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常与白日光》 倒霉的超能力 **楔子* 我盯着眼前的男人。 他有很好看的脸,五官清朗,面目柔和。 他长得很高,让人觉得很有安全感。 他手里拿着一盆花生花。小小的黄色花朵藏在高高的绿色叶子里,并不很好看。但我很喜欢。 他刚刚跟我说,他想和我在一起。 我曾在本子上无数次地写过他的名字。 我曾对着月亮无数次地想起他。 我很喜欢他,在我独自一人的时候。 也只在我独自一人的时候。 但我无法答应他,因为我实在是个烫手的山芋。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差点害死了他。 可我也无法拒绝他。我不想,也不敢。 我盯着他头顶上方的空气,犹豫不决。 然后我用余光看见,他把花放在了桌子上。一只手蒙上了我的眼睛,另一只手牵住了我的。 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他说,“不用看,这是与你无关的数字。” 我知道这数字与我有关。 这数字让这世界上有无数的事情、无数的生死都与我有关。 但这世上,却没什么事情有关于我。 “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这是蝴蝶效应最常见的解释版本。 蝴蝶效应是指,一个微小的事件,最终会导致影响巨大的结局。 如果那只蝴蝶有意识,知道自己是一场伤亡惨重的龙卷风的罪魁祸首,你猜,它还有没有勇气继续飞翔? 我觉得它一定会让自己蜷缩在一个角落,不再扇动一次翅膀。 我为什么知道? 因为,我就是那只看得到龙卷风的蝴蝶。 **倒霉的超能力** 周一的早上,我站在早点摊的收费口处排队,准备买我心心念念的小馄饨。 “阿姨,我要一份……葱油饼。一碗小米粥。”好不容易排到我的时候,我看着旁边有个小姑娘端着一份喷香的葱油饼,于是转了主意,改点了葱油饼。 “好嘞!”收费的阿姨中气十足地回答,“姑娘你运气真好,今天最后一份葱油饼啦。” 我听得满心欢喜。可能是因为身背一个巨大的霉运包袱,凡是跟好运沾点边的事情都会让我欢欣雀跃。 可是当我端着早餐准备找个位子坐的时候,转身却看到了让我笑不出来的一幕。 我看到,站在收费口前面的那个男人,正对着菜单踟蹰,“没有葱油饼了啊……那我要一碗肉丝面吧。” 他的头顶浮现出了数字,正在从0慢慢往上涨,最后停在了17034上。隔了大概十秒钟,那串数字消失了。 我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我就说,霉运没那么容易放过我。 我叫陆微别,性别女,今年27岁。拥有一个普通的家庭、普通的工作、普通的人生。 但是,也有一点特别。那就是,我有一个特别倒霉的超能力。 它让我成了蝴蝶效应里的那只蝴蝶。 比这更残忍的是,我是能看见龙卷风的蝴蝶。 故事要从我五岁那年说起。那时候,新白娘子传奇播得如火如荼,还是无知少年的我被赵雅芝的美貌吸引,迅速从一个啃脚少女蜕变成了头顶卫生纸缠筷子的女神经病。 除了使用卫生纸装作白衣飘飘,我还深深地羡慕着白娘子的法力。于是我默默地祈祷上天,希望老天爷也能赐我一些法力。点石成金也好,隔空打牛也罢,无论什么都好,总而言之,赐我一些超能力,让我变身小仙女。 或者,小花妖也行! 事实证明,老天爷的确听到了我的祈祷,不过,神仙(甚至是妖精)都不是那么好当的,所以他只是给了我一个超能力,一个匹配上我的凡人身份后,让人如被火烹的超能力。 那天,五岁的我照例从午睡中醒来,伸手向空中做了几个手势。不出所料,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没什么变化,我仍然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小姑娘。 我揉揉眼睛,脚步虚浮地往外走,正好看见我家的那只老猫大黄在爬窗。眼看着它大半个身子已经探到了窗户外面,我赶忙跑过去,拽住它的尾巴把它揪了下来。 大黄吃痛,回手对着我就是一记猫爪神功,在我的胳膊上留了几道血印子。 我却没功夫关注那几道血印子,因为我发现,大黄的头顶,出现了以前从未出现过的数字,从0开始,迅速跳到了162。 那数字一会儿便消失了,这让年少的我松了口气。也许是睡觉睡得眼花了吧。 可我一转头,发现我家鱼缸里孤独地活着的那条金鱼,头顶上也出现了数字。我看到那串数字的时候,它已经在开始变化,一点点地减少,最后定格在了3上。 这堆数字,看得见摸不着,我也不能拿他们做些什么。我当然不会当这是什么厉害法术,而是觉得自己一定是撞了邪。尽管当时我才只有五岁,但已经在我那个缺德的表哥那里学到了一堆的鬼神故事,因此对于撞邪这件事,我认为自己非常有发言权。 于是我跌跌撞撞地跑去和奶奶哭诉。只可惜,小时候的我还没有学过语文课,这让我始终不知道如何形容那些数字的外形。我只能模模糊糊地说,像是有数字悬在空中。 奶奶看了眼“胡言乱语”的我,瞬间就抓住了重点,眼睛明亮而坚定地盯着我。 我饱含热泪地盯着奶奶。是的!奶奶!你亲爱的小孙女中邪了,请带我去驱邪吧! 奶奶不负我望地三步并做两步地跑了过来。 我挂着鼻涕拼命点头,把鼻涕甩得浑身都是。是的!奶奶!驱邪这种事情可不能耽误! 奶奶终于跑到我身前,一把抱起了我。“哎呀,看着被抓的,都吓到说胡话了!这伤口深啊,得去打狂犬疫苗才行!” 我愣在当地,着急想说些什么再解释一下,却越急越说不出话来,只好崩溃大哭。 