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锁印棠》 楔子 永乐廿一年,初秋,海棠开败。大红喜轿在轿夫的肩膀上晃晃悠悠,往着春溪镇一里外的柏府方向迎去,满街都是鞭炮炸落的红纸屑,和飘落的树叶一并被风卷起,吹向一旁临街的青砖院墙角,从门外望去,院内两侧的秋棠已经结了密密的细小果子! 长长的仪仗队,在宽阔的街道上俨然前行,器乐声、鞭炮声,在裹挟点点金黄的初秋,响彻整个春溪镇,放佛要震落那墙院里殷红的海棠果子,也震碎了柏府阁楼上柏梅雪的泪珠。 凤冠霞帔,临坐窗前,巳时秋阳,暖不透待嫁人儿的心,粉妆初上,却被温热泪水冲洗,手中艳红的抿纸,似有千斤沉重,如何也沾不到唇上。 铜镜里粉妆金饰的佳人,双眸雾气氤氲,那镜中人儿的身旁,好似走来了白衣少年,抬起白皙修长的手,似又执笔为她描眉,铜镜中又映出李棠专注的模样。 静静凝望,不时对望一眼,眼中燃起暖意,忙又移开目光专注描眉,眼里无限的柔情,化开了柏梅雪的心,也暖红了她的脖颈! 《梅锁印棠》楔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章 棠梅初开 永乐三年,蜀中三月,海棠盛开。 青瓦石柱的院子,男子焦急的在门前疾步来回,青布长衫下的白底黑布鞋来回穿梭,不时抬头望向窗户里,然则想看却什么也无法瞧见,只是借此缓和着焦躁的心绪。 大夫李怀生的娘子唐雨芙今日临盆,早上刚下过一场小雨,院子里青石板上的雨水还未尽干,两侧花圃的海棠正开得娇艳,只可惜李大夫全无心情观赏。 自己虽是大夫,可生产之事却只能跺着脚在房门外干望,祈求母子均安。 好似过了很久很久,终于在石板经受不住他来回碾压的折磨之后,满园花雨迎来了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 产婆急忙跑出来报喜,母女平安,得一千金;李大夫的心终于安稳落回胸腔;耐心等侯着房里一切都收拾妥当,李大夫终于能跨进产房,看一眼虚弱躺在床上的娘子,道一声: “娘子受苦了!” 轻轻抱起襁褓中的小人儿,夫妇二人满目慈爱凝视着这个初来人间的生命。 “给女儿起个名字吧!”李夫人在虚弱中无奈的提醒抱着女儿傻看的李大夫。 李大夫虽是学医也识字读诗,可是起名字还是头一回,三年之前有了大儿子,名字却是自己父亲起的,如今父亲不在,只得自己来。 苦思半响无果,在房中踱来踱去,踱到窗前,踱到门边,一抬头,院里的海棠怒放眼前,心中一喜跑回房中拉起李夫人的手问: “娘子觉得,叫棠儿可好?” “棠儿?棠儿...李棠”李夫人摸了摸女儿的小手:“相公起的,想来是不会错的!” “咦?”听到李大夫出声,李夫人跟着瞧过去,原来是李棠左手中指的根部,有一个比肤色略深些的粉色印记,翻过手掌细看,只见印记在指跟环绕了一圈,倒像是个指环的样子,只是背部的环面上有些深浅不一,像是图案吧又说不出来似何物。 夫妇两抱着女儿看不够,襁褓中尚未睁眼的李棠,红扑扑的小脸,睡得格外香甜。 李夫人伸手摸了摸那粉色印记,岂料熟睡中的李棠突然哇哇大哭,泪珠从紧闭的双眼大颗大颗滚落。 李大夫慌忙抱起女儿,轻拍安抚,好在不一会儿便止住了,事发突然,夫妇未作多想,只当是孩子突然惊醒。 李家院子,从天未亮,到此时忙了好些个时辰,院中雨水已干,天也有了些放晴的模样,两侧的海棠花瓣中,一滴滴滑落下兜了一早上的雨水。 白驹过隙,时光飞快,李大夫和李夫人日日伴着女儿,一天天看着她长大,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白白胖胖,机灵可爱;只是这些日子来,夫妇两却一天比一天犯愁。 说来便是李棠小手上那娘胎里带来的印记,如何?那东西摸不得;不论谁伸手去摸,便哇哇大哭。 一开始并未在意,还是大儿子每日无事,总爱蹦蹦跳跳的来房中看妹妹,捉着妹妹的手指,点上面的胎记玩耍,二人方才发现了这奇怪的事情。 李大夫历来不信那些妖魔鬼怪之云,但这事又太过蹊跷诡异,自己从医,可这却又无病理可循,算不得是病,夫妇两人整日犯愁。 无奈李夫人托了相熟的女伴,寻了隔壁镇子有名的大师去看,彼时李棠方才满月,李夫人便带着女儿,寻人驾车花了一天的功夫赶了个来回。 去时,心里必是满心担忧,那大师第一眼见襁褓中的李棠,并未表露任何异样。 这大师现如今很少帮人看异,李家托人来时提过,他已知晓李大夫在春溪镇是个受人尊敬的大夫,医德有品,这才同意让他们前来。 静静听李夫人道清原委,并当场试与他看,在看过这奇异之事后,大师便沉默不语。 李夫人心中不安,小心将李棠哄住哭声后,无奈看向大师,只见大师伸出手,抚上了那小小的粉色环圈印记,岂料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李棠竟不像以往那样啼哭,反倒睁着亮亮的眸子朝大师笑了。 李夫人愣住,抬头讶异不解: “先生...这...没道理啊,我们摸这印记时,都...” 大师沉吟片刻,笑笑开口:“这孩子很好,不妨事,长大些便好了。” 心中计较,为了让这为人母的女人宽心些,起身进了内堂。 片刻后一手端着只白瓷碗出来,碗中是半碗飘着烧过的黄纸屑的水,有烧焦的味道飘出来,大师一手拿了支笔上前: “把娃娃手反过来。” 李夫人依言行事,大师口中默念有词,执笔在瓷碗中蘸了些水,在小李棠手腕内,蜿蜒画了一道水符,一直连向中指胎痕处,那水竟不似平常那样顺着肌肤滑下,反倒慢慢化入皮肤,消失了。 大师放下碗和笔道:“好了,我看这娃娃身子骨不错,将来许是个顽皮的,当好好教导。” 先有大师触碰胎记李棠未哭,后有水符遇肤不流而渗入,再加上这番话,李夫人的心,总算是落下了。 李夫人千恩万谢,大师只说举手之劳,银钱礼品一样不收,李夫人感恩谢过才准备起身出门。 大师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了她,说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 “夫人,这鬼神之说,玄妙至极,信与不信,另当别论,此记说也蹊跷,许是隔世根源,勿要随意对待,旁人不知也罢,也切莫因此薄待了她,当多疼些才是...不然怕是免不得要吃苦,不过夫人也无需担忧,夫人心善,这孩子也生的极好,相信吉人天相,定能平平安安长成。” 得了大师提点,李夫人多次感恩谢过,上车匆匆赶回春溪镇。回到府中,李夫人将事情始末同李大夫细细说来,至此李大夫悬着的心,终于跟着放了下来。 娇儿本就无比好,李棠因此缘由,爹娘对她更是心疼许多。大抵天下的父母都觉得自己的孩子是最好的,怎么看,都觉得好! 百日宴后,海棠花早已开败,进入果季,一粒粒殷红的小果子,在阳光拂照下,无比耀眼。 ... 永乐七年,腊月,梅花在山上开得肆意,粉一片白一片的,山林里铺了厚厚一层花瓣,镇上都能闻着飘来的淡淡幽香。 小年二十三这天,一大早,春溪镇上汇集了周边四邻八乡的村民,早市里更是挤得跳蚤都喘不过气了; 今日小年,菜农们早早的推着独轮、背着小背篓,装载了各色各样新鲜的蔬菜和果子,准备换了钱买些酒肉回家过个小年,人人脸上喜气洋洋,见面都是笑呵呵的! 此时早市西口走来个青年男子,穿着棉衣草鞋,中等身材,样貌寻常,一只手里拎着两只野兔,此时还活蹦乱跳用力蹬着短腿,可惜了怎么蹦都逃不出男人的手掌! 男子另一只手里牵着个三四岁的女娃子,女娃子头上扎着灯笼小髻,脸白白嫩嫩的,跟个小包子似的,眼睛黑黑大大的,水汪汪会说话一样,小手被紧紧攥在男子手里。 男子护着女娃子挤过拥挤的人群,找到个靠后的空位,蹲下等着人来买兔子,女娃子也不乱跑,就跟着蹲在一旁,眼睛滴溜溜到处看! 许是今日运气不错,不一会儿便有个老婆子带着个丫头挤了进来,菜篮子已经装得满满当当了,看穿着打扮,也是大户人家的下人!男人乐呵呵地招呼: “您看看,早上刚逮的活兔子,一点没伤,兔子也不算太大,但是肥得很,肉肯定不老,您拿回去炖汤吃肉都要得。” 老婆子看了一下,的确挺肥,昨日夫人才说想吃山里的野货,这兔子买回去,一只晚饭杀,留一只养着大年三十再杀,也掉不了肉。 老婆子问过价钱后痛快买走了,男子开价是个老实的。男人高高兴兴接了钱,拉了女娃子往草市外走。 走到市口见到个卖糖球的摊子,女娃子看了馋得走不动脚,仰着脑袋拽着男人的手晃: “爹爹,爹爹,要吃,要吃嘛!” “好好好,爹爹给娇娇买。”说着抱起女娃子几步走过去。 给女娃子买了一袋子糖球,抱着稀罕得不行,就是糖球个大,她嘴小,手里抓着一个,就能舔舔外面的糖,沾的嘴边都是糖渣,不过已经高兴的眯眼睛了。 男人看她这个样子,也不嫌脏,满眼娇宠,揉揉她头发顺滑的脑袋笑骂:“傻姑娘”。 抱着女娃子去酒铺灌了一筒酒,家里女娃子爷爷爱喝两杯,又上卤味铺割了瘦肉和猪耳朵。 放下女娃子牵着去肉铺,买些新鲜的肉回去给娃娃们炒菜,家里都是腌肉腊肉的,离镇上几十里的路,大年说不准就不来了。 买完这些,抱着女娃子在街边转,见一个老婆子的小摊,买了支木簪,不是精贵东西,老婆子说是家里老头闲自个儿做的,值不得几个钱。 不过雕的好看,三朵梅花,一大两小,小的也不一般大,簪身微弯光滑,妻子头上常年绑着粗布条,她用这个挽头发该是好看,想着脸上就露出些憨笑模样。 男人用粗布将发簪仔细包好,放在女娃子胸前衣襟说: “娇娇要给收好,回去给娘亲好不?”女娃子舔着手里的糖球,抽空点点脑袋答: “好”,男子高兴叭一口亲在女娃子的额头上;钱也花差不多了,身上还带着出门时妻子准备的干粮,也不用再买什么路上吃了,还要赶回家吃小年夜饭,抱起女娃子就朝街口走。 第二章 梅落春溪(上) 这一年的腊月,春溪镇不曾下雪,路面很干,男人带着女娃子在大道上赶路,春溪镇十里外有个驿站,朝廷官兵换马送信的地方,也有人在那支了茶摊儿,卖些粗糙酒水馒头小菜的,赚个生计。 男子带着女娃,打算花几文钱买碗热茶暖暖身子,抱着女娃在大道边,还没走到茶摊,迎面几匹快骑拖着长长地嘶声停在路边,马上的人猛扯缰绳,马儿前蹄高高扬起又落下,在这大冬天溅起了一地尘土. 马上下来几个官兵,个高魁梧的,走到茶摊坐下,叫了酒菜,虽不是荒郊野岭,终究也不是什么正经地方,粗茶淡酒没有滋味,菜更是不说了。 未逢战乱,百姓自然是心怀感激的,所以对这些官爷虽然不敢靠近,但也没有怕到逃跑的地步。 男人抱着女娃在靠边的桌子坐下,招呼小二要了碗热茶,拿出干粮掰碎了喂给女娃吃,女娃乖巧地坐着接受投喂,男人又吹着热茶喂了几口。 隔桌的官兵吃着寡淡酒菜,忽地就闻到了肉香味,回头一看,男子桌上摆着几个纸包,卤肉的香味就从里面幽幽地飘出来,引得馋虫蠢蠢欲动,赶了几十里路,在马上一路颠簸,此时没有比这更好的东西了。 一个官兵起身,丢了一块碎银在男子桌上,抓了装卤肉的纸包说: “银子给你买肉,这个给爷几个下酒。” 那可是赶了几十里的路买的肉,回去给孩子爷爷下酒给家里人打打牙祭的,现在可不能倒回去十里路买了,不然就赶不上回家了。 男子赔笑说: “官爷,您看,前面十里就是镇上,您到了那儿就可以好好休息吃顿饭,我这是买回去给家里老人孩子过年吃的…” “什么屁话,官爷给你的银子够你买好几斤肉了,你再去买就是,爷几个等着下酒呢,要没我们舍命守着,你能好端端在这喝茶吃肉?” 男人语塞...官兵眼看拿了肉要走,男人忙伸手拉住他: “官爷,百姓都知道你们辛苦,您看,您有快马,片刻功夫就到了,可是小的要是靠双脚走回去,还得倒回来赶回几十里外的家,来来回回实在是吃不消,您行行好。” 该说的好话都说了,店小二也不敢出声,转身跑进了棚子,棚子外也没什么人。 诚然也定非要吃这肉不可,隔壁桌上其他官兵都还看着,个别觉着不妥也不敢出声,硬要买肉的官兵脸上挂不住了,涨红着脸,一把甩开男人的手,想是要强行把肉拿走。 男人本想上前阻拦,却一个不小心把茶碗扫到了官兵的衣甲上。 这大寒冬日,耽搁了这半天,茶早就凉了,甲衣遮挡也湿不了衣裳,可这偏就给了官兵发火的由头。 那魁梧官兵随手一摔扔掉手里的肉,一脚踢倒了男人,一旁的女娃子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却无人理会,也没人敢理会。 官兵对着男人一顿踢打,涨红的脸却始终不解气,走到拴马的木桩子边,在马鞍上取了绳子几个动作将人捆起来,拽在手里一个蹬步就上了马,一扬鞭抽在马肚上,马儿受惊扬蹄狂奔,几个官兵丢下茶钱,慌忙跨上马追赶,这要是弄出人命可不好。 女娃子哭着追在道上,手里的糖球撒了一路,抽泣着看看手里的糖球袋子,啪一下扔地上,举着小手继续追着喊: “爹爹,爹爹..” 追了半里路不到,空荡荡的道上便只剩下女娃子,人马早已跑没了影,女娃站在道中间哭,手上沾着的糖渣糊到脸上,和泪水混在一起,很快被寒风吹干,黑乎乎的糊了一脸。 -------------------------------------------- 进春溪镇的大道上,远远的驶来几辆马车,转弯的道上,前面的车夫发现道上站着个孩子,立马拉住缰绳,后面几辆马车也跟着骤然停下,柏荣掀开车帘问: “怎么了?”马夫下来跑到后面禀报: “大人,道上站着个娃儿。”柏荣下了马车,走到女娃面前,看着一脸脏兮兮的女娃子: “你这女娃怎么一个人站在道上,车过马跑的多危险,你爹娘呢?” 女娃子哇哇哭着,一手抓着一只荷包,一只手指着马消失的方向: “爹爹,爹爹,打...呜呜...马马...爹爹走了...呜呜呜”女娃子哭得直抽搐,上气不接下气,本来话就说不利落,说完又哇一声大哭起来。 柏荣只觉头疼,家里两个儿子,没有闺女,也没抱过哄过,有些无从下手; 柏荣蹲下身试着把女娃子揽在怀里,轻轻拍打着后背,从怀里摸出手绢准备给她擦擦脸,可是糖黏在脸上干了擦不去。 只得抱起女娃子哄:“别哭了,爹爹去镇上了吗?那我带你去找爹爹好不好?” 女娃嘤嘤哭着点头。柏荣抱着一脸脏脏的女娃上了豪华的马车。 下人俊才看着女娃挂着黑泪的脸和老爷亮白泛光的绸衫,眼角直抽抽,咧嘴腹诽:您平时可讲究了,这会儿怎的不嫌弃了? 可也不敢多嘴,伺候着柏老爷上车。几辆马车又重新奔驰在了道上,碾着一路的尘土,驶向春溪镇。 马车驶近了镇子一里外,分岔东北口拐进了一条小道,行了片刻,在一处宅院外停下,大门上方匾额刻着“柏府”两个大字。 在大门口下车,抱着女娃子就进院了,柏夫人带着下人迎出来 “这大冷天的,你也不知道披上斗篷,要是受凉...”,话还没数落完,抬眼就看见自己相公怀里抱着个女娃子。 柏夫人立在原处...这是外面生的?捡的?偷的?我是稀罕想要个闺女,自己生不出,你也不能上外面给我弄一个来啊?我不就多念叨几句闺女好嘛,这是唱哪一出? 在柏夫人脑袋里飘过了数个可能、脸上轮了一番表情之后,柏荣抱着女娃上前放下来淡淡道: “道上捡的,一直哭,可能跟大人走散了,一会儿打发人去镇上问问,看看衙门有没有人报官。“ 这话听得柏夫人犯楞,瞪眼问:“不是你外面生的?” 柏老爷睨她一眼:“我这一年到头不在府里就在外面办事,身边就没离开过人,我上哪生去?” 柏夫人语噎,小声嘀咕: “其实要是你生的我也不置气,你要带回来我就好好给你养着,谁让我生不出闺女呢?” 话虽这么说,可柏荣真要在外面给她生一个闺女回来,这宅子说不定就要化为灰烬了。 柏荣真想钻进夫人脑子里看看她成天都是在想些什么! 不理夫人的痴想症,转头吩咐:“给我准备水和衣裳。”俊才忙领命去忙活了。 又回头对夫人道: “愣着做什么,赶紧带这娃子去洗洗换身衣裳。” 边说边穿过院子往房里去,想想又回头叮嘱: “记得打发人去镇上,这快要吃晚饭了,眼看天就黑了,大人找不着孩子该急了。”说完不理柏夫人嘀咕直接回了房中。 柏夫人抱起女娃子,招来丫头一道去澡房。手里那只荷包还一直紧紧抓着,柏夫人哄着拿过来瞧,里头是一小包药,想来是随身挂着防病驱虫的,别的就再没有了。 只是这荷包摸起来也不像布,倒像是一根根丝线缝的,可若是没有布作托,也没法刺绣,若真能这般巧手,也不是平常人能做到的。 但是看这娃娃穿着,也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只好摇摇头递给一旁的丫头,换下来的衣服里有个小布包,里头包了支木簪,问了女娃子也不肯说,便叫丫鬟一并收起来,女娃子着急伸手要: “爹爹,娘亲…”,柏夫人哄她: “姨姨给你收起来,等爹爹来接你的时候一并拿回家好不好?” 这么说女娃子就不抓了,乖乖坐好洗澡。丫头也是从小在柏府长大的,看着手里的荷包和簪子,这簪子倒不是什么稀罕物,可这荷包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人能用的,心里虽是好奇这女娃子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却不敢开口多言。 洗干净的女娃子白白嫩嫩的,可把柏夫人稀罕的。女娃子好奇的转着眼珠到处瞧,柏夫人捏捏小脸蛋儿问: “乖乖你叫什么名字?你爹爹娘亲呢?”不问还好,一问像是触到了机关,女娃子哇一声又哭出来 “娘亲...家家...呜呜呜...爹爹.爹爹...马马走...呜呜呜..走...” 柏夫人赶紧拍着哄:“乖乖不哭,姨姨给你洗洗干净,带你去吃饭,让人去给你寻爹爹好不好?” “呜呜...好...” 等了许久,丫头抱着一身衣服进来道:“夫人,家里没有小女娃子的衣服,这是二少爷小时候穿的,眼前也只能用这个将就着了。” 柏夫人看着丫鬟手里的男装:“行吧,今日就先穿这个,待会儿让二虎去镇里打听的时候,顺道去成衣铺买身现成的来。” “是”。丫鬟给还在抽泣的女娃换上衣服:“挺合身的,这娃儿长得俊,穿什么倒是不看了”。 柏夫人看看也觉得是,大眼睛小圆脸的样子,看着就讨人喜欢。 正瞧着娃子喜欢得很,没注意女娃子一伸手抓到丫鬟收放在桌上的荷包,就给扯进澡盆里了。 丫鬟忙捞起来,怕自己没收好挨骂,准备打开怕里面的东西被打湿弄坏了,却意外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惊道:“夫人,这荷包,不浸水!” 第三章 梅落春溪 (下) 听丫鬟这么说,柏夫人抱着娃子坐下,伸手接过荷包,捏在手里,温温软软。 明明亲眼所见掉进水里,此刻手中的东西却无半分湿水,当真是不得了的东西了,只叫丫头好生收好,待会儿再问柏老爷。 收拾好抱着娃子出来,下人们已经在张罗晚饭了,柏夫人直接带着女娃去了正厅侧桌上坐着,把女娃子放在椅子上挨着坐下。 柏家大少爷自成亲之后便搬住到了别院去,但是吃还是跟着父母在主院,这会儿带着自家娘子从自己院子过来吃晚饭。 此时柏荣洗浴完,换了衣衫正在院子里准备祭祀,今天小年夜,不需大祭,稍稍祭拜一下即可。 柏大少爷柏少正,今年二十,去年刚成亲,如今还未有孩子,带着娘子跟院子里忙碌的柏荣问过安,就进了正厅; 穿过厅中央,瞧见母亲在侧座,正欲上前,却发现母亲身旁还坐着个小丫头... 从未见过这孩子,柏少正瞪大眼睛,脱口就来:“娘?这孩子哪来的?” 不等柏夫人答,又急道:“我自己能生,您可别随便给我捡一个啊,我和香君好着呢!” 显然大少爷的性子是深得柏夫人真传。大少奶奶林香君本没往这处想,只当是公婆友人的娃娃,正仔细端瞧那俊俏的小脸呢,此刻柏少正这么一说,倒是让她吓一跳,惊着看向柏夫人等她回答。 柏夫人瞪了柏少正一眼: “胡说八道什么,这是你爹回来道上碰见的,跟爹娘走散了,已经打发人去镇上问了。” 柏大少抬袖抹抹额角的汗水,松了口气。揽了娘子走到一边的椅子坐下,等着开席。 柏家规矩不大,柏老爷也不计较这些,只要不先上桌子就不会被打断腿。 柏老爷已经快祭祀完了,就听到院外一阵嘻嘻哈哈的声音传来。 柏家二少爷柏少杰,今年一十有三,正是玩得疯的时候,平日里穿得一副正正经经的模样,只是稚气未脱,也就是个孩子。 柏少杰拿着新得的玩意儿跑进院来,后面还跟着小书童青红,见柏荣在祭祀,青红乖乖见礼,柏少杰赶忙双手后背: “爹,您回来了?有没有给我带好玩的...”,忽然觉得自己问得不对,连忙补救: “爹,我是说您这一趟办事还顺利吗?” 柏荣撩眼皮看他一眼: “成天就知道玩,你好好读书了吗?你要不给我好好学,小心我收拾你!” 柏少杰立马一副乖孩子模样:“知道了,爹,我有很认真读书的,不信你可以问娘亲啊,我就是今天过年才玩一玩。” 柏荣哼一声:“知道就好”。柏荣已经祭祀完,下人开始撤祭品;柏荣洗完手进正厅,柏少杰跟在身后偷着吐舌头努嘴扮鬼脸。 柏二少一进屋就喊:“娘亲,大哥大嫂我回来了...”刚喊完就发现娘亲和大哥大嫂中间坐着个女娃儿。 “咦?这是谁呀?谁家的?”仔细瞧过后又道:“不是亲戚家的,也不是爹娘友人家的,这是我爹外面给我生的妹妹吗?”果然这智力深得柏夫人真传。 柏老爷拧着眉头,太阳穴突突跳,柏夫人眼角抽抽,柏大少爷一脸看好戏的样,柏大少奶奶偷偷掩嘴笑,进进出出的下人也强忍着。 女娃子则乖乖坐着,攥着小手睁大眼睛,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也不说话。 柏荣真是想给他几个爆栗子,偏头看一眼旁边的夫人: 唉,怎么两个儿子就没一个随我的,光是长相随夫人生得不错又如何,成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柏夫人抬手假意拍打一下小儿子:“别胡说,这是你爹在回来的道上遇见的,跟爹娘走散了。” 柏少杰吁一声:“我还道咱家以后会更热闹一点呢!” 柏荣眉头打结:“这个家有你(娘三个)还不够热闹吗?”不对,不是热闹,是胡闹: “你看你多大的人了,一天吊儿郎当的像个什么样,你手里什么东西,给我拿过来。” 柏少杰说得开心,忘乎所以,完全不记得自己手里还拿着东西,这可是去镇上跑了半天弄的,一个老头摊上买来的木头小人儿,手脚和头都可以动,自己还没稀罕够呢,可别让老头子给烧咯。 正要开口,柏荣已经伸手过来: “成天不学好,就知道玩,房里是不是还藏着,看我不统统给你烧了它...”所谓知父莫若子,便是如此... 柏二少一边躲一边喊: “爹爹爹,没有了,就这一个,你别烧别烧...”忽然看到旁边的女娃子,灵光一闪,将木人儿塞到女娃子手里: “爹,您别烧,就这一个,给妹妹,给妹妹。” 柏荣瞪眼暴怒跳脚:“混账...” 柏二少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算了: “不是不是,给这个小妹妹,给她给她。”柏少正已经不客气的在旁边拍桌大笑了。 女娃子捧着手里的娃娃,睁着好奇的双眼,用小短指头轻轻碰了碰木人儿的手,发现会动,顿时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样子。 不惑之年,早已习惯了这娘三,柏荣已经不知作何表情了。 闹腾半天,下人已摆好饭菜,可以入席开饭了;柏荣拿筷子示意开饭,下人在院门口点了一挂红纸鞭炮,除了在一旁伺候的两个丫头,其他下人也在厨房开饭了,另外给伺候的丫头留了整份的好饭菜,亏待不了她们。 今天过小年,比平时规矩少些,饭菜也好,下人吃得开开心心,正厅里柏家一家子自然是吃得乐呵呵的,连女娃子都暂时忘记了找爹爹。 柏夫人夹了肥嫩的鱼肉,小心的剔了鱼刺,放进正在专心吃饭的女娃子的小碗里. 她吃饭很乖,虽然手小筷子拿得不是很稳,但是已经捏得像模像样了,她吃饭也不脏,乖乖的坐在那里,小口小口的,不闹不吵,夹什么就吃什么,给她夹菜还睁大眼睛看看你,嘴角露些笑模样,就是不爱说话,大抵是认生。 一家人吃完年饭,坐在厅里喝茶,柏夫人让下人敲了核桃端进来,小心的给女娃子挑核桃肉吃。 女娃子仍是乖乖坐在那里吃,一只手抱着柏少杰给的木人儿,一只手在盘子里拿核桃吃,样子简直是太招人疼爱,看得一家人脸上都不自觉带着笑。 柏二少就忍不住想逗她:“小妹妹,你叫什么名...”话还没问完柏夫人抬眼:“你要是把她惹哭了信不信我叫你爹收拾你.” 柏二少偏头偷偷看了看端坐在主座上的柏老爷,撇嘴闭上;过一会儿又朝女娃子问:“你给哥哥也吃一个好不好?” 女娃子眼睛睁得圆圆的看他,手里的核桃仁儿刚放一半儿进嘴里了,见柏少杰要,又抽出来递给他,手不够长,便挪动身子使劲往他嘴边凑,那颗核桃仁上好像沾着她的口水,柏二少吞吞口水,不知如何是好:真是自作孽! 见他不吃,女娃子大眼睛水汪汪无辜的看着他,瘪着嘴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柏二少滴溜眼珠看了一眼左边的柏夫人,分明一副:你要是把她招哭你试试的模样!偏头看一眼右边憋笑的哥嫂。 转回视线,又对上水汪汪的大眼睛,还有白嫩嫩的小脸和红红的小嘴儿,他一愣神,就傻傻地张口,把核桃仁咬到了嘴里。 女娃子毫无征兆地就笑了,眼睛弯弯的似月牙,嘴巴微张,露出一排整齐漂亮的小牙齿;来了一整天都没见笑过。 见她这样,柏少杰忘记了嘴里的核桃仁还带着女娃子的口水,嘴角也跟着上翘起来,柏夫人也高兴坏了。 这时柏荣开口:“冬梅,二虎回来也吃过饭了,去把他叫来。” “是,老爷。” 片刻之后,二虎进得正厅,站在主位上坐着的柏荣跟前:“老爷.” 柏荣放下茶盏,抬眼:“你去镇上问得如何了?” “回老爷,小的去镇上走了个遍,没见有寻娃的,衙门也问过了,没有人来报丢娃娃的,我已经打过招呼,如果有人来报,衙门会差人过来的。” 柏荣颔首:“行了,你下去吧。” 此时林香君正抱着女娃子,一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下也别无他法,只能等着看了。 女娃子也不懂这些,呆在大人怀里玩着手里的小人,眼睛带着亮光,显然是玩小人儿很开心。 柏夫人看着她叹口气:“这么乖巧的女娃子,谁家丢的,该是着急了。” 林香君宽慰她说:“娘,您别担心,若是别人家丢的,肯定会来寻的。” 柏少正也说:“是啊,娘,这几天叫下人去镇上几条街都转转,有人找肯定能找到的。” 柏夫人想想也是,这么乖的娃娃,人家肯定舍不得不要,会来找的,可心中却掺杂了些许失落。低头看着女娃子,问她:“今晚跟姨姨睡好不好?爹爹回家家了,明天就来接你好不好?”这句女娃娃听懂了,乖乖点头。 只是,谁都不知道,那个突然遭遇变故还未及反应的男人,在春溪镇大路的分岔口,被官兵快马拉到了几百里外的军营,是死是活无人知晓。 第四章 棠梅初遇 七日后,年三十. 春溪镇热闹的街上,一个面容俊秀的少年,穿着一身白色长衫红褂,长长的下摆摇曳在冬日的街道上;手里攥着一只小小嫩嫩的手,小手的主人是个三四岁的女娃娃,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色小短棉褂棉裤,腰上还系着一只月白的香囊,乖巧又可爱,小手攥得紧紧的,跟着少年走在挂着红灯笼的街道,另一只手里抓着一个小拨浪鼓。 今日年三十,街上很热闹,到处都是小摊儿和摊贩们的吆喝声,少年蹲下平视着女娃,轻轻抚着她的小脑袋:“我们在街上等爹爹来找你好不好?”