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注一生》 引子 上帝的骰子 【其实人这一辈子就是不断的利益交换。只是有的人会换,这辈子就越换越好;有的人不会换,就会越换越差。】 一九八三年春北方某木材厂露天工地 冰云斜抱着一块木板靠在板垛上,她已经没地方可以退了,她就斜抱着它站在那儿,不把它垛上去,也不放下来。 车间主任在她旁边一块凸出木垛的板头儿上坐下来,大腿就靠在她腿上: “坐这歇会儿。”主任拍着仅剩一点儿的板头儿。冰云不做声,把板子从左手推到右手,仍然抱着。主任饶有兴味地看看她,腿又往她的腿上靠了靠。冰云的心收紧了,腿也绷紧了,那个人大笑起来,腿从她的腿上离开了:“你是不可想揍我了?你说我要是真想欺侮你,你就抱这么块板子,就能打过我啊?” 冰云不说话,心说:“那要看往哪打了!” “你想往哪打啊?是照我脑袋上打啊,还是照我命根子上打啊?”那人站起来,手臂夹在裤腰上扭了扭,眼睛看着她,好玩儿又邪恶似地笑起来:“冰云,我就稀罕你这倔劲!你瞅瞅咱车间,我不就对你最好?咱厂上千人,大姑娘老了去了,可我丁树贵不就看上你了吗?”脸凑在她脸边:“啊?” 她不说话,怀里抱着板子,低头摘手上扎的刺:看上?看上就是你的啊!不知道可耻。儿子比她都大,还对她起这种念头,真够不要脸的!就看上她,看上别人敢这么嘚瑟吗?就是小人!下贱胚!她发狠地摘着手上的刺,这些看起来比头发丝还细的小木刺倒还真厉害,隔着线手套都能扎到她手里,她的手每天被千疮百孔地扎满了这样的刺,她每天晚上回到家都得用针挑半天。 “你看看这双手”,她的手被抓起来:“这哪是干这种粗活的?” 她不作声,也不动,翻眼睛冷冷地盯着那人,那只手便有些讪讪地松开了。她便继续摘她手上的刺。可是那些该死的刺总也摘不干净,摘干净了明天又会扎上,好像摘刺已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 讪讪松了手的人又在那块凸出的板头上坐下来:“冰云啊,你说你整天抱这些板子,累得跟驴跟马似的,你较啥劲?有好活你不干。我一句话,明天就能让你当检验员,你等这厂子都是我的了,我一句话让你进机关,当团支部书记!” 冰云不由地停下摘刺去看那个人。 “你瞅啥,不信啊?你看这眼睛水灵地!就在这车间里,给你换个活,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儿!我明天真让你当检验员。”眼睛看着她:“但你得答应我。跟我。” “你刚说以后厂子是你的,是啥意思?” “哈哈……”那人大笑起来:“吓一跳吧?我告诉你,这厂子迟早是我的。”看她一眼,“你看你咋还不信呢!你知道我这个车间主任是咋当上的?是我舅和咱们大局长他们打麻将赢来的。这里面的事可多了!现在这不马上要搞承包了吗,我跟我舅说了,让他无论如何也得把这个厂子的承包权给我赢过来。到那时候,我就是这个厂的厂长,给你安排个啥活,还不是都是我说了算。” “赢来?拿啥赢?”吃惊让她忘了沉默,张口问道。 丁树贵看看她,得意地笑起来:“丫头,不懂了吧?你还太幼稚呢!”站起来拍了拍屁股:“这些不能跟你说,这里面的事可就复杂喽。我只告诉你冰云,这厂子迟早是我的,你跟了我,等我跟我媳妇离了婚,我就娶你。到时候,我让咱局一把手给咱们当结婚介绍人,”说话的人又凑近来,冰云把怀里的板子扶直了,正好挡住他的脸。丁树贵便伸手扒拉开板子,继续道:“到时候你要多风光就有多风光。你就是咱区第一大厂的、最高级夫人——” “丁主任,那承包权真是能赌赢来的?不是公开竞争来的?” 丁树贵看着问话人的一脸认真,觉得自己的话好像有点说多了,但也不以为然:穷丫头懂个屁!她敢上哪说去?说也没人搭理。现在反正都说了,索性混说透了,也让这丫头知道知道啥是能量:“竞争?