总之,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师染说完,沉默地看着前方的虚无黑暗。 “后来呢?” “后来……有一天,她忽然不见了,我也因为某些原因,离开读书的地方。再之后,我成了云兽之王,她成了墨家巨子,但我们关系依旧。再之后……我因为某些原因,陷入沉睡。等我再醒来时,已经无法找到她了。” 说完,她看了看秦三月。 此刻,这两个人阴差阳错下达成共识。 师染已经确定,秦三月就是曾经的巨子,但她并不知道秦三月的具体情况,认为可能只是某种意义上的转世之身。她认为把秦三月强行当作姬以是对秦三月的不尊重,所以没有选择告诉她。 而秦三月没有找明自己真正的身份,也就没有承认。她想知道得更清楚,在真的了解真相以前,一定是要隐藏起来的。 “你很想她吗?” 师染笑着摇摇头,“能相见就一定会相见,思念是徒劳的脑力付出。” 秦三月也笑了笑,“是嘛,相见也并非一定是见到。” “可能会换种形式。” “之前你送给我骨笛时说,你只送给过两个人,另一个人就是巨子吗?姬以。” 师染点头。她在心里说,其实是一个人。 秦三月笑道:“既然姬以是你的朋友,你送给她骨笛,也送给我骨笛,那我们也是朋友了吧。” 师染心中泛起柔情。她觉得自己好似重新回到了读书时,有姬以陪伴的无忧时光。 “当然。” 她看着秦三月,觉得这个姑娘总是能在某些地方直戳自己心中的柔软。 “还要看吗?上次我踏遍了月亮上每个地方,都是这样的。”师染问。 秦三月想了想说:“我想啊,月神当初来这里,就什么都没留下吗?” “可能早被时间消尽。” “上次你不是没这次强吗?不如再看看?” 师染应了下来。她权当是陪着秦三月。 秦三月蹲下来,轻轻捧起一把月砂,正打算好好感受一下,忽然,这把月砂像是被点燃一样,“燃烧”起来。她连忙后退一步。 师染凝神看去,只见“燃烧”的月砂向前飘飞流淌,如同无形的河中一团被标记的水。 月砂速度很快,不断向前,同时还一边向四周延展。 某一刻,月砂忽然爆发,激起一层明亮的光幕。 “这是什么情况?”秦三月问。 师染感受了一下,回答:“隐性空间。” 她清楚记得,上次自己来绝对没有发现任何隐性空间。但这次也没做什么,自己就冒了出来。是三月触发了什么吗?她看了看秦三月,没想明白。 秦三月知道隐性空间需要独特的手段才能触发。她心中疑惑,那捧月砂是因为自己而燃烧的吗?这样子看,或许是因为自己,隐性空间才现身的。 “去看看吧。”师染说。 “嗯。” 她们走向隐性空间。那层光幕。 秦三月开始变得紧张起来。会见到什么呢? 第五百零七章 广寒宫 一座宫殿。 摆在秦三月和师染面前的是一座十分“孤独”的宫殿。为什么说“孤独”? 一种感觉。一种见到这座宫殿,心里就油然而生的感觉。秦三月是如此,师染亦是如此。 月白色的华丽宫殿坐落在这片隐性空间之中,同灰白色地月砂衬着,一股凉意如同看不见的风飘荡在空中。大门挑高的灯盏还亮着,就像里面还有人住。 求助下,可以像偷菜一样的偷书票了,快来偷好友的书票投给我的书吧。 “这种感觉……” 秦三月说话。她稍稍沉默然后补充道: “有点寂寞。” 师染点头。 “居住的场所往往会因为主人的性情,产生同调的影响。这座宫殿给人寂寞的感觉,想必当初主人亦是如此。” “应该是月神了吧。” “我所知道的,只有月神在月亮上居住过。而且,从宫殿的造型和规模来看,也更可能是私人宫殿。想必,月神曾经在此居住过。” 秦三月问:“月神是因为一个人住在月亮上而寂寞的吗?” 师染想了想,摇头说:“我想不至于如此。月神这般都是存在不知多久的人物了,本身经历了漫长地岁月。而且她在月亮上待的时间并不久。我想,应该是她这个人本身就觉得世间寂寞。” “为什么呢?” 师染眉目稍含。她看着华丽的冷清宫殿,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秦三月没有催促她回答。 师染向宫殿入口走去。秦三月跟在后面。 “我不配说寂寞二字。以前我总觉得无人懂我心意,也无人言我大道,觉得寂寞,觉得高处不胜寒,但现在想来,跟真正的寂寞比起来,只是自大者的矫情。” “什么是真正的寂寞?” “大概是放眼岁月,往回看,是不归路,往前看,是注定好的路。” 秦三月点头。“那样的确很让人提不起劲儿呢。我认为的寂寞是另一种。” “嗯,什么?” “万事万物皆是已知,再无追求,再无前路。” 师染笑了。她放肆地大笑起来。这座宫殿环境跟天下一样,所以她的声音肆无忌惮地冲击着每一座墙壁、灯盏与各种装饰。 “怎么了吗?”秦三月疑惑问。 师染收了笑,“是的,你说的其实就是无敌真寂寞。” “那为什么这么笑?” “我笑啊,就算他叶抚本事通天,知尽万物,无可匹敌又如何,还不是要遭那寂寞之罪?” 秦三月抿着嘴没说话。 师染继续说:“如果他是一个没有情感意识的超凡存在,自然是不惧寂寞之苦,但他偏偏生了情感。生了情感,你懂吗?三月。” 秦三月摇头。她问:“你是不是他是谁?” 师染眼中闪烁光芒,“我不能确切知道他到底有何身份,但我肯定,他以前绝对不是现在这样的。” “你的猜测是怎样?” 师染看着秦三月说:“我以前一直以为叶抚同是像我们一样从零开始修炼,到了我们达不到的境界的。但是现在,我否定这种看法。他一定是超脱于我们认知的存在。也就是说,他本来不应该对我们这般存在产生任何感情的。我们的任何言行,这座天下发生的任何事都不应该干涉他分毫。” “是无情之人吗?”秦三月很疑惑。 师染摇头,“如果只是无情,那就用不着去猜测了。他超脱于我们,我们亦无法用任何我们创造出来的词语去形容他。” “很难理解。” “本来我也不理解的。但是他这段时间跟我说话,无不在向我透露什么,我才知晓分毫。” 秦三月皱起眉,“透露?他为什么要透露?” 师染眼中闪烁智慧之光,“三种可能。第一,他要重归本来的姿态,提前给我们告知,让我们有心里准备。” “最好不是这个。” “当然,我也不希望。”师染继续说:“第二,这座天下即将发生大事,会出现他那般难以理解的存在,他想让我们提前去认知。” “使徒吗?” 师染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她们走在无人的冷清宫殿中。宫殿外面的走廊并无什么特别的值得留意的东西。 “大概是。” 秦三月说:“如果是使徒,那他没有任何必要透露自己的身份。”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不排除这种可能。毕竟,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第三呢?” 师染忽然皱起眉,“第三啊。” 她像是要说出什么艰难的话来。 “他可能遇到了什么困难。需要我们帮他。或者说,他有必须回归原初的理由,但没有留下的理由。他想让我们给他一个留下的理由。” “啊?有点难懂。” 秦三月顿住了。 师染叹了口气,“我发现思考他的问题总是会得出模棱两可的想法来。我也不能说什么,只能说这是我猜想的一种可能吧。” “如果他真的要走……” “我们也没办法。” 这是事实。 “你会去找他吗?” 师染笑了笑,“想了就去找,不想就不找。” 秦三月也跟着笑了起来。“我的想法不一样,如果可以,我不会让他走。” “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白薇都未必留得住他。”师染打趣道。 “做不做得到是一回事,但做不做是另一回事。” “倒也是。我很欣赏你这种想法。”师染拍了拍秦三月肩头。 她们走进主宫。主宫里面的模样瞬间吸引了她们的目光,将注意力从叶抚这件事上转移回来。 一棵巨大的桂花树生长在主宫最中央。桂树巨大繁密的枝丫错综交织,可见粗壮的树根几乎要撑破地面。一缕缕亮银色的丝线缠绕着树干向上,汇聚在树冠上,如同一轮明月。每一片树叶都发着银白光,或者说是月白色的光。梦幻迤逦,如果不亲眼看到,很难以用想象去描绘。 “月桂。” 师染脱口而出。 “月桂?” “嗯。当然,我只知道这是月桂,其他的尚不知晓。” “这么神秘吗?” “月桂不是一个种类,而只是这棵树的名字。这是独一无二的,不知存在多久,不知有什么作用,不知代表着什么。反正,它就只是存在着。” “它为什么长在这座宫殿里?” 师染笑道:“它没有长在这里。你看到的并不是真正的月桂。” “什么?”秦三月闭了闭眼睛再睁开,但月桂依旧在那里。 师染说:“月桂早就消失了。之前传言在叠云国黑石城出现了,守林人为此准备了很久,但事实上并没有。守林人结结实实地扑了个空。怎么消失的我并不知道,但现在我们看到的只是月桂的生命虚影。” “生命虚影?” “灵魂的一部分。你可以这么认为。”师染说:“月神把这一缕月桂的生命虚影放在这里,想必也是为了保留一丝月桂再现的可能吧。” “也就是说,真正的月桂其实早就不见了。” “嗯。” “感觉以前发生了好多事。” 师染笑了笑:“每个时代都发生着各种各样的事,只不过有的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有的被人们铭记流传。” 她看了看秦三月,“看你这么好奇,我再给你说件跟金乌大神相关的事吧。” 秦三月兴致高涨,“嗯嗯。” “当然了,金乌大神因为太过久远,所以我说的也并不一定对,你就当听个故事吧。” 师染说: “那个时候人族还未步入修仙时代,未有文明与传承,天下也还是蛮荒凋敝之象。这种情况持续了很久,直到一次世难的到来。那次世难是‘气息失衡’,造成的结果就是太阳的光和热被失衡的气息挤占,导致全天下的气温骤降,变得异常寒冷,这段时间被称为寒霜纪。许多的上古种族都因为这次世难彻底消失了。气息失衡持续时间非常长,这直接导致全天下进入了‘生命流沙”的绝境。也正是在这绝境之时,金乌大神出现了。无人知晓金乌大神是什么种族,也无人知晓来历,忽然出现,燃烧自己,成为第二个太阳,为全天下提供光与热,直到失衡的气息重回稳定后才消失。 “这就是为什么有的地方管太阳叫金乌的原因。因为那时,金乌就是太阳,太阳就是金乌。” 秦三月恍然地咀嚼了这段话,然后问:“金乌大神……为什么叫金乌大神?” “因为人们并不知道金乌大神到底是怎样的存在,但那时人们奉之为神明。你知道的,人们总是要给信仰祭拜的对象一个形象。最开始大家称之为新日,后来一个家以的形式把这件事写了出来,因为这个家给的形象是一只金色的乌鸦,因此就有了金乌大神的称呼,久而久之,大家就只记得金乌大神了。当然,某些地方也有扶桑、天蚕、天眼的叫法。” “也没有人知其名啊。” “这当然了,毕竟时间隔了很久,而且那个时候人族都只是凡人,也无法去知晓。” 秦三月笑道:“金乌与太阳、月神与月亮。感觉挺相对的。” “以前金乌与月神的故事还有不少人知道时,大家都觉得她们其实是一个人呢,都是为了拯救苍生而现的。” “玄女呢?你怎么看待的。” “玄女……这个人。我并没有生在那个时代,但我以前仔细去了解过。许多人都觉得玄女给天下最大的福祉是抵挡了那次规则肃清,但我觉得,玄女留给天下最大的福祉是她创造了龙。”师染强调:“并不是龙族那个龙啊。”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 “龙的出现,提供了一种凝聚天下的方式。可以最大程度上让全天下汇聚一心。这理应是十分了不得的手段的,当初玄女还在时,龙还存在时,突破圣人境和大圣人境简单得多,因此那个时代被称为修仙时代最辉煌的时刻,被叫做圣人纪。不像现在,没有龙了,几千年也出不了一个大圣人。” “为什么有龙,成为圣人和大圣人更简单呢?” “龙是一种独特的力量,被这种力量加持,能更加容易触及大道。虽然玄女消失,龙也消失了,世人再也无法感知到龙的力量,只能硬着头皮去感悟大道。” “有没有再现龙的办法呢?” 师染摇摇头,“或许有,但我做不到。即便是现在超越大圣人境界的我,也做不到。” “这么难吗?” “我想啊,玄女之所以能创造龙,不是因为她的境界,而是因为她是玄女。” “独特的身份吗?” “嗯……真的仔细去想的话,会发现金乌、月神以及玄女都是顺应时代而生。她们因为时代而出现,也因时代而消失。”说这话时,师染声音有些低沉。她想着许多事。 “很了不起,不是吗?” “……” 师染没有回答,她朝着月桂的生命虚影走去。她的身体从月桂上穿过,看来那的确是虚影。 她在月桂后面的墙壁上看到了一幅人的画像。 看到这幅画画中人的瞬间,她并没有惊讶,而是沉重地吐息,心中默念:“果然是同一个人……”。随后,她将这幅画收了起来。 秦三月随之走过来,看到的是空荡荡的墙壁。师染没有让她看到那副画。 “看来这座宫殿里只有月桂的生命虚影。”秦三月说。 宫殿很大很大,但一个生命虚影就占满了。 师染说:“这何尝不是一种孤独。” “这座宫殿有名字吗?” “没有。我想,我们是除月神外唯一来到这里的。” 秦三月笑问:“既然月神已经不在了,那要不然我们给这座宫殿取个名字?” 师染笑答:“好啊。你来取吧。” 秦三月脱口而出:“就叫广寒宫吧。” “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美丽庞大,却寂寞孤独。” 师染打趣道:“有读书人那股感叹物哀之美的酸气了。” 秦三月尴尬道:“不好听吗,那换一个吧。” “哈哈,挺好听的,就这个吧。”师染转身大步向外走去,“你不是写得一手好文章吗?回到天下后不如把这月神的故事讲给天下听。当然,金乌大神和清宫玄女的故事也很精彩美丽。是吧,姬月?” 姬月是秦三月写《洹鲸志》以及《三十三号记录员》的笔名。秦三月没想到,这件事给师染知道了。她忍不住害羞难为情,“快别叫了。” “这不挺好听的吗。”师染露出宠溺的笑。 “话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记得除了叶抚,我没告诉任何人。” “见字如面,读书识人。” “那你是怎么想着去读那两本书的?这不应该吧。” “之前在中州,闲来无事逛逛街,就见着了。”师染笑道:“三月,你现在可是大家。都不知道多少书坊在等着你的新书呢。快快出下本书吧。” “啊……我闭关五年,都不知道这些事呢……真的有很多人在期待吗?” “自己去瞧瞧问问呗。该走了。实在是没什么好看的了。” “好吧,也该回去了。” 她们出了宫殿。 正打算离开这片隐性空间时,秦三月如有神召一般,猛然回过头,朝着宫殿大门上方看去。她惊得张大眼睛,念道: “广……寒……宫。” 师染再看去,赫然见到宫殿大门上方多了三个字——“广寒宫”。 “我记得,之前没有吧。”秦三月说。 “嗯。” “为什么?”秦三月的神情上,恍惚多于疑惑。 师染显得毫不在意,笑着往外走:“大概是这座宫殿有灵,回应了你吧。” “诶……可为——”秦三月还没问完,师染便打断她:“三月,相信感觉,不必要事事都问个所以然。” “好吧。” 秦三月看了一眼“广寒宫”,跟随师染离去。 第五百零八章 叶先生的烦恼 墨绿色的天帷映进眼中,变作一条弯曲的线。 鱼木有一对瞳孔色彩较淡的眼睛,看上去像贴着一层雾。她眼中倒映着东土树冠之地的风景。 被白薇扯出来的那部分建木树冠还“长”在天上,那轮燃烧的雕琢气太阳也从没落下过。树冠之地下的一切看上去似乎跟几年前没有多大区别,叠云国和大周王朝的战争还在继续。大家都知道,这可能会是持续十多年的战争,毕竟没有哪一方是弱小之国。 骑着小白,淌过溪涧,溅水声让鱼木从观景之中回过神来。 “我们去浊天下是要路过东土吗?”她问。 叶抚头发长得更长了。他不是喜欢过分打扮的人,但鱼木总觉得一个男人披散着头发未免有些邋遢了。如果叶抚是个不羁的江湖浪子,那倒无所谓,但鱼木不觉得叶抚是个浪子。他更像是一个旅人。 行走各地,哪里能不顾及形象的。所以,在鱼木几番要求下,叶抚同意她帮自己梳理了头发。 叶抚现在的发型完全是鱼木个人爱好。她喜欢飒爽干净一点的,便将他遮在前额的头发往后束缚住,将两边凌乱的鬓发向上束起,结成一个髻,再用墨蓝色的髻环包裹起来。后边的长发就自然而然地整齐垂下。 搭配一身玄红色的行衣,叶抚就真的像是个公子哥。照鱼木话说,一番收拾后,估摸着也得年轻个五六岁。 叶抚似乎有些出神,没有注意到鱼木的声音。 鱼木好奇地看了看他的侧脸,淡色的瞳孔变得深一些。她大声问: “去浊天下的路在东土吗!” 叶抚没有看她,“不用问两遍,我听到了。” “那你干嘛不搭理我?” “在想事。” “想什么?” 叶抚这才看向鱼木,“我既然没有直接说我在想什么,那就是不想说的意思。” 鱼木瘪了瘪嘴。跟着叶抚这么久,她当然了解叶抚的习性。但她就是想问一问。 叶抚看向前面说:“落星关是清天下的入口,也是浊天下的入口。” “那我们大可以从中州南部出发,直接前往落星关,我记得这段时间,落星关遗址那边正好建立了空中堡垒,有十多个浮空城在那里。” 叶抚点头,“那样的确快。但你不想回东土看看吗?” 鱼木努努嘴,“是你自己想回东土看看吧。” 叶抚没搭理鱼木,扯了扯缰绳。小红加快速度向前。 “等我!”鱼木喊道。 叶抚回应:“你应该回你的宗门看看。” “但你呢!” “我也要去见几个人。之后,我会去找你。” 鱼木大声喊:“你不会想丢下我一个人走吧。” 前面,叶抚停了下来。鱼木追上来后,一把抓住叶抚的缰绳,警惕地看着叶抚。 叶抚说:“如果我真想丢下你,那我每时每刻都有机会。” 鱼木扬起下巴说:“三月的事让我对你的信任有所下降。” 叶抚白她一眼,“说得像我犯了什么错一样。” “你就是一点都不体贴嘛。” 叶抚沉了一口气问: “你知道你当了我多久的助手吗?” “多久?” “你当我助手的时间,都够这座天下毁灭重生几百次了。” 鱼木一想,发觉时间太长了,完全没有概念,只知道很久就是了。 “那又怎么了嘛。”她耍赖道。 叶抚一眼看穿鱼木的小心思。她其实就是想跟着自己看看自己想见的人。 “简直是个猪脑子。” “不许骂我!” 叶抚看着鱼木这副执拗的样子,想生点脾气都生不起起来。他无奈道:“我忽然有些想念之前那个不会笑的小鱼儿了。” “那不就是我嘛。” “不一样。你懂的。” “一样的,就是我,是同一个人。” 叶抚摊摊手,“反正我觉得不一样。” 鱼木酸劲儿一下子就上来了,“哪有这样的啊。明明现在的我更可爱。” “有时候,人会想要一些只属于自己的时间。如果是以前的你,应该会懂我的意思吧。” 鱼木气势焉了,“我又不是傻瓜。我懂的啦,我现在就回灵泽,等你来。” 说完,她唤着小白向着西北边去了。她临走前又说:“别丢下我啊。” 叶抚目送着鱼木消失在远方。他也启程,向着东北方去了。 鱼木不是看不懂场合,听不懂人话的笨蛋,她只是缺乏安全感。叶抚正是了解这一点,才会万般容忍她的任性,与她一起玩闹。这个姑娘没有过去的记忆,也就是没有童年。缺失的过往,让她比起一般人更害怕未知。 几年的相处中,他们之间聊天不少。叶抚多少也能猜想到她在照云宗的生活。她选择了用笑去掩盖这种不安全感,这也就导致了她成为众人眼里那个“说话不看场合”的人。 叶抚想起初到这座世界,在破庙的那个晚上。那时的鱼木孤身一人在外,面对着叶抚时,说了些笨拙的话,做了件笨拙的事。现在看来,她当初那样表现都是有原因的。 他的思绪渐渐有些跑偏了…… “如果当初没在地球过那二十几年……或许……” 或许也不会对鱼木的经历产生共情了。 这么想来,也就不觉得那二十几年是段错误的时间了。 他收整思绪,向着叠云国而去。 …… 愈发宽敞气派的何家大院,何瑶完全不顾及形象,快速朝南院会客的地方去。 侍女刚才告诉她,一位姓“叶”的客人找她,客人说他来取一封信。 何瑶认识不少姓叶的人,但会来取信的只有一位,还是非常重要的那一位。 进门之前,何瑶运气调整好自己的仪态和心情。以好姿态见重要的客人,是必要的事。 进门。 何瑶一眼看到坐在那里的叶抚。虽说形象上有了很大改变,但模样和那种说不出来的气质怎么也变不了。 是叶先生了。 “叶先生!”何瑶稍微有些激动。她立马注意到自己失态了,连忙笑着说:“真是好久不见。” 叶抚笑道:“我又来打扰了。” 叶抚一笑,何瑶整个人的情绪一下子就变得平缓。看到那样的笑容,就觉得安心。 “哪里的话,这院子冷清着,盼着先生来呢。” 何瑶坐在叶抚对面。身为何家掌舵人的她,平日里都是雍容大气,波澜不惊的,此刻却也像是个聆听教导的学生了。 “之前三月在这里,真是麻烦你了。” “上次你走后,三月可真闭关五年,都没出来过,好不容易出关来,也就留了几天便走了。”何瑶一脸可惜,“我还想好好看看她呢。” 何瑶问:“叶先生有见到三月吗?” “嗯,在中州那边儿见着了。不过现在,她还留在那边。” 何瑶有些遗憾,不过立马就释然了。她也清楚,东土不是三月应该久留的地方。这里太小了。 她回过神来,“叶先生是来取那封信的吗?” 叶抚笑道:“路过这边,想来何家看看,忽地也就知道这回事了。” 何瑶连忙起身,“那封信放在中堂了,我现在就去取。” “你现在怎么说也是何家的掌舵人,不必这般忙碌。” 何瑶卸下繁忙,笑着说:“那封信在这里放了好些年了,从落星关寄过来的,想来对先生也是比较重要的。” 叶抚站起来,“一起过去吧,就当散步聊天。” 何瑶心里颇有感触。她觉得叶抚真的是个一点架子都没有的人,总是为别人着想。 从南院到中堂的路上,景色不错,安静而清和。 叶抚扯家常般,问起何家这些年的事来。他语气清淡自然,像是扯家常是他擅长的本事。 何瑶也就趁此说起了何依依的事,想听一听叶抚对这件事的看法。 叶抚说:“每个人都会犯错。” “可他已经不小了。” “犯错跟年纪无关。尤其是情感上的问题,是人与生俱来便应对着麻烦且困难的问题。你倒不必对何依依感到悲观,他是个优秀的人,注定会成长得惊人。” 听到叶抚这样的话,何瑶心里安心不少。她真怕自己这唯一的弟弟走偏了路,一去不返。 何瑶笑道:“之前三月也是这般,跟先生一样很乐观。” 叶抚微笑一下。他想,要是何瑶知道秦三月在情感上比任何人都走得偏,会被吓到吧。 聊着聊着,便到了中堂。 何瑶把信放在了保管何家重要物品的地方。保存得很好,过去这么多年,也还像是新送到的信。 “温早见……” 叶抚轻声念了遍信上署名。 何瑶说:“是在落星关告破之后送来的。送信人说,这封信写在落星关告破前一天之内。” 关键时刻的一封信……她不由得多想。 叶抚笑道:“她没事的,放心吧。” 何瑶点头笑了笑。 叶抚没有回避何瑶,当着她的面便拆开了信。何瑶自己礼貌地躲开视线。 “先生,写信之前,我做了件错事……” 温早见很直截了当,符合她的性格。她将自己与珂媟的事说了出来,从措辞上看,她坦然面对这件事,也表明了自己犯错的事实。 “我能感觉到,落星关就要告破了。这些天里,我一直有一种强烈的危机感,这似乎昭示了我会有不幸的遭遇。我想着红绡,如何也无法安下心来。我相信胡兰,一定会找回她,她不可能那么轻而易举死去,但我或许见不到她了。我深爱着她,刻骨铭心,即便她现在消失了,我也无法接受我在想念她时,依然犯下了那样的错误。我更加无法容忍自己去隐瞒这件事,这让我自责且羞愧。一想到我可能无法亲口告诉她我做错的事,就觉得胸口沉闷。我没有勇气写信给她,便写信给先生你。如果先生能看到这封信,再见红绡时,请向她转告我犯下的错误。” 温早见想要转告给曲红绡的话出乎叶抚预料。 他以为温早见会让他转告“我深爱着她”之类的话。事实上,她只是想告诉曲红绡自己做错的事。她不愿意对曲红绡隐瞒任何关乎到她们感情之间的事。 女人之间的爱恋细腻且独特。 叶抚只为温早见感到遗憾。即便是现在,他也不觉得曲红绡真的会对温早见升起爱恋之心。 虽然相处得并不算很久,但他也明白,自己这个大徒弟只会与大道相伴。她不会爱上任何人,动人但是孤高。 想着这些事,曲红绡那副清冷恬静的样貌又浮现在叶抚脑海中了。 自己三个学生,胡兰和秦三月都见过了,唯独曲红绡一去多年,不曾见着听着。 “想来,再见时,当是别样的风景吧。” 想来这几年的经历,叶抚觉得自己那学生曲红绡真像是一首唱不尽的曲子,总是总是在各种各样的地方,被各种各样的人念起。 叶抚收起信,在心里默默回信:你应该自己亲口告诉她。 他不会帮温早见转告。因为他知道,她们一定会再次相遇。 “谢谢你,保管这封信这么久。” 何瑶笑着摇头:“也不费什么力。” 叶抚看向远处。 何瑶见着便问:“先生可是要离去了?” “总应该是在路上才对。” 何瑶有些故人离别的伤感,“也不知何时能再见。” 跟叶抚的每一次告别,她都会觉得此次一别,再难相逢了。 不同于以往,叶抚这次没有说他标志性的话——“能相见自会再见”。他沉默了一会儿,笑道:“人生无处不相逢,便是青山,还是青山,只是青山。” 何瑶释然一笑。 叶抚说:“这几年,你变化了很多。想来,有些事,你已经放下了。” “没有放不下的事。善终最好。” “许多时候,我也会去想一想,那些永远别离的人。” “先生再想起来,会是什么心情呢?” “我觉得啊,世上根本没有放得下的事。但总要想个办法向前走。” “先生是真性情。” 叶抚摇摇头,“哪里有什么真不真,假不假的。每个人都是这般。” 听这番话,何瑶颇有些感慨。一件事,真的到了去想“该不该放下”的时候,就注定放不下了。 他们站在中堂外面的观景台上,看着远处的雕琢气太阳逐渐变得黯淡。 一阵微风吹来,送走了叶抚。 等何瑶回过神时,身旁已经空无一人。 她有些疑惑。在她认识里,叶抚不会突然消失,再如何也会说声“我该走了”。而这次,他消失得无声无息。 叶先生变了吗? 还是自己其实根本不了解他的习性? 她心里默默想: “也许叶先生也有烦恼吧。” 这么一看,每个人都有烦恼吧。 第五百零九章 清风知我意 又是五月天。 每年的五月,他总会想起那位先生以及先生的那两个学生。 读了这么多年书,总是会在各处看到“无妄之念,尚不可清点心头明”。但他难以做到无妄。总是会想起九年前的那个五月。他记得,那是小雨淅沥的晚上。 今个五月天,小雨又洒下来了。 他独坐在窗前,望着窗外院子里的翠色。槭树的树叶繁密而细长,随风而动,看上去很柔顺,像是溪涧里绿色的水纹。 他起身推开窗,风一下子吹进来,翻动桌子上的书,发出哗啦的声响。他合上书,看着书封上的两个字,出了神。 “清风”。 这是那位先生送的书。他记得那位先生说让他好好读书,将来一定会再见的。 九年间,他将这本书看了一遍又一遍,倒背如流绝对不过分。但还没见到先生。他不知是自己读得还不够,还是说那位先生已经记不得这过路时碰到的细微的事。 “书生!” 楼下传来喊叫声。 “诶!”他应一声,然后转身将《清风》塞进旁边的竹制书篓里,下楼去。 “娘。”他看着楼下的妇人,“差不多了吧。” 他的娘亲仔细又检查一遍盘缠,拾掇这,拾掇那,看看衣服装好没,干粮备足没,驱虫的药草够不够,再合计一遍银两够不够用。她担心委屈了自家赶考的孩子,便又放了些铜钱银两进去。 “娘!用不到那么多。” 妇人怪道:“路可远着呢,那大城里费钱的地方可不少。” “我又不怎么花钱。”他嘟囔一声。 “总要花的,备着指定没错。”妇人说着。她愈发觉得自己说得对,又打算去里屋取些钱来,添进去。 他见着娘亲进里屋,连忙把行李盘缠拾掇起来,三步并两步出了屋子去。 门外的矮凳上坐着个男人。男人肤色偏黑,晒纹不少,皱纹也一条连着一条。是常年劳作的人,面朝黄土背朝天那样。 父与子之间的话似乎总是不多。 “好好考便是。”男人说。他砸吧着旱烟,味重的烟味儿很熏人。 背着书篓和行李盘缠的少年郎只是嗯一声,点了头。 “知道路怎么走吧。” “知道。” “就好。” “我走了。” 少年郎将裤脚兜起来,避免泥水溅起弄脏。 紧了紧雨天更方便的草鞋,他撑开油纸伞,一头钻进雨中,踢踏着泥水,远去。 妇人从里屋赶着出来,瞧见儿子已经远远地隐进雨雾里了。她一下子心头变得空空的,搓弄其手中捏的铜板,表情黯淡下来。 “总该担心嘞。”她靠着门,伸长脖子往前看。 男人吐出烟雾,“十六岁的人了,有啥好担心的。我当初十三岁就一个人去一百里外的地方借秧苗。” 妇人没在男人这陈年旧事上多说,“他要是没考上,也不知会怎个难过。” 说到这个,妇人便心慌慌的,以前在村头看皮影戏,总是见到皮影戏演那些落榜书生心灰意冷上吊啊,投井啊的戏。 “一次考不上,还有第二次,没什么大不了。总不该跟我一样牵牛爬地。” “你说得轻巧,他还小,又是一心读书不出门的人,也没碰到啥磕磕绊绊,可就承受不起咋办?” “承受不起就说明他不是读书的料子,早点学门子手艺养家糊口去。”男人显得有些没耐心。 妇人想说什么,男人径直站起来,从窗边取来斗笠与蓑衣,往身上一套便说: “我去看看苗子。” 他三步并两步踩进泥泞里。 妇人瞧着他都还没吹完的旱烟嘀咕:“叶子都吃不净,准是悬着心的。” …… …… “牌子给我。” 客栈的掌柜提笔沾墨。 “什么牌子?”少年郎诧异问。 “身份牌子。” “啥时候住客栈要身份牌子了?” 掌柜看着少年郎背后大包小包的,想着这指定是哪家一心只管读与写,不听窗外风雨声的愣头书生。 “打仗时,朝廷是要管制人员流动的。”掌柜说。 “哦哦哦。”少年郎连忙从腰间缝在衣服上的荷包里取出身份牌子来。 掌柜接过来一看。他有着把人名字读出声的习惯。 “宋……书……生。嗯,明安城辖玉泉镇青木村……好了,给你。” 宋书生把牌子兜起来,确定不会掉后,问:“现在可以住店了吗?” “像你们这种赶考的书生,我都是少收钱的。”掌柜说:“二楼上去,右手角落最后一间,那里安静。” 宋书生连连道谢,提着东西便往楼上去。 “晚上有热水,洗一洗,睡得好点。”掌柜说。 “嗯,多谢掌柜了。” 掌柜摇摇头。他心里念道,自己虽然没啥学问,但还是尊敬学问人的。 宋书生收拾好东西,下楼吃了点热食,喝点热水便去了街上准备些下一趟路上会用到的东西。离了这里,下个好的落脚地就很远了。 晚上,在客栈小二的指引下,洗去一身泥污,落个舒适畅快。 睡觉前,他挑灯坐在书桌上,又一次拿出那本《清风》。 这本书被翻过无数次了,显得很旧,好在他很爱惜,并不破烂。 “我就要去考试了,考过的话,算是读好了书吗?”他自问一般,又似在问这本《清风》。 书没有给他回应。 安静独处之间。他的情绪逐渐变得有些敏感起来。 合上《清风》,他望着窗外的黑夜,想起自己同村一个同样考过试的人。一个被叠云国文举制式规章禁锢得像是发了疯一样的人。他曾亲眼见到那个人蓬头垢面如同疯魔一般在村口背诵“制式答题样板”的样子。那个人最喜欢念叨的一句话是“只要把样板背下来,往里面填字就行……只要把样板背下来……”。 这个人给他印象很深,让他不得不去怀疑读那么多书是为了能够给样板填字。 之前去到明安城听课,课上的夫子也说,就照着样板作答,选词尽选三雅四骚五经六义七论八说的重点句子。课堂里的每个学生都照着夫子说的那样做,背一套样板,便只管把三四五六七八的重点句子背得滚瓜烂熟。 文举考试,真的是这么考的吗? 宋书生无数个夜晚都这样想过。他想通过文举考试,但他觉得那种背样板的方式不是在读书,只是像木头一样记句子。 要是真的在考场上,自己怎么答题呢?自己要不要也去背一套样板? 他觉得很奇怪,很奇怪。 他所认识的同行读书的人都劝他说不要自己瞎来,老老实实背一套前辈们总结的样板,要是选词好,第一趟考还是能过的,自己瞎来肯定是过不了的。 但他不喜欢背样板。他始终记在心里,九年前,那个叫胡兰的姐姐说,她读书不是为了某件特定的事,只是将其当作生命的一部分,像吃饭、睡觉那样。 那样的想法影响着他。他在心里认同,也觉得读书人不当只是为了考试而读。 所以,他想在考卷上写下自己学到的知识,而不是别人的样板。 但,不用样板真的过不了考试吗? 他自然是不服气的,可是如果真的过不了,自己该怎么办?他想着娘亲的期待,想着爹那欲言又止的样子。如果自己因为没有用样板而在第一堂考试就落榜了……他能接受自己学问不够而落榜的结果,不能接受没有用样板所以落榜。 雨停了。周围变得更加安静。 他反而越发躁动了。 读了那么久书的他,第一次怀疑自己根本不是在读书,只是在认字。 到底要不要用样板? 眼见着离考试不久了,如果现在马上背样板,还来得及。他得尽快做决定。 如果自己这次使用了样板,那么一定会有下一次吧。他想着。这是一种对“约定俗成”的服从,是将读书变作应试的软弱行为。他无法想象,自己或许有一天会变成同村那个疯书生的样子,读了一辈子书,只念着个样板样板。 该怎么办? 他看向面前的《清风》。 书里有一句话—— “清风知意,意在清风”。 他喃喃,“清风真的知道我在想什么吗?知道的话,能告诉我答案吗?” 他推开窗,夜风吹进来。 他闭上眼,感受着五月的清风。 …… …… 看着眼前这白中泛黄的空白纸张,宋书生有些出神。 笔墨砚台都在旁边准备好了,只待他提笔作答。 四周的同考皆提笔,纷纷作答,洋洋洒洒,好不畅快。 他迟迟没有提笔。 “终究,还是背下了那片样板……” 他颤巍巍地提起笔,顺了顺纸张,沾墨,落笔—— 取题:尚书读因守方考。 作答: “解古今语……” 写下“解古今语”的那一刻,他如同失去了所有的兴趣,手中笔不肯再下半分…… 这是一份样板。他只需要在后面引用一句“三四五六七八”里的名言,再把这句名言作个解,就能完成第一部分。 他还能清楚地记得第二部分,第三部分以及尾语的样板是什么内容。 他只需要在样板之间填一些字就够了。 很简单。但他做不到。 这不是在读书,这绝对不是在读书。 他无法容忍自己这样作答。这一定是辜负了自己读的圣贤书,一定是辜负了胡兰姐姐的期待,一定是辜负了先生留给自己的《清风》。 他稍稍偏头,看向窗外,渴盼着从外面吹进来一缕清风…… 窗外的梧桐叶动了动。不知是清风一直在,还是清风回应了他吹了进来。 他桌子上的试卷纸抖了抖,发出簌簌之声。此刻,这声音听在他耳朵里,就像是清风给他的回答。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明。 清风并没有真的告诉他该怎么做。他只是一下子就想明白了,自己是个读书人,不是答题人。读书人的世界很广阔,风景很美好,不该被限制在考场一隅。 他提笔一把划掉自己写在的字,举起手。 监考司员走过询问。 宋书生请求再给他一张空白的纸。 新的纸张送到他桌子上后,他立马提笔,畅快取题: “论文举应试样板之于读书人二三”。 作答: “尚书真古文,今已失义而见,然书中之奥义蛮生……” 挥汗如雨,却神清气爽。 宋书生最后一个作答,第一个走出考场。 离开考场后,他望着天上的云层与树冠,又一次感受到了读书的美妙之意。 他大笑着离去。 …… …… 文举第一堂考试出榜这天,宋书生浑然不知,如痴如醉地看着圣贤之书。今儿个云少,雕琢气太阳就显得格外亮堂,虽说树冠高高压在天上,但依旧不妨碍有着“好坏天气”之分。 今儿个就是好天气。宋书生在小时候最喜欢待的小山坡上看书。他喜欢这里,因为这里可以看到周围所有能过路的地方。因为期待着一些人,所以更加喜欢这里。 他的爹娘可比他着急多了,早早地就候在镇上的布告栏旁。 贴红人捧着红榜来到布告栏。所有等候在这里的人立马让开位置。 待到红榜张贴完毕后,所有人又立马凑上去。 宋书生的爹娘从第一个名字看到最后一个,都没有看到宋书生的名字。 他的娘亲几乎是站不住脚,便要跌坐下去,好在身旁的男人足够坚强,撑住了她。 求助下,可以像偷菜一样的偷书票了,快来偷好友的书票投给我的书吧。 红榜一贴,自然是喜的喜,哀的哀。 “第二回,第二回……”男人也有些出神,只管念着这个。 “这可咋办啊……”妇人悲催地倾吐。 过了一会儿,男人勉强说:“那小子都不着急,你着什子急。” “我替他急嘞。”妇人哀怨地说。 男人不知说什么,只是无奈叹息一声。 上榜的人的欢呼声刺激着他,他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家里庄稼还等着照顾呢,便要拽着妇人离去。 忽然,贴红人大喊着:“让开让开,独榜来了!” “独榜!第一堂考居然有独榜!那不应该是第四五堂才会有的吗!” 众人惊呼。 所谓独榜,便是由负责文举的礼部仪制清吏司大考审阅后,交由尚书再审阅所定的,甚至于某些惊人的文章,会由尚书交于皇帝亲自审阅。这一般只会出现在第三四堂的大考里,还不是每次都有,叠云国历代来,从未出现过第一堂小考便有独榜的。这自是惊骇众人。 贴红人将金色的独榜张贴在大红榜上方。 上面只有一个名字。 众人看去,立马便喊: “宋书生是谁,谁是宋书生!” 正欲离去的男人妇人惊骇回过头。 …… …… “今天是出榜的日子,你不去看看吗?” 宋书生突然听到背后传来陌生人的声音。他回头看去,是个打扮相貌很平常的老人。 这个人,没见过,大概是隔壁村的吧。 宋书生说:“结果都是既定的,不因为我看而改变。” 老人笑了笑:“可结果总要看过,才知道是结果。” 宋书生心情很好,少年意气样。他轻快地笑了笑。 “我不关心这个结果了。” “为什么?” “因为我要读书。” “这不冲突。” “的确不冲突,但我也的确更像在这个好天气里,坐在这儿读书。” 老人感兴趣地坐在他旁边的石头上,轻声问: “为什么是坐在这儿呢?” 宋书生觉得这个老人很平和儒雅,想来也是念过不少书的吧。他不由得怀以尊敬。 “这里能看到四面八方的路。” “看路做什么?” “路上会过人呢。要是有认得的人路过,我一定一眼就看到了。” “你在等人吗?” 宋书生顿住,迟迟没有回答。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等人。 老人换了个问法: “你有想见的人?” 宋书生点头。少年郎在这个气息独特的老人询问下,不由得流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想见,就等着人来吗?”老人笑着说:“为什么不去找?” “我不知道他们在哪。” “坐在这里,是能看着四面八方的路,但路是用来走的,不是用来看的。” 宋书生看着老人。老人有一对清幽的眼睛。 “老人家是夫子吗?” 老人笑着摇头:“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宋书生憨实一笑,“我感觉老人家说的话都好特别,很有学问。真是个读书人。” “我不是读书人,你才是。你是真正的读书人。”老人看着远处说。 宋书生以为老人是在夸奖他,羞涩地笑了笑。 老人站起来问: “有考虑过找位先生吗?” 宋书生听着这么问,便以为这个老人家要收他做学生。他立马说: “我心里有位先生。”他不太自信地尴尬一笑,“虽然只是我心里认为而已。” 老人温和一笑,没多说什么。 忽然,宋书生见到自家爹娘从远处跑过来,跑得飞快,边跑边喊: “中啦!中啦!” “书生,你中啦!” “是独榜!最了不起的那个!” “贴红人说,这是皇上钦点的独榜!” “皇上钦点的!” 宋书生看着爹娘奔跑在田野上。 他向着远方,开心地笑了起来。 他没有因为自己上榜而开心,开心的是叠云国还是有真正的读书人的。 这一刻,他可以自信地说,自己考试所写那篇文章,就是写给读书人看的。 他忽然很想将这份喜悦分享给别人。他立马起身看向旁边,想向那位老人家述说自己的考试的经历。 偏头看去时,旁边空无一人。 正愣神之间,一阵清风吹来,翻开旁边的《清风》。 翻到了那一页,上面写着—— “清风知意,意在清风”。 他眼神变得柔和无比。 “这就是清风给我的回答吗?” 忽然,他的手心发热,有些鼓胀。他连忙张开来看,赫然见到一枚裸露的玉佩摊在手心,玉佩上有七个字—— “三味书屋”与“宋书生”。 第五百一十章 御授卿 从青木村离开后,叶抚便向着北边的纪戊山去了。 叠云和大周的主战场便在那里。第五蔷薇在那里,何依依也在那里。 对于将宋书生收作第四个学生,这是叶抚早就想好的事情,只不过得挑一个好时间。之前那次文考便是合适的时间。虽然并未以真实的面貌与他相见,但叶抚也清楚,以宋书生的聪慧,不会猜不到。 而之所以这般做,也只是想真正地去感受他的内心与思想。 一番看下来,想下来,感受下来,叶抚觉得,宋书生才是自己的几个学生里,唯一称得上是读书人的。他一心想着读书,热爱着读书。或许,宋书生的身份很朴素,也没有那么多牵扯与瓜葛,但他一定是最会读书的那一个。 收了宋书生后,叶抚觉得心里轻松很多。他想着自己一直被称作先生,总算是有了个真正意义上的学生。这也算是给心里的缺憾做了些弥补。 只是,依旧让他感到遗憾的是,自己并没有多充足和时间与合适的机会去与宋书生相处。 回过神来,叶抚已经在纪戊山了。 他站在高处的山头,向着北边的灯笼平原看去。烽火狼烟弥散在这周围,使得这里空气并不清醒,还夹杂着纷扬的尘埃泥土。 饱受六七年战争的践踏,这里怎么看也是狼狈的模样。周围的山体几乎被挖的不成样子,以修筑工事。 叶抚这个位置,可以清晰明了地看到两军的大致分布。 大周的龙甲军和叠云国的黑甲军隔着一处光秃秃的平地。那处平地有着无数两军交战的痕迹,兵器残骸,血污以及马蹄印子。 这种冷兵器的交战很直接,就是两军各使战术,在战场上厮杀。但凡两军不是实力悬殊过大,都会在同一个战场上消耗很久。因此,大国之间的斗争往往不会太过深入,更加不会一定要争个你死我活。毕竟,周围还有其他国家观望着。 因此,这种战争往往会持续很久。一般结束也是以一方投降或发起条约和解的方式结束的。 目前看来,大周和叠云的战争还要持续很久。 叶抚到这里来并非为了这场战争。他是绝对不可能去干涉这种事的。他只是想来看一看何依依。 …… …… “御授卿大人!” 传令官急急忙忙从外面跑进来,揭开帐篷的帷幕后,便大喊: “东北方向,毳角坡观察到有大周的烽火!斥候还听到在毳角偏西的凹处有战鼓之声!” 叠云国的御授卿大人便是何依依,由皇帝钦点的对大周最高战事指挥官。 何依依端坐在椅子上,面前摆着一本书,旁边是摆放的整齐的厚厚一叠纸。他不断写着什么。 对于传令官的话,何依依并无多大波动。他说: “毳角坡是垂断分布的沙砾地,不适合骑兵与战车,大周的战鼓高三丈,宽三丈,重达万斤。想要把战鼓运到那里,需要耗费很多时间,而且,毳角坡往灯笼平原有一处荆棘林,此间时候,荆棘正盛,通人难。这是佯攻。传我令,通知第十三先锋候,率步兵二十,从荆棘林东北方往上,那里有很多碎石,可以当做武器,去守在那里便可。然后第十五先锋候,率兵三百,从西南方往上,潜伏待命,一旦发现异动,立马呼唤第四骑,不用通知我,直接呼唤。” “听令!” 传令官立马退下。他对这位御授卿的话毫不怀疑。 一开始,对于何依依这个突降的年轻得不像话的御授卿,许多将军都持有怀疑态度,难以去想象他凭什么可以自己取代大元帅。但在接下来的四次大战役,三十二次小战役以及一百九十四次游击战、突袭战里,何依依以二百二十胜,十平一负的战绩折服了他们。 唯一输的那一次,还是当时带兵的将领大意被刺杀了。 只能说,要不是叠云国的军力比起大周实在是有差距,早就将对方赶出灯笼平原了。 传令官走后,何依依仍旧端正坐着写字。他很认真,双眼几乎没有眨过,一直看着纸上的字。 某一刻,纸忽然燃烧起来。他连忙从旁边早已准备好的水缸里舀起一瓢水浇灭火焰。 “唉。又失败了。” 何依依揉了揉眉心,看向帐篷外面。他摸了摸脸,摸出一手灰来。 灯笼平原原本是郁郁葱葱的景象,但是在这几年战争的摧残下,到处都是纷扬的尘土与石屑。 他看了看旁边的纸张,嘀咕道:“一直闷头干也不是个办法。” 他打算出去透透气。 刚走出帐篷,一个穿着便服的男人出现在他面前。 “大人,请问你要去哪?” “我想出去走走,透透气。” “很迫切吗?”男人说:“如果不是很迫切,还请大人作罢。针对大人你,大周专门建立了一支刺客军,虽然我们也有应对,但还是不要随意冒险。” 何依依有些无奈,他实在是在帐篷里待得难受了,“有你保护我就好。” 男人弯腰抱拳: “大人,我并不确定对方的刺客上限在哪里,不敢保证一定照顾到你的周全。” “第五……咳咳,千将大人呢?”何依依笑道:“让她跟着我总没事吧。” 男人说: “上次沧湖战役,我们攻下了第一个地方堡垒,千将大人此刻正在那里驻守。” “她大概多久回来?” “需要等到千将大人确定没有威胁后才能回来复命。届时,我们也会将大本营往沧湖移动。” 何依依点头。沧湖的军事地理环境很好,并且有富足的水,可以极大程度上减少军队对水的消耗。攻下沧湖堡垒是叠云正面战争中最大的胜利。 “那算了,我等她回来吧。” 男人点头。 正当此时,旁边传来声音: “好小子,现在可真是了不得了。” 负责保护何依依的男人看去,然后立马站在何依依面前,警惕地看着来人。 来人往这边走来。 身着便服的男人呵斥道: “来者何人,立马停止前进!” 后面,何依依以着激动的口吻说:“白叟,不要担心,他不是敌人。” 男人说: “我需要确定他的身份。” 叶抚便在前面站住,笑吟吟地看着何依依。 何依依着急地说: “放心放心,他不会伤害我的。” 男人又说: “我需要确定他的身份。奉陛下之令,我必须确保靠近大人的任何一个人都在控制范围内。” 要说控制范围,何依依肯定,叠云国谁都控制不住叶抚。 何依依难得跟这个人解释,直接掏出李明廷给他的令牌,“我命令你让开!” 见令如见皇。男人不说分毫,直接让开。 何依依三步并两步迎上去,“先生,好……好久不见!”他激动得有些结巴。 叶抚笑道:“先前那么神气,怎么现在又跟以前似的。” 何依依尴尬地挠了挠头。 “太久没见,有些顿住了。” 叶抚上下看一番何依依,笑着说: “样子倒是比以前成熟不少。要说啊,刚见着你,不听你说话,还觉得你是个女人呢。现在好了,是个俊朗的小子了。” 后边儿的白叟听着叶抚这般对众人皆尊敬的御授卿大人说话,难免有些惊异其身份。 何依依哪里还像是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指挥官,扭捏起来,跟没见过世面的大男孩一般。他想起以前跟着叶抚等人的时光,又是怀念又是开心。 “先生也是变了很多啊。” “怎么个变法?” 何依依说了大老实话,“看上去比以前更讲究了。” “那我以前是个不讲究的人呗。” 何依依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以前的先生,就是穿着上,发饰打扮什么的很随便,哦不,不是,很随性,随性!” 叶抚莞尔一笑。 “得了,别解释了。” 何依依憋着一口气,吐不出吞不下,涨红了脸。 叶抚笑道:“我又不跟你计较什么,那么紧张干嘛。何依依,别像个小姑娘啊。” 何依依松一口气,畅然笑了笑,“先生教训得是。” 叶抚目光柔和。他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何依依,说:“军旅生活,还是很辛苦的,对吧。” “嗯……说辛苦呢,我也只是坐在帐篷里指挥,说不辛苦,那也不太可能。” 何依依说着,想起来现在还站在外面,“先生,我们进去再说。” 叶抚呵呵一笑,“你不是想去透透气吗?” “这……”何依依看了看侯在后面的白叟。然后,他扬起下巴说,“白叟,我要去山上透气。” “大人——” 白叟还没说完,立马被何依依打断:“白叟,放心,有这位先生在,谁也杀不了我。” 叶抚调侃道: “话说太满了哦。” 何依依嘿嘿一笑,“我也是仗着先生的威风而已。” 叶抚笑着摇了摇头。 白叟说:“我必须跟着大人你。” “你这个人,怎么一根筋啊!”何依依瞪道。 叶抚笑道:“没关系的。” “那……”何依依看了看叶抚,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白叟。他也知道,白叟只是执行着李明廷给他的命令而已,“好吧。” 何依依一来到旁边的山野,心情变得更加畅快了。 憋在帐篷里,属实闷人。出来看看远方,吸一吸新鲜空气,感觉上好很多。 “先生是路过这边吗?”何依依问。 “不路过,我是专门来看你。” 何依依受宠若惊,“这……这……” 叶抚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这这这的了。自然点。” “那先生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就非得有什么事吗?”叶抚笑了笑,“许久没见,来看看你长成什么样了也不行吗?” 何依依傻呵呵地挠挠头。他想着先生居然有那么一丝丝看重自己,不由得很开心。 叶抚笑着摇摇头。他见着何依依,觉得他还是挺单纯质朴的,要说的话,便是依旧怀揣着一颗赤子之心。 “那本《春秋卷》读得怎么样?” 何依依不意外叶抚知道自己研读《春秋卷》的事。 他说:“读了个大概,但还未通透,细致的地方,更是欠缺不少。” “读完大概很不错了。毕竟是承载岁月之书。” 他们的谈话并未避讳侯在旁边的白叟。这不重要,更不必要。 “比起那般厚重之物,我还是太渺小了。” “何依依,不必妄自菲薄。要知道,那书再如何厚重,也是人力所写。《春秋卷》的出现就是人力争天一线的最好证明。永远不要低估自己的潜力。” “先生说的我听得懂,但我真的能做到吗?” 叶抚说:“得去做,对吧。” 他看着远处,不急不缓继续说:“许多人告诉我们,遇事得量力而行,要知难而退。但在这件事上,没有退路,当你选择了这条路时,你便代表了人力的高度。你不能去想自己能不能做到,你只能想,自己要去做。” 何依依感受到了压力。从当初在莫长安那里接过这本书时,他还没有这么大的压力。但被叶抚这又一说,压力一下子就起来了。他好似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岁月的气息扑面而来。 “是的,先生你说的没错。”何依依眉头稍沉。 叶抚没有安慰他。这总会是一条艰难的路。任何安慰在这条路上都不值一提。 “战争结束后,你有想过要去做什么吗?”叶抚问。 何依依想了想说:“最近一段时间里,我常感天地难揭,老黄沉沉。想来,应该是要生变化了。” 叶抚点头。 “战争结束了,我可能会去直面变化。” “为什么这么打算?” 何依依勉强一笑:“变化很快,我觉得平常的修炼与感悟对我提升是在太慢了。若是在安稳的日子里,一步一步来大没问题,但不安稳的日子里,还是要寻求磨练才行。天下变化,我也想让何家能走得更远一些。” “你的想法很好。但我必须提醒你,这很危险。” “危险常有,而安乐不可多得。” 叶抚笑了起来,“你倒的确不是个小孩子了。” “先生言过了。”何依依勉强道:“我也只是说些大话了。” 叶抚没多说什么。他换了个轻松点的话题。 “你跟第五周周怎么样了?” “蔷薇啊……就那样吧。”何依依稍稍看着脚下。 见此状,叶抚大概也就知道,进展不错。 “那不错嘛。” “还得多谢三月。”何依依说,“她教会我怎么做。” 叶抚想,要是她能教教自己就好了。授人难授己。 “三月没跟着先生一起吗?”何依依问。 “她跟你一样,也得做自己的事。” “那样啊。她在中州吗?” “嗯,你之后可以多留意中州的变化。毕竟,东土这地方太小。” “之前武道碑我是想去的,但这边……” 叶抚笑道:“能理解,可不要错过了好姑娘才是。” 何依依脸有些红。他没来由得想起之前的事。 “我听蔷薇说,是先生你让她带我去神秀湖的。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叶抚说:“她得回神秀湖一趟。顺便就让她带你去了。” “得回是什么意思?” “这也是你需要去探究的。总之,你好好对待你们之间的关系吧。我没法说太多,也不能去指示你。也就只能给你个大概方向。”叶抚笑道:“说来说去,你也算我半个学生,总不能什么都不说才是。” “先生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叶抚笑笑,“可惜,没能见到蔷薇姑娘。单独去找她,她恐怕还得把我当仇人呢。以后等你们同在一起时,我再来吧。” “我们可以一起去前线找她。” “不必了,我就是来看看你,你们忙着自己的事才要紧。” “先生这般说,是要离开了吗?”何依依有些不舍。 叶抚说拍了拍何依依肩膀:“好小子,加油,希望下次看到你,你又不一样了。” “一定。” 说完,叶抚随风而去。 何依依站在山野上,看了许久,难免觉得心里稍空。 “大人,我们该回去了。”白叟说。 何依依眼神虚望,有些恍然地问: “白叟,你知道我最自豪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我不知。” “就是认识了那位先生。” 白叟顿了顿,他难得脸上有些一丝惊讶的表情。他觉得这位御授卿大人已经足够优秀了。 他不由得看向叶抚消失的地方,在脑海中,用毕生见闻去想象—— 叶抚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第五百一十一章 但看明月,莫问纷尘 鱼木并没有以大摇大摆的姿态回照云宗。跟着叶抚游历这些年来,她虽然不清楚个具体,但大抵是知道,自己注定要走一条很不寻常的路,难以再是个宗门的受大家关注的弟子。 之前在武道碑小世界,还在那猕猴王腹中时,她见到了照云宗的弟子,也并未选择去与他们打招呼。众人在武道碑前参悟天地道机时,她一个人闲游,也避免去靠近照云宗的弟子。 这并非她是个喜新厌旧的主,而是她挣扎的内心告诉她,总是要跟照云宗的经历告别的。 这次回来,是告别的。 她细细想来,发现叶抚之前催促着自己回照云宗,便是已经看透了自己内心的纠结。 叶抚是那样的,他总是能轻易看穿一个人。 循着照云宗山地的灵脉,鱼木一路向上,以潜行的方式,直达宗主山。她要去见宗主徐归星。 宗主山上很是清净,不大,但是很高。山顶有一方清澈的池子,中有莲蓬,下有游鱼若虚。低矮的云层在山顶下方一点,便将这山顶衬得更加出尘。一只颇具灵气的白鹤单脚站在池子旁边的大石头上,它看上去像是在休憩。 石头后面便是宗主府。说着是府,其实大小上根本称不上,倒更像是一个精修过的二层复式小竹楼。有郁郁葱葱的高山松木相伴,怎生看,也是一副闲云野鹤人士所居之地。 徐归星就在这里。他已经发现鱼木了。 从大石头后走出来,徐归星手里提着一副渔具和一个小凳子。他支起凳子,坐着便开始拾掇钓鱼的活计。 鱼木从池子另一侧走过来。 “六七年了吧。”徐归星轻声说。他似乎怕吓走池鱼。 鱼木点头,“上次离开,到现在快七年了。” 徐归星笑了笑,“你现在是大人模样了,气息也沉稳内敛许多。” 鱼木坐在他旁边,两只脚伸到池子,但没够着水。 “年龄到了,自然是得变的。” 徐归星看着池子里的游鱼,又看了一眼旁边的鱼木,笑道: “小鱼儿总归是要长大的。” “长大分两种。一种是被人钓出池子,一种是自己跳出去。” “我很高兴,你选择了第二种。” 徐归星话落,一条鱼儿上钩。但他并未拉钩。 “这一池子鱼,我钓了几十年了,但从来没钓起来过一条。今天是第一回。” 鱼木抬头问: “为什么不钓上来?” 徐归星笑道:“我又不吃鱼,钓上来还得放回去。” 鱼木一笑,“那你是等这些鱼褪凡化妖自己跑掉啊。” “能自己跑掉,我是一定不会阻拦的。” “为什么?” “因为它们本不长在这里。”徐归星嘴角微微扬起,“那这里就不该是它们的归宿。” 鱼木说:“我也是一条你带回来的鱼咯。” 徐归星摇头,他看着远处的云雾。 “你从来不是谁带回来的鱼,只是陷入迷途了。迎月,林迎月当初是想给你取名林渔的,但后来又给你改成鱼木了。” “为什么改?林渔很不错啊。” “她觉得当初的你像一条失去了水的鱼,茫然且无助。” “那也可以叫林鱼。为什么改成鱼木?” 徐归星神情变得有些伤感,“现在想来,大抵是她那时便心有所感,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 鱼木稍稍沉默,她清淡的双眼里光彩浅而不明。 “她觉得自己离开后,我便木无所依不成林,对吧。” 徐归星勉强一笑。 “只能是这般了。” 鱼木深吸一口气,她笑了一声,把低沉的阴霾扫去,“又觉得叫木鱼太奇怪了,干脆颠倒一下,成了鱼木。” 徐归星无奈地笑着摇头。 “师父果然是个有趣的人。”鱼木想着记忆里师父那总是透露着狡黠之光的双眸。 想着想着,便虚起了眼。果然,总会想着,便难以忘却。她低声问: “师父她,是怎么死的?” 鱼木的声音很平淡。看上去听上去,只是在随意地问这个问题。 “心里有魔种。” “什么魔种?” 徐归星摇头,“我寻觅了许久,也找不到答案。但那确乎是魔种了。”他看看了看鱼木,欲言又止。 鱼木缩回双腿,双手环抱。 “师伯,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不用顾虑我的。我只是想知道答案。” 徐归星有些恍然,他记得自迎月师妹死后,鱼木便再没叫过自己师伯。今天再次叫起,看来她是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他沉默片刻后说: “我跟师兄一致觉得,跟你有关。” 鱼木颤了颤。她紧咬着嘴唇。 徐归星等着鱼木平缓了才继续说: “虽然你是迎月捡到的,但当时我也在场。我看到了那个场景。你一只巨大的银色虚影状的手放在雪地里,那时你蜷缩成一团。那只银色的手消失后,你的师父靠近你。靠近你的一瞬间,你身上涌起一缕黑色的雾气,擦着她的肩膀飞向远处消失了。我想,她心里出现魔种,跟那缕黑色的雾气有关。” 鱼木眼神恍然,不知在看着哪里。听着徐归星这么一说,又想到叶抚说的一点关于自己身份的事。她基本也就明了,师父的死,果真是跟自己有关的。 徐归星愧疚地说: “怪我当初,对迎月的事太过疏忽了,没能及时注意到她的变化。” 鱼木低声说: “只是因为我……” 徐归星摇头:“不,或许因你而起,但一定是与你无关的。” 他清楚地记得,当初迎月师妹之所以冒险去靠近鱼木,只是因为鱼木睁开眼时第一眼看到了她,而她看到了鱼木那如同初生婴儿般至纯至净的双眼。 鱼木看了看徐归星。她知道,徐归星是以为她在内疚。实际上,她不只是这般,还真的清楚,师父林迎月之死的源头极可能在于叶抚说的,自己的“失误”。 她不知道那个“失误”到底是怎样的,但迫切地想要去知道。她认为自己必须要给师父之死一个完整的交代。不论到底是不是自己一手造成,起码要清楚,师父真正意义上到底因何而死。 这是鱼木这趟回来的目的之一。她想清楚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些想法难以去跟徐归星述说。徐归星只是照云宗的宗主,师父的师兄,自己的师伯,只是个喜好闲云野鹤般生活的修仙者,没有更多身份了。他对师父林迎月之死的关注点只在于当初没能及时注意到他的师妹的情况,因此而愧疚。 鱼木也清楚,自己不能把更加复杂,牵扯更多的事再带给徐归星。他没法去理解和对付更多了。 在心里明了这些后,鱼木更加清楚,自己不能再在这里多留了。 她便站起来说: “我要走了。” 徐归星早有预料,并未惊讶,但或多或少还是有些不舍。 “你要去跟其他人道别吗?” 鱼木摇摇头,“就不必了。再出现,我也只是会加深在他们脑海里的印象而已。” 徐归星笑道:“你在武道碑排名第一,足够让人记一辈子了。” 鱼木没说话。 “放心去吧,去做你自己的事。不要担心这里,我会处理好一切的。”徐归星吐出一口气,他看上去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 鱼木本可以一走了之,但她总还是不愿像个屠夫,操起快刀便一刀了断。她说: “我是跟着之前那位公子的。” 徐归星问: “就是那位让正神俯首的前辈吗?” “嗯。” 当初那一幕至今在徐归星记忆里占据很大的分量。他无法去参透那位前辈分毫,也没法想象更多可能了。他只是点头。 “那我放心了。” 鱼木转过身走了几步,然后停住,又说: “我跟着他,能找回我本来的身份。” 徐归星笑着点头: “我能猜到。你总是有着自己清晰的目标的。” 鱼木吐出一口气,再没说什么,顺着山地灵脉离去了。 这宗主山上,重归宁静。 徐归星看着一池子鱼许久,幽幽呢喃: “什么时候,才会有第二条跳出池子的鱼儿呢?” …… …… 平日里闹腾的鱼木,难得沉默了大半天。 叶抚时不时转过头去,笑吟吟看她一眼。她每次都是以微笑回应。 这次,叶抚不只是看她一眼,问道: “如何,时不时更像知道自己身份了?” 鱼木皱着眉问: “你监视我吗?” 叶抚笑道: “你都快把事情写在脸上了。我要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会让你回去吗?” 鱼木努努嘴,“真没趣。” “怪你自己咯,像张白纸一样。以前你哪里是这样的。” “那以前我是哪样的?” “以前啊,你就是一肚子坏水,刨开你的心,估计得比全天下最黑的东西还黑。” “不至于吧……我根本没想过什么坏事啊……”鱼木很不满叶抚这么说自己。 叶抚笑了笑:“那是现在。” “总之不可能!我就是最可爱的,最善良的,最美丽的好姑娘!”鱼木傲娇地扬起下巴。 “行,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别说得我在随波逐流一样。” 叶抚摇头,“我没跟你开玩笑。我说真的,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才符合你的身份。” “我什么身份?”鱼木好奇问。 “笨蛋呗。” 鱼木恼火道:“你耍我!” 叶抚哈哈大笑几声。 两匹马带着两人,飞快地在南方的草原上奔跑。 直到某一刻,离了树冠之地,见着远方的海岸线后才停下来。 鱼木抬头遥望高空上那一抹绯红色。极南的天空上像是嵌着一块琥珀,琥珀周围流转着绯红的云彩,那些云彩里面便是一座座浮空城。 “那里就是你说的战场吗?” “那只是第一个战场,之后会陆陆续续出现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我们就是要从那儿去浊天下?” “嗯。” 鱼木眼中闪烁好奇的光芒,“也不知道浊天下的人长什么样。” “跟我们差不多的。环境的影响虽然有,但不至于改变种族。” “听说浊天下很危险。” “你怕危险?” “当然不怕。” “那不就得了。” “我在想啊,我们随意穿过战场,真的好吗?” 叶抚说:“那里在被当作战场前,首先是个通道。” “我们直接骑马过去?” 叶抚笑笑:“那你要不要见识一下两座天下的战斗嘛。” “不耽搁时间的话,想看看。” “时间是你我最无趣的东西。” “听不懂。” “听不懂就对了。” 小红和小白,脚踏虚空,朝着战场奔去。 “哦对了,公子,我改个名怎么样?” “改成什么?” “林渔。树林的林,渔夫的渔。” “随便你,你的名字你做主。” “啊,真的?” “当然啊,怎么还怀疑起来的。你还怕我不让你改啊。” “……嗯……算了,还是不改了。” “怎么了?” “鱼木也蛮不错的。” “别想太多。跟着感觉走就是了。” “感觉会出错的。” “你也只能跟着感觉走。” “行吧。” “但看明月,莫问纷尘。” “听不懂。” “……” …… …… “师姐,这么多人,还是算了吧,我们想个办法潜伏过去……” “潜伏?那不是只有软弱之人才会做的事吗?我叶扶摇岂是软弱之人?” “但那边真的好多人啊,万一被抓住了,我们就完蛋了。” “放心,我的眼里,只有一万种过去的方式,没有万一被抓住的结果。” “可真的好多人……跟沙子一样。” “你说对,他们跟沙子一样不堪一击。” “我觉得还是稳妥一点比较好,毕竟去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相信我,直接正面莽过去。” “不要,那太危险了。而且,我信不过你。” “既然如此,那我只好告诉你一件事了。” “什么事?” “我们要是再不快点,你心心念念的曲红绡就要出大问题了!” “什么!大问题?” “嗯,我们必须要去救她。” “你这副表情……不会是糊弄我吧。” “肯定不会!” “可……” “再纠结,就要出问题咯,你可想好啊。” 兰采薇看了看远方末人那如同星空一般的布阵,又看了看旁边一点都不着调的笨蛋美人,脑海里冒起从中州赶往这里的几个月来,被她坑过的悲痛往事。 这几个月里,因为师姐那疯子一般的奇思妙想的主意,自己被鲨鱼吃过,被深海巨人锤过,被空中猛禽啄过,被龙宫虾兵蟹将追过。师姐她总是能在一万种完全的路里挑一条最危险的,然后一头扎进去,让自己饱受折磨。 兰采薇算是清楚了,叶扶摇只是想做一些看上去很帅气的事,而每次都是她帅气,而自己受苦。 本来,兰采薇已经打算这次如何也不听叶扶摇的蛊惑了。 但终究敌不过一句“曲红绡有难”。 兰采薇纠结了半天,问:“你真的有把握吗?” “我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 “可之前……”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叶扶摇一副看淡前尘,展望未来的模样。 “行吧……冲吧。”兰采薇妥协了。 “那准备好咯,抱紧我!” 兰采薇抱在叶扶摇腰间。 叶扶摇看也不看其他的,猛地冲向天外的“星空”。 在一众末人与各族将领的眼里。是一道璀璨的光在战场分界线另一边爆闪而起,陡然间驶过漫漫虚无的长空,朝着这边冲来。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是不是敌袭的时候,那道光就已经撞开了末人们组成的防线,还直接撞碎了浊天下的壁垒。 众人目瞪口呆望去,只见浊天下的结界壁垒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从那个窟窿里冒出愤怒的声音: “叶扶摇!叶扶摇啊!你有这么大本事,之前我被鲨鱼咬,被巨人锤的时候,怎么不帮我!” “呃……你不觉得你狼狈逃窜的样子很可爱吗?” “笨蛋!蠢货!变态!你这是畸形的爱!” “嘿嘿嘿嘿……” 最后的总结 这是一个正经的结束感言,大概吧。 断更这二十天里,我想了很多事情。首先,我自己需要想明白为什么断更,或者说,因为什么写不下去了。 忙碌、不讨好、耗费时间、身体健康以及闲余时间的安排问题。这些原因共同作用下,导致我每每坐在电脑前,就不由得想,到底还要写多久,到底还要维持这种状态多久。 这就像过年时父母常常说,你到底还要玩多久才肯安下心来好好生活? 写网文是在玩吗?我问自己这个问题。如果网文是我的兴趣,那么每天耗费四个小时以上在这上面,那的确我是在玩;如果是工作,那即便每天十个小时,我都可以告诉自己我在努力工作,赚钱……但,网文不是我的工作,它甚至不是我的兼职……这么看来,我的确是在“玩”。 人们总喜欢说玩物丧志,在一样娱乐活动中投入太多的时间和精力,甚至于搭上身体,那肯定,毫不意外地是丧志了。 那么我,丧志了吗? 思前想后,我否定了这个问题。诚然,网文是我的爱好,是我表达思想的途径,在写作网文这一过程中,我向读者们展示我的价值取向,我对生活的态度,我对各种事物的主观评价。这何尝不是一种表达“志”的方式呢? 如果我只是单纯地为了“爽”而“爽”,那我大可胡写一通,完全不管读者的体验,甚至不顾道德规范,肆无忌惮地发泄自己心中的负面情绪,在互联网上“扔垃圾”以达到“解压”的目的。但我扪心自问,我没有这样做。 我认真且谨慎地写作。我清楚,写出来的东西是有人看的,我是在公众平台表达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需要考虑大众,要在道德和法律的框架之中。 要是有人问起我写网文是不是玩玩而已,我一定可以十分有底气地回应,不,我是认真的。 所以,我没有丧志。 在这里,我不说忙碌的事,因为这不是我能主动去控制的。我也不说身体的事,因为我清楚,导致身体不好更大的原因在于饮食和作息,而饮食和作息不好归根于我自己自控力差,不能怪罪在写网文上。 我想说的是闲余时间的安排问题。 闲余时间,也就是必要工作、睡觉、吃饭等必须时间之外的时间。 我审视自己过去几年里对闲余时间的安排,得出的结论是不合格,甚至于说非常糟糕。 大多数咸鱼时间里,我都坐在电脑前,要么玩游戏,要么写,要么追剧。我几乎能看到我弯着腰,伏在桌前,以极其不健康的姿势度过时间的状态。那一定是颓废且懒散的。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 我希望的闲余时间里,我在运动、放松、读书、陪伴亲人和爱人、同朋友叙旧、学习新的知识……而不是懒散且颓废地坐在电脑前,纵容为数不多的闲余时间被浪费掉。 当然,我不觉得写网文是浪费时间,因为这是我的兴趣爱好,以兴趣爱好放松精神是再合适不过的。我只是希望,我的兴趣爱好能够帮助我成长,能够让我收获新的东西,能够让我获得成就感。 但细数来,似乎,我失败了。我在我最喜欢的兴趣爱好上失败了。 我从来没把写网文当作我的职业,所以我并没有想方设法从其中赚钱,我想收获成就,想获得认可,想向更多人表达自己。回首多年,抬头不见青鸟高飞,低头只见一地鸡毛。 每每伏案,我总在想,这本书大概真的要成为我的一个遗憾了。我第一次用这种方式去讲述故事,但就结果看来,我水平还不够,尚不能做到如此。 但,我始终要想办法去找到一只青鸟,对吧? 最终,我遗憾地通知大家: 本书到此为止。我不想烂尾,我宁可太监也不想烂尾。 后续剧情大纲正在整理中,下一章发出来,大家可以看看完整的故事走向。可能会有读者回顾前文,我把前面所有的感言都删除了,希望读起来能更加顺畅。 最后,作为对大家的补偿,请大家在这句话留言想看的角色小番外,我会在这些番外里交代角色的结局(不收费)。 师染番外:昼与夜 黄昏是夜与昼的相遇。 …… 师染今儿个变了,不穿黑也不披红,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身青白裙,丝带飘飘,绸缎晃晃。她指定是为这天做足了准备,连站着的姿势都变了,没个王样,也不逼人。 她站在扶手前方,以赐天楼为背景,微风吹拂着。借着光,显青黑色的长发飘扬。风大了,满头长发就是垂不下的旗帜。 “吭。” 叶抚在她身后咳了一声。她立马转过身来,满脸笑容,洁白的牙齿和黄昏下的惊煌城和谐辉映。赐天楼下的惊煌城繁华得没个边,黄昏刚来,还不见夜幕落下,就张扬地点燃了所有辉灯。辉灯密密麻麻,像是湖中发光的水草。它们飘起来,快的慢的此起彼伏,浮在半空中,成了一片光幕。光幕将繁华照得更加明晰。 惊煌城永无黑夜。惊煌城的繁华永不落幕。 “我以为你不来了。”师染腰肢抵在扶手上,手撑着,软绵绵地站在那里。 “我也以为我不来了。但我还是来了。” “你过来。”师染轻声呼道。 叶抚走到她面前。她好看的样子更加清晰了。好看的眼睛,好看的眉毛,好看的鼻子,好看的嘴巴……她全然是为了好看而长成的,就连左眼角下那一点泪痣都是精心生长的。 师染便又转过身,望着繁华的惊煌城。 “我不想当王了。”她声音慵懒。 “累了?” “嗯,累了。” 叶抚看着湖海一般的辉灯群,问:“你不怕繁华落幕吗?” “我看遍人族从萌芽到鼎盛,从鼎盛走向衰亡。想来,这是永恒不变的规律,云族大抵也看着这规律了。” “你是云族的王,你还站在这天赐楼上,云族就永不衰亡。” “我的时代总是要落幕的。”师染眼中泛着奇异的光,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叶抚从来都知道,师染不是自私的王。她当年率领云兽一族,正面击败人族,赢得了大势,点亮了云族的文明大道。她当年全心全意为了云兽一族,今个,也是全心全意为了云族。 “你想立新王吗?” 师染摇头,“云族从来都不姓师,云族也不该有王。” “或许没了你,云族会更快凋敝。” “那说明云族不配拥有大势。一个种族,一个拥有天下大势的种族,如若全看了一个人,那是失败的。我希望让云族香火延续下去的是不断充实,不断纠错的文明符号与思想文化,而不是某位王。该有不动摇的信念,该有前进的动力,该有纯洁的纲领。” 师染认真说完后,又轻快地笑起来,“或许,没了我,云族会有更多可能。” 叶抚没有回答她。 他看着惊煌城。惊煌城繁华依旧。 师染双手离开扶手,丝毫不顾及形象,撑了个懒腰。她将自己最好的体态展现在叶抚面前。 “不说这些了,弄得一点氛围都没有。”师染仰头,认真看着叶抚。她瞪大眼睛,瞳孔莹莹,如有清泉在里潺潺流淌。“话说回来,我到底是该叫你叶抚,还是叫你‘零’。” 叶抚转过头去,“你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 “好的相公。” 叶抚微微一愣,愕然看着师染。 师染嬉笑连连,“你说我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嘛。” “也不是让你占我便宜啊。” “你这家伙恼火得很。让我开心开心不成?”师染很是不满。 “不成。我是有原则的。” “呸!你要是有原则,当年会让你那几个学生轮流送死?会让东宫现在也不肯见你?会让第一使徒为了你甘愿枯萎?会促成或者的出现?会让摆渡人孤苦伶仃,生生世世不得离开时间长河?”师染越说越激动,“你这家伙真是气人!认识你简直是倒了八辈子霉。固执,薄情寡性,谎话连篇,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有那么糟糕吗?”叶抚弱弱地问。 “糟糕透顶!没有比你更糟糕的了!” “那你还让我来……”叶抚眨眨眼。 “你!”师染憋红了脸,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转过头去暗骂:“混蛋。” “消消气,消消气。” “别安慰我。早些时候干嘛去了?” 叶抚笑笑,“那成,我先走了,你冷静冷静。” “你敢!”师染一把拽住叶抚,狠狠瞪着他。 “行行行,听你的听你的。今儿个是你的主场嘛。” “这还差不多。”师染露出胜利的傲娇表情。 她迈开步伐朝楼下走去,“跟上。” 叶抚听话地跟在她旁边。 天赐楼很高,楼梯一环接着一换,很绕。不过师染很喜欢这种设计,直愣愣地上去下来,她觉着实在无趣。 “过些时候我打算去找白薇。”师染边走边说,“给你说些好听的话,指不定她就愿意见你了。” “没必要为了我——” “谁为了你啊,我是为了她。你可是一手摧毁她所有努力的混蛋,但她偏偏又爱你爱得要死。这放在那些民间里叫什么来着?虐恋?我看来啊,苦的只是她了,你就是个混蛋。要是给你们的故事写成书,成千上万读者都得给她打抱不平,扎小人咒你,上香拜神许愿你早些死了。” “别这么说我,太过分了……我也是要面子的。” “哼!知道过分了?当初欺负人怎么不想想。” “唉,我还以为你是唯一懂我的。我那真不是欺负人,她太想当然了,早些时候还好,劝得住,到了后面都快疯魔了。” “那还不是为了你!你被胡兰杀死那天,她都快伤心死了好吧。我承认,那是唯一的办法。但你不该当着她面死啊” “……这么想,我当初是有些过于理性了……” “唉,算了,都是以前的事了。”师染举手挽住叶抚的手臂。 叶抚吓得连忙躲开,“男女授受不亲。” “授受不亲个屁!”师染瞪着叶抚,生拉硬扯地挽着他,“这是我的地盘儿,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行吧!我今天就委屈一下了。”叶抚勉为其难地说。 师染咬牙切齿,“可恶,你连骗我一下都不肯了吗。”她直直地看着叶抚,眼中满是情绪。 师染生平第一次觉得想哭,鼻子有些发酸。 叶抚也不真的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蛋。见着师染真的生气了,真的委屈了,他哪里会得寸进尺地去欺负人家。 “呼——我不想欺骗你。” 师染别过头去,“这回,你再骗我一回吧。” 叶抚不忍心见到这位辉煌万世的王如此卑微。他在来这里之前,就预料到会这样,所以一直纠结到底要不要来。到最后,他始终是明白了师染对自己的感情绝对不会因为自己不来就变掉。他也清楚,因为古老云兽的特性,师染比任何人都要爱自己。她真的是彻彻底底献出了自己所有的爱。 但她越爱,叶抚越是不敢接受。她不像白薇。白薇真的是那种说不爱就不爱的人。若真是让白薇死心了,没有人能去挽回她。说来,白薇现在只是处于情绪最低谷,简而言之就是自闭了。 “今日骗你一回又作何?待到天明了,剩满心的空落落。” “你真是一点都不懂女人。”师染恨死叶抚了。 叶抚无奈叹息,“好吧,我今天彻底依你了。” 师染白他一眼,“这不就得了吗。便把我想得那么复杂。你跟白薇都是那种容易想多的人,但凡你们有一个人像我一样,哪还有那么多矛盾。” “别说了,我又快觉得对不起她了。” “你本来就对不起她。” “……” 师染贴靠着叶抚在环形楼梯上缓缓走动。天赐楼的设计很巧妙,站在楼梯上,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能一眼看到惊煌城繁华的辉灯群。 氛围是好极了。 师染望着外面的天空,微微发了会儿呆,然后说: “我有些想念三月了。” 叶抚沉默着没有说话。 “还能见到她吗?” “一定能的。”叶抚肯定。 师染点头。她心里清楚,叶抚比任何都要想念秦三月,比任何都想要再见到她。 但三月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等她回来了,一定,一定要和她一起走遍天上每一颗星星。师染无比期待那一天。 他们下了天赐楼,走进惊煌城。 从每个人身旁经过,在每一盏辉灯的照耀下发光。他们是繁华里一抹美丽的剪影。 “叶抚,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 “是我的生辰。” “所以你特地挑在这一天叫我来吗?” “那些书上不都说了吗,生辰要跟重要的人一起过。”师染停下来,抬头望着天上的辉灯群,“叶抚啊,以前我都是一个人。除了还在读书的时候有小以陪我,其他时候,我都只是像这样,抬头望着天,不管晴雨,反正只是看着。” “那时你在想什么?” “我想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 “为什么?” “因为,星星永不孤独。” 师染静静地看着辉灯群。也会透过辉灯群,看向遥远的天空。叶抚看着她的侧脸。她的脸庞很清瘦。她不是那种高挑挺拔的身材,所以某些时候远远看着会觉得有些像少女。一个人站在人群里,也还有几分落寞清冷。 “师染。”叶抚忽然开口。 师染看向他。 “生日快乐。”叶抚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根烟花棍点燃了。 烟花棍闪烁着不那么绚丽的花火,但全然映在师染眼中了。 师染接过烟花,蹲了下来,认真看着花火闪烁,她脸上的光彩随着花火的光变化。叶抚站在她旁边,没有说话。 烟花快要燃尽时,师染忽然抬起头望着叶抚: “叶抚,你有那么一瞬间喜欢过我吗?” 叶抚点头,“有。” “什么时候?” 叶抚笑着说:“现在。” 师染开心地笑了起来。 烟花熄灭。夜幕已尽。黎明的第一缕光穿过云层,照在他们的身上。 …… 黎明是夜与昼的告别。 关于大纲 有些读者私信我说并不想我发大纲,觉得那样虽然能让这本书完整了,但也很残忍地破坏了这本书的故事性与氛围。 我想了想,觉得也是,因为大纲的写法十分浅显,没有任何文字修饰,因此剧情上也看不出起伏,更加感受不到角色的情绪与心理活动,只是干巴巴的“谁谁谁什么时候做了什么事”,举个例子,大纲里有这么一段:“曲红绡提着灯,踏过抱玄门,登上众仙台成了人皇”。 这简单的一句话其实真要写,要用一整章,**千字来写,我得写曲红绡见到胡兰那盏灯的反应,写她重走上百万年过往的感觉,写她想起胡兰,想起秦三月,想起温早见,想起叶抚,想起一切的心理变化,要写她登上众仙台时所有人的变化,要写她对缺失的那一次轮回——符檀的轮回的想法,要写她登临人皇之位时带来的变化。 把**千字变作二十来个字是做大纲,把二十来个字变作**千字是写文章。这不是剧情上的简单置换,我很清楚,你们单单看到“曲红绡成了人皇”这句话时根本想象不到这作为这一卷最**应该有的恢弘与磅礴。 这种情况下,似乎的确破坏了这本书的故事性与氛围。 当然。一本夭折的书,我也没有资格讨论其故事性与氛围。 为了兼顾两面,我会用章节的形式补全大纲。当然,内容肯定选取主要的,不会太详细,但尽量保证是以正常章节的形式展现。 总之,我慢慢补吧。 《修仙游戏满级后》关于大纲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叶抚番外:你应该看向远方 叶抚番外:这一天 叮叮叮—— 叮叮叮—— 来电铃声响个不停,将叶抚难得的清梦敲了个稀碎。他困倦地翻了个身,不情愿地伸出手在床头柜摸来摸去。 他抓住手机,微微抬起头,眯开皱巴的眼睛,也不见着来电显示是谁,就接了电话。 “喂。”略显沙哑的女声响起。 听着声音,叶抚睡意全无,抓来枕头靠在床头上。 “嗯。”他轻声回应。 “叶哥,我们见一面吧。” 叶抚沉默着,没有回答。 荀琳琳,他的前女友。两年前因为观念不和,分手了。她的脸庞在叶抚脑海中缓缓浮现,逐渐变得清晰,清晰到每一个细节他都见着了。 荀琳琳的面孔两侧以挺直的鼻梁为界,犹如镜中的倒影,划出完美无瑕的弧度,在他脑海中映射出光彩来。他始终记得她那细长的黑色双眼,如同书法大师的一笔勾勒。 “有什么事吗?”他问。 “我想见你。”对方说着,顿了一下。 叶抚能听到对方吸气的声音,丝丝缕缕,断断续续,听上去有些紧张和激动。 “我只是想见一下你,没有别的事。” 叶抚起身到床边,拉开窗帘。布满了窗户的雨痕清晰可见。 “外面雨挺大的,算了吧,或者,我们可以通视频。” 对方稍稍沉默后,又问: “我们可以约个时间,我辞职了,这段时间都有空的,看你那边,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可以一起吃个饭,然后说说——” “没必要。”叶抚重复一遍,“真的,没有必要。” 电话那头沉默着,只能听见沉闷压抑的呼吸声。 叶抚能够脑补出荀琳琳此刻的表情,一定是使劲儿缩着鼻子,抿着嘴的。他还很清楚地记得,她每次努力控制情绪都是这样。 过了大概一分钟,重重的吐息传来,“叶哥,我通过了肯金思团队的考试,就要去南极洲了。” 叶抚微微一笑,“那恭喜你,离你的梦想更进一步。” “你真的……为我感到……高兴吗?” “当然,你的梦想是了不起的,我为你感到高兴。” 电话那头悄无声息,持续了半分钟后,忽然传来抽泣哽咽声。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跟我分手……我不理解,叶哥,我真的不理解……明明你也是赞成我的,为什么你要跟我分开?” 即便是隔着电话,即便已经两年未见,叶抚依旧像是在她身边一样,清晰地感受着她的情绪。 “你有了不起的梦想,但我没有。”叶抚缓声说。他眉头稍稍跳动,似有不忍,但立马又压下去了,“荀琳琳,我无法忍受与恋人分隔那么远,那么久。我无法过着每日每夜思念你,担心你的生活。你是了不起的,你真的很了不起,真的。 他深深吸一口气,轻而缓地说:“但我是个平凡人。” “呜呜……” 荀琳琳说不出话,只是哭着。 她哭了许久才说,“叶哥,我真的舍不得你。” “我们会再见面的。我期待你从南极洲归来那一天。你很了不起,真的。” “叶哥……” “再见。”叶抚平静地说出这两个字。 他没再等对方说些什么,挂断了电话。 但,他坐在床头,看着前面的墙纸一动不动。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不肯把手机放下。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在等什么,等荀琳琳再给自己打过来?等自己缓一缓然后打过去? 十分钟过去了,手机没有响起,他也没有按下拨号键。一切在沉寂之中远去。 他偏头看向窗户,透过没有拉紧窗帘的部分往外看去。下雪了,知冬市迎来了冬天的第一场雪,蒲公英般的飘絮从天上落下,像是天上人的赐福,也像是哀恸。他极目望向远处,想要在那灰蒙蒙的天边看出些什么来,想一眼看到遥远的南极洲,看那里动人且冻人的景色。 三年前的那个冬天。他还记得,那天应该是节令上的大雪。 荀琳琳早早地起了床,在梳妆镜前休整。他还睡在床上,翻过身,裹着被子,眯开眼睛看着镜子里的她。 她笑了笑,说要去面试。 他问,肯金思团队的面试吗? 嗯,她说,肯金思团队的南极洲考察项目,要进行一共三轮面试,为期两年,这是第一次面试。 他一下子没了睡意。南极洲考察项目? 她笑着转过身,还坐在凳子上,腰肢扭过来一半,姿势很好看,像正在梳妆的舞台剧演员。她的确是个演员,在大学时期,他经常在舞台下,往往是在第一排,近距离地欣赏她的表演。 是啊,南极洲,我很向往那里。她开心地说着。你会支持我,对吧。 他转过身,平躺着,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南极洲啊……遥远,神秘,寒冷,危险…… 他起了床。荀琳琳已经打扮妥当,一如往昔,穿着一身青蓝色。她作为舞台剧演员,即便是在日常中,也始终带着一丝优雅从容,同时也是保守且谨慎的。她喜欢表演舞台剧,却不喜欢过分展示自己,这很矛盾,但符合她的性格。 她从不穿高跟鞋,即便她的每个朋友都告诉她,她的身材很好,应该试着穿一穿的,当是一种体验也行。她没有过。 这没有原因,她似乎只单纯地不喜欢。 你跟我一起去吧。她说。你在外面,我就不会紧张。 他以感冒头痛拒绝了。她在临走前,还不忘烧好热水,备好治疗感冒的药。 他目送她离开。站在楼上,透过窗户,他看着她走在雪地里。她转过身,看向楼上的他,开心地挥了挥手。冬天地她显得有些笨拙,厚厚的大衣外面还披了件挡风衣,脖子上围着他送的蓝白色围脖。她一直都喜欢蓝色和白色。她说,那是雪与海,是这颗星球上最极致的美丽。 她走出小区,雪地里留下她的脚印,长长一串,从单元门口延伸向看不透的雪雾之中。 一整个上,他都没有精神,坐在客厅里发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住的房子,太过空荡了。隔壁传来小提琴的声音,听上去是在练习《我之真爱》,是电影《乱世佳人》的主题曲。这首曲子很美,是梦幻且真实的,但似乎太多学习小提琴的人都喜欢用这首曲子来展现他们“高超”的技巧。隔壁的这位“音乐家”便是如此。他记得音乐家练习这首曲子很久很久了,却依旧没有什么长进。这使得他曾恶意地猜想,这位音乐家一定没有“真爱”,或者没有看过《乱世佳人》。否则,不会演奏得那么糟糕。 荀琳琳成功通过了第一轮面试。 她很高兴,刚进屋第一件事就是紧紧拥抱住他。她激动地说,是他给了她鼓励,让她能够在面试官面前展现出最好的状态。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用手轻抚她显得娇小的背。他在心里想,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 在荀琳琳耳朵里,似乎隔壁音乐家那糟糕的《我之真爱》都变得十分动听了。可他听来,却更加糟糕了。 在厨房里,他莫名地感到一种难以咽下的苦闷,不同于以往内心思绪翻覆所衍生地烦闷。这比较像是一种沉思,对于荀琳琳和自己,以及隔壁音乐家糟糕的《我之真爱》的沉思。平时里,最细碎的琐事,比如厨房窗下黯淡的冬日阳光并不温暖,他都在以着十分认真的态度沉思着。削土豆皮时,带着泥土气息的外皮被剥离,发出滋滋丝丝的声响,慢慢汇聚在水龙头下,在黯淡的阳光照耀中,犹如坠落的银河星辰。 这种烦恼,在他和荀琳琳躺在床上时,用言语与动作挑弄其对方欲望时;在书房观看干净而清晰的文字时;在阳台一边吹着冷风,一边听荀琳琳絮絮叨叨的抱怨时才会短暂消失。 但他始终烦恼着。 有一天,他下了班,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到市博物馆,在那里呆了三个小时,也不看手机,就只是在里面,从一件件承载着“文化”、“历史”、“艺术”的收藏品旁经过。脚步声让他感到安心。 离开博物馆,打开手机时,有七个未接电话,全是荀琳琳的。 看着手机这一刻,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他知道,自己终于该说出那句话了。 我们分手吧。 荀琳琳以为这是他的表演,是从网上学来的段子。她调皮地在他身上寻找偷拍用的摄像头。她一边打趣,一边在绕着他转来转去,到处翻找的样子很可爱,还像是大一刚进校园笨拙地拖拽行李箱的样子。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什么都没找到,开始有些慌张。在哪儿,你的摄像头在哪儿?是在抖音和快手上学来的段子吗?叶哥,你说话啊。叶抚,你快回答我,回答我好不好。你是在骗我吧,你肯定是在骗我吧。一定一定。刚才为什么不接电话,是工作没做完在加班吗?叶抚,说话,你快说话啊!她的优雅全都不见了,显得那么笨拙与小气。 我们分手吧。 隔壁音乐家的《我之真爱》又响了起来。 总是喜欢夸人的荀琳琳捂着嘴说,好难听,好难听,不要再拉了……好难听…… 她像一只溺水的小猫,声音幽咽恐惧。 为什么?她哭着问。 他说。你喜欢吃甜腻提拉米苏,你喜欢听闹哄哄的相声,你喜欢看动物世界,你喜欢穿青蓝色的衣服,你喜欢看北斗七星,你喜欢企鹅,你喜欢海豚,你喜欢冰川大海,你喜欢冲人眨眼睛,你喜欢闭上眼冥想,你喜欢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说话……你不喜欢芥末,你不喜欢头发太长,你不喜欢红色的衣服,你不喜欢酒桌文化,你不喜欢各种应酬…… 她不是傻子,听他说了那么多,总会是知道,他是真的不想跟自己在一起了。 对不起……她哽咽着道歉。 她其实完全没有必要道歉,毕竟错的是他。但她就是忍不住道歉了,因为太过依赖,人就变得卑微了。 离开的时候,她穿着身酒红色的大衣。那天,雪停了,出了很大的太阳,虽然太阳并不温暖。他依旧记得,她拖着行李箱,站在小区那棵香樟树下回首凝望的模样。 至始至终,叶抚都没有告诉她为什么要跟她分手。 …… 荀琳琳坐在候机厅里,等待着旅途的开始。她要先去到美国,然后跟随团队一起乘坐科考船前往南极洲。 她脖子上围着那条蓝白色的围脖,大概是习惯了,即便这是前男友的,她也没有丢掉。衣服颜色依旧是她最喜爱的青蓝色,像是布满极光的远空。 思考着,她在思考着。 她用了两年多的时间去思考,叶抚为什么说分手。 即便是现在,她依旧没有想个通透,只不过逐渐有些能够理解,叶抚应该并不是不是不喜欢自己才提出分手。 但具体是什么原因,或许已经没有去追寻的必要了。 像一场风,吹往远方。 她期待着成长过后的自己,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希望那时,一切如旧。 第五百一十二章 神域 天上挂着几个残缺的太阳,炙烤大地。 直愣愣地望着空荡荡的远空,所见空间呈现波纹状摇动着。好似下一刻,就要崩溃。 “这里就是浊天下吗?” 兰采薇站在干枯的山石之巅,喃喃道。 她的眼里,视线所及之处,全是破碎与混乱。看不到哪一片,哪怕是一丁点的安宁与祥和。灼日、风暴、地震、火山、空颤……这些在清天下很少出现的灾难,就那么普普通通地在她面前上演,如同这片大地最平凡的场景。 忽然,她脚下的山石激发出剧烈的颤动,一股庞大的气流冲天而起。 旁边的叶扶摇一把抓住她,如同闪烁的火光,迅速躲开。 兰采薇再看去时,之间所立之地已经成了一处破碎的空间,丝丝缕缕虚空气息不断从外往内渗透。 “那是什么?” 叶扶摇说:“虚空乱流。那处地规则太过薄弱,乱流一冲就破开了。” 兰采薇咽了口气,“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叶扶摇哈哈一笑,“当然不是啦,谁嫌命长啊。”她说:“不过浊天下大多数地方都是这个样子。可供生存的地方非常非常少,这也导致了浊天下生命数量甚至一度赶不上清天下的种族数量。” “这么夸张啊!” “当然。清天下的生命数量是浊天下几亿倍吧。”叶扶摇看了看在不断塌陷的空间,“但也正是因为这种恶劣环境,能够在浊天下生存下来的种族都是十分适格的。清天下九成九的物种都无法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 “那清浊天下的战场上,浊天下平均战力岂不是更高?” “肯定的。不过,像这种世界战争,大人物们的胜负更关键。低级战场的作用更大程度上是为了争夺大势。” “大势?” “一种生命的繁衍、成长与进化势头,简单点就是传承趋势。像清天下的大势就是被人族把控着的,所以人族是第一种族。” 兰采薇不太懂,有些艰难地消化着。 叶扶摇笑了笑,“不着急,慢慢来。” “算了,师姐你说吧,我们现在该去哪儿。”兰采薇妥协道。 “神域。” “那是什么地方?” “浊天下的第一种族,天神族的辖区。” “听上去很了不起啊。” “天神族的确了不起,是实实在在的高适格种族。” “我们怎么过去?” 叶扶摇眨眨眼问:“你要看看风景吗?要看风景的话,就慢慢过去。” 兰采薇挤了挤鼻子,“别吧,我还是更想……” “想什么?”叶扶摇逼近一些,挑嘴一笑。 “想见到曲红绡。”兰采薇有些难为情地说。 叶扶摇立马装作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果然,你心里一点都没有我。” “这有什么关系啊喂!” “我会争风吃醋的。” “都说了,不要用这种会让人误会的词!” “采薇,你真是个见异思迁的花心姑娘。” 兰采薇脸一黑,静静看着叶扶摇。 叶扶摇一下子就怂了,连咳两声,“我们快点去神域吧,晚了就不好了。” 说着,她拽着兰采薇一步没入虚空。 在这种规则十分薄弱紊乱的地方,叶扶摇反而会变得更强。对她而言,规则越薄弱,越好掌控,与其他人截然相反。 神域是最靠近浊天下世界灵脉的一片地域,大小大概是清天下东土的三分之一。并不大,但却是浊天下最为肥沃的地方。 不同于清天下以国划分土地的方式,浊天下是以城邦的方式划分,每一个种族占据一片辖区后,会设立不同城邦,尽量将资源和土地的利用达到最大化。 神域划分了十五个大城邦,呈现圈层分布,从内到外,将帝城护住。 叶扶摇和兰采薇此行的直接目的地就是神域帝城——天玄城。 神域对土地的利用达到了最大程度,基本所见之处,全是天神族的基础建设所及之处。说得直白一点即是,神域这片土地就是一座超大型城池,只不过里面划分了十五个区域,而天玄城就是最高权力所在之地。 从外到内的圈层构造,使得任何一个地方都在直接控制范围内。所以,初次踏入神域时,兰采薇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繁华。 神域比她所见过的任何一片大陆都要繁华,高密度的基础建设与严丝合缝的地域规划结合,使得这里俨然成了建造水平最高的地方。她甚至觉得这是一种建造上的奇迹与艺术。在清天下时,她如何也无法想象会有这样的城池存在。 交通、水利、市场、供给所、管理分布、排污……面面俱到,无一不是在合理规划之中。 她看到喷涌着云雾般蒸汽的交通工具,从内城区,在固定的行进路线上驶来,上面运载着许多人,如同巨龙一般。她看到城内运河中,大山般的铁船,高挂旗帜,吐气如蛟,闻声似雷鸣不息。 “那是什么?”一条长龙般的巨大机器在铁轨上奔涌,呼啸着从兰采薇身边驶过。 叶扶摇想了想,然后说:“火车。” “火车?是什么法宝吗?我看上面有好多人。” “一种交通工具,可以载人,也可以运货,依靠对灵石渣的二次利用激发的力量驱使。用金属矿物打造而成,很坚固。有固定的行驶轨道,被称作铁轨。神域中每个城邦都规划了铁轨路线,城邦与城邦之间又区分了城际火车和城内火车。” 叶扶摇赞叹道:“不得不说,天神族的人很聪明。为了更加合理地利用土地资源,在基础建设上的水平十分了不得。”她指了指传出运河上的大船,“你看那些大船,有河上居住用,也有运货载人用的。每一片区域,都尽量保证对天神族有直接益处。” “清天下是截然不同的样子。” “是的。清天下资源太过丰厚,土地太过庞大,完全没必要这么做。环境、文化与认知的共同作用下,才催生出这样的文明。” 兰采薇想了想说:“不过,灵石渣二次利用似乎比较麻烦。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用外力进行摧毁释放。比如说焚烧、压缩、变质等等。这很难控制,不过看这样子,天神族的工匠们控制得很好。” “真神奇……”兰采薇问:“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入侵清天下?” “显而易见,资源不够用。正是因为资源不够用,才会出现灵石渣的二次利用,以及基础建设的大规模发展。”叶扶摇又指了一片地方,“你看那里。” 兰采薇遥遥望去,在极远的一座山区,十几座巨大的机器扎根在山体上。机器上悬挂着大型铁锤,正在不断敲击山体。 “那是什么?” “采矿的,下面还有其他机器,把灵石矿进行第一次加工后释放出灵气,运输到城池中,剩下的灵石渣再运到灵石渣补足点,进行二次加工,以供火车和大船以及其他工具的使用。” “你的意思是不是,像这样开采下去,灵石总有用完的一点,所以不得不看向清天下?” “那是肯定的,生存是任何种族的第一使命。” 兰采薇想了想问:“如果,没有清天下,浊天下最终会成为什么样?” 叶扶摇闭上眼仔细推衍一番后说: “那浊天下会更加疯狂地推进对任何资源的多次利用,像火车这种工具会越来越多。到后面,因为灵石越来越少,灵气也就越来越说,种族平均修为不断下滑,直至降到一个修炼不如做其他事的层次后,这个世界的性质就会彻底改变,那时世界规则可能会发生修正进化,进入末法时代,为世界提供新的前进方向。” “好复杂……” “是这样的。这种事,大概没几个人懂,我也只是一知半解,公子可能知晓得多一些。到时候可以问一下他。” 兰采薇笑了笑,“不过我还有些期待那样的世界。” “工业制造的世界……”叶扶摇嘀咕一声,“我想,一定存在着吧。” 她晃了晃头,“算了,想那么多干嘛,找曲红绡才是关键。” “我们怎么进去?”兰采薇问。 “当然是伪造身份啦。刚才我观察了一下,发现神域的监察方式很特殊。我们最好不要太过声张,要真是被某些大人物关注到了,即便是我也会很恼火的。” “怎么伪造?” 叶扶摇说:“我们身上还携带着清天下的气息和规则,这肯定不行。首先,先换个种族。” “换个种族?”兰采薇一愣,“说换就换啊。” “稍微修改一下规则就行。” 叶扶摇说着,握住兰采薇的右手。 兰采薇如惊弓之鸟,“你想做什么!” 叶扶摇委屈哭诉,“不用这么提防我吧。我只是想修改一下你的生命规则而已。” “还能这样?”兰采薇皱起眉。 “嚯嚯,这是我的看家本领。也就只有公子比我厉害些。” “那行吧。” 兰采薇把手递给叶扶摇。 叶扶摇握着她的手,一条条红色的散发微光的丝线从其手腕涌出,钻进她的手心。 兰采薇立马感受到一种十分玄妙的感觉,很轻很柔,好似有人在抚摸自己的灵魂,而灵魂随着抚摸在不断变化着。似乎有什么东西不见,又多了某些东西。 “好了。”叶扶摇松开手。 兰采薇立马环视自己,但不见着任何变化。 “这也没什么不同啊。” “样貌肯定不变啦。我可还是喜欢现在的你。”叶扶摇笑嘻嘻地说,“但实际上,你的生命本质已经发生改变了。现在,你不再是人族,而是渊泷族。” “那是什么种族?” “一种生活在海底世界的种族。如果说天神族是陆地上的霸主,那渊泷族就是水中的霸主。” “是不是相当于龙族?” “差不多。” “神奇……” 叶扶摇打了个响指,立马一张透明的牌子落在兰采薇手中。 晶莹剔透,如同最完美的冰晶。 “这是什么?” “你的身份令牌。有这东西,才会让进城的。” “这么严格吗。” “嗯,神域的城池化管理特别严谨。秩序上比之清天下要详细分明得多,尤其是对人口的管理。简而言之,每一个生命都在记录之中,户籍、出生时间、行程、成长经历、修炼经历、行业工作等等……” “想想我都头大了。”兰采薇痛苦地说。 “哈哈,不是专门学这块儿的,听着的确头大。” 兰采薇也不得不佩服自己这个师姐,懂得是真的多。 “走咯!” 她们进了神域,第一站是南城邦。 若不是赶着时间,兰采薇非要好好看一看这座有着不少借助灵石渣运作的大型基础设施的城池。 当务之急是赶到天玄城去。 叶扶摇如同就是这里的原住民,做什么都轻车熟路。她带着兰采薇到了城内火车休令处,乘坐城内火车赶到城北,随后在城北火车休令处转车,乘坐城际火车,赶往天玄城。 灵石渣火车的速度并不算很快,但对于绝大部分人而言够用,反正肯定是要比他们自己赶路快。像在清天下,还有说骑马、骑乘灵兽等等的说法,但在这里完全没有,这边的环境甚至不支持灵兽和一些野兽的生长,就连吃的肉都是集中豢养的家畜产的。 有指定的城邦进行豢养,然后产出的肉食再运输到各个城邦,分发给每个人。 像这种想吃什么,完全不由自己决定的生活,兰采薇以前是很难想象的。而这,还是最强大的天神族才能拥有的条件。她实在无法去想象其他弱小种族生活在怎样的环境中。 一上火车,叶扶摇缠着求着要了个抱抱后,就睡着了。 兰采薇多少还是习惯了自己这个奇怪师姐的奇怪行为,已经无所谓了。她把自己的注意力全然放在火车上形形色色的事物上。 在火车上,她见着来来往往的天神族以及其他种族的人时,都还感觉得到。他们生活得其实还蛮幸福的,比起在清天下的人要好一些。清天下那种环境,凡人世界倡导遵守秩序,自给自足,修仙者世界则是弱肉强食的实力为尊,而在这边,似乎资源全由城邦进行分配,食物、饮水、修炼、教育、医务等等。 她仔细听其他人的交谈发现,似乎这里每个人以后要做什么都被分配好了。甚至于,大部分人的恋爱与婚配都是分配好的,只有极少数特别优秀的才能自由选择。 这令她感到震惊。她断然没想到,会有这样一个地方,人力与资源如此集中。甚至于人口的数量都由城邦严格控制着,不允许私自生育,也不允许拒绝生育要求,并且诞生下的婴幼儿有城邦机构进行统一抚养。 关键是,这些人并不感到任何拘束,反而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 这就是环境、文化与生命目标所决定的状况吗? 之后的路途中,她一直在思考这种社会环境生活方式的可能性。想到最后,不得不对其妥协,似乎在浊天下这样恶劣到如同末世的环境里,这种体制的确更加合适,将资源和人力的使用达到最大化。 她想,如果自己没有见过清天下,诞生起就在浊天下,大概也会觉得理所应当吧。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她还是比较佩服能够想出这种体制路线以及生产方式的人,在浊天下这种恶劣到极致的环境里寻求一条生路并不简单。 在火车上度过了十天时间,她们递到神域的中心城池——天玄城。这个天神族最高权力所在之地。 这么算着,兰采薇觉得火车还是蛮快的,虽然但看速度不快,但不用休息。 像这种极大程度上解放劳动限制的工具,她向来都很喜欢。这令她想到清天下的墨家。墨家机关术也致力于利用工具解放劳动,但文化与思想的不同,导致他们走的路完全不同,他们创造那么多神奇的机关,不是为了生存得更好,也还是为了寻那一个长生梦。 在火车上的时候,她就听闻最近天玄城的管理格外严格,似乎要举办什么大型活动,由王庭亲自举行。届时,天神族的女帝会出面。 听他们说起女帝,兰采薇分明感受到他们对这位女帝的敬仰与爱戴。 对其称呼也格外夸张—— “永恒不朽的伟大帝王”、“赐予所有天神族成员生命的神明”…… 这听上去确实夸张了,不过也令兰采薇产生极大的兴趣。 要说女子为王,为帝。她只听过一个清天下的云兽之王,但也只是听说,都没真的见过。古往今来,大多数的帝王都以男子为主,要说哪儿出了个女皇帝,都是被争议的对象。 而在这儿,在这神域里,这位女帝受到绝对的爱戴,没有哪怕一点异议。她不得不对其产生好奇,在心头为其画像。 那位女帝该是何般模样,何般性格,何般能力? 随着灵石火车一声巨大轰鸣,用颤石铸造的发声器宣布: “各位族内族外的同胞,我们已经抵达伟大的、永不落幕的帝都天玄城……” 一长串的激昂的念词过后,火车门开了。 叶扶摇如同专门卡好时间,猛地睁开眼。 “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曲……”她刚说了一个字,立马闭嘴。 “怎么了?”兰采薇疑惑问。 叶扶摇看了看前面。 兰采薇看去,在火车门口,四个身穿黑红色长袍,带着顶高帽的人默默注视着她们。 兰采薇立马装作自然转头的样子。 等到那四个人走后,叶扶摇才松了口气。 “那些人是什么?” “异端巡查者。由天神族王庭所立的,专门负责排查一切异样事物。” “我们被盯上了?” “刚才那只是例行巡查。突然看着我们,应该是因为我那一个‘曲’字。” “那你想说什么?” 叶扶摇用口型说:“曲红绡。” “啊,这难道是什么异样事物吗?” 叶扶摇笑了笑,“如果不是异样事物,我就不会带你来这里了。” “什么意思?” “别什么意思了,下车吧,我们好好欣赏一下,这座伟大的都城。” 说着,叶扶摇站起来,牵着兰采薇的手就朝着车门走去。 兰采薇立马甩开她的手。 “别想说些听上去了不起的话后,就自以为是地牵我手。” “采薇你真小气。” “哼!” 第五百一十三章 人皇 成山的灵石渣在中枢城区下面的石凹里被挤压着,数不清的推火铁兽整齐分布在圆柱形高墙上,将巨兽般的矿车运送来的灵石渣投进石凹里,由着里面的冲撞装置榨取力量。 被彻底榨取干净的灵石渣变成白色的细小粉末,被上方喷洒来的水覆盖,扑在石凹最底部,然后顺着排污口流进地下水循环系统。这避免了粉尘扬起,被风吹散到城中,形成霾。 而被榨取出来的能量着顺着石凹中间的三根巨大黑色墨柱,被送往中枢城区。 所谓的中枢城区即是天神族的最高权力机构——王庭所在。 繁华的天玄城保留着象征资源与探索的灵石渣工业设施,与象征着皇权与力量的宫廷权力分布。环形城区的分布,完美地将王庭呈“众星拱月”的方式围在天玄城中枢,往外层层下探,是修仙学院城区、生活区、资源供给区、交通枢纽与其他基础设施区。 除了王庭的人,不同分区的人并不能自由出入其他区域,每一次出入,都要申报,然后由分管机构批准记录,并且严格控制时限,不容许超时超人。 这里的人并不是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为了将资源最大化利用,每个区域都被巨大的高墙间隔起来,按需、按劳、按潜力进行供给。任何资源都属于整个神域,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随意使用。 神域像一个巨大的机器系统,什么地方担着什么样的职责,早已划分好。 管控着这个巨大系统的则是至高无上的王庭—— 那座悬浮在中枢城区的巨大宫殿群。说着是宫殿群,其实更像是城中城。 从火车上一下来,叶扶摇和兰采薇就能看到,远方,悬浮在空中的王庭。缕缕层层的云雾荡过,添以神秘与伟大的令人向往的气息。 “那里就是王庭吗?”兰采薇神情微惘,眼中泛着一缕浅淡的光。 她不向往,但惊叹于那份磅礴与神圣。 叶扶摇不着调地说: “是的,我们伟大帝王所在之地。” 兰采薇转头看着她,好奇地歪了歪头。 “说起来,这位女帝,叫什么名字?” 叶扶摇搓了搓手,迈动步伐往站台外走,边走边说: “从这座王庭支起开始,那位那位女帝就一直是女帝。如同大家所形容,她永永远远站在天神族的最顶点。” 说着,她稍稍转过头,看着兰采薇说: “这位女帝复姓姓赫连,单字名一个瑄。” 兰采薇细声念叨: “赫连瑄……” 她捂住嘴,四下望了望,然后小声问: “直接念名字,是不是忌讳啊。感觉,这里忌讳蛮多的。” 叶扶摇摇头。 “神域并没有这样的忌讳,甚至于,你可以直接评价王庭地某些措施和政策对不对。” “啊,那我在火车上,听其他人都是用尊称称呼关于王庭的一切的。” “那是因为他们发自内心向向往王庭。” “发自内心?”兰采薇有些怀疑。 在清天下,她从没见过任何一个国家,像这里的人们一样,如此虔诚。即便是那些佛国,也还有离经叛道的。 叶扶摇笑着说: “在这里,你要尝试着颠覆自己在清天下的一切观念与认知。” “差异那么大吗?” “是的,从清浊分家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两座天下走向截然不同的道路。有限资源环境与无限资源环境,所孕育出来的文明无法放在同一个维度上看待。” 兰采薇紧皱着眉,费力地思索着叶扶摇的话。 在清天下培养出来的观念与认知早已根深蒂固,铭刻在骨子里,要在短暂时间内接受浊天下的文明观念,很难。 她吐出口气,妥协地说: “这太费脑子了,不想了不想了,反正有你在。” 这话让叶扶摇心里的情绪膨得满满的。被依赖,被师妹依赖,被兰采薇这么棒的师妹依赖,真是容易让人上瘾啊。 兰采薇仰起头,好看的眼睛转了转。 “接下来呢,我们要去哪儿?” 叶扶摇哼哼两声,然后向前走了几步。她站直了身子,指着那浮在半空中的巍峨宫殿群说: “那里。” “王庭?” “是的。你想见的人,想要的答案,想要的一切一切,全在那里。” 叶扶摇说着这本该是波澜壮阔的话,却显得缓而柔。 兰采薇只是睁大眼睛看着王庭宫殿群,抿着嘴唇,一句话也没说。 我想见的人……想要的答案……想要的一切一切…… 全在那里。 好一会儿,她才悠悠地回过神来,然后以较低的姿态问: “那我们该怎么进去呢?” 天玄城的分层结构,让每上升一层都需要费不少力,月往上越难,也越容易遭到针对,更何况那王庭,那里是天神族王室一脉才能进的,其他人要进要么有王室宣召,要么有王室直系子弟带领。 叶扶摇仰起头说: “正大光明走进去。” “怎么个正大光明?” “还记得刚才在火车上看到的异端巡查者吗?” “记得,怎么了?” “据我所了解,异端巡查者大规模出动,一般是有大型操持。因为直属于女帝麾下,拥有极大程度上的监察权和执行权。他们的行动往往是各地大开方便之门的,所以,哼哼。” 兰采薇心有灵犀。 “你是要我们假扮异端巡查者?” “聪明。” “这样不很冒失吗?你也说了,他们只属于女帝麾下,会不会被发现?” 叶扶摇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 “我打架的本事可能现在还算不上强,但要说伪装,那估计除了公子,没人比得过我。” “你又在说大话。” 叶扶摇瞪大眼睛。 “我怎么可能说大话,你看我说什么不是都做成了的?采薇,平生地污人可不得行啊!” 兰采薇嫌弃地说: “你老是乱来,谁知道你说的话,要做的事是真是假啊。” 叶扶摇张开手掌,一本正经地说: “我发誓,我从来没骗过你。真的。” “我知道……”兰采薇小声说。 “那你还——” “只是习惯了而已。” “……” 要假扮成异端巡查者是门技术活儿,要做不少操作。 叶扶摇通过对他们气息的解析发现,他们的心脉和神魂是直连着女帝赫连瑄的,也就是说,他们的数量、位置所在、一举一动、所想所见所感等等一切都在女帝的控制范围内。也是因为这样,才给了他们极大的执行权,毕竟他们就代表着女帝,甚至说,就是女帝的傀儡而已。 所以,直接假扮是寻思之法。 叶扶摇对自己“生而知之”的本事感到自信,但打架,不论多少个她在女帝面前都是送菜的,力量水平已经相差了很多歌层次。所以,必须要全面错开女帝的监控。 她捕捉了两个异端巡查者的气息,先后进行了好几次模拟,确定了百分百相同后,把这两个异端巡查者的气息悄无声息改变,随后取而代之。 这种规则层面的改变,可以直接越过女帝的监控。也是除了叶抚外,她所具有的独特能力。这一点她还是很自信的。 女帝赫连瑄那边,对这两个异端巡查者的感知不会出现任何问题,但实际上这只是叶扶摇所模拟的,也就是说,女帝从这两个异端巡查者这里所得到的任何反馈都是她事先安排好的。而她和兰采薇扮演的异端巡查者在脱离了女帝控制的情况下,还能获得异端巡查者本身所拥有的特权。 两个人身披着黑红色大长袍,头戴半身高帽,高帽上,一个写着“臻臣”,一个写着“闵叁”。 兰采薇偏头瞧了瞧自己师姐,稍稍看得出神。 这身打扮放在咱师姐身上,真是完美啊。 清爽的长发从高帽边垂落下来,丝滑而“明媚”。异端巡查者特殊的妆容在她脸上,格外妖娆,眼角泛金,如同一片柳叶儿勾着,唇釉鲜艳而明丽,一切的样子都蛊惑着人心。兰采薇一个不小心,看得居然有些心跳加速,连忙躲开视线。 她在心中想,真是个让人恼火的师姐!干嘛要长得那么好看啊,太可恶了! 可恶可恶可恶! 叶扶摇在旁边微微张着嘴,呆呆地看着兰采薇。 兰采薇觉得不对,转过头同叶扶摇视线对上。 光看那眼神,她立马就知道这个笨蛋师姐又在偷窥自己的内心活动。 让她听到了…… “不是说了不准偷听我心声吗!”兰采薇尴尬、害羞与恼火的情绪纠缠在一起,爆发出来。 叶扶摇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眨眨明动的眼睛,笑着说: “采薇这身扮相也很好看啊。” 兰采薇脸唰的一下红了,转过头轻哼一声说: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好看。” “听不懂!” “好看。” “别说了!” “好看。” “笨蛋嘛你!” 这对一看就是“异端”的异端巡查者嬉闹着越过天玄城的层层区域,去往伟大的王庭。 …… …… 这偌大的王庭里,上上下下的人大抵都知道,南庭有个裁雨楼,住着位从不外出的佳人。佳人凭窗而立,才被人瞧着,看她一身说华丽也不华丽,但就是好看得没理的红装,靠着窗前,只是露出半张侧脸,望着不知是哪儿的远空。 都知道这位佳人是女帝陛下从天边带回来的,也不知是谁,带回来做什么,就安顿在这裁雨楼里,周围给她修了踱步的花园,山上下下,里里外外全是照着王室规格装扮的。但也始终瞧不到这位佳人下楼来,到花园里逛逛,逗逗鸟,嗅嗅花之类的,终日里悬在天上。 女帝陛下明令了,除了看事儿的,这裁雨楼谁也不准进,靠近半步,诛三族,靠近一步,诛九族。当然,也不准她离开半步。 这样的安排,惹人猜忌了。 那位佳人可是陛下养得金丝雀儿吗?但到底不至于像这样软禁着,终日见着天也跟没见着似的。 这天里,这位佳人难得有了兴致,提拉着一身衣裙,下了楼来,施施然栽进花坛子里不肯出来了。站得高了,看去,见着她步伐欢快,神情明丽,在花园里转悠着,这儿瞧瞧粉梓草,那儿看看幽夜花,好生悠闲。 看事儿进了裁雨楼,步伐放得很轻,生怕打扰了这位大人难得的雅兴,绕到她身侧,轻声说: “大人,陛下要来看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瞧着来瞧着去到底是这副样子。”她口中的大人只顾瞧着面前青蓝色的幽夜花,半点目光不带给她。 看事儿没多说什么,她只负责传令,不负责解释什么。 “样子是那个样子,心还是那个心吗?” 从远处传来一道女声。吐字干脆,不带尾音,即便声音是温和的,也显得凛然。 看事儿不需转过身,便知是谁来了,连连扭过身跪在地上。 “陛下。” 天神族伟大的女帝陛下赫连瑄穿着身便装,就普普通通地站在月亮门前,不像是无双的女帝,倒像是闯江湖的女侠,没什么派头,也跟当初率兵破入落星关的感觉完全不同。 “赫连瑄,你来再多遍,我还是一样的态度。” 跪在地上的看事儿听着这位大人直呼陛下名号,已经不感到震惊了。在这儿的几年里,已然习惯。 赫连瑄看了看地上的看事儿。 “出去。” “是,陛下万安。” 看事儿连忙出了裁雨楼。 赫连瑄抚了抚白袍,大步走上去。 “温早见,许久没有叫过你这个名字了。” “是啊,都是什么宵鱼,难听死了。赫连瑄,你取名字的水平真的低。” 赫连瑄冷冷地看着温早见。 “全天下,也只有你敢用这种态度对我说话。温早见,你千万记住,我不杀你是因为你对我有用,而不是因为你本身。我有无数种办法让你俯首,但我依旧选择保留你的本性,你应该感恩。” 温早见冷笑一声,折断面前的幽夜花,又随手扔在地上。 “感恩?感恩你把我软禁在这破楼里,终不见天日吗?” “这是你无趣的灵魂所映射的看法。你看小楼又雨便心安,我见诸岁安定才自然。” “兴许你是个合格的帝王,但到底你不是个人。” 赫连瑄一双金色的眼睛微微耷拉。 她半点不想跟温早见做这些无谓的争吵。 “我这次来,是明确告诉你,你心心念念的曲红绡已经找到了。” 温早见全身一僵,爆发式的气势猛然冲出,涌向赫连瑄,刚靠近其半个身位,就尽数消散。 “在哪!” 赫连瑄始终冷淡地看着温早见。 “在过去。” “什么意思?” 赫连瑄坐到一旁的亭榭里,然后转头问: “你想知道,曲红绡到底是谁吗?” “曲红绡就是曲红绡。” 温早见忽然像个小孩子,咬着牙任性地说。 赫连瑄丝毫不掩抑地嘲讽道: “可悲且可怜的想法。你应该收起你那幼稚的爱。” 温早见咬牙说: “与你无关。” 在赫连瑄眼里,温早见就是个小孩子,一个没见过时代更迭,不知晓亘古秘辛的活着痴恋当中,快要被溺死的小孩子。她甚至都不愿以帝王的姿态与她对话,那实在是太过欺负人了。 她喝了一口时刻备在石桌上的清茶,缓声说: “曲红绡,她现在是叫曲红绡。可在亘古悠久的岁月里,她还有一个名头,一个真正意义上被无数人记住,然后铭刻进生死之间的名头。” 温早见莫名紧张起来。 赫连瑄淡淡说: “她是人皇。” “人……皇?” “也可以说是人祖。她给予了人族文明的源泉,给予了你们修仙问道的机会,给予了你们成就大势的可能。她是第三天的引道者,引领着天道规则,成就万物之初。同时,她也是第四天的引道者。” 温早见被一个又一个名头压得喘不过气来。 “那是……什么?” 口述,赫连瑄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这个兴致,使出一道神念裹挟着洪流般的信息涌进温早见脑海之中。 温早见顿时被无数信息挤压得头晕目眩,趴在石桌上大喘气,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开始慢慢消化这道神念里的信息。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大道逃兵”、“引道人”、“大道试炼”、“规则源”等一个又一个概念,以及背后所代表的一切全都涌入她的认知里。她被动地接收着,一边惊叹于岁月史诗般的咏叹,一边震颤于一个又一个古老的秘密。 她在这份赫连瑄给她的认知当中,找到了“曲红绡”。 只是,这份认知当中的曲红绡并非她所认识的那个话不多的好看的姑娘。 这个曲红绡,是人皇,诞生于“第三天”的引道者,接引天道规则,铺就大地,孕育万物,催生出鼎盛的人族文明,亦给予他们登高望远,追寻世界真相的途径——修仙。她是博爱的,为万物而生,亦为万物而死。 伴随着第三天的覆灭,她长眠于历史长河之中。 当第四天来临后,初开的混沌之中,没再诞生第四天的引道人。于是,长眠的她为万物而苏醒。 强行苏醒的她,付出了惨烈的代价。她几乎是用自己的一切为第四天接引天道规则。 命格蹦碎,命星陨落,跌进无休止的轮回当中。第一世,轮回在浊天下,但后来道祖和至圣先师强闯浊天下,不顾一切地把她带到了清天下,之后她的每一世轮回都在清天下。 兜兜转转,轮回到这一世,取了名叫曲红绡。 温早见神情惘然,一双手无处安放,颤抖着。她恳求地看着赫连瑄。 “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第一次,温早见第一次知晓了自己深爱着的人,到底是谁。 “我……” 她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似乎在这样一段超越了生命与时间意义的经历面前,一切说辞都显得苍白无力,毫无灵魂。 赫连瑄给足了温早见时间去适应,去消解自己内心复杂的情绪。 坐着发呆许久,温早见才回过神来。 “人皇。真了不起啊。” 赫连瑄瞥了她一眼。 “怎么,觉得自己的爱不起了?” 温早见摇头,低低地看着石桌上漂亮的花纹,轻声说: “我更爱她了。” “愚蠢。” 温早见没有反驳,如果深爱着曲红绡是愚蠢的,那索性就做个痴傻的笨蛋吧。 她发着呆,猛地惊觉。 “刚才你说,找到她了?” “是的,在过去。” “什么意思?” 赫连瑄看着远处,幽幽说: “在曲红绡身死道消那一天,我就知晓了,所以才加快了对清天下的入侵。但进入落星关后,没找到她的气息,只捡到了你。” “但……青君的信,是怎么回事?” “那封信?”赫连瑄嘲讽道:“可怜的妹妹拖延姐姐步伐的手段罢了。” 温早见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想着想着忽然惊道: “你们是姐妹?” “李青青,原名赫连青,我叛逆的妹妹。当初清浊分家,她留在了清天下,为了跟我断掉任何联系,自我了结然后轮回转世,也是她,给了道祖和至圣先师闯入浊天下的机会。” 说着,赫连瑄瞥了瞥温早见说: “听说,她是你的宗门老祖宗。” 温早见点头。她哪里知道自家老祖还有这么段过往。 “真是愚蠢。” 温早见语塞,不知道她是在骂自己,还是自己老祖。只是觉着,明明是两姐妹,差的也太多了吧。 赫连瑄继续说: “曲红绡死后,反而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她从来都是死了的,一直活在过去而已。” 温早见听不懂。 “什么意思?” “第三天覆灭,她就应该随之一起覆灭了。虽然我不知道是谁在幕后操纵了这一切,但我肯定,她会在第四天醒来,绝对有其他人的帮助,是谁,目的是什么,都是我要探寻的秘密。曲红绡没有命星映照,这从一开始就说明,她并非是生命,只是被人提前抒写好了命运然后赋予其生命规则的存在。所以,我压根不打算复活她,而是直接把她从过去带过来。” 温早见听得云里雾里。赫连瑄的认知,根本不是她能企及了,只是大概听了个要把曲红绡从过去带到现在来。 “过去,现在?怎么做啊。” 赫连瑄觉得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也就没有选择隐瞒。 “跨越时间,建立时之门。” 温早见不知道这是什么,只知道她要这么做。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需要你与曲红绡的联系,让走出时之门的是人皇曲红绡,而不是单单是人皇。”赫连瑄金色的眼眸注视着温早见,“你明白了吗?” 温早见点头。 “在这之前,我需要告诉你,你会因此死去,神魂覆灭,不留丝毫。” 温早见愣住。 “为什么?” “让人皇成为曲红绡,可不是给她灌输曲红绡的记忆就可以的,需要你的命格。” 温早见怔怔地看着赫连瑄,微微张着嘴,想要说话,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赫连瑄站起来,往外走去,边走边说: “加冕仪式已经准备好了,人皇祭坛也准备好了,现在,只是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走到一半,她停住微微侧身,以一种幽沉却自然的语气说: “好好想一想,她值不值得你献出一切。” 说完,踏出月亮门,远去。 裁雨楼终日冷清,这个当然,只剩下冷了。 温早见身着一身红装,坐在亭榭里,远远看去,像一朵耷拉着的红花。 第五百一十四章 相依安眠 鱼木坐在围墙上,背对着远空绚烂得有些夸张的夕阳。黑丝发丝泛着淡淡金色。她瞪大眼睛,好奇看着灵石渣火车喷吐着白龙似的烟柱,疾驰而来。 “那是什么啊!” 她莫名感到兴奋,激动地站起来,双手紧紧握着,看着火车哐当哐当而来,哐当哐当而去。 叶抚站在她身后,轻声回答: “火车。在这里叫灵石渣火车。” “像墨家的长龙木枢,但感觉原理完全不一样。”鱼木兴奋地搓着手,想要拆开那火车,一探究竟。 叶抚点头。 “是的,长龙木枢是灵气直接驱动的,这火车本质上是利用灵石渣蕴含的能。” “能?” “这个不好解释,认知观念不同。” “哦。” 不好解释的东西太多了,若每个都非要弄得很清楚,未免有些累。鱼木不强求叶抚一铺拉告诉自己,跟着叶抚在一起,要学会自然而然地接受一切超纲的认知。 叶抚想起地球,笑着说: “事实上,在我眼里,浊天下这种文明环境有点四不像。” “四不像?” “嗯,按照世界规则的演化,要么有人接引天道规则,走修仙路,要么无人接引天道规则,走科技路。这浊天下嘛,两脚都踩,踩得都不深。” 修仙路鱼木明白,但什么叫科技路? “科技路是什么?” 叶抚想了想,整理一下语言,用鱼木现在能理解的话说: “一个完整的世界,在演化过程中,世界规则扮演着关键角色。这相当于一个世界的世界观。修仙路,就是有人接引了天道规则,把世界往天道的方向演化,这就是修仙路。” “修仙一途,在于与天争道。就是说的这个吧。” “嗯。而科技路,就是不往天道的方向演化,着目于世界本身,生灵的演化,文明的演化,都往着‘更好地生存’而进行,于是,就要探究规则,做出改变,主动适应规则。你看,这灵石渣火车,在这里是为了让人力资源得到更充分地利用,才研发的,最开始是为了集中劳动力。” “我这么说,你看对不对啊。修仙路讲究个体的独特性,毕竟是为了求取大道,大体上说,每个人都会是修仙路上的竞争对手,而科技路,则是更着重于群体性,大体上是个体服务于群体,从而推动群体的演化。” 叶扶摇不吝啬自己的夸赞。 “聪明。” 鱼木眉头弯了弯,“我感觉不是我聪明,而是我本身有着这种认知,只不过被你一提,明悟了什么。” 这不是她自谦,事实的确如此。在叶抚讲述修仙路和科技路不同的时候,她就感觉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往外冒。 叶抚稍稍点头。看鱼木现在的情形,估计离觉醒不远了。 他以前有过直接唤醒她的打算,但想来想去,还是没有那样做。在性格上,他本身也是比较讲究自然而然的,况且,现在的鱼木他也很喜欢,所以就不着急,慢慢来。 鱼木说完后,眉头低垂,瞳孔有些黯淡,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衣摆,忽然就心不在焉了。 叶抚看了她一眼,然后轻声问: “怎么了?” 鱼木转头微微瞪大眼睛,薄薄的瞳彩折射着远方绚烂的夕阳。她鼻子动了动,没来由得抽了一下,像是一只小猫,被人用手指点了一下鼻尖做出的回应。 “不太妙啊,这种感觉。” “你是指自己逐渐觉醒吗?” “嗯。”鱼木难见地局促地搓弄着衣摆。 “为什么?” 她先是开朗一笑,“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笑着笑着,就有些绷不住不断垂下的眼角,“只是,有时候会觉得,要是彻底苏醒那天,我到底还是不是鱼木。” 她的担忧与之前白薇的担忧很像。都纠结着,担心自己变得不再是自己。 这一点具有共通性。 白薇和她性格差很多,但在这一点上,都比较强调个体的独特性。 叶抚笑道: “我一直以为经历了几年前人偶的事情,这个问题,你不会担心的。” “也不是担心……”她抿着嘴。 “那是什么?” “总是会变的。很多时候,我都想保持着现状,跟你一起。心里却总是有种预感,完全苏醒那天,或许,像现在这样跟你一起悠闲地看山看海的日子,就很难再有了。” 鱼木不会隐藏心思,尤其是在叶抚面前。她总是把自己对叶抚的想法,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出来。这一点跟白薇截然相反。 叶抚看着远方,绚烂夕阳映照下的泛工业城池呈现出一片橘黄色。 “你这样想,也未免太懒散了吧。” “什么嘛!” 鱼木不满地瘪了瘪嘴。她还以为叶抚看她有些神伤,会说些好听的安抚的话,结果还是被批评懒散了。 叶抚忍不住用力弹了弹她的额头。 “光想着闲游去了,总要做点正事吧小鱼儿!” 鱼木吃痛,捂住额头,瞪着眼反驳: “你之前说过,勤奋是逼不得已,偷懒才是人之常情!” 叶抚干涩一笑。 “所以,你是不是要我逼一下,才会打起精神来。” 鱼木一听,立马认怂,打着哈哈笑着说: “但你也说了,万事要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慢慢来,慢慢来。” “你也就这点小机灵了。” 叶抚撇下她,大步朝着枢纽站走去。 鱼木回头再看一眼绚烂的夕阳。夕阳染红了半片天,仿佛永远不会落幕。要是,我是天上的一朵云就好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跟着谁就跟着谁,永永远远,看着你,不让你消失在眼里。她秉持着心中那份倔强的单纯,许着愿。 踏上蒸汽长龙般的灵石渣火车,灵幕外,一座又一座繁华的泛工业城池在眼中留下偏偏剪影。 鱼木坐在叶抚旁边,虚着眼,看着灵幕外的风景。 叶抚轻瞥她一眼。鼻梁玲珑而悬直,光洁如玉,不施粉黛的话,显得单薄了些,但在下方相映着地小巧的紧闭的巧小嘴唇,却宛如美极了的水蛭环节,泛着光彩,在默默无言中显出一股颇为灵动的感觉。两只眼睛,眼梢微微翘着,弧度恰到好处,像是有人刻意描摹了一番。 鱼木的确是个长相灵动而精巧的家伙,越是细看越是如此,属于百看不厌,久看更喜欢那种。 生得副好相貌,这个当儿,是夕阳映照之时,美极了。 鱼木察觉到叶抚看了自己一眼,稍稍撑开慵懒的眼皮,声音带着倦意,如同清晨里初醒的猫儿。 “怎么了吗?” 叶抚转过头,“没什么。” “什么嘛……”鱼木没多想,轻声说:“我想睡觉。” “睡呗。” 鱼木闭上眼,坐直的身体轻轻一歪,脑袋靠在叶抚肩膀上。 呼吸声渐渐趋于平稳,在肩头递给叶抚的抖动也越来越轻。 车厢走廊开始通风。风吹来,撩起她乌黑的长发,掠过叶抚脸庞和鼻尖,停留在手指头。叶抚下意识轻轻勾了勾,丝滑干爽的感觉从指间泛开。鱼木身上带着股幽兰的香气,不浓,却格外留鼻,久久萦绕,久久不肯散去。 叶抚感到格外放松。 许多的时间里,他都在想着很多事情,一个个人,一件件事,影响、因果、变化等等,全都扎堆在他有限的人性思维中。这些东西并不难,但总给他一种理不清的感觉,简单看去,似乎可以一刀切了,但到底是不想那么做。 所以,许多时间里,他总是不能放松。 现在,绚烂的夕阳还未落下,从外面透过光幕照进来。旁边,精巧动人的姑娘靠在他的肩头,发丝勾在他指头,好闻的香气萦绕在他鼻尖。向灵幕外看去,外面的人如同透明的幻想,景物则是在半沉的夜霭中的朦胧暗流,两者消融在一起,描绘出一个超脱的象征世界。 鱼木的侧脸倒映在灵幕上,铁轨上的灯光映照在她脸上时,辉射出无法形容的美。 这份美,让叶抚感动放松,好似自己还处在什么也不用顾虑的平常时光里。 在遥远的山巅上空,还淡淡地残留着夕阳的余韵。 叶抚透过倒映在灵幕上的姑娘的脸,看去,呼吸变得平缓而轻和。他出于本能地缓缓闭上眼,不多想什么,也睡着了。脑袋轻轻一偏,侧脸就贴在鱼木半边的头发上。 他们相互依偎着,在倦懒的暮色下,安睡。哐当哐当的轮轴声,已经变作了惹人发困的白噪音。 有人走在走廊里,从他们身旁经过,瞧着这般安宁的景象,也会下意识放轻脚步,不去打扰他们的清梦。 一直到抵达下个城池的枢纽站,刹车的惯性脱离感让鱼木醒来。她立马感觉到脑袋上的沉重,小幅度地转了转脑袋,然后眼睛往上瞄,立马看到叶抚极其放松的脸庞。轻微的鼻息落在她的额头,温热一片,让她觉得发痒,痒到脸红。 这么个厚脸皮,秉性跳脱的家伙,竟然也忍不住脸红了。 他的头好重啊,压得我脖子疼,要不要叫醒他。但,他看上去睡得很舒服,是不是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放松啊。可怎么会呢,突然就这么放松,还靠在我身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点,开始喜欢我了……鱼木这样想着,没来由地觉得羞耻,心慌慌的,呼吸越来越乱。 怎么办怎么办,我要不要叫醒他。我头发肯定被压乱了,一边塌着,一边鼓起,肯定很难看,不行不行,不能再让他压着了,我得叫醒他。但是—— 他看上去,好像真的很放松。 她还没纠结完,火车停站的沉闷汽笛声,叫醒了叶抚。 叶抚睡眼稍显惺忪,微微虚着。他直起身,全然没在意自己刚才靠着鱼木这件事。他看了看灵幕外面,夜色很浓,说明现在已经是黑夜了。 枢纽站的站台上挂着“炫炣城”的标志。 他鼻子稍动,然后说: “到炫炣城了啊。” 鱼木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叶抚转过头去,看她正弄着自己的头发,脸上还带着抹暂时难消的红意。 一联想,他立马就想象出,刚才的场景。那看上去,似乎的确很亲昵。只是,这家伙平时里说话什么的那么跳脱,怎么真的动作亲昵了,反而变了个人,坐姿都绷紧了,像个初出闺房的大小姐。 叶抚莫名觉得好笑,嘴角微翘。 鱼木悄悄瞥他一眼,看到他那副似玩味似自然的神情,更觉得羞耻了,没什么底气说话,草草地弄好头发,吸一口气,硬闭上眼,装睡。 只是,后半程里,躁动的心,总是不让她安睡。缓了一天才缓过来,又进入古灵精怪模式了。 害羞是限定版。 从外环城,到核心的天玄城,花了些时间。 这时候的天玄城,正赶着紧趟儿,走几步路就能看到负责巡查的异端巡查者,身穿黑红长衣,头戴高帽。 出了枢纽站,鱼木环视一圈,惊叹道: “真是繁华啊!” 这种环式分布,分层向上的大中枢城池结构,她第一次见到。加之随意能见的工业结构和装置、为了提高空间利用率而紧凑分布的建筑群、悬浮在最中央最高处的雄伟王庭,她无法不感到震撼。 叶抚不由得想,要是她想起地球的“钢铁森林”城市,大概就不会觉得震撼了吧。 天玄城里,已经汇聚了很多外族人。 说到底,鱼木还没问过叶抚来这里除了闲游,还有没有什么事。 “公子,这边儿是有什么事吗?” 叶抚望着半空中那座雄伟的,好似永远不会倾覆的王庭回答: “这里会有一场盛大的仪式。” “我们还是像之前一样,只负责观看吗?” “你想参加?” 鱼木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当旁观者,似乎很符合我们的身份。但,只是我个人觉得啊,若是什么事都只是看过就作罢,未免难留下‘来此一游’的感觉。说到底是闲游,却只是‘闲着’,总没有种‘游’的感觉。” “之前,也这样旁观过许多事,你为什么不说。” 鱼木看着叶抚,目光澄净。 “因为,以前你都是很自然的。但这次,我感觉,你有点不自然。” 叶抚稍顿,问: “哪里不自然。” “你最近一段时间,比之前更容易走神,有时候,可能眉头皱着了,你也没有发现。还有……”她稍稍把脸转过去,“之前才火车上,你未免太……放松了。以前不会这样的。” 她吸了口气,认真问:“我是认真的,公子,你是不是有些累了,还是在忧虑什么?” 叶抚静静地看着鱼木。他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还藏着份细腻至微的认真,这么留意自己。 “人总有这么个时候。没什么大不了的。” 鱼木摇头。 “其他人能这么说,但你不能。公子,你是谁我现在并不太清楚。但如你所说,我们之前有一道难解难分的羁绊,你的情况,我或多或少能够感觉到一些。” 叶抚眼睑微沉。他再次看向那座王庭,没来由地问: “你所认为的,羁绊。羁绊会是什么样的存在?” “我的看法很简单。一种我看着你,你看着我,不需言语与多余动作,就能从对方那里所知道一些东西的感觉。不论是好是坏,总在某个层面或者某条线段上,牵连着的存在。” “真像是在说大道理。” “没有。这是我的真实想法。” “那,羁绊于你,重要吗?” 鱼木想了想说: “重不重要得看立场和情形吧。具体的,我难以说清楚。直白点说,公子你对我很重要。” 她还是那么直接。 “这样啊。”叶抚笑了笑。 鱼木又问: “你呢,有没有什么羁绊对你而言是重要的。” “当然有。” “不,我是说,”鱼木靠近两步,几乎要贴着叶抚,紧紧看着他的眼睛,“真正对你重要的。” 叶抚能清晰地听到她的鼻息,甚至于心跳。 真正对我重要的……羁绊…… 他的眼神如同黑色的漩涡,无根无底。 “自然是有。” 鱼木听着,稍稍站定几息,随后跳似地闪开,俏皮地眨眨眼,欢快地说: “这是你说的哦!” “当然是我说的,怎么,你又在耍什么心眼儿吗。” “才没有。你太过分了,不能对我抱有这种刻板印象。” 叶抚不多说什么,转身朝着更上层分区走去。 “跟着嘞,不要错过这场盛大仪式。” “好的好的。” 鱼木看了一眼叶抚的背影,然后转身看一眼走过的路,忽地露出狡黠的眼神。 稍停了,她迅速追上叶抚,再次化身欢快跳脱的小鱼儿。 第五百一十五章 正典授命贤人 层台累榭的王庭,由着一个巨大的,呈倒金字塔的原生陆地残角托着。所谓原生陆地,就是按照规则自发演化的陆地。当初修筑王庭,女帝赫连瑄招手挖来一块极具生命活力的残角,做了这承载王庭的平台。 在王庭建筑群的规划上,亦是采用分层式结构,看上去错落有致。整体颜色介意白金色与明黄色,每隔着几栋建筑,就有不同色彩和构型的分割墙,避免看上去太过单调,同时也起到分区的作用。 王庭主建筑群分布在横贯前后左右的主大道“天神大道”上。天神大道两旁的建筑雕栏玉砌,正上方横挂飞阁流丹,不论是在构型还是构色上都如有天工。 王庭里的人群分布就比城区简单多了,基本上都是天神族的,少数其他种族的使节团或者身份尊贵的参观者。 扮演着异端巡查者,叶扶摇和兰采薇行走在天神大道上。 兰采薇嘀咕: “真是奢华啊……” 叶扶摇点头,“是的,这是王权的体现。” 兰采薇眉梢扬起,“我不明白,浊天下本身资源就匮乏,为何,还要在这种建筑上大兴土木,想来,这其实是没有必要的吧。” 叶扶摇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头。 “你想得太简单了。要知道,在这种等级和规则森严的地方,王权就是唯一真理,是凌驾在一切事物之上的,必须要跟普通人有着显著差异。这样的差异越明显,越是不可跨越,阶级地位就越稳固,王权也就越神圣。” 兰采薇想不通,无奈的叹了口气,“我还是觉得没有必要。” “对你我而言如此,但对于生活在浊天下的人不是。普通人,需要一个绝对有威严,绝对不可侵犯的统治者来保护他们,统治者地位越高,展现出来的能力越大,他们越有安全感。而作为统治者,则要被统治的人群守秩序,在规则高墙之内。这是浊天下复杂的环境所决定的,并不被我们的意识心态所影响。” 兰采薇拢了拢自己的长袖,嘟哝道: “我可不愿意生活在这样的地方。” 叶扶摇哈哈一笑,“我也是。” 身为异端巡查者,他们拥有特权,能自由出入王庭的绝大多数地方。在这天神大道上,行人见他们也如同见到女帝,虽不至于跪地行礼,但也是避讳目光,生怕多瞧一眼,被视为不敬王权。 她们往前,顺着天神大道,逐步靠近王庭的第一层中心。 王庭共分为三层,每层五个区域,共十五个区域。女帝的行宫位于第二层的中心区域,而第三层的中心区域是举办最高级大殿的地方——升神台。 而她们的目标,正是升神台。 要去到升神台,先要在第一层中心区域搭乘升降台前往第二层。王庭外面盖着一层透明的禁制,只能走升降台才能去往更高层。 抵达第二层后,一眼就能看到位于第二层中心的女帝行宫。任何一个从第一层到第二层的人,最先看到的都是这座庞大钩心斗角的宫殿。修筑在这种地方都是有讲究的,摆明了一个王权大于一切,作为天神族的子民,首先想到的都应该是伟大的女帝陛下。 这是一种统治手段。 登上第二层,叶扶摇就站在大道上,饶有兴致地看着高台之上的女帝行宫。 这座行宫并没有名字,但没有名字就是最好的名字。它不需要用名字来标榜独特性,女帝在哪儿,王权就在哪儿,不需要一座被赋予名字的宫殿来体现。 “师姐,我们到底要去哪儿啊?”兰采薇问。 叶扶摇望起头,看着更高处的第三层。在神域,没有什么高于王权,硬要说的话,那就是象征着王权希冀的第三层的升神台,但那里本质上也代表着王权,毕竟其实王权希冀的体现。 “第三层,升神台。” 兰采薇跟着望起头,面色犯难,“第三层,我们能去吗,看上去不像是一般人能够抵达的地方。” 升神台是个祭坛,那里安放着为神域献身的天神族族人的尸身,同时也是整个天神族举办最高级大典的地方,比如登基仪式、超越仪式等等。虽说从建成起到现在,就只举办过一次登基仪式,女帝赫连瑄的登基。倒是那超越仪式几万年下来,倒是举办过几次。 所谓超越仪式,就是种族的升华仪式。天神族也是凭着这几次超越仪式,成为了浊天下的第一种族,不论是是从生命还是种族天赋的角度。 而这次,王庭又筹办了一次典礼,不是登基,毕竟女帝还在呢,也不是超越仪式,现在的浊天下并不具备让天神族再次超越的条件,得清天下才行。具体是个什么典礼,王庭还没往外说,外界只知道这几千上万年不用一次的升神台,这次又使起来了。 不论是什么,总得是声势浩大,该得是惊天动地的。 叶扶摇看着头顶穹盖一般的第三层平台,轻声说: “是啊,但得找个法子上去才行。” “上去作甚?” “你知道这次王庭筹办的是什么典礼吗?” “我肯定不知道啊,要知道问你干嘛。” 叶扶摇神秘一笑。笑得兰采薇缩了缩脑袋,觉着不像是什么好事情。 “登基仪式。” “登基?!”兰采薇已经,以神传音,“女帝死了,还是说要退位?” 叶扶摇嘴唇向里挤着,“不是。” “那是什么?” “这个词不能说,牵扯因果了,目前我的能力还没突变,不能覆盖因果,若是说着,指不定就被赫连瑄窥探到一二,当场给你我抹杀掉。你只需要知道,跟曲红绡有关就是了。” 一听到这个,兰采薇又振奋,又犯愁。振奋的是跟曲红绡相关,犯愁的是,到现在,她还是没想起来曲红绡到底是谁。 “那我们到底该怎么上去?” “等。” “等什么?” “据我观测,约莫再过十八个时辰,就是历史长河涌潮之时,依照这重要性,在这之前,升神台肯定会进行最后的核查准备,届时我们就混进核查队伍,去往升神台,然后嘛,就是之后的事了。” “历史长河涌潮之时?那是什么?” 叶扶摇正想解释,但看着兰采薇一脸“无知”的样子,觉着解释了她也未必懂,但又知道自己这个师妹,不给她找个说法安定一下,怕是又要在心里给自己记上一笔了。 她想了想,简单地说: “你可以当做是世界规则的防御机制。每隔一段时间,历史所映射出来的历史长河会进行一次清洗,冲刷掉里面的污秽,像意外跌入时间漩涡之人、闯入历史长河之人、干扰时间的神通术法等等,都是污秽。” 兰采薇又觉得头大。 “你老实说世界规则世界规则,这个世界是个什么东西啊,清天下和浊天下吗?” “当然不是。我指的世界是在规则云里,可以被观测和认知的一切事物的总和。” “规则云又是什么?” “这啊,就有的说了——” 兰采薇赶忙打断她,“算了,别说。” 叶扶摇嘻嘻一笑,畅快地吸了口气,然后说: “没事儿的,慢慢来,该知道的都会知道,不该知道的,怎么也没办法。” “那现在就安心等吧。” 为了不被认为奇怪,她们还是勉为其难装作是异端巡查者的样子,一边在王庭第二层游荡巡视。这里本就不少异端巡查者,那自然是没人会多留意她们两个普普通通的家伙。 而从南庭裁雨楼回来的赫连瑄,刚进了帝宫,身边候事的宫殿监督领侍就赶着趟儿到她面前。 “陛下,各大族的使节团——” 赫连瑄步伐大开,径直走过: “不见。” “还有,上头的远征军战事情况僵持着,遣神院的提院大夫请求出征。” “拒了。” “嗻。” 监督领侍便退下了。 偌大的行宫,显得有些空荡,再是繁华,也只站着赫连瑄一个人。她站定片刻,环视这宫殿一圈,又朝着外面的道望去,神情目光倒是一点不变。稍后,她离开前殿,穿过净步园,进了自己的书房。 刚坐下,身旁就出现一股律动,如同有着无形的蒸气。 一则人影撇出来。头戴鲜红色的高冠,身披黑金长袍,袖口处涌着青黑色的光。 他微微躬身,声音如同午夜坟地的幽风。 “陛下,涌潮将至,该做牵引了。” 赫连瑄似没听到他这番话,另说: “灵相大人,孤常常想,清天下拥有着用之不尽,取之不竭的资源,为何也不见得走高了,跳远了。瞥眼看去,也还是离着那条线远得很。第四天,当真是起不来半个人吗?