此时奶奶已经拿好包,锁上了门,认真地安慰我,“没事的,一点都不疼,不疼不疼啊乖……” 关于那天我最后的记忆,是在对中邪和针头的双重恐惧中结束的。 第二天醒来,生活又一切如常,我重新开始蹦蹦跳跳起来。如果一切就此结束,我一定会延续我小疯子的个性,快快乐乐地成长为一个真正普通的27岁少女。 但是,开玩笑,老天爷怎么会这么容易放过我。 事情发生后的第三天,我家大黄趁着家人不注意,把金鱼从鱼缸里捞到了地上。等家里人发现的时候,那金鱼早已命归黄泉、药石无灵。 金鱼奶奶养了好久,是五条鱼中顽强活下来的最后一条。奶奶气得够呛,满屋子追着大黄打。大黄不愧是出身世界霸主的种族,飞檐走壁四处逃窜,还顺手把所经之处的花盆杯子盘子一溜地往地上划拉,作为阻止奶奶前进的武器和障碍。 漫天满地飞舞的瓷片之中,作为人猫大战的不起眼背景板,五岁的我蹲在墙角处瑟瑟发抖。 我清楚地记得,在我救回大黄的瞬间,那金鱼头顶出现了数字,然后慢慢地降到了三。 那天,五岁的、弱小的、还不知道这世界是怎么回事儿的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好像的确获得了超能力。 那就是,我可能影响到周围的生命体的寿命,而且,我还能看到这种影响。 然后,我挂着满脸的鼻涕泡,连滚带爬地找到了笔,在挂历上从三天前开始画斜线,一下子画了162个斜线。 画斜线的时候,除了恐惧,我更觉得骄傲和自豪。毕竟,拥有干预别人的生死的力量,并且可以看到自己的力量,对于一个五岁的无知少女而言,实在是太酷了! 只可惜,还有些事情是哪怕我拥有超能力都猜不到的。 比如,终于在人猫大战中惨然落败的奶奶,突然回头看到平日像皮猴子一样的小孙女满身泥土地踩在沙发上,把挂历画得像花瓜一样,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种事情用不着超能力,用一般推断就可以判断。只可惜,当年我还太年轻,并不知道什么叫一般推断。 所以我没有及时躲过那顿打。 162天后,大黄坠楼。 我对着大黄的尸体,哭得昏天黑地。大黄年纪比我还大,从我出生开始,它就陪着我、照顾我、保护我,还有……呃……揍我。 我实在非常舍不得它。 对我而言,金鱼只是看得见摸不着的生物,既不会和我交流,也不会和我抱抱。但大黄不同,我感受过它的体温,听见过它呼噜呼噜的叫声,摸过它的毛,还在它的怀里被它有些小刺的舌头舔过。 它是我的另一个家人,但是它死了。 而它的死亡,是我可以预见到的。我提前了整整162天,就预见到了它的死亡。 可年少的我,还不懂死亡的意义,也不懂如何珍而重之地告别。甚至,因为自己可能存在的超能力,还隐隐地期待着第162天的到来。 这让我有些怨恨自己。 所以,那天哭得昏天黑地的我,情绪非常复杂。有对大黄的不舍、对死亡的恐惧、对没有好好告别的遗憾,还有对只知道盼望超能力的自己的怨恨。 在别的小孩子还在单纯地或哭或笑的年龄,我正式地失去了自己的简单纯真,成了心思复杂的大人。 我知道我的某些行为会给别人带来毁天灭地的影响,却不知道那个原因究竟是什么。我明明没做什么坏事,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却还是无法克制这种影响。 就像那只蝴蝶,它只是飞翔而已,却将无数人卷入了灾难里。 时间调到22年以后,我坐在这个小小的早点摊,顺手救了一个不认识的青年的命。 我仔细地对着手里的葱油饼和小米粥看,认真思索这两样东西是如何成为那青年的催命符的。可能性有很多种,比如葱油饼不好嚼,可能会让人噎死;或者小米粥放置的时间太长,吃了会让人拉肚子;再或者,这两样东西吃完的时间,正好会让那个有为青年在出门后赶上一场车祸。 我感到非常绝望。 我虽然可以看到我的行为会对别的生物的寿命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但却看不到自己的。比如,我知道,我买到最后一份葱油饼的行为在今天救了那个青年一命,但我却不知道这一命需不需要用我的命来填。 我认真计算了一下,我不被葱油饼噎死、拉肚子拉死、出门被车撞死的概率有多大,然后灰溜溜地放下筷子,留下一口没动的早餐,愁眉苦脸地出门赶公交了。 生命诚可贵,不如吃面包。 那个男人 路上走了没两步,任伟的电话就打过来了。任伟是我的前男友,我们在一起三年,不久前才正式分手。 说实话,如果让我自己选的话,我绝对会选择一个人过一辈子。毕竟,在我的生活中,需要我对他们寿命负责的人实在太多,我早已没有余力再去顾及另一个人。但,命运说来就来,实在让人无法拒绝。 由于致力于在人群中做一个隐形人的我从小到大都是单身,在我的24岁生日的那天,我正式成为了家人眼中大龄剩女的高危人群,那个生日,我是在家人的长吁短叹以及苦口婆心的劝慰中度过的。 甚至,他们丧心病狂地把本应作为切蛋糕背景的生日快乐歌换成了婚礼进行曲。 从那天起,每周末放假回家我都会接受一轮狂轰乱炸,通常以奶奶的寒暄为前奏,爸爸的愤怒为高潮,妈妈的眼泪为尾声。而我只能低眉顺眼地对每一场相亲表示配合,然后默默在半夜关紧门,把床头的小熊砸在床上泄愤。 我甚至不敢砸枕头,因为砸枕头的声音太大。 正当我在每周末的两场相亲中疲于应对时,任伟出现了。作为一个长相普通、智慧普通的同龄男子,他身上实在没什么吸引我的硬件条件。 但他是我活了24年才第一次见到的,神奇的男人。 他非常不见外,从来不担心自己的行为会对别人造成困扰。他每天不顾我的反对送我回家,每天守在门口等我吃午饭,在我感冒的时候给我买药并盯着我吃下。他从来不担心送我回家后我会烦得失眠,也不担心我跟他一起吃饭消化不良,更不担心我会药物过敏。 