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贸城爱情故事》 1. 苦夏。夏日浓郁而污泞。浓郁于世界,而泥泞于我。 枕江是坐落在秦岭淮河一线上的一座小城,终年被温暖湿润的江风拂照,空气中始终带着几分令呼吸都滞塞的湿稠度,却非常有利于树木的生长。各种形式的树木在这里连结成网,终年以各自不同的绿,为这座有些破落的、灰黄色的小城提供着色彩。 浓绿葱郁,如同大伞一般的树,总像是顶天立地的侍卫们,始终守护着这座小城。 枕江商贸城中,一如往日的嘈杂闷热。劣质电风扇的桨叶噼里啪啦地转着,让天花板显得又低又沉,就要直坠到人的头顶上。 耳畔嘈杂的声音没有一刻停止过,纪颦摸过一张纸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埋头继续吃面。 她虽然还很年幼,但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可怕的环境,小脸上一派平静。 炎热的天气和浓稠的酱汁令面条变得十分难吃,喉咙里非常的不爽利。吃完了面,纪颦仰头一口喝干净了杯里的水,瞥了一眼在一旁读小说的女人,纪浣,她的妈妈。 “妈,水喝完了吗?”纪颦站起来,去拿放在纪浣身旁的旧保温杯。 “啊…还没,你要喝水?”沉浸在小说里的纪浣如梦初醒般抬起了头,她有些恍惚地回答,她声音很轻软,说话细声慢调,像是身出名门的大家闺秀。 “我要去打水,问你要不要喝。”纪颦解释说。 “不用不用,你去吧,慢一点,小心别烫着手。”纪浣说。 纪颦点了点头,从柜台里绕出来,她手里拎着吃干净的饭盒和水杯,所以她看到陈薪迎面走来时,只能点了点头代替打招呼。 陈薪气喘吁吁地招手回应她,一看就是刚刚去打球了,此时光洁的额头上都是晶莹的汗珠。初中的男生一般还没有开始抽条,但他已经是一副瘦高的模样,眉眼也长得标致。 纪颦和陈薪是发小,从小一起长大。 纪颦的妈妈经营着一家卖文具和书画用品的小店,而陈薪的母亲姜玉艳则在对面开了一家很大的日常用品店。在商贸城的二层,姜玉艳的店是最大的,就开在楼梯的右边,一个很醒目的位置上。而且他们还住在同一个小区,这个小区刚开发的时候,姜玉艳就号召商贸城的大家一起购买,结果到最后,只有纪浣跟着买了一套小户型,从此两人变成了相熟的朋友。 纪颦回来的时候,看到陈薪已经坐在对面店里,一边听音乐一边做着作业。他用的是ipod新出的一款音乐播放器,有个很小的屏幕,但是很贵,起码对于纪颦来说是很贵的。姜玉艳总是会给他提供优渥的物质生活,但也总在其他方面,表现得很严厉。 纪颦回到了柜台,一边用温水冲刷着喉咙中的不爽利感,一边盯着店里挂着的圆盘表看,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了商贸城结束营业的时间,此时楼道里已经没什么顾客,都是些坐着板凳、摇着扇子,把衣服撩起来露出肚皮,在她看来毫无羞耻感的店家。 这时,如果突然有顾客走进来,这些店家大抵会有这样两种状态,一种是连忙从板凳上站起里,睁着殷切的双眼盼望客人光临自己的铺子;一种会继续摇着扇子,眼皮都不抬。这与他们这一月的经营的好坏关系并不大,前者大多是些年轻的店家,对金钱还保持着热切的态度;后者大多是些经营小本买卖已经有些年头的中老年人。 热情早已经被生活吃得盆光碗净,所以连些作态都不想做。 就在临近打烊的时候,一个拎着菜兜子的中年妇女匆匆地走了进来,她虽然走得很快,但顾盼的脑袋却没停过,像是在点阅士兵的将军一般,被她锐利的目光扫到的店家,都情不自禁要说一句:“进来看看。” 中年妇女绕了一圈,停在了姜玉艳的店前,信步走了进去,她问坐在柜台后面的陈薪,“有没有锅刷?” 