女娃乖巧的点点头嗯一声。 柏二少暗叹一口气,这几天来,下人在街上没找着寻小娃娃的,衙门那边也说,还是没有接到报官的,女娃娃不知道自己几岁,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除了爹爹、家家,再没有说过别的,一家人就只能天天哄她说爹爹回家了,我们在这等他来接你。 路过一个卖花灯的摊子,女娃子盯着花花绿绿的花灯不转眼,柏少杰猜她喜欢,将她托抱起来看得更清楚些:“你喜欢吗?哥哥给你买,你要哪个?” 女娃子伸出小手指着一只红色锦鲤灯,小贩忙取下递过来,柏少杰从小手中拿走拨浪鼓,又把鱼灯小心的放她手里,付过钱后牵着她继续逛,偏头问她:“等元宵节哥哥带你来看花灯,到时候有好多又大又漂亮的灯,还有猜灯谜的,还有好吃的点心,好不好?”听到有好吃好看的,女娃就很开心,吃的她也是知道的,使劲儿点点头:“嗯”,柏少杰捏捏她的小脸儿:“真乖。” 柏二少带着女娃子在街道上瞎逛着,没注意迎面跑来一个小娃娃,来不及阻拦,眼看就要撞上柏梅雪,此时一个身影忽地挡在那小娃娃前方,那小娃娃便往那身影怀里扑了去,好在对方眼疾手快躬身扶住了,一手稳住那娃子的小肩一手握住娃子左手。 原以为是有惊无险了,岂料那小娃娃却哇一声尖叫,像是被捏痛了,抽回手退开来就跑,一个没站稳还是噗一下压着女娃子就一起倒下了,柏二少赶紧一个个抱起来,好在冬日里穿得厚,想是没摔疼,一个都没哭,柏二少给女娃子拍拍身上的土,对面的娃娃也扑扑在自己身上拍几下,好像撞了人也自己知道不对,鼓鼓小脸道歉说:“对不起哦,我跑太快了停不下来。” 说着还伸手帮忙在女娃子身上拍几下土。柏二少哭笑不得,小娃娃也不过三四岁的样子,比女娃子高一点点,穿一身蓝色小棉袍,长得胖胖的,头上扎着灯笼髻。 看着女娃子不说话,小娃娃笑嘻嘻的问她:“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呀,我叫棠棠,你呢?”说话还不是很利索,就噼里啪啦问一堆。 一连串的问题,柏二少心想你真是高看她了,能给你吐一个字就不错了,女娃子好像有点认生,低着头拽锦囊玩,听到问她这么多问题,竟然抬起头开了金口:“叫(娇)...叫(娇)...” 小娃娃一脸不解:“叫什么呢?” 女娃子撇撇嘴,就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柏二少忽然想起刚才拦住小娃娃的那道身影来,忙转身朝几个方向看,可是人早已不见了,等他回过头来,只听那小娃娃又问“...那你多大了,我四岁哦!” 女娃子仍旧低头没说话,想一想后抬头看向小娃娃,伸出一只小手在面前,小脑袋里努力回忆着爷爷教的,然后艰难的把拇指和食指弯了回来。 柏二少这下真是惊奇得不得了,会应人就罢了,原来这小丫头知道自己多大呀,还会数数,在家里谁问都不肯说呢。 正想着,小娃娃背后疾步走来一位妇人,牵着小娃娃的手:“棠儿你又调皮是不是?” 抬头对上柏二少:“真是抱歉,有没有给您添麻烦?” 柏二少忙说:“没有没有,她也摔着了。” 妇人看了看女娃子身上的尘土,笑笑致歉:“真是不好意思,孩子顽皮。” 柏少杰笑着摇摇头,那妇人又低头告诫小娃娃:“以后别乱跑,摔伤了怎么办,你看你把妹妹衣服都弄脏了,回去爹爹罚你。” 小娃娃撅着嘴,柏二少忙打圆场说:“没关系,都没摔着就好。” 妇人抱歉地笑笑,想起手里的东西,递了一袋过来:“这是给孩子吃的,给小妹妹吃。” 柏二少想拒绝,可是妇人已经递过来,小女娃也一起伸手推给女娃子:“吃...”妇人笑笑转手抱小女娃去了,只能让小女娃收在手里没还回去。 妇人抱着孩子道别离开了,柏少杰蹲下来打开那妇人给的袋子一看,是一袋糖球,红红的果子裹着雪白的糖衣,对小娃娃来说是相当诱惑的,于是放到女娃娃眼前,抓一个递给她,女娃子盯着手里的糖球看了看,突然之间毫无征兆哇一声就哭了,柏二少被惊一跳,这是怎么了,不吃就算了怎么还哭了?! 只得赶紧抱起来哄:“怎么了?不喜欢吃吗?不喜欢吃算了,不哭不哭,哥哥带你回家。”不说家还好,一说哭得更惨:“爹爹...家家...呜呜呜” “你想爹爹呀,咱们回家等爹爹好不好?”然后女娃子就只会哭了,什么都不说。没办法,柏二少只好抱着大哭的女娃子一路哄回家。 小娃娃被娘亲抱着走了一条街,才看见小娃娃手里拿着一只香囊,忙将人放下,拿着香囊问小娃娃:“棠儿,这是哪里来的?” “那个妹妹给的。” 妇人一听,心下一凛:“爹爹娘亲怎么教你的,你怎么可以拿别人的东西?” 小娃娃着急解释:“是妹妹给的,我没有拿!” 原来刚才两个小孩儿在一番问答中,女娃子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把锦囊扯下来给了小娃娃。可是妇人并未看见,也不知个中原由,于是抱起女娃子就往先前遇见人的地方走。 等到了地方,那少年和女娃子已经不在那里了,妇人只得抱着小娃娃在原地等,等了近半个时辰,也不见人回来,于是又牵着小娃娃找了附近的两条街,仍是没找到人,无奈便只得抱着小娃娃回了家。 第五章 雪落柏府(上) 柏少杰刚进院子,柏夫人出来看到女娃子在抽抽搭搭的哭,赶忙接过来,伸手就戳儿子的额头:“刚带出去一会儿你就给惹哭了。” 柏二少简直冤枉:“娘,不是我弄哭的,在街上突然就哭了,我就给她个糖球就哭了。” 柏夫人不信他:“胡说八道,无缘无故怎的会哭,还吃个糖球就哭了……”边骂儿子边哄女娃子,又带着去洗脸,留柏二少一副欲哭无泪的脸在院里站着。 过会儿柏夫人抱着女娃出来,已经止住哭了,柏夫人抱着去正厅,喂了些水,又叫人端了糕点来,哄女娃吃。柏二少跟着进去,凑到柏夫人身旁,献宝似得跟柏夫人说:“娘,她三岁了。” 柏夫人抬眼看他:“你怎么知道的?” “她自己说的啊!” 柏夫人更不信了:“这么多天谁都没说,她怎么就跟你说了?” 柏二少就把街上遇到的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柏夫人本来是不大相信,但是小儿子也不需撒这种谎的,没想到这女娃子这么聪明。 今日年三十,吃过早饭下人们就忙开了,打扫院子,收拾食材,准备祭祀要用的东西,整个柏府都热热闹闹,柏夫人带着女娃子去后院玩,后院檐下放着一只小木马,是前几日给女娃子添的,抱她坐上去,她就自己摇摇玩儿,看着一个小人儿在那自己乖乖摇木马,不算活泼,但是性子好,柏夫人真的是喜欢极了这女娃子。 柏夫人叫了柏少杰陪着玩,起身去书房找柏荣。 柏荣正在写字,看到柏夫人进来,放下手中的笔:“怎么了,夫人?”平常无事家人是不会到书房找他的。 柏夫人看着桌上柏荣未写完的字... “老爷,要不,咱把那女娃子收做女儿吧,你看偏巧你遇见她,这些天也没人来寻,到处都打听过了,都不认识,衙门也没人来问,我们也没有女儿,我这辈子是生不了了...” 柏荣知道夫人的想法,可是这已经是三四岁会记事的孩子了,她能愿意吗? “夫人,这些我都知道,这女娃子乖巧性子极好,我也喜欢,只是,她大抵也是能记事的,我是担心,你带着习惯了,他日有人来寻,你定是舍不得的,我们也不能强留啊。” 柏夫人想到这些,黯然神伤:“可是这样也不是个法子,名字没有一个,若是一直没人来寻,就这样叫着女娃子一直拖下去吗?” 柏荣沉默了良久:“要不夫人试探着问问她吧,她该是能听懂些。” 前脚柏夫人刚走还交代柏少杰陪着女娃子玩,这会儿柏二少就不知道跑哪去了。女娃子一个人在小木马上摇了一会儿,看看身边一个人没有,歪歪扭扭的爬下来,抓着一块栗糕就往侧院走,不知怎地就走到柴房了,柴房院墙边上有个竹笼子,上面还压着块大石头!走过去一看,里面有一团灰色的东西在动,还有两颗黑黝黝亮油油的珠子在转! 柴房外面小院是厨房,恰巧走进来一个六七岁的男童,那是柏府管家的儿子,如今已帮着做事了,大抵今日忙,管家把他叫来的。 见她凑在筐子那里看,走过去用那还带着稚嫩的童声说:“你喜欢兔兔啊?一会儿就能吃兔兔肉了!” 女娃子还没弄明白,他已经搬开了石头,掀起框子一角,伸手进去揪着兔耳朵一把给提了出来,兔子被惊得四条短腿拼命扑腾,吓得女娃子张嘴轻呼:“呀!”连退了好几步,栗糕也掉到了地上。 女娃子站着一动不动盯着兔子,管家儿子也没在意,拎着就往厨房院子走,女娃就追在后面着急喊:“兔兔、爹爹、兔兔、爹爹”,管家儿子听她追着喊,便停下脚步回头,一手抓着兔耳朵蹲下让兔子着地. 等她到走到跟前,拉着她的手摸摸兔子头说:“傻娃娃,这是兔兔,不是爹爹!” 女娃儿用手指头点点兔子的头,瞪着眼睛无比认真朝他说:“兔兔啊…爹爹的…兔兔啊!” 男童些许无奈,大概他也没法和小娃娃解释,只道:“这不是你爹爹的,这是草市里买来的,做菜吃的!” 可女娃子固执:“就…爹爹兔兔…”说着委屈得就要哭了的模样! 男孩儿扶额,只能顺着女娃说:“…好吧好吧,是你爹爹的兔兔。” 说完抓着兔子站起来边往厨房院子走边自言自语:“可惜马上就要被吃了!” 女娃又跟在后面,可厨房院子里人多,又是火又是锅的,临时支的案板上还摆着刀具,这瓷一样脆弱的小娃娃,要是给碰着就不得了了。 就在她还要继续往里走的时候,柏二少终于追着找过来了。 “找你半天呢,怎么一个人跑这儿来了?” 说着将女娃抱起来,女娃一只手环过他脖子靠稳,一只手指着男孩儿拿着兔子进去的厨房方向,委屈告状:“爹爹…兔兔” 柏少杰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女娃子分不清:“...什么爹爹兔兔?爹爹是爹爹,兔兔是兔兔啊!” 说罢抱着女娃往回走,女娃眼睁睁看着厨房离自己越来越远,她始终都不知道那只膘肥的兔子成了年夜饭上的一道菜,并且还吃了柏夫人给她撕的一小块兔兔肉! 柏少杰抱着女娃来的时候,柏荣在前院已经开始准备祭祀,脸上是平常少有的庄重,柏夫人柏少正和林香君站在一旁,下人们在后面,柏少杰抱着女娃站到了柏夫人身旁! 天色灰暗,庄园里远远都能听到镇上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柏府里一切准备就绪,等着老爷祭祀,今日是三十,祭祀很重视,连下人们都换上了新衣。 仪式开始,柏荣在装着清水的铜盆里洗净双手,开始进行年终祭祀的繁琐条项,供饭、上香、烧纸、作揖、磕头、祈福…有条不紊,约莫一柱香过后,祭祀终于完成,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柏荣走前头,一家人进正厅入席,正厅两侧点着炭盆,屋里很暖和。今天的饭菜是一年中最丰盛的,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干的鲜的,烹烧炖煮的摆了满满一大桌,一家五口,今年又添了个白瓷样的乖娃娃,一家人和乐融融的,镇上此起彼伏响着鞭炮声,屋里柏荣和柏少正喝着酒吃菜,柏少杰也获允喝了两小杯,脸红扑扑的。 柏家官从文职,从小管教严,不成家不喝酒,至少不能大喝特喝! 林香君给柏少正布菜,柏夫人给柏老爷布菜,还忙不停的给女娃子夹菜,盛了半碗鸡汤凉在手边,撇了油,拿汤匙小勺小勺的喂给女娃子,看她一口口的喝完,心里被填得满满的。 小心的挑鱼刺,脱排骨头,夹开炖糯的山栗子晾着给她… 一顿饭吃了近半个时辰,菜都凉了,柏荣柏少正父子两还在喝酒闲聊。柏荣从官,却是个闲职,没什么事也没多少俸禄,更没什么油水,空有个名头。 柏少正打算明年在崇宁城里开个铺子,他愿从商,柏荣也是支持的。 他这一辈四个弟兄,老大柏从在朝中任个不大不小的官儿;老二柏军在军中,可惜却在遥远的西南边最远的城防驻守;老三柏光,也是他的同胞哥哥,只是幼年时就不在了! 他自己从官,却算不得功成名就,儿子若是行商,也不是坏事,起码不必像自己这般功不成名不就。 柏夫人怀里抱着女娃子,给她擦干净小嘴,又叫人拿了温热的湿布擦手,桌上的饭菜也都撤了,换了几道下酒小菜。 柏夫人抱着女娃和林香君一起坐到厅侧的椅子,拿了手边刚端来的桃酥,喂了一点给女娃,看着怀里可爱的娃娃,便问她:“乖乖,你想娘亲和爹爹吗?” 女娃子憋憋小嘴,糯声糯气的说:“想...” “可是爹爹和娘亲很忙,要很久才能来接你,现在姨姨做你娘亲好不好?” 她才三岁,家中虽是爹娘疼爱,可她却不懂娘亲爹爹该是谁,只是她知道自己有娘亲爹爹;相处了这些日子,懵懂的她,知道在另一个地方,山下有一个小小的院子,爷爷会在院子里锯很多大树,奶奶总是抱着她抵额头,逗得她咯咯笑,爹爹会去山上,带很多兔兔还有很大的飞飞回来,娘亲在家里做饭,还有一个哥哥,总带着她去院子外的小林子和小河边捉鱼鱼,家里还有一个一小点点的妹妹,娘亲每天都背在背上。 是,她知道,可是三岁的娃娃,她无法表达,甚至她是不懂得这些是什么,这些天,这个大大的院子,给她记事不多的小脑袋增添了新的记忆,这个对她很好的姨姨,她吃了很多好吃的饭菜糕点,还有带她去玩的小哥哥,给她买鱼鱼。 看着眼前温柔的妇人,女娃睁着大眼看着她,奶声问:“姨姨,娘亲?!” 不过是小孩子懵懂一句问话,可是小孩子的语气,也无从分辨,柏夫人只当是女娃子在叫她,愣了神片刻之后方才反应过来,高兴坏了,抱着女娃亲亲她额头:“真乖,娘亲最喜欢最疼你了” 女娃也不懂妇人为什么笑,只是看姨姨笑自己也弯弯眼睛和嘴角。 转天便是大年初一,早晨起来,柏夫人洗漱过后,看着床侧的小床里,女娃已经醒了,自己坐起来,双手捏成粉粉的小拳头放在面前,圆圆的小脑袋转着左看看右看看。 第六章 雪落柏府(下) 柏夫人不自觉带了慈母般的笑,将她抱起来,差丫鬟进来帮着洗漱换了一身新衣,便牵着去了正厅,柏老爷已经在正位左边椅子上坐着了,柏少正带着林香君从自己院子穿过来。 家中严规,柏少杰也是早早起了的,已经在院子外疯一圈回来了,这会儿人都到齐了,大年初一是要给长辈磕头的,还要领压祟钱,压祟钱就是红绳串的铜钱,也有在红纸里封上宝钞的,轻巧方便。 柏荣父母皆在,只是在京中,他们一家子远在这巴蜀,所以只需柏家小一辈向柏荣夫妻二人磕头。 柏夫人把女娃子递给柏少杰,坐上右边正位,平日在家里一直是慈母,年近四十,温和还带着些这个年岁早该抹灭的俏皮,偶尔还有点让柏老爷轻微头疼的调皮样,可这正位端坐,举手投足间,官家贵妇的品样,还是没得挑的。 柏少正牵了林香君在二老面前跪下,地上下人早已备好了软垫;道过吉祥话,柏荣和夫人一起拿了桌上备好的红包,一人给了一个,两人接过之后起身站到一边;轮到柏少杰,他把女娃放一旁站好,抻抻衣裳,这才跪下磕头,他尚未成家,爹娘一人一个,他占双份,心里乐开了花,正盘算着去镇上买什么好吃好玩的,还能趁着过年,约几个同伴偷去城里戏园子听戏去。 柏少杰接过压祟钱站起来,这要是往年,拜年磕头就该结束了,只是今年,家里添了个小的,昨晚年夜饭吃完,女娃子那声“娘亲”已然让柏夫人下定了决心要收她做女儿,不对,柏夫人说就是老天赐给她的女儿。 柏夫人转头看向柏荣:“昨晚上跟老爷提起的名字…” 柏荣对夫人笑笑点头,刚想说话,却看着眼前白瓷一样的娃娃,圆圆的眼睛,甚是灵动,小嘴粉嘟嘟的,穿的一身粉色小袄褂,还用白色的兔毛溜了边,他忽地就想起了院子外满山的腊梅,白一片,粉一片... 原本昨夜想好的“婷”、“雅”二选之字,脱口却成了:“就叫梅雪吧!” 柏夫人对这个名字也甚是喜欢,脸上笑呵呵的,柏少杰抱起女娃放到垫子前: “你现在叫柏梅雪了哦,以后我是你二哥,快给爹爹娘亲磕头吧!” 女娃子愣愣的,什么都不懂,大抵是看柏少杰他们都这样了,她也跟着跪在垫子上,像模像样的磕头,柏荣哈哈笑起来,夫妇二人都很高兴。 柏少杰扶着女娃的小身子说:“叫爹爹娘亲啊,你看二哥都叫了。”圆圆的眼睛带着年幼无知的天真,仰头看着眼前的夫妇二人,在这大年初一,没闹也没哭,糯声声的跟着柏少杰教的喊道:“爹爹,娘亲.” 这可把柏家老两口叫高兴了,没等柏少杰上前,柏荣就先一步起身将地上跪着的小人儿抱起来,坐回椅子上乐哈哈的哄她 “雪雪再叫一声爹爹娘亲…” “爹爹…娘亲”两人忙乐得一起亮声应着。 柏少正在一旁撅嘴腹诽:我叫您二老二十年了,也不曾见你们乐成这样?抬头去看对面的柏少杰,二少爷这会儿正掏出自己的红纸包数宝钞呢,看那口水滴答的样子,心里指不定美成什么样,想是又在琢磨买什么好玩的! 叹口气收回视线:我这酸个什么劲呢?现在家里添了一口人,多了一个妹妹呢,那么一点点,话都说不利索,等自己有了孩子,指不定比她小不了多少,还得叫她小姑姑呢! 他这神游半天,下人们已经在饭桌上摆好了早饭,今天初一,吃过早饭,是要走亲戚串门子的,柏家亲戚都不在这边,无需走动,只是柏荣虽身在闲职,大哥柏从却在京中任职,顺带让他多少有些薄面,所以官家商贾什么的,还有三三两两需要走走的朋友。 崇宁地处四川布政司成都府,蜀中地方富庶,客来人往,商贾辐辏;而这春溪镇是领边两百里最大的镇子,商贾辐辏不敢谈,但还是有那么些富商士绅聚集。 柏荣之所以选择把宅子安在这春溪镇边上,便是看中了这是块难得的风水宝地,民风淳朴却不失繁华,这冬天漫山遍野的粉白梅花,夏日里横穿镇子的春溪河,河流不大,却绵长不断,穿过镇子一直流向镇子西边的莲湖,一到夏日,满湖荷花盛放,开得叫一个灿烂迷人。 大年初一,吃过早饭便要出发拜访,先走近的,镇上也没几家,大多在崇宁城里,柏少正也要带着林香君去崇宁城里娘家拜年,林家是在城里开药材店的;柏荣三父子乘上早已备好的马车,带着柏少正柏少杰先去镇上衙门老爷那里坐了坐,又赶着去陆员外的府上。 陆员外陆全,是镇上的富家,中年发家捐了个员外郎;两人早年在崇宁城里相识,那时的陆全和柏荣同是不得志,便有些惺惺相惜,如今大家到了这个年纪,那些情谊还在,关系在这无亲的春溪镇中,也算是不错的。 陆家只得一独子,取名叶蓁,今年四岁,是个调皮捣蛋的,柏家三父子在客厅里用茶,这小子在院子里玩累了,就往客厅跑,他还小,礼仪自是懂得不多,陆全让他叫人,倒是乖乖叫了,之后就嘻嘻哈哈在屋里一直乱窜。 柏荣也不在意这些,一个小儿,又是独子,娇养着些尚可理解。只是柏少杰年少,受不得这小儿太闹,微微皱眉,不过也不敢出言,若是大年初一就找事,老爷子可能就要棍棒伺候了。 从陆家出来,已是晌午了,还得回府收拾,晚些要赶路去城里,陆员外陆夫人留饭,柏荣推了说需得赶着去崇宁,陆全也就没强留,亲自送了出大门口,道别后上了马车。 回到府中,午饭已经备好,柏夫人帮着摆放碗筷开饭,柏梅雪也乖乖坐在一旁,一上午没见,柏少杰便凑过去挨着她坐,双手捧着着柏梅雪的小脸,顺便偷偷捏捏手感很好的小肉脸说:“雪儿,叫二哥” 柏梅雪无辜的大眼睛盯着他不说话。 柏少杰张开嘴慢慢教她:“二...哥...” 柏梅雪张张嘴似乎是想鼓足劲,然而最终还是没能开口,依旧无辜的看着他,柏二少改变策略:“那叫哥哥,小...哥...哥...” 柏梅雪盯着他,跟着他的嘴巴一起张开:“小…锅…果...” 这一声含糊不清的小哥哥,可把柏二少逗乐了:“哈哈,真乖。”说完宠溺着揉揉她的小脑门儿,柏梅雪也乐得眯着眼睛。 一家人懒得理会他,开桌吃饭。午饭过后,柏少正准备好了所有回娘家拜年的东西。原本柏荣只打算带着大儿子和儿媳去亲家家里拜年,今晚需住在那里,明日再去城里友人家里拜访,可是柏少杰闹着要跟着去,他想的是有好吃好玩的,柏荣想的是带他去走走也不坏,便应了他。 柏少杰乐开了花,托举着柏梅雪在院子里跑:“雪儿乖,在家陪娘亲,哥哥给你带好吃好玩的回来好不好?” 柏梅雪抱着他的脑袋,把自己的小脑袋侧贴在他脑袋上,糯糯地说:“好”。 永乐十五年正月十五 元宵盛会,天气甚好 崇宁城内聚集了无数的青年男男女女,周边镇子的很多人家,也携了家眷一道,来城中参加难得的盛会。 李大夫今日也携了妻儿来崇宁城中,寻了一家客栈住下,今日的崇宁城热闹极了,客栈也住得满满当当。 在房中洗漱完毕,李大夫搀着夫人下得一楼大厅入座,店小二带着笑脸迎上来:“两位想吃点啥子,虽然我们客栈主要提供住宿,但是一般的菜品还是有的,要是你们想吃点好菜,也可以去城中的鸿福楼,或者城北的翠绿苑,这些都是崇宁城数得上号的大酒楼喔。” 李大夫笑笑说:“不打紧,我们随便吃些,明日再去看看。” 小二忙应:“要得要得,那两位点菜,我立马去厨房催催。”李大夫同夫人点了些普通菜食,便喝着茶等一双儿女下楼。 半盏茶过,二楼房廊里阔步走来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少年,一身荼白的交领长衫,细窄纤腰上系了一条牙白的腰带,青丝挽髻绑了同腰带一色的遥巾,两条巾脚及至后腰,身形清清瘦瘦,面容白净略显稚嫩,只是那步子却不慢,脚尖不时踢得衣摆曳动。 少年负手走下二楼扶梯,来到李大夫夫妇二人的桌子坐下,单手托腮,有些撒娇懒懒张口:“爹,娘,饭菜还没好吗?都快饿死了。” 李大夫平静的转眼到她脸上淡淡道:“跟你说过多少回,姑娘家的,坐有坐相,你看看你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李棠恍若未闻,偏头问李夫人:“娘,我大哥呢,上哪去了?” 李夫人放下茶杯,面上摆出了李棠对李大夫说话态度的不赞同,只是眼里却都是慈爱:“还在房里没下来,大概是累了,再等会儿,要再不下来,你再上去喊他。” “哦,知道了。” 当饭菜已经快上齐时,一个穿着浅蓝色袍子的少年,睡眼惺忪从二楼无精打采地走出来,慢慢吞吞地下到一楼大厅,坐到了李棠身旁的条凳上。 第七章 棠梅再逢(上) 李大夫看他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就是赶个路,有这么累吗!看你平时疯玩也没少,喝口茶清醒清醒,像什么样子!” 李玉不敢回嘴,只得立身坐正提起茶壶倒了杯茶,见李棠面前无杯,便也顺手给她倒了一杯;刚喝一口回过些神来,李棠就抓着他的胳膊说:“哥,一会儿你带我去玩吧!” 刚说完李玉还没来得及回她,就听到李大夫的警告:“女孩子家,你还想野到哪里去?吃完饭一道走,不许乱跑!” 李棠不愿,正要开口,恰好菜上齐了,李夫人忙开口道:“好了,行了,你一天哪里来的这么多规矩,先吃饭。”说着微微朝李棠看了一眼,李棠只好闭口收言,拿起筷子吃饭。 等李家一桌吃罢晚饭,天色已经暗下来,街上却开始热闹起来,李大夫携着一家四口,出了客栈往西街口走去。 崇宁城今年的花灯街,从西街口一直摆到东街口,一路的夜景和各式各样的花灯,街两旁摆满了小摊子,还有搭台子唱戏的做灯谜大赛的,到时候还会有舞龙舞狮,整条街平时还得走上半个多时辰,今日盛会,人山人海的,走走停停,观赏闲玩,没有一两个时辰,怕是走不完的。 远远的,就已经看到灯火通明的街道,街口已经挤满了人,李棠兴奋得拽着李玉就跑,李大夫来不及阻止,李夫人只得拉住他说:“行了,你就让他们去吧,玉儿在呢,也认得路,你就别操心了。”李大夫无奈:“让你惯得...” 李夫人微微斜眼看他,李大夫只好打住话头,李夫人才伸手挽着他慢步往街口走去。 李棠拉着李玉一口气跑到街口,将二老远远甩在后面,到了街口停下来喘气:“呼...爹总是那么多规矩那么多话,要是同他们一起逛这花灯会,我宁可回客栈睡觉去。” 李玉撒开手敲她脑袋:“就你脾气大,还管不住你了?信不信我告诉爹去?” 李棠赔笑:“哥,哥,别,快走吧,你看看好热闹呢,那边,有人已经在猜灯谜了,快去看看。” 李玉无奈,也被她转移视线,被那边猜灯谜的摊子吸引起来,只得被李棠拉着又开始在路上横冲直撞,跑到灯谜摊前,已经围了不少人,都是些年轻人,架子上一排排的漂亮灯笼,红的绿的,粉的白的,每一只灯笼上都粘着红纸条,纸上写了谜面和谜目,谜底封在背面。 猜灯谜的规矩也都是老样子,投十五个铜钱选一只灯笼猜谜,猜对了,花灯相赠,猜错了,便送一只巴掌大的手拿小花灯,若是喜欢那些大灯,自然也可花钱买;看着一排排又大又漂亮的花灯,一众少男少女看着灯笼和谜面跃跃欲试,只是无人起头。 这时从后面挤进来一个青年男子,手里拿着一只小圆灯,也不知道是在别的摊子买的还是没猜中送的,那男子看了看架子上花花绿绿的灯笼,朝桌面上的铜盆丢进去15个钱,然后抬手指着架子第二排的一个玉兔灯道:“要这个。” 灯摊儿的老翁将灯笼取下来,放到铺着麻色粗布的桌板上,向众人展示出谜面:一钩新月挂西楼。猜一字。 青年看了灯谜思索:月?挂西楼?腰? 沉默了一会儿,青年不确定的问:“腰?”老翁但笑不语,微微摇头,男子知道猜错,一脸失望,默默接过老翁递过来的小手灯,拿着他的两只手灯站在一旁等别人猜。 众人窃窃私语,想答的不是没有,只是不知道在等什么,等了一小会儿,只见一个小丫头走近摊前,放了钱进铜盆中后,听得人群中一少女开口答道:“可是禾?嘉谷禾.”虽是询问,语气却甚是笃定。 不知道是哪家小姐,手握团扇稍稍遮掩口面,想来是给钱丫头的主人家。 老翁呵呵笑道:“正是,小姐聪慧,此灯赠与小姐。”丫头喜笑颜开接过玉兔灯走回人群,陪着自家小姐逛往别处去了,留得先前猜灯谜的男子在原地郁闷。 看着好几个人猜过灯谜,李棠按耐不住抓着李玉说:“哥,我们也猜一个吧?”李玉想着,即使猜不中,也就是花十五个钱买一只手灯,便答应她:“行,走吧。”说完拉着李棠走到摊位前,从腰间荷包里取出十五个钱放进铜盆,朝李棠说:“你选吧!” 李棠在满架的灯笼上扫了一圈,指着一只青色锦鲤灯:“要这个。”老翁取下灯来,谜面:羊左相交共一心。猜一字。 李玉不善猜谜,看着谜面犯难,低头看看李棠,只见李棠右手捻着下巴,思索时许,突然抬头,唇角勾笑,自信地看着老翁:“差,派遣之差。” 老翁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不过幼学之年,甚是赞赏:“小公子好才华,此灯归小公子了。”李棠高兴的接过鱼灯,谢过老翁,便拉着李玉又往前接着逛。 一路上都是花灯摊子,还有各种夜宵、点心、零嘴儿,元宵佳节,街上很多卖元宵的,李棠高兴地拉着李玉这种吃吃,那种尝尝,都不是精贵的东西,图的开心,花不了什么钱,十五岁的李玉也不过是个大点的孩子,便和着李棠一路疯吃疯玩。 城中由北至南有一条护城河,贯穿整个崇宁城,而西街到东街和护城河十字相交,到城中心便要过一座石拱桥,名曰观雨桥;石桥宽可七八人并行,长丈许,李棠和李玉快到观雨桥时,对面有舞龙队敲锣打鼓地朝桥上过来了,两人忙站到一旁观看。 长长的巨龙,头已经过桥,而龙尾还在桥对面看不见的尽头,巨龙走过桥头之后,领头的人手里舞着一个有杆子支撑的金边红色绣球,游龙追着绣球在舞龙人的手中旋转翻飞,时而张开巨口飞舞,时而绕城一圈首尾相接,时而又叠成一座塔,头高高昂起,好不威武。 舞了好一会儿,兄妹二人看得津津有味,队伍却表演结束继续往前走了,两人意犹未尽没看够,就见后面又来了舞狮队伍,乐得两人直拍手叫好。 只见两只红色的大狮子,眨着金色的大眼睛,蹦跳着上了桥,两只狮子在桥上原地转了个圈,在和领头人手中举着的绣球嬉戏,时而高高跃起攀咬,时而俯卧踢挠。 就在看得兴起时,领头人突然将手中的绣球抛起,朝桥头街边扔去,两只狮子看着绣球从眼前飞过,双双一跃而起,腾空追着绣球,岂料绣球被其中一只狮子抢到,咬在口中得意地摇摆身体,而没抢到的那一只,一屁股坐到地上,开始在地上耍赖打滚儿... 