赌不也是竞争嘛!”他无谓地,勾着手指头掸了掸身上的锯末屑:“这年头这就是竞争。那些当官的在一起打麻将,你以为是在玩啊,那是在办事。办事得送礼,但送礼多俗啊,又乍眼,这样几个人赌几圈,该送的全送出去了,该解决的事也全解决了。” 冰云吃惊地盯着他,都忘了转神。那人大概被她的表情滋润得兴奋了,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这就叫利益交换,懂吗,人这一辈子就是不断的利益交换,只是有的人会换,这辈子越换越好;有的人不会换,就会越换越差。”色迷迷地看她:“女人得会换。” “我就不信啥都能换。”冰云鄙夷地,拂掉放在她肩膀上的手。 那个人呵呵地笑了,好像在笑她的鄙夷,也好像在鄙夷她:“就是啥都能换。”把脸凑近到她脸跟前:“包括媳妇。” “我回家了。”她摘下手套,厌恶透了这个人渣:“没干完的我明天早上来干。” “不行。”那个人站直身子:“今天的活拖到明天去,别人还咋干了——” 冰云久久地盯着说话的人,久到她再也不能坚持,不说话,拿起手套,继续去抱板子。但她也看出来了,这小山一样的板子她码到半夜也码不完。但她不理会,只是发着狠地把板子一捆捆地抱到板垛上码好,不一会儿,她的汗就像流水一样的往下滴了。等她再蹲下身去的时候,拿进手里木板被踩住了: “你说句软话能少块肉啊?” 冰云的腿发软,手发软,“不能。”抓着一块板子站起来:“但我不说。” 丁树贵就突然大笑起来:“好!好样的!”看看她:“我服你,服你了,行吗?别抱了,我明天安排个人帮你干了。”冰云拄着板子喘气,那人看她:“你别老拿个板子,我能让你打着我啊!”冰云想想也是,但还是拿着。“你就不信我说的话是吧,你知道我舅是管啥的吗?市里边管消防的。你说这木头最怕啥?火!可你看看我们这破地方,有啥消防啊?一着火,全他妈的完!这厂里每年都有消防款,上面每年来检查也都能合格,可你看见啥消防啦?” “钱呢?”她不解。 “揣我兜里了!”丁树贵拍拍口袋,看冰云瞪着他,就大声笑了:“我逗你玩呢。” 冰云便眯下眼睛不以为然了:“那着火怎么办?” “着火?那是天灾啊,天的灾谁能管了啊。要不就是有人抽烟、放火,那是人祸,找到了,抓起来,判刑。当官的保证一个都没事。顶多来个平级调动。正好,这边刮完了,换个地方再刮!” 冰云盯着那个把这么重要的事情说的那么不以为然的人:这些恶心的蛀虫!她这贫寒无望的生活就是这些蛀虫给害的,她再怎么摘也摘不干净这些刺!她卑微、弱小,像一只蚂蚁一样,不管怎样辛苦与努力,她也赚不来一份好的工作、好的生活。他这个车间主任是他舅打麻将赢来的,她要想当检验员,跟了他就可以换来。等他舅给他赢来了厂子的承包权,她换来的检验员还可以升级换成团支部书记……人生就是利益交换,她要是不换,那她就一辈子也别想得到。她以往是太幼稚了,以为只要努力干活,就能有机会转正,然后干上更好的工作。现在她明白了:她就是抱上十年的板子,抱上像小山一样多的板子,也抵不上他舅赌桌上的那粒骰子,那骰子远比她更能玩转这个世界! 冰云也不知道她走了多会神,等她再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抱着的那块板子不知哪去了,而自己正被人抱在怀里,而那个人正在乱七八糟地说:“冰云,我早就想要你,想死了!我从啥时候起就想要你了——”她就觉得有粘乎乎的东西落在她左边的脸上,然后又落在她右边的脸上,然后她看见那脸移到脸中间来,她本能地抽出手来照那张脸推过去,但她的手一下子就被抓住了,然后放在了那脸上:“你想打我是吧,打啊,我稀罕你打我……”她一下子就觉得打他会污了她的手,她抽回手来: “丁主任——” “别叫丁主任——” “你先放开我。”她努力放平语气,不去激怒他。 “行,我放你,你不用怕,我就想亲你一口,你看看这脸蛋——” 她的头使劲往后一躲,撞在一块木板的头儿上,痛得她直想流眼泪:“让你媳妇知道了,会杀了你——”她大声说,伸到嘴边的脸停了下来, “那母老虎我迟早不要她!”她看见那张脸一下子落下来,神色也变了,她正要趁机脱身,却发现自己的两只手还被死死地抓在那个人的一只手里,她使足了劲儿一挣,挣脱了一只,那个人回过神来:“哎呀,想跑?那可不行!我今天要定你了,说啥也得亲一口!”她一下子就被拉了回去:“妹儿,你跟了哥,亏待不了你——” 冰云瞪大眼睛望着那张脸俯下来,她觉得她的心已经跳停了,呼吸也没有了,“那根本不是你舅,那是你媳妇的舅!”她喊道,觉得她的胸口仿佛要爆开了。那张脸在她脸前停下来,她来不及看清楚那简直没法形容的脸色和眼神,身体已经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上。 丁树贵站直了,拍拍袖子:“刘冰云,你知不知道人要不识抬举会怎么样?” 冰云从地上爬起来:“知道。会自毁前途,里外不是人。” 丁树贵盯着她,老半天,大笑:“你是说你自己,还是说我啊?” “两个都有了。” 第一章 三人初成局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如果用青春下注交换不来爱情,那就交换利益好了。 ——刘冰云 1985年春某东北小城 冰云盯着纸上的签名:董伟健。布局不错,很有艺术性,看得出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健”字的结束笔凌利非常,霸气十足,旁边右上方还有一个重重的点,好像是在最后盖章,据说这种人大都十分自信,而且说一不二。这页纸是她下午去韦凤英那里要来的,上面有正文六条,附文十二条,是这个男人单方面与他未来的妻子签定的“不平等条约”。这个男人是肖成业在外地做木材生意时,常住的那家酒店的老板,还经营着一家夜总会,这十八条条约总结起来只消一句话即可概括:他要娶一个小女人放在他和世俗之间做周旋用。但他却没这么说,他的正文六条说的非常堂皇,附文十二条说的非常荒唐,他的前六条要求这个女人要聪明,美丽,大气,有德行,后面十二条则要求这个女人要没有头脑,又聋又哑,又软又瞎任他荒唐,比如他的第七条这样写道: 七、由于工作的特殊性,丈夫要求终生保有经常出差和随时宿外的权利,妻子不得以任何迂回的理由和方式,在他回家的时候进行审判官般或者哨兵般的盘问盘查,以致于他没有壮烈地牺牲在商场上,却是神经崩断倒在自家的地板上,变成植物人或者精神病。 还有诸如异性朋友的交往,金库的私设,保留个人隐私以及未经许可妻子不得擅闯他的办公区等等,全都在附文十二条里,用这种嘲弄和玩世的调子一一列成条款,他的最后一条是:丈夫享受权利,履行义务,不推卸责任。若缘尽情了,则和平分手,女方不得提出任何不合情理的要求做无故的纠缠。她盯着这个条约看,她要想把自己嫁掉,她就要在这个条约上签字,她拿出笔签上她的名字,在炕沿上坐下来。母亲已经有好几天没理她了,从听到她要嫁给这个人、她动用了她能用的一切方法也阻止不了她之日起,她就再也不理她了。每天仍挎着篮子去火车站卖东西,她则仍每天“高高兴兴”地笑着去送她,这几天以来,她觉得她已经把这一年的笑都给笑完了。其实她知道母亲心里在想什么,也知道母亲知道她知道她想的,其实如果母亲若是还能笑出来的话,她也会笑,她们本来就是一直在为对方“快乐”地活着,只是这一次,母亲再也笑不出来罢了。现在,她到姐姐家去了,去那里求救,或者只是求一种情感上的安慰与释放,而她则心意已决,没有任何人能阻止得了。她也不需要任何情感,包括安慰与释放。 她坐在炕沿上望着这个家,她们搬来这里已经三年了,可她从来没有喜欢过这里,也许因为它从来没能给她一点点快乐的记忆罢。