陈薪正塞着耳机埋头写作业,陡然被一团阴影笼罩住,一脸茫然地抬起了头。 “有没有锅刷?”中年妇女又问了一遍,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能不能把你的助听器摘掉。” 此时在外面串门的姜玉艳回来了,连忙迎了上去,“锅刷,陈薪,快给阿姨拿锅刷。” “我们店有三种锅刷,价格都很便宜,您看您是要哪一种。” “哪个最便宜?”中年妇女问。 姜玉艳给她拿了最便宜的一种锅刷,中年妇女拿起来又是用指头用力地刮拽刷毛,又是在手心上面搓,半晌才摇了摇头,挑剔这种锅刷毛又少又不结实,根本不值这个价钱。 姜玉艳这种老江湖,连忙笑着说:“您也知道这一分价钱一分货,它这个价钱,就只能做到这个质量。要不您试试这种,这是我们最新进的,又好使又耐用,而且这个手把的设计,您就是刷上一天碗,也不会觉得累。” 中年妇女打定主意就要这最便宜的锅刷,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姜玉艳一拍大腿,说,“大姐我看你也是个痛快人,这进价就四块钱,您就给我四块钱,我这已经给你交了底了,你可以到别处问问,要是还有比我更低的价……” 纪颦趴在柜台上,心想还是这套老词,她都背会了。商贸城中经营的彼此都对价格打过商量,低于这个价谁都不会卖,这就好像是规矩一样。 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就会有种种成文和不成文的规矩,而往往人们更看重那些不成文的,那是他们众所周知的秘辛,是他们怀抱利益最适宜的法则。 所以纪颦长在这里,从小见过无数的白眼和红眼,熟稔柜台里的每一分钱。 这个角度刚好和对面的陈薪对上了视线,陈薪对她摊了摊手,她冲着陈薪比了一个开枪的手势,陈薪也很配合地表演了一个中弹的姿势——捂着胸口向后仰去。纪颦忍不住笑了,为了避免被大人发现,她只能捂着嘴不住地颤动肩膀。 虽然他们这样的小动作还是落在了纪浣眼里,纪浣只是温和地笑。 送走了中年妇女,姜玉艳笑眯眯地拿着两个苹果走了过来,塞给纪颦纪浣一人一个。接着靠在柜台边上,跟纪浣说小话——她们总是热衷于这么说话,然后一起哈哈大笑,即使没有那么好笑,她们也会笑得像是有那么好笑。 内容大概是姜玉艳前几天发现陈薪qq经常和一个网名叫“素白。花”的人聊天,姜玉艳说:这年头的小孩都什么审美,叫这个名字,也不觉得怪不吉利的哈哈哈哈哈哈。 纪浣说你也别说这么人家孩子,你还不是叫,叫什么红蕊大牡丹,我看半斤八两嘛。 接着两个人便笑成了一团。 笑点这种东西,跟个人经历、生活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所以当两个中年女人笑得东倒西歪的时候,纪颦觉得不甚可笑,她从柜台里摸出一把折叠水果刀,手起刀落,将苹果切成了两半。 当汁水喷洒出来的时候,果实裂开,露出里面的样子。 黑黑的一团,并且散发着腐坏的酸味。 纪颦忽然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她原本很期待,因为她很喜欢吃苹果——纪浣喜欢吃荔枝,陈薪喜欢吃西瓜,而纪颦喜欢吃苹果,电视广告让她笃信苹果是非常经济的一样水果,它很便宜,口味酸甜,并且能治病,“一天一苹果,医生远离我”这样的条幅正贴在学校食堂的墙上。 “哎呀,这苹果坏了啊!”姜玉艳捏起一半的苹果看了看,皱了皱眉头,可能是她脸上肉比较多,所以皱眉时,褶子也比较深,让她显得颇有几分忧国忧民。 “坏了就别吃了。”纪浣说。 “里面坏了,外面不是还能吃嘛!”说着姜玉艳利落几刀便把外圈还是白生生的果肉切了下来,拿在手里说,“颦颦就别吃了,我拿回去给那臭小子吃。” 