围观的人群立即发出阵阵笑声,拼命地鼓掌...那对狮子又在地上玩了一会儿绣球,就被领头人带着走了,李玉兄妹两人看得心满意足,看着狮龙队伍已经走远,便继续往前走,此时因为许多人跟着狮龙队走了,桥上没什么人,两人过了桥中间,因为桥尾是倾斜有坡,李棠玩心忽起,从上疾步往下冲... 玩得兴起,冲下斜坡后拐弯,却不料迎面并排走来三人,没留神,眼看就要扑到中间那人身上,幸好被一个男子伸手挡住她肩头,方才得以停下。 好险终究站稳了,没撞到人,只是对面伸手的男子面呈怒色开口道:“你这小子怎么走路的,没看前面有人吗?”柏少杰心想还好自己反应够快拦住了,要是让这臭小子撞到梅雪,非打他个半死不可。 李棠收住脚步站稳后抬头打量眼前的三人,左边站着个和自己一般年纪的少年,穿着一身圆领赤红的长袍,腰间一条黑紫色打底镶金边腰带,腰面正中缀了块玉,一身的富贵样,还未长成的小脸,生得白白净净,只是一脸不悦地看着自己。 而右边那个面色乌黑正在发火的男子,穿着同样的圆领长袍,不过是黑底红纹,内领雪白整齐,显得整个人很洁净,腰间一条黑色银边带,左侧挂着一枚玉环,看年纪刚及弱冠,正是方才伸手拦住自己的人。 看这两人打扮,分明都是有钱人家的小公子,想来是非富即贵了,看着一脸乌黑的男子,李棠心虚又忍不住想笑,最后看向中间差点被自己撞到的人。 娇俏倩影,通身浅紫色袄裙,腰间带子藏于其中,身侧缀着两条粉色的流苏坠子,比那黑衣男子矮了一头,十来岁的模样,正笑颜看着自己。 李棠正看得仔细,突然砰砰声炸响,崇宁城的元宵夜空中,一朵朵五彩缤纷的烟花盛开,映在那美丽小姐身后,焰火下的姑娘,小脸稚嫩却初现花容,眼弯似月,眸若黑曜,齿如珠贝,虽不是倾国倾城,可樱唇上弯,眼中眸光回转,那样的笑容,李棠仿似看见了夏日莲湖里那盛开的白莲,浊水中出,却冰清无瑕… 李棠在看清对面小姐的容貌后便一直呆立原地,全然不顾对面少年和男子的怒视。 第八章 棠梅再逢(下) 李棠也不曾想自己的装束会引人误会,看得简直是肆无忌惮明目张胆,李玉面露尴尬之色,扯扯李棠的衣袖喊她:“咳咳,棠儿...” 李棠不明所以,转头疑惑看向打断自己欣赏美人的哥哥,李玉向李棠使使眼色,李棠终于回过神好像觉得有点不妥,打着哈哈向对面的三人拱手道: “真是抱歉,在下鲁莽,险些撞到小姐,还请见谅。” 两位公子仍旧面有怒色,尤其是大的那个,恨不得揍他一顿的样子,对面的小姐双手轻轻福礼,含笑轻启朱唇: “公子无需自责,夜黑看不清路难免摔倒,不必介怀。” 见李棠正要还礼致谢,柏少杰不耐烦地说: “行了行了,以后走路看着点就行。”转头对身旁的两人道:“雪儿,叶蓁,我们走吧。” 说罢拉起柏梅雪走上观雨桥,李棠呆在原地,还在回神刚才的美人儿,忽地想起什么又追上去:“这位小姐,请留步。” 柏少杰和陆叶蓁忍住怒气同柏梅雪一齐回头,只见她将手中的鱼灯递到柏梅雪面前: “在下李棠,这灯赠与小姐,只当是赔罪,还请勿要嫌弃。”说罢还弯着唇角对着柏梅雪眨眨双眼,柏梅雪没忍住笑出声。 就在柏少杰要发怒揍人之前,李玉眼疾手快,上前一把将李棠拉到身侧护着,面露愧色向三人拱手致歉: “两位公子和小姐勿要见怪,舍妹唐突,实在抱歉。”说罢转眼瞪李棠。 李玉说完就换对面两位公子瞪眼了,互看一眼,上下打量一番李棠后惊问:“什么?舍妹?女的?” 李玉正要开口解释,只见对面的小姐上前伸手接过锦鲤灯说:“刚才你撞过来时,我已然知晓了,灯我收下,多谢李小姐。” 柏少杰和陆叶蓁还未惊讶完,柏梅雪就已经收了人家的花灯,他俩想阻止都来不及,怒火又起,只是现在知道对方是女儿家,也不太好发作了。 柏少杰只得拉着柏梅雪,想赶快离开;三人已经过了石桥走远,李棠还站在原地张望,李玉扶着额头站她面前: “我说你今日是怎的了,对着别人姑娘家看呆了?还送人家花灯,你不怕遇上暴脾气的,当你是登徒子揍你一顿么?” 李棠满脸无所畏惧:“看到漂亮小姐多看两眼怎么了,那我差点撞到人家,送个花灯赔礼嘛!”李玉语塞,不想理会她强词夺理,只得和李棠继续往前逛。 这边三人走过石桥后,陆叶蓁好奇地问柏梅雪:“梅雪,你怎地看出来她是女儿家的?” 柏少杰也好奇地看向她,期待她的回答,柏梅雪面对两双好奇的眼睛和佩服的眼神,神色淡淡道:“她从桥上冲下来时,我听她哥哥叫她小心,喊她妹妹啊!”说完抿唇笑笑。 柏少杰和陆叶蓁双双目瞪口呆:什么嘛,还以为多聪明!不过一低头看着她手里扬起的灯,柏少杰心里很是不爽,又朝柏梅雪抱怨:“那你为何收她的花灯,莫名其妙嘛。” 柏梅雪抬头,明眸里装着柏少杰的整个脸庞:“因为是锦鲤灯啊,二哥小时候给我买过很多锦鲤灯啊,我都有收起来,这个颜色我还没有呢!” 只这寥寥数字,柏少杰便觉心都暖了,伸手轻轻捏着她的脸说: “傻妹妹,你想要我给你买就是了。”说完也不再觉得送灯的少年可憎了,因为梅雪收灯是因为自己,所以一个人在心里傻乐。 走了许久,快到西街尽头了,柏梅雪觉累,便提出回去了. 三人便往回走,还未到观雨桥,又遇见了往西街回去的李棠兄妹二人,二人正挤在一个花灯摊前看别人猜灯谜,柏梅雪莫名有些好奇,李棠会不会猜谜能不能猜中。于是就拉着柏少杰说:“二哥,我们也去看看吧!” 虽说柏少杰心里不乐意,但是只要是妹妹开口的,他就没有拒绝的,至于陆叶蓁,不考虑他的意见。于是二人陪着柏梅雪一起走向那花灯摊子,这个摊子的花灯很多,也很漂亮,规矩跟其他摊子倒是一样的,无非还是十几个钱猜不出得只手灯。 这时,热闹的人群中走进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公子,一袭银丝缀边的绛紫色长衫,面若冠玉,眉如墨黑,俊秀的小脸上洋着自信的笑容,还沾着些这个年纪还不算讨人厌的傲气,只是这个时节手中却握着一把折扇。 少年公子带着两个小厮,站在灯摊前,一副阔气地指着上面最大的一只走马灯说:“这个,取下来。” 摊贩将花灯取下,心里暗道:大灯自然是最难的,谅你黄口小儿,想破脑袋也猜不出。不过这小公子不投钱就要猜谜的打算,摊贩很为难,但是这样的有钱公子,也不用怕他赖账,他还是先担心这只大灯能不能保住吧! 摊贩把灯取下来,打开谜面展示出来给众人看:一轮明月照窗前。猜一语。 李棠抬眼,好奇的打量这个少年,猜测他能否猜中,晃眼却看到人群中,刚才差点被自己撞上的小姐,心中一喜二话不说忙拉着李玉挤到那三人的身旁:“这位小姐,好巧,真是缘分。” 柏梅雪笑笑微微颔首,没有说话,柏少杰却腹诽:什么破缘分,就这么一条花灯街,随便都能遇到吧。 看着不言语的漂亮小姐和一脸敌视的大公子,李棠讨了个无趣,便又重新看向人群中的少年,只见少年手指玩着折扇,时而点点额头,时而环抱胸前,不时看看花灯作思考状。 人群中的男女老少围得跟抢食的锦鲤一般,密密麻麻的往前拱,一个个伸着头等他揭谜底,他倒是气定神闲,即使答不出也让人觉得淡然自若。 思虑许久,少年握着折扇负手,昂首脱口道:“好吧,我猜不出!”喊完自己先忍不住哈哈笑起来,挥手让小厮买手灯。 被他吊起胃口的人群中先是发出一片“吁…”声,然后又发出一阵阵善意的笑声,少年也不恼,看看众人扬声问道:“可有人猜得出?”人群中窃窃私语,却无人站出。 此时,李棠忽的抬步走上前,站在花灯摊前,小小的身姿,却伸手提了那及她半身的走马灯,回头看向柏梅雪。 柏少杰心里警钟响面上眉头皱:又要耍什么把戏?陆叶蓁倒是眼神淡淡看着眼前这个随时可能暴怒的柏二少,只是他心中也不喜,这个作男子装束的姑娘,为何纠缠梅雪。 李棠看着柏梅雪浅笑:“姑娘,我若说出谜底,你可应允?” 柏少杰的怒火似乎从内燃到外:你小子猜你的谜底,关我家梅雪什么事!!暴怒的心情完全忽略这少年是个女儿身的事实,但又担心柏梅雪不悦,便也不好发作。 一旁的紫衫少年,看着眼前这个只十来岁,一身素白长衫的少年郎,面容白皙清秀,菱唇噙笑弯起,心中暗道:是么,你知道谜底? 此时无人猜出谜底,柏梅雪自然是知道谜底,却并未打算开口,此刻了然对方的心思,她既此番问话,必是知晓谜题的,柏梅雪并不讨厌这位李小姐,只觉她调皮可爱罢了,便道:“你且说。” 李棠手提花灯,向柏梅雪微微躬身拱手道:“光临舍下。” 谜底一出,周围一片嘘声,摊贩在心中嗷一声,心疼着他的大灯就这么没了;而紫衫少年有些欣喜看着眼前的白衣少年,眼里带着些钦佩:原来是这个意思,怪不得问人家小姐是否愿意,倒是聪明得紧。 听着人群中“嘘”声不断,都在等着柏梅雪回应,这让柏梅雪稍稍有些脸红,为了解围,突然微笑着朝李棠道: “李小姐好文采,我出一谜题,若是李小姐揭得,我便应下。”柏梅雪巧解尴尬,同时也给李棠出了一道难题,看她是否敢应。 此话一出,周遭哗然一片,紫衫少年讶异转眼,盯着柏梅雪看看,不像是玩笑,又转眼上下打量摊前神采飞扬的提灯少年,眼露星光:竟然是个女儿家么,真是绝了。 李棠并不恼柏梅雪当众揭穿她,十二岁的她,竟学着人家倜傥公子似的,面含微笑,点点头抬手作请礼:“小姐请。” 柏梅雪暗笑她的故作老成,上前一步开口:“正月无初一,一字”。 紫衫少年在一旁看着这个白衣飘带的“少年”,想知道这两个姑娘究竟玩什么把戏。 此谜并非是什么难题,显然柏梅雪没有故意为难她,李棠便接了她的谜题朗声道:“正月头上无一,自然是“肯”了,感谢小姐赏光。” 语罢提着花灯艰难地行了个拱手礼,直身后走到朝柏梅雪面前双手举起花灯问道:“此灯赠与小姐可否?” 李玉心道不好,忙看向两人身后,随时预备在那黑面公子发怒前将李棠拉开。 柏少杰气结:哦,饶了一圈,就是想我家梅雪去找你?想的倒是美,做梦。 第九章 清雅居 柏少杰正要发作,就听柏梅雪婉拒:“先前已得小姐赠有鱼灯,这只,李小姐便自己留下吧!”说完倾身上前靠李棠近些,轻声道:“柏梅雪,家住春溪镇一里外的柏府。” 李棠欣喜对方竟同是春溪镇人,也低声回道:“春溪镇南街,李棠。” 李棠退开身,柏梅雪微微欠身,挽了柏少杰,三人便往城东方向去了。直至那道身影消失不见,李棠才依依不舍收回神志,看着手里又大又沉的走马灯,撅嘴看着李玉,李玉见三人终于走了才放下心来,忙拉她:“走吧,回去了,出来这么久,爹娘都该回去了。” 李棠正要跟着李玉往回走,看到一旁站了许久的紫衫少年,便上前把提了半天的灯递给人家:“你不是喜欢么!送你。”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直接强行塞人手里。 少年接过她手里的灯,有些发愣,大抵是没想到她会把灯送给自己,全然忘记了,这是刚才她送给别人,别人不要的。 李棠挥挥手:“走了,再会。”只跨得一步,便被紫衫少年拉住她衣袂问道:“我叫蓝田,你叫什么名字?” 李棠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偷笑腹诽:蓝田?蓝田日暖玉生烟吗?倒是诗情画意啊,不过嘴上还是很客气地回他:“我叫李棠,海棠的棠。这是我哥哥,李玉。” 李玉礼貌朝他点头笑笑,便和李棠疾步往客栈赶,只祈祷回去不要被老头子骂才好。 那浅笑同自己说话的“少年郎”,早已走远,蓝田还站在原地,下人唤他,方才回过神,蓝田自己拿着灯,吩咐人给了摊主一两银子,小本经营,他也是知道不易的,摊贩乐得连连道谢! 李棠兄妹二人回到客栈,李大夫夫妇二人已经准备回房歇息了。李棠回到客房收拾洗完,便跟着李夫人一同休息了。她还小,又是女儿家,不放心她独住一间,所以李棠同李夫人睡一间房,李大夫就和儿子睡一间! 静夜,李棠躺在床上,迟迟不能入睡,脑中不断想起差点被自己撞到的柏梅雪;第一眼看清她容貌时的惊艳,想起自己揭开谜底时她镇定自若的模样,想到她靠近自己耳边轻声说话时,放佛就在此刻,那轻柔的语调擦过耳廓,在周边萦绕,一时间竟觉得耳朵有些发痒,伸手揉搓一把,又什么都没有! 李棠甩甩脑袋心想:等回镇上再想法子去找她! 翌日,天已大亮,李夫人早已起床梳洗完毕,李棠起来揉揉眼,昨日玩得累,今日便不想起床了,只是不起会被爹骂,只得眯着眼睛强迫自己掀被下床,简单收拾好便下了楼。 三人早已在楼下坐等她了,李棠坐上桌,一家人开始吃早饭,李棠喝一口水,抓了只包子就往嘴里塞,味道不错,还配有小咸菜和米粥。 吃过早点,李大夫领着一家四口出门,昨日参加灯会的人大抵都还没离开,所以城中依旧很热闹,满街都是人! 这崇宁城不小,只是这个时节也没什么观赏游玩的地方,不过城中好酒楼不少,既是来一趟,就该找一家尝尝招牌特色菜,听言许多酒楼都是从外地请来的名厨,各家菜系均有不同,越是有身份地位的人,越是吃得讲究。 一行四人在街上闲逛,知道爹一会儿要带去酒楼,李棠开心得拉着李玉一直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这崇宁城中,数得上名号的大酒楼,粗算有四家,东街的清雅居,专做外系菜,集了全国其他州府的所有菜系,光是主厨就有十来个,每月除了本店自创有新菜品推出,在崇宁总是抢在第一个出外系新菜品的,所以在崇宁城里的酒楼中,清雅居的外系菜永远都引领在前头。 此外店里还善做各种糕点、小食以及夏日冷品,除了供应一般常用的酒水外,店里自创的花酒和果酒更是一绝,厅中还搭了戏台,有名角儿唱戏、琴师弹奏、戏法杂耍玩意儿等等,日日都换花样,遇上大日子更是热闹,所以好吃好玩的清雅居深得年轻公子小姐青睐。 北街的一阙阁,店中布置清香悠然,一楼是大厅公桌,二楼均是翠竹相隔的雅舍,后院有一座碧湖,湖边设了好几座凉亭,专供那些肯出钱的客人们使用。 店中菜品大都是地道精品的蜀中本地菜,不过那后院地窖里,却藏了多年来收集的全国各地美酒名酒。 店老板每年都会派不同批次的人去外地采购酒,这一路采购就得花上两三个月的时间,若逢各地有陈酒开封或是新酒问世,还要临时增加采购,所以这一阙阁的后院地窖,是一个琼浆玉液库。 店中平日常设棋盘、笔墨、乐器,食客即可闲情对弈,亦可即兴创作,还可风雅奏曲,也有许多雅士留下墨宝,有不有名无妨,掌柜都会让人送去裱起来,挂在堂中及雅舍内,供人鉴赏。 这一举动,无疑使更多的墨客欢喜,所以这一阙阁每日都聚集了城中的文人墨客,还有外地人士慕名而来,一住就是好几天。 城南的翠绿苑,靠山吃山,常年做山野菜品,一年四季跟着山中野味换季上新,自然偶有还能吃上过季的野味,只是价格嘛…就要看客人吃不吃得起了。 店里主厨是几代家传的手艺,据称祖上曾在宫廷御厨掌勺,是也不是,也无人追查,只是那菜的味道,是真真的人间绝美之味。 这山野货其他酒楼也不是没有,只是翠绿苑的厨子做的就是不一样,山野活物做出来,既不带腥膻,又不坏鲜美,将山野味的口感和鲜香发挥得淋漓尽致,那些个菌菇根草做的汤,香得能令人想连舌头一齐吞掉! 最后便是城中离观雨桥不远的护城河岸边,三层高的鸿福楼了,这鸿福楼是全城最大最豪华最热闹的酒楼。 只是它既不主诗情画意,也不单地方特色,更不炒花样点子,它胜在于有个黄金位置,外来人士方便,也胜在于靠河岸边上,楼上吃饭也能看看城河两岸街景,几乎什么菜系都有,能满足本地和外来食客的口味。 它还胜在于,饭菜有精贵有从简,官家士商可往楼上奢华雅间去,贩夫走卒也能往大堂厅中来,上楼的地方避开了一楼大厅,所以无论身份如何,互不干扰,所以这鸿福楼是崇宁城内每日聚集食客最多的地方。 李棠平日里总是扮着男装在她爹的药铺里跟着学习,说是学习也没个正经,终日拉着别人打听外面的事;不过她有天赋,虽是不做大夫,但是学东西很快,若是她喜欢的事,必是要学成。 所以总是缠着她娘教她酿花蜜做香露,加上李大夫教的药理,自己研制了一堆的瓶瓶罐罐,好在既不是食用也没有治病,所以李大夫也不曾管她。 在药铺时,就听人聊这崇宁城中的美食,早已想来看一看,尝一尝,她还年幼,喜爱好玩之地,便吵着要去那清雅居。 李大夫原是要去城南翠绿苑,尝尝那宫廷手艺做的山野味,便不应她,李棠置气,哼一声偏头不听李大夫说。 李夫人头疼,老的不好劝,小的又不听劝,只得试探着和李大夫说:“要不你就让玉儿陪着她去那清雅居,我同你去翠绿苑?” 李大夫总是觉着李夫人宠惯了这孩子:“你就是什么都惯着她,将来看你怎么管得了!” 李夫人反驳:“就是吃个饭,就许你尝尝新鲜的,不能让她吃吃喜欢的了?” 李大夫无奈:“行行行,娘子说了便是。”虽然算是答应了,但转头告诫李棠:“吃过午饭便回,不许乱跑闯祸。” 见李棠点头,又叮嘱李玉:“玉儿看好妹妹,晚食前未归就一起受罚,今日可是要回镇上,休要胡闹。” 李棠只觉头晕,但还是乖乖跟着应:“是,知道了,爹!”马车还寄放在客栈,所以现在只能走过去,也需要不少的时间,于是叮嘱几句之后,李玉接了李夫人给的钱袋,便被迫不及待的李棠拉着朝东街清雅居奔去。 兄妹二人到清雅居时,还未到晌午,若是晌午食客较多,来早些也无妨,不然无座也就白跑一趟了。 清雅居是两层的木楼,不过占地宽广;里外布置都是清新别致的,大厅中央是戏台,一直延伸到北边靠墙的内屋,内屋门口用了围屏挡住,也瞧不见内屋情形。 戏台东西各围了桌凳,二楼中空形成天井,整个二层外排用护栏围作一圈,除了道口,其他都是竹帘隔的雅座,从上往下,视野更开阔,方便食客边吃边看,也不被打扰。 雅座背后是雅间,与雅座隔几尺宽,都有门墙相隔开,彼此不妨碍,雅间可供宾客谈事或是小憩。 整个大厅上方中央,用檀色纱幔将上下两座戏台围了起来,从走廊延伸搭了台子,纱幔轻轻飘动,仿佛凌空而立的仙境,想来要到开演时才会收起! 第十章 梅花引 桃花醉 李棠兄妹二人虽是得了爹娘给的银子,但也不敢学着有钱公子哥上雅座,此时大厅人还不多,挑了西面靠墙的桌子坐下,跑堂的忙过来招呼,给兄妹二人倒了茶,放一碟瓜子。 现在饭食还未好,只是可以先点菜排号,李玉看着墙上的食牌,照着李棠喜欢吃的点了几样菜,李棠自己又点了份八宝糯米糕和一壶桃花酿。 李玉原是不赞同喝酒的,可李棠蛊惑他说:“哥,这个看起来应该不会醉,就像是喝糖水,机会难得,也就一小壶,我们就尝一尝吧?”说罢朝他挤挤眼。 李玉摇头,李棠又继续道:“那这样好了,一会儿你先尝尝,你说不能喝我就不喝。”李棠心说:先点了再说,喝不喝我说了算。 李玉见她这么乖巧,又见她实在想得紧,只得点头答应,跑堂的记下后给了号牌便拎着茶壶离开了。 兄妹二人随意闲聊,剥着瓜子喝着茶,眼看也快晌午了,楼上雅座陆陆续续坐满了人,大厅四周也坐个七七八八了,只是这中间的表演台上还没反应,连个开场助兴的歌舞都没有,开食前就要开始表演,眼下却毫无动静。 李棠随意猜测着,此时伙计已经陆续开始上菜,凡是点同一道菜的桌都是一起上,不过这可不是大锅菜,每一份都是单独一锅炒,只是清雅居上菜历来如此。 又过了时许,厅内饭菜差不多齐了,众人也都准备开吃了,可那戏台子仍旧没动静! 蓝田早些时候便已经来了清雅居,只是一直在雅间内陪着父亲与人谈事,这会谈得差不多了,父亲和客人在雅间用食,他嫌闷,便出来在外寻了个雅座。 刚坐下喝口茶,随意扫了一圈大厅,眼光便停在了门口里侧靠墙的桌上。 还是那身荼白的衫子,手里转着茶杯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眼眸微收,微微撇着嘴角,看着没有什么精神的样子。 蓝田正看得有趣,突然一楼戏台中间响起一个声音: “各位贵宾,今日本该是谢大师光临鄙店弹奏筝乐,不料昨日元宵盛会,谢大师逛完花灯会后寒风袭体,今日抱病卧床,故不能一睹大师风采,柏某也深感遗憾,非常抱歉让慕名前来的各位贵宾失望...”话锋一顿,众人唏嘘... 李棠讶异:虽听闻这清雅居有琴师演奏,却不曾想竟能请得动谢大师,传闻那谢珩,孤傲至极。不曾想今日会恰巧碰上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然而却偏偏染了风寒不能...李棠一阵扼腕叹息... 戏台上,柏少正又继续开口:“各位稍安勿躁,舍妹不才,有幸拜师谢府,为表歉意,今日便在此为大家献上一曲琴音助兴,望各位海涵。” 说罢手一挥,众人随着他的手看向二楼凌空戏台的纱帐里,隐约看到一站一坐两个身影,不知何时走进帐中,众人还在窃窃私语,或有失落或有不满抑或是期待。 未理会厅中一片嘈杂,薄纱后的人,十指抹琴,轻挑细勾...几声沉稳淡缓却有力的琴声传入厅中众人耳中,厅中顿时静了下来... 被琴声惊艳,李棠抬头望向那薄纱后,阵阵琴声从纱帘后飘来,泛音清透,却又生动明快…琴不错、弦不错、弹得极好,就是不知佳人如何! 李棠阖眼,仿似置身清溪镇外满山的腊梅林中,那琴声好似从林间传来,漫山的梅花循着琴声缓缓飘落;一身的傲骨之姿,冰肌玉骨,不畏严寒而傲立雪中…如此反复… 不知为何,她脑中竟想起了昨日石桥遇见的柏梅雪… 李棠沉醉在这琴声中,忘记了眼前的饭菜,忘记了厅中的众人,也忘记了楼上纱帘后的抚琴之人。 半盏茶后,琴声渐收,余音绕梁,李棠睁开眼,心中惊叹:不愧是大师之徒,可见不凡,师古先生的梅花引,这女子弹得极好,以此让李棠莫名地有些期待,想一睹帘后抚琴佳人的芳容! 此时一楼戏台上再次响起声音:“感谢各位宾客的光临,舍妹献拙,各位吃好。” 这声音放佛唤回了所有人的心智,顿时厅中鼓掌声爆裂…柏少正含笑拱手:“多谢厚爱,各位请慢用!”语罢退回了内屋。 恍再抬头,纱帐后的人早已不知去向,而李棠急切想睹的佳容,自然是没有的。 二楼的戏台,有人收起了纱帐,走进一名手握青笛的女子落座,一楼则是名抱着筝的女子,落座后两人一上一下开始和奏鸣曲,而后,两层戏台分别涌进来两名妙龄女子,粉白相间的长衫水袖,翩若惊鸿,跳起了助兴舞。 李棠只觉可惜,此等佳曲,未能得见抚琴之人,实属遗憾。李玉见她不知何故,神色恹恹食着饭菜,便提醒她:“棠儿,你不是想尝这桃花酿么?” 一语唤醒了怏怏不乐的李棠,两眼顿时放光,立马神采飞扬,刚才的遗憾烟消云散,起手捏了白底粉花的特制瓷壶,斟上两杯。 这酒清透无杂,却在光照中带些桃粉的色泽,倒是诱人得紧,未等李玉先尝,李棠便脖颈微扬,自行一口就干了。 入口顺滑,不灼不热,也不呛口,细品有一点点微苦,回味却中带着淡淡的桃花甜香,还夹杂了一种不知名的清香,李棠抿嘴回味:妙极,真是好酒! 于是又给自己满上,李玉惊起,忙伸手按住酒壶阻止她:“少喝点!” 李棠一手挡开他一手拿走酒壶:“大哥,你尝尝,真的像蜜水一样,根本就没有酒味,既然不会醉,答应我了的,你就不能耍赖。” 李玉将信将疑,自己也端起酒杯泯了一口,果然,除了香甜味,没什么别的口感,便稍稍放心,只是他低头慢品时未瞧见,李棠已经又喝了一杯,此时已经给自己倒第三杯了… 二楼的蓝田,笑得春风满面:“这么喝,一会儿指定醉得醒不过来”。 三里桃花一壶酒,入喉不散十里香。 说的便是这清雅居独门秘制的桃花酿,后劲绵长,喝时无异样,下肚方知醉,却晚矣! 李玉慢慢品完手中一杯,正准备给自己续一杯,抬头却瞧见李棠晃着酒壶使劲往酒杯中倒酒,显然壶中已经没有酒了,李玉惊站起来,大睁着眼不可置信:“棠儿…你一壶全喝了?喝这么多?天啊!” 赶紧夺下她手中的酒壶,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和脸颊,有些轻微发热:“棠儿,你…你...没事吧?别吓我…” 李棠一副清醒无比的模样,抬手拍掉李玉的手:“哥,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吗?” 的确看起来是没醉的样子,李玉跌回板凳上,还是不大放心,斟酌了一下下,还是决定豁出去了,戳了一下碗里的饭粒,试探着朝李棠开口:“棠儿,你还记得上个月你新调了一罐花蜜乳吗?” 李棠瞧他,不知他何故突然提起这个,慢悠悠地答:“记得啊,可是落在书房忘记取走,然后就被爹扔了,你说的。” 李玉吞吞口水,大着胆子道:“其实...是...是我给你拿了,全抹到了对面张婶儿家的小黑狗身上了!” 李棠听罢,咀嚼了一下这两句话的意思,反应过来后暴起:“什么?”倾身一把抓住李玉面前衣襟:“我辛辛苦苦调的,你给我抹狗身上?” 李玉嘿嘿笑着,忙按住她,看看周边食客,安抚她坐下:“你成天做了放着也无甚用,我就拿了给狗试一下嘛,别说,给狗抹完了洗干净之后身上的毛真顺滑,还特香,我给张婶儿把狗抱回去的时候,她还夸我呢…” 李棠放开他,咬牙愤恨心疼着自己的花蜜乳,那上好的槐花蜜,还有那求娘亲托人好不容易买的上等牛乳,自己辛辛苦苦制了半个月… 李玉确定她没喝醉,便稍稍放心,不枉自己冒险道出事实。 李棠边心疼边吃着饭菜,吃着吃着,忽又抬起头问他:“真的给那狗用了毛有变顺滑吗?” 李玉被她突然抬头惊住:“……!!!”“当…当然,光滑顺溜!” 李棠用力咬一口豆腐:“好吧,也不枉费我精心调制一番,总好过真的被爹扔了!” “....”李玉讶异,这脾气就这么没了? 不知不觉中,桃花酿已经开始在李棠边吃边聊中发挥作用,刚才的暴怒,加剧了桃花酿的酒劲,她开始有些犯晕,脸颊微微泛红… 蓝田饶有兴趣,就这么晃着茶杯居高临下看着,他很好奇,李棠还能撑多久。 李玉还在专心吃着饭菜,李棠夹起的一片竹笋已经第三次掉回碗里去了…… 蓝田知道不好,放下茶杯,拿起折扇,起身下楼,朝二人饭桌走去,刚走到二人桌边,下一刻,李棠手中筷子掉到桌上,一手托着的脑袋,随着胳膊的软下而往桌外倒去… 蓝田眼急手快,一步上前伸手接住她,对面反应过来的李玉忙丢下碗筷,一步跨过来扶住李棠。 “棠儿!棠儿?你怎么了?” 第十一章 抚琴之人 蓝田真是佩服这对兄妹,什么都不知道还敢在外面这么喝…… 不过毕竟还不太熟,不好指责人家,只得宽慰他说:“李公子,勿要惊慌,令妹只是多喝了那桃花酿,酒醒就无碍了,赶紧扶她上楼歇息一下吧!” 说罢招了小二:“清一间房,给这位小姐歇息。” 小二领命带路上楼,李玉有些犹豫:“这……” 蓝田笑笑说:“令妹现在无法走动,李公子还是先带她上去歇息,好早些醒酒才是。” 想想也对,李玉无法,只得拉起李棠,一手护住她,一手将她整个身子拦往自己身上靠稳,扶着她上了二楼,进了小二领的房间。 房内陈设保留了原木的色泽,家具未染漆色不显厚重,让人心情舒缓不少,李玉将李棠轻放在小榻上。 蓝田吩咐小二打了温水和醒酒茶,李玉又要了一碗蜜水。 光亮透过窗棂照在软塌上,那醉于桃花酿的人儿正酣睡香甜,李玉拧干了布巾给她擦过脸后,又将她扶起靠在怀中,用勺子勉强给她喂了些醒酒茶。 蓝田在一旁看着这个和自己一般年纪的少年,细心照顾着妹妹,画面着实温馨,想着自己家中兄弟三人,却不曾有过这般温情。 李玉小心地放下李棠,回身道:“多谢蓝公子,房钱稍后我会一并结的。” 蓝田拿着折扇的手摇晃一下:“无妨,昨日令妹赠我那么大一只花灯,总该让我表示下才是。” 李玉尴尬,这能一样吗?!!!何况那灯,原也不是要赠你的... 李玉还欲推迟,蓝田又道:“李公子无需客气,相逢即是缘分,若要再推脱,便是瞧不起在下了!” 听他这么说,李玉只得作罢:“那多谢蓝公子了,在下李玉,家住二十里外春溪镇南街李府,家父是镇上的大夫。” 蓝田也自报家门:“蓝田,家就在这东街尽头上,家里是开琉璃厂的,由我父亲和大哥二哥打理,我嘛,尚未成家不管事。” 