总而言之,他相信他的一切行为都是正当的、友好的、合理的,这种自信让我第一次有了一种自由感,尽管这种自由感并非来自于我自身的自由,而是来自于对他人自由的旁观。 这种自由让我动摇,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表白夜,我一边被自由的光亮吸引,一边担心拒绝他会对他的寿命造成什么影响,半推半就中成了他的女朋友。然后开始了我新的命运。 对于我的恋情,我更想使用“命运”而不是“缘分”这个词来形容。因为它一点都不美妙。 从旁观者的角度把我的恋爱故事精简一下,就是一个典型的包子配渣男的故事。但我没办法啊!我担心吵完架他会马上出车祸或者心肌梗死啊!我手上不能沾上人命啊! 一起出去吃饭,他说吃饺子,我绝不敢说吃烧烤,就怕不健康的食物让他的头顶浮现出变动的数字;双方吵架,他生起气来,不由分说地骑车要走,我瞬间就偃旗息鼓温声道歉,就怕下一秒他的头顶出现一个0;对方毕业家里蹲了一年又一年,我连指责都小心翼翼,生怕对方分分钟折上几百天阳寿给我看;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用着理直气壮的语气,指责我不够温柔不够可爱不够有趣,所以感情破灭自然分手,我看着他手机上和红颜知己没掩饰好的微信聊天界面,连戳穿都不敢。 我实在不明白,这位与红颜知己一同沉浸在温柔乡里的神经病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非要给他无趣又麻烦的前女友打电话。我特别想把直接挂断,但又为这个念头担心得额头青筋直跳。 我只好接起来,“喂,有什么事儿吗?” “别让你妈再寄东西到我这里了,纠缠不休烦不烦啊!我又不缺钱,用不着吃你家大枣!”任伟的语气颇为不善,想必是后院葡萄架子倒了。 我跟任伟分手已经两周,我怕家里人知道这个消息受打击,所以一直没想好怎么跟家里坦白。前两天我爸妈从新疆玩儿回来带了不少特产,可能他们惦记着任伟一个人准备读博的事情太辛苦会贫血,竟背着我给他寄了点去。 我气得火冒三丈,心想这大枣还不如去喂农夫的蛇。 但我还是照常竭力克制着自己,平静地回复道,“我们没有任何纠缠你的意思,就是发货的时候不小心写错用户地址了。你要是嫌弃,就给我们寄回来也行,邮费到付。” 对方哼了一声挂了电话。 然后我捂住话筒小声补了一句,“寄回来我们好喂狗。” 你看,放狠话的时候,哪怕别人已经挂断了电话,我还是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声音,生怕被对方听见。 影响别人的生命,并且清晰地看到这种影响,实在是人生中最最可怕的事情。这让我恨不得在任何地方都假装自己是个透明人,永远不去改变别人的决定、改变别人的行为。 动物世界有一条残忍的法则。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你爱的其实是你付诸在这个人身上的心血和时间。而我,作为一个无法让人为我付出的人,也许这一生都不会被爱了吧。 因为住校的住单位宿舍的人们都要抓紧时间过周末,周一早上合家欢的一家三口和卿卿我我的少年情侣尤其的多。我饿着肚子站在公交车站等车,看着路上撒娇耍赖的小朋友和女朋友,觉得他们活得生动又温暖,全身笼罩在太阳的金色光芒下。比较之下,更觉得自己身心俱疲,不禁裹紧了大衣的领子。 可能是因为我一个人孤单单地太不起眼,周围有个着急赶路的人不小心撞了我一下。我一个趔趄,然后看到地上出现了十几个数字,然后纷纷从两位数降作了0。 我低头一看,不少正在搬家的蚂蚁被我踩死了。我觉得非常造孽。只是,哪怕我平时已经尽可能低头走路防止误伤,类似的事故也总是防不胜防。 于是,我抬头盯着蓝天白云,心里咬牙切齿地盘算今天晚上要不要买点艾叶洗澡驱驱邪。 下了公交,再过一个红绿灯就到我的公司了。等灯的时候,我抬起头活动了一下我僵硬的脖子。一路上低头躲蚂蚁,脖子都快酸成了山楂糕。 说时迟那时快,我一抬头,就看见了一个熊孩子正在闯红灯,结果刚迈步就被一辆电动车的喇叭声吓住,僵在当地。眼见那辆电动车刹车不及就要撞上,我一巴掌拎起了那孩子的领子,把他拉了回来。这时那孩子的家人才赶到,急急忙忙地确认孩子是否安然无恙。 我看见那孩子头顶浮现出数字,从0逐渐上涨,变成了21961。那骑电动车的人,头顶也浮现出了数字,从0逐渐上涨,变成了17764。 一箭双雕,一举两得!看到这两个数字,确定自己做了一件正确的事儿,我心里的阴霾一扫耳光,很有些扬眉吐气的感觉。其实这个超能力,有时候也没那么糟糕嘛。 可惜命运没这么容易放过我。 所以,我在继续活动脖子的时候看见了那个站在我斜后方的男人。那男人长得很高很瘦,面容清俊,下半张脸都埋在厚厚的围巾里,看起来温柔无害。 但这个温柔的男人让我非常害怕。因为他的头顶上浮动着数字,一直在降低,从五位数变成了可怜的两位数,然后定格在了70上。 霍奕 我吓得浑身发抖,甚至想在这个喧闹的十字路口跪地求饶。我发誓我刚刚救人完全是出于善意,没有半点挑衅老天爷权威的意思,可他还是没放过我,让我从拔刀相助的小英雄变成了催人性命的白无常。 我知道我应该迅速追上那个男人,然后想办法弥补我的过失。可惜的是,等我从恐惧中回过神来以后,只能看到他的一个背影。 整个白天,我都心不在焉头晕脑胀,连午休都进入了一个持刀杀人的恐怖梦境。好不容易挨到下班回家,我立刻躲进自己的屋子里,把压箱底的耶稣、如来佛、观世音等等的画像拿出来挨个拜了一遍,求他们放过那男人一命,也放我一条生路。 “念念,你在卧室悄摸摸干什么呢?赶紧出来吃饭了!” 