纪颦看着被扔在垃圾桶里,腐朽发黑的果核,心里觉得有些难过,一种她自己未曾意识到的得失感充斥着她的内心,让她觉得闷,和枕江的天气一样,和商贸城中的空气一样,闷,很闷。 过了最炎热和闷气的下午,夜里的枕江便凉爽了许多。 纪颦坐在纪浣自行车的后座上,穿过小城的大街小巷,她有些困倦地趴在纪浣背上,纪浣偏过头看了一眼女儿,露出温柔的微笑。 小城枕江,夜风轻柔,树影婆娑,所有的故事便从这里开始,却不知会在哪里结束。 2. 纪颦醒来的时候,离打预备铃只有二十分钟,她飞快地穿好衣服,背上书包,从桌上拿了早饭钱,蹬上自行车,一路疾驰。 这时候她忽然觉得后背生风,一回头,就看见同样拼命蹬着车子的陈薪,对她喊着:“欸!你骑慢点!” “我数学最后一道题不会,你下课给我讲讲吧!”陈薪喊着。 “好!”纪颦头也不回地应承下来。 结果两人还是迟到了,站在校门口挨了半天训才被放回教室,这个时候,早自习已经过了一半。纪颦瘪了瘪嘴,心想:进教室的时候还得挨训。 纪颦在六班,陈薪在三班,上了楼梯之后,纪颦拍了拍陈薪的肩膀,两人分开,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脚步都有些沉重,背影都有些悲怆。 纪颦的班主任姓尹,是个三十许的青壮年男子,形象很斯文,教语文课,只有诵读诗词的时候字正腔圆,平时讲课总带着一股四川味,让人觉得反差极大。 尹老师正带着大家读了一遍课文,看到纪颦垂头丧气地站在班门口,他笑了笑,说:“迟到了?” 纪颦心想可不是吗,我这能是没迟到吗,但嘴里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尹老师对不起,我迟到了。” “那你上来表演个节目吧。”尹老师继续皮笑肉不笑地说。 “啊……”纪颦越发垂头丧气了。 下了第一节语文课,纪颦趴在桌子上发呆,忽然被人拍了拍肩膀,她回过头,首先看到的是两条乌黑光亮的长辫子,发量不多不少,微微蜷曲着,非常好看。接着她才意识到是班里的一位同学,名字叫柳月,他们私下里都叫她文艺女神。 柳月不光留着漂亮的长辫子,人长得也非常柔美秀气,皮肤洁白,明眸善睐。纪颦不由得抓了抓自己睡乱的刘海。 “今天早晨你唱的那是少先队歌吗?”柳月笑着问,眼睛弯弯,看上去很温柔。 纪颦撇了撇嘴,“别提了,好丢人。” “我觉得很有趣啊,”柳月将一颗金纸包装,写着纪颦看不懂的字符的糖果放在了纪颦的桌子上,“诺,请你吃巧克力,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啊?” “你说。”纪颦那巧克力转了一个面,看到了一颗小小的红色爱心印在包装纸上。 “你放学会和三班的陈薪一道回家吧,”柳月顿了顿,从身后拿出一只小盒子,“能不能把这个捎给他,拜托你了。” “行。”纪颦欣然答应,毕竟她也没少充当这种角色,往往也没有酬劳,这次还能额外收获一颗糖,有何不可。 “你可真好!”柳月甜甜一笑。 纪颦拿起小盒子看了看,上面写着和金纸巧克力一样的字符,她又比了比大小,这只盒子大概能放下四个。四个而已,她想,应该吃不坏牙。 她没有打开盒子,妥帖地放在桌斗里,盒子的侧面,印着一颗小小的红色的心形,这个年纪的孩子对这样的图形非常敏感,所以柳月喜欢陈薪,这件事已经像书本里必备的公式一样存入了纪颦的脑子里。 陈薪垂头丧气地蹲在墙根下,边上倚着他的自行车。 纪颦推着车过去,摇了摇铃铛,叫陈薪:“走了,狗子。” “我不想回家…”陈薪抬起头,肉眼可见地嘴角下撇了一个度。 纪颦了然地点了点头,“那走吧,去河边,我给你讲题。” 枕江城虽名叫枕江,但是却并未真正地“枕”在那条著名的江流上,而是依傍着一条支流。即使是支流,在盛夏也是水汽澎湃,滋生出无数的草芽,青青郁郁。 