虽然看出来蓝田是富家公子,却讶异竟是这成都府有名的蓝氏琉璃厂的少爷,蓝氏琉璃厂大部分制品,都是往皇宫输送的贡品,即使非贡品也是价值不菲,只有官家富商才会使用。 李玉拱手:“原来是蓝家的三公子,失礼。” 蓝田回礼:“能结识李公子兄妹,蓝田有幸。” 蓝田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此刻尚早,李公子陪令妹在此休息,蓝某先去处理些琐事,晚些再过来。” 李玉忙阻止:“蓝公子客气了,不必麻烦,等舍妹稍作休息,便叫醒她,我二人还得赶回客栈,父母在客栈等着我们,这一路得好些时候呢,晚些还需赶回镇上,若是晚归,父母要着急的。” 蓝田笑笑:“这好办,你们休息,晚些我让人驾车送你们过去,马车过去快,耽误不了。” “这……” “李公子不要再与我客气了,我可是真心诚意想要结交你这个朋友的。”蓝田一脸真诚笑意看着李玉,还带着些稚气,让人不设心防。 “那好吧,真是抱歉,这么麻烦蓝公子。” “哪里的话,你们好生歇着,我去去就来。” “蓝公子走好。”说罢蓝田挥挥手跨出房门。 回身看着还在熟睡中的李棠,李玉伸手点点她的额头叹气:“哎…你这个闯祸精…” 李棠这一觉昏天暗地,直睡了一个多个时辰才终于动动眼皮,有点醒过来的迹象,李玉赶忙扶了她坐起来,李棠还渴睡,李玉拿了湿布给她擦擦脸,让她清醒过来,轻轻拍拍她的脸喊她: “棠儿,别睡了,醒醒,要回客栈了,爹娘还在等着我们呢…” 李棠只觉得眼皮子重、头重,还手脚无力,看看周边,陌生的地方! “哥,这是在哪呀?” 李玉真想敲她脑门,可想归想,终究还是没下手,将她靠在自己怀里,取了手边放着的蜜水,一手端着喂她喝: “这是酒楼的房间,叫你少喝些,你不听,喝那么急,还好没出事,不然爹非得让我跪死不可,你不知那桃花酿,后劲可大了…” 李棠无精打采的,懒懒回他:“我哪里知道嘛,我喝着就像蜜水一样啊。” “...” 喝完蜜水后,李棠甘苦的口腔终于舒服了些,喉咙和肚子也舒服许多!稍稍回了些精神,便自己坐起来。 “哥,你回去可别告诉爹,不然下次他肯定不准我们出来了。” 李玉心想:我倒要敢说,家里的地够硬,老头子心够硬,我膝盖骨可不够硬… “不说也行,那你答应我以后出门在外要听我的,不许再胡来了。” 李棠忙应:“嗯,不会了不会了!” 头不再那么重,李棠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忙惊站起来:“糟了,哥,回去要晚了,赶紧走赶紧走…”边说边拖着李玉往外走。 李玉拉她站住:“你等一下,一会儿蓝公子会用马车送我们过去,就你这两条腿,等走到了就该领罚去了。” 李棠茫然“……???”“什么蓝公子?什么马车?”说着还伸手拧拧李玉的脸:“哥你在说梦话吗?” 此时蓝田恰好推门进来,看到这一幕,拿着收拢的折扇捂嘴轻笑,明明就捂不住。 李玉赶紧拔下她的手:“这是蓝公子,先前你酒醉睡着了,是蓝公子给我们开了这雅间,让你休息,备好了马车要送我们回客栈,不然你哪里能安稳睡这么久。” “啊?!!!哦!”突然惊讶转头:“诶…你不是昨晚那个猜灯谜的…???蓝???…哦对了,蓝田日暖玉生烟…”一不小心把心里想的说出来,发现不对赶紧闭嘴,尴尬笑笑! 李玉扶额,蓝田却未介意,朝她笑笑:“对,蓝田,就是你说的这个蓝田。” 李棠不好意思,扯扯飘在胸前的一只巾脚掩饰尴尬,忽的又想起要赶回客栈,又忙抛下手中巾脚,上前抓住蓝田: “那蓝公子,我们赶紧走吧,有劳。”她平常也是个知礼的,只是心下着急,又刚酒醒,一时忘了男女有别。 蓝田装作不经意撇了一眼被她抓住的手臂,点头笑笑往外走。 此时晌午早过,却又未到晚饭时辰,所以店内大厅没有客人,三人出得房门,便在廊上遇见了从隔壁雅间出来的柏梅雪柏少杰陆叶蓁三人。 究竟是有缘相会还是冤家路窄呢! 李棠立马“李二公子”附身。 “好巧啊,柏小姐,你也在这里,真是缘分呐。” 陆叶蓁沉默无言:“……” 李玉汗颜:“……” 蓝田眉梢轻挑,也仔细打量了这一群人,昨晚看两人猜灯谜,倒只顾着看李棠了没怎么注意看另外一个,眼下打个正面一看。 不知为何,看着眼前的柏梅雪,心头忽然有些犯慌,看那眉眼有种熟悉的感觉,像是本该相识,却又不知为何不愿靠近,可是他很确定,在昨日之前,他与这女子素未蒙面,为何心中会有这种怪异的感觉! 蓝田自然不是因为柏梅雪的美貌,他自小见过的美貌女子何其多,比柏梅雪更胜的也不少。 众人或沉默或无奈,只有柏少杰立刻一股无名火陡升:“巧什么巧,缘什么分,你一个姑娘家,成天这副打扮出来招摇做什么。” 李棠很无辜:“出门在外这样方便啊!” 柏少杰“……” 柏梅雪拉拉柏少杰的袖子安抚他,笑笑开口回李棠:“李小姐真巧啊,好像我们真的有缘呢,这是我大哥开的酒楼,今日和二哥还有叶蓁在这边用午饭。” “大哥开的酒楼?”李棠脑中忽然回想起午食厅中戏台上的人:“柏某…” 忙问柏梅雪:“等等等等…你大哥有几个妹妹啊?” 一旁所有人汗颜!!!虽说这样问好像没什么不对,但是很奇怪啊! 柏梅雪被她逗乐了:“我大哥就我一个妹妹,我家中三兄妹!” 就她一个妹妹,那岂不是?李棠欣喜道:“所以今日午食在二楼雅座抚琴的人是你对吗?” 柏梅雪不曾想她想问的原是这个意思,不是有意张扬,可是被猜到了,她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只得应她,便微微颔首以示肯定: “嗯,昨日先生突染风寒,今日卧病在榻,便叫了我来。” 是不是突然风寒,柏梅雪不敢肯定,先生素来如此,若是心情不佳或是别的什么缘由不想来,即便是早前约好的,他也照推不误。 想来她也算是了解谢珩的,因为此刻的他正在自家后院竹楼床榻上安睡,满面红光,毫无病态。 众人惊讶,柏少杰和陆叶蓁讶异的是她竟然能想到这个,蓝田和李玉讶异的是抚琴之人竟是眼前这位柏小姐,这十岁出头的年纪,还真是看不出想不到。 李棠惊讶:“谢珩大师是柏小姐的筝乐先生么?” 谢珩,成都府有名的曲艺大师,尤擅筝与琴,背景不明,十六岁横空出世,草堂前一曲《高山流水》,从此名满天下。 第十二章 蓝公子登门 柏梅雪笑笑点头:“恩。” 李棠好奇:“原听闻谢大师是不愿收徒的,想必柏小姐必是对音律有极过人之处。” 柏梅雪谦虚到:“哪里,先生人很好的,除我之外,还有位师姐的,近几年,也有新入门的年幼师弟妹们。” 李棠毫不吝啬赞赏:“柏小姐小小年纪,那梅花三弄弹得真是妙极,李棠拜服,若是有幸,真想再听小姐多弹几曲,若是如此,这辈子当算值了。”十二岁的人,倒也敢说人小小年纪。 柏梅雪微不可察的有些喜悦和讶异问她:“李小姐也喜爱音律么?若是可以,回得春溪镇,我们可一同研习。” 能有机会和她这样交往接触,李棠心里已经乐开了花,不过还是强作淡定的答: “音律嘛,只是看过些乐集曲谱,成日无事,便去镇上书院后院的老师傅那里听些曲子,只不过我是一样不会,只能听!若是有缘能再听小姐抚琴,那可是求之不得。” 陆叶蓁真是有些讨厌了这个总缠着梅雪的“少年”,当然,还有一个人比他更讨厌这个“少年”。 柏少杰怒吼:“谁要弹琴给你听,想都别想,爱哪听哪听去。”他总是忽略对方是个十多岁的女儿家,也总忘记自己是个二十岁的大男人,也顾不及礼仪了。 大概涉及柏梅雪的一切,他这个哥哥就不能平静了。 柏少杰这个样子,柏梅雪陆叶蓁早已习惯了,他是真疼她,恨不能将她藏起来护着,他怕一切可能伤害到她的东西。 李玉倒是不在意,对方也没有恶意,只怪李棠总黏上人家。 倒是蓝田,从沉默中回过神来,看柏少杰对着李棠大呼小叫,眼中稍带不悦,朝李棠说:“我们走吧,天色不早了。” 李棠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还要赶回客栈,忙又拉着李玉开始往楼下奔,边跑边回头喊:“柏小姐,回清溪镇我一定去找你……” 声音还在,人没影了;留在后面的柏少杰三人慢慢下楼,准备到后园跟柏少正打过招呼,也要回镇上了。 马车就在门口,李棠三人上了马车,车夫扬鞭,马车从这东街开始向西边客栈方向驶去,两匹马的车跑起来是要快许多,就是比一匹马的赶起来要难得多。 到客栈时,还不到晚饭时辰,总算是赶上了,李棠终于心安,下了马车,李棠忙向蓝田致谢:“多谢蓝公子,今日真是太劳烦你了。” “无妨,小事,李小姐不必客气。” 李棠感激笑笑,李玉接过话道:“有劳蓝公子,感激不尽,若是他日有缘去清溪镇,诚邀公子到舍下小坐。” 不管是不是客气话,李玉还是说得很认真,而蓝田却在心里盘算:以前有没有缘分不知道,以后肯定是有的,还计算了一下,三十里路,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不过面上还是很客气:“若是有机会去,一定去拜访,你们快进去吧,他日再来城中,记得一定来找我。” “一定,告辞。” 蓝田上了马车,兄妹二人目送马车离开,坐在马车内的蓝田,悠哉哉靠在软塌上,唇角轻扬,脸上染满笑意。 李棠二人进得客栈大堂,李大夫和李夫人见二人回来了,就招小二上了几道简单的菜,一家子早早吃罢晚饭,就结了房钱,赶着马车上路了。 车轮碾着夜幕即将来临的道路,向春溪镇驶去… 从崇宁城回来已有三日,李棠也在书院老头那里听了三日的琴,可她始终想念柏梅雪的琴声,可是她想,虽然猜中了灯谜,可是柏梅雪一个富家小姐,肯定是不能随随便来找她的。 终于在她觉得不能再这么等下去的时候,决定自己上门,去一里外的柏府找柏梅雪,可是问题在于,她上门拜访,要备什么礼呢? 大户人家,这礼数还是要有的,总不能两手空空而去吧! 晌午过后,李棠从房中跑出来,一头冲进书房,摇晃正在看书的李玉:“哥,你说我要是去别人府上拜访,我该准备什么东西啊?” 李玉拿着诗经的手,顺势敲在她脑袋上:“你还真打算去啊!人家那种高门大户,贵重的我们没有,别的人家也看不上,你能准备什么?” 李棠白他一眼:“你怎么知道人家看不上,礼数到了不就好了?人家才不是那种人!” 李玉拿着书点点自己的头,无奈反问:“你才认识人家几天?见过几面?就这么清楚?还有,你为什么总想缠着人家?莫名其妙嘛你!” 李棠昂首偏头:“哼,我就是知道,她不是那种人,绝不是!” 说完又换回好声好气:“我也不是缠着她啊,她人美,又聪明,还弹地一手好琴,有缘遇上这样的人,我不该诚心结交,多多学习吗?” 李玉深知她的脾性,并不是妄想攀附,只是单纯想结交柏小姐。 李玉投降:“行行行,她是很好,可就算她不在乎,但是她爹娘呢?还有,你别忘了,他家里有一个很敌视你的…二…哥…” 李玉长长拖着调子,越说越让李棠没底气了:“那…哥你说该怎么办嘛!” 李玉是拿她没辙,可是一时也想不到能准备什么拿得出手的礼,兄妹二人便坐在书案前苦思... 忽闻南街口传来一阵马儿嘶鸣和马蹄落地的声音,片刻后,李家院门前传来叩门声,李玉起身,掸掸衣衫,出了书房去院子里开门。 拔了门栓,拉开大门,便见一个少年公子,单手负背立于门前,另一手置于胸前,手中依旧握着那把不离身的折扇,长衫直立,金带束青丝,面含微笑... 李玉讶异:“蓝公子?”他只道那日相逢也算是缘分,却不知不过才隔三日,便又相逢了? 蓝田见他惊诧,拱手致歉:“李公子,在下唐突,今日正巧来清溪镇谈事,便顺道来府上拜访,来得仓促,未提前知会,抱歉。” 要是从前,春溪镇的事务只需管事的下来一趟就好,这边没有生意来往,都是些材料或是其他的琐事。 今日他却亲自来,蓝老爷也质疑问他,他只道是下来多走动走动以后也好帮着打理,他愿学习打理,蓝老爷自然乐见,听他这么说,也就没再多问。 李玉收起惊讶开口欢迎:“哪里,蓝公子多虑了,快请屋里坐。” 李棠在书案前呆坐着,一直未见李玉动静,便也起身出了书房,刚跨出门槛就见李玉领着蓝田进院。 李棠素日在家中都是女儿家装束,今日外衫是一身上白下蓝的袄裙,夕颜暗花秀走,乌发挽了简洁的双螺平髻;见到蓝田甚是惊讶:“蓝公子???”“你怎么来了?” 李玉忙拦她话:“棠儿莫要无礼!你去沏壶茶到厅中来吧。” 说罢不理会李棠,迎了蓝田去厅中。小门小户,没有太讲究礼节,便问了蓝田是否叫下人进屋,蓝田罢手:“无妨,他们在院子候着就成。” 李棠在书房取了茶叶,又拿了自己头年晒的还剩下少许的桃花,去灶房用铜壶烧了水,在茶壶里加了茶叶和桃花瓣,待水滚之后注入茶壶中。 李棠虽算不上是知书达理的女儿家,但是泡茶还是会的,洗过茶叶,静泡时许,李棠先倒了两杯端给了院子里蓝田的随从,随从很是意外,都道了谢。 李棠回灶房提茶壶,想着这个时候应该是吃过午饭了的,不过还是从橱子里取了一碟赤豆糕,拎了茶壶进厅中。 见二人坐在西侧座,上前将糕点和茶壶放到手桌上便不管了,言下之意,让李玉自己动手。 李玉只得自己提了茶壶倒了两杯,一股淡淡的茶香卷着桃花的芬芳扑向鼻尖,香而不腻。 算上元宵夜和清雅居,蓝田只见过李棠两面,未曾见过这样乖巧的李棠,在他眼中,李棠算是个调皮的女儿家。 李玉笑言:“家中只得这粗茶,蓝公子只当是解渴了!” 蓝田弯弯唇角开口:“李公子客气了,在下唐突上门,该请李公子见谅才是,不知伯父伯母可曾在家?” 李大夫如常在药铺坐诊,李夫人去交好的女眷家中闲聊,这几日绸缎庄来了新的布匹和鞋样,几人前日约了同去看,这会儿正在王夫人家中交换心得呢! “家父每日在药铺坐诊,母亲同几位姨母去前街绸缎庄看料子去了。” 所以这家中只得兄妹二人,蓝田颔首了然,李棠不拘自己,自顾坐在东侧客座,看着他俩说话真是累得慌,忍不住开口: “你们两个公子来公子去的不觉累么,叫名字不好么?” 李玉抬眼看她:“就你事多。” 蓝田看她一副嫌累的表情,哈哈笑道:“我觉得李小姐的提议不错啊,李兄你我就以名字相称好了,更显亲切。” 束发之年,还沾着些稚气,蓝田未有那富家公子哥的高高在上,李玉也不是家境不比人富有便自卑之人,所以二人也算是投缘,未有这些计较。 第十三章 蓝公子送礼 两人相视笑笑,蓝田端了茶杯,山野间清茶的味道,入口清淡,有几分心旷神怡,鼻息间还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花香,倒是与平常不大一样的味道。 蓝田从茶盏中抬头望向李棠:“这茶里可是加了花粉么?” 李棠真想翻白眼,心说真是傻,哪有茶里加花粉的,不过面上还是老老实实回答:“没有,只是加了少许头年收集的桃花。” 蓝田笑道:“原来如此,难怪喝起来是茶的味道,闻起来却总有一股淡淡的花香......”“是你自己做的吗?” 李棠随意答他:“恩,也不用做什么,就是在山间拾了那干净落地的花瓣,微微晒干水分收起来便可。” 蓝田赞她:“李小姐真是手巧。” 李棠无奈,莫名觉得蓝田就是没话找话,只是仍旧耐着性子答:“只要得闲,人人都会的。” “还有啊,你莫要再称呼我小姐了,直接叫我李棠就好。” 蓝田轻笑她的不拘,一副接受提议的态度:“我比你年长,自是和李兄一样,叫你棠儿了?” 显然蓝田不打算经过她同意,转头看李玉,虽是带着询问的口吻,不过却是认定了的。 李玉笑笑无异议。 李棠也不是刁蛮刁钻之人,只得随他。谁知蓝田接着开口:“那棠儿便是要叫我哥哥了。” 李棠被踩脚似的抬眼瞪他:“什么?”忙竭力反对:“不行,又没有大多少。” 蓝田不接她话,岔开话头,偏头和李玉道:“啊,对了李兄,初次上门,略备薄礼,还险些忘记了。” 说罢喊了院子内的下人进来,下人在马车上取了一方锦盒送到厅中二人身旁小桌上,便退到院中。 李玉忙阻止:“蓝兄过门即是客,无需这般客气。” 蓝田挥挥手笑说:“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李兄勿要客气,不过是家中厂子里的寻常制品,只当是见面礼,以后我便是空着手上门来喝茶了。” 他说得轻巧,可是李玉知道,蓝家琉璃厂的制品,即便是普通制品,那也是价值不菲,他从未收这样的重礼,心中有些担忧,怕父亲回来知道后会责怪他。 李玉还在犹豫,李棠却好奇的起身上前,伸手打开盒盖。 一对通身冰蓝瓶口暗绿的琉璃花瓶,躺在精美锦盒内,瓶肚上烙着一对盛开的水莲,瓶身在光照下微微泛光,色彩夺目。 李玉见得盒中之物,忙起身拱手:“蓝兄,此物太过贵重,恕李玉实在是不能受此重礼,还望蓝兄见谅。” 也许是蓝田打生下来记事起,就见惯了各种各样的琉璃之物,早已不以为奇。 此刻见李玉如此惊慌,开始反思:真的很贵重吗?不是厂子一天就要烧几大窑吗?只要不是贡品,其他制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么! 不过他想归想,也不是口无遮拦之人,免显轻狂,只是试着打消李玉的顾虑:“李兄,此物不过是一寻常物件,李兄此番推脱,莫非是不欢迎我下次再登门吗?” 李玉语噎,还是耐心解释:“蓝兄说的哪里话,当然不是。” 李棠倒是没有惊奇,她的思绪早已飘了几里远了,她在盘算着,若是有了这对瓶子,那她是不是就可以带着去李府拜访了? 总算她自小是家教严厉,这等无功受禄之事,她也知道是不可的,及时挥去这个念头。 心里正思索着呢,李玉见她走神,忙伸手扯她衣袖,一并递过去一个眼神,示意她想法子拒绝。 李棠被他扯回思绪,见他示意,也连忙拒绝到:“蓝公子,这的确是太贵重了,日后你若来清溪镇,无需多虑,我们家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不在意这些礼节,我爹娘好客,定会喜欢你的,只是这礼我们不能收,爹娘知道我们要受罚的...” 李玉忙附和:“是是是...” 在他两相互想法子推脱的时候,蓝田也在考虑怎么才能说服他们收下,此刻见李棠帮着推拒,忽的稍稍靠近她眼前,一副好哥哥模样对她道:“棠儿,你叫我声哥哥可行。” 李棠本在斟酌如何婉拒,未反应过来他为何突然说这个,受他蛊惑似得,疑惑开口反问他:“哥哥?”明明是带着疑问,质疑他为何在此时提这个。 可蓝田偏偏故意不解其意:“好了,既是叫了哥哥,这就算兄长登妹妹家门给的见面礼了,若还要继续推辞,我可是要生气了,日后我也不好再登贵门了。” 说罢还佯装微怒的模样,兄妹二人抵不过他口舌,可是收下又万万不能。 蓝田不理他们,伸手盖上盒子,便起身:“李兄,这镇上可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么?以前来过,却未曾细逛,不如李兄带我转转。” 事已至此,李玉只得无奈收下蓝田的厚礼,心想晚些再作打算,再多推脱,只会让人不悦。 便应他:“这春溪镇上也不曾有什么风雅景致,镇外的莲湖如今也不是开花之季,我一时还真没有想到可领蓝兄去的地方呢!”说罢开始琢磨可以去哪里逛逛。 蓝田本意并无属玩乐,无非是打着约了兄妹二人一起随意走走的主意,便说:“李兄不必费神,我就是想去走走看看,这镇子附近可有什么山头能走走?” 登山?李玉兄妹二人同时在心中疑问:这大冬日的去山间走?还真是好...别致的想法... 李玉面上未表露什么,脑中稍稍思索便道: “出了镇子往西南面走,有座雁峰山,山间树木繁盛,花草颇多,从山顶有几眼水流至山中,从上而下覆山而过成一条过山河,到山腰积留成河潭,河潭上有一座孔桥,夏日去走走看看景色尚可,只是这个时节没什么景致,再则山里雾浓,花未开,水也凉,山间路不大好走,蓝兄可想去走走?” 这镇中也确无什么好地方可去,李玉实诚,只得此番提议,原想着蓝田听他这么一介绍,定是要打退堂鼓的。 却不曾料到,蓝田并无异议,非常痛快地说:“甚好,那李兄现在是否有空,我们一同去走走可好?” 李玉平日是要上书院听学长进的,不过眼前夏学尚未开堂授课,平日也就是看看诗书,他并不立志功名,自小也和父亲浅学医理,可济世救人虽好,却不是他所想,论起医理天赋,他自认还不如李棠,他心中所想,从未道人知。 见蓝田兴致勃勃,李玉不好扫他兴致:“倒也无事,只是蓝兄远途而来,此刻去,怕太过劳累。” 都是十几岁的年纪,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哪里会有累的:“无妨,那便有劳李兄了!” 见二人已经商量完毕,李棠忙拉住李玉问:“哥,我也要去吗?” 李玉点点头还未及开口,蓝田抢道:“自然要去,人多热闹,快走吧!” 其实李棠想说,她要留在家里琢磨该怎么去柏府找柏梅雪呢!不过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主意,家里也无事,一道去走走也没什么不好,说不定还能想到法子。 于是便应:“那待我换身衣裳!” 李玉习以为常,蓝天心中讶异:去山间走走还要打扮么?女儿家的心思还真是... 不待二人回答,李棠便自行去了闺房,两人在院子里等着,不过片刻功夫就出来了。 蓝田虽然没有惊讶掉下巴,不过还是忍不住打趣李棠:“我只当棠儿妹妹是因出门注重品貌,所以要打扮一番,没曾想是又换上这身行头了...” 李棠站在院中花圃旁,一袭绾色长衫,腰带紧束,头上发髻已放下,发丝束在一起用荷巾紧绑,巾脚随意飘在肩上。 听蓝田揶揄自己,晲他一眼不接话,拽了李玉:“走吧哥,雁峰山离镇子一里多路呢!” 蓝田丝毫不介意她的无视,似乎自己早已习惯了,明明才见过两面。 一行三人出了院子,蓝田的马车在门口矮树旁候着,上了马车,出了镇子南门口,往西南面的雁峰山脚下驶去… 若是平日步行,也是要走上些时候的,今日乘坐马车,没一会儿功夫就到了… 马车停稳,三人下来,西南面就是山脚路口,蓝田让下人在山下等候,自行和李棠兄妹开始沿着山路往上走,走了片刻,山路便隐藏在了山间茂密的树木中… 山间高木矮树,道路两旁长着许多冬日也不败的杂草,繁林中夹杂了些还未开败的梅花,星星点点的,林间偶然一抹粉、一抹白,倒也令人心情纾解不少。 脚下弯弯曲曲的小路延缓向上,三人边走边闲聊,走了许久,开始有些吃力了,李玉提议道:“蓝兄,再往上走,山腰有座亭子,就到潭河了,孔桥就在哪,我们到那里歇息如何?” 蓝田点头表示赞同,李棠已经不想开口说话了:这大冬日的跑来山里散步,到底是为何!城里来的人就是不一样!!! 三人又行了小半刻,便见一座立于山腰,临站路旁,青瓦赤柱的四角亭,只是不知洗浴了多少年的风霜雨雪,在这寂静空山中,静默展示自己那斑驳之态。 第十四章 棠梅巧遇 三人终于到了风雨亭,坐在亭下连柱的长椅上休息,爬了半个多时辰的山,什么吃的喝的都未带,蓝田开始反思,自己为何要提议来山中走。 三人皆是额出细汗,李棠抬袖擦擦,恹恹的说:“哥,我口好渴。” 李玉看看四周,起身往南面的小路走去,拐过弯后有一道山泉,虽细小,却四季不断流,底下石板凹陷积了一汪浅水;李玉在浅洼里洗净双手,伸手接了些泉水喝,不知是否渴极了,竟觉得这水甘甜,还暖暖的! 李玉伸手摘了两张不知名的宽大藤叶,这个季节还常青着。将叶子收拢围成小碗样,一手一个,接了山泉往风雨亭走。 两人无力的靠着两边长椅,李玉拿着藤叶碗装的泉水,一人递了一个,蓝田道谢后接过。 李棠两口喝完,靠在柱子上感叹:“真好喝!” 李玉只看她一眼未说话。 蓝田看看四周,又似没话找话:“这山不错。” 顿一会儿又说:“我看棠儿也累了,休息一会儿我们下山去吧,以后有机会再来继续往上爬!”大抵也是因为自己出这个上山的馊主意累得不行,还嘴上不认输,非找个由头。 李棠也的确是累了,只觉腿脚酸胀,所以如获大赦非常赞同地点头,李玉也点头:“那行,下山后回镇上吃饭。” 三人刚商量好,隐约便听见有说话声传来,回头一瞧,就见亭子背后西侧的小路上,走出来两人。 男子一身白底红纱嵌金丝的长袍走在前面,因着路段狭窄,不能并行,男子还牵着个姑娘走在他身后,他细心伸手挡住头顶上方的树枝及藤条。 出了林中小道,身后的姑娘走上前来,入眼一身桃粉色的轻绒袄裙,外面罩了件鲜红的斗篷,在这一片暗绿间或枯黄的林中,鲜明无比,打眼看那白嫩的脸蛋儿,简直就是拯救这一片死寂暗林的花仙子。 李棠又惊又喜,在李玉拉住她之前,挥手喊道:“柏小姐。” 蓝田失笑,李玉叹气… 柏少杰和柏梅雪抬头看向亭中,柏梅雪微微一笑,柏少杰一刹间面如锅底。 二人刚走进亭子,后面小路又追出来一个少年,提着篮子,气喘吁吁跑进亭子,头上还挂着几根藤草,脸上娇出些不满:“你们倒是等等我啊!” 少年坐入空着的一边长椅喘气:“我拿着东西,一会儿又被树藤勾住,你们也不等我。” 柏少杰一脸嫌弃他:“拿个篮子你就走不动了,你有何用!” 柏梅雪哄她:“你辛苦了,叶蓁,下山我们去镇上吃饭去。” 陆叶蓁便开心笑起来点头:“嗯,好。” 柏少杰朝侧翻一个白眼。 “李二公子”早已起身上前,抖抖长衫,将巾脚捋直,待他们说完,适时插话:“柏小姐,真巧。” 柏梅雪转身看她,笑意盈盈:“李小姐,真的很巧呢!你们这是…郊游吗?”三人不曾携带一样东西,看起来还是走得累的模样,只能这样猜想了。 柏少杰站一旁继续锅底面,李棠仿若未见:“嗯,我们就是无事来走走...”李棠看看三人同问:“你们这是…?” “十五那日元宵,因着在城中,未曾上山进香,今日母亲不便,二哥跟叶蓁便陪了我来,刚才下山未走平日的正路,择了小道闲逛下来。” 李棠惊奇:“这山上有寺庙吗?我竟不知?” 柏梅雪看她惊奇的样子点头:“嗯,是一座小小的庵堂,母亲早年便来这上香,每逢初一十五都会来,这些年都是我和母亲一道。” “这雁峰山上竟有庵堂,改天一定上去瞧瞧。” “嗯,不过庵中师太喜静清修,平日没什么人上去进香。”说是没什么人,其实就只有柏家一家而已。 李棠恍然大悟:“难怪,我就说我怎么没听说过。”思量间忽然眼中露出狡黠光芒:“柏小姐,下回上香,我能同你一道去么?” 柏梅雪还未回答,一旁的锅底面终于爆发山洪:“一道什么?你爱上香你去你的,为什么要和梅雪一道?” 李玉已经无力言语,蓝田和陆叶蓁靠在长椅上观望,不作一言;李棠语噎,面上还摆出些委屈... 柏梅雪拉住柏少杰,凝眸看他,小声道:“哎呀,二哥...” 柏少杰心里默默叹口气告诉自己:忍住,她只是个小姑娘,不要计较,梅雪会不高兴的。 柏梅雪回头握住李棠的手:“李小姐莫要生气,我二哥很好的,就是心直口快,若是以后都有你结伴,那母亲便可轻松些,不用再常常往上山跑了。” 李棠低头看看握住自己的那双手,十指青葱,纤细欣长,掌心传来淡淡的体温,指尖有些微微泛凉,李棠的手掌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凉意,从手心一直蔓延到心间,由清凉开始变为灼热,一路烧到耳尖... 抬头看着眼前期盼的眼神,李棠机械点头回应:“当...然…若是以后都能和柏小姐结伴同去,真是求之不得。” 见李棠答应,柏梅雪露出欢喜的模样:“那真是极好,回去我就同娘亲讲,以后有你结伴,初一十五便邀你一同来。” 眼前佳人,笑靥如花,李棠木木点头,没有人知道,此刻李棠的心间,一朵接一朵开出了大片大片的花儿。 待她俩约好,一旁的四人,并无一人有半点高兴的模样。 陆叶蓁不高兴,是他以为日后可以和柏少杰陪着梅雪一起来上香,没想到被别人抢了。 柏少杰不高兴,是想着这个一身男装缠人的李棠,以后初一十五都要见到。 李玉只是无奈,在心里是服了:棠儿你终于找到可以常常和人家见面的理由,回家不用苦思怎么去拜访了。 