我妈的声音由远及近,我吓得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手忙脚乱地藏好画像。 开玩笑,我绝对不能让我妈知道我整日里拜天拜地像个神婆。 我记得我21岁的时候,好朋友邀请我去她家里玩儿,顺便过夜。我满心欢喜地回家跟我妈说,眼见着她虽然满口答应,却满脸忧色。然后,她的头顶浮现出了数字,并且,数字的十位数正在迅速滑落。 等数字稳定下来,我合计了一下,如果我想出去玩儿一天,我妈要折48天的寿。 我一个激灵,立刻张口表决心,“但是我觉得,我年龄这么小,出去过夜不安全。所以还是等几年再说吧!” 我妈看上去毫不在意,潇洒地挥手,“哎呀,没事儿,朋友一起出去玩儿嘛,你去吧。你也需要一些社交活动。” 我内心战战兢兢面上大大咧咧,也愉快地挥了挥手,“但是我还是有点儿害怕,可能过去都睡不安稳。我还是别去了。我可以参加其他的社交活动嘛!” “那行,那下次再说吧。”我妈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然后我看见我妈脑袋顶上的数字涨了回去。 连我去同学家住一晚上都不放心,要是被她知道我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困扰,拜遍了各种神话人物,估计她得急得直接进医院。 第二天的早上,我特地提早了二十分钟出门。然后一直在公司门口的十字路口等着那个男人。等到瑟瑟发抖的时候,那男人终于出现了。我趁着红灯的机会,迅速蹿到他身后一点点的地方,然后……哑口无言。 费尽全力地以透明人的身份生活了22年,我一点搭讪技巧都没有学过。所谓书到用时方恨少,我对于我在这方面技能的缺乏感到非常绝望。 我只能一路跟在他斜后方给自己打腹稿,从“嗨,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到“今天天气难得的不错”转了几十个主意。眼见他转进了我公司隔壁的三医院,而我上班迟到的风险越来越高,我只能逼迫自己,鼓起勇气,张开嘴打招呼。 然后我就撞上了他的后背。 我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这位先生为什么在通行无阻的楼道里不当不正地停下来,而是满心欢喜地觉得,我终于有了完美的搭讪开场,“不好意思撞到你了,没事吧?要不我们留个联系方式,如果有问题的话我联系你。” 只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张口,对方已经开口了,“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这个问题有点超出我的计划。但我还是迅速地做了回答,“今天天气难得的不错。” 噗嗤一声,我听到了我左前方传来了克制的男性笑声。而我面前这座冰山,一言不发地皱着眉头看我。我有点怀疑,如果我再不开口挽回,下一秒他就会“友善”地向我指明精神科挂号的窗口。 所幸我的智商并没有辜负这场临危受命,“太阳底下显得你的大衣很好看,什么牌子的?能不能告诉我一下?我给我爸买一件。” “哈哈哈,霍奕啊霍奕,你的衣着搭配终于成为中老年标杆了!恭喜啊恭喜!”刚才那笑声的来源迅速靠近,拍了拍仅剩69天寿命的冰山男的肩膀。 哦,看来那冰山男的名字是霍奕。 霍奕并没有搭理那个笑得直不起腰的男人,虽然面露怀疑,但还是尽心尽力地解答了我的问题,“g&e,淘宝就可以买到。想试一下的话,可以去附近的悦西购物中心买。如果没什么别的问题的话,我要先去工作了。” 这话听得我热泪盈眶。多好的小伙子!哪怕知道面对的大概率是个神经病或是女骗子,也能尽最大的努力保持礼貌。要是这么个好人被我……我顿时吓得一个激灵。煮熟的鸭子不能飞了!我立刻追问道,“那个……能不能加一下微信?我怕买衣服的时候遇到什么问题……” “抱歉,微信是私人联系方式,不太方便。”霍奕微微鞠了鞠躬,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我站在原地,对自己愚蠢的搭讪方式感到痛心疾首。 可能我急切的心情表现得太明显,旁边那个笑眼弯弯的男人转过来拍了我的肩,“别急别急,我给你我的微信。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我叫秦立,秦始皇的秦,顶天立地的立。找着我就能找着他!” 我看向秦立,他长得颇为和善,一张圆圆的脸,明明人不胖,五官却毫无棱角。一看就是个好人!我心里有了判断,于是急忙点头,掏出了手机。 秦立笑眯眯地扫了我的二维码,然后说了一句让我觉得五雷轰顶的话,“放心,不就是喜欢他吗?你肯定能追上!所谓女追男,隔层纱嘛。而且,我给你独家情报,除了你以外根本没人追他。你绝对有先发优势!” 这误会大了!我慌忙解释,“我不是想追他!我确实就是在路上碰见了他,然后……总之就是有点儿需要联系他的事儿……但真不是喜欢不是喜欢!” 秦立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啊!原来你不喜欢他!我知道了!我也得赶紧上班去了,回头联系啊!” 如果不是他在跑走的过程中又回身给我比了个加油的手势,我几乎就要相信我已经把误会解释清楚了。 遗传咨询 说到这里,我好像一直忘了介绍我的工作。我是个遗传咨询师,工作内容是通过分析癌症病人的基因突变,判断他们的肿瘤是不是家族遗传、适用于什么样的治疗方案。 这工作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不难。