不,不是它没给,是这份多舛的命运从来就没给。有一本书里说:“你的一切痛苦,一切悲伤,一切不满,都是因为回顾过去的快乐而起的。”她的痛苦不是,她的痛苦是被剥夺了未来而起的,因为她从来就没有一个快乐的过去。她两岁半,父亲去逝,三岁半,母亲改嫁,十三岁半,被迫辍学,十六岁半,随母亲被赶出家门,她已经被生活定位,牢牢地定位了,定位于贫穷、灾难、侮辱、歧视……她的命运被圈在一个恶性循环的小圈子里轮回,虽然她才二十岁。 没有人要她,谁都不要她,当她的工作只能是用她那么年轻的青春挎着篮子在火车下举着瓜子、汽水、茶叶蛋叫卖兜售时,当她的婚姻只能是一个鬼模样的男人也能对她挑三拣四时,当她的未来只能是嫁进更深的大山,和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粗陋男人生孩养子时,她连牵起嘴角嘲笑都懒得了。她明天就去见这个男人!她这么做下决定之后,心里面涌起的,竟是一种恶意的快乐,好像她不是她,她就是命运,好像命运不是命运,命运是她。 董伟健眼角一扫,已把那个人瞧了个遍,这并不是因为他眼力有多好,而是她实在没什么好瞧的。十七八岁的样子,好像背荫处长的黄豆苗,单薄细弱,清秀有余,健美不足,白衣黑裤穿得一本正经,头发整齐地披在脑后,一丝不乱。一双眼睛好像唯一茁壮的那两片豆叶,神情是古怪的安静,没有一丝少女的青涩与活力。他扫了一眼之后便不想再看了:他竟会对这种小不点儿起心思吗?真是荒唐。抬眼看一眼肖成业,潜意识里瘪着嘴笑了。可这种嘲笑在肖成业这种老江湖眼里,藏在哪儿都一样,他都能看出来,目光如炬地回看他一眼,他赶快笑了,用来掩饰他的心思,也用来传递他的心照不宣。反正两个男人看女人,总会有那么点相似的部分能心灵相通。 “嫂子呢,她怎么没和你一起来?”他说,心照不宣的潜台词则是:哥你逗我呐! 肖成业哈哈笑着,潜台词就是潜台词,没说出来的他就当听不见!其实他也尴尬,不然就不会笑这么大声了。本来嘛,做媒哪是男人干的活!而且,两个男人就应该有两个女人嘛,可这凤英还真是,一箩筐好话把他鼓动起来,她却不来了,说这孩子肯定不希望她在场,可他希望她在场啊!还有这小子,死活不去家里,说怕碰见别人尴尬。他知道说的是谁,不好强求,只好依从了他的意思。不过想想也是,按小姚那性子,按她和凤英的关系,按她平日来家里的频率,碰上的可能性绝对超过百分之七十。而且她准还能想出足够多的理由,让家里想来看一眼的人都来看看。他扫一眼安静坐在身边的人:太不爱说话了。也不知道凤英喜欢她哪。反正男人看女人永远隔一团雾,这女人之间的友谊也是说不清楚,她们既不会通宵喝酒,也不会两肋插刀,日常交往不过是互相串门聊天逛街做饭买菜织毛衣,但关键时刻却能把丈夫推出来为她们服务,美其名曰:为了朋友。好吧,为了朋友,自己不愿干的事让丈夫干,这可能就是女人的最高友谊了! “她有点事。”他继续着他豪爽的哈哈大笑,热情地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在这边见到你真是高兴!酒店那边忙吗?” “忙。” 肖成业根本没有准备听到这种只有一个字的回答,被晃的一愣,要说现在这尴尬的气氛,大声寒暄、嚷得天花乱坠都不见得能搅热,他却只说一个字,看来男人的友谊全是损友,关键时候只会拆台掉链子。他瞅一眼那不怀好意拆台的家伙,用眼神说:你是不欠揍?那人回他一眼,眼神里全是幸灾乐祸,就好像现在这事儿跟他没关系似的。你行了,赶紧好好说话!他用眼神这么继续道,那人无动于衷,他不得不又换了个求助的眼神:现在这戏是我一个人能唱的吗?那人嘴角微撇,算是妥协,好像别扭连通也算心有灵犀。“等回头让你嫂子给他做灰狗肉吃!”他继续大笑,没发现自己前言不搭后语。 董伟健弯着嘴:“这还行!”说罢大笑起来,好像灰狗肉比眼前的人更值得期待。