蓝田坐在长椅上,懒懒靠着斑驳朱漆圆柱,眼梢微斜似笑非笑看着欢喜的二人。 不管有多少人乐意,多少人不乐意,最终六人还是结伴下了山,到了山脚下,蓝田的马车候在那里;由于柏府离雁峰山比镇上要近许多,所以柏少杰三人是步行前来,并未驾车。 柏梅雪拉了李棠要一道去镇上食晚饭,其他人无异议,有异议也可以,不被采纳。 征得一致同意,上了蓝田的马车,马车平日是挺宽敞,不过此刻挤满了六个人,也没剩下多少空隙了,好在路程不算远,坚持到了镇上就行。 马车一路来到了镇上最大的酒楼迎宾楼,说是最大,也就是两层小楼,二层均是雅间。 六人下得马车,整理衣衫,进了酒楼,此时未到晚饭时候,店内没什么人;只是掌柜与小二皆识得柏少杰兄妹和陆少爷,便引了一行人上二楼雅间。 上桌时,柏少杰拉着柏梅雪坐在自己身旁,柏梅雪无奈笑笑没反对,陆叶蓁则坐在柏梅雪的另一侧,李棠撇撇嘴,只得坐在了李玉和蓝田的中间位置。 虽是离柏梅雪最远的位置,可也是最能光明正大面对面瞧她的位置,将对方一颦一笑,尽收眼底。 这一顿饭,虽说有人不乐意,好在还没到打起来的地步。见桌上气氛不是很热络,柏梅雪看看左右,开口打破沉寂: “那个棠儿...”刚出口发现好像有点冒昧,忙问:“李小姐,以后我叫你棠儿可好?” 一语惊雷,一众惊讶转向她。 陆叶蓁握着筷子在碗里戳戳戳... 李玉神游:嗯,这回大概有人开心了! 蓝田如常夹着饭菜,好像他是这桌上唯一一个事不关己的人,面上毫无波澜! 此时的主角儿“李二公子”,从柏梅雪那声“棠儿”出口那一刻起,由下意识抬头到明白过来是柏梅雪叫的后一直望着对方,眼中欢喜之意,关都关不住,那心间的花儿好像要破体而出! 除家人以外甚少这样叫她的,蓝田已被她自动忽略。 本该第一个就坐不住的柏少杰,只是是很淡淡然地控制住语调笑笑:“为什么呢?” 看着众人反应,李棠也未开口,柏梅雪不知自己的话是否有不妥!于是道:“这个不好吗?那叫棠棠可好?” 一桌的人:……这不是重点吧! 也许柏少杰脑中有一个画面忽然浮现,很久很久前的一个画面,有个一身蓝袍子的小胖娃娃,对着一身红袄的小女娃问她:“我叫棠棠,你呢?” 可此时的柏少杰妒火中烧,是不可能理会脑中这些东西的,还要强忍怒气。 给柏梅雪夹了一块菇片在碗里:“梅雪,叫什么都无所谓,先吃饭吧,吃完早些回家,晚了爹娘担心呢!” “哦,对,还要早些回去呢!”思绪被成功带离。至此,主角李棠,从头到尾未得一句回应,话头就这样过去了… 各怀心思一顿饭,终于吃得差不多了,柏少杰叫了小二结账,李玉忙掏了钱袋准备付钱,蓝田忙伸手拦他:“李兄,我来。” 李玉推拒:“蓝兄说笑了,初次登门让你结账,岂不是笑话。”语罢将银两递与小二。 此时一旁的柏少杰幽幽开口:“二位无需争执...”转头对小二说:“挂我账上。” 第十五章 没有名字 二人看他一眼,心下立觉不妥,一来和人家并不熟,再则这顿饭,并不是所有人都乐意吃,不由得反对,眼看僵持... 柏梅雪忙退席起身圆场:“李公子蓝公子勿要客气,二哥他在这里每月都有挂账银,这次就让二哥结吧,下回再由二位请可好。” 这顿饭钱不多,若勉强,驳人面子不好,何况还一个姑娘家开口了,若是僵持,定会众人不悦,更难免有虚滑之嫌,只得打住。 二人致谢,蓝田礼貌笑笑:“多谢盛情,若他日来崇宁,蓝某诚邀几位过府。” 柏少杰也朝蓝田笑笑颔首。 一行人下得一楼,到了门口,掌柜很有眼色的给柏少杰三人准备了马车。 柏梅雪走到李棠身前:“李小姐,我们约好了,回去我便同娘亲说,那以后初一十五,午饭之后,你我午时过半在雁峰山脚下相见,一同上山,可好?” 李棠终于得机会与她说话,自然是没有不答应的,重重点头:“嗯,好,我一定准时赴约。” 柏少杰和众人打过招呼,牵了柏梅雪上了马车,车夫驾车离开。在车里,柏少杰问她: “梅雪为何约那小…李…小姐同去,即便娘亲以后不便上山,不是还有我陪你么?” “好是好,可是二哥以后要去城里帮着大哥打理生意,常常不在镇上,若是总要你来回跑,我也不愿意呢!” “傻孩子,二哥愿意,没关系的。” 柏梅雪甜甜笑着,挽了柏少杰胳膊靠他肩上:“只要二哥有空就陪我一起去,我就满足了。” 客栈门口,陆叶蓁打过招呼也独自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蓝田向李玉拱手:“李兄,那我便告辞了,天色不早,你和棠儿快回吧!” 李玉讶异:“蓝兄,这个时辰了,暂且到家中将住一晚,明日再回城中吧!” 李棠也留他:“对啊,蓝公子,我爹娘此时也回家中了,他们定也想见见你,家里有客房,你就明日再回去吧!” 蓝田朝二人笑笑:“不了,今日出门谈事,并未告知家中不归,需得回去,也就半个时辰,不妨事,下回吧,待我下次跟家中交代清楚再去李兄家中叨扰。” 既是如此,也不好再强留,李棠沉默,李玉只得开口:“那蓝兄路上小心,日后有机会去崇宁一定去府上拜访,他日蓝兄再来镇上,你我再同饮几杯。” 蓝田看看李棠,心笑:喝两杯,这哥哥倒不知酒量如何,这妹妹嘛... “行,就这么说定了,说不定过两天就来了,到时候李兄别嫌弃我跑得太勤才好。” 李玉真诚道:“蓝兄哪里的话,求之不得。” “行,那我走了,你们快回吧!” 语罢挥手转身上了马车,李玉拱手,李棠挥挥手告别,蓝田放下车帘,马夫和下人便驾着车开始在道上飞驰,携起微尘,朝崇宁城赶去。 ————— 是夜,柏府厅中。 柏梅雪扶着柏夫人坐在侧座:“娘,我煮了这红枣枸杞汤,您喝点!” 柏夫人还是带着那终年的慈母温情,只是今日多了些疲惫之态:“好。” “娘,以后你就别往山上去了,我约了镇上南街李大夫家的李小姐,以后初一十五我们结伴去上香,若要给师太送东西,叫上两个下人陪我们去就是了。” 闻言柏夫人抬头:“南街李大夫家的小姐,你们认识吗?那尘月庵,平时几乎无人去的,怎的突然就约了同去呢?” 柏梅雪便将认识李棠的经过,拣了重点说给柏夫人,夸她有才华,识音律,待人相诚,又是医家之女,是可交之人。 柏夫人还在犹豫,柏梅雪又道:“娘,你这上一回山我就担心一回,这许多年了,您不便再上山,师太也是晓理的,以后二哥有空也可陪我同去,再则有霞儿和下人陪着,无事的。” 柏梅雪虽不知娘亲和静尘师太有什么渊源,常年不断的去进香,不时送些日用,但是现在柏夫人年纪大了,上山一趟吃不消,每次回来都要歇上一两日。 柏夫人笑笑:“我知道你有心,那便这样吧!若李小姐有空,你带她来家里坐坐。” “娘,我知道了!” ———— 此时镇上南街的李大夫家,一家人正围着炭盆闲聊!李玉起身去房里将白天蓝田送的琉璃花瓶取了出来,将事情经过告诉李大夫。 听完李大夫问他:“可曾邀这位蓝公子来家中?” 李玉忙说:“这是自然,不过他忙着赶回城中,并未留在镇上。” 李大夫了然,对李夫人道:“东西先收起来吧!”李夫人起身,捧了锦盒去房中。 李大夫叮嘱李玉:“如今你已不小,交朋结友,为父相信你自有眼界,蓝氏与我等家庭,自是无甚交集,这蓝公子年少,上门予以如此厚礼,今日是你无法推拒,日后当是谨慎些。” “爹,我记下了。” 见他面色不佳,李大夫笑笑: “你不必多想,我知道你是懂事的,不过多言几句罢了!虽是收了这礼,我们也不好上门回访,难免有高攀之嫌,遭人口舌,你诚心待人就是,若他日若有何变故,再将东西还回去便是。” 李玉松口气:“知道了爹,早前与蓝公子巧遇,他虽是富贵人家,却非纨绔子弟,孩儿一直诚心相待,若日后交相有异,再作他论吧!” 李大夫点点头:“就如此吧!” 李棠放佛在煎熬中度过了许久,以前从不曾期盼这初一十五,自上次酒楼一别,已经过去十多天了,除了在家里摆弄一堆新的花蜜乳,就只能去书院老头那里听琴了,这几日,她是连药铺也不大去了! 今天初一,李棠简直觉得这十几日比一整个冬天还难熬!不过再难熬,也熬过来了。 今日李棠起了大早,整个人看上去精神奕奕,神采飞扬! 洗漱完了便在院子里蹦来蹦去,看看花圃,戳戳树枝;忽而又跑进书房翻翻典籍,她看也没看个正经,斜倚在书架上,这本摸摸,那本翻翻! 看着李棠在院子和书房间来回穿梭,李玉不堪其扰,从书案前起身,走到书架前李棠身旁,做恍然大悟样出声:“啊,对了,今天是初一啊!” 李棠斜他一眼,不理,继续翻书。 李玉不死心,靠近她耳边:“啊,好像初一十五是上香的日子,诶,棠儿,你说我要不要告诉娘,这雁峰山上有庵堂,以后也可去进香啊?” 李棠终于抬眼正视他,不和他绕弯子,一针见血:“你去说吧,女儿家约了同去上香有何稀奇?” 李玉觉得自己真是魔怔了,想想也是,棠儿是女儿家,约女伴去上香很平常啊,他为何会觉得能以此要挟呢?李玉握着书籍的手敲敲脑袋:“哈,也是!” 兄妹二人聊得甚欢,门口传来李夫人的声音:“玉儿,棠儿,快些出来吃早饭了,爹爹还要去药铺呢!” 闻声二人放下书出了书房往厅中去吃早饭了。 ————— 今日柏少杰在家中,吃过早饭,柏梅雪开始整理上山要用的东西,柏夫人也帮着准备了些物品。柏少杰在前院闲逛,今日他未去城中,所以定是要陪柏梅雪上山的。 ———— 因着每日李夫人要去药铺送饭,所以李家吃午饭要早些,今日亦是如此,吃过午饭,李夫人出门送饭。 李棠在房中挑了青灰色的衫子换上,秀发一丝不苟梳在一起,绑上荷叶巾,仔细检查发丝是否凌乱,收拾妥当后这才出了房门。 今日天气甚好,虽是冬日,正午的阳光撒在院子里,让人心里暖乎乎的。 李玉搬了藤椅在院墙的桂树旁看佛经,见李棠跑出来,手里还拿了个小盒子,不知道装的什么;上下打量一番,虽是往常的衣裳,不过今日看上去甚是整洁:“哟,这么快收拾好了?这么着急就要去了?” 李棠本懒得搭理他,可眼下有求于人,只能笑脸相迎:“哥,晚些你去山脚下等我吧,我们一道回来行么?” 李玉挤眉带笑,无奈摇摇头拆穿她说:“你都敢和人去爬山上香,怎会怕那回来的一里路?” 李棠多想跳脚怒斥啊,可终究还是忍住了,上前一手拉他袖子:“哎呀,哥,哥…” 李玉拍开她的手,睨她一眼:“行了行了,赶紧去吧,别让你那柏小姐等急了。”这就是应了她了。 下一刻,李棠已欢呼雀跃跑出院门,往南门口奔去… ----------------- 柏家此时才开始吃午饭,柏梅雪看柏夫人仍是没什么精神的样:“娘,吃完饭您去房中歇一会儿,我煮了汤,我已经嘱咐冬梅,您起了端给您,您可要记得喝啊。” 柏夫人笑笑:“知道了,你上山的时候也小心些。”又转头叮嘱柏少杰:“山上路不好走,你看好梅雪。” 柏少杰坐直抬头,装得一本正经地答:“是,领命,娘亲大人。” 乐得一旁站着的柏梅雪贴身丫头霞儿偷偷捂嘴笑。 柏夫人无奈瞪他:“你看看你,二十多岁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对了,前几日去城中,可有去杨家走走,那杨知州最小的闺女,你爹和他早些年就已有打算,如今杨小姐也十四了。” 第十六章 尘月庵 “你也老大不小了,你爹也是准备早些让杨小姐过门的,你要多上门走走才是。” 早些年这门亲事其实已经搁下了,这几年清雅居生意上了道,柏荣的大哥柏从京都来信进了内阁。 从正四品大理寺少卿,到从二品的内阁,看样子还能继续往上走走,所以这事杨家又主动提了起来,这个中意思,谁又不知呢,不过是叹两句作罢,既是人家提了起来,就搬上了日程。 柏少杰只觉头大:“娘,那杨知州的小女儿才多大啊,你要我娶个小女娃回来整日哄着吗?再说我哪里老大不小了,我才二十。” “你是不是找打?胡说八道什么,现在十四,再两年就十六了,这是定好了的,明年就要着手准备了,到时候你不老老实实的成亲,你爹那里有你好受的。” “娘,你烦不烦,杨小姐就小时候见过,长大后面都没见,谁知道长什么样,万一是个丑八怪,刁蛮又任性的,我娶回来,您好过吗?” “你…”柏夫人被他气噎得一句话说不出。 柏梅雪忙拉住柏少杰:“二哥,你怎么知道人家杨小姐长得不漂亮,万一是个大美人呢?品行又好又孝顺呢?” 柏夫人这才缓过口气说:“就是,你一天尽胡说,你大哥二十岁就成亲了,如今锦儿然儿都八岁了,你哪里二十,早吃了二十一的饭了,等杨家小姐十六,你就二十三了,这亲事你爹他们早定下了,大抵是由不得你挑三拣四了。” 这时候饭也吃得差不多了,柏少杰放下碗筷,心里烦闷,可也不敢发作,只得面无表情说:“我知道了娘,我吃好了,去收拾一下准备上山。” ------------------- 午时过半,李棠气喘吁吁,终于跑到了雁峰山脚下的路口,拍拍胸口:“还好柏小姐还没到。” 寻了块路边的石头坐下歇气,李棠整理好衣衫,山脚丝丝细风吹过,轻轻拂过面庞,气息渐渐平稳,李棠看向东北面,柏府隐在山中,树林茂密,瞧不清,但是她放佛看到柏梅雪从那看不见的宅子中,笑着朝自己走来。 北边大道上,缓缓走来两人,李棠一眼便望见一身碧色绒衫的柏梅雪,外面罩了水绿的斗篷,内心顿时欢呼雀跃,身影越来越近,李棠眼中终于有余地瞧一瞧旁边的人,那高出柏梅雪一头的公子哥,黛色绒衫衬底,湘黄薄纱的外褂,手里提着一个大竹篮,正低头和柏梅雪说话,正是李棠见到就有点怵的柏家二少爷,李棠觉得他总是看不顺眼自己,心想自己今日又不好过了... 两人走到跟前,柏梅雪上前握住李棠的手笑笑:“等很久了?冷不冷?” “李二公子”面带微笑,努力收敛克制自己,很含蓄的打招呼:“你来了...刚到一会儿,不冷,走路还有些热。”说完还带着些痴笑。 柏少杰走上前来,李棠有些尴尬,拘谨带笑的看向柏少杰:“柏...公子好。” 柏少杰面无表情应一声:“嗯。”末了突然加一句:“跟梅雪叫二哥就行了。” 李棠有些愣住,抬眼看看柏少杰,又看看柏梅雪,有些不可置信,才略显迟钝的哦一声,简直惊奇,柏少爷竟然没有发脾气,还让她叫他二哥,她在想,这隐藏庵堂的山脚下,暴戾的脾气也被佛性净化了么。 不理她的傻愣出神,柏少杰拎着篮子走在前面,柏梅雪伸手牵了她的手,跟着朝上山的路走去,李棠的心里此刻燃生了一丝复杂的情绪,微甜的,不平稳的,带着点点兴奋,她忽然觉得柏少杰也不讨厌了。 上山的路不算近,三人闲聊着在崎岖的上路上慢慢走着,大多时候,要么柏梅雪和李棠说话,要么和柏少杰说话,柏二少和“李二公子”似乎无甚可聊,不过气氛不算糟糕。 今天的柏少杰脾气很好,李棠自然是不知道缘由,只有柏梅雪想,大概是为了吃饭时娘亲提到的亲事在烦恼吧! 冬日的山林里,有些湿漉漉的,好在脚下的杂草树藤没有在道路上横生,否则怕是三人的衣衫和鞋子要被沾湿。 聊着聊着,已然到了风雨亭,三人进亭子坐下休息,柏少杰揭开篮子盖,从里面取了牛皮水囊,拿了薄胎的瓷杯,倒了水递给柏梅雪。 出门没想着李棠,只备了两只杯子,柏少杰取了另一只倒水递给了李棠,李棠有些受宠若惊,双手接过:“谢谢...柏二哥。” “嗯。”柏少杰起身看了看,出了亭子,在路旁高处随手摘了片叶子,回到亭中,倒水洗了洗叶子,然后随便卷一下就装水喝。 此时李棠才反应过来,心里不由得对柏少杰好感骤升,这一刻看他的脸都觉得讨人喜欢了;抬头看看柏梅雪,悄悄靠近她耳边小声说:“原来柏二哥人挺好的。” 柏梅雪笑笑点头:“嗯,二哥他就是那个样子,可能有时候说话有点冲,但是人很好很好的,这下你不用担心了吧!” “嗯,感觉越来越喜欢他了。” 柏梅雪退开身子抬眼瞧她:“怎的?就这么一件小事你就改观了呀,变换真快,不过二哥已经定亲了,你可不能喜欢他。”末了还坏笑眨眨眼。 李棠尴尬,脸上红云陡升:“哪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二哥他人好...” 柏梅雪咯咯笑出声:“逗你的,你急什么?”李棠忽然觉得,这样的柏梅雪,跟初见时的她,弹琴的她,不似一人,不过这样的柏梅雪是可爱的。 听到柏梅雪笑出声,柏少杰抬头看向二人:“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柏梅雪脱口而出:“我们在说二哥你定亲了,别的女儿家不能喜欢你了。” 李棠想拦都来不及了,尴尬得些许无措,好在柏少杰知道柏梅雪的意思,心里正为亲事烦恼,没心思开玩笑:“小丫头家的,知道什么是喜欢!” 李棠吐吐舌减缓尴尬,柏梅雪抬袖捂嘴偷笑。休息的差不多,三人便又开始往山上行去,除了风雨亭不多远便是孔桥,桥下一潭碧绿清水,便是翡翠也要失色。 上山是一件远比下山更累更慢的事情,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山顶。 小小的庵堂,看着陈旧院门上横挂的黑匾,朱漆早已斑驳,但是“尘月庵”三个字还依稀可见,看着眼前小小的庵堂,在这深山里,静若清风,因爬山而急速跳动的心,也随着这静谧的圣殿而平缓。 三人穿过院子,进了佛堂,正面便见一尊一人多高的观世音座莲石像伫立堂中,一手握净瓶,瓶中柳枝栩栩如生,片片细叶飘洒,枝尖微弯;一手拈兰指,慈眉善目,却庄严静心。 佛像后挂了黄色的帷布,直坠至地面,将整个佛堂的后半部分遮挡起来。 这时从侧门走进来一位师太,素白的袍子,灰白的鞋帽,给人祥和的感觉,李棠定定看着她。 师太的脸上表情平淡,却带着微微笑意,眼中无波,一目深远,望不到尽头,看不清有什么,可是李棠没由来的一阵心悸,她不知道那是什么,读不清,道不明! 多年后她跪在这堂前佛下,方才明白,多年前的那一眼,她从静尘眼中看到的,是一种叫做“归宿”的东西。 “师太,今日娘亲身体欠佳,不能前来,二哥和李小姐便同我上山来,来时娘亲让我给师太问好,您这些日子都过得好吗?” 柏梅雪的声音把李棠从静尘眼中看不到的尽头拉扯回来,她忙见礼,微微一笑:“师太好。” 静尘点点头回应,和李棠四目对视,面上依旧波澜无惊。看向柏梅雪:“劳烦夫人挂心,静尘一切如故。” 柏少杰也上前见礼:“师太好。”静尘点点头。 柏少杰放下竹篮,打开盖子,取了柏夫人准备的几把上好檀香和一竹筒灯油,柏梅雪上前取了三炷,在油灯上点燃。 抬手轻轻扇熄火苗,在蒲团下跪,闭眼在心中默默祈求保佑一家人平安健康,李棠也跟着跪在一旁,可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就跟着柏梅雪一起拜了三拜。 柏少杰拔了竹筒油布塞子,在灯碗里倒上些香油,将竹筒塞好和檀香一起放在佛像一旁的桌上。 柏梅雪和李棠搀扶着起身,相视笑笑;此时柏少杰才想起些什么来,对着李棠道:“你不是来上香么?你的香呢?” 李棠尴尬咧咧嘴:“我...我忘了!下回我一定记得带。” 柏梅雪捂嘴笑,柏少杰瞥她一眼,简直无话可说。上完香,出了佛堂,静尘开口: “柏小姐,今日在山上吃些斋菜吧!” 这庵中除柏家外无人问津,也甚少有人知晓,静尘在这庵中供佛,不为壮大庵堂,也不为香火旺盛,只一人独伴青灯古佛,不讨好世俗,所以诚心相邀,也不过是平淡开口。 柏梅雪深知师太脾性,现在时日尚早,也不急下山,便应下:“那便要打扰师太清修了,我们可否做些什么吗?” 她是个热情的女儿家,让人心生喜欢:“那有劳柏小姐去后院帮忙摘些菜苗来吧。” 第十七章 “李二公子”赠礼 “好的。”随后便拉了李棠说:“走,我带你去院后菜园看看,师太种了很多菜呢!”静尘笑笑去西面斋房内准备。 三人出了院门,绕着院墙往后走,院后并没有大块大块的菜园,石板路下都是高低不平小块小块的土地,想也知道这山上无法开垦出良田沃地,好在山中树木茂盛,泥土倒也适宜种菜。 看得出开垦人很仔细用心,把泥土中的杂石都清理出来,垒在菜地边上,围成小块的菜圃,土里的菜长得很好,白菜苗、红皮萝卜、一指高的小青菜…还有一块种满了小葱。 菜园一旁还搭了几个架子,看样子是给瓜和豆角搭的爬架,现在架下还躺着一只橙红挂白霜的老南瓜。 柏梅雪拉着李棠边看菜园边摘菜苗,柏少杰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神游。 摘好菜,三人转回院中,柏梅雪拉着李棠去南院墙角洗菜,柏少杰则在院内西墙下的石凳上坐着继续神游。 那桌凳不知经历了多少年的雨水摩挲,光滑如镜。 静尘在斋房内做菜,柏梅雪端着洗好的菜苗去斋房,询问师太是否需要帮忙,师太摇头笑笑: “不用了,橱子里有茶叶,锅里烧了水,柏小姐灌水泡壶茶去外面喝着歇歇。” “那劳烦师太了。” 说罢打开橱柜门,在橱子第二格的瓷罐里取了茶叶,又在灶台上拿了茶壶放好茶叶,揭开锅盖,水已翻滚不歇,用铜勺舀了水灌入茶壶中,盖了盖子,用托盘端了茶杯,拎着到院中。 山顶的风吹入院中,墙外的高树抬头可见,三人在石桌上饮茶,没有什么讲究,却别具风味。 申时过半,师太出得斋房:“柏小姐,斋房狭小,便在院中用食可否!” 这庵堂被包围在高树中,不算太冷,吃个饭也还可以。柏梅雪忙起身:“好的,师太。”静尘回斋房中,柏梅雪拉了李棠一起去斋房帮忙端菜。 干辣子炒的冬笋,白水煮的萝卜,青炒的菜苗,还有一钵山栗子炖豆,不沾点滴荤腥,却在这深山中显得异常丰盛。 取了碗筷盛饭,师太却起身去厢房:“三位慢用。” 柏梅雪忙唤她:“师太,您不和我们一起吃吗?” 李棠也忙开口:“师太,您忙碌半日呢,怎能不一起吃呢?” 静尘笑笑:“不了,我素来酉时晚食,冬日天早黑,山路难行,几位吃了早些下山。”说完回东厢房中拈珠打坐去了。 三人有些不好意思,又劝不了,只得端起碗吃饭,山野的味道,还有师太自己种的菜,清淡香甜,三人吃得挺开心。 吃完斋菜,三人将碗筷收回斋房,灶膛里火已埋,锅里还有热水,柏梅雪便拉了李棠一起轻手轻脚洗碗。 明明是大小姐,可是做这些事看起来不算生疏,看着锅里那双洗碗的细手,李棠洗碗的手不小心碰了上去,吓得她忙回神专心洗碗。 柏梅雪打水洗第二遍,不小心溅了水到李棠手上,李棠本能缩手,柏梅雪慌忙放下水瓢看她手:“烫伤没有,我看看。” “没事没事,水不烫的,你看。”十指白皙修长,柏梅雪瞧见她左手中指的胎痕:“都烫红了,还说没事,痛不痛,我去找师太问问有没有药。” 伸手拉住着急着就要转身出门的柏梅雪:“不是,这是胎痕,生下来就有了,你看。”说着抓了柏梅雪的手摸上去。 轻轻摸着手指上的胎痕:“不是烫的吗?还好还好。” 素菜不沾油腥,洗两遍碗就好,柏梅雪掏出手帕擦手,李棠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出门拿的小盒子递给她,有些局促不安:“给你。” 柏梅雪看着手中精致的锦盒疑惑: “给我的么?是何物?” 李棠点点头,有点尴尬,又有些窘迫: “我自己做的蜜乳,用蜂蜜牛奶,还有几味药调的,这个我已经试过了,能用,你拿回去抹手什么的...” 越说声音越小,烧红了脸颊和耳廓,大概没有谁会送这种东西给别人吧! 柏梅雪打开盒盖,里头端放着一只手掌心大小的瓷罐,罐上紧扣着盖子,柏梅雪揭开盖子放到鼻间,一股淡淡的奶味夹着甜香扑鼻而来。 蜜乳奶白、膏状,伸指沾取一点抹到另一只手上,肌肤顿时看起来就细腻白皙许多,摸上去也滑滑的。 柏梅雪欣喜看向她:“这是你做的呀,真是太手巧了。”说完又沾了一些将双手都抹上。 “你不嫌弃就好,你要是喜欢,以后我做了给你送来,若是夏日,还可加银丹草,抹在手上凉凉的,很舒服。” “真的么?那到时候你做了一定给我瞧瞧。” 李棠忙使劲点头,看着柏梅雪开心的样子,得到她的认可,李棠心里比抹了蜜乳还甜还滑,此刻也不因为送出这样的东西而倍感羞愧了。 二人出得斋房,柏少杰早已取了竹篮坐在石桌等候,柏梅雪到东厢房门前轻敲:“师太,我们吃好了,要下山了呢。” 静尘起身,打开房门出来,看着三人温言道:“山路不好走,几位下山路上当心。” “好的师太,那我们走了,十五再来。”道别后,三人出了院门下山,静尘到斋房中准备收拾碗筷,发现已经洗干净摆放在橱中,微笑摇头。 下山远比上山快得多,到大路上时,天空已经晕染了大片的灰色,三人出了路口,便见路旁大石上斜躺着一个少年,正望向天空不知在看什么。 李棠跑上前去:“哥。” 李玉起身,似笑非笑看着她:“舍得下来了?我当你是要在山上过夜呢!” 见她身后的两人,上前打招呼:“柏公子,柏小姐。” 柏梅雪笑笑点头回应,柏少杰好奇:“李公子何以在这路口?” “哦,是棠儿她...”还未说完,李棠已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 “是这样的,我约了我哥一会儿要去东街买东西,所以我哥掐着时候来这里等我一道去的。” “原来如此。”二人一副理解的样子。 四人同行,到了柏府分岔路,李棠依依惜别:“柏小姐,你平日何时练琴?我可去听么?” “有时在房中,有时在院子,天气不错也会到院子后山的梅林里,如果在林子里的话,未时过半,练一个时辰。” “那这几日若天气好,我可去林中找你吗?” “自然,只是你识得路吗?不过也不难找,绕过我家大门往东面的小路,跟着往上走不一会儿便能看见。” 李棠在心里欢呼雀跃:“那行,若天气好,我便去找你。” 待柏家兄妹踏上了回府的路,李棠依依不舍跟着李玉往镇上走,她的心情,好似也因为天色的灰暗而跟着一起暗了下来。 ———— 想是天也乐见,隔日便得个大晴天,李棠迈着小步子,走在柏府院外的林中小路上。 闻着树木清香,踩着夯实的泥土,隔着鞋底都能感觉到透来一股润润的微凉。 她此刻的心情是愉悦的,盼了许久,终于可以再次听到柏梅雪的琴声了。 今日天气好,所以刚吃过午饭,就急匆匆跑来栢府的后山,栢府周围就这一条小路,很好找,想来平时也就是柏家的人会走这里。 虽是天气不错,不过也没有把握今日柏梅雪一定会去后山练琴,只是心中小小的期待,也有些许的紧张感。 李棠停在了后山上的一块平地,那儿有一个小角亭,周围移栽了一圈桃树,整块地上看起来也是休整过的,只长着巴掌长的青草。 角亭里摆着一套桌凳,亭子外草地上摆着一方石桌,桌子边上围了四只石凳子,她想,这应该是柏梅雪平日里练琴坐的地方罢。 似乎来得有些早了,远远地,站在山上,可以隐约瞧见栢府的院子里,偶有人影穿梭,却是看不清那些人影中,是否有自己期盼见到的那个。 闲来无事,李棠便进了角亭,单臂枕头斜靠在亭子围椅上,翘着腿仰头看天出神。 林中有很多高大的树木,遮挡了角亭里不多的光,细碎地从枝杈叶缝中撒下些光点,她想,夏日在这林中看书定是舒爽。 思绪飘飞,饭后行走,此时心绪安静,李棠开始有点迷糊犯困,眯着眼看样子是要睡着。 岂知天不遂人愿,好像有什么东西飞到了脸上,李棠懒得睁眼,大概是虫子,于是伸手赶走扰人的虫子,继续昏昏入睡。 谁知道那虫子又飞了回来,李棠暴怒,伸手一把抓将其捉住,想瞧瞧是什么东西,睁开眼却见手中抓着一段青草叶,随即传入耳中一阵娇憨却悦耳的笑声。 一侧头,却是柏梅雪那粉白的脸蛋儿,双目弯如弦月,唇角微扬,丹唇轻启,齿若瓠犀,李棠呆愣... “李小姐,睡得可还香甜?”柏梅雪见她愣住,笑得俞发大声。 李棠回神过来,立马坐起身,整整衣衫,颇有些窘态: “柏小姐...你来了,适才我...我只是想事情入神,未听见你们走过来。” 第十八章 听琴 柏梅雪忍着笑,一脸正色问道:“真的不是吃饱了想瞌睡?”逗得霞儿也跟着身后偷偷笑。 这样调皮的柏梅雪,是李棠未曾见过的,被她调笑也不恼,只是羞窘的看着她,一身上白下粉的袄裙,一枝粉艳的梅花从裙底边向上延伸展开,最后没入腰间,梳了单边倾斜小髻,发髻上钗了支翡翠粒子金边托底的步摇,随着她笑颤的身子晃动,好看之极。 