简单在于,我们的每个判断都会有无数的研究结果作为证据支持,并不是需要凭空想破脑子的创意性工作。而难,则是说,这世上每一个病人都是独特的,哪怕你看完全世界所有的研究资料,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建议是这个病人的最优解。 我做这个工作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因为老天爷在帮我作弊。我的病人在接受我的建议以后可以活多久,我可以马上看到答案。这也许是我这个倒霉的超能力的唯一优势吧,所以我在发现这个职业以后,立刻马上迅速地决定了自己未来的人生方向。事实证明,我果然在这领域大展宏图,前后帮了不少病人,等我做咨询的人甚至都排到了三个月外。 今天我需要见的最后一个病人是一个中年男人。他得了脑胶质瘤。脑胶质瘤因为增高的发生率和极高死亡率被称为新的癌王,不过不幸中的万幸是,他得的是iii级胶质瘤,肿瘤的生长较为缓慢,可控性更强,而且他的肿瘤拥有braf基因突变,适用靶向药物治疗。 可能是因为病情控制较好,这个病人看上去并没有一张病入膏肓的脸。他虽然清瘦,但身形挺拔,眉目柔和又清亮。他的妻子虽然眼睛有些发红,但也是打扮得体,姿态优雅。我坐在会客室里面,隔着玻璃看着他和妻子一同走来的样子,竟忘了他的病情,只觉得这是一对神仙眷侣。 我起身迎他们,为他们接了水,“您好,我张林先生的遗传咨询师陆微别,请坐。” 那对夫妻对我道了谢,坐了下来。 我向他们解释了可能的治疗方案,他们两人认真的听着,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从张林头顶上看到任何数字。 我很疑惑,这是从前我从未经历过的事情。难道我的超能力失灵了? “陆小姐,感谢您提供的方案,”张林温和地开口问道,“但我想知道,是否有可能,在不做手术的情况下治疗?” 他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妻子好像偷偷抹了下眼泪。但我不敢确定,因为那动作实在太快,她的表情也实在太温婉平静,实在找不出什么绝望的悲伤。 “这个问题要问过医生才知道,我只了解基因信息和治疗方式的关系。手术的必要性和可行性,要参考很多其他的医学信息,比如肿瘤的大小、位置、增长速度等。”我对这个问题有点疑惑,这问题,一般都会在医院跟医生沟通好,不知道为什么会拿来问我,“不过据我所知,手术是胶质瘤的第一治疗原则。” “我明白了,感谢您的建议。”张林点点头,温和的道别,“那没什么其他事情的话,我们先告辞了,这附近有个很好的烧烤店,正好今天来到这儿了,我们准备过去吃顿晚饭。” 他的妻子也向我道别,然后陪着他一同走了出去。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她转身的时候,趁张林不注意,偷偷抹了抹眼泪。可下一秒,她就雀跃着拉上丈夫的手,撒娇说她今天一定要吃上两份金针菇和四串鸡爪子。 张林笑着答应她,还顺便保证他会解决烤面包的面包边。 我愣了好一会儿神才缓过来。 这是头一次,我见到这么平静的患者和家属。 基因检测并不是非常大众的癌症伴随诊断。如果是普通的手术、放化疗,患者根本没有做基因检测的需求。而需要做基因检测的、需要使用靶向药的患者,通常会在医院检验科直接做好检测。 能花更高的价格、找到我这里的,通常是一些求生欲望非常强烈的人。这些人配合度极高,不会放过任何一种好转的可能。哪怕针对相应突变的靶向药是治疗乳腺癌的,携带该突变的胃癌患者也想试试看。 每个人,都在咬着牙强求,强求医学的突破、命运的奇迹。我很欣赏这种强求,它让我觉得我的人生充满意义。 为他们绞尽脑汁地寻求治疗方案有意义,可以帮助他们做决定的、脚镣一样的超能力有意义。 但张林夫妇并没有什么强求的意思。 他们平静地听完我的介绍,平静地道别,然后转身就嬉笑着继续他们烟火气的生活。 仿佛他们正在对抗的,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死神,而是微不足道的蚍蜉。 我喜欢他们这种坦然淡定的勇气,但我发愁的是,我的超能力好像失了灵。 无论他们怎么在战略上轻视敌人,既然来了,治疗该做还是要做的。既然有不同的治疗方案,那相应的寿命自然会不同。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到呢? 我闷闷不乐地收拾东西回家。 我的超能力,像它的到来一样,毫无征兆、毫无契机地离开了。我人生的枷锁打开了,我再也不会看见我说的每一句话在大西洋的另一边引发的飓风,再也不会看到我究竟踩死了几只蚂蚁,再也不会发现我的存在会如何伤害这个世界。 我的人生还很长,长到总有一天,我会忘记我曾经拥有的超能力,也会逐渐忽视我对这个世界的影响。我总有一天,可以过上平凡又热闹的人生。 我知道我应该感到开心,但我却觉得完全提不起精神,喘不过气。 我是真的喜欢张林夫妇。 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明明是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交谈也不过是那几句而已。但我就是喜欢他们,喜欢他们温文尔雅的样子,喜欢他们的处变不惊,也喜欢他们身上浓浓的烟火气。 我希望张林可以活得很久很久,这样他们的幸福还会那么延续下去。 可我的超能力失灵了。 我不能帮他们更多了。 我沮丧得要命,在路上有气无力地走着。