可嘴巴刚扯到半途,恍然觉得这笑好像有点不大厚道,下意识把眼睛的余光瞟向那个让他们这两个男人都别扭的女人——刘冰云,发现那人正端着杯子,隔着雾看花似地看着这一切,神情非常之——古怪。安静里漾着那么一种离世的、渺远的素淡,好像她才是局外人。他收住扯了一半的嘴角,心里也不知是生气还是什么,把那张脸上下看了一眼,确定是让人不舒服,却又不知道不舒服在哪。其实她没干什么,就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连话还没说呢,根本说不上冒犯他。可他不喜欢这神情,这古怪的神色分明不是那安静可以掩盖的,这古怪分明是,他的心思已被人家瞧得一清二楚,偏他还在道貌岸然地演、饰着,而这道貌人家也清楚。 “回头我带你打猎去!”肖成业大笑,大嗓门里透着豪气:“你嫂子说了,第一次来,一定得让你好好见识见识咱东北的大森林。”也不知道是肖成业演技太好,还是他不觉得别扭,或者他别扭也没人说去,再或者他就是言之所想,所以这话说得像极了东北的大火炕,里里外外地透着实实在在的热乎劲:“咱们这疙瘩的野味可都老好吃了!” 董伟健忍不住笑了,好像刚刚没笑完收回去的笑,这时才被肖成业的实在热络自然地给放了出来:“嫂子真不够意思——”他一张嘴把下意识里的想法给说了出来,马上意识到,同时发现对面的人也已经把这半句话听懂了,并猜出了下半句的意思——怨她不够意思地没来,又不够意思地介绍了她这个人。表情还是安静的,可那看着他微光一闪的黑眼睛里,绝对就是这种心知肚明。“她今天就应该请我。”他补救道,随后又恨:他干嘛要补救呢! “我先请你呀!”肖成业说,声调热闹得就好像他是在和一大群人聊天:“咱自己打的东西,吃着才更有味呢!小云最近上山了吗?山里的达子香都开了,老好看了!” 他一瞧肖成业这媒人做的还真称职,这么照顾地给双方打圆场、牵话头儿,可他和她牵得上嘛! “没有。我前几天去,都还没有开。”被拉进话题的人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声音和神情都安安静静的,只嘴角弯出一个轻浅的笑意,好像是心痛肖成业这么辛苦地给她找话说,所以才在两个字的答案之后又缀了一个善意的注解。他看一眼说话的人:这是挤对他不会说话吗?那她说啊!凭什么她弄来的尴尬却让他们表演,她还得看着。可那人并没有看他,浅笑的善意也到肖成业就为止了,并没有像一众相亲的傻丫头们,要么扭捏,要么聒噪。太安静了。从脸到心,都太安静了。可这双眼睛——却不是安安静静的人该有的,它漆黑如夜,璨若寒星,有着黑暗中耀眼的光芒,跟长着它的脸,不,跟她的表情,根本不匹配。装的!他桌子底下翘起一条腿,心里想着要怎么让她暴露真面目。 “阿健,你觉得咱们这疙瘩咋样,风景还不错吧?”是肖成业,还在试图激活气氛:“山里更美!” “嗯,超乎我想象。”他笑,不动声色地含沙射影。 肖成业看他一眼,当然听得出这种影射,“你还没深入其中呢!”他大笑道,自自然然地接过他的话头儿,用他东北汉子的满怀豪情,不着痕迹地把他的含沙射影转化成了对于他家乡的赞美,而且自己给自己锦上添花:“咱们山里吧,这个季节是最美的,你能同时看到几个季节的景色:山顶和背阴的地方是冬天,到现在雪还没化呢!但山腰已是初春,树和小草都抽了新芽儿,满眼绿蒙蒙的。山脚最好看了,满山全是花,那才叫花海呢!一个岗连着一个岗,老漂亮了,上了电视,就像画儿一样!”眼含深意地看他一眼:“兄弟,来一趟不往山里头走走,你肯定得后悔。我告诉你阿健,啥美景都在深处,不走你看不见。” 董伟健不禁在心里大笑:这样说话好,含蓄!而且还真是月是故乡明,人是故乡亲啊,能让粗犷豪放的肖成业这么细心地维护和推荐。“有你这么说,我的确应该去看看。”他平平地笑着:“可我觉得我未必会喜欢那个——什么香,”“是达子香。