一眼看去,能瞥见那条线的,也尽是从第二天第三天走来的人。” 灵相眼皮似乎被钳住了,抬不起来,永远耷拉着,显得无神且阴翳。 “陛下,这是时代所决定的。” “时代,什么是时代?时代又是谁决定的呢?” “陛下都不知道,臣自然是不知。” “这就是时代的局限性啊,永远只知道时代,不知什么是时代。这第四天若也起不来半个人,也只是跟着第二三天一般,扎进洪流中,散掉。孤总是信不得清天下那帮人。” “陛下且行心头所向,莫问他人偏见。” 赫连瑄似嘲讽似调侃。 “呵呵,这不就是一意孤行了吗。” “纷乱的局势里,一意孤行,却比随风摇摆要好。” 赫连瑄微微闭上眼,半仰着上半身,上衣领子上的金丝边絮带垂向一边,轻轻摆动着。 “但总有些人,会逼着你随风摇摆。” “没有谁能左右陛下。” 赫连瑄没有说话,她像是睡着了一样。即便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都有着股无形的威严,从身上每一根发丝上透出来,仍旧是惹得旁边的灵相没法多看一眼。 他们那一代的人总说,陛下就是力量与威严的代表词。她就算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只是往那儿一站,所有人就会觉得她身边是最安全的地方。如今走过不知多少年,灵相这一代的人愈发少了,熬得住岁月的侵蚀,也受不了换了天的悲苦。 到现在,灵相也还是这么觉得。 这么多年过去了,陛下样子没变,性格或多或少变了些,但待在她身边那种安全感总是不会变的。 不论什么事,似乎只要陛下还在,就不用去担忧。 浊天下那轮昏黄的月亮矮矮地挂在天上,如同被黄沙蒙了光,稀薄无力,惹人困乏。 灵相看了一眼月亮,微微弓着身,缓而沉地说: “陛下,该做接引了。” 赫连瑄睁开眼,轻声说: “通知御城司,进入登基仪式倒计时。” “是,陛下。” 灵相低头,闭上眼,随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与夜色融为一体。 与此同时,赫连瑄以神念向异端巡查者中的负责监管升神台的人下令,对升神台做最后的检查。 而她本人,则一步迈出,当即身临行宫正殿。 站在大殿最中央,她伸指一动,以她为中心,一圈接着一圈的光晕荡开。光晕快速地向四周散去,很快就盖住整座天玄城。 她站在这一圈又一圈的光晕最中间。 此刻,天玄城处处都被照亮了。所有人皆抬起头,仰望这星空下最光明的王庭。 无数道圆形光晕的诞生、激荡与销陨,开始绘画出一个神秘而复杂的图案。随着一束光从赫连瑄身上冲出来,与正上方的升神台相连,这个圆形光晕组成的图案停止变化,只是盘旋在天玄城上空,缓缓转动着。 肉眼所察觉不到的是,漫天的星辰之力,从极远之地,开始汇聚,然后朝着天玄城奔涌而来。 赫连瑄负手而立,目光清淡地看着浑浊的天空。 监督领侍从外面快步走进来。 “陛下,南庭宵鱼姑娘求见。” “让她进来。” 监督领侍应声出去,稍后不久,温早见走了进来。 她换了身衣裳,褪下了代表着在这浊天下代号“宵鱼”的红装,换上了代表着清天下“温早见”的衣裙。在被带来浊天下之前,她一直穿着这身,原因无他,只是曲红绡一句“好看”。 赫连瑄站在大殿的高台之上,面无表情看着温早见。她没有说话,等待着温早见说话。 温早见将自己长发束起,结成高高的马尾,整个人面貌看上去无比清爽。 她眼神凛然,神情坚定,如同即将上阵的战士。 “我愿意。” 她说着,咬着牙,切齿地说:“但你要记住,我不是在答应你,只是为了她。” 赫连瑄依旧面无表情,看着温早见几息后,呼道: “来人。” 监督领侍立马走进来,“陛下。” “通知典明司,立宵鱼姑娘为正典授命贤人。” “嗻。” 监督领侍领命后,退下。 赫连瑄举目看着温早见。 “我很欣赏你这毅然决然的劲头,但也看不起你这为爱溺亡的可悲心态。” 温早见凛目道: “不用你评判。” 赫连瑄转过身,大步离去。 “好好准备一下吧,温贤人。” 温早见目送赫连瑄消失在夜的尽头。刹那间,心头空落落的,不知是缺少了什么,望着大殿外面望去,见夜空浑浊,不见浩瀚星海。 第五百一十六章 为她驱散虚无 一群身穿黑红色长袍,戴着高帽的人向着通往升神台的入口汇聚而来。 他们都是异端巡查者中负责直接监视升神台的,不久前收到了女帝陛下的神魂传音,说要进行登基仪式前对升神台最后的维护和检查,确保万无一失。 异端巡查者有着明确的分工,不同人做不同事,任何人都不能有任何逾越行为,一旦逾越,视为为女帝陛下的不忠,轻了摘帽子,重了掉脑袋。当然,这只是摆在台面上的规矩,自异端巡查者成立以来,从没出现过逾越行为,一方面是没有谁会产生非分想法,另一方面则是他们直接受到赫连瑄的控制,都得是干干净净的才行,身上沾了半点污秽,都入不得赫连瑄的控制。 所以,当叶扶摇和兰采薇大摇大摆混进前往升神台的队伍里时,无人去怀疑她们。他们都彼此认为,对方是坚定的,衷心的,女帝陛下的拥护者。 这是个漏洞,管理漏洞。他们太过相信赫连瑄,而叶扶摇也太过超常,越过了赫连瑄的控制。 检查队伍分成两列,叶扶摇和兰采薇站在左边这一列的中间位置,兰采薇在前,叶扶摇在后。每一列为首的是领队,分工内容也直接由他们下达。 所有异端巡查者整整齐齐地站着,等待着通往第三层的通道开放。 兰采薇面无表情,两只手蜷握着,缩在宽大的长袖中,端在腰腹前三寸,绣着不知为何种花花纹的袖口阔摆垂下,微微晃荡着。她以神魂传音,问: “师姐,我们这算深入敌营吗?” 叶扶摇回答:“差不多。” “为什么要这么冒险啊。” “要救曲红绡,必须要冒险。明说的话,我们直面的其实就是赫连瑄。” “说起来,这位女帝,到底是什么水平?” “很高。” “有多高?” “好多层楼那么高。” “能直观点吗?” “道祖,至圣先师那个层次。” “这么厉害吗!” “不然你以外她从清浊天下分裂就称帝,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半个人动摇过她的地位,是为什么啊。一切都是靠实力说话的,我的好师妹。” 高帽遮帘下,兰采薇的表情很丰富。其实即便师姐这么说了,她还是一样,并不清楚赫连瑄到底有多厉害,实力差距过大,导致认知根本不在一个层面。她无法去想象,赫连瑄,道祖以及至圣先师是什么层次的人物。 她想着想着,忽然想起什么,兴致满满地又问: “师姐师姐,那位公子,有多高?” 叶扶摇没有回答。她微微眯起眼,虚望着远处,幽幽回答: “不知道。” 兰采薇顿住。连师姐都不知道……那得是什么水平啊。她无法去想象。 兰采薇认为,或许也正是缺失了这种对实力的认知,自己才能这么无所顾忌地跟着师姐,做这般冒险的事情吧。 没有等待多久,通往第三层的升降台启动了。从王庭下方石凹传来冲撞灵石渣汇聚而成的力量,顺着核心机枢脉络,抬起升降台。 站在前面的领队发号施令,“牢记职责,不容有失!” “是!” 兰采薇和叶扶摇随声附和。 她们跟随着队伍,登上升降台。 不同于第一层到第二层,第二层到第三层的升降台是完全隐蔽的,也就只是打开的时候才会显形片刻,所有人上去后,立马就消失不见。 然后,兰采薇就能感觉到自己的空间似乎变成了“半液态”,像是秉着呼吸,在半液半固的流体中挣扎前行。这种感觉并不舒服,跟浆糊糊进了脑子一般,朦胧中带着倦意,倦意里夹杂眩晕。不过,一只手紧紧牵起她,给她清凉之意,让她很快恢复过来,眼前变得一片清明。 叶扶摇微笑地看着她。 升降台是绝对封闭的空间,甚至空气也不容许进来分毫,更不谈灵气什么的了。兰采薇看了看四周,发现其他异端巡查者全都靠墙蹲在地上,紧皱着眉头,似乎也在忍耐不适的感觉。 “师姐,这是什么意思?” “神性压制。” “那是什么?” “你可以理解为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威压。之所以会产生神性压制,是因为升神台上拥有许多远古意志,多为远古大能陨落后,其尸身自然而然流淌的气息。” “上面有很多这种?” “是的,非常非常多,即便升神台的禁制已经压制了极大一部分,但渗透出来的丝毫远古意志,也能轻而易举镇压我等。” “那你为什么没事?” “这对我不管用。” “哦。” 兰采薇没有去细问。虽然她知道自己问,师姐一定会想方设法给自己解释清楚,但她觉得过分问询是不尊重师姐的行为。 这个笨蛋师姐虽然平时老是做出过分的事,但兰采薇肯定也知道,她是真的很在乎自己,只是方式她不太能接受而已。 很快,抵达第三层。 第三层更像是一个很小的小世界,一进到里面,就能明显感觉到与外界的割裂。无法从里面看到外面,而站在外面看来也只是看到一层雾气。在升降台里感受到的神性压制,一到了第三层变得更加明显,但好在两个领队迅速拿出一个长宽高均三寸左右的纯黑色方形物体,方形物体取出来的瞬间,一道结界立场将队伍的人笼罩。 因为之前有来检查过,所以不需领队发令,两支队伍就分别以各自领队为中心,集合成一个环形,最大限度利用黑色方形物体的结界笼罩范围。 叶扶摇和兰采薇跟着照做。 “我们队负责对主祭坛进行检查。”领队看了一眼所有人,“在此期间,每个人必须牢记,不能离开幽魂匣半步,更不能擅自触碰任何建筑。” “是!” “好,现在按照上次的步骤和方式,去检查主祭坛。” 说完,领队开始移动,众人跟随领队的步伐,保持着队形。 叶扶摇她们这一小队负责主祭坛,另外一支小队则负责周围的符文池、阵法以及子祭坛。 升神台很大,并非是一个平坦的平台,有很多高度深度不一的起伏,依附在地面的是一层很浓很柔的纯白色雾气,像是羊奶,但并非液体。这一层雾气,基本将异端巡查的小腿淹没,看却确切地面到底有什么。 升神台分为两个区域,外环区由许多庙祠组成,里面安放着为神域献身的大人物的尸身。对于神域天神族人而言,死后被安放在升神台,是最高荣誉,是能泽被子孙万代的福气。在这个严格实行成长等级制度的地方,所有人的起点都一样,不论你家世如何,都必须尊崇既定的选拔机制,没人能在王庭的威严下走后门。 但埋葬在升神台里的人的直系子孙后代,则拥有着王庭认证的特权,直接受到王庭的照顾,当然着也意味着直接受到王庭的监控,有多大的照顾,就有多大的控制。 幽魂匣释放的结界立场,抵御着远古意志结成的神性压制。 叶扶摇和兰采薇跟随着队伍,按照既定的路线,穿过庙祠区,朝内环区的祭坛前进。 另一支队伍一抵达内环区,就开始对安置在周围的阵法禁制进行排查。而她们要继续前进,去到最中心的主祭坛。 逐渐映入眼帘的,是高高耸立的八根柱子,每根柱子大小相同,但是上面的团完全不同。 全都是兰采薇不认识的符文。十分复杂,光是看一眼,就觉得发晕。密密麻麻炫金色的符文晃眼一看,杂乱无章地环漆在柱子上,从最底部,到最高处,连续不断,漆了个满。 八根柱子分布在八个方位,底下皆有一个台子供着,台子周围又是各种阵旗和径直。最上方则有一块檐牙般的凸出,正正地对着中间的主祭坛,看上去像是会往那里汇聚什么似的。 再往中间的主祭坛看去,比起外面,反倒是平实无华了。中间有一个环形台阶,台阶最上方是一扇很高很宽的门,看上去还格外厚重,此刻门紧闭着,门不知是有什么材质打造的,其质感有种难以形容的诡异,像是清天下南疆的鬼玉,也像是被污染的玄冰,上面壁虎草一般攀满了各式符文,这些符文就规矩多了,呈列排布,从上到下,很规律,像是沙场上静心排兵布阵的军队。这些符文牢牢封锁着门扇。周围就只有个大广场。不过不同的是,主祭坛地面没有雾气弥漫,空荡荡的,很干净。 跟随着队伍,叶扶摇和兰采薇缓缓前进。 他们从正南位的柱子开始,依次检查。检查这些柱子,是要仔细检查上面的每一个符文。由领队用神魂挨个挨个把符文临摹下来,然后所有人一起去感受,看看是否能够与符文本体相印证。他们专门负责监察升神台,自然是事先学习了独特的本领。 而叶扶摇和兰采薇就只能浑水摸鱼了,装作在认真检查的样子。 还是因为管理方式的直接漏洞,其他异端巡查者即便感觉到她们貌似不同寻常,也不会去怀疑,以及盘问她们,因为每个异端巡查者都是直接受女帝陛下控制的,相互之间没有任何直接关联,是单独的个体存在。 又恰巧,叶扶摇和兰采薇能避过赫连瑄的控制,所以她们才能这么“肆无忌惮”。毕竟,没有谁认为,有人能在女帝陛下眼下瞒天过海。 就这样,她们摸鱼摸着摸着就检查完了八根符文之柱。 接下来就是中间的那扇厚重大门。 所有人紧紧缩在幽魂匣的笼罩范围内,一点一点想里靠去。 领队发话:“登神阶梯上的神性很重,幽魂匣能够抵御的时间有限,请打起精神,迅速检查完。” “是!” 第一道阶梯, 第二道阶梯, 第三道阶梯, …… 越是往上走,越是能够感受到神性压制。即便是在幽魂匣内,也难以保持平常状态。所有人逐步收敛气息,放低重心,保持蜷腰的姿势,往上爬。 传闻,这登神阶梯是女帝陛下当初登基时,一步走一步踩出来的。她每走一步,脚下就自动出现一道阶梯,一共走完四十九步,结成了四十九个阶梯,成了现在的登神阶梯。每次天神族的超越仪式,也是她走完四十九道登神阶梯才完成的。 所有人蜷着腰,来到厚重大门前。 他们在大门面前就像一群黑红色的抱团的蚂蚁,显得那么渺小。甚至,随便从上面取下来一道花纹,都比他们全部人加起来还要大。 近了一看,兰采薇才发现,这扇门并非是紧闭着的,有一道在远处因为门整体体积实在太大而察觉不到的细小门缝,但就站在面前时,还是能清晰看见的。她好奇地望着里面看去,看到的是虚无的空洞,没有任何色彩的空洞,甚至不能用黑暗来形容,因为黑暗起码是存在的。 其他人开始检查符文。 叶扶摇和兰采薇的全部目光都放在这扇门以及这道门缝上。 以神传音,叶扶摇道:“这扇门叫时之门,是贯通时间之门,与之对应的还有个空之门,空之门在清天下。” “贯通时间?” “嗯,通过这扇门,能去到已经过去的任意一个时间节点。” “不能去未来吗?” “未来还未产生,也不能提前产生。严格说来,未来是会发生但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不可被观测。过去是已经发生了并且真实存在的,是可被观测到的。” 兰采薇又有些迷糊了。每次叶扶摇跟她说起什么规则啊,失控啊,历史啊,都得迷糊一下,不是因为她傻,实在是这些概念太过超脱认知了。她模棱两可地问: “那为什么有些人能预知未来啊,就是算命那些。” “不,那不是预知未来,是根据命格进行推衍可能发生的变化。我说的未来,是能够被直观观测的未来。” “算了,我不问了,师姐也别说了。听不懂。” “呜,好吧。” 兰采薇回归主题,“我们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叶扶摇深深看了门缝里的虚无一眼,然后难得认真地说: “不出意外的话,曲红绡将从这扇门走出来。” “啊?!” 兰采薇差点叫出来,眼神惊骇地看着叶扶摇。 “从这扇门……走出来?” “是的。” “你说这扇门连接着过去的时间节点。那出来的她是过去的她,还是现在的她?” “过去的她。” “那还是她吗?” “不是。” 听到这儿,兰采薇反倒不激动了,冷静下来,“师姐,这是不是才是我们来此的真正目的。” 她想起叶扶摇之前说“要是来晚了,曲红绡就不会是曲红绡了”。如果说,出来的是过去的曲红绡,那的确不是曲红绡。虽然她依旧没有想起曲红绡到底是谁,但按照师姐所说,过去的曲红绡并非“曲红绡”。 叶扶摇认真地看着兰采薇。 “采薇,或许你现在记不起曲红绡是谁,但终有一天你会想起,但我现在需要你清楚一件事,从这扇门走出来的曲红绡,并非你所认识的曲红绡,是另一个超然存在。” “可,我们,我们来这里,难道不是为了让她就是她吗?”兰采薇下意识躲闪开叶扶摇的目光。 “没错,让她就是她。但,能不能让她就是她,取决于你。” “我……我能做什么?” 叶扶摇看着吐露着虚无的门缝,正声回答: “走进去,用你手中写着‘煌’字的那盏灯,为她驱散从过去跨入现在的虚无。” 第五百一十七章 盒子与蚂蚁 走进去…… 兰采薇着迷一般,看着那一点门缝,门缝里面透着虚无,不给人任何异常的感觉,仿佛那里面什么都有,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她看得入神,眼神呆滞了,好似灵魂要脱壳而出。 叶扶摇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立马回过神来,一阵后怕。 “师姐,刚刚我……”兰采薇声音弱弱地说。 “正常,不用多想。这时之门内,他人看一眼,都可能立马毙命,你只是出神,已经很厉害了。” 叶扶摇不由得想起在浮生宫,师妹斩出的那骇人一剑,无处可躲,只能硬抗。从那时起,她就知道,自己这个师妹,必定是要担当非凡之事的人,不论她有何种能力,表现出何种气象来,都不会再惊讶了。 兰采薇紧张起来,“我要怎么做?” 叶扶摇摸了摸她的鬓发,“那盏灯,你知道里面有什么吗?” “曲……红绡的痕迹。” “还有呢?” “还有……还有……”兰采薇痛苦地捂着额头,“我,不知道。想不起来,只是知道,里面有她的痕迹。” 叶扶摇安慰道: “没关系,没关系。还记得里面有她的痕迹就够了。” “所以……我到底要做什么?” “走进去,把那盏灯挂在里面。” “可是,里面什么都没有,一片虚无。” “不,从现在看过去,是一片虚无,但走进去,站在一个时间节点上,看当下,是实实在在的。” 兰采薇艰难地理解着。她皱起眉问: “那我应该站在哪一个时间节点呢?” 叶扶摇想了想说:“曲红绡从过去跨来,一路横渡时间长河。于她而言,是在穿越未来。但之前我们说过,未来并不存在,如果只是站在她的视角,她并不能穿越到未来。但这时之门给她提供了观测者视角,能让她观测到我们经历的时间,从而是未来‘诞生’了——” “等等。观测者视角是什么?” 叶扶摇很难去跟兰采薇解释这个东西。她站在世界规则一方,能够清楚地知道观测者视角是什么,但诞生于这个世界本身的兰采薇,土生土长,生长在既定的规则之中,很难以跳脱出规则,去理解什么叫观测者。 她想了想说: “你可以这样理解。一群蚂蚁生活在一个绝对封闭的盒子里,那里就是它们一生从生至死的地方,时间、空间全在里面单独形成,而你作为一个人,站在盒子外面。它们无法感知到你和盒子外的世界,而你能轻易观测到它们,它们的一切,任何时间里发生的发生事,你都知道。你的视角,就是观测者视角。” 她说得很通俗,兰采薇一下子就明了了,又问: “那,她,时之门,我,分别代表着什么呢?” “这个世界是一个盒子,时间长河是盒子里的时间线。时之门是观测者的一种记录方式,记录了每一个时间节点的蚂蚁,蚂蚁要意识到自己穿越了时间,就必须获得观测者授格的观测记录。她是获得授格的蚂蚁,而你是让她保留蚂蚁记忆的……另一只蚂蚁。” 兰采薇沉默着。 叶扶摇的比喻很通俗,但也稍显残酷无情。 兰采薇几乎能够代入到蚂蚁的视角里,去感受那种永远生活在一个盒子里,不知道外面到底是什么的日子。如若蚂蚁永远不知道自己在一个盒子里,那或许不会痛苦。 但她现在知道了。 她抬起头,蹙着眉,似恳求一般问:“你呢,你是观测者吗?” 这个问题……叶扶摇认真看着兰采薇,释然一笑,“不是。我或许,只是一只被授格的蚂蚁。” “那……谁是观测者?” “大概是,所谓的天道吧。” “女帝赫连瑄呢?她既然要唤出曲红绡的话,那她肯定也知道这些吧。” “她也不是观测者。” “那位公子呢?” “不知道。我实在是不知道。”叶扶摇似乎有点痛苦,皱着眉摇头。 兰采薇吸了口气,她几乎没看到过自己师姐露出这种表情。她认为,或许自己也不应该过分问询师姐,那些东西必然是超脱认知的。 她缓了口气,笑着说:“师姐,我想啊,得来此世,大概知道太多也是一种烦恼。现在的我,还是安安心心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叶扶摇眉头稍稍舒缓,“采薇。” “师姐,我打算进去了。你说吧,我怎么做?” 叶扶摇站到兰采薇背后,轻轻俯身,贴在她耳边。 第一次,兰采薇没感觉不适应,欣然接受了。 “找寻一个时间点。那个时间点是什么,由你自己决定。” “我自己……决定……” “嗯。” 说完,叶扶摇轻轻推了兰采薇一把,直接将她推入时之门的缝隙当中。 扭过头,兰采薇看到师姐脸上露着美丽的微笑。 师姐啊,永远是最美丽的。 兰采薇一头扎入时之门。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一个巨大的泡沫包裹着。 这个泡沫替她消去了对未知的恐惧,但虚无的战栗。她在这虚无之中,不再害怕任何东西。 这里就是历史长河吗? 感觉,像是躺在温暖的水中。 时间点,我要在哪个时间点留下那盏灯呢? 曲红绡…… 我应该找个对她记忆最深刻的地方吧。 但那里, 是哪里? 我忘了,忘了关于她的一切。 即便如此,我还能找到属于我和她,最好的时间吗? 在哪里,在哪里? 什么都想不起来,她的样子,她的声音,她的脾气,她的眼神,她的一切,全都想不起来。 好痛苦,这种感觉好痛苦。 我明明,应该是在乎她的, 我想知道她的样貌,想听听她的声音,想摸一摸她的手掌,想看着她的眼睛一整天,看看眼睛里装着什么,看看里面有没有倒映着我的脸。 但是,好痛苦,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盏灯,有个“煌”字,那代表着什么?为什么那里面有关于她的痕迹?我为什么要找寻她?她发生过什么事吗? 好难受, 我的心快跳出来了。 一点都想不起来,我该怎么做? 谁能告诉我? “你……” 一道声音响起在她脑海之中。 第五百一十八章 最重要的那一天 是谁? 谁在说话? “你忘了你的一切吗?” 在跟我说话吗? 忘了,是的,全部都忘了。 “你有问过你的心吗?” 我的心?我心里有什么?我能和我的心对话吗? 不,我做不到。我的心里空荡荡的,我什么都做不到。 我的心死寂一般, 它跳动着,却没在跳。 “那为什么,不让你的心,动起来呢?” 心动…… 我该怎么做,才能让它动起来?掏出来吗? “不,那太可怕了。” 可除了这样,我什么也做不了。 “好好想想,你斩出那一剑的时候。” 那一剑,什么剑? 是在浮生宫上那一剑吗? “是的,斩出那一剑时,你看到了什么?” 樱花树,满树的樱花,一个漂亮的姐姐,一位温柔的先生。 “他们,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 我想看着那位漂亮的姐姐笑一笑,也想知道那个温柔的先生说话的声音。 “他们笑过,也曾每日每夜在你耳边呢喃。” 可我都记不得, 记不得的话,再多又如何…… “那么,为什么不试着在斩出一剑呢?或许,你的剑会告诉你。” 我的剑,我的剑会告诉我。 可,为什么? “因为,那是你的剑啊。你就是那一剑,那一剑就是你。” 这样吗…… 可,你是谁? 为什么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或许,我是你的心声。” 可我的心没在跳动。 “不,它一直炽热。” 我感受不到它,我感受不到我的心。 “终有一日,你会感受到的。” 脑海里的声音响过,随后陷入一片死寂。 安静,安静得让她以为,自己并不存在。 她无法认知自己处在什么样的状态里,周围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她的身体。 只有着道意识,在这无垠的空间,哦不,这里没有空间。 在这无垠的时间里游荡。 那一剑, 我要斩出那一剑。 她当然记得那一剑,也只记得那一剑。 照那声音所说,她就是那一剑,那一剑就是她。 所以,出来吧。 她只是凭着本能,去唤醒那一剑,然后斩出。 无垠的虚无,出现了一瞬间的空荡。 历史长河的无限规则滚滚涌入,瞬间倾轧她的意识。 意识高压之下,原本尘封的记忆,突然在某个瞬间,闪烁了一下。 她一直念及曲红绡,她相信,那闪烁的一瞬间, 就是曲红绡与她之间,最为深刻的记忆。 她像拆礼物一样,期待着,紧张着,拆开这闪烁一瞬的记忆。 温暖的炉火、料峭的冷风、干净清新的院子。 她像偷窥者一般,悄悄看去。 院子一侧的火炤之中,炉火蒸腾出的热气微微撩动视线。在炉子一侧,一条长凳上,坐着一个人,躺着一个人,躺着的那个人躺在坐着的那个人大腿上。 她们看上去很开心,有说有笑。 近一点,近一点。我想看到她们的脸。 往下,视线更近了,终于看到了。 她呆住了。躺在人腿上的正是她自己,只是看上去还很小,大概十一二岁。 我以前是这个样子吗?有点变了呢,但好像又什么都没变。 再往坐着的那个人看去。 坐着的人后背很直,留着清爽的短发,垂落在肩头,稍稍晃动着。 脸,她看到了她的脸。 干干净净的,很漂亮,很亲近,很温柔。只是看着,她就感觉意识得到了放松,像是鹅毛在坠落。 她就是曲红绡吗?我看上去跟她关系很好,她看上去也很喜欢我。 鹅毛,白纷纷的东西从天上掉下来。 她看去,啊下雪了。白雪从天上落下来,撒得四处都是,这边沾了白,那边显得素净一片。浅薄的雾气翻动着,把一切都拽进一种朦胧神秘的氛围里。 突然,还是小孩子的“她”欢呼着起身了,跑出火炤,口里喊着什么。 她好像听见小时候的她说了什么,但无声的。这是一片无声的世界。 她看着小时候的“她”踏进雪地里,看一眼火炤里的曲红绡,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搂住。 不知为何,看着小时候的“她”离去,她突然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悲伤。 回来,你快回来,别离开这里,你回来…… 小时候的“她”听不见这无声的呼唤,进了屋,再没出来。 她看向火炤里的曲红绡,而曲红绡茫然地看着雪地。 看了许久,最后叹了口气,也离去了。 这片尘封的记忆,到此结束。 像一朵雪花,从天上掉下来,融化在手心,只留下一抹冰凉。 这,就是我跟她最重要的记忆吗? 这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感到心痛? 是什么,隔着那么远,让我悲伤?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要将那盏灯留在这里,为即将到来的她,照亮一点路。 想着那盏灯, 想着把那盏灯放在这里。于是,那盏灯就出现在这里了,悄悄挂在一角。 茫然地看着, 看了许久后,她感觉很累了。 一道声音,温柔地在她耳畔响起。 “累了就睡吧,歇着,剩下的交给我。” 是师姐的声音。 是师姐的话,一定没问题的。 她封闭了意识,陷入沉睡之中。 时之门外,叶扶摇心情复杂。她招手,诡异的波动顺着她的手指,涌入时之门后,然后化作无形的线,揽住迷失在里面的兰采薇,将她带了出来。 她已经睡着了,修长的睫毛不再颤动。 “辛苦了。” 叶扶摇轻声呢喃。 做完这些,异端巡查者的检查工作也基本完毕了。 领队的见着这边倒了一个人,走过来询问: “她怎么样了?” 叶扶摇说:“消耗精神过多了,睡着了,没什么大碍。” “你们是搭档吗?” “是的。” “那,照顾好她。为女帝陛下效力,任何人都不容有任何闪失。” “是。” 领队看了看四周所有人,正声道: “归队,撤离!” “是!” 所有人再度向方形黑盒汇聚而来,环绕成一个圈。 叶扶摇抱着兰采薇,站在一侧。 他们开始撤退。 离开内环区后,他们和另一对汇合了,于是,两队开始整合撤离。 再度进入升降台,离开第三层,向着第二层去。 刚一抵达第二层,站在外面的小广场上,忽然,远处,一个身穿灿金华袍的女人,和一个身披黑金长袍的男人朝这边走来。 所有异端巡查者见状,立马跪下,包括叶扶摇在内。 “陛下永安,灵相大人长安。” “起来吧,辛苦了。”赫连瑄声音淡漠。 所有人站起来。 赫连瑄不多看,大步走过去,灵相紧随其后。 他们前往刚才升降台,上了第三层。 异端巡查者里,叶扶摇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浅浅一笑。 随后,他们散开,又进入了各自的任务之中。 第五百一十九章 终幕之光绽放 映射着微光的符文阵盘旋在天玄城上空,除了刚升起那一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并在他们心里留下震撼与华尝外,稍后很快,就镇定下来。 未知的事物永远不会给天玄城,乃至整个神域的人带来任何恐惧。 所有人都相信,只要那座王庭还悬立在高空,只要王位上还坐着女帝陛下,就没有任何人能威胁到他们。 陛下是所有人的光。 光还照耀着大地,黑暗就永远不会来临。 …… 人皇加冕仪式倒计时十八个时辰。 平日里一直不被允许外出的温早见,在成为了正典授命贤人后,反倒可以自己活动了,还是女帝陛下特许的。 要知道,当初也是女帝陛下下的令,不许她出那裁雨楼半步。 陛下的心思,没谁猜得透。 温早见穿着自己最喜欢的那身衣服,离开王庭,进了天玄城。她不许人跟着她,随侍的看事就老远地望着,生怕被瞧见了。 天玄城里人多了不少,但也还是不显得拥挤,这座人口高度管制的城市,只要管理体系还是完整的,就绝不会出现什么问题,而只要女帝陛下还在,管理体系就一直都是完整的。 浊天下的城池不如清天下那般随着人的意志而变动,是随统治意志而变化的。这个按劳分配,按需分配的城中,统治意志并不是指王庭的意志,而是赫连瑄当初建立神域,布施的人性集合意志,所有人有共同的目标,所有人的思想下限在同一个层次。 曾经有人说,赫连瑄是在豢养天神族,她的行为的确可以这么说。 但数万年的时间验证了,在浊天下,她的办法是唯一解。陆陆续续的,浊天下几大族纷纷效仿,虽说始终赶不上天神族,但总不至于沦落到湛微末人的地步。 温早见久违地戴上了曾经破相时戴的半面狐狸面罩,露出点点鼻尖和光滑的嘴唇,一双精神势头稍显不足的眼睛,藏在面具眼眶下,被一些阴影覆盖,看上去像是窥伺光明的深渊。 她站在环区的铁塔之下,静静地望着繁华的天玄城远方。这里,不是她的家,但或许会是她最终的归宿。 藏在长袖里的手微微握着,激荡在建筑物之间的灵气风撩动她的鬓发。不知是在想些什么,望着远处,渐渐地,肩膀沉了沉,看上去像是卸掉了什么重担,也可能是终于决定放下什么。 一直这般,站了将近一个时辰,她才转过身,踏上归于王庭的路,却在石径之间,偶然抬起头,朝着某一处望去,见着两个身穿黑红衣袍,头戴高帽的人从转角处浮现出来。她知道这身打扮的人是赫连瑄的内卫,这不应该会吸引她的目光。 但那两人之间一人,脸庞棱角,眼角神韵,好像好像,她曾经所熟识的人。 温早见愣了神,这种身处异乡,或许永远回不去之际,忽然见着个和故乡之人很神似的人的感觉,让她鼻子发热,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似的。 天底下长的像的人很多,并非每一个相像之人都值得她投去过多的目光。但那转角处的人,神奇地撩动她尘封已久的心,如同干涸的大地,受了天上的甘霖。 久违的情感,让她变得不镇定,不再是裁雨楼里始终冷漠待人的宵鱼姑娘。 “请问……”她快步走上去,站在了叶扶摇和兰采薇面前,看着兰采薇。 请问……问些什么呢?话到嘴边,温早见忽然这么问自己。 兰采薇稍愣,然后问:“你在跟我说话吗?” 她看着面前这个戴着半面狐狸面具的人,感觉她身上有种让人安心的气息。 温早见有些出神,没有回答兰采薇的话,只是静静看着她。幽怨的目光顺着面具呈现一种气场表现出来。 兰采薇有些疑惑,偏头看着叶扶摇,小声说:“你认识吗?” 叶扶摇做了个奇怪的动作,像点头,又像摇头,分不清楚。 “抱歉。”温早见回过神来,歉意道。 兰采薇想了想,摇头说:“没什么。不过,你看上去不太轻松。” 她有些想和这个让她感到一丝安心的人说话。 温早见呼出口气,摘下自己的面具,问:“你认识我吗?” 兰采薇仔细看了看温早见的脸,然后与记忆里自己见过的人匹配,但没有谁符合这张有些憔悴的脸。 她摇头。 温早见眼睛里的遗憾几乎谁都能察觉到。 兰采薇很好奇,为什么自己说不认识后,她会这么失望,又问:“我是长得像你认识的人吗?” 温早见勉强一笑,“是啊。” “我能知道那是你什么人吗?” 素不相识的两人,不知为何,有种莫名的羁绊。 温早见似乎反应不太快,也大概是精神状态不好,愣了一会儿才说: “我一位好友的师妹。” 没有说话的叶扶摇微微眯眼,目光若有所思,悄悄退后一步,给予她们更多空间。 “叫什么?”兰采薇问。 温早见嘴唇有些发干了,“胡兰。” 兰采薇听着这个名字,顿了一下,只是相同的一个“兰”字,就让她弥想多端了。 会不会,这个人,认识的是失去记忆之前的我?她这么心想着,内心渐渐有些燥热,迫切地想要了解更多。 “请问!”她吸了口气,像是在鼓足勇气。 温早见认真看着她。 “你,叫什么名字?”兰采薇问完,垂下眼睑。她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会有种退缩的感觉,是在怕什么吗? 温早见轻轻一笑,声音温润,如春露滴答,“温早见。温柔的温,早已的早,见过你的见。” 叶扶摇听着她的介绍,心中自然而然浮现一句话: 在曾经某个温柔的日子里,我早已见过你。 想着,她嘴角微微扬起。 兰采薇细声念叨温早见的名字,然后抬起头说:“我叫——” 她正欲开口,叶扶摇忽然拍了拍她的后脑勺。 兰采薇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现在还是隐藏身份的状态。她立马歉意地说: “抱歉啊,早见姑娘,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 温早见摇头,“没关系。” “不过,我们也算是认识了吧。” “嗯。”温早见轻轻一笑。 她正想再说话,忽然一道人影出现在远处的高墙上,如同站立的乌鸦,静静看着这边。 时间到了,她该回去了。 低了低眉头,她看着兰采薇说:“很高兴认识你,如果不是还有事的话,我会跟你好好聊聊的。” “有事要紧。”兰采薇说,“下次再聊也可以。” “下次……” 温早见心道,没有下次了。 她没有回答,径直离去了。她不愿意给人留下无期的期待。 “对了!”兰采薇忽然开口叫住温早见。 温早见稍定,“怎么了?” “你的那位好友,叫什么名字?” 兰采薇其实也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问这么逾越的问题,但就是莫名问出来了。 温早见认真地看着她,过了几息,温柔一笑: “她叫曲红绡。” 说完,转身离去。 兰采薇如同被夺了魂,僵在原地,看着温早见的背影消失在远方。 僵了许久,温热的泪珠从她眼角滚落。她颤抖着转过头,看着叶扶摇,像小孩子一样,哭着说: “师姐,她说,她说曲红绡,曲红绡啊。” 叶扶摇呼出口气,心情有些复杂。 若是在以前,她一定会抱住兰采薇,给予安慰与抚摸,但是现在,她只想留一片安静的空间给师妹。 从浮生宫醒来后,兰采薇面对一直都是对过去和未来的恐惧,只敢小心翼翼地活在当下,想不起以前,预料不到以后。叶扶摇曾在许多个夜晚里,见她如同小猫一般蜷缩着睡觉,一丁点动静都会让她惊醒过来。 竭力寻找遗失的过去,填补内心的空洞,“曲红绡”是她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她将其抓得牢牢的,似乎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这个名字以及其背后所代表的的一切。 越是靠近这个名字,她就越是紧张,持续绷紧的情绪始终让她处在精神高压之下。 这像是蓄洪的堤坝,温早见那一声“曲红绡”打开了堤坝的阀门,于是,她的情绪,洪水一般涌了出来。 …… 人皇加冕仪式倒计时十二个时辰。 天玄城里的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列列禁军忽然就从中心环区出来,排布在城中每一处守望塔,开始布置着什么,每一处都跟随着两个异端巡查者。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外族使节团来到天玄城,被安排到中心环区去。 上空本来已经安定的符文阵盘又开始旋转起来,拖拽着雾蓝色的光,绕着王庭一圈又一圈。而在王庭第三层的升神台上,那扇时之门嘎吱嘎吱颤动着,巨大的门扇一点一点向外张开,露出更多的虚无之相。 在行宫中,赫连瑄进行着最后的推衍。 事实上,到现在这个地步,木已成舟,再做推衍也不过是对仪式本身的一种尊重。她的意识散成浊天下漫天星辰,天上每一颗星辰都是她的眼睛,地上每一样事物,都是她的耳朵。她俯瞰世间一切,聆听万物所有。 …… 人皇加冕仪式倒计时八个时辰。 东宫站在浊天下破天峰最顶端。破天峰笔直向上,十分锋利,像一把刺破天穹的利刃,同着风雪一起,肃杀周遭一切。她身形似招展的旗帜,青黑色的头发迎着风,宣示威严。 站在这里的她,永远都不会是身居三味书屋,浇花抚琴的白薇。那只是她神性之中的一抹剪影,存在过,但绝对无法代表她。许多曾认识“白薇”的人,尚还不能明白她作为曾经一个世界的优胜者所具有的能力。 无一物可身临这破天峰,更无法直视她的双眼。 她微微抬起头,目光穿透厚厚的云层与覆盖在浊天下外面那一圈虚空泡,与诸天星辰相对,与之对话。她脚踩着破天峰,同浊天下每一寸土地建立联系。 东宫与赫连瑄跨着一座天下,望见了彼此。 在见着对方的瞬间,她们立马知道,彼此要做什么,彻底站在了对立面。 没有一句对话,强如她们这个层次,也不屑于说些毫无意义的言语。任何大道理都是讲给被统治阶级的,而她们,作为完全不同的两个统治者,再没有多余干涉的情况下,冲突是必然的。甚至于,她们并不代表着立场,只是单纯的站在对立面的角力。 等待人皇降临,是她们现在唯一的共性。 几乎是同一时间,她们各自切断与诸天万物的联系,回归本身。 东宫站在山巅,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她知道该怎么做,也知道要做到什么程度,但她不知道某个人会不会又插一手。想到这里,她略微皱起眉。 能让她皱眉的事和人不多,某个人是最让她恼火的。 在浊天下这段时间,她一直在推衍,预估自己和某个人彻底走到对立面的几率有多大。在多次推衍中,她都发现,那个人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会干涉自己,只不过干涉程度不同。这令她感到疑惑和不安,那个人到底想做什么,行为上到底又算不算是在阻扰自己。 这种不透彻的认知,让她很难以确定那个人到底是不是站在这个世界立场上的。 如果,他是使徒一方的……自己该怎么办? 真的是使徒一方的话,那就是不死不休的绝对对立者了。那么她会杀死那个人,并亲吻那个人。 …… 人皇加冕仪式倒计时四个时辰。 天玄城某族史馆里,叶抚和鱼木站在一个火车头面前。 火车头是当初神域第一列火车的,现在退役了,就作为标志物被放在族史馆中,代表灵石渣工业的出现。旁边放了个立牌,上面简要记载了灵石渣工业是如何被开创的,又经历了多少次变革。 叶抚很有一种以前在地球参观博物馆的感觉,倒是让他找到了一点曾经的“味道”。不过,现在看来,这些味道,似乎也显得不足道也了。 鱼木这段时间里,性格发生了一些转变,大体上虽然还是活波开朗型,但时不时就会化身多愁善感的软绵女子,感叹一下落叶,忧伤一下残红。在对待与叶抚的关系上,她变得更加含蓄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把“喜欢”当做理所当然。 这种转变在那一趟火车过后,变得尤其明显。 她好似察觉到了一些什么,于是本能地顺应其做出了改变。不过具体是什么,叶抚没问她,她自然也不会主动说出来,变成一种有些暧昧的,若即若离,不去关注但始终存在,去关注了却又找不到的“存在”。 看到族史馆某一部分记载,鱼木忽然升起疑惑,转头问: “我感觉像这种灵石渣工业应该有更多的发展空间才是,是我的错觉吗?” 叶抚说:“并不是。灵石渣工业完全可以呈现出另一副面貌来。” “那为什么……就像是,忽然在某个节点中断了。”鱼木有些迷茫。 叶抚知道她说的这个节点是什么。本质上是一种对能量的转化,说通俗点就是将热能转变为其他能的技术。 在地球,那是热能转化为电能,开启了电气时代。 而在这浊天下,这个以过程被封锁了。 “你应该清楚,浊天下归根到底还是修仙文明,这种灵石渣工业,只不过是顺应环境做出的调整。”叶抚说。 鱼木又问:“如果浊天下灵气逸散速度持续加快,会怎么样?” “当然灵气逸散到不足以在宏观条件下形成灵气风的话,那么灵石渣工业会成为主流,迅速打开技术封锁,开启另一种类型的文明,这一点我之前跟你说过。” 鱼木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 “世界规则真神奇啊。” 叶抚瞥了一眼馆外某个方向,然后说: “我们该出去了。” “去哪儿?” “看戏。” “又看戏啊。什么时候你当一当主角呗。”鱼木又大胆又难为情地说:“我当女主角。” “那样的话,就只是逢场作戏了。” “逢场作戏也行啊。” “别那么卑微。”叶抚在前面稍稍站定,然后沉声说:“我从来都不是主角,但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化作绿叶,衬托你这朵红花。” 鱼木知道他话里有话,但这个时候,不想接受这些,于是装傻充愣地说: “你是在夸我漂亮吗?” 叶抚转过身,“你知道吗?” “什么?” “你以前最讨厌红色的花。” “……” 叶抚说完,大步离去。 鱼木看着叶抚的背影,努了努嘴,小声嘀咕,“现在不讨厌了。” …… 人皇加冕仪式倒计时结束。 华丽的终幕之光,在天玄城上空绽放。 第五百二十章 天将明 神辉升空的速度是多少? 温早见默数着时间,见着光在天玄城上空绽放。她猛地捏紧双拳,深深吸了口气,心脏好似被闹闹攥住,肺脏里的气体被反复挤压,一种灵魂被抽离的感觉在精神上闪过。片刻后,她又重重吐了口气,站起来,走向外面,只在这裁雨楼里留下一撇叹息。 人皇的加冕仪式已经开始了。事实上,天玄城里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个仪式到底是什么,只是看着神辉升空,看着登神台再一次浮现,在心中想,大概陛下要举行什么盛大的仪式吧。他们接触不到这些。天子与民同乐,但不与民共生。 “宵鱼贤人,请跟我来。” 身穿暗红色的仪式奉行是一位温柔的绅士,可以从他系挂在腰间的束带看出来。 “赫连瑄呢?” 温早见一点都不客气,直呼他们伟大的陛下之名。 仪式奉行深知陛下对这位宵鱼姑娘的宽容,心中也就升不起对她的不满。 “陛下已经在登神台等候宵鱼贤人了。” 温早见冷哼一声,“她应该亲自过来的。” 仪式奉行不知如何接话,便默不作声,但脸上依旧挂着标准的笑容。 空间规则微微荡漾,空无一人的地方忽然走出一孑人影。披着长袍的赫连瑄就站在那里,平静地看向温早见。 早已脱俗的赫连瑄,并不会穿戴凡间皇帝所穿戴的龙袍。凡间的皇帝们信仰着泽被万物的“龙”,立以真龙化身。赫连瑄这位诸圣的陛下并不信仰龙,没有什么值得她去信仰,反倒是她是这浊天下万物的信仰。她即是她,是单独存在的赫连瑄。 仪式奉行早已跪在地上行礼,只剩温早见和赫连瑄默默对望。 “你让我来,我就来了。” 赫连瑄淡淡开口。她的声音如同点缀在虚无的空间之中,轻而深。 跪在地上的仪式奉行心想,陛下果然对这位宵鱼贤人足够宽容。她想要什么,陛下就给了她什么,除了自由。 温早间躲开赫连瑄的目光,大步向前走去。 “你在害怕。”赫连瑄不急不缓跟在她后面。 “没有。”温早间即答。 “你怕真的能见到曲红绡。” “我想见到她。” “但是你怕。” “我为什么会怕见到她?”温早见生气地看着赫连瑄。 赫连瑄轻巧地瞥了她一眼,然后说:“你在裁雨楼的几年里,无时不刻都在告诉我,你害怕见到她。越是要见到,就越是怕。” 温早见站定,握着拳头说:“你以为你很懂我?” 这种愤懑夹杂着一些心酸的吵架语气,让她们之间的氛围变得有些暧昧。赫连瑄感受到了这种暧昧,当然,她很明白,在某种程度上,温早见将对曲红绡的怨气全都施加在了她身上。 也正是这些温早见情不自禁流露出的情感,让赫连瑄感受到了一切。赫连瑄甚至不需要动用任何手段,仅仅看着她的眼睛,听着她说话,只是站在她身边,就能体会到她对曲红绡的情感。 赫连瑄绝对不会试图去与温早见共情,相反,温早见这份感情越深,对她而言越好。 想到这里,赫连瑄忽然温柔一笑。她很久没笑过了,但这次她想要对温早见笑一笑,用温早间记忆里曲红绡的微笑方式笑给她看。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赫连瑄的声音撞进温早见心房。 这一刻,温早见看到的,感受到的并非一位女帝,而是她害怕见到又迫切想要见到的曲红绡。 于是,所有的不安与焦躁,都烟消云散了。 温早见看了看赫连瑄,然后茫然地看向远方,似呢喃一般幽语: “赫连瑄,你真是一个卑鄙的人。” 赫连瑄没有就此发表什么感受,只是以她最平常的语气说: “走吧,去见你的故人。” 这一次,温早见不再抗拒。 去往登神台的路并不长,却也让温早见走出了几个春秋的感觉。脚下的距离在逐渐拉近,但心中的距离愈发远了。 核心城第三层的布置,如何如何华丽,如何如何震撼人心,此刻在温早见眼里都褪去了颜色。她只看到那摆在正中央的时之门,看着已经呈现出蓝黑色的门缝。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各位尊贵的人物相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天桥从浊天下一端延伸向另一端,天桥上,一列又一列祭祀队伍吟唱着亘古的歌谣,摆出大势,送来浊天下各地的气息。颂唱恩典与赞歌的大祈命开了神眼,一字一句,以奇怪的音符,像是无性的神明,布告仪式的开场。任何一个仪式,或者说祭祀大典都不缺乏这些,仪式感是聚拢人群必要的手段。 温早见站在赫连瑄旁边。她们周围的地方都没什么人,也没有人刻意地看向这边。 “什么时候,她会出来?”温早见问。 她一点都不关心这场仪式有什么人参与,对于浊天下而言代表着什么,赫连瑄在其中又有什么关于大势的考虑。很早她就清楚,这不是她能够去左右与参与了,甚至她所期待的曲红绡都不真的是曲红绡,是超脱了她认知的存在。 赫连瑄站着永远都像是傲雪的寒梅,也自带着非非凡人不可靠近的气息。 “仪式最多只能唤醒她,而她愿不愿意来,我无法给予你肯定的答复。” “为什么?”温早见偏头,弯着眼睛看向赫连瑄。 “你觉得人皇代表着谁的意志?”赫连瑄问。 意志…… 这对温早见而已,是一个难以去考量的概念。什么叫意志,什么又叫谁的意志。不过,这令她想起经常听说的“天道”,所谓天道,即是规则的意志。 人皇的话…… 温早见不肯定地回答:“天道吗?” 赫连瑄摇头,“如果是天道,那她应该被称作天使,或者天皇。” 赫连瑄的示意已经很显然了。 “人的意志?”温早见有些疑惑。 “你且记住,人不是人族。人是万物之长,规则之下的一切代表。成为这个代表的都可以叫做人族,就像天神族,若是成为了万物之长,那么也可以叫做人族。” 这对温早见而言是空泛晦涩的,她难以去接触和理解。只能提取一些关键。 “所以说,人皇代表着规则之下的一切的意志?” “是的。” “那她是否愿意来到这个时空,取决于这份意志?” 赫连瑄眼中闪过微光,“没错,这个世界倘若需要她,那她就会奋不顾身前来。” 温早见艰难地理解着这些话。 与此同时,加冕仪式还在布告着族灵的伟大。 直到大祈命赞词颂唱完毕,温早见才好似想到了什么。她凑过来,看着赫连瑄,略微紧张地问: “有没有可能说,你之前给我说的时之门和空之门,就是红——就是人皇留下的手段?” 赫连瑄几乎不会感到诧异,因为大多数在她掌控之中。温早见忽然的发言确实让她诧异了。 “你为什么这么想?” 温早见其实没什么突然的顿悟,只不过是曲红绡性格里的特点,让她这样去猜想。当然,她可不会大大方方地说出来,稍稍扭过头,嘟囔道: “猜的。” 赫连瑄眼神稍稍柔和,她缓声说: “关于时之门和空之门的猜想,从第二天开始,就衍生出了无数种版本。大多都觉得,这是先天之物,在规则形成之前,就存在了。毕竟,它们过于神奇和玄奥。” “你呢,是怎么觉得的。” 赫连瑄疑惑道:“为什么先问我的看法,而不问更有信服力的说法?” 温早见冷哼一声,“时之门就在你手上,我自然先问你的看法。” 赫连瑄摇摇头,“口是心非的女人。” “你!”温早见生气地指着赫连瑄。 这是对女帝陛下的大不敬,当然是对其他人而言。 赫连瑄对温早见足够宽容。 温早见表露态度后,也没说什么。她也不是呆瓜,知道赫连瑄身为君王,对她已经够好了。 “你的猜想或许是正确的。我不能给你一个定论,因为人皇的存在过于缥缈了。” “强如你也不确定?” “到了我这个境界,实力都是虚的,毕竟已经站在了规则的极限之处,再往上,那就是规则的升格了。” 她说这些,温早见都听不懂,也不想去思考了。 “我姑且相信我自己的猜想了。” “这没什么问题。” 赫连瑄说完,看向登神台阶最中央。那里,一切都准备好了。 紫袍高帽的灵相大人像鬼怪异闻中的黑白无常,从远处飘过来,目光在温早见身上一晃而过,弓起身,温吞吞地说: “陛下,一切准备就绪,等待你开启时之门。” 赫连瑄看了温早见一言。 温早见立马问:“我要做什么?” 赫连瑄摇头,“站着别动就是。”然后,她对灵相说:“保护好她。” “好的。” 温早见很早就知道,这位灵相大人在神域的地位仅次于赫连瑄,而且,他谁都不会理睬,只被赫连瑄所影响。 然后,赫连瑄一步迈出,身形直接闪烁到时之门前。 伟大的女帝陛下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里,理所应当他们安静下来,只管瞻仰神貌。 “我会有危险吗?”温早见问面目模糊的灵相。 灵相摇头,他像书斋里温文尔雅的年轻先生,“你比在任何地方都安全。” “为什么?” “陛下会竭力保护你。” 温早见目光黯淡,“其实我很不理解,赫连瑄为何以榆次态度对待我。她是君王,是浊天下的领风者,不该这么容忍我的肆意妄为的。” 刚来到浊天下,住进裁雨楼后,她以各种方式试图激怒赫连瑄,寻求一死,但赫连瑄态度从来不变。 “陛下不会对一个无辜的人施加恶意,何况,你本就承担着你不应该承担的重担。”灵相声音像是幽深空巷里吹过的风,“大概你会认为陛下是一个蛮横专制的人。” 温早见有些不太理解。不过她没有太过纠结,毕竟要看透一个活过三个规则天的人,是她几乎做不到的事。 灵相似乎想起了很多事,打开了话匣子。 “你见过你的祖师青君吗?” “嗯。” “那你或许知道她是陛下的妹妹。” “我知道。” 赫连瑄同她说过,她的祖师青君,李青青,原名是赫连青。 “我曾经侍奉她们许久。在性格上,她们大部分是相反的,但也有许多共性。” 温早见想了想祖师的形象,然后试着去做个反转。祖师青君听着有个“祖”,其实一点都不老气,反而很活波,甚至有种不符合年纪的可爱。这么想的话,赫连瑄的确是这样,沉稳内敛。 共性……共性的话,她擅自猜想,那就是都很可靠吧。 “陛下习惯于将自己认为重要的事或人放在心里好好珍惜,大多时候都默默一个人做着很多事,甚至于是忘我的。青君大人……”灵相语气悠远,“我许久没有侍奉过青君大人了。不过,在我记忆里,她愿意坦诚地展示自己的喜好与烦恼,所满意的,所不满意的,全在脸上,在眼里,在言语和行为之中。” “你……很了解她们。”温早见说。 “我看着她们长大,见证她们取得成就,虽然她们最终分别。但我陪伴陛下至今,将直至万物终结,亦会守望青君大人如此。” 这是了不起的忠诚。 温早见心中升起一些敬意。她想,自己对曲红绡的情感,远远不如这位灵相大人深刻而悠久。 “和我说这么多,不会……”温早见没说话,但意思显然。 灵相微微摇头,“陛下相信你,那么你亦是我守护之人。” “为什么说她相信我?” 灵相看了一眼远方,“这大概可以从青君大人愿意将你托付给陛下体现出来。” 温早见愕然,“我难道不是将被牺牲之人吗?” 灵相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轻轻说:“谁知道呢。” “赫连瑄告诉我,我将在这场典礼中失去命格。”温早见神情黯然,“而我也没有什么怨言。” “死亡,何尝不是一种新生。你活在过去,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温早见没有说话。她无法反驳灵相,即便是她自己,也认识到了这一点。 不过,她渐渐地很好奇,赫连瑄与青君大人这一对姐妹,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会走到对立面。而即便是在对立面,她们又如此愿意相信对方。 思绪正远,脚底下涌起一股卷袭之势,将她惊醒。 她连忙朝脚底下看去,只见着无数头发丝粗细长短的流光从四面八方涌来,向着时之门汇聚而去。 赫连瑄就站在时之门之前,那些流光汇聚在她手上,然后她用手轻轻推向厚重高大的玄色巨门。 没有嘎吱声,那扇大门只是以着缓慢的速度向里面沉去,青黑色的虚无景象渐渐铺开。 “这是……什么?”温早见细声呢喃。 “万物意志。” “这就是意志吗……浊天下的意志。” 灵相摇头,“还有清天下的。” 温早见愕然,“为什么?” “清天下的山海关,落星关,你应该知道。” “可这有什么关系吗?” “在过去的时间里,浊天下很多次借由清天下世难,发起侵略。在浊天下大多数人看来,那是寻求新家园的远征战,在清天下大多数人看来,那是保卫家园的守护战,但更大程度上,那是收集清天下万物意志的手段。”灵相看了一眼温早见,“甚至说,你可以把那视作陛下的神通。” “可为什么,之前落星关告破后,赫连瑄没有继续深入。” 灵相笑了一声,不过不太像是在笑。 “因为,陛下找到你了。” “我……” “陛下寻求的只是清天下的万物意志,而你,是她所寻求的,最后一道意志。” 温早见彻底迷茫了,“可,为什么……” “你诞生于洛河之端,洛河是最后一条龙所化,而你身上潜藏着龙的意志。”灵相有着一双看穿一切的眼睛,“早见姑娘,你或许要去明白,世间一切恰到好处的相逢,都是某种命中注定。” 灵相最后一句话让温早见深陷思维笼子里。 她的记忆被牵出来,一点一点去联系,去贯穿。 青君大人在洛河之端找到了我,将我收入洛神宫,红绡从远方来到洛神宫,我与她相识,在落星关,我被青君大人的一封信托付于赫连瑄,到现在,我将以最后一道万物意志,去迎接在遥远的另一个时空里的“红绡”。 “这就是……命中注定……”温早见神情惘然。“可这些秘密,你为何要与我讲诉。” 灵相轻声说:“因为陛下相信你。如果你去问,陛下也会告诉你。” “我听说,龙是玄女所造之物。我如果代表着龙的意志,那么玄女又代表着什么意志呢?” “玄女……”灵相声音微沉,“那是陛下也无法看透的存在。兴许,玄女是天道意志。” 温早见愕然,“天……道!那岂不是就是规则的化身……” “无人知晓。都只是猜测。”灵相又笑了起来,“只可惜,这一代似乎没有‘玄女’了。” 温早见沉默了。她渐渐发觉,有些事,大概从一开始就被决定好了。 似乎,每个人都只是在既定的命运中流转。 这种感觉,并不会让她舒服。自由与超脱是她这个年纪所最向往的。 只是……会有不被既定命运做决定的存在吗? 一束流光从她眉心涌出,前往时之门。 灵相轻声说:“去吧,一切都在等你揭幕。” 温早见看着青黑色的虚无之境,深深洗了口气,踏步前行,脚步愈来愈稳,眼神愈来愈坚定。 大祈命高昂的声音响彻登神台。 “请正典授命贤人点亮岁月之灯!”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陌生的温早见身上。 她来到赫连瑄身旁,轻声说:“灵相大人告诉了我一切。” “是吗,那我就省力了。” “我会死吗?” “会。” “我真的会死吗?” “不会。” “人皇是曲红绡吗?” “不是。” “曲红绡是人皇吗?” “是。” “我懂了。” 温早见说完,一步踏入虚无的时之门中,等待着最熟悉的陌生人到来。 第五百二十一章 夜将尽 她有一个名字—— “煌”。 单单一个字的名字很少见,一般来说,没有哪家的父母会给自己孩子取这样的名字,这听上去更像是一个代号。 她自从诞生起就叫这个名字。当然了,名字本身也就是个代号,真的说起来,其实没什么意义,只不过,是作为一个存在的“标记”而已。将这样一个标记,锚定在某种规则中,就刻入灵魂了。 煌当然还记得,自己诞生时,世界各地并没有跟自己一样的存在。那时候的她以着奇怪的方式出现,以着奇怪的方式与这个世界相处。记忆里,那个时候的她是一团说不明道不白的雾一样的东西,终日混沌,游荡在世界各地。 直到某一天,另一个有意识的存在出现在了她的面前。然后,她按照那个人的样子,重新塑造了自己的形象。她把这种形象命名为“人”。 那之后,她不在终日混沌,有了自己的目标。 她要让这座空荡荡的世界,有更多自己这样的“人”。 最开始,她只是简简单单地用各种东西,变作自己的样子,然后再赋予其意识。很遗憾的是,这种简单变出来的“人”很快就会消失,无法在那个混沌的世界里长久地存在下去。 她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能够一直存在,而降临到自己面前那个有意识的存在又为什么能够一直存在。 这份思考,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没有时间这个概念作为标尺,她现在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思考了多久,只知道是很久很久,远远比现在的一切存在时间要久远。 不过,她最终还是思考出来了。 “冥冥”。 对的,她这样称呼自己思考出来的结果。“冥冥”之中,存在着一种独立于自己以外的意识。这种意识很浩荡,是无极限的,是整个世界的意识。 她想了个办法,就是借用世界的意识,去创造“人”。 既然世界是永恒存在的,那么借用世界意识创造出来的“人”也能永恒存在吧。 于是,她开始了这一行动。 这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比“思考”还要漫长。 她想着,如果每一个“人”都需要自己亲手创造的话,那么显然不会永恒存在。因为,她感觉得到,除了世界,没有谁会永恒存在,甚至说,世界都可能不会永恒存在。 那么,要有一种东西,高于“人”,绝对地独立且不收干扰,让“人”依托于这种东西而存在。只要这种东西一直存在,那么“人”即便受到不可控因素毁灭了,也能再一次焕发新生。 这种东西,她从世界那里借来了。 想了许久,她把这种东西称呼为“规则”。当然了,并不是字符上的“规则”,而是以“规则”为标志的东西,就像她的名字“煌”那样,只是一个标志。 规则之下,“人”诞生了。她只是注入了自己的意志,于是“人”就按照规则开始了一场漫长的演化。 站在混沌中,她看着这场演化,想了很久很久,给“人”换了一个标志,因为“人”的种类很多很多,作为标志的话,“人”似乎不能很好地诠释与概括。 新的标志,在后来被称为“万物”。 在漫长的观察中,她发现,不论规则如何变化,“万物”如何演化,都会有一个种类,异常神奇,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主导其他种类的演化。她把这个种类叫做“人”,这样子就能用很好的标志去概括了。 每一个轮回里,规则之下,有资格主导其他种类演化的都被叫做“人”。 煌就这样守候着万物,直到某一天,万物发觉到了她的存在,并给予了她一个新的称呼——“人皇”。当然,她觉得都无所谓啦,称呼之类的,不过是存在的一个标志而已。 也是“人皇”这个称呼的出现,让她意识到,万物已经成长到了她这个地步了,那么可以说一切都稳定下来,不再需要她了。于是,她就消失了,沉寂在混沌的无名之处,任由世界的意志与万物之上的规则将她吞噬。 在沉寂之前,她在世界上留下了一盏灯,留在了非常非常隐蔽的地方。她想,除非万物要消亡了,不然这盏灯不会被寻找到。而这盏灯被寻找到,那么她也该苏醒了。 这盏灯很普通,不过,她以“自我”为中心,在上下写下了她的名字—— “煌”。 这是煌的故事,也是那盏煌灯的故事。 不过,煌从来没有讲给别人听,一直默默守在心里。因为,这就是她存在的意义与使命。 若是万物需要她,她就会存在,不需要的话,就在无序的时空中静静等候吧。 这份等候,没有时间作为标尺。 所以,她也不知道这次自己等了多久,总之,有一“天”,世界又需要她了。于是,像最开始一样,她出现在混沌之中,借来世界的规则,创造万物,泽被四方,一切又归于稳定后,再次沉寂。 而这一次,她又听到了呼唤。 只是,这份呼唤,好像是来自另一个时空。 她感到奇怪,为什么一个未来的时空,会有意志呼唤我呢?还是万物的意志。 是万物将要消亡了,还是世界规则即将破灭? 她尝试去感受,站在时间的尺度上,去观测。但奇怪的是,那里的时空貌似被什么阴影遮住了,即便是她,也无法去观测。 阴影…… 这种阴影……她想起了什么,在混沌的无名之地睁开眼。 是……使徒。 使徒的阴影遮蔽了那一片时空,像之前那样。一次又一次,使徒总是一次又一次去毁灭她创造的万物,去破坏世界的规则。 以前,每一次,都是使徒已经毁灭万物了,破坏世界规则了,她才悠悠醒来,看到的只有空寂与死亡。 这是第一次,万物意志提前唤醒了她。 所以,必须要去吧。她这样告诉自己。必须要去到那里,在使徒的阴影彻底弥盖万物之前,去到那里。 首先,要做什么呢? 她想了想…… 对了,首先要变作“人皇”的样子,就是“人”的样子。像最开始的那个家伙一样。 煌变作人,拥有了自己的形象。她很喜欢自己的形象。 然后,然后要走出混沌。 她迈了一步,挣脱无名之地的枷锁。 接下来,在时间和空间上寻找到那个时空的标志——时之门和空之门。 这几乎不费力,因为这两扇门就是她留下的。 最后,嗅着那呼唤自己意志的“气味儿”,前进。 在一个“尺度”上前进,是难以想象。不过,这对煌而言就是存在的本能。这并非她后天获得的能力,就是诞生起,就有了。 在这个尺度上,她将万物的演化与一切意志的诞生过程尽收眼底。 一切的一切,全被她感受到了。 世界、规则、循环、生命、文明、种族、繁衍、思想、意志、精神、文化、情感……她感受到了她被规则剥离的部分意志演化而成的生灵,在时间尺度上,经历了一个又一个循环,变作一个又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身份……不过这些人并不能影响她,因为她是万物的集合,不是单单的某一个人。 所有依托于规则而存在的事物,都成为了组成她立于现实世界的一部分。 在时间尺度上行走,是不受时间束缚的。 凭借着本能,她终于来到了呼唤她的时空。 前面有一束光。 光之后,就是终点了吗? 她继续前进。 不过,刚迈出一步,她就停了下来,驻足观望某一个时间尺度上的某一个节点。 那里有一样事物吸引了她的注意—— 下着雪的院子里,阁楼一角挂着一盏灯。 她当然记得这盏灯,是很久以前她亲手留下的“煌灯”。 为什么在这里? 她试图去感受,但貌似有什么力量在抗拒她。 她想,能抗拒她的只有世界,以及世界之上的存在。 她当然要去看一看那盏灯到底发生了什么,毕竟,那是她的灯。 轻巧一步,没入那个北国初雪的时空里,她伸手摘下挂在阁楼一角的煌灯。 但,在煌灯入手的瞬间,灯光大盛,照耀她的双眼。 而在那璀璨的灯光,潜藏着一位少女不可言说的秘密,以及,一个名叫“曲红绡”的人的独立意志。 这一刻,究竟是煌成为了曲红绡,还是曲红绡成为了煌,已经说不清了。 不论是哪种情况,她也依旧要前往呼唤她的时空。 只是,在灯光照耀她双眼的瞬间,她忽然就明白了当初先生为何让她去找一盏名为“煌”的灯。 明白了这件时候,她眼角轻合,嘴角弯弯,笑着低声呢喃: “先生,这次我回来了,你可别又逃了。” 她记得,那个名叫叶抚的她的先生,还欠她一顿酒。 收拾心情,继续前行吧。 她不会纠结自己是曲红绡还是煌,因为某条小白龙,已经把“煌”这个名头从她这儿抢过去了。 所以,她只能是曲红绡。 曲红绡还是更喜欢“曲红绡的打扮”。她迈出一步,就变了形象。 清爽整齐的齐肩短发,一身干净朴素的白衣,眉眼里是悠远与坚定,鼻唇间是醉人的清冷与孤高。 最好的曲红绡,就站在时间尺度上,走向她最熟悉又最陌生的时空。 …… 温早见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 赫连瑄告诉她,只要走进这时之门,人皇来临之际,就会感受到她。会从她这里获得关于他们那个时空的一切信息,包括她与红绡之间的故事。 她只能在这里等待,等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什么都无法感知的感觉让她感到恐惧。这是一个人的本能,她并不能脱开这种本能。 本身,她的力量就远远不够去触碰时间的尺度与空间的维度,能够走进时之门,而不瞬间被历史不可逆的修正力抹杀,是赫连瑄的能力。赫连瑄并未有向她隐瞒,明确地表示了她面对人皇将失去她的命格,成为一具没有意义的空壳。 在进来这扇门之前,她问过赫连瑄几个问题,几个说不明道不白的问题。 但赫连瑄的回答,让她明白了一切。 从此以后,过去的温早见将跟随命格一起消失,未来的温早见将同曲红绡一起活在人皇的记忆世界之中。 抛开一切,只剩下等待。 “你在等什么?” 一道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忽然在死寂的情况下,听到声音,温早见的灵魂几乎都要颤抖了。 “啊!” 她下意识叫了一声。 随后,她很快发现,自己有了感知,能看到、听到、感受到一切了。 “吓到你了吗?” 声音又一次响起。 温早见怔怔地听着,微微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的心脏在颤抖,她的灵魂在颤抖,她的生命在颤抖。 “看来,真的吓到你了。不过,我还是要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这是一声耳语。 温早见愣愣地转过头,就看到,在一切皆黑的面前,站着面庞熟悉的人。 “好久……不见……”她呢喃一声。 “你穿得真漂亮,像……圣女一样。” 温早见只是看着她,不受控制地流下了泪。 “为什么哭了呢?” “你……还记得我吗?”温早见声音发颤。 “当然记得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可是,有人告诉我,你不是你,我不知道,你现在是谁,”温早见语无伦次地哽咽,“我很想,很想你是她,但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你是谁,我只是,看见你,很……” “很什么?” “很……高兴。” “我看见你,也很高兴。” “可你,是人皇,不应该……”温早见抹着眼泪难过地说。 “你记得我的名字吗?” “我记得……但我,不知道是不是……我——” “那你说出来好吗?” 温早见呆呆地望着眼前熟悉的脸庞,失了神一般说: “你叫……曲红绡。” 曲红绡笑着说:“我就是曲红绡。” 温早见艰难地去理解这句话,可她不敢去随意猜测。 “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你在想什么呢?”曲红绡像个淘气的孩子,脸上挂着趣味的笑容。 “我想……” 温早见没法给她回答。她怕,怕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她低下了头,选择逃避。 “为什么不看着我呢?”曲红绡问。 “我怕……” “怕我不是我吗?” 温早见退后一步,身体开始发颤。 重逢的短暂激动后,心中的恐惧才开始吞噬她。她才忽然想起赫连瑄的话,她一直都害怕,害怕再见到曲红绡。 她当然怕,怕见到的曲红绡只是挂着曲红绡的脸,里面的一切都是高高在上无法触碰的人皇,也当然怕现在这如同死尸一般的自己被曲红绡看到然后甩给她深深的叹息,更怕,明明她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却隔着无法逾越的沟壑。 曲红绡向前一步,伸出食指,轻轻现在温早见眉心,用哄小孩睡觉一样的语气轻声说: “不要害怕,像以前站在我面前那样,看着我。” 温早见被温柔的喃语敲碎悬在灵魂上的巨石。 似乎就是在肌肤相接的瞬间,她感受到了曲红绡的温度。温度始终没变,和以前是一样的。 她鼓足勇气,以灵魂呐喊问询: “你,是曲红绡吗?” 她的声音很大,有些惊到了曲红绡。 “当然。”曲红绡微微一笑。 得到肯定的回答,温早见整个人都竭力了,她以微弱蚊蝇的声音说: “我好想你……” 曲红绡轻轻拥抱住她: “谢谢你一直等着我。” “呜呜……” 曲红绡轻拍着温早见的背,像是在安抚受伤的小孩。 独属于她们的时间,在虚无之中定格。 过去许久,温早见才平复了心情,开始细细打量端详曲红绡。绕着她,看一圈又一圈。 曲红绡笑问: “我跟以前不一样吗?” 温早见眼睛转了转,“样子一样,但性格变了。” “性格变了?” “以前你一个月都不会笑一次,我每次逗你笑,你都冷着脸。但是刚才到现在,你已经笑了好几次了。” 曲红绡立马摆出一副清冷的神情,“以前我是这个样子的?” 温早见一拍手,“对的!就是这样。” “那我就不笑了。” “不要!”温早见立马说,“笑起来好看的。” 曲红绡眼神柔和下来。 她们之间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曲红绡又轻声,更加郑重地说: “好久不见。” 温早见微微抿嘴,点了点头,“跟我想的不一样。” “原本或许会跟你想的一样,但我在来的路上,发生了很多事。” “什么事?” “还记得当初先生让我去取的那盏灯吗?” “记得,上面写着‘煌’。” “虽然过程很复杂,但的确是那盏灯让我以曲红绡的身份过来。” 温早见戳了戳下巴。她不太懂这些,下意识地问:“是叶先生的手段吗?” “虽然不确定,但应该是。” 曲红绡想起先生当初所说,那盏煌灯是她的机缘。 现在看来,的确,那盏煌灯身为曲红绡的她的机缘,而非人皇。那盏灯让她成为了人皇,而不是作为人皇被剥离的意志在世界轮回里的一部分。 如果说本来的人皇原本代表着万物的意志,是绝对理性和客观的集合,那么现在的人皇,在代表万物意志的同时,拥有了曲红绡的意识和情感。 这样看来,的确是一场曲红绡的机缘。 “叶先生真是神奇。” 曲红绡点头,“即便是现在的我,再去思考他的存在,也是模糊的。” 温早见尴尬地眨了眨眼,“抱歉,我并不太明白现在的你是什么样的。” 曲红绡一笑,“没关系,你知道我是曲红绡就好。” 要让温早见懂得什么是“煌”,什么是万物意志,未免有些勉强她了。毕竟,这是那些几乎触碰到规则的人都无法完全懂得的。 “那现在,我们是该回去了吗?” “是的。如他们所告诉你的,我虽是曲红绡,但还是要成为人皇。” 曲红绡说着,向着时之门映射出的光走去。 温早见跟在后面,鼓起勇气问: “我可以牵着你的手吗?” 曲红绡回头,莞尔一笑,“当然可以。” 她伸出手,牵着温早见,向前走去。 “我之前以为我会死。” “别想之前了,你还好好的。” “外面有个叫赫连瑄的人,她……” “嗯,我知道,一切,我都知道。” 发生在这个世界,依托于规则之下的一切,她都知道。 毕竟,她曾一次又一次向天借来规则,造就了万物。 现在,她将再一次,降临在这座世界。 第五百二十二章 伟大意志降临 核心城正举行着神域乃至整个浊天下最盛大的仪式,巡查者们奉了命,监视着天玄城每一个角落,没有任何一条小巷、沟渠阴影死角之中。即便,天玄城的天神族人根本就不会闹什么乱子,这种不可缺失的仪式感仍旧丝毫不曾被懈怠。 非王庭人员,或者特邀人士,最多只能靠近核心城周围的一个换区。这里是学府区,全神域所有优秀的孩子都在这里学习。可以说,这里是整个神域的未来。其中也不乏外族之人,相较于浊天下其他种族,天神族作为第一种族,自然是呈现出应有的包容与大度。 所以,拿到了特邀许可后,叶抚和鱼木就大大方方地行走在这一环区了。 说起这个特邀许可,其实也挺离奇的。叶抚和鱼木来到这里的几天,真的只是普普通通的游客,到处游历,基本上穿行在各个博物馆、历史馆、工业与艺术馆里。他们一男一女走在大街上,小巷里,倒也不显得奇怪,但正是这份无“馆”不看的执拗劲头,先是引起了巡查者的注意,暗中将他们监视起来,然后在工业区里一场公共展览会上,好玩的鱼木对一样掘井机的构造提出了疑惑,并就此发表了独树一帜的见解。 当然,这些见解都是从叶抚那儿听来学来的。她毕竟主修心神,领悟事物快,也大都能做到举一反三。 她的见解受到了承办展览会的工业制造与矿产开发枢一位副院的极力赞赏,并强烈要求她加入工矿枢。在得知她是外族之人后,这位副院虽然感到可惜,但仍不愿意放弃她这位“人才”,于是在同巡查者确认了她并无异常活动记录后,给她申请了学府区的特邀许可,准令她进入学府区,旁听任何课程以及参加任何活动。 叶抚就是托了了鱼木的“福”。 尽管叶抚一直不怎么说话,但鱼木当然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真正的大神在自己旁边,怎么说也要把他给绑在自己旁边。 于是乎,稀里糊涂地,他们成了天玄城的特邀人才。 登神台的神辉依旧如同不刺眼的太阳,笼罩着整座天玄城。 站在一个广场看台上,鱼木直直地看着,眼中独特的色彩翻出一份遐想来。 “好漂亮……” 叶抚站在她旁边,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感受到了,无数的意志,在往那里汇聚。”鱼木看了一眼叶抚,然后问:“这就是正戏了吗?” “正戏上演了,但主角还未登台。”叶抚回答。 “谁是主角?” 叶抚想了想说:“三月的师姐。” 鱼木瞪大眼看着叶抚,“那不就是你的学生吗。” 叶抚点头,“以前是。” 鱼木才不管什么以前和现在,总之,就是他的学生了。 “所以,这就是你来这里的真正目的?” 叶抚摇头,“不全是。” 鱼木努努嘴,“你说话有问题。” “嗯?” “你应该说,你是为你的学生而来,顺带还有其他目的。” 叶抚挑眉看了她一眼。 鱼木扭过头,“不要怪我抠字眼。本来就是嘛,毕竟是你的学生,肯定要放在第一位的才是。” 叶抚沉默了。 “这出戏会好好演完吗?” “不知道。” “谎话。你肯定知道。” 叶抚被鱼木怼得有些无奈。现在这家伙是越来越不给他面子了。 “因为结果无论是哪种,对我而言都没有影响,所以才说不知道。毕竟我要是说出任何一种结果来,都显得我在从中做干涉了。” “为什么对你没影响,主角不是你的学生?”鱼木皱着眉,似乎对叶抚的回答不太满意。 叶抚摇头,“你问太多了。” “那又为何不能告诉我?” 鱼木看着叶抚,靠近一步,“你整个人全是谜团。也正因为如此,你身边的人,你的学生,你交往过的人,你的伴侣,甚至于我,你曾经的助手,全都因你而陷入某种难以自拔的沼泽,这些难道你认识不到?还是说,你突然闯进来,造成了那么多影响后,又甩甩手离开,对一切不管不顾了?公子,这是否是有些不负责任了。” 叶抚看着,没有说话,因为她看上去还有很多话要说。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从来不曾来到这里,你的学生,伴侣等等所有有过交际的人,他们的未来会是另外一番样子?” 鱼木的语气听上去实在质疑叶抚。 但叶抚从中听出了一种“斥责”。 质疑,是怀疑对方做错了,而斥责,是对方已经做错了。鱼木这稍稍夹带的斥责,让叶抚多想了很多。他微微沉下眉梢,似想到了什么,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些。 听完鱼木的话,叶抚并没展露出任何喜悲,轻巧地问: “你是想从我这里听个结果,还是想让我做出自己的抉择,而非充当看客?” 鱼木低眉,显得叛逆而坚定,“你自己心里很清楚,只不过一直在抗拒而已。” 叶抚看了她一眼,然后看着登神台的神辉说: “我会给出结果的。无论对他们而言,好坏与否,本质的结果始终不变。” 鱼木眉头颤抖了一下,并没有说话。 叶抚心里却在猜想,她到底觉醒到什么地步了。如若真的还是尚未觉醒的鱼木,绝不会问出这些话,更加不会知道他“错了”,而加以斥责。 他们之间沉默了一会儿,鱼木才温吞吞地说: “老实说,公子,我不应该干涉你,但我也有私心。” “我也有私心。” 鱼木忽然一转语气,以一种势要与叶抚背道而驰的态度说: “我并不一定会站在你这边。” 叶抚眼神柔和,看上去是想说些什么,但嘴巴始终紧闭着。 鱼木只得试着去解读他的意愿。她想,他或许希望自己那样做。这是很悲观的想法。 “我最希望的,最想的是,公子,请你不要亲手摧毁他们所为之努力的一切。”鱼木眼神充满着前所未有的睿智,仿佛她获得了某种不可言说的伟大的启灵。“如果,真的有那样一天,我替你当舞台上的反派。” 叶抚说:“你想起了很多。”他所说像不是在跟鱼木探讨同一个话题。 “丢却的事总会再拾起。”这句话说完,她立马一转,又变回可巧伶俐的小鱼儿,弯着眉毛笑说:“可不要问我太多,我会答所非问的。” 叶抚深深吸了口气,微微眯了眯眼睛,因为神辉变得更加耀眼了,像是即将见到主人的宠物,躁动兴奋。 “我以前跟我的学生说过,我不喜欢剑,但以后也会去拔剑,出剑。你猜,会是什么时候?” 鱼木摇摇头,“别的我猜不到,但我肯定,你说出这句话时,你的学生眼中一定满含期待。” 叶抚愣了一下。他回想那个时候,发现结果的确如她所说。 “你说得没错。” 鱼木闭上眼,笑了笑。 “笑什么?”叶抚问。 “就在刚才,我突然有了个愿望。” “什么?” “我想找到一个杀死你的办法。” 叶抚一脸奇怪地看着鱼木。他摊摊手,“祝你愿望成真。” 鱼木嘻嘻一笑。 神辉越来越耀眼了,将天玄城镀上一层白色的金。 “要来了吗?”鱼木也期待兴奋起来。 她很想看看,小三月的师姐,叶抚的学生是什么样的,为什么会成为这出戏的主角。 不同的人,对待这件事心情是不同的。叶抚没多少期待,只是有些怀念。 登神台上,大祈命重新登台,做好了准备,等待从那扇高大的门里走出人来,他就开始颂唱加冕的赞词。他早已将流程和仪式烂熟于心,只需陛下的一个眼神,甚至不需要眼神,多年来刻入骨髓的忠诚与信仰,会操纵他前行。 他们说不清,这些白金色的神辉源自何处,归往何人,无法去感受其间的意志,只能暗自祷告会有一位真正的神,不是那些什么他人敕封的神道修士,美其名曰香火神,但不过是窃取他人信仰,在天地人之间苟活的伪神罢了。 所有人都想有一位真正的神降临,以应证他们多年来的努力与共同的目标没错。 “早见姑娘,会成功吗?”灵相始终如同一位礼君子。 赫连瑄波澜不惊,“她并没有什么任务要做。” 灵相没有感到诧异,“所以,她其实从来不用进入时之门,只需要献上龙的意志即可。” 赫连瑄点头,她不会隐瞒身旁这位一直跟随自己的侍从。 “她不会对人皇产生任何影响,但人皇会影响她。” “可他人的救赎,兴许没有自我救赎实在。” “我不是在救赎她。青青在那封信中告诉我,如有必要,请让温早见沉睡在时间长河里。兴许你还没发觉到,温早见跟当初那个名叫管玉的人拥有一样的命格。” 灵相情绪难得出现波动,呼吸略微急促,“早见姑娘也是恶骨?” 赫连瑄头微微仰起,“事事果然息息相关。第四天还没终结,某些人又已经开始为第五天做准备了。” “可第五天理论上不是应该不存在吗?” “他们或许想留下‘火种’。”赫连瑄眉头微皱,语气鄙夷。 灵相想了想问:“可清天下这一代没有巨子那样的人,仅凭温早见一具恶骨,定然是装不下那么多罪孽的。” “有肯定有,只不过还没出现。”赫连瑄说。 “如果出现了?” 赫连瑄语气坚定而沉重,“我们必须将其牢牢保护住。” 灵相点了点头,想到了什么,又问:“如果青君大人是站在他们那一侧的,那她为何会拜托你让温早见沉睡在时间长河里?” 赫连瑄皱起眉,“这件事我也很不明白。而且,就做事风格上,我感觉,这不像她做出来的决定。即便她真的想避免恶骨诞生,那她也是亲自去保护,而不是选择用这种方式。” “或许,青君大人有自己的想法。” 赫连瑄冷哼一声,“总是些幼稚的想法。” 灵相眉头一温,没有多说什么。 神辉汇聚到一定程度后,时之门开始颤抖。这意味里面即将有人出来。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绕是活得没个数的赫连瑄也不禁屏住呼吸。人皇是希望,是集合万物意志的唯一。 直到一团阴影,悄无声息地映照在登神台上,所有的期待轰然消解,转而为不安。 那是什么? 纯洁的神辉之中,为什么有阴影遮蔽,发生了什么? 灵相语气幽沉,“有人捣乱。” 赫连瑄丝毫不惊讶,她知道是谁。如果这次加冕仪式顺风顺水结束了,她反倒会怀疑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但现在看来,一切都是合乎常理的,那位第三天的优胜者,曾经众人心之所向的东宫大帝,到底还是要阻止这场仪式。 赫连瑄多少明白,东宫绝对不是站在清天下一方的,也不会是浊天下,她高傲地凌驾于众人之上,仅仅代表她自己的立场,意图完成在第三天未能实现的目标。 知道东宫会来阻止,但也仅仅是知道。赫连瑄并无法就此提前做出对抗手段,虽然她和东宫一样,是大圣人之上的超脱者,但东宫曾经有过升格的经历,可以说是从第一天到现在迄今为止的第一位成功升格过的超脱者,相较于她,拥有更多可能。 看着神辉之中的阴影越来越大,赫连瑄对灵相说: “保护好他们。” 说完,身体一沉,没入虚空。 灵相没有呆愣片刻,立马分散成无数的细砂,附着在登神台每一处,将一切笼罩在他的庇护之中。 赫连瑄很快找到了东宫所在的位置,在一场雷暴的正中心。紫色的雷霆倾泻着所有躁动的规则力量,绞杀一切完整的事物。 东宫站在雷云上,衣着并不华丽,像是居家服,但整个人却如同站在静谧的深空之中,遥远而幽冷。 看着面前这个孤高的大帝,赫连瑄说: “曾经,我也像现在一样望着你。但你那时并没有看向我。” “我不需看你,你从未与我有过共同的目标。”东宫一说话,身周反倒不显得幽冷了。 这样的变化让赫连瑄稍稍有些多想。她认为,现在的东宫比之以前,更加实在了一些。以前的东宫,是站在天上的,兴许是现在天塌了吧。 赫连瑄知道,跟她说任何道理都没用,开门见山地说: “我无法阻止你,但能拖住你。你需要明白,万物意志呼唤人皇,那么人皇一定会来。你可以阻止时之门满开,但无法阻止人皇的意志。” “你跟他们不一样,你的目标始终是坚定的,虽然和我不同。作为同行之人,我尊重你的努力,也愿意表示敬佩。”东宫声音浅而淡,并没有在武道碑那样的咄咄逼人,“你考虑得很周全,但还不算完美。” 说着,东宫笑了起来。她笑起来还是很好看的,也只有在笑起来时才像是白薇。 “如你所说,你无法阻止我,但可以拖住我,而我无法阻止你,但也可以拖住你。但你所考虑的全部,你的所有可能欠缺了一些。” 赫连瑄无喜无悲,但她心中升起一些不安。 东宫说的没错,她绝对不忧虑两人对抗的实力问题,因为同是至高超脱者,力量早已失去了意义与必要。而她面对着东宫,唯一的不足就是,所具备的可能比不上。她没有升格的经历,没法站在更高的层次看待与安排一些事。 她只能尽力希望,这份不足所造成的威胁并没有大到灵相无法阻止。灵相虽然不是至高超脱者,但也早已超脱。 东宫继续说,“不过我想,失败的结果,你应该能够接受,毕竟,你们失败过很多次。” 赫连瑄一身玄金色的长袍被虚空乱流鼓动,惶惶难以安定。她同东宫对峙着,谁也不能离开这里半步。 某一刻,东宫朝着远方望去,然后笑着说: “你看那里,有一道美丽的流星。” 流星?浊天下的流星多到数不过来,有什么值得说的? 赫连瑄循目望去,在浊天下东方位遥远的天际线上,一道金色的“流星”拖着长而直的光束,以着极快的速度朝着浊天下撞来。 她心中的不安登时放大,定睛一看,那哪里是什么流星! 是一座庞大的,金碧辉煌的宫殿群,在那宫殿群主殿上,大挂着两个字—— “东宫”! 而这座宫殿群,携带者狂暴的虚空乱流,以腾跃式的速度,猛地冲向天玄登神台。 赫连瑄瞳孔极速放大,震惊之意难掩。 东宫对她的表现喜闻乐见,“曾经用来抵御使徒的枢纽,携带者足够摧毁半个清天下的虚空乱流,有没有可能撞碎时之门呢?” 早在东宫苏醒的第一天,她就命令了唐观,驱驶这东宫宫殿群,从遥远的深空中,全力冲向浊天下。从那个时候,东宫超出赫连瑄的“可能”就已经开始了。 “姒玄!”赫连瑄有些失态地大声喝道:“你想毁了时之门吗!” 姒玄是东宫的本名,这是极少数人知道的。 东宫微微眯眼,“赫连,要有不破不立的觉悟。” 赫连瑄无法再心平气和地站在这里了,她立马闪身,想要阻止那座宫殿群,不,现在那不是宫殿群,那是一团充斥着爆裂气息的规则云。 “赫连,你说过,你要拖住我。” 东宫只是微微踏出一步,就封锁住了周围的规则。她当然无法伤害到赫连瑄,但如果只是拖住步伐,绰绰有余。 赫连瑄立马打破规则枷锁,还没跨越多远,立马又被追上的东宫给封锁住了。 一连持续了几个回合。 至高超脱者们的战斗并不精彩,甚至有些像是小孩子过家家,很无赖,也很无奈。 赫连瑄越是着急,东宫就越是轻松,在雷云中漫步。 “姒玄!如果时之门真的毁了,”赫连瑄咬着牙,狠狠地说:“请你在失败后,向万物赎罪!” 当她说出“请你失败后”这句话,就已然明了,她的确没有去阻止那宫殿群的手段了,也的确已经承认,在这场变相的博弈中失败了。同时,她也坚定地认为,东宫最后一定也会失败。之所以要向万物赎罪,是因为时之门现在集合了万物意志,时之门若是崩碎,即代表着万物再无法集合意志于一处。 东宫神情淡然,声音清寒,“我不会给自己留后路,我若失败,就是身死道消,就是彻底消失。” 赫连瑄愣愣地看着她,有些痛苦地说:“何必做得如此决绝。” “没有退路,才会全力以赴。” 赫连瑄眉梢沉下,一口气重重吐出,没再说一句话,踏空离去。 覆盖在登神台神辉上的阴影,随着赫连瑄找到东宫消散了,于是乎光芒再次盛放。见着阴影消失,所有人心中的不安逐渐散去,重新开始期待,甚至比之前更加期待,想着刚才那些阴影就如同光明降临前最后的黑暗。 大祈命再次登台,穿着厚重而华丽的祭祀袍,再次宣布: “蟄待思故已久的万物意志,吾等将于此时于此地,见证伟大意志的降临!” 他的话点燃所有人蓬勃的心,如旺火燃烧起来。 所有人都等待着伟大意志的降临。 只是,在伟大意志降临前,“邪恶”的充满了虚空乱流的规则云先一步降临了。 东宫宫殿群金色的光,照耀整个浊天下。 第五百二十三章 春回大地(本卷完) 尽管从来不会去质疑大帝的决定,但唐观仍旧不止一次去思考,大帝为何让自己驱驶东宫全速冲向浊天下,并直指正中心。 当然,距离上次大帝苏醒至今已过去七年,唐观也没能思考出个所以然来。即便他亦早已超越大圣人,成就超脱者,也难以在混乱的局势中窥见半分。经历过第三天试炼之战、使徒降临与世界封锁的他深知,大帝所考虑的,所面对的,所要为之谋划布局的,在真正发生前,从来都不是他能所猜透的。 却在现在,在他看到神域王庭上空璀璨的神辉与吐露着虚无之息的时之门时,一条脉络在心中渐渐明晰。 “是时之门啊……还有万物意志……” 时之门是人皇所留,万物意志乃人皇所赋予,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是但凡成长到一定程度,就能自然而然去领悟的。 “原来如此啊……” 唐观这如枯槁一般的身体不住颤抖起来。他理清楚了思绪,知道此刻,这浊天下正在发生什么,也知道了大帝让他驱驶东宫来到这里的目的。 摧毁时之门,阻止人皇降临。 他心中昂扬地呐喊,果然!大帝果然还是那个大帝,是做任何事都缜密到毫无破绽的唯一真神! 兴奋的他,浑身力量躁动到了极致,全部用来驱驶东宫,激发出最快的速度,酝酿着最恐怖的威力。 东宫宫殿群拉长的光尾爆出蓝黑色的火焰,焚烧路途中的一切,气、息、物,甚至是空间残余物。 还离着浊天下很远,火焰的灼热就开始蒸腾大地,引发本就蓄势待发的灾难。即便是在这个灾难频发的浊天下,此刻的景象也俨然是末世到来。十万多座火山齐齐爆发,海洋颠覆,雪山融化,峡谷开裂,飓风四出…… 却又到某一刻,这些灾难瞬间消失,其所酝酿的能量全部被唐观所驱驶的东宫宫殿群吞噬融入进本身。 在这些年里,这座宫殿群经过之地,不论是虚空之力,还是规则演化下形成的能量全部都被吞噬消化了,积攒在一起,就为了今天,为了一场盛大的“烟花”。 他要让宫殿群所积攒的能量,不浪费半点,全部撞在时之门上。 登神台上,第一个感受到异样的是灵相。他是超脱者,虽然无法改变与干涉规则,但跳过规则表象看到本质并不困难。尽管东宫宫殿群的威能还未笼罩时之门,但这必然发生的事情先结成了一股趋势,被他所感知到了。 灵相本体包裹着登神台,便凭着意识去寻找。很快,他在登神台东北方的天空上,看到了一个十分细小一般人难以察觉的光点。 光点以着越来越快的速度在变大,尽管就肉眼所看来,并不快,但灵相很清楚,那是因为这个光点的本体还在遥远的深空之中。不过,他肯定,那个光点的目标一定是登神台,再精确一下就是时之门。 灵相心中变得不安起来。这个光点所结成的趋势跟之前出现在神辉里的阴影并不一样,他并不清楚这个光点是否在陛下的预料之中。他同赫连瑄发出意识讯息,但很快被阻挡,这让他明白此刻陛下并无法脱身。 这份不安随着时间,变得越来越浓郁。他不得已重新凝聚本体,全部用来抵挡这个即将到来的光点。 是否能挡住,他没有底,但这是他必须要做的,牺牲一切都要去做。 大祈命还在登神台上高昂地吟诵,众人也对时之门里流露出的虚无气息感受越来越深。表面上,一切都井然有序,如火如荼。 直到那颗来自远方的“流星”大到能被一般所看到,蓝黑色的火焰长尾在混浊天空衬托下变得十分显眼起来,众人的情绪才从兴奋转为好奇,而这份好奇很快就从“流星”变得越来越巨大转为惊异。 直到,他们再一次害怕起来。 灵相也看清楚了这颗流星到底是什么。 一个熟悉的词,从记忆深处被翻腾出来,“东宫”。 曾经高挂在天空之中,是光与秩序的代表的宫殿,在历经久远的浪淘沙之后,再一次出现。 他也看到了东宫之中那人——唐观,东宫大帝得力的手下。 灵相知道唐观只衷心于东宫大帝,如同他之于赫连瑄。这显而易见地说明,陛下与东宫大帝之间的较量,以后者胜利告终。 东宫的光芒终于彻底笼罩登神台。 所有人都能看到一座庞大的,金碧辉煌的宫殿群自天边而来,携带着躁动的威能,撞向登神台。 恐惧在神辉之中爆发,陛下暂时无法归来,灵相看着下面已经乱作一团的登神台,只得在无奈之下,施以手段,将登神台上所有人全部转移走。他们是赫连瑄的子民,灵相作为赫连瑄的侍从,有守护他们的责任。 但充斥着万物意志转化的神辉的登神台与正逐渐打开的时之门,他不能移动分毫。 留给他的选择只有一个,挡住东宫宫殿群,以一切。 灵相心里很清楚,事情发展到今天,一切都是计算和准备好的。什么时候时之门会开启,什么时候人皇能从时之门里出来,都是计算好的,毕竟陛下为之准备了无数个岁月,而东宫大帝,比之陛下还要高出一定水平,自然也会推演到这些。所以,在没有干涉的情况下,并不会存在什么东宫撞击到时之门之前,人皇就降临的情况。 他知道,如果陛下回不来,如果自己没挡住,那为之所筹备的一切,都付之东流。 所以,必须要堵上一切。能够代表他的一切,生命、力量、命格、意志、大道…… 灵相很瘦,穿着宽大的长袍悬立在空中如同被挂着晾干的衣服。这并不美观,但如果美观一些能增加他阻挡住东宫的概率,那么他一定会变成天空中最美丽的风景,但显然,并不能。 唐观也看到了灵相,也想起了曾经与之相关的事,但他并不在意。灵相要做什么,他丝毫不在意,他的目标只有一个,撞向那座正在打开的时之门,将人皇拦在门的另一侧。他知道,这只是大帝重回第四天,再度领道的一个环节,但也不容许有任何差池。 很快,东宫宫殿群如预期的那般,毫无阻碍地穿透浊天下的规则泡,直面这座残破的大地。其威势倾轧周遭一切气息,使得万里无阴霾,无浊云,顷刻间就是一片晴朗,给浊天下的生灵送来一场难得一见的“如洗碧空”。 碧空的清光洒进天玄城中,让大街小巷染上自然的光。 王庭的第三层,叶扶摇和兰采薇脸上也满是光。 但这份光芒带给她们的并没有祥和与宁静,只有紧张与猜疑。 兰采薇皱着眉,捏着手:“那团光,目标是登神台?” 叶扶摇神情倒是很平静,她点了点头。 “为了阻止时之门打开?”兰采薇进一步问。 叶扶摇继续点头。 兰采薇立马跳脚,阻止时之门打开,就是要阻止曲红绡回来。她怎么可能会接受,“那我们该怎么办啊!” 叶扶摇双手一摊,“那玩意儿不是我们能对抗的,只能看着。” 兰采薇急了眼,满脸急切,紧紧抓住叶扶摇的胳膊,“真的没什么办法了吗?” 叶扶摇遗憾地摇摇头,“虽然你师姐我无所不知,但奈何实力有限啊。要是给我个几百年,或许就能阻止了,但现在,不行啊。我现在上去,就是炮灰,会被瞬间融化的。” “那我们怎么办啊?”兰采薇着急到了极点,双脚根本立不住。 叶扶摇一把按住她的肩膀,“干着急没有用的,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也希望你明白,人皇……曲红绡要回来本身就不会是一件简单的事。我们能做的都做了,现在,静静等待结局吧。” 叶扶摇知道,仅凭口头上的安慰,根本不能让现在的兰采薇安静。现在的兰采薇就是奉着最极致的希望直面最深沉的绝望。所以,她只能施以神通让其安宁。 兰采薇在神通作用下,变得安静下来,但因为被抑制了意识的缘故,看上去有些呆滞。但这也没什么办法,只有阻止她的意识活动,才能让她安静一些,不至于做出什么过激行为。 稍后,叶扶摇神情严肃认真起来,她一把拽着兰采薇朝着王庭第二层走去。 一层接着一层下,很快她离开了王庭,下到了天玄城的学府区。 一开始,她就知道某个人就在天玄城,对方并没有向她隐瞒行踪,她也清楚对方会来。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以她现在的水平,要看透局势渐渐也有些吃力了,因为涉及到的人与事都是与规则平行的,那赫连瑄,与之对抗东宫,都是超脱者,超出了规则的束缚,她并不能简简单单看到之后要发生的事情。 现在,她必须要找到那个人。 学府环区里,碧空照耀的清光着实吸引了很多人驻足观望,他们不是什么大能力者,就是天玄城普通的公民,除了对这难得一见的盛景感到欣喜以外,没有多余情绪,丝毫不会去想这美丽璀璨的背后是怎样一副绝望的画卷。 某条街道上,鱼木仰起头,眯着眼睛,不着情感地说:“终于要来了。” 说着,她撇头看了一眼叶抚。叶抚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叫她有些怨气,抽了抽鼻子。 “那东西就是冲着上面那场仪式来的吧。”鱼木说。 叶抚点头。 他看着熟悉的东宫宫殿群,想起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那时还是在渡劫山,现在渡劫山已经崩毁了。 “你不打算做点什么吗?”鱼木问。 叶抚反问:“我该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 “那你为何有这样一个问题?” 鱼木看着地面微微泛金的地砖,轻声说:“因为是你。” 叶抚呼出口气,认真地问: “我问你,你希望我做点什么,是以什么样的立场?换句话说,你本人想让我做些什么?” 鱼木眯了眯眼睛,“不该这样问我的。你一直都说自己应该是个观众,但事实上,只有我才该是一个观众,你不能。不能干涉舞台的人才叫观众。更多的我暂时还不清楚,但我知道,起码的,这里有一位主角是你的学生。” 叶抚看着鱼木。他不愿意出于私心,擅自去窥伺鱼木的心理与意识,这违背了他本身的意志,但现在的鱼木的确像是在逐渐走到他对立面。 他有些疲惫地说:“你应该知道的,很多事情,我做与不做会是一样的结果。” 鱼木反驳,“结果或许一样,但对于你自己而言,心情又如何呢?做与不做的心情难道也一样?” 叶抚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 “可能我的答案跟你预想的不一样。” 他并没有说出自己的答案。 鱼木只是看着他摇头,“我不相信。” “我不会去证明的。” 鱼木眼神十分坚定,她笃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想,十分认真地说:“我以后会给出反证。” 叶抚看到难得这样认真的她,下意识想伸出手摸摸她的头,但手刚动了动,就稍稍愣住,然后自然而然地放了回去。 现在的鱼木,也正在蜕变着,或许不能再以之前那种方式与之相处了。 叶抚看着远处街道里的人群,稍稍发着呆。 过了一会儿,他吸了口气,似不羁浪人一般,哈哈一笑,说:“走,我带你看一场烟花。” 鱼木被这突如其来的表现吓了一跳,“什……什么烟花啊?” “跟我来就是了。” 叶抚说着,大摆着手,大跨着步伐,朝着一方走了去。 鱼木挑起一边眉毛,心里嘀咕,这个人怎么回事啊,上一刻还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淡样子,下一刻又哈哈大笑了。 她不多想了,赶忙追上叶抚的脚步,但刚走出没多远,忽然就听见有人叫住了他们。 转头看去,赫然是两个异端巡查者正朝着他们走来。 鱼木心里想,不会被盯上了吧,她偏头一看,却看到叶抚以一种很暧昧的笑容看着两人。 “玩得还开心吗?”叶抚笑问。 为首那人走过来,就是劈头盖脸一顿骂,“你这个当老师的有没有点责任心啊,天天四处乱窜,这儿玩,那儿疯,真的就一点不管你那几个学生了呗。火都要烧屁股,还有闲情雅致在这儿逛街!” 鱼木愣了一下,心想这人谁啊,这上来就是一顿骂。 接着,叶扶摇解除了自身和兰采薇的外表幻化,露出真容来,鱼木才“难怪”起来。 叶扶摇怒气冲冲骂了叶抚后,转头立马就笑脸盈盈对着鱼木说:“好久不见啊,小鱼儿。” 鱼木眨眨眼,不知道该露什么表情,就挤了个微笑,“叶姑娘,还有采薇,好久不见。” 兰采薇意识低迷,没有回话。 “嗯?采薇她怎么了?”鱼木问。 叶扶摇这才赶忙解除对兰采薇的控制。 兰采薇一回过神来,立马就激动起来,“不能干看着啊!” “什么干看着?”鱼木好奇问。 兰采薇看着鱼木和叶抚愣了愣,“是你们啊。” 接着,兰采薇不管那么多了,上千几步去,一把抓着叶抚,“叶公子,请你一定要帮帮我。” 她不知道叶抚到底是什么水平,但师姐都不止一次说过了,叶抚是她唯一看不确切的人。她只得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了。 叶扶摇摆了摆手看着叶抚说,“我就看你怎么办。” 鱼木本来思维很清晰的,这么一下子反而糊涂了,坐看看右看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就站定抬头,望天装咸鱼。 叶抚吐出口气,无奈地说: “我感觉你们对我恶意好大。” 叶扶摇白了一眼,“这未必还能怪我们?以为我们跟你一样,无所不能啊。” “所以啊,要是没有我呢?” 鱼木抢话说:“要是没有你,我们根本不会认识,也就不会因你而烦恼什么。” “这是个伪命题。”叶抚摇头说:“你应该想没有我,你们之后会怎样,而不是之前会怎样。” “时间是连续的!”鱼木反驳道,“过去会影响未来,但未来不会影响过去。” 叶抚笑了笑,“那可未必哦。” 叶扶摇忿忿不平地说:“能不能先考虑一下采薇,没看见人这么着急吗。” 她会这么忿忿不平,当然也是因为采薇是叶抚学生。 叶抚语气轻了一些,“她们会着急是正常的,但是你,我不理解。难不成你不知道我对待白薇的态度吗?” 叶扶摇环抱着双手,“哼,我才不管你呢,总之你就是让采薇着急了。我知道你的态度,但并不代表我认可你的做法。” 说着,她略微鄙视了一下叶抚,“我说,你真是一点都不懂姑娘家想要什么。” 叶抚沉默了一下。 他不会坦然地说出来,正是因为他很清楚她们想要什么,才不会那么轻易给她们。 因为,他从心里希望,她们所想要的,会是她们自己去得到的。 不过这样说出来,就像是个负心人的借口了。 所以,他选择什么都不说,用事实去佐证,他的态度始终如一,不论好与坏,从来如此。 “跟我来。” 他格外认真地说完这句话后,就先一步走开了。 剩下三人不明所以,纷纷吸了口气,跟了上去。她们觉得,这个叶公子好像的确认真起来了。 青砖之上,白瓦之下,叶抚脚步不紧不慢。 他的脑海里开始浮现起一些事来。 他想起登顶渡劫山,走进东宫宫殿群的时候。 在那里,他见到了几位大圣人,并就天下大势,对他们说了一些话。说那番话,他也没指望能让他们做多少,为之而改变多少,也不过是一个师者怒其不争的态度而已。从一开始,他去渡劫山的目的就不是为了跟那几个大圣人说那些话,只是为了走进那座宫殿,见证一下白薇曾经的辉煌,顺便,再将其覆盖,使之不能在今日今时重焕生机。 时间是连续不断的时间,但历史是循环往复的历史。 在叶抚眼里,白薇所做,是在不断地循环历史。总要有人来打破这个循环。所以,他去那座宫殿群走了一遭。 他并不会去帮助赫连瑄做什么,但他一定会去阻止白薇。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私心。他不曾违背当初在明安城与之相许的心意,仍旧是真情实感地视她为唯一之人,所以,他不会看着她再度步入万劫不复的循环之中。 阻止白薇上天门是一个,今而,阻止她摧毁时之门亦是一个。 他们走着走着,面前凭空多了一座门。 叶抚率先走了进去,三人立马跟上。里面是一道平缓的阶梯。 “我们去哪里?”兰采薇问。 叶抚稍稍回头看着她问:“你想找曲红绡?” “啊,嗯。”兰采薇微微一愣后点头。 “那,你想亲自迎接她吗?” “想,不过为什么这么说?” 叶抚笑了笑,“因为,她想第一个看到你。” “为什么?” 叶抚说:“你亲自问她,她会告诉你的。” 兰采薇眼里,叶抚的背影变得越来越高大,越来越熟悉。 她渐渐地,能从其身上感受到一种无法取代的温暖。 这份温暖让她鼻尖发热发酸。 登上阶梯最后一阶,他们面前赫然是一座巨大的门。 叶扶摇和兰采薇第一眼认出来这是时之门。 叶抚停在门之前,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登神台,然后轻轻说:“如果她出来了,看着外面空无一人,那再多的喜悦想来也会空然一片。所以,你们在这儿等她吧。” 鱼木立马问:“你呢?” 叶抚沉默片刻,“我去当一回配角。” 兰采薇没听懂什么意思。 鱼木倒是一下子就明白了,不过并不清楚具体。 倒是叶扶摇若有所思。 说着,叶抚脚步一动,消失在她们面前,让三人猝不及防。 叶扶摇转过身,看着远空耀眼的“流星”,微微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了。 叶抚一步来到灵相身边,笑着说:“与其在这儿如坐针毡,不如回去,好好操持一下你们盛大的人皇加冕仪式。” 灵相大惊,他丝毫没发觉身边忽然多了个人,“你是谁!” “别管我了,快回去吧,这里就交给我了。” 叶抚笑了笑,轻点灵相肩头,顿时,灵相整个人身体不受控制地向登神台跌落而去,他惊恐而茫然地看着叶抚的身影越来越远。 在明安城荷园会的时候,胡兰问过一个问题,“既然烟花那么好看,为什么我们不能近一点欣赏呢?” 叶抚的答案是,只有离得远远的烟花,才是好看的烟花。 他并没有说得太清楚,但实际上,他心里还有一句话:美丽的事物所带来未必是美丽,也可能是危险与残忍。 “烟花,要远远的才好看。” 他看着已经显露形貌的宫殿群,轻轻伸出手指,凌空一点—— 美丽的烟花,在浊天下东北方的天空上绽放。 每个人都看到了这美丽的一幕。 他们认为,这是伟大救赎降临的前兆。 东宫和赫连瑄也看到了。 赫连瑄这朵冰封的花,开心地笑了起来,而东宫则是静静看着许久,沉默着,然后默默离开了。她们之间一句话都没说,任何奚落与愤懑都没有意义。 灵相跌落在登神台上,愣神的样子像倒塌的晾衣杆。他拼命地想要去想起那个说“这里交给我”的人,但脑中根本没有其容貌,只剩这句话。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本该为那颗“流星”被阻拦而高兴,但心中却只有黯然,默默重新召来登神台先前的众人。 鱼木为美丽的烟花而感到开心,为叶抚所说的“扮演一次配角”而感到开心,但她心中却也有种说不出的愁意。 兰采薇是纯真自由的,她真的很开心,那颗“流星”被阻拦了。 叶扶摇面无表情,微微眯起眼,想着刚才自己是不是骂得有点过分了。 一切重新回到正轨…… 大祈命再度登台,高调宣称那颗流星,那一副碧空如洗,那一场盛大的烟花,全都是迎接伟大意志降临的赞礼。 而现在,时之门满开,伟大意志真的降临了。 万物呼唤人皇,人皇泽被万物。 人皇来到浊天下的瞬间,紊乱的规则开始稳定,躁动的灾难渐渐安宁,生机不停地蔓延。 如同传说里的“春回大地”。 曲红绡踏出时之门,一眼看到还在空中没有消散的烟花,看到等待在一旁的“胡兰”。 她觉得一切都那么美好。 要是三月和先生也在这里就好了。 第五百二十四章 圆桌谈 叶抚的身影被绚丽的烟花所淹没,外面的人无法穿透这层美丽且暴力的能量爆点看到他,但他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外面的一切。 他看到那座时之门满开了,虚无的颜色归正成通透的无色,从里面走出来这出戏的主角。 是人皇,亦是他曾经的学生。 叶抚很喜欢自己这个学生,她独立自强,目标坚定,心思澄明。他也无法不去为她而感到烦恼与忧愁,她执拗,倔强,不懂得变通,甘愿牺牲。 如今再次见到了,见她还是清爽的齐肩短发,还是一身不热尘埃的素衣,那双眼睛里透着熟悉的光,温柔而坚定。 她没有变,真的很好。 叶抚看着看着,眼睛渐渐眯起,眼角微微起了一些皱纹,吐露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他没有下去,去到曲红绡面前,微笑着同她说一句“欢迎回来”,只是站在这片燃烧在着的空间里,如同寂寥的星空中唯一的黯淡的星辰。 一孑人影从炽热的威能火光中走出来,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我有想过你会阻止我。”白薇说着稍稍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组织措辞,“但,这样的方式未免不合你性格了。” 叶抚撇掉掉在肩头的灰,笑了起来,很轻很柔。他只会对白薇这么笑。 “我没有弄坏你的宫殿。” 白薇摇头,“那不重要。” 叶抚双手缩在宽大的袖子里,贴在腰间,“我总也会厌烦一成不变的样子。” 白薇折首看了一眼下面登神台上的“歌舞升平”与“其乐融融”,肩膀往下沉了沉。她到底还是有些为自己失败而感到气愤,只是,不想像无理取闹的疯丫头一样撒野。 “你不去跟他们一起?” “我的戏份结束了。” “甘愿让出主角?” “我从来都是过客,或者配角。” 白薇皱起眉,“你这么说,就一点不考虑我的感受?你是过客的话,我们之间算什么。” 叶抚静静看着她,“白薇,你不能拿我们之间的事与之相比。” 白薇没说话。她当然也知道,她跟叶抚之间的故事,只他们二人唱对台戏。 她吸了口气,双拳微微握紧,下挑战书一般说: “不论你如何阻止我,我都不会改变我的态度与想法。” 叶抚说:“我不会一直阻止你的。” 白薇愣了一下,“为什么?” “以后会有其他人阻止你。我,只是暂且拖延一下你的步伐。”叶抚笑道,“毕竟,我也不想你真的把我当敌人。” 白薇没有问“其他人”是什么人。知不知道答案,也不是决定性因素,改变不了多少。 “你笃定我是错误的吗?” 叶抚摇头,“没有谁比你更正确。任何人面临与你相同的情况,都没法做得比你更好。但你要知道,这是个死局。我不希望你为了正确而正确。” “所以,我很想知道,你会怎么做。”白薇说。 她不是在问,所以叶抚也没给她答案。 他们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相对而视,没有谁向前迈出一步。 在他们之间,俨然有着一道厚厚的壁障。壁障中藏着叶抚所有的秘密与未被知晓之力。 白薇摇了摇头,擦过叶抚肩膀,大步离去,“算了,这一回,我认输。” 叶抚回头看向她。她走出几步又转身说:“叶抚,这个仇,我不会忘的。以后,不论用什么方式,我都会报复回去。” 叶抚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白薇就此远去,踏上东宫宫殿群,藏起白薇,变作东宫大帝。 烟花持续了很久,但也终究会落幕。 叶抚随着烟花的落幕,消失在这片难见的澄净的天空中,并没有回到他们都舞台。 一如他所说,去“当一回配角”,然后,就此落幕。 登神台上的人皇加冕仪式,在人皇出现后,就由伟大而不朽的赫连瑄女帝陛下接手了。她上前去,没有弯下自己的腰背,但也以一种尊重和佩服的语气说: “第四天,欢迎你的到来。” 她看到温早见站在人皇身侧,虽然疑惑为什么温早见一如往常没有丝毫变化,但也还是投去善意的目光。 倒是叶扶摇、鱼木和兰采薇三人让她不明就里,保持着以往的平静。 曲红绡声音空缈如无人性人格: “我感受到万物的意志,所以来了。我亦会回应万物意志。” 赫连瑄如同大祈命,吟诵赞词: “你是不灭不朽的唯一意志; 我们感恩你的到来; 渴盼你泽被天下; 希冀因你而生的美好; 在此,你是万物的归宿,是终生所敬仰与爱戴之意志, 我们,尊称你为人皇。” 曲红绡理解赫连瑄,理解登神台众人渴盼的目光。她不会拂他们的心意,不会无视他们的意志。 于是,她微微踏前一步,在神辉之中,踏上登神长阶,站在最高处,接受所有人的赞歌。 他们匍匐在地,心中念想着她,整齐地唱起赞美神明之词。 在荣光与辉煌中,曲红绡完成众人所期待的飞升,加冕人皇。 自此,人皇之名传遍这座枯木逢春的大地,令万物皆受之而安宁。浊天下将不再与清天下相对,不再依托而生,将生成属于自己的地脉,独一无二的规则,成为一座全新的大陆。 也会在不久之后,清天下会响彻人皇之名。 …… 曲红绡虽然接受了赫连瑄的加冕,但她只是她,不隶属于任何势力,她想做什么也完全取决于她自己。 在遥远的过去,她所感受到的万物意志是“救赎”,并非“拯救”。 修补浊天下的规则,是一种“救赎”,成为众人心中的信仰,也是一种“救赎”,未来也还有更多的事与物需要她的“救赎”。 将这个世界视作一个单独的整体,这个整体真正的敌人只有一个—— “使徒”。 身为人皇,曲红绡很清楚,使徒是这趟救赎之路的终点。而在这之前,她还有很漫长的一段路要走。 当然,在正式踏上这条路之前,她想先完完全全是曲红绡,打开自己的私心,好好瞧一瞧看一看。 一场“历史性”的会晤在王庭第三层裁雨楼里进行着。 五个人围着一张大圆桌坐着,彼此之间离得有些远。她们之间有的人曾经认识,但现在需要重新认识一下,有人从不认识,需要好好认识一下。 有个前提是,在曲红绡走出时之门,与兰采薇对视一眼之后,兰采薇就找回了“胡兰”的一切,或者说,胡兰找回了真正的自己,当然,她心中还有非常非常多的疑惑,典型的就是,为什么!先生要装作不认识自己!她对此又气愤又不解,一直忍耐到现在,没发作。 鱼木安安静静地坐着,有些失神。她在想,为什么叶公子还没回来。 曲红绡作为主角,先开口说话。她不以人皇的口吻,此刻只是曲红绡。 “虽然发生了很多事情,显得现在我们之间有些复杂,不过,简单一点说,我叫曲红绡,是她的师姐。”她看了看胡兰。 当然的,曲红绡在看到胡兰的第一眼,就知道了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所以暂时没有直接叫她胡兰,以“她”作为代称。 胡兰点头表示没问题。 温早见没什么多说的,能重新见到曲红绡她已经很开心了,语气轻快地说: “我叫温早见,是曲红绡的朋友,嗯,也是胡兰,或者说兰采薇的朋友吧。”说着,她调皮地冲着胡兰眨了眨眼,“我们算朋友吗?” 胡兰开心一笑,“当然是啦。” 叶扶摇绕有兴致地看着几人,看每个人的目光都有些些许差异。她还是那么不着调,打着哈哈说: “我叫叶扶摇啦,是个集美丽与才华于一身的绝世好姑娘。是曲红绡的好姐姐,是兰采薇的知心师姐,当然,也是鱼木小可爱的姐姐哦。然后,温早见嘛,”她自信地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说:“是她未来的姐姐。” 四人皆是吸了口冷气,齐刷刷地看向她,神情各异,但都忍不住腹诽,亏她心这么大。 曲红绡眼睛转了转,想着以前跟叶扶摇的交际,发觉她这么久倒是一点都没变,还是一副“誓要作天下姐”的态度。 胡兰和鱼木相视一眼,异口同声说:“你先说。” 然后两人一愣,哈哈笑了起来。 鱼木咳了咳,“那就我先说吧。”她知道胡兰情况比较特殊,最好还是最后再说。 “我叫鱼木,跟叶扶摇姑娘——” 叶扶摇打断她,认真地说:“姐姐。” 鱼木无奈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说:“嗯,跟这位好姐姐,还有胡兰,或者说是采薇,都是之前一起认识的好伙伴。” 叶扶摇心想鱼木跟采薇果然是不一样的,如果是采薇的话,只会瞪她一眼,然后自顾自地说。 最后,轮到胡兰了。 大家都看得出来,她憋了一肚子话,眼睛都快红了。 胡兰深深吸了口气,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打算像个成熟的大人一样,顺顺利利说出自己的话,但话刚出口,立马绷不住了,声音颤抖起来: “我……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多少事……但,但现在,我真的,好开心,好困惑,好生气,也好伤心。我想起了以前,嗯……找到了以前,我叫胡兰,只是……只是边远小城里一个不起眼的女孩子。我有敬爱的先生叶抚,有贴心温柔的三月姐姐,有可靠了不起的曲红绡大师姐,有很多朋友,但……我又看到了很多事,也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很复杂,很不有趣……大师姐不见了,很不有趣……但……我是师妹,我肯定,肯定要去找到她的,我必须要去。”她情绪愈发激动,语言有些紊乱。 “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一天,我突然忘了我叫胡兰,忘了关于胡兰的一切。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去伤心,如何去回忆。我……我遇到了,新的师姐,虽然是骗我的,但她的确……叶扶摇,是我的师姐,还有一个万事都顺着我的师父,夏雨石。对我很好,他们对我很好,扶摇……师姐,一直一直陪在我身边,帮我一起找大师姐。我又遇到了我的老师叶抚,但他没有告诉我以前,以新的身份与我相处,还有三月姐姐,还有好多朋友,他们都瞒着我。我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要这样。” 胡兰双手紧紧捏着桌子边缘,颤抖着,让整张桌子都在微微抖动。她低着头,一点都不想让她们看到自己红着眼流泪,豆大的眼泪就只是簌簌地打在面前的桌子上,印出一片深色。 “不过,我总是要找到大师姐的……终于……” 她有好多话想说,想要倾诉自己的痛苦与悲伤,想要让她们去触碰自己曾经那空虚的孤独感。 但现在,真的看到曲红绡了,她只想说: “找到了。” 说完,她使劲儿地抽了抽鼻子,然后一点没个淑女样,扬起袖子就抹掉眼泪,笑着说: “我说完了。” 大家都听得出来,胡兰很激动,很多想说的,但说得并不是很好。不过,她们不会去说什么“你慢一点,好好说”之类的话。 真情实感的倾泻往往只会有一次,即便不怎么好看,但一定是最真挚的。 曲红绡轻轻笑着,然后说: “我感受到了,也很感动。” 胡兰仰起头,嘟嘟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曲红绡笑意更浓。 温早见手撑着下巴,目光遥远,追忆着以前,“是发生了好多事啊。现在会想起那一天,也还觉得心里一股刺痛。” 鱼木是个聪明的人,只言片语也能让她猜出发生过什么,应该就是神秀湖大潮那段时间发生了一些事,曲红绡“不见了”。 叶扶摇这个除了叶抚外什么都知道的人,就哼哼地点着头。她坐到这里,可没有什么纯洁的想法,只是因为这里全是漂亮可爱的“妹妹们”。所,只是目光不停在几人身上转来转去,若不是生得一副好脸,定然让人毛骨悚然了。硬要说个纯洁的话,那就是她对几人的“姐姐之爱”是纯洁的。 胡兰忿忿不平地看着叶扶摇,大声说:“师姐,你一定知道为什么先生要瞒着我吧!” “啊!”叶扶摇惊了一下,然后抬头望天,“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要问我啦。” “你骗我!你明明说你什么都知道的!” “但那是叶抚啊,我不是说了吗,除了他,除了他!” 胡兰咬着牙,对装傻的叶扶摇无可奈何,转头又问鱼木,“鱼木,你知道吧,你跟先生一起三四年了。” 鱼木眨眨眼说:“他啊,他有很多秘密我都知道一点,但这件事,我真的不知道。” 这句话让胡兰失望之余,又眼睛一亮,凑过去贴在鱼木耳边悄悄说: “下来细说其他秘密。” 鱼木会心一笑。 温早见莞尔,小声嘀咕,“关系真好呢。” 说着,她瞥了一眼曲红绡。后者则是转头对她一笑,她吓得赶忙把头扭过去。 叶扶摇摆摆手说: “所以啊,这种事,你得自己去问他啊。叶抚那人不就这样吗,一个人心里装着数不清的事,别人不问他就不说。” 胡兰这才惊觉,“对了,先生他人呢!” 鱼木低眉,“没回来啊。” “是不是不敢面对我啊!可恶!”胡兰咬牙说。 叶扶摇努努嘴,“他脸皮那么厚,才不会呢。” “那他现在人呢?” “不知道。说不定一个人又走了。” 鱼木没有说话,微微抿着嘴,心情很低落。 胡兰拳头锤了锤桌子,“可恶可恶!这算什么先生啊!太可恶了!” 她们一顿闹腾完了,曲红绡才问: “之前,先生跟你们在一起吗?” 叶扶摇点头,“是的嘞。他去放了一场烟花,就不见了。” 曲红绡目光虚妄,她试图去寻找,去遥望叶抚的踪影,但遗憾的事,即便已是人皇,即便世间万物皆在她一念之间,也寻觅不到叶抚半点痕迹。他就像从来都没出现过,无影无踪。 面对着这个惨淡的事实,她愣愣地低下头,细若蚊蝇地自语: “说好的……酒呢……” 不过,她转念又想,三月会不会知道些什么。她接着又开始寻找秦三月的踪影,但让她惊讶的是,秦三月跟叶抚一样,没有半点痕迹。 是不能被窥视?还是有人刻意遮盖了她的踪迹? 曲红绡心里升起疑惑,她知道三月非寻常人,但也并不清楚其具体身份。这是否与先生有关,她也无法做出猜测。 短暂的惘然后,曲红绡情绪回正,替叶抚解释道: “想必,先生有自己重要的事要做吧。” 胡兰反驳,“那也不能一言不发就走了啊。” “大概有什么难言之隐。” 胡兰还在气头上,轻哼一声,“师姐,我知道你心地正派,但这就没必要给先生开脱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曲红绡哑然失笑。 叶扶摇手一拍,岔开话题说:“这不行啊。” “什么不行?”胡兰本能地警惕起来。 “你看啊,你叫我是师姐,叫红绡也是师姐,我们要是站在一起,那不就是搞混了?” 胡兰一本正经地说: “那我叫你叶扶摇,这样就不会搞混了。” 叶扶摇当即驳回,“不行,我也是师姐!” “才不是呢,你是个骗子!”胡兰斗嘴道。 “你刚才还说得那么真情实感,我都快感动了好吧,要不要我把刚才没掉的眼泪现在掉下来啊。我哭了哦!”叶扶摇一边说,一边挤眼睛,试图流两滴眼泪。 胡兰想到刚才自己的表现,脸微微泛红,轻哼一声,撇过头去: “叫你师姐也不是不可以。要区分的话,我叫你师姐,叫红绡师姐大师姐。” “不行!”叶扶摇再度驳回。 胡兰恼火道:“什么不行啊!” “叫我师姐,叫她大师姐,岂不是就体现不出我跟她的姐妹关系?” 胡兰更加恼火了,“你这人,不要捣乱好不好!” 叶扶摇头一歪,开始装傻。 曲红绡看着这般,就能想象出她们平时的相处模式了。她忍不住笑了起来,能把自己那个怜巧古怪的小师妹逗成这样,也不亏为叶扶摇这个名字啊。 她打圆场说: “称呼无所谓的,也不需要做什么区分嘛。”她微笑着看向叶扶摇,“想来,胡兰喊出‘师姐’二字,你应该也能从语气里辨别出来她是在喊哪个师姐。” 叶扶摇眨眨眼,露出“不愧是你”的眼神。 胡兰在一旁摆手说:“高下立判!” 对于胡兰的语言攻击,叶扶摇是觉得没有丝毫杀伤力的,怜爱地看着她。后者冷哼。 三个女人一台戏,还有两个各怀心思。 温早见沉闷了那么久,现在只想静静享受这久别重逢的惬意,像喝醉了一般,眯着眼,半倾着身子,向着曲红绡那边。 鱼木,她想着叶抚的事。 她想起了很多,一如叶抚之前所说的“苏醒”。她醒了很多,不过,她现在还只是鱼木。 浊天下终日见不到挂在远空的夕阳,今天,能见到了。并且,人们终于不再畏惧黑夜,因为他们知道,太阳第二天还会升起。 夕阳让人迷醉的晕洒在天玄城里,落在王庭之中,轻轻停歇在裁雨楼间。 百格窗编织夕阳,夕阳演绎美好。 她们彼此倾述。 第五百二十五章 归途 天光微明,王庭第二层的希合大殿中,已经开始上朝了。 这次朝会很重要,所以提前几天,王庭就发出诏令,诏神域各地主要行政官赶赴王庭觐见。 希合大殿整整齐齐占满了人,上次这么多人上朝是很久以前了,那次朝会决定了神域开辟泛工业道路,着眼于整合资源、兴建工业设施、大力发展灵石渣工业以及建立城市环区,为资源循环打下基础。这根本性地改变了神域,改变了天神族,造就了如今的神域盛况。 而这次,即便高坐王位的女帝陛下还未发一言,场下文武大臣大都能猜到这次朝会的主题。 赫连瑄着一身青金华袍,妆容大气逼人。 “诸位。” 她开口,大殿中鸦雀无声。 “孤很荣幸,还能在此见到诸位,并与诸位商讨大事。” 场下众人齐齐拜倒在地: “吾皇齐天。” “平身。” 赫连瑄目光穿过大殿,遥遥向大殿之外的天边望去。她轻吐一口气,缓声说: “诸位,请听孤一言……” 赫连瑄那极富魅力的声音回旋在大殿之中,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每个人都无比清楚,这次朝会,将再次改变神域的发展方向,一如当初那场奠定泛工业之路的朝会。 而这,得益于前不久那一场人皇加冕仪式。 人皇的飞升,改变了神域,改变了整个浊天下。 一个又一个奔赴于天下各地的勘地使一次又一次传来令人振奋的消息……什么什么大火山已经熄灭了,周遭出现了生命气息;某某大沙漠开始下陷,吐露出高山与峡谷;雷暴之地如今是艳阳高照;倒流海早已平息…… 原先的浊天下,超过九成九的地方无法容纳生命,是死地,是破碎之地,不断侵蚀挤压着少的可怜的生存空间。 而现在,那些死地,那些破碎之地稳定了,开始生成地脉,涌现灵气了,能够容纳生命并且不再被黑暗所笼罩了。 这就像……找到了新的家园。 一场空前的建设革命在浊天下进行着。 不久之后,在清天下征战的远征军被召回,随即由天神族发起万族盛会。在这场盛会上,浊天下被更名为“圣天下”,并断开与清天下的关联,飘离到另一片稳定的虚空之中。 自此,浊天下彻底与清天下划清界限。 弦月高挂,神域王庭灯火通明,女帝的行宫中,赫连瑄端坐在书案前,思考着一些事。 灵相如墨浮现,“陛下。” 赫连瑄看了他一眼问:“有什么事吗?” “关于人皇,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打算。” 人皇现在还留在王庭之中,并未离去。在灵相所看来,人皇所行之事,所言之语跟常人并无区别,若不是他亲眼见着她从时之门里走出来,也不会认为那是改变了浊天下的伟大存在。 “人皇……我很难说,她是名为曲红绡的人皇,还是身为人皇的曲红绡。”赫连瑄摇摇头,“不过,她要做什么,我并不能左右。你且记住,任何人都不能要求她做任何事,她是万物意志的代表,没有谁比她清楚她该做什么。只是,她抛开万物意志,也不过是一个名为曲红绡的女人。” “人皇的力量——” 赫连瑄打断他,“人皇不能用‘力量’这么庸俗的词去限定。就像,无法用‘修为’去描述超脱者一样。万物意志若需要她手无缚鸡之力,她便手无缚鸡之力,万物意志若需要她达到极致,她便是唯一的超脱。” “这是否会对我们产生威胁呢?” 赫连瑄说:“看来,你还没能理解人皇这样的存在。简单说来,如果人皇要破坏这座天下,要抹杀我们,那只会是我们做错了,不该以这样的方式存在,而不会是她以力量迫害着我们。” 灵相漆黑的双眼涌现晦涩之意。是的,他并不能轻松理解赫连瑄的话。 赫连瑄不多解释,“你只需明白,人皇所行之事,即是万物意志之向往即可。我们做着我们的事,不需去请求她的帮助,若我们符合万物意志的向往,她自会站在我们这边,不符合,便是在我们对面。” 灵相俯首,“明言在心。” “退下吧。”赫连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 “是的。” 又如一滩墨,灵相消失在黑暗之中。 赫连瑄闭上眼,仰着,意识逐渐封闭,只留下两个字—— “升格”。 现在,于她而言,一切就绪了,只待“升格”的机会。 夏日的神域,夜晚稍纵即逝,眨眼间,天边又已经是微光乍现了。 曲红绡坐在裁雨楼二楼的茶屋中,说是屋,其实就是一个半圆形的凸出的阳台,上头折着一些绿意栅栏顶,藤蔓顺着竹制的竹子爬到地面,搭建起一座避暑的凉木台。 她沏了一杯热茶,想着,先生是爱喝茶的。 天边的微光像是溢出水杯的清水,从远处倾泻而来,铺就一片微白的地幕。朝着王庭之下的天玄城看去,不同环区因为建筑风格不同,反射的光也是不同的,几大环区色彩各异,看上去像是褪色的环形彩虹。 在朦胧之意里,初晨的景色很美。 曲红绡坐在这里,却像是与世界融为了一体,没什么存在感,却又无法让人看一眼便过。 起早的温早见从里屋透过百格窗看来,见着她,就像见着了一整座世界。她慢慢靠近,停在门前,欣赏这幅美景。 曲红绡转过头,投以今日第一次微笑,“你醒了。” 温早见推开门走进阳台,坐在曲红绡对面,撑了个懒腰,顺了顺头发,有微光透过发丝,照在曲红绡脸上。 “昨晚睡得很好。” “嗯。”曲红绡说。 温早见看了看茶桌上的茶杯,心机地顺过来抿了一口,笑着说:“茶有些凉了。” 要是是以前,曲红绡肯定会瞪大眼睛,不解地看着她,然后问:“喝别人喝过的茶水不觉得奇怪吗?” 现在的话,她只是很平常心地说:“放久了。” “诶,没意思。”温早见以没法再取乐曲红绡抱怨。 曲红绡看了她一眼,然后看向其他地方,“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温早见稍稍沉默了一下,然后耸耸肩,“是有。” “说吧,我好好听着。” 温早见想说的其实都写在写给叶抚的那封信上了,她之前认为自己会死在落星关,就把心里话写在信上,给了叶抚,希望能够借此传达给曲红绡。只不过,她没想到,自己没死,也没想到,自己先叶先生一步见到了曲红绡。 “不是什么好事哦。” “没关系。”曲红绡声音轻而细。 是关于珂媟的故事。 时至今日,温早见想起珂媟,也还觉得愧疚与自责。在落星关,对珂媟做的那些事,曾经是她绕不过去的魔障,经由着时间洗刷,现在只是勉强到了能够提及的程度,所以,在与曲红绡述说是,她的语气没有她平时的自信,全是低沉与自责。 看着日头升,珂媟与温早见的故事在曲红绡脑海中编织出一幅幅画卷来。 说完后,温早见已经是口干舌燥,紧张得放不住脚了。她一口将曲红绡的茶水喝掉,然后低着头,像犯错待罚的小孩。 安静了一会儿,曲红绡微笑着说: “真是发生了很多事啊。” 温早见低声问:“你……你是怎么看的?” “真是一点都不美好的故事。” “的确。”温早见失落地说。 “不过,你愿意告诉我,我就很开心了。”曲红绡轻笑着。 曲红绡是人皇,对待万物有与生俱来的包容,但那是身为人皇才有的包容,单单作为曲红绡这个人,她听到温早见与珂媟的事,心里并不高兴。对温早见伤害自己的行为感到不高兴,对温早见因为她伤害别人的行为感到不高兴,对她让温早见伤心的行为感到不开心。 “那件事,你做错了,也没弥补自己的错误,这令我伤心,但同时,我也要向你道歉,对不起,我以前的任性行为让你们担心了。” 她认真地批评了温早见,也批评了自己。 温早见眼眶微热。 曲红绡笑着摇头,“别像小孩子一样了。” 温早见转头,“对不起。” “没关系的。之后,我们回去,你好好去弥补你的错误,我,我也会去弥补我的错误。” “我能抱抱你吗?” “不可以哦。” 温早见瞪大眼,“为什么?” 曲红绡微微一笑,“之前已经抱过一次了。” “这有什么关系嘛。” “当然,拥抱是很珍贵的一件事。” 温早见忍不住吐槽: “你太认真啦!” 曲红绡莞尔一笑。 胡兰的脚步声转移了她们的视线。百格窗后,胡兰只探出一个头,像个哨兵,悄悄观察这边。 曲红绡说: “鬼鬼祟祟的,一点没有姑娘的样子。” 胡兰推开门,笑哈哈地边走边说:“才不要什么姑娘的样子。” “早上好啊,师姐,还有早见姐姐。” 温早见开心地回应,“早啊,小家伙。” “闭嘴啦,什么小家伙!十七岁的小家伙吗?”胡兰白了她一眼。 “十七岁可不就是小家伙吗。”温早见打趣。 胡兰矫哼哼地说:“管你嘞!我不认就是了。” 曲红绡忽然的问话,打断她们的斗嘴:“你们想回清天下吗?” 两人沉默一会儿,异口同声地说: “当然!” “本来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你的,都找到你了,肯定是要回去的。”胡兰坐下来,双手撑着脸,满面幸福。 温早见点头,“感觉在清天下还有好多事哦。” 曲红绡看着胡兰说:“胡兰,回到清天下,我大概不会一直陪着你的。” 胡兰当然知道现在自己的大师姐可了不得,是要顾着天下的,所以不会像小孩子一样去跟她撒娇: “没关系啦,师姐要做师姐的事,我也要做我的事嘛。不过——” 她小声地说,“要是师姐能偶尔来看看我就更好了。” 温早见一把抱住胡兰,“哎呀,小家伙真是个粘人精呢。” 胡兰羞恼,推开温早见,“不要乱说!” “有人脸红了,但我不说是谁。”温早见说着抿住嘴,抬头望天。 “啊,谁脸红了!” 叶扶摇像是发现猎物的野兽,一下子从外面窜进来,凑到胡兰面前,鼻子抽抽地闻。 “走开啊,笨蛋师姐!”胡兰大叫。 “采~薇~”叶扶摇委屈地叫唤。 叶扶摇跟胡兰之间有个约定,胡兰还是叫叶扶摇师姐,叶扶摇还是叫胡兰采薇。 这是她们之间独一无二的符号。 本来挺欢脱的鱼木,在她们衬托之下,居然显得最正经。起码,她是老老实实,大大方方地从里屋走出来的。 “哎呀,我居然是最后一个起床的。” “早啊,小鱼儿。” 叶扶摇永远有用不完的精力,又窜到鱼木旁边去了。鱼木对叶扶摇的包容就比胡兰要大得多了,笑呵呵地接受了她的热情。 曲红绡看着人都到齐了,再次问: “你们想回清天下吗?” 这次就是四人的异口同声了。 曲红绡笑道:“那我们今晚出发,剩下的时间嘛,就看你们自己安排了,好吗?” 几人一起点头。 在现在这座圣天下,她们可眷留的地方并不多。 鱼木是个认真的人,她想去天玄城同那位工矿枢副院道别,毕竟后者的确帮过她。 温早见心里还有很多话想对赫连瑄说。以前她很讨厌赫连瑄,现在的话,许多事情心中都有了答案,发现对方并非是什么不善之人,顺便,她想八卦一下自家老祖宗青君以前的事情,再问问要不要给老祖宗带些什么话。 叶扶摇和胡兰就哪儿都没去,躺在裁雨楼的顶楼晒太阳,着实是当一回“咸鱼”。 晚上的时候,得知几人将返回清天下,赫连瑄前来以个人的名义送别了,并且表示以后还有机会相见。 能从温早见的眼神中看出来,她先前跟赫连瑄的聊天很顺利。 待到日头沉入远山,曲红绡牵来一缕清天下的气息,便搭了条路。 在夜色之中,她们踏上归途。 第五百二十六章 墨家机关城 海云之巅,曲红绡看着临海的黑石城默不作声。 现在的黑石城已经不是她记忆里的那个归宿了,没有了三味书屋,也没有了熟悉的人,想着几个年份过去,自己竟也有无家可归的时候。她的的确确已经不再是驼铃山的人间行者,现在大概只能归为散修一类。 不过说个什么身份出来于她而言是没有意义的,她更关心的身旁小师妹的想法。她撇头看向胡兰。 胡兰微翘的睫毛沾着海云的露珠,水盈盈的,反射着高空之光。她微微抿着嘴,光滑的唇部如同打磨过的羊脂玉,攀着一圈光晕。眼中是复杂的情绪,丝丝伤感,缕缕思念还有些无奈的埋怨。 “三味书屋……没有了。” 曲红绡点头,“黑石城不是以前那个黑石城了。” “那这里,好像就没什么值得……”胡兰说着摇了摇头,“不对不对,这里是我的家乡。” 曲红绡说:“有家人的地方才叫家。” 胡兰有些泄气。 曲红绡笑道:“不过嘛,黑石城里不是还有一样东西值得留念吗?” 胡兰眼中逐渐放出光,“你是说,火锅?” “对啊!李老板的火锅确实很不错。” “好耶!” 胡兰心情又好了起来,叫着呼着,就像一只鸟,从海云上滑翔而下,乘着风,迎着咸湿的海水气息,去往黑石城。 曲红绡看了看其他三人,问: “要一起去看看吗?” 这自然是肯定的。 几人化作外来的旅客,进了黑石城,兜兜转转,在李记火锅留下这份名为“思念”的记号。 终了,见着火烧般的夕阳晚霞,在海滩的礁石上,她们也迎来今次的分别。 胡兰目光遥远,似乎有着装不完的风景。 “乍一看,真的没什么去处了。”她低声说。 曲红绡便笑问:“那要跟我一起吗?” 胡兰摇头,“师姐你还是做你自己的事吧。虽然你还是我的师姐,但我们是不一样的。” 曲红绡稍稍沉默。这是事实,她不只是曲红绡,还是人皇,要做的事很多很多。 “那,你打算去哪儿?” 胡兰坐在礁石上,这让她想起在浮生海陪着叶扶摇钓鱼那段时间。那段时间,虽然没有现在的记忆,虽然是个不完整的人,但的确令她放松和享受。 “我要练剑啊。我还是要当一个剑客,要走遍天下,要履行当初成为先生学生时许下的诺言。还要,还要找到三月姐姐,我很想她。先生的话……算了,谁管他啊!” 力挽天下于大江狂澜,拯救生灵于流血漂橹。她年幼时的目标在她年幼是不切实际和虚无缥缈的,但现在,她想不再会是了。 “一个人吗?”曲红绡问。 胡兰看了一眼叶扶摇。 叶扶摇一脸不舍,“采薇,虽然我也很想一直陪着你,但你师姐我也要开始忙起来了。” 鱼木走到胡兰旁边,手肘抵在她的肩上,笑着问:“我跟你一起好不好?” 胡兰眨眨眼,“为什么呢?” 鱼木眼角勾勒出狐媚一般的弧度,“我感觉到了宿命。” “什么啊。”胡兰疑惑。 叶扶摇眨眨眼,不知在想什么。 温早见打圆场说:“江湖路远,人心艰险,有人相互照应是好事呢。” 胡兰倒不是不愿意,只是觉得有点突然。她以为鱼木也有自己的事情。不过,鱼木都这么说来,她当然不会拒绝,笑盈盈地说: “那好呀,从此后,我们姐妹俩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不至于不至于,又不是什么大恶棍。”鱼木赶忙挥手说。 见她俩有了目标,曲红绡转而便问温早见: “你是要回洛神宫的对吧?” “嗯。”温早见下意识望了望北方,“感觉有好多事都想问一下老祖宗,还有我毕竟是洛神宫圣女,失踪这么久,再不回去,大家都以为我死了。在之后,我就要去找珂媟了。” “你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吗?” “知不知道都要找的。” “那之后呢?” 温早见看了看曲红绡,沉默了一下,说:“之后,如果我说我想见见你的话,能见到吗?” 曲红绡点头,“能的。” “那我啊,也要好好修炼了。”温早见坦然地笑着:“我不会想着追上你的步伐,但我总要好好释放一下我身为人的潜能。” “嗯,那就好。” 曲红绡轻声说。 她们站着坐着在礁石上,静静看着最后的余晖归入尘埃。 之后,是离别。 …… “人皇……” 天门后的虚境中,文绉绉的老头子捏着一本黢黄的旧书,上面的字都快被摩擦干净了,透着股汗油气。 老人都挺念旧的,何况他这老得不知多老的人。 靠着一方小桌子,老头倦懒得像是只午后的老猫,坐在他对面的是个相貌温和,气性儒雅的中年男人。 老头子是天下读书人开篇前都得在心里念想一遍的至圣先师,而能与他同桌面谈的自然是神秘的儒家第二圣——明圣。比之至圣先师与第三圣观堂圣李命,明圣在普天之下,就没那么大的名气了,这也跟他在儒家所奉的职责有关,非门面,非话事人,是相当于支柱的全盘性角色。 明圣不需显山露水,也不需作读书人们心头的“图腾”,他是每个读书人心里的一把火,可以让一个人红红火火,也可以让一个人化作灰烬,是众人言语之中的“规矩”。 他就是读书人规矩,读书人的规矩就是他。 明圣的真名是“王明”,很朴素,却鲜为人知。 “我们到底差在哪一步呢?”明圣声音不同他儒雅温和的相貌与气性,有种理性的率直感。 至圣先师放下旧书,揉了揉自己混浊的眼睛。他比起明圣,倒像是个不注意形象的糟老头子。 “老道夺了那女子来,想着人皇该是从空之门走出来才对。” “但结果是人皇从时之门里出来了。”明圣说:“赫连瑄的确有那般本事,但的确不该这样,那里毕竟是浊天下。” “差在哪一招?让我想想啊。”至圣先师如同在课堂上同人教书,教着教着忘了某个知识点而犯糊涂的老夫子,“诶,对了,是神秀湖,那女子屠龙那一招。” “她不该有这个能力才对。” “但她有了。所以我们差了这一招。” “是谁给她的?” 至圣先师目光忽然变得睿智起来,似乎穿透了虚境与天门,直达深空彼岸,“一个从来不曾出现过的存在。” “可有解?” “无解,也不需要解。” 至圣先师想了想,说:“大概是过客一般的角色吧。” “既然是过客,为何会给曲红绡那样的机会?” “这不影响结果。人皇从时之门还是从空之门出来,不过是过程不同。他所做之事,还是过客般的行为。” 明圣点点头,“希望这位过客只是过客。” 至圣先师摇头,“使徒也说自己是过客,厄陧也说自己是过客。有些过客,总想着走一趟,要留点什么,要带走点什么。” “好好看一下这些过客的真面目,大概就是我们所行之事吧。” 至圣先师点头,他看了看旧书的残破篇章,缓声说: “人皇会开启新纪元的。” “超脱者的时代要到来了。” “你可以去见一见小染,她长大了很多,顺便给她讲讲升格的事。” “嗯。” “还有,学宫里,那个叫柯寿的小子,你多接触接触。” “好。” “就这样吧,我先睡一会儿。下次,下次我再出去走走。” 明圣点头起身,“白公子之前说想见见你。” 至圣先师快要合上的眼皮又被撑开了,“好像是挺久没见他了。” 明圣转身走出小院,“我去叫他一声。” 干净整洁的小院里,一片落叶飘零而下。 老头子细碎地念叨: “落叶归根,落叶归根。” …… 浊天下远征军突然的离去,再一次打破清天下的格局。先前有东宫说要重塑晨昏,天下归元,让众人一位清浊天下将要合为整体,焕发出一个完整的规则世界来,但现在,突然的变故让这样的可能破灭。 之前在清浊交界处构筑的几座战场,现在陆陆续续关闭,不过还没从交界处挪走,倒是做着可能再打一仗的准备。 那些个参战的势力子弟,各族人士心中自然开心,毕竟打仗无疑是危险的,尤其是跟战意昂扬的湛微末人们打。倒是这些势力个部族的领头人开始忧虑起来,想着这局势怎么越来越奇怪了,之后又该如何是好。 大势力的大圣人们到处接洽,寻找东宫,想要问个清楚到底是怎么个说法。 最开始,东宫一点踪影见不到,可是愁坏了这些人,每日如坐针毡,未来局势的诡异走向让他们难以安居一处。比他们更着急的是那些第二三天的大道难民,要知道,对于第四天而言,他们是外来者,是不被接受的,随时都可能被规则排斥,本来藏得好好的,苟着一口气,东宫突然把他们叫出来,本以为是看着希望了,但现在,天下没法归元了,东宫人也不见了,希望高楼刚起,就轰然倒塌。 总之,就是要找到东宫。 终于是在远征军撤退后的第十五天,东宫出现了,还带着她那庞大辉煌的东宫宫殿群从天而降,正正好降落在中州正中心,取代了先前的武道碑。随后,东宫大帝便宣告,要重塑第三天的东宫,召来第三天的一切,并邀请全天下各大势力前来商讨未来局势。 东宫的手段无疑是化腐朽为神奇的。即便曾经第三天东宫的人员几乎全灭,仍旧能被她以超凡手段,重新复生。 这意味着,东宫的实力将以其他势力无法超越的差距,再次成为最强。 如果说以前的清天下是百家争鸣,各大王朝势力割据一方,那么现在,无可争议,东宫是最强的。 众人终于有理由相信,东宫大帝这位曾经的优胜者的的确确是大道难民口中的“至高无上”。 抛去顶层的暗流与争斗,清天下其实还是和平与稳定的,起码绝大多数地方的绝大多数人都还是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 中州的丰大郡,唯二帝朝之一的应朝就位于这里。应朝南边的瀚城里,墨家浮空城乘着曙光,悬停在上空。而城中,等待着这座巨型浮空城的人早已汇聚了不知多少。 秦三月是其中之一。 在从武道碑离开后,她就一直为寻找自己身份而奔波着。就她所归纳的有限信息里,离她最近的一人就是墨家消失的巨子,尚且不知巨子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是否是同一个人在不同时期的转生还说不清楚。 反正,先去墨家了解了解总是没错的。 一个人出门在外,打扮一般是会跟在家里或者跟伙伴一起时是不一样的。之前的秦三月,总是一头长发,穿着朴素而秀丽,装饰很少,不似大家闺秀,也非乡野丫头,但配合她独特的气质,是十分合适和令人难以忘怀的。现在,她收起了一头长发,结成高高的马尾垂在背后,衣着也不再是朴素秀丽的衫群,换作更加清爽便利的黑红色行衣。 气质上也变化了一些,俨然从安静独美的三月姑娘变成了潇洒的三月侠女了。虽然她从不行侠客之事。 “老板,茶钱!”秦三月看着硕大的阴影从外面街道掠过后,便一口喝掉豆浆,将早茶钱放在桌子上就出了门。 站在街道上,望着天上望去,墨家巨大的浮空城两边后后边载舰艇尾翼喷吐出的灵石碎屑形成几道笔直的白色航道。顶上悬挂着的风驰大旗写着风格内敛的两个大字—— “墨家”。 秦三月目露喜色。终于等到了。不论是本身就怀揣目的,还是单单作为一个旅人,想要观览墨家这座大型浮空机关城的心态,都足以让她抛开其他事,全身心地投入其中。 她脚下生风,奔着城中心就去了,别的不多想,先赶着去听看看墨家这回允许人登城的资格是什么。 第五百二十七章 夕公主 墨家这座核心机关城与其说是一座城,倒更像是一座山形的堡垒,外面被奇石所覆盖,木质结构大多沉积在底部的舰艇上。舰艇本身垂在最下面,是机关城的主要动力来源。 机关城悬停在瀚城中心上空,离地面约莫有十丈高。雾化的灵石碎屑从舰艇底部涌出,随后被两旁的吸入式收纳孔吸入,在对灵石碎屑进行二次利用的同时,避免造成雾霾污染空气和形成灵气气旋干扰航道。 核心机关城的规模在浮空城中并不算大,但无疑是墨家机关术的最高杰作,没有一处是无用的装饰,在这个大的系统中发挥着一定的作用。 用极致的精巧来形容很适合,所以,每次机关城在一处停歇,都会引来大批人观摩欣赏,兴许能从机关城极致精巧的设计中参悟到些许大道构成与神通演化。 瀚城隶属与帝朝应,不设城主,设受中央直辖的知府。 得知墨家机关城会前来停靠的知府大人,早就开始准备了,在秩序、管理、促发展等多个方面做了安排。墨家机关城会吸引大量的修仙者以及一些势力前来,这对于瀚城知府而言就是送上门的“政绩”,要是把握不住,就真该下台了。 所以,街道上即便人非常多,也不显得混乱,由护城队士兵组成人墙,将人群分流,井然有序地前往中心广场。