下班高峰人潮汹涌,我习惯性地小心避让,以防自己踩死出来遛弯的小生灵。 可惜天不遂人愿,我还是不小心被人撞了一下。而且好巧不巧,又准确命中了几只蚂蚁。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堆密密麻麻的0,气得头顶青筋嘣嘣直跳。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我被接二连三的打击折腾得几乎哭出来,却及时地灵光一闪,愣在了当地。我能看见我踩死的蚂蚁的寿命变化!我的超能力还在! 那我为什么看不到张林的寿命变化?难道我的建议对他的寿命一点改变都没有?我工作一年多,见到的病人没有成千也有上百,从未出现过这样的现象。难道有什么事情,会在他接受治疗前夺走他的性命?车祸?抢劫?食物中毒?高空坠物? 还是,他根本就不想治疗? 我回想了一下整场对话。在和时间抢生命的情况下,他们不着急去医院而是想着晚上要吃顿烧烤;张林问我能不能不做手术,而他的妻子听到这个问题就偷偷哭了;她妻子明明伤心得藏都藏不住,却还是雀跃着做那些与治疗毫无关系的事情;最关键的是,是否手术这种事情,明明应该跟医生咨询,却跑来跟我这个外行打听,这显然是病急乱投医了。 难道……他不想做手术? 我一下子又紧张起来。是不是因为我没有讲清楚,这种手术虽然要开颅,却是唯一的希望,做手术是稳赚不赔最有性价比的? 我转身跑回单位,翻出张林的资料,照着上面的手机给他打电话。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想让他可以活得更久一点。 电话是个陌生女人接的,“喂,您找张林吗?” “是,我是他的遗传咨询师,他今天下午刚来咨询过治疗方案的。请问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吗?他妻子呢?” “我这边是三医院急诊室,张林在街上晕倒了正在抢救,他妻子送他过来以后也失去意识了,现在也在抢救室。他妻子没来得及说太多信息,你知道他们其他的紧急联系人吗?” 熟人 我急忙翻了张林的用户资料,发现他紧急联系人只留了妻子刘沁的名字和联系方式。“没有,我这儿只有他妻子的联系方式。但是他有iii级脑胶质瘤,之前的诊断也是在三医院做的。” “好,我知道了。他们醒了以后,你有需要转达的信息吗?” 我捏了捏手机,“没有什么急事,以后再说吧。” “好,多谢。”对面的人利索地结束了对话。 我有些放心不下,回家吃过饭以后,以饭后遛弯的借口去了一次三医院。我在护士台问到,张林晕倒是因为肿瘤并发症,虽然人已经清醒了,不过还是被收住了院。而刘沁只是低血糖,已经恢复了,在病房陪着他。 但病房已经过了探视时间,我进不去。不过好在,他们在医院,暂时一切安全,没什么需要着急的。 不过往回走的路上我遇见了另一个“熟人”。 我快要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突然感觉肩膀被大力拍了一下。我今天起得比平时都早,运动量比平时都大,因为担心,晚饭也吃得比平时少,本就脚步虚浮如踩浮云,被这么一拍差点没扑到地上。 我恶狠狠地回头望向罪魁祸首,映入眼帘地赫然是一张圆圆的大脸,正是今天早上刚刚认识的秦立。 秦立笑得眯着眼睛睁不开,“小姑娘,没想到还真是你啊?没想到你还挺勤奋,日夜蹲守啊!不过霍奕早下班了,你等不着了。” 我今天被虎视眈眈的黑白无常收拾得服服帖帖,根本没力气搭理这个满脑袋桃花的年轻月老,只能尽力甩给了他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让他自己体会。 但秦立显然不是很会看眼色的那种人,他自来熟地勾上我的肩膀,语气熟稔地问道,“饿不饿?吃夜宵去?” 然后他不等我回话,就把我到拽了附近的一家烧烤店。 我想起张林就是在吃烧烤的路上晕过去的,就越发地不想进去。可我还没来得及发作,秦立就说出了让我无法拒绝的话。 “我今天有个病人在这儿晕倒了,被送到我们急诊部了。你说这人,怎么说垮就垮呢。”他说这话的时候,脸色难得的憔悴,一点笑容也没有。 不是吧……这么巧? “你的那个病人,不会叫张林吧?”我试探着问。 秦立很是诧异,“你怎么知道?” “张林在我那边做的基因检测。今天下午我们还见面来着。”我一边回答,一边垂头丧气地往店里走。 “哦,这样啊。”秦立回答得也颇为垂头丧气,“不过他也不能算我的病人,他拒绝手术了,过段时间可能就会出院了。你说这一个二个的束手就擒地奔着死去,我这大夫当着有什么劲?” 我很想问他,张林为什么拒绝手术。但看他的表情,我知道这一定是让他伤心的事情,所以我没问出口。我和他一起走进店里,安安静静地坐着。秦立拿着菜单在打勾,一边打勾一边问我,鸡胗吃不吃,猪肉吃不吃。 我回答,我没什么忌口的也没什么特别想吃的,而且我已经吃过了晚饭,不用太考虑我。 秦立点头,按他的习惯点完了菜。 我仔细看着他的脑袋顶,确认我的话没有对他的寿命造成什么伤害,偷偷松了一口气。 菜单交给服务员以后,秦立强打起精神来,看着雀跃了不少,递了双筷子给我,“可算能吃上饭了,我晚饭都没捞着吃。我跟你说,你别看这家店小,在南城,要论烧烤,他想排第二,没人敢排第一。” 酒过三巡,秦立开始絮絮叨叨,“你说前两天还一起吃串儿的人呢,怎么说倒下就倒下了呢?” “你说张林?”我一个激灵。 “嗯,张老师。”秦立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张……老师?”看来他和张林,不只是医生病人那么简单啊。 