也叫山杜鹃。”肖成业忙注解道,“是我们这特有的,南方没有。”他看一眼这家乡万般好的糙脸汉子,谁说东北爷们粗?他们细腻起来可真像花朵一样可爱呢!“呃,我记不住,”他不接这双关话茬,“和那比起来,我肯定对打猎更有兴趣。”他用眼角最最末梢的余光扫了一眼边上的人,发现她眼睛对着桌上蓝色的饮料,好像根本没在听他们讲话似的。“好看的花我看得太多了,南方的春天啥花都有。”他语调突然慢了一个调格,发现那人的睫毛微微动了动,哼,听见就好! “你那都是人工种的,我们这都是自然的。”肖成业维护起他家乡的美景毫不气馁:“而且,奇就奇在咱们这里的山,是在同一座山上展现不同的季节,‘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达子香花只开在山脚下,你要能攀到山顶去,说不定能看到雪莲花呢!” 董伟健再次大笑起来,为肖成业这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执著劲儿。 “你们这儿有雪莲吗?”他收了笑,转向桌上的另一个人。 冰云一直在听他们讲话,隔着岸观火似的,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那个人就坐在她对面,头发烫着流行的大卷,大众化的五官,没有一点出众之处,属于融进人群就很难再找出来那种。皮肤很不好,完全没有传说中南方人的白净,粗粗糙糙的脸,让普通的五官凹凸出一种格格不入的强悍劲头。神情严肃霸气,温和的南方普通话与霸气的神情一点儿都不符,让人几乎不能相信那是从他嘴里发出的声音。身材与这声音也不符,她觉得用那身材发出和肖成业一样的豪爽大嗓门才匹配,可他的声音却很低,但又中气十足。总之一眼看过去,浑身上下哪哪都拧着股矛盾不羁的劲头,而这不羁的霸道气势,让他扔在哪,都能让人一眼就给看出来。而对她,除了刚见面的时候看了她一眼,之后就再也没有正眼看过她,好像她这个人不值得一看似的。她一旁坐着听这两个男人你来我往的对话,觉得异常好笑,她心里空空的,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自己,但他的确是在问自己,不是在问肖成业,抬起头,果然看见他的眼睛正望着她。 “您以前见过雪莲吗?”她下意识答道。 “没有。”董伟健瞧着那双转过来的黑眼睛,那是奇花,能有多少人见过,他在梁羽生的《白发魔女传》里见过!他看着那双眼睛,等她再说,她都盯着他的脸看半天了,两片黄豆叶动都不动,也不知道在想啥,一脸古怪的神情。他倒看看她说什么,不管她说什么,他都要讽刺讽刺她:小小年纪,想嫁人,你懂男人吗?你见过世界上多少花?!可他随即发现:他并没有这个机会,因为她显然是不说了。“你还没回答我呢。”他霸气而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便顺理成章地坐起来等下文了。但他很快就发现,他又一次失望了,因为那个被他居高临下望着的人,根本没有理会他的霸道,平平地回看他一眼,微微笑了。他看着那个微笑,忽然间明白、也因此更生气了——她完全不必回答他这个问题,原因是:他也不认识。但她又回答了: “我也没见过。”语气十分的和气而认真,并没有嘲弄他。但谁要她这种先嘲弄完了再认真的假和气! “你也没见过,”他气极而笑:“那估计就是有都没有喽。并不是冷的地方就都能长出雪莲花,你说是吧?我知道的东北是人参、貂皮、乌拉草,还有豪爽的汉子。” “是。山顶很陡峭,也很冷。”黄豆叶轻落在他脸上,竟好像有真实的触感:“您根本不必去,那里没什么好看的。” 董伟健看着说话的人:居然也是语带双关。