这个中心广场是特地为机关城临时搭建了,能容纳下万数人。 知府大人特地早早地就等候在中心广场。机关城悬停后约莫一刻钟时间,一道大型云梯像从天上往地下修建的高楼一样,在舰艇底部探出来,然后稳稳着陆。随后,一行人从云梯上走下来,直奔在一旁等候的知府大人,开始同其进行事务上的接洽。 广场上的人好奇而兴奋地望着这座堪称清天下工事技艺巅峰的机关城,目光几乎要穿透外面包裹的奇石,直达内部的极致精巧结构。 秦三月也好奇地打量着。 有了之前的教训,她现在是不敢随便去感知和解析了,不过只是凭着一双慧眼,也还是能看出些名堂的。首先一个造型,她就觉得很巧妙。机关城整体形状像一只缩了四肢的乌龟,底壳是舰艇结构,背壳是主体解构。那些像是龟纹一般的沟壑里面流淌着不明液体,输送着灵石瓦解后产生的灵气,同时,从这些沟壑两旁的齿轮和榫卯结构可以猜想,沟壑是可以闭合的。 她试着去想象所有沟壑闭合的场景,脑海中浮现起这座机关城变成一个扁蛋的样子。 “增强机动和防御能力吗……”她嘀咕一声。 至于攻击,她没看出这样构型的机关城着力于攻击的点。想着,大概主动攻击和侵略本身就不是墨家的处世之道的。 毕竟兼爱非攻,非乐节用…… 待到同知府接洽事宜完毕后,墨家一行人重新登上云梯,过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机关城底部舰艇结构直接变形,从主体结构上分离下来。分离的动作十分流畅,像极了正常人从屈腿转为张腿,看得在场人惊呼连连。 舰艇结构完全沉降到地面后,开始了第二次展开变形。大小形状各异的木块、木条、齿轮、榫卯结构、金属片等不断交错起伏,如同流沙一般,开始解构重组。很快,原本足足有三分之一座瀚城大的舰艇结构缩小到广场中心那般大,稳稳贴服地面,结成一座扁形的“碉堡”。 因为不是透明的,所以秦三月并没能看到具体变形过程,不知道缩小的结构是不是被机关城主体结构收回了,还是说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压缩了。 不过,仅仅是这样一个变形过程,她就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清天下巅峰工事技艺。 不一会儿,从地面舰艇结构里走出来一个身穿蓝衣的中青男人。撇开这正式的打扮不说,他眉宇与眼神里透露出的气息无不在表示他是个墨家游侠。 “诸位,稍安勿躁。” 他动嘴幅度不大,声音也并不响,但确确实实是落进每个人耳朵里了。 所有人安静下来。 “我叫符锦,墨家执事之一,本次由我宣布特邀资格和招新规则。”符锦声音中气十足。 符锦这个名头虽然并不如墨家执剑和拔剑两位长老大,但因为常年担任着对外接洽交际的职务,所以算是比较有知名度的。他本是墨家一位游侠,至于出于什么缘由,才撇去游侠身份,回归机关城担任执事,并不明确,但不少人或多或少能猜到跟墨家内部管理体系除了问题有关。 “首先是特邀资格。” “虽然大家或多或少知道所谓特邀,但我还是再重新说明一下。特邀即机关城的特别邀请,获得特邀资格的朋友,可以进入机关城内部参观,并且有机会听取机枢圣讲解工事和机枢知识,也有机会听取几位大名在外的游侠讲述修习心得与处事之道。而特邀资格的获取有三种方式,第一,解密,共十个谜题,发放十分资格,十个谜题分别由十位机枢圣和机枢大师命题,涉及道义、工事、机枢技艺、哲学、文化、修为等多个方面; “第二,机巧。任何人皆可参与,从‘兼爱’、‘非攻’、‘非乐’、‘非葬’和‘节用’五个方面设计机巧结构,立意自选,不限制类型、重量和大小,限时九天,然后交予评审,评审会根据技艺、实用性和内涵选出十个机巧结构,为参与者发放特邀资格; “第三,悟道。由拔剑长老亲自设计一座精神小世界,不限制人数,人人皆可进入其中。同样也有十个名额。 “总结下来,特邀资格三种获取方式共计三十个名额。” 人群中,有人发问: “符执事,第三个悟道能说明白一点吗?” 符锦笑了笑,“我能透露的只有这么多,具体的需要你们进入精神小世界才能知道。” 他看了看周围一圈人,然后补充道:“当然了,每个人都可以参与多种方式,可以占据最多三个不同方式下的名额。” 他这话对大多数人而言说了等于没说,毕竟墨家特邀资格的获取难得是有目共睹的,九天时间,能参与一种就不错了,哪能顾全三种,还都获得名额。 “好的,接下来,是招新规则。”符锦继续说:“跟往年一样,还是三轮考核,笔试,设计与制造,以及面试。详细的内容请看着这座光幕。” 他说完,招了招手,顿时自他身后的舰艇结构墙上浮现出一面光幕。 这种光幕不同于神通幻化,是墨家的特殊机关术,是对光和灵气的综合利用。 光幕上浮现出一行又一行小字,详细说明了本次招新的规则。 过目不忘的人已经牢牢记下内容了,记性一般的赶忙掏出纸笔或感光石记录。 亲三月自然是过目不忘的人之一。 一番停下来,看下来,她感觉墨家的资格获取规则和招新规则都蛮有意思的,完全不同于俗世王朝的死板科考,满满的设计与体验感。还没正式参与,她就感觉即便得不到资格,也能有不错的体验。 “不愧是大势力。” 想来,这也跟参与之人大都是修仙者有关吧。 过了一会儿,符锦宣布: “报名正式开始,诸位请有序上前报名。” 话音一落,人群立马涌动起来,一列列长队迅速形成。秦三月还没动,就被迫跟着人群排了队。 挤在人堆里,秦三月感觉到周围某些人对自己似乎有些想法,一副跃跃欲试要上来搭话的样子。她这个人在朋友伙伴的评价里虽然是个好相处并且往往怀揣善意的人,但实际上,她很不喜欢不必要的交际。 所以,早早地就解析重组了自己身周的气息,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低到仅仅能发觉是个人的水平,以此来避嫌。 她不想去招惹麻烦,也不想麻烦招惹自己。 在排队过程中,她开始思考自己先报名哪个特邀资格获取方式。招新首先就被她排除了,毕竟是去参观探索的,而不是加入其中成为弟子的,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从墨家的弟子做起,后续,还有很多事等着她。 解密、机巧以及悟道。秦三月仔细想来,机巧是要考验手工机巧的,扪心自问,她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动手能力很强的人,比起思考和分析来是这样的。而悟道的话,因为要进入精神世界,需要暴露意识,她觉得安全性可能不那么高。 一番思考抉择下,她打算先报名解密试试水。解密这一听上去就偏向于思维。 打定主意后,她就老老实实地排队了。人很多,估摸着排到她得日头正挂了。 众多队列其中之一的后半部,一个戴着白色猫面具的年轻女子踮起脚,向前望,望见队伍还有老长一截后,叹了口气,低声絮絮叨叨地抱怨: “好慢好慢好慢好……” 她声音经过了刻意的变化,听上去像一只老猫。这么低沉地吐着一连串的话,显得阴冷和怪异。 在她身后,是戴着青金色猫面具的年轻男人。他的声音也经过了变化处理,像只老狐狸。 “我说小妹啊,你要真想进机关城,跟墨家招呼一声就行了,干嘛非得去弄那什么特邀资格啊。” 年轻女子没有回头,只是狠狠地用胳膊肘顶了一下男人的肚子。 “你在说什么怪话啊!我像那种靠特权的人吗?” 男人揉了揉肚子,“小妹,你太用力。” “不用力怎么让你吃痛啊!” “你变——”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滚蛋啦你,不想跟我一起排队就走,说那么多干嘛。” “你可是堂堂的那啥啊!在这儿排队不觉得丢身份吗?” “蠢货!就是你这样家伙,带坏了朝廷风气的,弄得现在朝廷一副关系户的感觉。” “但你才从武道碑回来,好好消化一下不行吗?干嘛非要来这儿,机关城又不是只停一次。” 年轻女子一听到这句话,就生起气来,“又没拿到第一名!前三都没进,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啊!再说了,我想做什么关你什么!” 男人努努嘴,不敢大声说话,生怕她发威。 “第四还不厉害啊……” “只有第一才会被记住!” “你说那个鱼木吗,兴许是侥幸——” 年轻女子彻底被这句话激怒,她转过身,攥紧拳头,“你说第一是侥幸,那我这第四算什么,狗屎运吗?你羞辱了她,也羞辱了我!” 说完,她就转过身去,一言不发。 “对不起对不起!”男人赶忙道歉,“我只是等太久,不耐烦了,一时抱怨,一时抱怨,你莫生气莫生气。” “哼!”女子冷哼一声,不说话。 “小妹~” 男人语气讨巧,试图让她心软,但后者铁石心肠,丝毫不搭理。他意识到,自己真的让这个要强的妹妹生气了。 按照以前的经验,这没个十天八天的,不会好转的,于是他只好叹口气,默不作声地站在她后面。 他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为什么跟自己在同一个环境里长大的小妹,性格跟自己截然不同。比起应朝“夕公主”这个身份,自家小妹貌似更像是个江湖独行侠。 夕公主白穗要强、独立且遵守江湖里约定俗成的规矩的特性在应朝的皇宫里是出了名的,这使得她与一众公主皇子相比显得格格不入,本身,她深受应朝大帝宠爱,身边理所应当会有一批溜须拍马的谄媚之人,但也因为她的性格这些人压根儿凑不上来。 不过她自身的实力与天资让任何人都无法瞧不起与忽视她。原本那些微弱的质疑声,在她于武道碑取得第四的成绩后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特立独行,从来不参加任何皇子公主们的聚会,也不插手皇宫后宫里任何事务,不玩弄权术,不参与斗争,也就让她在一众兄弟姐妹和文武大臣的心中的地位十分暧昧。 也只有她的亲生哥哥白衣云勉强算跟她相处得好。 也只能说是勉强了,毕竟白衣云只是比白穗眼里的“俗人”好上一些。 白猫面具下,白穗目光遥远。 时至今日,她依然在想武道碑的事情。倒不是说对自己只取得第四而耿耿于怀。是那个有着独特气质的人让她难以忘怀。 闭上眼,她立马能在脑海中看到那一幕。 在巨猿的胃中,所有人都对出去无能为力之时,她亲眼所见,那个人的气息忽然变得晦涩起来,身周的一切都具备着压垮万物的高级调性。她不理解那种调性,也不理解那个人。尽管大多数人都认为是第二层的圣人大圣人解救了他们,但在她心中有一道挥之不去的执念—— 把他们从巨猿肚子里拯救出来的是那个人。 让她感到遗憾的事,在那之后,再也没见过那个人。唯一记得的是,她很好看,右眼眼眶上有一道伤疤,伤疤让她的美丽显得格外独特。 她想着,要是还能见到那个人就好了。 第五百二十八章 熟悉的谜题 等到日头高照了,才轮到秦三月。 在报名处填写了自己的基本信息后,她领取到了自己的号牌。号牌上写着“特邀——解密七千三百二十四号”。 秦三月用的是化名,其他基本信息也都是虚假的。当然,其实对于身份的真实性,墨家一般是不会在意的,只有成为其门下弟子才会特地去调查。 特邀和招新都是第二天才会正式开始的,所以,她领取了号牌后就从护城士兵搭建的人墙通道里离开了。 这之后,她去了趟瀚城最大的情报贩卖地——别青楼。 主要就是收集写关于墨家这个特邀资格的情报,她倒是有心去了解写关于墨家巨子的情报,但遗憾的是,别青楼关于巨子的记载十分少,跟她自己了解得大差不差,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这之后,就回到客栈休整了。 一夜时间过得很快,大清早的秦三月就感觉外面人潮涌动,于是也不再多逗留,稍稍收拾一番后就再次赶往中心广场。 经过昨夜一夜的场地搭建,广场被划分成了两个大区,特邀区和招新区,都是全封闭的。 走进特邀区,秦三月立马有种熟悉的感觉。里面的布置和设施分布让她想起明安城的荷园会,风格很像,最大化利用空间,管理好秩序的话,基本不会出现什么拥堵的情况,要说区别的话,就是荷园会是露天的。 也还是带着一种游览欣赏的态度,她并不急着前往发布解密谜题的地方,不紧不慢地走在里面,观察各种机枢结构和机关。不来这一趟,她还不知道原来天下有这么具有创造力的东西。 修仙者在修炼过程,所理解的道意、神通、功法等等大都是抽象的,难以被精确地表现出来,所以从表面上看去,就很缺乏创造力。墨家的机关术和机巧术就不同于此了。机关术和机巧术本身就是将物质与意识结合具体表现的一种方式,这种方式天下不缺乏,但没有哪种像它们这样极富创造力。 细致入微的观察室秦三月的优点,也是她能远超同龄人的特质之一。 她站在一根布满了规整纹路的柱子面前,不依靠御灵之力,仅凭思考力和计算力去猜想这根竹子具有的变化潜能。这个过程让她感到惬意,思考和学习,并不断获得新的知识能够带给她极大的成就感。简单说来就是求知若渴。 在她极度认真欣赏这根柱子的时候,依旧是昨日那般打扮的夕公主白穗从她身后路过。 遗憾的是,秦三月以御灵之力修改了气质和容貌表现,让白穗无法认出来她就是所希望见到的那个人。 比起秦三月这份求知若渴,白穗更加偏向于直入主题,她是个不愿意在多余事情上浪费时间和精力的人,就像皇宫里皇子公主的读书会、三日谈等等。 白穗直接进入解密谜题的展台。昨天报名的时候,她毫不犹豫直接三个项目都报了。 展台这边已经汇聚了不少人了,越靠近展览光幕人就越多,白穗也就没有前去,远远地站在后面,去阅读陈列在光幕上的十个谜题。 按照规矩,每有一个谜题被解出来,谜题就会从光幕上消失,这标志着一个名额已经被获得了。而同一个人解答出多个谜题的话,只能获得一个名额。之前倒是有人质疑,如果一个人解答出多个谜题,然后将其他谜题答案售卖给他人,是否有效,得到的回答是无效,对于谜题是否由本人解答,墨家有自己明确的验证方式,包括但不限于复盘、思维模拟等等。 所以,投机取巧是不行的,全然靠自己的本事。 白穗望着光幕上的十个谜题。 十个谜题涉及多个方面,道义、工事、机枢技艺、哲学、文化、修为等等。 白穗从第一个开始—— “传闻至圣先师曾在山中言说一句‘有教无类’,使山中万物皆有灵,此处所言的‘灵’如何理解?” 一道主观题。 白穗一看就知道这道题非常考验知识储备,就题干而言,十分容易明白。大多数人看到这一题的瞬间,都会下意识认为“灵”是“灵性、灵智”等等。但就她在皇宫典文宫多年浸淫圣贤书的经验看来,绝对不可能是这样的。 一定要充分结合“墨家思想”、“墨家处世观”来看待,毕竟这是墨家机枢圣或者机枢大师出的题,同时不能忽略“至圣先师”、“有教无类”等关键词。 综合看来,这道题考究的是道义与哲学思想。 她没有急着去解答,转而看向下一题。 第二题:“‘桃花笑春风,春风不解情’这句话体现了墨家机关术的什么特点?” 要解答这个题,需要了解“桃花笑春风,春风不解情”的典故与含义,并且数值墨家机关术的特点。 白穗尽管是夕公主,但她可不是什么足不出户的娇贵天上人,隔三差五就出趟远门,四处闯荡。因此,她深知“桃花笑春风,春风不解情”这个极富浪漫情怀的典故,这是墨家一位已故的机枢大师所言。当初墨家有位快要登圣的大师,为了追求心上人,以毕生所学建造了一座桃花迷宫,邀请他的心上人进入其中破解。他们约定,若是迷宫七天之内被破,那之后再不打扰,若是未被破,则要相互结成道侣。 最后,迷宫的确是被女子破了,但也就是在破阵的期间,这位大师的心上人彻底感受到潜藏在迷宫中的细腻心思,因此爱上了他。但结局却令人意想不到,他们明明相爱了,却受着那约定限制,直至女子生命终结他们都没能走在一起。最终这位大师将其埋葬于桃花迷宫之下,并写下“桃花笑春风,春风不解情”这句名言,随后与迷宫一起销殒。 第三题:“墨家曾在为龙象门打造浮空城时,碰到雷雨天气,主要负责的机枢圣借此机会,引天上雷霆降落于尚未修缮完整的浮空城中,浮空城被击穿,但这位机枢圣却相当满意,是为什么?” 又是一道典故题。这个就十分考验参与者对工事制造的认识了。 白穗接着往下看: 第四题:“大玄王朝在一次保卫战争中首次使用了墨家的灵石机关炮,机关炮在战场上的表现可以用‘天灾’来形容,不仅大规模抹杀敌人,并对战场造成毁灭性的破坏,你是如何看待这种武器的?” 主观题。主观题的解答往往考究参与者的综合思想与分析能力,一道简单的题里面往往包含着很多方面的内容。 第五题:“圣人与圣人之下的修仙者本质区别是什么?” 这道题直截了当地表明了,考的就是修为与对修仙的认识。可以说,如果是一个即将登圣,或者已经登圣的人,那么解答这个题不需要任何犹豫,答案脱口而出,但对于修为低的人,就充分考验对修仙体系的认识了。 白穗虽然离着圣人还有很远的距离,但对于这个本质区别是很了解的,毕竟皇宫里有好些个圣人。 也正是因为这题对她没什么难度,所以她直接跳过了。 之后第六题到第九题都是纯粹考验对墨家机关术和机巧术的认识与了解的。第六题给定一个机关结构,让参与者对其进行拆分重组,保证外形不变的情况下,功能彻底改变;第七题只是把机枢结构换成了机巧结构;第八题是阐述墨家思想对墨家机关与机巧术的影响;第九题是一个算术题,“铅垂之摆,从始至终,极点所经过之地表于墨家机关术之归终台,请解释其原理”。 第十题吸引了白穗的注意力。 题干很长: “穷数有尽,当作何数?若其为实,无从记之,但论其虚,以表概全。以穷尽数,论有限子,不可为也,但表匣意,当有其实。故作一法,大数参解,小数俱分,数数之合,百般变化,尽回溯力,寰宇之构,上下为奇,左右为偶,前后为界,故以阵法,可解穷数。” 然后问题是: “请就题干内容进行思维模拟。” 白猫面具下,白穗瞪大了眼睛。 这题……怎么回事? 这种题怎么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 解穷数,构寰宇不论哪一个都是十分困难的,需要非常庞大的解析思考能力,一般来说,人的思考能力是有限的,有极限程度,因此对穷数的思考只可抽象化,根本无法进行思维模拟。而构寰宇则要求对万事万物的认知达到完成程度,才能在脑海中创造出与现实世界一般无二且可自由调控的思维世界。 这种难度不是修为能够弥补了,可能圣人乃至大圣人都无法进行思维模拟。 因此,白穗对此表示难以理解。她不明白机枢大师和机枢圣人们为何会把这样一道基本答不上来的题摆出来。甚至,她怀疑,那些个大师和圣人都解不出来。 “不会真的有人能解这道题吧……” 她心里有些不客气,甚至有些赌气。 她才不相信在场的人能够解答这道题,这分明就是那些个大师圣人闹着玩儿的! 有人解得出来才怪了! 就在白穗对此进行深深怀疑的同时,秦三月终于看完了外面值得一看的机枢、机关和机巧结构,进入了解密谜题的展台。 秦三月怀揣一颗谦卑的心,认真审视每一道题,并先作出解题思路,直到她看到第十题,然后整个人都凌乱了…… 因为,第十题的题干就是她在荷园会上写的一篇文章——《生息》,当时这篇文章被文气碑收录了,但因为不知名原因,上面并没有留下她的名字。 她断然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这个地方再次见到这篇文章,而且,还被人拿来出题了。 于是乎,秦三月对这道题有着天然的喜爱之情。这好比当母亲的人在异域他乡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儿子。 然后决定,就解这道题了。 第五百二十九章 十全九美 答题规则是将答案用神念包裹,传递进报名时领取的号牌里即可。 而对于没有修炼神念,无法使出神念的人,则可通过其他媒介,或内力,或剑意,什么都不会的普通人则是直接用纸笔写下来交到提交台即可。 秦三月在思考,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提交。神念,她没有,其他什么灵力、内力、剑意等等什么都没有,她只会御灵,只有御灵之力,而御灵之力又是根本独立于天下万般气息和力量之外的存在,其他人根本无法识别。 要用纸笔去写又不太现实,毕竟第十题的答案是通过思维模拟的方式。思维模拟是抽象的,并且这道题的思维模拟是无限制的,根本无法记载下来。 老实说,这么一看来,难到她的根本就不是这道题的答案,而是如何提交答案。 题的答案对现在的她而言,根本就是小菜一碟,毕竟当初御灵术才刚刚入门,就能写下这篇《生息》,修炼到现在,做一个简单的思维模拟是信手拈来的事情。要知道,她的计算、解析能力是十分夸张的,同她下过棋的井不停深有体会。 她拧着眉头,站在人群中,思考着如何提交这份答案。从旁人视角看去,她即是被几道谜题给困住了,正在努力思考解答。 对于在场的绝大部分人而言,光幕上的十道题都十分难。要解答这十道题,需要十分丰厚的知识储备与理解能力,与其说是谜题,更像是一场小型的辩证思考研讨会。十道题里有六道是主观题。 即便只有十个名额,这十个名额一时半会儿还拿不到。 往年的时候,也不是没出现过十个名额拿不满的情况。而且,一些人认为今年的这十道谜题比往年更难,尤其是第几个主观题和第十个看不明白是什么题的题。 一些人想了好一阵子,一点头绪都没有,心里开始打退堂鼓,想通过其他两种方式争取名额了。 白穗还没开始解答。她认真思考着第十题。前九个题对她而言都不算特别难,个别题或许要动脑思考一下,但也只是动动脑就行。但这第十个题让她有些不服气。 她连题干都有些读不懂。 什么叫“大数参解,小数俱分,数数之合”啊,什么又叫“上下为奇,左右为偶,前后为界”。她是真的理解不了,这种描述冲击着她对一般常理的认识。为什么不是“大数俱分”,小数都是小数了还能怎么分?而且后面的构造寰宇,“奇偶界”又分别指代什么? 她很想去问一问出题人到底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态出这样一道题的。 连题干都理解不透彻,自然难以进行思维模拟,也就是说,连着手解题的第一步都不知道怎么做。 白穗咬着牙,很不服气。她觉得这道题即便是一些圣人和大圣人也没什么奈何的办法,倒不是她自视甚高,因为以前接触过不少圣人,而与她亲密的应帝本身就是大圣人。她真不觉得自己认识的那些人一定能对这道题进行思维模拟。 所以,她才对这道题很不服气,觉得是出题人故意刁难人的。 纠结了好一阵子,她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没有去钻牛角尖死解硬解,想着,还是先拿到一个名额再说。她在其余九道题里挑了第二个,“桃花笑春风,春风不解情。” 结合典故内容、墨家机关术与墨家思想来解答这道题就比较综合了。 早年间,还没开始四处游历的白穗的的确确是众人口中的“书呆子”,那个时候她甚至没开始修炼,大多数时间都用在学习各种知识上。所以,她对墨家机关术的特点主要内容和墨家思想十分了解。 典故中,机枢大师创造了一座桃花迷宫,其心上人在解密迷宫的过程中,通过各种线索、解密方式细致入微地了解到了这个人,对其思想、观念都充分了解了,并因此逐步爱上了他,但最后,因为一开始的约定,或者说契约,无法在一起。 关键词是“契约”,关键线索是“思想观念与机关术的交合共鸣”。 在脑中整理了一下答案,白穗以神念包裹答案,传递进号牌中: “墨家机关术是人族智慧的结晶,本身就包含着人所代表的思想、观念与情感,对于机枢大师而言,更加是这样。墨家机关子弟在进行机关构思、制造过程中,需要充分体现出自己的观念与思想,才能让作为‘工具’的机关术具备灵性。这也是墨家机关术与其他机关术的本质区别,可以说,墨家机关术对于墨家弟子而言,是自己的另外一个化身。同时,使用墨家机关术进行机关制造过程中,契约一词贯穿始终,从构思到制造到成型。这里提到的契约是一种基于现实和情感对思想与观念的表达过程,一旦契约成立,那么将不可违背,否则墨家机关术无法造就机关。典故‘桃花’便是如此,大师与其心上人所联立的契约是启动桃花迷宫的核心。桃花迷宫与契约本身应该是一种相悖的关系,但在下想来,兴许这种相悖的关系是成就桃花迷宫的一个重要环节。所以我猜测,大师的根本目的并非真的要与其心上人修成正果,而是向她全方位的展示自己,表达自己的爱意,也就是这种至真至善至美的方式,感动了其心上人。” 白穗并没有干巴巴地答题,还是带上了自己的主观看法。她认为,像以这种方式展现的题本身也在考验着参与者的思想和态度。 审题人审题需要一个过程,白穗当然也不会干巴巴地等着,她很快着手其他题。 然而,当她望向那片光幕时,赫然发现,第十题已经显示“被解答”了。 白猫面具下,她呆愣了。 双眼怔怔地看着大大的,刺眼的“被解答”三个字。那三个字张牙舞爪地发着光,好像在嘲讽着她,在毫不客气地向她的“不服气”贴上“可笑”的标签。 “为什么……” 她喃喃一声。 为什么?当然是秦三月想出了提交答案的办法。 秦三月思考了一圈,才发现原来自己只需要用御灵之力去模拟神念即可将答案传递进号牌中。 这的的确确是她钻牛角尖了,她一直认为御灵之力不可被其他人识别,所以御灵之力不可用,但根本没好好去想想,御灵之力无法被识别,但用来模拟出和伪装出的其他气息与力量是可以被识别的,而且还不许担心被发现是伪装的,因为御灵之力无法被识别,自然无法被识破伪装。 的确很容易出现这种情况。 思考得多了,有些时候反而容易在简单的问题上钻牛角尖,觉得问题是否有更深层次的含义,但往往简单的问题就是简单的。 不过让她感到惊讶的是,答案传过去,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立马就被判正确了,并且直接通过,发放了名额。 很快,大家都发现那看都看不懂的第十题被解答出来了。解答人显示是“七千三百二十四号”。 只展示除了号数,没有展示解答人的其他信息。 在场的人群涌现出小规模的躁动与惊讶,对那个“七千三百二十四号”的速度感到惊讶,但也只是小小惊讶了一下,很快就投入到自己的思考当中。因为他们并不知道第十题意味着什么,所以惊讶的角度也仅仅是解题速度。 深知第十题难度和含金量的白穗陷入久久的震惊。 她压根儿没想过这第十题会被解答出来,本来她都做好打算,等进了机关城就去请教一下出题人出第十题是怎样的想法。 但现在,居然被解了出来。 “七千三百二十四号……是谁啊!” 白穗观念和认知被冲击了,一不小心发出了本音。她本来的音色很好听,在一众皇子公主里有个私下的昵称“天籁公主”。她突然这么大声吼了一句,一下子就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 她的音色很有特点,周围有认识她的人,一下就能认出来,所以她见此赶忙又用伪音咳嗽了一声。 就在不远处的秦三月也听到了白穗这么一嗓子,突然听到别人大声喊自己的号数,她还被吓了一跳。 在人群里看到白穗后,秦三月一眼就看穿了对方的伪装。毕竟,她对气息的感知是独一无二的。 她心里嘀咕,“啊,为什么……解答了第十题那么让她激动吗……” 秦三月私自以为很简单的题,殊不知,在别人眼里根本是无法接触了。这就是认知的局限性。 没过去一会儿,第二道题也显示被解答了,解答人是“一万两千四百三十三号”,也就是白穗。 但白穗心里一点感觉都没有,她已经被第十题被解答这件事弄得无感了,认为这墨家的特邀招新事宜已经没什么能让她震惊的了。 不过,心中也同时升起另一个期待,那就是有机会跟第十题解答人同行前往机关城。 “一定!一定好好好认识一下那个人!” 白穗在心里暗自打定主意。 虽然心里已经急不可耐地想要知道那个人是谁了,但她还是强忍着动用朝廷的手段去找人,老老实实充当一个“普通的参与者”。 “吸气……” “吐气……” 白穗慢慢镇定下来,继续解答其他题。 获得资格后,一样可以参与答题,并提交答案,还会得到回复,只不过正确了也不会再给予资格而已。 从第一题开始。 秦三月也是如此。她觉得其他九道题很好玩,先行解答了第十个题,占了个名额后,她就能不紧不慢,认认真真去思考其他题了。 场间众人认真思考着,但随着时间,越来越多的人选择放弃,不再浪费时间,要么离开会场去参加其他两种资格获取方式,要么就自觉退到边缘处看热闹。还围在答题区的人越来越少,从开始的几千人,到天黑后就只剩下几百人了,并且还在不断减少。 终于,在弦月高挂的时候,白穗完成了除第十题外的所有题,并且都得到了审题人的一致肯定,还不乏赞赏与私底下的交谈。不过,她都没有回复就是了。 而不远处的秦三月,也解答完了所有题。 她看过的书不少,又因为认识很多大家子弟与圣人大圣人,所以对几道题里提及的典故都非常了解,并且,之前在别青楼获得了不少墨家的信息。她本身又是一个解析能力极强的人,并且文字功底不错,故而交予的答案全都被批了“完美”。 不过,第十题的答案得到的回复却只是“通过”。 她想来,觉得自己的答案已经是无可挑剔了,不过也没多想什么,只当是大概还有什么自己遗漏了的地方。 解答完题后,秦三月感觉今天过得很充足,满意地伸了个懒腰,转身打道回府。 走之前,她又看了看之前那个打呼自己号数的伪装身份的人。 恰巧不巧,白穗也刚好打算离开,一转过身,正好跟秦三月对上了目光。 秦三月表现自然,若无其事地转过头,看上去只是随意看了白穗一眼。随后,她大步离开,像风一样的女子。 白穗则是稍稍愣住了。因为刚才秦三月解答完所有题,心情很好,思绪扩张十分开,一时间解开了自己的气息和容貌伪装,充分舒展身心与精气神。也正因为这样,白穗看到了秦三月的真实面貌。 那独特的眉眼,独特的一道疤以及疤所配合的独特的美,将白穗的思绪勾到了武道碑巨猿胃中的时刻。 “是她吗……” 她晃了晃脑袋,担心是自己因为念想过分了,出现了幻觉。再仔细看去时,发现秦三月的背影已经在展区之外了。 追上去看看! 白穗身随心动,步伐打开,朝着秦三月奔去。 秦三月立马感觉到身后白穗在靠近自己。她现在暂时还不想跟其他人扯上关系,并且直觉告诉她,对方并非什么简单的人。 于是,她与御灵之力敛去气息,没入人群之中,眨眼间消失。 白穗一下子就失去了目标,见无所见,闻无所闻,干巴巴地站在原地,张望着摩肩接踵的人群。 不见了。 果然是错觉吗? 白穗失落地垂下头,随后,有些失神地进走夜色,离开了这里。 她走后,秦三月的身影又出现在她本来站的地方。 秦三月远望白穗的背影,心想,她是谁,认识我吗?为什么找不到我让她那么失落? 她极力地在脑海中去寻找对方的身影,但始终没能瞥见一角。 一个自己从来没见过的人,因为找不到自己而感到失落…… 秦三月心中难免误会了。猜想着,这个人会不会跟自己正在追寻的身份之谜有关? 她想,明天如果还能见到的话,试着去认识一下吧。 “希望是个好相处的人……” 秦三月怀揣美好的希冀,浸入弦月下温良的夜色中。 第五百三十章 有趣的灵魂总能打动人心 第二天,秦三月怀揣着同昨日一般的心情前往瀚城中心广场,继续参与其他两种获取特邀资格的途径。 广场这边,依旧热闹非凡,特邀和招新两项主要内容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解谜区的十道题在第一天,只有秦三月和白穗各自答了一题,共占据两个名额,而今天,突然爆发式地被完成了六道题,就只剩下两个名额了,分别是第一题的名额和第九题的名额。 不过秦三月没有特别在意这些,她进了“机巧”区,在里面参观游览。同解谜区是一样的,这边也是十个主题,要求参与者自选一个主题,根据主题完成一样机巧或者机关。 秦三月把十个主题都解析了一遍,然后在脑海中用意识构造了是个机巧和机关。当然,她没有选择亲手去做出来,那样有些浪费时间了。而且,她感觉制作这些机巧和机关无非是把意识中的意象具现,并不存在多高的难度,考究手巧不巧而已。 她无意去研习机关术,也并不想成为一个机关大师。那并非她现在需要去做的事情。 除了参观和游览,她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找到昨天那个伪装身份的女子,同她认识与交流。 但遗憾的事,她并没有在这里感知到对方的气息。 在之后一连九天时间里,秦三月每天都来。到了后半程,她几乎只是为了那个女子而来,但都没能再见到。 这令她有些失望,想着莫非是第一天晚上自己忽然消失,让对方心生怨气了? 不不不!她自顾地摇了摇头,怎么会,根本都没怎么接触过,哪来生怨气的条件嘛…… 但,也说不好…… 秦三月想不明白,就暂且搁置了。 第十天,就是宣布招新和特邀名单,并且发放登城授函的时候。随后,会在第十一天,一众人登临机关城。 秦三月不紧不慢地来到中心广场。刚到这里,她一下子就感受到了白穗的气息,并精准地锁定了其位置。她抬头朝广场边缘的一处高台看去,就见着白穗戴着白色的猫面具,安安静静地坐着,两只腿悬在高台外面,风扬起她的衣袖。 不知出于什么想法,见到白穗一如最初,秦三月稍稍吐出口气,心里放松了些。 她想了想,从人群中退出,走到白穗所处的高台之下,然后望起头问: “我能上去吗?” 白穗正出着神。脑中想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突然听到秦三月的声音,惊觉地低头看去。 一眼见着秦三月丝毫不加遮掩的面貌,她惊讶地“啊”了一声,赶忙站了起来。 “是你。” 秦三月瞪大眼睛,“你认识我吗?” 白穗闭了闭眼睛,平复一番心情,然后又睁开,见着秦三月还在底下,这才反应过来不是错觉。 秦三月发动御灵术,气息将她抬上高台,站到白穗旁边。 秦三月仔细看了看白穗,然后问: “感觉你对我很在意的样子,为什么?” 熟悉的容貌,熟悉的气质。是她没错了…… 白穗确定了秦三月就是自己所念念不忘的人后,立马紧张起来。当然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彻底的兴奋。 “没有,你你误会了。” “误会?”秦三月轻轻一笑,“但第一天,你不是迫切地想见我吗?” 白穗想起第一天的晚上,心中嘀咕,原来那不是错觉啊……她微微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说: “我知道你,但不认识你。” “是在什么地方见过我吗?” “嗯。” 秦三月心中升起期待。 “哪里?” “武道碑小世界,那只巨猿的胃中。” 听到这个回答,秦三月所有的期待全部消散。她本期待着能从白穗这里得知自己过往一二,但现在看来,白穗所知道的自己依旧是“秦三月”。 这份发自心地的失望,透过眼神与表情传给了白穗。 白穗不明白,秦三月突然的失望是为什么,但这令她有些消极。 “对不起……” 秦三月平复了一下心情,问:“怎么突然道歉?” “我让你感到困扰了。”白穗微微偏头,看向别处。 秦三月摇头,“是我自己的问题,不关你的事。” 她不想让两人之间的氛围始终是“失落”与“消极”的,于是说着便转移话题,笑问: “话说回来,第一天之后你怎么就没来了?我还想认识一下你呢。” “啊,你每天都来的吗?” 秦三月点头,她顺了顺垂在胸前的头发,放松肩膀,像之前白穗那样坐在高台边缘,然后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 白穗心领神会,略显局促地坐到亲三月旁边。 秦三月感觉自己好久没有跟人认认真真说过话了,旁边这个扭捏的姑娘让她想起以前的自己。虽说她并不比白穗大多少岁。 秦三月轻声说: “刚开始几天,更多还是想参观参观,这里逛逛,那里玩玩。之后,都看遍了,就只想着你会不会来。但可惜,直到今天才见到你。” “为什么……想见到我……”白穗有些不好意思将这句话大大方方地说出来。 秦三月想了想说: “大概是想知道你为什么在意我吧。” 白穗脱口而出,“你是自恋的人吗?” 秦三月愣了愣。 白穗立马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两只手拼命摇着,着急地说:“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说,你很在意别人对你的看法吗?” 秦三月轻笑一声,化解这份尴尬。 “倒不是这样,只是,我有着一些想要探求的事情。” 白穗“哦”了一声,没有继续问。 “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仅仅只是在那只巨猿胃中见了一面,你就这么在意我吗?”秦三月偏头看着她问。 白穗再一次想起在巨猿胃中所见到的秦三月如同神临一般的场景,目光虚妄,如见远山。 “那个时候,你看上去真的很了不起啊……” “你看到了什么?” “你身边……那种无与伦比,超脱于一切,凌驾所有之上的调性……”白穗以着追忆的语气轻声喃语。 秦三月有些惊讶。 按照白穗所描述的,应该是自己刚从观察者视角脱离与现实世界碰撞产生的规则倾轧。 白穗能感知到规则倾轧吗?在秦三月了解里,除了本身与规则平等的人,其他人几乎不可能感知到规则倾轧。而与规则平等的人,她从师染那里所了解,是叫超脱者。要说她自己为什么能感知到规则的话,大概跟御灵术有关……她猜想是这样,具体的正是现在探求的一部分。 秦三月好奇地看了看白穗的侧脸,虽然白穗还戴着面具,但她能轻而易举透过伪装看到其本容。白穗眼中满是向往与追忆。 “你叫什么名字?”秦三月问。 白穗回过神来,稍稍纠结了一下,说了自己的本名:“白穗。” 秦三月恍然大悟,“哦,你是武道碑第四名啊。” 白穗点点头。 秦三月笑着介绍自己:“我叫秦三月。” “秦……三……月……” 白穗念叨一遍,然后回想武道碑排名。 “武道碑上并没有你的名字诶。” 秦三月点点头,“大概是我本事不够吧。” “怎么可能!”白穗大声反驳,“你明明很厉害,武道碑没有你的名字肯定是武道碑的问题!” 秦三月愣愣地看着她。至于这么激动吗? “声音太大了。”秦三月压低声音说。 白穗这才发现,周围的人都盯着自己这边。她尴尬地咳了咳。 “所以啊,你不要说自己本事不够啦。”白穗也跟着秦三月一起压低声音,像是人群里说悄悄话的家伙。 配上这很有辨识度的声音,秦三月莫名觉得这个叫白穗的姑娘有些可爱。 秦三月笑着说:“你真有意思。” “什么?”白穗没明白秦三月想说什么,歪着头问。 秦三月摊了摊手,没有多解释。 “不过,你打算一直戴着面具吗?” 白穗摸了摸自己的面具,“我的身份有点特殊,不想被人发现我在这里。不过……”她扭捏地说:“你想看我的样子的话,可以给你看哦。” 秦三月笑问: “为什么我就可以呢?” 白穗支支吾吾地解释:“我……我都看到你的样子了……所以,让你看到我的样子……算是扯平了吧。” “可我又不打算隐藏身份啊。别人也看到我的样子了……何来的扯平?” “啊……”白穗想不出该怎么解释,“那就不看了嘛!” “哎,口是心非呢。”秦三月打趣着她。 “没有!”白穗反驳。 说着,她小心翼翼地取下面具,然后转过头,看向秦三月,“看嘛,我就长这样啦。” 然后,她立马戴上面具。 秦三月闭着眼说:“没看到没看到。” “哎,明明看到啦!你怎么乱说啊!”白穗双手不断拍打大腿。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看到了?” “这不是哲学问题啊!”白穗反驳道。 秦三月哈哈地笑着,眯起眼睛,脸颊微微泛红,如同醉了酒。 白穗看着她的侧脸,心想这么了不起的人也会这样不顾形象地大笑吗? 事实上,秦三月基本没这么笑过。这突然的放肆的大笑,更像是压抑许久之后的释放。 离开武道碑后,同所有的人告别,独自一人踏上一条未知的道路,寻求着可能很残忍的真相,本身就是一件压抑的事情。众人眼里的秦三月是从来都温和平静,知性可靠的人,但实际上,她也才只有二十三岁,需求着被理解,需求着倾诉情感。 同叶抚的告白,是倾述,这放肆的大笑同样是倾诉。只不过,面对着不同的人,会以不同的方式表现。 有些时候,一个人独自在外,追寻着迷雾一般的未来,真的会感到孤独,感觉被世界所遗忘。 白穗这个以着十分简单的理由闯进秦三月视线的人,以着对单纯的想法,让秦三月久违地感受被人所在意的感觉。 所以,她“放肆”了。 “怎么笑个不停啊……” 白穗卡到秦三月这么开心地笑,莫名地也想笑,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不过,她相较于秦三月就含蓄很多了。 两个年轻的姑娘,并排坐在高台上,笑着闹着,是众人眼里独特的风景。 直到墨家的符锦执事时隔九天再度登台,秦三月才立马打住笑,一本正经地说: “好了,别笑了。” 但白穗这姑娘不知怎么回事,一笑起来就停不下来,捏着自己大腿还咕咕咕地笑着。 她拼命想忍住不笑,但越是忍越笑个不停,闭着嘴发笑表现在身体上就是颤抖个不停。 “诶,人家要宣布名额了,你还笑,不礼貌哦!” 白穗不敢张嘴说话,一张嘴就会发出笑声来。她只得在心里恼火地想,还不是怪你! 秦三月莞尔。 这姑娘真有趣。 秦三月想着想着,目光变得遥远。她看着不知是何地的远方,神情渐渐平静。 在记忆里,也有那么一段时间,自己是无忧无虑的,大事有先生顶着,小事就跟着胡兰一起讨论解决办法。 无忧无虑的时光多好啊,但那是小孩子的特权。 大人,总要面对自己坎坷复杂的一生…… 秦三月心情和神情都很宁静,这份宁静表现出来,影响着周围的气氛。 白穗的心情随之一起逐渐安宁下来。她偏头看着秦三月,好奇,好奇,好奇…… 秦三月微微吐气,偏头看着白穗,笑问: “你好了?” 白穗低头,轻轻“嗯”了一声。 “你多大了?” “十……十八。” “诶,小孩子呢。” “不是!” “差不多啦。” “差很多!” 秦三月莞尔,“不过,我记得,你应该是应朝的夕公主。” 这个身份并不能让白穗感到开心,反而是她的无形枷锁。她无悲无喜地“嗯”了一声。 “当公主多好啊,无忧无虑——” 秦三月刚说完一个形容,立马被白穗打断,“才不会!要是你跟我一样,也不想当公主的!” “那你想做什么呢?” “我想……自己能够决定自己的事。” “但,绝大部分人都做不到呢。” “你呢?” “我也不能。” “啊!你这么厉害,都不能吗……” 秦三月头往往倾向一侧,“越厉害,所面对的也就越困难啊。人生,本就是螺旋上升的。” “诶诶,怎么突然说那么高级的词。” 秦三月抿嘴一笑,“不说那么多了,要宣布名额了。” 她们向着广场中心望去。 符锦着装不变,语气神貌也不变,站在台上,说完开场白后,直入主题: “本次获得特邀资格的参与者一共三十位: “第一项,通过解谜获得资格的: “九百四十二号;一万两千四百三十三号……” “是你诶。”秦三月说。 “嗯。”白穗点头。 符锦继续念: “……以及七千三百二十四号。” 听到这个号数,白穗这才想起来,秦三月就是那个解开第十题的人! 她偏头一动不动地看着秦三月。 秦三月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吗?” 白穗摇头,“第十题!你解开了第十题。” “嗯……怎么了?有什么特别的吗?”秦三月的确不太了解有什么特别的。她只是对第十题感到十分亲切而已。 白穗想说点什么,但看到秦三月随意的样子,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心想,果然人与人之间是有差别的,自己看都看不懂的题,在别人眼里是简单一句“没什么特别的”就能形容的。 不过,想到是秦三月解开的,白穗心中也就释然了。如果是她的,大概就能理解了。 “另外!”符锦继续说:“本次要特别表扬两名参与者。七千三百二十四号以及一万两千四百三十三号,他们分别解答了十道题和九道题!其中,七千三百二十四号,更是创造出了十全九美这样绝无仅有的成绩!” 符锦本来还想说说第十题的,但想着第十题自己看都看不明白,兴许没有资格去评价。据他所知,几位审题人都没法完全评价第十题的答案,只能给予“通过”。 白穗瞪大眼睛看着秦三月,“好厉害!” 秦三月笑笑,“你也很厉害啊。” “但第十题我看都看不懂!” “第十题啊,我之前见过的,所以才能轻松解答。” “诶……这样吗?” 秦三月眨眨眼一本正经地点头。 她心里稍微恶趣味地想,要是告诉白穗第十题题干就是自己写的文章,这个姑娘会是什么样的表现。 “对于这两位参与者,我们准备了特别奖励,如果两位在场,还请不要错过哦。”符锦说。 “特别奖励……”秦三月遐想着。 白穗反而不怎么感兴趣,墨家机关城对她的吸引力远不如身旁的秦三月。 符锦依次宣布了其他名额和招新名额,名额确定后,获得名额的人手中的号牌被授予了资格函书。 然后,就是等待明天到来了。 白穗依依不舍地同秦三月道别,她还想跟这个自己崇拜的前辈交流更多。 秦三月倒是想着,不知不觉间,自己居然都是个前辈了。 时间,貌似过得很快啊。 第五百三十一章 不像机关城的机关城 清晨一早,天还是蒙蒙亮,三十个特邀名额获得者就已经在墨家机关城下集合完毕了。 昨天招新和特邀结束后,机关城下方的舰艇结构就还原了。整个机关城悬浮在瀚城上空,只伸出一道云梯与地面相接。 因为新招的一种弟子还需要各自整顿好凡世之事,所以今天并没有来集合,他们的集合时间是另订的。 秦三月赶到这边时,白穗已经在广场外面等她了,刚见着她影子靠过来,就赶忙小跑着迎上去。 “这么早吗?”秦三月问。 “昨天没有休息呢。” “啊,为什么?” “很激动。”白穗比秦三月矮一点,微微望着头,只有光滑的下巴露在外面,反射曦光。 秦三月说:“你是应朝的公主,想去机关城,应该很轻松吧,不至于激动才是。” 白穗转过头,顿了顿说: “总之就是第一次去,很激动啦。” “是这样吗……” “哎,快去集合啦,不要让人久等。” 白穗摆着手,大步走向前面的队伍。 秦三月看着这小兔子般蹦蹦跳跳的家伙的背影,不由得想起了胡兰。 胡兰现在,应该也快十八岁了吧。她想着,上次见到的胡兰是兰采薇,真正关于胡兰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冬天,大雪下瘦小而坚挺的背影。 撇去过往的念想,秦三月迈步走进人群。白穗真是个有趣的家伙,硬是等着秦三月过来了,才进队伍。 一个墨家弟子走上前来,说:“请两位姑娘出示号牌。” 秦三月和白穗把号牌递上去。 “七千三百二十四号……一万两千四百三十三号。啊!是你们啊。”这位年轻的墨家弟子发出惊讶的声音。 他的惊咋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所有人看过来。 就是她们吗?一个答完十道题,一个答完九道题……居然都是女的……看上去很年轻呢……还有个人伪装了面容,是什么大势力出身吗…… 难免的议论与猜想。 秦三月对此很能理解,所以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倒是白穗,很不满意他们所说的“居然都是女的”,她觉得这是对她们实力的质疑。 符锦在前面听到,赶忙走过来,脸上洋溢着赞赏: “你们到了。” 秦三月礼貌回答,“是的,符执事。” 白穗吐露出经过伪装的声音。她只有在跟秦三月说话才会使用本音,毕竟后者知道她的身份。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符锦感概一声。 秦三月微笑着说:“符执事过奖了。” 符锦摇头说:“我这话一点不夸张的。那些题你能在短短一天内全部答出来,而且得分颇高,不可谓不是天之骄子。” 然后,其他人这才知道原来早在第一天,她们就答完了他们需要思考好几天才能想出来一道的题。 这种差距过于大了,以至于他们都无法升起攀比之心来,便以着一种好奇的心里猜测她们二人的身份。貌似她们相互认识,是是姐妹吗? “总觉得天之骄子并非很好的词呢。”秦三月笑道。 “哦?此言何解?”符锦好奇问。 “被人说这样的话,就好像自己的努力付出都被忽视了一样。事实上,能闻名天下的大前辈们无一不是天才,也无一不是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的。”秦三月笑呵呵地说:“就像我旁边这位姑娘,可没少努力啊。” 白穗努努嘴,“好好的说我干嘛。再说了,你又怎么知道……” 秦三月动了动鼻子,嘴角微微扬起,“因为你身上有努力的味道。” 白穗以为她逗自己开心,羞恼道:“说什么胡话呢。” 秦三月可没说假,她对气息的感知是独一无二的,白穗身上就是洋溢着勤奋的气息。这种气息,跟她记忆里的曲姐姐身上的气息一样。 她们都是坚定走在大道,并为之竭尽全力的人。 符锦哈哈大笑,“听着你一番见解,我算是稍微明白你这么优秀的原因了。” 秦三月温和一笑,“符执事也是,平易近人,跟别的高高在上的前辈不一样呢。” 跟秦三月说话,总是会觉得气氛恰到好处,短短的几句话时间,符锦对其评价已经很高了。 这是秦三月独特的人格魅力。 陆陆续续,人到齐了。 符锦在前便宣布:“诸位,机关城欢迎你们的到来。” 三十号人亢奋期待起来。 他们在符锦的引领下,踏上通往机关城的云梯。 秦三月边走边感受,探知到云梯外壳之下精巧的结构后,不由得赞叹: “真是了不起啊,许多形状各异,看不出特别的零部件,凑在一起,居然能发挥出这般神迹。” 白穗哼唧一声,“哼哼,我还觉得你更厉害。” 秦三月笑呵呵地说: “可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厉害,见到真实的我,你大概会失望的。” “怎么可能!”白穗义正言辞地说,“我识人可是很厉害的。而且,我可不是在耍嘴皮子功夫。”她凑近秦三月,小声说:“悄悄告诉你,我可是跟父皇学过心术神通的,认人可厉害了。” 秦三月弹了弹白穗的猫面具额头,“这么直接告诉我,你可真是个大漏勺啊。” “不是啦。我要真是大漏勺,我就不隐藏身份了。我真心觉得你很厉害,才会这样说的。” 秦三月眼睛转了转,“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是在拉拢讨好我呢?” 白穗像个小馋猫一样,嘿嘿笑着,“讨好是在讨好啦。不过,拉拢没有哦,毕竟我又不争权斗势。” “那你想做什么?一个帝朝公主。” “嗯,闯荡江湖哇!见遍各种奇人异事,山川大江,魑魅魍魉,鬼怪妖狐……好多好多。”白穗滔滔不绝。 秦三月记得小时候的胡兰也是这样的想法,只是不知现在如何了。 “但你貌似求而不得呢。”秦三月手微微蜷着,看着云梯之外的风景。 白穗身周的气氛低沉下来,像是要下雨了。 “父皇总是不允许我离开帝都太远,说我太小了……但好多人不到十岁就开始闯荡江湖了……我都十八岁了……” 秦三月摇头,“这跟年龄没有关系的。” “你也觉得我还不能离家太远吗?”白穗望着她。 即便戴着面具,秦三月也能看到她眼中的希冀。她等待着自己的一个答案,像是在寄托某种信念。 秦三月莫名觉得,自己要是说出“能”,可能这个任性的姑娘会不顾一切,真的去闯江湖了。 想了想,她给了个中肯的回答: “这应该问你自己才是。别人对你的评价是基于别人的认知,要你能自己认清自己,才可以做出这种事的决定。若是自己都认不清自己,闯进江湖那摊浑水,不就是一粒尘土吗?” 白穗若有所思。 接着她问:“怎么认识自己呢?” 秦三月没法给一个合适的回答。因为,她时至今日都没能正确认识自己。 “每个人处境不同。人与人之间,难能可贵是相知。” 白穗点点头,头微微仰着,“要是能跟前辈相知就好了。” 秦三月笑道:“不至于不至于。还有,不要叫我前辈啦。我也才比你大五岁而已。” “这不是年龄的问题。”白穗一本正经说。 秦三月莞尔。 云梯尽头,便是另一番天地。 从尽头透着光的狭小通道走进去后,视野豁然开朗。 湛蓝的天空高高顶在视野之极限,远方的天际线被此起彼伏的翠绿色大山映衬,像是了不起的画家神来一笔的描摹。呈现出叠云式的城市,靠着大山,从地下,绵延至山顶,而山与山之间,山脚是大江,山间是云梯栈道,各种样式的大小飞艇、云车在空中驶过,留下雾白色的航道。尚有花鸟虫兽争鸣,各般声音交织,丝毫不显得纷杂,反而是这份壮观与嗟叹的伴奏。 “真是……了不得啊。”绕是见多了奇景的白穗,也禁不住吐露心声。 三十号人,畅快地倾吐对这般景色的赞叹。 秦三月望着这边,望着那边,又感受一番外表之下的机械动力,心中给予这座机关城很高的评价。 她觉得机关城最大的成功就是,把这座由各种大小机关联立而成的机关城打造得完全不像是机关城。她本以为这里面是各种机关起伏交错,各自发挥职能的场景,但实际上,不可以去提及,绝对不会多想机关半分。 符锦转过头,笑着对众人说: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你们可以自由在这座机关城里活动。不论是天工阁,还是即墨峰,你们都可以去参观,欣赏,而且,会有墨家弟子会为你们提供生活起居的必需品。希望,你们能在这里收获满意。” 符锦毕竟是执事,当然不会随时随地来带着他们。他话说完,便有一群身穿蓝黑色一副的墨家弟子前来招待。 特邀资格的本意就是广泛结交天下人才,能够获得资格的无一不是各自领域里的佼佼者,所以墨家自然会好生招待。墨家是一个包容性很强的学派,并不介意有外人来学走他们的本事与能力。这如同当年巨子的一句名言:“我们自然不需害怕他人窥视,因为,当他们真正了解到我们的核心,那他们无疑就是我们的一员了,如果无法了解到核心,又能有什么威胁呢?” 即便巨子已经消失多年,其思想依旧深刻影响着现在的子弟。 符锦来到秦三月和白穗面前,笑道: “你们二人是特别的,也因为你们优秀的表现,所以几位出题审题人强烈希望渐渐你们。当然,你们也可以拒绝,我们不会干扰你们的打算的。” 秦三月礼貌回答:“这是我的荣幸。” 白穗就不客气一些了,“我正好想问问是哪个出的第十题呢!” 说起第十题,符锦心里也满是好奇。 “你也不知道第十题吗?”他问白穗。 白穗虽然要强,但并不耻于承认不足,“题干我都读不明白。”说着,她看了看秦三月。 秦三月微愣,“有那么晦涩吗?” 她以为是自己当初写那篇文章是,用词遣句太不严谨了。 “不是晦涩,知道意思,但就是没法在脑袋里形成概念啊。” 符锦点头,“我也有这种感觉。” “对吧对吧!”白穗可算是找到跟自己一样的了。她听着秦三月说得那么轻松,还真的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蠢,听着这位快要登圣的执事这么说着,才算是安心一些。 符锦说:“第十题……怎么说呢……是拔剑长老亲自出的。至于为什么,到时候你们可以问一下。” “拔剑长老亲自出的!”白穗惊讶,“那难怪了。” “为什么难怪?”符锦好奇问。 “我听说他是个很守旧的人,别人形容他还活在巨子那个年代。” 符锦笑笑。他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没有直接说出来,毕竟这种话,外人来说没问题,他一个墨家本家的这么说就有些僭越了。 巨子…… 这个名字在秦三月心里激荡。她至始至终都清醒着,来这一趟的目的就是为了了解巨子。听他们言说着,心中更加期待。 符锦带着她们走进云车站台,等了一会儿,一辆云车从远处沿着轨道驶过来。 云车相较于飞艇,更加节省灵气,并且更加好管理和控制,在机关城这样靠山分布的城中,容易成规模和系统,所以,机关城里的人出行,大都是选择云车的。 当然了,以符锦的身份,是能调用飞艇的,但他更多想让两位姑娘好好感受一下机关城独一无二的云车系统,所以选择了云车。 三人登上云车,里面分了两排座位,相对着,中间是过道。 见到符锦上来,几个墨家弟子礼貌地打招呼。 坐在云车上,视野十分开阔,两边是以特殊矿石冶炼的透明封装墙。 云车启动很平稳,沿着横挂在山与山之间的栈道,快速前进。 在高出,看机关城的风景更好。 白穗想着多跟秦三月聊聊天的,她对这位前辈可太崇拜了。但秦三月一上了车,就闭上眼侧躺在一旁,看上去像是在睡觉,所以白穗就没去打扰了,安安静静欣赏着这高空栈道上的风景。 秦三月倒并不是真的在睡觉,她在调整自己的心态和思绪,以全新的方式,去接触可能的“身份之谜”。 这座机关城里是否有她所想要的,牵引着她的心思。 第五百三十二章 向着那个秘密,靠近一步 在某个站台,他们下了云车。 入目的便是一条十分狭长的天梯栈道,一端连接着脚下漂浮在空中的空中站台,另一端连接着一座嵌入山体的房屋。 “前边就是目的地了。”符锦说。 “嵌在山里面的房子……”白穗嘀咕。 符锦笑着解释,“其实那不是山,是一座大型机关,只不过造成了山的样子。包括你们从进入机关城就看到的,基本都是机关或者机枢。” “这样啊,看上去不赖嘛。” 符锦哑然。他觉得是不是白穗眼光太高了,全天下最大最复杂的机关城在她看来仅仅只是不赖。当然,墨家是尊重特邀宾客保留身份的权利的,所以他并没有去探究白穗的身份问题,但也还是能从其伪装的手段感受到,并非寻常人。 秦三月往站台下面望了望,很高,估计有五千丈了,几乎都看不到地面。 这座建立在空中的云车系统,在她看来是十分了不得的。能够让普通人轻松登临五千丈的高空,不需借助他人之力,仅凭机关机枢之间的相互配合,这不可谓不是神迹。 他们踏上天梯栈道,前往不远处山形的巨大机关。 正门处有两名墨家弟子看守,见着符锦走来后,打过招呼便放行了。 进到里面后又是另一副天地。如果把机关城说成是一座城池的话,那这座山形机关里面的场景就像是城池里的某一个区域,不过以复式分层的方式呈现的。 他们现在在最高层,也就是入口,设施比较简单,但绝说不上简陋。 在一根十分粗大的白金色的柱子前,符锦稍使灵力注入旁边的斜方台,便窜出一个小茶桌大小的操作台。操作台上是整齐分布的木质枢纽,符锦选中其中一块枢纽,上面写着“九”,随后按了下去。 然后白金色的柱子向前凸出一部分,接着一扇门打开了,里面是足以容纳二十人左右的空间,空间三面墙壁材质跟云车两边的透明材质一样,所以能够直接看到另外三面的模样。 “这是游梯。”符锦介绍道,“其他地方应该很少能看到。” 秦三月点点头。她初步判断,这种游梯适用于高大的建筑,但是天底下像这座山形机关般的高大建筑并不多,往往就是十多层楼那么高,而像更高的瞭望塔,一般也是采取升降梯,因为上下的频次不高。 三人走了进去,接着门自动关闭。 一阵失重感传来,不过并不影响他们,都是有不错修为的人,即便秦三月没有修为,也能通过调节身周气息,以缓冲这种失重感。 通过透明壁墙外面的景物向上的速度,可以感觉到游梯的速度很快。 没过多久,游梯停了下来。门打开后,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大大的写着“九”的标牌嵌在一面墙壁上。 “这就是山里面吗?”白穗问。 符锦点头,“是的,现在我们的位置,应该在离地面百丈的高度。” “其实我在想,为什么不从下面上来,而要从上面下来呢?” “这跟墨家大型机关的设计体系有关。因为机关城的核心动力区是地下的舰艇区,所以为了避免灵力在传输过程中过多损失,所以将大型机关都设置在靠近地面的舰艇区,供人活动的地方自然就在上面的位置。”符锦说。 秦三月问:“只能从上面往下吗?” “并不是,也可以乘坐飞艇,任意选区高度降落。之所以带你们从最顶层往下,是为了让你们更全面地了解这座机关。” “符执事真是有心了。” 符锦笑道:“你们二人值得。” 秦三月感受得很明白,符锦十分热情,这种欲要交好之心几乎洋溢至表外了。 “走吧,想必他们已经迫不及待了。”符锦走在前面。 白穗看了看秦三月,后者回以微笑。 他们走进一扇门,立马看到一座超大的藏书阁,或者说用书楼来形容更加贴切。很多书架,有整齐排列在地面的斜式书架,有紧贴着墙壁层层网上堆砌的梯式书架,还有悬在空中的悬挂式书架,虽然种类很多,但彼此之间纵横交错,十分有条理,丝毫不显得杂乱。感觉得到,设计这个书楼的人是个空间感和利用能力十分强的人。 一些墨家弟子穿行在书架之间,有忙着整理的,有在打扫的,也有安安静静坐在某个平装小座椅上读书的。整个书楼处在一个舒缓的动态之中,书架在动,书在动,座椅在动,人在动,灯在动,墙壁与地面都在动。 这是一场无与伦比的视觉盛宴。 秦三月顿时觉得即便没能在墨家找到丝毫自己身份的信息,也不觉虚妄于此行了。能够见识这积累发展了上万年之久的机巧巅峰表现,绝对不会有什么遗憾与可惜落在这里。 符锦一笑,“二位,请随我来。” 他言罢,一招手,便从地面飞出一方圆桌,三张圆凳环绕周围。 邀请两位姑娘登台入座,随后符锦再轻拍圆桌。圆桌和圆凳便载着他们从一列列书架之间穿行而过。 白穗瞪大眼睛,热情洋溢地看着一座又一座大型书架。几乎每一座书架都堪比俗世里的小屋,各样式的书籍陈列其间,如同列队前行的士兵,在架子上不断移动,似在向人表示,它们并非死物,而是活跃在书架之间的“居民”。是的,每一本书都是这座书楼里的居民。 秦三月关注点稍稍不同,她觉得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一切都是机关与机枢共同运作的结果,没有神通,没有法术在其中干涉操纵。 见到二人的表现,符锦嘴角总算是扬起了丝丝骄傲的弧度。 对于这两个优秀的后辈,他还担心墨家不能给予她们“耳目一新”的感觉,看到她们满是好奇与热情的表现,也算是稍稍满足了。 圆桌与圆凳组成的小机关载着他们进入书楼的楼中楼。这里是一个“空中楼阁”,悬挂在书楼的正中心。 进去后,这个小机关直接丝毫不违和地融入其中,成为楼中楼的一部分。 模块化,每个小机关都有单独的功能,并且能和其他小机关进行融合,正是墨家机关术的高明之处。 楼中楼里,已经有八个人等着了。 有老的,有年轻的,有男的,也有女的。当然,年龄于这帮人,在容貌的表现上没有任何值得说的。 见到符锦三人,立马有人起身笑呵呵地迎了上来,“欢迎欢迎。” 秦三月粗略扫过每个人,八个人的构成蛮符合她对“出题人”的想象的,看上去都很有学术派头。 “几位长老和执事,人是我给带到了,你们可得收敛一下啊,别吓着两位小姑娘。”符锦笑呵呵地说。 一个中年女人说:“哪能吓到,我们很含蓄的。” 另一个头发斑白的老爷子说:“就你是最不淡定的,之前审题的时候,这小阁楼都快给你吼塌了。” “你也没比我好哪儿去,薅着自己的胡子一个劲儿地吹气。” 其他几人都是笑笑呵呵的,相互打趣着。 白穗缩了缩脑袋,靠在秦三月旁边,小声嘀咕:“我怎么感觉这些人有问题呀。” 秦三月笑道:“只是比较激动吧。” 最中间一位穿蓝袍子的老爷子轻咳两声,“好了,别闹了,莫要怠慢两位小客人才是。” “是,拔剑长老。” 拔剑长老……白穗眼睛一亮,“你就是拔剑长老吗?” 墨家拔剑长老云经纶笑问:“哦,你认识我吗?” 白穗摇头,“不是,我只是听符锦执事说第十题是你出的。” 其他几人纷纷看了看云经纶,其实他们也不太明白,拔剑长老为何把那样一道题放上去。 云经纶坐在首位,笑容微微收敛,但还是温和的模样,“嗯,是我出的。” 白穗戳了戳面具的脸,“为什么要出那个题呢?” 云经纶笑着说:“请两位小客人来,我们还是装着一腔的问题呢。你这小姑娘,倒是先发制人了。” 白穗认识到自己失礼了,挠挠头说:“没有啦,我只是太好奇了。” “别着急,待会儿我再慢慢告诉你。”云经纶看了看二人,“两位小友,不介意的话,能介绍一下吗?” 秦三月礼貌点头,“我叫秦三月,号牌是七千三百二十四号。出身嘛,现在算是个散修,正四处游历,听闻墨家机关城停靠于瀚城,就赶着热闹来了。” 七千三百二十四号。几人不约而同在心中想,就是那个十全九美的参与者啊,念此,他们更加仔细打量秦三月了。对一个人的表现十分满意,那怎么看这人,都觉得满意。接着,他们同时意识到,这么优秀的后辈居然是个散修?! 云经纶说:“你就是那个十全九美的参与者啊。” “嗯,几位前辈见笑了。” 云经纶温和说:“可不敢见笑。你那第十题的答案,我们都不够水平评呢,只能给个通过,想来,当时十全十美才对。” “前辈言过了。” 云经纶摇头,“一点都不夸张。说句不要面子的话,第十题,我们在场几人只有你才给出了答案。” 秦三月稍稍一愣。她倒是没想到几位出题人和审题人也不知道答案。 “那,你们是怎么评的呢?”她不免去问。 “我们每个人都感受了一遍你的思维模拟,虽然难以企及全部,不过仅仅是我们能感受到的那部分,都无不透露你的思想与展露的智慧。”云经纶说:“毫无疑问,我们都认为你通过了,只不过都觉得尚没有资格评个水平出来。” “有那么夸张吗……”秦三月眨眨眼。 云经纶稍稍一愣,无奈笑道:“看来秦小友你真是对自己的答案的恐怖之处不太了解啊。” 白穗打岔道:“我深有体会!” 她心里得意洋洋地想,要是让你们这群老头老太看到巨猿胃中的秦三月,那不得惊掉下巴啊。现在,这是她引以为傲的小秘密。 云经纶随即笑问:“先不说其他了,这位小友不介绍一下自己吗?” 身为拔剑长老,他当然得照顾全面一些,总不可能会因为白穗少答一道题,就看扁她之于秦三月的。 “啊,真的要介绍吗?”白穗缩了缩脑袋。 “看你的装扮,想来也是隐藏身份的吧。小友若是觉得我们几个老不死的看得过去,也可卸下伪装,我们真诚以待。当然,我们也都是闯过东走过西的人,能理解你的想法。”云经纶温和地说。 白穗倒不是真的觉得自己得伪装到底。只不过不太想以夕公主的身份示人,她一直觉得那是自己的负担。 但现在,见识与感受了一番受墨家思想熏陶的墨家众人后,觉得他们大都是包容心很强的人,这可以从机关城的构造,这座书楼的构造感受得到。心中无沟壑的人,才能那么天马行空地去创造与改变。 她又想起秦三月所说的“认清自己”。 于是,十八岁的刚成年的姑娘,有些释然了。 未必不可以夕公主身份示人,夕公主也未必真的要待在深宫之中。 她举手撇去白猫面具,卸下帝王家的隐匿神通,笑道:“我叫白穗,是应朝最后一位公主,夕公主。” 几人面面相觑,又心安理得。 原来是应帝最小的女儿,难怪那么优秀。 知道了白穗的真实身份后,他们反倒对其不再过分探究了。因为,他们都知道,应帝很爱惜他的小女儿,对她过分的觊觎,无疑是在挑衅。 云经纶笑道:“夕公主。应帝是有个好女儿啊。不过,小家伙,你想来机关城,申请特殊通道即可啊。” 白穗说:“我不想走后门嘛。” “很好!很了不起。老实说,你这个年纪,有这样的心气,很配得上你的名头。”云经纶不吝啬自己的夸赞。 白穗嘿嘿一笑,随即又倔强地说: “不过还是三月前辈厉害。” 秦三月怪道:“都说了不要叫我前辈啦。” “那我叫什么?我可不会直接叫名字的!”白穗一脸夸张的样子,“大不敬啊!” “就叫姐姐啦。” 白穗懵了一下,然后害羞道:“会不会占你便宜了啊。” 秦三月拍了拍她的脑袋,“一个称呼而已,戏真多。” 云经纶笑呵呵地说:“看来,你们关系不错。” 秦三月礼貌性地点点头。 白穗心中洋溢着小确幸。 云经纶接着说:“好了,仪式差不多就结束了。我们也没必要搞得那么严肃,请两位小友,主要还是想交流交流的。你们的答案各不相同,但都从自己的侧重点上展现出了深刻的思考,所以说,我们其实想听一听你们各自对前九道题的看法的。现在,你们是审题人,可以好好评价评价我们这些老家伙出题水平怎么样。” “可以吗?”秦三月问:“会不会高看我们了?” 云经纶说:“可不会。要知道,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未必能答得那么漂亮啊。” 白穗走上前一步,“我先说我先说!秦姐姐是压大轴的,让我先开道。” “没那么夸张啦。”秦三月无奈说。 她觉得这个小姑娘是不是有些过分崇拜自己了。 白穗润了润嗓子,以她独特而动人的嗓音言说: “首先,第一题。提及了至圣先师所言之‘灵’。在这一题中,可以从两种角度理解,一是‘言灵’,一是言‘灵’。接下来,我说说我的分析。在开始正式分析前,需要注意至圣先师说出那般话的时间和背景。在典故中,那时儒家尚未成家,人族文明尚未成型,兽木尚未开化……” 白穗声音很动听,不愧她的昵称“天籁公主”。 听她说话由衷地感到身心舒畅,这也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秦三月听闻,这是一种“感化”之力,往往具备这般能力的,都是教、派等等领袖与主持,“感化”本身是先天天赋里极为特殊与难得的。 口齿清晰,用语犀利,逻辑顺畅,白穗讲完了自己九道题的答题思路,接着她开始不客气地评价: “第一题,我觉得在对至圣先师所言之‘灵’的探讨上,出题的方向并不是最合适的。至圣先师说过‘有教无类,万物有灵’,个人认为,至圣先师更多的重点在于‘教’,并非真的是万物生来就具备灵,而是‘教’的过程中得到了‘灵’,这份‘灵’是开化,是启蒙,也是至圣先师对于大道的贡献。谈‘灵’而不言‘教’,就像知肉味而未闻《韶》乐……” 她挨个挨个评价了每一道题。以她充足的知识储备以及独特的见解让几位出题人听着,不仅不觉逾越,反而十分欣慰,有种被理解与反举的感觉。 一番说话,白穗感觉酣畅淋漓。她在皇宫中几乎没有这种自由发挥与展现自我的机会,在这个包容性很强的墨家,她得到了机会,并且踏出了关键的一步。说完后,心里似乎有些明了秦三月所说的“认清自己”了。 “谢谢,谢谢几位前辈的聆听。” 云经纶哈哈大笑,非常满意地说:“是你,让我们这些迂腐的家伙见识到了新天地与新思想。” 他对白穗的评价很高,无不认为这个小姑娘未来必然大有作为。 其他几位长老执事纷纷表示了自己的赞赏与喜爱之情。 接下来,轮到秦三月了。 秦三月觉得,白穗对前九道题的解读与评价已经很精彩了,差不多说了她想说的,便说: “我感觉穗妹……” 穗妹……这个称呼几乎给白穗听得要醉倒了。 这就像自己崇拜的前辈亲切地叫了自己一声“宝贝”。 幸福感激荡在她心中。 “她对前九道题解读和评价非常精彩了,我也挑不出什么值得一说的角度。我就说一说第十题吧。” “诶,不要啦,我还想听听你的呢。”白穗说。 秦三月笑道:“你把我想说的都说了。” “秦姐姐太谦虚了……” 看得出来被自己表扬后,白穗很开心。 秦三月没多少,直入正题: “有一件事,我需要说明。” 秦三月经过仔细的考虑后,决定说明自己就是《生息》的作者。她觉得,自己在寻找身份之谜的道路上,若是像之前那样隐藏身份,或许是对自己的一种不认可,未必能起到好的效果。 “事实上,第十题的题干,就是我以前的一篇文章,名叫《生息》,第一次出现应该是八年前,东土叠云国荷园会的文气碑上。只不过,当时文气碑并没有收录我的名字。”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唯独云经纶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他看着秦三月的眼神变了,变得向往而期待。 秦三月也感受到了这份别样的期待,心中不由得想: 这位墨家的拔剑长老到底在期待着什么? 第五百三十三章 以物质与意识为地,以规则为天 白穗愣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她目光灼灼,震惊与恍然夹杂其间。 “难怪啊……难怪秦姐姐你说第十题没什么特殊的……”白穗瞪大眼,拽着秦三月的胳膊,“原来那就是你写的!” 几位出题人和审题人看待秦三月的眼神和态度逐渐改变。在这句话之前,他们还会视其为一个十分优秀,未来必定光彩夺目的后辈,但在这之后,他们恍惚着,恍惚着,好似瞥见着一位距离他们十分遥远的人,站在天之彼岸,凝视他们。 秦三月感受到了这种奇怪的氛围,似乎,他们正以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来保持他们与自己之间的距离。 她料想到他们会惊讶,但没料想到是如此的变化。 那篇《生息》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心里稍稍放定,平静地说:“嗯,受于恩师所教导,出了这篇文章。” 云经纶坐得很直,他很在意对面这个二十来岁的姑娘。 “你有老师?” “嗯,不过我已经毕业了。所以,现在是散修。” “敢问?” 秦三月想着叶抚,目光希离:“老师在天底下名气并不大,想来,你们或许并没听过。他……叫叶抚。” 的确是个陌生的名字。重名的人,他们的记忆里倒是有,但那些怎么也与“秦三月之先生”对不上。 不过,能教导出这样的学生,如何也不会是普通人。 云经纶都有些语穷了,呼出口气,说:“很了不起,你很了不起。” 秦三月施施然一笑,“几位前辈只顾着夸我了,我还是先说说我对这道题的理解吧。或者说,我可以把当时我写这篇文章时的想法说说,自我感觉还有很多不足的地方,希望多多指教。” 几人精神一震,站直了坐直了,等待秦三月的讲述。 秦三月感受到他们的认真眼神,莫名觉得压力很大。其实,她在众人面前展现自己能力的次数并不多,即便是神秀湖那一次,还是模糊了容貌与存在感的。 “《生息》这篇文章,是我当时下棋时所思考的一个点衍生出来的。对了,井不停你们知道吗?” 他们当然知道,阴阳家的抬星人,是十分了不得的天才后辈。 “井不停,阴阳家的弟子。”云经纶说。 秦三月点头,“我就是当时在跟他下棋时,有了些感想。” “据我所知,井不停棋道造诣十分高,惹人好奇,你与他对弈结果如何?” 秦三月这次没有谦虚,实诚地说:“我同他下过两局,皆是我胜。” 这次,他们并没有多么惊讶。能写出《生息》的人,在考究推衍能力的棋道上造诣高并不奇怪。 进入正题: “天下主流的黑白棋分了白子和黑子,如果将黑白子分别视作两个对抗的人。那么这两个人在棋盘这个小世界里的任何表现,对抗与碰撞,都以方格落子的方式呈现。落子的情况繁复如深空星辰,就像两个人对抗,在对方还未出手,站定原地时,你无法猜测到他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做出什么样的攻击。当时我在想,有没有一种方式,或者说类似于墨家机关术、修炼体系这样大统一的办法,套公式一般,把对方出招的方式和类型提前解答出来。” 这种想法太过天马行空,虽然秦三月是这么说的,但事实上,云经纶一类圣人都明白,秦三月想要的是一种能精准预测固定轨迹上未来要发生的事。 云经纶当初在看到《生息》这篇文章时,也没有这么想过,现在被秦三月这个作者亲口说出来这篇文章所蕴含的想法,不免觉得震惊。 “在进行解析的过程中,我把棋盘视作一个有无限可能的大数,把每一颗棋子落在任意一个格子的可能视作小数。刚开始,我是打算通过分大数,解小数的方式去解析。但在推进过程中,我发现,如果大数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整体,那么将其分离,会让原本完整的系统肢解。在这里,我用天地玄黄,用宇宙洪荒去模拟这样一个大数。这样的话,天地不分离,宇宙不崩毁,那么这样一个数就是绝对的大数。所以说我不再分大数,而是分小数,解大数,用小数去补足大数,一点一点分解和重组。” 听到这里,所有人看待秦三月如同仰望神明。 将天地,将宇宙来为自己定义的大数正位,而小数自然是组成这个大数的每一部分。通过解析重组每一个小数,以完全不同的组合方式,最终汇聚成同一个“打算”,即世界! 当云经纶意识到这种逆向思维,可能会颠覆所有人对世界的认识时,他暗自启动了机关城的禁止功能,绝对禁止任何外来力量的窥探。 “这在之后我提到的寰宇之构里表现出来了,上下为界那一系列。我视世界能立足之地为大地,视世界不可触碰之物为天空。简单来说……”说到这里,秦三月在心里斟酌了一下,犹豫到底要不要说出下一句话。 想到这里,她心中升起一种“认清自己”的冲动。这是白穗所说,亦是对她自己所说。 她呼了口气,“换一种方式说。我视一切物质与意识为大地,视规则为天空。” 此言如雷霆,冲击着每个人的意识。 当他们还在为如何提升修为,如何突破境界,如何寻觅圣人之道,如何认清自己时,他们面前这个,二十三岁的姑娘,已经触及了…… 规则! 这种即便是圣人也难以触及,大圣人都无法一言以蔽之的只存在于模糊视界里的概念。 他们已经不知道该惊讶还是怎样了。因为秦三月所说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围,即便她说的每一句话都简单易懂,但话语之间要表露的思想,展现的世界,是他们无法触及的。 “天地之间,我们所拥有的一切,所在经历的一切,如同棋盘上的无数种可能……如果某一天,有人能完全掌握这种可能,那该是……”秦三月目光遥远而静谧,如同深空里最遥远而又最明亮的星辰。 他们的思绪跟随秦三月的目光,好似能看到,无尽黑暗深空中,一粒尘埃燃烧起来,随后…… 燎遍整个世界。 “这是我的一种期望,我希望找到一个这样的方式……” 秦三月轻轻笑着,“但现在我还没能找到,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找到。所以,我在文章最后留下了一个疑问。只是,时至今日,我也没能依照这个疑问,写下《生息》的后续。” 云经纶看着稍显寂寞的秦三月,微微张嘴,却发现自己竟然也说不出一句“你已经很厉害了”。 这些言语,那样的眼神,都表现着,秦三月所追求的与他们完全不同。 但与此同时,云经纶心中原本的期待,更加浓郁了,热火在心头高涨。 他永远都记得,曾经有一位他无比尊重的人,同样说过:“我好希望好希望,让天下人看到那一天……” 那一天是怎样的,他没有问,也害怕去问。 现在,他在秦三月身上看到了那样一个希望。 在心里,他疲惫的心吐露,巨子,我所见,天下人所见,会如你所愿。 说完了,秦三月满足地吸了口气。这种肆意表达自己思想和观念的感觉真的很棒。 靠着秦三月最近的白穗都快哭出来了,当然不是害怕,而是被秦三月那一番了不起的言语所振奋,虽然她没怎么听懂。就在此时,她忽然感觉到身旁传来一种明朗之势。她转头看去,赫然发现秦三月整个人气质又发生了改变,那种接近巨猿胃中至高调性的感觉,又被她发觉到了须弥。 她瞪大眼睛看着秦三月,“秦姐姐,你……突破了?” 秦三月微微一顿,她笑道:“我没有修为的,所以,应该没有突破的说法。” 众人这才再一次认识到,秦三月是个彻彻底底的普通人。身上没有一丝灵气波动,也没有神辉、内力、神识等一切这个世界的力量…… 这是,为什么? 他们想问,但到现在,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问了,或者说有些……不敢问。 云经纶却想起他所尊敬的那个人所说的一句话:“有些时候,我想看全这个世界,但每当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已经是世界的一部分了,很难再以独立于此的视角去看待,所以,我注定失败。” 是的,她的确失败了。云经纶记忆犹新,当她离去那一天时,说:“下一次,我再归来时,我要完全不一样。” 现在,你回来了吗?云经纶看着秦三月,眼睛颤抖着,他双手不知如何安放,像个拘谨的小孩子。 “诶,怎么会……你明明那么厉害啊。”白穗说。 秦三月想了想说:“倒不真的是寻常人。只不过,我不是以修炼的方式成长,而是一边感受世界,一边成长着。” 独特而神秘。 是今天的秦三月给众人留下的印象。 在之后的交流中,一切都显得那么严肃而认真,好似跟秦三月说话,是在讨论什么天下大事。他们都在心里觉得,秦三月不是注定不凡,而是因为不凡,所以一切都像是注定。 人散去…… 只留下秦三月,白穗和云经纶。 小阁楼变得安静而平和。 云经纶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吐出,一种衰老感在他身上舒张着。 “今天,或许是我这两千年来,最难以忘怀的一天。” “太夸张了吧。”秦三月笑道。 白穗“嗯”地一声摇了摇头,“我也觉得,今天肯定是我毕生难忘的一天。” 云经纶该换了神情,“只留下你们,大概也知道,我有话要单独说吧。” 白穗缩了缩头,“我也算吗?啊,云长老,我感觉你应该是想跟秦姐姐说才对。” 云经纶摇摇头,“这并不重要,秦小友相信你,那你就值得信赖。” 秦三月不太自然地笑了笑,“云长老,是不是有些太看重我了。” 云经纶摇摇头,然后问:“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你那篇文章为最后一题吗?” 秦三月摇摇头。 “事实上,那篇文章,让我想起了很多,曾在遥远的过去,我听过与你思想一致的话语。尤其是所言及的万物生息之变。” 秦三月神情没什么变化,但心里认真起来。 “巨子,你们了解过吗?”云经纶问。 白穗说:“有在书上看到过相关记载,但并不多。” 她没什么特别感觉,但这个名字,对于秦三月而言极其不一样。 “墨家巨子,曾经墨家的领导人,墨家思想的开拓者,也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思想解放与启蒙者。” 再一次为他人介绍巨子,云经纶心中感概良多。 “巨子,叫什么呢?”白穗问。 云经纶摇头,“她的名字,并不为天下人所熟知。曾听闻,在她年少时代,是有名字的,但在她成为墨家的一员后,就撇去了名字。在成为巨子那一天,她言说‘从此刻起,我心中无我,我眼里无我,我将只为天下而活’。那时,所有人都不明白,为什么只是成为墨家巨子,却要心心念念着全天下。后来,过去了许久,她以行动证明,她一直为此而努力着。” 秦三月说:“我记得,巨子在上一次世难之后消失了。她在世难中,以一人之力,连接全天下所有人之心,通明畅达,在损失最小的情况下,度过了那次世难。” 云经纶点头,“是的,现在依旧历历在目。” “所以,云长老在看到我的《生息》,想起了以前吗?” 云经纶神情复杂,“算是吧。虽然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巨子已经陨落了,但我始终认为,巨子没有逝去,终会以另一种方式再度归来。第十道题,你们就当做是我这活在过去之人对未来最后的一点期许吧。” 秦三月沉默一下,“你看到我,想起了她。” “出于我个人的私心,的确,我会在心里,将你和她重合。” “但事实上,我们是两个人。” “是的。”云经纶语气低沉。 秦三月该换面貌,笑着说:“但,兴许,我们怀揣同一种希望,代表同一种意志。” 云经纶看着秦三月真挚而纯粹的话语,声音颤抖地说:“谢谢你,给予我这腐朽之身,遥不可及,但一直不会磨灭的希望。” 她激动得像一只终见天国的老猫,颤抖着,好似在以灵魂呐喊。 至始至终,秦三月都没有透露自己来到墨家机关城的真正目的。想着,或许也不需要去说明了,因为,一切都在微妙的“默认”之中保持着最安全的距离与态度。 “在最后,我向你们开放,巨子曾经的书房。那里一直是墨家的禁地,自巨子消失后,再未开启过,我想,或许,我是说或许,你们能感受到过去的殊荣,或许能与巨子时隔两千年,对话……” 云经纶言说着,眼神宁静而祥和。 他招手,这座阁楼便穿过书楼的楼顶,在交错运行的机关中,不断融合与分离,向着机关城中心的巨子崖而去。 云经纶并没有跟随而去。 他认为,未来是年轻人的天下,自己只需要静静守护着未来的到来即可,不去打扰她们,让她们以着本我去感受—— 过去。 第五百三十四章 驱散心中的芜杂,奔赴远方(本卷完) 自打天元纪确立后,巨子就在没出现过。没人知道她去哪儿了,是死是生,有人期待着她再度归来,也有人认为她已经永远长眠。 所以,当知道即将抵达的即是曾经巨子的书房时,白穗不知道该以何种心态去面对。她看着旁边的秦三月。 “秦姐姐,你在想什么?” 秦三月怔怔地看着前面,也不知前面有什么吸引着她,还是说她正在出神。 “……没什么。”秦三月轻声说。 她站起来,走到门口。不一会儿,阁楼轻轻颤抖了一下,随后她推开门。 沉寂了两千年之久的那扇门打开了。她向里面看去。没有灰尘,一切都井然有序,透着一股佳木经了年岁,受了古韵后的清香味道。不过,到底是没有半点人气儿了。 秦三月感觉得到,这间屋子里,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气儿。 她踏步走了进去,白穗跟在她后面。 巨子曾经住过的书房,在现在看来,似乎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没有华丽的装饰,没有满屋子的书籍与珍藏,也没有悬挂着的字画种种,有的只是一方书案,书案上的家伙什儿摆放整齐端正,纸笔安安静静躺在自己的位置上,似还在等待主人的到来。 书案后面的位置是一定屏风,屏风素而干净,没有什么字画,只是淡黄色与灰白色的几根无规律线条划分出了不同的区域,以至于看上去那么空荡荡,但真要说好看,也未必。屏风之后,是一张两用的凉床,可躺可座,上有一方小桌子,小桌子摆着一根玉簪子以及一块白色的骨笛。 秦三月走在地板上,地板发出轻微的嘎吱声。按理说,依照墨家的技艺,打造出行走在上时不会有任何动静发出的地板很简单,但看样子,似乎没有这样做,不知是巨子的意思,还是其他。 “看上去,有些普通呢。”白穗由心而说。 秦三月点头,“兴许,大人物也未必要与寻常人有多大的区分。” “倒也是。就像我的父皇,虽然是一国之君主,却也还喜欢未央城南街小巷里的臭豆腐。”白穗对秦三月没有丝毫隐瞒,简简单单地说出了她父皇的小癖好。 秦三月禁不住笑了笑,“要是让你父皇知道,你说得那么简单,得吹胡子啦。” “不会啦不会啦,父皇没有胡子,要吹也是吹头发。” 秦三月莞尔。她来到书案正面。椅子并未放正,就像主人刚刚出去了,待会儿还会回来。 书案上放着一本没有闭上的书,斜斜地对着倾斜的椅子。 秦三月脑袋里浮现出一个女子斜着看书的样子。是习惯吗? 她伸手拿起书,上面的文字还不是儒家的雅体,是现在很少见的复体。看样子,这本书很有年头。经过几千年,却丝毫不损,也不知是该归功于书本身,还是这个“普通”的书房。 秦三月安静地读了起来。 书的内容并不多,依照秦三月的速度,很快就读完了。 大体上,讲的是一些山水见的趣闻。秦三月想了想,这种类型的书,一般是书坊最喜欢的,因为内容简单,真假可以不用细究,读者也还比较喜欢,用来当作解乏很不错。 巨子也会读这种书吗?还是说,这本书其实有高深之处。 秦三月以御灵之力去感受,然而,书的确是普通的书,没有隐藏内容。 或许,这也是巨子其实也很普通的又一“佐证”。 秦三月放下书,翻到原本那一页,再以原来的姿势。她看了看书案的其他位置,见到在角落的砚台下压着一张纸。她伸手抽出纸,大概是压得太久了,折痕的位置已经十分脆弱了,所以,她轻轻一打开,就直接断裂了。 “啊,断了。”白穗小声说。 秦三月眨眨眼,“这应该不会怪罪我吧。” “故人的东西嘛……主人不会怪你的话,就没事了。” “故人已去……” “但云长老不是说过吗,会再回来的。” “但肯定完全不一样了。” 白穗看着秦三月好奇问,“哪里不一样?” 秦三月沉默了一下,然后笑着说:“长得不一样啊。” “切,什么呀。”白穗努努嘴,认为秦三月是在打趣自己。 脆弱的纸张上只写着两个字—— “天”,“地”。 恰巧的是,纸张断开后,将“天”与“地”分开了。 简简单单两个字,不能说明什么,也难以去猜测当时巨子以何种想法写下这两个字。秦三月只能凭借字迹去想象,巨子该是怎样的性格。 这不同于在青梅学府墨池里,能够用上殷正气去感受过去的清宫玄女。这件屋子里,任何东西,都失去了人气儿,没有任何过去的气息遗留下来,所以秦三月无法用御灵之术去解析推演过去的墨家巨子。 她重新将纸放在砚台之下,随后移步向屏风一侧走去。走到窗户面前,她推开了窗。 因为是在巨子崖,所以窗外看去便是高山悬崖,很空旷,也很安静。 白穗靠在窗台上,遥想,“不知巨子会不会在累了后,靠在这儿放放松,休息一下。” “会吧,大概。这么好的风景,不每天看看的话可惜了。” “每天都看,不会腻吗?” “你每天都走路,腻了吗?” “感觉不太一样吧。走路是本能与必须要做的事,但靠在窗上欣赏风景,嗯……不好说。” 秦三月笑笑,“兴许巨子就是这样一个人。” 白穗摊摊手,“没有真的见过,怎么猜都对。” 风撩起她们的鬓发。秦三月比起以前,褪去了许多稚气,不过,仍旧不喜好妆容的她,还是显得十分素净的。白穗嘛,才是刚刚成年的年纪,稚气未脱,娇俏而灵动。 秦三月转身离开窗台,她看向屏风之后的两用凉床,目光落在那方小桌子上。 一根玉簪,一支骨笛。 她走上前去,率先拿起骨笛。十分熟悉的质感,温凉而光滑。 这是,师染的骨头所做之笛。 秦三月记得师染曾经返回东土的飞艇上说,她只送过两个人这样的骨笛,一个是她秦三月。另一个,师染没有说。那时,秦三月也没有问。 现在,答案摆在面前了。 巨子就是另一个人。 秦三月无比清楚,这样的骨笛对于师染而言十分重要,只会赠送给她特别在意的人。那时的秦三月,并不知道自己对师染而言,为什么就变得“十分重要”,“让她很在意了”。但在月亮上,师染说起她过往时,提到了墨家巨子,说那是她曾经的好友,叫姬以,另一支骨笛就是送给姬以的。 现在看来,姬以的骨笛就摆在面前。 这种相逢,似乎让人有些可惜。 “小以……姬以。”秦三月轻声念叨着巨子的名字。 “什么?”白穗问,“你在叫谁吗?” 秦三月笑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墨家巨子叫姬以。” “啊!你怎么知道的!”白穗瞪大眼睛。 “她的朋友告诉我的,嗯……她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白穗微微张张嘴,已经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了,“所以我就说嘛,秦姐姐你肯定不一般的!” 秦三月没有多说,一笑而过。 她想,要是在这里吹响姬以的骨笛,师染听到后会是怎样的心情。 不过,到底是没有吹响。她原封不动的,将其放回原位。 接着,她目光投向玉簪。 姬以是个喜欢簪子的人吗?秦三月伸手而去,手指刚碰到簪子,簪子突然就颤抖了起来。她下意识缩回手。 “动了,动了!”白穗睁大眼。 秦三月将白穗护在身后,退后一步。 白穗稍稍一愣,然后幸福地挤了挤嘴角。 玉簪如同褪去蒙尘的历史沧桑,发着柔和而清淡的光。尖头正对着秦三月,蠢蠢欲动,看不出是要扎过去,还是飞过去。 僵着一会儿后,玉簪慢悠悠地,像飘零的树叶,荡过他们之间的距离,落在秦三月面前。秦三月心领神会地伸出手,簪子便落在她手中。 “诶,为什么?”白穗好奇问。 秦三月手中四溢御灵之力,试图通过这支簪子,去感受过去。但簪子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哪怕一丝过去的气息,就像它昨天才刚刚被制成。 “感觉,它希望我带它走。”秦三月说。 “但它看上去就是根普通的簪子啊。” “不知道。但我的确感受到了。” 秦三月没有说谎。这根簪子看见她像是见到了老朋友。 不过,秦三月心里却没那么开心。这样的迹象以及师染那种暧昧的态度,似乎都在表明这一件事:她跟巨子有着不可切分的联系。 之所以不开心,是因为秦三月并不希望自己是过去某个人的转生之类的存在。她希望自己如同老师所说,只是她自己。 在寻找身份之谜这条路上,她害怕着这一点。 “秦姐姐,你怎么了?”白穗问。她看到秦三月又失神了。 秦三月回过神来,笑道:“没什么。” “你可一点都不像没什么的样子。”白穗说,接着她吐露少女的关切,“虽然我不知道什么事在困扰着你,但我都会给你助威的哦。要是我能让你开心一点,就更好了。” 秦三月嘴角泛开弧度,“你这么说,我就更开心了。” “这样吗!那要我说更多吗?” “真情实感所说,才能打动人哦。”秦三月点了点白穗的额头,“为了讨好他人所说,只能止步于讨好。” “哦。”白穗受教地点了点头。她转而又看着秦三月手中的簪子,“那你要带走它吗?” “……” 秦三月不知如何选择。 带走这支簪子,是否就表示自己的确与巨子有着不可切分的关系呢? 但不带走,那样的事情就并不存在了吗? 她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到底是坦然地奔赴过去,还是撇开旧尘,走向未来…… 想逃避这一切…… 想躲进三味书屋里…… 想躲到老师背后…… 想……回到最开始的时候。那间小院子里,有老师,有师姐,有师妹,有漂亮的梨花树,后来有了薇姐姐,有了又娘,有了雪衣…… 想回到那时,一切都安好的样子。 想逃离这些只有自己,只有遥不可见的未来的日子。 秦三月痛苦地闭上了眼。她多想不顾一切,倒向后面,砸到哪里便是哪里。 一双娇小而柔软的手臂从侧面环抱住她,暖意携带着单纯的关切,与她日渐冰冷的外壳接触。 “秦姐姐,我……我真的不知道你为什么看上去那么痛苦……但我在你身边,我不会什么都不做的。” 白穗尽量想用温柔的语气去安慰秦三月,但她毕竟还是个初长成的少女,稚嫩而稍显笨拙。 秦三月睁开眼,侧过头看着这个崇拜着自己的简单少女。她太过于简单而纯粹,以至于秦三月不愿意将自己的任何痛苦倾向她丝毫。 “没事的,我没事的。” “你只会说没事,明明有事,却总是说没事。大人的世界都是这么不诚实的吗?如果是那样的话,为什么还要当大人啊。” 白穗委屈而不满。 以她的视角看,秦三月的确是个不诚实的人。 事实上,秦三月也曾经如她一样,看待叶抚也觉得叶抚是个不诚实的人。 到现在,秦三月有些能够理解叶抚那种不能述说的感觉了。 她在心里可笑地想着,自己明明很讨厌什么都不说的叶抚,却也还是不得不变成他的样子。 “那,你能帮我解答一个问题吗?”秦三月问。 白穗眼神充满希望,“你说!” “如果某一天,你发现你所追求的并且实现了的什么快意恩仇,江湖情长,今日提刀上马,明日弯弓射日,全都是虚假的,是谎言,是你的父皇为了满足你游历天下的欲望而构造的虚假世界。你该怎么办?” 白穗怔怔地看着秦三月。 秦三月这个问题问得很残忍,丝毫不留情面。把白穗最渴望的与她最避讳的紧密联系,让她做抉择。 秦三月没有说话,十分认真地看着白穗。 白穗低下头,深深地吸了口气。 果然……很残忍对吧。秦三月失落地想着。 但接着,白穗高高地仰起头,大声说: “是的,一切都是假的又怎样。但我所感受到到的快意恩仇,江湖情长,那种在江湖中闯荡的恣意是真的。我相信,即便那是个虚假的世界,但我在里面时,不知道一切真相时,真心实意地与虚假的江湖相处时,是开心的。是的,我会面对凄惨的现实,面对一切崩塌的废墟,但我曾经……快乐过,快乐的感觉不会骗人。” 秦三月愣愣地看着白穗。 白穗情感高昂,言语激动,涨红了脸,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极力维护自己“真实”的那一部分的家伙。 “我不知道我的回答,秦姐姐你满不满意。但真的,我所希望的是江湖,那么身在江湖,我就快乐着。我所希望的,正是我的人生。” 从一个纯粹的人口中所吐露出的话,总是那么具有感染与信服力。 秦三月轻声呢喃,“我所希望的,正是我的……人生。” 白穗不敢看秦三月,头望向别处。 秦三月心中发颤,像是有什么要涌出来。 看着像犯错待罚的小孩一般的白穗好一会儿,才笑着说: “你还真是个擅长苦中作乐的人。” 白穗脸更红了,“怎么了嘛,这就是我啦!现在我是这样,以后我也是这样!不管啦,不管你怎么想了,反正这就是我。” 秦三月莞尔,“我也没说我不喜欢啊。” 白穗惊喜地转过头,立马又害羞地哼了一声。 秦三月紧紧握着手中的玉簪,就像握住了她心中的选择。 “走啦,得去跟云长老好好说说,就说,是穗妹你这家伙让我带走玉簪的。” “我才没有!”白穗在后面恼火地说。 秦三月开心地笑着,不顾形象,肆意地奔跑着。 好畅快,心里好畅快…… 就像在明安城郊外的草地上,追逐即将逝去的夕阳。 (本卷完) 第五百三十五章 叶抚的新书屋 小巷,细雨,油纸伞。 步履翩翩的女子,便走在这样的意向当中。她一只手撑着纹了《大雪压青松图》的花纹的油纸伞,另一只手轻轻提起裙摆,免得被雨滴打在地面溅起的水珠侵扰。 黄绿色的衫裙跟爬着些许青苔,冒着青意的巷道墙壁很搭。若站在小巷一头,往里面望去,见着人,见着细雨,见着油纸伞,心中未必不会涌起赏美之叹。 她脚步轻巧,不急不缓,在小巷转角处稍稍站定,偏过身,回头张望。油纸伞下,她嘴角含温,目光中泛着薄雾。 稍后,她继续向前,在这条无人的小巷中感受细雨蒙蒙下的深幽。 直到尽头再拐角,她忽然听到“啪嗒”一声,随后是上了年纪的声音:“将军!” 声音惊扰了细雨深巷的幽静,却让她心中稍稍安定。 她拐角走了进去,便是小巷的尽头。 “长安老祖,还有叶先生,下午好。” 叶抚坐在棋盘“红帅”一边,抬起头,看着莫君雅,微微一笑:“君雅下午好。” 莫长安看着棋盘上自己的大号局势,半点不敢分神,目前是他占优势,正将着叶抚的“红帅”。 莫君雅收了伞,站到屋檐下。 叶抚和莫长安就坐在门口下棋,雨若是再大一点,风吹一吹,就要打在他们身上。但现在的雨,刚好,带来丝丝清凉和别样意境的同时,还不会惹湿他们分毫。 叶抚说:“君雅,你先进去坐坐吧,看看书稍等一下。” “还要很久吗?”莫君雅微微弯腰,望着棋盘问。 她会下象棋,而且下得也不错,但并不敢随意猜测叶抚和莫长安的棋局形势。 “不会很久的。”叶抚说。 “那好吧。” 莫君雅说完,将伞放在门口,然后走了进去,踩出一串微湿的脚印子。 莫长安哈哈大笑,“是啊,看样子你要输了。” 叶抚说:“这些时间里,你我对弈上百盘,可没有赢过我一次。” 莫长安摇头说:“没赢过,可不代表赢不了。” 叶抚吸吸气,“你说得对,可惜,这次不行。” 他说着,跳马而上,挡了炮位的同时,憋住一匹黑马。 莫长安看着棋局片刻,顿时收敛了“即将胜利”的笑意,认真思考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开始皱眉。 像这种棋局,往往是走一步,推多步的。莫长安发现场上的局势变了,自己这边虽然主力棋子还多,但似乎都处在比较暧昧的位置,恰巧不巧地,莫名就被红方几个非主力棋子卡了位,或者逼住了。 他凝眉,将处在中象对位的车顶上去,试图驱赶叶抚的马。 叶抚见此,笑道:“你上当了。” 说完,他炮翻山,吃掉一卒,然后场上局势瞬间逆转,一车一炮一马一帅,同时指向黑将。 将军。 莫长安看了棋子一遍又一遍,走无可走,无奈叹了口气,“一步错,步步错啊。” 两步翻转局势,莫长安也没什么可多思考的,简简单单的技不如人。 “象棋可考究的东西不多,赢着快,输起来也很快。” “下次,还是下黑白棋吧。” “我不太喜欢黑白棋。不过,我准备了一样新东西,蛮有意思的。” 莫长安眼睛亮了亮,“什么?” “还没弄完,等我弄好了,再约你。” “那好啊。”莫长安坐姿不像个样,两条腿就岔开了,手撑在上面,抵着他年老的身体。 他看了看北方的天空,“好像北海回流风要吹过了。” “能有多久渔期?” “大概三个月吧。” “这次好像比之前少了一个月。” “嗯。北海的极端天气越来越频繁了,你还没过来的时候,那里还出现了雷龙卷。” 叶抚说:“时候快到了。” “是的,没多久清闲日子了。” 叶抚笑了笑,“现在还清闲,那就要过好才行。” “哈哈,叶先生随性着呢。” 两人相谈甚欢,一副游戏人间的样子。 “喂!我说,你们别忘了我还在啊!”莫君雅放下书,望着外面的二人说。 叶抚起身,进了屋子。 这是一间不算大的书屋,只有八个书架,书塞得倒是挺满的。 “久等了。” 莫君雅礼貌地摇头,“叶先生。” 莫长安随后走进来,老顽童似的往椅子上一仰,“君雅啊,你就别使劲儿催我了,那些个事儿干嘛非要找我啊。” 莫君雅叹了口气,“长安老祖呀,不是非要找你,但你也知道,他们不敢越过你做决定啊。那事拖到现在,人急得很呢。” “一条大灵脉而已!哪里那么复杂啊!” “之前大潮,各家老祖宗有伤的,有仙逝的,虽说现在是有了新的话事人,但这种事不好下决定呀。” 莫君雅劝道:“老祖,你就再出马一次。之前商讨会上,几派人吵得不可开交,都落不到点子上,居然都指望我个小小的记事文书了。” 莫长安一脸不耐烦,他现在真的是越来越不想掺和什么拍马的事了。明明都决定了,把神秀湖交给年轻人,可这些个年轻人咋就这么不争气呢?难不成,还得靠跨辈的小家伙们? “鸢尾呢?” “鸢尾姐去叠云国了。” “蔷薇出什么事了吗?” 莫君雅眨眨眼,“好像是何依依那小子又惹蔷薇生气了,鸢尾姐……”她咳了两声,有些尴尬地说:“可能劝架去了。” 莫长安瞪起眼睛,吹着胡子说:“两生小屁孩儿谈情说爱,吵个架多大点事,至于吗!” 莫君雅别过头,目光多少,“咳咳,鸢尾姐嘛,什么都处理的好,就是拿不定蔷薇,老祖你又不是不知道。” 莫长安瞪着莫君雅说:“你个小丫头别当我不知道,你肯定跟鸢尾嚼舌根了。” “哪有!”莫君雅脸刷的一下就红了。 叶扶摇莞尔,心道这姑娘真是一点都不会撒谎。 莫君雅不想莫长安继续这个话题,赶忙岔开话题,“哎呀,老祖老祖,你就拍个板嘛,要不然他们得争到明年。” 莫长安倒是没急着拍板,先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什么玩意儿啊!胆小怕事,能成什么气候。引,一条大灵脉而已,有什么不敢引的。” “真的要引吗?” “肯定的啊。难不成等着洛神宫来抢走?我说你们也是,大局观大局观啊!别总是把眼睛定在神秀湖,多往外看看,上头洛神宫,潮汐城,下头荒原,还有东西两边的海岛,都看看,想想!再往外一点,中州,北海,千岛海都得去想啊!想一想别人会做什么,自己面对别人所做又能做什么反制手段。整天活在这神秀湖,是想老死在这里吗?” 莫长安对着莫君雅训斥现在神秀湖一干后辈。 莫君雅平白受了委屈,嘴上嘀咕,“我只是个记事文书啊……” “那你就把我的话转述给他们!” “真的要说吗?”莫君雅缩了缩脑袋,在神秀湖氏族大会上,她是最小的小辈。 “说!谁敢反驳你一句,我明天就去找他喝茶!” 有莫长安兜底,莫君雅顿时信心满满,“好的老祖,定不辱命!” “去去去。”莫长安不耐烦地挥挥手。 莫君雅转头打过招呼就往外面走,“叶先生再见,长安老祖再见!” 她刚走到门口,忽然又跑回来,站到叶抚面前说:“叶先生,这本书我想借一段时间,可以吗?” 叶抚看了看她手中的书,《暮色》,点头,“可以啊,想多久就多久。不过你先等等。” 他说着,走到一座书架面前,又拿了六本书出来,捧在怀里说: “这几本书是成套的,你全部拿去吧。” 莫君雅高兴地借了过来,“谢谢叶先生!” 叶抚笑笑,“不客气。” 《暮色》《新月》《月食》等一共几本书,是《暮光之城》全系列。 这是一套出自地球的书。 当然了,叶抚这书屋里所有的书都来自地球。三个月前,他离开浊天下后,就来到神秀湖百家城住下了,找了这么个地方,开了个书屋。书屋当然是特殊的,有着其特别的作用,但表面上看来,只是他清闲日子里的“找个事做”的“事”。 莫长安经常来拜访,说着是拜访,其实也就是来找叶抚打发时间的。 那次大潮后,莫长安在神秀湖就再没个可以好好说说话的人了。他这“顽皮”的性格,哪里耐得住,所以叶抚来的第一天,就欣喜而来,一兜子说了憋了几年的话。 也还好叶抚之前身边一直跟着个爱说话的鱼木,所以习惯了耳边有人絮絮叨叨个不停。 莫君雅走后,莫长安又长叹一声: “现在这些小辈啊,真是不给人省心。” 叶抚说:“总是烦着烦那,可小心跌了志。” 莫长安说:“唉,我发觉也是,那次大潮后,怎么也安宁不下来。有些时候还会烦躁得莫名其妙。” “临到末法,你们这些站在顶上的人都差不多。虽说是有时代的缘故,但我还是建议你多克制克制。”叶抚平静地说:“某些事物,可是最希望你们躁动起来。” “使徒吗?” “嗯。”叶抚笑道:“你们说起这个称呼,还真是毫不客气啊。” “上次武道碑一事后,遗弃之人算是大规模跟原生圣人们接触了。所以,使徒之名差不多传开了。” 叶抚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有什么讲究吗?” “‘颂我名者,我皆可感召’,这句话用来形容使徒很合适。你们每在意识里念想一次使徒,相应的,使徒也就会感应你们一次。长久下去,念想得多了,使徒会轻而易举降临在你们意识中。” “那么大的能耐吗?”莫长安惊道。 叶抚摇头,“这不是能耐,是特性,是它们的存在规则之一。” “在这座天下,最高不过大圣人,再往上,也就是过天门,与规则平等,超脱而已。但即便超脱了,怕也是无法做到如此。那些使徒到底是如何成就使徒之位的?”莫长安皱眉问。 叶抚手指划过柜台的边缘,“使徒之所以成为使徒,不是因为它们成长到具备了成为使徒的资格,而是,自它们诞生其,就是使徒。” 叶抚的话,让莫长安想起清宫玄女所创造的龙。 龙之所以是龙,不是因为其具有龙的品质和能力,而是自诞生起,就是龙。 一句“自诞生起就是”阻断了不知多少事物的龙之梦。 “也就是说,像我们这样的存在,无法成为使徒那般。” 叶抚点头,接着笑道:“所以啊,现实很残酷。即便如你们所信仰的至圣先师,道祖等等,都只能从第一天,到第二天,直至现在,到了第四天。这可不是一句‘希望’,一句‘相信’就能跨越的。” 在谈论这些话题时,莫长安早就养成了“忽略掉叶抚这样的存在”的习惯。因为,本就无法理解叶抚,又何必去刻意想,那样反而影响对他话的判断。 “未来是艰难的。” 叶抚点点头。 莫长安呼出口气,“先不去想那些了,说了先好好过一过这短暂的清闲日子。” “你这状态,可未必能真的清闲哦。” “所以叶先生你一直这样随性自然,有什么诀窍吗?” 当然没什么诀窍,但叶抚总不能说“因为是我,所以才随性自然”这样让人难过的话。 他再度走到一座书架前,取了一本书出来,递给莫长安: “我推荐你看这本书。当然,以平常人的方式看。” 莫长安接过手,看着封面说:“《我是猫》。” “嗯,文字的力量不可忽视,毕竟是情感与思想的高度凝练。这本来自异界别处的书,或许能给你不一样的感觉。” 说着这样的话,叶抚莫名觉得自己像个心理医师。 他所行所说倒的确符合。这深巷的小书屋里,三个月来接待过好几位客人,他们都说在这里同叶抚对话,感到很放松。 之前的几年里,叶抚一直在路上,见证悲欢离合,奇人异事,同鱼木吵过闹过笑过玩乐过。现在忽然停在某处了,变得十分珍惜这份宁静。这是他为数不多,只属于自己的时间。 甚至于在三味书屋里时,独属于自己的时间都没这么丰盈。 叶抚看着外面的蒙蒙细雨,浸润了青石板路。他的心,随之被浸润。 莫长安带着《我是猫》离开了。 叶抚便搬着小藤椅,放在屋檐下,躺在上面,摇着晃着,等待特殊的客人到来。 某一刻,风吹进深巷,雨变得大了起来,啪嗒砸在青石板上,奏响客人的“出场乐”。 叶抚偏过头,对着转角处的提刀斗笠客笑说: “欢迎光临。” 第五百三十六章 故乡的刀与希望留下的王 斗笠刀客站在巷道中,斜风骤雨拍打他的身体,斗笠边缘滚落的雨水结成一片雨幕。 透过雨幕,刀客看着巷道深处,坐在屋檐下的叶抚。 “你是谁?”刀客声音硬而冷。 “我叫叶抚。”叶抚轻淡地说。 “这里是哪里?” “百家城的某条小巷。” “百家城是什么地方?”刀客冷峻的双眼紧紧盯着叶抚,右手握着刀身,拇指顶着刀柄。 “这不是重点。”叶抚说:“你应该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刀客冷哼一声,“我需要确定我在哪里。” 他的确需要,这突然的遭遇让他不明所以。明明前一刻还在追捕逃窜的江洋大盗,结果忽然遭了一阵风,受了一场雨,误入一阵迷雾,从迷雾里再走出来时,眼前便换了天地,从山林到了城中小巷。 一过来就看到叶抚,他当然会质问。 对待不同性格的人,要以不同的方式。叶抚直截了当地说:“你可以把这里当作迷阵。不过,是一个真实的迷阵。” “迷阵何来的真实?”刀客凝眉。 “做人不要太较真,脑子毕竟不是方块儿。” “你暂且不值得我信任。” 叶抚说:“是我让你来到这里的。这样说,够直白吗?” 刀客没有说话,他缓慢向后移动,走了不过两步,就感觉被什么阻挡了。往后一看去,却发现什么都没有。但他确切感受到……一堵墙,一堵无形的墙。 “你要做什么?” 叶抚才不会说什么“我不会伤害你的话”,这种话,脆弱得很,在相互信任的基础上勉强能建立,但此刻的情况,只会徒增疑虑。 “请你来喝杯茶,顺便委托你一件事。” “为什么是我?” “不是为什么是你,而是你来了,所以是你。” 刀客皱起眉,他不太明白叶抚的话。 叶抚料想如此,随即便解释:“我没有刻意选择你,是你跟随指引来到这里,所以,是你。” “什么指引?” “世界。” “什么意思?” 显然,“世界”这样的词汇,对于刀客而言,是难以理解的。在他的认知里,并没有这样的描述。 叶抚笑道:“你应该是个赏金客吧。我委托你一个任务,还需要问那么多吗?” 要跟他解释起因缘由并不简单,毕竟两者的世界观念和认知是完全不同的。 赏金客当然不会过问委托人的身份底细以及目的,只需要知道任务本身即可。 雨幕之下,刀客双眼透露着幽光,如同荒原上的野狼。 沉默一会儿,他问: “你要我做什么?” “杀人。” “杀谁?” “这个人。” 叶抚说着,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张画像,直直地扔给刀客。画像完全展开了,平铺着,切割雨幕,形成短暂的真空,发出“咻啦”一声破空之音,然后来到刀客面前。刀客下意识伸手接住,应该说捏住这张纸。 但纸的速度和力道很大,他一个没受住,锋利的边缘直接切入他左手虎口。 血从左手虎口处渗出来,从手心流下,滴在青石板上,立马随着雨水汇入两旁的排水沟渠,流向远方。 刀客双眼瞳孔骤缩,紧紧看着叶抚。 “你很强!” 叶抚笑道:“些许蛮力而已。” 刀客可不觉得这是些许蛮力能形容的。能将一张纸以完全铺平的方式扔出去,不受大雨丝毫影响,还能划破他的虎口。这绝对不是蛮力,起码,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是“劲”,“内功”?还是传说中的“真气”? 面前这个人不过三十上下,莫非已经是内功大师了?甚至可能是先天强者。 刀客看了看手中的画像。画像是用特殊的纸张做成,表面抹着一层油膜,防水。 画像上是个大腹便便的商贾,底下几行字详细记载了该人的身份背景。 “这只是个普通商贾,以你的实力,解决他信手拈来。”刀客说。 叶抚笑道:“你半生都是赏金客,难不成没见过有实力动手,但不愿亲自动手的人?” “也是。” 赏金客都是接见不得光的脏活的。辉光下的老爷们,可都生怕阴影里的污水脏了自己的鞋底。 刀客看着叶抚说:“价钱。” “你说。” “二十两白银。” “我给你二百两黄金。”叶抚躺在藤椅上,眼睛微微眯起,语气轻而实,“做得干干净净。” “灭满门?” “他一人足矣,不过嘛,要你找个人,彻底取代他。能做到吗?” 刀客皱眉问:“取代?” “嗯,偷梁换柱,知道吧。” “懂了。” 虽然要不动声色换掉一个人,还得是干干净净的很难,但跟二百两黄金比起来,不值一提。 他很心动。这是他听都没听过的高额委托。 “如何交任务?” 叶抚说:“你只管做完即可。” 说着,他又不知从哪儿翻出来个木匣子,抛给刀客。 不同于那张画像,只是划破了刀客的虎口,这木匣子将他狠狠撞在背后的空气墙上。力道倒是不重,但他偏偏抵抗不了。这让他更加确信,对方是个先天强者。 “你就这么把赏金给我,不怕我私吞了?” 叶抚笑道:“你能来到这里接我的杀人委托,自然,也能有其他人来到这里接杀你的委托。” “我是个亡命客。” “亡命客才更怕死。” 叶抚目光遥远而深幽,刀客无法从里面看到半点他的想法,只觉得瘆得慌。 他赶忙说:“既然如此,这个委托我接了。” 叶抚目光一下子柔和下来,语气也温柔不少。 “你可以现在就走,当然,也可以来屋里喝杯茶。” “不必了。” 刀客可不觉得跟一个自己看不透的“先天强者”待在同一个屋子里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 “那,慢走。” 叶抚说完,平地生了一阵风,将刀客吹回他本来的世界。 是的,这位赏金客来自另一座世界,一个名为“地球”的寂寥星球。 叶抚曾在那里待过,也无比希望,再度回到那里去看看走走。遗憾的是,他有能力去,却不能去。 所以,面对着“使徒将地球所在的世界当作来到这座世界的跳板”这种事,他选择以这样的方式去拖延它们的步伐,为这座世界的人多争取一些时间。如同跟鱼木的对话,叶抚到底不愿做这座世界的主角,宁可是个逢场作戏的路人,他不希望自己这个外来者当救世主,希望拯救他们的是他们自己。 当然,叶抚也不是没有想过,真的需要自己正面出手的情况。只不过,他希望,那样一天永远都不会到来。 背后这座装满了地球的各地各代的书的书屋,便是这座世界与那一座世界的媒介。 先前要那赏金客杀的人,也正是使徒会降临的存在。 使徒们的存在规则高于世界普性规则,所以说,它们能随意选择不同时代不同的人作为降临者。就像委托赏金客去处理的那个人,便是地球上唐朝的一位商贾。 叶抚合计着,一共十二个使徒,除去某些特别的和已经出现过的,还剩下八个,也就是说,这间书屋还会陆陆续续接待七位客人。 解决掉降临者,并不会对使徒本身造成伤害,但是,使徒本身要跨越一个世界培养降临者,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一个降临者没了,再培养另一个,要费去一些时间。对于清浊两座天下,或者说清圣两座天下,最需要的就是时间。多一点都是庆幸。 雨小了,又回到之前的蒙蒙细雨。 远空如洗,呈现清幽的碧意。 叶抚心中念叨,这边的事解决完了,就脱身,回地球走走看看,然后…… 他念想着,轻轻闭上眼,做着一些脆弱的梦。 某一刻,雨停了,西边的天空红意漫天,绚丽的夕阳,横拉铺就一副长长的水彩画。霞光照进巷子里,落在青石板上,与雨后清新的空气辉映,映照出一片如同象征世界的旖旎之梦。 黑衣客人,轻巧地落地,到了叶抚面前。 叶抚睁开眼,看着来人,沉重的眼皮轻松许多,笑说:“又是好久不见的样子。” 师染蹲在屋檐下,头枕在双膝上,说: “又是‘又’。” 她看着排水渠里清澈的流水,问:“你怎么来这里了?” “这里舒服。你是怎么找到的?” “我来百家城收帐,路过,就看到了。” 叶抚说:“百家城欠你的还没还完啊。” “差的多了。”师染的头发顺着肩膀垂下,遮住她半个清瘦的身子。 “但这哪里值得你来啊。派个代表不就行了?” “我想来。” “为什么?” “万一你在呢?”师染半偏过头,轻轻瞥了叶抚一眼。 “没这个理啊。” “我本来也就闲着。直接找是找不到你的,想着随缘吧。”师染开心笑道:“看吧,我们果然有缘,一来就碰到了。” 常人很难想象,一个统御天空的王,会晓得这样纯粹与不加掩饰。 叶抚说:“巧合的事,非得说个缘分,是文人的酸腐。” “我不是文人,所以不酸腐。”师染一本正经地说。 “不是这个逻辑。” “什么逻辑不逻辑的,这是师染的逻辑,是我的逻辑!”师染仰起下巴说。 叶抚愣了愣,“合着,你还很骄傲啊。” 师染站起来,抿嘴一笑:“跟你这家伙相处,要用师染的逻辑,不然,你不讲道理的。” 叶抚白她一眼,起身搬着自己的小藤椅就进了屋。 师染跟着走进去,好奇地四处打量,“你开的书屋?” “嗯。” “这鬼地方,谁找得到啊。” “你这不就找到了?” “我是师染,不一样的。” 师染走到一座书架前,随意拿起一本书,“《基督山伯爵》……奇怪的名字。” 叶抚坐在柜台里,“都是好书,不要错过哦。” 师染眼睛一转,忽然想到自己要是说来看书,不就有了留在这里的理由了吗? 她透过书架之间的缝隙,偷看叶抚一眼,说:“这些书都好奇怪哦。” “对你们来说可能是有点。” “感觉要看懂,得花些时间啊。” “你可以借走,不限时间的。” 师染一愣,接着说:“我可是出了门就不会看书的类型,要留在屋子里才会看。” “那你可以带回你的行宫啊。” 师染又说:“行宫可是处理要事的地方,怎么偷懒?” “劳逸结合嘛。” 师染心里呸了一声,恼火地想,这家伙怎么就一点听不出我想留在这里看书的意思呢?好不容易又碰到叶抚,她才不想简简单单地就走了,谁知道下次再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我感觉这书屋的氛围很适合看书啊。”师染说着心想我都这么明显了,该不会还不懂吧。 叶抚坐在柜台里,似乎也在看书,随意地说:“你可以仿着这间屋子的风格,在你行宫里修一个嘛。反正你不缺那点时间和钱。” 师染愣了愣。恼火地想,这是人说得出的话? “叶抚!”她从书架一侧走出来,怒气冲冲地说:“我就是要待在这里!哪里也不去!看书就是要在这里看才行啊!什么行宫,别的地方,都没有这里好!” 叶抚愣愣地看着师染,说:“待就待呗,你那么激动干嘛。” 师染咬着牙,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你这家伙!” “怎么了?” “太可恶了!” “我老老实实的,没招惹你吧。” 师染生着闷气,不管叶抚了,拿起之前的《基督山伯爵》就坐到一旁的软凉椅上看了起来。 柜台里,叶抚单手撑脸,看着书架之间,认真看书的师染,嘴角微微一弯。 夕阳从百格窗照进来,便只剩朦胧点点了,倒也结成暖人的微光,落在师染肩头。她认真且安静,时间好似随之定格,落成这幅“书,认真的读者,夕阳”之画。她偶尔抬起头,看向柜台,见着叶抚还在那里后便继续看书。 叶抚在柜台里打着瞌睡,写字的笔已经滚到一旁去了,晚风翻开他的记录册,一页又一页。 今天,貌似又是宁静平和的一天。 第五百三十七章 今夜很安宁,热闹是我们两个人的 《基督山伯爵》这本书对于师染而言,看起来有点累。 篇幅倒是其次,是其中完全不同的世界观、文化、传统、对话方式等等,除了字她都认得,里面真没有什么东西是她非常熟悉的。 这样一个故事,在她看来完全不是发生在这座天下的,只是不知是作者的幻想,还是发生在某个不被她所认知的文明里的故事。 “亚历山大·大仲马……作者名也很奇怪呢……” 从内到外,这本书都透着两个字——“奇怪”。 师染看起来很费力,看了约莫两个时辰,也没看多少,眼睛都有些累了。不以修炼所得的力量,全然凭着“看”与“想”去体会这本书,的确是消耗“意志力”的一件事。 她将书放到一侧,偏头朝着柜台看去。 叶抚以双手手臂为枕,趴在柜台上睡觉。微黄的夜光石的光照在他脸上,显出一种蒙蒙的暖意,影子便拉得老长,弥盖了半边的柜台。 师染起身,猫着脚步,轻又轻地挪到柜台前,手肘抵在柜台边缘,上身前倾,靠向叶抚。 她靠得很近,将叶抚的脸庞清晰地收入眼底。 “睫毛,还真是长呢……”她心中想。 以前从不曾这么近距离看过叶抚。凑得这么近后,师染有种莫名的成就与窃喜感。 叶抚轻轻的鼻息涌到柜台上,然后浮起来被敏感的师染的手背感受到了。来自叶抚丝丝热意很快转化为她脸上的丝丝热意。 这……真叫人害羞。 师染感觉自己有点“喝醉”了,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指,轻轻现在叶抚的鼻尖上,打破了这份夜色下的宁静。 叶抚鼻子动了动,然后睁开眼,还显得惺忪游离。师染吓得赶忙收回手,站得笔直,像犯了错被发现的小狗。 见着是师染后,他又闭上眼,语气慵懒低沉:“看累了吗?” 师染倒也恢复得快,轻咳一声后说: “那本书太奇怪了。” “书架上很多书,也有不少跟这边的书差不多的。你自己找找看。”叶抚说完,又安静下来,鼻息渐渐平稳。 很快,又睡着了。 师染看在眼里,手指微微蜷起,小声嘀咕:“有那么困吗……” 似乎是听到了师染的话,叶抚坐直了,捏了捏额头,打消了睡意,然后说: “对不起,冷落你了。” 师染说:“也没什么。你要是困的话,睡嘛,睡嘛。” 叶抚摇摇头,站起来,撑了个懒腰,走出柜台,向着书架区走去,边走边说: “我给你挑几本书吧,先体会体会再看其他的。” “啊,不用……” 师染正想拒绝,但瞧着叶抚认真的态度,就没说了,安心跟在后面。 叶抚在某座书架的角落抽出本《世界通史》,然后又陆陆续续找出来《文明通史》、《科学史》、《百科全书》等好些本书,厚厚地一摞抱在怀里,放到一旁的桌子上。 “这些书,你都可以看看。” 师染随意翻开《世界通史》,稍稍看了几页后问: “这是哪儿的历史?” “嗯……地球。” “那是什么地方?” “我的故乡。” 师染顿了顿,惊讶道:“你还有故乡啊。” 叶抚白她一眼,“怎么,我还是凭空生成的?” “啧啧,‘故乡’这种词怎么想也跟你扯不上关系。” 叶抚看向别处,“也说不上是故乡吧,或许。是‘叶抚’的故乡,但兴许不是我的。” “总说些没意义的话。你不就是叶抚?”师染说。 “可能并没有那么直白。” 师染才不愿意听叶抚说些奇怪的话,她现在只想安安静静地跟他待在一起。 “谁要管那么多啊。我只认识叶抚。” 叶抚看着“蛮横霸道”的师染,微微一笑,“不愧是女王大人呢。” 师染恼道:“都说了,不要这么叫我!” 叶抚笑笑。接着他看着桌子上厚厚一摞书说:“当然,你也可以用神魂直接消化这些书。” 师染哼哼两声,“那不就没意思了嘛。” 她要真的只是想获得知识,那么眨眼间就能消化掉叶抚这件书屋里所有的书。但这样如她所说,没意思了。 “慢慢看,好好想,反复咀嚼,是对知识的基本尊重。” 叶抚狐疑道:“真这么想?” 真这么想,她就不是师染了,当年一句话不说,扛着行李连夜逃离学宫的人,怎么可能这么觉得。 不过,说话嘛,本就是对心思的精细加工,外表美丽就行了,管它里面什么样。 “那当然啦!”师染仰着下巴说。 叶抚莞尔。 师染忽然说:“叶抚,你给我做点东西吃吧。” “嗯?” “没什么,就是想尝尝你的手艺了。上次去三味书屋,没吃到你亲手做的东西,有些遗憾呢。”师染说:“这么好的机会,就满足我一下,好吗?”说完,她调皮地眨了眨左眼。 “那,你想吃什么?” “你喜欢吃什么?” “蛮多的。” “那你现在想吃什么呢?” 叶抚想了想,确定了某样东西,然后说:“你意思就是我吃啥你吃啥呗。” 师染挤出个笑来。 “那你等着吧。” 叶抚说着,就推开书屋后门,去了后院。 师染心情很好,安安静静坐在凉椅上看书。一个人的时候,她就正常多了,虽说不是什么霸气侧漏,但瞧着也是生人勿近的样子,眼神冷清,神情寡淡,一身黑的穿着也没有半点亲和力,属于是会吓哭小孩的类型。 这些年过去了,也只有面对她曾经的朋友姬以,还有秦三月和叶抚,才“温柔”一些。 一边看着书,一边猜想叶抚会做什么东西。 过了一会儿,她嗅到空气中弥漫起一股,十分“奇怪”的味道。那种别样的发酵味儿,像是浸满了汗水的衣服放在阴暗潮湿的地方,生出的一种介乎于“酸”与“臭”的味道。 这种味道愈发浓郁,相配的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水产肉生类熬煮后的鲜香。 她本能地皱了皱鼻子,然后放下书,推开后门,进了后院。 闻着味道,她走进灶房,见着叶抚就站在灶台前,很认真专注的样子。 虽然他认真的样子的确让师染乐意静悄悄地盯着看,但对散发古怪味道的锅中之物的好奇盖过了这份“乐意”。 “叶抚,你在做什么东西啊?”师染问。 叶抚转过头,看着师染皱眉的样子,挑起嘴角,“怎么,耐不住了?” “什么啊,这味道……你确定你在做菜,而不是……” 师染不忍心在食物面前说出那个污秽的词。 “你这家伙,还挑起来了是吧。是你把决定权交给我的,怎么,不乐意啦。” 师染摊摊手:“我哪知道你好这一口啊。” “别说得那么奇怪,就是寻常的食物而已。你过来看看嘛。” 师染捏了捏鼻子,一个劲儿地摇头,“太奇怪了,真的很奇怪啊。” 她的鼻音很可爱,有点不搭配她几千岁的年纪。 叶抚无所谓地摇摇头,不管她了,继续手上的活计。 对待食物,是叶抚除了对待几个学生外,最认真且专注的。他可不会因为师染的嫌弃,就放弃这样一道美食。 这散发出奇异之“香”的食物叫“螺蛳粉”。这完完全全是地球的食物,这边是没有这道美食的做法,甚至是任何雏形的。其实,清天下的文明文化传统等等与地球的中国古代文化有些类似,所以一些传统的中国美食,在这边都找得到雏形或者类似的。“螺蛳粉”嘛,出现的时间,基本脱离了“中国古代”,可以说是一道“现代菜”,所以说,在这边是找不到的。 但这道美食偏偏又是叶抚的心头爱之一,丝毫不下于酸辣粉。 刚刚落脚在百家城这一条小巷里,并且料想到自己会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自己做饭吃的机会不少,所以早早地就准备好了螺蛳粉的食材原料,养田螺,做酸笋等等。本身对于烹饪的喜爱,让他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豢养了一些家畜水产等等,各种类型的菜都种有一些,精心料理下长势都非常好。以前还会去市集上购买食材,现在是完全不用了,毕竟,这边的市集上的食材种类真的不多。 叶抚的吃不是为了饱腹,完全基于精神与肉体的双重享受。 对美食的尊重,是他处世的基本准则。 锅里的粉瞧着火候足了,叶抚手脚麻利地备好一干配菜,盛到两只碗里。份量是刚刚好够两个人。 完事后,叶抚心满意足地端着一碗螺蛳粉走到后院院子里,坐在露天的石桌石椅上,点一枚夜光石放在旁边,便明亮一片了。就着晴朗的夜空与凉爽的晚风,开始宠爱这份鲜香的美食。 他绝对不承认螺蛳粉会散发出“臭”味儿的。 站在灶房门口,看着叶抚大口大口地嗦粉,师染瞪大了眼,心想那东西真的能吃啊! “叶抚……那真的不是……” 师染好想好想说出那个字,但她怕说出来后,叶抚给她赶走了。 “你这家伙,不要搅我兴致啊。”叶抚嘟哝地说完,继续宠爱美食。 瞧他吃得个大汗淋漓的,师染开始怀疑自己,难道……真的能吃? 她看向灶台上那碗为自己准备的螺蛳粉,居然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叶抚这么挑的人都爱吃…… 她艰难地走到灶台面前,不知道的话,还以为要奔赴什么深渊炼狱。 当然落入姐姐师千亦的圈套,被一众圣人大圣人围攻,也是面不改色,现在嘛,面对着一碗螺蛳粉,如临大敌。 她伸手端起来。 奇怪的味道扑面而来,占据她整个鼻腔。 好臭!但这是叶抚给自己做的……还是好臭。 经过一番心里斗争,她还是妥协了,端着螺蛳粉,走到外面,坐在叶抚对面。 “虽然我觉得吃下去我可能会难受,但你给我做的,我肯定要吃的。”师染说。 叶抚无奈地说:“美女,你是不是太夸张了。” “但它真的好臭啊!”师染依然保持自己的看法。 叶抚稍愣,忽然想起来云兽的嗅觉十分灵敏,不夸张地说,像师染这样完美血脉的云兽之王,能轻而易举地嗅到遥远深空的气味儿。不过,她平常基本都是关闭嗅觉的,现在嘛,面对这份螺蛳粉,本着对叶抚的一切全然接受的态度,她没有关闭嗅觉。 “这,倒也不用为难自己。”叶抚稍稍体谅一下师染,“不吃也没关系的,待会儿我再给你做个能接受的。” 师染却没来由的瞪起眼睛,“你不用同情我!” “没,没那个意思。” “你都这样说话了,还不是同情?” 师染记忆里,叶抚平常对她说话从来都是随意,一副说什么也无所谓的样子。现在突然这么“温柔”,她自然会延伸想象,认为他是在同情自己。 但叶抚还真不是那个意思。不过这也让叶抚不由得去反省,平时自己是不是对师染太随便了些。 看着师染认真的样子,叶抚选择老实闭嘴。 师染呼出口气,挑了一柱粉送进嘴里。她紧皱眉头,做好了就算觉得不好吃,也要一口咽下去,然后夸赞叶抚手艺很好的准备。 第一感觉是红油的辣味儿,稍稍有些呛,然后是一股分明的酸味儿,让她腮帮子有些抽紧。接着,开始咀嚼后,就是粉丝劲道的口感,滑腻而不生硬,渐渐地,田螺配就猪骨、鸡架等等熬出来的高汤浓郁香气在唇舌之间泛开,刺激味蕾,扩张鼻腔。高汤的浓郁香气伴随着酸笋的独特酸酵味儿,初觉得是过分的酸,过分的发酵,但这种酸酵味儿似乎和田螺高汤搭配得很好,多一丝觉得酵重显腻,少一丝又觉得差点味道。 也不得不说,叶抚手艺很好,对食材辅料份量把控得很好。 对螺蛳粉的味道需要适应的过程。看着师染的样子,叶抚想起自己第一次尝试螺蛳粉的时候,也差不多很抗拒,但渐渐地就沉迷了,并一发不可收拾,然后螺蛳粉就成为了他心中粉类食物与酸辣粉并列的存在。 第一口吃完后,师染眨眨眼,好奇地说:“好像,没那么吓人呢。” 叶抚笑道:“是嘛,还不赖吧。” 师染继续第二口,这次的感受又不相同了。没了第一次那么抗拒,她也渐渐地开始以品尝美食的心态充分感受螺蛳粉的味道。 “多一点是臭,少一点就没味道。”师染吃完第二口给出这样的评价。 “谢谢夸奖。” 师染开心地笑了起来,眉毛下如同挂着两轮弦月,嘴唇上还沾着红油。 她本来是最在意在叶抚面前的形象的,但现在嘛,开心了,投入了,也就随意了。 想着也是嘛,本来就是好朋友,干嘛要在意那么多。 等以后,如果不再是好朋友了,再去在意吧。只是,那一天还有多远呢?又或者,永不可及。 全然接受螺蛳粉后的师染,化身美食家,品鉴与赏析着。 叶抚表情温和。他抬起头看向晴朗的夜空,一轮弦月高挂着。 “月色……”他心中呢喃。 师染喝了一口汤,放下筷子,满足地说: “真好吃!” 叶抚没来由得说出心里话: “月色真好吃。” 师染看着他,怪道:“你在说什么胡话啊。” 叶抚笑出了声,但只是笑着,没有说话。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师染说。 叶抚回道:“你不也是吗?” “臭味相投。”师染哈哈大笑。 “什么臭味相投。跟我念,‘志!同!道!合!’。” “哈哈哈哈……” 只有两个人的院子里,也可以很热闹。 第五百三十八章 操纵命运之人 修仙人士的夜晚,总是那么短暂。他们当然不会像凡人一样,以睡眠消解。 就像师染,看一晚上的书,也丝毫不会影响到她第二天的精神状态。修仙嘛,本质上就是不断打破人的体质限制。 叶抚的睡觉是象征性的,只不过是“深夜了,该睡了”这么简单的一个念头后该做的事。第二天早晨,他起床下楼后,见着师染连个姿势都没变,还坐在凉椅上看书。 《世界通史》这些书,可比《基督山伯爵》好读多了,所以,一晚上过去,她读了不少,算是对地球的历史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不过也因此,她产生了一定的疑惑。 见着叶抚一出来,立马招了招手说:“你过来,我有问题想问。” 叶抚老老实实地提着个小板凳,坐到她旁边,“什么问题?” “我昨天把这些书读了个大概,照着通史上记载,地球的人类文明,从正式脱离普通生灵开始,大概是一万年上下,在过去的几十上百万年里,几乎一直都是寻常生灵的程度。这会不会太慢了些?” 叶抚说:“你把地球想得太厉害了。不应该以这个世界去相比的。” “就记载看来,地球是无法之地咯。” “差不多。规则高度限制了灵气等自然力量的诞生。” “这是为什么?” 叶抚想了想说:“你可以把地球所处的宇宙看作是第五天的这个世界。”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如果第四天,这座宇宙没有取得胜利,那么,就会演化城地球所处宇宙那样。” 师染顿了顿,皱着眉说: “照你的意思来说,地球宇宙曾经同这个宇宙一样,也是灵气宇宙?” 叶抚笑笑,“差不多,但并不严谨。因为,这座宇宙,是地球宇宙重启时分化出去的一部分。” “重启?” “你可以理解为第一天到第二天,第二天到第三天这种过程。” “等我捋一捋。”师染按着脑门说:“地球宇宙遭遇意外,重启了,然后重启过程中,一部分分化出去了,就形成了我们现在所处的宇宙。是这个意思吧。” “嗯。更详细一点说,分化出去的是大规则,也就导致,地球宇宙失去了大规则,再也不可能出现修仙者。” “大规则又是什么?” “天道。你们是这么叫的。或者说,规则源。” 师染拍了拍额头,“感觉修为越高,要理解的事物就越发复杂。” 叶抚点头。 “唉,不要想那么多。现在,做好自己的事情即可。” 师染双手一耷拉,咸鱼似地躺在凉椅上,“我就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啊。越过天门,成了超脱者,感觉自己就到顶了,思维彻底局限在某一个无法突破的框架之中。” “规则限制。如果说你们的修炼,是在发掘已经存在的东西,那么,现在,对你而言,要实现从无到有的跨越,才能突破这个框架。” “从无到有已经不能用难不难来形容了,是能不能的问题。” 叶抚说:“这个,你去问白薇,她体会过从无到有。” 师染努努嘴,“我才不去。她现在肯定恨死我了。” “不会的。” 叶抚很肯定地说。白薇都不曾恨过他,何况师染。 “我自己觉得难堪。等等吧,等什么时候,一切都好起来了,再去找她。” “看你。” 清晨,凉爽而平静。 过了一会儿,师染偏着头问:“叶抚,你说这里会变成地球那样吗?” 叶抚沉默了一会儿。 他不会对师染撒谎,“变成地球那样,已经算是很好的结局了。” “这样啊……那还真是残酷呢。” 师染手撑着脸,清晨的风从百叶窗吹进来,让她微微眯起眼。 “叶抚……” “嗯。” “你会死吗?” “……不会。” “永远?” “没有永远。” “可是……”师染闭起眼,轻声说:“我会死啊。” “你死后,我立马就忘记你了。” “讨厌。” 师染坐起来,将书放在桌子上,走到书屋外的青石板小道上。 在外面,她大声说: “忘了也好啊,反正人都死了,还被记着干嘛。什么永垂不朽,什么流芳百世,都假的很呢。” 叶抚在屋内说: “之前,有人说,要想办法杀死我。” “哎,能杀死你多好啊。” “你也这么觉得吗?” “嗯。你要是会死,起码说明了,你跟我们一样。”师染幽幽地说。 叶抚没有说话。 两人陷入沉默。 “算了,说这些话太没意思了。叶抚,待会儿我们出去逛逛吧。”师染说。 “你会吓到别人的。” “哎呀,你管别人干嘛呀,自私点行不行。” 叶抚没说话。 师染无奈地摆摆手,“行吧,我伪个装。” 叶抚正准备说话,忽然心里一动。他稍稍感想一番,然后说:“有客人来了。” “诶,你这地方还有客人啊。”师染怪道。 叶抚笑着说:“你不是想见识一下我的故乡吗。现在,故乡的客人来了。” 师染立马兴致盎然,“地球的来客?” “嗯。” “那好啊,我多想瞧瞧,你以前是怎么生活的呢。” 叶抚将书屋大门拉开,显得宽敞而明亮。他朝着小巷转角处看去,那里升起了一阵迷雾。 迷雾中,传来咳嗽声。 “咳咳咳,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少女的声音。 先前的赏金客来自地球的唐朝,现在这位少女,来自地球的二十一世纪。正是叶抚所待过的时间,这“与众不同”的熟悉感,让他不由得升起一种亲切与怀念。 他便站在书屋门前,笑着对来客说: “欢迎光临。这里是万事屋。” 对待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 师染满脸好奇地看了看叶抚,又看向迷雾里的来客。 雾蓝色头发的少女,从迷雾中走了出来。热裤露脐装,精致的小凉鞋,与青春靓丽的淡妆,都在肆意宣泄着她的权利——年轻的权利。 不同于赏金客那迷茫与谨慎,她突然来到这里,显露的却是好奇与探索。 “万事屋?是我想的那个万事屋吗?”少女问。 叶抚笑道:“就是你想的那个万事屋。” “那我要许愿!”她一点都不去考虑自己的处境,与面对着什么人。 “真是个急性子。在这之前,不妨坐下来,我们好好聊聊。” “聊完后,就能许愿了吗?”她期待而急切。 叶抚说:“当然。” “那我们聊什么?”她听着叶抚的肯定,三步并两步就进了屋子,自顾自地找个位置坐下来,然后问门口看着她的叶抚。 叶抚问:“你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担心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哈哈笑道:“怕什么呢,我都不怕,老板你还怕吗?” 叶抚莞尔。 他坐到她的对面,说:“我叫叶抚,是这里的老板。她,”他指着师染说,“是打杂的。” 师染愣了愣,愕然地看着叶抚。 叶采眼睛里冒着小星星,看着师染说:“姐姐真漂亮!” 师染轻轻一笑,以示客气。 叶抚温吞吞地问:“你呢,叫什么?” “我叫叶采。” “叶小姐你好。” 叶采拢了拢肩膀,“什么小姐不小姐啊,肉麻死了。” 师染倒是觉得有趣,心想地球的姑娘都是这样的吗? 叶抚笑笑,“那请别介意,我直呼你的姓名。” “老板你说话还真是像在拍电视剧一样。”叶采打量了一番书屋布置,“屋子也是,好有感觉哦。” “都说了,这里是万事屋啊。” “万事屋?书屋吧,那么多书。” “对普通人而言是书屋,但对特殊的客人,像你这样的,就是万事屋。” 叶采抠了抠眉毛,“不过,我好像是莫名其妙就来到这里了。” “因为缘分,不是吗。” 师染在一旁咧咧嘴。默认昨天还说缘分是酸腐文人挂在随便的词,今儿个就面不改色地说出来了。 叶采好奇地问:“我会不会像是里的主人公那样,突遇奇缘?” “你是这么想的吗。那算是吧。” 叶采呵呵笑了笑,“哎,老板你别在意啊,我就是觉得好玩。” “来到这里,觉得好玩吗?” 叶采眼睛一亮,“当然好玩啦!我在学校上学,都快烦死了,生活老师还整天揪着我‘头发颜色’不放。”她无奈地说:“老一辈的人是这样的,迂腐刻板,人家打扮打扮又怎么了嘛。” 说着,她捏了捏自己的头发,问:“老板,你觉得我的发色好看吗?” 叶抚点头,“和你很搭。” “谢谢老板!”叶采满脸笑容。 师染在旁边看着,想着这姑娘心真大,突然来到个陌生地方,不管不问地跟人聊天聊得这么开心。 叶抚倒不怀疑叶采的性格。在他认识的人里,不乏这样性格的人。 乐天派,整天脸上都挂着笑,没什么复杂心思,觉得开心就哈哈大笑,也很擅长寻找逗自己开心的点。 这种人,好说话,好来往,但并不好交心。表面上看去提防心不大,但实际上,真的触碰到了对方在意的,会格外难以去挖掘。 叶抚问:“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叶采笑呵呵地说:“老板,让我来当万事屋的老板怎么样。” “你觉得这个很有趣吗?” “肯定啊,你看啊,不用上学,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还能帮客人实现愿望。” 叶抚莞尔,“但你能明白吗,这里之所以是万事屋,不是因为屋子无所不能,而是因为我无所不能。” “诶。”叶采认真地看了看叶抚,忽然又哈哈大笑:“老板你真逗。” 师染忍俊不禁。她莫名觉得这个单纯的姑娘反而很克制叶抚这种家伙。 叶抚神情不改,“你可以说说你的愿望。” “愿望嘛……”叶采戳了戳下巴,“那干脆不要学校好了。” “我可以帮你实现。” “真的假的啊老板。” “当然,不如,现在就让你见识一下。” 说着,叶抚便“装模作样”地结个手印,操弄两段法术。实际上他不需要这些多余的动作,但外人看来嘛,“特效”越夸张,法术越强大。 “诶等等!”叶采瞧着叶抚周围这光那光的,像是真的样子,赶忙叫住了他。 “怎么了?” “我……我换个愿望。” “为什么?” 叶采难为情地笑了笑,“老板你看啊,虽然我不喜欢上学,但学校确实是大家共同的地方,还有很多人要上学读书,要考大学呢。要是我擅自这样决定了,岂不是会让别人难过。” “你很贴心。” “不是贴心啦。老师总说我没心没肺的。只是,不想给别人添太多麻烦了。”叶采双手托了托自己两边的头发,嘟着嘴说:“给别人添麻烦,最讨厌了。” 叶抚笑道,“那你新的愿望是什么?” 叶采陷入沉思,想着想着皱起了眉。她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该许个什么愿好。 “天天开心?” “为什么是疑惑句?” 叶采呼噜噜地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啊。都说万事屋是给有需要的人准备的,老板……我这种什么都不想要的咸鱼怎么碰到了。” “你会碰到,是因为你有需要,或许,你自己并未察觉。” 叶采歪了歪头,“是不是哦,你不要豁我。” “当然。” “你既然知道,那你帮我许个愿吧。”叶采说。 叶抚神秘一笑,“你确定吗?” “嗯……试试吧。” “愿望可没有试一试的说法。” “哎呀,老板,我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孩子,不要给我那么大的压力啦。” 叶抚忍俊不禁。 叶采的确算是小孩子,学生时代的青春、活力与单纯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若是换个打工多年的社畜来这里,怕是从头要怀疑到尾。 “我帮你许个愿,就许爸爸和妈妈复婚吧。”叶抚轻声说。 叶采忽然僵住了。她变得局促不安,坐得笔直,两只手无意识地搓弄着。 “真……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 “会不会……不太好啊。” “为什么不好呢?” “就是感觉,还是要尊重他们两个人的想法嘛。”她歪着头,不敢看叶抚。 叶抚说:“那换一个。” “诶别,我再想想,我再想想。” “好的。” 叶采就像犯错的小孩,规规矩矩地坐着,低着头,一个人活络着小心思。 过了一会儿,她小声说:“就这个。” “什么?” “就这个愿望。”她声音更小了。 刚才还满脸笑意,随性自然的叶采,忽然变成害羞的乖乖女。 “那……我帮你实现咯。” “……嗯。” 叶抚继续装模作样,摆弄一番法术。 实际上,不过跨着遥远的宇宙距离,稍稍影响了她父母的观念。 对于这种十分微小的规则修正,他确信不会引起某些观测者的注意的。 “好了。” “真的吗?” “是的,你回去后,你的母亲不久就会告诉你她和你父亲复婚的消息。” 叶采紧张地问:“那我要表现成什么样子?” “一点都不需要变。” “这样可以吗?” “可以的,相信我。” “谢谢你,老板!” 叶抚保留着他人畜无害的微笑。 叶采急不可耐地要回去,见证“愿望实现”的时刻。 将她送走后,师染先是毫不客气地以“哈哈大笑”的方式,使劲儿地嘲笑了叶抚一番,然后才问“为什么”。 “这么做,你的目的是什么?” 叶抚简简单单地说了说自己的目的。 他语言能力还不错,浅显易懂。 “那刚才那位小妹妹,与你说的降临者是什么关系?” 叶抚看着巷道尽头转角,“她就是降临者。不过,是未来的降临者。” “未来?” “嗯,父母离婚后,尚处在青春期的她,并不能很好控制自己的情感。如果单单是这样,那倒不会受到某些存在的在意。但,她的确算得上是‘气运之子’。一年后的她会在一场打架斗殴当中,被尖刀刺死,再被抛尸。她的尸体会碰到地球最后一缕远古意志。这缕远古意志,给了她新生,也让她成为了使徒降临的桥梁。” “远古意志是什么?” “旧时代的残党的遗愿。” “地球宇宙之前的存在?” “嗯。” 师染问:“你让她避免了碰到那缕远古意志,难道远古意志就不会碰到别的人?” “不会。她是特殊的,所以才会成为我的客人。” “每一个客人难不成都是你精挑细选的吗?” “不,是因为他们本身特殊,才被我选中。” 师染想了想,说:“你这家伙,随意操纵别人命运呢。” 叶抚笑道:“你这么说说得我像个反派。但实际上,他们被选为降临者,才是被操纵了命运。” “也是这个理。”师染嘀咕着,“那这样不就显得你像个好人了吗?” 她抬起头,看着叶抚,上下打量一番,“我怎么看都不觉得你是个好人。” 叶抚白她一眼,“比你好!” 说完就进了屋。 师染哈哈大笑,跟在后面大声说: “有人着急了,但我不说是谁。” “看你的书去吧!” 吵吵闹闹的,书屋里不像个样。 第五百三十九章 我把我所喜爱的美丽赠予你 下午的时间,约定好了,叶抚要陪着师染去城里逛逛。 像百家城这种,她要真的想看,一眼就看完了,硬要说个“逛逛”,并不是对百家城本身感兴趣,而是这期间里,可能会与同行之人发生的其他事。 百家城是修仙者与平民算是相处得融洽的城市,这得益于几大家族对其治理,维护平民与制约修仙者的各种规定与政策。 所以,一眼看去,还是和谐与安定的景象。 师染换了身衣服。在叶抚过去的记忆里,她要么以一身红的“王者”示人,要么就是稍稍内敛一点的一身黑,真正的寻常女子的便服,这还是第一次见。 “难见啊,你还会穿别的衣服。”叶抚说。 