陈薪深深地吸了一口河畔吹来微腥的风,他又吐了出来,依旧觉得心里不大舒服,手里的习题册被他捏得皱皱巴巴的,上面用红色的笔做满了标记,但在最后一道题上,却画着一个烦躁的圈。 “你先看看,看不懂问我。”纪颦把自己的习题册递了过去。 “你说,我妈她……”陈薪顿住了,不知道是想不到妥帖的词汇来形容,还是又改变了主意,“算了,不说了。” 纪颦看着他眼下那两轮青黑,必定是昨晚睡得不好,睡得不好的原因也必定不是因为数学题,起码不仅仅因为数学题。纪颦伸手在他头顶呼噜两把,就像抚摸一只温驯的大狗一样。 商贸城里除了姜玉艳,人人都爱管陈薪叫狗子,是爱称,也是因为陈薪算男孩子里难得温驯可爱的,若是其他男孩被这么起绰号,只怕要撸胳膊挽袖子了。 “姜阿姨说什么让你这么不开心,”纪颦顿了顿,“说出来让我开心一下。” “去去去。”陈薪烦躁地把纪颦还落在他头顶的手扒拉开,脸皱成一团,“我要看题了。” 纪颦笑了笑,打算也找一本书出来看看,当她拉开书包的时候,目光立即被那只印着红心的小盒子粘住了,她不作声地又拉住了书包,然后望着河水发呆。 她想如果这个盒子递出去了,是不是就没有机会再像这一样和陈薪坐在河边,陈薪也不会再跟她诉苦,上下学也不再一道走,她也再不能摸着陈薪头顶毛茸茸却有些扎手的短发……她的心瞬间变得有些涩,原本顺畅的心情也渐渐地郁结起来。 “纪颦…” 纪颦呆呆地看着流淌的河水,充耳不闻。 “纪颦!”陈薪又喊了一声,拍了一下纪颦的背。 “干嘛?”纪颦有些恼火地问。 “咳…这一步我看不懂。”陈薪指着解题步骤靠后的一步,“怎么从这个变到这个的。” “你上课没听吗?”纪颦自己都被自己严厉的口气吓了一跳,但随即她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等等我拿课本出来给你找这个例题。” “嗯…你生气了?”陈薪声音低低的,“对不起,我不该拍你的,要不你拍回来……” 如果陈薪又一对狗耳朵,此时恐怕要低垂到遮住了眼睛,想象着这样的画面,纪颦顿时笑了出来,她哗啦哗啦地翻着书,企图用翻书声掩盖自己的闷笑声。 “你怎么又笑了,怪人,”陈薪瘪了瘪嘴,“其实起这个例题讲得时候我就没听懂,你要讲得话,得从头到尾给我讲一遍。” “那我要吃烧饼,夹里脊肉的。”纪颦毫不客气地说。 “行行行,大姐,我割肉给你吃都行。” “免了,大热天的,想想就怪馊的。” “你、你怎么这么坏啊……” 纪颦又笑了起来,她笑起来比板着脸的时候可爱许多,还有一颗小虎牙,左颊边上有一个浅浅的酒窝。 没什么大不了的,纪颦心想,反正柳月数学也不太好。 陈薪低着头写题,微风拂过他有些乱的头发,在他的脸颊上落下闪烁的光与影。纪颦从书包里悄悄地把巧克力盒拿了出来,打开了一条缝,瞧见里面有一张小纸条,她飞快地合上了,趁陈薪没注意,塞进了陈薪的书包里。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纪颦心里默念。 夕阳西下,光像是西点房里那些刚刚烤出来的有些焦黄的脆皮面包。 时间总在黄昏时分过得很快,纪颦看了看手表,已经七点半了,她要去商贸城,替纪浣再看一遍账,数数柜里的钱。纪浣一直稀里糊涂地开店,也可能看她太糊涂,客人们反而很少与她计较,真真假假、虚与委蛇的事,反而离得她要远一些。 “走吧。”纪颦说。 “我不走。”陈薪低着头,最后一道题目也写完了,可他还是抱着书包坐在地上。 纪颦抱着书包,蹲下来,问陈薪,“你不饿吗?” “我妈晚上包馄饨,走吧。”纪颦站起来,用脚尖轻踢了一下陈薪。 回家的路上,纪颦顺道去买了一袋虾皮,看着她在手心里不断地计算着克数和价钱,陈薪想,同样是惜财,纪颦看起来是比姜玉艳可爱一些。 想到姜玉艳,陈薪的嘴角又撇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