秦立可能早已神志不清,并没有什么想要隐瞒的意思,顺便又爆了一个大料,“哦,我忘了,你不知道。他是我和霍奕上大学那会儿的老师,教心理的。那会儿霍奕家里出事儿,心理辅导就是张老师给做的。” 因为欠着几万天的人命债,我对霍奕的名字异常敏感,“霍奕……家里出过事儿?” 秦立盯着我,愁云惨雾的脸上硬挤出来了一副笑容。“你果然喜欢他。”他打了个酒嗝,“总算有个姑娘喜欢他了啊……他这几年,过得真苦。” 他脸上在笑着,眼睛却在哭。这表情和他一团和气的五官实在太不搭,我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于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安抚,顺便把酒瓶子挪得离他远了些。 秦立喝得神志不清,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小动作,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我,“你觉得霍奕是个什么人?” 听了这话,我的内心开始咆哮,霍奕是个什么人?被我害得命不久矣的人啊!但我可不敢把这话诉诸于口,只好找了些官方形容词,“冷静,有礼貌。” 秦立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是吧?是不是九天谪仙不苟言笑?” 九天谪仙这形容有点儿过了吧?我严重怀疑秦立暗恋霍奕。 “不苟言笑倒是真的。”我谨慎地认同了他的后半句话。 然后秦立咯咯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你看这照片,你觉得霍奕是什么样的人?”他把手机递过来,里面是他和霍奕的一张合照。 这照片照得应该已经有些年头了,那时他俩都还有满脸的胶原蛋白。 照片上的霍奕,胳膊搭在秦立肩上,笑得牙不见眼。 我有些惊讶。这照片里的人,与其说是几年前的霍奕,更像是平行世界的霍奕。两人虽然眉眼相同,但姿势、表情、全身的气质都完全不同。 秦立泪眼汪汪地看着我,“姑娘啊,我求你一件事儿行不?” 我额头一跳,直觉觉得没有什么好事儿,赶忙拿起一串猪肉假装没听见。 “你帮我杀了他吧。”秦立死盯着我。 我吓得把猪肉掉在了地上。 “这个不会笑不会闹的霍奕,你帮我杀了他吧!”秦立大着舌头哭嚎,“让原来那个霍奕回来,让他回来!” 然后他一头栽到桌子上,脸贴着没吃完的烤韭菜,就那么睡着了。 比活着更重要的事 周三早上上班的时候,我有一种半死不活的感觉。 昨天晚上秦立闹得太厉害,我根本就没能力安抚住他,被整得披头散发灰头土脸。最后还是店老板轻车熟路地给霍奕打了电话,才结束了整个闹剧。 最让我心凉的,还是霍奕临走前满脸防备的神情。 为了弥补我害霍奕短命的错误,我必须在70天……不,68天之内,获得他的信任,并扭转他的命运。而现在,我在他面前出现的两次,一次莫名其妙地跟踪他,一次莫名其妙地灌醉他的朋友,都足以向他表明我对他别有用心。我实在不明白他可以从什么角度来信任我。 想想未来,我感觉压力大到需要进食100个小蛋糕才能缓解。 更糟糕的是,我心里惦记着张林的状况,需要找时间向他解释一下病情,可偏偏他和秦立和霍奕的关系错综复杂,一不小心又会被认为是别有用心。 按照秦立的说法,霍奕之前应该是在生活中受到了什么重大的打击,才会从一个爱笑爱闹的少年变成现在这种冷淡的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的防备心应该比平常人还要大一些。这么说来,我就更得小心翼翼,否则的话…… “微别,昨天找你咨询的那个张林,状况怎么样啊?” 我抬头,看见慈眉善目的上司老郑正笑眯眯地看着我。凭良心说,老郑是个一百二十分的好领导。只除了一点,他有点太啰嗦。我怀疑他日渐后移的发际线,就是因为他时时刻刻都在操心啰嗦才无法坚守阵地的。 我表情纠结,“不太好,他不打算做手术。” 老郑也立刻开始纠结,“不打算做手术吗?你怎么知道的?没跟他讲明利弊吗?” 跟老郑工作久了,我经常有一种“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错觉,我这个上司,在往自己身上揽事儿这件事上简直和我如出一辙。我怀疑假以时日,我也会拥有和他一样傲人的发际线。 “他没跟我讲明不做手术,就听了方案就走了。我是后来才反应过来的,给他打电话解释的时候他已经晕倒住院了。昨天过了探病时间,我没见着他。但我恰好碰见了他的主治医生,说是张林确实不想手术。”我解释给老郑听。 老郑开始胡撸自己半秃的脑袋。这一般表明,他很心烦。指名道姓要我做解读的人太多,我的工作时间一向排得非常满,要是让我跑一趟医院,会耽误不少进度。但要是不让我去,他良心过不去。 最后,他非常挣扎地开了口,“你还是去见一下张林吧,手头的几个报告交给小李做。他也来了一个多月了,可以上手试试了。他不明白的,让他问问其他同事。” “行,我知道了。”我立刻起身收拾东西,叫小李接手工作。 再见到张林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病魔短暂的优待。虽然只是一个晚上的时间,但他整个人看起来都非常憔悴,眼底青黑、眼窝深陷。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我竟然觉得一夜之间,他消瘦了许多。他的妻子刘沁状态更差,整个人蜷缩在他的病床边,红着眼睛。 他们看到我过去很是惊讶,大概没想到还有和我再见面的一天。