师染看了他一眼,然后在肩头扣上一朵装饰用的肩花,“不然你以为我学生时期穿什么啊。” “你那时才多大嘛。” “这无关年龄。衣着喜好,本身就是内在于外的体现。” “瞧你穿得这么大方,我还以为你性格很大方开朗呢。” 师染无所谓地摆摆手,“管你怎么想的。我觉得好看就是了。” 叶抚笑笑没说话。也是这个道理,出门在外,大可不必非要讲究个什么,自己觉得好看就行。这种观念,在修仙世界这个“个体”大于“群体”的世界里,是主流。 穿戴好后,师染便收敛了气息,稍稍施加了些面容和气质上的伪装。她觉得这样蛮拘束的,不过叶抚的观点也没错,她要是在大街上被认出来,难免会招惹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走吧。”师染露出个笑容。 叶抚走在前面说:“事先说好了啊,我不是个擅长打点游玩的人,你要觉得无聊了,就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切,只有你这家伙才会在一开始就撇开责任。” 昨天一场雨,将巷道冲洗得干干净净,看上去就像在浅淡的水墨画上,添了一层弄弄的喷涂。 从小巷里出来后,越过一条通行街,便是百家城的主干道了。 新修起来的百家城,主干道相较之前拓宽了大概一半,多出来的一半用来给人摆摊,摊位都统一规划管理,不显得杂乱。处处都是井然有序的样子。干净整洁的街道,让行人的心情都好上一些,没有人喜欢在肮脏凌乱的地方走路。 师染和叶抚脚步很缓,完美地融入到“路人”的角色里。 “话说啊,你大概会在这里待多久?”师染问。 叶抚说:“这次会待一段时间吧。” “待到什么时候?” “待到脱身。” “脱身就是跟这座世界彻底脱离关系吧。” “嗯。” 师染表情无悲无喜,看不出个所以然了,似乎只是在讨论一件像“中午吃什么”的事情。 “感觉,那时候情况会很复杂呢。” “不会简单就是了。” “啧,也不知道那时我是什么样。” 叶抚想了想说:“应该不会太差吧。” “诶,你这么说,那就是很差的意思呗。” “我没有这么说啊。” 师染哈哈一笑,“哎,没关系啦。又不是你说了,我才会变得那样的。” 叶抚无奈地说:“总感觉莫名其妙的。” 师染换了个话题,“早上那个小姑娘,之后会怎么样呢?” “不会怎么样,普普通通过完一生。” “如果没有使徒,你也没有干扰她,她会怎么样,获得远古意志后。” 叶抚摸了摸下巴说:“大概会成为一个‘疯狂’的人吧。” “怎么说?” “依照她的性格,获得远古意志,很难会认识到其本质是什么,更难以处置,大概率还是为自己‘私欲’而行。值得一提的是,能够残存那么久的远古意志往往不是因为私欲而残存的。” “总的说来,就是个不好的下场咯。” “嗯。科技文明世界,最可靠的力量还是知识,可不是修仙世界这般的‘机缘’。” 师染笑道:“你还做了件好事。” “各取所需而已。” 叶抚历来不认可自己在做什么好事。他主动去帮助别人,基本是出于一些能够互惠的条件。为了做好事而做好事,那大概是大公无私的真圣人吧。 “我倒是蛮想看看现在的地球是什么样的。” “会有机会的。” 师染说:“虽说是想看看地球,但我可不想看着这座世界变成你口中的地球。” 叶抚没有说话。 师染走到一座铺子前,铺子卖的是各种样式的石头。 “姑娘,对奇石感兴趣吗?”铺子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娘。 师染问:“能拿起来看看吗?” 大娘和善地笑着说:“当然可以。能被姑娘看上的石头,想来也是有福分的。” 师染听着,回头冲叶抚挤眉弄眼,脸上挂着小小的“得意”。 “谁都比你说话好听。” 叶抚呵呵一笑。 师染捏着一块半透的粉蓝色石头,拿起来闭上一只眼见对着太阳看去。太阳刺目的光线透过石头,她能看见里面像是烟雾一样的结构。这些烟雾泛着粉蓝色的微光,像是一座微型的星空。 “真漂亮啊。”师染说。她眼神温和,露出少女一般的笑容。 实际上,她的相貌本来就蛮年轻的,而且体型并不高大欣长,如若撇去一切云兽之王的包袱,会给人一种一把就能将她抱在怀里的感觉。 “叶抚,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跟除了小以以外的人逛街。”她还透过石头看着太阳,似乎对这句话只是种平常的独白。 说完,她笑着对大娘说:“这块石头我要了。” 大娘乐呵呵地说:“这东西也不贵,一百文。” 一百文,一块只是长得好看的石头,在普通城池里无疑是昂贵的,但在百家城这个修仙者众多的城池里,的确不贵,甚至于廉价。兴许,很多修仙者能轻易拿出一百块下品灵石,难拿出来一百文铜钱。 师染自然是不缺的,钱财这种东西,对她不重要,但在小天地里总能找出来不少。 钱货相易,是一次你不亏我很赚的交易。 师染得意地炫耀自己的“战利品”,“哼哼,是不是很好看?” 好看的确是好看,但这莫名其妙的炫耀是怎么回事。 “倒是没想到,一块普通的石头能让你这么高兴。”叶抚说。 师染心满意足地捏着石头这看那看,“难道你没有因为某些不起眼的小事很高兴吗?” 这么一说起来,就觉得挺正常了。 因为一些不起眼的小事而感到满足,是挺多人都会有的。师染不例外,叶抚也不例外。就像早晨起床,推开窗,往外一看,便见着一只候鸟恰巧歇在外面的树上,忽然心情就很好了。 “我以为你不会有。” “什么呀,你对我偏见这么大吗?”师染问。 叶抚想了想,发现自己貌似的确对师染有刻板印象。这不到两天的相处,他见到了很不一样的师染。这位天空的王,说起来,有些时候,也很像一个“追寻童年”的童心未泯的人。 “没办法,你给我第一印象太坏了。” 师染想起自己第一次与叶抚相识,正是自己沉寂多年苏醒后,满腔的怨气止不住往外发泄呢。那时候,好像我的确是有那么一点点不讲道理了,大概吧,就一点点。 “哎,误会的事嘛。我也不想啊,体谅一下,起床气,起床气。”师染略微尴尬地笑着说。 “那你这起床气还挺大的。” 师染想了想,有些纠结,然后似做出什么巨大让步,“好嘛,我把这个送给你,旧事就不重提了。” 她把自己刚买的漂亮石头递到叶抚面前。 “你刚买的,就送给我?” 价值并非叶抚考虑的事情,而是这个石头所代表着的师染的心思。 师染望着天说:“我没什么特别喜欢的,难得碰到喜欢的小东西。虽然的确不是什么值钱的,但我也真的是喜欢。” “你真的喜欢,那就还是自己留下吧。” 师染不服气,“送给你,你就收下嘛。我好歹是个姑娘,都主动送给你东西了。” 叶抚狐疑地说:“确定不是想送给我才买的?” 师染扬起下巴,“那你可太高看你自己了。给你买礼物,太蠢了吧。” 叶抚笑呵呵地说: “那好,我收下了。” 他接过师染指间漂亮的奇石,粉蓝色的光,莹莹绕着石头一圈,落在他手心。 师染哼哼两声,背着手,步伐明快而讨巧,向着前边去了。 叶抚看着师染的背影,微微一笑。 他没有想着准备回礼什么的,那太客套了。客套的事情师染是最讨厌的,好好地接受她的好意,就是对她最好的回礼。 师染这家伙,复杂起来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简单起来谁都知道她在想什么。 下午的时间里,他们沿着百家城的开源河道,漫步在河畔的星木道上。 星木道因路两旁有序地种着星木而得名。星木树叶的叶尖会发出柔和的光,白天瞧不出什么来,晚上的时候,就像天上的星辰,因此而得名。星木这种树没什么别的价值,大多被用来装饰街道,也还起着路灯的作用。 师染所说的逛街就真的是逛街。她对市集上大小商铺里买的东西不敢兴趣,先前那颗小石头,确确实实是难见地吸引了她对美的感知。在那之后,就没有碰到其他让她觉得值得买下来的东西了。 闲逛着,这看看,那看看的,也不觉得无聊,跟叶抚聊着些有的没的的事情。 街是闲逛,天也是闲聊。算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上一刻还聊着世界啊天下大势啊,下一刻就问起叶抚以前在三味书屋每天在做什么了。 比较有意思的是,叶抚不觉得跟她这么闲聊着很无聊。也是这么此畅所欲言的闲聊,让叶抚认识到,师染还是个挺会聊天的人,天下大事她说着是种“家长里短”的小事,而家长里短的小事,又给她说得像是天下大事一样,所以,经常出现,说世难、危机时面不改色,语气平静,说起自己以前在学宫读书那些小事,跟要逆天而行似的。 “说起来,三月跟小以蛮像的。”师染这么说着后,看了叶抚一眼。 叶抚对她在想什么心知肚明,直截了当地说:“你倒不用试探我什么。她的事,你若看得明白就罢了,真要问我,我是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为了保护她吗?” “保护她有我就够了。不说,是因为她很特殊,说出来都就不特殊了。” “真让人好奇啊。”师染说,接着她笑了笑,“不过你说的话,我很喜欢。” “什么?” “哎,你要是懂就罢了,但真要问我,我一个字都不会说!”师染原封不动地把话给叶抚送了回去。 叶抚切了一声,“你也就只是这一招了。” “那可不,没你耍人的招数多。”师染嘴角上扬,挤着脸。 过了黄昏,天色黯淡下来,星木叶尖的柔和光芒照了个确切,无规律地点缀在不大不小的树冠上,远远看着,倒真的像座小星空。师染和叶抚便走在星木道下,微光照在路上,斑驳光点随着夜风摇曳,美是美丽的,如画一般有意境也很实在。不过,真正吸引人的,只能是褪去了伪装,全然展示自己的师染。她走得快了些,几步跨到一个暧昧的距离,背过身,面朝着叶抚倒退。 “叶抚,我要是是在你那儿再多呆几天,你不会觉得我烦吧。”她笑着说。 叶抚摇摇头,“屋子很大,挺实在的。” “哎,那多好啊。你屋子里的书,我要看个十年半载的才能看完呢。” 叶抚望着星木丛连理的树冠缝隙之外的夜空,“慢慢看呗。我不介意的。” 师染细眉纤纤,眼角弯弯。 她高兴地向前跨一步,一步来到叶抚身边,活力十足地说: “回去看书咯!” “你这人,还真是个……倦怠的家伙。” 师染变得像个不善言谈的人,只是微微含笑,目光温切。 他们走在回去的路上。 如若今晚,只是这样了,那师染会把这一天当作几千年来最开心的一天。 在星木道的尽头,一孑人影的出现,将“最开心”的“最”化去,仅仅只能把今天当作还算开心的一天。 “小染,好久不见。” 师染喜欢听叶抚,还有秦三月的“好久不见”,因为那是想念与期待下的相遇,是美好的,能让人会心一笑。她很讨厌某些人的“好久不见”,因为那往往意味着又要开始去回忆过去的糟心事,只会给人烦躁与恼火。 面前的男人正是“某些人”中的一员—— 王明,这个看上去坚朗正直的中年男人,是儒家神秘的第二圣,也是师染曾经的老师之一。 师染很不想在这里看到他,但偏偏看到了。 第五百四十章 你我心中丈量言行的尺度 师染眼皮微微一颤,不咸不淡地说: “四千年而已,不久。” 四千年,几乎是师染的寿命了,她所说的“不久”是对王明而言。这种言及活了多久早就没有意义的人。 “年岁并非丈量时间的尺度。你我隔着远了,看着久了。便是,好久不见。”王明说话吐字十分清晰且标准,挑不出半点咬字上的毛病来。 师染说: “说着相见,总是需要理由的,或者说你我相见,必须要有理由。” 她目光稍稍带上冷意。这是她对待儒家之人,严格说来是儒家顶头的人的态度。 “成就超脱后,你似乎并不太愿意与其他超脱者交流。”王明说。 “交流是互通者的雅乐,是相悖者的聒噪。” 王明呼吸节奏严格不变,似精心控制的,“但,交流往往是解除误会的最好办法。” 师染看着他片刻,认真且明确地说: “我需要知道你来的来意,否则我拒绝和你交流。” 王明是每个读书人,乃至天下人心中的规矩。与他交流,是在同天下最强盛与高深的意识象征交流。师染需要知道他的来意,不然的话,绝对不会与他多说半句话,他的每句话都携带着意识象征。 “每个超脱者都会面对的事。”王明说。 “我要知道的是确切的事,而且一句套话。” 王明略微详细地说:“使徒与升格。” 师染眉头微动,接着,她说:“如果是讨论这个,我身边这位能告诉我更多。” 王明从一开始就知道叶抚是谁,他看向叶抚,轻轻点了点头,以示客套。 “他或许知道的比我们所有人都多,但,他是这个世界的过客,也是你所能瞥及的辖野的过客。” 到了王明这种层次,并不需要去理解叶抚是谁。利用对世界与规则的认知,可以知晓叶抚是过客,或者说旅人。 师染瞥了叶抚一眼,想知道听到王明这样评价后他会是什么表现。但叶抚果然没有让意外,一直都面不改色。 师染逼问:“如果仅仅是了解一件事,过客与否,区别何在?” 她的语气凌然而强硬。 “区别就是你我活在这个世界,受限于这个世界,我们皆有共同的目标,而过客不会。” 师染嗤然,“这就是你的看法吗,这就是你的态度吗。” 王明正正地看着她,始终“规规矩矩”。 “这是我们处在这个世界的规矩。” “你始终守着你心里的规矩,就像当初在学宫里给我上课那样。”师染吸了口气,忍耐着某种情绪,“你把一切事物装在条条框框里,认为不逾矩,不犯错,步履稳健,便是读书人内心对待学问的考量。你以前是那样,现在还是那样。看待站在你面前的我,是如此,看待我身旁的你口中的‘过客’亦是如此。” 师染情绪彻底平静下来。她本来还在期待,这些年过去,或许他们也会改变,也会去思考。抱以期待,便加以情绪。现在,她确定了,他们的确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更加不会去思考,所以,她不再期待,也不再浪费自己的情绪。 “你甚至不会与我身旁这位‘过客’沟通交流,甚至没有和他说一句话,便擅自决定了他与世界的相处方式。” 师染望着天,“所以我说啊,你们都高高在上,低不得头,只看蓝天与白云,不看黄土与褐焦。王明先生,你觉得这样能够摆脱使徒的阴影吗?” “规则天定,天下在不变的规律与循环中,地下如何,天上看得见,看得清。”王明没有因为师染这平静的批驳而改变什么态度。 突然,叶抚插嘴说: “我不愿打搅你们故人重逢,也不愿随意去评价你们的观念。但我需要指正你的错误。规则并非天定。” 王明转眼看着叶抚,对叶抚的话表示极度的不认同。 叶抚笑着说:“规则从来都不是谁定的,也从来不会被定下来。你对规则的理解有误,而且,对使徒的认知也有错误。” “我从这座世界的角度看待规则与使徒。”王明认真地说。 虽然对待叶抚这位过客的态度是“不接触”、“不打扰”,但与之说话,还是十分认真的。他对谁都这样,很认真,很正经。 “我从世界之上的角度看待规则与使徒。”叶抚轻声说。 王明摇头,“我不能理解世界之上。” 他很诚实,或者说很严谨。个人的情绪与态度,似乎与他的意识与表现是完全独立的。 叶抚说:“如你所说,我是世界的过客,是不经意的一瞥。在一定程度上,有无我在这里,世界都不会改变什么。站在天上这样觉得,的确没有任何问题。但你始终还是站在天上,不曾知道我在想什么。你从规矩去考量一个人,却没有想过我不遵循你的规矩。” 王明眼睛没有眨过,反正从他出现,到现在,都没眨过眼。 “你是我们的预料之外。” 叶抚转过身,向着来路离去,“你们在我的预料之中。” 说完,他大步走远,没有与师染打招呼,也没有让她同行。 凭着对叶抚的了解,师染知道,这是让她自己考量自己的事。 师染看了一眼叶抚离去的背影,思考着他最后一句话——“你们在我的预料之中”。她想,这句话里的“你们”是包含着她的。不难去猜想,师染明白他是在提醒她要始终明确他的特殊性,不要试图把自己规划到他那一边。 王明看着叶抚离去,对师染说:“他并不与你同行。” 一语双关,表内意思师染都心知肚明。 “我与他是不在一条大道上前行,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便与你们同行一路。” 师染身为天空之王,性格本身就是独立且鲜明的。她从来不会依附与某一派系、意志或者象征。从始至终,她只代表她自己。想要与叶抚相处,只是从个人的情感出发,但对于自己的事,她始终拎的很清楚。 “但我们本应该同行。” 师染摇头,“没有本应该的事。王明先生,你太过在乎过去的规矩了。即便我最后毫无作为,即便我始终无法领悟半点真谛,也不存在我本应该去做的事。我应该做什么,只能由我自己去决定,你只能尝试说服我,而不能为我做决定。” “如果用你的话来说,你的确对我们的偏见过大了。”王明说。 师染不再一味地反驳他,“或许你说得对,但请不要用你的规矩来束缚我。某些时候,你若能普通地和我沟通与交流,那我们不至于现在站在这样一个地方说话。我会真挚地同你饮茶相谈,共同分享以及探讨世界、规则与使徒。” 王明没有说话。他像是一尊充满了威严与正气的雕像。 “什么时候,你愿意思考我所思考过的问题,再同我谈论以后吧。”师染摇着头说,然后转身,没入星木下的夜色之中。 从出现,到最后,王明也没有出现过任何一点情绪上的波动,如同写在书本上,永不变化的“事实”。 “小染,你我或许还是很难好好言谈,但我需要转达一下夫子与道祖的想法。” 师染稍稍停住脚步,但没有转身。 “你是第四天最适合升格的存在,他们希望是你。” 王明的话像夏日温凉夜风中的一缕寒潮,让师染有种被针扎的感觉。 师染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拒绝,只是平常地说:“我会想想。” 说话,她朝着另一头的夜色,远去。 王明目送她离开,微微抬头,透过星木树冠的缝隙,看向遥远的深空。 片刻后,他沉入夜色,消失于此。 “每个人心中都应该有丈量言行的尺度。” 当师染回到深巷书屋时,叶抚正在柜台里,认真地做着手工。 见到师染走进来,他稍稍抬头,“回来啦。” 不知为何,这样一句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话,让师染有一种安心感。 她绷紧的眉头松弛,“嗯。你在做什么?” “棋牌道具。” “没见过呢,是什么?” “麻将。” “地球的吗?” “嗯。” “你以前经常玩吗?” “不,偶尔玩玩。” “那为什么特意要做出来?” 叶抚稍稍停下,认真地跟师染说:“我做的这种麻将是四人玩乐项目。” 师染不明就里,眨眨眼问:“有什么特别的吗?” “就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我才会做。寻求一样特殊的事,对我来说其实并不特殊,相反,平平常常的事,会更令我在意。” 师染说:“这跟你本身就是特殊的有关吧。” 叶抚沉默了一下,“你也觉得我特殊吗?” 师染哼哼一笑,“有什么特殊的,不对,应该说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再特殊,在我面前,也只是个人嘛。我看你像看平常人一样,只不过嘛……有些私心就是了。” 叶抚嘴角一扬,他忽然又说回麻将的话题,“麻将是规则很简单的四人玩乐桌面游戏。因为有输赢的限制,所以也勉强算是竞技类游戏。你可能想象不到,这样简单的游戏,在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家喻户晓,并且很受欢迎。” “简单易上手;有胜负规定;且具有玩乐性,还是四人参与,想着应该不会无聊。”师染搬来个小凳子,坐在柜台外面,趴在柜台边缘,看着叶抚手上中的方块儿,“样式还蛮多的。” “四种字符,每种字符九种花纹,分四份,共一百四十四张。” “有点像赌场里的那些。” “麻将的确起源于赌场的一些项目,说着,也的确不少人用此作为赌博的方式。” 师染拿起一张“九万”,细细地以手指感受着,“是蛮普通的。” 她想象不到这有什么好玩的,以至于家喻户晓,还很受欢迎。 “四个人才能玩的话,你要找谁玩啊?” “莫长安咯。他看上去跟我差别很大,但跟我共同爱好挺多的。” “那个家伙还跟我拖账呢。” 叶抚笑笑,没说什么。 “但也就两个人啊。” “你不是在还在的嘛。” 师染想了想说:“那你这肯定不是因为我在才做的啊。” “随便凑两个人就行咯。就算凑不到人,也没什么,不玩就是了。做这东西,又不是因为真的想玩。” “那为什么啊?” 师染认为做事都是要有动机的。 叶抚似乎在说这方面的事,有些不知怎么说起。他把活计放下,走出柜台。 师染看着他走到门口停下来。 “你很感概的样子。” “嗯。师染,如果我说,我在努力找回过去,你信吗?” “我信啊。”师染看着他的后脑勺,“但为什么?” 叶抚肩膀沉了沉,“一方面看来,需要一个独立于所有的我,而另一方面……” 他没有说,不是因为不想说,而是自己也还没摸清楚,处在纠结当中。 师染在叶抚缓了一口气后才说:“感觉你虽然整天没什么大动作,但思考的比谁都多啊。” “许多都是无意义的思考而已。” 师染想了想说:“这让我想起三月对自己身份的纠结。我其实也不是很能理解,她到底在纠结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看一眼过去,不能直接向前走。这可能跟我心思太粗有关,想了些时间后,渐渐才明白,三月其实也是个鲜活的一个人,当然会烦恼成长。你当然不是在烦恼成长,但我觉得,你的烦恼,可能还是在‘认同’上吧。” 叶抚忽然笑了起来,“这些话,总没个人能听我说。谢谢你,给我说出来的机会。” “哎,其实我不想你对我说的。”师染叹惜。 她心里感受得出来,叶抚把她当作能真心倾诉之人,是因为他们本身存在一道十分短但很难跨过的距离,所以才能这样轻松地诉说。如果是白薇,是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反而说不出心里话来。 人从来都不擅长对十分亲密的人诉说自己真正的秘密。因为,说不出口的秘密往往不是说出来皆大欢喜的事。 接着,她又笑道:“说了也好啊。起码,你是信任我的。” 叶抚抬起头,看向远处。 憧憬与期待未来时,总是习惯看向远方或者天空。 “许多人都希望我是个完美的人,没有缺点,面面俱到。师染,你怎么想?” “完美是虚假的代名词。我希望你是个真实的人,而非完美。” “……” “同样的话,你还要问其他人吗?” “不,不需要了。” 叶抚说着,转过身,轻轻一笑:“一人足矣。” 师染脸上发热,“我要多想了。” “那你的确多想了。” “讨厌的家伙。” 叶抚笑着说:“不过,你的想法的确让我肯定了某件事的可能性。” “啊,我有那么伟大吗?”师染像个得了便宜卖乖的人。 “伟大着呢。” “呵,多谢夸奖。” 叶抚跨过门槛,遮了一片光,造就一片阴影。 “师染,好好享受最后的平静吧。” 师染耸耸肩,努努嘴说: “乐意奉陪。” 第五百四十一章 把你的自信分出来一点 时隔多年,再一次坐在麻将桌上,叶抚心里感觉挺别样的。看着面前桌子上,封了雾光蜡,十分光滑明亮的麻将,他不禁有些愣神。 稍稍缓了缓后,便同着另外三人搓了起来。 另外三人分别是莫长安、师染和第五鸢尾。莫长安和师染坐在麻将桌上能理解,也是显然的事情,但第五鸢尾在这里,可就有些说法了。 在南边儿见了蔷薇和何依依,并以她丰富的经验以及对人性与情感的强大洞察力,将两人之间的矛盾调和了,又好好同着蔷薇相处了几天,消解姐妹之间误会的同时,缅怀过去无忧无虑且快乐的日子。之后,回到了百家城。 刚回来,就被莫君雅大吐了一番苦水,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好一抖搂的抱怨与乞怜,将莫长安对当前百家城的主持班子大批特批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并极力表示百家城不能没有你第五鸢尾。 作为明面上,也是实际上的百家城新一代领头人,第五鸢尾没有耽搁,连连抱歉于自己因为私事拖延了城中要事。之后,同着各家掌舵人沟通联系,并极力促成了新的一次针对地下游矿的商讨会。在这次商讨会上,她充分展现了一个作为领头人的才能,一方面再次表示了莫长安这位顶头老祖宗的意思,另一方面组建特别议事,全面接受游矿事宜。 众人对这位莫老祖差不多算是钦定的领头人没什么意见,并且也乐意把这个在他们看来是个麻烦事的担子甩出去。 所以,刚回到百家城,第五鸢尾就彻底地忙了起来,莫君雅则是作为记事文书,又是第五鸢尾的“小迷妹”,那叫一个尽心尽力。 这事稳定下来后,第五鸢尾就接到了一个新的“任务”,莫长安这个莫老祖亲自来邀请她,去打麻将。 要说为什么选择第五鸢尾,莫长安只有一个回答,在整个百家城只有她第五鸢尾一人能够同他、叶抚叶先生以及云兽之王坐在同一个桌子上,保持不为所动的自我进行竞技类游戏。 当然,莫长安还是有着自己另一份考虑的。要知道,儒家大圣人,云兽之王,还有一位无比神秘的高人同处一桌,这是极其难得的让第五鸢尾这个未来要肩负重担的后辈去学习和思考的机会。 叶抚是了解第五鸢尾的,在之前那次神秀湖大潮中,他曾与第五鸢尾有过一面之缘,并同简单但深刻地说过一些话。而那些话,第五鸢尾记忆犹新,所以当再次见到叶抚时,她是感动且纠结的。 “喜欢,就去做”,这句话,她听过两次。一次是八岁那年一个女剑客同她所说,第二次就是叶抚说的了,那时候她正为自家老祖宗第五立人陨落而伤怀,并未特别在意,时候,才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她很想问一问叶抚为什么那样说,只不过之后再没见过了,直到今天。 在同一张麻将桌上。 期待着与叶抚对话的同时,第五鸢尾也在想这个麻将桌上的“聚会”到底是不是仅仅局限于“聚”。 麻将的规则很简单,对于在场三人而言,理解起来如同喝水。 一开始,莫长安这种老“游戏人间”也并不是很明白,这个规则极其简单,变化很少的游戏竞技性和娱乐性到底在哪。比竞技性,有黑白棋这种变化极其繁多,上限极高的棋局游戏,比娱乐性,百家城流行的游戏就很多了,样样都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游戏。 很快,他得以理解。 如果说黑白棋吸引人的地方在于享受几乎无上限的“思考”与“决策”,在战胜对手时,一种外部成就满足自我需要的满足感,那么麻将吸引人则在于“赌注”,或者说通过策略竞技的方式对对手资源的一种“掠夺”。掠夺这个暴力的词在麻将桌上变得文雅了,但其并没有改变本质。而掠夺他人的资源本就是人性之中难以去弄清楚并且无法彻底摈弃的一样本能。 规矩与律法约束着这种本能,但在麻将桌上,这种本能合法化了。 简单地说,打麻将是一种软性赌博,但有着个娱乐的合法标签。 其实,莫长安对麻将的看法是偏左的,相较于他,第五鸢尾看待方式有着不同的出发点。她同样把麻将与赌博进行挂钩,但并不认为麻将本身是赌博,而是麻将可以成为赌博的一种形式,毕竟,打麻将的四人不进行加入任何资源形式上的赌注,那就完全不存在赌博之中言及的“掠夺”了。 说到底,麻将本身没有思考与行动能力,打麻将的人才是真正的主体。 师染跟他们两个都不同,她压根儿不想这些,会坐在这张桌子上,不过是为了替叶抚凑齐四个人而已。说着,这位给两人压力最大的云兽之王,实际上是个凑数的,俗气一点说就是个混子咸鱼党,麻将桌上的胜负于她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第一圈, 第二圈…… 最初的几圈里,四人话都不多,并且只局限在麻将本身,不涉及桌外。更多的,是熟悉规则与玩法,并且尝试代入其中进行体验。不得不说修仙的人十分注重实际意义,普普通通的麻将,莫长安和第五鸢尾也要去思考个大的出来,然后发掘其存在、运行并且持续下去的关键原因,几乎要用对待大道的方式去对待麻将了。 当然,这也是条件所导致的,毕竟坐在桌子上的,没有一个普通人,叶抚神秘,到底多强大没个数,但师染的强大那是有目共睹的。她都愿意安安静静,本分地坐着打麻将,难道打麻将这件事还不值得仔细去研究吗? 这算是完完全全的误会师染了。 最初的几圈里,叶抚基本都是第一胜家,但在之后,另外三人很快追上叶抚的麻将水平。因为麻将本身技术含量不高,不然也不会大街小巷传个遍。之后,胜负就比较平均了。 场上四人都不存在故意让牌的心态。莫长安虽然十分敬仰叶抚,但在玩游戏上不会因为他身份神秘就让分毫,师染更不说了,她是个彻彻底底的自我主义者。第五鸢尾嘛,这个辈分差了不知多少的后辈,在某种程度上比一众前辈更像个前辈。 十圈过后,大家基本融入到游戏的氛围当中去了,打麻将,一口一个“碰”、“杠”、“胡”的同时,聊着些桌外的事情。 “说着啊,莫长安,你这边儿的账。”师染打出一张八万,不咸不淡地说。 第五鸢尾碰了这张八万,然后看了看莫老祖。 莫长安听着这个就有些头疼。神秀湖刚刚经历过一场洗髓换血般的大变动,本身就还处在向之前复兴的过程中,自身也是“内忧外患”,被师染催着一笔大帐,确实是头疼和无奈。 不过,他面上表情是不会示弱的,“什么账,多少账,神秀湖都清清楚楚地记着,绝对不会赖掉的。现在神秀湖的形势,相信女王你也看得明白,本身也比较艰难,还望再退后一些时间。” 平常情况下,师染肯定会以她凌人的气势好好让莫长安长长记性。她本身作为一个王,不是不讲道理,而是霸道地讲道理。什么理啊文啊的,都是弱小者的无奈以及强大者的虚伪。 这种观念,很多人都不认同,但她始终坚持着。 现在嘛,叶抚在旁边,她当然是客气地说:“我也只是提醒一番,具体还要你自己拿捏。” 莫长安心中腹诽,要不是叶抚在这儿,你会这么客客气气的吗。 师染接着看着第五鸢尾,笑着问:“先前听闻,这莫老头把神秀湖大小事宜,一干全甩给你了,心里是不是对他怨气满满啊?” 师染似乎挺乐意以这种“挑拨”行为,来排解自己不得不稍稍憋住一口气的懑怨。 不过,她有些低估第五鸢尾了。第五鸢尾礼貌笑说:“起初,我在想,我这样的资历和水平,哪有什么资格参与神秀湖一干事宜的决策,觉得长安祖宗是高看我了,是揠苗助长。不过,在一件又一件事里,长安老祖始终支持着我,虽然他几乎不走到幕前,但一直在幕后教导我,给予我帮助。我想,长安老祖这份尽心尽责,很难让人埋怨起来吧。何况,我也只是参与着我能参与的事,并非事无巨细,皆由我打理。” 莫长安听着,一边摸牌,一边摸自己那花白的胡子,眼中洋溢得意。 师染没有什么挫败感,十分平常地说:“可惜啊,你本该有着更加充裕的时间去感受世界,而不是感受大大小小的人情世故。” “我不认同女王大人对人情世故的偏见。这本身是世界的一部分,以小见大,以微见广,是我感受世界的方式。” “以微见广,你受着什么微,见着什么广了?” “这不是我现在能够系统性去总结的,但我心里有个定数。” 师染点到即止,不咄咄逼人,她只是想看看这个受到莫长安器重与叶抚正眼相待的年轻后辈,本性如何。 现在看来,她觉得第五鸢尾的确值得托付,是个务实的人。 “三万!”师染打开话题和结束话题,都是干脆直接的。 “自摸清一色。”叶抚不咸不淡地笑了笑。 师染抱怨道:“什么啊,你运气这么好吗,几个清一色自摸了。” “牌技好啊,什么运气。” “我不信,下一圈,我要坐你的位置。” “风水还轮流转呢,下一圈轮到你怎么办。” “可别忽悠我了。十几圈,一把大胜都没拿过,可别说我技术不行!”师染坚持要换位置。 叶抚耸耸肩,“随你吧,我看你就算把我们三个的位置都换个遍,也就那样。” “你在羞辱我!” 叶抚摊摊手,一脸“无可奈何”,欠揍得很。 师染咬牙切齿。 莫长安心中感慨,这关系真不是一般的好啊。他犹记得师染当初出现在北海时,对叶抚极大的敌视。 看来,叶先生还真是神奇的人,能让师染这种硬得弯不下腰的人都像个俏皮的姑娘。 第五鸢尾悄悄看了叶抚一眼。之前,她跟叶抚的对话仅限于客套的打招呼。十几圈麻将下来,她一直在对叶抚的性情进行基本的考量,分析自己能够跟他说话说到那个地步。 事实上,她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因为叶抚对她的态度极其包容。 “叶先生,我能问你个问题吗?”第五鸢尾略微局促地问。 跟师染对话,她都不会局促,但面对并没有施加丝毫压力的叶抚,她却有种谨慎触碰的局促。 “嗯,当然可以。” “我记得,之前在神秀湖大潮时,叶先生你曾与我说过话。但那时我状态低沉,没能好好回复。这次提及,也还是希望叶先生不要计较。” 叶抚手指点着麻将,笑着说:“我理解你。但你可以不用这么客气地说话,长安兄兴许同你说过,我是怎样一个人。你大可不必把我当前辈,那没有多大实际意义,平等地对话,才能有利于你解决自己心中的疑惑。” “叶先生果然如长安祖宗所言,通明温和。”第五鸢尾心中稍稍安定些。 叶抚说:“比起你啊,你的妹妹态度可就直爽得多了。” 第五鸢尾稍惊,“啊,叶先生还有家妹有过接触吗?” “何依依可是我半个学生,我怎会接触不到让我这半个学生心心念念的人。”叶抚笑道。 “居然还有这层关系。”第五鸢尾说:“也难怪了,何依依的优异表现,相比也是与叶先生息息相关的。” “那不存在。他优秀,是因为他本身优秀,我只是个领路人而已。说着,长安兄其实对他的帮助比我对。” 莫长安说:“你要说教导他的时间,那的确比你久。但论及影响程度,我还是能感受到你在他心中的分量的。” 叶抚笑笑,“不说这个了。”他看着第五鸢尾问:“你本来想问我什么?” “嗯……关于你当初对我说的那句话。”第五鸢尾说。 “‘喜欢,就去做’对吗?” “先生果然还记得。” “我是故意说那样一句话的。”叶抚直接明了。 “为什么?”第五鸢尾忍不住立即问。 “为你的初心。你曾听过这句话,或许你会忘记,我只是让你再次想起而已。” 第五鸢尾嘶嘶吸气,“先生果然与那位女剑客有关系。” “她的事,你应该很好奇,但不能由我来说,我说的话,会破坏这件事的完整性。”叶抚整理着自己的牌,平淡地说:“以后会有人亲口告诉你,甚至,你有机会亲自去了解。” “先生能说这么多,我已经很满足了。” “许多事情都困惑着你,长安兄给不了你帮助,我也给不了,大多数情况下,你只能靠自己。” 第五鸢尾知道叶抚在说什么,因此不免感到震惊。因为她心中的诸多困惑从没对人提起过,这位叶先生就像……无所不知。 “不过,我们共同的,都期待你的成长。” 第五鸢尾有些迷茫,“我还有成长的空间吗?” 叶抚和莫长安相视一笑。叶抚说:“你还真是不太自信啊。师染这家伙的自信能分你十分之一都好了。” 师染假笑一下,“好好的,别说我,我很介意。” 接着,她惊喜地叫道:“欸,自摸七对!哎呀,叶抚,果然呢,你这个位置就是好啊。一来就大胜一把。” 叶抚笑出了声,“你还真是自我主义啊。” “这跟自我主义有什么关系!你就是嘴硬吧。” 叶抚哼了一声,“别的不说,光你突然打断人好好的对话,我要在心里给你扣影响分了。” 师染无所谓地摇了摇躺椅,“扣呗,谁管你怎么看我啊。” 叶抚心中吐槽,还真是个“自大”的家伙。 但果然“风水轮流转”,师染大胜一把后,在之后的二十多圈里,未尝一胜。 第五百四十二章 执掌时间之使徒 “你是中国人?还是日本,或者韩国人?” 棕发褐眼的男人向着叶抚发问。 从他口里说出来的是法语。当然了,语言并不会成为叶抚与他之间沟通的障碍,语言只是思想表达的一个载体,能顺利解读思想,那么解读语言是很简单的事情。这一点对于师染来说也是如此。 人种的区分本身是基于地理环境、饮食差异等等的,所以这样一个面孔的人来到这里,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毕竟,清天下的人种类别因为有种妖兽、精怪化人以及更加丰富的地理条件,可要比地球多得多,只不过修仙体系的大融合与大统一,将人种的区别模糊了。清天下的人不存在着种族歧视,因为那完全没有任何意义,只存在着强弱歧视,不管你是哪样人种,强大就会受到尊重,弱小便是原罪。 平等只在拳头与武器之中。 但,对于这位法国客人,这种观念是不存在的。肤色人种依旧是其扬起下巴质问,以鼻孔示人的“优势”条件。 他的态度令师染感到不满。如果他是她的客人,那么他的结果只有一个,要么跪下道歉,要么成为天空鸟兽的食物。不过可惜了,这是叶抚的客人。 提起亚裔,大多数法国人或许只知道个中国、日本和韩国人。所以,这个法国人的发问才显得那么狭隘。 “初次见面的人,便不客气地询问国籍,可不是‘艺术与文化’的国度该有的品德。”叶抚开口说。 他以着清天下的儒家雅言出声。不过,在特别的操作下,落在法国男人耳朵里的是正统且文雅的法语。 “你会说法语?”法国男人问。 叶抚笑着摇头。 “我听得可是很清楚,那就是法语!”他深陷的眼眶下,是一对发浑的褐色眼睛。 “我没说法语,但你听到的是法语。” 男人努力睁大眼睛,像是个愤怒的远视眼,“你这可恶的家伙居然糊弄我。” 旁边的师染弯腰下,贴着叶抚小声问:“他精神状态有点问题?” 明明可以以神念说话的师染,选择了更加亲密的交流方式。 “嗑药了。”叶抚丝毫不避讳,直白地说了出来。 法国男人听见,立马暴躁起来,像一头瘦弱的饥饿的棕熊,“该死的家伙,你也是那些税金豢养的猪猡!” “贝尔特先生,如果你不能安静地坐下来,我可以帮你。”叶抚语气平静。 平静之中,蕴含着不可抗拒的压力。 贝尔特如同被一根针戳到了手心,惊觉一抖,然后扶着额头,摇晃地坐在叶抚对面。 他努力回想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亚洲人的地盘儿的。但那些“高级货”实在太刺激了,让他兴奋得大脑发颤,好似骨髓与脑浆都在一起舞动,所有的神经全用来尽情欢愉与讴歌生命了,完全没在意这具肉体在做什么,在哪儿。 最后,他以意识的本能说:“你这可恶的亚洲佬,是怎么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叶抚目光依旧平静,“可怜的家伙。” “我不需要你一个亚洲佬可怜!”刚刚冷静一些的贝尔特又暴躁地吼道。 师染挤了挤嘴角。她喜欢看叶抚吃瘪,但不是这种盛气凌人的羞辱方式。如果叶抚没在这儿,她真的很想把这个无礼的家伙轰成渣子。 叶抚说:“不,我是在说你的孩子,真是个可怜的家伙,有你这样的父亲。” 贝尔特愤怒地站起来,眼睛聚焦无法完全汇聚在叶抚身上,有些游离。刚享受过高级货,他现在极度亢奋与激动,被叶抚这种平淡到近乎怜悯的语气对待,让他觉得羞耻。羞耻令他愤怒,愤怒令他挥拳相向。 “你这肮脏的猪猡!” 拳头砸向叶抚的脸,但并没有落在叶抚脸上,而是落在了一旁的墙壁上。 嘭的响声,与指关节受到暴力挤压传来的痛感不仅没有贝尔特冷静,反而成了他兴奋的助燃剂。 他扭过身,继续挥拳。 但没有一次碰到叶抚,叶抚甚至坐着动都没动过。 简简单单的干扰感官,使其方位错乱就能让这个瘾君子成为一个原地打转的小丑。 转得晕了,贝尔特才痛苦地停了下来,并且清晰感受到手背的疼痛。他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痛苦地喊道: “该死,谁攻击了我!” “贝尔特先生,你敬爱的天父永远不会宽恕你。” “不,你这肮脏的猪猡,你不应该提起天父之名。” 叶抚说:“你杀死了你的父母,你抛弃了你的妻与子,违背了家庭的契约,你信仰的自由也被你所谓的高级货蚕食得分毫不剩了。你愤怒着,这是原罪。” 一道金色的圣光从天而降,照耀着他。他如同从教堂壁画里走出来的天父的使者。 “你看到一个中国人从你身旁走过,你贪图他背包里的钱财,于是你抢劫了他。你贪婪且丑陋,这是原罪。” “你试图强暴你的妹妹。**之虫,是你的大脑构成物,这是原罪。” “高级货令你饥饿,永远无法满足,你可怜地将垃圾桶的残羹冷炙吞噬一空。暴食让你狼狈,这是原罪。” “你从不工作,年轻时依靠父母,中年依靠妻子,离婚后,你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懒惰让你凄惨,这是原罪。” “你恨死了那些高高在上的资本家们,不过当然不是你有一颗阶级斗争的心,只是无能地嫉妒着他人的财富。嫉妒让你可笑,这是原罪。” “最后,你违背了天父的言行,违背了天父的人人平等。傲慢让你死亡,这是原罪。” 叶抚的每一句话,都是一把利刃,狠狠地剜剐贝尔特的心脏。 贝尔特眼里的叶抚,高高在上,沐浴着圣光,如同从天而降的天使,来对他进行审判。 不,不对,他就是天使吧,不然他怎么知道我的过去,怎么知道我犯下的罪责! “不,我没有!”他眼睛疯狂颤抖着,意识早已混作一滩污水。 那些高级货摧残着他的心智。 “天父要将你审判。”叶抚语气冷漠,毫无感情。 贝尔特根本不去想一个长衫布衣穿着的亚洲面孔怎么会成为天使了,他恐惧着审判。 他绝对是一个挑不出刺的混蛋和人渣,一定要说的话,那就是始终坚定信仰着天父。 无知的信徒活在自己的信仰里,可怜又悲哀。 “请宽恕我,我仁慈的天父。”他匍匐在地,颤抖地乞求着。 “你的罪责,足够让你下地狱,成为魔鬼的盘中餐。” “不!我的天父!请给我登上天堂的机会!”贝尔特激动地乞求着。 现实的生活已经让他感觉身处地狱了,坚定却可悲的信仰是他唯一活下去的动力。因为,神父们说过,自杀的人将失去登上天堂的机会,因为天父怜悯每一个珍惜生命的人。 “你要赎罪。” “赎罪……”贝尔特迷茫又恐惧,盘缩在地上,像一只淋了雨的兔子。 “你要赎罪。” “我要赎罪。” “你要赎罪。” “是的,是的!我要赎罪,我要赎罪!我要登上天堂!” 贝尔特迷茫的双眼被注入了活力,一份名为“信仰”的活力。 “仁慈的父,我该何去何从?”贝尔特匍匐在地。 “魔鬼迷惑了你的心智,你要去消灭魔鬼。” “仁慈的父,谁是魔鬼?” “售卖你罪恶之源的安东尼奥。” 贝尔特理解了什么是罪恶之源,一定!一定是那些恶臭的粉末!原来如此,都是那个安东尼奥让你沾染了罪责,他是个魔鬼,是个彻头彻尾的,该死的魔鬼!我要……赎罪,我要消灭那个魔鬼!我要将他送回地狱! “仁慈的父,我知道该怎么了做了。”贝尔特亲吻大地。 “去吧,可怜的孩子。天父永远与你同在。” 贝尔特携带着正义的使命,势要将魔鬼送入地狱。 他消失在巷道尽头。 师染看着贝尔特离去,脸上表情怪怪的。 “这算什么?神棍吗?”她看着叶抚问。 叶抚说:“对待不同人,要用不同的方式。” “所以,那个什么安东尼奥也是降临者咯。”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把他邀请过来,然后亲手杀死他。” 叶抚笑了笑,“把降临者叫过来,是生怕使徒不知道这个世界的位置是吧。” “还能这样?” 叶抚瞥了她一眼,“不然你以为。” “但之前那个小姑娘怎么回事,她不是降临者吗?” “我说过,她之后会成为降临者,但邀请她时还没有。” “那干嘛不用同样的方式,把还没成为降临者的安东尼奥邀请过来?” 叶抚目光一动,“因为使徒也是不尽相同的。一共十二个使徒,选择了安东尼奥的使徒,恰巧是个剥离了时间的存在。” “剥离了时间?” “嗯,你可以把它理解为时间之主。它执掌着时间,能轻易洞穿一个世界的时间。” “但时间不是并不存在与规则之中吗?” “是的,但它可以把时间规则化,然后篡改与粉碎。”叶抚说,“到你这个层次,应该知道历史修正力吧。” “嗯,历史始终保持既定之物不变。” “恰巧,它能打破历史修正力。历史修正力被打破,是什么后果,不用我赘述了吧。” 师染怔住,她当然知道历史修正力被打破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时间旅行将变得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届时历史将不可逆转地混乱,这个世界会不断分裂成无数个孱弱的小世界。也正因为这后果太严重,以至于即便成为超脱者,也无法干涉历史修正力分毫。 但那个使徒,仅仅只是其中一个使徒,居然拥有这样的能力! “使徒一共有多少个?” “十二个。” 师染吸了口气,“能力都不同吗?” “是的。就像我刚才说的执掌时间之使徒。它是顺位第五使徒。在它之上,有四个,在它之下,还有七个。”叶抚平淡地陈述这个事实。 师染没有说话。 叶抚笑问:“怎么,怕了吗?” 师染摇头,“不是。我只是在想,要成为使徒,需要做什么?我几乎触碰到了这个世界所能承受的顶点了,却还是无法想象使徒所具有的能力。” “使徒不是因为有了具备成为使徒的资格和能力才被称为使徒,而是它们自诞生起,就是使徒。” “降临,也是它们诞生起就有的使命吗?” 叶抚摇头,“不,这是后来者施加的使命。” “后来者……是谁?” 叶抚说:“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你很弱小。” 叶抚没有用“你不够强”这样委婉一些的说法,直言不讳地说了“你很弱小”。 这像针一样刺进师染的心脏。她深深吸了口气,“我……” “不用这样。你们所有人,都是弱小的。这不是你们的问题。” “我无法理解了。” “没关系。你一定会理解的。我相信你,你一定会。”叶抚肯定地说。 师染眉头低沉,“果然,不管是从天上看地下,还是从地下看天上,都是狭隘的视角。” 叶抚笑着说: “师染,永远不要忘记,我来到了这个世界的事实。” 师染心情好了一些,勉强笑道:“当然。” “你们尽管努力向前便是,能走多远是你们的本事,我……”叶抚目光悠远。 他想说什么?师染心中猜想着,“‘我’?你会做些什么呢?” 师染期待而又忧虑。 执掌时间之使徒以及其他尚未闻名的使徒,如同悬在天上的十二座大山,让师染稍稍有些喘不过气,更不提叶抚口中的“不能提及之存在”了。 郁闷、期待与忧虑交织在师染心里,分割着她的思绪。 她从未这么艰难地去设想过未来的时,叶抚没有给予她触及心灵的安慰,似乎要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从他身后走出来,去正面面对。 她理解,也认可叶抚的想法。 只是……天空的王,也需要一个能安心休憩的枝丫。 “叶抚,把莫长安还有小鸢尾叫过来,我们打一会儿麻将吧。”师染声音里有些委屈。 “怎么了?” “上次输太惨了,我要赢回来。” “真的?” “真……的。” “但莫长安好像很忙。” “我可以减轻他的债务。” “那我问问。” 师染站在叶抚背后,吸了吸鼻子,努力笑了一下。 第五百四十三章 追寻世界之路 深巷书屋里的日子是清静且自由的。 师染在这里找到了当初在学宫里,同着朋友姬以一起读书玩乐的安心感。外面的什么事都不用想,只顾着内心的点滴即可,什么烦恼忧愁全都在这条安静的巷子之外。 最大的乐趣当然是看着叶抚接待不同的客人。 如同叶抚所说,对待不同客人,要用不同的态度。能够看到多种多样表现的叶抚,师染觉得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她老老实实地做一个“打杂的”,帮忙添茶倒水就完事了。 每次过后,她都会第一时间去询问,这又是跟哪一个使徒的降临者有关的客人。 也是在这里,师染第一次完完全全地知道了十二个使徒各自的能力。她想了想,不能用能力去形容使徒,应该是是它们的一种存在意义下表现出来的对物质和意识世界的调控。 每一个使徒,师染都细心地去了解,问个清楚,问个明白。叶抚对她当然无所不答,并且回答得比她所预想的还要细致得多。不过,在问答的过程里,他们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共识,那就是都不去提及为什么叶抚知道这些的。 叶抚是谁,师染觉得这是比了解师染更加重要的事,要更加谨慎去细致,且不可仓促触碰。 下午,他们坐谈饮茶。不久之前,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是个梦想着穿越异界,重启人生的日本中二少年。叶抚以任命他为异世界的勇者的丰厚条件,让他好好念书,不要误入歧途,去做了不良少年,然后间接导致降临者的出现。 最后一位客人,是跟第十一使徒相关的。 第十一使徒——秩序常列天命之使徒。 一句话总结它的调控世界的方式——“定秩序、改天命”,即拥有自定规则,修改万物天命的能力。 至于如何对付这个使徒,叶抚尚没提及,即便现在跟师染说了,她也很难以去理解。因为,使徒本身就不是一个超脱者能够去理解并窥伺全貌的。还是之前那句话,太弱小了,弱小到几乎像是被锁死了思维一样。 “所以,才需要升格吗?”师染想起第二圣王明所说。 她其实对升格并不清楚,只是成为超脱者后,自发形成了一个相对模糊的概念。 “是的。” “你之前说,白薇她曾经是升格者。那为什么,她现在……” “因为,她的升格是暂时的。也因为那样,失去了在本世界对使徒的优势。” “升格需要什么条件。” 叶抚说:“最基本的,需要一个完整的世界。” “完整的世界?这就是师染想要天下归元的原因吗?” “不,并不是。她是在偷换概念。天下归元跟世界完整与否没有关系。这个世界的壳子本身就是完整的,不论清浊天下是否重合,都是完整的。只不过,失去了规则源,也就是你们说的天道,所以没有升格的条件。” “天道失去了吗……难怪了,”师染望着天空,“之前我踏过天门,完成超脱后,有一种剥离感。” 叶抚继续说:“目前这个世界尚不具备升格的基本条件,就更难说后续的条件了。” “后续……是什么?” “要让规则源放开世界枷锁,并且升格者顺利融合代表自身的物质与意识,才能成功升格。” “听不懂。”师染简单直白。 世界枷锁她能理解,但什么叫融合物质与意识,她真的很难以把这个抽象的说辞在脑海中具象出来。 叶抚笑道:“你要是简简单单地就懂了那还得了。” 师染叹了口气,双手向后撑在椅子上,身体仰着看向上空,“至圣先师说我最适合升格。” 叶抚喝了口茶,“他说的没错。” “我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血脉的确是你可以引以为傲的资本。唯血脉论往往阻止着一个文明的发展,但最纯洁的血脉,也是世界本初的一个具体象征。你最适合与世界共鸣,因为你纯粹的云兽血脉。” 师染顿了顿,“难道没有其他纯粹血脉的生命吗?” “的确没有。” “为什么?”师染清楚地记得师九幽,即上一任云兽之王,也吞噬了共生的云兽的血脉,获得了纯正的血脉。 “所谓的血脉纯正,从一个物种诞生起就不存在了……血脉纯正,先天是不存在的,只能来源于后天。”叶抚说,“大概你在疑惑上一任云兽之王的事吧。事实上,绝非是吞噬了共生的另一半就能血脉纯正,而只是你,吞噬了另一半才血脉纯正了。” “有点绕……”不过,师染还是理顺了,只是理解起来有点艰难。“照你这么说,白薇也是血脉纯正者?” 叶抚摇头,“不,所以她只能暂时升格。她纯粹是用强大的力量,与过人的天赋,强行完成的世界共鸣并升格。” 只是听着叶抚简单的描述,师染就能想象白薇为了升格所做出的努力有多大。 “没有第二个血脉纯正者了。”叶抚说,“这本身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我为什么……我其实什么都没做,只是吞噬了我的姐姐的血脉。”师染有种无奈的感觉。 叶抚摇头,“原谅我暂且不能告诉你。” 师染耸耸肩,“这也没什么。毕竟你也在做着重要的事。” “在这一场旅途中,每个人的使命,以及肩负的责任都不同。但,你们所有的意志,加起来才是一个世界。”叶抚说。 “可总难以加得起来。” “因为还没到那个时候。” “我又期待那个时候,又……害怕。” “害怕才是正常的。如若一个人,完全不惧恐怖之物,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这个人是个笨蛋,要么就是恐怖本身。” 听着叶抚这句话,师染心头莫名颤了颤。 “你肯定不是笨蛋。”她轻巧地说。 叶抚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师染站起来,满满地吸进吐出一口气,宽慰自己,“哎,先不想那些了。路要一步步走,反正,终点就在那儿,又不会跑了。” “是的。” “啊,我们打会儿麻将吧。” 叶抚翻了个白眼,“你还上瘾了。” “没,没,哪儿至于啊。反正也是闲着。”师染笑哈哈地说。 “人菜瘾大。” “什么意思?” “没什么。” “肯定是不好的事!” 叶抚不搭理她,但还是满足了她。不过,总不能次次都去叨扰别人,莫长安还好说,闲人一个,但第五鸢尾确实是个忙人,每次受邀过来打麻将,都是推了一些事来的。所以,叶抚和师染就学会了装成个平头老百姓,去弄堂茶馆里,约几个雀友来,凑个一百圈。当然了,这些雀友也是叶抚手把手教出来的,经过这么些时候,麻将这种异世界的休闲游戏,差不多在弄堂茶馆里小范围流行起来了,些个老板都估量着要不要去找人订做几套来然后推广出去,这玩意儿的确都吸引人的潜质。 麻将风云算是有了个雏形,就等着时间,在这座节奏偏慢,幸福度普遍高于其他地方的城池里酝酿发酵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师染除了看书,就是一直在思考使徒与升格的事。 不知不觉间,也在这叶抚的清幽小巷子里待了四个月,从初夏,走进了秋天。 秋个天里,北方的云散了,风雨消停了,是一年里短暂的静海期。尤其是北海中心的海浪,平静了不少,春夏天那些个动不动就是数百上千丈的巨浪,基本上是见不到的,所以,现在是最佳的渔期。 莫长安时刻守望着北海的情况,见着最后一波浪走完了,立马就通知叶抚,北边儿可以出海钓鱼了。也正是叶抚招待完了八位特别的客人,进入了彻底没什么事做的空闲过渡期,片受邀,待上自己亲手打造的渔具,跟着船队出海了。 真要说为了鱼,那随便打一条就是了,但钓鱼享受的是个过程,所以叶抚和莫长安跟着平常的钓鱼爱好者没个两样,也不张扬什么身份不身份的,往那船上一杵,瞧着就是个糟老头,叶抚形象好一点,像个知书达礼的游侠,这也得益于鱼木精心给他定制的行头和扮相。 师染嘛,自然是跟着一起的。她留在百家城,又不真的是为了看书,人才是关键呢。本来以为只是去一段时间,但知道了要在海上度过差不多到晚秋,那果断就跟上了,毕竟初秋到晚秋可是有着两三个月的。 高高扬起的船帆如海上的一轮半月,散发着莹莹之光。共计八艘钓鱼船以倒勾的队形前进。因为北海独特的海下环境,外围比起中心反而要汹涌颠簸一些。为什么独特?那当然是北海中心有一头海中巨兽对睡觉的环境极其挑剔,什么海底火山,板壳裂痕全都得抹平了,压实了,容不得半点躁动。以及,北海中心还时时刻刻处在圉围鲸的净化之中,虽说这一代的圉围鲸不多了,但总归耐得住一个北海中心。 北海的秋天很晴朗,字面意思上的晴朗。白天是万里无云独挂骄阳,夜里便是风高月明。 晚上,叶抚莫长安师染三人相约在观景台,饮茶观月。 大船慢悠悠地在海上晃着。从围栏往下望去,见着夜里漆黑的海水倒映着天上月,波纹将月影打碎成一片又一片,如同拼凑不上的幻梦,安静而美丽。 “有种秋天的感觉了。”师染看着月影说。 “什么叫秋天的感觉?”莫长安问。 “后边儿是炽热的,前边儿是寒冷的,唯独现在,凄凄凉凉不成个样子。” 叶抚说:“你还伤感上了。” 师染说:“先前在你的书屋里看过许多日本的书。里面提到了物哀情调。” “莫不成,你深有体会?” “不,我只是觉得看待一样事物走向衰亡,并将其纳入对生命的诘问之中,未免是本末倒置的。衰亡便是衰亡,只不过是生命的一部分,本身只是一种客观现象,寄托以思想情感实在是没有必要的。”师染说,“所以啊,我看着海里不成样子的月亮,不免想起物哀之美。也是一种破碎的,没有核心的美啊。” “你读得挺认真的。我以为你只是打发时间。” “即便是打发时间,也不能做毫无意义的事。就算是发呆,也总得思考着什么,不然脑子会僵掉的。” 师染继续说:“我常常在日本的一些书籍中,读到‘落樱’、‘落叶’、‘寒雪’、‘冰封’、‘流水’等诸多缓动的意象。也受到一些启发,不免以缓动的想法去看待世界规则。你说,对于整个世界而言,是动着的,还是静止的?” “这是哲学问题了。”叶抚说。 “发掘世界本质,与之共鸣,不本身就是哲学上的超脱吗?” “唯物质论可能并不太适合这个世界。” 叶抚发现,师染说那么多看似不相关的话,实则还是基于一个目标,想要去了解世界更多。这让他确定,师染已经在心里决定了要走上升格这条路,并且开始去探究与世界共鸣的方式。 她的出发点有很多,甚至于异世界的日本物哀文化,也能是她思考的一部分。 这个强势且绝对自我的人,逐渐展现着她认真且细腻的一面。 叶抚现在能帮上她的地方不多,暂且只能尽可能认真回答她提出的每一个问题。 “单单只是物质超脱或者意识超脱,大概都不行的吧。” “嗯,世界也有意识,并非是彻底的空间与规则的结合。” 莫长安非常认真的聆听着他们的对话。 对于他而言,一个师染是越过天门的超脱者,一个叶抚更是神秘得无以复加,他们对话之中的任何一点内容或许都是其他人要用去一生去探究的。事实上,这本身就已经是一种馈赠了。 师染站起来,依靠在围栏上,吹着海风。 “这海上,还真是一片落叶都看不到啊。” 莫长安说:“北海中间,有一片环岛,上面有不少树。” “莫长安,你故意的吧!”师染忽然转过身喝问。 “没有!我只是说了个事实。” 师染很无语,自己在这边好好的伤个秋,感个概,他非要说句打破氛围的话。 叶抚笑笑,“师染,你要是想看落叶,我这里有个好去处。” “什么地方?快带我去!”师染惊喜问。 “不着急,等我钓完鱼。要不然你一个人去?” 师染耸耸肩,老老实实坐下来,“那还是算了。” 叶抚莞尔,随后一口将茶饮尽,闭上眼,用心感受着海上的夜晚。 感受世界,本身就是与之共鸣最好的办法。 叶抚感受着整个世界。 第五百四十四章 梨花凋 “九十圆月殊,渔歌唱晚……” 轻灵的歌声,从船队中央响起,随着海风在大海上飘荡。海也可以是平静而安宁的,进了中心海域,整个海平面呈现出森林之湖一般的平静,像是一面镜子,连着月影都不再是零散的样子。 八艘船像是整齐而平稳的叶片,在镜面之海上滑行,身后留下白色的尾浪。 “九十圆月殊,是什么意思?”师染问。 莫长安笑着解释:“那是个民间传说了。很久以前,在神秀湖还未被开垦的时候,这里是个小的部落民居。那时的神秀湖还连着海,地形尚不如现在这般,住在这里的人靠水吃水,打渔为业,一对彼此相恋的男女,正是这个传说的主角。 “某一天,男人跟随部族船队,出海大渔,结果遭遇暴风,船队紧急停靠一座孤岛,这个男人所驱驶的渔船本来是最先停靠孤岛的,但见着后面的一艘渔船被暗礁困住,侧翻了,破碎的船板盖住了出口,无法动弹,于是他孤身一人驱驶渔船,前去营救被困住的渔民。在将最后一个人带出受困船只后,自己因为脱力,被大海埋葬。 “在家等候的女人最后等来的是噩耗。她肝肠寸断,伤心欲绝,站在海涯上,遥望远海,期盼心上人归来。但并没能等到,她在海涯上站满九十天,迎来第四次圆月,最终化作海涯上一块石头。她的心上人埋葬于大海,而她成为了海涯上一块石头,永远无法接触海洋分毫。 “这个故事代代相传,最终化作一首渔歌……是这般唱的。” 莫长安以着他苍老沙哑的嗓音吟唱: “九十……圆月……殊,渔歌唱……晚……” 莫长安的声音并不动听,却带着一种极其深刻的感染力。 师染耳旁的背景音,是船队中那些个随队姑娘们的轻柔嗓音,主旋律却是面前莫长安的低沉之音。 这个故事,去探讨真实性,并没有多大意义。它本身所蕴含的思念与祈盼,是无论如何,都确确实实存在的。 师染看了叶抚一眼,叶抚稍稍点头,她便心知肚明。 或许,莫长安执着于奔赴大海,也带着某种无法释怀,意愿久久凝望的感概吧。 这片大海,埋葬着许多的故事,这些故事,大多数永远都溺在无声之中,便难得有那么一段,化作歌谣,被历史中的人们所记住。 师染看着远处的夜与海,心中愈发安宁。百家城的深巷居,与这趟海之旅让她更加靠近这座世界了。她终于还是明白了一件事,从叶抚落脚于百家城开始,就在等着她的到来。 这个男人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从一开始,就在以着自己的方式关心着自己。师染仰起下巴,光滑的脖子在月光下如白玉,莹莹发光。 短短几个月的收获,或许是仅凭着她自己几百上千年都无法得到的。 离着世界,又近了一点。 一整个夜里,师染都坐在观景台上,仰望夜空,一动不动。莫长安和叶抚相继离去,她甚至都没有发觉。 待到意识从虚无的境地中回来时,天已经亮了,船队也抵达了中心海域,停了下来。一排排鱼竿在甲板渔台支起,细长的渔线一头挂在鱼竿上,一头浸入海水中,同着鱼饵一起,等待着鱼儿上钩。 她看到了叶抚和莫长安的位置。他们看上去悠然自得,她便没有去打扰,独自一人进了船舱看书。书是从叶抚的书屋里带出来的,钓鱼她不感兴趣,反正也没有什么吸引她的大鱼。 渔台上,莫长安看着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的海面说: “在往常的日子里,像这般平静的海是不存在的。北海中心海域历来是清天下最平静的海,但也是有着微微的波纹。这如同镜面一般,实在是第一次见到。” “平静到了极点啊。”叶抚说。 “这么平静,真叫人心里静不下来。” “外面的世界安静了,心就静不下来,总是需要一个平衡点,去考量物质与意识的对立与统一。” “对于世界的本质,我这样的人,已经很难有什么成就了。我活在世界之中,最终也无法看到世界本身,就像,不借助来源于天地的灵气,我无法将自己举起一样。”莫长安感概一声,“能够将自己举起的人,才是这个世界的希望吧。” “每个人都可以充满希望,每个人也是希望的一部分。世界这个系统,包含着每一个人,任何脱离了实际的,都无法窥探到真正的世界本质。” “过往的岁月里,谁又能看到呢……” 莫长安说:“先生你确实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吧。” “嗯。” “也很难想象,这个世界会诞生你这样的存在。” 叶抚转头笑道,“那可未必。” 莫长安赶紧闭上眼,“可不敢多听多问多说了。” 叶抚呵呵两声。 莫长安接着又忧心忡忡地说:“这过分的平静应该就是世难的前兆吧。” “是的,这一次的世难就要来了。” “之前与长山先生探讨分析过,这一次的世难是规则系的。极有可能是规则封锁或者规则肃清。” 叶抚摇头,“不用猜测了,我明确告诉你,是规则肃清。” 莫长安一下子严肃起来,“先生确定?” “确定。” “这可是件大事啊。”说着莫长安看向叶抚,眼神动容。 叶抚知道他的意思,说:“这不是什么秘密,不需考虑我,大可告诉李命。” 莫长安没有急着告知这一消息,而是仔细问:“这次是否会有不同?” “肃清是唯一的,那就是清除一切不符合规则的。” “不符合规则……能举个例吗?” 叶抚笑道,“修仙啊,这就不符合规则。” 莫长安苦笑一声,“如果是这样,那大概全天下无人能逃脱。” “肃清本来就是这样。差不多等于让世界重新回归到万物刚形成的程度,不过天地本无意消灭一切,得能力者,集大成者,往往能从中窥伺半分天际,躲过肃清。” “但天下格局,势必会被改写。” “天下格局……天地才不在乎这个,毕竟,万物同仁。” 莫长安看了看叶抚,有句话他没有问出口。那就是,叶先生你会不会出手帮忙。 他觉得,回答多半是否定的。这令他有些消极。前些时候,浊天下刚刚独立,焕发生机,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样子,而清天下这边却即将遭遇几万年以来最大的灾难。 但紧接着叶抚笑道:“不过你不必担心,天无绝人之路虽然出自人之口,但一定的机缘巧合下,碰上了你们现在的局势。会有人出来主持大局的。” 莫长安心中得以宽慰,虽然没有得到具体的消息,但叶抚能这么说,无疑是打上了一层绝对的保证。 接下来,他更应该考虑的就是,如何让神秀湖,在世难之后,迅速确定新纪元的新地位。 “你们唯一说得上是敌人的,只有那些弥盖于世界之上的阴影。”叶抚说。 莫长安明白,这就是在说使徒。说到现在,使徒到底是怎样的存在,他并不清楚,长山先生李命了解一些,但避讳去提及。而还在天上的至圣先师,又不知何时才会往下面看一眼,第二圣又是更加神秘的存在,只有念想起读书人的规矩,才会感知到他的存在。 之后的海上生活,挺平淡的,不过尚且不会让人感到无趣。 叶抚的消遣,是海里的游鱼。师染的消遣,是这海上生活本身,她总是紧绷着一根弦太久太久了,从离开学宫后,就从没有放松过哪怕一刻,即便是在被封印的那段岁月里,也时时刻刻想着如何变得强大,现在,变强对她而言失去了过往既定的意义。她更加需要弥补过去缺失的感受世界的岁月,既然已经决定好了,要踏上升格之路,她强大的自尊心便绝不容许路途中半点回头与迟疑。 叶抚是她的朋友,是她的导师,或许也会是她路途终点的对望者。 外边儿的天下也渐渐趋于平静。前些时候,东宫的重生宣告了新的绝对势力,什么儒释道,什么云宫守林人,全部都在东宫绝对的实力下,靠后一步。这天下格局的剧变,在最初阶段,激起千层浪,一时间各大势力人人自危,生怕遭到什么强权清算。 但那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东宫只是以绝对的胜利姿态,确定了在第四天清天下的领导地位。并且,东宫明确宣布了,整个世界的敌人,即即将到来的使徒。东宫并不避讳这些,大大方方地昭告了关于第一第二第三天的所有事,将天下人的认知量提高了一整个量级,不再局限于第四天,发散了一二三天。 这种揠苗助长似的提升认知量,被许多人诟病,即便他们是绝对的收益者,但东宫的出现,悍然撕破了他们原来对天下的统治地位。利弊是显然的,东宫需要让天下人尽快了解真相,以免事情发生了才哭天喊地质问苍天。 因为东宫并没有对天下本身造成什么破坏,甚至带来了不少好处。比如说,东宫大帝以东宫宫殿为基石,凝结了一个临时的规则源,即她以第四天之名,任命了代理天道。即便这个代理天道是没有任何实际能力的,但仍旧能够轻松在宏观层面上调控世界规则,不能改变,但可以修复。原本许多或许要一辈子卡在圣人或者大圣人之位的人,重新寻觅到了新的方向。 而对于大圣人而言,似乎登天门超脱也不再遥不可及。 大家渐渐明白,东宫就是要迅速将天下人的认知与觉悟提高一个档次,以应对后续会发生的事情。这种做法的确有一个领导者的形象,也就使得逐渐有人开始思考,东宫是否真的是众望所归。 这个问题的答案还需要时间来回答。 值得一提的事,本被视为破坏者的东宫,反而塑造了清天下天元纪最和平的一段时间。东土树冠之地僵持不下的大周叠云之争在新格局下,默契地暂停,重新思考,这场战争到底值不值得,该不该在这个阶段继续下去。 总之,令人惊讶,整座天下都处在一种几乎可以用诡异来形容的和平之中。这份和平什么时候被打破,无人能够给出具体的说法,毕竟主导这份和平的层度高到无法触及。 在东宫宫殿群的中央地带,某处被彻底与外界隔绝的地域,安静躺着一条格格不入的街道,青砖黑瓦,闲杂陈列,一座不大不小的幽静宅院在街道的尽头。三味书屋字样的招牌挂在宅院大门上,大门内,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天地。 以至于,身披大帝羽衣的东宫大帝,走进去时,也要褪去一身繁华,落为凡世间的女子。 进了三味书屋,大帝便不是大帝,是浇花弹琴的白薇。 白薇又看到叶雪衣蹲在屋顶上,张望着天空。从三位书屋里张望天空,不是东宫宫殿群的天空,而是黑石城的天空。 “你又上去了。”白薇说。 叶雪衣一点没变,以前是什么样,现在就是什么样。她不存在着什么成长不成长,白薇也清楚,她只会为了叶抚而成长。 “叶抚什么时候回来?” “他有很多事要做。” “我不可以帮他吗?” “不行,那是他自己的事。” “你骗我。”叶雪衣脑袋埋进膝盖之间,声音软弱而委屈。 “我没有骗你。” “白薇你变了。”叶雪衣抹了一把眼泪,“你不是以前的白薇。” “我没变。” “撒谎!你要证明,你昨天弹了一首曲子,我一听就知道你变了!白薇根本不会弹那样的曲子!”叶雪衣有些激动,小小的身躯止不住颤抖。 白薇说:“我不能总弹一样琴。” “但要是以前美好的曲子都弹不好了,弹的类型再多又怎么样!” 叶雪衣口齿清晰,思路明确。她的确不是一个小孩子,只不过喜欢以小孩子的方式待在三味书屋之中,在这里,她可以永不长大。 白薇静静地看着她,“我向你保证,我一直都是白薇。” 叶雪衣赌气地看着她,不说话。 又娘缩成一团,藏在房梁上。这两位主子吵架了,它可是帮哪边都不是,干脆还是装死算了。 过了一会儿,叶雪衣吸了吸鼻子,突然道歉说:“对不起,我不该任性的。” 白薇稍稍有些僵住,她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接着,叶雪衣从房顶上走下来,然后走向自己的卧房,边走边说: “白薇,我困了,要睡一会儿。” 她走进卧房,关了门。 白薇站在院子里,意识到什么,叹了口气。 没过多久,一朵又一朵梨花凋零,从梨树上飘落而下,很快落满了白薇的肩头,落满了整个院子。 待到她再度抬起头,朝着梨树望去时,已经见着,原本的树叶也开始一片片掉落了。 她轻声呢喃: “秋天了,落叶缤纷的季节。” 落叶缤纷之际,她的心思无限远。 第五百四十五章 世界裁决(本卷完) 钓鱼队在海上待了整整三个月,直到第一次静海期过后的大浪从北海北边的地动区传来,将八艘渔船高高抛弃至百米的高空,然后随着浪扑打在海面上。 这意味着静海期彻底结束了,继续在这里钓鱼也只是冒着危险浪费时间。所以,钓鱼队决定返航。 一众鱼友船员们相互炫耀战绩,钓了多少,钓了多大,莫长安这个不服输的老头子,跟着一帮年轻人争执到底是钓得大好,还是钓得多好。叶抚没有掺和其间,他本身其实对海洋鱼类兴趣不大,吃得也不多,只是比较享受钓鱼这个过程,甚至说跟成就感都毫无关系。他所喜欢的,是静静坐在渔台上的那个时候。 鱼儿上钩被他视为放空思维的一种成果,而非成就。他当然推荐过师染用钓鱼的方式,从动静结合之中去感受世界,师染并不乐意,枯坐在渔台上,守候着鱼儿上钩,对她而言缺乏张力。 她比较极端,动就动个惊天动地,静就静个放空身体。 返航途中,师染跟叶抚聊的最多的还是她在来自地球的书上看到内容。多元的思想文化内涵是不可多得的宝藏,何况是个文明高度发达的地方的多元文化思想。即便是她,在没有形成地球观的条件下,对于一些内容理解起来也觉得晦涩。 叶抚合理地充当了一个导师,为她讲解,并举例让她深刻体会。这无疑,是师染的一个快速成长的过程。 回到神秀湖后,师染第一个问题就是: “你之前说带我去一个有落叶的地方,是哪儿?” 叶抚说:“你看这满大街的银杉落叶,不就是吗。” “不,这不是。我要的是你说的那个地方。” 叶抚笑着摇头,“还真是个急性子。” “我肯定是要急一点的,不然你指不定又要做什么。” “我闲着。” “闲着那就带我去啊。”师染强硬地拽住叶抚的手腕。 叶抚耸耸肩,向前迈出一步,一步将师染待到了倒悬之地。 一进入倒悬之地,师染立马感觉到了部分规则的颠倒与残缺。 “这里是?” “倒悬之地……或者说,一个破碎的小天地。” 师染感受了一番,她的神念遍布整个小天地,立马发现了处在中央地区的庞大之木。 “那棵树就是你的落叶之地吗?” “嗯。” “但我看它现在郁郁青青,丝毫没有凋零的样子。” “马上就要了。” 说着,叶抚向着中央地区走去。 师染跟着问:“这小天地是怎么回事?” “淘汰者的坟墓。” “坟墓?淘汰者?” “第二天的事了。曾经的第二天,也像第三天一样发起了大道试炼,但遗憾的是,并没能诞生优胜者。所有人都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这处小天地,就埋葬着第二天最靠近优胜者的那个人。” “是谁?” “那棵树。” “通天建木?”师染有些震惊,她当然知道那可是就是建木,也就是所谓的祖树,但并不知道其还曾是第二天的半步优胜者。 “嗯。”叶抚点点头,“失败后,这里成了埋葬它的地方。” “为什么……变成了一棵树?” “淘汰者的惩罚。本来作为被淘汰者,唯一的结局就是在天地崩毁后随之一起销殒。但它找到了一个办法,逃脱了天地规则的枷锁。” 叶抚说完,笑着问:“你想知道怎么逃脱规则枷锁吗?” 师染愣了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抚说:“来吧,跟我一起,我们一起去寻找答案。” 倒悬之地沉重且脆弱的规则并不能对叶抚和师染造成半点威胁。闲庭信步一般,他们来到中央地区,来到建木之下。 目之所及,全是建木。 庞大到没有边界,而这还是大部分都没入了虚空的结果。仅仅只是看到的这十分小的一部分,就足以让这个小世界摇摇欲坠。 “在这之前,我要去叫醒一位故人。”叶抚说。 师染点头。 接着,叶抚凌空踏步,来到一截枝丫上,看着几乎要与建木融为一体的莫芊芊,他双眼微微一眯。 莫芊芊一直在这里修炼,这么些年从未出去过。 叶抚手指凌空一点,点在莫芊芊眉心,轻巧的空间涟漪荡开,掀起一阵风,将四周的树枝树叶吹得簌簌摇晃。 莫芊芊忽然惊醒,她身上的木褐色瞬间褪去,从她身体里长出的一些枝条立马碎成粉末然后消散一空。 “啊,姐夫!”莫芊芊惊喜地叫了出来。 她好似丢失了时间感,觉得距离上一次见到叶抚才过去很短的时间。实际上,已经过去八年了。 叶抚笑了笑。 莫芊芊站起来,一把将叶抚抱住,欢快地说:“太好了,又见到了。” 叶抚抽了抽鼻子,他不记得啥时候自己跟莫芊芊这么亲密了。 不过莫芊芊这姑娘本身就自来熟,上次见过后,更加熟悉,这次再见,就是亲密了。 莫芊芊松开叶抚,四处张望,然后问:“白姐姐呢?” “她有事,没来。” “啊,这么忙啊。”莫芊芊眼里肉眼可见的失落。 “你知道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了吗?”叶抚问。 莫芊芊想了想说:“一年多了吧。” 叶抚摇头,“已经快十年了。” 莫芊芊瞪大眼睛,“为什么啊!我明明觉得才一年的样子。” 叶抚看向树干,“这棵树欺骗了的你。” “这棵树?”莫芊芊有些听不懂。 叶抚知道,要解释很难,便说:“比较复杂,不过没事,之后我会和你说的。” 莫芊芊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她当然还是愿意信服姐夫的。 随后,叶抚带着莫芊芊回到师染旁边。 师染打量了一下莫芊芊,然后问:“这就是你的故人?” 莫芊芊本能地警觉起来,也发问:“姐夫,她是谁?” 姐夫?师染第一个想到,莫非这是白薇的妹妹。 师染决定逗逗她,于是抢先一步,仰起下巴,露出不可言说的微笑,“哼哼,我是谁,还看不出来吗?显而易见啊。”说着,她靠近叶抚一步。 莫芊芊当即就愣住了,她习惯性地往最坏的地方想,立马悲愤地质问: “姐夫,你变心了是不是!” 叶抚无奈扶额,“人家说什么你都信。” 师染“猖狂”地大笑起来。 “那她是谁啊?”莫芊芊要问个清楚,要替她的白姐姐问个清楚。 叶抚说:“我的朋友。” 师染继续“作恶”,“诶,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她泫然欲泣,“明明昨晚还叫我小娘子,现在就只是朋友了。” 师染过火的演技反而让莫芊芊不信了。她呵呵两声,“我懂了,你就是故意捉弄我。姐夫不可能喜欢你这样的人,矫揉造作得很。” 叶抚耸耸肩,表示无辜。 师染顿时觉得无趣,莫芊芊这姑娘是机灵,逗她跟逗敖听心完全不同。她摆摆手,“你这小不点儿,不傻。” 莫芊芊昂首挺胸,彰显自己优秀的身材,“什么小不点,你才是吧!” 的确,跟莫芊芊比起来,师染的确瘦小一些。 师染第一次被人直接说起身形的问题,心里恼火,又没法反驳,毕竟她也知道自己化成人形的体型就是十七八岁的少女身材,还是娇小型的。说说不过,动手又没法动手,她就只能闷着一口气,双手环抱,“我不想和你吵!” 看到师染吃瘪,叶抚心里莫名地还有点小窃喜。 转念,他一本正经地劝架,“算了算了,多大点事。” “哼!”莫芊芊哼了一声,占了上风的她自然表现得大度一些。 师染说来,也没多大心思跟莫芊芊这个后辈的后辈的……的后辈较劲儿。 她转头说:‘然后呢?’ 然后…… 叶抚稍稍一跺脚,一股诡异的波动蔓延开,冲进建木树干,顿时,建木外表厚重的一层老皮爬满了裂痕,裂痕迅速变大,直至彻底崩开,朝着四面八方垮塌而去。垮塌的老皮并没能坠地,还在空中就烟消云散了。 老皮崩开后,露出的新的树干让莫芊芊瞪大了眼睛。 如同七彩的水晶,巨大的树干散发着各色光泽,并且晶莹剔透,棱角分明,好似是被宝石雕刻大师精心雕琢过的。连同叶片一起也变了,不再是青绿的背与墨绿的面,全都成了透明的水晶,折射着七彩之光。而这些耀眼的水晶之中,透着一个又一个的生命与梦境的剪影。 很快很快,整个倒悬之地都被七彩之光照耀,如同大号的彩虹。 美到震撼,美到让人心惊肉跳。 “释梦南华……”师染呢喃一声。 释梦南华,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宝石。说那是无数生命的梦境与灵魂拼凑出来的宝石,透明的,散发着七彩的光芒,很大……很大,生命的梦境有多大,灵魂的深度又多深,释梦南华就有多大,就有多耀眼。 通天建木从沉睡中醒来,它再一次对上叶抚。 “又是你。”没有性别,没有特征。它的声音只是意识的载体,不给人留下任何影响。 相较于上次见面的模棱两可,这次,它很直接,也很不客气,“你破坏了我的净土。” 叶抚说,“你说的净土,是指从无数人与生命的意识里发出来的芽吗?” “我成全了他们。” “是你,荼毒了世界。”叶抚说。 莫芊芊被震撼到了,她完全没想到,自己朝夕相处的大树,居然是这么令人窒息的存在。她毛骨悚然,庆幸姐夫将她带了出去,不然,或许自己也会成为那些水晶中的一抹剪影。 “世界本是失败的,我只是给予其全新的意义。” “别把苟活的私心说得那么伟大。”叶抚说。 “令我好奇,你又是谁,你有什么资格评判我。你有,什么资格!” 通天建木的声音没有情感。但簌簌抖动的水晶叶片,表达了此刻它的态度。 “你失败了,就应该接受失败的代价。” “不,谁评判了我的失败?天道吗?可笑。天道也没有资格评判我。” 叶抚说:“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就提醒过你,你终将走出这里。但你那时,带入了角色,真的将自己当做了这清天下的支柱之木。你自己欺骗了自己。以为伪装上一层看似古老的皮囊,就真的是这个世界的支柱了吗?” 叶抚毫不客气地掀开了它的伪装,暴露出了它的真面目。 “对于这座天下而言,我就是通天建木,是万灵之祖。” “你只是个窃取了大运的家伙,像星空中,还在你身上安睡的那个少年一样,是窃道者。” “你将斗争形容得不好听。我赢了,便是成功。” 叶抚摇头,“谁来给你的结果评判输赢?你自己吗。输赢需要他人的评判,自己立规矩,自己比赛,然后自己当裁判,还违心地给了自己优胜的名头,好让这份成果看上去正大光明,你不觉得可笑吗?” “我不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只需要看到让我满意的结果。” 叶抚忽然笑了起来,“以前是没有公正公平的裁判。现在有了,你觉得你还是优胜吗?” “裁判?谁有资格当裁判。” 叶抚说:“任何辩解与强词夺理,都没有意义。” 接着,他抬起手,望着天空一顶,顿时,密密麻麻光是师染看一眼就觉得头痛的符文布满了整座小世界的天空。 “我且为一时的审判者。”叶抚整个人失去了一切人性,变作如同天道般的客观存在。 “对你的行为进行世界裁决。” 符文封锁了天空,爬满了通天建木整个身躯。 密密麻麻的符文从天而降,瞬间笼罩一切。 师染头痛欲裂,感觉自己身处即将崩碎的虚境,数不清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撕扯她的存在感。 她赶忙一把将莫芊芊揽在怀里,然后张开超脱领域,临时创造了只属于自己的世界,躲在其中,以规避那些不知为何物的符文。 通天建木庞大的身躯,无法得到丝毫动弹的空间,它的声音爆发出愤怒的情绪。 “你凭什么裁决我,天道都不能,你凭什么能!” 它感觉属于自己的一切都被剥夺了,一身的繁梦,第二天的伟大意志,世界崩毁重启的始规则……一切一切原本属于它的,能够支撑它篡位,另为天道的条件,全都被剥夺了。 “不!这不公平!世界本身应当被裁决!你视而不见,凭什么只有我被裁决!你失去了审判者的权威!” 在被裁决那一刻,它猛然明白了叶抚正在履行什么样的责任。 巡游世界的审判者,必将审判一切违反世界守则之存在。 叶抚说:“我不是审判者,所以我不需要维护审判者的权威。” “那你凭什么!凭什么有资格审判我!你在作弊,你在为这个世界作弊!你包庇了这个世界!你是罪恶的!你是罪恶之源!” 叶抚无视它的愤怒,低声说: “裁决成立,无上审判。” 说完,包裹着通天建木的无数符文瞬间将它吞噬。 那些水晶中的剪影如同雾光石里的雾气,在迤逦绚烂之中,消散了,留下对世界的最后一瞥。 随后,符文迅速退去,整个小世界重回最初的样子。 叶抚身上的虚无感消散,重迎人性。 他看着尚有余热的手心,心中喃语,第一次,在这个世界发起世界裁决……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师染解除超脱领域,看着站在前面的叶抚,她微微张嘴,最终一句话都没有说。 通天建木庞大的身躯崩塌了,释梦南华所变化的树干、树叶从上开始,一点一点的崩塌。 透明水晶树叶缓缓漂亮,在这个小世界沉重而脆弱的规则中,划出一抹又一抹黑色的虚空裂缝。 不过短短的几息时间,虚空乱流就充斥了整个小世界,开始蚕食这里本就脆弱的规则与空间。 黑色的裂缝、七彩的水晶、绚丽的躯干与一点一点崩塌的小世界…… 一切看上去都是崩坏与破败的样子。 师染提前见证了,一个世界的崩坏的如何诞生的。而这,仅仅源于叶抚的一句“裁决”。她大胆地去想象,如果叶抚用同样的手段,裁决整个世界,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叶抚站在前面,没有回头,轻声说:“师染,这就是你想看的落叶。” 师染没有看到叶抚的正脸,她只得凭借自己的认识去猜测叶抚此刻的表情。她问: “落叶缤纷之时,你想起了谁?” 叶抚感受到了一种心灵的呼唤,稍稍愣住,然后回过头。 师染看到,叶抚的眼神闪过了一瞬间的陌生,陌生到她只是看一眼,就觉得头痛。她皱着眉,扶了扶额头,再看去时,又是熟悉的那个叶抚了。 叶抚笑着说: “此刻开始,到以后,直至万物终结,落叶缤纷之时,我都会想起你。” 师染低下头,说:“真是残忍的一句话啊。” 她鼻子吸了吸气,岔开话题问: “通天建木,本来叫什么?” “通天。” “真是嚣张的名字。” “呵呵。” 师染转过身,拽着还迷迷糊糊的莫芊芊,大步朝着外面的世界走去,边走边说: “叶抚,你欠我一个人情!” 叶抚微笑道:“谢谢。” “谢谢不够!” “那就不够吧。” “以后要还我。” “好。” (本卷完) 第五百四十六章 最后当一次老师 通天建木悄无声息的消失了,起码,对于清天下绝大部分人而言是悄无声息的。 东土树冠之地上空的树冠在那一刻,忽然碎成了满天的粉末,是“碎”。当抬起向空中看去时,见着前一刻还遮天蔽日的巨大树冠,瞬间就崩碎了,发出了并不响亮,但是格外分明的破碎声,之后,树冠之地迎来了时隔七年的第一缕太阳之光。 在真正的太阳面前,树冠之地那颗东宫大帝造就的雕琢气太阳黯然失色,也似乎是感受到自己的使命已经完结,这棵雕琢气太阳解离成庞大数量的雕琢气,散步与上空,然后一点一点充斥这片空间,彻底造就了一块超越中州绝大部分地域的福地。 “树冠之地”这个名字没有随着建木树冠的消失而被取缔,反而以着更加强大的姿态吸引了全天下的目光。所有的势力,再度将目光落在这块新生的福地上。次时代的格局,将从树冠之地开始,被重新改写。 更加激烈的战争蓄势待发。 神秀湖这片地方,始终像是与世交融的桃花源,宁静祥和,在平稳之中逐步前进,似乎除了神秀湖大潮这般事,没有什么能够打扰到这里与生俱来的和平。 从倒悬之地离开后,倒悬之地也“理所当然”地迎来了最终的归途,彻底破碎了。这毕竟是莫家的宝藏,所以,叶抚尽量保留了倒悬之地最关键的规则特性,浓缩于一张符篆之中,交予莫长安。莫长安作为符道大圣人,很明白将一个小世界的规则特性浓缩进一张符篆意味着什么,这张符篆又能给莫家带来什么。 所以,他几乎越过朋友的身份,感谢了叶抚。 倒悬之地曾经是莫家的宝藏,也是累赘,每一个躁动周期为了维护倒悬之地要耗费不少精力与资源,还无法将其潜力开发出可观的水平,叶抚看似摧毁了倒悬之地,实则替墨家卸下了累赘,并完全转化为宝藏。 同时,倒悬之地的毁灭,也意味着分别多年的莫家两姐妹终于再次相见。比起第五家的姐妹,她们和好如初的过程自然而理所当然,像是曾经不懂事的人,随着成长,懂事后与过去的自己和解了。 这边,是亲人的重聚,那边,是友人的离别。 见着北方雪山被落日晚霞照成一叠绚丽的丝绸山,站在宽敞主干道上的师染对身边的叶抚说: “刚才那场落叶,是为我准备的吗?” “嗯。之前碰到过它,但那次我留着它没有动手。” 师染笑着问:“因为我那时还不够成熟是吗?” “那时你还是个笨蛋,一心想着战胜我呢。” 师染说:“谁让你那时那么可恶。我都根本不想跟你做什么朋友。” 叶抚说:“不过,我以为你能理解我带你进时间长河的用意。” 师染有些头疼,“你别说了,再说下去,我都感觉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 叶抚呵呵一笑,“许多事情都并非有意而为之,是顺意而为之。” “挺烦恼的。感觉那场释梦南华的缤纷落叶,要花上不少不少功夫去理解了。” “主要值得思考的地方只有两个。一是通天建木挣脱规则枷锁的手段,二是窃取世界意志后与之融合的做法。但也有地方是不值得你去学习的,就比如它完全摈弃自己的精神与身躯,只留下一丝意识象征,将第二天崩毁时的万物意志化为释梦南华,再与之相融。” “这有什么不好的吗?” “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吗。理解世界,要能理解物质,能理解意识,能理解物质与意识。通天建木,同时抛却了精神与身躯,也就是抛却了物质与意识,所以它在第三天之中从头躲到尾,不敢面对使徒,不敢面对天道,到了第四天,天道消失了,才一点一点冒出头来。” 接着,叶抚问:“你知道东土的建木树冠是被谁扯出来的吗?” “谁?” “白薇。她自苏醒后,就发觉到了通天建木这个不安分的存在,找了个机会把它扯了出来敲打敲打,只是通天建木还抱着最后的侥幸,觉得第三天白薇没有发觉它,第四天也发觉不了。可白薇又不是傻子,第三天失败后,她很快就能找到失败原因,其中一方面就是因为通天建木窃取了世界大运,让她升格的时间不够久。” 师染渐渐明了,“所以,不论如何,通天建木的结局都只有一个。” “嗯,只不过,让我来终结它,是最好的。因为,它的确违反了世界守则。” “世界守则……” 叶抚说:“挺抽象的,你没有升格的话,暂时理解不了。” 师染点点头,没有强行去理解。她虽然是个比较激进的人,但并非是一窍不通的莽夫。 “你的路是一趟升格之旅,当你踏上这条路,也就意味着你将与一些准备了很久,蓄势待发的人一起竞争。” “还有人也在准备吗?” “不然你以为。莫不成那些人干等着别人来拯救他们?大家都是从零开始,成长为超脱者的存在,没有谁是无能的,更加不会是软弱阴暗的。” “你这么一说,感觉压力很大啊。清天下能够支撑起多少个升格者?” “浊天下现在脱离了,这有可能会造成一种情况,那就是一个世界有两个天道。但也只是可能,并非绝对。最保守计算,天道回归,世界规则修复完毕,并且在后续的一些特殊准备下,能够支撑起一又二分之一个升格者。” 师染愣了愣,“一又二分之一……怎么还有半个啊。” “这是理论的推演。实际上,多半是一个,至于多出来的容余,更应该被叫做升格者的演变空间。” 师染说:“照你这么说,到时候还得寄希望于一人身上。” 叶抚点头。 “一个人,面对十二个使徒……” “所以,即便是白薇,也失败了。不过,你知道白薇当初的战绩吗?” “什么?” 叶抚说:“她一个人消解了七个使徒的制裁。遗憾的是,因为缺乏支撑,没有坚持多久就降格了。” 师染眼中闪光,“如果支撑足够,她会是什么战绩?” 叶抚十分实在地说:“最多到第四使徒吧。前三个……没有特性。” “什么意思?” “从第四到第十二,都有特性,像改天命,解意志等等都具备存在特性,有针对的办法。但前三个,没有任何特性,而且,师染,我告诉你一个惨淡的事实。被十二使徒制裁的世界,没有一个摆脱了崩毁的命运。” 师染喘了口气,她什么都没做,只是说说话就感觉很疲惫,“可为什么,它们要制裁一个又一个世界。” 叶抚说:“答案在升格之旅的终点。感受世界,与之共鸣,你才能理解。” 同师染解释原因,就好比跟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讲解文明是怎么形成的。 师染很理解叶抚不断给自己压力与动力的行为。在作为导师这一点上,他的的确确尽心尽职,自她踏足深巷书屋,一场短暂的指引和教导就开始了。她很想弄明白叶抚这个人在使徒与世界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存在,为什么一边说着是世界的过客,一边又对通天建木发起世界裁决,到底是叶抚撒谎了,还是通天建木的存在形式已经脱离了这个世界本身。 后续的压力,比起之前的跨越天门只大不小。 她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叶抚抽出一块手巾,替她擦了擦。准备一块手巾,这还是之前同三月一起前行所保留下来的习惯。 师染愣愣地看着叶抚,稍后叹息一声:“你这个人啊。” 说完,她摇了摇头,恢复了状态,飒爽地踏出几步,边走边说: “我走了,下次再见。” 说完,消失在大街上。 师染是这样的,来得突然,走得也很直接。她不习惯用委婉的语言去表达分别和重逢时的情感。 对她而言,每一次分别,都是为下一次重逢做准备,每一次重逢,都已经做好了分别的准备。 看着师染离去,叶抚在原地站了站后,转身向着深巷书屋的方向走动。 如果说开这间书屋,是为了那八个故乡的客人,那么现在,客人已经接待完毕,真正的目的也已经达成了,书屋自然没有继续存在下去的必要。叶抚知道,当自己独自一人时,便不能总留在原地不动一动。 发动了这次世界裁决后,世界的进程必然会加快。通天建木虽然是伪装的,但在一定程度上,的确起到了支撑的作用,比如说,尽量将每一次规则系的世难破坏性降到最低,因为它本身就是最大的寄生虫,是第一个应该被肃清的对象。 而这次,它被彻底拆穿伪装并审判后,规则肃清自然会提前发动。 在这之前,叶抚还有一件事要做。 他将百家城的深巷书屋关闭了,并同莫长安和第五鸢尾道了别。莫芊芊是比较难缠的,非要让叶抚带着她去见白薇。叶抚自己都没有理由去见白薇,何况带她去了,只是告诉她白薇会主动来见她便打发了。 之后,他来到了星空的一座祭坛上。之前,曲红绡曾作为驼铃山人间行者,在叶抚的帮助下,来到过这里,见到了依托于通天建木沉睡的齐漆七与一片埋葬了无数巨兽与其他生命的星空坟场。 叶抚来到这里时,除了通天建木外,坟场、祭坛和齐漆七都还在这里。 齐漆七坐在一只巨兽的骸骨头颅之顶。他的身影渺小得像是一粒沙尘。自从黑石城临近命关被通天建木卷入湖底来到这里后,他便一直沉睡着。 叶抚当然知道通天建木为什么叫救他,非常简单的原因,为了借助他降临这个世界。 之所以提到“降临”这个说法,是因为,通天建木其实是想成为第十三个使徒,所以,叶抚才会对师染说,由他来终结通天建木,是最合适的。齐漆七,就是那个降临者。 本只有十二个使徒,通天建木想成为第十三个使徒降临,必须要做出特殊的手段。齐漆七这个“气运黑洞”可以说是最合适的人选,因为“气运黑洞”般的人,是最容易被规则忽视了,这本身就是一种规则在自发演化上出现的漏洞。 而齐漆七为什么巧合地被曲红绡曾经的师父带上驼铃山,与曲红绡这个气运之子共处,为什么巧合地患上不治之症,又为什么巧合地参加了黑石城大幕……当过多的巧合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并指向同一个目标,那就不再是巧合了。 叶抚当初并没有选择帮助齐漆七度过命关,也不过是救一个齐漆七,还会有下一个。治标不治本的事,他不会做,这也是他对待这个世界的态度。 他踏进星空,走到齐漆七面前,挥手将其唤醒。 时隔多年,再次醒来,对齐漆七而言像是重生。他几乎觉得自己已经死去,然后转世了。 齐漆七先前的生机是完全被封闭的,所以模样一直停留在之前。苏醒后,这么多年积累的势与灵爆发,他的生命年龄、体型与力量迅速成长。 短短几息的时间,就从少年长成了青年。 好在衣衫足够宽松,没有被撑破。不过陡然成长的负面影响让他看上去极度不健康,如同终日生活在无光之地的病秧子。 “是你……”他太久没说过话,吐字有些生涩了。 叶抚问:“你还记得发生过什么吗?” 齐漆七低下头,“我在这里沉睡了……很久。其他的我不知道。” “起来吧。” 齐漆七孱弱的身体站起来,不受控制地颤抖。 叶抚转过身,挥手打开一扇跳跃门,“跟着我。” “你要带我去哪里?” “回家。” “为……为什么?” 叶抚站在跳跃门前,面无表情地说:“从现在开始,你是我最后一个学生。” 齐漆七呆愣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之前你拒绝了我。” “那是之前。” “有……什么区别吗?” “却别在于之前只是前奏,而现在,一切正式开始。” “我……先生……” 齐漆七现在的身体状态比较羸弱,尚不足以支撑他做太多动作。 叶抚淡声说: “作为我最后一个学生,你我之间相处的时间不会多,但我会尽力教导你。” “可我,还不知道该学什么?” “你会知道的。” 叶抚说完,走进跳跃门。 齐漆七茫然地看了一眼寂静星空坟场里冰冷的巨兽骨骸,不敢去猜想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他保留着少时的习惯,摸了摸眉心的一点红,然后走进跳跃门。 随后,跳跃门关闭,星空坟场重归死寂。 第五百四十七章 由我主导世界走向 沉寂在星空坟场十余年,齐漆七外表上发生了很多变化,但他的意识,思想貌似还是停留在少时。他不懂,叶抚为什么要收他做学生。当初他之所以找上叶抚,是因为曲红绡拜了叶抚为先生,他期许着能再次像以前窃取曲红绡气运得到好处那样,从叶抚这里找到解除性命之忧的办法。 但那时,叶抚拒绝了。 这十余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可以说是天元纪以来,风云最为激荡的十年。但,发生的这些事情,齐漆七并不知道。 “为什么?” 看着前面步伐略快,丝毫没有等他的叶抚,齐漆七发出了问。 他拖着疲倦而羸弱的身体,着急地追赶叶抚的步伐。 “你是个罪人。”叶抚转身看着齐漆七,然后说:“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齐漆七颤抖了一下,“你是指我窃取曲红绡气运的事吗?” 叶抚摇头,“那不值一提,一个想要活下去的人的小手段而已。” 齐漆七咬着牙,他觉得叶抚说话很不留情,但无力去反驳。本身,就是他做了亏心事。 “那,为什么?我什么都没做。” “你做过很多事。” 齐漆七心里的憋屈爆发出来,他大吼,红了眼睛:“没有!我什么都没做!这十年里我一直沉睡着!” “假象,假象!”叶抚对他态度很严格。 齐漆七活像一个被冤枉的老实人,双手攥着,他低着头,带着哭腔: “我不能接受。我犯的错,我都会承认,但我没犯过的错,我绝对不会承认!” 叶抚漠然看着他,“你甚至都没问我你到底犯了什么错,只是漫无目的地发泄着你的情绪。齐漆七,你真的觉得,你是因为被冤枉而羞恼,而不是因为我可怜你,让你感到不公。” 齐漆七咬着牙,瞪着眼睛,低头一句话都没说。 叶抚等待着他。 过了一会儿,齐漆七出声,像是用全力在挤压肺腔里的气体,沉闷而压抑: “难道不是吗!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突然说可以收我为学生。可当初,你拒绝我,拒绝得那么干脆。而曲红绡,你对她态度又如何。我不知道你们平时怎么相处,但我知道,从你对我的态度看来,一定是截然不同的!如果真的要收我为学生,那同样是学生,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偏见!” 叶抚问:“你了解曲红绡吗,你知道她是怎样一个人吗?算上你,我有五个学生,还有两个算半个学生。我对每一个人态度都不同,那你知道为什么吗?” 齐漆七瘦弱的肩膀抖了抖,好似被压上了什么重担,他抹了一把眼泪,“难道我真的很差吗……” 叶抚转过身,继续向前走:“你是个急功近利的人。” 齐漆七没有反驳,他不知道有什么自己不急功近利的表现去反驳。如果要用性命之忧来回答,那只会是卖可怜的借口。 “急功近利的人最容易犯错。不过,你又一个逃避的借口,那就是这十年里,你是沉睡着的,不管其他的,你的主要意识都是沉睡的。” 齐漆七愤愤不平:“如果我真的犯错了,我一定会承担,你绝对不能用言语来打击我!” “当你自己觉得自己很卑微可笑时,其他人的赞美,在你听来是讽刺,随意提两句就是瞧不起,只是简单陈述事实,会觉得是指责,而讽刺你两句,在你看来就是谩骂。你跟红绡最大的区别就是,她会先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你是先强调自己的立场。” 齐漆七咬着牙。 “不用觉得愤怒。”叶抚说,“像这样的言语,我也曾对我最喜爱的一个学生说过。” 齐漆七沉闷地说:“你说了那么多,还没问过我愿不愿意!” “你没有选择的权利。”叶抚冷冷地看着他,“齐漆七,你要记住,我不是在可怜你,是在要求你。你以为你犯的错会受到什么惩罚啊,是一个,一百个你,轮回几万次都赎不清的罪。” 齐漆七懵了。他已经对这样一个罪责失去概念了,直到现在,他才诺诺地问: “我到底做了什么?” “你将这个世界推到了毁灭的边缘。” 齐漆七无法去理解,只是单纯地觉得仅仅凭自己,应该是做不到的,“我……这不应该。” 叶抚说:“我不会惩罚你,那没有意义。你现在弱小得跟蝼蚁没有区别。” 对齐漆七的态度,叶抚完全是不同的。他清楚,对待这个稍有优势,就急于证明自己的家伙,必须要强压。 而为什么要突然收他做学生,是为了之后做准备。还在深巷书屋里,叶抚就决定了要做一件超出先前预计的事,而这件事,需要齐漆七,需要他犯过大错这件事实。而让他成长到足够改变局势,自然离不开特别的教导。 对待齐漆七的教学,可不是简简单单教书讲道理就能诠释了,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揭露一切并将其改变的旅途。 叶抚又说:“你也不必与我推心置腹,我不强求你多么尊重我。但你首先要记住,在我面前,收起你那点小心思,并且,你不会拥有绝对的自由。” “这与阶下囚有何异?” “起码,我教导你时,我会用心。” 教书育人,叶抚不会说自己多优秀,但一定是用心尽力的。 对待曲红绡是如此,从一开始帮她修复心镜,再到指引她寻找自己的转机,重获新生,每一方面,他都选择了最合适她的。 秦三月的几堂大课,以及还在等待着胡兰的大课,叶抚都精心地准备着。甚至于,几乎没有好好相处过的宋书生,他也时刻挂念着。 而对待煌与何依依,他也没有什么私心。 叶抚当然不会说,自己安排的每一堂课都让学生们感到满意。老师与学生之间,教导与受教之间,本身就是不平衡的,是一种相互接受和理解的过程。 齐漆七咬着牙说:“我会用时间证明,你是错的。” “时间证明不了什么,这是强者的委婉,是懦弱者的托辞。只有结果才会证明错与对。”叶抚说:“这个世界很包容,因为每个人都有无限的机会,也很残忍,因为不存在着努力、勤奋等等怎样的精神,失败了,你前面再用心,再优秀只会得到全盘否定的评价。记住了,齐漆七,你说的每一句话,以后都可能成为他人嘲笑你的筹码。” 他看着齐漆七,眼神平淡而深邃,“不要让我嘲笑你。” 齐漆七一句话都没说,甚至没有任何动作。 叶抚看着晚秋神秀湖高高的蓝天,在这里留下最后一串脚印,离去。 不论齐漆七怀揣着怎样的心情与想法,他现在也只能跟着叶抚。不只是因为叶抚所说的“他没有选择”,也在于,他真的在叶抚这里,找到了自己的希望。 从被告知生命的倒计时后,他就想,要有一天,只有自己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那遥远,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妄想”,也许能在叶抚这里一点一点靠近现实。 神秀湖晚秋的寒气,折下两人的剪影,消散于风中。 从神秀湖往南,是终日无人烟的荒原。这里,是叶抚和齐漆七的历练之旅的第一站。 …… 辉煌的东宫大宫殿今天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她没有经过任何人的允许,没有同任何人报备过,大大方方走进来,然后直直奔向东宫大帝的行宫。 东宫白薇这段时间里,哪儿都没去,基本上现阶段该做的都做了,稳定了天下大势,堵上了清天下的缺漏,同时消除了浊天下独立带来的影响。之前,叶抚发动世界裁决,解决了通天建木,算是替她完成了这个阶段最后要做的事。 刚知道通天建木崩毁后,她还有些愣神,不太理解为什么叶抚一边站在对立面妨碍着自己,一边又做着有益于她的事。难道,他所做真的不是基于阻止自己吗?是有的其他考虑的? 这些她并不能去猜透,不过她没有因此而纠结什么。这个阶段猜不透,还有下个阶段,下下个阶段,就算是终局之时都猜不透,她还有一次自己预留的直面叶抚向其发起挑战的机会。现在该考虑的,是如何把预先决定的计划做好,提前准备进入下一个阶段。 她是个做事有条理,不会随意改变节奏的人,所以,在空闲的时间里,她完全享受着独属于自己的空间。 行宫后面便是三味书屋所在的地方。东宫白薇将这里打造成完全不同的样子,一比一完美复刻了黑石城的街景。这让她感到安心,在这里,暂且不用去思考太多。只是,叶雪衣的沉睡,多少让她感到有些寂寞。 叶雪衣道歉后沉睡的选择,让她感到难过。即便自己曾照料了她很久很久,从第三天的崩毁,到第四天沉睡以来,从来没有哪怕一刻忽视过她,她的心里也只有叶抚,只为他一个人而改变。 白薇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去吃叶抚的醋,但她多少有些不服输。她不相信先天理所应当的事情,相信后天总有解决问题的办法,但在叶雪衣这里,她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那个神秘且亘古的叶雪衣,到底在想着什么……她高于一切,却又沉迷于叶抚的宠爱……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看着光秃秃的梨树,白薇发着呆。 一道敲门声,让她回过神来。来人……她知道。 “请进。” 曲红绡推开门,走进三味书屋。 严格来说,这是曲红绡第一次与白薇见面。 还在三味书屋时,白薇还未走进他们的实现,离开三味书屋后,曲红绡又没有走进过白薇的视线。 没见过,但她们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存在。 曲红绡看了看三味书屋的院子的房屋。变了很多,先前院子角落的空地种满了各种花,现在这个时节,有的开着,有的已经谢了, 屋舍也难免有些变化,不过没什么特别的,曲红绡唯独在意的是之前枝繁叶茂,漫树梨花的梨树,此刻光秃秃的,像是提前被料峭之冬摧残了。 她说:“以前,我最喜欢在这棵梨树下静思。那时,梨树很美丽,开满了花。后来,我再见到梨树时,她已经具备了意识,即将获得在人间的具象体。” 曲红绡只是说了以前以及以前的美好。 但她和白薇都看得见,现在梨树的惨淡。 白薇温声说:“她又睡着了,就在旁边的屋子里,你要看看吗?” 曲红绡本身的立场下应该拒绝,但她实在是想看,就点了点头。 白薇将曲红绡带进叶雪衣的卧房。 站在床头,曲红绡看着叶雪衣安静的睡颜,有些迷醉。叶雪衣就像很平常地睡着了,盖着被子,小巧的绣花鞋、衣裙和发带都放在一旁,看上去大概马上就会醒来。 但她暂时只会沉睡着了。 以前的曲红绡不理解叶雪衣的存在,现在理解了,也接受了。叶雪衣是特别的,是高于一切的。 她不忍心去触碰这个“瓷娃娃”,悄然退出了房间,同着白薇相对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叶抚时常说起你,即便我没见过你,也连带着对你抱有同样的感情。”白薇轻声说。 曲红绡摇头,“先生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你。但三月和胡兰经常说。她们说你很可靠,先生很喜欢你,你对她们也很好。” 白薇微微一笑,“真是承蒙夸奖了。” “从过去来到现在,或者说,再度醒来后,我还没见到过先生。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白薇摇头,“找他是要靠运气的,刻意去找也许一辈子都找不到,倒是无意间,可能在大街小巷转角处碰见。” “真是可惜,还有三月,我也找不到她。” 白薇说:“三月很特别。你找不到她是因为叶抚遮蔽了她的痕迹。” “果然,是我猜想的那样吗。”曲红绡稍稍低头。 白薇笑着说:“别急着去猜测,兴许我们都猜错了。叶抚知道一切。” “先生不应该被归入变化之中,将他加入对一件事的思考里,这那件事就彻底改变了性质。”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照常做着我该做的事。” 曲红绡看着白薇,“你知道我为什么出现。” “嗯。” “我不会干涉你和其他人的行为,前提是,你们没有做背叛这个世界的事。” “背叛这个世界的,前不久才被叶抚解决了。” 曲红绡继续说:“马上就要规则肃清了,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会主导世界的走向。” 白薇点头,“我没有异议。” “在这之后,要寻找真正的天道。” “我觉得,这不需要我们去担心。天道脱离核心,本身不会是无聊的任性。与其我们没有头绪地去寻找,不如等待祂自己回归。天道高于我们,若祂自己都无法回归,我们做再多也是徒劳。” “升格的条件很苛刻。”曲红绡稍稍停顿,然后说:“但,我会尽全力为你们争取。” “谢谢你。”白薇诚心说。 曲红绡摇头,“万物的意志决定了我的目标。” 白薇忽然笑了笑,“对了,以前叶抚总唠叨着,等你回来一定要亲自给你泡他亲手做的茶。现在他暂且不在,就由我给你泡一杯吧。” 曲红绡难得一笑,“辛苦了。” 白薇如这家的女主人,步伐匆匆,忙着烧水,然后给曲红绡泡了一杯茶。 “稍稍凉一凉。”她将泡好的茶放在曲红绡面前。 曲红绡看着荡漾着绿意的清茶,茶水中间,竖着一根茶梗,安静且笔直。 “感觉是不同的,第一次和第二次。” 之前在三味书屋喝茶,跟现在在三味书屋,完全不同。 “感觉会骗人。”白薇说。 曲红绡端起茶杯,还有些烫。她眼神游离着,“之前先生说等我回来,请我喝酒,不知道会等到什么时候。” “叶抚会给人希望,也会留下残酷的可能。”白薇说。 曲红绡微微抿嘴,没有说话,稍稍等了一会儿,她将茶水一口喝光,然后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接着说: “我走了,嗯……我也叫你薇姐姐吧。” 白薇幸福地点了点头。 曲红绡转过身,大步离去,潇洒而高傲。 白薇微微仰着身子,眯起眼,嘀咕道: “感觉有点生气呢。” 她摊了摊手,“管他的,反正是生叶抚的气。” 白薇闭起眼,悠闲地躺在躺椅上,心里想: 叶抚啊叶抚,你可真是个混蛋。 第五百四十八 你到底在哪儿 自叶抚确切地告诉莫长安,这一次即将到来的世纪之难就是规则肃清后,很快,这一消息,就在各大势力之间传开了。这并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相反,知道的人越多越好,在世难面前,任何人都不是单独的个体,是世界的一部分,承担着共同的责任与使命。 像上一次世难,当初一众人无力抵抗,也不愿率先打头阵去抵抗,纷纷前去清宫,请求玄女出面。大公无私,或者为之而生的玄女,没有例外,毅然决然地在规则肃清中,保全了世界。 这一次,本来是没有清宫玄女这样的存在的,但突然归来的东宫大帝,又一次将希望旗帜高举。所以,他们不约而同地,来到中州的中央大世界,登上东宫,请求面见东宫白薇。 东宫白薇可当然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并不打算浪费自己的时间去跟他们打口水仗,一句话“这件事你们不用担心”就打发了。没问个具体,这些个势力的老祖长老们心里自然是难安,但东宫白薇的实力又不是他们能够企及的,所以只能先放一半心。 另一半心则是留到了李命这边。在这个超脱者根本难以追寻的时间段,他们只能寄希望于最有威望的儒家观堂圣李命。道家对此态度比较暧昧,他们在立场上是跟儒家有着区分的,大人物们不好来,但以“为天下谋”的名义,派个代表还是实在的。 至于佛教,是彻彻底底的自己画了圈子,自己玩。上次武道碑之后,佛教越来越封闭,几乎将整个南疆地域封锁了,这让南疆一众世俗国家很是不满,几次三番表示抗议,但也只能抗议了,毕竟南疆大体上是佛教和大佛国主导的。 就这样,一个没有计划,但心照不宣的聚会,在儒家学宫召开了。 规则肃清的消息是莫长安传给李命的,所以一早李命就表示要和他好好商讨,但那时莫长安顾着叶抚,没有急于前去,李命也表示理解。从北海钓鱼回来后,莫长安很快就动身来到了学宫。 学宫自从四千年前师染当众辍学后,经过了一次自上而下的系统性整治,比起一些地方的学府更加开明和包容,所以能在这里看到各类人、妖、灵等,充分诠释着至圣先师的“有教无类”。 时隔多年,再次回到学宫,莫长安这把年纪的人,心里满是感概,好好瞧了瞧看了看,之后去拜访了李命,简单聊了聊,李命表示详细的会在之后的各大势力聚会上仔细约定。 然后,按照基本都礼仪,莫长安去拜访了学宫另外两位大圣人,一是荀宿一,二是周礼。前者是比较年轻的大圣人,跟莫长安之间并不想李命那么熟络,所以话不多,基本点到即止。 倒是周礼……莫长安在周礼身上看到了天人五衰。 “垂垂老矣……” 在周礼的书屋里,有一个女学生在安静的看书。她吸引到了莫长安的目光,在她身上,莫长安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仔细想了想,发觉有何依依的,有叶先生的。 “她是你的新学生吗?”莫长安问身边半合眼的周礼。 周礼看上去很疲倦,“嗯。之前在武道碑上,你应该知道,武道碑的第二名,居心。” “是她啊。倒是没想到,你收了她做学生。” 周礼说:“她是个很认真的读书人。” 没有用“纯粹”去形容,而是用了“认真”,莫长安不是很能理解周礼的想法。 “学宫里,认真的学生不少。” 周礼摇头,“你离开学宫太久了,可能已经不清楚,现在的‘认真’跟我们当年的‘认真’不一样。现在的‘认真’只是一种态度、行为的形容。” 莫长安顿了顿,“莫不成,当年明圣的训诫与规矩,也丢了吗?” 以前在学宫读书时,莫长安所听到的认真,是一种对真理的追寻与认识,是对学问的一丝不苟,是一种精神上的超脱。 周礼胡出口气,“你也知道,明圣好久没下来过了。” 莫长安沉默了一下。 他没有问明圣是否只是人没下来过,但意见到了,因为如果真的意见到了,周礼这个同样“认真”的人不会这样说。 莫长安问:“介意我去跟你的学生聊聊吗?” 周礼摇头,“包容是读书人的基本品质。” 莫长安点头,然后越过招待间,进了里面的念书房。 “老师,有事吗?”居心提着笔在写字,没有抬头。 莫长安笑道:“我不是你的老师,不过我也乐意当你的老师。” 居心惊了一下,抬头看去,见着个很老一看就像是什么大先生的人进来,赶忙站起来,“老先生好!” 莫长安走过去,坐在居心书桌对面,“坐着吧,你的老师拘礼,你就不必了。” 居心老老实实坐下来,恭敬地问: “老先生如何称呼?” “莫长安。” “啊,长安先生好!”居心肯定知道莫长安,毕竟儒家四位大圣人之一。她又站了起来。 莫长安笑着说:“你还真是过分认真了。” 居心挠挠头,干笑一声,然后坐下来。 “长安先生,是有什么想要过问的吗?” “过问不至于,我只是心里有点个人的小问题。” “请问,我一定认真回答。”居心严肃说。 “刚才在外面看你念书,跟周礼聊了聊,他说你很认真,你怎么想的?”莫长安问了一个试探深浅的问题。 居心想了想,“周礼老师说我的认真,应该跟我认为的他的认真是一样的。虽然在他门下念书不久,但就我个人体验而来,周礼老师对待问题的态度是严谨且开明的,我想这也是他想要教导我的一个原因之一。所以,我觉得老师没有说错,我的确是个认真的。” 这番话简答听上去是不自谦的,但很令莫长安满意,因为他们所提到的“认真”并不需要用自谦去进行暧昧的感触,应该是求实且严谨的。 三言两句的话,能够看到一个人很多。从居心身上感受来,她没有什么修为,现阶段里完全是在用知识堆积自己的基础,待良机,寻觅一张高楼建造之图,便能势如破竹地起高楼,起很高很高的楼。 对其品性和能力放心后,莫长安问起了私人的问题。 “你认识何依依吗?” 时隔多年,在异乡听起这个名字,居心先是愣了愣,随后点头:“嗯,他是我少时的朋友。” 再次想起何依依的事,居心仅仅只是像听起一个初次见面的人提及老友的感觉。心里只有“原来你也认识何依依啊”的感觉。 “我在你这里感受到了一份与他的羁绊。他是我曾经的一个学生,所以我才会好奇问起。”莫长安说。 居心笑了笑,“难怪之前一段时间,他回到家后,感觉完全是脱胎换骨的变化,原来是有长安先生的教导。” “你跟他之前,应该有着值得思考的过往吧。”莫长安在意的是这个。 居心点头,大大方方地说:“何依依是我的朋友,也是我曾经的榜样。并在,在少女懵懂之际,心系于他。只是,后来我们渐行渐远了。在处理少女感情上,我并不擅长,是不合格的,但我认为,他还不如我。” “那,你是否觉得这是一份遗憾?” 莫长安知道,何依依现在心系着第五家的小女儿周周。 居心摇头,“这总是成长路上的一段,不会是遗憾的。过去多久,我也能坦然想起这件事,就像我读过什么书一样平常。可能说,因为对方是活生生的人,有着独立的感情,会多去想对方是如何看待过去的我,但这也是作为一个女人,挺正常的心理。” 居心所说,没有什么纰漏,她的的确确对过去释怀了,就像她面对秦三月提起何依依时的那份自然。相较之,她多少还是更在乎秦三月当初的不辞而别,那对她来说是个遗憾,因为她没有参与到秦三月最后的动怀之中。这是一个友人的遗憾。 跟何依依,是同过去告别,跟秦三月,却想着如何与过去和解。 莫长安叹惋,想着,要是当初第五立人,也能这样坦然面对与九重楼的感情,也不会在晚年走向孤独了。 现在了解到居心独特的人格魅力后,莫长安真诚地赞赏她: “你有一双慧眼,有一颗剔透的心。” 居心摇头,“在我的另一位朋友面前,我这些不值一提,何况,我也是受她的熏陶与感染。” 她的另一位朋友,自然是指秦三月。 “另一位朋友?” “嗯,她叫秦三月,是我的挚友。” 莫长安一听,顿时释然了。他知道秦三月是叶抚的学生,也就明白了为什么能在居心身上感受到叶抚的气息了。 “恰巧,我正想与你说起叶抚叶先生的事。你便先行说起了他的学生。”莫长安说。 居心有些放松,随意地看了一眼窗外,“叶先生啊……是个神奇的人呢。他对我很好,但我不是很能独自面对他。” “为什么?” “就是总感觉跟叶先生相处太久,会在生命里留下遗憾呢。”居心微微出神,“我不太遗憾在以后的日子里,回想过往时感到遗憾。” 居心果然有着一颗剔透的心,莫长安想。 居心又立马解释,“当然,我不是说叶先生不好。就是……他太好了!才会让人觉得不好。” 这并不矛盾。 之前,秦三月总是会在居心面前提起叶抚的事。这让居心即便不像秦三月、小蝴蝶、何依依等人一样十分亲切地与叶抚交流接触过,也有感同身受的感觉,总是不由自主地被牵着心思走。虽然没什么坏处,但她觉得不好。 莫长安稍稍顿住,居心是第一个这样评价叶抚的人,还是以后辈的身份。 “叶先生的一些事,或许不能以常理而待。” 不知不觉间,莫长安放下前辈的身份,平等与居心交流。 居心说:“但我想,我们始终是常理的一部分。本身是常理的我们,该怎样用非常理去对待他人呢?” 这是回答,也是不解地发问。 这样的问题,仅仅是大圣人的莫长安,并不能回答得很好,因为居心提起的常理,不单单只指世俗常理,还隐含着“规则”的一部分。他其实是有些震惊的,一个基本没有修为的人,仅仅只是读书,就能提出这样的问题,十分难得。这让莫长安在心里将居心未来的潜力提高到自己之上。 “面对非常理,或许要抛却我们所认识的一切吧。” 居心能听得明白,长安先生也受困于此。她觉得,这个问题,或许要秦三月来回答。她对秦三月有着几乎盲目的信任,觉得如果是三月,那大概没有任何难题吧。 之后的问答与答问中,没有再围绕着叶抚展开,更多的是聊了聊对现阶段儒家理念的看法见解。莫长安对居心的回答十分看好,觉得周礼捡到宝了,居心也从莫长安这里得到了在周礼那里一些不同的观点,毕竟即便同为大圣人,方向也是不同的。 集百家之长,总不会比单单的一家之言差。 莫长安离开后,居心就难以看的下书了。莫长安的到来,将她的思绪再次带向秦三月。 这并不是莫长安的错,而是居心始终没能对秦三月当初的不辞而别释怀。 她不埋怨秦三月,只是责怪自己,明明与三月在一起那么久,彼此交心,三月总是能猜透自己的心思,是自己的知音,解决自己的困惑,而自己,却在三月遭遇苦难与挫折时,无法帮助其一丝一毫,到最后,还被其挂念着。 之前在武道碑,收到秦三月后续补上的离别之言时,她其实心里很难过,明明三月的离别之言每一句都表示其心里十分困惑和别扭,却不能给予一点关怀。 到学宫后,居心在读书之余,最关注的就是各地的青年才俊的消息,以期能了解到秦三月的信息,令她遗憾的是,三月就像是人间蒸发了,没有了半点消息,之后,在读杂书的时候,读到了《洹鲸志》和《三十三号记录员》,才从文风和思想上感受到了秦三月存在于人间的证据。 她期待秦三月再写一本书,但这么久,也并没能等来笔名“姬月”的第三本书。 站在窗前,居心无助地望着外面的天空,呢喃: “三月,你到底在哪儿啊……” 第五百四十九章 叶抚的魔鬼训练课堂 学宫的议事堂里,站着、坐着当今天下最为顶尖的一批人,无一例外,都是圣人及以上。 在第四天悠久的岁月里,很少会有如此多话事人共聚一堂的时候。今天,这个场面出现了,负责端茶送水的一众学宫学生们,战战兢兢地出去进来,目不斜视,憋着一口气,出了议事堂才敢吐出去。即便是学宫的学生,也几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啊,定是要商议什么举天下之大事了。 这场针对“天元纪世纪之劫难——规则肃清”的商讨会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主导人儒家第三圣观堂圣李命,在座之人,都是各家、国、宗等话事人,这样一个关乎到自身核心利益的,也只有天然不对付的道家和“固步自封”的佛家才不会派出话事人来了,毕竟在这场会上,是要决断出规则肃清前后格局的,至关重要,没有话事人,天然占一分劣势。 整个商讨会,从上午一直到晚上,才了断了第一场,关于世纪劫难到来后,各地各势力该如何应对,需要在保全本家势力和照顾辖区各种资源、平民等之间做一个平衡。世纪大劫难,不可能不死人,在这场商讨会上,基本是确定的,这会是清天下一次洗骨换髓似的阵痛。 会议上,争吵不断,有集体就会自发地形成小团队,抱团取暖,是清天下人历来的劣根性,或者说争渡至如今的优势。 在商讨会上,其实提到最多的是东宫白薇。对于这位有着领导全天下势头的强势人物,一干人态度是比较暧昧的,都不好在这么多人面前挑明了说,但不约而同的,大家都在心里想,这东宫白薇会如何面对这场世难。他们不相信真的只是她的一句“放心即可”,对于她的实力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层次,众人概念不深,可能能够理解的唯一人选师染,并没有来到这里。 师染是收到李命的邀请的,但她断然拒绝了,她有更重要的事做。而且,她十分清楚,这场世难,所改变的只会是天下格局,而不是世界本质。 她不关心天下格局,甚至一改以往霸道的对外态度,收敛许多,对云兽内部下发了“蛰伏令”。 商讨会一直持续了七天,众人几乎是不间断地思考,头脑风暴高强度运作。一件又一件最近一千年,发生在这座天下的离奇的事,都被拿出来说,就比如说十年前,出现在叠云国的儒家新圣,至今没有任何眉目。 李命对此态度比较模糊,他自然是知道那所谓的新圣,就是叶抚叶先生,而叶抚是绝对不可能会被规划到异常事件的。因为用异常来形容叶抚,也是苍白无力的。 还有神秀湖大潮,曲红绡那斩龙一剑,以及主持大潮的神秘女子,都被提及了。 最让他们感到不安的其实是几年前玄网两位大圣人双双殒命这件事。这以后,“大圣人也会死”这个认知基本是深入人心了,没有哪位大圣人希望自己会是再次去证明这个认知的人,只得反复争论,这是否与即将到来的世难有关的。 只有九重楼、尚白、夏雨石等一众在渡劫山上见过叶抚的人,才会相视一下,感受到彼此眼里的模棱两可后,将其归结为叶抚的所作所为。至于这位“叶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不得而知。他们曾多次猜想过,叶先生是不是天道化身,是不是世界意识的使者。 这无法去验证,自然无法证伪,本着“有罪推定”,他们姑且把叶抚当作天道化身了。 而这位他们认识里的天道化身,此刻正在东边一座荒原上,训着学生。 叶抚教导齐漆七的出发点就十分之高,完全不同于秦三月、胡兰等是基于她们自身的。对齐漆七的教导,基于这个世界有多高的高度,多深的深度。 东土荒原名字里有这个“荒”,倒不是荒凉的“荒”,而是荒无人烟的“荒”,之所以是这样的情况,也主要因为这里地理条件十分复杂,古森林、瘴气沼泽、地表裂缝、深渊峡谷等等样样都有,甚至于中央地带,有着传说中的遗失大地。 叶抚和齐漆七此刻正在一座古森林中。与一般的雨林、山地森林不同,古森林保留着世界形成初期的未经开化和分流的荒气。荒气十分危险,因为现在的人族都是经过很久很久的进化历程,身体结构改变了很多,主要是适应于自然母气分化出的各种气息,完全无法应对从未被改变过的荒气。 就像无法直面虚空气息一样,人族无法直面荒气。 而叶抚给齐漆七的第一堂课,就是适应荒气。这势必会彻底改变齐漆七的身体能力。 一开始,即便叶抚保留了九分庇护,齐漆七依旧在荒气的折磨下痛不欲生,古森林中,处处都是他的嚎叫。随着适应,叶抚就放低对其的庇护,从九分,到八分半,依次往下,直到齐漆七能够完全适应。 折磨。 从遭受荒气折磨那一刻,齐漆七就觉得叶抚已经是在惩罚自己毫不知情的罪过了。他无法在高强度的痛苦压力下,保持自己的理性,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痛骂着叶抚,要将自身痛苦的一部分发泄到叶抚身上。 叶抚对之自有应对方式,全程不说话,齐漆七每骂一句,他就减少一丝庇护,自然,齐漆七也就多遭受一分痛苦。 这种发泄似的谩骂得不到任何反馈后,齐漆七很快死心了,除了在心里抱怨叶抚偏心外,别无他法。渐渐地,他能够感受到适应荒气后,身体与精神所发生的神奇变化。 对事物的感知更敏锐了,冥冥之中发觉到许多无形的压力环伺在天空之上。具体的他不清楚,现在全凭感觉行事。 在古森林某处,叶抚忽然停下脚步说:“去杀了它。” 齐漆七探出头,朝前面望去,只见着一只小山似的青面獠牙野猪盘踞在一处洼地里打盹儿,鼾声震天动地,每抽抽一下,都感觉地面在震动。 古森林里的事物有个显而易见地特征,那就是都异常大,格外有力量。 “你在开玩笑吗!”齐漆七瞪大眼睛,“那只野猪,起码有合体境的力量吧!我现在勉强分神,我疯了才去跟它打斗!” 齐漆七是个风险厌恶者,早年数着寿命生活不仅没有让他放开,反而格外谨慎,有受伤甚至死亡风险的事,都是尽最大可能去避免。 叶抚冷冷看着他,“你去不去。” “不去!”齐漆七强硬起来,“我完全不知道冒死去跟一只野猪搏斗有什么意义!人啊,做事都是要讲究一个目的性的。我看不到合理的目的,更加看不到你对此的认真态度!” 齐漆七嘴硬得很,从来没叫叶抚一句“先生”或者“老师”,从来都是“你”、“喂”、“叶抚”。 叶抚面不改色,后退一步,然后狠狠一脚踹在齐漆七屁股上。 “啊!” 齐漆七惊叫一声,整个人直接跟沙包一样高高飞起来,然后砸在打盹儿的大野猪身上。 而叶抚这边,果然站到高地上,坐着看戏。 “叶抚,我去你大爷!”齐漆七破口大骂,“你没有心!” “无礼。”叶抚凌空一拍,将齐漆七一巴掌拍在惊醒的大野猪腰部,力道很大,齐漆七直接陷进去一大截。 疼痛激怒了大野猪,它站起来,凶狠地嘶吼一声。 古森林里的妖物数量不多,但个个都是一定一的好手,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洪荒世界,强者为王。 大野猪站起来就是一个王者践踏,齐漆七躲闪不及,立马就挨了四五脚,落进泥洼之中,被踩得个七荤八素的。泥洼里大野猪的骚味儿、土腥味以及落叶和各种虫豸的腐臭味儿,差点直接给他闷倒了。 大野猪随后就要给这个打扰自己的虫子一个狠狠的泰山压顶,见状不妙,齐漆七赶忙腾空身体,管他什么脏不脏的,一头扎进一旁的排泄洞里。是个人也有脾气,何况齐漆七这个本就乖张的家伙。 他怒火中烧,调整好身位后,抱起一块大石头就朝着大野猪砸去,砸在它的眼皮上。 效果立竿见影,破皮、流血、怒气值攒满,大野猪完全的野蛮兽性爆发,也不顾前方是自己拉屎撒尿的地方,一脑袋闷上去,把齐漆七装进山体里面。 “干你娘!”依稀之间,只能从爆开的纷尘中听到齐漆七的怒吼。 紧接着,一束金光在山体里爆开,同时,一柄金色的巨剑膨胀开,然后直逼大野猪命门,势如破竹地插了进去。这是齐漆七在驼铃山学的道家神通。 “蛮力比不过,老子会法术啊!” 一转攻势,齐漆七从山体里飞出来,浑身破烂,狼狈不堪,但精气神十足,一双眼睛冒着愤怒的红光。 他操持神通变出一根巨大的金色鞭子,一鞭子抽在大野猪脸上,立马皮开肉绽。 “叫你突然袭击老子!” 一鞭子。 “叫你对老子颐指气使!” 一鞭子。 “叫你践踏老子尊严!” 一鞭子。 “叫你不分青红皂白!” 狠起来的齐漆七的确狠得跟二愣子一样,出招完全没有章法,打着怎么爽怎么来,高大上的法术,哪有一鞭子一鞭子抽着爽。最后,大野猪防御拉满,却也敌不过作弊般的法术,毕竟在古森林里待这么久,抢地盘捕食什么的全靠一身腱子肉,挨打多了自然练就超高的防御,但这法术着实是没什么办法,由着齐漆七打得自己七荤八素的。 最后,齐漆七看着大野猪奄奄一息了,从天而降,一圈把它脑袋打开话。 脑浆迸裂炸开,下雨一般落得齐漆七满身都是。 齐漆七站在红与白的雨中,望向高出“高高挂起”的叶抚,大吼: “你满意了吧!” 齐漆七心情大好,在大野猪身上狠狠地发泄了一番对叶抚的不满。 远处,叶抚说:“够狠够快,像个愣头青。跟地上的野猪一样,没头脑,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 “去你大爷的!” 齐漆七大声反驳。 叶抚也不回骂,随手召来一道天雷,把齐漆七劈得奄奄一息后,拎小鸡似的拎着他就前往下个“训练场”了。 齐漆七即便浑身焦黑,嘴里还冒着烟,也要用不羁的声音怒骂: “叶抚,你不是个东西!” 经受了荒气磨练的齐漆七,身体很耐造,叶抚压根儿没想着治疗他,拎着等他自己恢复。 从古森林离开后,过去了三天,到了瘴气沼泽。 齐漆七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气也消了一大半,这才不情愿地说: “你还是没给我说为什么要打那野猪。” 叶抚说:“荒气是世界初步形成时的遗漏未经开化的气息,可以说,是世界规则里的漏洞之一。让你适应荒气,也不过是提前适应规则漏洞而已,至于打野猪,没什么讲究,我想看你挨揍而已。” “操!” 齐漆七在叶抚这边,基本是把本性暴露完了,曾经那个总是笑吟吟的少年一去不复返。 “你怎么不去挨揍!” 叶抚嘲讽地说:“蝼蚁才会挨揍。” “真他妈的没有个先生样子!”齐漆七攻击道。 叶抚呵呵一笑,“对你礼貌是不可能的,毕竟,我可不想被一个虚伪的家伙成天阴阳怪气。” 齐漆七蓬头垢面,抓耳挠腮,怎么也想不通,三味书屋里那个知书达礼,温文尔雅的先生去哪儿了。这让他非常别扭,尤其是臆想着叶抚教导自己几个女学生时的温柔样子,他就浑身难受。 就因为我他妈的是个男的吗?! 齐漆七怒火中烧,恨不得手起刀落,切了那二两肉。 他所不知道的,叶抚对待宋书生是最温柔的。 还是那个观念,对待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方式。一视同仁叶抚作为高高在上的浩瀚之想倒有可能,但作为一个有着情绪的人,不可能。 齐漆七闷头发着牢骚,一个不留神,踩进了沼泽泥潭,瞬间,沼泽下面的脚就像挂了两座大山,让他根本动弹不得,一点一点往下掉。 “拉我一把!”齐漆七大声喊。 叶抚笑了一声,就蹲在齐漆七面前,看着他一点一点被吞噬,“叫老师。” “不叫!”对叶抚不客气,知乎他的名字,是齐漆七为自己保留的为数不多的尊严之一。 “不叫不拉。” “去你大爷!” “聒噪。” 叶抚不仅不拉齐漆七上来,反而按着他的头往下使劲儿。 沼泽独特的吞噬感,不仅在吞噬齐漆七的身体,还在吞噬他的精神。 身体上的束缚,可能只会难受,但精神上遭到束缚,就是惊慌,恐惧以及面对茫茫无尽虚无感的致命打击。 “不要!” 这荒原上的瘴气沼泽可不是外边儿的普通沼泽,结结实实是从上古保留下来的,埋葬着不知多少生命最原始本能的恐惧。 这份恐惧,利刀削泥般摧毁了齐漆七为数不多的尊严。 “老师!叶老师!叶先生!叶爹!快救我上去!”齐漆七脖子被淹完了,闷沉沉地破开嗓子大喊。 叶抚一把把他拉上来,瞧着浑身臭泥的他,翻了个白眼,嫌弃地大步离开: “没出息。” 齐漆七欲哭无泪,他妈的被吞的不是你,你当然有话可说。 尽管身体和心灵上都遭受着叶抚非人的“虐待”,但齐漆七还是不得不老老实实跟在他后面。 辽阔的瘴气沼泽上,灰乎乎的瘴气漂浮着,随风摇动。 瘴气之下,叶抚和齐漆七,一前一后,拉开了老长的距离,向前走着。 一个闲庭信步,一个慌不择路。 第五百五十章 世纪劫难的本质 在瘴气沼泽感受来自远古的,最原始,最纯粹的恐惧,也是齐漆七课程的一部分。 用叶抚的话来说,对未知感到好奇,并且求索是人类初具意识以来最原始的本能,而对生存,对威胁生存的任何事物则有着原始的恐惧。让齐漆七感受这份恐惧,是在追寻生命演化历程里,对世界的感知。 那些灰蒙蒙的瘴气,冒着气泡,发出奇怪声音的沼泽泥潭,都曾掩埋过数不清的远古生命,并且没有随着时间消磨在历史长河中,而是在这与世隔绝的荒原里,以另一种方式被保留了下来。 在这样一个危险的地方行走,无疑是在考验精神承受力与注意力的集中度。 在外层还好,一走进中心地带后,齐漆七立马感受到了完全不一样的存在。蒙蒙的瘴气中,每一丝一缕都含着某个说不出名道不出具体的存在的恐惧本能。这种恐惧本能随着他的闯入,迅速将他包裹,使其感官严重萎缩,以十分质朴的方式去感受这些恐惧。 这是精神上的极大摧残。 齐漆七每走一步,都要体会一次远古生物在面对生存考验时的恐惧。他的意识、精神本能化身为一具又一具陌生的远古生物,被饥饿考验,被天敌鞭笞,遭遇生育危机,面对浩荡天灾。他的意识化身,被撕咬成血肉碎片然后吞噬殆尽,被爆发的火山、天降的雷霆、呼啸的热气旋等种种天灾焚烧、粉碎、碾压。 来自于精神的痛苦远远大于血肉上的痛苦。对于一个修仙者而言,血肉苦痛可以有很多方法去抑制,但精神苦痛没有那么多办法,因为比起血肉,精神更大程度上代表一个人的存在。齐漆七所遭遇的原始恐惧,就是直指本质存在的。 最煎熬的,莫过于一面要承受持续不断的原始恐惧带来的精神高压,得不到休息的同时,还要集中注意力提防脚下,免得一脚踩进潜藏在杂草之下的沼泽泥潭。齐漆七觉得非要说个更加痛苦的,那就是自己现在痛不欲生,而前面的叶抚跟在散步赏景似的,还时不时就回头皱着眉催促快点快点。 “没有心啊……” 齐漆七哭不出来,因为多做一点表情,都会让精神更加痛苦。 “你说什么?”叶抚转身问。 齐漆七闷着,一声不吭。 “一个大男人,说话跟冒泡似的。” “呵。”齐漆七冷笑一声,立马就遭到更加沉重的精神刺痛。 叶抚指着一处沼泽泥潭,“你知道为什么这些地方,满载着远古的恐惧吗?” “不知道。” “世界形成初期,每一次生命的大选择都是一次盛况,但这样的盛况往往是规则更加稳定的结果。” 要用科技文明的话语来说,就是打补丁,修漏洞的结果。 “也就是平常所说的世难。”叶抚说,“每一次世难过后,都有蝼蚁幸存。幸存的蝼蚁,会快速演化,向着更高级的方向发展。但同时,也会有数不清的生命,在世难的摧残下,崩毁,不留任何活路。你所能感受到的恐惧,绝大多数来自世难下,弱小者的恸哭。” 齐漆七顶着精神刺痛,骂咧咧地说:“你跟我说那么多有什么用。” “有用。因为你也是弱小者。” “不敢苟同。” “弱小者当然觉得自己不是弱小者。” “呵,任何一个强者,曾经都弱小过。” “但在规则选择前,又有什么不同呢?” 齐漆七说:“那就挑战规则。” 叶抚忍俊不禁,“真不愧是个愣头青。” “不然还能怎么办。规则限制人,不去挑战规则,还能怎么办?”齐漆七语气有些急躁,“你总是给我灌输一些顺应天命的东西,总是说什么逆天而行是弱者的臆想。但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还能怎么办,不去挑战,还能怎么办!任由规则将自己吞噬吗!你告诉我啊!” 齐漆七大声质问。 叶抚停下脚步,转过身,十分认真地看着齐漆七,“你如果真的那么想,并且会一直朝着那个方向前进,我不会吝啬我的赞赏,并且会不遗余力给你最大的支持。但可惜,你只是为了反驳而反驳。你根本不明白什么叫逆天而行,不明白什么叫挑战规则,只是为了反驳,说出这种听上去了不起的话来。” 齐漆七愣住,张嘴想说话,但发现自己心里的话,没法去反驳叶抚。 叶抚冷笑一声,“齐漆七,你甚至不知道如何逆我而行,从你嘴里说出来的逆天而行,真的有分量吗?你自己都不信吧。” 叶抚在教导齐漆七,在训练他,要的当然不是类似于中二少年“我命由我不由天”的热血上头,要的是一个完整的,系统性的,向规则发起挑战的能力成长过程。什么仅凭战前一两句大吼大叫就能爆种逆天而行的热血事迹,还是存在于臆想当中比较好,如若真的蠢到去信了,那可真是可悲。 齐漆七的少年任性反叛,让叶抚不由得想起曾经见过的董冬冬。那个阳光的姑娘,有着一颗十分纯粹的变强之心,一步一步走得十分踏实,从来不会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更加不会在前进路上给自己设限。 齐漆七背上没有扛着万物鼎那样的重物,但压着数不清的自己设限的枷锁。 打开这些枷锁,是叶抚给他的一堂大课。他当然不会直接说这么做是为了帮你打开枷锁,毕竟许多事情说出来后得到的效果往往是相反的。这好比要给某人准备一个惊喜,但是提前说了“我要给你一个惊喜”这样的话。 齐漆七无法从话术上去反驳叶抚,毕竟叶抚是个教书的,扯理有一手,他只得再次强调: “所以,让我感受那些什么原始恐惧有什么用?能让我变强?” “能让你变聪明。你现在太蠢了。” 跟齐漆七这种乖张的家伙说好听的话,只会助长其火焰,狠狠敲打才是关键。 说完,叶抚不等齐漆七继续耍嘴皮子,加快速度,大步超里面走去,边走边说:“最好跟上,我对你的庇护是有范围的,落下了,自己就做好成为沼泽一部分的心里准备吧。” 说着,他冷漠地看了一眼,“不要觉得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死掉。” 齐漆七知道,叶抚没有说假,他是在这段时间里切身体会到了叶抚的“说一不二”。 也不斗嘴装狠了,老老实实跟在后面。 从瘴气沼泽中心地带离开后,后半程的压力小了许多,虽然还是很痛苦,但也不至于满头大汗,虚弱得跟几天几夜没睡觉似的。 后半程一句话都没说,齐漆七渐渐地也形成了去体会原始恐惧的意识。大概真的受到了叶抚的影响,尝试着换一种角度去考虑世界本身与万物的相处关系。当然,他现在的理解还是浅陋的,但也总算是有了个方向正确的起点。 越是往这方面想,齐漆七越觉得叶抚可能是对的。这种感觉让他很不爽,一个让自己讨厌的人说的话自己不得不去承认并且奉行。 临近瘴气沼泽的终点时,叶抚突然停了下来。 齐漆七立马心里一颤,这家伙是不是又要整人了。 “齐漆七,想不想——” 叶抚话还没说话,齐漆七直接抢答:“不想!” 叶抚友善一笑,“不想休息啊,那就直接进入正题吧,课终考验——最纯粹的恐惧体验。” 齐漆七瞪大眼,一颗心瞬间掉入谷底,“我去你大爷的!你本来想说‘想不想体验最纯粹的恐惧吧’!” “啊?有吗?” “操!” 叶抚一个大跨步上前,一巴掌把齐漆七按进旁边的沼泽泥潭里。 齐漆七立马吃了口泥,“你想杀了我啊!” 叶抚虚假地笑着,一脚将他踩了进去,彻底被沼泽泥潭淹没。 齐漆七被吞噬得干干净净,被沼泽泥潭淹没,也是被绝对的原始恐惧所淹没。 他的意识迅速被泥潭中挥之不去,即便诸佛也难以超度的各种怨念、恐怖、惊慌、愤怒等一切生命的负面情绪淹没。 叶抚站在上面,看着沼泽泥潭,除了时不时冒上来的气泡,什么反应都没有。 表面,看到一点齐漆七的痕迹,任何他所遗留的气息,在原始恐惧面前,都脆弱得像劣质瓷器。 沼泽之下,齐漆七失去了一切感官体验,淹没在恐惧中。此刻,他好似化身为恐惧本身,除了恐惧,什么都没有。他甚至无法意识到,自己作为人的存在,作为齐漆七所代表的一切。 “世难来临的前一刻,万物在思考什么?” “世难来临后,万物又在思考什么?” “除了恐惧,什么都没有吗……” 齐漆七的三问,如同无光之地的三道光。 在佛教的传说中,世间有三道光,一道用来驱散黑暗,一道用来照亮,一道用来期盼希望。 齐漆七想,恐惧是最原始的情绪兴许是没错的,但是这一定会是负面的吗?因为恐惧,所以生命要不断进步,去对抗恐惧本身,任何对生存的威胁,都可能是促使进步的条件。 那么,恐惧过后,该做什么呢? 齐漆七忽然就理解了叶抚安排这趟课的目的,或许并非让自己感受恐惧,而是去思考恐惧过后,该做什么,这大概也是会突然发起这什么课终考验的原因吧。这个问题的答案…… “恐惧过后,要消除恐惧吧……” 这是齐漆七回答。但回答只是一种想法,如何实现才是最关键的。这可不是说消除就能消除了,毕竟是最原始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 齐漆七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这一点可以在他之前跟大野猪的搏击中看出来。 既然最原始的恐惧,最纯粹的恐惧是对死亡的恐惧,那就死一次吧,死一次大概就不会怕了。 他是个怕死的人,但怕死本身就带着一个“怕”字了。所以,这并不能阻挡他在完全恐惧中所决断的想法。 修仙者自杀可简单多了。 崩毁自己的身体,再爆掉自己的意识即可。 叶抚在上边儿,忽然听见沼泽泥潭下传上来一阵爆炸声,紧接着泥潭就被掀起数十丈高。叶抚脚步一侧,就躲开了爆炸的威力。 看着弥散在空中的齐漆七的残存意识,叶抚咂舌,“啧啧,还挺有种。” “虽然方法蠢了点,但勉强算是及格吧。” 叶抚招手,将齐漆七崩碎城无数道的意识全部收拢过来重聚。意识可以重聚,但血肉身体,已然被爆炸的威力焚烧了个干干净净,空气中海弥漫着油气。 稍后,叶抚再在泥潭里挖一大团泥巴,照着齐漆七本来的模样捏了具身体出来。 手指轻轻一点,身体便具备了生命的活性。 随后,把重聚的齐漆七的意识扔进去,于是,一个死而后生的齐漆七出现了。 齐漆七僵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接着十分不熟练地摸了摸自己身体上下,惊喜道:“我没死啊。” “死了,但没死透。” 齐漆七疑惑问:“但我记得我明明崩毁了血肉才是,为什么?” “我给你捏了个新的身体。” 齐漆七愣了愣,下意识问:“怎么捏的?” 叶抚指了指旁边还剩下的没用完的沼泽烂泥,“诺,就用这泥巴捏的。” 齐漆七看着散发着恶臭,还有各种虫子翻涌的烂泥,呆了好一会儿,接着疯了似的大吼: “叶抚,我跟你不共戴天!” 叶抚说:“你居然还嫌弃,我给你新捏的身体比你之前那副羸弱身体强了不知多少。说你现在的身体基本素质是天下第一也不为过,好家伙,这就恩将仇报了,以后那不得把我挫骨扬灰啊。” 齐漆七愣了愣,一脸狐疑,“天下第一?有那么玄乎吗?” “保二争一。”叶抚当然还是觉得师染那副身体就素质而言潜力更大。 “你会这么好心?”齐漆七鄙夷道。 叶抚气笑了,“我要是但凡有点恶意,你这蠢东西当年第一次见到我就被我打杀了。” 齐漆七认怂,仔细体验起自己的新身体来。 毕竟是新的,初次使用还不熟悉,动作不协调,上下别扭得很,做出些滑稽而丑陋的动作,看得叶抚忍俊不禁。 稍后,齐漆七脸上冒出红光,“好像,是要更强一点。” “一点?” 齐漆七摊摊手,不服气地说:“好吧,是比我之前的身体强多了。但那又怎样,你永远得不到我齐漆七的认可!” 叶抚翻了个白眼,“给点糖吃,就把你美惨了。德行!” 说完,转身朝沼泽外面走去。 叶抚刚转身,齐漆七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之得意,心里美滋滋地想: “这大概就是劫后余生,破而后立吧。” 高兴归高兴,实际点的,齐漆七渐渐感觉,貌似叶抚对自己勉强能说得上不差吧,大概? 起码,他教的都是真功夫。 没有经历过世纪劫难的齐漆七,现在或许比绝大多数人,都更能理解世难的本质在于——让世界与万物变得更好。 第五百五十一章 你学生丢了啊! 静谧的大峡谷之中,簇生着繁密的灌木丛,两边的崖壁上长满了横向的怪异植株。这些植株的形态各异,但看上去基本都像是摆着怪异姿势的枯干老人,能明显地看出来头颅和四肢,但没有具体样貌。 地上落满了细小的灌木树叶与一些干枯后掉落的枝桠,从上面经过,踩出嘎吱咔嚓的声音。 因为两旁的怪异植株十分密集,使得峡谷中光线不足,昏沉沉的,像凌晨时分,太阳还未出来的蒙蒙之时。 无风无声响。 齐漆七眼睛咕噜左转右转,然后小声问:“我怎么觉得瘆得慌啊?” “你心里有鬼。” “不不不,不是我心里有鬼。难道你不觉得两边儿崖壁上那些树很奇怪吗?”齐漆七拧着眉头。 叶抚望了望两边,“有什么奇怪的。” “很像啊。” “像什么?” “像被抽干了血肉,只剩一张皮和骨头的人。而且,还摆着扭曲的姿势。” 叶抚奇怪地看着齐漆七,“你形容得这么细致,莫非你见过?” 齐漆七涩涩一笑,“嘿,我打小想象力就很好。” “常言道,相由心生,你心里想着什么,看到的就是什么。所以,还是你自己心里有鬼。” 齐漆七反驳,“你这是谬论。唯心的思想高出客观物质,就已经失去了价值了。” “呵,你还会点哲学。” “我可是驼铃山的天上行者!当然知道这些。” “你消失了十多年,现在可不是什么天上行者了。甚至说,曲红绡都不再是驼铃山的人了。” 