可这双关语说得实在不像双关语的气势,既没有含沙射影,也没有反唇相讥,甚至连一点点感情色彩都没带,声音不高,也不清脆,圆润柔和得如同山间幽泉,一种不为人知、不为人见的孤芳自赏,完全是一副惹人讨厌都不着力的劲头儿。 “你好像并不喜欢这山,”他牵起嘴角:“尽管这是你的家乡。”收了嘴角坐起来:“而且,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他一只手肘拐着桌子边:“那个自认为完全符合我条件的人,就是你吧?”他眼睛盯着她,霸气而不留余地:“你认为你哪儿符合我的条件?你认为你漂亮吗?” “不。”黄豆叶动了动,又固执地落在他脸上:“我只是完全接受你的条款。”他听到,完全没有收到让她窘迫的预期目的。他看着那两片豆叶,不,这不是黄豆叶了,那种如植物一般触感没有了,像是——猫爪子前的母麻雀?不,不是。没有那种虚张声势。也不是那种垂死挣扎。相反,太静了,沉静得如同破晓之前。 “这都一样。”他拿着他惯用的嘲弄表情,心里面则在继续分析:突然间沉静变硬的眼睛里,有什么其他内容? “不一样。”幽暗的破晓之前认真地修正,好像太阳要挣脱那黑暗,而黑暗则固执地沉静:“接不接受是我的问题,但符不符合,只有您有裁判权。” 谨慎用词,修正他的错误,一脸认真,让嘲弄消遁于无形,最温和的语气,却驾驭着剑光般凌利的内容,这一下激起了他好斗的心,他看一眼那棵黄豆苗,纤细得随时都能折断。 “呃,我——去买包烟。”肖成业站起来。 “肖哥,我这儿有。”他一伸手拉住那个要走的人,被拉住的人看着他,他就耸耸肩:“你还是呆在这儿吧。我们本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坐到这儿的,不谈会不尽兴。”转向对面的人:“是不是,小姑娘?” 对面的人严肃认真地看了他一眼,显然因为这个称呼,但没有说什么。他在心里撇撇嘴:生气就好。他讨厌那种安静,这么大动静把他约来,她凭啥安静生硬得跟黎明前天边的星星似的?“我的裁判权的确重要,但你的自我检验能力更为重要。”他看着那颗黄豆苗化成的硬星星,觉得下一秒就把她碾成小砂子才好:“你好像很不满意我刚才对你的称呼,但你只给了我这么个印象,我也没办法。”他摊了摊双手,表示他最为夸张的无可奈何,“而且现在,我对于你对文字的理解能力,还有心理的成熟程度都表示怀疑。你中学毕业了吗?我建议你好好学学习,多读一点书,五年之后再考虑你今天考虑的这个问题。” 肖成业先坐不住了,赶紧打圆场:“阿健,小云今天来,可不是听你说这些的。既然你们观点有分歧,咱们聊点别的吧。这家饭店做的——” “肖叔。”他看那人拦断了肖成业的话头儿,脸上掠过一丝又是迷惘又是无助的神情,低声道:“我们只有这一个共同话题,就聊它吧。”肖成业没有说话,似乎隐隐叹了口气,说话的人便转过脸来,又向着他了,表情又转成了一脸的严肃认真:“我同意你人应该有自知之明的观点,不过你认为现有的中学教育,能教会人明智吗?”眼神清明地看着他:“我初中没毕业,但完全理解你那条款的含义。” 董伟健有点张口结舌,因为那个人毫不掩饰的回答,也因为那双眼睛同时告诉了他另一个内容——她的确理解那条款的“含义”,但有自知之明的人应该是他。他被看得愤怒,因为他的那些条件既可以正面理解,那是优秀;也可以反面理解,那是腐败,而她理解的恰恰全是它的反面。他感到失望,因为她同意了这种腐败。可那个人却一点愧色都没有。他看着她,细细的黄豆芽脖颈,他两个手指头都能捏断,她却挺得硬硬的。黑眼睛眨也不眨,墨一般嵌在白皙的脸上,固执得像一道写错的笔画,让人恨不得拿吸水纸吸了去。他盯着那两道写错的笔画,往后一靠靠进椅子:“我也理解你的话的含义了。”他绰起手来望着她:“你认同了某一种腐败,我可不可以把它理解成,那是另外一种方式的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