柏梅雪被她看得有些羞窘,上前拉了她的手:“不作弄你了,今日怎想起过来了。” 李棠由她拉着,盯着地跟着她的步子往前走,见她发问,忙抬眼应她: “我想着,这些日子,一直绵绵细雨挂着,大抵你也该是闷的,今日也许要出来走走的。” 其实她心里说:我心中总觉着你是要来的。 “你倒是能猜。” 柏梅雪拉着她在亭子下桌凳旁,霞儿将锦袋包好的琴小心放在桌上,在圆凳上铺了一层棉垫,柏梅雪坐下身,褪下包琴的锦袋,将琴放稳。 那是一把通身乌黑,却幽幽泛着阴绿的琴,琴身笔直,弧线优美。 素手轻抬,拈指成蝶,在弦上拂过,一串清透悦耳之声,轻跃如蝶舞;李棠惊艳,抬头瞧她:“这是?冰弦?” 柏梅雪讶异,虽知她可能惊讶,却不曾想她也知这冰弦:“嗯,你也曾听过?” 李棠轻轻抬手,小心的抚摸那细弦: “不曾,只是猜想,书院先生跟我提过几句,只是他也没有,我更无处听去,今日竟在你这里听得,真是不虚此行呢!” 说罢又细瞧琴身,明分是黑色,却总感觉泛着暗绿的光,脑中细想,惊讶抬头: “你莫要告诉我这是‘绿绮’?” 瞧她惊喜又惊恐的样子,柏梅雪咯咯笑出声: “这是大哥托人给我寻的,弦是换过了,至于是也不是绿绮,我不得而知。” 微微一顿又道:“……不过我想罢,一千多年前的琴,纵然保存至今,大抵也是几块腐木了罢!” 语罢朝李棠挑挑细眉,那眸子仿似含星。 李棠尴尬:“想想也是,未曾听闻可以保存千年的琴。” 柏梅雪轻笑瞧她:“前日先生谱了新曲,差人送了过来,你与我听听如何?” “当然,求之不得。”李棠回到围椅上端坐,正对着柏梅雪,等她开始。 柏梅雪收回头,不再言语;双手拂弦,左手飞燕,右手春莺,一阵阵清扬之声,开始在这林间窜动…… 琴声如清泉滴石般穿透,比青瓷击玉更清幽,颤声回响仿若龙吟... 一旁的青衫少年闭目细听。 这是李棠不曾听过的曲子,眼前抚琴之人,那般投入,安静,美好,那十指好像拂在她的心上,飞珠溅玉。 一曲终了,玉掌轻压细弦,抬头问李棠:“如何?” 李棠从琴声与梦幻中醒来,听得柏梅雪问她,沉默时许后淡淡道: “我只是爱听罢了,也不懂这中奥妙,只是觉得谢先生谱的曲子,不同于大家们的风格,不敢妄言。” 柏梅雪见她这般说,想来是独有见解,便道:“此刻又无旁人,你与我说道说道,有何干系,况且先生这个人,最是爱知音人,你怎的知道你说得不好。” 眼前也只有柏梅雪和霞儿,李棠想也是这个理,再说她也是心中诚恳之言,便说: “我只单看先生一首曲子,只感觉既不为彰显恢弘气势,或是平沙旷野之辽,也不单单是山高水远,与世无争,好似清清淡淡,不附清高缥缈,而是在这俗尘中看破一切,仿佛心灵在接受洗礼,竟觉着,似…佛音一般。” 这么一说,忽地又让李棠想起了静尘师太的目光来… 柏梅雪讶异于李棠的解读,想着都是这十来岁的年纪,怎的能联想佛音,先生给她这曲时,并未提及,只让她自己体会。 于是便道:“那日去尘月庵路上,听得棠儿对清雅居听曲时的谈说,前日去城中,同先生说起,有人不会弹奏却听音辩曲独到,如今听得棠儿这般奇谈见解,便倒是确信十分了。” 这话中倒是实诚的褒赞之意,李棠欢喜却又还羞惭:“我只是,说几句愚蠢话,你莫要取笑。” 柏梅雪笑笑:“我这可是实实在在的话,哪里取笑?”顿了一顿,又道“棠儿近日可得空?” 听她突然问起自己,不知何故,便赶紧答:“我日日在家中,不得何事。”实则心里着急说:有空有空,何事你说。 只听柏梅雪又道:“隔几日要去城中见先生,交这曲记,棠儿可愿同去?” 李棠诧异:“去谢大师哪里?我可去吗?” “怎地不可?你如此崇敬先生,他自是没有不喜欢你的道理。” “可我从未与谢先生谋面,这样唐突上门,岂不失礼。” “无事,既是我要去,先生便也当是见外客的,先生虽是音律造诣高超,却不是外界所传那般,当真是位亲和师长。” 柏梅雪一直听李棠说他崇拜先生,便是想寻了机会带她去见见,此刻见李棠犹豫,明了她心中不过是惧怯,便说: “既是你常有空,那就这般说定了,隔日一早便去,劳你在镇子口等着,我们到了便一同前往。” 李棠心中自是期盼着想去见见那传闻中的人,只是又有些胆怯,突然就这么定了,呆得如做梦般缥缈,也不曾想,回家中如何同二老求准。 ------------------ 那日李棠听柏梅雪练了小半日的琴,应了柏梅雪的邀约,心怀忐忑回得家中,使尽千般乖巧万般苦求,终是得了李大夫赦令,不过却是不许她一人出门,叫了李玉同她前去。 因着人多不好与柏家同车去,宠女的李大夫夫妇,找了隔壁常日赶城的邻人,租借了马车载他二人,归时也好有个安稳。 原本李家管教甚严,无论如何都不允许女儿家独自外宿的,又担心夜晚不能归,李大夫便又修了小信一封,备了些礼,让他二人去一趟覃家,若是晚不得归,也好有个可靠的过夜之所。 覃家是李家在崇宁的亲戚,李夫人的亲弟独女,也就是李棠的亲表姐,名作唐初月,嫁在崇宁覃家,两家交情颇深。唐初月自小就宠着李棠,虽是表亲却犹如亲生。 出嫁后也是常有来往,除了年节走动,总邀着去城中,那覃家二老对媳妇很是喜欢,连带着也对李棠这个表亲妹妹疼爱。 唐初月的相公覃朝,在盐运司任职,对唐家的亲戚历来是热情好待,他也知道唐初月对李棠这个表亲妹妹偏疼,便也待他如同亲妹。 ----- 今日李棠起了大早,早早收拾妥当,吃过早饭,便急急出门,租借的马车已经等在门口,李大夫和李玉搬着东西上车,除了李大夫备的东西,还有李夫人做的阿胶、粗糖之类。 李棠自己也抱了几个盒子,不知道里头装些什么,李家二老也不管她,由得她去。待一切收拾完毕,李棠心切切地便上了马车,朝镇子口赶去。 李家马车到了镇子口刚停稳,柏家的马车就随着到了,时间道是巧,李棠下了马车去找柏梅雪,柏少杰和霞儿也在车内,同柏梅雪道了原委,便回了车上,两辆车便一前一后朝崇宁赶去。 到了崇宁,李家兄妹先去覃家,柏家兄妹则去了清雅居,柏梅雪道谢珩有午休习惯,便约了未时在清雅居相见再同去。 崇宁城东北面的一条清幽深巷,有一座与城中喧闹如隔重山的院子,背靠青山,院前无街,周边也是安安静静。 前院贴墙而立的两排松柏,身姿挺拔,松柏下修了云石花圃,花圃里种满了八仙花,花枝被打理得很好,干干净净,郁郁葱葱,只是眼下还未开花,若是到花开时节,花圃里大团大团的绣球,粉的紫的,蓝的绿的,深浅不一,满满挤在花圃中,煞是好看。 院子挺大,前院正厅是平日里待客用的地方,只是谢珩那冷清的性子,也不怎么用的上就是了。 穿过前院大厅,中院稍小,两侧摆了两个半人高的石花坛,花坛里养了几株小睡莲,只是不知为何,并非开花时节,却零星开了几朵月白的花朵,似婴儿拳头般立在花坛水面上,迎着暖阳张开, 地面铺了青石板,两边院墙下爬了绿绿的青苔,算是给这寂寥的中院添了一抹颜色。 中院正厅用作平日谢珩教授弟子的琴房,房中陈设极简,东西两侧,竖了两只书架,上面摆了乐谱,左右设了两排几案,是弟子坐席。 厅后的里屋,摆着筝、琴和其他乐器。东西两侧厢房,东厢是个极简的茶室,榻上小桌摆着棋盘。西厢设了小小的佛堂,墙上挂了观音踏莲祥云图,像前供了香烛果品。 中院院墙山门相接另起了一座小院,是平时下人休息和做饭的地方,院子虽是一墙之隔,可侧园的屋子却离了中院几丈远。 这侧园是谢珩特意开那么远的,他说:不能用这烟火气,染了我琴谱,实则究竟是怕染了琴谱还是怕染了自己,还有待考究。 第十九章 谢园师徒 过了中院的屋子,就是后院了,后院比前院要大上许多,靠北墙栽种了大片的翠竹,园中引了后山上的泉水,挖了蓄水池,整个后院布满了大大小小环形相扣的水池,假山、石桌石凳一样不少。 水池里外和小路上都镶嵌了鹅卵石,颜色深浅不一,池中偶然游过几尾或白或红的锦鲤游过,又悄悄躲到水草叶子下,给这静谧的院子,悄然无声的增添了些许生气。 在这有竹有水有鱼儿的后院,东墙立了一座独栋的双层小楼,木梁支撑,墙面和地面均是翠竹铺就,一楼很高,也未封墙设门,只在里面搭了一架竹藤椅,摆了竹子打的小桌。 桌上的茶壶茶杯也是用竹子雕的,那藤椅有架子吊着,没有椅脚,夏日里,在藤椅上晃晃悠悠晒晒太阳,喝喝茶,想必滋味必是不同一般。 当李棠随着柏梅雪踏进谢园的第一步时,便觉着这院子——干净,不像一般大户人家那样,或锦天绣地,或雕梁画栋! 这谢园,素得不似谢珩这种身份地位该住的,但是转念一想,李棠又觉得,这才应该是谢珩这样的人住的才对,飞遁离俗,不染一尘。 十二岁的李棠,心中的激动感越来越烈,自己竟然能有一天走进谢大师家的院子,等会儿就要见到谢珩本人了,这对她的人生来说,可说是史诗性的一笔,她一定要记住今天这个大日子啊。 谢珩一般不见外客,所以门口很少安排人守着,今天也许是知道柏梅雪要来,所以有家丁在前院候着,见柏梅雪和李棠进来,忙跟柏梅雪见过礼,就去后院禀报了。 两人随后进了中院,方才在前院只顾着欣赏院子,此刻进了中院,看着园中花坛里的睡莲,才听到后院传来的琴声。 和柏梅雪的琴声不同,这琴声听上去,仿佛历尽了沧海桑田之后,悠悠远长,比李棠听过的清溪镇书院老头的琴声,更加宽广和包容。 李棠一时间愣住了,谢大师十六岁一举闻名天下知,如今,也不过是刚过弱冠之年的男子,怎会有这样的琴声,果然,大师就真的是大师,跟年龄没有什么关系吧! 有的人,穷其一生也不过是熟通,而有的人,不过少年,却造诣非凡,这大概就是天赋吧! 循着琴声,两人穿过中院,眼下不是谢珩授学时节,中院除了一应俱全的琴筝箫瑟乐器,和一架架的曲谱,并未有学生课练。 下了台阶,入眼便看见竹亭下,一名青衫男子,长发半挽,屈膝坐在矮桌前,微低着头,双手在弦间游走,十指有力,却琴声悠长。 待一曲抚完,双手压住琴弦,抬起头来,看向立在不远处的两人;李棠二人正欲上前拜见,身后却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一回头,瞧见中院台阶下来一位少女。 鹅黄襦裙,秀发梳了垂鬓分肖髻,额间几绺碎发垂下,更显动人,那人身后跟着个一身碧色,梳着双丫小髻的小姑娘,二人款款走来。 柏梅雪上前携了黄衫少女,一齐上前朝青衫男人行师礼。 “先生安好。”这便是谢珩,传闻中高傲冷漠,又绝世才情的男子。 谢珩微微点头,两人忙将手中的曲记卷,双手奉至谢珩眼前,谢珩低垂着眼眸伸手接过。 虽是面无表情,不过这也让李棠觉着,其实也没有传闻中那样孤傲嘛,也没有高高在上,只不过是为师之尊罢了。 这鹅黄衫的少女,看上去也是富家小姐,便是柏梅雪的师姐,也就是谢珩最大的入室弟子。 谢珩收入室弟子虽是脩金不菲,却还有奇特门规,无论你是达官显贵,还是家产万顷,送到门上,这些一概不问,屋不让进就拦在前院,让求学者摘花一朵,他看过之后,决定是否收下。 在欣赏他的人或是某些文人雅士眼中,他是音律奇才,也赞他高风亮节;可在那些权贵官商眼中,他也不过跟个戏子无差,还不识抬举。 沐青青是谢珩的第一个入室弟子,那时柏梅雪还未曾拜入谢珩门下;沐家大小姐沐青青,家里是开钱庄的,在崇宁城是有名的几代富商。 那时谢珩刚在崇宁安顿下来方一年时间,虽是手捧黄金之人踏破门槛,但是他却一直没有收徒打算。 彼时正值端午,谢珩在后院乘凉,下人来报是沐家,他眼皮都没动一下,只是面无表情慢步来了前院。 第一眼见沐青青,那孩子眼神清明,丁香袄裙双垂小髻,小小年纪却也乖巧知礼,躬身长揖: “见过先生。”谢珩缓和下脸色,伸手指了一旁开满八仙花的圃园:“孩子,你与我摘一朵来。” 沐家的丫鬟欲上前帮她,谢珩眼眉轻蹙不悦,沐小姐却抢一步上前,垫起小脚,小心摘了一朵粉紫色的八仙花,到谢珩跟前双手捧奉: “先生是叫我摘,我需得自己来。”丫鬟只好退到一旁,谢珩伸手接了沐青青手中的花,那扬起的小脸,也让谢珩眼中染了几分师长笑意。 那一年,谢珩十七,名满天下却还算个少年郎,沐小姐七岁,天真无邪还是个稚童。 谢珩的入室弟子,和他去琴阁授课的学生是全然不同的,他在琴阁只是偶有去授课,指点一二,或是心情不错时,解答学生一些难题。 但入室弟子,是从一切入门开始,辩音、识曲、指法、选琴,他都亲自一一教授,且只在谢园里头。他看天分,也看品性,平日授课学业更是严厉。 柏梅雪是在沐青青入门同年的中秋前夕来的,实则她比沐青青还要大半岁,可谢珩是遵循纲常之人,即便年岁再大,便是只晚入门一天,也需得尊前者为长,所以比柏梅雪小半岁的沐青青是师姐。 柏梅雪的到来,让沐青青在学艺间有了玩伴,谢珩的宅子,也添了更多生气。平日除了手抄琴谱,便是日复一日的枯燥练习,加上自身领悟。 做谢珩的入室弟子,由不得自己挑三拣四学什么,琴、筝必学,将来学成几何,那全看自己,至于还有旁的有愿学的器乐,他也可传授。 不知从何时起,沐青青的双眼,开始终日在谢珩身上游离,讲课、练习或是谈音律参悟,凡是他在,沐青青便总是偷偷瞧他,她指法偶有偏差,谢珩从旁指正,一旁的柏梅雪,偏头便能瞧见沐青青面上有些发红。 那一日,谢珩叫了她师姐妹二人抄曲谱,随后去了后院小憩;回来时,柏梅雪正低头认真抄写,沐青青却握着笔盯着琴案出神,有筝在琴案上,看不见她瞧什么,谢珩只当是她在看曲谱,未出声打扰,抬步走到二人身旁。 柏梅雪的确是在抄写曲谱,偏头一看沐青青的案上,却是放着一张小像,画中男子,单衫席地,一半青丝整洁挽在脑后成髻,一半发丝散落在后背和肩上,倾身神情专注弹拨。 画中之人分明就是谢珩平日在后院抚琴时的模样,一旁的娟秀小楷注了句诗:“君生我未生。” 谢珩授课,心无旁骛,从不曾发现弟子这等少女心事,此时看到画像,心中尤为震惊,可更多的还是怒火,哪里容得下这有辱师徒伦常之情。 沐青青正看得入神,眼角余光忽然闯入一片衣角,她慌忙将画像扯过藏于身后,惊恐抬头,便对上了谢珩的一脸厉色,心跳骤然停止,绯色一瞬爬满面庞。 谢珩伸手:“拿来。”口中还是平日的温润语调,却更往日严厉,沐青青的脸放佛要被灼伤,一旁的柏梅雪还未知发生何事,放下笔有些茫然看向二人。 谢珩手未收回,不顾那双蒸升薄雾的眼,面上厉色加深:“拿来。” 沐青青紧抿双唇,一低头滚了两颗泪珠子到琴案上,将手中画像高举递上前,手臂有些微颤,始终不敢抬头。 谢珩拿着画像,捏成一团握在手中,听着耳边传来宣纸细碎的揉捏声,沐青青的泪珠子掉个不停。 谢珩抬步转身,声音冷厉:“曲谱再抄十遍。”说完回了后院。 沐青青终是忍不住,伏案哭泣,柏梅雪有些惊慌,忙上前扶她: “师姐,怎么了,先生为何罚你?”又不解又担忧,可沐青青只是哭泣,无法开口同柏梅雪明言半句。 此后沐小姐告假半月,谢珩无悔自己的严厉,他的门下,决不容许发生这等荒唐之事。半个月后,沐青青回来谢园学课。 这一日柏梅雪去了清雅居,下人在前院候着,谢珩在堂内授课,视而不见那黯然憔悴的容颜,递给沐青青一章新的曲谱: “梅雪已经熟练,你也早些跟上,你先自行练习,有不明白的,明日梅雪回来再一同问解。”现如今他是不会再多和沐青青独处,说完即转身欲回后院。 沐青青隐忍着委屈,小声开口:“先生,难道倾慕一个人也是错么?”话刚问完泪水便溢眶而出。 第二十章 重见荷包 谢珩停下步子,声音微冷:“倾慕一个人自然无错,倘若换做旁人,你父母同意便可,为师自是无权过问。” 说完又转回身,低头看着簌簌哭泣的沐青青道: “可这等有悖伦常之事,绝不容许出在我谢园门下。” 沐青青抬头,眼中放佛燃起一点希望之火:“先生,他日我学成离开,出了这院门,你我便不再是师徒了。” 如此执迷不悟,谢珩恨不成器,怒气不消反增,字字厉色: “你趁早...收了这心思,为师也不愿做逐门之事,若你执迷不悟,我这门,便是留你不得,你自行思量。” 语罢拂袖而去,留沐青青一人呆坐案前。 离那段时光已经过去半年有多,如今的沐青青,好像眼中不曾再露出过那藏不住的情意,谢珩见她这样遵守教诲,便不再过多在意,师徒二人又回到最开始的师教徒学,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等师姐妹二人行过礼交了曲记,站立二人身后的李棠才被柏梅雪记起。 今日的李棠,思量许久,终究还是选了一身长衫,仍旧是逍遥长巾绑发,不过这身牙白色的锦衫,她却是头一次穿,足见她对此次拜见谢珩,心中甚是重视。 柏梅雪携了一直呆站着的李棠上前: “先生,这是徒儿的闺中密友李棠,便是此前与先生提起过的,不会弹奏却喜好听曲之人。” 听得柏梅雪引荐,李棠忙上前躬身长揖到底,以示尊敬: “久闻先生盛名,今日有缘拜见,不枉此生。”此刻,平日总是一副调皮模样、毫不在意虚礼的李棠,心中眼中都是敬意。 今日的谢珩,虽是冬寒还未散尽,却只着了两件薄衣,一身雅淡青衫,长身而立,超凡脱尘; 眉目淡然,鼻挺唇薄,官貌俊朗,见李棠揖礼,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以示受礼,便不再多言。 等李棠站直身,谢珩的目光才稍稍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小少年,倒也算是个眉目清秀的小姑娘,却不作平常姑娘小姐一般打扮。 若不是熟知者,只道这就是个面容秀气的少年郎,一身崭新牙色圆领锦衫,内领雪白,腰间同色锦带束身,还系了一只银白的荷包。 当谢珩目光落到那只荷包上时,眼中瞳仁微缩,心上微微一怔... 那银白色的荷包,远看或许看不出什么奇特之处,可若是拿到手上,才可见玄妙,因为那是用稀有银蚕丝编织而成,无色自成花,无托绣成囊,入火不化,见水不湿,整个大明,只有一家能制,除家族外,进贡专用。 旁人或许不清楚,可是谢珩是再清楚不过了,他甚至不用拿到手上触摸细看,只需远远一眼,便知道那是何物。 看着那小小少年腰间的白色荷包,谢珩的思绪,又回到了十三岁,那一年的二十三小年夜。 那日得了师父允可,谢珩跟着师哥谢白下山,去镇上赶集,谢白一早起来去山里转了一圈,收获颇丰,得了两只兔子和山鸡,还采了一大篮子的松菇,高高兴兴地带着谢珩下山。 谢珩穿着几年前的旧衣服,虽是干净整洁,可谢白总觉得看上去灰扑扑的,不好看;一到镇上,将猎物和松菇换了钱,拉了谢珩便去了成衣铺。 店铺里各色各样的成衣,谢白一眼相中了一身素白清亮的长衫,伸手指着那套衣裳: “掌柜,劳驾取这身看看。”掌柜依言取来衣裳递给他。 谢白拿起衣衫左右看看,又前后看看,便叫掌柜包起来,掌柜看看眼前谢白颇显高壮的身量,再看看他身后的谢珩,虽然这白衫给那少年郎穿可能大了些,但也不是他这样高大的男儿穿得下的。 掌柜也没多问,让店伙计包起来,谢白在铺子里又看了看,挑了一身灰蓝色的长衫,待结账时,看见柜台上摆着巾帽,又挑了一条素白的长脚荷巾。 很是满意付了钱出门,欢喜对着谢珩道:“这白衣你穿肯定合适。”其实他想说谢珩穿好看。 谢珩原以为谢白是给师父买的,不曾想竟是给自己的:“我有衣服的,师哥何须为我浪费这个钱。” “哪有,你看你穿的都是前年买的了,还有好几身是我的旧衣服。” 一直以来,师父和师哥都对他极好,把他当成是真正的一家人,暖融了他那些幼年的苦楚: “谢谢师哥。” 谢白笑笑轻打了一下他的头:“傻,一家人还说什么谢。”然后便拉着他去吃面。 等两人吃过面,买了些百米和面粉,便出了镇子往山上赶,不曾想却在大道上飞驰奔来几匹快马,甚是嚣张,马上是几个官兵,一群人马似暴风一样掠过。 两人慌忙闪躲到一旁,等人马掠过之后才发现,那其中一匹马上,竟用绳子栓了一个人拖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这还是官兵,就算是犯了罪,抓去按律处置便是,却这样折磨与人。”看到这样的行为,抱着米面站在路边的谢白,有些愤恨: “若他日我去参军,在战场上杀敌抵侵,绝不做这等欺辱之事。” 这话却让谢珩有些惊讶:“师哥你要参军?” 谢白偏头反问道:“将来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只是这么一说,可我们也总不能一辈子住在山里吧?” 是啊,不能一辈子在山里,将来,山上属于他们的家,也会散去,谢珩的心,突然的有些发紧。 待尘烟散尽,两人又继续往前走,却没走一段路,边看见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娃子,站在道中间哇哇大哭。 谢珩忙几步上前将女娃子抱到路边,女娃子抓着他袖袍,往他们刚来的方向指: “爹爹,爹爹....” 两人一下子就明白了,刚才官兵拖着的人八九不离十是这娃子的爹,想来不是犯事被抓,而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被带走了。 谢珩抱起一脸脏污的女娃想追上去,谢白忙拉住他: “早跑远了,哪里追得上,再说,我们追上去能做什么,莫不是反倒害了这女娃子。” “可是师哥,难道就这样扔下不管吗?”有一瞬间,他有一个冲动的念头,把这女外资带回山上去,想来师父和师哥也是赞同的。 只是他也会想,这女外资非亲非故,即便是可怜,可那连他的家都不是,再则若是带她回去,三个男子如何带一个女娃子。 谢珩正在犹豫,却远远听到一阵马蹄声,谢白忙摇晃他: “有人来了,先放下看看。” 先前才有这样的野蛮之事,谢珩哪里能放心让她被人捡了去,只是看谢白着急的目光,却又无法,只得打算放下哇哇大哭的女娃子。 岂料女娃子一手抓他衣襟不撒手,谢白上前帮忙一把将女娃子抱开,放到路旁,便拉着谢珩一起躲到路边林子里了。 刚躲进去,大路拐角那边就跑来了一辆马车,稍稍靠近发现后面还跟了好几辆车,可是车马太快,那女娃子哭着又往路中间走了几步。 谢珩要冲出去救人,谢白丢下袋子,一手拉住他,一手捡了块石子朝第一辆马车的马腿上打去,那马儿吃痛,扬起前蹄嘶鸣,不过好在是停了下来。 车队停下之后,马车上下来一个小厮,跑到后面的马车外面通报,搭了凳子,车帘子掀起,下来一个中年男子,听得小厮报了原委,走到女娃子跟前。 躬身问了女娃子话,那女娃子哪里能答话,只是哇哇大哭,一只手使劲往前方指,边指边喊着爹爹... 谢珩一直紧张盯着,瞧着不该是坏人,只是人好与坏也不是一两眼能看得出来,正瞧着,只见那男子蹲下身将那女娃子抱起来。 似乎也不大嫌那娃子身上脏,哄着她还拿了锦帕给她擦泪珠子,只是有些远不大听得清说什么,不过那女娃子被他哄住了些,末了便抱着女娃子上了马车。 车队又开始复行,过了好一阵子,车马都听不见声了,谢白才拉着谢珩回了道上: “走吧,看样子那女娃子不会有事的,珩儿莫要担心了!” 谢珩回过神来,想来便也只能是如此了,他又能如何呢?便同谢白回了山上。 次日早晨,一起练完拳,吃过早饭,师父在房中休息,谢白一个人去逮兔子,谢珩收拾完之后,换上昨日谢白买的那套素白衫子,头发束在脑后,绑上谢白挑的那条长巾,坐在在院子里抚琴。 秋日没有梅花,此刻林间的《梅花引》声声飘远,却仿佛听到了寒梅绽放,漫天飞雪。 谢白拎着两只野灰兔子回来时,从栅栏外,瞧见正在练琴的谢珩,他一眼相中的那身素白,穿在谢珩身上,虽是空大了些,却比他设想中的美好太多。 山风轻拂巾脚,青丝缠绕肩头,那偏头抚琴的少年郎,长大了。 见谢白回来,谢珩压住琴弦朝他道:“师哥回来了!” 谢白笑意盈盈答话: “恩,你看,活的,一点都没有受伤!”他早些时候抓兔子便已经厉害得很了,可说是毫发无损,却每每回来都要在谢珩面前说上一回。 第二十一章 谢白来信 谢珩也同往日笑笑:“那师哥要把他们养起来吗?” 谢白道:“恩,先养着,天天吃也无甚意思,哪天想吃了再宰,或者改日拿下山去换了钱买米也成。” 冷清如谢珩,往常都是随口问问,之后便再无下文,今日却突然又接着问他: “那师哥打算何时下山?” 想来谢白也意外他会关心这个,莫名惊喜,便顺着问: “要不年三十再下山一趟,换些好吃的回来过节?“ 往日谢珩对下山之行,也不过淡然,谢白说什么便是了,今日却是一再同他搭话,前所未有的关心这件事,听得谢白的话,仰头朝谢白微微提了唇角: “那我同师哥一道去吧!“ ”好啊!“,谢白见他这般热切,自然是欢喜应着。 谢珩像是又高兴了些,放开手换了只曲子弹奏,目光也温柔许多。 年三十,谢珩起了个大早收拾妥帖,跟着谢白下山,到了镇上,谢白带着他去换东西,他在热闹的街市上一直东张西望。 谢白也想不明白他在看什么,以往谢珩从来不关心街市上一人一物,只看着自己脚下的步子。 到了兑换的铺子,谢白进去换东西,谢珩站在门口看着街边摊位和人流,他心中在嘲笑自己的行为。 然而下一刻,他又庆幸他来了,因为他看见了一个少年,手里牵着一个红色的小不点,那不就是那日的女娃娃么! 看那身衣裳,手里还拿着一只小鱼灯,似乎那家人对她不错,唇间不自觉露出笑意,跟着那小不点方向走去。 等谢珩不知不觉就快走到人家身旁时,对面跑来一个穿蓝色小棉袍的娃娃,眼看就要朝那红色小不点撞去,他没作多想先一步接住了那就要跌倒的娃娃。 好险他接住了,刚扶稳那娃娃,没想到对方却啊一声尖叫跑开,还是朝他背后的小不点扑着撞了上去,见那少年扶两人,谢珩忙一步退开,隐到后面进了铺子。 一进屋谢白刚换得银钱,见谢珩进来,拉着他在铺子里看看有没有什么要买的,等两人出来,谢珩再朝刚才那地方看去时,人早已经不见了。 虽然自己不能做什么,但是见那孩子有人收留,他终于放下心来,没有再过多纠结,终于得空理睬一直问他要买些什么回山上过年的谢白。 “先生...” 耳边传来柏梅雪的声音,谢珩被喊回神,才见眼前三人看向自己,原来自己一时间失神,竟一群人在原地呆站着,想来他不说话,两个徒弟也不敢说话。 还有那李棠,端得一派虔诚拜访姿态,自是不敢多言。 “且先坐着,我看看。” 谢珩回神后终于开口,手中握着徒弟二人交的曲记,指指竹亭下的桌椅,示意几人入座。 李棠不知为何谢珩会突然出神,以为自己有何不妥,但有实在想不到哪里失礼,大抵还是不太愿见生人吧!况且还是她这样的平头老百姓。 有些犯怯的李棠,被柏梅雪携了到桌椅落座,沐青青落座后,那一身碧色的小丫头则跟着站在主人身后。 谢珩招了远处候着的家丁去厨房泡茶、送茶点来,这才开始看曲记,沐青青和柏梅雪的曲记,中规中矩,没什么差错,也都写得很认真。 谢珩虽不是十分满意,却又挑不出错来,毕竟领悟这种虚无的东西,是无法教授的。 此时下人们托着茶盘从中院下来,将茶壶糕点果品摆了桌,这才一一退下。 想来在谢珩这里,也只有早年收的柏梅雪和沐青青,才有这番同桌共饮的待遇,毕竟那时候,谢珩也还算是个少年,师徒一同成长的情分,自然是那些后来者无法比拟的。 若是换做近年来新收的那些小徒弟们,莫说是和谢珩同坐一桌,便是谢珩叫人家坐,怕也只能把人吓跪地上。 柏梅雪乖巧,先给谢珩斟茶,再给沐青青斟,沐青青伸手虚扶杯身,笑意谢过,转头看向正端坐着看曲记的谢珩,目光游到那握着曲记卷的修长手指上,忙收回目光,低回头看向自己的茶杯。 李棠正襟危坐,话也不敢说,也不敢乱看,只低头盯着,面前盛着淡绿清透茶水的白瓷杯。 谢珩看完曲记,放到一边,这才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茶,朝二人道: “尚可,前几日新收得几章新曲,我已让人誊抄了几份,回去时带去练习,同则写一份曲记。” 二人忙坐正身子点头应是。 坐在谢珩正对面的李棠,一直低着头,不敢抬头,总感觉害怕谢珩的目光注意到自己,此时却听到柏梅雪的声音: “先生,那日我同棠儿练琴,也让她作了曲记一篇,先生可看看?” 