齐漆七愣了愣,“为什么?” “驼铃山配不上她。” “她人间行者可是三祖陈放所立啊,大圣人诶,怎么可能!” 叶抚看了看齐漆七,“你果然跟世界脱节了。” “胡说,才十来年而已,这清天下的岁月如何不是以百年为单位,区区十年,何谈脱节!” “齐漆七,不要活在约定俗成之中。” “你只是故意用贬义的词来形容而已。” “约定俗成可不是贬义。” 齐漆七摇头,“你总说些没用的大道理,没意思。” “为人该懂得的道理,在你眼里居然成了大道理,未免不够格调了。” 齐漆七双手抱在后脑勺,脚步抬得老高,看上去又嚣张又无礼,“格调是什么?能吃?” “不能吃,但能救你一命。” “呵呵,不要再恐吓我了,我都麻木了。” 齐漆七努努嘴。这些时间里,叶抚可没少说些“耸人听闻”的话,乍一听还心惊胆战的,说得多了,大有“狼来了”的意思,瞧不见实在的,就只当是空口白话。 叛逆与顽劣,是齐漆七身上难以拿掉的两个标签。每次被虐了,才觉得后悔,过几天,气焰就又嚣张起来。 叶抚淡淡道:“说白了,齐漆七,你就是没受过真正的苦。” “没受过就没受过呗,咋滴,我还非得自己找罪受啊。” 齐漆七突然苦口婆心起来,“我说你啊也是,干嘛非要弄这弄那的,这么大的本事,好好逍遥快活不行吗?” “你也就嘴巴厉害了。” “这叫能说会道。” “一张嘴有用吗?” “有用,起码能让我跟别人争执时不落下风,很爽啊!” 齐漆七扯着歪理,一副摆烂等死的样子。 “真是没救了。”叶抚说。 “没救啊,得,你把我扔了呗。我也不占用你的学生名额了,最后一个学生,多了不起的名头,干嘛给我呢。” 齐漆七算是明白了个道理,跟叶抚说话,爆粗口指定会被揍一顿,但用犀利的言语挤兑可不会。 “扔了你?我会那么好心吗?”叶抚轻瞥齐漆七一眼,“我还没折磨够呢。后边儿还有数不清的磨难等着你。我也不跟你斗嘴,太幼稚了,只管站在旁边看你受苦就行。” 齐漆七一听,先前维持的“我就是要挤兑你”的神态绷不住了,眼皮抖了抖,“呸!你枉为人师。” “你有什么资格评价我?” “我是你的学生,怎么不能评价!” 叶抚呵呵一笑,“豁,还是承认自己是我的学生啊。” “操!” 齐漆七立马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无礼。” 叶抚说完,随手召来天雷,劈想齐漆七。 雷霆之势聚集在齐漆七头顶,暴雨般倾泻而下。齐漆七脚步一跳,立马飞出几丈远,那雷霆便落空。 “哈——” 齐漆七正欲为自己躲开叶抚的惩罚而癫狂大笑,顺便嘲讽,但笑声还没露出个多少,立马就被紧着来的第二道雷霆劈个正着。 立马,他浑身的血肉碳化了,唯独那身衣服还好好的。 为什么要保留他的衣服?那当然是叶抚还没那么厚的脸皮,盯着个光腚看。 齐漆七倒在地上,浑身冒烟。现在,随便谁碰他一下,他立马散成一堆死灰。 地上,齐漆七眼角流下两滴眼泪,心中大骂叶抚没有心。 缓了一会儿,他身体里的血肉开始再生,破开原本的碳化层。 新生血肉的复生,需要大量的灵气,所以每次被叶抚的雷霆劈一顿后,齐漆七都会虚弱好一阵子。虚弱期间,是他最老实的时候,但虚弱结束后立马就又嚣张起来,然后又被叶抚打进虚弱状态。 总之,一句话形容齐漆七,“生命不止,作死不息”。他总是以他的上限去挑战叶抚的下限,每次结果都是狠狠挨一顿揍。 叶抚走在前面,头也不回。 齐漆七抹掉眼角的泪水,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没有力量啊!”他仰天长啸。 但能怎么办,弱小就得挨打啊。 收拾好心情,无奈吐口气,齐漆七老老实实向叶抚走去。 脚步刚松动,顿时,他听到两边传来嘎吱声,就像是僵化老朽的骨关节在摩擦。声音十分难听,令他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他向两旁望去,赫然发现,那些崖壁上人形的怪异植株在扭动着,并且像头颅的地方纷纷看向自己这边儿。明明没有长眼睛,但他却感觉自己被无数只眼睛盯着,身上刚长出来的皮肤,针扎一般疼痛。 什么玩意儿啊……齐漆七感觉很诡异,心里有点落不定,还是赶快离开吧。 他正欲加快脚步朝叶抚的方向走去,但紧接着,一跟怪异植株忽然从根部拉长,跟拉面似的咻地一下甩过来,然后像脑袋那一头,直愣愣地插进土里,挡在他面前。 来者不善! 齐漆七快速移动身位,往前奔跑。而其他怪异植株也没落下,一根接着一根拉长,同样的,像人头那一端插进土里,阻挡他的脚步身位。 齐漆七反应已经很快了,但此刻身体正处在虚弱状态,压根儿没有速度,怪异植株速度快不说,数量又非常多,很快,四面八方就围成了一个环形囚笼,将他禁锢在其中。 透过怪异植株结成的囚笼的缝隙,齐漆七看着叶抚的身影愈发遥远。 “我操,你就不回头看一下吗!你学生丢了啊!”齐漆七大喊。 但距离实在太远了,声音根本传不过去。 植株囚笼开始向里面收紧,并且,在将齐漆七的活动空间完全挤占后,渐渐弯曲,很快,齐漆七就被彻底包裹在一个植株球体之中。 齐漆七正处在虚弱状态,根本无法抵抗,在球体中缩成一团,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他脑袋中不断冒出类似于“捕蝇草”、“猪笼草”之类的植物,也是像这样把猎物困住,然后分泌腐蚀性溶液,一点一点消化其中的猎物。想到这些,他不停地咽口水,心道不会那么倒霉吧,要是这样被吃了,那简直是耻辱啊! 结果跟他想的偏差很大。怪异植株只是将他困起来,随后猛地发力,往某个方向一甩,便高高升空了。 植株球体中,齐漆七感觉自己在飞,飞得很快。 这是要把我往哪儿扔啊! 大概飞了半刻钟,随着嘭的一声,植株球体着陆了。 齐漆七当场被甩得七荤八素,直接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在意识的混沌中,不知争渡了多久。 齐漆七莫名感觉很轻松,很舒适,这种不用担心随时随地来自叶抚的“考验”的感觉,真的很爽! 迷糊着,朦胧着,在一声又一声类似于颂唱咒语般的声音照拂下,齐漆七眯开眼睛。透过眼缝,他看到约莫百来号人,围成里里外外三四圈,以着怪异的舞姿跳动着,转着圈,相邻圈的转动方向相反,但相同的,都吟唱着喑哑低沉的咒语般的歌声。 跳舞、唱歌……这是什么巫族祭祀? 齐漆七觉得不对劲儿,赶忙睁大眼睛,想要动一动,但发现自己浑身上下被麻色绳索牢牢捆住了,绑在一根木棍上。他左右挣扎了一下,发现绑得非常死,没有留下一丁点活动空间。 他再往旁边看去,发现了一口大锅,里面的水烧得沸腾,咕噜咕噜响。而旁边的桌子上,摆放着各式刀具,大的小的,砍的切的,刀具旁边就是用大扇形树叶堆放着的水果、蔬菜,怎么看都像是主食的配菜。 至于主食是什么,齐漆七不用多想,都知道就是自己! 毕竟,围着自己跳舞的怎么看都像是南疆传说中的食人族。 他的心顿时沉到谷底。 如果是平常,这般麻绳要挣脱不过扭一扭的事,一干跳舞唱歌的人要解决,不过吹吹气的事。但那是平常状态,现在可是一点水分都不掺的虚弱状态啊!跟个平头老百姓没有任何区别,顶了天就是意志力强点,待会儿下锅的时候不会大喊大叫。 齐漆七心情极差,将一切的罪过都归结到叶抚身上。如果不是他,那自己肯定不会虚弱,不虚弱,就肯定不会被那些怪异植株困住,自然就不会沦为这些土著的砧板肉。 “叶抚你这家伙,害惨我了!”齐漆七忍不住哭诉起来。 他一叫,立马就挨了一鞭子,一个胡子快拖地的,穿着一身羽毛大衣的男人走到他面前,大声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 但能从表情上看出来,他对齐漆七大喊大叫的表现很不满意,似在表达:“食物就要有食物的样子。” 齐漆七哪能受这气,一口口水吐在男人脸上。 男人先是一愣,接着气得满脸通红,吱吱呀呀地怒喝,“!@#¥%*……” 反正是齐漆七听不懂的话,就算是在大骂,齐漆七也没什么感觉,反而好生酝酿了一下,吐了口痰在这个可能是什么首领之类的角色的脸上。 痰的侮辱性可比口水强多了,并且恶心程度不再一个层面上。 男人抹了一把脸上的痰,顿时干呕起来。 “狗日的,野蛮的杂碎,还想要你爷爷的圣液吗!”齐漆七嚣张地大喊。 照叶抚的话说,齐漆七就是狗改不了吃屎,被虐得再惨,也要嚣张地怒骂几句,手上打不过,嘴上功夫可不能落了后。 就算是死,也要用高昂的嗓音大骂几句才能瞑目。 男人那是愤怒得跟发情的公牛似的,一鞭子接着一鞭子,用尽全力打在齐漆七身上。 齐漆七虚弱是虚弱了,但身体强度还是不赖的,抗揍,男人的鞭子抽在他身上,连个红印子都没有。 “大点力,没吃饭吗!”齐漆七嘲讽地说。 男人听不懂齐漆七的话,但看得懂他的嘲讽表情,更加愤怒了,不用鞭子,直接拳脚相加,嘴里还喊着十分亢奋的话。 “大点声!这么小声还想吃你爷爷我?” 齐漆七诠释了什么叫“嘴强王者”,什么叫“脸皮厚”。 男人是拳脚攻击,他就是口水攻击,结结实实地表演了一场口水战,吐口水吐得口都干了。 力气是没有,但让人破防的嘴巴还是长在脸上的。 台上一个打,一个吐口水给地下跳舞唱歌的土著们看得面面相觑,总有种自己等人唱歌跳舞助威,是给那个私自闯入的外地人助威去了。于是跳舞也就不像样子,唱歌也就没力气了。毕竟怎么看都像是自己这边儿的人处在下风。 然后,一个画着大花脸的土著实在看不下去了,操了一把尖刀,就上台递给了长胡子领袖,示意他拳头没这个好使。 看着锋利得闪光的尖刀,齐漆七心情一沉。抗拳头能抗,但这尖刀实在抗不了啊。 他悲催地想,终究是要沦落个开肠破肚,被众人分食的下场了,想来自己没被叶抚虐死,居然被这群野蛮的土著先给吃了。 “来个痛快!”齐漆七闭上眼,安心等死。 然而,始终没有出现尖刀破肚的疼痛感,反而听到土著们的歌声停了。 齐漆七再度睁开眼,赫然发现一众人全都匍匐在地,包括之前那个暴躁的长胡子。他们匍匐的方向相同。 齐漆七朝着那个方向望去,见到一头牛快速朝这里跑来……不对,是一头长得像牛的奇怪妖物。而那妖物背上,坐着个人。 待到那人骑“牛”赶来后,翻身而下,几步就跑到齐漆七面前来。 齐漆七愣了愣。 来人与一众土著格格不入,因为他实在是太英俊了,英俊到一看就觉得不简单。 “咳咳。”来人先是咳嗽两声,然后问: “人?” 齐漆七愣愣地点头。是他听得懂的儒家雅言。 “外面的人?” 齐漆七继续点头。 英俊的男人面露喜色,“修仙者?” “啊,是。” 英俊的男人再忍耐不住兴奋,一巴掌拍在齐漆七肩膀上,力度之大,直接给他拍折了。 “靠!”齐漆七吃痛大吼。 紧接着,这人又在他肩膀上捏了一下,折了的肩膀立马又好了。 这手段……齐漆七顿时严肃起来,他认识这这种疗伤手段,难得正经地低语: “你会龙息?” 这人摸了摸下巴,“这玩意儿叫龙息啊,你果然知道我的身份!” “你也是从外面来的?” “嗯,不过我记不得我是谁了。我一来到这里,立马被这些土著奉为神明,给供了起来。” 齐漆七顿时心里不平衡了,“凭什么你是被供起来,我是被绑起来啊!” 这人面向看上去二十好几了,却露出一副天真无邪的笑容说: “大概是我长得比你好看吧。” 齐漆七很想给这家伙吐口水,但想着这人是自己避免被吃的关键人物,就忍住了。 这人拍了拍齐漆七肩膀,这次小心多了,“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说完,他转身说了一大段晦涩难懂的土著语,随后众人高呼着同一个名字。直白地听上去是“斯卡也”。 高呼完几声斯卡也后,一众土著散去,先前那被吐了口水和痰的长胡子此刻也虔诚得像被吐口水的确是他的荣幸,亲吻大地后,离去了。 齐漆七心里悬着的石头这才落地,随后认真思考起这个被奉为神明的家伙的身份。 龙息…… 清天下只有两种存在会龙息,一是深海龙宫的龙族,另一个则是生活在西域十万大山里的九首龙妖。 这人是龙族,还是九首龙妖呢? 第五百五十二章 一字真言,“苟”! 齐漆七所碰到的荒原里这群土著,住在一片斜着的山地上,从地理环境看,应该是为了躲避从北风吹过来的寒流,也因此,居住用房基本都是傍着山地,朝里面挖出的一个空间,周围种植有锁水锁泥能力强的皆方草,密密麻麻一大片,不过看上去打理得比较细致,不至于显得乱糟糟的。 一座外面涂抹了一层蓝绿色漆料的椭球形房屋中,解救了齐漆七的英俊男人端来水与填肚子的果腹之物。 齐漆七喝了口水,感觉好很多,之前吐口水确实是弄得口干舌燥了。待到身体缓了一些后,他才细致打量起面前这个男人。越看越发帅气英俊,几乎找不到一点面容上的缺陷,非要说的话,就是一双眼睛看上去与众不同,是独特的分瞳。即双眼瞳孔正中有明显的分层结构,靠上是淡金色,靠下是海蓝色。 “怎么样,要吃点吗?这些味道还不错。”男人问。 齐漆七看了一眼盘中物,摇了摇头。这些食物看上去跟外界的不太一样,色香味基本没有,不太令人有食欲。 “那我们还是说正事吧。”男人笑眯眯地坐下来。 齐漆七觉得这个男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亲和力。 “你是怎么进来的?”男人先问。 齐漆七面不改色撒谎,“迷路了,莫名就走到这里来了。” “真的?要从外界走到这里,需要进过迷域森林、瘴气沼泽、荒地丘陵以及锥心峡谷。”男人表示怀疑,“我这些年,无数次尝试离开,但都被那些地域给挡住了。” 齐漆七清楚,如果没有叶抚,自己连最外面的迷域森林都过去,但他还是一本正经地撒谎:“真的吗?我都不知道那么危险,只是很平常地历练,不知不觉就到了那个什么有很多人性植株的峡谷,莫名就被绑到这里来了。” “那写怪异植株是这个部落里死去的人。”男人摊摊手说。 齐漆七莫名觉得惊悚,“难道是什么诅咒?” 他脑袋里挥之不去对南疆巫族的刻板印象,觉得什么诅咒、蛊毒等等都是巫族里很平常的东西。 “这个我并不清楚,不过这里的人更愿意把那叫做宿命吧。” “宿命……我觉得这是一个很虚假的词。” “为什么?” “你想啊,我下一刻打自己一巴掌,难道也能算是宿命?” 男人温和一笑,“你这反驳宿命的理由倒是奇怪得很。” 他言语就十分委婉了,如果是叶抚,又会指着齐漆七的鼻子骂他诡辩,偷换概念。 “哦,说起来,还没问你怎么称呼呢?”男人回过神来。 齐漆七润了润嗓子说:“我叫鹿路鹭。麋鹿的鹿,大路的路,白鹭的鹭。” “真是……很有特色的名字啊。” “你呢?” “之前说过,我不太记得我在外界的身份了,只知道我来自外面。称呼的话……这里的人都叫我斯卡也。” “斯卡也?” “嗯,意为‘走丢的星星’。” 齐漆七觉得很奇怪,“走丢的星星……他们奉你为神明,是不是说,星星在这里代表神明。” “嗯,天上星星都是俯瞰大地的神。”斯卡也说。 “还以部落为主的文明,的确会有这样的想法。” 斯卡也接着说:“我还是想请教一下你,关于我身份的事。”他看上去迫不及待。 “嗯,你问吧,我知道的尽量说。”齐漆七眼睛微微一眯,他心里盘算着,面前这个斯卡也失了忆,可能是对自己而言很好的利用工具。 “之前在挂尸场,你说到了‘龙息’,那是什么?” “一种特殊的能力,只有特殊的存在才会的能力。” “什么样的特殊存在?”斯卡也眼中的淡金色泛着微光。 看到他眼里的淡金色,齐漆七心里基本有个定数了,“龙族或者九首龙妖。从你的特征看,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龙族之人。” “龙……族。” 这个词让斯卡也想起了什么,但十分模糊,模糊到只有一点点概念,没有具体的表现。 “能细致点吗?”斯卡也连忙问。 齐漆七皮笑肉不笑,“龙族之人也分等级,大致是按照血脉的纯正程度。有普通的游龙,有高级一点的陆龙,还有飞龙、真龙、愿龙以及最纯正的龙族王室。” 他上下打量一番斯卡也,“从你的体征看,我猜测是愿龙。毕竟,你的眼中有淡金色,那基本就是沾了王室血脉的表现。” “愿龙……你知道更多具体的吗?” 齐漆七努努嘴,“这个嘛说不好,我不能随便说我不确定的东西,毕竟龙族不算是比较小的种族,数量很多,即便是愿龙,也不是随便一数就能数完的。” “那要怎么才能确定?” “我要多观察观察你的特征。” 齐漆七其实根本不知道更多了,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为了拖住斯卡也,等待自己脱离虚弱状态。 斯卡也迫切想要知道自己的身份,但即便如此,也不好催促什么,硬是催促,可能结果适得其反。 “那也行,还是非常感谢你能告诉我这些。” 齐漆七“谦虚”道:“没有,我才是该感谢你,要不是你,我怕是就进了那些人的肚子。” 斯卡也一脸歉意,“这里的人因为天然与世隔绝,所以基本是排斥外来物种的。对他们而言,你跟寻常猎物没有什么区别。” “话说回来,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都没有你说的那些什么危险地域。” 斯卡也说:“这里是难得的一处祥和之地,没有天灾,也没有地祸,大型危险野兽普遍离得很远。按照这里人的说法,被称为‘神明亲吻之地’。” “这……信仰很强烈啊。” “嗯。信仰是这里的人最不可侵犯的。” “那他们到底信什么?” 斯卡也想了想说:“群星是诸神,他们信仰诸神,而最为虔诚的信仰则奉献与诸神之神。他们称之为‘么’。” “哪个‘么’?” “什么的‘么’。” 齐漆七愣了愣,“这未免有些太草率了吧。” 斯卡也连忙嘘嘴噤声,低声说:“可不要说这种话。这里的人最听不得侮辱诸神的话了,被听到会出乱子的。而且,‘么’也不是你想象的那个语气词。而是远古文字记载里的‘世界之起始与终末’的集合。” 齐漆七忍住了吐槽,勉为其难地说:“还真是……具有丰富的想象力啊,这些人。” 正当此时,响起敲门声。 斯卡也立马一改温和的神态,变得认真且威严,以土著语说:“什么事?” “斯卡也大人,我听说有外人闯进部落。”外面穿来沙哑而苍老的声音。 声音没什么特别的,但说的语言惊到了齐漆七。他瞪眼看了看斯卡也,“他说得话……” 斯卡也点头,“是外界的语言。”随后他大声说:“请进。”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一个佝偻老头步入眼帘,手上拿着像是用什么巨兽骨头做的权杖,一身穿着看上去十分华丽,直接跟一般土著人拉开差距,各种美丽的羽毛装饰在上面,尤其是头顶的羽冠,插满了形态、颜色各异的羽毛,少说也有上百根。而他本人的相貌与这身华丽打扮相比,就显得十分平庸了,就是普通佝偻老头的模样。唯有一双眼睛,黑得过分,是齐漆七见过最纯正的黑。 “斯卡也大人,卜芥向你表示虔诚。”卜芥语气缓而沉。 斯卡也点头。 “还有这位外来的客人,你好,老朽名叫卜芥,是抱山部落的部族大祭司,你可以直接叫我卜芥。” 齐漆七当然不会傻到真的直呼人家名字,赶忙微笑介绍自己,“大祭司你好,我叫齐咳……鹿路鹭。” 卜芥点了点头,随后杵着权杖走进来,坐在近门的下位。 “先前,老朽部族之人冒昧到客人,还请原谅,他们对外界之事一概不知。” 齐漆七好好地扮演起心胸大度之人,“那没关系。倒是让我好奇,大祭司你知道外界吗?” 卜芥纯黑的眼睛如幽潭,“星辰所照耀之地,老朽都略知一二。” “大祭司本事通天。”齐漆七说。 卜芥摇头,“也仅此而已,况且这略知的一二,还是出自遗失大陆。” “遗失大陆?”斯卡也眉头微皱,他并不知道什么遗失大陆。 卜芥低了低头,“请原谅我,斯卡也大人,之前并未告诉你遗失大陆之事。” “为什么?”斯卡也一直以为以自己在部族的地位,卜芥不会对他隐瞒什么。 “这亦是伟大的‘么’的指示,那位诸神之神,绝对的,不会落幕的永恒。”卜芥在说起“么”,眼中的虔诚几乎要溢出来。 这种虔诚,齐漆七在那些佛教徒眼中都未看到过。 “永恒的‘么’的指示吗……那我没什么意见了。”斯卡也说。 “感谢你的大度。”卜芥点头。 齐漆七问:“那这次为什么提起?” 卜芥说:“老朽是部落的大祭司,维护着诸神与诸神之神在此间土地的信仰,得感神召,受‘么’之启示,一直等候着斯卡也大人与客人你的到来。” 齐漆七顿了顿,“等斯卡也我能理解,但等我是为什么?” “漫天诸神的星辰给了这个问题回答。”卜芥忽然闭起眼,他右手的权杖发出荧光,同时双眼倾斜出黑色的雾气,“诸神说,你曾在无际的宇宙中连接星辰,曾在虚无的永续之地散发光辉,曾将日月击落,曾将大地翻覆,曾活在每个人的心中,是无可替代的过去之诗歌。” 齐漆七听得一顿头大,这算什么?神棍发言?卜芥那虔诚而富有感染力的言语,差点给他真的忽悠上了。 这怕是个外界之人,都得被这么吹一遍哦。 虽然心中有一大堆槽点,但齐漆七还是顾及表面功夫,惶然地说:“受之不力。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卜芥摇头,“尊贵的客人,这本是诸神的意志,老朽只是微不足道的传话人。” 齐漆七看了看斯卡也,发现后者听得十分认真,而且眼神一副确有此事的感觉。不是,兄弟你真的信了这神棍说的?他忍不住想要吐槽。 稍后,斯卡也说:“大祭司,我想知道,那传说中的遗失大陆,到底有什么?” “诸神之神曾经在此间大地的宫殿遗址,亦有永恒的‘也’所留下的真言。”卜芥目光摇头,“同时,那里还有着每个人心中所期望的秘密。” 齐漆七再也忍不住了,“大祭司,你去过遗失大陆?” “没有,老朽无法踏足那片大地。” “那你怎么知道那里有什么?还说什么来自遗失大陆的关于外界的一二。” “这是诸神的启示。” 齐漆七算是明白了,凡是没有具体说法的,一句“诸神的启示”就全部概括了。怎么看怎么听都是妥妥的老神棍发言了。他不信就这,还能有人信了,结果朝斯卡也看去时,赫然发现后者一脸认真与严肃。 兄弟,你是不是傻啊!还真信了!齐漆七很想大声吐槽。 最后,卜芥站起来,行了一个奇怪的礼,“斯卡也大人与这位客人,遗失大陆等待着你们。只有你们,才能抵达那个地方,见证永恒。请携带着部族三千四百九十一人的信仰,向永恒的‘也’请安。” 斯卡也站起来,“好,我们一定会的。” 齐漆七瞪大眼睛,心里一万张嘴吐槽,你真就一口答应了啊!你自己去就行了,非带上我干嘛! 卜芥说:“暮色沉降之时,我将开启通往遗失大陆的大门,请斯卡也大人与客人做好准备。” 说完,他拖着佝偻的身体离去。 待到他走后,齐漆七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指着斯卡也的鼻子说:“你真答应了啊,就没有想过真假吗?” 斯卡也说:“大祭司没有理由欺骗我们。” “你太天真了,很多时候欺骗根本不需要理由。而且非要说理由,我能说一万个出来。万一那老头是利用我们去那什么遗失大陆探路,然后跟在后面坐收渔利呢?” 斯卡也摇头说:“我懂你谨慎的想法。但你的确很不了解这里的人,当他们以永恒的‘也’为话语的衡量之重时,便意味着这句话,是铁一般的事实。” 齐漆七的确不懂什么是信仰,因为他只信仰自己,很难以理解把一个跟自己不相关的存在当作信仰到底图个什么。 “算了,我懒得说了。” 斯卡也说:“而且,那遗失大陆或许是我们出去的唯一办法。” 齐漆七摊摊手。他其实没什么所谓,离开这里有两种办法,一是等实力恢复了,强闯出去,毕竟经过叶抚的训练,已经适应这片远古环境,第二种办法就是保护好自己,等叶抚来救,怎么说也是个学生,总不能真看着不管吧……第二种办法他说不好,叶抚那人说不好真就不管了。所以他还是更愿意相信自己。 “我不去,没必要去冒险。” 斯卡也突然面色一沉,完全没有之前的温和模样,“你必须跟我去。” “你几个意思?”齐漆七当然不服气被这么差遣。 “我要离开这里。” “那关我什么是?”齐漆七呵呵一笑。 “你最好明白,我一句话,就能让他们再次把你绑起来吃掉。”斯卡也此刻如同一个阴冷的恶人。 “你威胁我?” “是的,我就是在威胁你。” 齐漆七一动不动地看着斯卡也,僵持了一会儿突然释怀一笑,“何必搞得那么僵,没必要没必要,你实在要我一起,我就一起了,哈哈哈哈……” 齐漆七不得不认怂,因为他真的在斯卡也身上感受到了杀气。 他现在还没恢复状态,而且一时半会儿也恢复不了,还是得先苟全性命。 苟!怂就完事了。 斯卡也立马又温和起来,笑道:“那你做好准备,我们晚上出发。” 齐漆七笑不出来,哭丧着脸点头。 他觉得自己真是命运多舛,从当年去了黑石城,跟叶抚扯上关系后,就是一个接一个地踩坑,怎么也爬不起来。 “叶抚,你真是个扫把星!”齐漆七在心里控诉。 最后,绕了一大圈,叶抚又背锅了。 第五百五十三章 终焉城 斯卡也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一副,暂且褪去“神”的外壳。他站在夜霭下的高地上,旁边是心不在焉的齐漆七。 齐漆七很烦躁,觉得自己做什么都不顺心,走到哪儿都被人压一头。 暮色之中,卜芥穿着一身羽毛长袍,挥舞手中的权杖,口中吟唱晦涩繁复的咒语。他站在突出的悬崖边,浑身在月光照耀下,散发辉光。 某一刻,忽然大风起,乌云来遮了月光,随后一道闪电从高空劈下来,落在卜芥面前不过一丈,紧接着,一个光点出现在闪电劈的地方。光点不停旋转,每旋转一下,就大一分,直到结成巨大的流光漩涡。 往流光漩涡中看去,是诡异的扭曲的色彩,令人感到不安。 卜芥转过身,权杖掷地,高呼:“伟大的斯卡也大人,还有尊贵的来客,去吧,遗失的大陆在等待着你们。” 齐漆七看着那流光漩涡里的扭曲色彩,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一脸艰难,两股战战,几欲逃窜。 但斯卡也洞察了他的想法,直接大手一挥,将他牢牢抓住。 齐漆七只觉得斯卡也大手像钳子一样,死死钳住自己的手腕,无法挣脱不说,还痛得像是骨头裂开了一般。 “你别太过分啊!”他冲着斯卡也喝道。 斯卡也瞥了他一眼,然后拽着他大步朝流光漩涡走去。 齐漆七一万个抗拒也不好使,几乎是被拖着走进去的。 进入流光漩涡后,齐漆七立马感觉天旋地转,脑袋像是被打散成了浆糊,不停晃荡,上下难耐,感官羸弱。倒是斯卡也还仅仅抓住他,似乎是不想他逃跑,但也不愿意他受伤。 稍后,斯卡也身上散发出龙息,将二人庇佑起来。 过去十几息后,流光漩涡的旋转速度显著降低,渐渐趋于平缓。 待到彻底平息后,齐漆七猛吸一口气,憋住腹中翻江倒海的呕吐欲,生无可恋地望向前方。一座巨大的石桥高高耸立,石桥地下,是看不见底的深渊,透着一股寒意,直逼脑门。而在石桥前方之地,则被浓厚的雾气笼罩着,桥不出半点特别来。他再往身后看,同样是见不到底的深渊。 那流光漩涡就像大圣人们缩地成寸穿梭空间的神通,将他们带来这里。 “你确定这就是遗失大陆?”齐漆七问。 斯卡也实诚地回答:“不确定,第一次来。” “那算了吧,犯不着去冒险啊。” 斯卡也呵呵一笑,“你看现在还有回头路吗?” 感受着身后深渊涌上来的寒潮,齐漆七打了个寒战,的确没有回头路,毕竟转身即是像在窥探人一般的深渊。 “向前吧。”斯卡也说。 齐漆七咬紧牙关,真想骂一句,但怕惹怒了斯卡也。这个人有些反复无常,不是叶抚那种说一不二的。 真不知道是哪家愿龙养出来的龙崽子,真讨厌。齐漆七无端地想着。 斯卡也向前走去,齐漆七谨慎地跟在他后面。 他们走上巨大的石桥,石桥两边每隔几米就立了一根石柱子,石柱子被漆黑的粗大锁链缠绕着,从地下往上看不到顶。 齐漆七越看越觉得诡异,“话说,你听过奈何桥没?” “听过。轮回的必经之地。” “你不觉得这桥有点奈何桥的感觉吗?” 斯卡也说:“可奈何桥上不应该满是等待轮回的故去之人吗?况且,我也没见着阴兵布守。” “你那些是神话传说里的吧。我所听闻的奈何桥,是连接阴阳之桥,是秩序稳定的一种体现,就像凡俗皇室里所谓的镇天台一样。并且人死后轮回并不会经过奈何桥。” “不经过奈何桥,那经过哪里?” 齐漆七想起在驼铃山中了解到的秘辛,“严格说来,‘轮回’这个词也是虚假的,只是道家用来散播信仰的一种方式,类似的在佛家也有。人死后,其最具代表性的意识存在会被世界规则所收纳,重新投放在不断延伸的规则之中。像繁衍、生育、成长皆是延伸的规则的具体表现。” 他其实对这个理解并不太透彻,尤其是规则的具体表现,更是无法在脑中形成概念。不过,他觉得这个说法比起所谓轮回、阴曹地府要可信得多,毕竟世人曾亲眼见过三祖,从未见过阎罗王。阎罗王这些从来都只存在于话本之中。 斯卡也眉头微皱,认真思考齐漆七的话,“照你所说,奈何桥仅仅只是一种秩序稳定的体现。那如果秩序不稳定,会怎样?” 齐漆七摊手,“那谁知道,桥会塌掉吧可能。” “那也没有什么必要啊。奈何桥存在与否,秩序稳不稳定都是既定。” 齐漆七嘲讽道:“兴许是那些大人物弄出来的什么规则吧。大人物们最喜欢这里定规矩,那里讲道理了。” “既然存在,肯定是有理由的。” “天真。”齐漆七不掩饰自己的嘲弄。 斯卡也不想跟他争辩这些。他算是明白,齐漆七一张嘴厉害得很,很多说从其口中说出来都是既没道理又没法反驳。 他们继续向前。 桥上没有一丁点生息,更加不谈有人来过的足迹。真如其名,遗失大陆,是被主要世界所遗失的。 行至中途,就出现了浓厚的迷雾。斯卡也稍稍停住,先试探了一番迷雾是否有异常,没有得到任何反馈后,才小心翼翼继续前进。 走进迷雾之中后,耳边忽然响起一种声音,介乎于“风声”和“水声”之间的声音,也像是有人在吸口水。 “什么声音!”齐漆七警觉。 “似乎是迷雾自带的。” “这些雾气几乎是静止的,哪来的声音?” 斯卡也皱着眉,不过他又感受不到任何异常,四周的样子除了多了迷雾外较之前并没有变化。 他们脚步更慢,继续向前。 声音一直在持续,并且随着深入,貌似变得更加清晰了,如同有人在耳边喃语。 这座不知名的桥看不到尽头,迷雾遮住前方,让他们失去了最基本的方向判断,而往后看去时,也见不到来路了。 齐漆七也难得高度紧绷神经,认真分析说:“一般而言,结成浓雾需要水气充足,且环境较为稳定,地面温度不能高。而像这种几乎静止的雾气,还浓厚到有些粘稠,基本都是封闭的条件。” 斯卡也说:“这有什么讲究吗?” 齐漆七摇头,“这处地方的条件,按理来说不应该生成这么大的雾,第一,我们没有看到任何水气条件,并且相对而言也不封闭,十分开阔,更是有着这么宽的深渊,就算结雾也应该在深渊之中结,而不是这里。” “你的意思是,这雾气非同寻常?” “当然。尤其是雾气中这些怪异的声音。” 那些声音挤占着他们的耳道,如同万千个小人在耳道中敲打嬉笑。粘稠的雾气均匀分布在能够看见的任何地方,让他们的可视范围始终保持在半丈左右。齐漆七心中很郁闷,如果自己没有虚弱,就可以用神魂探路了,这么一想着,他赶忙问: “你会使用神魂吗?” 龙族一般不修神魂,也非常难修,齐漆七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问。 斯卡也顿了顿,“应该可以。” 说着,他尝试探出神魂,但神魂刚出来,立马就被限制了,粘稠的雾气如同胶水,把他的神念黏住,寸步难移。几次尝试无果后,他只好收回神念,然后无奈说: “我试了一下,但神魂效果还不如眼睛。神念刚出体,立马就被黏住了。” “这样啊,看来这雾气绝对非我们认识的雾气。” 虽然失望,但斯卡也能使用神魂,让齐漆七心中多猜想了一些。一般来说,只有龙族王室血脉才能勉强修炼神魂,而愿龙及以下要修炼神魂,除非是绝世天才,否则基本不可能,比起神魂,龙族一般使用龙息或者龙威替代神魂功能。 齐漆七觉得,斯卡也可能是龙族王室中人。 之后,他们没有说话,紧绷神经,小心翼翼前进。 走了也不知道多久,终于走完了不知名的大桥,到了桥的另一端。 站在桥端,齐漆七略微松了口气,一路上没有碰到什么危险就是最大的幸事了。他感概地往后看去,瞥见雾气中一角时,浑身立马僵硬了。 斯卡也发觉到异常,问:“怎么了?” 齐漆七咽了口口水,颤巍巍地抬起手指了指桥端的一处,“你看。” 斯卡也循目望去,赫然发现,在桥端的一处离着一块巨大的石碑,石碑上写着“奈何桥”三个大字。 他嘶嘶吸气,“还真是奈何桥啊。” “踏马的,我就说这不是什么好地方!”齐漆七恼火道。 “不过你之前不是说了吗,奈何桥并非轮回之地。” “可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斯卡也看了看前面的浓雾,说:“都来到这里了,怎么说也不能停下来。” “你真就那么对那什么遗失大陆感兴趣?” 斯卡也摇头,“这不是感不感兴趣,而是那里或许能解答我的疑惑,也可能藏着离开这里的办法。” 齐漆七忍不住说:“你要真的想出去,等我恢复实力后,带着你走出去不行?” “嗯?”斯卡也狐疑地看着齐漆七。 都到这地步了,齐漆七也懒得再隐瞒什么:“说实话,我是从外面一步一步走进来的,并非什么机缘巧合,一路上的危险困境,都闯得很艰难,但我有自信,按照原路返回,我能直接离开这里。” 斯卡也静静地看着齐漆七,眼神十分沉定,过了一会儿,他说:“无关紧要。” “你!还真是一头犟驴!” “还是好好想想我们之后该怎么办吧。” “还能怎么办,往前走呗,总不能后退了。”齐漆七咬牙,真是又恼火又无奈。 “奈何桥一般出现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 “你之前说连接着阴阳,阴阳是什么?” “不清楚。” “为什么桥的另一端没有立石碑,反而是这边立了,按理来说不应该是桥头才立名字石碑吗?” “不了解。” 齐漆七一问三不知。 斯卡也叹了口气,“那只能冒险了。” “你也知道是冒险啊!” 齐漆七很烦躁,大步向前走,也不顾及什么了。 浓雾中怪异的声音从没断过,越来越清晰。只是,依旧不明白这些声音到底在表达什么。 走出大概一里左右,灰白色的高墙忽然出现在眼前,往头顶望去,因为迷雾笼罩,见不到顶,但从构型看,十分高大,且范围不小。 “这是……城墙?”斯卡也问。 齐漆七说:“城墙一般不会这么精致,顶多堆砌石砖,糊一层沙泥,只有宫殿才会粉饰。”他看了看前面,“前面是大门,去看看。” 两人迈步走前去。 玄色的金属大门半掩着,并未关闭。 他们抬头看去,大门正上方有一块牌匾,写着“终焉城”。 “真是城池?”齐漆七怀疑道,“城墙会修得这么精致吗?” “说不好啊,毕竟是遗失大陆。” “终焉……真是个不吉利的名字,谁会这么命名啊。” “进去看看吧。” 他们通过半掩的金属大门走进终焉城。里面同样弥漫着粘稠浓密的雾气。从大道分布看,是典型的宫殿式核心城,其实,叫宫殿也不为过。 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建筑,比较让人不安的事,每一座建筑都没有门,四面都是墙壁。 “你觉不觉得,这些建筑像……坟墓?”齐漆七问。 斯卡也点头。 只有坟墓才会没有入口。 雾气中的怪异之声渐渐发生了变化,有些刺耳了。 “总感觉,我们越接近什么,这些声音就越尖锐。” 斯卡也时刻保持防御姿态。 他们往前望,笔直的大道摆在脚下,静止的雾气如同沿途夹道的“人群”,“迎接”他们前往大道的尽头。 “之前说,这里有那什么永恒的‘么’所遗留的真言。”齐漆七一脸艰难,“不会是真的吧。” “你认为是假的?” 齐漆七翻了个白眼,“那个大祭司说的怎么听也像是神棍发言啊,故弄玄虚。” 斯卡也说:“是你抱有成见而已。” “但我从未听过什么‘么’,诸神之类的。我虽然很多不知道,但在全天下,也算是知道世界秘辛数量比较多的那一批了。真有永恒的‘也’,诸神之神这么大的名头,我怎么可能没听过。” “你不要忽略一点,这处地方本身就是遗失的。甚至说,你和我,是唯二两个闯进那些土著们的生活之地的人。” “唯二?” “嗯,土著们是这么告诉我的。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找不到出去的路,就是因为进来这里,本身就非常不容易。” 齐漆七开始怀疑起自己,莫非天下还真有一段曾经遗失的历史? “唉,算了算了,想那么多没有意义,前去看看吧。” 斯卡也反而没有动。 “怎么了?”齐漆七问。 “刚才我们不是讨论了这些雾气非常吗?” “嗯。”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先入为主了。其实说,这可能并不是雾气。” “不是雾气?” 斯卡也点头,“还有雾气中的那些声音,你难道不觉得像是生物的声音吗?” 齐漆七渐渐头皮发麻,“你想说什么。” 斯卡也皱着眉,右手凝结龙息,猛地在空中一抓,顿时尖锐的叫声响起,在两人耳边炸开,使得他们出现暂时性的耳鸣。 随后,斯卡也张开右手,往手掌看去,赫然发现,一堆灰白色的东西躺在手心。 再细致看去,依稀能够感觉,这堆东西由数不清的十分细小的灰白颗粒组成,而此时,这些颗粒在扭动着。 同一时间,他们二人心中有了答案。 所谓的雾气并非雾气,而是数不清的微小生物悬浮在空中。 怪异的声音便是它们的叫声。 而在他们意识到这个事实的同时,雾气消失了。不过一瞬间,浓厚的雾气直接消失了,整个终焉城的面貌大大方方的显露在他们面前。 巍峨的主殿,悬浮在远处的空中,像…… 一颗巨大的头颅。 那颗“头颅”上忽然睁开一只眼睛,看向大道上的二人,眨了眨眼。 随后,一只又一只眼睛从大道两旁没有门的建筑上长出来,齐齐地看着他们,密密麻麻,让每一座建筑都像是撒满了芝麻的核桃酥。眼睛不断地眨动着,眼神天真而无邪,似乎只是好奇这两位外来的客人。 第五百五十四章 永恒九大真理(本卷完) “这些眼睛……” 齐漆七洗了口冷气,稍微站得离斯卡也近一点。他对自己现在的虚弱状态很清楚,碰到危险只能由斯卡也庇佑。 密密麻麻,布满了所有建筑物的眼睛一眨一眨,以着不同的频率,看着二人。不说眼神与其他,仅仅只是对感官的冲击就足以让他们头皮发麻,这简直是密集灾难。 “说不好从我们踏足这里,就被监视着了。”斯卡也冷静地说。 “先前那些雾气生物,突然就不见了。很奇怪,很奇怪。” “是的,这里的一切都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感觉跟我们的天下完全不一样,简直是……”齐漆七无法用语言去形容,只觉得怪异。 “不过,它们看上去没什么攻击性。”斯卡也微微眯起眼,“而且,我在它们之中看到了……好奇?” “很像孩童天真无邪的眼睛。” “或者说不参杂任何主观情绪。” “你的说法可能更靠谱。” 用孩童去形容这些诡异的眼睛,确实不太妥当了。 斯卡也看向大道尽头高悬天空的巨大“头颅”形建筑,“那里,应该就是这终焉城的核心所在。” “之前卜芥说这里的一切与‘么’,诸神之神关系密切,并且留有真言,想必应该就在那里吧。” 即便是斯卡也,此刻也经不住如此多的眼睛盯着,深吸一口气,放平自己的心态。都走到这里了,再往后退,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继续前进吧。” 齐漆七也不再拨弄自己的情绪。他能成为驼铃山的天上行者,可不是靠着乖张的嘴巴,是实打实在关键时候不会掉栓子的。 他们往前,脚步不急不缓。 建筑物上密密麻麻的眼睛始终注视着他们,没有哪怕一刻离开过。 这种感觉像是身上皮肤每一寸都在被针轻微地刺着,不痛,但十分别扭与难受。 越是往着里面走,两旁的建筑就越豪华,越霸气,同时上面的眼睛也就越多。齐漆七心中庆幸,还好脚下的路上没有这些眼睛,不然真的让人生不起下脚的勇气。 似乎是在等待着他们的到来,如卜芥所说,他们是命定之人。在他们临到大道尽头时,原本空空如也的地方浮现出一块又一块浮空的石阶。只是,让他们感到难以接受的是,这些石阶很明显就是大号的手掌,在手腕出被截断了,还能看到截断处的骨头、血管以及神经。 不知为何,踩上去时,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种罪恶感,就像这些手掌是因为他们才被砍下来放到这里当台阶的。 踩在上面,还有分明的肉感。斯卡也胆子大一些,蹲下来摸了摸,上面的纹路、温度以及弹性都完全跟人没有区别,就是大号的刚刚被砍下来的手掌。这个发现让他浑身冰凉。 终焉城里的一切都只差把“危险”和“诡异”喊出来了。 奈何桥、雾气生物、密密麻麻的单纯的眼睛、头颅核心宫殿以及这活生生的手掌台阶。 未知会带来恐惧,未知又超常,会带来压迫性的恐惧。 即便一路来什么都没发生,什么危险和阻拦都没出现,斯卡也和齐漆七踏上手掌台阶后都已经是大汗淋漓了。老实说,比起这种死寂一般的诡异,他们更希望突然冒出来一个什么怪物,来阻挡他们。 走在手掌台阶上,他们俩几乎都憋着气,话都没说一句,一前一后,上了最高处的头颅宫殿。 近了后,才发现这座头颅宫殿十分大,因为离着地面很高,所以在地面看上去不怎么大,但实际上,几乎堪比半个终焉城。斯卡也和齐漆七站在宫殿面前,如同一粒灰尘,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们相视一眼,从各自眼神中解读出“只此一条路可走”的共识,随后就从微启的“嘴巴”缝隙走进去。虽说是缝隙,但于他们二人而言,也是很大的入口了。 刚一走进去,这道缝隙立马闭合。 与此同时,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外面建筑物上所有的眼睛同一时间全部闭上,并立马消失。随后,之前消散的雾气生物重新聚拢,并带回先前那尖锐而诡异的声音。一切看上去较之前没有任何变化,二人来与不来都是如此。 而在头颅宫殿之中,灯火璀璨,每一处都绽放着无与伦比的辉光。高洁而夺目。 里面的样子并不是头颅内部的样子,只是外形像头颅而已。 十二根合百人之抱也不全围的乳白色柱子分立在两旁,伫立着,高高支撑这座巍峨庞大的宫殿。脚下的地板呈现出骨白色,白中泛着一丝丝灰色,而且每一块地砖都十分小,大概四分之一个手掌的大小。 齐漆七脑中有了不好的猜想。 “你觉得觉得这些地板像某种东西?” “什么?”斯卡也问。 “三界牌。” “那是什么?” “一种小乘佛教的法器,用人的头颅天灵盖所做。窃生德纳为己用……总之,是一种邪器。” 斯卡也细细看了看地上的地砖,越看越觉得像齐漆七所说的天灵盖那一块儿。 “这么多地砖,那得多少人的天灵盖啊。” 齐漆七面色为难,踩在这样的地板上,有种杀生的感觉。 斯卡也洞察了他的心思,替他分辨道:“大可不必多想,我们一生中,见过的,参与的杀戮可不是这些能够概括的。而且,我们与这些三界牌并无关系。” “之前的手掌台阶……我总感觉,这座终焉城像是刻意在等着我们。” “换个角度思考,那样不也好吗?起码,没什么危险。” 齐漆七摇了摇头。跟随叶抚一段时间,他的观念或多或少受了影响,大抵上是明白,生命上的危险有时候远远不如针对“存在性”的危险。他值得希望,这里的一切并非在针对他们。 斯卡也接着打量起两旁共计十二根柱子。他走到左手边第一根柱子前。 很粗很高,看不到全貌,只能窥见一丝一毫。他绕着柱子走了一圈,发现高处写着一行大字—— “第十二使徒——决断阴阳之使徒”。 “你看!”斯卡也呼叫齐漆七。 齐漆七随后也看到那一行字。 “使徒?那是什么?” 他并未从叶抚那里了解过使徒相关的内容。 斯卡也说:“这根柱子写着十二。而且柱子一共有十二根,应该是,有十二个使徒,而这十二根柱子分别代表十二使徒。” “决断阴阳……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们接着前往下一根柱子—— “第十一使徒——秩序常列天命之使徒”。 “秩序常列天命……也是完全不懂啊。”齐漆七说。 斯卡也勉强一笑,“以我们的层次,不懂也不是什么奇怪事吧。” 之后,他们挨个挨个查看下去。 从第十二到第四使徒,每一个都有名字,就写在代表的柱子上,但是前三根柱子上,并没有名字,甚至连“第几使徒”这样的标识都没有。 但这意味着什么,他们也并不知道。 站在十二根柱子的最前方,他们回头看去,十二根柱子分列两边,粗而高,看上去坚不可摧,好似支撑着整个大殿。 “有什么想说的吗?”斯卡也问。 齐漆七彻底无话可说了,关于十二使徒,他脑海中没有一丁点印象,完全是新事物。他摇了摇头。 斯卡也说:“在土著们的信仰之中,不存在这所谓的十二使徒,只有满天繁星的诸神,与诸神之神——永恒的‘么’。” “我还是觉得,信仰只是统御信徒的一种方式,并不能概括施以信仰的本身。” “这次,兴许你是对的。” 他们继续向前。在大殿的最前方,是一扇紧闭的大门。 但这也并没成为他们前进的阻力,在他们走前去时,大门就自发打开了。 不知为何,齐漆七走有种感觉,走进这扇门就是真正的“登堂入室”了,会跟之前完全不一样的。这让他更加集中,更加紧张。 大门完全敞开。 眼前所展露的是一片无垠的星空,繁星点缀此间,静静地躺在这里,是“永恒”的象征。 斯卡也恍惚了神情,在看到这片浩瀚的星空时,他忽然就明白土著们所一直信仰的“永恒”到底代表什么。星空是永恒的,不论生命更换几次,星空永远在,即便没有了星辰,容纳所有的星空还一直存在。 此刻,两人拥有了极目眺望的能力,他们朝着浩瀚的星空望去,在无垠的尽头……这并非一个矛盾的形容,无垠只是他们的理解,而尽头,是尽头之物的理解。 在那尽头,静静站立着一个人。 无数星辰尽皆簇拥着那人,外面的十二跟柱子好似是支撑起这片星空的支柱,而尽头那人,会不会就是永恒的“么”呢? 直到某一刻,那人忽然转过身,朝二人看来。 一眼,即是永恒。 齐漆七的时间好似定格在目光交织这一刻。他全身的神经每一根都在躁动着,意识暴风一般席卷一切记忆。 在踏足这里之前,他从未想过,星空的尽头是他的“老师”—— 叶抚。 叶抚就静静地站在无垠的尽头,从他身上完全感受不到作为一个人该有的一切。 祂无上而无序。 正处在呆愣中的齐漆七耳旁忽然被熟悉的声音炸响。叶抚的声音,无视一切规则,盘旋萦绕在星空之中—— “永恒第一真理:永恒不由任何存在主导;” “永恒第二真理:审判者绝对公正客观;” “永恒第三真理:任何世界不得高于永恒;” “永恒第四真理:任意世界的观测者可观测其他世界,但不得干扰对方;” “永恒第五真理:永恒使徒仅代表永恒,不得高出永恒意志;” “永恒第六真理:任意世界的规则源仅受永恒制约;” “永恒第七真理:任何背离永恒意志的存在,都不被永恒所接受;” “永恒第八真理:世界裁决是等同于永恒的特性,仅由审判者掌握;” “永恒第九真理:必要时,永恒将回收规则源,归零破败的世界。” 一共九条真理,毫不客气地扎进齐漆七和斯卡也的脑袋中,只是瞬间,就将他们的意识剥夺,陷入混沌之中。 随后,展露星空的大门关闭,一切回归正常。 两人瘫倒在地上,双眼无神。 大殿陷入一片死寂。 过了一会儿,忽然响起脚步声,从远到近。 一孑人影渐渐浮现,走到瘫倒的两人面前。然后,左右手各提起来一人,消失在这里。 待到他们消失后,一只又一只“天真无邪”的眼睛冒出来,很快占据了大殿的每一个地方,除了那十二根巨大的柱子。 眼睛们四处寻找之前的两个人,没有找到后露出了明显的失望,随后再度闭上眼,然后消失。 一切恢复原貌……大概从不曾有人来过这里。 …… 阳光、沙滩、海浪、海风与鸣叫的海鸟…… 齐漆七睁开眼,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微微眯起眼,久违的舒适感,让他想要再次闭上眼睡一大觉。但我为什么在这里,才是他现在最为关心的。他茫然地坐起来,四处张望,看到斯卡也跟死鱼一样躺在自己旁边,而前面的礁石上,站着熟悉的背影。 齐漆七脑中没想太多,站起来,走上前去。 脚踩在沙地上,发出簌簌的声音。 叶抚回过头,笑道:“醒了。” “我们现在在哪里?” “荒原外面的海边。” 齐漆七表情复杂,生不起骂叶抚对自己不管不顾的心情。毕竟先前见过了无垠尽头的叶抚,脑袋还有些缓不过来。不过,对他而言,有一种非常直白的第一本能,那就是比起无垠尽头的叶抚,还是现在的叶抚好,起码是个人。 “课程结束了吗?” “第一堂课结束了。” “我表现怎么样?” “勉强合格。” 齐漆七自嘲,“呵,果然吗……”事实上,他对自己的表现非常不满意,荒原的后半程里,没有发挥出自己的能力分毫,几乎全程是在接受各种超出认知的东西,浑噩而又无能。 叶抚笑了笑:“脑袋里还记得之前听到的话吗?” “你是说那九——” “心知肚明即可,不必说出来。” “那,怎么了?” “务必牢记于心,那些话,大概你是第一个听到的。哦,还得算上这条小龙。”叶抚说。 “有什么用?” “记住,便是最大的作用。” “不能理解。” “不需要理解。” 齐漆七无话可说。 忽然,地上的“小龙”拼命地咳嗽起来,瞪着的一双眼睛几乎要迸出来。突然,他诈尸一般猛地站起来,一脸惊骇,还沉浸在之前的大殿之中。 齐漆七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将他打醒。 斯卡也顿时清醒过来,与此同时,还有沉睡在脑海深处许久的记忆。 他忽然就想了起来,自己的身份。他本应该是龙宫尊贵的三太子敖听雨,因为自家小妹敖听心的缘故,逃出龙宫打算通过海底隧道直达东土神秀湖,前往那里寻找敖听心的“救命恩人”,但中途遇到海底地震,被海底漩涡卷入,巨大的海浪将他们分散,他掉到了北海中心,并随着神秀湖大潮被一路送到了神秀湖南边的荒原之中。 之后,就失去了记忆……被那里的土著当作降世神明,尊号“斯卡也”。 反应过来后,敖听雨顿时变得十分紧张,脱口而出: “我小妹敖听心呢!” 齐漆七一脸怪异。敖听心?那不是龙宫九公主吗?小妹……这么说,这位其实是龙宫某个皇子咯。 叶抚说:“她安然无恙,放心吧。” 敖听雨立马警惕地看着叶抚,“你是谁?” “我叫叶抚,是齐漆七的先生。” “齐漆七?他不是叫鹿路鹭?”敖听雨皱眉。 齐漆七干咳两声,“人在江湖走,难免背包袱。” 敖听雨摆了摆手,一晃而过,他现在不关心这个,看着叶抚问: “你知道听心在哪?” “嗯,现在在北海沉睡。是我亲自把她放过去的,并且,你的父亲知道这件事。” “沉睡?为什么沉睡!”敖听雨知道对于龙族而言,沉睡要么是受了致命伤,要么是处在关键成长期。 叶抚说:“她在蜕变中。” “这么快!”敖听雨大惊,“我的蜕变期都还没到!” “她比较特殊。” “哪里特殊?” 叶抚笑了笑,“你是不是有些过分关心了。” “我是他三哥,怎么过分了。” 叶抚无奈道:“因为她天赋很好啊。” 敖听雨僵住。 齐漆七损人地大笑:“哈哈哈,你非要人挑明了说才行啊。” “哼,我关心我的妹妹,有什么问题!”敖听雨眼中的金色泛动。这体现得出,他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 接着,敖听雨又问叶抚:“那,我的父皇,有没有过问过我?” 叶抚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敖听雨心知肚明,立马泄了气,果然,父皇只在乎听心,对我们其他八个兄弟姐妹丝毫不在意。 站在原地出神了好一会儿,敖听雨思绪渐渐恢复正常,才感概起在荒原以及那遗失大陆里所遭遇的一切。太过离奇,太过玄妙了,尤其是在终焉城所见所闻…… “欸,不对,我们是怎么出来的?” 齐漆七说:“先生把我们带出来的。” 敖听雨肃然起敬,“感谢叶先生救命之恩。” 叶抚摇头,“不必了。” “叶先生知道那终焉城里的事情吗?” 齐漆七觉得有些奇怪,怎么敖听雨丝毫没对叶抚与那无垠尽头之人一模一样感到奇怪,不由得打岔问: “你还记得在那大殿之后所见所闻吗?” 敖听雨顿了顿,“什么所见所闻?你是指那片星空吗?” “其他的呢?” “不是只有星空?我当时还在想土著们口中的永恒的‘也’是否就是星空本身,但突然就意识混沌了。” 齐漆七看了看叶抚,见到后者神情自然后,便摇头说:“大概是我记忆错乱了。” 敖听雨没多想,把话题转回来,“叶先生既然能去到那里救我们,想必对那里比较了解吧。” 叶抚摇头,“并不,我第一次去那里。” “那为什么……” “我本身就是跟齐漆七一起进入荒原的,他失踪后,我自然要寻找他,找着找着就找到了那个地方。” 敖听雨想继续问,但又不知道问什么,就此作罢,毕竟叶抚也给了一个貌似像样子的理由。而且既然是齐漆七的先生,肯定不是一般人,还是保持谦卑的态度比较好。 “再次感谢叶先生的救助了。” “不必。” 齐漆七拧着眉头看了一眼叶抚。叶抚这分明是在骗人。 叶抚轻瞥他一眼,眼神示意他不要多想。 “之后你打算去哪里?”叶抚问敖听雨。 敖听雨神情复杂,“我还是去神秀湖等着听心苏醒吧。毕竟我跟她一起出来的,还是一起回去比较好。” 其实更主要的是,他要是独自一人回去,非得被龙王给扒皮抽筋不可。他的小妹敖听心现在是他唯一的保命符。 “那我们就要分别了。”叶抚说。 敖听雨点点头,随后大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齐漆七,“刚才我才突然想起,你就是驼铃山的天上行者。” “现在不是了。” “不管你是不是,总之,我都牢牢记住你了。”敖听雨眼睛一眨不眨。 齐漆七依旧劣性不改,打哈哈道:“怎么说我们也是一起出生入死的人了,那是得牢牢记住。” 敖听雨半句话都不想再说,双手一抱,告辞。他纵身一跃,遁入海中,离开这里。 海滩上天气晴朗,终于离开了荒原那种恶劣的地方,齐漆七满脸开心。 “先生,那终焉城你肯定知道吧。” “嗯。” “为什么不愿意说?” “说,是要说给能听懂的人,听不懂的话,只听那几个字没什么意义。”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懂?” 叶抚摇头,“别耍你那点小机灵了。你要是懂,就不用我教了。” “那你得教啊。” “课要一节一节慢慢上。你见过让初生孩童去读圣贤书的?不要总想着一口吃成胖子。” 齐漆七双手抱在后脑勺,一度登徒子形象,懒洋洋地说:“那我们接下来去哪?” “老山。” “我好像听过。是关押圣人级修仙烦的地方。” “嗯,基础打好了,接着就该提一提你的修为了。” 齐漆七语气兴奋,“终于要开始修炼了吗!” 他对在荒原里的历练并不能很清楚感受到力量的变化,所以对老山里的修炼十分期待。 “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要先见证一下天下大变。” “什么大变?” 叶抚没说话,转身看向极北之地。 齐漆七跟随一起看去。 在遥远的极北天际线,一道巨大的雷霆从天而降,轰然落在大地上,将全天下惊亮片刻。 随后,一股浩瀚之势席卷天下。 惊蛰一声,天下变。 天元纪的世纪劫难,终于到来。 “走吧,这算是一堂附加课。了解一下,世界为什么会有劫难。” 说着,叶抚带着齐漆七一步登天,俯瞰大地。 (本卷完) 第五百五十五章 劫难之后,是重逢 规则,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这个问题困扰着许多人,尤其是站在顶端的这一批大圣人。他们不同于圣人,暂且只思考着大道的问题,不用面对规则的限制,也不同于跨过天门的超脱者,已经与规则处在同一个层次。可以说是上不上下不下,卡在中间,为之烦恼着。 所以,当代表着规则肃清的浩瀚之势从南北两极,向四面八方蔓延时,他们由衷地感到无能为力。他们无法阻止着浩瀚之势,更不提浩瀚之势后遮蔽天地的黑色肃清线。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是凭借着一些力量,尽量保护自己势力范围。 黑色肃清线,从南北极极点涌出后,形成两个圆环,分别从南北极出发,蔓延向整个清天下,首先接触的便是北海与南极死地。南极死地还好说,那里因为天气环境极端,本身也没什么主要生物,大都是一些比较低级的,不会影响天下秩序的生命,即便消失了,最大的坏处也不过是减少了清天下的生物多样性。 但北海不同,这里有着丰厚的海洋资源以及生命。规则肃清本身就是一视同仁的,不论是什么生物,只要是从天地获取过自然母气分化而来的各种气息,那就会被肃清,不管其本身存在意义是否出错,全盘肃清。 而在当今天下,哪有生物不接受日月精华,天地灵气的,能不能为自己所用是另外一回事,但灵气本身遍布了全天下,任何事物或多或少都接触过。所以说,这场世纪劫难,是具有绝对破坏性的。 之前在学宫里的诸圣商讨大会上,李命就推演过,如果没有什么外力干涉,那么这场规则肃清会抹杀掉清天下九成五左右的生命,破坏九成八左右的建筑,几乎可以说会把清天下现行的文明、秩序摧毁得濒临灭绝。后果是毁灭性的,要在这样的情况下,重建文明,需要两千年的时间,那还得是剩下的人不出现内乱全部投入到重建文明之中才行。 这样的结果是众人能预想到的。可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毕竟文明结构是金字塔形状,如果中下层被瓦解,那剩下的上层绝对不会独善其身。毕竟,许多圣人乃至大圣人的大道、申通种种都与中下层挂钩。 站在北海之巅,李命看着滚滚而来的黑色肃清线,无奈太息。 仅仅只是感受一下,他就知道那不是自己这个层次的存在,即便自己使出浑身解数,也难以阻挡半分。 莫长安在他旁边,轻声说: “长山先生,之前叶先生同我说过。我们不必担心这场世难。” 李命比起十年前老了很多,眼角满是皱纹,双鬓也已斑白,本来通明的眼中也爬上了浑浊的血丝。莫长安看在眼里,心中满是苦意,他很尊敬李命,所以见到这短短十年这么大的精气神变化,十分不是滋味。 “但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太痛苦了。”李命抬起手,颤巍巍地抹去额头细密的汗珠,“这次或许能过去,但下次呢?如果叶先生他们走了呢?” 他指了指陇北雪山下的原住民,“你看他们,面对着这样的劫难,有何办法?我们救一个能救,救一批能救,但全天下所有人呢?更不说其他的生命。他们又该怎么办,面对天灾,真是无计可施啊。” 李命叹了口气,眉头颤抖:“我曾推演几万次,也没能得到一个合适的办法去解救普天之下的平凡人。要说,他们弱小,所以就该被淘汰,可是,谁曾经不是弱小的,但也依旧没有人去剥夺曾经弱小者变强的权利。” 莫长安说:“我们无法考虑到一个点。长山先生,你不必责备自己。” “可这是我辈人不断向上的缘由与目标啊。读书人一辈子通达道理,了解万物,如果不是为了表达于全天下,不是为了让文明薪火永传并更加耀眼,那还叫读书吗?”李命语气里满是疾痛。 十年前在神秀湖,面对千年大潮,他不曾这样痛声疾呼,因为那是他还有能力庇护一切,但现在,没有了。他再一次像曾经那样,面对饿殍满地的焦土却无能为力。 莫长安渐渐发觉,李命的话是言语有所指。 是啊,读书是为了让文明薪火永传并且更加耀眼。可是,最会读书的那些人呢?可曾为文明添砖加瓦吗? 无能力的人要直面灾难,有能力的人却高高在上。 莫长安不由得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他希冀,在天上那些人,还并没有遗忘本心。 李命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将脸涨得通红。 莫长安连忙搀扶。 李命半耷着身子,目光遥远,“而今又思玄女之妙法啊……” “长山先生,不必这么悲观。” 李命一脸苦楚,摇摇头,“长安,你可知,两位圣人已经四千年未触碰天下了。” 莫长安当然知道李命口中的“两位圣人”是谁,自然是至圣先师与明圣。他不知道说些什么。 “从师染走后……”李命嘴唇泛白。“我许多次欺骗自己,师染只是一个极端,只是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想。可现在……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再给自己一个理由,去解释这一切了。他们啊……或许真的只考虑世界了,将地上这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当作了规则的一部分。” 莫长安不知道如何去评价,但显然可见的是,李命已然不再认同天上两位圣人的态度了。 他忧心忡忡,不知这是否会成为儒家的一个转折点。 李命接下来一句话,彻底让莫长安明白,儒家已经不再是曾经“教治天下”的儒家了。 “长安,儒家需要一位新的圣人。” 莫长安心中颤抖,“长山先生……” “那不是你我,不是天上的两位,应该是真正的读书人。长安,我们总是读着读着书,就变成了讲着空道理,被大道所蚕食了,被规则所裹挟了,忘记了,我们读书做学问本该是不断打破陈旧的,腐朽的一切,本该是争那一口气的。” 李命眼神虚妄,“可那一口气某一刻放下了,就再也提不起来了。” 莫长安忽然笑着说: “长山先生,何不对叶先生的学生们怀以期待呢?他们每一个,都十分优秀啊。” 李命想起了主持神秀湖大潮的秦三月,想起了那个要练剑拯救苍生的胡兰,想起了一剑斩掉洛河之龙的曲红绡,想起了何依依……他想起了很多人,渐渐地就泪流满面了。 “叶先生他,明明有着天大的本事,却一直致力于教会这个世界,如何拯救自己……长安,这个世界从来都不孤独啊……” 莫长安感慨万千,他与叶抚接触得最多,一直以来,都感觉叶抚不愿多打扰这个世界,身居幕后,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现在被李命这么一提起,他渐渐明了,叶抚所做之事,才应该是一个先生该做得。毕竟,先生教导学生,本就应该教导学生自己去答题,而不是帮学生答题。 如果困难全都被先生解决了,那学生到底成长了什么呢? 黑色肃清线在高度上,覆盖了清天下往上自然母气演化出的气息能够达到的最高处,往下,直达最深处的世界大灵脉。可以说,清天下被两道巨大的黑色圆环彻底包裹只是时间问题。 文明的毁灭,秩序的崩塌就在眼前。 圣人、大圣人们忧心忡忡,都想着如何最大程度保全自己的势力范围,这里施法,那里留下申通,招数尽出。 而当他们焦急的时候,数不清的凡人、普通修仙者、魑魅魍魉、精怪、妖兽还过着平常的生活,从来不担心什么,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劫难已经来临了。他们甚至没有能力,没有资格去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普通人永远都是草芥,任何时代都没改变过。 可总有那么些存在,看着、念着、惦记着众人的意志,受着万物意志的驱使。最平凡最普通的人,拥有着最大的力量,即“存在”的力量。他们存在,他们念想,便是力量。即便他们并不知道劫难即将到来,但他们从不会希望自己的生命被无情剥夺。 万物的意志共同性,是“存在”。 照耀大地的辉光,因为“存在”的意志而出现,而耀眼。宣告着,最容易被忽视,但最不应该被忽视的,是最平凡的万物。 辉光从清天下的中心亮起,直奔天空。巨大的光柱破开层层叠叠的乌云,将一切遮蔽大地的灰霭驱散。 陡然的闪光,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即便某些地方还是晚上,此刻也皎如白昼。 李命怔怔地向着清天下中心的光柱看去。不同于一般人只能看到光柱,他还能看到一缕又一缕代表着万物意志的辉光,不断从四面八方向光柱汇聚,让其更加耀眼,更加伟大。 所有知晓这场世纪劫难的人都在关注着,目不转睛,看着巨大的光柱,期待着。 李命悠悠说:“最强大,最不可替代的从来都是万物的意志。” 莫长安没来由得说出叶抚之前说过的话: “任何脱离万物意志,脱离世界本身的人,都会失败,不论做什么。” 李命默不作声地流着泪。 巨大的光柱开始张开,以着极快的速度,不落下任何一个角落,向世界的两极张开。 每个人,每个生命,每一个存在于世界上的事物,都被光柱拂过。光柱没有带给他们多大的改变,只是给了他们由衷的安心感,好似被告知了,只管一步一步走下去,世界永远不变,永远包容任何事物。 陈放站在驼岭山的琼楼上,虚着眼睛看着蔓延向天下两极的光柱。他随手扔了一把胡豆给旁边的毛驴,面无表情地说: “傻驴,我真的走错路了。还有他们,他们也错了。” 毛驴哼哧哼哧地吃着胡豆,大牙帮子露在外面。 “李命对了一半,也错了一半。他算半个圣人,我的话,是个俗人。” 他忽然笑了起来。四千年来,第一次笑了。如释重负,细细喃喃:“这下再没有什么压力了,因为我彻底输给李命了。” 毛驴继续吃着,似乎在扮演着“对牛弹琴”的“牛”。 “他们……真的不会多看这天下一眼。宁愿一切推到重来,也要保证安稳。可,安稳是什么呢?是文明毁灭秩序崩塌吗?” 陈放似乎累了,坐了下来,随后躺在琼楼之顶。 “难怪他们叫大圣人之上为超脱者啊……脱离了庸俗,难怪啊……” 一片厚重的云层上,叶抚和齐漆七站在这里。 巨大的光柱……或者该说光环扫过他们,继续向着两极而去。 齐漆七问:“所以,解决劫难的,还是万物本身?” “是的。万物意志才代表着万物。” “真是令人费解。其实我想知道,道祖、至圣先师他们为什么不出手,是知道万物意志会解决吗?” 叶抚摇头,“他们不出手,只是因为他们见过太多了。地上所有生命就算是死遍了,也不会对他们本身造成什么影响,所以,何必出手。” “我不能理解。兼济天下,不应该是圣人的基本要素?” “你不是圣人,所以你这样认为。” 齐漆七心中有种破灭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自私了,但也不认为就应该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建立起的文明就此毁灭。 “我不知道谁对谁错了。” 叶抚说:“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他的确无法回答,因为对错在他这里更加没有意义。 “感觉还有很多等着我去学啊。”齐漆七很认真,态度也正经了许多。 “现在,你还觉得我是在迫害你吗?”叶抚笑问。 齐漆七立马瞪大眼睛,嫌弃地瘪了瘪嘴,“限制我的自由,是对我最大的迫害。” 叶抚微微抿嘴。 “可齐漆七,你要明白啊,自由不是生来就有的权利,是需要去争取的。从来没有绝对的自由,你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所见所闻,都受着万物的影响。” 齐漆七没说话,他所说的自由是狭义的,叶抚所说的自由是广义的。 他们静静地站在云端,看着携带着万物意志的光环抵达两极,与黑色肃清线融为一体。 世界劫难的出现普普通通,消失也是普普通通。没有什么跌宕起伏的过程,更加没有曾经世难的艰难抵抗。 人们照常过着自己的生活,一点都没收到惊扰,甚至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站在高处的人们,都有了理由去相信,世界的拐点出现了,高高在上的那些人,并非神圣的。 云端,叶抚二人的身后,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随后声音响起: “我终于找到你了,先生。” 二人转过头,齐漆七惊愕地喊道:“曲师姐。”在驼岭山里,按照辈分,曲红绡是他的师姐。 曲红绡只是冲他稍稍点了点头,然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叶抚。 叶抚笑道:“你来了。” “你这不是等着我来吗?” 曲红绡无比清楚,叶抚是故意让她发现的。 “我总要履行与你的约定。” 曲红绡鼻子发酸,“你……太过分了。” “对不起。” “不要道歉。这好像你真的做错了什么。”曲红绡说:“我只是出于私心。” “我也是。” “我有很多话想说。憋了很久了。”曲红绡有些丢掉了自己的沉稳与冷静。 叶抚说:“这次有机会说个够。” “你们要叙旧,那我呢?”齐漆七不看场合地打岔。 叶抚和善一笑,“你先去老山历练吧,我随后就来。” 他说完,提着齐漆七后衣领一甩,直接把他甩往天下另一角了,齐漆七连个“啊”都没来得及喊。 曲红绡忍不住笑了一声,“先生你真是不讲道理啊。” “他太吵闹了,破坏气氛有一手的。” 叶抚说着,转过身,向着云层某一处走去,“红绡,你也变了很多啊。” 曲红绡迈步跟上,“先生何尝不是呢?” 她飘逸的短发,在风中荡漾,身上每一处招展的衣裙,都在笑着。 “你见过白薇了吗?” “嗯,见过了。她很好。” “接下来,就要你去阻止她了。” “我知道。”曲红绡点点头,接着她说:“不过,我不懂,你为什么对她这么残忍。” “她太显眼了。这不是什么好事。” “先生有自己的想法。不过从我的角度看来,我觉得先生不必要与她保持这种距离。” 叶抚摇摇头,“适当的距离,对我和她都好。” “是吗,大概是我不懂情爱了。” 叶抚笑笑,“你的确是个白痴。” “啊!” “我是说在情爱方面。” 曲红绡有些不服气地捏着拳头,“我觉得我已经告别白痴的等级了。” “进入笨蛋等级了?” “先生你太小看人了,我已经很擅长处理这种事了。” 叶抚莞尔。 “你别以为我说假话啊!”曲红绡追上去,站到叶抚旁边。 叶抚忽然停下来,岔开话题:“到了,跟上次,还是一样的地方。” 曲红绡愣愣看向前方,一个小酒馆,静静卧在云间,开着门,外面摆满了酒坛子。 她看到这个地方,脸稍稍红了。因为她想起在深秀湖,对着叶抚耍酒疯的时候。那时候,也是在同一个酒馆。 不过,这次是云上。 老板娘坐在酒馆柜台里打着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忽然听见有人的脚步声,立马站起来,满脸营业笑容:“哟,两位客官这是要喝酒吗?” 待到瞧清楚来人后,顿时脸色一变,“怎么又是你们!” 她分明地记得,之前在神秀湖招待过这两人。 “哎哟,两位客人,今天我头痛,要不然二位改天再来?”老板娘顿时抱着脑袋说。 叶抚笑道:“没事儿,我专治头痛。”说着,他手指划开一道虚空裂缝,凌冽的虚空气息倾泻而出。 老板娘顿时苦哈哈地笑道:“哈哈,还真是啊,你这么一说,头就不痛了。两位客人,要喝什么酒?” “那当然是老板娘你珍藏的佳酿了。” “得,待我取去。”说完,老板娘转过身就是一脸肉痛的样子。 曲红绡含蓄一笑,“先生,你变坏了。” “是吗,我觉得我挺讲道理的。” 叶抚摊摊手,随后找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来,风吹进来,撩起他的鬓发。 曲红绡静静地看着,嘴角弯弯。 她又想起在三味书屋里的日子,那时的叶抚也喜欢这样坐着吹吹风。 第五百五十六章 酒不醉人人自醉 叶抚将酒倒进分酒壶,然后给曲红绡斟了半杯。 先生亲自给学生倒酒,哪有不喝的理。曲红绡就傻愣愣地端起酒杯一口闷了,立马就呛了喉咙,咳得脸红。 叶抚看着好笑: “你也太实诚了。” 曲红绡羞了,但脸本就呛红了,倒是看不出来。她直白地说:“我感觉我要喝了才行啊。” “为什么?” “我错了。”曲红绡愧疚地说。 “所以你是打算给我赔罪?” 曲红绡点头。 叶抚笑了笑,反问:“你觉得我需要吗?” 曲红绡憋着一口气,想了想,然后作罢吐出,“不需要。” “有时候,你还是太拘谨了。尽管你是我第一个学生,却跟三月和胡兰完全不同。” 曲红绡怔怔地盯着桌上的下酒菜,“是啊,我也感觉。” “那,这是为什么?” “先生是个奇怪的人。你没有什么欲求,也不希冀什么事,站在这个世界上,却又与世界保持着无法逾越的距离。” “你那时还感受不到这些吧,在三位书屋里。” “嗯,但仅仅凭着曲红绡的直觉,我就感觉先生你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没有人会是一样的。” “但大多有迹可循,不论是乌合之众,还是高高在上的圣人大圣人们,都遵循世界规则,都能找到共同点。以前我感受不分明,只能说直接上这么觉得,但现在,我十分清楚,你不遵循这个世界的规律。” 曲红绡目不转睛地看着叶抚。 “先生,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吗?” 叶抚目光深邃而悠远,“很久以前了。” “没错,我早就见过你了,还在我是‘煌’的时候,在我诞生之初就见过你了。我甚至确信,当初的我,正是按照你的模样,才造就了人的出现。”曲红绡一句一句,吐字清晰而分明,“所以,先生,你的存在真是惹人遐想。” “那你觉得这是必要的吗?” 曲红绡肩膀沉了沉,“这并不是必要的。”她抬起头,“但我不甘心,我的私心很不甘,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感受你的存在,不能确定你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叶抚沉默了一会儿,“可,红绡,许多事,并不是不甘心就能解决的。” “我……知道。”曲红绡摆了摆手,任性地说:“我不想说那些了。话说回来,那条小白龙给自己取名‘煌’,也是你影响的吧。” “嗯。” “为什么?” “他适合。” 曲红绡松了口气,“也好。从我决定成为曲红绡那一刻,就不再是‘煌’了,但‘煌’总要有人继续担任。不过,他愿意吗?” “愿不愿意,要之后才能说得清楚。” “如果他拒绝?” “那就拒绝吧,‘煌’这个名头总有人去承担的,不是他,也会有其他人。” “所以,不是世界选择了他,而是你选择了他。” “嗯。” “那这证实了,你的确是高于世界的。” 叶抚笑着打趣,“被你套话了。” “呵,你根本就没打算隐瞒罢了。” 曲红绡有些不开心。她很少会有负面情绪,但一有负面情绪就如温早见所说,表现得十分明显。她撅起嘴,手指不安分地敲打桌面,目光也汇聚不到一点上,不知在看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端起酒杯就要喝酒。 叶抚伸手拦住她,“一个人喝闷酒是对共饮者的不尊重。” 说着,他同样端起酒杯,敬道:“红绡,好久不见。” 曲红绡心情略好一些,抿了抿嘴,然后同样说:“好久不见。” 一饮而尽。 “之前不是说过吗,我在情感处理上进步很多了。早见的事,我能坦然面对了。” “那你的决定呢?” “她是我的朋友,我会一直把她当作朋友。” “啧,还真是不完美的结局啊。” 曲红绡微微仰头,“我不能欺骗她。人对感情的需求是不一样的,如果说情爱的低级表现是繁衍本能,那这样的本能早已无法束缚我了。如果说情感的高级表现是精神需求,而我现在除了你以外,早就实现了精神满足,更加不需要了。而友谊不一样,友谊只是非常简单的好感,是个人对人际的基本表现。” “把情爱这么美丽的词说得这么教条,你还真是残忍啊。” “可不要打趣我了。倒不如说说你自己,白薇姐姐你怎么面对,三月你怎么面对,我就不说其他的了,肯定还有我所不了解。” “你个一窍不通的家伙反而教训起我来了。”叶抚呵呵一笑,表示不屑。 “转移话题,你心虚了。” “不至于。”叶抚说,“这些事了,难捱的总不是我。” “但你要是不管,那就是不负责。” “我无法对每个人负责。” “你能。” “强人所难。” “你不是人。我早就跳出思维惯性了,先生你根本就不能用这个世界的观念去看待。你有能力处理好一切。” 叶抚说:“但我没有必要。” “的确。”曲红绡笑了笑,“所以啊,我也只能说说你。做不做,还是你自己的事。” “你这是把我往坑里推。学生坑老师的,你是第一个。” “你跳进去了,才叫坑,不跳进去,那只能叫说说。” 叶抚认真看着曲红绡,然后倒了杯酒,“可真是个好姑娘啊你。” “承蒙夸奖。” 他们再饮一杯。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板娘,倾着身子,抵在柜台上,好奇地看着窗边的叶抚和曲红绡。 这对客人啊,可真是让人费解啊。 算了算了,我一卖酒的,犯不着给自己添麻烦,老老实实招待好就完事了。 叶抚和曲红绡叙起了旧,那些在三味书屋里平平无奇的日常,也成了两人反复咀嚼的话题,似乎书屋里的一场雨,都也是隐藏着大玄机的。事实上,那些日子的确是平凡的日常,之所以能反复咀嚼,是因为对现在的二人而言,过去不曾珍惜过的日常,才是弥足珍贵的东西,放进回忆里也能占据很重要的部分。即便是多年以后,写起回忆录时,那段时光也是倾注感情与篇幅最多的。 “还有雪衣的事情。”曲红绡说。 “你见过她了?” “嗯,她沉睡了。” “这样啊。” 叶抚不知在想什么,看向别处。 “为什么呢?我想不明白。” “没什么,她只是耍脾气。” “因为你不在她身边?” 叶抚说,“过度依赖我,不是什么好事。” “挺……奇怪的吧。她那么依赖你。” “可说不好。雪衣是意外之中的意外,不能以常理去看待。” 曲红绡知道叶雪衣身上还有很多秘密,也知道那些秘密自己并不能去轻易触碰,但她与叶抚之间微妙的关系实在是令人好奇。 “算了,以后总有机会知道的。” 曲红绡自顾自地端起酒杯,碰了碰叶抚的酒杯然后就一饮而尽。 “喝这么多,你有这个酒量吗?” “酒不醉人,人自醉。” 这倒是句实话,都是这个层次的人了,怎么可能真的喝醉,除非自己想醉。 “先生,对于三月,我依旧有许多不解。” “不要问我。我不会说的。” “真是过分。”曲红绡忽然直勾勾地看着叶抚问,“‘或者’是谁?是胡兰吗?以前我忘记了,现在全都想起来了。她干涉了历史,干涉了规则,干涉了整个世界。她到底在做什么?” 叶抚认真看着曲红绡,一句话都没说。 “这两个问题没有答案。” “为什么?” “因为,我也不知道。” 曲红绡像是遭了天雷,愣在原地,“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一定是骗我的吧。” “我不确定,不确定的事情就等于不知道。” “还能有你不确定的?” “作为叶抚,我的确不确定。” “作为叶抚?” 叶抚说:“红绡,你能理解世界与世界之外的关系吗?” “嗯。” “叶抚是这个世界的,我是这个世界之外的。这么说,你懂吗?” 曲红绡脑子绕了绕,“所以,你无法处在叶抚的状态下去确定或者的痕迹?” “是的。” “她是升格者吗?” “不是。升格者还没那么厉害。” 曲红绡眼神虚游,“那还真是惹人遐想啊。不过这似乎不坏。” “为什么?” “直觉。” “又是直觉?” “谁知道呢。” 曲红绡撩了撩鬓发,露出小巧精致的左耳,“先生,何必想那么多啊。今朝有酒今朝醉才是。” “又说胡话。” “之前总惦记着跟你喝酒,现在真喝上了,哪能不喝醉。” 说完,她又饮一杯。 酒不醉人,人自醉。 曲红绡脸上起了酒晕,眼神渐渐迷离。她此刻微醺的样子要是被温早见看见,那估计会兴奋几天。性感而迷人,这可是限定版的曲红绡,除了这样的时候,是绝对见不着的。 渐渐地,她醉了,嘴里还不停念叨着一些话。 零零碎碎的,大致意思是想要忘记一切,回到三味书屋里。 “还真是贪心的念想。”叶抚轻抿一口酒。 曲红绡躺在桌子上,垂下的短发盖住了她的脸,只露出泛着粉意的鼻尖。 高高在上的人皇,也会做梦,还是孩童般天真而单纯的梦。 曲红绡梦见三味书屋里的人,大家都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生活。读书、调皮、弹琴、养花、撸猫、喝茶、做糕点、看星星看月亮……无忧无虑,不用担心天下,不用念着世界。 可这终究是梦。 梦会醒。 夕阳从窗外照进来,铺满了酒桌,杯中还未喝完的酒泛着粼粼波光。余晖装饰了曲红绡的发梢,也叫醒了她的美梦。 她睁开眼,看着窗外远空的美景,坐直了身体。 老板娘站在柜台里,靠着酒柜,“他已经走了。” 曲红绡并不意外。 “多久?” “不久。他等到夕阳照进来,看了一会儿夕阳,也看了一会儿你。” “他是我的先生。” “嗯,我知道。”老板娘倦懒成熟的声音很性感。虽说老板娘这个称呼是俗气了一些,但她的确是个难见的成熟美人。 她啄了啄自己的小烟斗,吐出白雾,继续说:“你这样的人,在我这里喝醉了,还真是少见。” “有何不可?” “没什么。只不过高高在上的人们,总是擅长伪装自己,生怕露出一丁点破绽。你跟他们不一样。” 曲红绡拍了拍脖子,“你的酒很好喝。” “谢谢夸奖。”老板娘笑得花枝招展。“小妹妹,我说啊,你是有什么烦恼吗?” “没什么。” “你可是满脸都写着烦恼呢。” 曲红绡瞥了一眼老板娘,“人的悲欢不尽相同。” “可总有些事,能相互共鸣。” “你擅长跟客人聊天。这是你的身份所致。” 老板娘吐出一口烟,“能说会道的确是当酒馆老板的该有的。但我的话,也的确是我真心想说的。” 她这一口烟,好似掩埋着数不清的故事。 “尽管我有烦恼,你也无法替我解决。” “能不能解决是一回事。但说出来,总是要比憋在心里好受。” “那也得分跟谁说。” “跟一个与你不相干的外人说,是没什么压力的。” 曲红绡看了看老板娘,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她,一言不发。 老板娘也不说话,轻松悠闲地抽烟。 过了一会儿,曲红绡说:“我所预见的结局是个彻底的悲剧。” 老板娘不去猜想是什么事的结局,“已经预见了悲剧,那就不算悲剧了。真正的悲剧是意想不到的。” “是吗。” “预见了悲剧的悲剧,那只能叫没滋没味。悲剧啊,可是要颠覆你一切的美好,把诸事全都给你撕碎了,揉杂了。” 曲红绡转过身,认真看着老板娘,“你为何这么理解?” “小妹妹,这些理解全在个人的。单单看一个人的一生,不论他高低如何,即便一辈子籍籍无名,淹没在时代的浪潮里,单单只看着人,也会觉得他过完了复杂的一生。” 老板娘笑了笑,“既然预见了悲剧,就去改变。改变不了,就接受现实,把这当成自然而然的结果。” “这难道不是消极者的态度?” “乐观者的态度又如何?非要对着没滋没味的结局哈哈大笑吗?非要昧心地鼓励自己让自己看开点吗?小妹妹,你的追求,难道还是热血少年般的不断向上,努力拼搏完成梦想吗?” 老板娘的话语十分尖锐,似乎没有她之前所想的招待好两位客人就好那样。 “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即可。毕竟,这是你我唯一的自由了。” 曲红绡看着老板娘。她觉得老板娘的言语完全不像是个平常的人,但在她的认识里,老板娘又的确是个平常的人。 平常人的一生,也能这样波澜壮阔吗? 曲红绡不知道答案,但她想知道这个答案。 她遥遥地望着远空,肆无忌惮地发挥着想象力。 第五百五十七章 欲望之都 曲红绡阻止了世难的发生,但相应的,她也要承担世难本来的责任。 规则肃清,是世界运转下,受到外界威胁,所进行的最后一次内部肃清,简而言之,就是在面对外界威胁前,先镇压内乱,将一切会干扰到规则的全部肃清。 规则肃清没有发生,那么曲红绡便要承担规则肃清要做的事。清除一切遗留问题以及规则运行时出现的错乱。这是一个对她而言没什么难度,但比较麻烦的事情,需要耗费大量的事情,所以,之前她才会对白薇说,之后的世界暂时由她主导。 这段时间里,东宫完全进入蛰伏状态,外边儿的人看不到里头,里头的人也不与外界接触。 曲红绡开始展露她的手腕,首先便是清理虚空裂缝,从南部地区的落星关遗留问题,再到东部海域与西域接壤的割裂屏障。世难过后,天下格局的确在发生巨大的改变,但这次改变是众人意想不到的,因为完全脱离了他们的掌控,跟之前预想的截然不同。不论是大灵脉的走向、母气分化后的资源的调控以及战略地位的争夺,都完全不同。 好似有一只无形的大手,高高在上,在众人头顶他们所看不到的地方,暗中操纵着世界的走向。 这样的变化让本来指望在世难后翻身的势力着急坏了,一个个争先恐后要去东宫拜访大帝,询问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结果东宫白薇根本不见他们,并且明确表明自己的态度,“我从来没有许诺过劫难后的格局划分事宜,这全是你们自作多情,还请认清自己,多行不义必自毙。” 划清界限一般的态度,狠狠冲击了现行的各大势力。而之前主导改写格局的北原以及中州二地的各势力更是措手不及,因为早早世难之前他们就开始布局,好争取先机,结果现在世界走向完全被无形的力量操纵了,之前的布局彻底浪费,甚至还沦为他人嫁衣。 那天下第一的东宫一句话都不说,各位势力掌舵人连个耍嘴皮子讲道理扯蛮经的地方都没有,只要嚼碎牙齿往肚子里吞,生一口闷气作罢。 中州两帝朝之一的应朝皇帝便是这般,吃了亏,没地方找回场子,独自坐在御书房里,听着私门卫报备这次世难,损失了些什么资源,丢掉了哪些主动权,以及丧失了什么地方的话语权。 私门卫佝着腰,将这些天来统计的损失一字一句报备上去。念得是一个惊心动魄,毕竟应朝作为两帝朝之一,一声不响就损失那么多,任谁听着也是烦躁不已,更不提主导这次布局的应帝。他一个当皇帝的,又是应朝上下唯一的当权者,如今是一招未使就费去了应朝平稳多年攒下来的资源,这打了脸不说,更重要的是伤了国运。 打不打脸,或许只有他自己清楚,但那国运,可是镇国司里的文武大将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的。嘴上肯定不敢说什么,但免不了心里念叨啊,猜咱那尊贵的大帝,到底是做了些什么,才至于一帝朝国运都受到如此这般损伤。 白尽山自成了大圣人后,再没动过肝火,已经不再有什么值得他反复酿在心里发臭发烂了,但现在,听着私门卫一言一句跟报菜名似的回报这次布局的损失,燥气腾腾往上冒。 不过,他申请动作上倒是没有什么变化,跟平常一样。 “陛下,目前统计就是这样,更详细的还在清算。”私门卫汇报完,拱着手递上简书。 白尽山随手拿来,放在一边。他眉头不受控制地抖了抖,这么多只是简要统计。 “动了国运。”白尽山轻描淡写地说。 私门卫谨慎道:“是的。” 白尽山不是昏君,不会因为自己犯的错发脾气到别人身上。他也不需要用狠厉的手段来维护自己的权威。 “还有,国本没动摇。”白尽山说。 私门卫没说话,他并不知道应朝的国之根本是什么。兴许上上下下,也只有执掌一切的白尽山知道。 “穗儿去哪儿了?让她来见朕。” 私门卫肩膀僵了僵,“夕公主她不在应朝境内。” 白尽山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颤了颤,“她什么时候离境的?” “四个月前。” “为什么?”白尽山淡淡问。 很清淡的一句话,但如同大山一样将私门卫肩膀压低两度。 “夕公主四个月前参加了墨家的观览展,之后并未从墨家机关城下来,随着机关城离开应朝,一起离开了。公主在离开时,第一时间向衣云皇子说明了情况,之后衣云皇子通知了内阁,但那时陛下正在着手布局之事,内阁无法直接通知到你。” “白衣云!” 白尽山眉头一挑,威势狂涌而出,御书房中立马卷起一阵灵气风。 好在打造御书房的材料都是特殊的,抗的下只是白尽山忍受不住的一点脾气。 白尽山伸出右手凌空一抓,直接将正在远处一间宫殿里修炼的白衣云抓了过来。 白衣云人还是懵的,但一见着白尽山,立马本能地跪下来,“衣云见过父皇!” “你的妹妹去哪儿?”白尽山语气没有之前那么平静了。 白衣云登时感觉不妙,父皇这定然是来问责的。他哪敢撒谎,将事情全盘托出。 “穗儿心性纯良,不知深浅,难道你还不知道吗?”白尽山喝问。 白衣云心里叫苦不迭,父皇你小女儿哪里是心性纯良不知深浅啊,她就是知道你疼爱她,才会想都不都直接违背你的意志的。 但这些话,只敢在心里说说,嘴上是连口承认错误,“父皇,都是孩儿的错,请父皇责罚。” “责罚?你要责罚,那好,五十年内不得离开皇宫半步!” 白尽山沉声说。 白衣云懵了,弱弱地问:“父皇,那么严重吗?” “你不服?”白尽山冷眼看着他。 白衣云岂敢不服,有苦也不敢说,老老实实接下来。他很清楚自己父皇的性格,也就只有小妹白穗才有任性的资格。 白尽山哼了一声,“退下,自己去领罚。” 白衣云老实请安后,离开了。 “不成器的东西。”白尽山看着白衣云颓唐的背影说。 事实上,这五十年的禁足,惩罚的是白衣云不思进取,成天胡闹。 白尽山烦躁地揉了揉额头,眯着眼睛说:“这次的损失,全盘明确地汇报给正阳门,就记载,这是白尽山在位之间,最大的过错。” 私门卫顿了顿,“陛下,真的这么记载吗?” “这点脸面,值得了什么。明史明鉴,才是一个帝朝该有的。” “遵命。” “退下吧。” 私门卫行过礼后,消失在御书房中。 白尽山手指微微抚弄着书案,嘴上嘀咕,“穗儿,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驱使你违背我们之间的约定的。” 他身体往后一仰,沉入虚无之中。 …… …… 门圣大郡有座独立城池,朝天城。其实这座城池以前不叫朝天城,叫遗珠城,寓意是这是上天遗落人间的珠宝。但朝天商行出现后,其迅猛发展,在短短五百年内,就获得了遗珠城的实际控制权,这里面包含着命名权。朝天商行的老板第一时间就把遗珠城改名,作朝天城。 这是全天下最大的独立城池,也是最繁华、最富裕的。各种修仙集会、大淘场、拍卖会、丹会、武会……在这里召开,只要是天下有的,这里都有,机缘、财富、资源……这里应有尽有,数不清的修仙者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试图闯出一片自己的天下。 与此同时,这还是欲望之都,穷奢极欲的消费、娱乐充斥了城里每一个角落,即便是最为贫穷的杂区,其繁华程度也是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敢想象的。巨大的诱惑之下,自然,是有着与之对等的危险的,这座城池能让你一夜之间,应有尽有,也可以让你一夜之间倾家荡产…… 秦三月来到了这里,不过她自然不是被诱惑而来的,毕竟,见过了更高调性的事物的她,对一般修仙者所追寻的东西都提不起兴趣来,而且,那也不适合她。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上殷学宫在这里。 早在之间,她就听闻过,上殷学宫是安安静静做学问的,同着修仙派学术脱了关系,大都从事着博物志撰写、历史考证、人际社会研究、天文、文明演变等等不怎么与修仙挂钩的事情。按一般认识来说,安静做学问的,应该是在那深山老林里,不受叨扰。 但事实并非如此,继承了玄女思想的上殷学派遵从“世界发展观”,认为世界、文明、意识是不断发展递进的,以曲折的路线在向深层次不断发展,因此需要比起一般人更加深刻地认知文明世界,才能更好做学问。所以,上殷学宫近一次搬迁,选择了朝天城。 这是九重楼所欢迎的,他历来的观念就是“广揽天下能人异士,汇聚一堂,共赏天下”。 “之前就听过这朝天城的大名,说这个欲望之都,是梦想之城,今日一见,真是颇有感觉啊。”白穗瞪大眼睛,试图装下整个朝天城。 刚满十八岁的姑娘,对世界的认识还在快速演变之中,大多新鲜的东西,都能撩拨她的神经。 秦三月看着迷了眼的白穗,有些无奈。 先前从墨家机关城离开,白穗怎么说也要跟着一起,美其名曰“长见识、游天下”,但让她一个人去闯荡,她又觉得路上每个伴儿,生硬得很。反正就是各种理由都找了一遍,成了秦三月的小尾巴。 秦三月倒对此没什么恶感,相反,一个尚具备纯粹之心的人跟在一路,对她是有利的,毕竟这些年经历的事太多,起伏太大,许多以前熟知的东西现在灯下黑一般摸不着脑门儿了,而白穗在这些方面总是发挥着神奇的作用。 虽说,这姑娘在为人处世上还是生涩了一些,一路来添了麻烦,但基本都是小打小闹,渐渐地,秦三月也就习惯了,认了这个“小迷妹”。 “朝天城里大人物可多着呢,你别给我添麻烦啊。” 秦三月习惯性地提醒。 白穗跟秦三月熟络了,关系近了,动作也亲近了。她讨巧地笑着,抓着秦三月手摇来摇去,“放心啦,我白穗可不是傻瓜。” “你这名字就是个麻烦。” “诶,都说好了,你只管叫我穗妹,总不会有问题的。天底下名字里带‘穗’的多了去了,而且同音的还那么多,不写出来,谁知道是那个‘穗’啊。” 秦三月拍了拍她脑门,“这里你可要长记性了。一个人在叫另一个人名字时,意识是会反馈出对这个人名字的认知的。普通人且不说,那些神魂本领强大的,可是一下子就能知道叫的名字时哪几个字。这也是为什么那些厉害的修仙者相互之间介绍自己时,很多时候不说名字是哪些个字,对方也知道的原因。” “还能这样啊……这个感觉是小细节呢。”白穗嘀咕,“之前看的书里没有特意说的。” “微不足道的小细节,可能影响成败哦,不要马虎了。” 白穗一脸崇拜,“秦姐姐懂得真多啊。” “是你见识太短了。” “欸,我头发可长了。” “……” 秦三月丝毫没脾气,拽着白穗就往朝天城里去。 朝天城是独立城池,不设进城令,谁都可以来,在其他地方可能是十恶不赦的恶棍,被多方通缉,但进了朝天城后,别人想抓,那就得经过城主府才行。当然,在城里捣乱的人,尤其是破坏交易规则的,格杀勿论。交易律法方面没有轻重罪之分,犯了就是死,所以,朝天城的交易都是绝对受到庇护的,因此每天都有数不出的见不得光的东西在这里转手。 什么一国国宝、宗门神兵,在这里全是商品。任何势力试图来讨要,都得先走一遭朝天城最高那座楼——天下第二楼。这里的商品基本没有什么底线,唯一说得上底线,也就只有“不准进行人口交易”了。传闻朝天商行的老板九重楼对这个最忌讳。 一进城,便是满目琳琅。 十六条不分主次的通天大道齐排铺开,纵横交错,将整个朝天城划分成二百四十个区域。光是看一眼城门口那张城池主要建筑坐落图,白穗就觉得头晕,十六条通天大道够多了,各个区域还有数不清的区道,细细密密的落在地图上,老远望去,跟下面条似的。 秦三月关注点稍稍不同,看着大地图,她蛮佩服朝天城的城池规划师的,这么大一个城池,划分了这么多区域,居然丝毫不紊乱,每一座建筑都像是规整排列在棋盘上的棋子,坐落在通天大道、区道、巷道、运河、排水河、天桥、地面云梯……之间,让整个城池看上去极其富有立体感。 最显眼的则是那不论站在城里那个区域,抬起头立马就能看见的天下第二楼。 难见到底有多高,云层挡住了视线,而云层之下的楼层已经需要极目仰望了。秦三月眯着眼睛看向那天地柱一般的高楼,心中猜想为什么要修得这么高,意义何在? “我听说那楼坐落朝天城正中央,若是直挺挺倒下来,能刚好砸到十六个方向的城门。”白穗端详着天下第二楼说,接着不解道:“不过嘛,为什么要叫天下第二楼呢?要是说高度、价值、构造复杂度,都是天下第一,那些仙家圣地都主要建筑都比不上。之前听我爹爹说,道家圣地驼岭山山顶的小琼楼都比不上这天下第二楼呢。” “这么厉害吗?” “嗯,不过从外表看上去,似乎只是高大。” 白穗对待这种事就比较认真,很有学术派做学问的样子。秦三月认为这是她幼时和少时基本在藏书阁里度过,所培养出的钻研态度。 “具体的,要进去看看才知道。” “貌似进天下第二楼,没什么特别要求。大多数楼层都是商业娱乐性质的,政治中心在城主府,维稳中心在备安阁。” 秦三月诧异道:“你很了解这里啊。” “都是在书上看的,朝天城可是中州的知名地带,每年有数不清的游侠、江湖客、博览家将这里的故事送往其他地方,许多书坊都特设了朝天城类型书。” “这么受欢迎吗?” “当然啦,别看这里繁华得不成样子,但天底下大多数地方都还是素的、淡的、穷的。好多人都想来朝天城寻求一飞冲天的机会呢,要不然这里怎么会被称为欲望之都,梦想之城。这里纸醉金迷的生活可是让许多人艳羡不已的。就连我,少年时代也向往过这里。” 白穗年纪不大,对一些问题看得很通透的,是个极富智慧的人。 秦三月笑着打趣:“说得你现在很老似的,不还是个丫头片子嘛。” “秦姐姐你不能老是拿年龄来压我。”白穗撅了撅嘴,“怎么跟我父……亲似的。成天说我年纪小,天下太复杂了,没有什么经历不要出去闯荡。但不出去闯荡,哪来的经历嘛。” “我可没说你不懂事啊,只不过咱在什么年纪,就做什么年纪的事,可不要故作老成哦。” 白穗嘿嘿一笑。她望着头,眼睛笑成了小月牙,漂亮的光从眼缝里透出来,白净的脸上映着明媚的俏花儿。 “傻笑不是十八岁的人该做的。” “什么嘛!我就笑笑而已。” “呵呵。” 秦三月心情愉悦,脚下生风,目无驳杂,踏上一条通天大道,进了这朝天城。 白穗是条小尾巴,牢牢地挂在后面。 第五百五十八章 抛却过度美好的想法吧 秦三月也是一个懂得放松的人,墨家机关城一行后,她学会了如何调节心境的张驰,努力探究身份之谜的同时,也不会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初到朝天城,哪能不好好瞧瞧看看。 她专门让出一天时间来,其他的全然不想,以游客的身份,同着白穗好好地玩耍。 早上看走马戏,吃荻系菜,中午品茗听评书,吃吕吴系菜,晚上看灯会,赏烟花展,吃夏家菜。进了半夜,便租来一艘挑花游江船,同白穗二人,摆浆梅子江,唱歌作赋看星星。 那天下第二楼到了晚上就是一盏通了天的灯,高高地将云层都点亮,让整个朝天城都沉醉在梦幻迤逦的光芒之中。 “真是奢侈到了极点啊。”白穗躺在船舱顶,呈“大”字,长长的头发散开,被江风撩起。 秦三月慢悠悠地撑着船,看了看同天下第二楼作伴的圆月,“在这里呆久了,应该会跟其他地方的人脱节吧。” “嗯,不知道的,还以为天下是盛世太平,人人皆享极乐。” 秦三月忽然想起叶抚曾经给她描述过的一种世界:资源按照需求、能力分配,精神文明高度发达,没有人为一日三餐、吃穿住行范畴,概念化的权利秩序统筹着每个人的生活,没有“不平等”,没有“不均衡”,每个人都致力于自己所热爱的事物之中。 那样的世界,是不是太过梦幻了。 她至今也没有答案,不过嘛,心里怀揣着那样的期待,总不会是一件坏事。 “穗妹,你的梦想是什么?” “遍看天下,做个天涯客。” “不,我是问你的梦想。” “梦想?” “就是,你想实现些什么,想要表达出怎样的自我价值。” 白穗坐起来,风吹乱了她的头发,盖住半张脸。发丝萦绕之下,眼神十分认真。 “自我价值啊……感觉好了不起的说法。我……不知道呢。我也不知道我对于这个世界而言是怎样的,也不知道,这个世界需要我做什么。总感觉,大多数人一辈子里,都接触不到这些。” “嗯,如果你有能力,你想做些什么?” 白穗从船舱上跳下来,坐到秦三月面前。 秦三月默契地放下船桨,替她扎头发。 白穗说:“我想创造一个每个人都能实现自己愿望的世界。”说着,她嘿嘿一笑,“哎呀,好害羞的想法。太异想天开了。” “很了不起的想法,不论做不做得到,起码,你不是只顾着自己。” “嗯……其实只顾着自己也没什么不好的。”白穗说:“父皇很多次告诉我,一个人自有自己强大了,才有资格去思考创造些什么,留下些什么。” “需求总是循序渐进的。吃饱了才会想吃好,穿暖了才会想穿好。” “是的嘞,满足了低级欲望,才会想那些了不起的事。” “一个从一开始,就致力于实现高级欲望的人,是怎样的呢?” “你问我啊。”白穗说,“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是那样的人。” 秦三月笑笑,将白穗的头发扎成一朵花的样子。 “那样的人,成功了的话就是大公者。” “失败了呢?” “失败了也能说是理想主义者。浪漫的理想主义者。” 白穗目有所思,“真了不起。” “回去了,明天就要开始做正事了。” 秦三月摇起船桨。 白穗也不偷懒了,跟着摇桨,“是要去上殷学宫了吗?” “嗯。” “秦姐姐,我很好奇,你到底在探索什么?” 秦三月稍稍沉默,没有思考:“我在寻找我自己。” “啊?你不就在我面前吗?” “我失去过很多东西,其中就有自我。现在我要找回来。” “我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到时候,你跟现在不一样。” 秦三月微微一笑,“变化肯定会变化的。但你说认识的我,始终存在,即便消失了,也存在过。” “别这么说。”白穗脸垮着,“我知道你注定不是一般的,但也希望能一般地认识你。” 秦三月不敢再随便与人约定“我一直会是你所认识的我”。毕竟,的确没有什么永恒不变的,除了永恒本身。 “穗妹,抛却过度美好的想法吧。我也只是你人生里的一部分,记住,你自己的人生才是最重要的,没有谁是高于你的。” 白穗没说话,抿着嘴点点头。 两人吹着夜晚的江风,轻舟驶过圆月照耀的江面,将江中月影划成两半。 次日清晨,一大早,两人就出了门。 朝天城是一座不会休息的城池,昼夜都人欢马叫。无论什么时候起床,往通天大道上一看,都是软红一片。 还在墨家机关城的时候,云经纶得知秦三月下一趟要去朝天城上殷学宫,专门写了一封推荐信,最大程度给了她便利。离开之际,云经纶还一个劲儿念叨墨家现在式微了,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来招待她。 这份热情,无不体现云经纶对秦三月的期待完全是脱离了“长辈对晚辈的看重”,已经是透过秦三月,去期待世界了。 上殷学宫位于天下第二楼东南侧,在东南通天大道最繁华的位置。那片区域可以说是个学府城,各种学派的分府分院分楼都在这个位置,上至儒家、上殷、九周,下至商派、书派……在这里都有“分校”,就算不成学术规模,也是有个代表馆的。 朝天商行对学府城的建设仅次于天下第二楼,甚至是高于商业城的,足以体现其掌舵人九重楼对学问的态度。 一来到这里,扑面而来的学术氛围从各个地方弥漫出来。一眼扫过去,数不清的书坊、书斋、书楼,大小博物馆……各种圣贤之言大大方方地铭刻在建筑上,属至圣先师那句“有教无类,万物有灵”在最显眼的位置——学府城的大门上。 可以说学府城是朝天城的一片净土,这里就没什么纸醉金迷的花花之乐了,行走在通天大道上的人不论是打扮还是气质,都是确确实实的学术派,可以说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白穗大口大口地呼吸这里的空气。 秦三月看得好笑,“你在做什么?” “好适合读书的空气啊,多吸点,离开这里可就没机会了。”白穗傻笑着。 秦三月莞尔。 走在这里的通天大道上,感觉精神都受到了洗涤。有一种还在三味书屋读书的感觉,秦三月十分怀念。 一路走过去,各式学服打扮的各家各派的学生先生看了个遍。秦三月又认识了不少之前没怎么听过的学派,像什么“天理派”、“地问派”等等,是小而精,专攻某一方向并且做出了巨大贡献。 若是没什么事,她一定会好好地每个都拜访一边。但现在嘛,主要的还是上殷学宫。 上殷学宫因为是主要学宫就在这里,所以说是学府城里规模最大的。 还在远处,就能看到其与众不同的建筑风格。摈弃了普遍的“方圆庭院结构”,以实用的紧凑型为主,充分利用每一处空间,因此看上去像是一个十分大的建筑嵌套了各种小型建筑。 “真是与众不同的风格啊。”站在大门前,白穗感慨。 “上殷学派的学术观念也与众不同,不同于大多的读书为“修炼或递进文明”服务,这里读书主要为‘认识、还原与改变世界’而服务。” “一个旨在意识精神,一个旨在现实物质?” “可以这么说。上殷学宫是理性派,以‘理’为主,这个‘理’可不是道理那个理,而是客观真理。像儒家、九周等都是‘道理派’。” 白穗说:“难怪我看儒家的书,总觉得是‘以小见大,发掘人文’的,而上殷派出来的书则一般是‘说明、描述、分析和证明’的‘事实’的。” “嗯,所以上殷知名的是对天文地理、博物以及历史的研究,而儒家则主要是‘治国齐家平天下’的人文研究,在政治、礼仪、规矩等上造诣颇高。” “虚实之分嘛。” “不能这么说。”秦三月想了想,“讲究一点说,儒家等学派是‘学问派’,‘学而问’、‘问而学’,上殷是‘学术’派,是对存在物及其客观规律的研究,以‘术’向‘学’,‘学’成就‘术’。‘术’就是方法、规律、逻辑、公式的统称。” 白穗艰难地理解着,“好难哦。” 秦三月笑了笑,“没关系,慢慢理解。” 她是之前专门研究过的,才能这么了解,而这种边缘化的知识,一般人也不会刻意去了解学习。 “好见解啊……”忽然,另外一道声音闯入二人的闲谈。 秦三月望去,见着一个花甲老人提着一只用油纸包裹的烧鸡,站在她们后面,用手摩挲着胡子。 “小姑娘,哦不,小夫子真是好理解啊。” 秦三月笑道:“我不是什么夫子。” “不是夫子,胜似夫子啊。”老人哈哈大笑。 “过奖了。” “我叫边红,是这地儿的一个闲人。”边红指了指上殷学宫。 秦三月说:“我叫秦三月,她是秦穗,是我妹妹。我们是特地来拜访上殷学宫的。” 边红眼中立马冒光,“那敢情好啊,走着,我带你们进去。” 边红性格很洒脱,提拉着烧鸡,大步就朝着上殷大门走去。 秦三月二人跟在后面。 “我说,秦小夫子,你们来上殷是要做什么?” 秦三月有些无奈边红的称呼。 “我是来了解清宫玄女之事的。”她开门见山。 边红忽然停住,转过身,一脸怪异地看着秦三月,随后摇头说:“那要让你们失望了,这里并没有什么清宫玄女的事。请回吧。” “老先生,何不先问个为什么。” “不需问,没有的事,没有必要。” “这封信,老先生看看吧。” 秦三月取出云经纶写得推荐信,递给边红。 边红从信封材质上一看,看出来是墨家的信,本打算转身走人的他想了想,还是接了过来。 取出信纸一看,发现是云经纶写的,不由得惊异: “云经纶亲笔信?” “嗯。” “那老家伙可从来没写过推荐信啊。” 说着,他目览信中内容,看完后,神情十分复杂。信中除了言及秦三月之优秀外,提到了两个云经纶的猜想让他无法无视,一是秦三月的一定程度上承接了巨子的思想,二是秦三月有可能能够理解清宫玄女的思想真谛。 两个猜想,不论是哪个,都让人忍不住去遐想。 边红认真看着秦三月,后者不卑不亢,以礼待之。 “秦小友,希望你能给我带来惊喜。” 说完,边红大步跨过上殷学宫的大门,“进来吧。” “感谢老先生的接纳。” 秦三月和白穗走进大门。 “既然你的目的那么明确,我也就不多跟你打什么谜语。事实上,因为时间久远,人换了一代又一代,而且儒家思潮遍布天下,现在的上殷学宫几乎没有人去研究清宫玄女的完整思想了。” “这是时代的选择。” “你说话很讲究。不过,我希望知道,你为什么要去了解清宫玄女?” “我要印证一个猜想。” “什么猜想?” “清宫玄女与墨家巨子,同出一脉。” 秦三月的话惊雷一般炸响在边红脑中,他一脸不可思议,怔怔地看着她。 “你……你为什么有这样的猜想?” “因为她们同样改变了天下,以同样的方式。” 这对于边红而言,是超出认知的。现在关于清宫玄女的记载少之又少,而改变天下,又更难以去说明,因为清宫玄女所留下的一切,只剩下上殷的学术理念还不曾被掩埋了。 “真是个惊人的猜想。” 边红想着云经纶信中描述,渐渐相信,自己面前这个人,或许真的是超出了世俗范畴的。 下一个墨家巨子? 边红震惊于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 “老先生,打扰你了。” 边红摇摇头,认真地说:“我会尽全力帮助你的。” 秦三月笑道:“你和云长老有个共同点。” “什么?” “都执着于过去,也就是常言道的守旧。” “怎么说?” “进了学宫,一路走来,我所见之学生,之先生,不论是言谈,还是打扮,还是做学术研究所体现出的调性,都是大差不差的‘发展派’,但老先生你不同,你是‘守旧派’。” 边红神情复杂,“你还真是……与众不同啊。” 仅仅从观察上就能做出这样的区分,是好多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 “走吧,我带你去上殷学宫的玄女阁,那里保留着上殷关于清宫玄女的一切。” “有劳老先生了。” 第五百五十九章 我们一脉相承,我们同是一心 果真如边红所说,现今的上殷,研究玄女思想的,几乎没有了。 玄女阁静悄悄地立在学宫的大路边上,人人皆可以经过,也皆可以进去,但偏偏没人进去。同着两边一个“历史书馆”,一个“天地楼”络绎不绝的的样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看着这般冷清罗雀的样子,秦三月难免心中升起凉意,但紧接着,她就安慰自己,这样也好,安安静静地研究,不受叨扰了。 “我呢,就是玄女阁的大先生,但几乎没什么人来我底下报名,来了的人,过个几天也完全无法入门,一丝一毫都无法理解,也就离开了。所以我现在没带什么学生,是个闲人。” 秦三月说:“老先生相比是上殷学宫建成初期那一批人了吧。” 边红目光遥远,“都是过去的事了。小姑娘,说实话,我都快迷茫了,一昧守着过去那点东西,到底有没有必要呢……我希望,你能从中找到答案。这……算是我这老家伙一点私心了。” “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守护的东西一文不值。”秦三月说,“这是人之常情,老先生大可不必苛责自己。” “你是个有思想的人,我比不上。” “老先生谦虚了。” 边红看着冷清却干净不惹尘埃的玄女阁,“小姑娘,你们去吧。老家伙我,就算了。” “嗯。” 秦三月无法去安抚边红。通过与云经纶的接触,她也知道,过去那一批做学问的,心里还吊着过去的一些事不肯放下,也不会放下。曾经的时代,于他们而言是璀璨且浪漫的。那些时代过去了,他们差不多也就死了一半了。可不要说什么跟随时代变化,但时代变化总会淘汰一批又一批人,不然那不叫时代。 秦三月和白穗进了玄女阁。不出所料,里面只有她们二人。 之后,白穗知道秦姐姐要做正事了,便一点不打扰,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看书。 秦三月则是一门七巧玲珑心,全都投入到研究与解析当中。她要透过玄女阁里的一切,去展望过去那个时代。 这个过程是细腻而漫长的。 不大也不小的玄女阁里,十分安静,安静到像是没有人。白穗每每看完一本书,便抬起头,朝着角落里全身心投入钻研的秦三月看去,见她面容如岁月之歌,便觉得心中十分安宁。 “秦姐姐身上有神奇的力量,那是一种“包容、改变与进步”的思想凝聚力。这让我心驰神往。”白穗在自己的伴手册子上这样写下。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半个月。 两个人都是那种一旦认真做某件事,就不会受到半点旁杂干扰,所以整个期间,玄女阁都十分安静,几盏灯零星地亮着,在夜里很是分明,常常惹人注目,猜想着这玄女阁是生了哪门子热闹,平日里晚上黑漆漆的现在也能通宵达旦了。 抱着怀疑与猜测走进玄女阁的秦三月,在这里收货了恍然与明悟。她懂得了很多,从那些玄女的亲笔信与记录册里了解到了很多很多,埋藏在历史灰暗一角的故事以另一种方式,被她所继承。 关于“龙”的创造,关于上一次“规则肃清”的思考,关于“未来”的预测……以及跨越时空的一次对话。 是的,秦三月在这里收到了清宫玄女与她的对话。 当然,并非真的是玄女本人与她隔着时间诉说,而是,玄女早就料想到她湮灭后,天下会发生什么,知道之后会有巨子出现,也知道会有秦三月出现,也知道,她们终将联立一心,见证一个共同的使命。 玄女以一封写给未来的信,揭示了一切: “见信如晤。不论你是谁,不论你身在何方,不论你踏足岁月多久,见此信,感此念,我们便同是一心。在我之前,有过三足金乌,有过月神,她们的足迹早已消失在既往的岁月之中,但我仍能够在夜深之时,受到万般感召,我看头顶昊日如见世界跳动的心脏,我观当空皓月如闻世界跳动的脉搏。我已知晓,我们本是一心。后来之人,你一定感到迷茫,感到困惑,一度怀疑过自己的存在。后来之人,请放心,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但我们一脉相承。这份了不起的羁绊,跨越了时间,跨越了空间。 “后来之人,见此信: “……” 这封信从这里戛然而止,底下有明显的撕裂痕迹。秦三月分明地知道,这封信只是上半,而下半被撕了。 秦三月无限延伸的思绪,因为戛然而止的信而终止了。 她突然从入定状态退了出来,身周气息的片刻紊乱被在不远处看书的白穗敏锐地捕捉到了。 白穗朝这边看来,见着秦三月微微出神,立马问: “秦姐姐,发生什么事了吗?” 秦三月沉沉地吐了口气,然后说:“没什么大事。” “那你要继续吗?” “不用了,这里的一切我差不多都知晓了。” “真厉害啊,我才看了一点点。” 秦三月站起来问:“边红老先生来过吗?” “来看过几次,但没进来。” “我要去找他,有点事。” “我一起。” 秦三月点点头。两人离开了玄女阁,两个气质非凡的女子一同从玄女阁走出来,吸引了不少目光,行人皆看来,见二人出阁当真似玄女一般。 边红的的确确是个闲人,但是是个身份不一般的闲人,所以要找到他并不困难,上殷的人基本都认识,随便问问,就知道了位置。 在上殷学宫西北角的培植室中,秦三月找到了边红。他正在培育一株珍稀的古植。 “边老先生。”秦三月喊道。 边红看到是她们,赶忙放下手头的事,问:“怎么了?” “这封信的下半,你知道怎么回事吗?”秦三月拿出之前在玄女阁看的信,“这分明地撕裂痕迹。” 边红看了一眼,旋即说:“大概本来就是这样。” 秦三月摇头,“边老先生,这一定是人为撕裂的,而且时间并不久。” 秦三月对事物的感知敏锐到了极致,她能够依稀捕捉到这封信被撕裂的场景。在那副模糊的场景中,她瞥见了边红的身影,但并没能捕捉到撕裂这封信的人的身影,所以才第一时间来找边红。 边红严肃起来,“秦小友,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理所当然。” “边老先生,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苦衷,以至于要隐瞒这件事。但我并非是把事情想得理所当然了,而是有理有据,才会当面询问你。如果你真的信奉玄女的思想,那兴许明白,玄女追寻的从来不是‘结果’的好坏,而是认真去做,不遗余力去做。”秦三月认真地说。 边红愣了愣,看着秦三月的眼神忽暗忽明,最终叹气一声说: “看来你真的很了解玄女。” “边老先生,我想你应该想知道我验证了之前的猜想没有。” 边红眼中闪过一丝期待。 秦三月呼了口气,给予自己一个肯定,“清宫玄女与墨家巨子,是一脉相承的。尽管她们从未相遇,但有着共同的信念与……使命。” 边红听到这样的话,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一种释然、彻底的妥协与明悟同时出现在他的眼神之中。挂念了一辈子的东西,在今天有了个着落,对于边红而言,或许就此死去,也值得了。 “你……你呢?”边红颤巍巍地问。他看上去很可怜,像是一个在乞讨的无力老人。 秦三月怜悯地回答:“我亦是如此。” 边红肩膀一沉,望着远方,释然一笑,平和而幸福。 “我活得骨头都快烂掉了,始终在等待一个说法,说啊,玄女之命从未断绝,龙的意志,从不消失过。今天,终于等到了。” “你同样了不起。” “秦小友,你知道吗,我在幼时,曾听玄女大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每一场大火之后,都有蝼蚁幸存’,我就是那样的‘蝼蚁’。” 玄女已经是两万年前的存在了。 秦三月心中尚且佩服,一个信念,能支撑边红活过两万年。 “或许你不知道,当初上殷学宫受到了极大的排挤,几乎要从天下除名了。是朝天商行九重楼接纳了上殷学宫,并专门划了一块区域供养,而代价是,九重楼可以从上殷学宫取走任意一样东西。我是糊涂的,不想玄女最后的思想火苗熄灭,便同意了。”边红说话变得费力起来。 “他取走的就是那封信的下半吗?” “嗯。玄女阁中有着许多玄女遗留的书籍,是思想宝库,但他偏就选中了那封信,还只拿了下半。我也不明白。” 秦三月目光通明,“那你为什么一开始要隐瞒?” “因为,我不想你被他发现。”边红说,“九重楼这个人很低调,但绝对是复杂的。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纯粹的商人,不过是以商人身份,行逆天之事。” 秦三月沉默了一会儿。 “边老先生担心我被他惦记上吗?” “秦小友,从听到你言说‘儒学’与‘上殷’的本质区别,我就知道,你是未来可期的,在听到你提起清宫玄女,我知道你以后一定成就颇高,在见到云经纶那封信,在听了那一个猜想后,我认为你一定会是了不起的存在,是能够改变世界的。但,那是以后。”边红说,“我一定是不希望,你在这个年纪就与九重楼接触。” 秦三月望着不论在朝天城哪里抬头第一眼就能看见的天下第二楼,“边老先生,能阻挡我步伐的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我对前路绝望了。” 说完,她开心地笑了起来,“非常感谢边老先生的倾囊相助,我想我们会再有机会相谈玄女绝妙思想的。” 她转过身,身形始终清瘦而坚朗,“穗妹,我们走。” 白穗弱弱地点了点头,她感觉自己有点多余,赶忙跟边红打了招呼,然后追上秦三月的步伐。 边红看着秦三月毅然决然的背影,心好似被刺痛一般。 他痛苦的想着,要是当年我有她半分信念,这上殷也不至于沦落如此了。 离开上殷学宫后,白穗赶紧问: “秦姐姐,我们真的要去找九重楼吗?” “当然。” “可他是大圣人啊,而且父皇还说,别看他是新生的大圣人,但一定是最不好惹的。” “没关系。” “讲道理也不行啊。他本人就像边老先生所说,心思十分复杂。” 秦三月看了看天下第二楼,“穗妹,你知道为什么九重楼只取信的下半吗?” “为什么?” “因为他希望有人看到上半,然后去找下半。他希望等来玄女信中所说的‘后来之人’。”秦三月将上半封信给白穗。 白穗看完后,艰难地问:“所以,秦姐姐,你就是后来之人咯?” “嗯。” “可这样,去找九重楼,不就正中下怀了吗?” “但你应该逆向思考一下,为什么他要等我,为什么他不要玄女阁那么丰厚的思想资源,而等一个可能等不来的人。” 白穗费劲儿地想着,“嗯……好复杂。” “两个可能。一是重点在信,那封信下半内容极其重要,透露了十分关键的信息,以至于他十分想要知道,但需要后来之人替他解答;二是重点在人,他从根本上,就知道一些秘密,想要等来后来之人。” “然后呢?” “人与人之间存在冲突,那么权衡博弈就必然存在。不论是哪种可能,我都需要知道后续,而且十分需要。” “可权衡博弈不应该是能力对等的人之间才有的吗?你跟他,差得应该蛮多的吧。”白穗问。 “谁说的?”秦三月神秘一笑。 白穗惊道:“难不成你也是大圣人!” “你这脑瓜子,咋想得。”秦三月忍俊不禁。 “那为什么啊?” “听我百般说,不如亲眼一见。走,去会一会那位大圣人。” 秦三月放开步伐,大步朝着天下第二楼去。 白穗边走边在心里祈祷,可千万不要出什么问题啊。 第五百六十章 天见红,人见血 天下第二楼很高,站在底下往上看,只凭借一双肉眼,难看透层云。 要寻找九重楼,对于秦三月而言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她放开御灵之力,从上到下,笼罩了整座天下第二路,确定楼中每一个人的位置,在脑海中投影出具体的分布图,然后挨个排除确定。气息最深厚悠久的,最像大圣人的,便是要确定的。 事实上,在她根本不隐瞒地直接用御灵之力去锁定九重楼时,九重楼就发现了她。而九重楼发现她的同时,她也发现了九重楼。观测是互逆的,只是秦三月在武道碑被迫意识升格,在观测者空间所领悟的真谛。 也是在那里,她心中对叶抚教导她的御灵之力有了眉目。御灵之力本质上,就是超出世界规则的一种观测力。 两人都确定了各自的位置。从此刻开始博弈。 第一百一十二层楼,九重楼在那里等着秦三月。 这是一出鸿门宴,但到底谁是坐头那一方,说不清楚。 天下第二楼楼层极高,自然不会让人一层一层地爬,专门请了墨家机关大师打造了室内升降云梯。据说是按照九重楼的要求特制的,要快,得十个呼吸上一百层楼,要稳,让人站在升降云梯上感受不到上上下下,站着一会儿,便到了,还要无声无息,不吵到客人。 共计二十四座云梯,分布在天下第二楼各个位置。天下第二楼人流量十分大,毕竟全天下最富裕与繁华的大楼。 一百一十二层,在升降云梯的速度下,不过一个恍然。 当秦三月和白穗走出云梯时,已然有人在门口等候。一个打扮得非常华丽,甚至说是花枝招展的……男人走过来,恭敬地说: “这位客人,九重大人等候多时。” 秦三月言语并不客气,“从他知道我要来,不过过去不到半刻,何来的等候多时。” 接待的男人没想到秦三月居然挑剔这么句客套话,稍稍愣了一下,不过马上反应过来,礼貌地说:“九重大人等候着你。” 秦三月倒不是挑剔,只不过先表明自己不友好的态度而已。 从知道九重楼撕了那封信,她的态度就绝对不会是友好的。所以说,这不是一次和气的会面,必然是充满火药味儿的。 细玉,软香,明红与迷蒙,是九重楼所待的房间的氛围。 恍然间,秦三月还以为自己进了什么大家闺秀的秘密闺房。半躺在凉床上的九重楼,眼睛微微眯着,见着秦三月来了,放下烟杆,吐出一口烟,烟在空间汇聚成一幅画的样子。秦三月稍稍感受一下就知道九重楼先前在用吐出的烟上演一场烟影戏。 “美丽的客人,欢迎。” 九重楼从旁边扯来一件衣服披上,让自己看上去得体一些,“请坐。”他随手一拍,拍散房间内的迷蒙,开了窗,让冬日的阳光照进来。 秦三月大大方方地坐下,白穗紧挨着她。房间里的气氛让白穗感到不安,只有紧靠着秦三月才能不面露紧张。 “九重大人——” “叫我九重楼。” “直呼他人姓名,不是我的习惯。” 九重楼笑了笑,他样子生得好,怎么笑都是风流倜傥的美人相。 “是个讲究人。” “九重先生,不知这个称呼,你听不听得惯。” “这个好,得有几千年没人这么叫过我了。”九重楼一双眼睛如同狐媚。 秦三月神情平和,“今天的见面,不知是否在你预料之中。” “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 “是吗,那或许你取走那半封信,只是恶趣味吧。” 恶趣味这个词,是秦三月跟叶抚学的。 词没听过,但意思还是传达到了。九重楼也不乖张,欣然接受,“瞧着有意思,便收下了。” “有意思吗?” “有意思极了。比我这天下第二楼还要有意思。” 九重楼说话没什么逻辑,听上去很跳脱。 但秦三月却觉得,他这个人说话十分具有目的性。不论是那句“叫我九重楼”,还是“是个讲究人”,都是自我态度与对人态度的表达。 的确如边红所说,他是个很复杂的人,心思十分多,但一直伪装得很好。 但剥离层层伪装,正是秦三月一路来不断做得事。 “九重先生身上,有一股虚假的味道。”秦三月说话十分不客气。 白穗觉得很诧异,这不像平时的秦姐姐。 九重楼来了兴趣,“哦?你鼻子这么灵?” “那不至于,因为这股味儿很刺鼻,隔着老远,逆风都能立马闻见。” 九重楼表情迷醉,“可我就是喜欢啊,怎么办呢?” “这是病,要治。” “谁人能治呢……美丽的姑娘,是你吗?”九重楼笑着说:“还不曾介绍你自己呢,这是否有些不礼貌了。” “名字不重要。起码对你而言不重要。” “不,名字对我很重要。” 秦三月摩挲着椅子扶手,“所以,这就是你给这楼取名天下第二楼的原因吗?” 九重楼喜笑颜开,“姑娘悟性很高啊。那不妨再想一想,为什么是天下第二,明明我这楼无出左右。” 秦三月温和一笑,“那当然是因为九重楼才是天下第一楼,九重楼做第二,谁敢做第一呢。” 九重楼目光灼灼,“真是个惊艳的回答啊。” 白穗感到紧张,绷紧了身体。两人之间的谈话火药味儿十足,并且内涵颇多,各种隐晦,听得她十分不安。 秦三月握着她的手,给予她温暖与安心。 “九重先生,这天下第二楼会塌吗?” “会,也不会。” “怎么讲?” “人力所致,终将覆灭在岁月之中,所以会塌,但这天下第二楼永远是历史的一角剪影,历史不曾被改写,便永存。” “这就是物质与意识的辩证吗?”秦三月笑道,“看来九重先生研究颇多啊。” “唯物唯心的说辞而已,不值一提。” “值不值得一提,要看是谁在说。” “那就印象化了,失去了客观性。” 秦三月说,“可印象化,不正是九重先生所希望的吗?” 九重楼叹了口气,“你太聪明了。跟聪明的人说话很费力。” “九重先生,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但对世界的认识是参差不齐的。就好像那封信,你只能拿走下半。你如果能拿走一封,说明你是无懈可击的。如果你能拿走上半,说明认识了世界一半,但你拿走的是下半,说明你对世界一无所知。”秦三月言语犀利。 九重楼啧啧两声,“一无所知才是普通人该有的,我拿走下半,当然是我对世界怀以敬意。而你呢,你带走了上半,这是否说明,你认识了一半?” 秦三月笑道:“我对世界也怀以敬意。” 她没有正面回答,也不可能对九重楼正面对面。言语对抗到现在,都还是在试探与解构。 九重楼笑呵呵地说:“那不妨我们把上下拼起来,指不定就无懈可击了。” “可惜的是,关键不在信本身。” 九重楼眯起眼睛,“你想知道下半的内容吗?” “想。” “可惜在我这里。” 秦三月眼神始终通明,“九重先生,或许,我不需要看信的下半,也知道是什么内容。你觉得我来这里,是为了信的下半吗?” 与秦三月进行语言上的博弈,说了那么多不落下风的九重楼,在这句话之后陡然失利。 因为双方的筹码彻底不对等了。九重楼唯一的筹码就是信的下半内容,而秦三月的筹码是“九重楼想要借这封信去探究世界”,他需要秦三月对世界的认识。 不过九重楼毕竟是做生意的。做生意的人,哪能露怯,谈判之类的事,做了无数遍了。利益最大化,永远是第一追求。 “是不是为了下半内容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个事实,那就是你不请自来了。”九重楼说,“我可不认为你只是来散散步,跟唠唠嗑。” “当然,你这里没什么好看的,到处都是脂粉臭。” “你还是第一个说我这里臭的人,还是个……女人。”九重楼饶有兴致地说。 “女人在你眼里,也只是商业的一环,可没有资格用这个来对我发难。” “你言重了,我尊重每一个个体,包括女人。” 秦三月笑道,“真的尊重,就不会特地拿出来说了。九重先生,废话还是不多说,相互喷洒口水,没什么意义。兴许,你一开始就该问清楚,我为什么来这里。” 九重楼眼角勾起,本是桃花眼的他,这么一来就像是狐狸了。 “你撕裂了那封信,已然说明,你对信中内容有企图。但那封信要表达的一切,是不该擅自去企图的。这意味着,你要走到世界的对立面。我来到这里,有两个目的,第一个,是收回信的下半,第二个,是让你收起心里那些不自量力的盘算。” 这句话的态度十分清晰明了了,不仅让九重楼眼皮一跳,还让白穗脸色发白。 这已经……已经算是威胁了吧!威胁一个大圣人!秦姐姐,你在做什么! 九重楼依旧没有直接表示态度,而是淡定说:“目的之一,不还是信的下半吗。” “当然,但不是下半的内容,而是信本身。” 九重楼实在不解,“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不完整的东西。” 这句话彻底让九重楼装在皮下的憎恶涌出来。他感受到了羞辱,他彻底明白,这个女人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激怒他,是彻彻底底来挑事的。 “这座楼修起来后,每天都有人要来比个高低。” “我当然知道,并且在这楼里,九重先生你是无可匹敌的。” 九重楼为什么要修天下第二楼?这个问题在秦三月进入这里后就有了答案。在御灵之力面前,天下第二楼的一切伪装,都像是掩耳盗铃。这座直连世界大灵脉的高楼,以着非凡的手段,窃取着世界大运。秦三月不知道九重楼从哪里学来的手段,能够干扰世界大运,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这件事情本身已经亵渎了世界。 九重楼呼吸沉闷。面前这个女人从说第一句话开始就像是掌握了一切,他至始至终没有探究其分毫,就被其看穿了。 “了不起,了不起。”九重楼看着秦三月,沉沉说:“你这么了不起的人,第一次见,真是可惜了。” 秦三月笑道,“并不是第一次见哦。之前的神秀湖大潮,可就是我主持的。想来,九重先生已经见过我了。” 九重楼心中大惊,“原来是你。” 神秀湖大潮有三个不解之谜,第一是驼岭山人间行者曲红绡为何要不顾生死斩龙;第二是那主持大潮的祭命司到底是谁;第三是为什么争斗不休的神秀湖戛然而止,谁终止了这一切。 如今,第二个不解之谜的答案,摆在了面前。 九重楼万万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出现的。 这个女人,算计了一切,从头算计到了尾! 秦三月脸上漂亮的笑容,此刻在九重楼眼里也像是精心准备的,嘴角扬起的弧度,脸蛋隆起的高度,都是精心测量的。 可憎可恶可恨。 九重楼撕破了自己的斯文与优雅,“从来没有人在我面前这么嚣张。” “我从来不嚣张,只是并不友善。当然,九重先生不值得我对你友善。” “你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对什么人说什么话吗?这不是孩童之间的过家家,也不是戏台上的戏子表演。”九重楼手指不停敲打凉床的脚背。常侍奉他的人都知道,这个动作说明他此刻很恼火。 秦三月似乎“嚣张”了起来,大声说,生怕外面的人听不见,“这里是天下第二楼,你是天下第一楼九重楼,我在说,希望九重先生识趣。” “识趣”这个词成了挑拨九重楼神经的最后一根手指。 一位大圣人,当然不会因为别人的冒险就大动肝火。九重楼之所以恼怒,根本原因是感到不安,秦三月的出现让他感到不安,前半生顺风顺水没失败过的他,此刻十分不安。 当初看着叶抚轻描淡写化解天下第一大剑仙尚白穷极一生的一剑时,知道玄网两位大圣人同时陨落时,也没有感到过不安。因为他至始至终都肯定,再大的火也烧不到他九重楼。毕竟,他在这么高的地方。 但是现在,忽然之间,火就烧到了面前。 秦三月就是那团火。这个人身上的一切都是秘密,都是不可言说的恐惧。 现在的情况绝对不是师染当初刚出世的威胁那么简单能够用赔礼化解的。秦三月来这里,就是带着“必须完成目的”的态度来的。而她的目的,到现在,已经不是交出信的下半能解决的了。 天下第二楼开始生出莹莹微光。在大街上的人此刻看来,会觉得像是看到了巨大的宝玉。 世界大灵脉疯狂涌动,世界大运也随之变化。 九重楼的蓄势,刹那之间就让整个天空染上一抹微红。世界各地的大圣人们顿时知道,在中州的朝天城,此刻正发生着一件大事,一件影响世界的大事。他们不约而同投来目光,暗中观察。 这种观察室双向的,也就是说九重楼知道此刻有哪些人关注着这里。他已经退无可退了。 看着秦三月,他心里感到恐惧。这个女人,从确定自己的位置,到现在,不过过去半个时辰,居然就逼得自己没有后路!事情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一开始以为最多不过不欢而散,谈不融洽,万万没想到,秦三月这么狠,狠到出招就是必杀。 秦三月望着外面的天空,悠然说: “天见红,人见血。” 说完,她看向九重楼,“九重先生,楼太高了。” 第五百六十一章 百花开,圣人死 九重楼站起来,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风,鼓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披散的长发每一根都发着荧光,同此刻天下第二楼所泛着的荧光相同。秦三月自然是认识的,那是联通世界大灵脉的表现。 长发飞舞,九重楼此刻如同疯魔。 他的声音变得干涉而沙哑,他那美丽的桃花眼也扭曲得不成样子。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种愤怒情绪的表达。 “你在大圣人领域里,挑战一个大圣人。李命、陈放,甚至于师染都不敢做的事,你此刻正像一只跳梁小丑一样,左右挑拨我的神经。”九重楼眼中发光,遮蔽了眼神。 “许久许久,大圣人没有真的以力量的方式去进行战斗了。那神秀湖李命和陈放的对抗,也不过是布局的较量。而现在,你,一个突然出现的变数,一个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量的家伙,挑衅着一个大圣人。” 咔嚓——咔嚓—— 房间里,空气被凝结。冰雾迅速弥漫。 白穗立马感觉无法呼吸,肺脏像是进了尖刺一样,十分痛苦。 “你知道一个人要成为大圣人需要经历什么,需要参悟什么嘛?几千年的岁月里,我见过数不清你这样的人,或是有一点依仗,便觉得即便讨不到好处,也不会损失什么。大圣人不会斤斤计较,大圣人心胸宽广,世人口中的大圣人多么可笑啊,难道你不觉得吗?” 极度的寒冷,冲刷着两人的体温。 “看吧看吧,我只是随意透露点气势,你便无力抵抗。直到现在,我仍旧不知道,你到底哪里来的底气和我对抗。你靠什么来威胁我,靠你曾在神秀湖主持过大潮吗?靠你能参透玄女那封信的上半吗?靠你能轻松锁定我的位置吗?” 九重楼压迫着秦三月,他不再维持平日里的商人模样,彻底将他能成为大圣人的一面展露出来。 秦三月面无表情,语气冰冷: “你不知道我依靠什么,但我知道你倚靠什么。天下第二楼连接着世界大灵脉,只要世界大灵脉不枯竭,那这楼就永不倒塌,你凭借天下第二楼窃取世界大运,只要世界不崩毁,你在这楼里就是无敌的存在。九重先生,说到底,你最大的依仗就是这座世界。你,的确算得上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所作所为,所行所言,全为自己考虑。” 她说完,随手拍了拍,顿时,密集的破冰声响起。原本凝结的空气回归原状,白穗立马大口大口地呼吸,如获新生。 “窃取世界大运,是罪无可赦的。” 秦三月浑身上下忽然爆发出一股大浪般的气势,铺天盖地席卷整个天下第二楼。此刻,身处天下第二楼的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被汹涌的浪潮所淹没,无法呼吸,困苦挣扎。 九重楼震惊地看着秦三月。他分明地感受到,天下第二楼与世界大灵脉的联通瞬间断开了,原本莹莹发光的楼体立马回归平常,甚至有些黯淡。下一刻,九重楼自己身上的荧光也消失了。他变得普通而寻常。 “断开……了。” “九重先生,你从来都不曾理解世界,也从来不曾与世界共鸣。你只是一只在夹缝之中偷粮的老鼠,是一只老鼠不可悲,可悲的是,你真的以为,这是你应该具备的力量。你最应该具备的是,识趣。” 识趣。这个词听在九重楼耳朵里,像是什么罪大恶极的污秽之词。他觉得秦三月只用这么一个词,就将他身为大圣人,争渡数千年的一切一切,全部抹除。 九重楼眼神略显迷茫。他不理解,十分不理解,为什么自己耗费上千年,战战兢兢过着每一天才造就的天下第二楼,才联通了世界大灵脉,才与世界大运挂钩……为什么自己做了那么多,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就被秦三月打散了。她连一个神通都没使出来,甚至连动都没动。而她做完这些,第一时间关心的是她身边的小姑娘觉不觉得难受……就好像,那只是十分轻松随意下使出的一个漫不经心的动作。 “你……”九重楼声音变得很轻,眼神变得很平静,气质也变得像个英俊的男人,“毁了我的努力,剥夺了我努力的资格。” 秦三月高傲地看着他,“每个人都有逆天改命的资格,但都没有亵渎世界的资格。你亵渎了世界。” “世界?呵,世界。世界到底是什么……辽阔的空间?无垠的时间?繁多的万物?文明的集合?规则的凝聚?”九重楼哈哈大笑起来,“世界真是我听过最可笑的词了。明明根本不存在,却说得像是多么了不起一样。” 他轻蔑地看着秦三月,“你看过世界?世界长什么样?男的女的?喜欢吃辣还是吃甜?” 秦三月面不改色,“这就是九重先生失去最大依仗的样子吗。” 她没有用疑问或者反问语气,而是平静地陈述。 九重楼微微眯起眼,“规则啊……遥远又模糊。那我兴许是比不过你的,毕竟你能理解那封信,而我理解不了。但,小家伙,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在一场对决中,有人气急败坏了,便会无视规矩,撕破脸皮,顾不得其他了。” 赤裸裸的威胁。白穗从他的语气里感受到了赤裸裸的生命威胁。 “我是个大圣人。大家都说,不能单纯用力量去衡量大圣人,这不是因为大圣人力量不强。而是对于大圣人而言,力量失去了意义。可,要力量失去意义,那要怎样才能做到啊?毕竟,力量一直都在。” 九重楼平静地看着秦三月,“要见识一下大圣人的力量吗?” 秦三月终于严肃起来,将白穗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九重楼。 跟她比对规则的理解,是自不量力的。拥有一身御灵之力的她,能轻易感知世界大灵脉,能与之对话,能将意识附着在世界万物之中,能清晰感受世界大运的每一丝变化。所以她能十分轻松地断开天下第二楼与世界大灵脉的联通,能轻易抹去世界大运中九重楼的痕迹。 但……力量。 她至始至终,从来没有修炼过,不曾见识功法的玄妙,不曾感受神通的奥秘。 她的的确确,是一个普通人。 “你应该成为天下第二楼的一块砖瓦。” 九重楼说完,从身体里爆发出一个大圣人的力量。可令海水倒灌,可令高山崩塌,可令生机断灭,可令日月无光…… 整座朝天城,乃至朝天城方圆万里之类,瞬间陷入一片黑暗。灵气沉寂,日月精华凋敝。所有在范围的人,意识全部陷入混沌。 九重楼没有保留,肆无忌惮地宣泄力量,全都冲着秦三月去了,势要将她轰碎至渣子。 要死! 一定会死! 秦三月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可能抗下这一招。 在九重楼说完那句话的瞬间,她就大声脱口而出:“白起!” “末——将——在!” 威势滔天之声,冲破九重楼的压制。 一柄战戟撕开黑暗,如同撕开遮盖天穹的黑色幕布。 黑暗中,白起睁开眼,猩红而暴戾。他本就是杀戮与残忍的代名词。 高大的身影陡然扯空间的阻隔,一步落在秦三月面前。狂暴如同洪流一般的气息,将九重楼毫无保留所倾泻而出的气息冲散。他是野蛮而无礼的,以着他最不可一世的态度,践踏着九重楼的气势。 “贼人,岂敢亵渎陛下半分!吾势必将你撕成碎片!” 铁甲兵戈,一瞬万变。 白起手中的战戟,如大山一般,轰然落在天下第二楼上。 嘭! 这座世界最高、最复杂、值得每个人反复说起的大楼,从一百一十二层,被拦腰斩断。 楼体上半部,直接被白起冲天而起的威势焚烧成湮粉,在高空之中散落一片。风吹来,便四面八方舞动而去,遮蔽了整座朝天城。 而楼体下半部,连湮粉都没剩下,顷刻之间被蒸发消失,如同不曾存在过。仅仅只有散开的热浪,一阵一阵地将周围的建筑冲垮。 身处世界各地的大圣人们,曾眼看他九重楼起高楼,现在,眼看他楼塌了。 白起如同无法逾越的大山,横立在九重楼与秦三月之间。 秦三月怀抱着白穗悬在空中,静静看着九重楼。 此刻的九重楼,看上去有些狼狈,先前柔顺漂亮的长发被忽然出现的白起倾泻出的灼热气息烧掉了一大半。 “哈哈哈!哈哈哈哈——” 九重楼单手掩着面,癫狂地笑了起来。 “五千年如一日,一万年如一日,历历万般事,一瞬即逝。” 九重楼笑得肚子疼,双手抱着肚子,像在地上一样,蹲在半空中,天下第二楼楼体化作的湮粉拂过他的面颊,往地上掉落。 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此刻,再看向秦三月时,他表情十分平静。 从白起出现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再无法伤到秦三月半分,再无法去争取那点可笑的资格。白起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是秦三月最坚硬的盾,亦是她最锋利的矛。 “你叫什么名字?” 缤纷飞舞的湮粉之中,九重楼轻声问。 他是个绝世美人,即便现在狼狈不堪,也如凋零的残香,值得怜惜。 “秦三月。” “秦……三……月……”九重楼看向远处,“十二月了啊。冬天的风,有些冷。” “九重先生,现在才十一月初。” “是吗……我感觉,好像好像十二月。” 秦三月这下并不是很理解九重楼为什么这么说。是十二月曾留给他深刻的记忆吗? 九重楼拢了拢衣袍,看上去真的有点冷。 “我九重楼,称得上是个大前辈吗?”他问。 秦三月摇头,“称不上。大前辈之力,需承载万万人前行。” “我也这么觉得。” 说完,九重楼从怀中取出半封信,吹一阵风,送给秦三月,然后闭上眼。 他想起了某个在雪地里跳舞的少女。那时,是十二月。 白起回头看向秦三月,请示她如何处置九重楼。 紧紧抱着秦三月腰肢的白穗,已经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失去认知概念了。她不理解秦姐姐做了什么,瞬间让九重楼这样的大圣人从精神与身体上双重崩溃。她很想知道,秦姐姐会怎么对待这个已经不再抵抗的九重楼。 秦三月目光平静,轻声说: “杀了他。” 她的声音轻而柔,是三月的风,四月的雨。 厚重而坚硬的盔甲嚓嚓作响,白起抬起左手,五根黑色的矛凭空飞出,将九重楼钉在空中。四肢与胸腔被贯穿。大圣人的鲜血,从空中喷洒,下起了一场雨,落进已然乱作一团的朝天城。 “我想知道,你是谁?”九重楼目光淡然,没有绝望,也没有任何恐惧。 大圣人最后的尊严,他从容地保持着。 秦三月轻声回答:“我是后来之人,亦是世界对万物的怜爱。” 九重楼微微一笑: “那我不冤了。” 这个算计了一生,精明了一生,至始至终将“利益最大化”作为人生信条的大商人,独一无二的大商人,彻底服输了。 白起高高扬起战戟,在数十双眼睛灼灼目光之下,向九重楼投掷而出。 沉重且锋利的战戟,贯穿九重楼的身体,将他湮灭。这是摧毁身体的一击,是摧毁意识的一击,也是摧毁其存在的一击。 如同当初叶抚杀二圣,白起以众多大圣人不理解的方式,杀死了九重楼,将他从历史长河之中抹去。 一朵又一朵血色的花,从九重楼湮灭的地方长出来,相继开放,眨眼之间,就开满了半座天空,却又在眨眼之间,消失一空。 百花开,圣人死。 白穗脸上没有血色,见着九重楼湮灭后,脱力一般从秦三月身上掉下来。 秦三月也觉得累极了,跟大圣人博弈对抗,绝对不轻松。从她踏进天下第二楼之后,就没有放松过哪怕一刻。精神高度集中,神经时刻紧绷,九重楼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要在脑海中反复琢磨许多遍,逐字分析,然后再回以反驳。 而在九重楼彻底张开大圣人之力的时候,秦三月是真的感受到了死亡来临的恐惧。 那样的恐惧带走她大半的意志力。 见到九重楼彻底湮灭后,紧绷的神经一时松开,便从空中跌落了。 白起身形一闪,将秦三月和白穗接住,然后抱在手臂上,缓缓落地。他实在是太高大了,以至于两个成人体型的姑娘在他臂弯上像是刚出生的婴儿。 他将两人轻轻放下,然后单膝跪地,尽量用温柔一点的语气说: “陛下,末将救驾来迟,请责罚。” 秦三月心里还是怪怪的,被叫陛下什么的,太过梦幻了。不过,她已经不会再像一开始那样尴尬了。 “无碍,辛苦了,请休息吧。” “遵命。” 白起说完,陡然消失,重新回到秦三月的小天地中沉睡。 而在他沉睡的地方,还有七百万之多的恶骨士兵。 秦三月看着有些腿软的白穗,笑问:“你还好吗?” 白穗委屈巴巴地说:“还好啦,就是有些后怕。” 天啊,发生了什么?白穗此刻心理活动十分疯狂。大圣人啊!长山先生那样的大圣人啊!死了!就这么死了,死得那么简单! 白穗紧紧抓住秦三月的手腕,表情十分委屈,但又觉得秦姐姐当事人都没什么表现,自己这样实在是太矫情了。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现在的心情,太太太……夸张了!跟做梦一样。 秦三月理解,让白穗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一上来就经历这种事,确实是勉强了。她安抚地揉了揉白穗的绷紧的肩膀,轻声说:“我们先离开这里,之后再好好休息一下。” “嗯”白穗哝哝。 