但想来是教养所致,他们还是礼貌地接待了我。 我把买的水果放到床头柜上,在刘沁搬来的椅子上坐定,“我昨天晚上尝试着联系你们,没想到接电话的是医院急诊的人。我不放心,所以今天过来看看。” “没什么大事,得了这个病,这是早晚的事儿。”张林躺在病床上,虚弱地笑着。 我看见刘沁的眼泪哗啦就下来了,然后看见她迅速地抹掉眼泪,全程甚至都没让张林有所察觉。 “其实,我之前联系你们是有原因的。不知道我猜的对不对,您好像不想接受手术。”我小心地解释。 张林闻言,笑得好像很开心。“怪不得都说找你咨询得排队,你果然是个聪明的姑娘。” “可是,不做手术就没办法治疗。我知道手术都有风险……但是,如果不冒这个险的话,一定会输的……其实,和必死的疾病进程相比,虽然开颅手术风险很大,但也是划算的。”我向他解释。我知道,如果在办公室里,这只是例行的状况告知,算不了什么大事。但我追到这里,再说这话,就让我担心我在花不必要的力气,改变不应该改变的事。这让我整段话都说得犹犹豫豫,结结巴巴。 好在张林没有特别关注我的异常,只是微笑地回答,“如果做了手术会输的更厉害呢?” 我一时有点没转过来,“输得更厉害?难道还有比死亡更差的结局吗?” 这时刘沁再也坐不住,带着浓浓的鼻音说道,她要去给我接杯水,然后跑了出去。 张林注视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他面上虽然仍然挂着礼貌的笑容,眼神却没有半分欣喜。 我盯着他看。我不明白,既然如此互相舍不得,为什么不愿意试一试。 我知道世上的事情,最怕的就是交浅言深。尤其是我,很害怕自己会在无意中减少别人的寿命,所以对这事更是小心翼翼。我知道,从期望值上来讲,做手术肯定比拒绝手术更好。看昨天秦立的语气,他也是希望张林做手术的。 但我会害怕,也许张林就是运气比较差的那一小撮人,如果我开口,会让他死在手术台上。 我坐在原地,心情纠结。张口也不是,不张口也不是。 而张林显然比我要坦然冷静的多。“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肯接受手术?” “嗯……呃……”我没想到张林会突然打直球,下意识地点了头,反应过来又慌乱地摇头。 “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觉得奇怪。”张林居然微笑了起来,“肿瘤小,恶性程度低,没有靠近动脉,脑胶质瘤里万里挑一的好运气,但偏偏有人要浪费这种好运气。” “不是,我不是觉得你浪费,我只是担心你因为不了解这件事盲目放弃治疗,但我并不想给你压力,迫使你做手术,所以我一下没想好怎么表达。我不觉得你奇怪,这种事情,每个人都可能做不同的选择的,我理解。”我慌忙解释。 “额叶。我的肿瘤在额叶上。”张林还在微笑,“没有办法在不损伤额叶的情况下,取出我的肿瘤。” 看着他微笑着说出这句话,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刘沁那么爱哭了。因为我也很想哭。 额叶是大脑中一个很重要的区域,它控制着人类的记忆和人格。额叶的受损,有时会让人忘记过去的事情,甚至情绪个性大变,变成完全不一样的人。很多类似的病人,会变得性情暴躁、出口成脏。就好像,他活着,却像是另一个人活着。 但,张林依然是个很好的人啊。“可是,你好像……”我嗫嚅道。 “你想说,我的人格好像没什么变化?”张林依然在微笑,“不是所有的额叶变化都会非常外显,让一个温文尔雅的人变成一个疯子。我其实是变了的。我的妻子,这段时间一直非常悲伤,如果是以前,我也会因为她的悲伤而难过、着急,但我现在感受不到这种情绪。我知道她哭了,但我不难过,也不着急。”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只能转头望向窗外,然后顺势擦掉眼泪。 张林还在微笑,“你也哭了。从我过去的经验来看,我理解你为什么哭。但如果是现在的我,我不能理解你。” “我不想我和我身边的人继续经历这些。”他拿起床头的杯子,握在手里,盯着被子里波动的液面看,“更何况,如果接受手术,情况可能会更糟。” “可是你们夫妻感情这么好,你这么离开,你妻子应该很难过吧?” “是。但我不能让她更难过了。”张林还在微笑,“我离开以后,她会非常恨我做了这个决定,然后她会非常想念我。再然后,她会慢慢把对我的感情收到一个小盒子里,收纳在角落。然后她会开始她新的人生。她会好起来。但如果我接受手术,以另一个人格活下来,我们会在物是人非的折磨中消耗彼此的感情和精力,这比死亡更加可怕。我不想活着,却不能活着。” 我知道此刻我并不应该哭,但我忍不住。 他最后的话听起来像绕口令,但我听懂了。 关于“活着”这件事,这世上有旗帜鲜明的两个派别,一个是肉体派,觉得只要身体不灭,就是活着;另一个是灵魂派,认为只有精神人格不灭,才算是活着。张林显然是灵魂派,而且是一个清醒的灵魂派。 而我,是个彻头彻尾的肉体派。我每天为了周围人头顶上的数字东奔西跑小心翼翼,从来没有心思考虑自己在想什么。 人总是向往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敬佩自己成为不了的人。所以我很仰慕他,可惜的是,他就要消失了。 “还好,我生了这个病。你看,我说着这么悲伤的话,但我一点都感觉不到难过。”张林依旧温和地微笑着。 我觉得张林应该没有骗我,但我分明看到,阳光下,他眼角有亮晶晶的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