李棠惊起抬头,先看一眼对面的谢珩,刚巧撞上对方审视的目光,慌忙又低下头,偏头朝左边看向柏梅雪,用口型拼命阻拦: “不要...别别别...”急得李棠额头都要冒汗了。 柏梅雪只当作没看见,又听谢珩些微讶异地语调: “哦...我看看。” 只见柏梅雪将不知何时拿在手中的一页小笺,递到了谢珩面前,谢珩接过后,打开一看,这不是一份完整的曲记,寥寥数言,不过是对谢珩那首曲子的个人见解。 李棠可从未写过这东西,想来是那日李棠随口胡诌,被柏梅雪回去记下来的。 谢珩大抵也明白,一眼就认出是柏梅雪的字迹,但是谢珩却知道,这绝不是柏梅雪的见解,毕竟师徒这么些年,他的徒弟,他最清楚不过的。 且看这些字句,并非是熟通音律之人会用,倒更像是知音之人的见解。 谢珩讶异于李棠小小年纪,却有这番独到见解,面上丝毫不露,从第一眼见到李棠,他没想过,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和这个小女娃子重逢。 只是他却不知为何,虽是时隔多年,样貌早已发生改变,却觉得这个娃儿身上,没有那种被人收留的乖顺,虽也是识礼,见自己也是怯生生的。 但是那眼神中,并没有众观颜色的拿捏,全然是一副双亲宠出来的那种调皮性子,没有让谢珩那阵心疼的感觉涌上来。 虽说她现在年纪也尚小,也许天真无知,但有很多东西,是在成长境遇中不自觉沾染上的,和年岁无太大关系。 那一页小笺,谢珩早该看完,却一直面无表情沉默不言,徒弟二人倒是端坐着,一副听候先生教诲的模样。 而李棠却如坐针毡,在谢珩面前,被本尊看自己的胡言乱评,只觉得丢人、惭愧、班门弄斧,总之一切自惭形秽的词语,此刻都该用到她身上。 她实在觉着这时刻太过煎熬,就在李棠觉得自己在这乍暖还寒的时节中,如处蒸笼时,谢珩却抬起头来,未对李棠的见解作评价,只是问了句: “李小姐学过音律?” 被点名的李棠,即刻立身坐正,双目看向谢珩,有些紧张地回话: “不敢在先生面前诳语,不曾学过,只是年幼时,机缘巧合,偶遇一位先生,听得他讲过一番见论,那段日子有幸听他吹奏,只是当时年幼,并不懂其中奥妙...” 顿了一顿,又补充道: “再后来,只是在镇上书院的老先生那里,无事便过去听听他老人家抚琴...此外便再无其他,晚辈愚昧,不通音律竟对先生曲子妄言,还请先生恕罪。” 说完站起身朝谢珩鞠了一礼。 谢珩有点想笑,却冷淡惯了,笑不出来,只伸手示意李棠坐下,见谢珩脸上并未不悦,李棠这才乖乖坐下。 柏梅雪何曾见过调皮的李棠这样乖巧过,偷偷捂嘴看着李棠笑,李棠也悄悄偏头,朝柏梅雪飞去一记嗔怪的眼神。 就在此时,有下人急急快步跑来谢珩身边: “先生,闻府那边派人来送信函,说是谢参将命人捎来的,此刻正在前院候着,需您亲自去一趟。” 听得下人禀报,饶是一脸冷清的谢珩,此刻面上也露出些讶异神色来,丢下一桌三个小辈,径自起身疾步去了前院。 谢珩来得前院,便见一个穿着甲衣的士兵,见谢珩出来,忙见礼: “谢先生,这是参将大人同小闻将军书信两封。”说完双手奉上。 谢珩接过来,稍稍有些急切: “年节后方才回军中,何以突然修书,可有战事状况?” “回先生,并非战事,西南战事平息,闻老将军班师回京述职,地方卫军整顿已善,只待诸事交割,谢参将获允休假,想来是要回崇宁一趟。” 听得士兵道情原委,谢珩才将忐忑的心放下,本欲留人用晚饭,士兵却道因随前头军队刚到崇宁,交完信件便要回去复命。 谢珩谢过之后让人送士兵出院,自己拿着书信,迫不及待打开,谢白在信上说的,大抵刚才士兵已经解释差不多了,最多还有半月就可回崇宁,只是提了一句,说有要事要亲自跟谢珩说。 只道是师哥平安,他也就放心了,其他的,都不在乎,至于小闻将军的书信,谢珩只是打开草草看过,无非还和从前那样废话连篇,又想听他弹琴之类云云。 第二十二章 谁酸了 话说那日谢珩接到谢白的来信,心中很是期盼,便无心再和两个徒儿闲话,饭也没留让人送出了门,至于李棠,他也没有再多过问。 只待柏梅雪下回单独来时,再问问她李棠家中是何境况,便也可知一二。 这边暂且不说,话说李棠同柏梅雪出了谢园,整个人才松下一口起来,后又开始激动,自己竟然见到谢大师了,得听了半只曲子,还同桌饮茶,真是无法想象。 柏梅雪出了谢园大门,同沐青青辞别,和着李棠上了等在园门口的马车,将二人载到了清雅居,此时临近晚饭,李玉早已从覃家过来等候李棠。 柏梅雪拉着李棠要同吃晚饭,李棠推拖不过,其实心里是求之不得,只得央求李玉。 因着担心覃家等饭,李玉便只得叹口气又一人回了覃家,道晚些再来接她。 李棠又是开心一阵,她正好还有很多话想同柏梅雪说呢! 如今已经在清雅居帮忙打理的柏少杰,听到柏梅雪回来,忙出来拉着去了二楼雅舍,岂料上楼时,却又碰见一个熟人。 “棠儿。”一声欣喜的喊声,李棠循声望去,二楼房外雅座上坐着的,竟是蓝田。 李棠挥挥手:“蓝田哥。”等蓝田走过来,同柏家兄妹相互问过礼。 到底是这座城太小还是缘分太巧,也不必细究,蓝田见了李棠,忙邀她去雅座,李棠为难,她期盼的可是同柏梅雪一起用晚饭。 可是心里又有点心虚,来崇宁一趟,也不曾去蓝田家中拜访,如今在这酒楼碰巧遇上了,好不尴尬! 就在她犹豫不决时,一旁的柏少杰很是不耐烦,便道: “李小姐可同蓝公子尽情叙话,我们先行一步。” 说完便拉着柏梅雪,进了柏家设在清雅居二楼的客舍,李棠刚想跟过去,柏梅雪回头朝李棠笑笑说: “那我先过去了,晚些吃饭再说吧。” 李棠的脚步就硬生生停了下来,一脸怨怒看着蓝田,蓝田毫无察觉,等到了他桌子入座,看李棠一脸不悦,便问她: “棠儿你哪里不舒服吗?” 李棠直想翻白眼,我好好约的晚饭,你非要横插一脚,我能舒服吗! 况且看起来柏梅雪虽然在笑,可是眼神突然变得淡淡的,害她都不知道怎么解释了。 一想到这里李棠就拿眼瞪蓝田: “是不怎么舒服!” “哪里不舒服,需要看大夫吗?我送你去。”一听李棠果然不舒服,蓝田立马在意起来。 李棠见他这么没眼色,咬牙愤恨,一脸哀叹: “没有啦...我没事。”见她这么说,呆傻如蓝田,她说什么就当是什么,忙招了小二要了一桌子菜。 李棠一心想着要同柏梅雪吃晚饭,见蓝田点来一桌子饭菜,硬是要劝着她吃。 她拿着筷子随意夹着菜,眼睛直往柏梅雪进去那个屋子瞧,只期盼那道身影快些出现,她好上前搭话才是。 可是等到李玉再来接她时,也不见柏梅雪出来,倒是蓝田,一个人开开心心,自我感觉很是热络地跟李棠吃了一餐晚饭。 而李棠苦等不到柏梅雪出来,已如那落地的桃花,蔫得没有一丝灵气。 蓝田和李玉又叙了一番话,因着此前李大夫告诫过,不好登门拜访,只得邀了蓝田改日去清溪镇。 蓝田也不多想,倒是理解李玉,只说,等他下半年自己分了宅子,便可邀李玉上门。 等三人告别后,李玉才拉着脚下生钉的李棠,回了覃家。 李棠舅舅家的独女表姐唐初月,嫁在崇宁覃家,倒是方便了她来崇宁留宿,早前李棠百般央求,唐初月年初也特意带着覃朝去过清溪镇。 在李家同姑姑姑父说,希望李棠多去陪陪她,说是陪她,估计暗地里不知道李棠跟唐初月如何磨人来的,只是她二人处得这般如亲姐妹,李家夫妇二人心里自然是开心的。 李棠并不在覃府常住,但是唐初月仍是差人给她清了一间单独的小院子,房门口假山坐池,有水有鱼,花花草草的种了不少,又是小偏院,安安静静的她正喜欢。 李棠这儿媳妇表亲,也是独一份的优待了,她表姐夫对她也是以礼相待,诸多关照。 能看出来她表姐夫是深爱着唐初月,覃家二老对唐初月也是疼爱有加,如今表姐膝下儿女双全,小外甥和外甥女也是机灵可爱,嫁到这样的人家,过着这样的日子,她是真的替唐初月感到开心。 这次来,除了李大夫夫妇准备的东西,李棠单独给唐初月带了好些自己做的蜜乳和胭脂口脂。 上午去清雅居时给柏梅雪也送去了一份,不知道她喜不喜欢,可是宠惯了李棠的唐初月,却从七八岁的小李棠,开始做那些瓶瓶罐罐时,就成了小李棠的第一个“试药”人。 只有唐初月,才那么宠她新信她,记得前两年,李棠捣了小木芦做得一罐手膏,拉着李玉逼他试了过后也得了夸赞,唐初月来家中时,便兴冲冲给唐初月用。 没想到唐初月用了之后,双手发痒难忍,洗干净手之后,双臂起了好多红疙瘩,把小李棠整个人都吓傻了,被爹娘训了好一顿。 好在没什么大事,也没用到脸上去,手上的疙瘩两天就消散了,身体也没什么不适,此后李大夫告诫李棠不许再弄那些东西,也同唐初月说不要再纵着她。 唐初月见宽慰不过姑父,便应下了,只是背地里,李棠给她送什么,她也照收不误,不过李棠再给她东西时,都是自己先上手上脸试过,便再叫唐初月先试手再上脸。 这回李棠又新做得一罐水青竹凝膏,此时李玉同覃朝在厅中陪着覃家二老闲话,唐初月带着六岁的儿子和两岁的女儿来李棠的小院子玩耍。 一旁的两个丫头看着孩子玩耍,李棠便开始给唐初月献宝: “表姐啊,这水青竹,去腐生肌,还能淡去脸上的斑纹...” 说着看了一眼一身珊瑚长裙外搭菖蒲色褙子的唐初月,夜灯下光彩照人,虽不是肤若凝脂、吹弹可破,却也是白净如剥了壳的鸡蛋般。 忙又改口:“不过表姐倒是用不上...” 唐初月笑笑: “怎地用不上,等我人老珠黄,还要央着棠儿你给我多做些来...”说完用手绢捂着嘴呵呵笑出声。 李棠可不怕她打趣: “好啊,不知道那时候表姐的腿抬不抬得起来,我的门槛可不矮...” “我跨不过去不要紧,便让凡儿去,看你这个表姑姑,还能不能看得下去...” 李棠看看正在一旁和妹妹追着玩耍的小覃凡,噘嘴倒: “还真不行...”说完两人又是一阵笑声传出院子。 这一夜,李棠躺在覃家小院子的屋里,深思着,说好的一起吃晚饭,柏梅雪却一直没出来,是同她生气了么!明日一定要同她解释才好。 可转头又一想,同她解释什么呢?她也没想到会遇到蓝田,又不知道怎么推拒... “哎~”李棠在床上翻着身子叹气。 第二日,李棠早起,同李玉一起乖巧去问了覃家二老安,吃罢早饭,便是要回清溪镇了,只是李棠心中念着柏梅雪,便同等在门口的车夫伯伯商量,先去一趟清雅居。 哪知到了清雅居,柏梅雪却不在这里,清雅居的账房伙计见过李家兄妹几回,也是认得的,便说了柏梅雪如今还在柏少正家中,未曾过来。 李棠扑了个空,心情瞬间委靡,怏怏出了清雅居大门,却见一辆马车驶来,在清雅居门口停了下来。 车夫下车来摆了凳子,等帘子掀开从车里出来个丫头,李棠一看是柏梅雪的贴身丫头霞儿,顿时心中如百花齐放,一刹间满面笑容。 等霞儿搀着柏梅雪从车上下来,李棠忙上前想同柏梅雪说话: “我...梅雪...” 柏梅雪昨晚没出来理会李棠,今日倒不甚在意了,原先想绷住的脸,见李棠要说不说有些无措的模样,也不再同她为难,拿起锦帕挡在唇前,低低笑了,这才抬起眼看李棠: “李小姐怎么这么早过来了?” “我来约你一同回镇上呀!”柏梅雪问她话,她便好接上,不然也不知如何开口。 柏梅雪拿下锦帕来,下一刻李棠却心如花开,因为她确认柏梅雪今日用的是她昨日送她的胭脂膏。 这桃花色的胭脂膏,若不是生得貌美,肌肤白净,涂上嘴,怕是要一番胆量。 可柏梅雪,面如白碧般无暇,明眸皓齿,眉若远山貌比芙蓉,樱桃小口涂上这桃粉色的胭脂膏,小小年纪,却真叫是花容月貌。 李玉早已习惯了李棠时不时在柏小姐面前发呆,自顾走到马上边,让她们叙个够。 柏梅雪上前拉了呆滞的李棠: “那你同我去跟大哥二哥说一声,这就走。”李棠忙点头。 等回清溪镇时,李棠抛下李玉,和柏梅雪同乘一车,一路闲话着,柏梅雪同李棠说,谢珩看起来对李棠印象不错,约了下一回再去崇宁,说不准还可听谢珩弹首曲子,李棠乐不可支。 永乐十五年三月,又到了海棠花的时节。 谢珩等来了远征而归的谢白,却连同他一齐,等来个让他措手不及的消息。 第二十三章 谢白归来 谢珩日盼夜盼,谢白终于在三月初回来了。谢白在崇宁没有宅子,从他参军以来,除了行军馆,谢珩的宅子就是他的家。 所以一到崇宁,就迫不及待地去了谢园,谢珩前几日得了谢白的准信,就是这两日便要归来。 谢珩早早让人采购了许多食材用品,只待谢白一到,便要开宴为他接风洗尘。 因着没有确切日子,这几日谢珩都是在家中候着,一步没外出,今日天气不错,谢珩让人备了碳炉茶水在院子里,一个人煮水沏茶。 一身月白锦衫,银丝暗绣的金盏菊,朵朵盛开爬满衫脚;谢珩坐在桌前用素绫擦着桌上的那把焦尾琴,等待着碳炉上的水煮开,自琴额起,轻轻擦过每一条琴弦,擦至琴尾冠角。 这把琴不是谢珩最好的琴,但是是谢白送给他的,谢白说他寻了许久,所以谢珩很开心。 谢园门外,忽然想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匹赤色壮马到了园门口,马上的人扯住缰绳,听话的马儿乖乖收住四蹄,立在原地让主人下鞍。 前院候着的人急急跑到后院报信,谢珩随即扔下手中素绫,起身去了前院。 “师哥。”谢珩满面笑意难掩。 “珩儿。”卸下戎装的谢白,一身青丹色葛衣,天还不算热,略显清凉。越发坚毅的脸庞,此刻也少了几份战场肃杀。下人接了谢白简单的行囊,二人径直去了后院。 碳炉上的井水正发出轻微的咕咕声,两人入座后,谢珩拿了帕子提起起水壶,冲洗茶盏。 谢白伸手拿起茶匙取茶叶,放入谢珩冲洗过的青花杯中,多年默契,两人无需言语,便一同沏了两盏茶。 看见桌上摆着的琴,谢白笑笑: “珩儿仍旧是常年不缺这兴致。”谢珩和他都是自己爹交出来来的,他们都是一齐学习,拳脚武艺,读书作诗,兵法布阵,五行盾术。 两人虽是学得不浅,可谢珩却有那弹琴作曲的天赋,琴瑟笙箫,一点全通,而他,倒是可弹几曲,偏偏痴迷爱武艺兵法。 “师哥说笑了,即非喜欢,我也是从这个的,若是手生了,只怕学子眼前也要丢人的。”说完笑笑端起茶盏,轻嗅着茶香。 谢白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捏着茶盏盖子拨茶水玩,思考着什么,谢珩总觉着他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开口却又是接着和他闲话: “也是,若是叫我停下一日拳脚,怕是夜晚睡着觉。”两人正闲聊着,下人来报饭菜已经做好,可以开席了。 这时辰还早,想来是早前什么都准备好的,人才进来这一小会儿,菜便已经做好了。 谢珩让人传菜,就在院子里吃,下人们便又从中院屋中搬出来一张黄花梨大圆桌,十八道菜摆了满满一桌。 说是席,却只有他二人,谢珩却从不觉得这样的席面冷清,或者说他更喜欢这样的酒桌,他素来不爱应酬,尤其是那些面都不曾见过的人,烦不胜烦。 谢珩正想拿酒壶倒酒,谢白却先提了酒壶,给两人各斟了一酒,然后举起杯子: “这第一杯,先敬谢珩儿的这桌酒菜。”其实是谢他不知归期,却这么一天天的候着。 谢珩无奈笑笑点头,举了杯与他共饮。 刚喝完,谢白又给两人的杯子斟满: “这第二杯,敬你我还是这般秉持初衷。” 这一杯酒的说辞,倒是让谢珩有点摸不着头脑,莫不是说他二人仍旧是,一个痴迷武,一个痴于乐? 不过只要谢白高兴,他便高兴,随着他怎么说都行。 二人又举杯同饮,待谢白再倒满第三杯又要举杯时,谢珩忙拦住刚要开口的谢白: “师哥,这菜还一口没动,便着急要灌一肚子酒吗?” 谢白也觉得过于着急,于是就放下杯子,和谢珩吃着菜,慢慢喝,不必着急杯举酒干。 一席菜吃了小半个时辰,谢白看向仍旧面含笑意的谢珩,终是抬起了第三杯满满的救: “珩儿,这第三杯,感谢你这么多年,对我的照顾...”他指的是,这么些年,谢白的园子,就是他的家。 “还有,我置了宅子,在成都府...” 听到这里,谢珩的夹菜手顿了一下,好像有水滴到心上,咚咚咚地想,放下筷子道: “师哥何必着急要找宅子,我这里,一个人住着也冷清,再则,你又不常回来。” 他其实想问,为何要再那么远的地方置宅子,却又不敢问出口,怕听到的不是他想要的。 谢白没有回答他,而是先仰头喝了杯中酒,谢珩也端起酒杯,只是怔怔看着对面眼中好像有些泛红的谢白。 “珩儿,我要成亲了。” 下一刻,谢珩手中的酒杯从手中跌落到瓷盘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那杯酒,便洒了一盘珍馐。 谢白望着谢珩,眼中的红色在蔓延,谢珩的心却忘记了跳动。 良久,谢珩伸手挽过被酒水沾湿的袖袍,将酒杯从盘中拾起,方正在桌前,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笑笑朝谢白举起来: “恭喜师哥。”一仰头饮尽杯中酒,酉时方至,天空还明,谢珩却觉得着天空发黑。 除了酒杯脱手,谢珩看上去好似没什么异样,自然,师哥要成亲了,他哪里有不开心的缘由。 可是他却不想问,什么日子,在哪里成亲,娶的哪家小姐,门第高低,是否温良娴淑。 谢白即已经开了口,便将全部都告诉了他,日子定好了,下月初一,他已经休好了假,只希望,到时候,谢珩能去参加他的婚宴。 崇宁去成都,少说也要二十来日,若是要去,便得早些准备出发,时间挺紧。 谢珩又是笑笑: “师哥的喜酒,我定是要去讨的。”见他这般无异样,谢白终是松了口气。 “师哥,这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又喝了酒,你刚回来也累,先去歇会儿吧!” 说完,不等谢白多说,径自转身,朝竹楼上走,只是一步一步,没注意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好在扶住了竹栏,谢白在身后喊他: “珩儿。”谢珩没回头,只是挥挥手表示没事。 这天无雨,只是一阶一阶,踩一步便有一滴水打在抬起的脚上。 谢园里有专门给谢白备的房间,见谢珩回了竹楼,谢白便去了南边的别院,这是谢珩专门为谢白开的院子,想来以后也用不上了。 --- 谢珩是在山中长大,师父当年在山脚下拾到他,将他领了回去。 那时的他已经开始记事,那年父母带着全家人一起举家搬迁,途中停下小休,他一个人跑到林子里小解,回来时迷了路,等他找到大路时,车队已无踪影。 他没有哭,只是沿着大路一直往前走,车辙越来越浅,直至消失,最后走迷了道。 酉时已尽,他坐在山脚靠着树干,饿着肚子走了一天,脸上没有一点生气,眼中的希望,也一点点熄灭。 空寂的山林,草丛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不知道是什么,可是这样的未知,令他害怕,他不敢睡着,可身体的饥饿和疲累,让倦意越来越浓。 梦中,他看到娘亲朝他伸着手喊他:“枫儿,枫儿,对不起,娘对不起你。” “孩子?孩子,醒醒...” 他从昏睡中睁开沉重的眼,一个男人蹲在眼前,一只手扶在肩上轻晃着他,眼中有些担忧,清早的晨光从男子身后洒下。 逆光让他看不太清楚来人的脸,却看见了对方因他醒来,而露出的还带着些许焦急的笑容。 “我......饿” 说完之后彻底晕了过去,男人挎好包袱,将他抱起,小跑上山。 男子本隐居在深山中,等到时,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以后了,浑身汗湿,脚步也有些轻晃。 进院门时,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儿穿着短打,在院中练拳,见他进院忙喊: “爹,你回来了。” “嗯,去烧些热水,再熬点肉粥。” 见他怀中抱着个昏迷的孩子,谢白忙去烧水、熬粥。 谢如远抱着人进了屋子,将孩子放在床上,把脉确定孩子只是饿晕之后,出门打了水给昏睡中的孩子擦干净脸和脖子。 此时谢白端了温水进来,谢如远将他扶起半坐,掐了掐人中,片刻后终于睁开眼醒过来。 谢如远忙端了水喂他,勉强喝下几口水,眼中开始恢复一点清明,看着眼前的二人,有些茫然。 谢白去灶房撤了柴火,将锅在凉水中放了一会儿,端着锅和碗勺进来放到桌上: “快来吃饭,先喝粥暖暖肚子。”说完动手盛了一碗放在桌上。 看着桌上飘着热气和香味的肉粥,他没有矜持,三步两步走过去坐下,端起碗大口大口的开始喝粥,勺子都顾不上用。 谢白忙喊他: “你吃慢点,别呛着了,还有些烫。” 谢如远坐在一旁,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想这孩子是饿了许久了,难免心疼。 他父子二人隐在这山中,常年打猎,自己也开垦了几块地,再加上偶尔下山去集镇上买些补充,从未有过如此饥饿的时候。 看着他一碗接一碗的,喝光了整整一锅粥,才擦擦嘴停下来。 第二十四章 闻歌 谢白目瞪口呆端着锅出去,有点担心他会不会撑坏了,谢如远看他恢复些血色的小脸,柔声问他: “孩子,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怎么会一个人跑到山里来了?” 眼中蒙了一点点的灰暗,那点痛苦和难过一闪而过,然后又很快被他藏起来: “大叔,谢谢您救了我,我今年五岁...没有名字,我和家人…我是孤娃,没有家人,我是被人欺负,追赶着进了这山林。” 谢如远不愿见到那孩子眼中的灰暗再度升起,既是他不想说,也就不逼他: “那你可还想下山?” 看见那低落的小脸,谢如远明了,只待他想通了再送他下山,又道: “既是如此,那你便留在山上,跟着我姓可好?” 看着谢如远慈眉善目,眼中透露的关怀和绝口不问他身世,他不想拒绝: “好。” 谢如远看看一旁站着的谢白,又回头对他道: “我姓谢,这是我儿子,今年八岁,叫谢白,此后你便叫谢...珩如何?” 谢珩点点头: “谢谢大叔。” 师父是善良的,谢珩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为何隐在山中,学着师父,他也不问。 得了师父的姓,却不曾称过一声父亲,数十年在山上,同谢白一起跟着师父学拳,强身健体,谢如远教他们读书识字,传教授艺,他学了不少器乐。 一开始,他总是在院子里打转出不去,他不明白,为什么门口那些树,看不出有什么古怪,可他怎么绕都还是在院子里。 谢白在一旁哈哈大笑,牵着他东绕西拐的,几步路就走出去了,出去后得意得朝他炫耀: “怎么样,厉害吧?不过我还没学会,等我学会了教你。” 谢珩的尴尬和窘迫藏在心里,一偏头: “哼,我要学跟大叔学,为什么要你学会了教我。”说完甩掉他的手自顾往山下走。 谢白傻眼,见他跑远了,忙追赶上去: “你别乱跑,山里有很多野兽的。” 谢白在山中带着他打猎,他喜欢呆在房后山洞里,琢磨谢如远存放在里头的那些阵法和古籍。 谢白对的器乐只学了皮毛,他不愿,谢如远也不逼他。 谢珩却在山上的日子里,爱上了音律,找到了寄托;他也每日同谢白一起在院中练拳,身体尚算好,可是身子还是单薄。 谢白觉得他身子弱,便是好欺负,总是在林中时,突然从背后偷袭他。 谢珩忽的回身,随即一个扫腿,谢白立马躬身后退一步,握拳欲以反攻,谢珩不给机会,就着扫腿旋回身,双手借力顺势绕上双臂,迅速按向肩窝。 谢白反攻的双臂还未抬起,便觉一麻,瞬间被卸了力道,谢珩并未停手,左臂屈起横上对方脖子逼他疾步后退,右掌撑住下巴向上一推,将对方整个抵在树干上,抬起右腿就顶向他跨间,只是转眼间,三两下便把谢白钳制住不得动弹。 谢白被他锁住,本欲强行挣脱,可是胯下那有力的腿使得他不敢乱来: “我手没力气了,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个?”边问边偷偷提脚准备。 谢珩撑着对方下巴的手掌故意用力紧了紧,不无得意轻笑: “师父教的,他想你大抵是不愿学这个的…师哥,你可别乱动,我腿没长眼睛,别误伤…了你。” 说罢还特意动动抵在谢白胯间的腿提醒他。 被矮他半个头的谢珩压制住,谢白无奈告饶: “好了,我输了,放开我吧!” 谢珩仰头,眼眸微收: “放了?师哥刚才不是硬要逼着过招么?这才几招啊?” “行了,行了,知道你厉害。”嘴里是这么说,心里却琢磨着等谢珩放开就伺机反击。 谢珩岂不知他的心思,眯眼瞧着他,谢白被他看得心虚,抬头张望掩饰,谢行哼笑,忽的贴身上前,伸头渐渐靠向谢白的脖颈。 谢白惊慌:“你做什么?”下一刻,温软的触感在脖子上触碰,谢白一惊,全身汗毛竖起: “喂...”不等他再开口,谢珩张嘴就咬:“啊,痛痛痛,珩儿,放开我,我错了,认输了。” 谢珩咬着不放,但也没有想咬伤他,就用牙齿来回磨,脖颈又痒又疼,谢白感觉自己的脖子被他的口水沾湿了一大片,山中的风吹过,谢珩发间的皂香飘来,谢白忽然有点不知所措... “枫..”一声轻唤,却让怀中的谢珩僵住,惊诧、意外,师哥是如何知道的?他从未提过,是那锦囊!原来被师哥看到过了吗! 从那个时候,他好像不再那么介怀身世,似乎没有多大关系了,他开始融进了这个有师父和师哥的家。 可是后来,师哥说要去参军,师父便说要去开始新一轮的游历,他知道,自己和谢白都长大了,师父不想成为他们的牵挂。 十六岁那一年,师父动身往北方走,他和谢白下山去了崇宁,正巧遇到征招,也是那个时候,他们认识了闻歌。 闻歌十二岁就跟着父亲在营中生活,十五岁那年随父亲奉命镇守西南,在成都府停驻招兵,行至崇宁一站,命地方军部在城中发文招募,闻歌每日都在招募处监工。 那一日队伍中来了两个年轻男子,一个高高壮壮的一脸好奇到处张望,一旁跟着的是一个身材稍矮略显单薄些的素衣少年,在一群前来应招皆着短褐的男儿中有些惹眼。 排到二人时,白衣少年站在一旁看着高壮男子签檄书,待他签完,陪着他过去临时搭建的军棚下领甲衣,原来他不应招,只能在棚外等候,闻歌好奇上前拍他: “你来不报名参军吗?” 被突然拍肩,谢珩回头,看来人穿着盔甲,不像普通士兵,不知对方何意: “不是,我陪兄长来应招。” 闻歌心中有些小小的可惜,不过想想他这样的身子骨去军营大概也吃不消,这清秀白皙的小脸,去边城成天吃沙子,晒黑了也可惜。 “你兄长叫什么名字,我入伍多年,西南军中还算熟悉,待他入营也可方便关照一二。” 谢珩想这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正要开口,谢白领了甲衣回来: “这位是?”谢白打量眼前这年轻的士官,看着倒没什么恶意。 闻歌忙自报家门:“我叫闻歌,还未请教二位?” 谢白礼貌回答:“谢白,这是我……弟弟,谢珩。” 正在三人相互熟络时,闻霆浩料理完政务,下了书案来军棚前勘察招募情况。 见自家小儿正在棚边与两个年轻人笑谈,其中一个看着很精神的手里抱着甲衣,看样子应该是来应招的。 闻歌打小就爱交朋结友,识人还算清明,通常他是不管他的,只是看那白衣少年郎莫名有些熟悉感,脚步不自觉朝三人走去。 闻歌正在问谢家兄弟家住哪里,闻霆浩已经走到三人身旁,谢白谢珩二人不识此人,见来人面上虽也和善,却不怒自威,器宇不凡,许是常年身处军中高位的缘故! 闻歌忙行军礼:“将军!” 闻霆浩点点头:“嗯,这两位小兄弟是?” 听到闻歌叫将军,两人有些局促,在他们心中,这是个很大很大的官了,尤其是谢白,他要从军,这样的人是他所敬仰的,他有些激动: “禀将军,我是入招新兵谢白。” 有精神有力量的年轻人,对一个征战沙场的将士来说,是相当欣慰的: “年轻人很有精神,不错不错。” 得到夸赞,谢白心里很是高兴,一旁的闻歌热情给闻霆浩介绍谢珩: “将军大人,这是谢白的弟弟,谢珩!” 