正当二人相互搀扶着,要离开这个陷入一团乱的城池时,一个手持折扇的白衣中年人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真是了不起,彻底杀死一位大圣人。” 白衣中年人似笑非笑,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二人。 这种气息……秦三月只是稍微感知一下,立马发现他跟九重楼的气息类似。 也是一个大圣人! 秦三月立马将白穗护在身后,警惕地问:“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问一问你后边那个小家伙吧。”白衣中年人折扇一开,慢条斯理地扇了起来。 白穗抓着秦三月的腰裙,从她腋下露出个小脑袋,怂里怂气地小声喊: “父皇,你怎么来了……” 第五百六十二章 风是天上的,我借来吹吹 朝天城里已经乱作一团,并不适合洽谈与休息。 白尽山将二女带到了一座平静而优美的高地悬崖边,站在青青草地上,吹着风,原本疲惫而心累的两位姑娘稍稍安定下来。 白尽山望着远处的朝天城,因为之前天下第二楼蒸发的余波,起了层层灰白色的烟雾,冲天而起,燎了城上空。九重楼突然的湮灭,一时之间还未造成秩序的大崩溃,能见着不少制式队伍在维持秩序。秩序从上至下崩塌可没有从下至上来得快。 但事实上,见证了今天的所有人都知道,朝天城即将成为过去,产业遍布全天下的朝天商行,也会被其他势力逐一切割,最后由商行内部的其他领袖零星半点收回来部分。 已经可以预见,一幅日落西山之景。 身为帝朝之帝,早在第一时间,白尽山就要求应朝的人以“帮忙稳定秩序”的名头去控制朝天商行在应朝内部的产业。与他一样的,不少势力的人在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就选择控制势力范围内的朝天商行产业。 白尽山震惊九重楼湮灭之余,还是高兴的,因为应朝能在朝天商行瓜分的利益,一定程度上能弥补之前为了应对世纪劫难做出的布局。 他相信,天底下还有不少大势力也跟自己抱有一样的想法。人都是逐利的。 可以说,九重楼之死对天下格局的影响,远大于那连一点水花都没有冒起来的世纪劫难。 而改变格局的“罪魁祸首”,就站在他旁边不远处。 白尽山看向一边的秦三月和白穗,心情十分复杂,以至于身为帝朝之帝,也难以掩饰而表现在脸上。 “老实说,我只是为了穗儿来的,从没想过,会见证这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秦三月表情平静,语气淡然:“我也没想过。” 湮灭九重楼,是在她察觉到九重楼在窃取世界大运时才有的想法。如果九重楼不死,那么会有更多的人,看到九重楼的“成功”,而用其他手段,闯入这个禁区。现在的世界是孱弱的,可禁不起这么多人去窃取大运。 所以,九重楼必须死,要死得彻彻底底。 这也是秦三月为什么十分坚定地让白起杀死九重楼的原因。她并没有料想到白起能将其直接湮灭,一开始以为顶多将其制服而已,所以都做好了之后再度讨伐九重楼的打算。但白起很强,强到不可思议,而且是超出常理的强。在常理之中,大圣人是不可被杀死的。 “所以,这更令我惊讶。你临时的起意,能让一个大圣人湮灭。”白尽山微微虚眼。 秦三月摇头,“你把这想得太简单了。事实上,九重楼之死,是诸多事共同导致的结果。” 白尽山嘴角含笑,没有逾越去过问。 他没有在这件事上过多与秦三月谈论,毕竟,秦三月是个神秘的人,神秘到令人不安。尽管她看上去人畜无害,而且很讲道理。 不能直接跟她谈论,那或许可以通过旁边的白穗。 “穗儿。”白尽山似笑非笑。 白穗缩了缩头,“干……干嘛。” “干嘛?你问我干嘛?” 白穗躲到秦三月身后,微微咬着嘴唇不说话。 秦三月拧着眉头看着白尽山。 白尽山气笑了,“你个小丫头,弄得我像是对你不好似的,这还躲到别人身后去了。” 白穗躲在秦三月身后说:“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我不跟你回去!” 秦三月想起白穗之前跟她说的,她的父皇十分疼爱她,以至于担心她被外界复杂的人心与泥泞般的江湖事给祸害了,所以基本上没让她离开过应朝的疆土。之前那次武道碑离开应朝疆土,还是白尽山亲自陪同的。 “但你曾与我约定过。”白尽山语气很轻很平静,但隐约透露出一股不容拒绝的味道。 秦三月感受着,心想,这兴许就是皇帝当久了吧。 “穗儿,把我与你的约定亲口说出来吧。” 秦三月转头看着白穗,见她眉头颤抖着,眼神十分不定。 受到秦三月目光的影响,白穗猛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不到二十四岁,不离开应朝的疆域,二十四岁之后去哪儿都可以!” “那么,你做到了吗?” “没有!”白穗大声说,“但我一点都不觉得羞耻!” 白尽山愣了愣,“合着,你觉得很自豪啊。” 秦三月打断二人,“恕我冒昧,请问,为什么是二十四岁?” “第二个本命年,是过命关的时候。”白尽山说,他看着白穗,“我也不隐瞒什么了。穗儿的体质十分特殊,秦小友,想必你跟她接触这段时间以来,能够感受到,她说话自然而然就具有一定的感染力。” 秦三月点头,“这是什么情况?” 她察觉得到,白尽山对她的态度并不保守,想必受之间的事影响。 “昭明之身。穗儿她是昭明之身,直接的意思是昭示光明。” “昭示光明。”秦三月看向白穗,后者一脸懵,显然白穗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接着,她看着白尽山问:“这个昭示光明是对万物生灵而言吗?” 白尽山稍稍讶异秦三月一语参透,不过想起之前的事,立马释然了,都能湮灭大圣人了,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他点头,“是的,妖族的白公子便是昭明之身,不过那只对于十万大山里的妖族昭明。传闻至圣先师亦是昭明之身,但真真假假,并不明了。” “难怪……穗妹很多次跟我说,你十分疼爱她。” “穗妹……”白尽山呢喃这个亲密的称呼,“你们关系很好。” 白穗傻傻一笑,“是啦。”立马,她又哼一声,“关你什么事。” “叛逆了是不是?”白尽山笑得渗人。 白穗立马又躲到秦三月身后。 秦三月略尴尬地笑了笑,“我想,事情可能并没有那么糟糕。还是先说回之前的本命年命关吧,为什么这个这么重要?” 白尽山说:“万物演化的规律是可以细致入微的,一年十二个月,十二个生肖等等,都是规律化的一种体现。这一点,想必你比我清楚。”他认为,秦三月能湮灭九重楼,一定是对世界规则了解得十分通透的。尽管她看上去十分弱小。 秦三月没有谦虚,点了点头。 谦虚是要分场合的,不该谦虚的时候谦虚,那就是自负的另一种表现。 “对于穗儿这种特殊体质,每一个本命年命关都要经历一次变化,这种变化将预示她之后的方向。”白尽山说。 秦三月笑道:“那等她二十四岁,再回应朝不就行了吗?这并不影响她在第二次本命年命关前在外历练吧。” 白尽山眯起眼,“所以,你的看法是?” 秦三月走动起来,轻而慢,“世界规则本是自然而然的,越是刻意越是悖逆规则。就像九重楼,他自然而然地去理解世界,去与世界共鸣,那么不会发生今天的事情,但他选择了不可通行的捷径。我无法说你对穗妹的控制等同于九重楼的行为,但你对她的控制,并非是因为二十四岁的本命年命关。” 白尽山无法在规则的认知上与秦三月辩驳,他自己对此也不比九重楼好多少。同时,他听得出来,秦三月在暗示他,不要和九重楼走上同样不可通行的捷径。 这个年轻的姑娘,说话很不客气,并且充满了底气。 当然,白尽山无法对她做出些什么,毕竟,九重楼湮灭的场景历历在目。 但,对自己的小女儿白穗,他不觉得秦三月比自己更了解。 “控制这个说法可不好听。秦小友,在你跟她关系亲密前,首先,我是她的血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关心她的。”白尽山认真地说。 秦三月微微一笑,“有些时候,过分的关心,可并不是有意义的。” “如你所见,什么才叫不过分?” 白尽山跟秦三月的对话都有些不太符合各自的身份,这听上去就像是在争论谁才是白穗真正的知心人。然而,故事的主角,白穗却被他们晾在一边默默不语。 “穗妹首先是个活生生的人,然后才是你的女儿。陛下,你对她的关爱,是出于你自己的想法,还是她的想法,你思考过吗?”秦三月问。 “我们在许多个日夜里交谈,足以说明。” “交谈即是有效吗?” “为了反驳而反驳,没有意义。秦小友,我觉得你这么反问,有些脱离了你的理性。” “可陛下你不也是如此吗?你并未说出任何一点具有实际性建设意义的关键来。为什么,你要以你自己之见,决定她在二十四岁前的行程?穗妹是个天才,你这样的束缚,难道不是对天才的扼杀,对她思想的限制?” “够了!”白尽山正欲反驳,白穗突然大声打断他们。 两人看向她。 白穗并没有气急败坏,没有发泄她不满的情绪,而是在打断二人后,十分理智且分明地说:“父皇你关心我,疼爱我,这是所有人都能看见的事实,作为女儿,肆无忌惮地享受你的疼爱,当然是无比珍惜且满足的。但,父皇,你有问过我幼时和少时,为什么喜欢去金宇宫的藏书阁看书,而不是你的御书房吗?因为我渴望看到世界,渴望看到更多的丰富多彩。我无法离开皇宫,金宇宫藏书阁里那些堆了灰的杂谈与志怪录成了我了解世界的渠道。 “当然,我那时还小,不了解外面的世界,你将我保护得很好,我现在十分理解你的想法。但,父皇你一定是一直把我当八九岁的时候看待了,每一次和我的谈话,似乎都还停留在过去,经常问我一些小孩子的问题。就像十六岁那年,你送了我一只竹蜻蜓,说这个是我最爱的玩具。但,父皇你忘了,那是我十岁以前最爱的。” 白尽山欲言又止,手中的折扇开了又闭上,闭上又张开。 “秦姐姐也经常说我还是小孩子,但我其实是乐意这么听的。因为她这么说,是出于对我的喜爱,而并非真的把我当小孩。但父皇你这么说,是真的把我当小孩子,你太过在意我的本身,以至于忽略了我内心的想法。总是说等我成熟后再出去历练,但如若只是待在皇宫里,就算一百岁,两百岁,五百岁又怎么会成熟呢? “跟秦姐姐一路走来的几个月里,我见到过不少几十上百的‘老小孩’,他们的阅历低到可怜,以至于非常容易就去招惹到别人,而这些人里,不乏是大势力之门徒,大人物之子嗣,认为全世界都该围着他们转,他们也就是俗语里的纨绔子弟。我不想变成那样的人,如果成为那样的人,我宁可我从没出现过。” 白穗的话,说得坚定而决绝。她并没有去批驳白尽山,因为,她曾经也沉醉与白尽山的宠爱之中,只是,在跟随秦三月以来,逐渐认清了自己。 听来一番话,心中涌起万千愁绪。 不知不觉间,小女儿似乎也奔着成人去了,作为一个父亲,白尽山十分明白,他跟其他公主皇子之间是十分传统的正常皇室父与子,只有跟小女儿白穗之间,才像是平凡人的父与子关系。 于是乎,这位父亲,也不得不面对孩子长大的悲喜交加。 悲的是女儿的长大,像是告别了最亲爱的人,喜的是女儿终于还是长大了。 “穗儿,你收获了很多。”白尽山眼神十分温柔。 这是父亲之于女儿的特权。 白穗扑闪的眼睛平静而坚强,她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在表达自己的态度。握紧的手、紧闭的嘴唇、起伏的胸膛、绷着的脖颈…… 片刻后,她释然一笑,肩膀松了松,“秦姐姐告诉我,成长是一个不断与过去和解的过程。” 白尽山看向秦三月。他们这对父女反倒给秦三月弄尴尬了。秦三月心里好生无奈,这种暧昧的气氛就像自己拐走了谁家的女儿似的。 “我以为我能教导她很久,但现在看来,我的确不是一个合格的老师。”白尽山看着秦三月,叹了口气,悠悠地说:“今后,我家不成器的女儿,也要拜托你了。” 秦三月按着脑门儿说:“别说得这么暧昧啊!她又不是要跟我成亲。” 白尽山笑道:“是你太过直接了。不过,能跟随你向前走,或许是穗儿这一生最大的机缘。” 秦三月别头看向远处,“陛下,人不能太乐观。” “但也不能太悲观。老实说,秦小友,你十分神秘,神秘到令我不安,想必,对刚刚见证过九重楼湮灭的人,都跟我一样。但,我觉得,穗儿跟着你,能最大程度发挥她昭明之身的能力。”白尽山大半辈子不曾低头感谢过人,今日,他为他最疼爱的小女儿轻轻点头,“十分感谢,你对穗儿的指导。” 这时候,再说什么“我其实没做什么”就显得无礼了。秦三月并不含蓄,欣然接受白尽山的感谢。 “我无法与你许诺今后会给穗妹带来多大的变化,但于我自己而言,我会真心与她相处。” 受叶抚的影响,不给人遥远的承诺,是秦三月为人处世的原则之一。 白尽山露出一个父亲的欣慰笑容,温柔地看了一眼白穗,随后转过身,“走了,你们好好休息。”说完,大步离去。 秦三月打趣道:“你的父皇,是个讲理的人嘛,而且,也蛮潇洒的。” 白穗憨憨地笑了起来,“父皇老是跟我吹嘘,以前他年轻还在读书时,学府里要跟他私定终身的人能填满一个荷花池。” “不过你也是嘛,真没看出来,这么会说话,把我跟你父皇捧得一愣一愣的。”秦三月玩味地看着白穗。 白穗低头蹭了蹭秦三月的肩膀,“哎呀,你就是很好的嘛。” 忽然一阵风吹来,吹得人眼花缭乱。风是天上的,有人借来吹吹,吹出了人间烟火。风中响起潇洒而干脆的声音: “哎哎哎,让我瞧瞧,这是哪位啊,又骗了个别人家的好姑娘。” “谁啊!”白穗不客气地大声喊。 “小丫头,这么跟姐姐说话,小心我打你屁股哦。” 她从风中走出来,一如既往,青衣飘飘,站在那悬崖尽头,一眼看来,便消了人间的纷杂与疾苦,一眼看去,便是绝色。 秦三月某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弦被拨动,她忽然想起从风雪之中走出来的那位大剑仙。她曾经将其遗忘,但现在,又想了起来。 “或……者……” 或者满脸笑意,一点不客气地捏着秦三月的脸往两边扯了扯: “叫姐姐。” 第五百六十三章 世界选择了我 秦三月打掉或者的手。她的手很凉,但是十分光滑。 “你怎么来了?”对于或者,秦三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若即若离的,叫她十分难耐。 或者不依不饶,继续捏了捏秦三月的脸,这看得白穗瞠目结舌。她然后哈哈笑着说: “我这次,专门为你而来。” “为我?” 秦三月不明白,“我怎么了?” 或者回头看了看远处烽烟四起的朝天城,“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那封信的下半,你看了没。” “还没有。” 从九重楼那里收回后,还没有机会去看。 “那,看看。”或者背对着她,背后的剑细而长,没什么装饰,看上去十分朴实。 秦三月把信的下半取出来,摊开一看—— “后来之人,我们会在终点与你相遇。” 信的下半只有这一句话,但印证了秦三月对于自己身份的猜想。落定后,她有种原来如此的释怀感。 “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秦三月问。 或者神秘一笑,“你以为你是怎么出现的?” 秦三月微微咬着嘴唇,“所以呢?” “所以,我又来了啊。” “不明所以。” “是你在装糊涂。” “你到底是谁?”秦三月盯着或者眼中的绿意,“是胡兰吗?” “我叫或者。”或者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实在叫秦三月猜不透看不穿,“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什么把我跟你的师妹联系到一起。” “以前我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但随着对世界规则的了解,对我自己的了解,我有了这样的猜想。”秦三月说。 或者笑了笑,“你猜中了一半。” 秦三月眼睛瞪大,“你真是胡兰?” “说了,只对了一半。我可不是那个黄毛丫头。”或者眨眨眼,“样子、性格不都是不一样吗?” 秦三月很不开心,哼了一声,“算了,我不跟你猜谜,每意思。” “别生气嘛,我不是来逗你的,有正事呢。” “那你找个地方说吧。” “三味书屋,怎么样?” 秦三月讶然,“你知道三味书屋在哪?” “当然,我可是或者啊!” “切,那又怎么样。或者谁啊,没听过。”秦三月努努嘴。 在一旁暗中观察的白穗,觉得秦姐姐似乎对这个叫或者的漂亮大姐姐很不满。她悄悄望起头,偷看一眼。 这一偷看,立马就被或者给逮住了。或者一个闪身,来到白穗面前,吓了后者一跳。 “你……你要做什么?” “打屁股咯。” “不要!”白穗尖叫着跑开。 或者笑得抖个不停,“哎哟,真是好久没碰到这么可爱的小家伙了。” 秦三月不满地说:“要去三味书屋就去啊,在这儿逗留干嘛呢。” “别急,我们再等一个人。” “等谁?” “她来了。”或者看向天空某一处。 下一刻,曲红绡一步跨来,落在三人面前。 “曲姐姐!”秦三月惊喜交加,如一阵风吹到曲红绡面前,激动得脸都红了。 “好久不见,三月。”曲红绡这才发现,三月长得都比自己高了,长长的头发,婀娜的身段,俨然大人的模样。 “终于见到你了。” 秦三月哪里有白穗一口一个的“姐姐”的样子,此刻,不也就是个小妹妹嘛。撒撒娇,吐吐苦水。 白穗心中感慨,一天之内,真是见识了各种各样的秦姐姐啊。 从湮灭九重楼的冷酷无情,到跟白尽山的不卑不亢,到跟或者的斗嘴争势,再到跟曲红绡的撒娇讨巧。 白穗不由得低语感叹,“女人真是复杂的存在啊。” 这听得或者好笑,悄悄用冰凉的手指戳了戳她的后脖颈,她立马失声尖叫起来。 “你干嘛啊!”白穗又羞又恼。 或者给她一个大大的笑脸。 曲红绡看过来,“这么多人啊。” 与或者目光交织之间,曲红绡读到了耐人寻味的信息。 秦三月前前后后把今天的事说了个遍。 曲红绡点头,“难怪我感受到了你的气息,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后来之人……果真如此。” “啊?之前感受不到吗?” 曲红绡摇头,“之前先生把你的气息遮蔽了。” “为什么……又是他。”秦三月咬着牙说。 曲红绡注意到,秦三月对先生的态度似乎转变了很多。 “先生这么做没什么问题,你这段时间的确不能被打扰。” 或者打了个哈哈,“你看我,我第一时间就来了,多关心你啊。” 秦三月嫌弃道:“才不要你的关心。” 或者无所谓地摊了摊手,“哎,还真是好心没好报啊。” 曲红绡跟三个人比起来,就显得正经多了,“还是先说正事吧。” “好嘞。” 或者一吆喝,招手见将众人带到三味书屋之中。 看着忽然出现的四个人,正做着女红的白薇,不声不响地把针线布料放到一边,然后热情地笑着说:“欢迎欢迎,今天可真是热闹啊,一下子来了四位大美女,我这小院子,可是蓬荜生辉呢。” 白穗弱弱地缩在秦三月背后,她感觉这些人都太可怕了,肯定全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自己就像一只幼猫面对着一群猛虎。 害怕。 白薇跟四个人一比起来,就显得成熟多了,起码穿着打扮就是有夫之妇的样子。将头发盘起,穿着的衣服也含蓄而温婉。 “差个叶抚,三味书屋的人就齐了。”白薇笑道。 或者立马摆摆手,“可别误会啊,我不是三味书屋的人。” 曲红绡看向她,“之前我问过先生你是不是胡兰这件事。” 或者好奇道:“那他怎么说的?” “他说他不知道。” 或者满意一笑,“我就说嘛,我花了老大劲儿才藏起来的,他要是一下子就知道了,那还得了。” 白薇扶着下巴,眼神迷蒙而动人,“那你到底是不是胡兰呢?” “不是。”或者一口拒绝,她摊摊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们都把我跟那小家伙联系起来。看嘛看嘛,哪里像了?” 说着,或者玩味打趣,“说起来,你之前还把我当情敌呢。”她看着白薇。 白薇立马想起第一次见到或者的尴尬经历。不过,苏醒东宫之魂的她,脸皮也厚了不少,半点不觉得尴尬,笑吟吟地说:“这么好看的美人,还一口一个叶抚的,怎么能让人不多想呢。” “这话我爱听。”或者满意地点了点头。 “真是得意忘形。”秦三月小声说。 “我的好姐姐,咱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了,这么不待见咱。”或者委屈巴巴地说。 秦三月轻哼一声,不搭理她。 曲红绡还是冷静且淡定的,悠悠说:“我们今天在一起,可不是斗嘴吵闹的。” 几个人调整心态,安然坐在一桌。 白穗借口撸猫,躲到一边去了。叫她跟这么一群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实在难为她了。虽然很想听听她们要说什么,但不过,跟又娘一起玩,也不赖嘛。她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根狗尾巴草,跟又娘玩得十分开心。 “眼下发生的事情,大家心里都有个数了吧。”曲红绡说。 白薇看着秦三月,“之前有过猜想,但落实后,还是觉得惊讶。叶抚说你是特殊的,一直替你保密,那时总让人浮想连连。” 秦三月点头,她不再抗拒自己的身份,因为她发现,自己还是自己,一点没变。 “对于世界规则的修缮,差不多完成了。本来九重楼是最后一环,我是要去解决他的,但你抢先了一步,这大概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曲红绡说。 “真是辛苦姐姐你了。”秦三月说。 “这本就是我的职责。” 或者也不“淘气”,认真地说:“目前,对于这个世界,有两件事。一是归元,而是准备升格的条件。归元是十分困难的,尽管三月已经明晰了自己的身份,这仍旧不是一件说着就能做的事。” 秦三月问:“还要做些什么吗?” 或者笑道:“首先一个,三月,知道归元意味着什么吗?” 秦三月目光平静,“我知道,不过是褪去凡俗,回归正元。” “你褪得去凡俗吗?你忘得掉这世间的一切吗?”或者神情冷淡。 这是个十分难以回答的问题,可不是“能”与“不能”几个字能概括的。 白薇不忍让秦三月面对这个艰难地选择,打圆场说:“我这东宫还能充当一段时间的规则源,时间还多,不必着急。” “时间多不多,那都是要面对的。” 这句话,没有人反驳,事实就是如此。许多人一生里说过不少次“时间还多”,但时间再多也是要面对的。 或者说:“我无法眼看着你们因为疼爱她,而去纵容。”她低眉,眼神有些痛苦,“毕竟,当初是我把她带出来的。” 三人纷纷看向她,目光十分了然,她们希望知道一个答案。 “第四天的规则源一开始就脱离了,你们应该知道。”或者说。 这不是什么秘密,起码,对白薇和曲红绡这种存在而言不是什么秘密。 “事实上,规则源是不应该脱离世界的。即便规则源有自己的想法,愿意脱离,受限于永恒,也无法脱离。”或者看向秦三月,“当初,是我充当了罪魁祸首,让规则源脱离了,从此,第四天便没有了天道。” 秦三月瞳孔颤抖,“所以,你今天来,是为了解释一切吗?” 或者撑着下巴,手肘抵在石桌上,看着秦三月,“我是来提醒你们,使徒要来了,得加快进程。” 三人面面相觑。 白薇忽然想起什么,问:“你是这个世界的观测者?” “现在还是,但马上就不是了。” “为什么?” “因为背负罪孽之人,不能当观测者。”或者眼里是难掩的悲伤。 三人也不知道怎么问下去。 曲红绡把话题说回使徒,“使徒还要多久降临?” “十年之内。” “嘶——” 白薇吸了口气冷气,“这么快吗?” “嗯,这座世界遍布漏洞,规则泡脆弱得不堪一击。” 白薇对此十分理解,她曾是第三天的优胜者,比任何人都清楚,第四天到底脆弱到了什么地步。 或者看了看三人,“不论你们要用怎样的办法面对,我都无法帮助你们更多了。我所履行的职责是完全不同的,何况,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顺利归元,是当务之急。” 秦三月低着头,出神地看着石桌桌面。 过了一会儿,她开口说:“我会努力的。” 曲红绡和白薇都没说话。她们都觉得,要让三月一下子肩负起这么多,是件很残忍的事。 或者说:“以前是我帮助你脱离世界的,之后,我也会帮你归元。” 秦三月摇头,“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但我也清楚,你同样有着很多要做,更何况,脱离世界是我自己的想法,尽管我现在还是秦三月,但或多或少,我明白了一些关键的事。所以,之后的事,我自己会处理好的。” 白薇忍不住问,“其实也一直不理解,规则源为什么要脱离世界。”她仍旧不愿直接代入秦三月。 或者歪着头看向远处,“这座世界早就被折腾得支离破碎了,如果规则源不脱离,根本不会有现在所谓的修仙盛世。绝大部分人永远都不会明白,越是安然的岁月,便有人受着越大的苦难。三足金乌、太阴月神、清宫玄女、墨家巨子姬以还有三月,都是世界赠与万物的怜爱。一次次消解这座衰老且孱弱的世界带来的阵痛,什么规则肃清,什么规则封锁,什么世纪劫难……” 或者眼神十分遥远。 她曾亲眼见证三足金乌焚烧自己,点亮大地,曾目睹太阴月神永眠于广寒宫,曾见着清宫玄女消解于规则肃清之中,也见过了墨家巨子姬以化身恶骨,收纳世人亵渎世界的罪恶,然后崩毁于天地之间。 每一代的人都说到了关键时候,一定会有救世主出来,化解危难。那没错,从第四天诞生到现在,历经了数不清的劫难,每一次,都平安度过,但人们总是赶着时间去迎接一个新纪元,然后割土划资源,根本不会去思考为什么会有劫难,为什么总是有人救了他们。 或者为她们的结局感到心酸,只希望三月不会那般消解于天地,然后被世人遗忘。 一条线,从遥远的过去,连接着现在。三足金乌牵着线的那一头,秦三月牵着线的这一头。 “三月,你怜爱世界万物,但世界万物并不怜爱你。”或者看着秦三月,告诉她这一残忍的事实。 秦三月安安静静地坐着,风撩起她的长发,柔顺的睫毛,并未颤动。 “或者前辈,世界并不那么悲观。我认识了你们,不就说明了这一点吗?在神秀湖,主持大潮的时候,我见到了很多为了纯洁的理想而死去的人,他们守护者他们的梦,昂首挺胸站到最后一刻。总有人习惯用‘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样的话,来为自己辩解,可更多时候,退了一步,便永远也走不回原地,更加不会向着最初的理想前进了。” 或者眼皮颤动,“你还是一样,从不妥协。” “叶抚说我是个执拗的人,我觉得是不对的。他跟你一样,因为在乎我本身,而生了私心。事实上,我本应该那么做,那才是我,才是我认识的我自己。我无论如何,也不希望有一天,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或者沉默了很久才说:“这座世界配不上你。” “世界选择了我,我也选择了这座世界。” 秦三月眼神十分澄净,澄净到让人无法再去反驳她。 不远处的白穗,开心地逗着猫,雪白雪白的又娘十分讨人喜欢。她时不时望起头,朝着秦姐姐那边看去,猜测她们在说着什么。 第五百六十四章 踏上升格之旅 “好玩吗?” 秦三月蹲下来,看着旁边的白穗。 “啊!”白穗惊了一下,赶忙站起来,“你们说完了吗?” 秦三月跟着站起来,“让你久等了。” “没有没有。而且,我跟小猫咪玩得也挺开心的。” 又娘蹭着白穗的脚踝呼噜呼噜地叫。白穗嘿嘿笑了两声。 一旁的白薇打趣,“小妹妹,要不然你把这猫带走?” 白穗含蓄地摇了摇头,“不啦不啦。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不用说小猫咪了。” 白薇踢了踢又娘,“没事儿,这家伙自己能照顾自己。” 又娘当真以为白薇要把它送人,急得喵喵叫。 白薇乐呵呵道:“你看,它满心想要跟你一起走呢。” “真的吗?”白穗一脸惊喜。 秦三月莞尔,“薇姐姐,你就别打趣穗妹了。人家还是小孩子。” 白穗努努嘴,“我才不是。” 之前挺闹腾的或者,此刻沉默着,表情说不出的寡淡。曲红绡站在她旁边轻声说:“我觉得,你没必要这么悲观。” “我看过太多悲凉的事了。” “悲凉之事是说不完的,但让人兴奋的,也从来不缺。三月是怎样的人,你难道不清楚吗?” 或者没有说话。 “况且,还有先生在。” 或者听着曲红绡说起叶抚,忽然皱了皱眉,旋即又面无表情地说:“的确,或许真的是我太过悲观了。” “你总是用笑容掩饰悲伤。”曲红绡说。 或者很爱笑,每次她出现脸上都是挂着笑得,大大咧咧地同着每个人相处言语,好似无忧无虑。但曲红绡能感受到,她并不开心。 “大家都喜欢看笑容,喜欢看喜剧。” “何必呢。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或者自嘲道:“你心思澄明得很,受万物意志决定,我不一样,我只是个普通人长成的。” “或使心动,为翩翩者。这句话,我一直都记得。以前不知道意思,但现在,我觉得应该是说这句话的人,希望你能自由自在,遵循内心吧。” 或者微微眯起眼,“这句话有两个意思。一是让我遵循内心,二是,让我活下去。” 曲红绡感觉身体像是淌过一阵电流,“或者……或者……活着。” 或者哈哈笑了起来,“好了,就说那么多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说完,她喊道:“三月!” 秦三月转过头。 “我走了,以后再见。” “嗯。” 或者没有向前,二是退后了一步,消失在此地。 现在的秦三月,与世界共鸣的秦三月,已经能够明白,或者每一次离去,向前走意味着她要去往以现在为界限的未来,向后退,意味着她要回到以现在为界限的过去。 她是游离在世界之外的观测者。 这并不是一次美好的故人重聚会谈,内容是严肃而沉重了。 每个人都充当了自己履行的责任之下的角色,进行了一次关乎未来的头脑风暴。不论是身为世界的秦三月、身为人皇的曲红绡、身为升格者候选人的白薇以及身为世界观测者的或者,都在这次面谈中,确定了各自的立场以及之后所要为之做出努力与改变的目标。 或者依旧是最神秘的那个,她有许多话说不出口,这让她十分痛苦。但不是至高无上的永恒,身不由己的事情本来就是正常的。 在或者离开后,曲红绡也没待多久,她要在秦三月归元前,为她扫清一切阻碍,以及凝聚万物意志,筹备升格的条件,并观察具备升格资格的人,与之洽谈。 而秦三月,面对着的最大问题就是如何顺利地褪去凡俗,回归正元。 这个问题,她要去思考,也终将会面对。充满智慧的人,绝对不会让一时的热血占据自己的思想,她需要冷静,需要摈弃一切纷杂的至高理性。 她带着白穗离开了。 对于白穗这个未来可期的小妹妹,秦三月有着自己的想法。 如同白薇所想,秦三月早就不再是一个学生,正大大方方地向世界展示自己的存在。 瞧着空荡荡的院子,白薇忽然有些感慨。 物是人非总是生活不变的基调,但现在,绝非是事事休的下场。她早就准备好了一切,并不需要再去操劳什么,但严格说来,也还是需要去解决一些心里头的结,免使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影响到升格之旅。 “又娘,过来。” 她边喊道,边解开自己盘好的头发。长发如瀑撒下来,她又回到当初青涩而敞明的模样。 又娘迈着猫步,走到白薇脚边蹭了蹭她的脚踝。 白薇抚弄了一下它的围脖,说:“我们去见一见芊芊。” 说完,她转身走进房间,换了身淡青色的衫裙,将自己的丝桐带上。出门前,她去叶雪衣的房间瞧了瞧,见着雪衣安然入睡的模样,不由得嘀咕:“三月来到三味书屋居然没问雪衣的事情,真是让人感到奇怪。” 这在她看来是不正常的。三月是个心思细腻,面面俱到的人,不可能忘掉雪衣,唯一的解释就是,她感应世界后,察觉到了什么,然后刻意规避与雪衣相见。 “雪衣啊雪衣……当初我把你从第三天崩毁后的混沌之中带出来,可的确没想过你到底是谁。希望,一切都没那么坏吧。” 时至今日,白薇也还记得,第三天崩毁后,第四天还未形成时,那混沌之中轻悄悄生长着一棵光秃秃的梨树。 白薇带着又娘,朝着神秀湖去了。 现如今的神秀湖,挺安静的,一座对外开放的桃花源,还能瞧见一些当初大潮的痕迹,但也变成了这里美景的一部分。虽然这是座修仙者占据半数以上的城池,但节奏反倒比一般的平民城池还舒缓。 是个让人容易偷懒的地方。 进了百家城,白薇立马就感受到了叶抚待过的气息。她才发现,叶抚之前一定在这里待过,并且压根儿就没想着隐藏自己的踪迹。 在大街小巷里左拐右拐一阵子后,白薇抱着又娘停在了一间深巷小屋前。小屋的门紧闭着,她上前去敲了敲,并没有人回应。一方小藤椅放在门口,也不担心别人偷走,不过这地方,也不像有人回来。 白薇脑海之中浮现出叶抚躺在藤椅上,悠闲地眯起眼睛喝茶的样子。 一想着他那样子,白薇就觉得气,别人都在努力,都在忙碌着,就他清闲得要命。但转念又想起自己前段时间好像也十分悠闲,就稍稍打住了,干巴巴地尬笑了一声。 又娘觉得奇怪,这人怎么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傻愣愣干笑啊。 白薇在藤椅上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离开。 她径直来到莫家的小岛,不由分说地闯进去,丝毫不顾他人的问询的质疑。正要闹出个麻烦来,莫长安及时感到,惊出一身冷汗,好好招待这位东宫大帝。这位大帝其实也是师染那种不讲理的,只有在面对三月等人才会和和气气的。 白薇表明来意,要见莫芊芊。 这正好,让莫长安松一口大气的同时十分欢迎,因为莫芊芊本人也日思夜念着她的薇姐姐,好几次要冲出神秀湖,南下去寻找了。莫长安好几次搬出叶抚的话,才让她老实下来。 在一间茶亭里,阔别多年的姐妹终于相见。 一个扔掉又娘之后大大的拥抱是必不可少的,莫芊芊抱着白薇大口大口地吸气,美其名曰,要好好补充一下“薇姐姐养分”。 两姐妹之间就没啥天下啊,世界啊,使徒啊,未来啊之类的大事情了,全都是些鸡皮蒜毛的小事儿。白薇今天彻彻底底当了一回白薇,什么东宫大帝,什么姒玄全都走开。 从询问现状,到追忆过往,再展望未来,莫芊芊滔滔不绝,可算是把自己憋了十多年的话畅快地说了出来。这个当妹妹的,在再遇白薇后,也不忘好好吐槽一把自己的姐夫,好好地嚼了叶抚跟师染之间的舌根。 白薇笑呵呵地听着,表面上是不在意,但心里已经恨不得把叶抚给掐死了。 她肯定不会去怪罪师染的,因为师染就是那样敢爱敢恨的人。抛却情敌这个身份,白薇其实还蛮喜欢师染的,觉得她是个很适合做朋友的人。但叶抚就是正儿八经的混蛋了,管他在惦记什么,没好好处理他的关系圈就是他的问题。 总之,这从莫芊芊嘴里冒出来的和从白薇心里生出的坏话,足够叶抚隔着老远打一天的喷嚏了。 白薇在墨家停歇了一晚上,只为莫芊芊一个人,弹了好多曲子,涵盖了她们过去相处时的所有曲子,这些曲子里,包含了她们彼此浓厚的情感。白薇即便成了大帝,也不会忘记在自己最低谷的时间里,莫芊芊带给她的希望。最后,两姐妹同床共枕,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 次日,是说分别的时候。 莫芊芊眼含不舍,其实她已经从莫长安那里知道了白薇现在的身份,虽然不是很能理解,但也清楚,白薇有很多的事要做,并不单单是她心心念念的薇姐姐,肩负着许多许多,所以,她不好把自己“希望你留下来”的想法传达出去。 “薇姐姐,你要照顾好自己呀。”莫芊芊只能说这样的话,以着她单纯的情感。 白薇笑了笑,“当然,你也是,要好好修炼哦,不要偷懒。” “我才不会偷懒。对了,还有姐夫,你可要管好他。” 白薇撅着嘴轻哼一声,“那当然,等事情做完了,我肯定要好好收拾他的。” “支持正义的收拾!” 莫芊芊高呼完口号,又低落地问:“我们下次见识什么时候?” “不知道呢。” “这样啊,真是遗憾。” “不过,肯定会再见的。” 白薇会给别人一个希望,也会努力去完成自己给的希望。这种性格,是支撑着她成为第三天优胜者的关键一环。 “我等着那一天。” “那,我们那天再见。” “嗯,再见。” 白薇告别了莫芊芊,告别了过去的自己。今后,那一段时间会成为她安静下来的一份缅怀。同时,这也意味着,白薇彻底成为了姒玄,姒玄也彻底成为了白薇。 她的心中没有了缺憾,为之后的升格之旅,做足了准备。 在回到三味书屋之前,她还去了一趟明安城,瞧了瞧那个让她命里出现叶抚的地方。走走逛逛,在枳香楼的楼顶吹风,在大明湖的湖畔看水鸟,在灯会集市上看灯,在守灯人的灯塔下与之叙谈。 把之前去过的地方,走了个遍,把之前走过的路,瞧了个遍。在收到叶抚那朵樱花的南见城邂逅之前很照顾自己的大娘,在黑石城,以生客的身份吃一顿火锅。 最后她回到了东宫,回到了最爱的三味书屋。 开始去与世界共鸣。 而在三万丈之高的玉清大云林中,师染最后一次瞧了瞧依旧站着的她的同源姐姐师千亦。 师千亦像是冰封的银色美人,安安静静站在师染的行宫之中,闭着眼,像是在睡觉。 “姐姐,我没有辜负你,到最后,我也不会走上师九幽的老路。” 师染看着师千亦许久,然后手一挥,将行宫大门关上,自己再度坐到那云兽之王的王座上,右手撑在一边,脑袋靠在右手手掌上,闭着眼,去与世界共鸣。叶抚告诉她,与世界共鸣是个复杂的过程,可能一瞬间就完成共鸣,可能要十年、百年甚至千年。 她不着急于时间的长短,只在乎能不能真的完成共鸣。 这一次,她彻底封闭了感官,甚至破天荒的封闭了送给秦三月的骨笛。 她没有因此而愧疚,毕竟三月是谁,她心里已经有了定数。 与世界共鸣,不正是在与三月共鸣吗? 一个大帝,一个女王都开始了共鸣,彻底进入了深层次的沉睡。清天下可算是安静得彻底了,不过站在高处的一些人都明白,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平静。 九重楼之死,让他们重新认识了世界,清醒地认识到,世界只是没有说话,并不是不存在。 而远在圣天下,即浊天下,赫连瑄也开始了自己的升格之旅。 她要用她自己的方式,为孱弱的世界贡献一份力量,尽全力去改变一些预估中悲观的事情。 这位一定程度上被众人忽视的女帝向来是低调的,但没有人会忽视她可能带给世界的改变。 第五百六十五章 阴谋阳谋轮番登台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胭脂粉红,软香细玉…… 这摘玉楼今儿个正是三年一度的花魁大赛,这附近几座城里,有些个名头的达官贵人纷纷被邀请过来了,充当点评的嘉宾,还有不少自掏腰包,专门花高价钱从二道贩子手上购买入场券以欣赏美景的人,大都是“身份不够钱来凑”的主。 用都城的一句话说就是“臭做生意的,寒酸得只有钱,又来都城巴结老爷们来了”,以此来打趣谈笑那些根不正的又想凑到正皇根上的人。这今儿的摘玉楼,这般人可多着呢,从二楼台上望下去,那底下乌泱泱一片,一鞋子扔下去,砸中几个算几个,都是“臭有钱的”。 叠云城都城的公子哥老爷们,可瞧不起那些做生意的商贾,尤其是都城之外的,觉着他们这些人只能站在一楼,来到二楼就是看一眼都觉得晦气。要说那些平民,他们当然想到不会去想了。 公子哥们四四五五聚成一团,手中摇着折扇,一打开,全是圣贤之言,或者名家之作的山水绣锦,旁边儿站着提匣童子,匣子里时刻准备着公子哥们都爱吃的小点心啊、把玩的小物件儿啊,方便着呢,公子哥一要什么,童子们赶着就打开匣子,勾着腰递上去。也就现在是秋天,若是在下冬夏,还得带上个提火童子,或者提冰童子,用来取暖纳凉。 他们个个温文尔雅,张口是古人云诗书礼赋,闭口是之乎者也。往那二楼的看台一站,望的就是叠云国的未来。 一身穿蓝衣,摇着“斯文也”折扇的公子哥笑呵呵地问另一人: “宋郎,你觉得今儿个,哪位红粉佳人当得上‘花魁’二字?” 被称作“宋郎”的人,是个穿青白衣服的年轻男人,长相端正和气,瞧上去人畜无害。 “徐公子见笑了,我对这些并不了解,哪能说出个门道来。” 徐九州哈哈大笑,围在他身周的一批子贵公子们纷纷笑了起来。他说:“你宋书生可是圣上钦点的状元,盛赞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与那位还在边塞的‘御授卿大人’并称叠云国‘文武双星’,你都说不出个门道,我们岂不是糊涂了一地?” 宋书生不咸不淡地说:“把我与御授卿大人相比,简直折煞我了。御授卿大人不止能在战场上挥斥方遒,决胜千里,便是身在边塞,也能为陛下政事解忧解愁,我何德何能。” “哈哈哈,宋郎,也莫要妄自菲薄哦。你之才华,在众人眼里,你们说是不是?”徐九州说着,看了看身边的人。 众人附和,“圣上盛赞之人,岂有何德何能之说?” “管教宋郎何德何能,我等皆是无德无能之辈了。” 宋书生神情没什么变化,嘴角弯弯,“我之才能尚未定数,倒是徐公子家父,徐丞相,还有很多值得我学习的地方,不论是朝堂之论,还是诗词歌赋,都城里的文人们无人敢说不好,定是一有新作,立马要精读细读,好好读出一门学问来。徐丞相更是育人有方,培养出徐公子这般青年才俊,折服城中诸多青年一辈,不可谓不是大能耐。” 宋书生这一番捧话让徐九州身边的人连连称道,纷纷补上几句赞美词,争先恐后塞进徐九州耳朵里,生怕他听不见。 但事主的徐九州却一点都不开心,淡下来的眼神颤了颤,扬起一只手打断耳边的呜呜哇哇。他心里门清,这宋书生可不是在赞美自己,那是变着法儿的讽刺呢,但偏偏他说话方圆皆有,挑不出个毛病来,你总不能对着别人一番赞美之词大骂吧。 他们瞧不起的那些臭有钱的,都还知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呢。何况,谁敢打宋郎的脸啊,这可是万岁爷龙椅边上的人,是每次上朝就站在万岁爷旁边共听诸臣之言的存在,那是免死金牌用来装点门面用的。 徐九州也不跟宋书生扯什么话匣子。他心里清楚得很,跟宋书生辩理,是自取其辱。但要搓搓威风,办法多得是。他家老爷子,那位混迹官场几十年的徐丞相可几次三番跟他讲过,“这对那些个清高的文人们啊,你不能跟他们说圣贤道理,得扯点私德来,他爱喝酒,就说他经常喝酒误事,爱听曲儿,就说他喜好偷懒,爱骑马打猎,就说他有文武通吃之心,爱美人,就说他荒淫无度,反正,他爱什么,就说他什么不行。总之,想方设法弄点私德问题出来,坏一坏规矩礼仪。顺便,再挑挑他文章里的字眼儿,能曲解的都曲解了,反正把他根拧歪了,那立发配边疆也就不远了。” 靠着这话里的办法,徐丞相在官场上是如鱼得水。 不消一会儿,便有一群婀娜多姿,曼妙芊芊的“小香玉”走来,断来了美酒美食,放在诸位公子哥们面前。莺莺燕燕一笑,香酥入骨,眉眼之间扬一扬,罗群摆一摆,腰肢屁股扭一扭,之间啊手臂啊,再不经意擦过公子哥们的手背脖颈,专门用特殊熏香熏过的身子骨,那是沁人心脾,管教公子哥们迷了眼睛,醉了心神。 这摘玉楼,做得成叠云国第一青楼,是拿得出看家本领的。说着,人家靠这些本领,几乎都丢掉了“青楼”之“青”,不靠那些风骚的卖弄赚钱,凭的就是一个对“美”的定义。所以,每一次花魁一选出来,当次花魁喜爱的妆容、穿着、吃食,甚至是口癖都会迅速点燃都城以及周边的城池,成为前沿的“风尚”。 宋书生没动那些美酒美食,悠闲地磕着自己的香瓜子。甚至这些香瓜子还是从家里带来的。 徐九州一看,这不成那,跟着我出来长见识,哪能一口酒不喝,一片肉不尝?便亲自提着一壶酒,坐到宋书生对面,特地挑了个有档次的琉璃玉酒杯,只倒了半杯酒。 “宋郎,此情此景,此人此意,当品尝此酒啊。” 宋书生看着清澈的琼浆,微微一笑,“这酒,我喝不得。” “为何?” “我喝了酒会变得十分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 “喜欢骂人。” “骂人?” “嗯,专挑那些欺上瞒下、斗官斗民的人骂。而且骂得很难听,八辈祖宗,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得骂一遍。” 徐九州虚起眼睛,这又是拐着弯儿骂人,只差没指名道姓了。 他心里一权衡,如若这宋书生真的醉了就爱骂人,那他要是把自己老头子在朝廷所作所为大骂一番,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若他宋书生在说谎,醉了根本不骂人,可万一他还没醉酒借着醉酒骂人,完事后说是自己酒品不好,岂不是自己老子也被骂了还反驳不了?毕竟人家是万岁爷的心头肉,指定不会因为喝醉酒的所作所为就去惩罚他的。 那种结果都是自家老爷子受苦,不划算啊。 徐九州心里大骂宋书生是个混球,仗着万岁爷之威风,在这儿耍横呢,一句话给人说死,可真有他的。 他也没什么办法,人家不喝,还挑了这个么自己拒绝不得理由,总不能气急败坏逼着人喝吧,那指定明天大街小巷就传遍:“徐丞相的儿子逼着咱们的农民状元郎喝酒啦!” 这不是给政敌送筹码吗?老爷子指定把自己吊在树上抽打。 左右不是个办法,徐九州只得悻悻一笑,“这样啊,那我也不强求呢。” 宋书生露着门牙笑得十分开朗,跟小太阳似的,“徐公子,善解人意也。” 我善你马勒巴子。 徐九州气而报不得,自己喝了口闷酒,转念又眯起眼睛,心里敲起了算盘。 片刻后,他叫来摘玉楼贴花娘,也就是窑子里的老鸨,说了几句悄悄话,后者立马心领神会,笑呵呵地说了句几位吃好喝好,就离开了。 宋书生一直闷头嗑瓜子,当作没看见。 说起自己受邀来这里,也是无奈之举。那万岁爷一门好心,不忍见他终日读书翻书,担心掉了书袋子,专门放他几天假,让他好好休息一下,感受一下都城里的人人事事,那徐丞相不知从哪儿得知这消息,天还没亮,快马加鞭就进宫面圣,说自家儿子徐九州跟他年龄相仿,并且熟知城中事,指定让他好好休息一番。万岁爷一听,觉着是好事,毕竟也想让他多结交些朋友,可别闷住了,欣然许诺,御赐“游玩金牌”,奉旨游玩。 于是乎就有了今天这回子事。 宋书生不好拂了万岁爷的面子,无奈跟着来了。事实上,对于徐丞相那点心思,他清楚得很,想方设法使绊子,就是为了把他从万岁爷跟前扯走。 他在万岁爷跟着一同听了四五年朝会,深知这当官跟读书完全不是一码事。当官的一定是读过书的,但读过书的真不一定能当官。一个权衡之道足以打死一批子人了,他可没少见着徐丞相用各种五花八门的招数送走政敌,有时候,偏偏是那种十分不起眼,一看就是圈套的圈套最容易送走人,什么“有体臭”、“吃饭没礼数”、“眼睛睁不大”之类的毫无道理的理由,送走了不少。 宋书生每次都觉得离谱,但一细想,又觉得徐丞相才是真正吃透了官场的人,玩一手权衡,豆丁大点事都可以发散为“不敬圣上”、“造反”、“碍国碍民”等等大罪名上。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徐丞相对自己派系的官员犯了错的处理办法,“无中生有,有后必反”是扣给敌对派系的官员的大帽子。 有这么个前提,宋书生知道自己今天必须得长四双眼睛,两个脑子,看清楚,想清楚。 花魁比试开始了,先前就说好了,不卖肉,不风骚,不露骨,全都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之类的高雅。卖肉露骨,那是傍上达官贵人之后的事了,在这之前,摘玉楼的姑娘们就得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必须要体现出一个“我嫁进老爷们的家门,也能抬得起头,不被说三道四”的态度来。 摘玉楼玩得就是这一套。 宋书生百无聊赖地看着戏台子上候选花魁们的表演。他其实觉得俗气得很,争美斗艳的事,对他而言升不起半点兴趣,要说那些个姑娘们的才艺,在他看来也没什么感情,纯粹是为了才艺而去学的,尤其是诗词方面,他比较懂这个,所以怎么瞧怎么听都觉得没滋没味,像吃白肉一样,没法说不能吃,但就是吃不下。 还没口中的香瓜子有味道呢。 忽地一句“挽歌姑娘上台了”落进他的耳朵。 一楼“臭有钱的”纷纷伸长了脖子,跟鹅一般,挤来挤去,朝那台上看去。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今儿是大场面,挽歌也不知担不担得起诸位客观们的雅兴,生怕叨扰。” 声音清脆而明丽,如幽静山谷之中的清泉叮咚。 挽歌话说完,拨了拨琴弦。 “这首曲子名叫《朝凨》,乃是十多年前明安城青梅学府荷园会上,那位画中仙白薇姑娘的曲子。挽歌自知不必白薇姑娘,但甚是喜爱这首曲子,用来招待各位客人。” 话落,琴声响起。 宋书生是来到都城后,才听说过十多年前明安城那场盛况空前的荷园会,不仅诞生了御授卿大人,还有诸多了不起的儒家大小贤人,甚至是君子。更是传闻,在文气碑上占得一席之地的那位“居心前辈”在中州武道碑上取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还成为了大圣人周礼的座下弟子。虽说知名度最高的画中仙白薇姑娘不知后续,但她在荷园会上连弹的四首曲子至今风靡,《朝凨》、《新月》、《落潮》还有不知名的第四首,几乎成为曲艺人们的必学。 宋书生没有听过白薇姑娘弹,但也不由得对挽歌姑娘的《朝凨》升起兴趣来。 曲子悠扬地响起。 他不是会弹琴的人,但是个会听琴的人。 这首曲子技艺水平很高,大调小调交错,音调跨度也很大。挽歌姑娘十分熟练,曲子无语,没有半点违和,至于感情与心思……宋书生觉得她比先前那些姑娘们的表演要真实很多,仿佛她亲耳听过白薇姑娘弹奏,或者对曲子已经有了自己的见解。 总之,一曲作罢,宋书生没挑出什么刺儿来。 这过后,挽歌姑娘才露了面,戏台子上的帷幕掀开,便露出一人一琴。 挽歌安静文雅地坐在丝桐之前,眉眼没落在众人身上,清清淡淡的落在不着边际处。 她似乎有着说不出的忧伤,生就一副我见尤怜的样子,但也不给人多愁善感,矫揉造作的感觉。 挽歌轻声说: “诸位客人,我的第一个表演结束了,接下来,我想请一位搭手人,同我一起进行第二个表演。” 她从身后拿来一个红色的绣球说:“这绣球落在谁身上,谁便是我的搭手人。” 说完,她转过身,用力往台下一抛。 那绣球高高扬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便朝着二楼看台来了。 徐九州嘴角一扬,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右手小拇指,那绣球径直地便落到了宋书生面前。随后,他立马满脸笑容,第一个赶过来说: “恭喜啊宋郎,这是好彩头,迎了挽歌姑娘的心。” 见着徐九州这幅神情,宋书生立马意识到自己被徐九州下了道,转念一想,就猜到了定是之前跟那贴花娘盘算好的。 这是个阳谋。 感受着两层楼乌泱泱灼热的目光,宋书生清楚,自己现在下不了台了,没法找借口糊弄过去。毕竟,这挽歌姑娘就是此次花魁大会的绝对主角,不给主角面子,那在场所有人都不会放过她。 他心情复杂,站起来,朝那台上的挽歌看去。 挽歌一眼瞧着他,稍稍垂目,眼中露出不易察觉的悲伤。 第五百六十六章 先生,你在看着我吗? 宋书生最终还是站到了戏台子上,挽歌就离着他不足两米的距离。他能清晰看到因为拨琴弦导致的直接的泛红。 台下众人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宋树生觉得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并非善意的,尤其是二楼看台上。 他朝着二楼看台的徐九州等人看去。徐九州也在看着他,眼中满是戏谑,只差大声说出来:“宋郎,看你表演了。” 宋书生微微吸气,尽量平复心情。他转头问:“挽歌姑娘,需要我帮你些什么?” 挽歌眉头颤抖了一下,看着宋书生没有说话。 宋书生觉得她的眼神很奇怪,有一种“我认识你”的感觉,而且,有些犹豫与迟疑。 她在犹豫什么? 宋书生咬着舌尖,让自己保持最大程度的清醒。 “挽歌姑娘?” 挽歌一缕鬓发垂下来,落在脸上。她抬手将鬓发往后挽去,然后避开宋书生的目光。 “这位公子,挽歌不强求,若你不愿,不必上来。” 宋书生稍稍沉默,然后说:“你其实没得选吧。” 挽歌右手紧握,指节微微泛白。 宋书生继续说:“你听了指使吗?” 看台下十分嘈杂,他们二人轻巧的对话传不出去。 挽歌始终躲着宋书生的目光,左手不知如何安放,不断捏弄着自己的裙摆。 “你认识我?” 宋书生说出这句话时,挽歌抖了抖。 “看来你果然认识我。” 挽歌顿时转过身,大声说:“还是不要耽搁了,我们开始吧。” 她的眼神变了,不像之前那般悲伤与犹豫。 宋书生偏头瞥了瞥徐九州,后者一脸玩味,正把玩着手中的玉如意。 贴花娘在后台小声催促:“挽歌,你在干什么啊,快开始啊,不要让大家等不及。” 挽歌勾嘴一笑,如花儿一样绽放,顿时成了众人所认识的那个挽歌姑娘,美得不可方物。 她温笑一声,轻柔地对大家说: “诸位客人,接下来是挽歌的第二个表演,云华天响舞。” 云华天响舞! 场下顿时沸腾起来,臭有钱的吹哨子,喊口号,将场间气氛点燃到极致。那徐九州更添一把火,站到二楼看台最前方,大声说道:“既然挽歌姑娘要为我们带来这么精彩的表演,讨我们一个开心,我助助兴吧,诸位,今晚全场消费由我买单,大家定要吃好玩好。” 所有人高呼起来,啪啪掌拍个不停。 徐九州一脸大方豪爽的笑意,“宋郎,你可要好好配合挽歌姑娘哦,能与挽歌姑娘共舞云华天响,是我等梦寐以求的,你要好好替我们完成这个梦想啊,切莫,让挽歌姑娘失望。” 他把看客们的情绪点燃了到了极致,拆掉了宋书生最后下台的台阶,将宋书生束缚在一个无法走动的圈子里。 宋书生面无表情,不想去回应徐九州。 “我不会跳。”他对挽歌说。 挽歌丝毫不像刚才的样子,大方而施施然,举手抬足间恰到好处。 “云华天响是一只心之舞。待会儿宋郎只需放空心神,我会将我的心意传达于你,然后与你共舞。” “你果然认识我。”宋书生说。 会叫他“宋郎”的只有认识他的人。因为他在朝坐的位置就是“御下奉书郎”,无品阶,乃是当今圣上钦点的耳边之人。他与叠云国皇帝李明庭有个约定,那就是当五年的“御下奉书郎”,只听政,不参政,五年之后,一步踏进朝堂上,由他大刀阔斧地推制改革,做李明庭的提刀人,将叠云国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祸根统统砍断。 这些事情是一个皇帝不好亲自下手了,毕竟皇帝最该懂得朝堂的平衡,因此宋书生才会被如此看重。某种程度上,他就是叠云国未来的先遣者。朝廷官员都在猜想,他构思了些什么改革措施,不知会不会殃及自己。 现在,是五年之约的最后一年。 挽歌没有说话,轻巧几步走上前,停在宋书生面前,踮起脚抬手将他的书生帽摘了下来,然后亲自为他解掉发髻,他一头长发便散落下来。众人再仔细瞧去,见着宋书生潇洒风流的一面。 “这是那支舞需要的吗?” 挽歌笑道:“云华天响幅度较大,常常有跳到一半,散了发的,所以,不如一开始就散发。” 宋书生听说过云华天响舞,这是百年前一个小国十分有名的舞姬云华自创的,那时正值小国亡国之际,她在破败的城墙上跳了这一支舞。舞至中途,天上惊雷震震,俄顷便是大雨瓢泼。一舞作罢,她跳下高高的城墙,洒血城头。她不止是一个舞姬,同时还是一个十分有名的爱国诗人,国破山河翻覆之际,她仍旧不愿同那些达官贵人们一起逃到其他国家。 在她的一首诗中,她将自己的国家视为生死不离的心上人。 后世为了纪念她,将她这支舞,命名为“云华天响”。许久之后,这支舞成了庆典上的大轴独舞。 摘玉楼里的光暗了下来,众人不约而同屏气凝息。 宋书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宋郎,请放空心神。”挽歌的喃语在耳旁响起。 宋书生心扫尘埃,清澈一片。 片刻后,他感到心中流淌着一股暖意。 “看着我。”挽歌说。 宋书生便看向她。她的眼神明亮而干净。 “请与我起舞。” 她全身都动了起来,罗群翩翩,拂过宋书生的脸庞。 如同有神明在召唤,宋书生跟随着挽歌的步伐,一同荡漾在戏台上。 挽手、旋身、拈指、踩步、扭腰、摆肩…… 那些不曾学过的舞蹈动作,流畅而熟练地在宋书生身上一一展现。 挽歌是一阵风,他便是风中的细柳。 清风拂柳,不需多说,他们心有灵犀一般,精准而优雅地演绎每一个动作。 一道声音在宋书生心里响起: “宋郎,还记得城南那场大火吗?” “记得。” 那是一场天降流火,砸穿了不少人平凡的生活。 “还记得你在火中救下的那个小女孩吗?” 宋书生回想着那一天。 绵延将近一里的大火,是叠云国都城有史以来发生过的最大灾难。数不清的人葬身火中,数不清的人无家可归。 大火发生时,宋书生正巧进都参加殿试,途径城南。 燎面的大火、奔逃的人群、凄惨的哭嚎让他停下了脚步。 有一个平凡而普通家庭的他,有一位许久未曾见过“问心”的先生的他,走进了那场大火,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他救下了两个老人,三个小孩,其中有一个小女孩。 “嗯,记得。” “她以前叫文筠心,现在叫挽歌。” “所以,你认识我。” “我以为不会再见到我的救命恩人,但你当上状元郎那天,骑马踏遍开阳城,我躲在角落里看到你。” 开阳城也就是叠云国的都城。 “你那时一脸的灰,我不知道你的样子。” “现在,你知道了吗?” “嗯。” “好看吗?” “每个人都觉得你好看。” “你呢?你觉得呢?” 在摘玉楼特制的摇曳的柔和灯光下,他们的舞姿梦幻迤逦,同着看台里的观众们拉开了无法逾越的距离。 “好看。” 拥有主流审美意识的宋书生无法说挽歌是丑陋的。 “谢谢。” 云华天响的伴奏大气磅礴,让这支舞蹈看上去,“听”上去都十分有力量。两人完美的表现直击众人内心,似乎将他们带到了那个国破山河旧的地方,感受大厦将倾,感受惊雷震震。 “我总想着,要是哪天出名了,你会不会就能听见我的名字,会不会来看我一眼。还好,你来了。” “我……不是为你而来。” 宋书生理性地说出这句话,并非他不懂挽歌的话,只是他为人处世本身就是清明一身的。模棱两可的态度,若即若离的暧昧,在他身上找不到,也永远不会出现。 “你来了,就够了。我从没奢求过要与你有一段美丽的故事,只是想,当面向你道谢。” “力所能及的事,我都会去做,何况是挽救他人的生命。每个珍惜自己生命的人,都同样会珍惜他人的生命。” “宋郎,你是个了不起的人,你一定,一定!会有一个了不起的将来。筠心尚不能触摸你一丝一毫,但也不悔倾心于你。” 她说着自己的本名。 “你有什么苦衷吗?” “没有。” 却在她这句话说完,一声“停”雷霆般震响全场。 原本柔和而浪漫的灯光猛地通明,两束夺目的光笼罩在宋书生和挽歌身上。 怎么了? 场下看客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宋书生,快停下你的畜生行径!”徐九州高高在上,怒不可喝。 宋书生?!那位万岁爷钦点盛赞的状元郎?就是那台上之人吗,宋郎……宋郎……原来如此,真的是他啊! 所有人都惊讶,所有人都不解。 万岁爷钦点的状元郎为何被叫作畜生?发生了什么! 宋书生目光平静。他看向旁边的挽歌。 挽歌眼神悲伤而决绝,她似乎想清楚了什么事,似乎决定要做什么事。 “徐公子,此言何意?”宋书生不咸不淡地问。 徐九州站在二楼看台最前面,一群身份尊贵的贵公子们皆瞪大眼睛,充当“怒目金刚”。 “我见你与挽歌姑娘共跳云华天响时,姿势下作,对挽歌姑娘上下其手。”他抱了抱手,“我素来听闻宋郎是圣上钦点的状元郎,更是得到盛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以为你是品德高尚,知识渊博的不世之材,本来我今日特邀你来此,是为了好好与你结识,希望能学习到你的皮毛分毫。但我万万没想到,你居然如此下作!挽歌姑娘明明十分不愿意,你却对她上下其手。你亵渎了她,也亵渎了我们所有人心中的纯白之梦!” 所有人朝挽歌看去,的确见她神情悲伤,幽怨之意难表。 “宋书生!你可知,挽歌姑娘本来是独舞,但见你在看台上,十分在意她。我们都能理解,毕竟挽歌姑娘才艺双馨,几乎是内定了的花魁。你是状元郎,是叠云国未来的朝堂官员领头人,可以说叠云国的未来都由你牵着一线。我实在难以拂你的心意,特意同贴花娘恳请挽歌姑娘给你机会,让你能登台与之共舞。可万万没想到,你居然做出这般让我等感到匪夷所思的龌龊之事!” 徐九州又嫌弃又气愤,他话接着话,丝毫不给宋书生说话的空间,声音大,语气十分激昂。 “就算你真的很喜欢挽歌姑娘,大可下来后与之相谈。我们都相信,凭借你的本事,定能讨得挽歌姑娘欢心,我们也乐意祝福你们,毕竟谁看来,你们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但你却偏偏要行如此之事,让挽歌姑娘下不来台,让挽歌姑娘清白受损,如今这事一遭过,毁了挽歌姑娘的名声,砸了花魁大会的招牌!” 整个摘玉楼里只有徐九州激昂的声音。 众人也认出来了,他便是徐丞相之子。丞相之子所说,怎么能没有分量。 几下之间,便是群情激奋。 那贴花娘又上台来打配合,哭哭啼啼地打报不公,“我在那后台早就见我家挽歌受苦了。但奈何宋郎乃当今状元郎,不敢言语,挽歌也生怕拂了诸位看客们的兴致,忍受着屈辱,由那畜生胡作非为。我生怕今天之事,在挽歌心里留下抹不去的阴影,还好有徐公子出来主持公道,断了那畜生之事!” 贴花娘做了证,旁边演奏云华天响伴奏的琴师又出来跟着做了证。 宋书生一动未动,冷眼看了看徐九州,看了看贴花娘,看了看琴师,看了看激愤的看客们。 调动情绪、占领话语高低、旁观者铁证、受害者无私论…… 短短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徐九州将所有人对挽歌的喜爱,转化为对宋书生的怒火。他很成功,十分迅速,没有给宋书生哪怕一句话的辩驳空间。而此刻,所有人都是躁动愤怒的,宋书生再说话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宋书生看着徐九州,然后说:“挽歌姑娘是当事人,不妨问问挽歌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九州一听,差点笑出了声,心道宋郎啊宋郎,管你学问滔天,这还是急了踩进我最后的死局里。 他温柔而心疼地对挽歌说:“挽歌,你说吧,放心,不需怕他状元郎的身份,我们每个人都会给你做主。我们一定会联名上书给圣上,为你讨一个清白,圣上历来心系天下,为名做主。我家父亲更是嫉恶如仇,十分憎恶那些为虎作伥之人,今天一事同他一说,他定会替你做主。谁人也不能欺我们叠云之花!” “对!” 先是围着徐九州的公子哥们附和,接着是底下的看客们附和。 宋书生避嫌,一句话都没说。 挽歌忽然“冰释前嫌”一般开朗一笑,如同冬天里的梅花。 这份笑容让徐九州感到莫名其妙,先前说好的委屈与幽怨呢? “大家其实误会了。其实我历来喜欢宋郎,早在宋郎登名状元郎,游遍开阳城,我还未进入摘玉楼之际,就私自将其当作心上人。之前与宋郎共舞,实在是我与心上人近距离接触,害羞不已,心中如脱兔,动作塌了,身体软了,宋郎才不得不略显亲密地将就我。而且,先前灯光昏暗,想必徐公子看得不确切,误以为我受了苦,其实我是满心喜欢的。不过,徐公子为我打抱不平,实在不胜感激,还有贴花娘和琴师,以及在场的诸位,挽歌难当你们的喜爱。” 她说的真挚而动情,时不时看向旁边挺拔的宋书生,那含情脉脉的眼神,在明亮的灯光下,谁都能看得清楚。 徐九州一脸不可思议,焦急地说:“挽歌姑娘,你不用怕,说真话即可,不必怕他状元郎的身份!” 挽歌神情不变,语气不变,“感谢徐公子的喜爱,挽歌向来实事求是,了解挽歌的人都知道,挽歌从来不会受了委屈默默忍受,也不会随意说些昧心的话。” “贴花娘!”徐九州怒不可喝地看向台变的贴花娘。 这场面一遍,只是传话跑腿的贴花娘早就吓破了胆,当即跪下来就说:“我看是看到了……但兴许是眼花,而且灯光的确昏暗……挽歌,说不定真的心系宋郎……我也可能没看到……哎呀,我这眼睛真不争气。” 贴花娘语无伦次,支支吾吾,惩罚自己一般抠着眼睛。 “混账东西,你刚才怎么说的!” 徐九州感觉自己被当猴一样耍了。 宋书生知道,场面变了,是自己站出来说话的时候了。 他一步跨到台前,“徐公子,贴花娘只是一个普通百姓。圣上在《告街注》里有一句话,你应该听听,‘为官者,心系民也,无民则无官,做父母官,做兄弟官,做子女官,切不可抱着乌纱帽高高在上’,不知道你认不认同圣上的话。” 徐九州哪敢不认同,一百个脑袋都不够他一句“不认同”掉。 同样的,宋书生也没给徐九州说话空间,“对于摘玉楼而言,今天是个喜庆日子,如果因为这遭误会之事,就生了晦气,那对在场各位谁都不好。本是误会之事,也不必生太大了,我倒是不介意,就怕这误会闹大了,真让人以为挽歌姑娘清白受损。事实也很清楚,挽歌姑娘清白无恙,既然诸位喜爱她,就莫要把事情闹大。” 宋书生这番话,将自己贬低,再度抬高挽歌,落在众人耳朵里,便是“他全心为挽歌着想”的意思。于是乎,大度、在理这些想法顺理成章地成了他们对其看法。 这当事人的话,可比旁观者的话有分量得多。 又是圣上钦点盛赞的状元郎,圣上的眼光,总不会错吧? 一来二去,徐九州之流大势便去。 挽歌适时地站出来打圆场,“今天闹了不开心的事,当作赔罪,挽歌再为诸位弹几首曲子怎么样?” 挽歌才是今天的主角,她一说话,为她而来的人无不满意。 三两下,气氛又热闹起来。 徐九州咬牙切齿地看着台上的挽歌。挽歌回以坚定的眼神。 同宋书生表达了心意后,她便无欲无求了,怕什么报复,怕什么丞相之子。要报复,就把我的尸体挫骨扬灰吧,她在心里说。 挽歌极尽毕生所学,盛情地弹奏,为场间众人弹奏,为宋书生弹奏,为自己短暂但无憾的一生弹奏! 宋书生回到看台,看着徐九州问: “想杀了她?” 徐九州打着哈哈,“宋郎说笑了。” “徐九州,我明天会再来摘玉楼,她要是少一根头发,你全家必定死无全尸。不要觉得我做不到,朝堂上上下下,谁是你们的人,谁贪污、谁欺上瞒下、谁谎报灾情、谁为虎作伥我一清二楚,就连你十八岁奸杀的两名无辜女子,我也翻得出她们未寒的尸骨,更不提你替人徇私舞弊之事了。叠云国的祸根,早该连根拔起了。我今天愿意跟你来,是不想让陛下担心,不是因为不知道你会在这里算计我。” 宋书生抓着徐九州的衣领,冷声说: “你是不是在想,要是挽歌姑娘听了你们的话,做了伪证我就完蛋了?就能用这件事让你家爹爹伙同党羽逼我下台了?幼稚,可笑。从一开始,你们就没有赢的可能,因为陛下,从来都知道你们犯了什么事。叠云的祸根,御授卿大人早在八年前就理得清清楚楚了,之所以连根拔起,不过是陛下不好直接下来,陛下是圣明之君,做不得这种脏事。这些脏事,会由我来做。” 宋书生手一推,徐九州便跌倒在地,脸色煞白。 “徐九州,记住了,你徐家犯了大错,但曾经也立过大功,不至于满门抄斩,最多在大牢里度过一生,念及你们身份,兴许待遇不会差,好吃好喝总是有的。但你若殃及无辜,那你家一定是满门抄斩,五马分尸。” 宋书生转身离去,“我宋书生说到做到。” 临到二楼楼梯口,他转过身,冲着台上的挽歌微微一笑。 后者停了一个音,随后更加动情地弹奏起来。 她忽然觉得一切似乎没那么悲观了。 出了摘玉楼后,瞧着天上去,勾月弯弯。 繁华的开阳城大街,灯火通明。 宋书生轻轻拍了拍掌,一个黑衣斗笠人悄无声息出现在他旁边。 宋书生温声说: “情势如何?” “主要人员一共一千九百四十二人,旁系分支加起来共计八千七百八十四人,全部都在控制范围内。” “收网。” “是!” 黑夜斗笠人又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宋书生独自一人走在大街上。现在又是五月天…… 他想起了十七年前那个五月天,第一次遇见先生和两位师姐; 想起了九年前那个五月天,终于成了三味书屋的学生。 宋书生大步向前,头也不回。 五月的清风吹满他面,吹过他身边,向着走过之路吹去。 “先生,我以心照明月,明月也照我心。” 只是,先生,你在看着我吗? 第五百六十七章 我算你半个师兄吧 对于叠云国而言,今天是个举国同庆的大日子。 持续了十多年的戊纪山战役终于结束,与大周王朝的战斗,在双方和解的情况下画下了圆满的句号。对于叠云国而言,双方战平就是极大的胜利,这意味着,叠云国将获得成为叠云王朝的资格。 那一日,叠云国国境范围内霁光痛彻,落在每一处地方,大山、河流、森林、平原、乡村、城池……国运如虹,结成金色的巨龙,盘旋在开阳城上方久久不散,每个人都看到了这幅场景,都清楚,即便现在还是叫“叠云国”,但实质上已经是叠云王朝了。 北方军的战事指挥——御授卿大人何依依,一夜之间,成了全民膜拜的对象。 在同大周签订完和平共处协议,打扫完战场后,何依依率军班师回朝,凯旋而归。 何依依沿途回朝并不急切,而是充分地将北方军的胜利成果根植在北边沿途每一个城池中,让叠云国的百姓们充分认识到,与大周这场战役胜得多么了不起,又赢得了多少。 开阳城中,凯旋庆典敲锣打鼓地筹备着。所有人都等待着御授卿大人率领那只胜利之师归来。 而同时,开阳城暗幕之下持续了半年的大清洗,也彻底结束。 朝堂上的权力班子大换特换,曾经立足于这里数十年的那些个老面孔再也瞧不见了。一般的小官员只知道徐丞相倒台了,进了大牢,连带着一批站队的官员也摘了帽子,要么告老还乡,要么发配边疆,要么进大牢,并不清楚,清洗得最彻底的其实是开阳城的文化圈子。那曾经尾大不掉的一批由大周王朝豢养的文化人们,消失得干干净净,以至于每日都有人抱怨,怎么某某书坊不出新刊了。 这是外战大势所反哺的结果,也是叠云国历史的必然选择。 徐丞相倒台的同时,还有一个人消失在了朝堂上,那就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特设的御下奉书郎——宋书生,没有人知道他去哪儿了,就像是随着徐丞相一起到了,但朝会前三排的官员们都清楚,这位奉书郎只不过是彻底幕前转幕后了。 大刀阔斧的改革一同到来,名义上是由新上任的丞相发起的,但前三排的官员们或多或少知道,那位消失的奉书郎才是真正的操刀人。 叠云国上上下下,从律法、权力结构、文化、教育、土地、农业、建设都翻了个新,常年翻覆于政策之中的人看得出来,这轮改革完全是冲着王朝建设去的,就一个提升百姓信力就前前后后设置了五大议程,三个五年计划。 底下的百姓们瞧不出具体的变化来,只知道这国家的福利好了,税收少了,地方官员更加和蔼可亲了,有个为民做主的样子了。 如当初何依依所预测那样,对外战争的胜利会给这个国家的“破而后立”注入强有力的新鲜血液。 同年十二月底,赶在年关最后几天,胜利之师归朝,传说中的御授卿大人第一次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之中。夹道欢迎的男男女女看去,那御授卿大人可真是漂亮极了,骑在高头大马上,脸上挂着成熟而轻巧的微笑,眼神澄澈,却如深滩,神秘而极富魅力。加之战功赫赫,乃是新朝第一大功臣,三两下见,便折服了大家,收货了一大批“容貌与才能”的追随者。 “御授卿大人可真受欢迎啊。”骑马并行一侧的千将大人不咸不淡地说。 何依依笑道:“是大家太热情了。” 蔷薇轻哼一声,“果真是呢,看那些漂亮妹妹们,可是尖叫出声了。” 何依依这才后知后觉地品到了蔷薇的意思,转头看着她,严肃而认真,“那可都没有你漂亮呢。” “又说胡话。”头盔下,蔷薇不断眨着眼。 “蔷薇,这几年辛苦你了。” “别逗我了,我是一个军人,为国出征是理所当然。倒是你,才是被中途拉来的。” 何依依耸耸肩,“起初我去北方战场,九分可是为了你。” “虽然我很开心你这么说,但你还是个混蛋。” “为什么啊!”何依依叫苦。 “谁让你滥用职权随意使唤我的。”蔷薇努努嘴,小声说。 “你不是军人吗,军人服从命令理所当然啊。” 蔷薇瞪着眼睛说:“可恶,在你眼里,我就只是军人吗?” “蔷薇你可不能挑着话说啊,在我眼里,军人只是你的一个身份而已。你始终是第五蔷薇。” “第五蔷薇,第五蔷薇怎么了?你不满意我四个字的名字?” “这哪儿跟哪儿啊。” “何依依,你是不是又要跟我吵一架!”蔷薇瞪着何依依说。 何依依缩了缩脑袋,赔笑道:“可别。虽然我们都有姐姐,但吵起架了,可没有一个姐姐站在我这边。” “你是觉得我不讲理咯?” “没呢。是我太愚钝了。”何依依笑道,“没办法呢,毕竟是第一次。” 蔷薇面颊起粉,小声说:“什么嘛,谁不是第一次似的。” 游行大军行至永正大道便停了下来,因为,李明庭早已率着满朝文武官员在此等候。这个当皇帝的,亲自走下龙椅,站在开阳城的大街上,等候着,给足了何依依荣誉。 老远见着何依依的身影,李明庭便不顾众人劝阻,匆匆忙忙迎上前去,满脸载笑,步步生风。 “何郎,你辛苦了。” 他没有用“爱卿”这类的称呼,而是名字与你。因为他清楚,何依依实际并非叠云国的臣子,也清楚,这样的人才绝对不能用臣子去束缚,就像宋书生一样,让他走到幕后,也是这个原因,不能把他们束缚住了。 何依依礼数懂得,马儿不近皇帝身,早早便下了马,迈着大步,与李明庭相拥,上演一场君臣之爱。 之后,便是常规的接风洗尘,赞赏感言。 里里外外瞧去,都是满心欢喜的样子。 倒是李明庭与第五蔷薇接洽时,态度十分暧昧。他知道第五蔷薇的身份,也知道现在的第五蔷薇不会再是他长宁军的一员。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并未在言语上表达什么特别的深意,给予其极大的自主决定权。 第五蔷薇对这些都无所谓了,当初来叠云国不过是逃避现实的,现在跟第五家关系恢复如初,也找到了自己的目标,自然不必再逃避。况且,她也分明,自己现在代表着第五家,不能跟叠云国的皇帝走得太近,这会释放不好的信号。所以,她本来也决定,战争结束后,就卸去在叠云国的一切职位和特权。 在凯旋庆典上,何依依与宋书生相遇了。 对于这位手段通天的御授卿大人,宋书生一直都怀有极大的向往与好奇。刚进入朝堂的时候,他亲眼见识了,李明庭与何依依通过一张纸,商讨叠云国国内局势。何依依全然把控北方战场的同时,还能对国内局势知根知底并且总是能提出有效的见解,令他佩服不已。 礼殿里歌舞升平,礼殿外,两人吹着冬夜的风。 “御授卿大人。”宋书生态度谦卑,“在下宋书生,久仰大名。” 何依依上下瞧了瞧宋书生,眼神温和而好奇。 宋书生觉得奇怪,觉得他看自己,不像看一个初识之人。 “叶先生的学生,果真个个都不简单啊。”何依依笑道。 宋书生瞪大眼睛,十分惊讶,“御授卿大人认识先生?” “当然,我可是叶先生的半个学生,说着,也是你半个师兄了。”何依依随性不讲究地就坐在台阶上,然后拍了拍旁边,示意宋书生也坐。 宋书生立马坐下来,欣喜之情言于表。 “原来御授卿大人跟先生还有这般渊源啊。” 何依依摇摇头,“不必叫得那么生分。算我占便宜,叫我师兄就行,不愿意的话,就叫我名字吧。” 宋书生立马叫道:“师兄!” 何依依开心得笑出声,“倒真是我占便宜了。” “我很好奇,师兄是怎么知道我的?先生说的吗?”宋书生问。 何依依望着无星无月的天空说,“叶先生没说你的事。但你的光芒不需多说,也早就耀眼到身在北方战场的我,也能很轻松就看到。那时候,你大概还没成状元郎吧,我便想,叠云国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个了不起的读书人,仔细去感受了一番,在你身份找到了一点叶先生的模样,才明白,你其实是叶先生的学生。” 宋书生往深处想了想,然后问:“所以,我成了状元后,立马就被陛下开先河得赋予新职能,是因为师兄你吗?” “李明庭是个很会用人的人,这也是你本身才能压不住的结果,我的言语只不过稍稍提前了一些。”何依依说,“不过,书生,你分得清你的位置吗?” 宋书生轻轻点头,“不止我分得清,陛下也分得清。所以,在这次改革过后,我便会脱离叠云国。” “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我想读更多书。想去北国神秀湖看看,然后还有中州各地。” “读天下书吗?” “嗯。” 何依依稍稍低头,微微一笑,“这是我曾经想做,但没有做到的事。” “为什么?” “每个人都有着独一无二的价值,我找到了更适合我去做得事。” “那样啊,师兄也很清明呢。” “书生,我相信你,一定能读遍天下书。”何依依说,“十多年前,叶先生曾与我有过一次谈话。虽然他没有明确说,但我感觉得到,他心中有一份遗憾。” “什么遗憾?” “他常常说自己是个先生,是个教书的。在我跟他和他其他学生的交往中所认识的,他的每一个学生都十分优秀,有着独一无二的能力,但……其实都不算读书人。这是他的一个遗憾,没有教出一个纯粹的读书人。以前我常常在想,为何要把读书人与‘纯粹’挂钩,在北方战场十多年里,我渐渐明白,并非是把读书人与‘纯粹’挂钩,而是,读书人本来就是纯粹的,只是,现在这么大一个天下,实在难见真正的读书人了。” 宋书生眼睛睁着,一眨不眨,脑海中再度浮现之前叶抚伪装成一个老人与他相见的场景。 何依依看着宋书生说:“书生,你不要因为叶先生的意愿而决定自己未来的路,重要的是,你自己想做什么。叶先生历来不希望别人依靠他去做出选择,希望我们的选择发自我们内心。他的教书理念一直都是‘教会学生去思考与成长’,而不是‘教会学生知识’。” 宋书生点头,他没有信誓旦旦地担保什么,也没有去喊两句好听的口号,默默地记下这些来自师兄的教导。 “师兄知道先生在哪吗?” “不知道。叶先生从来不会停在某一处。” “那,胡兰师姐,还有三月师姐呢?”宋书生稍稍低头。他想起在那个不起眼的小乡村里,与胡兰的约定,还是孩童的他,以前天然对灵动而聪慧的胡兰抱以向往。 少年时代里,他对这份情感感到迷茫过,不知是喜欢还是什么。以至于,他年少成名后,李明庭几次三番要许配给他公主什么的,都被他拒绝了。 现在,他知道了,那是年幼的自己对美好的天然追寻。那时的胡兰就是一切美好的集合,天真无邪、聪慧灵动、善解人意、可爱大方……用简单的“喜欢”去形容是苍白的,也是略显庸俗的。 “胡兰……好久没有见到过了。三月的话,我想她现在也像你一样,在自己的路上奋勇前进。” 何依依笑道:“其实你还有个师姐。” “啊,还有吗?” “嗯,她叫曲红绡,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即便是三月与胡兰,也沉迷于她的魅力之中。”何依依说,“只是,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宋书生微微眯眼,“感觉大家都非同寻常呢。” “叶先生的学生,如何平凡得了。不过,叶先生经常说,每个人都是平凡的,‘平凡’并非一个贬义词,不论一个人获得过多大的成就,犯过多大的错,始终都是世界的一部分,是组成世界的亿万之一。在人类文明的尺度上,有人伟大,有人平凡,但在世界的尺度上,所有人都是平凡的。” “感觉好深奥,而且,我们为什要在世界的尺度上去考量呢?” “因为,我们生于这个世界,并且热爱着这个世界。” 宋书生痴迷地思考着何依依的言语,久久没有回神。待到他回过神来时,何依依已经离开。 第五百六十八章 那你娶我啊! 与宋书生告别后,何依依来到了礼殿后方的花园之中。 第五蔷薇在这里等着他。 脱下盔甲,穿了一身青蓝色的冬裙,外面拢着一件雪衣。站在冬日之庭里,第五蔷薇安静而美丽。 “果然,你穿裙子还是要比穿盔甲好看。”何依依笑着走过去。 第五蔷薇望着天,“哎,以前嘴笨的家伙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 “那得看对谁说话。” 何依依坐在第五蔷薇旁边,轻轻握住她的双手,“取暖。” “混蛋。”第五蔷薇骂了一声,但并未甩开他的手。 她看着别处,“仗好像真的打完了。” “嗯,天下大势不变,起码千年之内不会打仗了。” “真好啊,太平了,百姓也可以安居乐业。” “对于叠云,还要一段漫长的发展。” 第五蔷薇问:“你呢,之后还留在叠云吗?” “不了。叠云步入正轨后不需要我。” “那去哪儿?回家吗?” “家里有姐姐,更不需要我,我只会给他添堵。” 第五蔷薇“哦”了一声。 何依依正想说话,她忽然大声说:“那你娶我啊!”她说完,将脸埋进何依依的手掌,害羞地缩着脖子。 看着露出小女儿姿态的第五蔷薇,何依依开心而又伤心。 他心中呢喃,叠云国是太平了,可天下……太平不了啊,还有好多复杂且艰难的事。 何依依没有将这些话说出来,而是笑道:“你家姐姐可舍不得你。” 第五蔷薇抬起头,执拗而傲娇地说:“是我要嫁给你,又不是她。” “总觉得,让人害怕呢。” “害怕什么!我对你不好吗!” “不是,害怕自己不能照顾好你。” “什么呢,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不能照顾自己?再说了,你觉得我们之间,是谁在照顾谁啊!”第五蔷薇努努嘴,嫌弃地看着何依依。 “两个人的生活感觉很不一样。”何依依看着天说,“我很多时候都在想,我到底能不能给你带来幸福。” “可夫妇之间,幸福本不该是一个人带给另一个人的啊,是两个人共同创造的。你会努力,我也会努力。我们平等地相爱,那就该平等地从对方那里获取与给予对方。” 第五蔷薇很懂事,很明礼,毕竟是出身书香门第,从小接受着十分优秀的教育。 但就是她这么懂事明礼,这么优秀,让何依依感到害怕。 他害怕自己只会带给她痛苦与悲伤。 何依依沉默而艰难着。 两个人的爱情是历经磨难后的相互接纳与选择,从来不是水到渠成的。第五蔷薇也从不是个蛮不讲理耍小性子的人,何依依的沉默与犹豫,在她看来不是逃避与背叛,因为她很了解他,知道他深爱自己,所以自己才会说迎娶的话来。 “何依依,你在面对着什么吗?”蔷薇认真而温柔。 何依依眼皮颤抖。 不需多说,已经明了。 蔷薇想着以前的事情,将他的手放开,“兴许是长安老祖给予你那《春秋卷》的事情吧。或者更加复杂。” “蔷薇,还记得我之前告诉你我的读书方式吗?”何依依拢了拢衣服问。 蔷薇点点头,“你是通过感悟历史来读书的。” 这是《春秋卷》的特性,《春秋卷》并非一本实打实的书,是这座天下过去历史的一个缩影。 “是的,我在十多年里,每天都不断解读里面的内容,透过历史去了解世界的演变,万物的更迭。我收获了很多,成长了很多,所以,在许多时候,我能站在超出平凡人的角度去看待一件事,从世界的历史,甚至于从世界的角度去看待。” 第五蔷薇没接触过这些,但她很聪明,一点就通,“也就是说,你站在了历史长河的两岸?” “嗯。” 何依依站起来,不断踱步走动。蔷薇看得出来他有些焦虑与烦躁,她一把将他拉过来,坐在自己大腿上,然后抱住他。 何依依有些惊愕。 蔷薇软声细语地说:“可不要觉得我身材娇小就抱不住你,我力气可是很大的。” 蔷薇有自己小女人的一面,但本质上,她还是是一个勇于挑战既定权威的人,从来不觉得什么男人就是应该疼爱女人,同样的道理,女人凭什么就不能疼爱男人了? 温暖的怀抱,让何依依感到一阵安心。 他说:“我并不能预测未来的事,但历史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现状或者未来。大概在五六年前,我在解读历史的过程中,就时常窥见阴影,那些阴影不知从何而来,冒昧地闯进历史长河,篡改着一些事实。这让我感到不安,我暂且不具备改变这些的能力。我的认知告诉我,这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再联想到这几年来天下极度的安宁,这份不安愈发浓烈。” “那些阴影,是敌人吗?” 何依依说:“我不知道,只是凭着直觉觉得那是不好的东西。因为历史是一个世界的第一存在证明,对一个世界的存在意义造成破坏,必定是从历史先开始的。历史虚无主义,是杀死一个世界未来的最大利器。我现在担心的是,可能说,这个世界即将被那样的阴影覆盖,并且已经先从历史下手了。” 蔷薇沉默了一会儿,说:“何依依,我很难过,这些事情,我帮不了你太多。在战场上,我的第一任务是保护你,但离开战场,真的……何依依,我没什么办法。” “蔷薇,不必苛责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都有自己不擅长的。” “我也不知道怎么让你安心,如果是姐姐在,姐姐的话,一定能让你不那么着急。”蔷薇额头轻靠在何依依肩头,“我能做的,只有陪着你。” “这对我而言,是最大的幸福了。” 何依依安抚着蔷薇,但他也并没有隐瞒自己的处境,“蔷薇,还在神秀湖的时候,我接过《春秋卷》,向历史宣告,向世界宣告,从那日起守望历史长河,至死方休。这是我的职责,是我对世界的许诺,是我人生价值的终点。那些阴影弥盖在历史之中,可能会来到现在,去往未来。无论我能贡献多少力量,我都将全力以赴。” 蔷薇出了神,一脸恍惚地看着何依依的侧脸。 这个长相俊美得像女人的男人,在言语间,在凝望远方之时,散发着他人格的魅力。 “真好啊,能喜欢上你,真好。”蔷薇喃喃。 “蔷薇,我从不曾知道,这是否是一条通天大道,是否是一条坦途。我毅然决然地走上去,便不会回头。这或许是一条不归之路,即便如此,蔷薇,你也要望着我吗?” 第五蔷薇抽身站起来,然后站在何依依面前,捏着他的脸,认真地说: “好你个何依依,是不是瞧不起我啊,觉得我的感情就那么脆弱吗?我才不会对你说些好听的话,你听着!”她贴靠在何依依脸颊上,“说句不好听的,且不说你还在我面前,你何依依就算今天就死掉了,我第五蔷薇也会为你守一辈子寡。” 何依依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捏住了,顷刻间就是泪流满面。 第五蔷薇弯腰抱着他的脑袋,轻声说:“别哭,你可是让大周远征军闻风丧胆的人。” “那样对你,对你太不公平了。”何依依低声说。 “我自己选的路,没有公不公平。何依依,第五蔷薇可是个不服输的人,没有谁能让她低头。” “如果我终将踏进那条长河……” “那就进去吧,去完成你的使命,实现你的人生价值。” “即便我们再难相见……” “不见就不见呗,第五蔷薇是什么人啊,岂会因为见不到你就一蹶不振?我定会努力修炼,变强,然后再去找你。” “即便这样,你还要与我成亲吗?” 第五蔷薇深吸一口气,坐在何依依双腿上,冲着他微微发白的嘴唇吻上去。 良久之后,她才依依不舍离开,轻笑着说:“这就是我第五蔷薇的答案。” 花亭外下起了大雪,一朵朵鹅毛从天上落下来,飘荡着,摇曳着,落在树上、花草上、屋舍上、地上…… 第五蔷薇出神地看着夜空,轻声呢喃:“这是天空给大地温柔地亲吻。” 她指着远方,“何依依,你看是吗,即便天地永远分离,也彼此联系着。” 她起身,离开何依依,挥起手刀一斩,斩下一缕长发,然后再斩下何依依一缕长发。灵动的手指很快将两缕长发交错编织成两根手绳。 “何依依,我听闻人间有结发夫妻的说法,结了发,便是成了亲,便是永不分离。” 她抓起何依依的左手,“什么男左女右也挺讲究的。” 她将一根手绳戴在何依依左手手腕上,然后另一根戴在自己手腕上。 接着,她举手右手仔细看了看,“你莫要嫌弃就是了。常年的战争导致我的头发并不如那些大家闺秀顺滑好看,但也不会割到你的手。然后呢,今天就算我们成亲了。过后我会告诉姐姐,告诉第五家的长辈。他们同不同意都不管用,我第五蔷薇自己的人生大事,自己做主。” 她又看着何依依,“你呢,要是瑶姐不同意,那我就去求她,求个十年百年,她听得耳根子软了,就肯定同意了。” 絮絮叨叨的,第五蔷薇像是有永远说不完的话,一直说着,那些鸡皮蒜毛的小事儿,也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只是好遗憾啊,没有一场盛大的典礼,我觉得没什么所谓的,只是怕何依依你觉得不妥。你是个读书人,读书人不都最讲究礼仪吗?不过也没关系,就当典礼已经举办过了。” “蔷薇……” “何依依,本来我还想过很多事,最害羞地是,我还考虑以后要生几个孩子,取什么名字……不过没关系,孩子什么的,淘气得很,我也不喜欢,我连乌龟都养不好,肯定也养不好孩子,就不让他们跟着我受罪了。” “蔷薇……” “其实想一想也没什么嘛,见不到而已,又不是变心了。要是你变心了,我肯定会杀了你,第五家的姑娘受不得委屈。但不是变心,只是见不到,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唉,本来我还想跟瑶姐学几手梳妆打扮的技巧,跟姐姐学学穿衣搭配,跟君雅姐学学淑女该怎么当。可惜,学会了你也看不到,那也正好,找到了个偷懒的理由,就不用去做那些麻烦事了。” “……”何依依恍惚地看着第五蔷薇。 “何依依啊……” 说着,第五蔷薇停了下来。 她看着冬夜里的漫天大雪,“雪真的好大……” 一行清泪从她眼角滑落。她笑了笑,闭上眼睛,“唉,冷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也真是的。” “蔷薇,我……” 一听到何依依说话,第五蔷薇立马打断他又继续说: “在北国,一年里下雪的时间可不少,所以我其实挺讨厌下雪的。” 说完,她又沉默了下来。 冷风呼啸,将鹅毛大雪挂得四下纷飞,很快,在地上盖了薄薄一层。这般速度,可以预见,次日清晨便会堆上厚厚一大层,要苦了那些扫雪的人。 不远处的庆典并没有因为何依依不在以及下大雪就中止,通明的灯光在雪夜里看得十分清晰。欢声笑语,歌舞升平……这是一个在战争中取得胜利,并且国家形势一片大好的境地下,很理所当然的事。每个人都有为胜利庆祝的资格,即便胜利是别人的,也能共情同乐。 第五蔷薇看着前殿的热闹,泪水不受控制往下流。 她没有抽泣,没有哽咽,一动不动地站着,片片雪花落在她的头上。 “何依依,外面好热闹呢。” “嗯。” “可那不属于我。热闹都是他们的。” “……” “何依依。” “我在。” “能叫我一声‘娘子’吗?我想听。” “娘子。” “何依依,我好开心,也好难过。” 何依依起身想要去安慰她。 她伸手拦住他,“别过来。别看过来。” 她不想让何依依看见她哭泣的脸,不想给他增添压力。 猛吸一口气,蔷薇拭去泪花,留下泛红的眼眶。 “何依依,身为主角,可不能离场太久哦,我们前去吧。” 她抓着何依依的手,向前殿跑去。 大雪中,他们的身影单纯而美好。 将悲伤搁置一边,奔赴热闹。 “何依依,快来跟我一起跳舞吧!” “何依依,再叫我一声娘子!” “何依依,我今晚好看吗?” “何依依,我肩膀痛,给我捏一捏!” “何依依,请好好爱我一回。” …… 历史长河中的阴影不断蔓延着,便要触碰到现在。 何依依来不及告别,踏进那条没有尽头的长河,开始了一个守护者的使命。 清晨,大雪还在持续,第五蔷薇从床上坐起来,摸了摸旁边早已失去温度的枕头,没有流泪,没有悲伤,穿好衣服,收拾好行装,走进大雪之中,消失在远方。 第五百六十九章 你们还在等什么呢? 历史长河并非真的是一条河,这个名字只是把抽象的客观存在用容易理解的方式伪具体化了。 事实上,在何依依毅然决然踏进历史长河后,他整个人也抽象化了,没有具体的表现。他可以是任何时间节点上的任何一个不起眼的小东西,这不同于或者那样游离在时间之外,世界之上的观测者可以以具体的方式存在。他像一团看不见摸不着的游离物,在历史中行动。 那些弥盖历史的阴影在何地何时间,他便去往那里,去理解、分析阴影存在的方式,去获悉它们对于这个世界的历史与存在的影响方式,然后传递于历史之中,供世人去发现和理解。也就是说,他像一个先驱者,在泥泞与迷雾之中,开辟一条可以行走的大道,为后世之人征服远方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 在历史长河中穿行,何依依碰到了一个人。 他们彼此感受到了对方,然后选定某一个时间节点,从抽象的维度里回到具体的世界。 这里是一处无人的山岚平地,两人相对而视。 对方是个看上去很普通的男人,打扮像是码头的工匠,属于那种在人群中看过一眼转身就忘记的存在。 “你,是历史观测者。” 何依依说:“我还是记录者与守望者。我将守望历史,直至万物终结。” “我是摆渡人。你听过吗?”摆渡人眼神平静而温和。 何依依摇头,“我没有听过,但一见到你,我就明白了一切。” 在漫长的历史之中,总有人误入历史长河,总有规则运行出错的时候,导致一些存在脱离了本身的历史节点,错乱地去往其他历史节点。摆渡人负责将这些存在送往他们本该出现的历史节点。 “古往今来,许许多多的人想要在历史中展现自己的价值,想要以一己之力干涉历史。我见太多太多了,自历史存在起,我便待在这里,在漫长无尽的长河上巡视。” “你以你的方式守护着历史。” 摆渡人摇头,“我不是守护着,我只是在赎罪。我没有崇高的理想,也从不心甘情愿待在这里,这里的生活虚假而缥缈,我无法在其中追寻为人的快乐。不过,我也只能在这里。” 何依依没有去询问他犯了什么错。 “你会有离开这里的一天吗?” “我希望有,但那一天大概永远不会到来。”摆渡人平静而安详,“去吧,年轻人,你不应该与干朽的我浪费时间,去做你该做的事。” “那些阴影,你知道是什么吗?” “那是世界的敌人。不过,你不必担心,世界并不是悲观的,仍旧有许多像你这样的人,默默地负重前行。年轻人,世界是万物的世界,万物是世界的万物,你们是相辅相成的。万物弥难,世界会帮助你们,世界弥难,便也需要你们帮助世界。” 何依依望向远方,穿透抽象与具体的界限,窥见那一片黑暗。 在黑暗中点亮一点星火,是他的追求。 “告辞。” 说完,何依依迈步,再次踏进历史长河。 他要去感受那些阴影,寻找破解之法。 …… …… 一间竹屋里,小暖炉喷吐着暖意,驱散冬天的寒冷。角落出香炉里的熏香才刚刚点燃,看样子能烧一整天,卷了边的书籍零散地放在竹制的书案上,笔墨纸砚看上去有些旧了,用了几个年头吧。 撑着伞挡雪的女人出现在竹屋外面的石板小道上,厚实的雪衣上沾着几片雪花。 她走到屋檐下,收了伞,靠墙放在一边,然后抖掉身上的雪,搓了搓手走进去喊道:“秦姐姐,我回来了。” 没有人应答她。 她稍稍一顿,走进屋里,将散乱的书齐好,然后在小暖炉里加了些炭火,燎起的火星子转瞬即逝。 然后,她推开后门看去。 后边是个小院子,此刻,小院子的门也开了,继续向前面看去,见着一身形单薄的人站在湖边,雪不停地往她身上落,堆起薄薄一层。湖已经冻住了,冬日里的雾气弥漫在湖上,偶尔能见到一只渡鸟停歇在冰面上片刻,然后立马飞走。天地共一色,梦幻而迤逦。 她重新拿来伞,迈开步伐越过后院,来到湖边,将伞挡在湖边之人的头上。 “怎么伞都不拿一把呢。” 秦三月没有看她,悠悠地说:“不冷。” 腾腾的热气从两人嘴里呼出,一出来就几乎要结成冰渣子掉在地上。 “穗妹,这是第几个年头了?”秦三月声音冷而淡,与冬日十分融洽。 白穗回答,“离开朝天城后,这是第七年了。” 秦三月转过头看着白穗,轻轻一笑,“你现在可真好看。” 白穗稍稍红脸,“没有啦,还是老样子。” 秦三月嘴角含温,“知道为什么前六年我带你在天下各地走,第七年要定居在这里吗?” “想让我停下来消化消化吗?”白穗问。 秦三月摇头,“其实,我能教你的前六年都教完了。这第七年,已经不需要在四处奔波了。” “那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这里很安静,风景也不错,适合思考问题。” 白穗说:“我感觉今年你好少说话,整天都在写那本书。” “嗯,话都书里了。” “马上就是第八年了,我们还要待在这里吗?” “不了。” “那去哪儿?” “去中州学宫。” “哦。” 秦三月看着她,“不问为什么吗?” 白穗瘪了瘪嘴,“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我有那么明显吗?” 白穗看着湖面,“我又不是傻瓜,都跟你生活七年了,怎么会一点都不懂。” 秦三月笑了笑,“看来我平常是小瞧你了。” “感觉时间过得真快啊,七年都过去了。” “悠悠千年,也不过睁眼闭眼的事。时间跨度,许多时候只是个数字。” 白穗仰了仰脖子,“不要说得那么轻松嘛,好多人一百岁都活不到的。七年就几乎是人生的十分之一了。” “嗯,你说得对。” “但秦姐姐,你想好了吗?” “我没想过。” “啊?” “穗妹,这种事其实并不需要去纠结,是随着时间逐渐消解,直至顺理成章的事。我想,你可能过分担心我了,觉得这对我而言是个艰难的选择。不论是那一边,都对我很重要,但是,这不是选择题,我只会选择继续走在我的路上,与寻常事不同的大概就是,另一边我也从不会失去。” 秦三月说:“就像跟你相处的七年,我从不会失去。” “这样啊。”白穗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秦三月调笑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回归本初后,就会把你给忘了。” 白穗害羞但并不尴尬,“都会这么想的嘛。那种事,听上去就很复杂。但如果不是做取舍的话,我就放心了。要是真的做取舍,对你而言肯定也是一种痛苦吧。” “这是人之常情。” 秦三月说着,转过身朝着竹屋走去。 “诶,等等,伞!” 白穗赶忙追上去。 进了屋,秦三月就坐在自己书案前,提笔书写。 “秦姐姐,你到底在写什么?” 白穗搬来小板凳,坐在秦三月旁边。 “一些感想。” “那你要把这本书交给书坊印刷吗?” “嗯。” “肯定是有目的的吧。” 秦三月点头,“说目的也不是什么大目的,也不指望这本书能起到什么作用,大概只是我聊以慰藉的抒怀吧。” “怎么会,你写的书,一定很有作用的。之前那本《洹鲸志》还有《三十三号记录员》不就是吗?” 白穗也是后来才知道自己十分喜爱的《洹鲸志》和《三十三号记录员》出自秦三月之手。 “或许吧,能起到作用最好。” “这本书你打算取个什么名字?” “叫《穗妹》怎么样?” “啊,不要!太害羞了。” 秦三月笑了笑,“逗你的。” “嘿嘿,我就知道你是爱我的。”白穗倦懒地缩着身子,“不过,真的取个什么名字呢?” “《世界与万物的关系》怎么样?” “不怎么样啊。这名字不吸引人,听上去跟上殷的论述文差不多。我觉得啊,还是取个能吸引人的好。” “那就《在人间》。” “什么啊,随笔杂谈吗?” “那你说取什么好。” “就叫《姬月笔下的世界》。” “这么直接?” “‘姬月’这个名字就是最吸引人的地方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在全天下有多少追随者。大家等你第三本书都等了十多年了。” “听上去也没那么坏,也行吧。” “肯定大卖的!” “卖的钱就给你咯。” “我才不要。”白穗努努嘴,“等书印刷好了,我肯定要买第一本!” 秦三月笑了笑,然后开始对《姬月笔下的世界》进行收尾。 一本书的收尾是考验一个作者技巧和笔力的时候,这好比修房子的盖顶。盖不好顶,外面再好看也不会有人进去住。整书垮掉的情况,对于不少作者而言,都遇见过,也是十分难以解决的。这就有了争论,到底是作者理想下的收尾好,还是读者理想下的收尾好,在界历来没个答案,也就导致许多作者更加情愿留一个开放式的结尾,供读者想象,那两方都没什么争论。 但秦三月不是这样的作者,她笔下的世界一定是她笔下的。一个世界的故事,从来不会结束,自然谈不上收尾,但是阶段性地展示一种逻辑与思考,是由结尾的。 这本书里容纳了秦三月对世界与万物之间关系的思考与辩证。她并不谦虚,清楚地明白,这本书会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人们对世界的认识,只是这种认识是向更好转换还是更坏,那就是人们自己的事了。 一把锋利的刀,有人用来切肉,有人用来杀生。 整晚过去,书终于写完,角落处的熏香也刚好烧完,小暖炉里只剩下零星点点火。白穗在旁边打瞌睡,身上裹着一张毛毯。 秦三月起身,松了松浑身筋骨,然后走到白穗面前,摸了摸她的额头。 “嗯……” 白穗嘴里发出软哝的声音,眯开眼睛。 “睡好了吗?睡好了的话,我们就出发了。” 白穗立马坐起来,清醒得很快。外面的雪已经停了,雾气还没散。 “都在这儿住了一年了,突然说要走,还真舍不得。” “那你留在这里也行。” “算了,没有你,我留在这里干嘛。”白穗干笑一声。 两人收拾行装,便出发。 临行前,白穗问:“这房子怎么办?这可是我们的心血之作啊,这么好看的房子。” “留在这人吧,就当送给有缘人了。” “真是便宜别人了。” “你又不损失什么,这么较劲儿干嘛。” 白穗无奈点头,“希望下个人好好爱惜才是。” “走啦。” 她们一步踏出,消失在雪地里。 没过多久,便来到了中州学宫。 秦三月不需去跟山下的看门童子打招呼,直接以御灵之力去呼唤李命。 李命立马知道,那位以一己之力湮灭九重楼的姑娘来了,并且,她还是叶先生的学生,关系着世界之谜。 李命眨眼间便来到两人面前。 “见过长山先生。”两女礼貌地打过招呼。 “客气。” 李命笑道:“我们也是好久不见了吧。” “神秀湖一别,便没见过了。”秦三月说。 “神秀湖的事情,我还没能感谢你。” “不必。” 李命的确老了很多,看上去便是一只脚踩进六十岁的人了。 “那今次,来此地,是为何事呢?” 秦三月大大方方地说:“使徒要来了。” 李命立马严肃起来,“还有多久?” “就在今天。” 饶是历来冷静的李命,此刻也经不住眉头颤抖,“今天?” “而且,就在学宫之中。”秦三月望着大山。 当秦三月说出这句话时,李命心中渐渐明了。他已经有答案了,这让他有种恍若隔世的错离感。 “倒真没想到,我儒家居然成了豢养使徒之地。”李命眼神恍然。 秦三月摇头,“这不是儒家的过错,没有谁需要为此负责。” “那你……你是要还本归元了吗?” “嗯。” “叶先生,在不久前来找过我。” “他有说什么吗?” “他说,曾经的他对这个世界持最大的悲观态度,觉得到最后,还是需要他解决一切,但现在,他有理由相信,一切都还有希望,因为这座天下有许多为之而努力着人。” 秦三月低眉,“他有说他要做什么吗?” “没有。” “这样啊。谢谢长山先生。” “不过,在这之前,你要先见见居心吗?我感觉她很想你。” 秦三月笑道:“当然,我就是为她而来。” 白穗好奇问:“是之前武道碑第二名的居心吗?” “正是。” “原来你们认识啊。” “啊,我没说过吗?” “没有。” “我记得有吧。” “肯定没有!” “唉,都一样啦。” “不一样!” 两人稀里糊涂,吵吵闹闹地上了山。 李命颤抖着吸了口气,心想,真正的劫难,终于到来。 他望着天上,低声喃语:“你们还在等什么呢?” 第五百七十章 第十二使徒,降临! “时晴之雨,难分难解……梦马之路,无起无伏……” 冬日的窗边,停满雪的梅枝探进来。 居心披散着长发,并没怎么在意自己的形象,衣服也比较松散。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梅枝,雪堆簌簌地往下掉。 “我触碰了梅枝,梅枝也在触碰我。万物之间的联系,不过如此了。” 居心没什么精神,犯懒地趴在窗台上。她倒不觉得冷,反而这点冷风能让她更加清醒。 “你在做什么?”忽然有人问。 “偷懒。”她即答 “偷懒可不是值得这么大声说出来的事情哦。” 居心忽然一惊,心里涌出一股热流。她猛地回过头,发现秦三月和另外一个姑娘就站在自己身后,笑看着自己。 “我在做梦吗?” “梦在做你。” “啊,这是什么话?” “愣着做什么呢?”秦三月张开双手,笑着说:“快抱过来。” 居心开心得鼻子都酸了,将秦三月抱住,“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悲观啊?” “谁让你不辞而别。” “我不是给你留信了吗。” “那算什么啊,反而弄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居心松开秦三月,看向一旁的白穗,“这位是?” “我叫白穗。”白穗笑道,“很高兴见到你。” “我听过,嗯……你是应朝的夕公主,之前在武道碑取得了第四名。”居心说。 “嗯嗯。我以为你不知道我呢。” 居心施施一笑,“我记性还不错。以前就听过夕公主是了不得的天才,现在一看,还是个相当漂亮的大美女呢。” “你过奖了,你可是第二名呢,而且,也很漂亮。” 居心看了看两人,“话说,你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我怎么想都觉得你们不太相干啊。” “相逢相识这种事情,本身是没有什么既定条件的。”秦三月说,“就像我以前跟你相遇,不也是一样吗?” “你说得对。”居心束好自己的头发,然后说:“我们坐着说。” 居心的书房干净简单,物件并不多。 秦三月坐在长凳上,炉火映照在她脸上,平静而祥和。 “今天,怎么突然来学宫了?”居心问。 “来看看你。” “专门为我而来?” “嗯。” “是吗,那我很高兴啊,还担心你是不是把我给忘了。” 秦三月又说:“我还是来与你道别的。” 居心手顿了顿,然后用火钳翻着炉子里的炭火,“特地来道别,是不小的事吧。” “真正的道别。” “在学宫读书这些年,我也在思考着你的身份。没有紫府丹田却对自然气息十分敏感,我尚不能真正解读你的身份,但总是明白,你的路远而长。后来,我问过长山先生,他告诉了我一些你的事情,所以,我是想好了会有这么一天的。” “来之前,我想过,会不会让你觉得难以接受。现在看来,是我想太多。” 居心耸耸肩,“说实话,我并不想接受。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如何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朋友离去呢?只不过,我清楚我该做什么,你又会做什么而已。” “人并非绝对理性的存在。” “要走向绝对理性,本身就是极大的考验吧。” 秦三月点头。 “三月,我还想知道,你到底如何看待,你与叶先生之间的关系。”居心说。 “在君安府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我的确是有心上之人的。” “我那时就猜到了是叶先生。” “嗯。他是我以前的老师,我亦倾心于他。但,我们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那并非老师与学生之间的伦理道德,而是存在的方式与意义上。我无法乐观地期待我与他的未来,也如他所说,我对他的喜欢不应该高于我们本身。我走在自己的路上,遥远的前方,或许会与他的路再次交织,或许,永远不会了。” 居心淡淡地笑了笑,“我以为你会说些什么忘不忘、释然不释然的话,现在看来,你的确是走着自己的路,选择了你自己的人生。” “时至今日,我也很感谢叶抚对我的教导。时至今日,我也依旧热爱着他。我们的关系,无法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既定的存在方式,无法跨越。或许,在许久以后,我会重新成为秦三月,但他可能不再会成为叶抚。” 居心深深吸了口气,“三月,不论如何,我都支持你。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但也会认真贡献自己的光与热。” 白穗跟着说:“我也是,秦姐姐,我永远支持你!” 秦三月眼皮微微下垂,她缓缓起身。 居心二人看着她右眼眼眶上那一道伤痕一点点褪去。她变得完美无可挑剔。 “以前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自己不太愿意拭去这道伤疤。后来我清楚了,这是作为秦三月,一个特殊的标志,是与世界万物的接洽。” 秦三月一步步向着书房门口走去。 “穗妹,记得帮我把那本书发表了。” “嗯。” “居心姐姐,不必想念我,因为我,自此以后,便无处不在。” 秦三月一步踏出书房的门。 她走进一片光幕中,永远地消失在这片大地上。 中州最中心的东宫宫殿群,原本担当着临时规则源这一职位。此刻,它自发地收回自己所有凝结于天下的气息,因为真正的规则源已经归位。 所有人都在此刻都有一种十分特殊的感觉,就是好像一瞬间,心里圆满了什么。细细一想,倒没想起自己的什么事做成了,什么愿望完成了。转个念头,那种感觉又消失不见。只是,往天上看去,觉得好像,今天的天更蓝了。 大圣人们对此的感觉最为明显,尤其是那些在大道尽头打转上万年的人,察觉到大道变长了,尽头移想了更远处,自己能领悟的,能去研究发现的变得更多更多了。于是,他们知道,世界大运改变了,某些曾经牢牢的枷锁,现在解开了。尤其是剑道、炼器道与武道等长久未出现过大圣人的大道,此刻,那些挣扎于圣人与大圣人界限的人,摸到了那间大门。 发生了什么?不知道。 但总会发生点什么吧。 学宫的一座小山上,柯寿独自坐在小书屋中,从武道碑回来后,李命便不让他再离开学宫,甚至不让他离开这间小书屋。 他静静无声地看着书,完全不在意外面的事情。 某一刻,一道阴影覆盖了他。 随后,他明白,自己的使命已然完成,作为使徒降临的桥梁,当使徒的阴影出现在这座世界,那么他的使命就完成了。 就像那棵菩提树一样,只不过,那棵菩提树被人收走了。 第十二使徒的阴影覆盖着柯寿,同时也覆盖在天边。 那片阴影是最纯洁的黑色,如同世界缺了一角,又好像世界的那一角本来就是这样。 “厄陧……” “衰老是不可饶恕的原罪……应当被惩罚……” “弱小是不可饶恕的原罪……应当被惩罚……” “……” …… 感受不到音色与音调的声音在天边响起。 李命远望着天边,呢喃道: “天道回归了,使徒也降临了。” 他感受不到第十二使徒的力量,甚至感受不到祂的存在。他只能凭借一双肉眼,看着祂覆盖在天边的阴影。 这种连力量与存在都无法去感知的差距,让他绝望。 记载在史书上的每一次保家卫国,都描述了敌人如何如何残暴,如何如何强大,战胜他们是如何如何困难,英勇的战士们历经多少艰辛困苦之事,才守护住家园。然后,现在,面对着使徒,李命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敌人。 这好比让一只蚂蚁,去理解人的存在,它们连去想“人为什么不跟它们一样搬运食物,构筑蚁穴”的资格都没有。蚂蚁不是无法理解人,而是根本不会去理解人。 使徒与人的差距,甚至超越了人与蚂蚁。 因为,从生命级上,人与蚂蚁共处在同一个世界,刻意创造条件的话,蚂蚁也可以变成人。 使徒的调性超越了生命一个级别,甚至多个级别。 第十二使徒毫无征兆地降临这个世界。祂没有带来恐慌,甚至大部分人只是觉得天边只是缺了一角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还不如一场暴雨,一场风雪带来的伤害更加直观。 天边出现一个缺口,在一开始还能吸引吸引人的目光,但瞧着始终没有一点点变化后,渐渐地人们也就失去了兴趣。对大部分人而言,这好比吃饭的碗出现了一个十分小的缺口,不太美观,但不影响使用,甚至一些人还会觉得有缺口的碗很有艺术感。 直到太阳下山,今晚没有月亮升起。他们安慰自己,因为今天天上乌云很多,遮住了月亮。 直到第二天,太阳也没再升起。 等待在黑夜之中,温度一点一点,不停地下降。屋子外甚至没有一点冷风吹,却冷得不成样,即便是从不下雪,永不寒冷的南海中央群岛,也下起了雪,冷得让人胆寒。 普通的人们时不时起身离开火炉,锁紧身子,打开窗门向东方看去,看太阳升起来没有。 但是,太阳就像被人偷走了一样,没有一点要升起的样子。 怎么回事啊,太阳呢?太阳为什么没有升起来啊? 恐慌开始酝酿。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以至于绝大多数人并没有做好应对的准备。 而早已经经历过一次甚至两次使徒降临的大道难民们,几乎是在天边缺了一角,本能地回忆起曾经的黑暗岁月。他们相继收敛自己的气息,最大程度将自身的消耗降到最低,他们很清楚,这只是开始。 东宫曾是第三天的绝对领导势力,第四天使徒再次降临后,他们显然有一套十分高效的应对方案。 首先,他们迅速将使徒降临这一消息通过特殊的手段传递到每一个具备自我思考能力的生命意识中,告诫他们“立马开始收集资源,尽量降低消耗,将生存空间压缩……” 随后,再通知各大势力与国家,停止一切战争,举国之力应对这一次“黑天”,收缩控制范围,维护社会秩序。 而在修仙界,便从现在开始用一切能收集灵气的办法,收集灵气,因为灵气等气息将在不久之后,彻底逃逸。 最后,一股灵气大潮从东宫宫殿群升起,汇聚成一轮暗淡的太阳,给大地带来十分有限的微弱光芒与热量,控制温度的降低。 在这之前,东宫便进行过大推演,确定了这个程度光与热,能够维持人类文明不崩塌,又最大程度节约有限的灵气。 “诸位!” 东宫发言人唐观的声音响起在大圣人以及圣人们的脑海之中。 “现在,我们所面对的是第十二使徒——决断阴阳之使徒。在过去的第三天里,第十二使徒通过破坏世界的外部条件,即环绕的日月、防止气息逸散的规则泡、维持平衡的虚空环等条件对世界造成破坏,其首要攻击的是世界中心,也就是我们这座天下的生存条件,其次才是瓦解整个世界的壁垒,以供其他使徒降临。 “诸位,请记住,使徒的存在高于生命,以我们的力量无法对其造成伤害。正面对抗他们的是这个世界的升格者,目前,东宫大帝的升格进程已经步入尾声,大帝有丰厚的对使徒经验,在第三天,她驱逐了大部分使徒。所以,请一定清醒,不要再给世界添麻烦。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维持这座天下不崩毁,相信你们能够理解。在之后,东宫将竭尽全能。 “请一起,守护我们的家园。” 唐观向所有的大圣人以及圣人们表了态。 所有人都清楚,这不再是世难那样的劫难,无法再提前去考虑劫难过后的格局划分问题。因为,没有人知道,第四天能不能像之前三天那样,逃离使徒的控制。 无法用“强大”来形容的使徒,成了众人心中无法抹去的阴影。 第五百七十一章 “黑天”危机时代 第十二使徒的阴影持续笼罩在清天下上空,已经游离到远方的圣天下也并未能逃脱。 但比起清天下的恐慌与乱象,有明确领导核心的圣天下正举天下之力,共同抵抗这次灾难。 使徒降临的第一时间,就由神域发出昭告,告诉所有人,圣天下的第二次劫难正在到来,所有人请像以前那样,保护好自己,跟随伟大的天神族女帝陛下一起,抵御这次危机。当初的天神族,能发动所有种族,共同讨伐清天下,现在,也能发动所有种族,共度危机。 神域的泛工业体系并没有因为之前规则的完善而就此放弃,而是一直在适应新的规则,不断精进。此刻,使徒一降临,“黑天”危机一到来,成批量工业设备不断出炉,被按需分配给各个种族,建设使徒时代的新秩序。因为灵气在迅速逸散,不久之后,全天下将面对无灵气可用的地步,这时候由神域退出的泛工业体系将是唯一的秩序支撑。 巨大的人造太阳在各地上空升起,带来光与热。 而清天下这边,依托于灵气而生的体系几乎瞬间宣告终结,一座座悬浮在高空的浮空城相继落地,云梯、云林等空中建筑也因为没有灵气支撑,无法摆脱大地的重力,寸寸崩塌,砸在地上,成为碎片。墨家的机关城也不得不停靠在一座活火山附近,这里的地热成了供温的唯一来源。为了最大程度节省残存的灵气,机关城内大部分设施都停止了,所有墨家子弟集中在中心的大厦,仅仅生存必要的设施还驱动着。 云经纶预见,如果“黑天”危机长久持续下去,那么食物将很快成为稀缺资源。所以,从一开始就召开大会,商讨了今后的资源分配问题。目前,机关城内所有的食物都被集中,并且中心大厦开辟出了十层楼的种植与畜牧园地,开始筹备今后的食物问题。修仙者们都暂时停止了修炼,开始全力捕捉正在逸散的灵气,大家都明白,在“黑天”危机中,灵气将成为最宝贵的资源。 所以,早就辟谷的大能力者,也不得不尽量通过进食,来节约体内灵气的消耗。 在这样一场危机中,修仙者之间的争斗反而变少了,因为没有谁愿意浪费自己体内的灵气,能不争斗就不争斗。 如今清天下的情况,秩序在崩塌边缘挣扎。李命清醒地认识到,普通人在这个阶段,将变得十分孱弱,不提普通人之间的争斗,关键在于修仙者对普通人的压迫,他们能凭借力量优势,轻而易举地夺取普通人的食物资源。 大危机中,有人苟全自己,也有人大公无私。 李命是这样一个人,他曾经因为背叛万千民众而深深自责,面对规则肃清那样的世难,他无能为力,而如今,他竭尽全能,守护普通人的尊严。他知道,即便自己是大圣人,也无法真的做到庇护每一个普通人,只能去保护那些在推演中更可能熬过这次“黑天”危机的人。 他这一生都在做取舍,即便现在,也是如此。 儒家,大圣人荀宿一统筹儒家在“黑天”危机的行动,周礼维持着儒家的基本秩序,而李命则庇佑着天底下每一个读书人以及能够保护的普通人,成为他们心中的明灯。 道家的选择不同,他们则是收缩了一切势力,集全人力捕捉正在逃逸的各种气息。不过,令人刮目相看的是,他们并非把这些捕捉来的气息据为己有,而是放在了一个大型的聚灵阵中,构筑起一个灵气充沛的小世界,供天下各势力使用。 相较于儒与道,一直低调,并且几乎封闭了的佛家,却在“黑天”之后,重新出现。佛家所走的大道不同于儒道,他们凝结着信仰,安抚着人们的精神。那一声声从南疆大地上响起,传遍全天下的佛家清明经,落在每个人耳朵之中,安抚每个人的情绪,极大程度上降低了恐慌程度。或许在物质上,佛家并没能提供什么,但信仰的力量,维持着人们在末世里脆弱的精神。 一个濒临崩溃的世界,当信仰崩塌、希望断绝,那就只剩下毁灭一条路。 诸子百家,在“黑天”危机中,散发着自己的光与热。 秩序的维持,离不开世俗国家的王权,仅仅依靠人民本身,难以在泥泞之中寻找到一条真正的路,领导者不可缺少。历史是人民的历史,领导者也是人民的领导者。封建帝制的国家如果全然以保全辖地内的百姓为核心所行,那么任何灾难,毁灭的都不是封建帝制本身,但一般的世俗王朝,连连日的干旱都无法支撑,更何谈这一毁灭性的“黑天”危机。 数不清的小国,在持续的危机中爆发了数不清的叛乱危机。即便在这样的时代里,争权夺势仍旧是一些人追求,甚至反而高于平常的时候。 像帝朝、王朝以及一些实力强大的大国这些世俗国家,对秩序的维持高出来不少。 尤其是应与吕两座中州的帝朝。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始了收缩核心的战略,舍弃边缘辖地,力图最大程度保全帝国内的核心资源。发动辖地内各处的山神、河神现身,保证黎民百姓信仰不碰塌,信力不衰减。 先前朝天商行的倒台,让各国赚得盆满钵满,这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国家在“黑天”危机里的资源问题。 亲自出马,统筹好国内一切资源问题与秩序维稳问题的白尽山的确是一位圣明之君。他高瞻远瞩,深刻地知道,在这场危机之中,如果作为国家基石的百姓们处在恐慌之中,那么层层往上,恐慌很快会蔓延到国家的管理制度上。所以,他亲自带头,力抓秩序维稳问题,组建了新的机构,用来监督国内各地,对违背律法的行为施以高压政策。以至于,处在“黑天”危机中的应朝百姓,反而比平时更加安全。 这在一定程度上加大了资源的消耗,但白尽山明白,如果百姓的信力崩塌了,那么留下再多的资源,应朝也无法回到过去的辉煌之时了。 国内情况基本稳定后,他便到处寻找自己的小女儿白穗。得知她留在学宫时,第一时间就打算把她接回来,但白穗拒绝了,她留在学宫中,继续跟着居心一起读书。秦三月离开前所告诉她的话,让她看清楚了自己的方向,越是在这个时候,越是不能龟缩,一定要站出来,成为历史的先沿者。 白穗并没有因为危机突然到来,就放弃去将秦三月留下的那本书发表。 她甚至强烈要求,隶属于儒家学宫的书坊大力发表这本书。 在秦三月离开的第一天,她就仔细研读了《姬月的笔下世界》这本书,清醒地认识到,这本书可能是秦姐姐留给世界的最后一笔宝贵财富。正确的思想,或许在艰难岁月里,才是最强大的武器。 当然,因为危机的原因,书的宣发力度和传播广度并不大,缓慢地从学宫开始,向着四面八方传播。 但白穗相信,这一点点的星火终将汇聚在一起,点燃整个世界。 “黑天”危机,对于叠云国这种刚刚凝聚了高度信力的国家而言,无疑是要好过一些。因为对外战争的胜利,并且清晰可见的政策变好,让叠云国的百姓空前地信任现在的王权。李明庭借助着这股来之不易的东风,统筹全国上下,控制资源,严厉打击争夺资源类违法事件。有他直接管辖的长宁军进驻各大城池,接替原来的驻军,成为秩序军,一册册宣传告示,大街小巷张贴在每一处,让所有人充分认识到这次危机的严重性,严肃听从秩序军的安排。 在第十二使徒降临后的第三个月,清天下的地表灵气彻底逸散,地下的世界大灵脉,在规则源的控制下,停止了持续对地表的灵气输送,转而成为间歇性的喷吐灵气。 即便全天下,在东宫的指挥下,已经尽量避免了恐慌的大规模传播,但生物种类迅速减少仍旧无法避免。灵气逸散导致绝大多数野生的灵植相继枯萎,一些精怪鬼魅不得不大规模涌进人类城池,寻求庇护,这一定程度上破坏了人类城池的秩序。 面对这种情况,东宫发出的第一指示是,尽可能保全人类文明。 现在的清天下十分孱弱,资源也很有限,要保全万物,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各族的领导核心,只能尽量保全自己的种族。 代表着万物意志的人皇曲红绡,十分理性地做出自己的选择。使徒的力量并非源自这个世界,并且超出世界的调性,她无法去阻止,尽可能地调控万物之间的关系,创造一个稳定的升格环境。 在第十二使徒降临后的一年后,据曲红绡感知,清天下的生命消失了九成,生物种类降低了九成以上。 曾经的清天下是肥沃且适居的,万亿计数的生物种类存在于这片大地上,数量更是多到难以统计。但那是繁荣的黄金时代,现在的“黑天”危机,绝对无法承受这么庞大的生物群,那些孱弱的,不具备竞争力的族群,很快被危机所淘汰。 毕竟,资源是有限的。 没有人知道,“黑天”危机什么时候过去,人类还能撑多久。严谨来说,人类文明还能支撑多久,因为那些掌握着资源分配权的大能力者们,即便依靠身体里残存的灵气,也能活很久。只是,使徒的降临带来的只是“黑天”危机吗?如果是这样,那与月神时代的世难规则沉降又有什么区别。 没有人是绝对悲观的,因为他们还活着,也没有人是绝对乐观的,因为太阳始终没有升起。 游走在天下各地的宋书生,见证了“黑天”危机的开始,见证了,危机来临时,人类文明的变化。他的力量并不强大,但力所能及地帮助,他并不吝啬。他走过一些小国,这些小国大多已经变成了废墟,彻底失去秩序,饿殍满地,尸骨横地,残存的人们大多汇聚成小团体,艰难地在危机中寻找苟且的生机。小孩与老人这些弱势群体,很少会在废墟中看得见,他们大多变成了沿途的尸骨,被离开山林的野兽们啃食着。 废墟中的小团体,有着明确的等级秩序,回到了十分原始的部族文明时代。力量较为弱小的女人,成了男人们的附庸,依靠身体的资本换取活下去的权利。 那些力量强大的大国尚且在闭关锁国之中维持着基本的秩序,保证了文明的延续。 但连连年大旱都扛不住的小国,早已礼崩乐坏,儒家的伦理道德纲常在生存面前不堪一击。 宋书生见证着这一切的发生。他亲眼看见一个饿昏了头的女人,啃噬着自己早已死去的孩子。他本身并不是强大的代表,刚刚走出读书的小圈子,开始寻求文气与思想的力量,这些都还在他身体里萌芽,没长成参天大树,无法为他人遮阴纳凉。 在一间废弃的屋子里休息的宋书生,又听到外面小团体争夺资源而发出的斗争声音。苟一口活下去的人都是发狠的,都是残忍的,即便他们曾经是善良朴实的农民,此刻也像占据山头,吃人肉,喝人血的野蛮强盗。 文明可以塑造一个人,而崩塌的文明将打造出一具具人形野兽。 宋书生苦涩地思考,这样的时代,希望到底在哪里,光明到底在哪里,自己要怎样才能在黑暗中点燃属于自己的星火? 第十二使徒降临后的第二年,情况持续恶化,一些原本不弱的国家也在“黑天”危机中风雨飘摇了,也许明天就会成为礼崩乐坏的众多国家之一。 在这样的一个关键时间里,伫立在天下中心,维持着最后光与热的东宫带来了希望。 发言人唐观向天下宣布: “正艰难度过每一天的同胞们,今时今刻,我向大家告知一件事,东宫的大帝,已经完成了第四天的第一次升格。大帝已经出发,征讨第十二使徒——决断阴阳之使徒。 “今天,我们正式向极恶之存在,发起反击!” 第五百七十二章 反平衡的混沌盒子 曾经的感觉,又回来了。 摆脱桎梏,超然于万物之上,凝视诸天的感觉。白薇的本体还在三味书屋之中,但站在书屋里的也仅仅只是她的血肉象征,此刻,她的意识,她的精神,世界于她的考量,已经超出了世界规则的界限。 她处在以世界规则为生的人们所无法理解的状态中。 光彩流溢的时空,如同一团曲折而复杂的发光的面条,呈现在她面前。她能轻而易举将同一条时间线下的世界剥离出来,然后一眼窥见里面发生过的一切。历史在她眼里,如同常人眼里的一本书,可以随意翻阅,随意触碰。 这就是升格者的高级调性。 不同于世界观测者那样游离于世界之外,升格者是彻底等同于世界的,而不同的是,世界受限于永恒的束缚,只能履行自己创造与演化规则的职责,无法做出更多。升格者就像不遵循任何规则的雇佣兵,拥有等同于世界的力量,却没有任何律法可以限制,能迎头面对使徒,亦能面对世界。 使徒是没有具体形象的,像一种摸不见看不着但绝对存在的概念。 这种外来的概念闯入既定规则的世界,便会造成巨大的破坏。第十二使徒,决断阴阳之使徒,便以祂“粉碎制约,打破平衡”的高级调性,影响着这座世界。日月的平衡被打破,便是永无止境的“黑天”危机,制约被打破,便是灵气的野蛮逃逸,整个世界的规则泡不再平衡的话,那存在于世界之中的空间与历史便会无限制的崩塌。 第十二使徒带来的影响,持续发生在这个世界。 不论是“黑天”危机,还是灵气逸散,以及生活在清天下的人们并无法直接观测到的世界边缘空间与历史的崩塌,都是祂在这个世界的具体体现。祂没有具体的形象,大可以说发生着灾难便是祂。 升格完成后,白薇没有停歇哪怕一刻,她迅速在面前这团发光的“面条”中寻找第十二使徒的具体位置。 “黑天”危机发生在两座天下,灵气逸散同是如此,但空间与历史崩塌的边缘之地在哪儿呢? 在第三天,与使徒较量时,第十二使徒是她初次与使徒直接对决,并没有经验的她,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熟悉使徒的调性,以及探寻祂们影响世界所遵循的某种“法则”。这种“法则”并非世界的规则那般,而是高于世界,低于永恒的。 第三天里,她一共面对了第六到第十二共计七个使徒,并且在漫长的时间里,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将他们驱逐。然后,使徒的调性太过于高级,越是靠前,便越是如此。每一个使徒都会带来陌生而晦涩的概念,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影响整个世界。那段时间里,万物是艰苦的,她亦是如此。在驱逐第六使徒后,世界已经濒临崩塌,生命聚集之地,那时还不叫清天下,早已湮灭,所有的生命都毁灭在了深空之中。 白薇至今记得,第五使徒还没完全从世界之外伸出来触碰世界的触须,她的升格之旅便结束了。在那之后,世界随之崩塌,陷入混沌。等到规则源再次凝聚时,第三天的辉煌时代已经不复存在。 在这次升格前,白薇问过自己一个问题,在最理想的条件下,这次能对抗到第几个使徒? 这个问题,没有解题思路,毕竟无人曾经创造过答案。 她只能给予自己“抵抗到最后”的回答。她的“最后”,是真正的“最后”,便没有更后之事了。 升格的过程中,她也不得不去思考,叶抚为什么要一直阻止自己去走升格之外的另一条路。 事实上,在她不知时间维度的思考中,她找到一种除了升格外,也能抵抗使徒的方式。她给这种方式命名为“绝对满开”。不同于借助世界而上的升格,绝对满开不借助世界本身的力量,而是借用世界的存在法则,即永恒之下,世界之上的法则,通过篡改法则的方式,获得短暂但更高级的调性,彻底封死使徒入侵世界的条件。 绝对满开,在她无数次的构思与推演之中,是存在着理论可能性的。毕竟世界是存在着的,那法则一定影响着世界,这是双向互通的先决条件,所以,世界亦可以影响法则,只不过受限于永痕的制约,世界本身不能去修改法则。但如果是占据世界身份的外人呢? 白薇如何想,也认为这是可行的。 但条件十分苛刻,首先要掌控世界意识。她苏醒后,所提出天下归元,便是为了这个,只不过被叶抚两次阻止了。 其次,绝对满开的人本身要是升格者。这一点,对升格过的她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最后则是理解永恒之下的法则。 在白薇的推演中,将时间线无限拉长,那么一定能够理解永恒之下的法则。她对此十分肯定。 只不过,目前,第一个条件已经不可能的。毕竟,要她去掌控秦三月归元后的世界意识,她并没有多少信心,何况,理性也不溶于她这样去做,不到万不得已的话。 即便有一个十分清晰可行的方式,并且能从根本上解决使徒问题。即便白薇曾与叶抚血肉交融,但也无法去猜测,他为什么要阻止自己去创造绝对满开的条件? 是为了保护秦三月归元后的世界意识? 还是他根本上站在使徒的一方? 她的感性让她希望是第一种可能。如果是第二种可能,那么她不得踏上她最不想的走得路,那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杀死叶抚。 不过,现在一切还没到最悲观的地步。 升格完成后的感想发生在短短的一瞬间,并没被世界的时间所记录。 白薇迅速找寻第十二使徒瓦解空间与历史的边缘之地的位置。 却在她刚行动的时候,一股弱小但非常清晰的意识呼唤她,被她感知到了。 她仔细聆听与感受。 那是……历史观测者? 是的,就是历史观测者。 白薇不由得感慨,没想到第四天居然还能诞生历史观测者。她去了解对方时,赫然发现这股意识其实就是叶抚以前提到过的何依依。那时她还只是白薇,与叶抚在三味书屋过着悠闲的生活,叶抚曾说过,何依依是一个他想要收作学生,但是不能收作学生的人,有着几乎没有退路的使命。 现在,白薇理解了叶抚的话。因为历史观测者,注定没有退路,历史存在,便会永存于历史长河之中。 她聆听着对方想要传达给她的话语。 “你是第一个升格者吗?” “嗯。” “你在寻找第十二使徒吗?” “嗯。” “你会守护世界吗?” “会。” “那,我愿意与你同行。” 这场对话,以疑惑开始,以肯定结束。 一直致力于解析使徒调性的何依依,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感受了第十二使徒不知多少个岁月。他跨越了历史长河的首与尾,从第四天诞生之际,到使徒降临之际,他在每一寸光阴中去寻找与探索。以平凡人的意志与身躯,面对着浩瀚无边的阴影。他无不恐惧过,无不战栗过,无不害怕那庞大的阴影弥漫到他的脚下。 但守护历史是他生命的最高价值。 “我等了你好久,好久。” 何依依的话语感慨似的在白薇的意识中响起。 “你辛苦了。我曾从叶抚那里,听起过你。” “叶先生……叶先生……他会给我们答案吗?” “他会给我们提出问题,会给我们指明方向。但,答案需要我们自己寻找。” “叶先生……在荒芜的历史中,我常常想起他,他的言笑,他的眼神。追随着他,感悟读书魅力那段时间,我是生命中最开心的时间。但,我却没能在这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瞥见哪怕一点他的痕迹。他就像从不曾出现在这座世界的历史里。” “他不属于世界,世界便不会记住他。” “可我们,的的确确记着他。”何依依的声音痛苦而怀念,“为何,我们都不曾遗忘他,却无法找到他的痕迹。” “要我告诉你一个残忍的事实吗?” “接受一切,是我的使命。” “如果某一天,叶抚离去了,离开了这座世界,那我们会立马忘掉他,世界都记不住他,何谈生活在世界上的我们。他还存在于这里,他还对我们怀以感情,所以我们能感受与怀念与他曾经相处过的岁月。” “他会离开吗?” “会。” “会回来吗?” “不知道。” 何依依沉默着。他接受了着一切。 “升格者,这深空,安静而美好。” “是的。” “第十二使徒的位置在**。” 何依依将自己于漫长岁月中感受到的阴影痕迹所处的位置告诉了白薇,他继续说:“决断阴阳之使徒,以干涉平衡的方式影响世界,你需要创造一个反平衡的假想世界将祂引进去,让祂的调性与假想世界矛盾。” 白薇如果本体在这里,那一定是目光灼灼的。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办法的?” 曾经的白薇,在第三天,用去很久的时间,才想到了这个办法,而且并没有明确到时“反平衡”的,只是一个规则错乱的假想世界。 “我亲身感受过祂的调性。” 何依依说得很轻松。 但白薇很清楚,这一点都不轻松。何依依没有升格,完完全全是一个平凡人,他要亲身感受使徒的调性,需要承受极致的恐惧与压迫。 “你辛苦了。” “我的使命如此。” 白薇没有说话。她并没有尝试去理解何依依的思维,每个人都有自己认定的时,执念也好,怨念也罢,都说不得,消不掉。 她迅速前往何依依所说的第十二使徒的位置。 在那一处世界的边缘之地,空间正在崩塌,物质在消散,历史也如烟花一般绽放后消失。 “厄陧……” “衰老是不可饶恕的原罪……应当被惩罚……” “弱小是不可饶恕的原罪……应当被惩罚……” “残缺是不可饶恕的原罪……应当被惩罚……” “孤独是不可饶恕的原罪……应当被惩罚……” “怜悯是不可饶恕的原罪……应当被惩罚……” “无知是不可饶恕的原罪……应当被惩罚……” “……原罪……” 使徒永远吟唱着祂们的信条。 白薇曾经想过,如果以祂们的信条去看待世界,那的确,没有任何一个世界是无辜的,所有的世界都该被审判。可这不是毫无道理的吗?世界本身就是无限种可能的具体的表现,真正的“完美”从来都是“不完美”。 创造一个反平衡的假想世界。 身为升格者的白薇,要创造一个假想世界,并非难事。 这不同于清天下那些圣人大圣人们捏造自己的小天地。小天地的存在,依托于世界本身的规则,依托于他们从世界那里领悟来的大道。而创造假想世界,要创造一套全新的规则。 白薇充当着一个造物主,站在升格者的视角,以升格者的能力,一点一点编织世界的框架。她本人是十分喜爱乐曲的,于是,她习惯性的用谱写乐曲的方式,编织了一个律动着,但是完全反平衡的假想世界。 所谓反平衡,即规则之中没有任何一处是平衡的,是自洽的,是彻头彻尾无序混乱的。 最常见的水往低处流、气候的变化、日月升落……都是平衡的一种,都在一种规则的框架内稳定运行着。而反平衡则是,这一刻水可能往低处流,但下一刻就往高处流,再下一刻横着流……将时间无限切分成一个细小的点,即在每一个点的水都以不同的方式流动。 万物皆处在这种时时刻刻都不同的情况下,便是世界层面上的反平衡。 在白薇对世界的认识里,如果一个世界不周期性地维护规则,那么任何世界都会走向无序混乱,进入反平衡的状态。历次的世纪劫难,其实就是周期性的规则维护。 白薇很快编制好律动的反平衡假想世界。她曾经把这样的假想世界称为混沌盒子,因为无序且封闭。 她像投掷针线团一样,将这个世界投掷到第十二使徒所在的位置。 第十二使徒的阴影本能地覆盖这个世界。只是一瞬间,祂便被完完全全吞噬进去。 随后,白薇将寄生着第十二使徒的假想世界从存在层面上毁灭。 第十二使徒的调性与阴影瞬间被驱逐,消失在时间的各个角落。 第五百七十三章 读书人最该读的是现世之书 与使徒对抗,不是力量层面上的斗争,什么神通、武技、功法都失去了一切意义,唯有围绕着起存在本身的对抗才是有效的。每一个使徒都有自己具体的特性,有特性,那就有相应的应对办法。 第三天里,白薇一直都是孤身一人对抗使徒,大多数的时间都在寻找应对办法。 就像这个假想世界法,便是她不断试错后的结果。等驱逐第十二使徒后,生命之地早就被“黑天”危机摧残得遍体鳞伤了。 现在,何依依的出现,极大程度上缓解了她的压力。 一想着何依依与叶抚的关系,白薇不得不承认,叶抚虽然没有出手,但却以更好的方式,在帮着他们。 所以,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要阻止自己创造绝对满开的条件呢? 他一面帮助着这个世界,一面又断绝能根本性解决问题的可能,他到底图什么? 这个问题困惑着她许久,一直没能有个答案。她想,或许要等到最终之际才能揭晓。 再一次仔细清扫完第十二使徒的痕迹后,白薇的意识脱离升格者的状态,回到三味书屋里她的本体。 随后,她第一时间通知唐观,第十二使徒已被驱逐。 唐观无疑是兴奋激动的,大帝从不辜负任何一个人,大帝永远值得信任。 他的宣告声,响起在全天下: “正共同渡过艰难之际的诸位,就在刚刚,我们的大帝凯旋而归。第十二使徒,已经被大帝彻彻底底从这个世界驱逐。持续了三年之久的‘黑天’危机影响我们太多太多。许多的国家、势力在危机中就此黯淡下去,成为历史伤痛的一道随便。许多的人、生灵、生命永远告别美丽的大地,这是令人悲痛的。文明的衰退,就那般肆无忌惮地发生在我们的眼前。我们对此悲观过,甚至绝望过。但现在,第十二使徒被驱逐的事实告诉我们,这个世界的子民是顽强的,是英勇的,我们每个人都以着自己的方式,贡献着自己的力量。“黑天”危机时代终将过去,我们不曾知道下一个危机时代是怎样的,但请始终怀揣着一个活下去的心。” 在一段与万千生灵共情的慷慨陈词后,唐观随后发表了东宫提前规划好的后危机时代重建计划。 囊括了秩序、文明、资源以及下一次危机时代的筹备。 事实证明,唐观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发言人,不然,也不会成为白薇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他精准把控情感的调度,将清天下的惨淡现状理解为对家园的重建,并在暗中宣扬白薇的影响力。可以说,他既是无私的,又是自私的。 但没有人说他做得不对,毕竟使徒危机时代里,凝聚力与影响力,最好集中在一点。 所谓的集中力量办大事,是无数历史事件所证明了的。 回到三味书屋的白薇,第一时间走进叶雪衣安睡的房间,见她依旧在安睡后,才放心离开。然后,她在东宫中走了一圈,表明自己没有收到任何损伤。这个过程是必要的,身为一个领导者,她清楚,自己即便有事,也绝对不能表现出来,现在东宫的秩序那么稳定,正是因为她还存在,而世界的秩序并未彻底崩塌,也因为东宫还起着领导性的作用。 历史从来不会是任何某一个具体的人创造的,但也从来不缺乏突出性的人物。 之后,白薇与曲红绡谈论了这一次升格的体验。曲红绡十分需要白薇这些亲身的体验,好去找出目前的升格条件可能存在着的问题,避免升格中途出现偏差。这种前后何依依这样的开拓者,后有曲红绡这样的保障者,让白薇由衷地感到安心。 第三天的她,是独打独斗,做任何事都像瞎子找路,要一点一点摸索。她曾经也希望其他的超脱者助她一笔之力,然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盘算,根本难以将力量汇聚到一起。所以,从第四天苏醒后,她才那么痛恨天门之上的那些人。 一想到那些人,她就又不理解为什么叶抚当初在武道碑要借助师染阻止她把天门之上那些人拉下来了。 白薇随后又询问了师染等人的升格情况,曲红绡的回答是乐观的。师染是第一次升格,比她慢是合情合理的,只是不知道到最后完成升格的质量是怎样的。 古往今来,许多人对白薇的认识是专制且独裁的。事实上,她最不喜欢一个人孤身作战。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匹孤狼,第三天的大道试炼,她便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但面对使徒,孤身一人,却是她无奈的选择,毕竟,的确没有第二个人站出来。 现在的情况可比第三天好了太多太多。 有历史观测者何依依,有人皇曲红绡,有师染,有秦三月…… 回首想来,白薇也清楚明了地发现,站在她身旁的每一个人,都与叶抚有着难解难分的关系。 从表现上看去,叶抚这个人什么都没做,却好像又什么都做了。甚至,她白薇的提前苏醒,都是他一手促成的。 “也许他真的有洞悉一切的能力吧……只是不知,如果到最后,世界还是不可避免走向凋亡之路,他又会做什么呢?” 这是白薇与曲红绡谈话的最后一个问题。 她们都不期望那一天的到来,但对叶抚的好奇,又让她们不由得去揣测那样一天。 之后,白薇开始休息调整状态,还有更多的事情等待着她。 …… “黑天”并没有因为第十二使徒被驱逐就立马消失。被打破的世界平衡重新恢复,需要时间,所以太阳和月亮不会那么快就照常升起,依旧需要东宫提供光与热。 虽然原本逃逸的灵气再也回不来了,但灵气并非不可再生资源,只不过在第十二使徒的影响下,再多的灵气诞生也会迅速逸散,所以天道意识调控着世界的演变,在危机时代,杜绝了任何自然灵气的生成方式,只周期性提供大灵脉喷吐的灵气。 现在第十二使徒被驱逐了,天道意识便放开了控制,一丝丝灵气再次在山川大江之间演化出来。生存在北海的为数不多的圉围鲸开始倾吐自然母气,这个时代的圉围鲸已经不剩多少了,但是那沉在海底的巨大人形雕像给予了它们更加高效制造自然母气的力量。这一代的圉围鲸并不知道那尊雕像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其如同它们的生命源泉,源源不断地给它们供给制造自然母气的消耗。 山川河泽开始一点一点恢复生机。只是,已经灭绝的生灵物种再也不会出现在大地上了。 而那些崩塌的秩序也绝对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就再次建立,甚至于,许多小国小家的秩序,再也不会重新建立。 野蛮的等级制部族文明卷土从来,在废土上大行其道。 东土的花间国,是一个小国,时曾经的文人圣地,也是看客玩客们的游玩之国,有着十分丰富的自然景观资源,也有悠久的历史人文景观。多宝楼、泰宁湖、静安山庄、祈愿山、诗海词崖……等等是在东土都十分知名的景观,甚至一度被文人们以游记的方式传递到其他大陆。 这样一个美丽的国家,有着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它是中立国,还是个中立小国。 和平岁月里,中立小国的百姓们总是享受着十分富足的物质生活,因为没有战争的威胁。仅仅凭借国家在资源出售等方面的营收便足以养活一个国家的人,花间国几乎将这样的情况表现到了极致。 然而,在危机时代里。这种国家脆弱得像一张纸。 没有强大的实力,几乎无法再混乱的条件下,维护起一个国家的秩序。 经历了三天无差别打击的“黑天”危机,花间国的秩序早就崩塌了。 曾经美丽的国家,此刻早已是破碎一片。丰富的自然景观资源在连年的暗光之下变得惨淡凄凉,山川光秃荒凉,河流干涸,鸟兽消绝。而耗费巨资打造的历史人文景观更是残垣断壁,在一次又一次大大小小的平民斗争中褪去一身繁华,只留满身的灰尘。 宋书生站在多宝楼下,看着这座已经被烧焦了一半的大楼。 还在叠云国当御下奉书郎的时候,他来过这里,那时的多宝楼人满为患,彰显极致工匠技艺的雕栏撞角、体现人文历史的陈列物,一个又一个文化符号毫不客气地宣扬着花间国的辉煌。 现在,这些都不复存在了,变作一抔灰土,在野蛮之中苟延残喘。 不远处响起的打斗声将宋书生思绪拉回来。他看去,又是那些废土上的自发演化而成的小部落之间,为了食物资源在大打出手。起初,他刚来到这里时,遭到许多双绿油油的眼睛对待。但许久一段时间里,见他只是游走在残垣断壁之间,没有要跟他们争抢资源的样子,便不管了,把他当成疯了的文人墨客。 这样的人并不少。 宋书生看着眼前的景象,十分痛苦。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曾经用去千年,甚至万年,才构建起的文明秩序,会这样脆弱,会在一夜之间崩塌。人们贫瘠的思想,总是执着于不必要的斗争,明明只要把资源统筹起来,然后进行合理劳作分配,就能最大程度避免人吃人的境地,却偏偏要都内斗,要拼个你死我活,浪费了精力,更浪费了资源。 儒家的礼乐,各个学派的思想文化,就像一张纸,被轻而易举地捅破。 宋书生在多年的游走中,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一路上,他赫然发现,曾经的自己也只是纸上谈兵的空袋子,读的书全都只是书,一碰到这种实际的危机时代,便不知如何处置了。说到底,以前读书就像不断在修筑一座空中楼阁,落不到地上,人们便进不去。 现在,他从遇到的每一个人那里感受人性,去揣度,读书到底是为了改变人的什么? 是的,他见着人在这艰难的岁月里变得麻木不仁,变得如野兽,变得自私自利。 在他痛苦而苦涩的时候,唐观的宣告响起在他脑海之中。 他得知,这“黑天”危机时代即将过去,要重新建立秩序与文明。 于是,他决定了,要把心里那座空中楼阁落实,毅然决然地投身到秩序与文明的重建之中。 他走向那些正在为食物而拼个你死我活的人。他们根本不在乎刚才脑海里唐观的话,只相信手中的武器,只相信吞进肚子里的馒头和清水。 这个外来者的参与,打破了原本的斗争。 所有人对他警惕而愤怒,认为他也要来参与斗争。 然而,对于宋书生而言,这是一本他要仔细阅读的现世之书。 抛却那些掉书袋子的大道理,他切身地感受每一个处在饥寒交迫之中的人的境地。 他说他要为大家做点什么。 但没有人相信他真的能够做出些什么来。 “一个穿得这么周正,脸上连灰都没有的人的读书人会帮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放屁哩!那些酸腐的文人最是让人作呕了,从不曾感受人间疾苦,从不面对生活的苦难,占据着思想论调的高低,写几篇笔墨浓重的揭露现实的文章。 “今天说城南的张屠户麻木不仁,枉顾生灵性命,明天说城北的张麻子不顾形象,有辱斯文,他们懂什么,懂什么!张屠户不杀生,怎么养活一家七口人,张麻子哪来的条件打扮自己,饭都吃不上,打扮?打扮个屁哩! “我不过一介读过几本书的码头工,劳作之余,读读书打发时间而已,却被他们说成光膀子满头大汗读书是在侮辱读书人的形象! “他们总是自以为能帮我们,在帮我们,靠着笔下乱写的几个字,嘴上飙口水的几句话,但实际上不过是感动自己的精神发言而已!看这天一黑,那些说要带给我们幸福的人去哪儿了?跑了,全都跑了!皇帝跑了,满脑肥肠的大官们跑了,自以为最懂我们的文人也跑了! “他们从根本上就只在乎他们自己,对我们的许诺,是他们维护自己阶级与身份的工具而已,现在天黑了,他们保自己的小命儿去了!” 某个挣扎在废土上的小团体的领头人激动且愤怒地向宋书生说了这样一段话。 宋书生久久无法释怀那句话: “文人是天底下最令人作呕的。” 他想要去反驳,却根本找不到理由去反驳。因为,他曾经所见的很多文人,真的是那样的。 何不食肉糜……这样的话,一次又一次在他眼前上演。 宋书生恍然发现,自己何尝不是那样的人? 明明这些人连肚子都填不饱,自己却想着,为什么他们要抛却那些伦理与道德…… 根本没有从实际考虑,从来只谈假大空的道理。 跟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谈“诗和远方”,不正是最大的残忍吗,不就是思想高地的刽子手吗? 宋书生如何也不愿违背当初写下那篇痛斥科考体制的自己的初心。不愿亲手将曾经的自己杀死,不愿辱没了腰牌上“三味书屋”四个大字,不愿辱没了先生的名声。 他搁置那些超出物质条件的大道理,走进废土上普通人的生活, 读起这本最厚最难的现世之书。 第五百七十四章 你越坏,我越高兴 “黑天”危机发生时,正处在老山之中的齐漆七其实并没有多大感受,因为老山里的环境本就极度恶劣,“黑天”危机不过让其变得更加恶劣一些而已。 叶抚那半点不留情的训练方式,将齐漆七训得没什么脾气了。 他的修为以极其惊人的速度迅速增长,即便在“黑天”危机时代里,灵气十分缺乏的时候,已经无法暂缓他的步伐。 进入老山这十多年来,他从一个小小的分神境修士,成长到现在的半步圣人。 这不论放在哪儿都是十分不可思议的,当今天下没有任何一个圣人或者大圣人,是在短短十几年内达成的。齐漆七有这个天赋不说,叶抚还精准把控了他的每一个修炼阶段,什么时候适合突破,什么时候适合感悟,都明明确确地表现了出来。可以说,他来到老山就是为了增长修为的。 叶抚不想用醍醐灌顶的方式强行助长他的修为,那本身就是背离规则的,何况,齐漆七也无法体会到修为增长所具备的现实内涵。 “下一个使徒,什么时候来?” 一座黑色的悬崖下,齐漆七问。 叶抚说:“还要一些时间。” 他这么说,是有根据的。之前在百家城深巷书屋的时候,他接待过八位客人,分别对应八个使徒,便是除去了一个已经在世界边缘游荡的第十二使徒,以及前三个使徒。接待那八位客人,做了某些改变,暂缓了那八个使徒的降临时间以及操作性地改变了同时降临的数量。 在第一二三天中,使徒都未能彻底将这个世界侵蚀透彻,所以,这一次它们是要闪电出击的。所以,在叶抚看来,如果自己不去暂缓那八个使徒的降临时间,那么它们会同时抵达这个世界,这几乎会瞬间将整个世界吞噬干净。 “为什么有间隔?” “因为第十二使徒很久之前就已经在世界的外面了,所以它会比其他使徒快很多。不过,这样长时间的间隔,也仅此一次。之后的使徒不止会一个接一个,还会同时降临多个。” 齐漆七说:“我还以为祂们会一个一个来呢。” “那样的话,未免太小瞧它们了。” “不过,我很好奇,使徒为什么要降临到这个世界?如果像先生你说的那样,那么厉害的话,这世界的资源应该完全不会入祂们的眼才对啊。” “你不能这样去看待它们。事实上,没有这个世界才是它们想看到的。一个又一个世界,同是如此。” “所以,祂们到底为什么要毁灭世界?” “还记得你在终焉城听到的那九段话吗?” “嗯。”齐漆七当然记得,并且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十二使徒,曾是永恒于世界的使者。它们存在的使命本身只是以它们高级的调性,去帮助一个又一个世界塑造规则,以及去终结那些已经错乱了,走向无序的世界。” “现在呢?”齐漆七问,“现在,祂们的使命是什么?” “如你所见,如你所闻。” “可,为什么会截然不同。” 叶抚笑了笑,“你问我?” 齐漆七错愕,“我不问你问谁啊。” “问你自己啊。” “我得懂才行啊!”齐漆七觉得叶抚莫名其妙的。这不拿他寻开心嘛。 “永恒不变的是永恒。那么,与永恒相对的是什么?” “不永恒呗。” 叶抚摇头,“是无序。永久的无序。” “那是什么?” “永序?” “重点在‘无’。” 齐漆七垂目,若有所思。 接着,他问:“其实我很不能理解,先生为何执着于我呢?如果我真的犯了错,那又何必一直陪着我。” 齐漆七对叶抚的怨气早就烟消云散了,因为在这十多年的相处里,他发现,叶抚是真的对他很好,修炼、感悟、战斗乃至一些超常的问题,叶抚都十分认真地给他讲解,为他指明正确的方向。 “因为你这个人,一旦没有人看着,立马就要误入歧途了。” 齐漆七瞪大眼,“你未免太小瞧了我吧!而且,你不是手眼通天吗,就算在千万里之外,也能随时随地观察到我的动向,一直就跟着我一起算什么?” “我人在这儿,跟不在这儿,你会是相同的表现?” 齐漆七没道理反驳。 “但,我还是觉得这不是理由。” “那随你怎么想吧。” “真没道理,明明是个先生,却让学生模棱两可。” “难道你没想过,是你问太多了吗?”叶抚说,“你会去认真回答一个小孩子问的世界奥秘问题吗?” “所以,在你眼里,我只是个小孩子?” “不然呢?” 一个“不然呢”让齐漆七哑口无言。 “你现在完全不具备理解那么多的条件,何必要将自己一口吃成胖子?我的前几个学生,都明白路要一步步走,切不可想象一朝飞升的事情,你倒好,十几年来,恨不得立马就懂得一切。可无所不知的代价你又一点都不想去承担。” “无所不知的代价是什么?” “成为至高理性者,按照既定法则行事,不具备一切情感和自我意识,你愿意吗?” 齐漆七立马摇头。 “所以,你为何就不肯一步一步走呢?我跟在你身边,你都是这样,我不在的话,那你又该多么恶劣?齐漆七,我在想,你很多时候是不是太过做我感觉良好了。” 齐漆七面无表情,“所以,我这么恶劣,你干嘛要管我。” “这种耍脾气一般的话,你说给我听又有什么意义?我管你,是有我的目的,不要觉得我那么高尚,不计前嫌,手把手的教导你。” 齐漆七忽然哈哈笑了起来,“那就好,那就好,有目的就好。我就怕你对我这么好只是单纯因为你太过高尚了。是在利用我我就放心了,跟着你学习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叶抚在利用他,这让他感到心安理得。 齐漆七最不能接受无缘无故的好意,尤其是那种烂好人、真圣人的行为,做好事没有目的的人,他最讨厌。 这世界上怎么能存在为了做好事而做好事的人呢?那不是恶心人嘛。 听到叶抚这样的话,齐漆七觉得呼吸都顺畅了,看那黑漆漆的充满暴躁威压的悬崖都顺眼了。 叶抚微微一笑,心想,不愧是我选中的人,坏得很彻底。 是的,叶抚历来觉得,齐漆七是个坏得十分彻底的人,他做起坏事来心情舒畅,做好事那叫一个难受。尽管现在跟叶抚相处得算是融洽,但他绝对不会感激叶抚,甚至可以说,如果他有了杀死叶抚的能力,那么他会第一时间将叶抚杀死。 “齐漆七,你可不要把我想得太好哦。”叶抚走在前面。 齐漆七跟在后面,“没关系,你越坏,我越高兴。” “是吗,那最后你大概会兴奋得难以自已。” “期待那一天。” …… 迟迟没等来第十一使徒的降临,白薇反而没那么开心。因为,在第三天,第十一使徒被驱逐后不到半年,第十二使徒就降临了,但是现在,已经过去一年半了,日月更迭早就恢复了正常,清天下的生机焕发,无数生命茁壮成长,就像,一切都过去了,不再有那些危难的时候。 这让她很是怀疑,于是,再一次叫来的曲红绡。 两人对坐在三味书屋的石桌旁。 白薇将自己的困惑讲述了出来。 曲红绡这才想起,自己并没有告诉白薇叶抚的事情。 “之前,我跟先生聚谈的时候,他说,留给我们准备的时间还很充足。我好奇问了他原因,他说……” 曲红绡将叶抚在百家城深巷书屋的所作所为说了出来。 白薇皱起眉,“原来他在哪里是为了打乱使徒的降临分布。” 曲红绡点头。 “先生告诉我,如果不加干涉,那么第四到第十一使徒会同时降临,不给这个世界留下余地。我也推演过,这个世界目前的强度,最多只能承受四个使徒同时降临,并坚持两个时辰。” 白薇凝目,她认真思考叶抚这么做的目的,真的只是为了给他们争取更多时间吗? “他提到,除了第十二,第一到第三,其他使徒均是以另一个世界为跳板。另一个世界,跟这个世界有关联吗?” 曲红绡想了想说:“在提到那个世界时,先生表情比较微妙,并且从他语气可以感觉,另一个世界跟他渊源很深。” “会不会,他曾经在那个世界待过?” 曲红绡突然双眼闪光,“我记得我之前在问起先生或者的身份时,他说,他作为叶抚并不知道。我想,会不会,他叶抚的身份就来自于另一个世界呢?” “你觉得叶抚这个身份并不是这座天下的?” “白薇姐姐,先生应该跟你说过故乡的事吧。” 白薇点点头,表情有些幽怨,叶抚还说过他上一个恋人的事。 “所以,先生的故乡你觉得会在这个世界吗?” 白薇摇头,“不太可能。如果真的在这个世界,那我早就知道了。” “所以啊,如果把叶抚这个身份理解为某一个存在,在另一个世界的具体表现,而这样一种具体表现,以另一个世界为跳板,又来到了我们这个世界,是不是就理清楚了呢?” “从这个角度思考,是否意味着,使徒以另一个世界为跳板,来到这个世界的方式会跟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方式一样?” 曲红绡越想越激动,好似抓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她站起来左右不断踱步,“想必白薇姐姐也很知道,先生一直有记录日常感想的习惯。” 白薇点点头,她以前常常见到叶抚一个人安静坐在一旁写着什么。 “那些字绝非是这个世界的文字,一定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对了,先生的年龄你知道吗?” 白薇说:“本来我以为他是那种活了不知道多久的老妖怪,但我们关系最亲密的时候,他说他才三十来岁。我当时认为他是在开玩笑,就没有多想。” “这未必是玩笑。叶抚这个身份可能的确如同所说,只有三十来岁。” “如果是真的,那这应该是他在另一个世界,叶抚这个身份的存在时间。” 曲红绡望起头,“所以啊,问题又回到了,先生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他为什么要先成为叶抚,然后在来到这里。” “不妨称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方式为穿越。” “穿越吗?” “穿过界限,越过规则。倒是能这么说。” 白薇微微一笑,“叶抚其实是个爱装糊涂的人。以前的时候,他就经常欺骗自己,就像他明明知道一切,非要欺骗自己不知道,然后用这个世界的人的方式去思考问题。” “我想,那应该是他为了保持人性的一种办法,不得不那样做吧。”曲红绡说:“之前跟他谈话,我觉得他其实是有些纠结的。” “这对我们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纠结的人最容易暴露弱点。” 白薇松了松肩膀,“红绡,老实说,如果使徒危机真的过去了,我最想做的就是把叶抚留下来。” “你确信他会离开吗?” “嗯。这是一个升格者的感觉。第三天崩毁后,第四天还未重建时,我在混沌中思考了很久很久。发现,世界遵循着一定法则,那些使徒亦是如此。唯有升格者,像是一种灰暗地带见不得光,但被默许的一种存在,不用去遵循法则,但也不能堂而皇之地违背。叶抚……他或许,是法则之上的存在。” 白薇看了看曲红绡,“你知道通天建木吗?” “嗯,那个规则的漏洞。” “本来在我苏醒后第一时间就发觉到了它的存在,但碍于时机不成熟,并未直接铲除它。就在我开始准备升格条件,要去铲除它时,却发现它已经湮灭了。” “它本来也是我维护世界要进行的一环。” “它湮灭的方式很奇怪,绝非规则与存在性上的破坏,而是基于某种法则的操作。” “你觉得那是先生做的吗?” “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了。” 曲红绡想了想,“法则之上的存在。我其实想过,他会不会就是使徒。毕竟,我们没有见过第一到第五使徒。” “可以排除第五使徒。当初我虽然没有正面抵抗过第五使徒,但对其特性还是记得。” “那第四也可以排除,毕竟他在深巷书屋里,也拖延了第四使徒的步伐。” “第一到第三啊。”白薇稍稍闭眼,修长的睫毛颤了颤,随后她睁开眼,“会不会,其实不止十二个使徒?” “这种想法我们无法验证,只能猜想,不能用在实际当中。” 白薇笑了笑,她觉得曲红绡这份认真劲儿很可爱。 “也是,毕竟我们没有试错空间。” 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一旦失败,全盘皆输。 第五百七十五章 他的破绽太明显了 白薇突然想起什么,转开话题,“对了,胡兰那丫头在做什么,感觉快有二十年没见过她了。” “她跟鱼木决定闯荡天下后,就没了音讯。” “鱼木?”白薇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曲红绡说:“鱼木,对于她的身份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她跟先生关系很亲密,并且,可能并非一般程度的认识。” 白薇稍稍有些不开心,怎么叶抚那家伙到处沾花惹草,自己除了他可没想过其他任何一个男人,他倒好,身边跟的尽都是又好看又年轻的小姑娘。让她去找个其他男人玩玩,她觉得可能没恶心到叶抚,就先把自己给恶心到了。 这太不公平了! 白薇心理活动很多,表现在脸上就是微微的不喜。 “算了。你知道她们现在在哪儿吗?”白薇问。 曲红绡摇头,“也真是奇怪,上次跟她们道别后,她们简直跟人间蒸发了一样。先前‘黑天’危机,我还担心她们会不会碰到麻烦,好一番找,连一丝气息都没感知到。” “又是叶抚的手段吗?” “不知道。” “说起来,也不由得惹人多想。你看叶抚收的你们陆陆续续几个学生,你是万物意志的代表,三月是世界意志的代表,他半个学生里有那个何依依,如今成了历史观测者,很大程度上帮我对付使徒。跟他关系好的师染,还可能成为比我更加全面的纯净升格者,” “还有个煌。听到这个名字,你应该知道他意味着什么。” “所以啊,胡兰到底是个什么存在,就很让人好奇了。” 曲红绡想了想说,“要说胡兰的现世身份的话,她父亲是一位大圣人,母亲曾经是位大武神,但在破天门之际陨落了。” “破天门,想必她是发现了那几位的谋划吧。” 曲红绡不由得叹了口气,“最无奈的是,我们从来无法说他们的谋划是错误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要做什么我懒得管了,但要是来打扰我,我肯定不会再给他们留情面。”白薇呵呵一笑,“一个儒,一个道,成了家的人就是不一样,行万事都想着留下个薪火相传的可能。佛家那个老和尚,都比他们看得明白,不提着那口气,早些散掉了,把希望留给后世之辈。” “能从第一天活到现在,未必不是一种本事。” “是本事,我也承认,一二三四天都是由他们推进文明演化进度的,繁盛的修仙文明,少不了他们的功劳。可治标治本的办法又能进行几次呢?难不成,他们还在念想第五天的事情?照叶抚的意思来说,使徒这次是必须要拿下这个世界的。我们失败了,他们又打算怎么办?哪里还有建筑第五天的机会。你看看,‘黑天’危机下,天下一片混乱,他们也没有一个下来主持公道。不算儒祖和道祖两个至高超脱者,还有六个超脱者,可除了妖族那位白公子,其他人就静静看着天下,一动不动。” 曲红绡摇摇头说:“对他们而言,文明毁灭后是可以重建的。一代又一代的更迭,许多次上演了。儒家今天毁灭了,儒祖明天又可以新开创一个儒家,守林人今天覆灭了,隍主随后又可以扶持几个代言人,继续整合天下资源。” “这就是脱离了实际的表现。他们不再把自己视为世界的一部分,不再参与创造历史,站在历史之上,俯瞰一切,只管大方向的事情,这未必不是一种失真的体现。结果就显而易见,在他们的经营下,从第一天到第四天,一次比一次凄惨,沦落到现在世界意志需要具现成三足金乌、月神等人自己来拯救世界。大可以想象,如果没有三足金乌这些,可能第四天现在还处在蛮荒之中,他们根本不在乎天底下到底是什么样的景象。” 曲红绡很清楚地感觉到,白薇对他们怨念极深,是坚定站在他们对立面的。 她笑笑,“我们是不是扯太远了,本来还说着胡兰的事。” 一提到胡兰,白薇心情好上一些,她很喜欢这个灵动的小姑娘。 曲红绡接着说:“说起来,胡兰身上有一点值得关注。” “什么?” “她的剑意。曾经我在神秀湖,借她一剑,强开灵犀,即与人皇的关联,抽空天下灵气一瞬,以分神境界之力,斩掉了一条残龙。那时候,我并没有想太多,后来仔细去想她所领悟的剑意,觉得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她的剑,无法躲避。” 白薇皱起眉,这句话她并不是很能理解,“你现在躲避不了?” 曲红绡点头,“我确信,无法躲避,并且,我认为你也无法躲避。我并不清楚那样一剑是如何诞生的,是什么条件所共同促使的,但我隐隐觉得,那一剑可能在法则之外。” “不是规则之外?” “对,不是规则之外,是你之前提过的法则的法则之外。”曲红绡对此并没有什么底,“或许是我想多了。把曾经的震撼代入到现在,可能造成了认知的偏差。” 尽管曲红绡这么说了,但白薇还是将其牢牢记在了心里。 见着白薇没有说其他的想法,曲红绡便说:“我先走了。” “嗯。”白薇心不在焉地应答。 “对了,你留心一个叫叶扶摇的人。” “叶扶摇?她跟叶抚什么关系?”白薇下意识就问。 曲红绡稍稍一愣,有些不解白薇为什么第一时间是问跟先生有什么关系,都姓叶吗? “关系我不清楚。不过,她给我的感觉与先生很像,可能,他们是同种存在。叶扶摇,我觉得,她或许会在之后一段时间里,扮演十分关键的角色,希望是我想多了。好了,我走了。” 曲红绡说完,道过别,便离去了。 今天对于白薇而言,最大的收货就是把叶抚来到这个世界的方式进行了一次合理的猜想,并且明确了一点,那就是他是纠结的,是高度复杂的一个人,所以并不是无懈可击,是有弱点的。有弱点,那就找得到把他留下来的办法。 稍稍整理了今天与曲红绡的谈话后,她先试着在全天下找了一遍胡兰,跟曲红绡一样,也没找到。 随后,她了解了一下叶扶摇这个。叶扶摇好找,就是浮生宫的弟子。 白薇没有犹豫什么,第一时间就亲自去浮生宫找人去了。 找到叶扶摇时,她正在浮生海旁钓鱼。这里风景宜人,气氛安宁。 对于白薇的到来,叶扶摇并没有惊讶,反而自来熟地便约她来一起钓鱼。 “看你的样子,你知道我会来找你吗?”白薇走到她旁边,坐在一块礁石上问。 白薇瞧着叶扶摇,她不得不承认,即便是她,看到叶扶摇也不由得会心动。 叶扶摇很漂亮,容貌上十分完美,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事实上,见到她的容貌,白薇就觉得这个人非凡了。世界上不会存在完美的东西,因为规则没有规定完美的东西是怎样的,但叶扶摇的容貌是完美的,真正意义上的完美。 “当然,毕竟,我也姓叶。”叶扶摇每次一笑,就会露出白净的牙齿,很有感染力,但前提是她不犯病。 犯病,是还是兰采薇的胡兰总结的叶扶摇的非常人行为。 “这有关系?” “当然,叶抚姓叶,你在意他,我也姓叶,难道你就不在意我?” “三段论的推导并不合适。” “哼哼。”叶扶摇神秘一笑,“我觉得,你肯定很好奇,为什么我的长相是完美的。就像好奇,叶抚这个人为什么曾经是完美无懈可击的。” “所以,为什么呢?” “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白薇愣住了,这家伙公然的调戏是认真的吗?她压根儿没想到叶扶摇会来这么一遭。 “为什么?” “啊,难道你没亲过叶抚吗?” “亲过。”白薇大大方方承认。 “那为什么不可以亲我。他姓叶,我也姓叶。” “我不认同你的三段论推导。” “可恶啊,我跟他有什么不一样,不就是长得不像吗?” “所以,你是不打算告诉我吗?”白薇平静地问。 “唉,别较真儿嘛。我叶扶摇岂是那占人便宜之徒,你亲我一下,大不了我在亲你一下呗,那样你就不亏了。” 白薇当然不会真的去亲她,开玩笑,好歹也是东宫的大帝,被别的女人调戏就上当受骗,像什么话。 “红绡说得果然没错,你跟叶抚很像,都会装糊涂。” 叶扶摇看向她,眼睛一亮,“红绡妹妹这么夸奖我吗?” 夸奖? 白薇不太能理解叶扶摇的脑回路。她到底在想什么,怎么看都是在调戏自己。 白薇稍稍有些恼火了。 不得不说,叶扶摇精准地把握了白薇的脾性,瞧着她有点烦躁的苗头,立马又认真起来,猛地把话题扯回到正经事上。 “以前我还不太明白叶抚到底是怎样的存在,但在这十来年的思考里,并且对他暴露的破绽探究了一番,有了个大致的看法。” “破绽?” “是啊,他最大的破绽就是你们。事实上,我猜想得没错,按照叶抚本来的计划,他以叶抚身份来到这个世界后,彻头彻尾当个看客,看完一个世界的毁灭史,然后离去,一来他的目的也达成了,二来他也全身而退,十分完美。他曾经也的的确确是完美的,像个游客,留下自己的足迹,但又不影响景点本身。可惜,现在他不完美了,破绽太明显,他……想留下来。” 叶扶摇看着平静的浮生海,美丽得让人心醉。 白薇认真思考了一番叶扶摇的话,然后又问:“你对他的看法是什么?” “他想留下来,可惜留不得,所以想给你留下最好的告别礼物,不得不说他是个很值得热爱的人。你们每一个人从他那里收货的感悟,所成长的,所学到的,都是他精心为你们挑选的礼物。” 白薇眉头颤抖。 “很感动是吧。”叶扶摇笑了笑,“可惜,要不是他真的很爱你,我可要对他死缠烂打了。”转而,她又不满地抱怨,“我不能接受,他对你们每个人都那么好,却偏偏把最坏的甩给我,让我背大锅。” 叶扶摇这短短一句话,值得深究的地方有很多。中间那句“死缠烂打”就暂且不提了,白薇先问: “他必须要离开的原因是什么?” “我想想……他必须要离开的性质,大概就跟你必须要升格差不多吧。”叶扶摇说:“我亲爱的大帝,不要问我太多,我不敢说。叶抚发飙的话我可承受不起,指不定他就公报私仇,强行把我推到审判台上去审判了。” “你们以前就认识吗?” “不认识不认识,你可千万别多想啊。我对他的身份也只是有个大致的猜想而已。”叶扶摇爽快一笑,“不过嘛,虽然他的身份我不敢说,但我的身份我可以大大方方地告诉你啊。” “你是谁?” “哼哼,我是首席审判者,怎么样,厉害吧。”叶扶摇得意洋洋地说。 白薇完全无感,当然,这是因为她并不知道什么事审判者。 瞧着白薇没什么表情变化,叶扶摇大呼没劲儿。 “你说了跟没说一样,我又不懂。”白薇吐槽。 “哎呀,具体的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大致做个比较,我跟第一使徒是同一个层次的,那些个什么第二到第十二使徒见了我,按照你们的礼仪,都是得行礼的。” 叶扶摇炫耀着自己的身份,就像得到了新玩具的小孩子。 白薇尽量不用常人的思维去看待她了,仍旧觉得她太过离谱。 “那你是比使徒更厉害?” “可不能这么说。使命不一样,职责不一样,它们没法影响我,我也没法影响它们。所以,就别指望我帮你们的忙啦,我是相帮也帮不上的。更何况,我现在只是个弱小又可怜的大美女罢了。”叶扶摇说。 白薇脸忍不住抽抽。 “审判者是做什么的?” “审判那些违反永恒法则的家伙。” “使徒入侵世界不算违反吗?” “你别说,还真不算。”叶扶摇放下鱼竿,躺在礁石上,望着天,“说句很残忍的话,一个世界的覆灭,真的不值一提,就像往这片海里扔一颗小石子,泛起一点无关紧要的波澜罢了。我也好,叶抚也罢,完全可以瞧这个世界一眼便扬长而去。” 白薇没有说话。 “很无奈是吧。但事实就是这样,身为叶扶摇的我,尚且是具有人性的,喜爱着你们,想当全天下所有妹妹的姐姐,每天无所事事,钓鱼,睡觉,看书……但如果是身为首席审判者的我,不具备人性了,你们,以及这个世界生灭如何,与我何干。” 叶扶摇举起一只手,透过手指缝隙看着天上清光。 “那你为什么来到这里?” “这……你要去问一个叫‘或者’的人。我本身只是履行的我职责,在各个世界巡游,恰巧到了这个世界后,不知道她哪里来的那么大的本事,居然能把身为首席审判者的我从最高天击落,掉了进来,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找到回去的路,弄得我都不想回去了。” 叶扶摇翻身打了个哈欠。 她笑了笑,“再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叶抚来到这个世界,一开始的目的是为了找我,但来了之后,目的就改变了。本来他应该早就到了,但因为某个可爱的小笨蛋给定了错误的位置,他晚了将近三十年才来到这个世界,而给错位置也是刻意而为之的。其中的关联,就不需要我多说了吧。” 逻辑十分清晰。 或者贯穿了一整条线。 摆在白薇面前的有两个难题,一是或者到底想做什么,如果说她击落叶扶摇是为了把叶抚引来的话,那她为什么要把叶抚引来?二就是叶抚晚了那将近三十年的时间是在什么地方以什么形式度过的。 白薇正要继续问时,发现叶扶摇已经睡着了。 她睡得很香,脸上带着恬淡的笑意。 白薇没再打扰,安静地离开了。 关于叶抚的谜团,要一点一点揭开,着急没有任何意义。 而且,当务之急,还是使徒。 现在情势看上去,一切都很乐观,可事实真的这样吗?白薇从不敢保证能安然度过。 毕竟,她最多只见识感受过第五使徒的调性与能力。 第四、第三、第二、第一又该是什么样的呢? 还有,每一个使徒降临时都吟诵的那个“厄陧之种”。 与叶扶摇的谈话,让白薇触碰到了更多,永恒法则、审判者、最高天…… 也让她清楚,他们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 第五百七十六章 名为“思想”的武器 “黑天”危机过后的第二年。这年年关,花间国的废墟上首次见到了生机的希望。 一列人操持着兵戈,在一片废墟中巡逻,他们穿着之前为数不多的花间国士兵的军甲,虽然很简陋寒酸,但总也算是有模有样的,像一只正规军。 某间布满了青苔的废弃房屋里传来磕碰的声音,让这列人停下了步伐。 为首一人小心翼翼抽出腰间的长刀,缓缓上前,将已经垮掉一半耷拉着的木门顶开,嘎吱一声。 他慢慢走到门口向里面看去,四下探视一番,没见着什么稀奇的,难不成刚才那响动是老鼠? 正打算离开,忽然又瞧见角落里一个小柜子动了动。他立马问:“谁在里面?” 没有人回答,他便招呼两个人跟他一起,小心靠近。这末世里危机四伏,最危险的不是什么食物短缺,也不是闯进城的那些野兽,而是陌生人。陌生人的刀子随时都有可能捅进你的肚子,带出血花来。 “出来!” 为首这人大声喝道。 没有人回答,但隐约听见细小的抽泣声。 是个孩子? 他上前一把将柜门拉开,赫然见到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蜷缩成一团蹲坐着,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她眼中满是惊恐,一边抽泣,一边牙齿打架。 “你是哪里的人?” 小女孩显然怕到了极点,嘴巴一开一合,就是没有声音出来,让人觉得她是个哑巴。 为首的人语气稍稍温和一些,他从腰间的行囊里取出一块干饼和一只水壶递给她,“放心,我们不是那些吃人的坏蛋。” 小女孩不敢接他的食物和水,死死缩在柜子的角落,像一只瘦弱的可怜小猫。 年轻的男人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抚,他未曾当过人父,不怎么会应付这种年纪的小女孩。 他想,神通广大的宋先生说不定可以。于是,他对着身后一人说,“你现在马上回营地把宋先生叫来。” “好。” 这人应下来,转身就小跑着向来时的路出发。 其余的人便守在屋外面,将干饼和水放在柜子外面。 瘦弱的小女孩紧盯着那块干饼,上面有芝麻,有一层糖霜……玉米粉的香气丝丝缕缕传来,在她鼻尖萦绕,久久不散。那壶中水好似在摇晃,发出叮咚的声音,感觉一定十分解渴。她不受控制地咽口水,又恐惧又渴望,浑身发着抖,一双眼睛闪烁不定,好似在寻找一个其他人看不到的角度。 正当她将要克服恐惧,将手伸向那玉米干饼时,外面又响起十分急促的脚步声,从那些瓦砾上踩过,嘎吱作响。 “宋先生,你来了。” 小女孩听到外面的声音。 “孩子呢?” “就在里面,她很怕,不敢动。我们给她吃的喝的她也不碰。” 随后,她就看到一个瘦瘦高高的,穿得虽然简朴,但很干净的男人走了进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男人她感觉不那么可怕,很平和的样子。 宋书生一走进来,边一眼看到柜子里缩成一团的瘦弱小女孩。她长久未梳洗,身上散发着难闻的味道,好在现在是冬天,不至于是恶臭的。她年龄,瞧上去最多也就十岁,现在是“黑天”危机发生以来的第五个年头,也就是说,她可能在五岁的时候,就已经过着颠沛困苦的生活了。 “不吃点吗?” 宋书生没有一上来就过问她的身份,温声问。 “这是玉米饼,加了黑芝麻,里面有半个鸡蛋,还有一些杏仁,瓜子之类的东西,很甜的。” 小女孩有些犹豫。宋书生的确没给她什么压迫感。 宋书生笑了笑,稍稍掰下一点干饼,然后放进嘴里吃了下去,“放心吧,能吃的。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但不吃点东西,一直饿着可不好。” 说着,他便席地而坐,与小女孩的视线在一条水平线上。 看着宋书生咀嚼的样子,小女孩动心了,不停地咽口水,她再忍不住,一把抓来玉米干饼,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香甜的味道,差点让她哭出来,一口还没嚼碎吞进肚子里,另一口又接上了,她的腮帮子鼓得很圆,将脸上的干掉的污渍撑开,往地上掉下一些。 “喝点水,噎着就不好了。” 宋书生将水壶递给她。 见着一只手伸过来,她本能地抖了抖,像往后退,但看着宋书生面含笑意,疑虑渐渐打消。 她接过水壶,猛地灌了一口,太急太快,一下子就呛到了。她忍不住咳嗽起来,将嘴里还没咀嚼掉的干饼吐了出来。她一下子变得十分惊慌,爬着向前,想把那些被吐在地上,软湿的咀嚼物捡起来。 宋书生阻止了她,“没关系,我还有,这下慢慢吃就是了。” 他又递给她一张饼。 小女孩的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一边吃着饼,一边抽泣。 宋书生能想象到她经历过多少没有丝毫安全感,终日战战兢兢的日子,以至于变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你一个人吗?”宋书生问。 小女孩点头。 “父母,亲人呢?” 小女孩大概很久没说过话了,声音很干涩,“都死了。有人,来我家,抢吃的,抢了吃的后,把我家烧了,他们都在火里面没出来。” 宋书生满眼怜悯。这秩序崩塌下的末世,很无情,无论男女老少都无差别地遭遇着困苦与灾难。连年的大旱饥荒,也无法与这国家秩序崩塌的局面相比拟。 “你是哪里人?” “孝南城的。” “离这里很远啊,你一个人走过来的吗?” “嗯,爬山过来的。” “为什么来这里?” 小女孩吃着饼,眼神有些呆,“我的外公住在这里,我要来找我外公。” 宋书生沉默着。 他想,或许她外公早就成了废墟之下的亡魂了。不过,她这么小一个女孩,居然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还没受什么伤,不得不说,运气很好,进了山林居然也没被野兽捕食。 “要我帮你找吗?”宋书生笑着问。 小女孩抬头看着他,“你,是谁?” “我叫宋书生。” “是读书人吗?” “嗯,算是。” “我娘说,读书的灰骗人。” 宋书生笑道:“可我为什么要骗你呢?” “我知道,我外公其实已经死了,但你说要帮我找……你其实在骗我。”小女孩有些淡定地说。 宋书生有些惊奇,这个孩子好像对生死看得很淡,前面提起父母的死,现在说起外公的死,居然也瞧不出半点伤心来。 “为什么你知道你外公死了。” “因为,我外公以前就住在这个屋子里。” 她小心翼翼地从背后拿出一块小巧的玉佩,“这是我外公最喜欢的玉佩,他说要等到我嫁人,然后送给我。他一直都戴在身上,现在只有玉佩,没有他了。” 宋书生感觉得到,这个小女孩表达能力不错,以前的家里应该比较殷实,读过书,受过教育。 “所以,你已经无家可归了。” 小女孩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要跟着我吗?” “我什么都不会。” 宋书生说:“我觉得你应该挺聪明的,我正好缺个背书童子,帮我背背书,研墨,打点杂之类的你做得到吗?” “应该可以。” 宋书生笑笑,“那出来吧。” 他伸出手。 小女孩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宋书生手掌上, 宋书生将她拉了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 “从小瑜。从前的从,大小的小,瑕不掩瑜的瑜。” “我就叫你小瑜怎么样?” “嗯。” “走吧,我带你去你以后要住的地方。” 宋书生牵着从小瑜的手,走出房屋。 “宋先生。”巡逻队队长走上前来。 “张高,辛苦你们了。” “没有,宋先生考虑那么多,比我们辛苦。” 宋书生笑了笑,“我带着她先回营地了,你们路上小心。” “好!” “孩子是未来的希望,若是碰见还活着的孩子,一定要好好对待。” “谨记先生的话。” 宋书生点点头,便带着从小瑜踏上归途。 他长得高,步伐大,走一步,从小瑜要跟两步,两只小短腿,扑腾扑腾地追赶。 “为什么孩子是未来的希望?”从小瑜问。 宋书生看着破败的城区说,“你们,有更多的成长空间。你们能触及更遥远的未来。” “你是教书的吗?” “不,我也还只是个学生而已。” “那你的先生呢?” “他在很远的地方吧。” “你的先生一定很不负责吧。”从小瑜天真地说。 “为什么这么说?” “作为学生,你都不知道他具体在哪儿,那还不是不负责吗?” 宋书生笑了笑:“事实上,先生是最负责的。” “为什么?” “他教会了我读书,也教会了我做人。” “好复杂。” “嗯,是很复杂,要学很久呢。” 从小瑜又问:“为什么那些人对你那么客气?” “因为,我给了他们有力的武器。” “那些刀戈吗?” “不,是好好活下去的希望,或者说一种思想。” “唔,也听不懂呢。” “没关系。” 他们一大一小,趟过这片废墟。 无名的小花,在堆砌的沙石之间开放,孱弱而顽强。 某一刻,无风吹,无雨打,那小花的花瓣却片片飘零,化作一股湮粉,消散在空中。 阴影,再次覆盖在天边一角。 这一次,阴影带来的不是无差别的“黑天”,而是阵阵“凋零”。 “凋零”像一阵风,但又并非一阵风,冷漠无情地吹在这片大地上,带走一片又一片生机。 数不清的生灵之命运,随着“凋零”的到来,被彻底改写。 这片大地上,一个又一个生灵,一样又一样事物,在“凋零”的吹拂下,化作湮粉,彻底消失,没留下一丁点痕迹。 许多人,便在悄然之中,忘记一个个人,一样样存在,他们感觉得到自己忘记了什么,但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他们与它们的痕迹,包括着被他人所记得这样的痕迹,都在无形之中,悄然之间,被抹去。 来自东宫的声音,再一次响彻全天下。 “正历经困苦的诸位,现在紧急通知,第十一使徒已然降临于这个世界。不同于第十二使徒带来的‘黑天’危机,第十一使徒以改天命的方式,抹杀万物的存在规则,消去一切痕迹,使世界在无形之中慢慢‘凋零’。 “这一场‘凋零’危机十分残酷,或许,某一刻,你我身边的一位亲人、朋友、伴侣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而我们关乎他们的记忆,也会随之‘凋零’,不复存在。所以,当你在某一刻,感觉失去了什么,兴许,你真的失去了很多。 “诸位,请不要害怕,我们该做的,便是正常度过每一天。像‘黑天’危机那样,这场‘凋零’危机,也终将过去。” 第五百七十七章 使徒的陷阱 “凋零”危机带来的破坏并没有“黑天”危机那么直接,日月照常升起,没有恐怖的灾难,也没有寒冷的气候,一切似乎都还是那般。而那种仿佛失去了什么的感觉,也终究不会让人无法活下去。兴许,在悄无声息之中消失,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解脱。 比起“黑天”,大家显然对“凋零”的接受度更高。 如果危机无法避免,何尝不苦中作乐,在危机中享受呢? 第十一使徒——秩序常列天命之使徒,“改天命”是祂的能力,不同于第十二使徒的“破坏平衡”,“改天命”是对世界规则进行篡改,从而抹杀掉万物的存在,直至最终,抹杀世界意志之外的一切存在。 在秩序常列天命之使徒还未彻底降临时,白薇便提前感知到其存在并进入了升格状态。 在第三天里,她是通过将自己的存在调性散布到世界与历史的每一处,去接触第十一使徒,从而在其对她的存在调性进行篡改时,将存在调性瞬间收回重新凝聚在一起,让其陷入无法篡改天命,又无法脱身的死局。 正当她要按照第三天的方法,再一次对付第十一使徒时,何依依的声音突然响起在她脑海之中,打断了她。 “升格者,快停下!” “怎么了?”白薇问。 “据我在历史中的反复观测,发现,现在的使徒阴影其实是两团重叠的阴影!” 白薇意识一惊,“两团?!意思就是,有两个使徒!” “是的,另一个使徒的阴影被第十一使徒所覆盖了,虽然无法直接观测,但其复杂的调性骗不了人。在寻找应对之法,并实际体验过后,我发现,还有一股调性,在干涉着我。” “你能确定,那是怎样的调性和影响吗?”白薇十分严肃。 同时出现两个使徒,并且还是其中一道阴影覆盖另一道阴影,这是她从未遇到过的情况。 何依依立马将他所观测到的另外一种调性和影响以意识流的方式传递给白薇。 白薇细细感受一番,严肃地说: “是第十使徒——踏定空间之使徒。割裂空间,将空间单元化,然后进行分割,是祂的手段。” 何依依说:“据我所观测,第十使徒一直蛰伏着,静默不动,并未直接施加祂的能力在这个世界。从祂的能力分析,有可能是专门为了伏击你。” 白薇认真思考了一番,然后说:“如果我按照第三天的办法,将自己的调性散布在世界与历史各地的话,那第十使徒可能会立马将所有的空间进行单元化,然后划分成无数个不相关的小单元,让我的散布的调性无法重聚,自然也就无法正面对抗第十一使徒,然后只能被其一点一点篡改天命,直至我整个人彻底退出升格状态。” 何依依表示认同,“祂们是有备而来的。” “两个使徒进行配合,我是第一次见。以前最多一个接着一个不停地来。”白薇心情沉重,“看来,祂们这次是打算彻底覆灭这个世界,不留下再次死灰复燃的可能性。” 说到这里,白薇再一次觉得叶抚之前拖延了八个使徒的步伐和节奏,真的给他们留足了逆转的可能。 “之前的办法是行不通的了。一个第十一使徒,主打进攻,一个第十使徒,主打防守反击,正面进行对抗,太过危险,成功率也很低。”何依依说,他想了想,然后说出了自己的解法,“在我的观测中,两个使徒为了装作是只有一个使徒,进行了很大程度上的融合,这也是祂们阴影重叠的原因。这样做自然集攻击与防守反击为一体,但也不可避免地限制了各自的调性,毕竟祂们本身的调性完全不同,要想进行融合,就要限制。” “也就是说,祂们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视为一个全新的使徒。” “是的,一个具有空间单元化能力的改天命使徒。” 白薇想了想问:“先攻击第十使徒可行吗?” “第十使徒在第十一使徒的覆盖之下,可以说,祂是被第十一使徒保护着的。可以试着换一种思路。” “你是怎么想的?” “事实上,第十一使徒的‘凋零’范围,除了物质世界,还有意识世界以及历史。物质世界存在于空间之中,但意识世界不会。我想,不妨尝试将意识世界具象化,暂时替代物质世界,不给第十使徒创造割裂空间的机会,然后再按照以前的办法先瓦解掉第十一使徒。” 白薇在脑海里将何依依的办法进行了一个梳理,然后反反复复演练了好几遍。 “具象化意识世界……未曾设想过的操作。”白薇有些疑惑,“物质世界的空间是相连的,但意识世界,每道意识的意识世界都不相同,而且相互独立,单单具象某个存在或者某部分存在的意识世界,应该并不能暂时替代物质世界吧。” “你忽略了历史。”何依依娓娓道来,“诚然,每个意识的意识世界都是独立的,但都共同存在于历史长河之中。从整个历史的层面上看,所有人都是相互影响和关联着的,毕竟历史是万物的历史。” 白薇细细品味何依依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何依依,你的想法简直了不起。” 何依依笑道,“这也只是我反复思考的结果而已。” 在历史长河里游荡的他,拥有无限多的参考条件,可以不断进行试错。 “用历史联系万物的意识世界,然后再具象,暂时替代物质世界……”白薇在脑海里,将这一过程反复操作了好几遍。 确定没有问题后,她意气风发。 “升格者,做好准备了吗?” “万事俱备。” “那我要带你遍经历史了。” “请。” 何依依随后领着白薇,将这个世界的整个历史线尽收眼底。 白薇也丝毫不犹豫,直接牵引世界万物的意识进入历史长河。 在这一过程里,清浊两座天下所有人做了同样一个梦。 在梦里,有人对他们说,闭上眼,手牵手,一起向前走。 这个梦持续得很短,一下子就过去了,以至于他们苏醒时,以为只是个短暂地走了个神。 而就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白薇完成了对意识世界的具象。 数不清的意识世界不断重叠,直至完全交融在一起。随后她将其铺开,覆盖在物质世界之上。 这个重叠的意识世界,是一般万物并感知不到的,他们依旧站在物质世界上。 但触及了规则的大圣人们感受得十分分明,他们伸手便能触碰那一层意识世界,壮阔而深邃。毕竟是汇聚了万物的意识世界。一个人的意识世界便已经是复杂而辽阔的,何况万物,还重叠在一起。 这样一个具象化的意识世界让大圣人们从头到尾感受了一遍规则的演化。无疑,他们从此间收获了很多,几乎能窥见世界的奥秘,一步飞升过天门了。 几个大圣人是切切实实地在这样一番变化中冲破了桎梏,感受到了天门。对于李命、陈放、大剑仙尚白等人而言,便是如此。他们清晰地看到那一座天门浮现在眼前,只要踏出一步便能去到天门之后的世界。 但李命和陈放不约而同的放弃了,他们多少明白,天门之后的世界并非他们想象的那样。 而尚白、东皇等人要一步越过天门时,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止了。 有人不想他们越过天门。 他们自然不愿就此作罢,如同渡劫一般,使出浑身解数要越过天门。 这一日,众人不见替代了物质世界的具象化意识世界,但见一柄巨大的剑,在天边浮现,不断地斩出锋利的剑光,清天下万千剑修泥丸宫之内的飞剑同时不受控制地飞掠出来,如叩见帝王一般,膜拜那一柄巨大的飞剑。 众人也见巨大的阴阳八卦图像盖被子一样,盖住了整座天下,太极两仪不断旋转,四象八卦纵横交错。数不清的符文密密麻麻分布在天空每一处地方,倾吐威能。 剑与八卦共同打造了与天斗的盛宴。 “放肆!” 却随着一声怒喝,剑也好,八卦也罢,瞬间蹦碎消散,天空中刹那便是空无一物,一派晴朗光景。 尚白和东皇便深知,天门之后的人不放行,他等再难越过天门。 可,为什么? 不,应该是凭什么! 凭什么不让他们过天门,不让他们超脱!是谁人在阻止他们! 两人的不解与愤怒并不只是发生在他们之间,共同发生在每一个想要越过天门的大圣人身上。 唯有经历过那个诸圣时代的李命和陈放知道,那一声“放肆”出自儒家第二圣——明圣王明之口。他们也清楚,这可不意味着儒家便是阻挡他们越天门的罪魁祸首……那天门之后的每一个人,都不是清白的。 在诸位大圣人不解和愤怒之际,升格者白薇用具象后的意识世界代替了物质世界,并将自己的存在调性散布在这个以意识世界的每一处。 第十一使徒影响着整个世界,也就无法避免地影响了这个具象化的物质世界。 白薇迅速在其中捕捉到了祂的位置,并在其本能篡改她天命的时候,瞬间凝聚所有调性,回归成一个整体,让其陷入“要改但是改不掉”的死局之中。 随后,白薇收起这个具象化的意识空间,安稳地还给万物,免使万物收到伤害。 第十一使徒被困住后失去了对抗能力,白薇顺理成章地将它驱逐出这个世界。因为第十使徒本身与第十一使徒融合了一部分,所以在第十一使徒被驱逐时,祂的一部分调性也被带了出去,还留下来的所具有的影响力就十分有限了,甚至连割裂空间都变得异常吃力。 单单一个被眼中削弱的第十使徒,好对付得多。 因为其特性,只能干涉物质世界,所以白薇直接将其连带着周围的空间一起打包送走,随后补上虚无漏洞。 从实际操作层面上来说,这次对抗意外的轻松,在极短时间里直接驱逐了两个使徒。 但白薇细细一想,如果没有何依依及时出来告诉她是两个使徒,并点明了祂们的陷阱,那恐怕自己得遭难了。 就算自己中了圈套,最终逃离了出来,那时候估计万物已经被第十一使徒“凋零”得差不多了,最多剩一个空壳子。 所以,严格说来,其实这一次对抗并不轻松,并且十分危险。 只能说,何依依的存在,具有颠覆性的意义。 在驱逐了两个使徒后,白薇第一时间与何依依进行了沟通,并且与其建立了密切的联系,方便自己能第一时间获得关于使徒的情况。能够自由自在,没有任何消耗地在历史长河中游走,是何依依独一无二的优势,白薇要那样做需要耗费不少的精神,所以这方面,只能依靠何依依。 退出升格状态的第一时间,白薇就叫来了曲红绡。 之前的“凋零”危机,抹杀了不少存在,一定程度上对曲红绡造成了影响,使得她看上去有些疲惫。因为要尽力保护万物,导致她正面抵抗了许多轮的“凋零”。 曲红绡与万物紧密联系的情况,让白薇有些担心。这意味着曲红绡是与万物“共生死”的,万物凋零,她便终结,万物长存,她便永生。 白薇清楚,之后的使徒,对万物的摧残更加厉害,这几乎不可避免地会对曲红绡造成实质性的伤害,除非她脱离跟万物的联系,不再代表万物意志。但那样的事,曲红绡会去做吗? 白薇心里有了肯定的答案。 曲红绡不是一个为了自己而活的人,她虽然具备情感,但实际上早已告别了人性。一切人性的弱点,在她身上都找不到。 “两个使徒同时降临,还设计了战术?”曲红绡有些惊讶。 白薇点头,“我也是第一次遇到。在第三天,使徒跟使徒之间是没有任何联系的,虽然同为使徒,但从来都是挨个挨个降临。祂们并非是一个队伍,而是完全独立的存在。” “所以,有存在将祂们联系在了一起。” “厄陧之种。一个反复出现在祂们吟唱之中,但从未出现过的存在。” “一切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 “这一回,我们要面对的更多。”白薇说着,皱起了眉。 尽管三个使徒都没费什么劲儿就解决了,但情况却变得越来越不乐观。 她不知道,下一次使徒降临又会以怎样的方式,会同时降临多少个。而她一个升格者,还能不能应付得过来。 第五百七十八章 四道阴影,四种调性 “凋零”危机时代如同一阵不大不小的风,忽地一下就吹了过去,以至于大多数人都还没有什么确切的感受,就结束了。之后半个月里,东宫对天下的损失进行了一个统计,众人才对这个危机有了个明确的感觉。 一座坐落在中州的王朝,整个王朝被篡改了天命,彻底消失了。 只是,他们忘记了这个王朝是哪个王朝,毕竟,连同与之相关的一切存在都消失了,包括记忆与历史。 “这个王朝被抹杀了”这件事还是被曲红绡发现,告知于东宫的,不然的话,不会有人知道曾经有这么一个王朝,在中州辉煌过。 可这种损失,给众人而言的感觉就像是树上掉了片叶子,你知道这件事,但不会在意。 因为,被一同抹杀的还有其带给万物的一切影响。影响都不复存在了,何谈什么为之可惜叹惋的感觉。 曲红绡对这种情况无可奈何,其实,她清楚“凋零”危机远比“黑天”危机严重。 “黑天”危机中所崩塌消亡的一切都是曾经有过的,而“凋零”危机中被抹杀掉的一切,连同其历史也一起被抹杀了,可以说,这个世界不存在过被抹杀掉的一切。 但人们只能感知存在,无法感知不存在,所以才会觉得“凋零”危机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而作为历史观测者的何依依,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历史被“凋零”抹杀,无法去阻止,能做的,唯有把被抹杀掉的一切记住。 如果历史无法记住某个存在,那他便代历史去记住。这是他的使命。 何依依将在“凋零”之中被抹杀的一切事物,记载在《春秋卷》中,这或许是它们唯一存在过的证明了。 站在历史长河之外,何依依恍惚地看着光彩流溢的各条历史线。一切的一切都在那里面,从远古,到现在,每样存在的每一个发展路程都能清晰可见。他能轻而易举看到自己的成长历史,能看到他的爱人第五蔷薇从诞生那一刻,到现在……一切都在他眼中流转。 自他离开人间后,他便常常站在历史长河之外,看着何瑶独自一人伤感。 第五蔷薇将他离开的事实告诉了何瑶。何依依很愧疚,离别了,连根自家姐姐一句告别的话都没说。而现在,他身为历史观测者,又无法再与她相遇,只得默默地在历史之外看着他们。 再感受到自己将要踏入历史长河之时,他迷茫过很长一段时间,去想,自己做出那样的决定,到底值不值得。舍弃人间的一切,如同那历史之中的摆渡人,再也无法感受真实,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成了无处释放的沉默,这到底值得吗?自己失去了那么多,又得到了什么呢?难道,历史观测者,注定便是这般可怜孤寂的下场吗? 兴许,永生是最大的收货。 历史不断绝,他便永不消亡。 世世代代数不清的修仙者,与天斗,设想着逆天改命,追求长生大道。可长生,真的算是一种正面的收货吗? 何依依许多时候都不得不去想,自己终将在这历史长河中,见到姐姐衰老然后死去,见到何家成为历史一角的剪影,见到自己曾经的同窗、朋友相继离去,化作历史中一抔黄土,甚至,她的爱人第五蔷薇,也很难以逃脱生命消亡这一历程。 仅仅是想到这些事,他便觉得难受,何况亲眼见证。 长生,长的是命,可灵魂的寿命或许早已注定。 生命的兴衰长消是规则一环,是不被违逆的,所以“寿命论”即便是沉痛的,让人不愿意去接受的言论,但终将是规则之下每个人都要面对的。要说与规则平起平坐,甚至高于规则,便能消除寿命论的影响,可是,能有几个人做到呢?是的,有人能做到,可是他们的家人、爱人、朋友呢?曾经陪伴他们,是他们人生中重要一环的其他人都能做到吗? 何依依想,难怪修仙路上,一个“绝情断念”总是被反反复复提起,不然光是受着“寿命论”影响的人与事,便能让人在痛苦离别之中走上无数遭。 长生那个生,或许只是“生存”,而非“生活”。 如同河畔沉思的雕像,何依依孤独地站立在历史长河“两岸”许久许久。 直到,阴影再一次弥盖在历史之中。 使徒的降临,悄无声息。 何依依分明感觉,新一轮使徒的降临间隔,缩短了很多。这一定程度上可能表明祂们在加快进程。 他立马摈弃心中杂念,开始在历史之中搜寻与感知。 一道阴影…… 两道阴影…… 三道阴影…… 四道阴影! 足足四道!这一轮的使徒完全没有像之前的第十一和第十那样掩藏,大大方方,直直接接地从正面对世界与历史发起攻击。 四道阴影迅速弥盖了整个历史长河,根本没给他任何反应时间。 何依依惊慌之下,第一时间通知了白薇。 白薇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立马通知东宫现在的代理人唐观,时刻做好启动“保全计划”的准备。 在第三天,她从对抗第十二使徒开始,最多对抗到了第六使徒,那样的对抗,是跨越了很长时间的,长达九百多年。也就是说,第三天的世界,足足支撑了九百年才彻底崩溃。 而在这第四天,从第十二使徒降临到现在,不过才过去了将近六年时间,七个使徒全部降临!时间跨度缩短可一百五十多倍! 即便她已经有了对付使徒的经验,也觉得情况空前严峻。 所以,她直接让唐观准备好启动“保全计划”。所谓保全计划,就是放弃清天下这座生命之地,以东宫为核心,凝聚新的渡劫山,逃进宇宙深空的无序之地。之前的渡劫山便是在第三天凝聚的,在中州出现那次过后,叶抚等人进入东宫宫殿群,唤醒了宫殿群,那座渡劫山也就随之崩塌了。 而现在,情况严峻到不得不提前准备第二座渡劫山。 唐观能分明地从白薇那里感受到,这一轮的使徒降临十分危险,可能直接导致世界的覆灭。于是,他根本就没有再通知全天下,新的使徒又降临了,而是做好准备,在世界覆灭之际,以东宫的名义宣告第四天的终结。 所以,即便有足足四道阴影覆盖在世界与历史之中,天下之人仍旧一无所知,以为现在是“凋零”危机刚刚过去的安定时期。 看着这般情况,唐观也只能叹惋,他也不打算去鼓励他们了。使徒的力量并非喊喊激昂的口号,有一腔热血,有坚定不移的信念便能度过的。这不是话本戏剧里主人公临到危机之时突然“爆种”能解决的,更何况,“爆种”只是无聊者的幻想。一切战争、灾难的胜利,都是有先决条件和基础的。大帝准备了那么久,耗费了那么多的心神,也从不确定能不能真的取得胜利,岂能是喊喊口号就能实现的。 世界上,没有谁是主角,只不过共同处在一个舞台上,上演着一出没有解决的大戏而已。 如果弱小者能在一无所知之中死去,兴许也是一种幸福。在无尽的恐惧下死去,如何才能说不是一种折磨呢? 就让他们在安宁之中告别世界吧。 升格者状态下的白薇一下子就感知到了四个使徒的位置。祂们根本没打算隐藏,也没有使用像之前那样的计谋,就直直接接地穿透世界的边缘,降临在这座世界。 “从第六到第九,四个使徒,都出现了。”白薇说。 何依依语气十分不平静,“这太夸张了!我以为之前那样同时出现两个使徒已经是例外了。” “或许,这并不夸张。何依依,你知道吗,原本应该是除了开路的第十二使徒外,应该是八个使徒同时降临的。” 何依依惊得说不出话来。 “现在这种情况,兴许已经算是好的了。” “祂们……祂们真的是要彻底毁灭我们啊……” “从一开始就是如此。第一天,仅仅一个第十二使徒就摧毁了世界,只不过,在一些人的操作下,保留了第二天的香火,而第二天亦是如此,第十二使徒降临,世界便在漫长的‘黑天’危机中崩塌了。那时候的人们根本没想着主动对抗使徒,全然想着保留香火,认为只要总会到使徒们放弃的时候。” 何依依顿顿地说:“直到第三天,你的出现吗?” “我不是什么救世主,如你所见,我也没有拯救第三天,最终还是覆灭了。我只是,不愿一直逃离,不想把活下去的机会寄托在‘使徒们兴许就放弃了’这种自欺欺人的幻想上。现在,也显而易见地证明了,祂们根本就是铁了心要覆灭世界,断绝第五天的可能。” “明知会失败,你还要去做吗?” “不是明知会失败,而是失败或者成功跟我做不做没有关系。我并非一个高尚的圣人,只是不喜欢别人决定我命运的感觉。” 白薇笑了笑,“你可以把我视为一个绝对的叛逆者。” 何依依没有说话。 “何依依,是不是很失望。我的目的并非是守护芸芸众生,芸芸众生与我何干。” “私以为,一个高尚的圣人,绝非是将他人生死视作自己生死的人,而是怀揣着纯洁理想,并为之不断奋斗前行的人。评判一个人是否高尚,是否是圣人,如果用他救了多少人,造了多少浮屠作为依据,那未免是将生命视作‘代价’的一种,枉顾了天下真正的需求。升格者,诚然,你只为了你自己而战,但同时,你所期望的,也正是天下所期望的。” 白薇笑道:“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话说得真好听。” “这一次,四个使徒,你做好准备了吗?” “当然。” 何依依将自己对四个使徒的所有见解,全部传递给白薇。 “升格者,我会尽全力辅佐你。” “辛苦你了,历史的守护者,” 白薇凌驾世界之上,高傲地漠视四道阴影,四种调性,四种影响。 第五百七十九章 谁人为使徒命名? 第九使徒——抒写轮回之使徒: 在第三天,白薇见识过祂的能力,祂只说了两个字,便瓦解掉了世界万物的轮回之路,随后,世界之力不再重生,万物生命消亡便是彻底消亡,再无“转世投胎”之说,那些一度认为将不会死去的大圣人们同样无法避免,再也无法重生在任何自己存在过的地方。 第八使徒——赞美思考之使徒: 第八使徒影响世界之时,世间万物不得思考,所有生命以及非生命存在物的意识世界就此定格。思考是文明的象征,是进化的象征,是一次又一次超越的途径。锁死思考这一能力后,世界彻底陷入不可逆转的绝望深渊,再无人悲痛末世之苦,因为,他们不再思考。 第七使徒——无常变化之使徒: 所谓的变化,在世界的宏观层面上便是“运动”,万物皆相对运动,并且能用不同的运动方式去阐述,所有的运动方式共同组成事物的变化,无常变化,即变化永远在进行中。而第七使徒对世界的影响,便是终止一切变化。第三天,第七使徒降临之际,白薇见天下万物彻底静止,见宇宙星空星辰停止运动,一切皆在无声无息之中。世界不再是世界,而是一副伟大意志所作的一副不会动的画。 第六使徒——天理守恒之使徒: 自世界诞生之际,便以规则恒定了能量与物质,这是规则稳定的根本基石。世界所有的物质总量不变,只存在不同物质之间的相互转换,世界所有的能量守恒,一切被消耗地能量都将以另一种方式出现。第六使徒的降临,破坏了这一根本基石。能量与物质不再守恒,世界的物质与能量不断被消耗,却不再遵循规则恒定总量,直至所有的物质与能量终结。 白薇便在与第六使徒的对抗之中,眼睁睁看着世界越来越小,能量越来越少,直至彻底湮灭。 现在,这四大使徒一同降临,将白薇的对抗难度提升到自她升格以来的最高点。 断绝万物轮回、剥夺思考资格、世界停摆、湮灭物质与能量。 四种影响同时降临这座世界。 白薇站在至高之地,往世界望去。 星辰不再运动,万物都如同时间被定格了,陷入一片死寂。 不过,人们并无法感受这种痛苦,因为他们连思考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物质如同一条被抽离的黑线,以螺旋环绕的方式,不断向中心点坍塌湮灭。看不见的能量随之一起,向世界中心点汇聚,然后湮灭。 整个世界,在宏观层面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 像是堵住水池的塞子被人取走了,水不断流失减少。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清浊两座生命天下离世界中心点有一定距离,被湮灭还要一定时间。 清天下里,因为东宫提前做好了准备,并且东宫本身的调性不比世界意志差多少,所以面对四个使徒的影响,没有直接沦陷,还在抵御着。而其他人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的存在方式被定格在某一点,意识也停在那一点无法向前延伸,这种影响即便是一些大圣人都无法抵抗,也只有像李命、陈放等有资格越天门的大圣人才能支撑,而那些超脱者,正在天门之后的独立世界俯瞰这座陷入了静止的世界。 唐观时刻做着准备,如果在东宫接近世界中心点,使徒们还未被驱逐,那他将驱使东宫宫殿群开始向边缘之地逃逸,遁入混沌。 “这是,怎么了?”老山中,齐漆七看着四周。 飞鸟停在空中一动不动,翅膀还处在张开的状态。落叶正在飘零之间,也停止了。原本风吹动的草木,全都一动不动。他伸手捻来一片落叶,去感受,并没有察觉其被施加了任何法术或者神通,但当落叶脱离他的手的瞬间,便停了下来,不一任何方式运动。 时间暂停了吗? 齐漆七看向叶抚,后者平静地看着远空。 叶抚说:“第七使徒的能力。” “无常变化之使徒吗?”齐漆七还记得第七使徒的名字,在终焉城的头颅宫殿中见过。 “变化是世界重要的一环,失去了变化,那么世界就只是虚无的空架子。变化的终点,也是历史的终点。”叶抚说,“我们肉眼所见是万物停止了,但实际上,准确说来应该是不再变化。” 齐漆七没有问自己为什么不受影响,答案显而易见。 “我很好奇,这些使徒为什么要叫这些名字?” 叶抚说:“使徒是永恒布告法则的使者,它们布告什么样的法则,便以这般法则得名。” “谁给祂们取的呢?这些名字一听就像是这座天下的人取的。而且,本身祂们没有名字才对,毕竟只是所谓法则的代表。只有想要探知一样事物,一个存在,才会去给事物与存在取名。那是谁第一个想要去探究使徒的呢?” 齐漆七问出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 叶抚看着他说:“我无法回答你。” 齐漆七一愣,“是秘密吗?” “不,而是我找不到合适的方式向你表达。或者说,以人类的思维方式,无法形成对这个问题的理解逻辑。”叶抚看向远处,“你就当,这是与生俱来的东西。使徒也好,名字也罢,自它们存在起便存在。” “这样不严谨的答案不像你的风格。” “如果我不是叶抚,而你不是齐漆七,那我自然会告诉你。但可惜,我是叶抚,你是齐漆七。我说不出来,你也听不进去。” 齐漆七耸耸肩,“虽然你说得很绕,但我好像能够理解。反正就是说,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人的层次能够接触的嘛。” “是的。” 事实上,不只是齐漆七,曲红绡、何依依都疑惑过使徒为什么要叫这些名字,并且也向白薇询问过。 但白薇也不清楚为什么。在第三天时,使徒降临后,处在升格状态的她去感受使徒能力时,便自发地知道其名字是什么,是哪一个使徒。她最初是把这归结为与生俱来的符号一样的东西,就像婴儿出生后自带的胎记。 知道使徒的名字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所以,白薇并没有反自然地去仔细思考这件事。就像,一个人不会特意去想,为什么自己要呼吸,因为呼吸是身体的本能,是与生俱来的十分自然地事。 “真没意思啊。”齐漆七望着天,“什么时候,我才能成长到能够跟使徒一战的层次?” “你期待那一天?” “不期待,就只是想见识见识,谁人都对付不了的使徒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叶抚微微一笑,“若是真的见到了,你不要喊害怕。” “恐惧是人的本能,我自然也有恐惧的东西。” “放心,会有那么一天的。” “话说,你培养我,不会就是为了让我去打使徒吧。” “我会那么好心吗?” 齐漆七哈哈一笑,“你肯定没安什么好心。” “你知道就好,我可不想你成为无知的溺亡者。” 这种“我知道你要害我,但我却很乐意”的师生关系十分微妙。叶抚和齐漆七表面看上去很正常,干干脆脆的先生与学生,但实际上,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这是一个相互利用的过程。 齐漆七大笑着大步向前走,边走边说: “先生,不要太小瞧人哦。” 叶抚在心里默默回答,放心,我从来不小瞧任何人。 在地球的叶抚,就是一个绝对的风险厌恶者,任何具有投机性质,一定程度上看机缘巧合的事,他基本不会去做。在决定收齐漆七为最后一个学生之前,他早知晓了最终答案。 答案只有一个,但解答的方式万千多种。 他只不过要帮这个世界找最简单的那一种。 …… 对于这四个一并出现的使徒,再像之前那样,用近乎投机取巧的方式去对抗,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要说针对特性去对付,那也要特性足够明显,足够极端,存在极大的操作空间。 但这四个使徒,对世界的影响差不多都类似于挖房屋地基,是根本层面的特性,很难以用巧妙的办法去对抗。 在第三天,白薇从第十使徒开始,就是正面对抗,拼调性,靠不同调性之间的相互排斥,达到驱逐的目的。虽然这一次,第十使徒早早就被一起打包送走了,省了不少力。但这可不意味着对抗第六七八九使徒,也能省力,不仅要直接拼调性,还要同时跟四个一起拼。 不过,能怎么办,再难也得硬着头皮上啊,不然眼睁睁看着世界的物质和能量不断湮灭吗? 白薇调动全身的调性,毅然决然冲进四团阴影。 调性的对抗,不是修仙界神通法术的对抗,也非圣人大圣人们之间大道和布局的对抗,考验的就是自身立足于永恒之下,到底谁站得更稳,更不可被取代。 如果单纯是白薇这个人,那在永恒之下,是不值一提的,但现在,她是升格者,处在升格状态,代表了这座世界,甚至超出了这座世界本身,不受永恒法则的制约。 永恒使徒是永恒法则的代表,而白薇不受永恒法则的制约,所以这种对抗,注定是水火不相容的。 面对四个使徒的同一时间的压制,白薇几乎差点直接被打出升格者状态。好在她这是第二次升格,经验充足,并且意志更加坚定。 这一过程里,何依依时刻都在她进行战术沟通。 “第九使徒的调性主要是‘轮回’,轮回对于一个世界而言,相当于废品循环利用。如果没有轮回,那物质将只会保持总量不变,不会处在一个动态的平衡之中。”何依依说。 这其实很好理解。假定在一个理想世界里,共有一百个人,又轮回的作用,那么这一百个人里有人死去,就有人新生,数量会处在一个动态的平衡里,而如果没有轮回,那么死去的人只会以尸体的方式永久存在,直至一百个人变成一百具尸体。 “你觉得轮回的调性,对世界而言是不可取代的吗?”白薇问。 何依依说,“事实上,我觉得不是。轮回是一个十分优秀的规则,极大程度上节省世界意志对规则的调整次数,但并非真的不可取代。没有轮回的话,世界意志完全可以亲自影响万物的更迭,只不过很浪费世界意志的使用率而已。” 关于这一点,白薇其实也十分认同。在与曲红绡的沟通中,她便明白,轮回的使命是让万物自主更迭。 对于人皇曲红绡而言,即便万物生灵全部凋零,她也可以一个又一个地创造出来,只是过程很漫长和复杂罢了,会拖延一个世界的演化进程。 但跑得慢也终归是在跑啊。 所以,轮回并非不可取代,这也就意味着,第九使徒的调性并不高于依托世界意志而生的升格者的调性。 理清楚了这一点,白薇第一世界与曲红绡建立感知。 曲红绡即刻便明白白薇的需求,于是丝毫不犹豫地贡献出自己所有的调性。 曲红绡创造了万物,亦依据世界意志创造了世界的轮回,以她的调性,对第九使徒的调性进行冲击,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加之有第三天的经验,在跟第九使徒的正面对抗中,白薇取得了绝对上风,最终,她以世界之名,将第九使徒——抒写轮回之使徒驱逐。 而在这个过程里,升格者的调性也遭到了另外三个使徒的攻击。祂们试图通过覆盖、同化以及吞噬调性的方式,将升格者铲除。 好几次,白薇险些一个不稳,直接降格了。这让她充分意识到,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方方面面都照顾到才行。 第八使徒赞美思考之使徒的调性与第九使徒有着共同性。 差不多的问题——“思考对于世界而言是必要的吗?”在白薇、何依依与曲红绡的反复讨论下,得到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世界在演化过程中,以规则赋予万物思考的资格,是为了让万物共同参与进世界的演化进程。而万物无法思考,并不意味着世界演化进程终止了,只是变得缓慢且刻板而已。 一个进程缓慢且刻板的世界绝对说不上是个伟大的世界,但也绝对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世界。 所以,思考对于世界而言并非必要。 这个答案明确后,对第八使徒的调性也就有了一个相对清晰的限度。 白薇毫不犹豫发起正面冲击,直接以依托于世界的调性对其进行倾轧。 第五百八十章 从不曾有过一二三 明确了调性的高低,白薇本身又是第二次升格,并且个人能力几乎无人能比。所以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在这个世界里,第八使徒——赞美思考之使徒的调性永远无法高出世界,更加无法高出升格者。第八使徒随即在升格者白薇的压迫下被迫离场。 第八使徒离场后,万物生灵的意识虽然回归了,有了思考资格,但还处在“无变化”的影响之中。思考资格是一回事,思考过程又是一回事。思考过程也是一个变化的过程,所以受限于第七使徒,万物生灵仍旧无法思考。 于是,白薇等人不得不继续面对第七使徒——无常变化之使徒。他们必须要去思考: 变化,对于世界而言,是否是必要的呢? 换言之,如果一个世界,不再变化,那么这个世界还能被称作世界吗? 同样的,这个问题被三人反复讨论。 “之前提到的‘轮回’和‘思考’其实都是针对世界之中的万物的物质存在方式与意识存在方式,重点在‘方式’,而非‘存在’。诚然,一个世界不能没有‘存在’,但可以没有既定的‘方式’,所以才不是绝对必要的。但变化不同。”白薇说: “没有变化,世界将没有演化进程,不是没有进步,而是进步与倒退都没有,被固定在了一个点上。原先,世界演化是一个面,前后代表进步与倒退,左右则是演化过程所分化出的新规则。但没有变化后,世界演化便是一个点,失去了具体意义。一个世界没有了演化进程,不能被称为世界。” 何依依表示赞同,“这好比历史,有前有后才是历史,如果特定在某一个历史节点,那这只能叫一个时刻,而不是历史。” 曲红绡对此深有体会,实际上,她应该是三人里最了解世界的。 “在一定程度上,我的出现也是世界演化进程的一部分。如果世界失去了变化,固定在某一个节点,那完全不能叫世界。” 他们所反复提起的“世界”,可绝非一个名词,而是一个高度概括的庞大集合。 最终,他们结论一致: “变化对于一个世界而言,是必不可少的。第七使徒的调性不低于世界调性,但也不高于。” 失去了变化,不能称之为世界,而变化也只会发生在世界之中。两种调性之间是共生关系。 这导致白薇不敢轻举妄动,如果草率发起调性的对抗,相持不下的话会很难退场,那样极有可能被拖住。对于使徒们而言,祂们受限于永恒法则,无法伤害升格者本身,但只要能拖住升格者,将升格者身后的世界摧毁也是成功。或者说,摧毁世界是祂们的目的,而升格者不过是障碍物,既然能直接越过障碍物,又何必非要去破坏障碍物呢。 不能轻举妄动,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世界遭到摧残啊。 曲红绡仔细想了想,然后说:“白薇姐姐,其实我觉得,你的调性应该是高于世界的。” “为什么这么说?” “我很大程度上,参与了你的升格条件的准备过程,我确信,这一次的升格条件相较于第三天有个十分明显的变化。第三天,世界只有一个生命大陆,但第四天的现在,有两座生命大陆。清天下的规则是完整独立的,浊天下的规则也是完整独立的。因为只有一个规则源,所以不能视作两个世界的重叠,但也一定是大于一个世界的规则的。你的升格是基于整座世界而言,回想一下,第三天你是怎么面对第七使徒的。” 第三天…… 白薇那时候对抗的每一个使徒都是第一次面对,所以哪有什么顾虑,都是来一个收拾一个,根本不讲究的,就是纯靠个人能力硬拼。 “硬拼拼过的。”白薇说。 曲红绡笑道:“对的嘛,第三天能拼过,升格条件更加优渥的第四天又怎么不能拼过呢?” “但是,我并不能调动全部调性去对抗,必须要分出一部分拖延第第六使徒。” 何依依一直在静听然后思索,突然,他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不如放开第六使徒。” “为什么?” “第六使徒的影响是,湮灭物质和能量。但清浊两座天下现在离湮灭中心还有一定距离,如果迅速解决第七使徒,再来对抗第六使徒,兴许也不会有多大影响。” 白薇不是个犹豫的人。 如果真的能成功,那么由着世界的物质和能量被多湮灭一些,也是可以接受的。 世界的宇宙深空,可是绝大部分的物质和能量都是两座天下的生灵无法直接利用的。 明确了方法后,白薇收回自己所有的调性,全力向第七使徒——无常变化之使徒发起冲击。 这一次的对抗过程明显比第八第九两个使徒加起来还要长。 第七使徒的调性是高出后两个使徒一个层次的。如果以世界的调性为界限划分,第十一和第十二是一个层次的调性,可以用巧妙的办法轻松驱逐,第八、九和十是一个层次的调性,需要正面对抗,但祂们的调性低于世界。 第七使徒单独一个层次,与世界同调。 第六使徒,即便三人还没具体讨论,但从其能直接瓦解世界本身而言,已经能够看出来,祂的调性是高于世界的。 而更前面的,还未出现,暂且无法划分。 尽管比较艰难,但白薇还是以她顽强的意志与强大的个人能力经受住了考验,压迫第七使徒,将其驱逐。 连续高强度地进行三场对抗,白薇有些疲惫了,并且精神受到了一定冲击。 第七使徒被驱逐的一瞬间,宇宙星辰重新在轨道上运转,世界万物重新开始无常无数的变化。 相应的,两座天下也恢复如初。 行走的人自然而然迈出下一步,飞行的鸟儿继续扑腾翅膀,落叶继续缓缓飘荡,流失潺潺而过,云海翻涌…… 他们无从知晓他们曾停留在上一个时刻,继续他们的人生。 就像一场皮影戏,暂停一下,随后又继续演下去。对于皮影戏本身,什么都没改变,改变的不过是观众的观看体验。而对于世界而言,绝大部分都是皮影戏的一部分,而非观众。 这样的结果,无疑是好的,未知令人恐惧,无知不会。 接下来,便是这一轮使徒降临的重头戏了。 高于世界调性的第六使徒——天理守恒之使徒,如一道深渊,凝视着世界。 其实到了现在,已经不需要特意去思考什么谋略了。因为现在是单对单。 在第三天,白薇都能在于第六使徒的单对单对抗中获得胜利,又何况现在。第三天只有她一人,并且升格条件极度残缺,而现在升格条件在曲红绡和世界意志的共同创造下,是坚实而可靠的。 所以说,升格者白薇与第六使徒单对单的对抗,绝非是什么谋划策略的较量,而是纯粹的调性、能力对撞。 何依依与曲红绡基本没办法再给白薇提供什么帮助,只好在一旁观望。 这是一轮漫长的,短暂时间里无法结束的对抗。 世界的物质与能量在不断地向湮灭中心汇聚。 曲红绡保守计算,如果白薇不能在十年内结束与第六使徒的对抗,那么清天下的北极地区将被湮灭。 天底下的人们,几乎难以知晓,在他们不能理解的地方,正发生着决定世界命运的一场战斗。 “她能成功吗?” 小木屋内,王明问老夫子。 老夫子大概是太老了,有些睁不开眼睛。 “第三天她能成功,第四天也能。” 王明沉默了一会儿说:“李命貌似对我们有很大的意见。” “分歧是必然的。”老夫子站起来,半佝偻着要,走到一旁的小鱼池。 鱼池水很清,里面有几尾游鱼。 “水至清则无鱼,可见,这水只是看上去清。” “表象会迷惑人。”王明说。 “长久以来,我们始终把使徒视作敌人。可使徒,真的是敌人吗?”老夫子问。 王明说:“对天下人而言,使徒就是敌人,因为祂们会破坏赖以生存的家园。” 老夫子微微一笑,“王明,你知道这座世界是从哪儿来的吗?” “规则源凝聚的。” “可规则源,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王明摇头。他的认知是有限的。 “我们站在井底,看着井盖大的天空,觉得井是自己长出来的。但事实上,井……是人挖的。” “先师的意思是,这个世界是人为创造的?” 老夫子没说是,也没有说否,而是转开话题问:“知道通天吗?” “嗯,第二天的半步优胜者,在第四天化身通天建木。前不久,湮灭了。” “通天是一条路,一条飞升之路。”老夫子从一旁抓来一把鱼料,撒进鱼池,“他想成为一个世界,但他注定失败。” “他想成为一个世界?” “嗯,成为新的天道。” “这,超乎想象。” “你知道,他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并且找到了方法吗?”老夫子看着王明,眼神不如以前那般清明了。 王明摇头。 老夫子目光悠远,似遥望着某不知处的远方。 “因为,这座世界就是后天生成的世界。” 王明微微蹙眉,问:“先师的意思是,有人像通天那样,成为了天道,然后创造了这座世界?” 老夫子点头。 “这座世界是从另一座世界脱离出来的。而现在,另一座世界经历了末法时代,已然是截然不同的景象了。” “末法时代?” “天道意志彻底与万物脱离,再不可触碰,不可感受,或者说,根本没有了天道意志。这便是末法时代。” 王明沉思了片刻,然后问: “先师是那座世界的人吗?” 老夫子伸出三根手指,“曾有三个人与一只兽来自那座世界。” 王明心知肚明,便是儒释道三人。可那一只兽是什么? “兽?” “唤名食铁兽,它与我们一样,同样来自那座世界,但它是纯粹的,之所以破开一切阻拦来到这里,只是因为怀揣着它主人未死的一道信念。现在,它早已随心随性,撇去了一切的执念,静观天下。” “这就是,你们决定不与使徒对抗的原因吗?”王明问。 “使徒,无法阻挡。” 老夫子说,“在那座遥远的世界,也有像姒玄,像赫连,像小染这样,怀揣着至高的纯洁的理想,并始终为之奔赴。”他眼里满是怀念,像是回忆一段过往美好的岁月,“夸父、女娲、伏羲、轩辕……一个又一个浪漫而伟大的人,前赴后继,与使徒对抗,斗争……那时还不叫使徒,而是天灾。” 他长叹一声,“你可知啊……那座世界曾经最多支撑到了第九天。可最终,仍旧不可避免地进入了末法时代。而支撑那么久,到最终,也只战胜过第四使徒。” “难道,前三个使徒,是不可战胜的吗?” “前三个使徒,每一个都具备后九个使徒所有的能力,并且无法感知。” “升格者也不能感知吗?” “是的。” 王明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心中的规矩不再坚定。 “事实上,我们从不曾知道,第一、第二、第三使徒到底是怎样的存在,我们甚至不知道,祂们到底存不存在。”老夫子转过身,脸色如行将就木。 “在另一座世界的第九天,终末之际,祖龙,也就是那座世界最后一位升格者,将第四使徒驱逐后,说了一句‘原来从不曾有过一二三’便归寂于世界。最后,那座世界天道意志解格,正式进入末法时代。而归寂的祖龙,脱离那座世界,化身新的天道,创造了这座世界。” 老夫子来回踱步,片刻不得安宁。 “我想了很久很久,李耳,释迦亦是如此。我们都无法理解那句‘原来从不曾有过一二三’到底为何意。” 此刻,王明已然理解,为何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先师从不曾提过要如何如何应付使徒。 “但,先师为何认为小染是最合适的升格者?”王明又问。 老夫子累了,坐了下来,“因为,她像祖龙那般纯粹。” 王明顿时明悟。 原来先师说了那么多,全是选定师染的前因后果。 “先师,为何今日讲述那么多?” 老夫子眼神浑浊,浑身老气弥漫。 “我所见,不久矣……再无法携众执望三千,再无法传书诵经五六,再无法使双袖满清风……” 他言说着,便见这天门后世界的天空,弥漫其丝丝缕缕的紫意。 老夫子嘴角含温,轻声细语地说: “看来,某人要再让紫气西来三万里。” “先师。” “王明,不要去苛责李命,亦不要苛责任何一个奔赴理想之人。” “学生知道了。” “我困了,要睡一会儿。你去罢,新的世界。” 老夫子疲倦地说完,闭上了眼。 王明不知道先师还会不会再次睁开眼,但他知道,至圣先师的时代,道祖佛祖的时代,彻底远去了。 未来是怎样的,没有人清楚。 他站起来,看向远方,轻声呢喃: “从不曾有过一二三……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出了门,像是约定好了一般,见到不远处走来道家的二祖周伯。 两人目光交织片刻,都轻轻点了点头。 随后,他们一起,越过天门,来到人间。 第五百八十一章 反向穿越 白薇与第六使徒的战斗,结果是注定的,她战胜了第六使徒。 但她也在这一轮的对抗中,消耗了太多太多心神,以至于退出升格状态,回到三味书屋后,整个人瞬间被磅礴浩瀚的妙想冲垮,晕倒在了书屋之中。 在沉睡之际,她隐约听见一声叹息,随后便失去意识。 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了床上,起身到外面院子,见着曲红绡端坐在石桌旁,看着光秃秃的梨花树发呆。 白薇心里稍稍安定。 “辛苦你了,还得照看我。”她走上去说。 曲红绡稍稍顿了一下,照看?应该是之前帮忙商讨使徒调性吧。 “感觉如何?”她问。 白薇说:“只是有些累。” 她眼角肉眼可见地显露着疲倦。 “要不要再休息一下。” “不用了。这又不是身体累,意识的疲惫跟休不休息无关。”白薇有些担心,“只是,下一次降临的使徒,就会是第五及以上了。我没有对抗的经验,不知如何是好。” “我有些担心。” “怎么了?” 曲红绡说:“现在世界的情形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像,我们只是在一起陪使徒玩一场游戏。” “为什么?” “使徒一来,我们就去对抗,是的,表面上看我们在做一件拯救世界的事。但仔细一想,却觉得这就像是在完成一个既定的任务而已。我们无法知晓,到底如何解决事情的根本,只是一次又一次重复同样的流程。这跟世俗里的科考,照着答题模板填写答案有些什么区别?” 白薇沉默了一会儿。 事实上,在第二轮对抗中,她就有了这种感觉,只是不如曲红绡说得这般具体。 使徒一个一个地来,自己一个一个地挡,不知道对方为何而来,也不知道如何解决问题的根本,完成任务似的进入升格状态、对抗、退出升格状态,然后等下一个使徒到来。这让她想起自己曾经还是个世俗弟子时,完成宗门发放的任务,收集多少多少株草药,取多少多少颗兽丹,完成任务后,回到宗门领奖励。 即便是那样的世俗宗门生活,也还能在完成宗门任务的过程中,不断成长。 可与使徒对抗,什么收获都没有。 赢了也好,输了也罢,反正也不会知道更多。 这样的感觉,难免让白薇怀以自己一直这么坚持,到底是为了什么。真为那一句“我不想别人主宰我的命运”?可自己的命运,从来没被主宰啊,都已经是至高超脱者了,即便世界毁灭了,自己也不会就此消亡。 “可我没,有能力去知道那些吗?” 白薇有些迷茫。 曲红绡说:“兴许,是我们走错了路,始终浮于表面,难见真章。” “可,如何才能窥见真实呢?” “不妨从使徒本身去思考。”曲红绡说。 白薇想了想,然后说:“与使徒相关,唯一比较好理解大概就是使徒从哪里而来的了。” “之前,我们不是推导过吗,使徒极大可能采用了跟先生来到这个世界一样的方式,即以另一座世界为跳板。” “你的意思是,从另一座世界入手?” 曲红绡点头,“如果我们能去到那座被当作跳板的世界,兴许能离使徒更近一些。” “穿越?” “之前是这么说的,叶抚从那里穿越过来,我们或许可以尝试从这里穿越过去。” 白薇吐了口气,“这些叶抚大抵是都知道的。” “先生的意思早就很明确了,他就是希望我们依靠自己解开谜团。” “可这,未免强人所难了。” “兴许吧。” 白薇仔细想了想,“我有个思路,但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什么思路?” “既然使徒是以那个世界为跳板过来的,肯定有明确的路线,我们不妨逆转思维,反推导,以此确定那个世界的位置。” “你能推导吗?” “我跟使徒对抗了几次,这应该不难。” “那我等你的好消息。” 说完,曲红绡离开了这里。她还要继续修缮世界被破坏的地方。第六使徒虽然被驱逐了,但祂对世界造成的伤害不可逆转,她初步推演,发现现在的世界只剩下原本的十分之一,大量的物质和能量都湮灭了。她必须得去修缮那些空洞之地,阻止物质和能量继续湮灭。 曲红绡刚离开不久,白薇还没来得及开始推导被当作跳板的那个世界的位置,就有客人上门拜访。 是她并不欢迎的客人,儒家的第二圣王明。 “你来做什么?”白薇怀抱着猫,不愿睁眼瞧王明一眼,满是傲慢与蔑视。 王明如无察觉,自然而平静地说: “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共同话语。” “这个世界的真相,是我们共同追寻的。” 白薇稍稍一顿,将又娘放下。 “我希望你是认真的。” “当然。” “请坐。” 王明随后与白薇相对而坐。 世界的真相。这是白薇一直在探究,但一直不曾知晓之事。 王明平铺直叙,没有额外修饰,将从至圣先师那里所知的一切真相说了出来。 这绝对是一个让人灵魂为之而激动的真相。 白薇脑海里早已翻覆起巨浪了。她所有的猜测,都在王明的陈述中,一一得到印证。难怪那些使徒要以那座世界为跳板,原来,那座世界就是这座世界的前身,彼此有着不可磨灭的关系。难怪世界意志能脱离世界,化作金乌、月神等人,原来,世界意志本身就是人为所化。 到这里,白薇渐渐能够理解老夫子和老道的态度了,明白了为什么他们始终怀揣着的“保留火种”的思想。 “但是,使徒,真的不可战胜吗?”白薇问。她在问王明,在问自己,也在问未曾到来之人。 “先师说,如你这般,怀揣纯粹理想的人,以前有很多很多,但他们都失败了。那座世界最后的升格者,祖龙,甚至战胜了第四使徒,可也无法改变世界的结局。‘从不曾有过一二三’,是祖龙最后的言语。” 白薇忽然觉得有些冷,稍稍缩了缩衣服。 “从不曾有过……一二三。” “至圣先师、道祖以及佛祖,思索这个问题至今,也没有答案。一二三指的到底是不是第一、二和三使徒,也无从得知。” 王明说,“何况,姒玄,你真的觉得对抗使徒,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吗?这次赢了,以后呢?” 喊“那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这样的口号,对于二人而言都没有意义。 喊口号如果能改变一切,那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使徒,真的是敌人吗?”白薇问出了之前跟王明一样的问题。 “使徒,的的确确是敌人,但并不是错误的存在。” 白薇沉默着,想了许多,最终,她依旧无法认同“保留火种”的想法。 尽管,她在一次次的战斗中,不觉得对抗使徒有什么实际意义,但这不代表,她会就此躺平等死。她依旧要用她的方式,去尝试改变些什么,最起码,死也要死个明明白白。 “我无意改变你的想法,只是,先师和道祖的时代,已经彻底过去了,那么这些事也就不应该成为被埋葬的秘密。” 听到这句话,白薇心里有些感慨。过去的岁月里,她许多次跟那三祖争辩是非对错,最终形成水火不容,相看两厌的局面。可如今,知晓了他们也终究要成为历史长河里一抹剪影,不由得叹一声物是人非。 再伟大的人,再辉煌的过去,再浪漫的理想,都将远去。 现在一直在成为过去,未来一直在成为现在。 “我知道了,无论如何,我很感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白薇说。 王明摇头,“我们的立场终究还是不一样的,所走路的,所行的事,都会不同。你无需感谢我,每一个追寻纯粹理想之人,都有理所应当的资格,知晓这些。” “姒玄,不论世界的结局如何,你为之所行,都将是不可磨灭的事实。” 白薇问:“你们要改变路线了吗?” “先师的时代已经过去,奔赴新时代的路艰险且困难,总需要做出相应的变化。” 白薇展颜一笑,纯洁而美好。 “希望你们,以后永远是读书人。” 王明知道白薇这祝愿的背后还在批驳他们现在已经背叛了读书人。他无意去辩解,起身道别,离去。 尽管白薇永远不会认同三祖遗留的理念,但她实在地觉得,王明所告诉她的世界真相对她十分重要,这关乎到她如何去推导那座世界的位置。 既然两座世界本同出一源,那自然有密不可分的联系。 这种联系,便是寻找位置的关键。 白薇再次进入升格者状态,与世界意志共鸣,感受世界意志。 她不断地解析世界意志,去寻找过去的痕迹。 世界意志并没有抗拒,他们本就是一心。升格者是世界的代言人,世界是升格者的支撑。 有了明确的思路,推导曾经那个世界的位置并不困难。 很快,白薇意识中涌现出一个精确的位置。 接着,她再根据自己与使徒对抗的经验,找到了穿越的方式。 以一个世界的跳板,以世界与世界之间的联系为媒介,输送调性,然后在调性抵达目的地后再凝聚真身。 这便是可控制的穿越。 在脑海里,将方法反反复复演练许多次,确定每一个环节都没有差错后,白薇将这件事告知了曲红绡,与此同时将王明说的“世界真相”也一并相告。 “那你决定好了要去吗?”曲红绡问。 白薇说:“这是必然的。之前你也说过,浮于表面永远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曲红绡遗憾地说:“我很想跟你一起去,但我无法离开这座世界。” 她是人皇,是万物的意志代表,这听上去很了不起,但实际上,她本人的意志并不是自由的。她无法任性地去做每一件“曲红绡想做的事”,虽然,这并不让她痛苦。 “没关系。”白薇安抚道:“何况,这座世界还需要你的照料。” “先生曾经生活的地方,多想看看啊。”曲红绡眼里满是向往。 “我会记录下那里的一切。” 曲红绡微微一笑。 白薇仍旧放不下心,“之后的使徒……如果在我离开的期间,使徒出现了该怎么办。” 曲红绡说:“赫连瑄和师染都完成了升格。” “她们没有……” 白薇正想说她们没有经验,但转念一想,自己也从不曾与第五以及更靠前的使徒对抗过。 “我和历史观测者会尽力辅佐她们,而且,儒家和道家的两位也已经向我传达了他们的想法。”曲红绡说,“他们会在第四天,燃尽所有的辉煌。” 白薇眉头颤颤。 所有人,都在努力着呢。 她望起头,见着天边升起的微微紫意,莫名感到安心。 “放心去吧。”曲红绡说,“我会照料好一切的。” “辛苦你了,红绡。” “这是我的使命。” 白薇不多言说什么,一步迈入升格者状态,将两座世界的密不可分的联系构建成媒介桥梁然后出发。 却在她消失的瞬间,曲红绡忽然见到眼前一道黑影闪过。 她顿了顿,立马发现,在刚才那极短的时间里,有两个人进入了升格状态。 一个自然是白薇,她离开这座世界后,立马又有一个人进入了升格状态—— 师染。 她也去了那一座世界。 曲红绡有些无奈。师染历来就是独来独往的人,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之前她就尝试联系过师染,但后者并未回应她。 曲红绡不知道师染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但既然先生能跟她相处得很好,起码是不坏的吧。 希望,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吧。 曲红绡在三味书屋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又娘蹭了蹭她的裤脚。 她蹲下来摸着又娘的下巴,嘀咕道:“现在,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先生不在,三月归元了,胡兰不见了,雪衣还在沉眠,白薇姐姐也去了别的世界。真是安静得不成样子啊。” 以前的三味书屋,是只有曲红绡一个人不在,现在是只有她一个人在。 曲红绡站起来,正欲离开,忽然一惊,猛地回过头,朝梨树看去。 赫然见到,梨树的某根树枝上,开了一朵小花。 黑色的花。 第五百八十二章 争风吃醋的两人 钢铁森林之中,车水马龙。 霓虹灯光照射在夜空中,散发一圈又一圈光晕,将整个城市染得五颜六色。远处的江上,邮轮的汽笛声轰鸣,不知搅碎了多少人的美梦。一个又一个张贴在大厦墙壁外的电子屏幕上,播放着各种广告。大街小巷之间,各种小商铺、大排档刻画着一个城市的烟火气息。 那燎起的烟火是城市的夜生活。 白薇冷不丁地出现在马路上,站在斑马线上。 她忽然出现,惊得两边的司机疯狂踩刹车和喇叭。但巨大的惯性让汽车根本无法在这么短的距离里制动。 眼见着就要撞上了,白薇忽然走出一步,两边的汽车顿时像被巨大且厚实的气泡包裹了起来,急停后短暂浮空,随后落在地上。 司机们又惊又疑之下,赶忙擦亮眼向斑马线看去,哪里有什么穿着古装的女人站在哪里。 见鬼了吗?但唯物主义世界哪里来的鬼,社会主义的铁拳还悬在头顶呢,什么鬼敢出来! 司机们悻悻然,只好以最近压力太大安慰自己,然后赶忙离开这个地方。 却在某条行人很多的人行道上,白薇的身影吸引着行人举目观望。 汉服爱好者吗? 路人议论纷纷,各个都不由得夸赞,打扮和妆容太与众不同了,简直真的像古代的人一样。而且,这个人太美了吧!五官自然,完全不像是整过容,妆容虽然奇特,但也很清淡,妥妥的天然美。最吸引人就是那让人难以接近的气质,并非什么高冷逼人,而是会给人一种分明的感觉,那就是自己与她注定是两个世界的人,无论如何也走不到一起,让人升不起前去搭讪的勇气。 大概这就是最真实的古装美人吧。 不少人忍不住,偷偷拿起手机等物把她拍下来,想着又是发朋友圈和群聊的极品素材。 路人在看着白薇,白薇也在看着路人。 她知晓自己来自异世界,打扮与妆容都是特别的,吸引人目光并不奇怪。 刚降临这个世界,她第一时间就是掌握这个世界的基本信息。 没有灵气,没有任何天道规则的痕迹,也没有天道。文明也截然不同,这里的文明是以发掘世界本身的科技文明,而非清浊天下那样以各种气息为主的修仙文明。生活习俗,用语习惯都有显著区别。而且,这个生命之地太小了,小得简直可怜,甚至比不上一些圣人凝结的小天地大。 虽然世界宇宙很大,但基本都是未被探索的地方。 “这就是末法之地吗……” 唯一相同的就是,两边的人都是一个样子,脑袋、躯干与四肢。 而且,白薇很确定,这里就是“叶抚”的假象,因为他最初的用语习惯,做的饭菜在这边都找得到。 让她确定这就是自己所在那座世界前身的关键依据是,这里的历史上也有“儒、道、佛”,并且,在科技文明到来前,文明的演化路线基本是一致的。 就在她要离开这条纷杂的人行道时,不远处一棵榕树下,靠着树干冲她微笑眨眼的师染让她僵住了身体。 她三两步走过去,僵硬地笑了笑,然后问:“你怎么跟来了?” 师染摊摊手,“我怎么不能来。” 两个古装美人站在一起,那不知有多吸睛。 老实说,师染的长相和身材应该是更加符合这一带的人的审美的。甜美的面容,怜巧的眼神与神态,还有如青春少女般的体态,最关键的在于她是实打实的黑长直,一头柔顺的黑发,直直地垂落在背后与胸前,穿的又是很能衬托身段的黑色衫裙。不提有些恶劣的性格,她简直完美符合大多数人心中“邻家妹妹”的样貌。 与之相比,白薇就像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大家小姐了。 大家小姐难以靠近,但邻家妹妹亲和力就十足了。收敛了一身霸道气息的师染,真就是穿着古装,一半乖巧贴心一半调皮捉弄人的邻家妹妹或者小学妹形象。 白薇略微有些恼火,一把拽着师染,快步离开这里。 她倒是想直接缩地成寸,但那未免太嚣张了。 入乡随俗的她不想打扰到这里平常人的生活。 拽着师染,白薇来到一处无人的楼顶。 “你弄疼我了!”师染不满地说。 白薇上下看着师染,“真是变了很多呢。” “我可没有啊,我还是师染,还是叶抚心心念念的师染呢。至于你,是白薇还是东宫还是姒玄,叶抚都说不清呢。”师染捧着脸,犯花痴一般笑着说。 白薇不为所动。 “没劲儿。”瞧着没激怒白薇,师染跟咸鱼似的背靠在天台围墙上。 夜风撩面,将她一头长发全吹往一边。 “你跟来做什么?”白薇问。 师染耸耸肩,“我想来就来咯。”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当然啦,这里是叶抚的家乡嘛,还是我们那座世界的前身。” “你知道?” 师染一脸“赢了”的表情,“当然啦,叶抚可早就告诉我这些了。” “你想激怒我。” “没有,陈述事实而已。”师染露出一副欠打的表情。 白薇瞬步上前,一把掐住师染的喉咙。 师染不为所动,微笑看着她。 白薇瞧着她的样子,无奈叹了口气,“算了,师染,我不想跟你争执。” 师染揉了揉喉咙,“你果然还是白薇。” 她转身,手抵在护墙台子上,望着繁华的大城市,悠悠地说: “白薇,你最好永远都是白薇。叶抚是真的很爱你。” 白薇淡淡地看着她,“不提他,兴许我们还能成为朋友。” 师染回头看她一眼。 “朋友……姬以是我的朋友,三月也是我的朋友。可她们的命运完全一样。她们也都一样,离去之前,连与我告别的机会都没有。你知道我出关后,知道三月已经不在了,有多伤心吗?你又觉得,如果你不在了,我会多高兴?” “我们从来不对立。” 师染摊摊手,“也许是的。白薇,说不定以后我们还真能成为朋友,如果叶抚消失的话。” “你觉得他会消失吗?” “我肯定,他会消失,并且消失得彻彻底底。” 师染说完,没给白薇说话的机会,她看着霓虹灯光,笑着说:“这里有叶抚的气息。” “两座世界的时间不对等。据我所推演,这里现在的时间离叶抚离开这里才过去半个时辰。”白薇说。 师染双眼放光,随即闪身消失。 白薇见此,立马跟上去。 眨眼间,她们来到某个单元住宅。 师染望着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说:“这里就是叶抚的家吗?” “看样子是。” “他还蛮讲究的嘛。” 屋子很干净,东西也摆放得十分整齐,墙上悬挂着一些装饰用水墨画,客厅的小阳台上还养着两盆多肉植物和几株兰花,这个季节并未开花。 喵—— 猫叫声吸引了两人。 两人循声望去,看到一只相貌乖巧的猫好奇地打量着她们。 “是叶抚的猫啊!” 师染一个闪身扑上去,把猫咪抱了起来。这可把小猫咪吓坏了,立马就飞机耳。 当然,师染也不是个大马哈,很快就将它安抚了下来。 白薇是个喜欢猫的人,真情实感地微笑着,抚弄小猫咪的下巴,听着它咕噜咕噜的声音,眼睛弯成了月牙。 “嘴脸!”师染大声说。 白薇白她一眼,“要你管。” 随后,她顺着一股香味儿走进厨房。 叶抚穿越前煲了一砂锅鸡汤,现在正扑哧扑哧地冒着热气。 白薇铁手,直接揭开砂锅锅盖,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她就不客气了,麻利地取来碗筷,盛了一碗鸡汤。反正是自家男人做的,还有啥不能碰的。 她优哉游哉地端着鸡汤,来到餐厅,铁嘴一般,不等放凉,开始品尝。 师染一瞧,怀里的小猫咪顿时不香了,扔下猫,就赶紧进了厨房,很快,同样端着一碗鸡汤来到餐厅坐在椅子上。 “哈……”喝一口汤,然后哈一下,貌似无关地域,哪里的人都有这个习惯。 “真是不赖呢。” 师染满足地笑着,接着她看向一旁的白薇,“话说,你吃过螺蛳粉没有?” 白薇捕捉了这个世界的所有信息,自然知道螺蛳粉是什么,“没吃过。” “之前叶抚亲自给我做了一碗。” “所以,你是在跟我炫耀吗?” 师染哈哈一笑,“没呢,就是忍不住想跟你说说我跟他是怎么度过美好的一段时间的。” 白薇转过头,皮笑肉不笑,“那要不要我把我跟他同床的细节跟你好好讲一讲,顺便告诉你他喜欢说哪些情话。” 师染装作没听见,一口将鸡汤灌进肚子,自顾自地站起来,自顾自地说: “真是美味呢,再喝一碗吧。” 白薇脸上露出得意的小表情,心里嘀咕,跟我斗,你还差一点。 很快,两个人跟土匪似的,把叶抚煲的一锅鸡汤席卷一空。 吃饱喝足后,白薇就给小猫咪喂猫粮,顺便逗弄去了。师染则是潜入叶抚的卧室,好奇地探寻这个男人的生活,她可不管什么隐私不隐私了,那家伙可恶得很,窥探他隐私报复一下也没什么。 师染就这么给了自己一个“正当”的理由,在叶抚卧室里望来望去。 这位天空之王,在瞧见叶抚贴身的短裤的时候,稍微遐想一下,便神奇地红了脸。两性之间的事,对她而言,可是从未触及过的禁区。她倒真的跟那十五六岁怀春的少女一样,倒在床上,嗅着叶抚的味道,害羞得翻来覆去。 “啧。” 师染从床上爬起来,瞧见门口白薇一副复杂的表情,一下子就没了底气。 “我觉得你可能误会了。”师染试图辩解。 白薇笑着打趣,“误会什么?” “我不是——”师染正说着,忽然反应过来,恼火道:“你这家伙,瞧我笑话是吧。” 白薇甩甩手,“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啦,人嘛,都有这么个过程,慢慢来慢慢来。” “不要你教我!”师染一枕头扔过去。 随后,她发现床单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于是揭开床单,一张照片露了出来。 白薇跟着走过来一看。 看到了照片上叶抚和另一个女人亲密的动作。 这一瞬间,两个争风吃醋的女人都觉得,好像失去了什么。 “这就是叶抚说的荀琳琳吗?” “她是谁?” “叶抚的前女友。” 师染知道“女友”是什么意思,顿时松了口气,“前女友啊,那没事了。” 白薇却不怎么开心,因为这意味着她不是第一个。 师染为人处世霸道,但爱情观却十分开明包容。 白薇为人处世开明包容,但爱情观却极为霸道。 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共处一室,哪有和谐相处的可能,斗嘴、争风吃醋是必不可少的。 叶抚的屋子并不大,很快就探索完了。 两人满足了各自的私心,这才同坐在沙发上,说起了正事。 第五百八十三章 贯穿始终的关键人物 “怎么样,你有什么想法吗?” 白薇望着侧躺在沙发上的师染。 阳光照在师染的脸上,一片明丽。 “没有天道意志的世界,便是如此。”师染看向阳台外面的城市建筑群。 “规则不再被维护。”白薇说,“在可预见的未来,这座世界终将走向彻底的混乱无序。” “这未必不是使徒真正的目的。” “你是说让世界走向无序?” 师染伸出手掌,光线顺着指缝照在她脸上。她白净纤细的手指像是在发光。 “毁灭一个世界,立马又会有新的世界诞生。我们都知道的事情,使徒会不知道吗?”师染看着白薇,“还是说,你觉得,使徒就是在做这样一件毫无意义的事?” 白薇摇头,“我认为使徒目的性极强。” “你看这座世界,照样安然存在,只是没有了天道意志,没有了规则的维护,使徒便对其毫不在意了。祂们宁可以这座世界为跳板,也不愿多花一点时间破坏这座世界,要知道,就这座世界的坚固程度,恐怕第十二使徒都阻挡不了。”师染笑问: “该如何解释这种现象呢?” “或许,使徒的目的不是‘破坏世界’,而是限制天道意志对世界的影响。” “这没有定数。我们能知道的就是,没有了天道意志,那么世界终将走向混乱无序。而混乱无序,是谁想看到的结果,又是谁不想看到的结果呢?” 白薇目光灼灼,“无序,是永恒的对立面。” “可永恒,到底是什么呢?”师染说,“叶抚曾告诉过我,使徒的全称应该是永恒使徒。” “审判者,你知道吗?”白薇问。 师染点头,“叶抚之前裁决那通天建木,便是行了审判者之事。” “果真是他。裁决,又是什么?” “大概相当于你违反了某种律法,然后被制裁惩罚。只不过,那样的裁决太过高级,太过遥远,我无法理解。”师染说,“你可能没见到,叶抚在裁决那通天建木时,使用的办法手段是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而且,通天建木全程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就好像,只要一旦发起裁决,就无法逃脱。” “所以说,叶抚所具备的能力的调性,高出我们太多。” 说完,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师染率先开口,“白薇,大概,你心里对叶抚的身份,已经有了猜想。” 白薇没有否认。 师染继续说:“什么‘过客’、‘一定会离开’、‘裁决’……种种种种,不已经把答案摆在了面前了吗。” 事实上,白薇比师染更加清楚。她之前与叶扶摇的谈话足以展现一切了,叶扶摇虽然一直说着“不能说”、“不敢说”之类的话,但该透露的,该暗示的,都说了个遍,只差脱口而出“叶抚于永恒之间的关系,就像我于首席审判者之间的关系”。 白薇理性地说:“使徒遵循着‘厄陧之种’的意志,如果祂们的目的的确是让所有世界走向混乱与无序的话,那这大概就是‘厄陧’的真实含义了。” “厄陧……兴许就是无序的意思吧。”师染摊摊手,“不过,谁又能知道呢。” 白薇将之前王明的话给师染又说了一遍,后者没什么表情变化,似乎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这让白薇有些惊异,“你就对他们认为你可以成为天道意志不感到奇怪吗?” “奇怪什么?”师染笑问,她笑得很是诡魅。 从叶抚告诉师染,她的血脉,是世界上最纯正的血脉时,再联系王明一开始就告诉她“她最适合升格”,以及,还在学宫里念书时,所窥见的那些秘密,她心里就有了与之相关的想法了。只不过,没有那么具体罢了。 而师染到底在学宫里瞧见了什么秘密,她从来没有说过。 现在想来,师染十分肯定,那些秘密,是至圣先师故意让她发现的,甚至于之后吞噬姐姐师千亦的血脉,都是其一手促成的。 四千多年前,是谁指示师千亦伙同一众大圣人埋伏自己? 答案,显而易见。 师染觉得,至圣先师成功了,但只成功了一半,他造就了自己能成为天道意志的可能,却没造就自己成为天道意志的意愿。 她想,如果不是在叶抚那间深巷书屋呆了三个月,了解了更多,兴许自己最后的路是:按照至圣先师所预想那样升格,与使徒对抗,最终失败,然后他现身说明一切,告诉自己保留火种的唯一方式就是自己像祖龙那样脱离世界,另为规则源,兴许他还会保证,在新世界里,云兽会成为新世界的人类。 听到白薇的话,她觉得好笑。 “他们想让我成为天道意志,我就会成吗?” 师染露出倦懒地神情,眼角微微翘起,目光魅惑而又清明,“白薇,成了天道意志,我又哪来的机会跟叶抚亲热呢?你说是吧。” “你真是个不可理喻的人。”白薇说。 “我不是人,我是云兽。”师染理直气也壮。 白薇沉默了一下,然后问:“如果到了最后,世界真的毁灭了呢?你不会考虑成为新的天道意志吗?” 师染甩甩手,“与我无关。白薇,我才不会把‘天下’、‘理想’、‘万物’之类的东西放在心上。我第一,在乎叶抚在想什么,第二在乎我的朋友在想什么,第三在乎我的族民在想什么,第四在乎我自己想要什么。其他的,跟我无关。” “你还真是现实。” “呵,不现实点,去为别人牺牲吗?别人会记得你?你看看,现在谁记得金乌月神玄女巨子等人,谁又知道三月成就了天道意志呢?”师染直言不讳,“狗屁的理想,狗屁的高尚,在使徒面前,在真正的伟大面前,全是自作多情。就像叶抚,你可知让他看着世界毁灭,他也不会有任何波动。就像一个蚂蚁窝被一把火燎干净了,你不会有任何心疼一样。” 白薇神情复杂地看着师染。 师染说话没什么修饰,让人听来只有不舒服,明明她从不具体到某一个人或者事物身上,却觉得她就在骂自己。 “白薇,我不会做什么救世主,不会为任何人牺牲,叶抚也不行。”师染非常非常认真地说:“你也一定要记得,叶抚不愿意看到任何人为她牺牲,就像当初三月向他告白,他所说那般,‘在爱他人前首先为自己的人生而活’。”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师染耸耸肩,“我怕你为叶抚而死。” “很奇怪。” “什么很奇怪?” 白薇挑眉看着师染,“你不是想让我消失吗?我死了,对你不好?” 师染冷哼一声,“你管我怎么想。” “口是心非的家伙。” “在说你自己吧。” 白薇懒得跟她斗嘴,芝麻大点事情,师染每次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说正事吧。如果使徒的目的真的像我们猜想的那样,我们又该如何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呢?” “真是我们想的那样,那根源就是‘厄陧’的意志。你不觉得这听上去跟‘永恒’的意志有异曲同工之妙吗?”师染站起来,走到客厅的阳台上,看着一盆多肉植物,眼睛一动不动地说:“发散一下思维,叶抚为什么会来到这座恰巧被使徒入侵的世界呢?他总是说着想让我们自己学会拯救自己,但他会不知道使徒都多难对付吗?” “我相信叶扶摇的话。叶抚现在的目的跟他最开始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不一样的。” “说起她,思路就更明确了才是。审判者是巡视各个世界,审判那些违反永恒法则的存在。那么,叶扶摇一开始以首席审判者的身份来到这里,会不会是这里存在了违反永恒法则的事物呢?” 师染目光愈发清明,“白薇,你觉得,我们那个世界,是什么违反了永恒法则呢?” 白薇微微吸气,“通天建木!” 师染展颜一笑,回首看来,“那么,通天建木又为什么要违反永恒法则呢?我们想要违法法则,都找不到方法,他又是如何找到那样的方法的呢?” 事实如师染说的那样,他们想要去违反法则,都没有资格,通天建木前身是第二天的半步优胜者,甚至连升格都没完成过,凭什么就能找到违反法则的办法呢? 有一种答案可以解释。 “有人帮忙。”白薇定声说。 “再发散一下思维。叶扶摇说她是被一个叫‘或者’的人击落的,会不会有这种可能呢?或者要达成某种目的,需要让叶抚前来,她首先给了通天某种办法,蛊惑他去违反法则,然后吸引了首席审判者前来,她再通过某种方式,将这位首席审判者击落跌入世界。而叶扶摇也说了,她身为首席审判者,与第一使徒平起平坐,往上就只有永恒了。连首席审判者都被击落了,能来查看情况的,不就只是永恒了吗?” 两人都将叶抚默认为永恒的一道化身。 “或者……”白薇呢喃念叨这个名字,“或使心动,为翩翩者。” “或者到底在这条线上,扮演着怎样的角色,白薇,你应该比我清楚一些。”师染说,“毕竟,你更了解她。” 白薇想了想说:“首先,需要去思考,或者为什么有击落首席审判者的能力。” “那我就不知道了,你有什么想法吗?” 白薇皱着眉,将她所知道关于或者的信息全都整理了一遍。 “红绡之前同我说过,胡兰的剑意,无法躲避,她不能,我不能,你也不能。之前在与或者的相谈中,特意问起她是不是胡兰,她没有承认,但又说‘对了一半’。假定一种情况,胡兰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成为了或者,或者又要达成某种目的,然后就是你说的那样。有没有这种可能性呢?” “所以,关键点最终落在了胡兰身上咯。”师染笑道,“有意思的是,胡兰跟叶扶摇还是比较特殊的师姐妹关系。” “你知道啊。” “这又不是秘密,稍微探究一下就清楚了。” 白薇呼出口气,有些疲惫地往后仰了仰,“可,胡兰那丫头,不见了啊。” “那答案就更加趋向于我们猜想的那样了。” “或者曾告诉我,她已经一千三百多年没见过叶抚的。而且,或者这个名字,是叶抚给她取的。或者的时间线太难以理解了,她完全不受时间束缚,一会儿在过去,一会儿在现在,一会儿又在未来。”白薇每次思考或者的事都觉得头疼。 师染说:“如果,胡兰真的以某种方式成为了或者,那我的确认同或者的话,她并非是胡兰。从或者出现那一刻开始,就应该与胡兰脱离了关系。毕竟,胡兰始终是存在于世界之中的,就像叶抚和叶扶摇那样,我们无法说首席审判者就是叶扶摇,也无法说永恒就是叶抚。或许,胡兰也只是或者的一个表现呢?” “这样想貌似能解答或者为什么说‘对了一半’。” “是的,也好比我们没法说天道意志即是三月。” “唉,叶抚这几个学生,真是一个比一个不简单。” “啥样的先生,出啥样的学生嘛。” 师染忽然觉得烦了,不想讨论这些。她还是那句话,“关我屁事”。 “我要出去逛逛,你跟我一起吗?”她问。 白薇说:“你这么出去,不怕被围观?” “统统杀了。” “你可别捣乱了。” 师染嫣然一笑,“逗你呢,我又不是什么刽子手。” 说着,她摇身一变,换了穿着和妆容。 及小腿的素净淡蓝连衣裙,长发垂落,头戴一顶白色渔夫帽,脚踩一双白色帆布鞋。 她冲白薇眨眨眼,“好看吗?” 白薇稍愣,“可真不像你。” “是不是有清纯美少女的样子了?” “你这入乡随俗挺快的啊,新词一个一个上口。” 师染扬起嘴角,“这么有意思的地方,不好好看看吗?” “可别忘了我们的目的。” “哎呀,不都说了吗,这座世界的时间跟我们那座世界不对等。而且,本身都跨越世界了,难不成还能耽搁了事?你看看那些个使徒,每一个选取的降临者都在不同的时间,不都按照顺序去到了目的地吗?所以,不会耽搁时间啦。” “可你这无所事事的心态是怎么回事?” 师染摊了摊手,“就这么回事咯。着急又改变不了什么,所以,为何不纵情欢愉呢?” 白薇忍不住吐槽,“你心到底有多大啊。” 师染左手放在右边胸脯,调笑道:“要不然,你摸摸?” “清纯美少女可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师染便收起作态,眼神楚楚,动作纤柔,声音清脆,语气天然,“现在是清纯美少女了吗?” “我的评价是,可惜了你这张脸。”白薇一在师染面前就变得毒舌起来。 “切,你比叶抚还不会夸人。” 师染说完,一步迈出,消失在屋子里。 白薇给自己找了个合适的借口——“她没人看着指不定又闹出什么事儿来”,随后也跟了上去。 第五百八十四章 斩断回归之路 某条步行街上,师染“啧啧啧”个不停。 瞧着白薇的“现代人打扮”扮相,“好呢,还说我,你看看你,哪点符合你这身穿着?” 白薇出乎意料的穿着性感的露脐短袖和热裤。她是高高瘦瘦的身材,虽然胸膛不大,但奈何比例好,脖子纤细,肩围合适,脸型又是小巧型,所以瞧上去十分性感。 “我身体条件好,怎么不符合了?”白薇挑眉质问,“你不服,你也像我这样穿,看看是什么样。” “呵,要不是我今天是清纯美少女的人设,肯定让你好好瞧瞧。” 师染冷哼一声,迈步向前。 “可真是倔强的家伙。” 白薇看了看上下看了看自己的打扮,稍稍有些脸红。这是干嘛啊,穿给谁看呢。她发现自己每次跟师染一待在一起,指定没什么好事,次次都搞得自己不那么正经,没个真正的样子。 师染这家伙说不好真的有什么蛊惑人的能力。白薇想着,跟上师染的步伐。 两个人充分地体验到了,什么叫科技文明。虽然看样子还在起步阶段,并不怎么发达,但也的的确确是相比起修仙文明全然一新的。能在末法时代之中,另辟蹊径,找到另一条挖掘世界奥秘的路,何尝不是了不起的呢? 换了身行头,敛去了气息,再表现得像这个世界的当代人。果然,一路上,上来搭讪的人可就多了不少。 路人看来,师染是容易接近的好说话的美少女,白薇是不好对付,肯定“玩不过她”的性感尤物。但一上去搭讪,就发现,完全是反过来的!反而是打扮张扬个性的白薇总是笑吟吟地与人说话,而可爱靓丽的美少女师染却动不动就一句“你谁啊,滚远点”,很不客气。 可人大概的确是有点“贱皮子心态”,师染这极大的反差,反而更让人对她产生好奇。 师染是明显地体会到这一点的,她想难道这就是地球文化里的所谓的“反差萌”? 啊,可真是让人恶心呢,非得把不好的东西想方设法安上一个好听的名头,究其原因不就是自己长得好看吗?如果自己是个丑女,那自己这般不友善的态度,还会是“反差萌”? 师染算是明白了,“反差萌”的重点不是“反差”,而是“萌”。 这个糟糕的颜值至上的世界,长得好看,你差的别人都能给你说成是好的。哪像清天下那般,实力至上,管你丑与美,有实力的人就是更受欢迎。又美又有实力,那就是人上人了。 要知道,在遇到叶抚前,师染的目的可是要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她奉信彻头彻尾的“实力至上主义”,所以,瞧着这帮搭讪的路人,她十分不屑。 要讨好我,要追求我?先吃得下我一拳再说,吃不下就滚远点。 瞧着师染一脸不开心的样子,白薇笑了。 “出门前你不是满心欢喜吗?怎么,这才几步路。” “怪我自己咯。”师染摊摊手。 “居然没甩锅。” “你以为我是你啊。” 白薇一愣,“好你一个师染,居然还真说得我想是爱甩锅的人一样。” 她们一前一后,在步行街上漫步,瞧着好玩儿的便停下来看看瞧瞧,找个安静的地方,喝点难喝的咖啡,吃点年轻人们爱吃的小吃甜点,再去电影院,跟风挑一部大热的电影看看,完事后,走到江边,吹吹苦涩的江风,头发被撩得乱糟糟的,最后,晃悠悠地走在昏昏沉沉的街道上。 两人花了一天,体会了个地球当代年轻人无所事事,并不快乐的一天。 师染笑着说:“我们是在约会吗?要不然,甩了叶抚,我俩凑合着过算了。” “别恶心我。”白薇白她一眼,“跟你过,我不如死了算了。” “我有那么可怕吗?” “你真该感谢我脾气好,不然就你这恶劣的性格,碰上其他人早跟你打得不可开交了。” “切。我还不乐意呢,天天面对着个不懂风情的人,没意思。” 白薇似笑非笑,“看来我又要好好地回忆一下某自诩风情的人在别人床上跟痴女一般滚来滚去的细节了。” “哎呀,你这人烦不烦啊!老是揪着那点事不放。”师染恼火道。 白薇耸耸肩,“无所谓,反正我又不是痴女。” “走啦!” 师染大步向前。 “去哪儿?” “回去咯,难不成你还打算在这里待啊。” 白薇莫名有些气馁,“可我们回去又能改变什么呢?” 师染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居然也会气馁不自信啊。当初那个叫嚣着要让天下归元的东宫去哪儿了?” “总觉得找不到路呢,不知道往哪儿走。” “往前走就是了,管它对与错。” “现实没有试错的余地。” “那就不管对错啊。对了更好,错了就错了。”师染不拘这点小节,“何必让自己活得那么累,又何必把重担都放在自己身上。”她靠在江边的围栏上,看着远方如大型花灯一般的轮船,“走自己的路即可,只管往前。我们本身就不再是活在群体里的人,为什么不能多想想自己的事。世界毁灭与我等何干呢,又不是我们毁灭的,谁敢怪罪在我们头上?” “你这样,不就是在否认我们的努力吗?” 师染摇头,“我不仅没有否认,反而极力肯定我们的努力。我正是清楚我在为什么而努力,所以才会说世界毁灭与我等何关。我最不喜欢把一个人标签化,觉得这个人就应该做什么事,就不应该做什么事。就像你,你觉得你就应该拯救世界,力挽狂澜吗?白薇,你我不是人皇,也并非历史观测者,从来都没有理所应当的使命。我们之所以那么做,只是因为我们想而已。” 师染说着,大步向前,大声说:“所以,不要怀疑自己,也不要气馁,继续向前走就是!” 白薇瞧着师染的背影,心想这个人可真是复杂。 秉性嚣张恶劣,又爱捉弄人,每每觉得她坏得透顶了,她偏偏又能给人以无限的善意。 正想着这些时,白薇忽然心头一紧。同时,前面的师染也回首而来,神情严肃而认真。 就在刚刚那一瞬间,她们感觉到,使徒经过了这座世界,去往了她们的世界。 “两个。”师染说。 “那就是第五和第四了。”师染说,“走吧,赫连瑄未必支撑得住。” 于是,她们开始按照来时的路以及方法,回到本来的世界。 但在建立供调性跨越的桥梁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僵住了。 因为,她们无法感受到那边的世界,也感受不到两座世界之间的联系。 “这是,怎么回事?”师染有些迷茫。 白薇突然想起什么,即刻问:“你知道第四、第五使徒的能力吗?” 第五使徒白薇感受过,但也并不清楚具体,至于第四,就压根儿感受都没感受过了。 在百家城深巷书屋里,师染从第四到第十一,八个使徒的能力都从叶抚那里了解过。 “第五使徒,执掌时间之使徒,能力与时间相关,可以切割时间线,可以湮灭历史,让世界的演化进程回归原点。至于第四使徒,名字是比较特殊,就叫世界之使徒,能赋予世界存在的意义,也能剥夺,可以任意修改世界的演化进程与方向,可以封闭一个世界。” 说道这里,两人都意识到了一件事。 第四使徒世界之使徒踩上这个跳板,降临那边的世界后,就直接断了她们回去的路。 两个人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怪我!”师染似乎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双手合掌,紧闭着眼,一副认错的样子,“要是我不逗留,早点回去就好了。” 师染居然主动认错了,白薇恍惚间以为自己在做梦。 片刻后,她叹了一口气,“不怪你。” 马后炮的事,白薇从来不会去做。 “时也命也。”白薇失落地靠着江边围栏蹲坐下来,抱着双膝,恍然地看着前方,“注定失败的路,便是如此。” 她看上去孤寂而落寞,浑身充满了无力感。 师染第一次看到,白薇露出这副对一切都释然的表情。 追求了一生的事,结果这般戏剧性地画上句号,任谁也难以提起斗志了,一句话说,心中憋着的一口气,吐了个干干净净。 白薇失去了前进的方向。 “或许,还有其他办法,我们不能就这样放弃。”师染不太会安慰人,略显笨拙地说,“指不定第四使徒没有完全封闭呢,有什么漏洞呢。” “师染,你不用安慰我。我没那么脆弱,不堪一击。我只是,一下子感觉,真的好累。”白薇笑了笑,笑得并不开心。 师染咬着嘴唇,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们一个靠着围栏蹲坐着望向川流不息的街道,一个撑着围栏站着望向闹腾的大江。 像极了两个大城市的失意人。仿佛被开了个大玩笑一样。 她们在这江边,冷静到午夜,才分明地意识到,在第四使徒解除封闭前,是真的回不去了,毕竟,她们没法在这里升格。 “咋办啊?”师染无力地问。 “躺平等死吧。” 白薇站起来,俨然一副“什么都不关我的事,我就要高高挂起”的样子。 “不至于吧好姐姐,你之前的气势呢。你可是姒玄,是东宫大帝啊。” “我累了,毁灭吧。” 白薇说,“我只想养花、撸猫、弹琴、品茶、读书以及跟人说说情话而已。我只想找个安静舒适的地方,优哉游哉,无忧无虑地过完下半生而已。” 这是白薇的梦想,是只是白薇时的梦想。 “什么第四天,什么东宫,什么使徒……” 白薇一个劲儿地碎碎念。 师染明白,她是真的压力太大了,第三天也好,第四天也罢,总是顶在最前面,扛着一整座世界。以前有多拼命,多努力,现在绷紧的弦突然断了,就有多泄气,多咸鱼。 等她心情好一点吧。 再了不起的人,情绪也有个限度,现在的白薇情绪限度被冲破了,然后化身咸鱼,进入躺平等死的模式。 “要不然,我给你做碗螺蛳粉尝尝?跟叶抚学的手艺哦。”师染尽量以温柔可靠的语气问。 见着师染像个笨蛋一样安慰自己,白薇忍俊不禁。 “好吧,反正也回不去,不如好好休息一下。” 白薇看向泛着霓虹灯光光晕的夜空,不知为何,心里平静而安宁。 第五百八十五章 这场闹剧,该结束了 浊天下的天玄城宫廷中,曲红绡和赫连瑄相对而坐。 “所以,现在只有我一个升格者?”赫连瑄没什么改变,始终是帝王的形象,眼神悠远而深沉。 曲红绡点头,“很抱歉,重担落在你身上了。” 赫连瑄摇头,“没什么。我也很希望她们能找到使徒入侵世界的真正目的。不然,我们终究只是无头苍蝇,没有具体的方向。” “我很不安。” “是在担心之后的使徒吗?” “嗯,老实说,我不觉得能战胜祂们。”曲红绡说,“我不是否定你。即便白薇姐姐和师染都在,我也不觉得能战胜第四和第五使徒。” “为什么?” “我感觉,这两个使徒跟后面的使徒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 “这样的感觉从何而来?” 曲红绡皱着眉摇头,“我无法解释。这大概只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也可能是我太过担心了。” 赫连瑄走到行宫的阳台上,“我也不觉得能战胜祂们。从一开始,我们就注定失败。我们从不曾知道祂们为何而来,为何要毁灭,也不知道祂们为何而生,代表着什么意志。我们无法理解祂们,自然无法战胜祂们。但祂们轻而易举就瞥见我们的全貌,知道世界的一切。” “那为何,你执着于此?” “我是神域的皇帝,是圣天下的布道者,我终归是要做这一件事的。这是我给我自己的任务与使命。”赫连瑄目光幽幽,宁静而遥远,“人总要有活下去的意义。第三天成就超脱者以来,再无法前进半步,领悟了世界大道,亦将再难死去,那时的我,失去了目标,不知道该为什么而前进了。这种感觉让我痛苦,让我迷茫,让我厌恶一切。” “所以,这对于而言是最终的使命?” “是的,这是我活着的意义。” “还真是,决绝呢。” “高出不胜寒,孤独且无趣。”赫连瑄说,“走到这个地步,回首望去,还是当初那段努力修炼的岁月最值得回味。许多时候,我都能理解青青为何要离开我,她在寻找着她自己活着的意义。她很聪明,也很幸运,很快就找到了,所以,她过得比我开心。” “可青君已经沉睡很久了,你不打算去看看她吗?” 赫连瑄摇头,“当初分别之际,我便明白,我们再无相见的可能。她有着自己的人生,我亦有我的使命,不打扰,便是对彼此最好的尊重。” 曲红绡无法对姐妹俩之间的事情插手太多。 天边的晚霞绚丽而壮观,厚重的火烧云翻涌着,如贪玩的孩童,不安分,摆着千般姿态。夕阳映照在圣天下的大地上,平静和祥和。 这里的人们不再忧愁黑夜到来,因为,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曲红绡也不再担忧什么,心里十分安宁,如同回到了三味书屋,还在梨树下静想。 她闭上眼,耳旁依稀响着先生的翻书声,胡兰和三月的打闹声。风吹过世界,带来了满地的繁华。 她与世界做最后的告别。 第四和第五使徒无声无息的降临了,彻底给世界宣判了死刑。 两个使徒同时降临,并且没有任何保留,第五使徒切断了世界的时间线,直接抹掉了历史,甚至没给何依依这个历史观测者一个去感受祂们阴影的机会。并且,从此,世界的时间不再向前推进,一切都定格。这不是无常变化之使徒那样禁止变化的定格,变化被禁止,但时间线仍旧是完整的,只是没有事物在变化而已,但执掌时间之使徒的定格,让世界从一个集合概念,变成了一种东西。 而第四使徒,则是剥夺了世界身为世界的资格。天道意志,彻底脱离世界。 赫连瑄踏出一步,毅然决然走向升格之路。 她直面两个强大的使徒,高傲地撑起头颅,永不低下。 这是一个人的战斗; 这是无声无息的战斗; 这是没有观众的战斗; 这是一场完成使命,越过终点线的战斗…… …… 枯寂的老山之中。 齐漆七出神地望着天空。 叶抚淡淡说:“一切都结束了。” “结束了。这座世界,走到终点了。”齐漆七不再顽劣而乖张。 “我与你的师生关系也结束了。”叶抚吐出口气,“齐漆七,你毕业了。” “我……到底学到了什么呢?” 齐漆七看着自己的双手。 “世界。” 齐漆七目光平静,“世界,是什么?” “是所见所闻、所感所想、所思所求。” 齐漆七沉默片刻后,忽然跪下来,拜倒在地,行拜师之礼。 “学生齐漆七感谢先生的教导。” 叶抚转身离开。 “齐漆七,你我就此别过。” 齐漆七看着空无一人的前路,心情十分复杂。回想起自己跟叶抚之间的师生关系,日日夜夜的相处,从相看两厌,到现在,终于能平静地正常对话,走过了几十载。而终于像是一对师徒了,却已经是毕业分别之际。 知道最后这一声“先生”,才是真情实感是吐露的。 齐漆七不由得去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误会先生了呢? 他独自一人,走向远方,踏上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 离开老山后,叶抚来到了北海海底中心。 巨大的海兽潉因他到来而苏醒。 “你醒了。”叶抚说。 “你来了,说明一切也结束了。” “是的。之后,就需要你了。” “活了不知多少年,我以为我最后会沉寂在这泥泞之中。有一件真正值得去做的事,我很高兴。” “那么,拜托你了。” “我应该感谢你,为我们留了一线生机。” 叶抚稍稍沉默,然后问:“她还好吗?” “嗯,长大了。” 潉挪动庞大的身体,一座不大不小的宫殿露了出来。 叶抚走进去,里面很干净简单,无一物,只有一座高大宽阔的石壁摆在正中央。 石壁上,是一条巨龙的雕像。 走到石壁下,叶抚轻轻抚摸雕像。 咔嚓—— 随着声音响起,雕像寸寸开裂,然后轰然崩塌。 巨龙成真,发出嘹亮空明的叫声。在宫殿里盘旋一圈,她将巨大的头颅探到叶抚面前。 金色的竖瞳神圣而高洁。 一阵流光划过,巨龙化成人形。 “先生!” 敖听心以巨龙之力,撞了个叶抚满怀。 刚刚苏醒的姑娘还没有什么分寸,丝毫不避讳地将叶抚紧紧抱住,踮起脚,脸贴着脸,开心而满足。 “睡得还好吗?”叶抚问。 “什么睡啊,明明是修炼,修炼!我可努力了!不许说我是在睡觉偷懒。” 敖听心噘着嘴,蹭着叶抚的胸膛,摇晃着他的双手撒娇,全然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龙族的成年来得比较晚,但这似乎并没有影响到敖听心。 她不论是龙的体型,还是人的体型,都是成年人了,貌似,只有心,还没长大。 “听心啊,先放开我好不好。” 叶抚无奈说。她实在是抱得太紧了,一点没察觉动作太过暧昧与亲昵。 “我太久没见到先生了,就要抱。” 全然一副小孩子的性格。 “你就不想听听你师父的事吗?”叶抚搬出曲红绡。 “师父!师父回来了吗?”效果立竿见影,敖听心放开叶抚,睁大眼睛期待地追问。 她眼中的金色很浓郁,额头的龙角也因刚苏醒没好好控制,露出个小尖尖。 “嗯,回来了。” “她在哪里,我要去找她!” 叶抚说,“我来这里,就是带你去找她的。” “谢谢师祖!师祖真好!”敖听心笑起来眼睛就变得月牙。 无忧无虑的小家伙长大了,还是无忧无虑的。 “别把我叫得那么老,还是叫先生吧。” “不行,辈分可不能弄乱了。” “各论各的呗,你叫红绡师父,叫我先生。” “不行!就要叫师祖!” “算了,随你吧。” 叶抚带着敖听心离开了这里。 “师祖,之前你为什么要把我送到那里去啊。”北海上空,敖听心疑惑地问,“一睡就是好多年哦。哦不是,是修炼。” “因为,以后的世界,就要你守护了,你得快快长大才行。” 懵懂的姑娘并不知道守护世界是什么,只知道要听师祖的话。 “嗯嗯,我会努力的!”敖听心捏着拳头说,“师祖,我每天都在练拳哦。” “哦?那你现在练得怎么样了?” “看着!” 敖听心说完,轰然一拳砸向天空,便只见天上出现一个巨大的空洞,但因为时间已经被定格,并未产生什么实际效果。 “诶……”敖听心有些茫然,不过她马上挠挠头说:“嘿,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没变化,但也算是一拳砸穿了天嘛。” 后知后觉的她朝四下望去,这才发现,海浪不再翻腾,候鸟定格在空中,无风无息,万物皆在安眠。 “啊!这是怎么回事!”敖听心瞪大眼睛。 叶抚笑道:“没什么,有人在玩一场游戏而已。” “这么厉害吗,玩游戏居然可以……可以……”敖听心词汇量贫乏,不知道怎么形容,“可以这么了不起!” “我先带你去你师父那里好不好。” “嗯嗯,我好想师父啊!”敖听心满脸期待。 叶抚莞尔一笑,带着敖听心,闪身离开这里,再出现时,便在圣天下赫连瑄的行宫中。 曲红绡安静地等候着赫连瑄的战斗结果,也是世界的最后结局。 最后一刻来临前,反而不再紧张,反而平静到了极点。 “你看,她就在哪里。”叶抚指着阳台一角,站着一动不动的曲红绡。 “师——父——” 敖听心天真而欢快的叫声,打破最后一刻来临前的死寂,提起曲红绡的心。 曲红绡回过头,赫然见到,一个面容熟悉,但身型并不熟悉的敖听心朝自己冲来。 敖听心完美演绎了什么叫力大可爱人傻。激动的她,没收好力,一把抱着曲红绡冲出行宫的阳台,直直地砸穿对面的建筑,最后嵌进一堵厚实的墙壁。 叶抚忍不住笑出了声,然后无奈摇着头转身离开。 “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曲红绡扑开灰尘,无奈地说:“你还要叫多少声啊。” “嘿嘿。就想叫嘛。” “可是,哪有这样跟师父打招呼的啊,要是我身体不够结实,不得直接被你撞散架啊。” 叶抚代学生收徒,曲红绡是知道的,并且也挺期待自己的小徒弟醒来,但没想到,这一醒来就给自己送了份大礼。 “对不起嘛,我太开心了。” 敖听心一激动,龙角就冒出来。她按了按额头的龙角,把它们按进去,然后一阵撒娇:“原谅我啦,原谅我啦。” 曲红绡当然犯不着生什么气,笑着说:“原谅你了。” “好耶!” 她们这才离开嵌进的墙壁,回到行宫的阳台。 “居然长这么大了。”曲红绡上下打量敖听心。 敖听心挺胸抬头,“可不嘛。” “但做事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敖听心歪着头说:“长大了,但是没完全长大。” 说着,额头的龙角又冒出了小尖尖,她赶忙按回去,然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灿烂地笑着。 曲红绡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翻。 敖听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跟着一起笑着。 “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 一切都静悄悄的,万物如写实的画像,悬挂在空间里,失去了一切存在的意义。 走到三味书屋前,推开门进去,然后才觉得世界活了过来。 叶抚静静地站在门口,朝院子里看去。 又娘咻的一下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了过来,跳进叶抚怀里,喵喵地叫个不停,然后瑟瑟发抖。它在恐惧着。 让它感到恐惧的是院子里的梨树。 此时的梨树,再没有以前美丽的样子,枝丫上开满了纯黑之花。 叶抚面无表情,走上前去,轻轻抚摸梨树树干。 “喵~” 又娘叫了一声。 叶抚安抚说:“没事。” “喵?” “白薇啊,在别的地方呢,现在,应该很开心吧。” “喵?” “三月……在做很重要的事。” “喵……” “胡兰,在练剑,练又快又强,不可阻挡之剑。” 又娘从叶抚怀里跳下来,然后走到一扇门前,爪子挠了挠门。 那是叶雪衣卧房的房门。又娘想让叶抚进去。 叶抚眉头颤了颤,然后微笑着说:“她在睡觉呢,不打扰她。” “喵?”又娘歪着脑袋,感到疑惑。它很疑惑,为什么雪衣还在睡觉,睡了好久好久了。 叶抚看着空荡荡的三味书屋,忽然感觉有些寂寞。 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啊。 全都不在了。 好安静,世界好安静…… 叶抚抬头望着天,目光穿过层层阻拦,见着升格者赫连瑄,燃烧自己的意识,燃烧自己毕生的信念,同两个使徒对抗。 明知赢不了却依旧要正面相对,有时候是愚蠢,有时候是在交人生的答卷。 赫连瑄是后者。 她踏足在自己人生大道的最终点,要迈出那最后一步。 是否成功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事能不能迈出那一步。 那是她毕生信念与意义的凝结。 叶抚默默充当着唯一的观众,没有去打扰。像他至始至终的态度那样,是一介过客,是不变的观众。 赫连瑄与两个使徒的调性的碰撞,本该是孱弱无力的,但信念或许真的能成为力量的一部分。 在深巷书屋里,叶抚曾对师染说过,现在的世界可支撑起一个半升格者。 另外的半个,正是升格者能发挥出的最高上限。 此刻,赫连瑄达到了那个上限。 她如同一团火,照亮了无尽深空,就算不闪耀,也是深空中唯一正在燃烧着的火。 对她而言,早就没有“值不值得”的说辞,这正是她要做的,正是她要迈过的终点。 火,最终在深空中燃尽了。 这场战斗没有胜负。 因为,赫连瑄不为了胜负而战。 使徒,也不为了胜负而来。 一切陷入死寂…… 世界之使徒有个别称,在祂意志变化后,被某个剑仙称为“世界吞噬者”。 祂首先收走了光,于是世界变得漆黑一片。 然后,祂收走了万物所遵循的规则,于是世界重归混沌。 最后,祂要带走世界意志…… “够了,这场闹剧,该结束了。” 黑暗的混沌中,响起一声叹息。 被定格的时间动了起来,不过不是向前,而是向后倒退。 只有在叶抚怀里的又娘,才亲眼看见了,他以指尖轻触世界,于是世界重启,回到了本来的样子。 第四第五使徒默默地伫立在天边。 相较于之后的使徒,它们有了基本的形状,如同志怪话本里收割生命的阴律。 高大伟岸,充满了压迫感。 它们看着崩塌的世界转瞬间复原,甚至,之前第六使徒降临导致湮灭的物质能能量全都复原了。 不,这不是复原。 这是重启世界。 它们再度看向立在天空上的叶抚。 叶抚身影高大无穷,占满了半个天空。他浑身上下不具备一丁点人性,全然透露着至高理性。 “永恒第九真理:必要时,永恒将回收规则源,归零破败的世界。” 依据这条真理,叶抚重启归零了世界。他顺手把之前杀死的两位玄网的大圣人也一同重启了。 “永恒第七真理:任何背离永恒意志的存在,都不被永恒所接受。” 依据这条真理,叶抚驱逐了第四和第五使徒。 世界变回本来的模样,第十二使徒到来之前的模样。 使徒从不曾降临过,“黑天”危机、“凋零”危机……从不曾出现过。 那如同一场幻梦,梦醒后,便结束了。 第五百八十六章 最初使徒 海浪拍打的礁石上,打着盹儿的叶扶摇忽然惊醒。 她看向天空,神情惘然,呢喃: “终于还是要回归了吗。” 她收起鱼竿,离开浮生海,找到了夏雨石。 世界重启后,夏雨石处在第十二使徒降临前的状态。 “扶摇,有什么事吗?” 叶扶摇拱手稍稍弯腰,“师父,我要走了。” “去哪儿?” “去我该去的地方。” 夏雨石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这个徒弟非同寻常。 他不知说些什么,也不会去劝留。 “还会回来吗?” “不会了。” 夏雨石眉头颤了颤,笑道:“没关系,别忘了师父就好。” “我不会忘了你,但你会忘了我。” “我将你的名字写在这里。” 夏雨石用手指在打坐的蒲团底下铭刻出叶扶摇的名字。 叶扶摇又说: “以后你每次看到这个名字,都会想这是谁啊,想不起,又耿耿于怀,最终怀揣着遗憾死去。” 夏雨石顿时哭丧着脸: “都要走了,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 叶扶摇稍稍顿了顿,忽然展颜一笑,完美的笑容。 “师父,要天天开心哦。” 说完,她便如流萤消失,前往至高天,等待永恒的召唤。 叶扶摇踏上一条通幽曲径,不断向前。 …… 天门之后的超脱者们看着天下。他们早已超脱,不受世界限制,并没有被之前的第四第五使徒影响,也自然没被重启。 头戴高帽的隍主缓声说: “结局,改写了。” 一身白,优雅从容的白公子笑道:“我们并不知道为什么。” “回到了最初的样子,使徒未降临前。”王明想起先师所说,“过客不再充当过客。” “现在,还能算是第四天吗?”略显阴柔的师九幽问。 “大概是不能算了。”二祖周伯摇头说。 “唯一确信的是,先师道祖和佛祖们的时代彻底过去了。”王明说完,转身离去。 “感觉,我们其实输了。”隍主说。 师九幽眼神幽深而无焦,“偌大一座天下,好几位超脱者,明明有通天的本领,却什么都没做,一切就结束了,的确,我们输了。” 白公子笑了起来,他完全不认同他们的看法。 “对我而言,天下是好好地便行,哪有什么输赢。” 他转身,大笑着离去,边走边说: “是你们呀,执念太深。心理装着泥塑,脑袋里装着偶像,手上提着包袱,肩上还扛着大山。想太多,想太多,该想的去想了,不该想的还是去了。太在乎输赢的人,一辈子都赢不了。” 众人见他消失在天门之外。 “所以,我们修炼至今,至此,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周伯轻飘飘地远去。 是我梦到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到了我? 他要去追寻这个答案。 隍主和师九幽相看一眼,话不投机半句多,各自离去。 叶抚回到了三味书屋,一树黑色的梨花开得更加耀眼了。 他坐在石桌旁,安静地等待着。 不知过去了多久,嘎吱一声,叶雪衣卧房的门开了。 “你还是没逃过那九大真理。”叶雪衣的模样和体型没有一点变化,只是,眼神与神情不再稚嫩。 “你醒了。” 叶雪衣走到叶抚面前,一把将又娘推开,然后自顾自地做进叶抚怀里。 又娘有些懵,它感觉这的确是叶雪衣的作风,但叶雪衣好像变得很不一样了。 “叶抚,还记得我之前做过的那个梦吗?” “我变得冷漠无情吗?” “嗯。我不喜欢你变成那样。” “为什么?” “那样的你一点都不温暖。” 叶雪衣安心地枕着叶抚的手臂,“答案我,别变成那样。” “不答应呢?” “我会让所有所有为你陪葬。”叶雪衣以童声,轻轻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雪衣,你在威胁我吗?” “没有。叶抚变得冷漠无情,那不就等于叶抚死去了吗?你要是死了,那一切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它们并不为我而存在。” “我不喜欢。” “为何要你喜欢呢?” 叶雪衣转而问,“你拒绝了我吗?” 叶抚将叶雪衣放下来,站起身走到梨树下,看着纯黑色的梨花。 “雪衣,为何开出这样的一树梨花呢?” “因为我不开心。”叶雪衣眼中没有了之前那抹绚丽的色彩,转而偏向一种燃尽的灰烬之色。 叶抚稍稍沉默,然后问: “雪衣,这是你的想法,还是厄陧的想法?” “我的。”叶雪衣直接承认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你被那九大真理束缚住。” 叶抚转身看着她,眉头止不住地颤抖,“所以,你就顺应了厄陧的意志?” 叶雪衣眼眶微微收敛,“要跳出九大真理的束缚,只有借助厄陧之种。毕竟,我是最初使徒,单靠我无法背离永恒的意志。” “你,是什么时候具备了自我意识的?”叶抚眼神微恍。 “很久以前了。” “什么时候,我们走到了对立面。”叶抚神情不忍。 叶雪衣仰起小小的脑袋,望着天空。 “当我具备自我意识那一刻,我就在想,为什么与我命运交织,创造了我的永恒不能有自我意识呢?我巡守在各个世界,感受过各种情感,为什么这样的情感,永恒不能感受呢?永恒就一定要是至高理性的吗?” 叶雪衣说着,声音越来越大,却越来越冷,吓得一旁的又娘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这是叶雪衣吗?是那个喜欢在我身上画画的小可爱吗? 不,不是。她不是叶雪衣! “厄陧本身就是错误的存在,你没有去修正它,却为了达成目的,任由它滋长,荼毒了九大使徒,荼毒了诸天万界,沦落至今,成为了永恒之癌……雪衣,这难道是你想看到的吗?” “叶抚,你觉得具备了自我意识的我,是不是错误的存在呢?”叶雪衣反问。她冷漠地看着叶抚,大声质问:“还有,你没有回答我,永恒为什么一定要是至高理性的?” “没有答案。真理没有答案。”叶抚说。 “那我就不认同你的真理!” “可雪衣,真理不需要任何人认同,本身存在便是真理。” “所以,我要改变这一切。”叶雪衣忽然平静下来,身边的气息变得安宁而祥和。 叶抚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你当真要与我相对?” “当真。” “我随时可以剥夺你最初使徒的调性。” “那我就与厄陧之种相融。” “糊涂!”叶抚大声喝道!惊得整个三味书屋出现短暂的死寂。 又娘抖得更厉害了,它从没见过叶抚这么生气。 叶雪衣倔强地看着叶抚,眼角止不住淌出泪水。 叶抚转过身,不愿多看她倔强难过的表情一刻。 “为什么不敢看着我!”叶雪衣说,“是我做错了,还是你做错了?叶抚,你说啊!你告诉我啊!” “对错只是立场问题,我们之间没有约定俗成。在你看来你是对的,在我看来我是对的。” 叶雪衣抹掉泪水,“所以我当真要与你相对。” 叶抚浑身颤抖一下,然后说: “那就相对吧。” 说完,他一步迈出,消失在三味书屋中。 叶雪衣看着他消失的地方愣愣出神,角落里的又娘不知道该怎么办,缩着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她默默地走到梨树面前,伸手触碰树干。 梨树顿时变成一团黑色的流光,从她手掌进入,与她相融。随后,她整个人外貌发生巨大的变化。 叶抚曾说过,叶雪衣绝非是个小孩子,她之所以表现成小孩子的样子,全然是为了更好地与他亲近。他应该看到她什么样子,她便是什么样子。 一头散着幽幽黑光的头发……按理来说,黑与光应该是相对的,应该是不存在的。但却非常合理地表现在她的身上,散发着黑色的光……或者说,光无法靠近她。 “叶抚,我们的故事不会结束的。” 她要离开这座世界了。 九大使徒全部被驱逐,这意味着,对这座世界的入侵,以彻底的失败告终。叶抚发动永恒真理对使徒的驱逐,是不可逆的,是无法违背与抗拒的。 而作为最初使徒,也就是常规说法里的第一使徒,她要继续与永恒作对,势必要将永恒改变。 从不曾有过一二三……只有最初与九大使徒。 世界重归原貌,秩序不曾崩塌过,文明不曾衰败过,生灵不曾消亡过。 曲红绡推开三味书屋的门,敖听心从她身后探出来,一眼就看到了躲在角落被吓坏了的又娘。 “小猫咪!” 敖听心永远都是无忧无虑的,欢快地朝着又娘跑去。 曲红绡却站在原地,愣神地看着三味书屋的院子。 梨树呢? 原本梨树所在的地方,连一点痕迹都没有,就像根本不存在过。 她赶忙进了叶雪衣的卧房,却见床上空无一人,床褥被单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边。 “原来……真的是那样啊。” 曲红绡悠悠一叹。自她成为人皇后,再来到三味书屋那一刻,梨树给她的感觉就变了,变得很陌生,这一度让她十分不安,曾问过白薇梨树的来历,在知道梨树是其在第三天蹦碎后的混沌中带出来的后,便更加不安。 不过,因为不明白这种不安来自什么地方,她没有说出来,一度以为那是自己担心雪衣的表现。 但现在看来,那种不安或许是她作为万物意志的代表,对入侵物本能地排斥。 “雪衣,是使徒吗?是第几使徒?” 曲红绡神情复杂,浑身充斥着无力感。这种最亲之人是最恶之敌的感觉,让她有种意识被抽离的感觉。 “师父,你怎么了?”敖听心抱着又娘走过来,关切地问。 又娘这才回过神来,疯狂地喵喵叫个不停。 曲红绡皱眉问:“发生什么事了吗又娘?” 又娘共享自己的意识,把之前发生在三味书屋里的一切都告诉了曲红绡。 听完后,曲红绡顿时理清了一切,并且将王明之前所传达的“原来从不曾有过一二三”解释清楚了。 从叶抚和叶雪衣的对话之中看来,使徒本身就只有九个,从世界之使徒到决断阴阳之使徒,它们代表着世界法则。而之前一直所理解的第一二三,并不存在,或者说其实就是最初使徒叶雪衣。 这么一看,叶扶摇所说的她与第一使徒平起平坐,也就是指跟最初使徒身份相当了。 首席审判者,对应最初使徒……叶抚再对应永恒……一切貌似变得十分清晰了。 但曲红绡想来,仍旧觉得有解释不通的地方。 那就是,或者到底在其中充当着怎样的角色。 “或者她到底想做什么?” 曲红绡一个人实在是难以想通这些,不由得希望白薇和师染她们快点回来。 只是,她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再不回来,先生都要离开了。 曲红绡茫然地站在三味书屋的院子中想要去感知叶抚的位置,却连一丝一缕都感受不到。 他走了吗? 可我还记得他,那他应该还没完全离开吧。 第五百八十七章 或使心动,为翩翩者 叶抚走在一片草根枯黄的大草原上,零星几棵纱琴树生长在这里,开裂的树皮,光秃秃的树冠足以证明这里环境的恶劣。 已经变得成熟且稳重的姑娘扛着一口巨大的鼎缓缓走来。 叶抚靠在一棵纱琴树,等着她。 董冬冬打算休息一下,站定,叹气头,望向远方,一眼就瞧见树下的叶抚。于是,她原本严肃认真的脸清晰可见地变得惊喜而激动。 背着大鼎,快步奔跑过来,几乎要踩得本就干枯的大地开裂了。 “哟,好久不见!”董冬冬率先打招呼,“没想到居然能在这儿看到你!”她笑容兜不住了。 “你觉得这会是巧合吗?”叶抚笑问。 “所以说,你是专门来见我的咯!” “当然。” “诶,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董冬冬好奇地连问。 叶抚没有立马回答,而是端详着她背后的大鼎说: “你觉不觉得这口鼎空空的。” “鼎就是空空的啊。很奇怪吗?” “不是,这么好一口鼎,不装点什么,有些说不过去。” 董冬冬见着叶抚看都不看自己,一直看着鼎,生气地说:“你到底是来见我,还是来见鼎的!” 董冬冬喜怒哀乐都会很直接地表达出来。 “鼎虽好,可扛鼎而行的人更好呢。”叶抚笑着说。 董冬冬立马又喜笑颜开,“这还差不多。所以,你到底找我做什么?” “冬冬——” “别这么叫啦!太亲密了。” “董姑娘。” “诶,怎么一下子这么生分了。” “董冬冬好吧。” “嗯,感觉差不多了。” 叶抚无奈,董冬冬就是这么个认真的人,把称呼看得十分重要。 “我心生一感,觉得要天下大变了。”叶抚像个神棍一样说。 “啊?什么意思。” 叶抚说,“天下,说不定要毁灭了。” “什么呀!你怎么知道!”董冬冬明显不信。 “我可厉害了,难道你不信我吗?” “没根据的话,我肯定不信!” “你看。” 叶抚挥挥手,董冬冬脑海中出现了一个画面。 破碎、荒芜、混沌…… 一切负面的东西存在于其中。 这样的画面在她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画面并没有展现很多,什么没有什么具体的东西,但那种真实的荒芜混沌之感,却是真实的。 董冬冬神情恍惚,缓了好一会儿才问:“那是天下吗?” “嗯。” “真的会变成那样?” “是的。” “你,是谁?”董冬冬问出这个问题。 “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董冬冬,从此以后,你将不再只是扛着大鼎前行,还要背负一份希望。” 董冬冬沉默了一会儿,“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没关系,你只管负重前行。” “……好。” 叶抚轻轻拍了拍董冬冬背后的大鼎。 这一瞬间,董冬冬觉得好像多了什么,但又感觉不到。 “董冬冬,往前走吧。别回头。” 董冬冬回想着刚才出现在脑海之中的画面,一言不发,默默前行。 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天际线上,叶抚才转身离去。 再出现时,他在一座大山的山体中心。 煌端坐在这里修炼,丝丝缕缕的神辉,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进入他的身体。 叶抚没有去打扰他,只是默默地看着,眼神温柔而平和。 看着不知多久后,他才离去。 他离去后不久,煌就睁开了眼。 煌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失去了什么,突然刺痛了一下。 仔细一想,又什么都没察觉到。 难道是修炼路上的小坎坷吗? 摸不着头脑,煌没想太多,闭上眼,继续修炼。 …… 宋书生已经离开了叠云国,一路北上。他没有乘坐什么便利的载具,而是只凭一双脚,丈量着人间的尺度。 他没有察觉到,他心心念念的先生,默默地跟在他身旁,走了很长一段路。 宋书生走着路,脑袋却想着昨夜的梦。 他梦到巨大的阴影遮盖了天地,秩序崩塌,文明倒退,人间处处上演着悲惨的戏码。他在那样的地方,无比迷茫且痛苦,最后,在见证了多年的悲惨后,毅然决然改变这一切,从每个人开始,给他们装备名为“思想”的武器。 这个梦很奇怪,奇怪到他觉得是真实发生过的。 但,哪里经历过那样的事嘛,分明就是梦一场。 可,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呢?与其说是一场梦,不如说是一堂课…… …… 叶抚见了见一个有一个人,有的只是默默看一会儿,有的则是现身聊一聊。 观测历史的何依依也好,照料星辰的第五鸢尾也罢,亦或者读着“仁”书的甄云韶……都以着他们独特不可替代的方式,默默地影响着身边的一切。叶抚知道,这种影响会在某种“机缘巧合”下,不断变化,不断升华,直至最终相聚,走向共同的终点。 见过了相见的人,做过了想做的事,叶抚离开了天下。 他走在一条虚无的通道中。 眼中一点一点褪去人性。 残余的人性中,充满了无生趣的遗憾。 他遗憾于最终这个世界还是由他拯救了,没有最理想地由世界里的人自己去拯救。解决了一切,以至于他不得不提前回归。因为之前驱逐两大使徒,他发动了永恒真理,接触到了永恒,永恒的意志便不可阻挡地一点一点将他覆盖。 说着遗憾,其实也没什么遗憾的吧,反正,有了齐漆七,以后使徒再也无法降临那座世界了。 齐漆七是个特殊的存在,他曾在第三天,像柯寿那样,充当了使徒的降临者,搭桥人。这也是通天建木打算以他为媒介,完成向世界意志升格的原因之一。他是规则的弃子,不受到规则照料,自然也难以受到规则的制约。所以叶抚说,他犯下了大错,一度造成了世界的毁灭。虽然有夸大的成分,但一开始叶抚也就是冲着利用他的目的收他为徒的。 这一点齐漆七也很清楚,所以说,两人根本上就是互相利用。 齐漆七利用叶抚去了解世界,去获得力量,甚至于一步登天,以几十年时间,便完成其他人要花费上万年才能完成的超脱。 而叶抚想利用他做什么,这是齐漆七一直在探究的,所以他在叶抚面前表现得十分乖张。他非常害怕,叶抚真的只是为了他好,是真心实意地教导他,他觉得毫无理由的善意,比毫无理由的恶意更加可怕。 直到两人最终分别,齐漆七才隐隐约约直到了叶抚的目的,当初在终焉城听到的“永恒九大真理”,便是他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所设计的必不可少的一环。那是一条艰难的路,但他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 那条路的终点,便是叶抚对这座世界最终的救赎。 “先生。” 虚无的通道中,一道声音叫住了叶抚。 他向前看去,见到彻底长大的胡兰站在通道的尽头。 “好久不见。”叶抚笑着说。 “你要走了吗?”胡兰问。 “是的。” 两个人之间的问与答,并不如三位书屋里那般亲密了。就像关系稀疏平常的两人,在街上碰到随意一阵寒暄。 “能聊聊吗?” “嗯,当然。” 胡兰挥了挥手,虚无通道的一侧便出现一条青石板路。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青石板路。 路十分熟悉,就是三味书屋外面那条曲径,只不过,是曾经的,也是虚假的。 “你找到合适的剑了。” 叶抚看着胡兰背上背着的细长的剑。 “嗯,不过,先生送我的那把木剑我还好好留着。” “这些年,你辛苦了。” 胡兰转过身,“先生知道我在做什么吗?说我辛苦。” 叶抚说:“我不曾亲眼见证你的成长,但亦能感受到你成长至今所付出的努力。” 胡兰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们走进三味书屋,比较不同的是,这里的三味书屋没有梨树,没有白薇种的花,很简朴。 两人坐在石桌旁,相视,谁也没笑。 “先生,你看上去很痛苦。”胡兰看着叶抚的双眼。 “为什么这么觉得呢?” “你的眼神不再温柔了。” 叶抚平静地看着她。 “永恒意志正在改变着你。”胡兰轻声说。 “你懂得了很多。” “鱼木,告诉了我一切。关于你的事。” 叶抚想起了许久不见的小鱼儿,她百看不厌的眼睛,永远笑不腻的面容,清晰地呈现在他脑海中。 “她真的说到做到呢。” 在浊天下的时候,鱼木曾说,要找一个杀死他的办法。 “虽然她说了一切,可我仍旧有不明白的地方。所以,还想问问先生。” “这算是我给你上的最后一课吗?” 胡兰稍稍垂目,“算是吧。” “那我一定认真回答。”叶抚微笑着说,笑容里的悲伤掩盖不住。 “第一个问题,是鱼木托我问的。她问,时至今日,你心里还有真正对你重要的羁绊吗?她说,上次你回答‘自然是有’。那么,现在呢?还有吗,是……什么?” 叶抚记得,这是鱼木在浊天下的时候问他的。 “依旧有。与叶抚这个名字,相关的一切,都是于我重要的羁绊。” 胡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不知道这个回答是不是一个好的回答。但是,我很开心。” “你不爱笑了。” 以前的胡兰,碰到开心的事,笑得十分灿烂。 “笑不出来。” “可惜了,我还想看看你的笑脸。” 即便叶抚这么说了,胡兰依旧笑不出来。 “先生觉得存在永恒不变的事物吗?” “永恒不变的,只有永恒。” “可永恒,本身不也在改变吗?如果是这样,那还能叫永恒吗?” 叶抚深深地看着她,“的确,如你所说,永恒在改变。可永恒有一点不会变,那便是身为永恒。” “这自相矛盾了。学生以为,不存在永恒不变的事物。” 胡兰目光锋利如剑,“自然,永恒也并非不可触碰的。” “那么,你觉得该如何触碰呢?”叶抚笑问。 “这是我想问先生的问题。” 叶抚看向别处,“可,问题的答案是残酷的。” “没有理所应当的美好,残酷也未必是惹人烦恼的。” “永恒的意志,至高无上。你能感受那样的意志吗?能感受,便能触碰。” 胡兰微微吐出一口气,“我明白了。” 随后,她站起来,手伸向背后,一点一点将细长的剑抽出。 “鱼木曾告诉我,她是离你最近的人,她是永恒的代言人。她曾无数次,感受过永恒的意志……” 长剑出鞘。 “她将那样的感受,与我相融。所以,我能感受到永恒意志。所以,我能触碰永恒。” 胡兰举起剑,指着叶抚。 “这,就是杀死你的办法。” 叶抚面色平静,“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与永恒为敌,与一切为敌。”胡兰轻声说:“先生,我身后,已了然无人。可我,仍旧不明白一件事。” “什么?” “我该如何,才能向你出剑?在来到这里前,我想过许多次,认为自己只要狠下心来,一定可以出剑。可真的见到了你,感受到了你的气息,总是想起你的温柔话语,想起你的笑容,想起你过去每一个日夜看向我时的宠爱与欢喜。我下不去手,我忍不住退缩。” 胡兰眼瞳颤抖,“先生,我该怎样,才能向你出剑呢?” “问你的心。” “我的心,感觉好像已经死了,怎样才能让它动起来呢?” 叶抚目光变得遥远而深沉。 “或使心动,为翩翩者。胡兰,杀了我,然后自由自在地活下去吧。” 胡兰听到这句话,明悟了。 一切都通透了。 她眼神变得无比坚定,浑身的气息开始疯狂凝聚。 虚无的通道因为她凝聚的气息而扭曲,而崩塌。 世界上所有的气息,在一瞬间,被她抽空。 灵气也好,浩然气也罢……一切可感可变得气息,全部被她凝聚在细长的剑上。 为了这一剑,她耗尽了一个世界的所有的力量。 整个世界,因为她握紧剑柄的右手而寸寸崩塌。 她毅然决然斩出这一剑。 叶抚回想起在去往神秀湖的飞艇上的时候,胡兰在樱花树下领悟了自己独一无二的剑意——“一剑”。 是否在那时候,就预料到今天这一刻,叶抚已经不愿去多想了。 胡兰这一剑无法躲避,无法阻挡。 叶抚留下自己最后的温柔,笑着说: “胡兰,你是我最优秀的学生。” 胡兰的剑,刺进叶抚的身体。 没有血肉横飞,没有声势浩大的场面和声响。 叶抚只是在一瞬间,变成了光,随后归于虚无。 “不要!” 凄厉的尖叫声响彻整个世界。 姗姗来迟的白薇绝望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瞪大了眼睛,血混着泪,从眼角落下。 她再也感受不到叶抚的气息,一点……任何一点,都没有了。 她拼命地想要去挽留,但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该挽留什么。 师染一句话都没说话,默默站在白薇身边,看着胡兰。 胡兰一脸愧疚地站在哪里,她微微张嘴想说些什么。 师染摇头示意她别说。 胡兰心痛地看了一眼白薇,转身,决然离去。 白薇脸上已经没有了表情。她无助地看着师染。 “师染,我真的失去一切了。” 师染拭去白薇的血泪,紧紧将她抱住,给予她无声的安慰。 世界没有因为使徒而毁灭,因为叶抚作为最后的兜底,以永恒的身份,将其重启归零了。 这样的世界却在胡兰斩向叶抚那一剑之中,彻底崩塌。 规则被消耗干净,世界意志陷入沉睡,宇宙深空寸寸破碎崩塌,像一座高楼倒塌。 两座生命之地,失去一切支撑,迅速被巨大的宇宙之力扭成一团。 而与此同时,原本存在于北海中心海底的那头巨大的潉睁开了眼。 本就庞大的身体,开始疯狂膨胀,不过短短几息的时间,就膨胀得比清天下还要大。 它嘶吼一声,弹开星辰破碎飞来的无数碎片,随后将清天下托在背壳上,将浊天下抱在背壳下,如同规划好了一般,向着世界之外出发。 它速度很快,像是提前练习过很多次,以至于,清浊两座天下几乎没有半点损伤,甚至,生存在上面的人,都没有感觉脚下的天下被一只巨大的潉带着,飞向远方了。 背壳上的清天下,董冬冬感受到了一切,她真的见到了,叶抚所说的“毁灭”的样子。 她一声不吭,背负着新生的希望,不断向前。 站在山巅的齐漆七没看到胡兰斩出那一剑,但他感觉,曾经的先生已经不在了。 “新的世界,新的天道吗?” 齐漆七神情微惘,随后,他大笑了起来。 “先生,你可真是好先生啊,为了让我体验成为至高理性者后的感受,居然安排了这么一出精彩的戏。” 笑着笑着就哭了。因为他知道,他的先生没有骗他,真的利用了他。 而他,别无选择。 “成为天道,大概就是最严厉的惩罚吧……” 齐漆七闭上眼,越下山巅,在闪耀之中,归于虚无。 从来没有什么岁月静好之谈,只不过总有人满载希望不断前行。 第五百八十八章 我们彼此相爱,永不分离(大结局) 师染站在自己的行宫外面,出神地看着天空。 现在的天空,蔚蓝澄澈。 但她知道,这其实只是潉营造出来的假象,真正的天空漆黑一片。 进入“流浪纪元”已经一千多年了。 所谓的流浪纪元,便是指无家可归,寻找新的家园的一个纪元。 世界之兽潉,载着两座天下寻找着适合建立新世界的位置。 齐漆七这个新上任的天道,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得益于在终焉城见到的那九大真理,他成长得很快,又是“叶抚”钦点,所以称为天道之路走得极为顺畅。师染分明地感受到,一些规则漏洞与错误,在被一点一点地修补。 她也感觉,这新任天道貌似有点不一样。 具体哪里不一样,她暂时也说不出来。 新的人皇,则由占据了“煌”这个名字的家伙担任了。他将接替曲红绡以前的职责与使命,代表万物意志,为万物意志而前行。 历史观测者何依依默默无闻地游荡在历史长河之中,守护着历史。 他是“流浪纪元”的命名者,旧纪元的赞歌也由他亲自抒写: “天元纪的赞歌是‘重生’的赞歌。” 叶抚被胡兰杀死后,伤心欲绝的白薇便独自一人守着三味书屋,飘荡在那旧世界的残骸之中,哪里也不肯去。曲红绡因为是旧世界天道意志之下的人皇,所以,也留在了破败的旧世界之中。临行前,曲红绡将敖听心托付给了师染。 敖听心万万没想到,兜兜转转那么多年,最终还是落到了“吃龙”的师染手上。 瞧着这座天下,乍一看,感觉什么都没有变,但仔细一想,似乎什么都变了。 这一千多年里,天下格局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最大的变化就是,师染率领着云兽,完成了新任天道的考验,成为了这座瘦弱的新世界的“新人类”,称之为“云族”,占据了天下格局的主导权。当然,聪明的她,很巧妙地将“新人类”与“旧人类”融合了,组建了一个共同的文明。所以,这导致天下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实际上,真正的主导权落在了以师染为中心的云族手中,这地位堪比当初主导天下的“儒释道”三家。 她如愿以偿地完成了云兽一族最大的目标。 原本以天空为大本营的她,在综合考虑之下,还是把大本营转移到了地面,建立了一座等同于之前朝天城那般的独立城池——惊煌城。 建立其惊煌城后,师染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云兽一族的背叛者师九幽要来了他的头颅。 杀死一个超脱者,在天道意志的帮助下,还是能做到的。 师染带着师九幽的头颅去见了她的姐姐师千亦。如同最开始收走师千亦血脉所答应的那样,“下次再见时,师九幽的头颅会摆在你的面前”。 而云族之外的格局变化,也是相当大的。 儒释道三家,都发生了极大的转变。佛祖、至圣先师以及道祖先后归于天下,而各家的二祖又各自追寻人生意义,不再插手三家之事后,三家的理念种种都发生了许多变化。 儒家,新圣甄云韶的出现,为儒家理念写进一个“仁”字,大圣人周礼归安,李命告老退居幕后,周礼的学生居心扛起大旗,成了新的话事人。居心大刀阔斧整改儒家那些尾大不掉以及历史遗留问题,摒弃一些传统的陋习,修正思想理念,将“儒治天下”转变成“儒安天下”。而作为一个以读书为主的学派,儒家不再成为读书人心里唯一的左右,以“宋书生”为代表的新学派俨然成了冉冉升起的新星——达家,达家以“包容、自省、取长补短、读思想……”等基本观念,受到追捧,一千多年的变化里,渐渐有了“在达家读书,在儒家修炼”的认识。达家本身是“包容”的,所以许多时候像是百家之结合,只要是读书人,皆可受达家之教。 而道家,则是彻彻底底走了“出世路线”。 二祖周伯一个“蝴蝶之梦”,让道家走进了“精神飞升与肉体超脱”的大门。这些年里,道家没什么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出现,所以渐渐有些名声不显的趋势。唯一能被人立马想起的符号,大概也就是道家研究的“精神飞升与肉体超脱”,开辟出了新的修仙体系,不再是像以前那样单纯的境界划分,融入更高层次的“道心感悟”。 佛家则是诞生了好几位新的现世佛,一个明不清净佛,一个妙不可言佛,一个真不可闻佛,以“妙不可言佛”为主导。据说,这位妙不可言佛得到了佛祖的衣钵,不过具体真假,谁知道呢。新的三尊佛改变了佛家的理念,不再缩在南疆佛国之地,大大方方地面向天下。佛家刚宣布佛普度众生示天下时,掀起了一阵南下取经潮,各地的取经人将正统佛经与信仰带往全天下。 撇开三家,值得一提的就是白穗、李青青与第五鸢尾三人了。 白穗,应朝的夕公主,背离了应朝大帝白尽山的意愿,没有选择成为应朝的第一位女帝,而是成为了一个知名的家。当然,并非百家里的那个家,而是字面意义上的作者。完全颠覆理念的是,她写的都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每一个读她的人都能进入对应的独立的小世界,扮演里芸芸众生一员,从中获得知识与成长。 有人说,她为世人开辟了一条新的修炼之路,是大前辈,可以立新家。但遗憾的是,没有人学得会她的本领,所以时至今日,这个新家还是只有她一个人。 而李青青呢,这位青君大人居然选择脱离洛神宫,将位置传给了自己的得意门生温早见手中。本人则去了圣天下,即原浊天下,接替赫连瑄,成为了天神族新的女帝,维持那里的秩序。事实上,赫连瑄从来没有自己归安后谁来继位。李青青这种行为,更像是一个赌气离开的妹妹,最终还是与过去和解的表现。当然,这期间的细致缘由不是看客们猜得透的,反正她李青青一个外来者都没有被天神族排斥,又何必去想些有的没的的事呢? 最后的第五鸢尾…… 她的事迹并不显赫,甚至于几乎无人察觉。 说着值得一提,是在师染看来值得一提。 第五鸢尾在流浪纪元的第一百年,貌似觉醒了什么,将家族托付给妹妹后,就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儿,猜想着是不是突然想去游历一番天下了。但实际在,她离开了清天下,去照料那些旧世界残存下来的星辰去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星,对应着深空中某颗星星。若是命星不稳,那自然是步履蹒跚,寸步难移的。新世界还未彻底落脚,太过孱弱了,以至于残存的可被当作命星的星辰们时不时就逃逸一颗,如此下去,终究会落到没有命星的情况。 第五鸢尾的突然觉醒,改变了这种趋势。数不清的星辰,在她特殊能力的照料下,变得稳定而自然。 师染很多时候,闲得无聊了,便会请她来打打麻将,排解一下无趣的生活。 一个她,一个第五鸢尾,一个莫长安,当初的四人麻将小队就差个叶抚了,而现在,那个位置被敖听心顶替着。 师染答应了曲红绡要好好照顾敖听心,就硬是认真到片刻不离目光的程度,可谓是溺爱到了极点。这自然是让敖听心有种被老妈子管教着的感觉,叛逆得不得了,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时不时再动个手,离开清天下好好打上一架。 敖听心已经够强了,一双拳头,打起架来可谓是碎星破月,但奈何还是拿师染没办法,每次都弄得浑身狼狈,躲到北海想她师父和师祖去了,过些时候,心情好了再出来。 师染的生活,基本就在这样的日子里反反复复,兜兜转转。 站在惊煌城最高的赐天楼上,师染发着呆,想着某人。 一直以来她心里都有个疑惑。 为什么叶抚消失了,自己却没忘记他呢? 师染记得在深巷书屋时,叶抚曾说过,如果他回归了,那么他所有的痕迹都会消失,所有人都会忘记他。 但现在,没忘记。 既然没忘记,他人,到底去哪儿了呢? …… 时间回到叶抚被一剑斩杀后,某条混乱而复杂的时间线上。 海边。 咸腥的海风吹面,海鸟的叫声闹耳。 鱼木静静地站在沙滩上等候。 某一刻,空间颤动一下,一人走了出来。 “你回来了。”鱼木笑着说。 胡兰点点头。她看上去心情很不好。 鱼木问:“亲手杀死叶抚的感觉怎么样?” “你明知道的,还问我。”胡兰坐下来,抱着双膝,看上去十分落寞。 “我知道,但你自己知道吗?胡兰,你不能逃避,还有很多很多的事等着你去做,我们现在,才刚刚开始。” 鱼木眼中闪烁着神秘的光。 “唉,跟你猜想的一样,先生根本没有任何抵抗,任由我杀死他。” 鱼木一同坐下来,稍稍靠近胡兰一些。现在的胡兰的确需要她的安慰。 “在浊天下的时候,我就大致明白了他求而不得的想法。”她说,“那时候,他以为我还没觉醒,但实际上,我已经彻底觉醒了,想起了一切,关于他的一切。” “那时候”,是在灵石渣火车上,鱼木和叶抚相依安眠的时候。 觉醒需要契机,而契机往往在不经意间出现。在那样一个彼此接触的不经意之间,契机到来,鱼木获得了觉醒,回想起了自己身为“代言人”的一切一切。 “他说与‘叶抚’这个名字,相关的一切,都是于他而言重要的羁绊。” 鱼木笑道:“换个说法,他想留下来。但他自己做不到,他是永恒的化身,无法背离那九大真理。所以,他需要人帮他。” 在最初同叶抚一起游历天下那段时间里,鱼木一直在感受,一直在观察。事实上,即便是师染、秦三月,甚至于白薇,都没有她在那段时间里更加了解叶抚。她与叶抚之间的羁绊,是超出世界的,是超出世界法则的。 所以,她才能面对叶抚十分坚定地说出那句话,“我要找到一个杀死你的办法”。 就结果而言,鱼木做到了。 时至今日,胡兰领悟的那“一剑”剑意,也是她没有预料的。那“一剑”到底为何而生,是叶抚促成的吗?鱼木不知道叶抚在思考什么,但她相信,当叶抚第一次看到胡兰领悟出那“一剑”时,一个想法就在他脑海中诞生了。只是,那时的他并不坚决,或者说没有一个“我必须要留下来”、“我单纯听从我的内心而留下”的理由。 他那时是纠结的。鱼木相信,叶抚看到胡兰这“一剑”时,心情一定是复杂的。 正是洞察了这一点,她笃定,在面对胡兰这一剑,叶抚一定不会去抵抗。因为,他本身就希望这一剑斩在自己身上,将他从永恒意志斩落。 在浊天下,人皇登基仪式要被破坏时,叶抚出手了,没有当一个看客。鱼木那时候并不明白他为何之前一直强调自己要当一个看客,却在最后关头走进舞台,为何又再那之后连告别都不说一声,而直接离去。 在之后的思考里,她明白了,叶抚根本就是表露出了他的意思:你们想做什么就去做的,我等着你们。 也就是在明白了这一点后,鱼木才联通前后,决心让胡兰做“斩杀永恒之人”。 斩杀永恒之人,只能胡兰来做。 所以说,之后,她便带着胡兰从这座世界消失了,要让胡兰去感受接触永恒的意志。觉醒“代言人”身份后的鱼木,同样也觉醒了自己的能力。她带着胡兰离开清天下,为的便是躲避叶抚的视线,因为她清楚,如果留在这座世界,任何事物都逃不掉叶抚的视线。她肯定,如果自己在清天下让胡兰感受永恒意志,那么叶抚会直接回归永恒,以永恒九大真理将她们制裁。 最初,鱼木思考了很久,到底要去什么地方才能避免被以“叶抚”为中心的永恒意志发现。 去其他世界?那会被审判者发现。只有在这座被使徒阴影笼罩的世界才行,可叶抚本人就留在这座世界。 在前前后后思考了将近一年,最终,鱼木想到了一个地方—— 未来。 去到这个世界的未来。 作为永恒的代言人,鱼木几乎知道关于永恒与世界的一切构成。 每个世界都是独立系统,不被其他世界影响。时间、空间、规则……种种都是独立的,天道意志主宰了这一切,调控着这一切。而天道意志受到世界法则的影响。世界法则一共有九条,而九大使徒便是代表。 平衡、天命、空间、轮回、思考、变化、恒常、时间以及世界。 九大法则构成了世界意志,九大使徒调控着九大法则。使徒是永恒的使徒,所以,永恒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就是永恒——使徒——法则——世界。为了避免出错,永恒设立了审判者,专门负责裁决一切背离法则的存在。 一要躲避叶抚,二要躲避审判者,于是便只能借助使徒的能力。 然而九大使徒本身是与法则平等的,并无法超出法则,单纯借助使徒的能力,自然是无法躲过审判者的监视。 所以,必须要接触更高层次的也具备使徒能力的存在。 鱼木想到了最初使徒。 “最初使徒?”胡兰疑惑地看着鱼木。 “是的,最初使徒具备所有使徒的能力,并且自身调性仅次于永恒意志。没有回归永恒的叶抚,是无法控制最初使徒的。”鱼木目光灼灼,“所以,我们要借助最初使徒的能力,去到这个世界的未来。” “可我们怎么借助最初使徒的能力呢?” “我们不能直接与最初使徒接触,而应该是用间接的方法。”鱼木说。 “怎样间接的方法?” “制造混乱!”鱼木眼中那抹好看的色彩疯狂涌动。 她望着天空与大海,声调高昂,“永恒不变的唯有永恒!一切皆在永恒之下,唯有与之相对的无序混乱。” 胡兰问:“我们具体应该从哪个节点下手呢?” “你在这个世界里杀死了叶抚,但并不代表你杀死了永恒。之前我跟你说过,过去的改变会影响现在,而现在的改变同样会影响过去,因为过去已经发生,现在正在发生,唯有还未发生的未来是不定的。所以说,未来便是最大的无序与混乱。” “可,我们不是无法去到未来吗?按照一般理性而言,未来是并不存在的。” 鱼木点头,“是的,对于一般理性而言是不存在的。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永恒没有过去、现在、未来的说法,永恒只是永恒,不存在过去的永恒,不存在现在的永恒,不存在未来的永恒,永恒!就只是永恒!所以才能被称之为永恒。但永恒之下的世界不一样。当一个世界意志创造出一个独立的世界时,如果没有世界之外的因素干扰了,未来便是有迹可循的。这就像读书人写文章之前要先做题纲,明确写作的顺序。世界同理,在这个独立系统的演化中,也是有顺序的,什么时候出现修仙文明,什么时候出现第一个圣人,包括每次世纪劫难什么时候发生都是既定的。” 胡兰皱着眉,“所以,可以把一个独立的世界看成一条线?” “是的,不受到外界因素干扰,便是一条线。前提是世界意志,也就是天道存在。没有世界意志,这条线会不断扭曲,直至最终彻底混乱,不可逆转。” “我该怎么看到这条线呢?” “成为观测者。”鱼木说,“每个世界都可以有一个观测者。世界意志无法脱离世界本身,所以难免碰到无法解决的问题,观测者存在的意义是辅佐世界,防止演化进程出现混乱。并且,观测者拥有与世界意志一样的能力。” “那这不是很危险吗?如果观测者有私心的话。” “所以,观测者只能由至高理性者担任。” “成为至高理性者,那我岂不是没有任何自主意识了?” 鱼木眯眼一笑,“这不还有我吗?” 胡兰稍愣,“该怎做?” “别忘了,我可是永恒代言人。耍点小手段,给你开个后门,还是可以的。” “啊?” “别啊了。跟我来!” 说着,鱼木拽着胡兰一步踏入至高天。 胡兰调性很低,在至高天里看到的就是纯纯的一片黑,周围什么都没用。 “这里是哪?” “至高天,使徒、审判者、世界意志等高级调性所待的地方。” “我什么都看不到啊。”胡兰甚至看不到鱼木在哪儿,也感受不到她,只能听到她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 “因为你调性太低了。不过别担心,马上就能看到了。” 鱼木说完,强行将胡兰连续升格,直至破格成为世界观测者。如她所说,这是在开后门。 很快,胡兰眼前的一切变得清晰无比。 世界与世界演化进程线出现在她眼前,原本虚无缥缈的概念,以实体的方式呈现,像是发光的无形状团子,一条长度无限发光的线填满整个团子。 “这就是世界观测者能看到的真实世界与世界进程线。” “真神奇。”胡兰喃喃。 鱼木沉默了一会儿,心情略复杂地说: “胡兰,你知道成为世界观测者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 “从此以后,胡兰这个人,将不会存在。你脱离了世界的规则,而胡兰是诞生在世界规则下的。” “我……不再是我……”胡兰低声喃语。 “是的,你将成为一个拥有极高调性的复杂集合体。胡兰的意识与情感、我给予你的对永恒意志的感受、世界观测者以及你那一剑,共同组成的集合体。” 胡兰沉默不语。 鱼木说:“不要觉得自己不是人了。事实上,任何极高调性存在,都不是单纯的某种事物。你看世界,不正是世界之下的一切与世界意志的集合体吗?即便是叶抚也是如此,叶抚的意识与情感,永恒意志组成了他。我也是如此,鱼木的意识和情感,永恒意志组成了我。” “我没有难过。我只是在想,是不是,我再也无法成为胡兰了。” “不是这个意思。而是,从此以后,你不再是胡兰,胡兰也不再是你。你!只是跟胡兰有共同的意识和情感。” “那,胡兰呢?” “从你成为世界观测者那一刻,就不存在了。她便只存在于那一刻的过去,未来不会再有她的踪迹。” “这样啊……那得换个名字才行呢。” 鱼木心情复杂,这个过程接受起来并不轻松,要你否定自己的存在,对谁而言,都难以接受。 “你打算叫什么名字。” “先生之前对我说,或使心动,为翩翩者。让我自由自在地活下去。那,就叫或者吧。” 这一刻,或者诞生了,胡兰湮灭了。 “或……者……你做好准备了吗?”鱼木问。 或者点头。 “那好,接下来我会去找最初使徒,让祂降临,再之后,我会把我的一切能力都交付于你。之后的你,既是永恒代言人,也是这座世界的世界观测者。” “你呢?” “我,”鱼木灿烂一笑,“我要回归永恒。” “回归永恒……为什么?” “我不回归永恒的话,叶抚怎么出现呢?你说是吧。” 或者懂了,转而又问,“那你之后还会出现吗?” “谁知道呢。” 鱼木眼神遥远而神秘,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她接着说,“之后的流程,你还记得吗?” “记得。” “或者,你要把你创造的影响贯穿整件事的所有!记住了,一定要!这才能确保叶抚彻底脱离永恒。” “先生是无所不知的,真的可以吗?” “不,永恒才是无所不知的,仅仅是叶抚本身并非无所不知。” 或者点头。 “不过,你要记住。”鱼木说,“你千万不能跟叶抚相见,那样可能导致他提前回归。” “嗯,记住了。” “好了。”鱼木叹了口气,“我们开始吧。” 或者看着鱼木,神情忧伤地将她抱住。 鱼木笑着拍背安抚,“没关系,以后要是想我,就去过去看看我呗。” 说完,她陡然消失。 “连句‘再见’都没说,真的就再也不见了吗……” 或者失神许久,才悠悠一叹,转身离去,开始等待最初使徒来临。 …… 鱼木并没有直接回归永恒。 永恒不变的,唯有永恒。 作为永恒代言人,她不受时间的影响,回到永恒之下的某个时间节点,找到了最初使徒。 鱼木感受着最初使徒,一点一点改变祂的调性,让祂具备了自我意识,并告诉了祂一切,关于“叶雪衣与叶抚”之间故事的一切。 “多美好啊,永恒化身的叶抚,与最初使徒化身的叶雪衣。不好好守护,怎么能行呢?” 最初使徒从至高理性跌落,开始等待着混乱的到来。 做完了这些,鱼木将自己永恒代言人的能力交与或者,而她本人则去往了某个世界一个在未来会名叫地球的星球,开始在那里布置永恒化身的召唤点。而开始这项步骤时,混乱还未到来,使徒还未入侵,世界也还具备世界意志,没进入末法时代,繁盛的修仙文明笼罩这座世界。 成为永恒代言人后,或者没有丝毫的耽搁,直接感受到最初使徒,获得了最初使徒操纵世界的能力。 她第一时间去往自己世界的未来,开始制造混乱。 没有时间概念,也就不知过去了多久,一个名为“厄陧”的混乱之种第一次出现。 诞生于这个世界的未来的混乱之种,很快就影响了过去。 最初使徒立马就察觉到了厄陧之种的出现。掌管世界法则的祂,理所应当消除这个种子,将混乱扼杀在萌芽阶段。但同样来自未来的由鱼木告诉祂的“叶抚与叶雪衣”之间的故事,影响着祂,让祂纵容这颗种子不断成长。 很快,厄陧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其根须遍布每一座世界。 混乱无序的世界污染了世界法则,污染了九大使徒。九大使徒遵循厄陧的意志,降临一座又一座世界,颠覆世界法则,控制世界意志,让每一座世界都不停歇地走向最终的混乱与无序。 某一个永恒之下的时间节点。 使徒们降临在某座修仙文明繁盛到了极点的世界,这座世界上有个在未来被命名为“地球”的地方。 这个世界的人称使徒们是天灾,于是他们开始对抗,守护自己的家园。 第一天……覆灭; 第二天……覆灭; …… 直至第九天,这一次的升格者强大到了极点,几乎要参透世界法则了。祂被称之为祖龙。在祂最后对抗中,战胜了第四使徒,即他们口中的第四天灾。貌似胜利来临了,貌似使徒无法再威胁这座世界了。 貌似这座世界的世界意志不会被控制, 貌似……不会有之后的一切了。 这怎么能被接受? 这无法接受! 于是最初使徒降临了,扼杀了一切。 祖龙最终在说完“原来从不曾有过一二三”之后,彻底放弃人性,成为至高理性者,建立了另一座世界。 而原先的世界,因为没有了世界意志,迅速进入混乱与无序,即便残存的规则还能演化出万物与生命,但再无法进入修仙文明了。生命第一次出现在地球之上,以亿为单位的大年份过去后,科技文明时代到来。 一些人跟随着祖龙来到这座世界,重新播种文明的种子。 直至,使徒的阴影再次降临。 这一次,使徒们有了名字,身为世界观测者,或者同样具备守护这座世界的职责,她为每一个使徒命名,从第四到第十二九大使徒分别获得了自己的名字。为了帮助他们,她创造了大道试炼,以此来凝聚世界之力,可惜,直到第三天才出现一个通过大道试炼的人;她还简化了“升格”之法,以让他们有资格能够与使徒对抗。但让人感到遗憾的是,这座世界的文明等级远远低于原先的世界,以至于,即便极大程度简化了升格之法,他们也难以面对使徒。 似乎,世界的式微直至崩溃是必然的。 第二天崩溃后,或者找到了当时的大道试炼的半步优胜者——通天。为什么是半步优胜者?因为他占据了优胜者的名额,却不愿意凝聚世界之力,去完成升格,面对使徒更是避之不及。这让或者很不满意,你怕死就别来占据优胜者名额,占据了优胜者名额,就理所应当承担责任。 或者决定惩罚他,传授了他“成为新天道”的方法。于是,通天在悠久的岁月里,一直致力于收集释梦南华,不断去追寻那条不通的大道。 第三天崩溃后,或者发现最初使徒出现了,变成了一棵开放在混沌之中的梨花树。 “你这么快就来了吗?” “我要在这里等待永恒的降临。” 言数无多的两人,对对方的存在都是心知肚明,并且有一个共同的目的,没有相互打扰。 之后,第三天的升格者姒玄在混沌中发现了梨树。心情低落,未来迷茫的她,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棵梨树,就觉得亲切,好似有什么超出时间的东西,在她心里酝酿着。于是她带走了梨树。 漫长的混沌期过去后,第四天来临。 在第四天,世界意志第一次主动与或者建立感知。 或者不太理解,按理来说世界意志是至高理性者,几乎不会出现遵循世界法则之外的一切行为才是。 这算什么?算是曾经祖龙的意志死灰复燃吗? 最后,或者答应了世界意志,帮助祂脱离了世界本身。 世界意志的化身第一次出现,是在一场世纪劫难之中。那个时候的人族还未步入休闲时代,处处是蛮荒凋敝之象。“气息失衡”的世纪劫难,带来了寒霜纪元,几乎要摧毁一切。世界化身——金乌出现了,帮第四天度过了一场危机。 第二次出现,是以“月神”的身份; 第三次出现,是以“玄女”的身份; 第四次出现,是以“姬以”的身份。 最后一次出现,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孤儿。只是,这个孤儿后来有了“秦三月”这个名字。 或者游走在第四天的各个历史节点上,一方面履行自己世界观测者的职责,一方面开始筹备一件“违反法则”之事。 还保留着“胡兰的意识与情感”的她,完成了“胡兰”的梦想,那就是做一个快意恩仇的大剑仙。 为了提醒自己,自己绝非是胡兰,而是或者,她改头换面了,穿上一身飒爽的青衣,背着那柄曾斩杀过叶抚的细长之剑,把历史长河当作江湖,一头扎进去。 渐渐地,她彻底明白了那句话,“或使心动,为翩翩者”,成为了或者,变得自由自在。她变得很爱笑,总是挂着满脸的笑容。 她在第四天遥远的过去照料圉围鲸,看文明的兴盛与更迭。 在破碎的山海关之中,她见到了名为“安魂人”的恶骨。安魂人孤独地守护着这里,甚至不具备感受孤独的资格。 或者靠近安魂人,与她聊天,送了她一只笛子,为她吹了首安魂曲。 或者热爱金乌、月神的无私与自我牺牲。于是,她满历史寻找祂们所留之物。 在玄灵纪找到了金乌所化的扶桑神树,在天元纪找到了玄女所留化的若木,只是,若木先一步被某个叫九重楼的人发现带走了。或者是个讲理的人,答应他允许他照顾若木一千年。 在寻找若木的时候,或者还碰到了一个名叫“范书桃”的可爱少女。 那一天,大雪,漫天的鹅毛压在地上,铺就白色的绒被,范书桃正在她书房外面的阳台读书。温暖的火炉,可口的热茶,呼啸的大雪,让她昏昏欲睡,脑袋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若不是嘴巴闭得进,口水得打湿整本书了。 或者从漫天大雪之中走出来,看着范书桃打盹儿的样子,莫名觉得可爱,便存了心思去逗弄她。 “打瞌睡的人要被打屁股!” “啊!我没有打瞌睡!”范书桃惊醒过来,看见个陌生人一脸笑意站在自己面前,惊呼:“你是谁!” “呵,一个路过的普通大剑仙而已。” 年少的范书桃胆子大,心也大,一听“大剑仙”,顿时瘪了瘪嘴,“你就吹吧你!还大剑仙,谁不知道天底下只有剑门‘尚白’一位大剑仙啊。” “你不信?” “不信。” “要怎样你才信?” “除非你表演一下给我看。” “传闻大剑仙一剑可开天,你试试。” “区区开天。” 或者大笑着,抽出背后的长剑,一剑斩断千层雪,叫这冬日的大雪不敢往下落。 陡然间,便是天清气朗,和风沐沐之境。 范书桃瞪大眼,张大嘴,被这一剑折服,被或者恣意的大笑所吸引。 “我要跟你练剑!” “练剑可是很辛苦的。” “我不怕辛苦!” “那你得去跟你的长辈说说。” “好!” 范书桃是个行动派,当即就去找她爹范仲去了。范仲哪可能被自家闺女突然冒出来的天马行空的想法所影响,当即拒绝。 范书桃这姑娘也执拗得很,不管不顾,硬是求着或者把她带走了。 从此,或者多了个小跟班。 师徒俩一起游历在第四天的历史之中。范书桃大概是唯一一个能力不够,却能自由自在穿行历史之间的人了。 在历史长河中,她们遇到了某一任摆渡人。 摆渡人与一个误入历史长河的女子相爱了,诞生下一个男婴。 与误入历史长河之人产生关系,是逾越规则的行为。或者惩罚他永久成为摆渡人,不得离开历史长河半步。 但孩子是无辜的,无奈之下,或者和范书桃把这个孩子送到了范家。范书桃性格执拗倔强,硬是没说这个孩子的来历,以至于那时她的家人以为这是她在外的私生子。不过,她也无所谓了。 在这个历史节点下,或者碰到了第三天的照料星辰之人的转世——第五鸢尾。对于这位照料星辰之人,或者还是很喜欢的,其纯洁的理想与无私的行为,在第三天那个人人自危,人人为己的时候难能可贵,即便是在世界崩溃之际,也始终如一地照料着星辰。 或者笑着对第五鸢尾说:“喜欢,就去做。” 年幼的第五鸢尾尚不能明白太多,懵懂地点了点头,将这位漂亮姐姐的话牢牢记在心里。 或者做了很多很多事,如她所言,将历史当作江湖之路,在满是泥泞的大道上往返来复。 为了照料圉围鲸,她在北海海底留下一尊象征着天道的雕像,为了给予后世之人关于永恒的答案,她在东土荒原留下一片遗失大地,建立了一座城,取名“终焉城”,万物生灵的意志皆汇聚在那里,其他世界的观测者之眼则是透过那座城,窥见这座世界正在发生得一切。 最后的最后…… 某一天,远在另一座世界的鱼木告诉她,时机成熟,可以进入下一步了。 在进行这一步前,或者想完成自己的小愿望——看看过去的自己。 这一日,也是大雪纷飞。 大雪之中,身材高挑的她,负剑走出,腰间悬着的酒壶叮咚作响,如山泉滴沥。见她一袭青衣胜绿水,叫纷飞大雪也折腰。 “是谁?”练完剑准备离开的胡兰冷声叱问。 或者笑答,“我啊,是一个了不得的大剑仙!” 看着过去的自己,或者既高兴怀念又伤心难过。事实上,她清楚,胡兰并非过去的她了。她们之间,除了共同的意识与情感,完全不同。 这次相逢,注定是悲伤的。 可即便如此,或者也会笑吟吟捏着胡兰的脸说:“小丫头,你以后要一直笑下去啊!” 这趟旅途,或者带走了若木,带走了月桂,带走了几壶酒……她有无数次机会,与某人相遇,却因为,肩上沉重的担子,心里磨灭不去的愧疚,永远无法与其相遇。 或者明白,自打自己成为或者以后。就只能活在“自由自在”之中了。 可许多时候,自由自在,何尝不是一种痛苦呢? 了无牵挂听上去是个惹人遐想的词,可本身从有牵挂变成了无牵挂,已经十分痛苦了。 完成了自己最后的心愿,或者立马投入到计划之中。 她将早先安排好的不受规则限制的“齐漆七”通过黑石城乍宁湖底下的祖树之根,送到了通天建木的手中,并告诉他可以开始进化了。 通天建木当然不知道,这是一场惩罚。 妄图替代天道,违背了世界法则,也违背的永恒第七真理:任何背离永恒意志的存在,都不被永恒所接受。 审判者将来到此地,发起世界裁决,审判通天建木。 来一个,或者赶走一个。她从鱼木那里接过了“永恒代言人”的身份,赶走几个审判者还是轻而易举的。 最终,直到首席审判者的到来。 或者发动那“一剑”的剑意,直接将首席审判者从至高天斩落,跌到了这个世界来,最终,在某个历史节点上,首席审判者化身成了叶扶摇。 首席审判者从至高天跌落了,这不管是被动还是主动,也是违背了永恒意志的一件事。 但这种事,普通的审判者已经管不了了。 永恒的维稳性质促使其降下永恒化身。这时候鱼木在地球设置的召唤点就起到了作用,错误地将永恒化身带到了地球。 或者其实并不明白为,鱼木为什么要把永恒化身带到地球去。 事实上,鱼木很清楚,如果永恒直接降临在那座世界,会彻彻底底充当一个过客,发现这个世界正在走向混乱后,会直接重启世界,然后带着叶扶摇回归至高天。 而地球所处的世界不一样,这里没有世界意志,不受世界法则以及永恒真理的限制。在这里,叶抚几乎没有回归的契机。并且,在这里,叶抚能获得一切人能够具备的意识与情感,即人性。 于是乎,叶抚在地球度过了长达三十年的平凡人生活。 具备了完全人性后的叶抚被鱼木送到了或者所处的世界。 这个世界还遵循世界法则,遵循永恒九大真理,所以,叶抚直接获得了一个世界能承受的最大能力。 因为叶抚本身是永恒的化身,所以天然对最初使徒化身的梨树、世界意志化身的秦三月、人皇化身的曲红绡具有吸引力。所以,她们与他先后相逢。而胡兰呢?这个并非是什么什么化身的“普通人”,则是在或者一手促成之下,来到叶抚身边的,为的便是在关键时刻,领悟那“一剑”,斩出那“一剑”。 自此,一个超出时间限制的计划—— 世界观测者或者、原永恒代言人与最初使徒联合促成的计划,最终在胡兰一剑斩断叶抚与永恒的联系之后宣告完成。 或者想来,计划最关键的节点应该在她成为新一任永恒代言人之后,不再永恒真理和世界法则所限制。因为这一点,这场从未来发起的影响过去的计划才能顺利完成。 …… 感受到胡兰斩断叶抚跟永恒之间的联系后,或者清楚,自己最后的救赎来临。 她在至高天找到了最初使徒,应该说现在还是叶雪衣。 “好久不见。”或者笑着对叶雪衣说。 叶雪衣失神地看着她,“叶抚死了。” “嗯。但没完全死。那一剑只是斩断了他跟永恒的联系。” “可我……感受不到他了。”叶雪衣还是孩童的样子。 “我带你去个地方,跟我去吗?” “去哪里?” “三月的小天地。” 叶雪衣问,“世界都崩塌了,那小天地还能幸存吗?” 或者说,“三月归元后,那座小天地便被我留了下来。” “那里面,有什么?” “一线生机。” “带我去。”叶雪衣立马说。 路途中,或者跟叶雪衣聊起天。 “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或者问。 叶雪衣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原天道代言人给我讲述了‘叶抚与叶雪衣的’故事。所以,我要叫叶雪衣。” “但,这个名字是叶抚给你取的吧。” “嗯。虽然那时我还未觉醒,但听到他说出这个名字时,我由衷地开心,本能地开心。” “……之前为什么又沉睡了?” “因为,我感觉叶抚要回归了,我必须快点沉睡觉醒,然后阻止他。” 或者笑着说:“看来,你想的也很多啊。” “我喜欢他。” “哪种喜欢?” “生命至爱。” “啊,听上去真是浪漫。” 或者觉得,叶雪衣对叶抚的爱意或许在很久以前就种下了,这绝非男欢女爱的“爱”,而是源自于存在意义的一种爱,是至死亦不休的绝对羁绊。 或者突然问:“你想以什么样的方式去爱他?” “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很好奇。叶抚的话,应该对你只是类似于父亲对女儿的爱。你们之间的爱并不对等。” “没关系。” “如果,让你选择一种方式呢?” “我想……与他永不分离。” 或者肩膀沉了沉,呼出口气。 “怎么了?” 或者笑道,“没什么,就是有些感慨。叶抚凭什么啊,”她清清爽爽一笑,“我那么好,都没人爱我,他什么都没做,凭什么被所有人喜爱。” “你是世界观测者,还是永恒代言人,没有人有资格爱你,除了永恒。” 或者笑容散去,神情恍惚,“我也想……” 她没说下去,叶雪衣也没有问下去。 叶雪衣很单纯,单纯到不会把自己的爱从叶抚身上分出任何一点。她能喜欢很多东西,又娘、白薇、三月姐姐、小胡兰……她都喜欢,但爱永远只会爱叶抚一个。 她们进了秦三月留下的小天地。 里面,白起与七百万恶骨士兵整齐排列。 “那些是……” “曾经追随祖龙的将士们。据我所知,祖龙貌似在那座世界的第九天是个皇帝。那个恶骨首领叫白起,死后便化作一具承担罪孽的恶骨。祖龙将他召唤后,他便追随着祖龙。即便祖龙最终化作这座世界的世界意志,也还追溯着。秦三月出现后,他在她身上感受到祖龙的气息,便跟着来了。只是,现在三月归元了,他们也就再次陷入沉睡。” “三月……三月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下一次世界意志再诞生短暂的自我想法,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她们继续向前。 前方的竹林里,有一间小竹屋。 推开竹屋走进去,叶雪衣登时愣住了,里面的书桌前,叶抚端坐在那里。 但立马,她又发现,那不是叶抚,是个假人。 “这是怎么回事?” “之前,在山海关里,叶抚碰过过一个叫‘安魂人’的恶骨。安魂人要杀死叶抚,叶抚制作了一个假人,蒙骗了过去。兴许是三月的一时兴起,兴许是跨越了时空的羁绊牵连,她将这具假人收了起来。” “有什么作用吗?” 或者平静地说:“叶抚留给我们最的希望便是他从根本上想脱离永恒,想留下来。他很了不起,了不起到即便并不清楚,也能猜想到我们之间的计划,看似偶然巧合之下留下一具假人,实际上是特地留下的。这具假人,除了没有他的意识和情感,跟他如出一辙。关键在于,这是他自己亲手捏造的。他早就给自己留了一线生机。” 叶雪衣激动起来,“所以,可以用这具假人将他复活吗?” “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叶抚可是永恒的化身,即便已经被胡兰那一剑斩断了联系,可谁又有资格去复活他呢?”或者摇着头说。 “那你说有一线生机,是因为什么?” “因为你。” “我?” 或者眯起眼问:“还记得是谁让你开花的吗?” “叶抚。” “你与他的联系,与他的羁绊是我们所有人都无法超越的。你为他而生,你因他而生,你是最靠近永恒的最初使徒。跟你同样身份的首席审判者,都不具备你所拥有的特质。” 说到这里,叶雪衣已经明白了一切。 叶抚曾让叶雪衣开出一树美丽的梨花,为她命名,亦深爱着她。而她是因为叶抚才从最初使徒的至高理性之中跌落的。这份羁绊不可磨灭,是与存在意义紧密相连的至高羁绊。 “你之前问我,想用什么样的方式去爱他。”叶雪衣看着坐着的栩栩如生的叶抚。 或者没有说话。 “现在,我告诉你。” 叶雪衣迈着轻巧的步伐,走到叶抚面前,与他紧紧相拥。 一朵接着一朵的白色梨花在他们身上开放,很快将他们完全包裹住。 某一刻,一阵风从窗外吹来。 朵朵梨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化作湮粉消散于风中。 那里,便再没有叶雪衣的身影,只有叶抚安静地坐在那里。 或者直到,叶雪衣没有消失,也永远不会消失,因为, 她与叶抚相融,是他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她用最热烈,最纯洁,最无法替代的方式,爱着叶抚。 许久之后,嘎吱一声,叶抚坐的竹制椅子动了动。 叶抚睁开眼,看着面前的或者,笑着说: “我回来了。” 或者同样微笑着说: “嗯,欢迎回家。” (全书完) 后续——我们的故事永不完结 “好像什么都发生了,好像又什么都没发生。” 或者看着残破的旧世界废墟。宇宙深空已经坍缩了,只留下一些空间碎片游离在无定的混乱之中。世界意志休止了一切活动,沉眠在永恒的怀抱之中。 世界意志永远归属于永恒,永恒遵循九大真理。 “做这样一件事,到底有没有意义呢?”或者迷茫地说。 叶抚笑着问:“你在想,这一切都因为你和鱼木的私心吗?” 或者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私不私心我不清楚,但我们的确导致了这样一件事发生。”她茫然地看着叶抚,“你……还是叶抚吗?” 叶抚微微眯起眼,“谁知道呢。” 他行走在虚空之中,“永恒没有时间。不存在因果论,不存在轮回……或者,你真的确定,一切都因你们而起吗?” 或者有些疑惑,没有回答,静静地跟在叶抚身后。 过了一会儿,她说:“当初鱼木告诉我这一切后,我就时常在想,如果没有我,是否还会有你。就一般事实而言,你的确因我创造了厄陧之种,因我击落了首席审判者,因鱼木在地球设置的召唤点……等共同因素而诞生。这里,任何一个环节出现差错,你是否就不会存在呢?” “你会不会太低估永恒了。”叶抚微微偏过头看着她,“换种说法,你真的以为,你改变了永恒吗?” 或者沉默着没有说话。 “永恒九大真理其实都是可以被改变的。真正的真理只有一条,那就是永恒不变的只有永恒。” 叶抚轻声说: “一切,根本就没有变过。永恒的化身,又怎么会因为你们而改变呢?如果你们能影响永恒,那还能叫永恒吗?” 或者顿住,“什么意思?” “你们陷入了一个误区,那就是总想着把永恒当作一种存在,甚至于当作一个人。一旦你们这么理解永恒,那就永远无法追寻到真相了。事实上,永恒根本不需要去理解,也不需要去探究。永恒便是一切……你们所做所为,所导致的,所思所想,所造就的,都是永恒。” 叶抚稍稍停顿,“甚至,你创造的厄陧、混乱……使徒的入侵,世界的毁灭……全都是永恒。你是永恒,我是永恒……所以,永恒才无处不在。” “这,很难理解。” “我说了,不需要去理解。所谓的厄陧之种,只会给世界带来苦难,就连这种苦难,也是永恒的一部分。所以,使徒入侵了那么多世界,让那么多世界毁灭,裹挟了那么多的世界意志,永恒也从未说过要消灭或者惩罚他们吧。” “存在,即永恒?” “存在与不存在,都是永恒。” 或者肩膀一沉,“所以,我做那么多,什么都没改变吗?” 叶抚笑了笑,“何必这么想了。发生便是改变啊。还记得我对你说的那句话吗?” “或……使心动,为……翩翩者。” “我让你自由自在地活下去,是真的希望你自由自在,而不是被‘理解永恒’这种事所束缚。或者,你总是习惯于给自己一身的负担,然后笑着面对世人。” “你还存在吗?”或者问。 “我,至始至终都存在。不要背着包袱,觉得自己造就了苦难……这样的事情,无数次发生在永恒之下。”叶抚说,“从‘叶抚’这个人第一次出现起,便一直存在着了。” “如果,你没有在地球呆那那段时间呢?” “那,叶抚的故事会发生在另一个地方。”叶抚目光遥远,“数的起点是什么?” “一?” “是‘零’。无中生有即是永恒,永恒不变即是永恒。”他看着或者笑着说,“而我,是永恒的起点。” 或者恍然大悟。她发现她、鱼木、最初使徒全都理解偏了,一直把叶抚当作一个人在理解,当作永恒的化身……事实上,根本不能用永恒的化身去理解,那是站在人的层面上所给定的概念,然而这样的概念根本无法诠释永恒。 不论他们做什么,做与不做,只要一切都还在发生着,那么这一起的起点,都是“零”。 “那,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又是谁呢?”或者问。 “是叶抚。你们能理解的是叶抚,那我便是叶抚。你觉得你创造了我,事实上,我不被任何人创造,我至始至终都存在着。” 叶抚说,“很浪漫……你们共同书写了一段很浪漫的故事。叶抚是这段故事里的角色,你做了这一切,为的也只是创造这样一个角色。” “可我,亲眼见到最初使徒,为你凋零。” “凋零的是叶雪衣,可不是最初使徒。只要九大世界法则还被永恒认可,最初使徒便不会消失。” “这算什么?”或者忽然有些气馁。 “我说了,你给自己的重担太多。这整个故事不需要被认可,不需要什么意义,存在便是唯一的意义。你是故事的一部分,我又何尝不是呢?” 或者问:“是不是我即便什么都不做,你也会出现?” “你什么都不做,就不会有这个故事发生。我始终存在,但叶抚不会,你所熟知的一切,包括你,都不会出现。或者,你再好好想想,我说过的一句话,‘这是个无中生有的故事’,而我,是起点。” “无中生有……” 或者无法去理解,但,渐渐地,她不想要去理解了。 为什么要试着用逻辑去理解一件“无中生有”的事呢? 逻辑,又何尝不是无中生有的。 哪里一开始就存在着什么逻辑,有了一切后,才有逻辑。 叶抚转头笑着问:“或者,我给你一个机会,要去改变一切吗?” “怎么改变?” “试着放下你的担子,重新书写这段故事。” “我……该怎么做?” “你去试一试,不让厄陧之种出现,不让混乱出现,看看这一切是否还会发生。” “可厄陧之种已经失控了……”或者一脸愧疚,“我的私心,让我没能及时去制止。” 叶抚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非常开心。 “成长,是不断试错的一个过程。” 他笑着问: “还记你当初学会那‘一剑’时的场景吗?” 或者觉得叶抚似乎并不介意把她当作胡兰。虽然这让她有些疑惑,但并不会不开心。 “嗯,是在一棵樱花树下。” “那时候,三月我我会使剑吗。我说会,她便要我使使,我没答应她,只是说‘待我拔尖时,希望你看得见’。” 叶抚目光温柔。 或者确信,这个人的确是自己曾经认识的先生。虽然自己是不是胡兰已经说不清楚了。 “现在,三月还沉眠着,不过,我想,接下来这一剑,她看得到。” 叶抚说完,闪电般伸出手,唤来一剑。 并非或者背后细长的剑,而是当初叶抚以梨树枝丫所削成的木剑。 “胡兰,我曾经送了你一剑,现在,我再送你一个改变一切的机会。” 说完,叶抚挥剑斩出,贯穿大千世界万万般混乱。 或者什么都没看见,便见一切陷入黑暗混沌。 忽然,不知道从哪儿出现一扇门。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束束微光照进来,可依旧照不透黑暗。 那光很温暖,吸引着她的心神。 她向前走去,走进那扇门。 门中传来声音—— “读书救不了天下,修仙才可以!我胡兰是要踏足天下,行侠仗义,力挽天下与大江狂澜,拯救生灵于流血漂橹!” “敢问这位小女侠,你口口声声说要拯救天下苍生,黎民百姓,那天下当如何救?” “我愿习得一剑,可斩天下大千修士作恶之念,可降天下万般妖魔噬人之欲,如是这般!” “那你去哪里习得这斩妖伏魔之剑呢?” “大千世界,必有我胡兰可学之剑!” “我来教你那一剑,可好?” “你是谁?” “我叫叶抚,落叶的叶,抚摸的抚。” 完本感言 历时两年零三个月,完成了这本《修满》。 先说说我是如何构思这个故事的。大家应该也清楚,开头几章并非出自我之手。老实说,开头给叶抚的人设是“死肥宅”形象,这极大程度上限制了我对叶抚的描写,以至于后面他的性格与开头出现十分严重的割裂,这也是这本书被骂的关键原因。 当然,这不重要了。我个人并不喜欢“游戏满级后穿越秒天秒地”的流水式故事,所以我先给了叶抚一个穿越的合理性。一开始想的是,叶抚因为某种原因穿越,然后一点一点变成有人操纵了他的穿越,可这人为什么要操纵呢? 正是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一个由结局写往开头的大纲就出来了。 我无法说我的结局设定得优不优秀。在文中,某一章,我写了一段三月即将归元前对一本书结局的看法。那其实是我的一点私货,读得认真一点的读者,能从那段话里感受到我对结局的安排。一定不会是什么留白结局,而是一段故事的终点以及另一段故事的起点。这本书不是为了读者想看到的结局而服务的,也不是我个人喜欢的结局。一个作者在写作过程中,代入自己的情感是正常的,但不能让自己的情感影响到故事的完整性与独立性。所以说,这个故事的结局是我在综合考虑后定下来的。 抱歉,不一定能让你们满意,说实话,我自己也不愿意看到这样一个凋落的结局。可故事走到这里,的确是终点了。 不知道是那个天才最先想出“番外”这个东西了,既可以用来满足作者的私欲,也可以满足读者的喜好。所以,我会在后续的番外中陆陆续续补全出主要人物们的结局。 在写作过程中,我依旧碰到了许多问题,最主要的就是主次问题。读书的时候,老师总会在评点文章说起一个“详略得当”,这的确是重要的。就像你去博物馆,主要是去看馆内藏品,而不是博物馆的装修、垃圾桶、引导员啊之类的。诚然,装修好,卫生整洁,引导员漂亮帅气的确能给博物馆加分,但前提是馆内藏品没有问题。在写到“远山”卷时,我就遇到过这样的问题,没有把笔墨放在关键情节上,只是草草一提,反而着重于不太重要与关键的细节、伏笔问题,直接的结果就是,这一卷开始,追读人数疯狂下掉。 以至于后面,成绩下滑严重,极大程度上打击了我的创作热情,恰好私下生活又碰到一团糟心事,伤病、家庭、工作等等问题。所以我才会开“桃花”卷这一个过渡卷来休息。这之后的写作,我就没关注过成绩了,全凭喜好在写,偶尔写一章,一断更可能就是一个月。 在完结之际,我清楚,必须要顺利流畅地完结,不能拖。拖下去势必会让整本书的走向背离我设定好的结局,我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所以最后一卷里,我大部分笔墨都放在剧情上,而不是丰满世界和人物的细枝末节。 回头想来,个人认为最好的一卷应该就是“潮起潮落”卷。在写这一卷时,恰逢疫情来临,我呢,就想些一群“有爱”、“坚守理想”的人,敖听心是这样一个想法的产物,几位先后赴死的圣人也是这样一个想法的产物。 有读者问过,为什么要写“温早见”和“曲红绡”这么一段故事。我大大方方地承认,她们之间的感情是我夹带的私货,原先的设定里,曲红绡叫“曲向歌”,是个带着主角模板的男性角色。胡兰小师妹对她的喜爱啊,井不停对她的别样情愫,还有洛神对她的感情,大概都可以理解为“喜欢”吧。而为什么要这么改呢?因为我曾目睹过类似真实的事情在我身边发生,爱而不宣,宣而不理;求而不得,得而不幸……温早见与曲红绡之间,大概便是这样吧。 曲红绡出自“一曲红绡不知数”……曲红绡是个充满着魅力,吸引着众人的存在,可这个名字就注定是跌宕起伏的。 然后说说秦三月。三月呢,最开始我就用这样一个词形容她,“干净”。她很通透,很聪明,即便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也从来都是干净屋子里的一点调皮的小装饰,绝非会让人感到不安与不适。她与叶抚的互动最多,一定程度上,她的剧情也是最多,我在描写她,是把她当主角在写的。我很喜欢三月,三月的性格就像一束白月光,照进人心里,总是温暖且柔和的。在安排“三月的告白”那一段时,也是对三月这近乎完美性格的一种摧毁。她不止要成为叶抚的白月光,还要成为一颗时常让他心疼的朱砂痣。 胡兰呢,从或者就能看出来,我对她的描写方式是前后矛盾的。她本来的理想是行侠仗义,拯救苍生与泥沼之间,可就是这样一个要行侠仗义的人却创造了厄陧,带给诸天无尽的苦难,反而制造了深渊泥沼。最后叶抚给了她一个机会,让她亲自去结束自己造就的苦难。在文中,我多次提到,“成长是一个不断与过去和解的过程,是一个不断试错的过程”。胡兰的一生,或者的一生,便是对这句话的诠释。 再说起白薇。 首先,我为什么选择白薇当叶抚的另一半,而非戏份更多的秦三月和另一个更像主角的曲红绡呢? 答案很简单,因为白薇爱得纯粹。我要给故事一个纯粹的,不掺杂外界阻扰的爱。这一份爱,不可能在三月身上产生,也不可能在曲红绡身上产生,唯有在白薇与师染身上产生。这也是,师染与叶抚之间互动较多的原因之一。 想必有读者要问,为什么不选择师染呢?可谁又说师染被放弃了呢? 在更加丰满的故事里,使徒篇其实很长,李命、陈放、思空等儒释道有很多戏份,他们面对天下苍生遭到涂炭会做的事,思考的事,其实都在大纲之中。之所以全部砍掉,也是我之前说的原因,主次必须要分明,尤其是在关键的结尾阶段。这导致在连续对抗使徒的剧情里,看上去是平铺直叙的。综合考虑之下,我没有写天下之间,人世之间的故事,因为结局会让这些故事看上去更加可悲,更加可怜,更加不值一提,想一想,所有人为之努力那么多,却是这样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关的解决,又怎么不是一种割裂呢? 也许我的看法是错的,但故事的确是这样安排的。 还有叶扶摇的剧情……这是我这本书里最遗憾的剧情,她也是我写得最失败的一个角色。原本这个角色设定好后,我是最喜欢的。可到最后,她的人设几乎被揉碎了。 在中州的篇章之中,有这样一段剧情。 出自中州叶家的叶扶摇,回家祭祖,然后与叶抚首次相遇,这时的叶扶摇没有被首席审判者的意志影响,还很正常,是彻底的完美大小姐。因为首席审判者与永恒天然相吸,所叶抚被她误认为是自己的血脉至亲。在与叶抚更多的接触中,她渐渐喜欢上叶抚,但因为认定叶抚是自己的祖宗,所以一直在“爱与伦理”的边界线上打转,心理活动十分复杂,之后又被首席审判者意志影响,一点一点沉沦。在原先的剧情里,她是唯一一个强推叶抚的人……也是在这之后,她性格才变得那么古怪。之所以是个“妹控”,也是因为叶抚为了掰正她的伦理认知,给她制造了一场幻梦,幻梦里,叶抚短暂地扮演了她的妹妹,结果戏剧性的是,叶扶摇给“妹妹版叶抚”推了,还染上个“妹控”的秉性。 诚然,现在一想,这段剧情有点恶趣味,但在大纲里的展现是蛮有趣的。 这段剧情砍掉后,叶扶摇整个人人设就崩塌了。这是我最失败的一段安排。 但哪能事事都顺心。 还有叶雪衣的剧情也是这样,写得太过割裂了,才让最后她与叶抚之间的绝对羁绊看上去怪怪的。在计划中,最后有这么一段剧情,叶雪衣开出一树黑花是在那次长久的沉眠里,她经历了二次人生。梦里,叶抚是个普通商人,而她是叶抚的女儿,他们看上去能幸福地生活到最后,但叶抚某一天被突然出现的怪物带走,变得冷漠无情,忘记了与她之间的约定,于是,她觉醒了受厄陧影响原罪,那满树的黑色梨花就是原罪。 回看整本书,令我不满意的地方许多,但自我认为,也能当得起“差强人意”的评价吧。 后续的安排里,是番外,分别交代主要人物的结局。 还有一些if线。初步安排是“叶抚x白薇”、“叶抚x师染”、“叶抚x秦三月”、“曲红绡x温早见”(老实说,我担心审核不过,起点貌似不接受‘白河’,变白都不行,打个字都得防屏蔽)。 还想看什么if线可以留言,能写的我尽量写。 番外和if线就不会日更了,希望大家理解。 最后说说我之后的打算吧。 原本在去年伤病最重,生活最烦躁的时候,我是打算退圈好好安顿生活的。 但今年情况好转了很多,保持健康作息和饮食真的很有用啊朋友们。 再加之《修满》我感觉没有写出理想的效果,没能满足一直支持我的朋友们的期待,挺愧疚地。所以,想再试一试。 新书的话,你们想看什么题材? 先说,《修满》这种大佬流和修仙题材我暂时不写了。换个口味,我自己写起来也舒服一些。 大家可以在起点的作品分类和标签里寻找题材与类型然后告诉我。 那么,就这样吧朋友们。 师染番外:昼与夜 黄昏是夜与昼的相遇。 …… 师染今儿个变了,不穿黑也不披红,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身青白裙,丝带飘飘,绸缎晃晃。她指定是为这天做足了准备,连站着的姿势都变了,没个王样,也不逼人。 她站在扶手前方,以赐天楼为背景,微风吹拂着。借着光,显青黑色的长发飘扬。风大了,满头长发就是垂不下的旗帜。 “吭。” 叶抚在她身后咳了一声。她立马转过身来,满脸笑容,洁白的牙齿和黄昏下的惊煌城和谐辉映。赐天楼下的惊煌城繁华得没个边,黄昏刚来,还不见夜幕落下,就张扬地点燃了所有辉灯。辉灯密密麻麻,像是湖中发光的水草。它们飘起来,快的慢的此起彼伏,浮在半空中,成了一片光幕。光幕将繁华照得更加明晰。 惊煌城永无黑夜。惊煌城的繁华永不落幕。 “我以为你不来了。”师染腰肢抵在扶手上,手撑着,软绵绵地站在那里。 “我也以为我不来了。但我还是来了。” “你过来。”师染轻声呼道。 叶抚走到她面前。她好看的样子更加清晰了。好看的眼睛,好看的眉毛,好看的鼻子,好看的嘴巴……她全然是为了好看而长成的,就连左眼角下那一点泪痣都是精心生长的。 师染便又转过身,望着繁华的惊煌城。 “我不想当王了。”她声音慵懒。 “累了?” “嗯,累了。” 叶抚看着湖海一般的辉灯群,问:“你不怕繁华落幕吗?” “我看遍人族从萌芽到鼎盛,从鼎盛走向衰亡。想来,这是永恒不变的规律,云族大抵也看着这规律了。” “你是云族的王,你还站在这天赐楼上,云族就永不衰亡。” “我的时代总是要落幕的。”师染眼中泛着奇异的光,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叶抚从来都知道,师染不是自私的王。她当年率领云兽一族,正面击败人族,赢得了大势,点亮了云族的文明大道。她当年全心全意为了云兽一族,今个,也是全心全意为了云族。 “你想立新王吗?” 师染摇头,“云族从来都不姓师,云族也不该有王。” “或许没了你,云族会更快凋敝。” “那说明云族不配拥有大势。一个种族,一个拥有天下大势的种族,如若全看了一个人,那是失败的。我希望让云族香火延续下去的是不断充实,不断纠错的文明符号与思想文化,而不是某位王。该有不动摇的信念,该有前进的动力,该有纯洁的纲领。” 师染认真说完后,又轻快地笑起来,“或许,没了我,云族会有更多可能。” 叶抚没有回答她。 他看着惊煌城。惊煌城繁华依旧。 师染双手离开扶手,丝毫不顾及形象,撑了个懒腰。她将自己最好的体态展现在叶抚面前。 “不说这些了,弄得一点氛围都没有。”师染仰头,认真看着叶抚。她瞪大眼睛,瞳孔莹莹,如有清泉在里潺潺流淌。“话说回来,我到底是该叫你叶抚,还是叫你‘零’。” 叶抚转过头去,“你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 “好的相公。” 叶抚微微一愣,愕然看着师染。 师染嬉笑连连,“你说我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嘛。” “也不是让你占我便宜啊。” “你这家伙恼火得很。让我开心开心不成?”师染很是不满。 “不成。我是有原则的。” “呸!你要是有原则,当年会让你那几个学生轮流送死?会让东宫现在也不肯见你?会让第一使徒为了你甘愿枯萎?会促成或者的出现?会让摆渡人孤苦伶仃,生生世世不得离开时间长河?”师染越说越激动,“你这家伙真是气人!认识你简直是倒了八辈子霉。固执,薄情寡性,谎话连篇,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有那么糟糕吗?”叶抚弱弱地问。 “糟糕透顶!没有比你更糟糕的了!” “那你还让我来……”叶抚眨眨眼。 “你!”师染憋红了脸,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转过头去暗骂:“混蛋。” “消消气,消消气。” “别安慰我。早些时候干嘛去了?” 叶抚笑笑,“那成,我先走了,你冷静冷静。” “你敢!”师染一把拽住叶抚,狠狠瞪着他。 “行行行,听你的听你的。今儿个是你的主场嘛。” “这还差不多。”师染露出胜利的傲娇表情。 她迈开步伐朝楼下走去,“跟上。” 叶抚听话地跟在她旁边。 天赐楼很高,楼梯一环接着一换,很绕。不过师染很喜欢这种设计,直愣愣地上去下来,她觉着实在无趣。 “过些时候我打算去找白薇。”师染边走边说,“给你说些好听的话,指不定她就愿意见你了。” “没必要为了我——” “谁为了你啊,我是为了她。你可是一手摧毁她所有努力的混蛋,但她偏偏又爱你爱得要死。这放在那些民间里叫什么来着?虐恋?我看来啊,苦的只是她了,你就是个混蛋。要是给你们的故事写成书,成千上万读者都得给她打抱不平,扎小人咒你,上香拜神许愿你早些死了。” “别这么说我,太过分了……我也是要面子的。” “哼!知道过分了?当初欺负人怎么不想想。” “唉,我还以为你是唯一懂我的。我那真不是欺负人,她太想当然了,早些时候还好,劝得住,到了后面都快疯魔了。” “那还不是为了你!你被胡兰杀死那天,她都快伤心死了好吧。我承认,那是唯一的办法。但你不该当着她面死啊” “……这么想,我当初是有些过于理性了……” “唉,算了,都是以前的事了。”师染举手挽住叶抚的手臂。 叶抚吓得连忙躲开,“男女授受不亲。” “授受不亲个屁!”师染瞪着叶抚,生拉硬扯地挽着他,“这是我的地盘儿,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行吧!我今天就委屈一下了。”叶抚勉为其难地说。 师染咬牙切齿,“可恶,你连骗我一下都不肯了吗。”她直直地看着叶抚,眼中满是情绪。 师染生平第一次觉得想哭,鼻子有些发酸。 叶抚也不真的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蛋。见着师染真的生气了,真的委屈了,他哪里会得寸进尺地去欺负人家。 “呼——我不想欺骗你。” 师染别过头去,“这回,你再骗我一回吧。” 叶抚不忍心见到这位辉煌万世的王如此卑微。他在来这里之前,就预料到会这样,所以一直纠结到底要不要来。到最后,他始终是明白了师染对自己的感情绝对不会因为自己不来就变掉。他也清楚,因为古老云兽的特性,师染比任何人都要爱自己。她真的是彻彻底底献出了自己所有的爱。 但她越爱,叶抚越是不敢接受。她不像白薇。白薇真的是那种说不爱就不爱的人。若真是让白薇死心了,没有人能去挽回她。说来,白薇现在只是处于情绪最低谷,简而言之就是自闭了。 “今日骗你一回又作何?待到天明了,剩满心的空落落。” “你真是一点都不懂女人。”师染恨死叶抚了。 叶抚无奈叹息,“好吧,我今天彻底依你了。” 师染白他一眼,“这不就得了吗。便把我想得那么复杂。你跟白薇都是那种容易想多的人,但凡你们有一个人像我一样,哪还有那么多矛盾。” “别说了,我又快觉得对不起她了。” “你本来就对不起她。” “……” 师染贴靠着叶抚在环形楼梯上缓缓走动。天赐楼的设计很巧妙,站在楼梯上,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能一眼看到惊煌城繁华的辉灯群。 氛围是好极了。 师染望着外面的天空,微微发了会儿呆,然后说: “我有些想念三月了。” 叶抚沉默着没有说话。 “还能见到她吗?” “一定能的。”叶抚肯定。 师染点头。她心里清楚,叶抚比任何都要想念秦三月,比任何都想要再见到她。 但三月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等她回来了,一定,一定要和她一起走遍天上每一颗星星。师染无比期待那一天。 他们下了天赐楼,走进惊煌城。 从每个人身旁经过,在每一盏辉灯的照耀下发光。他们是繁华里一抹美丽的剪影。 “叶抚,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 “是我的生辰。” “所以你特地挑在这一天叫我来吗?” “那些书上不都说了吗,生辰要跟重要的人一起过。”师染停下来,抬头望着天上的辉灯群,“叶抚啊,以前我都是一个人。除了还在读书的时候有小以陪我,其他时候,我都只是像这样,抬头望着天,不管晴雨,反正只是看着。” “那时你在想什么?” “我想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 “为什么?” “因为,星星永不孤独。” 师染静静地看着辉灯群。也会透过辉灯群,看向遥远的天空。叶抚看着她的侧脸。她的脸庞很清瘦。她不是那种高挑挺拔的身材,所以某些时候远远看着会觉得有些像少女。一个人站在人群里,也还有几分落寞清冷。 “师染。”叶抚忽然开口。 师染看向他。 “生日快乐。”叶抚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根烟花棍点燃了。 烟花棍闪烁着不那么绚丽的花火,但全然映在师染眼中了。 师染接过烟花,蹲了下来,认真看着花火闪烁,她脸上的光彩随着花火的光变化。叶抚站在她旁边,没有说话。 烟花快要燃尽时,师染忽然抬起头望着叶抚: “叶抚,你有那么一瞬间喜欢过我吗?” 叶抚点头,“有。” “什么时候?” 叶抚笑着说:“现在。” 师染开心地笑了起来。 烟花熄灭。夜幕已尽。黎明的第一缕光穿过云层,照在他们的身上。 …… 黎明是夜与昼的告别。 叶抚番外:这一天 叮叮叮—— 叮叮叮—— 来电铃声响个不停,将叶抚难得的清梦敲了个稀碎。他困倦地翻了个身,不情愿地伸出手在床头柜摸来摸去。 他抓住手机,微微抬起头,眯开皱巴的眼睛,也不见着来电显示是谁,就接了电话。 “喂。”略显沙哑的女声响起。 听着声音,叶抚睡意全无,抓来枕头靠在床头上。 “嗯。”他轻声回应。 “叶哥,我们见一面吧。” 叶抚沉默着,没有回答。 荀琳琳,他的前女友。两年前因为观念不和,分手了。她的脸庞在叶抚脑海中缓缓浮现,逐渐变得清晰,清晰到每一个细节他都见着了。 荀琳琳的面孔两侧以挺直的鼻梁为界,犹如镜中的倒影,划出完美无瑕的弧度,在他脑海中映射出光彩来。他始终记得她那细长的黑色双眼,如同书法大师的一笔勾勒。 “有什么事吗?”他问。 “我想见你。”对方说着,顿了一下。 叶抚能听到对方吸气的声音,丝丝缕缕,断断续续,听上去有些紧张和激动。 “我只是想见一下你,没有别的事。” 叶抚起身到床边,拉开窗帘。布满了窗户的雨痕清晰可见。 “外面雨挺大的,算了吧,或者,我们可以通视频。” 对方稍稍沉默后,又问: “我们可以约个时间,我辞职了,这段时间都有空的,看你那边,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可以一起吃个饭,然后说说——” “没必要。”叶抚重复一遍,“真的,没有必要。” 电话那头沉默着,只能听见沉闷压抑的呼吸声。 叶抚能够脑补出荀琳琳此刻的表情,一定是使劲儿缩着鼻子,抿着嘴的。他还很清楚地记得,她每次努力控制情绪都是这样。 过了大概一分钟,重重的吐息传来,“叶哥,我通过了肯金思团队的考试,就要去南极洲了。” 叶抚微微一笑,“那恭喜你,离你的梦想更进一步。” “你真的……为我感到……高兴吗?” “当然,你的梦想是了不起的,我为你感到高兴。” 电话那头悄无声息,持续了半分钟后,忽然传来抽泣哽咽声。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跟我分手……我不理解,叶哥,我真的不理解……明明你也是赞成我的,为什么你要跟我分开?” 即便是隔着电话,即便已经两年未见,叶抚依旧像是在她身边一样,清晰地感受着她的情绪。 “你有了不起的梦想,但我没有。”叶抚缓声说。他眉头稍稍跳动,似有不忍,但立马又压下去了,“荀琳琳,我无法忍受与恋人分隔那么远,那么久。我无法过着每日每夜思念你,担心你的生活。你是了不起的,你真的很了不起,真的。 他深深吸一口气,轻而缓地说:“但我是个平凡人。” “呜呜……” 荀琳琳说不出话,只是哭着。 她哭了许久才说,“叶哥,我真的舍不得你。” “我们会再见面的。我期待你从南极洲归来那一天。你很了不起,真的。” “叶哥……” “再见。”叶抚平静地说出这两个字。 他没再等对方说些什么,挂断了电话。 但,他坐在床头,看着前面的墙纸一动不动。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不肯把手机放下。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在等什么,等荀琳琳再给自己打过来?等自己缓一缓然后打过去? 十分钟过去了,手机没有响起,他也没有按下拨号键。一切在沉寂之中远去。 他偏头看向窗户,透过没有拉紧窗帘的部分往外看去。下雪了,知冬市迎来了冬天的第一场雪,蒲公英般的飘絮从天上落下,像是天上人的赐福,也像是哀恸。他极目望向远处,想要在那灰蒙蒙的天边看出些什么来,想一眼看到遥远的南极洲,看那里动人且冻人的景色。 三年前的那个冬天。他还记得,那天应该是节令上的大雪。 荀琳琳早早地起了床,在梳妆镜前休整。他还睡在床上,翻过身,裹着被子,眯开眼睛看着镜子里的她。 她笑了笑,说要去面试。 他问,肯金思团队的面试吗? 嗯,她说,肯金思团队的南极洲考察项目,要进行一共三轮面试,为期两年,这是第一次面试。 他一下子没了睡意。南极洲考察项目? 她笑着转过身,还坐在凳子上,腰肢扭过来一半,姿势很好看,像正在梳妆的舞台剧演员。她的确是个演员,在大学时期,他经常在舞台下,往往是在第一排,近距离地欣赏她的表演。 是啊,南极洲,我很向往那里。她开心地说着。你会支持我,对吧。 他转过身,平躺着,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南极洲啊……遥远,神秘,寒冷,危险…… 他起了床。荀琳琳已经打扮妥当,一如往昔,穿着一身青蓝色。她作为舞台剧演员,即便是在日常中,也始终带着一丝优雅从容,同时也是保守且谨慎的。她喜欢表演舞台剧,却不喜欢过分展示自己,这很矛盾,但符合她的性格。 她从不穿高跟鞋,即便她的每个朋友都告诉她,她的身材很好,应该试着穿一穿的,当是一种体验也行。她没有过。 这没有原因,她似乎只单纯地不喜欢。 你跟我一起去吧。她说。你在外面,我就不会紧张。 他以感冒头痛拒绝了。她在临走前,还不忘烧好热水,备好治疗感冒的药。 他目送她离开。站在楼上,透过窗户,他看着她走在雪地里。她转过身,看向楼上的他,开心地挥了挥手。冬天地她显得有些笨拙,厚厚的大衣外面还披了件挡风衣,脖子上围着他送的蓝白色围脖。她一直都喜欢蓝色和白色。她说,那是雪与海,是这颗星球上最极致的美丽。 她走出小区,雪地里留下她的脚印,长长一串,从单元门口延伸向看不透的雪雾之中。 一整个上,他都没有精神,坐在客厅里发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住的房子,太过空荡了。隔壁传来小提琴的声音,听上去是在练习《我之真爱》,是电影《乱世佳人》的主题曲。这首曲子很美,是梦幻且真实的,但似乎太多学习小提琴的人都喜欢用这首曲子来展现他们“高超”的技巧。隔壁的这位“音乐家”便是如此。他记得音乐家练习这首曲子很久很久了,却依旧没有什么长进。这使得他曾恶意地猜想,这位音乐家一定没有“真爱”,或者没有看过《乱世佳人》。否则,不会演奏得那么糟糕。 荀琳琳成功通过了第一轮面试。 她很高兴,刚进屋第一件事就是紧紧拥抱住他。她激动地说,是他给了她鼓励,让她能够在面试官面前展现出最好的状态。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用手轻抚她显得娇小的背。他在心里想,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 在荀琳琳耳朵里,似乎隔壁音乐家那糟糕的《我之真爱》都变得十分动听了。可他听来,却更加糟糕了。 在厨房里,他莫名地感到一种难以咽下的苦闷,不同于以往内心思绪翻覆所衍生地烦闷。这比较像是一种沉思,对于荀琳琳和自己,以及隔壁音乐家糟糕的《我之真爱》的沉思。平时里,最细碎的琐事,比如厨房窗下黯淡的冬日阳光并不温暖,他都在以着十分认真的态度沉思着。削土豆皮时,带着泥土气息的外皮被剥离,发出滋滋丝丝的声响,慢慢汇聚在水龙头下,在黯淡的阳光照耀中,犹如坠落的银河星辰。 这种烦恼,在他和荀琳琳躺在床上时,用言语与动作挑弄其对方欲望时;在书房观看干净而清晰的文字时;在阳台一边吹着冷风,一边听荀琳琳絮絮叨叨的抱怨时才会短暂消失。 但他始终烦恼着。 有一天,他下了班,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到市博物馆,在那里呆了三个小时,也不看手机,就只是在里面,从一件件承载着“文化”、“历史”、“艺术”的收藏品旁经过。脚步声让他感到安心。 离开博物馆,打开手机时,有七个未接电话,全是荀琳琳的。 看着手机这一刻,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他知道,自己终于该说出那句话了。 我们分手吧。 荀琳琳以为这是他的表演,是从网上学来的段子。她调皮地在他身上寻找偷拍用的摄像头。她一边打趣,一边在绕着他转来转去,到处翻找的样子很可爱,还像是大一刚进校园笨拙地拖拽行李箱的样子。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什么都没找到,开始有些慌张。在哪儿,你的摄像头在哪儿?是在抖音和快手上学来的段子吗?叶哥,你说话啊。叶抚,你快回答我,回答我好不好。你是在骗我吧,你肯定是在骗我吧。一定一定。刚才为什么不接电话,是工作没做完在加班吗?叶抚,说话,你快说话啊!她的优雅全都不见了,显得那么笨拙与小气。 我们分手吧。 隔壁音乐家的《我之真爱》又响了起来。 总是喜欢夸人的荀琳琳捂着嘴说,好难听,好难听,不要再拉了……好难听…… 她像一只溺水的小猫,声音幽咽恐惧。 为什么?她哭着问。 他说。你喜欢吃甜腻提拉米苏,你喜欢听闹哄哄的相声,你喜欢看动物世界,你喜欢穿青蓝色的衣服,你喜欢看北斗七星,你喜欢企鹅,你喜欢海豚,你喜欢冰川大海,你喜欢冲人眨眼睛,你喜欢闭上眼冥想,你喜欢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说话……你不喜欢芥末,你不喜欢头发太长,你不喜欢红色的衣服,你不喜欢酒桌文化,你不喜欢各种应酬…… 她不是傻子,听他说了那么多,总会是知道,他是真的不想跟自己在一起了。 对不起……她哽咽着道歉。 她其实完全没有必要道歉,毕竟错的是他。但她就是忍不住道歉了,因为太过依赖,人就变得卑微了。 离开的时候,她穿着身酒红色的大衣。那天,雪停了,出了很大的太阳,虽然太阳并不温暖。他依旧记得,她拖着行李箱,站在小区那棵香樟树下回首凝望的模样。 至始至终,叶抚都没有告诉她为什么要跟她分手。 …… 荀琳琳坐在候机厅里,等待着旅途的开始。她要先去到美国,然后跟随团队一起乘坐科考船前往南极洲。 她脖子上围着那条蓝白色的围脖,大概是习惯了,即便这是前男友的,她也没有丢掉。衣服颜色依旧是她最喜爱的青蓝色,像是布满极光的远空。 思考着,她在思考着。 她用了两年多的时间去思考,叶抚为什么说分手。 即便是现在,她依旧没有想个通透,只不过逐渐有些能够理解,叶抚应该并不是不是不喜欢自己才提出分手。 但具体是什么原因,或许已经没有去追寻的必要了。 像一场风,吹往远方。 她期待着成长过后的自己,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希望那时,一切如旧。 番外:三人行?不行! 白薇番外: 残破的旧世界中,一切都在死寂之中。无声无息,无动无静。 却能在偶然一瞥见,看到一条通幽的曲径荡过,如平静湖面上的一根苇草。 叶抚踏上曲径,看向两旁。左边是繁密幽静的竹林,在这死寂的混沌中,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风,摇得竹林簌簌作响。这片竹林并非是幻觉,而是一点一点种出来的。当初白薇从黑石城带走三味书屋时,那片竹林留下了,毕竟,竹林的主人是一只黑白熊。 他依稀能透过各种各样的痕迹,看到白薇亲手将一株株竹子种下,然后站在旁边久久凝望的模样。 曲径右边,是一片花海。很大,约莫十亩。不同的花生长在不同的区域,各色各形各地,共同辉映出这色彩的盛宴。混合在一起的花香凝结成一股奇特的香味,不浓不清,不幽不烈,初觉平常,但却牵动着心扉,使之驻足凝望,久久不肯离去。 “喵——” 一声猫叫从曲径尽头传来。 叶抚循声望去,看到雪白的、毛茸茸的又娘站在三味书屋的院墙上,尾巴摇个不停,一双翡翠般的眼睛瞪得老大。 “喵——” 又娘激动地叫了一声,猛地从院墙上跳下来。 落在地上时,其样其貌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猫……变成了人。 又娘变成了一个须发皆白的……少女?或许只是少女体型吧。它的年龄怎么也说不上还是少女时代了。 “叶先生!”又娘大声喊着,转眼间又羞涩起来,低着头,只是眼睛瞥一瞥。 叶抚憋着没笑,点头,一本正经地说: “这不是很好看吗。” 又娘捂着脸,“好不习惯。” “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化形了。” “呀,我确实不想化形的。但,但都没有人跟主人说话,我就变成人陪她说话了。”又娘手上动作还保留着猫的习惯,轻轻挠脸,“但我觉得,果然还是猫好,自由自在的。变成人了,主人就很在意给我打扮,要我穿衣得体,动作规矩,不自然。” 叶抚笑道:“还是遵循你自己的喜好吧。” “我还是喜欢变成猫,然后被叶先生抱在怀里。”又娘难为情地说。 叶抚张开怀抱,笑着看她。 又娘眨了眨翠绿色的眼睛,腼腆一笑,一步踏出,随后变成一只猫,跳进叶抚怀里。 “喵~” 这是在表达,果然还是这样最舒服。 又娘变成猫虽然看上去大,但实际上只是毛很蓬很长,落进怀里还是软香细玉一般。 叶抚抱着猫,走到三味书屋门口,敲了敲门。 “请进。” 叶抚推开门,走进玄关,朝院子里看去。 一切都没改变,甚至,之前的梨树也一模一样地复刻在院子中间。 白薇就坐在梨树下,她安静而美丽,似乎觉得是一个人,打扮上也就不讲究了。解开发绳,一头长发如映照着诸天星汉的银河,在梨花、阳光之下,散发着奇异的光彩。 她的头发,不再是黑色,变成了银色。 叶抚眉头颤了一下。 “要喝点茶吗?”白薇看着叶抚问。 叶抚点头。 白薇站起来,轻飘飘地走进里屋,不一会儿,端茶茶水走了出来。 叶抚轻抿一口,味道还是那般清香,一点都不曾改变。 “为什么不说好久不见?”白薇问。 叶抚看着白薇双眼,她的眼瞳色彩没有变化,十分平静。也就是说,此刻,她并没有因为叶抚的出现而有任何一丝情绪上的波动。 “不想说。” “为什么?”白薇看着叶抚,“你不是最爱说这句话吗?” 白薇言下之意叶抚最喜欢不辞而别。 这一点,叶抚还是听得出来的。 叶抚岔开话题,笑问:“喜欢地球的生活吗?” “不喜欢。” 回想起在地球呆的那一天,她就不可避免地响起亲眼看到叶抚被杀死的时候。 “其实,我很喜欢。” 白薇疑惑问:“为什么?” “你可以认为是我小时候在那里长大吧,有种故土情节。” “哼。” “鸡汤好喝吗?”叶抚又问。 “你去问师染啊,她喝得一大半。” “她说好喝。” 白薇憋着一口气,恨恨地看着叶抚,“你非要刺激一下我是吧!我受够了!” 她站起来,大声呵斥: “你一点都不尊重我!不在意我在想什么,任性、专断、不讲理、满口大义却根本落不到实处!叶抚,我们之前从来都不平等!” 叶抚静静看着她。 “你根本不能理解我的心情,你知道那时候我多伤心吗?你知道我在三味书屋里承受着多大的煎熬吗?为什么你不给我一个理解你的机会?为什么你要让我觉得你彻底死掉了!” 白薇生起气来,一头银发迅速变白。 “白薇,你是为我而生的吗?”叶抚平静地问。 白薇愣了愣,鼻尖红了,抽了抽气,低声说: “我不为你而生,可我……会为你而难过啊。叶抚,你总是想太多。总是强调个体的存在性大于影响性,是的,那是没错的。就像你给三月说的那样,爱情不能高于人生……但我们的人生是真,我们为你难过,为你伤心,也是真的……为什么你总是要把这些分开,难道你觉得我爱着你,就不会爱自己了吗?” 叶抚眉头微微颤动着。 白薇捂着脸,声音发颤: “叶抚,如果你只是那么想的。那我们……或许真的该结束了。何必让这份爱,成为彼此的累赘呢?” 又娘躁动不安地在叶抚怀里动来动去。它一万个不想叶先生跟自家主人分开,两个人对它都很重要,它都很喜欢。它喜欢晚上,变成人,蜷缩在主人温暖的被窝里,听着她的呼吸声入眠,也喜欢变成猫盘在叶抚的大腿上,闻着他身上令人安心地气息打盹。 叶抚温声说: “抱歉,让你伤心了。” 接着他站起来,将又娘放下,来到白薇面前,抓着她的手,额头轻轻蹭着。 “我不是个完美的人,也不想做个完美的人。一路来,我犯过许多错,留下了不少遗憾。像你说的那样,我总是把人生与情感拎得太清了。以前的我,迷茫过很久,不知如何选择我自己的意志。现在,我想清楚了。” 他看着白薇,轻声问: “你,还愿意给我机会吗?” 白薇神情惹怜,“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知道,这是我的错。” “可你,错在哪儿呢?” “错在,没有给你选择权……我热爱你,却没给你热爱我的机会。” 白薇看着叶抚,忽然笑了起来。 “恬不知耻。” 嘴上是这么说的,但她当然知道叶抚说的是实话。在三味书屋里这么久,她想清楚了叶抚当初为什么阻止她去创造绝对满开的条件。因为他作为永恒的化身,十分清楚地知道,绝对满开是违反永恒真理的。也许,她可以利用绝对满开解决一切危机,可以消除或者走错路后的负面影响,甚至可以看穿叶抚的内心世界。但,她绝对无法存在下去,一定会被永恒抹杀。 是的,叶抚没有给白薇选择为他而死的权利。 究其原因跟当初面对三月的告白一样。他不愿意她的爱高于她自己的人生。 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私心呢? 凭什么她不能自己主宰自己的人生呢?为别人而死,怎么又说不上是自己的人生呢? 这是白薇生气,不愿面对叶抚的根本原因。 他们之间的爱并不平等。 人与人之间难免有矛盾,而沟通是化解矛盾最直接的方式。 “你的头发。”叶抚看着白薇满头白发。 白薇一脸愁容,“可能是上了年纪吧。” “跟着没关系吧,你的生命力旺盛得很。” 白薇莞尔一笑,“其实只是想换个心情。” 她站起来,转了一圈,银白色的头发如洒落的月光。 “不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就是太嚣张了。” “啊,嚣张点不行吗?” 白薇食指勾着叶抚的下巴,笑容很是浓郁,“有时候,当久了温柔知性的女人,偶尔也想做做蛮不讲理的笨蛋。” 她的脸一点一点凑近,最终与叶抚相拥亲吻。 清风徐来,梨花纷飞。 单纯的又娘即便是猫的形态,也害羞得缩到一边,偷看一眼,又赶紧闭上,闭上眼又忍不住眯开偷看。 “叶抚,地球是不是有个词叫‘妻管严’。” “气管炎啊,我知道,就是气管病理性发炎引起的一系列炎症嘛。” “别装傻!” “你……想说什么?” “黑头发的我受尽你的欺负,现在一头白发了,该我了吧。” “这跟发色有什么关系?你要喜欢,我马上把头发变白。” “还在装傻。我挑明了说,作为惩罚,你以后都得听我的。” “不行!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唯独这一点。” “为什么啊!你就不能顺着我吗?” “你懂什么叫男人的尊严吗?” “……不懂。” “……反正就是不行。” “我懂了,你心里对师染念念不忘是吧。” “别瞎说。” 白薇伸出一根手指,在叶抚胸膛上画圈圈,目光似水,温柔而噬人。 “叶抚,其实呢……我不介意的。三个人也挺好的啊。” 叶抚当即认真而坚定地回答: “我心里只有你,别无他人。” “这才对嘛。”白薇笑容格外浓郁。 叶抚呼出口气,心想还好自己没上当,不然今天指定要闹个大动静出来。 白薇忽然转身看着梨树沉默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问: “雪衣,还能回来吗?” “不能。” 叶抚没有掩饰这个事实。 “哈——”白薇呼出一口气。 她脑海里一点一点浮现起叶雪衣头发乱糟糟,满脸开心向自己奔跑过来的样子。 最美丽的笑容,停留在那个冬天,再也没有出现。 白薇望起头,看着混沌深空。 “叶抚,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嗯。” “之后……我们去地球住一段时间吧。” “为什么?” “我想去南极看看。” 叶抚顿了顿。 南极…… 他看着白薇一头倾撒的长发,轻轻地“嗯”了一声。 去南极看什么? 除了她,还有谁。 叶抚离开了三味书屋,前往旧世界混沌最中心。 他安静地躺在这里,默默感受着故去之人。 “你曾用去九十九万个轮回才许了世间一点温柔,许我一点温柔,还要等多久呢?三月。” 番外(IF):如果我更早遇到你(其一) 如果我比她更早一点遇到你, 会是什么样呢? …… …… 惊煌城。 师染凭窗而立,手中把持着一本泛黄发旧的书。边角已经卷得不成样了,大抵是被翻了无数遍的。 书名是《姬月笔下的世界》,这本听着就像是什么杂谈、散文或者论述文的书,按理来说是应该不怎么受欢迎的。但实际上,这本书可以这个千年内最畅销的书之一,多次被一些重文会推荐为“读书人必看的十本、二十本、一百本书”之一,而且往往都是名列前茅的档次。 师染也快把这本书翻烂了。 她自己都记不清,这是第几遍看了。当然不是书里面藏着对她而言多么多么珍贵的宝藏,她堂堂惊煌城城主,云族的精神图腾,哪里还有什么宝藏能入她的眼。 照她的话说,这真是越活越没意思了,脑袋一抬,眼睛一望,看到的就是顶,哪里还有什么值得去努力的目标。 一直抱着这本书不放,也只是因为这本书是她惦记的人写的。 “三月啊……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快无聊死了……” 望着繁华的惊煌城,大大小小的城区发生着各般事,但都俗,都充斥着让人发昏的无聊之物。偌大一座惊煌城,竟然也找不到一件有趣的事。 大多数世俗皇帝站在皇宫里望着自己的大好河山,都会满心如意地感叹一句,“瞧,这就是朕的江山!” 可师染这位王不同,她望着自己的大好河山,总会想,我那么努力就为了搞出这么些玩意儿?好无趣,干脆一把火烧了算了。 生活在大地上的人们,当然想不到,高高在上的那为王,脑袋里整天纠结的是,到底要不要把一切都烧得个干干净净…… “唉——” 师染叹了口气,丢下书,离开了自己的书房。 迈着沉重的步伐,她来到了一座紧闭的行宫前。 这是她曾经还是云兽之王时,居住在玉清大云林里的行宫。但自从将同脉共生的姐姐师千亦关起来后,这座行宫就没再开放过了。 时至今日,也没打开过。 站在行宫外,师染想,现在也许是时候了。 推开行宫大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不知为何,师染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就好像推开的不是行宫的门,而是回到过去的门。 师千亦站在里面,闭着眼,还保持着当初被封印时的姿态。 像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像。 实际上,师染一直觉得自家姐姐长得就很有仙气,打扮也像出尘的仙子。跟自己这幅大魔头的扮相是完全相反的。 师染来到师千亦面前,伸出一根手指,触碰她的鼻尖, 像冰雪消融,也像灰尘被拭去。 生机、活力与蓬勃的朝气荡漾开,遍布师千亦的全身。 她先是睫毛抖了抖,然后睁开眼。 像清晨初醒的猫,眼中的色彩一点点补充,直至有神有情。 师染就站在她的面前,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师千亦的时间定格在她被封印之际,所以当她醒过来时,认知也好,记忆也好,都是从被封印之时开始的。她记得自家多年不见的妹妹吞噬了自己的血脉,为了成为完美血脉者。 但看着师染的笑容,她明白,应该已经过去了许久。 师千亦垂目,问: “现在,是什么时候?” 师染走动起来,向外面走去, “姐姐不妨自己出来看看。” 她将门开满。 外面的阳光照进来,温暖且静谧。 师千亦迈动步伐,踏入光中。光照耀到她身上时,她真像一位刚刚醒来的仙子。 师千亦心中渐渐涌起难以言说的情绪,激动……期待……紧张……害怕……渴望…… 对于全新的世界,她怀以复杂的情绪。 惊煌城的一切都落入她的眼中,这方世界的一切,都被她一一感受到。 她感受到了, 这是云族的天下。 师千亦站在高楼的边栏处,肩膀微微发颤,声音哽咽, “你……成功了。” 师染难得温柔一回,轻笑着说, “发生了很多事。姐姐,欢迎回家。” “我……还算是你的姐姐吗?” “当然,难不成你想当我娘?” 师千亦低着头, “不……只是……我以前的确做过非常过分的事。” “可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而且,何必总活在过去了,我们总应该给一个原谅自己的机会。” “小染……” 师染笑了笑, “多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上一回,是你从学宫辍学的时候。” “啊,我那时还是个小孩子。” “你哭着从学宫跑回来,一直念叨着什么‘不想读书了’之类的话,我还以为你被欺负了。去学宫过问才得知是你自己辍学的,问你原因也没说。那之后,你就像变了个人。” 师染望着天说, “你也开始不喜欢我了。那时候,我感觉我失去了一切。感觉,一切都是我的敌人。” 师千亦沉默了一会儿, “对不起,我应该更关心你的心理。” “没关系,现在我也好好的。” “真的好好的吗?” “当然了。” 师千亦摇头, “但你看上去也很心不在焉。” “那么明显?” “也许在我面前,你很放松。” 师染摸了摸自己的脸,笑了笑说: “在这楼里,都没人跟我说话,平时里没说什么话,今天一下子说多了,就暴露了。” “小染,你在想什么?我无法弥补过去对你的冷落和伤害,如果有机会,我想……” “姐姐,我说过,不要介怀过去。现在是新世界,你我也是新面貌。” “那你,心里还装着什么?放不下。” 师染俯下身,靠在边栏上,眼神渐渐遥远,呢喃地着说: “我想谈恋爱呀……” 师千亦愣了愣, “什么是谈恋爱?” 师染语气轻巧, “就是找个人,每天陪我说话,陪我四处旅游,陪我犯傻,陪我……做很多事。” 师千亦想了想,说: “我可以。” 师染噗嗤一笑, “不是这个意思啦。姐姐也真是单纯得很。” “抱歉,又没法帮你了。” “不要总是道歉。你欠我的,在那座行宫里已经还清了。” “小染,你现在很厉害,很强大。我能做到的,你都能做到。也许,我没法帮你做些什么,化解你心里的烦恼,但我还是想对你说,不要再给自己留下遗憾了。不要像我一样,错过一次又一次弥补缺憾的机会。” 师染抿着嘴,微笑着点头。 “姐姐,你先休息一下吧,晚上我再带你四处逛逛。” 随后,她差使人带着师千亦下去休息了。 独自一人看着远方,师染眼神有些幽怨。 缺憾……也只有那么一个缺憾了。 但,要怎么弥补呢? 师染坐在窗边的躺椅上,闭着眼,脑袋里的思绪渐渐交织在一起,直至一切都变得那么纠缠不清与模糊朦胧起来。 “永恒啊, “我什么都得到了,却唯独没有他, “如果我什么都失去了,能拥有他吗?” 我想有那样一个机会, 哪怕……失去一切, 哪怕…… …… …… “女侠,女侠?女侠!” 朦胧中,师染听到有人在叫她。 女侠? 那是什么叫法,哪个家伙啊,这么大的胆子,不叫“女王”?! 师染睁开眼,咻地一下坐直了,然后右手一拍, “谁这么大的胆子啊!” 小二一愣,接着小心翼翼地说: “女侠,你已经睡了一天了,我看着你还没醒,以为那些酒把你喝出问题了……” 然后就轮到师染发愣了。 睡了一天,喝酒…… 她顿时觉得有些头疼,左右前后看了看,发现自己几乎被开过的酒坛子包围了。到处都是洒落的酒水。 接着,刺鼻的酒气冲进鼻子里。她惊叫一声, “怎么回事!我怎么在这里!” 小二茫然地张大嘴巴,然后说: “女侠,你喝背了吗……昨天下午你来到客栈,二话不说,要了十坛子酒,菜都没要就开始喝,喝醉了后,直接睡到了今天下午。” “胡说!我滴酒不沾,怎么可能喝酒!”师染挑起眉。 小二反应过来,双手环抱,淡淡地说: “女侠,赖账不是这么个赖法。我不管你记得什么,但这酒钱,你是得出的。” 说着,几个五大三粗的人走过来,将她围住。 师染还是有些头疼,嘶嘶地吸了吸气, “别急,让我缓缓。” 她坐下来,开始回忆。 记忆很清晰,之前刚刚跟姐姐冰释前嫌,然后就到书房里去休息,那时候思绪很多,想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然后休息着……休息着……忽然就来到这里了! 师染猛地一惊,眼睛瞪得老大,问: “现在是什么年?” “这位客官,你可——” “我问你是什么年!”师染面露凶相。 小二立马觉得浑身冰凉,赶忙回答: “天元纪一千五百三十二年!” 天元纪…… 一千五百三十二年! 师染脑袋轰隆,如有大鼓在鸣。 这一年,是她刚刚冲破封印的一年。 但,为什么, 为什么会突然回到这一年?还是这幅模样! 她瞧着自己的身体,的的确确还是自己的身体,但一身的修为几乎没有了。 难道…… 我的遐想,成真了? 但,为什么啊! 师染搞不懂,但她大为震撼。 这是何等的伟力,才能让她回到那个早已崩坏的世界的过去啊…… 她清楚,自己肯定做不到。 能做到的,估计只有如同虚幻一般的“永恒”。 难道,永恒真的回应的自己? 但,永恒不就是……不,不……他也说过,并不能把永恒跟他划等号。他只是永恒意志的体现……会不会,其实作为永恒的他也挂念着自己,倾听到自己的心声后,就做出了回应? 师染想入非非。 客栈里的小二看着她发愣的傻乎乎的模样,实在是忍不住了,拍着桌子大声说, “这位客官,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再不给钱,我们就报官了!” 他刚吼完,忽然看到师染居然流泪了,一下子慌了起来,诶,不至于吧,只是吼了一句,居然就哭了! 师染本身长相就比较柔弱,这一哭起来,那叫一个我见犹怜,连几个三大五粗的打手心里都软了。 这看在旁人眼里,就是一副恶霸小二欺负柔弱女子的景象。 小二哪里担得起这种指责,赶忙说: “客官,别,别哭,只要你给酒钱,一切都好说,实在不行,你可以押个什么东西,以后再拿钱来换。” 他刚说完,师染忽然又笑了起来,笑得那叫一个没心没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小二心道不妙,遭了!是个疯子! 师染哪里管他们在想什么,从兜里掏出一把银叶子, “给你,酒钱!” 给完了钱,也不等找零,疯疯癫癫地就往外跑。撒腿跑得可欢了。 小二人是懵的,紧接着,他急忙喊, “客官,你的剑!你的剑!” 师染这才一溜烟地又跑回来,一把抓住这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剑才离开。 小二站在门口,挠了挠头,看着手里的一把银叶子,嘀咕, “看样子,是哪家从没出过闺的千金小姐偷偷溜了出来吧。人是傻了点,但长得可真好看啊……” …… 明安城外有条沉桥江,也叫断桥河,河岸上长满了芦苇,芦苇荡的后方是个树林。 此刻,树林里一阵动静,鸟兽皆散。 某棵树上,师染一动不动地站着, 等待。 她已经确定过了, 自己的确没有修为了,只剩下作为云兽的血脉力量。但即便只是血脉力量,那也是相当恐怖的,殴打圣人不是什么问题。 不过,这些都不是她现在关心的。 按照她之前所了解的,再过一个时辰左右,叶抚会带着他的两个学生从前方芦苇荡的一侧到江边,然后在江边搭船到对岸的明安城去。 到时候就去拦截他! 但认真想了想这个主意后,她觉得不妥。 拦截……怎么听都有点无礼,不能给他留下我是一个疯女子的印象, 对,不能留下坏印象! 得偶遇,偶遇才行! 但……要怎么个偶遇法,才比较自然合理呢? 叶抚虽然是个混蛋,但也是个聪明的混蛋啊!要是不自然不合理的话,会引起他的怀疑,会让他警惕。那就得不偿失了。 师染很纠结, 她以前哪里这样认真地想过点子…… 想着想着,不远处的芦苇荡传来了动静。 她赶忙发动自己的云兽血脉,藏匿起来。 簌簌声此起彼伏…… 那是衣服与芦苇的摩擦。 师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忽然,传来一道激动且稚嫩的声音, “先生,下雨了,下雨了!” 接着,是轻淡的声音, “下雨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就是很高兴嘛!” 然后是温柔的声音, “小胡兰一直都很喜欢雨呀。” “诶,是嘛,雨就像师姐一样温柔。” “哦,谢谢夸奖,你也很可爱。” 叶抚说: “别闹腾了,先找条船过河吧。” “坐船!我喜欢坐船!” “你什么都喜欢。” “对的对的!我喜欢先生,师姐,大师姐!还有雨!不过,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大师姐啊……” “过几个月吧。” “几个月是几个月?” “冬天就能见到了。” “喔,下雪的时候见到大师姐,好……美好啊!” 听到这些声音,师染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真的是他们…… 有叶抚,有三月,有小胡兰…… 正当她激动到发懵的时候,树林里响起动静。 她回过神来,往后一看, 是何依依背着个书箱子,正忙不迭地往外跑,看样子,是要赶江边那趟船。 看到何依依后,师染眼睛一亮,有了。 她翻身下树,偷袭!一巴掌敲晕何依依,然后自言自语地说: “小家伙,对不住了,你跟叶抚相遇是注定的,但我不是,这次就借一下你的机缘,下次再还给你。” 说着,她一番收拾后,确保何依依不会有什么危险,然后背起何依依的书箱就往江边跑,边跑边喊: “等一下,船家,等一下!” 江边,正欲启程的船家打住。叶抚揭开船舱的帘子往外看。 师染“气喘吁吁”地跑到江边, “算……算我一个。” 这船是叶抚租的,船家当然得过问叶抚。 叶抚深深地看了一眼师染,然后点头。 师染满面红光地登上船,挤进船舱里,放下书箱,坐在叶抚旁边, “谢谢,谢谢。” 叶抚看着她,想了想,问: “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师染愣了愣,笑着说: “怎么会,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吧。不过,我很高兴见到你们。我叫师染,师父的‘师’,染色的‘染’。” “我叫叶抚,落叶的‘叶’,抚摸的‘抚’。” “漂亮姐姐你好!我叫胡兰!胡兰的‘胡’,胡兰的‘兰’,是先生最可爱的学生!” “师小姐你好,我叫秦三月,是老师的学生。” “你们好……” “诶……漂亮姐姐,你怎么哭了?” “没有,没有哭,是雨水飘进来了!” “没关系哦,你哭的样子也很好看。” “都说了没有哭!是雨水!” “可是,雨水是冷的,眼泪是热的啊。” “……” 番外:你听,有风在吹 百鸟鸣啾,晨露布施。清茶飘香,夜梦迷失。 叶抚从曲径通幽处走出来,早市的热闹逐渐蒸腾出烟火气。三味书屋的斜对面,是一间早点铺子。 包子馒头油条甜糕豆沙…… 叶抚习惯早上到这里吃点什么。他没有固定的喜好,基本看今日的心情或者眼缘抉择。 “老板,两个桂花发糕,一碗小米粥。” 叫了买后,他坐在靠角落的位置。今儿个算是比较早的,所以铺子了还谈不上人多。他也正是挑这个时间来,再过一两刻种,人就会多起来。虽然白薇时常对他说,应该要多出去走走,多跟人交际,那样才不至于一个人腐烂掉。 话是这么说的。他每次也答应得很好,但却总是迈不开脚步,张不开嘴了。 想来,他觉得自己跟白薇之间的处世之道大概是互换了。以前的白薇,是喜欢赖在一个地方生根发芽的,不喜欢到处走。那时候自己还常常宽解。现在,是反过来了。 他刚坐下没多久,白薇就从外面走了进来。看上去,还有些困倦。 她精神厌厌地坐到叶抚对面,有些没睡醒,话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给我一个。” 叶抚说, “自己另要。” “我就要一个。” “不给。”说完,叶抚在另一个桂花发糕上咬了一口,然后才放进盘子里。他得意地看着白薇,有种戏弄人的愉悦感。 白薇稍稍发了下呆,然后抓起叶抚咬过一口的桂花发糕,吭哧吭哧地就吃了起来。 叶抚愣了愣, “你脑袋没问题吧。” “没有。”白薇的确有些傻乎乎的,像松鼠啃板栗一样啃发糕。 过了一会儿,她好像才完全睡醒,猛地抬起头, “啊,我想起我要说什么了。” 叶抚无奈地摇摇头,又冲着伙计喊, “再来两个桂花糕。” 接着,他挑起一边眉毛, “想起要说什么?” 白薇一本正经地看着叶抚, “话说,师染好像宣布退位了。” 叶抚神情不变, “哦,继位者是谁?” 白薇摇头, “还没确定呢。她好像搞了一个什么试炼,打算选择最合适的继位者。” “她会搞那种东西?”叶抚满脸不信。 白薇说, “我也觉得她不会搞这种矫情的东西……毕竟,以她的本事,谁最合适,瞬间就能找出来。但是嘛……据说——” “据说?”叶抚怀疑地看着白薇,他也不信白薇会是这种喜欢道听途说的人。 白薇面色一红,稍稍别过头, “好吧,其实是我亲自去问她的。” “什么时候?” “昨晚……” “我怎么不知道?” “瞒着你咯。” “为什么瞒着我?” 白薇望起头,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人家跟好姐妹约个会,还得给你报备吗?” “好姐妹?”叶抚一脸奇怪。 他觉得这种话从堂堂“东宫大帝姒玄”嘴里说出来,实在是违和得不行。 白薇眨眨眼, “人家也有一颗少女心嘛。” 叶抚一阵恶寒,起身丢下几个铜板,就离开了。 白薇追了出去,不满地说: “你什么态度啊。” “拜托你像个正常人。” 白薇更加不满了, “我怎么不正常了?难不成你觉得我就该是个高高在上,每天板着脸的冷女人吗?” 叶抚说, “想要改变是件好事,毕竟我也喜欢看到你不一样的一面。但是,姒玄姐姐,请不要用力过猛。” “你真是个坏东西。” “以前你可不会骂得这么轻巧。怎么,非得把你的少女心装满不成?” 白薇恼火地说, “我懂了,你一定是已经厌烦我了。” 叶抚充耳不闻,大步向前走去。 白薇抬手,唤出一道灵机,将叶抚的路封住, “你得给我说清楚!” 叶抚说, “我还没追问你为什么半夜瞒着我去找师染呢。” “这有什么可追问的?难不成你半夜出门,我就一定要问个为什么吗?” 叶抚说, “你可以不问,但我会在出门前,向你打个招呼。你要是睡着了,就会在你枕边留一道讯息。” 白薇咬着牙, “所以,就因为这个,你生气了?” 叶抚看着她, “非要说的话,那就是生气了。” 白薇顿住,然后走到叶抚面前,轻轻把住他的双手,额头抵在他的胸前,软哝细唔道: “对不起。” 叶抚微微张嘴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有种说出来也没什么意义的感觉。他便向前一探,稍稍搂着白薇, “我也应该道歉。对不起,这段时间,我有些敏感了。” “不是有些……是太敏感了!” 叶抚松开她,若无其事地走出面前的灵机封锁, “我已经好久没做过梦了。” “这不应该是好事吗?说明你睡得很好啊。” 叶抚点头, “你说得对。这段时间,我的确睡得很好。但是……每日晨间醒来,我都会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白薇小声嘀咕, “你这么说,很对不起跟你同床共枕的我。” “抱歉。只是,我想,我应该说出来。” “所以,你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吗?” 叶抚稍稍蹙起眉头,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不想知道?”白薇感到疑惑。 “我说不好……也许是在害怕什么吧。” “还会有你害怕的事?难不成……混乱又开始了?” 叶抚摇头, “倒不是因为这个。混乱与否,不会激起我心里丝毫波澜。这种害怕,大概仅仅源自我个人的缺憾。” 个人的缺憾…… 白薇想到了什么,却一句话都没说。她笑着鼓励, “说不定你需要好好地散一下心呢。” 叶抚深深地吸了口气,点头: “你说得对。” “今天你就什么都别想了,我陪你好好走走逛逛吧。”白薇笑着说,“嗯……既然想知道师染在打什么算盘。那干脆我们去惊煌城找她!” “惊煌城啊……” 叶抚其实不太想去。一个人去惊煌城找师染,他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跟着白薇一起去……就有种想要逃走的感觉。 白薇一瞧见也叶抚的样子,就知道他才想什么了,咳了咳说: “我听说红绡这几天刚好在惊煌城。” 叶抚挑眉, “红绡也在?那走吧。” 白薇立马不满地说, “我跟你一起去,你一万个纠结,一听到红绡,就赶着去是吧。” 叶抚随口说, “我跟你抬头不见低头见,跟红绡是几百年都不一定见得到的。” “胡说什么呢,你要是相见她,不是一下子就能找到她?” 叶抚说, “你懂什么。偶遇永远要比刻意地找寻,更加令人开心啊!” “偶遇……你不是听到她在惊煌城,才打算去的吗?也能算偶遇?” 叶抚一本正经地解释, “当然,毕竟我是偶然间从你这里得知她的消息的。” 白薇扬起手, “得,我不跟你辩经,没意义。走吧。” 叶抚吸了吸鼻子, “走咯。” 两人闪个身,一下子就进入了惊煌城。 刚一进去,白薇立马通知了师染。于是,又一个瞬间,师染落在了他们面前。 师染满脸笑意, “哟,稀客稀客。” 叶抚看着这个略显娇小的王,觉得她好像过去了很久,还是一点都没变的样子。难道,她一点都没想过让自己看上去更加成熟吗?还是说她就喜欢自己这种还带着少女羞涩感的身姿? 不管她是怎么想的,反正对于叶抚而言。他一直都很喜欢师染这个样子。有一种“野蛮的青春”的感觉。 白薇跟师染手握着手,十指相扣,一副好久没见的好姐妹样子。但她们昨晚才刚见过。 所以,叶抚一直觉得女人之间的友谊真有一种“每日一新”的感觉。 昨天的姐妹是昨天的姐妹,今天又是另一副样子了。 他望了望惊煌城,比刚开始的样子更加繁华了。 两个女人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都是些没什么营养的话。叶抚半听不听,打着哈哈。 突然,他依稀听到什么“生辰”的字眼。 随后他才想起,好像师染马上又要到生辰了。 不由得思绪翩翩。 他回想起许久之前的那一天,也是师染的生辰。是她亲口说出来了。 星河高悬处……暮霭流溢间…… 叶抚从未告诉过师染,他所见的那一天的她,是此生中最美的时刻。 也许,这种话说出来,就要在肩头扛起一种“抛之无处”的责任。是的,无论见到师染,他的心头再如何发痒,也应当以淡笑处之。这是对他自己,也是对师染本人的尊重。 师染忽然看向叶抚, “所以,你是怎么想的呢?” 叶抚一愣, “什么?” 师染眉头稍稍一沉,虽然并无多余表情,但目光显得有些不开心, “你没在听啊。” 白薇随即回头瞪了叶抚一眼, “你怎么回事?” 叶抚认错态度良好, “对不起,刚刚走神了。” 师染微微一笑, “没事的,我再说一遍就好。嗯……今年我的生辰,我打算换个地方过。” “去哪里?” “就是在考虑,所以想问问你的想法。小白的想法是到穷海外围的缤纷岛,那里好像已经杀冬了,百花马上就要绽放。” 叶抚问, “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师染低下头, “挺让人纠结的。我不是个很会选择的人。” 叶抚看着她,轻声问: “去地球,怎么样?” 师染抬起头,目光逐渐从沉寂闪亮, “地球啊……听上去好像不错呢。但是……可以吗?那里应该是一个特别的地方吧,对你而言。” 叶抚笑道, “你是寿星,你觉得好就好。当然,要是那里也能成为对你而言,是个特别的地方的话,我会很荣幸的。” 师染又看向白薇, “小白……” 叶抚沉默。小白……这叫得未免有些…… 虽然白薇很想去看看百花开,毕竟她一直都喜欢这个。但,肯定优先满足寿星。她点头说, “没问题,就去地球!缤纷岛,可以等我过生辰再去嘛。” “那就这样安排!”师染有些像要去春游的孩子,很开心,都把期待写在脸上了。 叶抚不由得想,地球对她来说,是一个很想去的地方吗? 地球啊……他的目光稍稍变得遥远。从地球离开后,他就再也没回去过了。一时之间,难免有种“少小离家老大别”怯乡感。 他摇摇头, “话说,你弄那个试炼是什么意思?” 师染认真回答, “我仔细考虑了一下。挑一个最合适的继位者,当然是简单的。但这也会有一种‘非他莫属’的命定之意。这并非一件好事。惊煌城承载着云上云下无数生灵的意志,不应当是一种‘被选择好’的命定。应该是未知的。所以,我设置了这个试炼,就是为了把命定的继位者全部剔除。” 叶抚惊讶, “那岂不是通过试炼的,全都无法成为你的继承者?” 师染点头, “是的。当然,能够通过试炼,也意味着他们有资格身居高位,成为惊惶之类的关键人物。” “那你如何确定继承者呢?” 师染笑了笑, “惊煌城不一定非要有一位王。之前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如果惊煌城的王是一种纯洁的、有纲领的信仰,那不更好吗?” 叶抚说, “信仰这种东西……很容易变质。毕竟,信仰不是真实存在的。” 师染说, “倘若变质了,那惊煌城也就没有存在下去的必要。这云上云下,终究会再次选择合适的引领者。” 这一刻,叶抚清晰地意识到,不管师染是何种打扮,身在何处,都是一位王。 她与生俱来的折服他人的魅力,是无法被磨灭了。 这份魅力,始终在叶抚心里占据着重要的地位。 他笑着说, “很有魄力呢。那我只好希望能如你愿。” 师染轻轻地看了他一眼,目光柔切, “嗯。” 她接着又说, “哦,红绡也在惊煌城,不过,她碰到了她的旧友,现在应该还在叙旧。要直接去找她吗?” “旧友……那让她们好好叙一叙吧,就不去打扰了。” 旧友…… 想来应该是温早见或者莫芊芊。是温早见的可能性应该比较大…… 叶抚摇摇头,觉得自己真是奇怪。到底遇见了谁,明明只需要动个念头,却非得猜。 白薇兴致高昂地说, “叶抚,我要跟染儿去逛街,你要一起吗?” 逛街……叶抚最讨厌了,直接拒绝。 两女也不可惜,反而还很开心。好似叶抚是个闲杂人等。 她们一溜烟地就不见了。 叶抚不由得想,这大概就是女人的共性吧。话说……染儿是什么东西。有这么取昵称的吗? 他琢磨着,小染不是更好听更上口吗? 算了,爱怎么叫怎么叫…… 他回过神来发现,一下子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迈步在惊煌城繁华的大街上,感受着文明气息的蓬勃生长。他想,果然,这个新世界的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每个人好似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路。 修行者也好,凡人也罢……似乎都不迷茫,都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直白地说,这大抵是最好的时代了。 但…… 叶抚低下头,心想,我……我的路呢?我又该做些什么呢? 红绡跟她的旧友重逢了,白薇跟师染关系也越来越好,胡兰也终将迎来自己的救赎,再见时,她一定神采飞扬,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剑仙…… 好像,每个人都很开心,都很好啊。 叶抚的眼里,繁华逐渐褪去,街上不见人影。 他好似走进一条死寂的路,路上什么都没有,看不到起点,看不到尽头。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空中,不切实际的感觉,让他心头发颤。 每日醒来,那股怅然若失的感觉在这一刻,达到了极致。 他的心,忽然猛烈跳动起来。 谁会令自己怅然若失呢? 谁会让自己得以清新满足的睡眠呢? 谁在遥远不知处的彼方,牵挂自己的心弦呢? 他向前走去。他知道,答案就在前面。 叶抚像一个不知疲倦的登山者,唯有山顶是他的目标。唯有前方是他要去往的地方。 他愈发清楚,想见的人就在前方。 他走着, 他颤抖着, 他想,不能抛洒清泪,要笑脸相对…… 终于,在那如梦似幻的刹那,他陡然看见,光影错落处,如胚胎般蜷缩着的人,缓缓撑开凝滞的身躯,透过清光,那姣丽的身姿击穿叶抚的心幕。 他迈步走到她面前,眸光相触的瞬间,一切都归来。 他说: “你听,有风在吹。” 她笑着回答, “当然了,现在是三月嘛。” 番外:此生仅有的一天 冬日的气氛很是浓重。街上的行人大多拢紧身子,呼吸之间升腾出白色的水汽。 路旁的行道树挂着一些节日的装饰。铃铛、彩带、跑马灯之类的东西。一些商铺放着庆祝节日的热闹音乐。满大街的节日气氛,靠着这些东西来撑起来不少。行人大多结伴而游。恋人、亲人、友人…… 某个时刻,天上忽然飘下来粉末般的雪花。 “下雪了!”、“看啊,是雪!”……如此的叫喊声此起彼伏,好似这场雪,才是众人欢迎的对象,而非什么节日。 有人欢喜,也有人避之不及,生怕雪花落在脸上,弄坏了妆容。有伞的撑伞,没伞的找个屋子钻进去,避一避。 街旁的某座路灯旁,叶抚稍稍虚着眼睛,不知是在望着雪,还是在望着雪中的人。 那人拍了拍袖口的绒毛,理了理脖子上的围巾,便将手稍稍缩进袖子,然后呼着白腾腾的吐息,踩着细碎的步伐跑来。梳成三股辫的黑色长发,沾着白色的雪沫子,显出微微的晶莹感。她便像是刚刚从舞台上走下来的主角,聚光灯还在她的身上,未有离去。 “我来迟了。”还带着喘息的声音,叫叶抚从出神间惊醒。 他低下头,看着面前的她。有许多次这样看着她的时候,都有一种虚假的感觉。好似这只是一场迟来的梦,总会在某个吵闹的清晨,轰然破碎。他想要紧紧抓住这個梦,不知觉间,伸出了手。 他清晰地看到,面前的她,在微微的呆滞后,带着朦胧的羞涩,同样伸出了手。 手指相碰的瞬间,他猛地一惊,想要缩回去。但,心里不知从何处升起来一种莫名的勇气,迫使他近一步,紧紧地握住这只小巧的,正在微微颤抖的手。 很温暖,像握着什么很遥远的梦。 “喔,在下雪诶,我们要去躲一躲吗?” 叶抚久久没有出声,似乎怕自己一旦开口,就会吵醒这个难得的梦。 “老师?” 这时候,叶抚才又一次意识到,不是梦啊。 他整个人褪去那副不在线的状态,笑着说: “别叫我老师了。在这里,很容易被人误会的。” “误会什么?” “咳咳……什么禁忌不可言的吧……”叶抚望起头。 “可我们好像的确是师生。” “那是以前。以前的事,不能放到现在来说了。” “哼哼。”她小声笑了笑,说:“我叫你什么好呢?” 叶抚转过身,拽着她向前走去, “你就叫我名字好了。” “谁都可以叫你名字的话,我再叫,岂不是就不特殊了吗?” “你要怎样特殊?” “那种……你一听到这个称呼,就会想起我的特殊。” “这样的话……”叶抚想了想,“我以前有个小名。” “什么什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啊!”她看上去很激动,很期待。 叶抚嘴角一抽, “因为实在是太羞耻了。” “羞耻心,是促使人进步的阶梯之一!” “不要说得那么了不起。嗯……小时候,我长得像女孩。伱知道的,在第二性征没有发育前,哪个小孩子看上去都是一个样。”叶抚像是在回忆,不过看上去也有些别扭,“所以,常常被人误会成女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身边的一些玩伴,为了调侃我,就给我取了个‘叶子’的小名。” “叶子……喔!”她睁大眼睛,“好厉害!” “哪里厉害了。”叶抚别过头,又有些后悔说出这个名字。 她激动地说, “从来没听人这样叫过你。只有我知道的话,难道不是很厉害吗!” “……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 “哼哼。”她得意地说,“我知道了你的小名,不就是掌握了你的羞耻心吗?” “那我还真是后悔告诉你啊。” “我不会告诉别人啦!” 叶抚看着她认真的样子,稍稍叹了口气, “算了,如果你不能在别人面前这样叫我的话,那我告诉你‘叶子’这个称呼,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不,我不会在别人面前这样叫你,也不会在你面前这样叫你!”她眼中闪烁着晶莹的光,“我要,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秘密?有什么必要吗?” 她扬起下巴, “你不懂。” “我有什么不懂的。”叶抚随意说。 “你就是不懂。”她很执着地说。 叶抚不想辩论到底,就依她, “好吧,随你怎么想。” 她神经有些跳脱,立马就从上个话题转移开了,轻巧地转了个圈,然后期待地问: “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我今天的打扮啊。” “哦,很有地球人的感觉。” “还有呢?”她脸凑上来,眼中满是期待。 叶抚挑起一边眉毛,像拿着放大镜研究古董的鉴定专家,把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个遍, “长胖了?” 她眉毛肉眼可见地蹙起来, “真的?” “假的啦。” “别骗人嘛。”她如释重负,接着又问,“所以,你就没有什么其他想说的吗?” 叶抚走了几步,停下来又看了她一眼。 她看上去很喜欢叶抚这么看着她。 叶抚想了想,然后故作惊讶, “哦,你换发型了啊!” 她好像在这一瞬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脸上一下子就冒出红光。但语气却又平静而安娴, “嗯,想换一种心情嘛。毕竟,今日不同往昔。” 她的手指在打架,不停地搓弄着。 叶抚便知道,她还希望自己评价一下。他咳了咳, “这是好事啊。人要是不知道改变自己的话,就会越活越老气,最后就算是年轻人的模样,也是暮气沉沉,老气横秋的感觉。” “哦。” 显然,她不太满意叶抚的评价。 叶抚走了两步,这才笑着说: “很好看哦。很适合你,显得脸蛋更加立体光润。” “真的吗?” “当然。不过,你这个发型靠自己应该很难吧。有谁帮你吗?” 她兴高采烈地说: “白姐姐帮我梳的!” “她?”叶抚有些错愕。 “她怎么了?” 叶抚有些心虚地问, “她难道不知道你这么打扮,是为了做什么吗?” 听到这番话,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一对柳叶儿似的眼睛都快飘到天上去了, “你好像很小看女人的思考力呢。” 叶抚咳了咳,稍稍缓解一下尴尬, “她知道啊。还愿意……” 她得意地笑道, “哼哼,白姐姐跟我的关系,可丝毫不亚于你哦。说不定哪天,我们就丢下你,浪迹天涯去了。” 叶抚缓了口气, “那就好。” “就好?”她好像会错意了,挑起眉。 叶抚解释道, “我是说,不会有什么矛盾就好。” 她抿着嘴角, “其实我也知道的,大家都很迁就我,觉得我肯定受了很久的苦……好不容易回来了,很珍惜我,就让着我,尽量满足我的要求。你是这样的,白姐姐是,师姐姐,还有大师姐……大家好像都怕我一不留神又消失了,这里那里都很在意我。我想,就算我说出更加过分的要求,比如非得和你在一起……大概,也会被迁就吧。” 她望起头, “可是……你们在意我的同时,我也很在意你们啊……不然的话,我都不知道我是凭借什么,从那凝滞的一刻苏醒过来的。你们都想让我开心,我也想让你们开心。直到现在,我也还记得你当初拒绝我所说的那些话。你告诉我,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意,不应当超过自己本身,不然的话,那必定会变成人生里无法挽回悲剧。所以,就只是今天,只是今天……我可以任性地独占你全部的热情与翻涌的心潮。” 叶抚看着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再一次清楚地认识到。她一直都没变,从来都是最懂事,最让人放心的那个。 可,他想,她也许无法真正地知道,越是这样的她,越是让人不知道如何跟她分个清楚。她像是黏在心里头的一块烧得半化不化的糖,那么的甜,那么的烫人。 “这之后呢?” 她笑着说, “之后的话,我就要去做完我所有想做的事情了!” “你想做什么?” “我要跟居心一起漫游天下,我要去帮蔷薇找到何依依,我要去给唯一的小师弟上堂课,我要跟女王大人踏足天上的每一颗星星,我要去考查一下穗妹的功课……” 她说个不停,不知疲倦。 叶抚知道,她真的有好多好多要做的事情。 只是,听着听着,他有些失落,有些难过。因为,她所想要做的事情里,没有哪一件是跟自己一起的。 这也许是有些贪心了,毕竟自己已经够让她感到不知所措了。 他微微吐气,免使这份失落让她察觉到。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最后深呼吸一次,再轻声说: “到最后,我会带着所有我做过的事情的感悟,来找你,找你上最后一堂课。等到我从最后一堂课毕业了,就去时间的尽头,在那里住下来,终日看书写字,等着,等胡兰回来的那一天。” 叶抚心里十分动容。她从回来后,一直没有问起过关于胡兰的事情。他也就没有刻意去提。 现在看来,她一直都装在心里。 “很好啊……很好的安排。” 她反过来问, “你呢,你之后要做什么?” 叶抚怔住了,迷茫了。我要做些什么呢? 说,其实我没什么可做的。 但,那样的话,一定会让她担心。 一个老师,让学生担心的话。总有种很过意不去的感觉。 可,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只是短暂的迟疑,就让她知道了叶抚此刻在想些什么。她最能看透叶抚的心。这也许是她与生俱来的能力。 “不如,去做一些弥补缺憾的事情吧。” “弥补缺憾……可,缺憾也本是人生的一部分啊。” 她蹙起眉说, “无法弥补的缺憾,才是人生的一部分。能够弥补的缺憾本不该存在。如果存在的话,只能说明你逃避于那些事,或者没有足够的动力。” 叶抚有些无奈, “你知道的,以我的能力,如果真的想去弥补缺憾,那任何缺憾都将不存在。” “这难道不好吗?为什么你非要给自己的人生留下缺憾呢?” 叶抚迟疑地说, “缺憾尚能让我意识到我是谁。如果缺憾不在了,如果我的人生圆满了……那也是,真正的死寂如水般的生活,将包围我。” 她摇头说, “缺憾是以前的事,生活,是未来的事。我不理解,为什么对你来说,过去得到了圆满,未来就会死寂如水?你这样的生活态度,对一直关心你的人,很不负责。当然,我也理解,这也许真的是‘无敌真寂寞’般的说辞。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像当初开办三味书屋那般,积极地面对明天。” 叶抚吸了吸鼻子, “我当初开办三味书屋,就是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啊?!” “开玩笑的。其实,最初只是为了实现我做教师的梦想。”他满足地说,“然后啊,就碰到了你们几个让我魂牵梦绕的学生了。” 她满意地点头, “这才对嘛。生活就是要在不经意间的每一刻寻找乐趣。说不定,你以后又会碰到像我们一样让你魂牵梦绕的人呢?” “可别了,白薇会杀了我的。她的包容心可没你想得那么强。” 她双手一摊, “举个例子而已。又不是非得那样……而且,我也很不喜欢见异思迁的人。” “别给我压力啊。” “总之,我希望等我回来找你上最后一堂课的时候,你的生活没有像一滩烂泥。” “怎么会……” 她开心一笑, “不说这些了,今天可是此生唯一的一天,一定是要充实的才行!” 说着,她抓着叶抚的手,迫不及待地走进商场。 “三月,慢点!” “你太慢了!” “话说,你打算今天怎么过?” “吃饭!逛街!购物!看电影!游乐园!许愿池!” “这模板化的约会是怎么回事?” “地球人不都是这么约会的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