若是先前听这年轻人姓谢倍感亲切,那么此刻,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在急速冲击着闻霆浩的心,若非久经沙场,常年血雨腥风,只怕闻霆浩此刻要站不稳了。 姓谢,白、珩...天下不会有如此巧合之事,一定是他!如远,他们就是你的孩子吗? 年少一同沙场驰骋,策马扬鞭,一个先锋将军,一个神算幕僚,同塌而眠,同泽同袍,与子偕作...闻霆浩陷入那疆场回忆里。 谢珩比谢白心思细些,看元帅的样子,像是听到了什么震惊的事。 “将军,闻将军?爹...您想什么呢?”被闻歌唤醒忆梦,闻霆浩怒目: “胡闹,军中无父子,当心军棍伺候。” 闻歌在心中翻翻白眼: “叫您半天,您想什么呢!” “无事,只是觉得这位小兄弟面善,想起一位故人。”收起凶光,面带慈笑看向谢珩: “这位小兄弟不同兄长一同参军吗?”纯粹是没话找话,一家两兄弟,兄长已然参军,家中定有父母需要赡养,怎可再一起投身军中,不就是想追着人套话罢了! 谢珩行礼: “身为男儿,非我不愿为家国疆土血战沙场,实乃谢珩不才,文武不就,不敢糟了皇粮。”意思很显然,这由头我给了,信与不信您请自便。 “哈哈,你这年轻人,说话还真是直接。”掌管天下兵马的大将军,没有因为谢珩不中听的话动怒,还夸了人家,这让闻歌有点站不稳了。 谢珩也是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不知该如何接话,正好一旁小步跑来一个士兵:“将军,知州大人到了。” 第二十五章 一曲惊人 “知道了,下去吧。”闻霆浩一挥手,小兵又小步跑走了。 “那你们年轻人聊,我有事就先走了。”然后朝谢白点点头: “我期待你在战场上的表现。”谢白很是激动: “是,将军。” “你带二位熟悉熟悉军中事务。”这等优待,哪里是普通应召新兵该有的。 闻歌行礼:“属下遵命。” 然后闻霆浩迈着大步离开了。闻歌见他爹走远了,才回头小声说: “我爹今天真奇怪啊,这要是往常,我爹不训我们几顿是走不出去了。” 看他一副夸张的表情,谢白反驳: “胡说,我觉得将军很和气,也很威武啊?” 谢珩也好奇:“我看着将军大人也很面善啊,为何这么说?” 闻歌下一刻附上一个更夸张的表情: “什么?和气?面善?”忙抬袖在谢珩眼前假意拭擦: “谢珩你是不是眼睛蒙灰了?” 谢珩挥手挡掉闻歌的手: “我实话实说。” 见闻歌还要争辩,谢白忙拉住他: “闻将军,您不是要带我熟悉军中事务么?” “啊,对对对,走吧走吧。”就这样,三人在崇宁成了朋友。转眼就到了端午。 永乐十年,皇恩浩荡,京师下诏大赦,天下同庆。 这一年成都府的端午节,泛舟游湖,吃百味粽,喝雄黄酒,绣药香包,热闹非凡。 可是谢珩却即将在崇宁送别谢白,这一夜,烛火万千,笼灯高挂,二人在鸿福楼二层靠窗位置点了酒菜,窗棂外红灯轻摇,繁华夜人群涌流,这二楼也坐得满满当当,一桌桌吃得热热闹闹。 谢珩捏着拇指大的白瓷杯,杯中褐黄药酒,带着些淡淡的药香;浅泯一口,不算辣。 “珩儿,这酒不能多喝。”谢白正专心拆粽子的棕叶绳,抽空抬头提醒他。 “我知道的,师哥,就这一杯。”谢珩放下酒杯,拿起筷子随意夹了几筷。 待除去棕绳打开粽叶,谢白得意的递上他眼前:“我看过了,松子仁的,快吃。” 谢珩手中竹筷夹住的菜又跌回了盘中,心中平静的一叶潭湖忽地落了一滴水进来,咚一声,涟漪泛起,一道道在他心边撩拨。 他是爱吃松子仁的,可是每年端午,无论他吃到什么馅,从未表露过什么,只是近几年吃到的都是松子仁的,他还道那是巧合。 有些僵硬的伸手接过,捧着手中的粽子: “多谢师哥。”喉咙发紧无法再开口。 “傻,快吃吧。” 咬一口粽子,软糯清香,松子仁还带着一点点脆性,谢珩是一个不善表达的人,可是他也贪恋这样的口感和味道。 他之所以知道师父喜欢吃核桃的,师哥爱吃豆沙和肉的,是因为他们说过,他便记住了,每逢端午问他,他只说,都可以的,谢白究竟是如何知道他喜欢吃松子仁的。 闻歌在家中吃过晚食,兴匆匆取了一串粽子出门,让人驾了马车就朝谢家兄弟落脚的客栈奔去。 奔到客栈,才发现二人不在,问了店小二,才知道二人去吃饭了,他刚吃过晚饭,现在跟过去又担心打扰人吃饭,不礼貌,可又不愿白跑这一趟,于是招店小二上了一壶茶在大厅等着。 等谢珩二人吃完饭慢悠悠逛回来,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二人进客栈瞧见大厅里的闻歌还有些惊讶,闻歌灌了一肚子的茶水,已经等得有些昏昏沉沉,此刻见二人回来,忙起身挥手招呼: “谢大哥,谢珩。” 二人走上前,闻歌忙又招小二上茶:“来来来快坐下。”边说边拉谢珩坐一旁,谢白则坐了谢珩另一侧。 谢珩有些奇怪: “闻将军上客栈来有事?” “没有,我是给你们送粽子来的。”然后将桌旁的一串粽子推到他面前。 谢珩语噎... “这...闻将军真是太客气了,劳烦你亲自跑一趟,在客栈我们许久。”开口的是谢白。 虽是等了许久,可闻歌心中却没有半点不悦,乐着回谢白的话:、 “谢大哥,你才客气呢,你们出门在外,我也当多照应才是,等下月动身去军中,就只有你我二人了。” 说完又偏头问谢珩: “对了,谢珩你要回山上吗?” 谢珩觉得闻歌真的很善谈,放下茶杯应他: “不回去了。” 听他这么说,闻歌立即来了兴致: “哦,那可好,留在城中,以后我和谢大哥回城就能见你了,现在不是战时,指不定中秋就能回来呢。” 谢珩不明白他为什么总这么开心,只是淡淡应了他一声:“嗯。” 见他总是一副淡淡然的模样,闻歌忙取下两只粽子递给他们: “你们快尝尝,这是我娘亲手做的,可好吃了。”闻歌的母亲,从京中一路随行过来,送到崇宁,这是最后一站了,好在圣上体恤,给闻家在崇宁也赐了宅邸。 看他这般热情,刚吃饱饭的二人早已吃不下,可也不好驳了他的好意,只得伸手接过来。 端午过后,这烈日开始更用力地炙烤着地面,今日成都府有一个雅士友会,聚在草堂。一大早谢珩就起了,在房中沐浴,静静坐在浴桶内沉思。 师父多年隐居,如今见他二人已经长大,为了让他们无所牵挂,只身去了外地游历,说是为了寻药炼丹; 师哥一身武艺,奇门遁甲五行术术,志在沙场,可他不能同去,西南面硝烟四起,大战一触即发,也不知多久能回来一次,他也只能留在崇宁了。 桶中温水热气已经散尽,此刻敲门声响起: “珩儿,你好了吗?闻歌都到楼下了。”端午那日听了谢珩要在草堂友会时弹奏,便嚷着要同去,今日一大早就赶了过来。 唤回深思,谢珩才发现水温已经泛凉,忙起身穿衣: “我马上就好,师哥你先下去吧。” 换上了昨日谢白给他新买的衣衫,还是素白的衫子,擦净双手,将师父留给他的子野琴墨风小心收进锦袋,这才抱着琴出了房门,谢白在一楼大厅同闻歌一起等着谢珩。 一身白衫轻薄整洁,巾脚安于后背,施然而下,分明是矫健沉稳的步子,身形微纤却身姿挺拔,面容平静眼中似有笑意,倒不说超凡脱俗,却当真是有几分出尘的飘逸,让等待的两人仰头笑迎却是忘了收回。 不疑二人的失神,走上桌前坐下,将墨风放在桌上,提壶倒了杯茶: “让师哥和闻将军久等了。”至此二人方才缓过来。 谢白回神端起茶杯未语,闻歌倒是笑得更开心: “谢珩,你走路的样子真好看。”好看,最真切的夸赞却又不掺半点别意。 谢珩笑颜:“多谢将军夸赞,吃早点吧,稍后还要劳烦陪我走一趟。”谢白倒是陪他,可闻歌是自己主动跑来的,他也一并谢了。 夏日的清晨是温和的,还没有被烈日占据,朝阳色浓温和,但青云揽掩,还未照射光芒; 三人同行,到草堂时,已经陆续有文客们赶来,交请帖入园,三人没有请帖,不进园子,那日闻歌说要请帖他可以去拿,但谢珩婉拒了他的好意。 草堂门前一侧树荫下有方石桌,谢白拍了拍谢珩的肩膀:“去吧!” 十六岁的阅历是一片空白,可那眼中却无半点露怯,有谢白的鼓励,闻歌的期待,还有他自己的坚定,抱着琴走到石桌前放好,坐上石凳,昨夜的冰凉穿透薄衫让身体仿佛苏醒过来。 小心除下锦袋,抚上琴弦未动,他知道谢白和闻歌在等着他,周边的文客们也在好奇打量,今日聚集的都是整个成都府有点名气的文人雅士,很多是从一两个月前就动身赶往崇宁,只为参加今天的草堂盛会。 他年纪尚轻,从未闻名,无人邀请,自是没有人识得他,可是看那清逸风骨,有眼界的都能感觉到,那副模样,大有一曲惊天下的气势。 门口的收帖管事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三人,原以为是进园的客人,可到了门口却没过来,他一直暗暗打量着,此时进园的客人越来越多,开始排队验帖。 有人偏头发现了树荫下一袭白衣的少年公子,双手压着琴弦却不弹奏,成都府很大,崇宁城也不小,可是有名的雅士在文客圈子内都是知晓的,眼前这个,却是不曾见过,更何况年纪如此之轻。 堂前文客议论,树上鸟雀晨歌,待所有人的好奇心都被撩拨到顶时,谢珩抬首,微闭的双目睁开,指尖抹弦,轻勾细挑,十指翻飞... 悠悠之声传来,穿风入耳,在这暖阳轻撒的早晨,听到了细雨绵绵裹挟微风,飞流直下,穿云破雾,雄山巍峨尽在脚下... 草堂前一切杂声殆尽,园子里的文客们被琴声惊住,有闭目倾听者,有奔出园子到门前观赏细听者。 盏茶功夫未过,琴声在十指下缓缓停住,最后一个音节散进林间,人们却沉在那旷境中,缠绵回肠,验帖管事手中的请帖还保持着文客递给他时的模样,早忘了查验。 闻歌在一众入迷者中最先清醒过来,开始鼓掌,周边的文客们回过神来,一下子涌上前,将谢珩围了个水泄不通,文客们的矜持,在此刻被惊艳过后抛诸脑后: “公子,敢问高姓大名?” “天啊,神曲再现啊!” “大师,您师出何门啊?” “年轻人,咱们到园子里大家一同畅谈如何?” 更有好事者问道:“小公子如今年何?可有娶亲啊……?” 第二十六章 谢白成亲 对于所有人的声音,谢珩充耳不闻,默默收起琴,仿若周遭一切与他无关,起身欲离开,可是被围了一圈,无路可走。好在文客们不是市井之徒,见人要走,赶紧主动让出了道,因为对高人有着别样的敬佩,文人们对这种俯瞰众生的冷淡推崇备至,所以对谢珩的视而不见毫无疑义和指责,反倒觉得更加神秘。 晚一步被堵在人圈外的谢白和闻歌此刻终于得见到人,忙上前护在他两边,看着如此热情的文客们,两人心里都替他感到高兴,此刻人群围成一个半圆,将三人半围起来跟着一直走。 谢珩依旧沉默不语,纵使被一群人挤得步履维艰,可他依旧稳若泰山,谢白也不说话,只有闻歌笑呵呵的招呼大家: “大家都当心些,不要挤不要挤,别摔着了,诶诶诶,小心点...” 谢珩面无波澜,一旁的年轻人也不好招惹,只有那个笑嘻嘻的少年看上去比较好说话的样子,于是有人伸手拉住了闻歌: “年轻人,这位大师是谁呀,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啊?” “可知大师拜在谁人门下啊?咱这成都府哪位大师门下竟有这等高徒啊?” “....” 一个个问题让闻歌应接不暇: “咳咳,是这样的,他是...” 刚一开口,所有人立刻一窝蜂朝闻歌围了过来,毕竟比起一脸冷漠的谢珩和不好说话的谢白,眼前这个少年郎嘴里更能套到有关大师的消息,等一群人朝闻歌围过去,谢珩这才得以解困脱身。 等所有人围着闻歌将他知道的信息榨得一干二净心满意足之后,才发现大师早已不见踪影,往哪个方向走的都不知道。 既然已经打算留在崇宁,便是要找个宅子安身;可寻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合适的,谢珩也是个挑的,且这几日,他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跟着,这家重金求他上门私教,那家高价请他登楼镇馆,简直烦不胜烦。 后来闻歌托人在崇宁给他寻了一处宅子,主人家迁回北边,这宅子已经闲了快半年了,一直没有合适的买主,不是买主瞧不上地方,就是屋主看不顺眼买主,就一直拖着。 后来房主因着着急启程,便托了友人帮忙寻买主,自己一家先动身回北方,巧了这屋主人的友人,偏偏是闻家表亲。 闻歌竭力怂恿谢珩去看看,他原是不想去的,不知道宅子如何,那么多人都没买,也指不定有什么弊端,后来谢白也劝他去看看,早日安置下来,万一有一天谢如远回来,也好有个地方等着。 谢珩就没再犹豫,闻歌和谢白一起陪他赶车去看了,不曾想,一只刚脚跨进院子,入眼就是两排高大的松柏和满圃的八仙绣球,谢珩站在前院,房门都没进,便说: “就这里吧!” 一开始拗着不肯来看,这来了刚进院子还什么都没看,就定下了?两人都愣住了。 这宅邸虽不是金碧辉煌,占地却不小,谢如远临走前虽是给他二人留下了一些银钱,但是买这座宅子还是不够的,但因着有闻歌家这层关系在,便只付了定金,剩下的钱往后再补齐。 就这样,谢珩在崇宁安了家,之后,便在这里送别了谢白和闻歌;为了早日还清宅子的银钱,谢珩虽是不愿,却也接了些报酬不低的行事,因着草堂一曲,他如今要挣这宅子的银钱,也不算太难。 这些年,谢白回崇宁的次数,不够数一双手,谢珩也习惯了这样的等待,至少有得期盼,没曾想,这一次离别不久,回来却是要成亲了! 此后几日,谢珩开始收拾打点行囊准备启程,闻歌是在谢白后面回来的,但是赶在了谢珩动身之前,所以他三人可一同启程,往成都府赶。 临走前,谢珩交代了谢园的大小事务,又让人给柏梅雪和沐青青送了信,便踏上了这一段,他希望永远没有尽头的路程。 柏梅雪得了谢珩差人送来的信,想是这一来一去,怎么也要耽搁上两月,这段时日便不必再去谢园了,天气正在回暖,若是在清溪镇,现在也不算闲,至少有李棠,整日地想来听她练琴。 永乐十五年四月成都府 路程再远,终是要走到尽头,刚至都府,谢白差人给谢珩和闻歌二人找了个宅子暂住,安顿好后,谢白便是成日在外头忙碌,成亲的一切事宜,都离不开他。 初一; 换下胄甲的谢白,一身新郎官耀眼的大红喜服,敛去了沙场凌厉。 今日的他,高头大马迎新娘,府丞大宅拜天地,他这些年,在军中表现甚佳,闻霆浩为他请功,一路提拔,他便是一路攀升到了三品参将,一身荣光。 凤冠盖头下,佳人娇面不见,那盈盈腰肢,纤细柔荑,站在挺拔健硕的谢白身旁,如小鸟般依人。 天地拜过,敬父母茶,新娘子被送入新房。府丞嫁千金,来的非富即贵,副手拿着酒壶跟在一旁倒酒,谢白端着酒杯,在府内宾席一一敬酒。 闻歌陪着谢珩坐在东北角最不起眼的位置,这一桌就他二人。谢珩穿惯了谢白给他买的白衫,可今日不好穿太素,挑了一身金丝暗花的锦衫。 此时面无表情坐在桌前,手里端着酒不喝也不说话,看着堂内一脸喜气的新郎官,往日光亮的眼瞳,此刻被黑夜笼罩着,闻歌扯扯他衣袖: “要不我们回去吧?” 谢珩收回眼,抿一口酒弯弯唇角: “师哥他成亲的大好日子,我当是要祝贺他的,哪有现在就走的道理!” 看着那黯然神伤,闻歌的心上,像是有一粒火星子炸进了油锅,砰一声燃了起来,可他又不知道可以做点什么。 谢白在院中走了个遍,终于敬完了所有宾客,他酒量向来很好,敬了那许多酒,此刻也不过是面上微微泛着红光。 终于到了谢珩他们这一桌,闻歌内心烦躁杂乱,看着谢珩的模样,心中一阵阵心疼,却又有一点点像是喜悦的情感在窜动。 谢白走过来,一步步像是踩在谢珩的心上,咚咚闷响,到了桌前,谢白未及开口,谢珩起身一笑举杯: “恭喜师哥,祝你和杨小姐...早生贵子,白头到老。”不等碰杯,一仰头就先干了。 谢白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许是他看见了那双眼里盛满了什么,许是他听见了那心里有什么话语,只是他不能看、不能听、不能懂,只能拍拍谢珩肩头,仰头饮酒: “珩儿,谢谢你。”谢白的眼中,有光在闪。 谢珩放下杯子转身:“师哥,我走了。” 不等谢白应他,疾步朝大门走去,家丁跟在后头送出了大门口,闻歌也跟着追上去,谢白匆忙放下杯子朝门口喊: “珩儿,我送送你。” 谢白几步跑出大门追上谢珩,伸手拉住了那白衫袖袍:“珩儿。” 府丞宅邸外巷深无人,从墙外都能听到里面传来举杯碰盏的热闹声,白衫红衣两人站着,闻歌好像无插足之地,怏怏抬脚往前走了几步,在路边树影下倚着院墙,回头看着那两人。 谢珩未转身,努力想着什么: “师哥,很晚了,我回去了,明日便要启程回崇宁了,我还要回山上取几卷书...还有...还有梅雪他们的课也拖许久了...” 明明是手握长枪,铁马沙场的手掌,却觉得那锦袖上的金丝如此扎手: “珩儿...我...“ 府丞大宅今天满巷挂的灯笼,烛火映得灯笼通红,像是希望的朝阳升起,又似晚霞终将散尽...谢珩看着不远处闻歌头上那只笼灯,心上的脚步又开始踩踏。 “珩儿,虽然师哥成亲了,但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什么都明白,终究那脚步也会走远,不等他说完,谢珩挥手想抽出宽袖,但是谢白攥得太紧: “嗯,我知道的,师哥快回吧,那么多宾客都在,你是主角,出来太久不好。” 谢白想留,却知道留不住,一院子的人都在等着,他也不能走,最终还是一点点松开了那扎手的绣袍。 看着谢珩和闻歌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巷口,他便知道,从此,他们之间,仍旧还是没有血缘的亲兄弟。 那一晚回了谢白安排的宅子,谢珩躺在后园的石阶上,一个人喝掉了三坛子酒,闻歌拼命拦也拦不住。 谢珩喝酒历来都是用杯,连碗都不用,那一晚抱着酒坛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冲撒在脸上,让眼角透明的液体被掩盖。 闻歌如何也劝不住,谢珩烦了,放下酒坛,用充满血丝的双眼冷眸看向他: 一字一顿:“要么滚一边去,要么就滚出去...”说完便不再看他,又自顾喝酒。 闻歌认识谢珩几年,记忆中谢珩的眼神虽是淡漠,却算是和善,对着熟悉的人,眼中也是充满了暖意,而此时谢珩的眼中,闻歌看见的,里面除了冷漠和悲伤之外,还有一点点恨意。 闻歌不敢再劝,只得坐在旁边看着他喝,后来看不下去,就自己去搬了几坛子酒来陪着他喝,直到谢珩喝完三坛酒后,躺在台阶上睡得不省人事! 闻歌将人抱起来,送回了房中。看着躺在榻上的谢珩,眼角才干了一会儿的酒渍,又流出一道道水痕。 红烛暖灯,伴着酒香,投得墙上的人影,如梦如幻,闻歌捂着闷痛的心口,低头靠近沉睡的面庞,伸手轻轻拭去眼角那一道道水痕。 第二十七章 园村 永乐十八年,五月艳阳,正是莲子熟透又最嫩的时候。 李棠兄妹及蓝田三人在莲湖玩了整个下午,若不是快到吃晚饭的时辰了,怕是还要疯玩,蓝田向来是纵着李棠,李棠说一他绝不言二。 不过李玉一向是知轻重的,便拖着不愿走的李棠回来了,这会子说笑闹着进家门,每人手里捧着几枝莲蓬子,那莲蓬子让李棠眼馋,蓝田便让人下湖采了一堆来让她挑。 原想她是要掰来吃上几个,却只见她拣了些品样好的收在一旁,不像是要吃的样子,不知她又想拿这些来做什么,这会儿两人又帮着她捧回家来。 三人高高兴兴进门,刚跨进院子,远远就瞧见前院正厅里坐满了人。 平日在药铺坐诊的李大夫,今日也提前回来了,此刻正坐在厅中,李夫人也在,此外还有一男一女和一个少年郎,那一男一女正和李大夫李夫人说笑着,少年则安静坐在一旁,听着大人说话。 想是三人进院出的动静太大,一屋子的人都朝院子里看了来。 有客来访,李棠心中暗道糟糕,今日又扮了男装,此刻怀中抱着一把莲蓬子,脸上还沾着泥水,这模样定然又要被爹爹骂不成体统了。 李棠心说干脆直接跑掉好了,失礼总好过丢脸……就在她抬步转身欲逃之时,屋里那少年却是满面笑容起身迎了出来。 “棠儿…” 少年掩饰不住的欣喜,李玉和蓝田自是不识得那少年,只是叫得这般熟悉,想来李棠是识得,可李棠捧着莲蓬子傻愣愣地立在原处,却想不起这少年是何人来! 李棠茫然看着眼前的少年,只觉眉眼间有几分熟悉,却是怎也想不起来是谁! “棠儿这是不识得我了?” 若不是深知男女授受不亲,这少年着急得怕是要抓住李棠双手质问了,如今他们都长大了,自是不允像儿时那般亲如兄妹了! 少年难过又失落,但更多的还是藏不住的欢喜,李棠这厢还未想起对方是谁,那边蓝田却是一脸不悦,抬步上前插到两人中间,语气也不甚愉快: “你是哪一个啊?” 那少年满心期待却不曾想被心心念念之人忘却了,此时又被蓝田打断,竟质问于他,便生恼怒,正欲开口,此时屋里的大人们却走了出来,他便只好忍住了。 三人一副狼狈样,尤其是李棠,打头阵站在前头,被客人瞧得一清二楚,李大夫略微尴尬: “小儿顽劣,让祁大哥祁嫂子见笑了。” 两人忙接话:“都是娃娃,还小,好玩一点多聪颖!”两人心想:在圆村,这李家姑娘什么性子他们早就知道了,比这更“好看”的时候多了去了,所以一点不惊奇! “棠儿,不记得了吗?这是外婆家那边的宇安哥哥!”开口的是李夫人。 在李棠六七岁的时候,曾经去隔壁镇的园村,她外婆家长住了一段时日。那时候因为李家特别忙,她又是个顽皮的,抽不开身照顾她,李夫人便将她送到了自己父母那里。 外公外婆疼她,几个舅舅舅母们待她也好,她又是这一辈最小的,表哥表姐们也极照顾她,还有村子里的很多小伙伴,每天可以同他们上山去,多的是清溪镇没有的好玩之地,所以她喜欢呆在那里。 那时李棠在园村已然住了好几个月,等李大夫再去接人,她却硬是不肯回家,哭着闹着不走,李大夫李夫人只得让她又在园村住了些时日。 后来若不是年底马上过年了,李大夫不再纵着她,强行将她接回了清溪镇,怕是她便想一直留在园村了,为此李棠哭闹了好一阵。 李夫人便哄她,等过完年再送她过去,她才不闹了,不过李夫人倒是没有食言,过年之后的确是带着她去了,只是却不许她再长住,每回去就是住上三两日便回。 虽是恋恋不舍,不过孩子那里拗得过大人,再后来,去的次数便是越来越少,间隔时日也越来越长,再则渐渐地,她也长成了大孩子,便不似从前那样吵着要去! 园村里除了李棠外公他们唐姓一族,还有许多杂姓人家,这祁宇安一家便是园村的外姓,那时候李棠天天和一群孩子上山下河的玩,祁宇安也是当中一个,对她极好,摘了果子掐了花给她,捉了蝴蝶捕了鱼虾还给她,只要她喜欢。 每天一群娃子一睁眼跳下床就要往外跑,山上捡菌子挖野菜,下河钓螃蟹捉水鳅,吃朝饭大人要满山喊,回来刚吃完饭,眨个眼又不见了。 到吃晚饭时又一家家地满河的喊着寻人,有时候一群娃子呆在一家玩着新得的玩物挪不动脚,就被大人拉在一家吃,常常是今天张家养一群娃,明天赵家盛饭碗不够。 李棠在园村长住的那大半年,可说是踏遍了园村的每一寸土地,也吃遍了每一户人家的饭菜,所以即便后来去的少,但是她对园村的怀念,时时都在心中。 上一次去园村已经是四年前了,她也就四年未曾见过祁宇安了,祁宇安跟李玉是一个年头的,本就大上她几岁,男娃儿又长得快,这两年正是祁宇安个子猛窜眉眼长开的时候。 如今又懂事许多,已然是个小大人了,不像李棠还似个孩子样,所以李棠方才一下子哪里记得起来,此时听李夫人一说,便是惊讶不已!。 “啊?你是宇安哥哥?”惊讶之后也是欣喜不已,原本想拉住对方叙旧,奈何双手却捧着莲蓬子伸手不得,却也亏得她不得伸手,这个年龄,早该避嫌了,哪里是能随便与男子挽袖拉手的,怕是要闹了笑话。 “玉儿棠儿,过来见过祁叔和婶婶!”两孩子一时忘了礼数,李大夫只得从旁提醒。 李玉李棠方才回过神来上前见礼,祁福生和媳妇忙应了孩子,一旁的蓝田显得有些多余,不过李大夫却也不曾忘记,抬手迎向蓝田: “这是崇宁的蓝公子,玉儿的小友。”不多提半句身份,为蓝田着想,也不失亲和,便是免了尴尬,蓝田虽小,却是懂得李大夫这份心。 蓝田便也上前乖巧见礼,他原也是不必如此,却这般懂礼,李大夫李夫人便是常日都看在眼里的。 倒是祁福生夫妇俩,朝这个模样精致身着华服的小公子多看了几眼,蓝田虽小,可世家子弟的气度,那也是普通人一眼就能瞧出区别来。 两人想着李家何时有这样阔的亲戚朋友,不过李大夫没多说,他们也就没多问。 “祁哥祁嫂子,我们进屋坐着吧,孩子们都回来了,我们就开饭了!”开口的是李大夫,说完迎了两人进屋,李夫人便去厨房盛饭端菜,饭菜早些时候就做好了的,只等着几个孩子回来。 李棠暂且放下着急和祁宇安叙旧的心,三人抱着莲蓬子一道去洗手洗脸,之后李棠去厨房帮着李夫人端菜,她虽是顽皮了些,却不是只知玩乐的,所以爹娘面上常是说教,却是疼到骨子里了的。 食不言,是自古训诫,可那是对小孩子的,大人们该说的还是说,苦了李棠忍住要叙旧的心思,忍不住边吃饭边偷看两眼祁宇安,吃饭也比平时快了许多。 祁宇安也一直拿眼看她,不过一旁还有个人一直看着他俩,除了进门到现在就一直暗自不爽的蓝田还能有谁! 好不容易等到所有人都吃好饭,帮着李夫人收了碗碟洗净,这才得了闲去叙旧。四个大人在厅中喝茶闲聊,四个小的得了允可便跑到街上闲晃。 这个时辰天已经黑了,春溪镇虽不是繁华热闹,但是夜间街边还是有着许多摊子打着灯笼在做生意,吃的玩的也不少,李棠在前头给祁宇安讲这个好吃那个好玩,李玉和蓝田被晾在后头。 李玉倒是无所谓,可是蓝田就不爽了,看着李棠开心的样子,一旁的祁宇安不时低头专心听她讲解,适时附和几句,那眼里满满溢出的笑意简直是极度碍眼。 蓝田在后头看得咬牙切齿,折扇都要捏烂了,下脚的步子都比平日重上许多;走着走着,几人就走到了镇上那棵,不知道长了几百年的老槐树下了。 那儿有一个头发已经全白的老奶奶,常年在树下摆着一张小桌,那桌上摆的都是在庙里供过的红绳和桃木小坠子,李棠忙跑上前去: “夏奶奶,都这么晚了您还不回去呀!” 看到李棠来了,夏奶奶笑咪咪的说: “棠儿出来逛街了?今天家里没事,我就多坐了会儿,这就要回去了。” 李棠对老人都是特别亲近的,夏奶奶就住在李棠家背后那条街,夏奶奶家院子里有一棵梨树,有一年小李棠跑到人家院子口站着,正好梨子熟了,一个个金黄黄的挂在上头,让人眼馋。 小礼堂仰头眼巴巴盯着人家树上的梨子!老人家嘛,看到小孩子自然是欢喜的,看她那副模样,便坐不住了,非要让家里已经当爹的儿子爬上树去给她摘。 夏家儿子有些不愿,欲言又止,拗不过夏奶奶坚持,便爬上去摘了几个梨子给她,可把小李棠乐坏了,抱着梨子哒哒哒地跑回了家。 第二十八章 两个幼稚鬼 小李棠抱着梨子跑回家,却被李夫人好训了一顿,隔天李夫人又带着糕点上门去感谢致歉,还让夏家挺过意不去的,本就是老人心疼孩子。 不过说起那梨子,李棠吵着要吃,李夫人拗不过她,给她洗了一个,可是她咬了一口却眼泪都酸出来,又不敢说不吃了,就偷偷拿去花坛扔了。 等第二回她再去夏家院子门口玩,夏奶奶从家里端出早准备好的梨子给她,她却不肯再吃,背着小手不说话。 夏奶奶便拿起梨子递给她让她吃,长者赐不可辞,小李棠便拿起一个梨子,嘴里泛酸咽着口水认命地一口咬上去。 谁想入口没有酸涩,齿间全是香甜汁水,梨子又脆,李棠并不知为何那酸梨子怎么就突然变甜了! 看着李棠吃得香甜,夏奶奶也很开心,其实她那里不知道自己梨子是酸的。 只是当时李棠眼馋的模样,她才让儿子去给小李棠摘,事后儿子还抱怨她不该拿酸梨子给小娃娃。 后来到了梨子熟透的季节,夏奶奶就念叨梨子熟了,要给棠儿准备梨子了,便叫儿子提前去买好甜梨子备着。 李棠哪怕是从那门前经过,夏奶奶便要端着早准备好的梨子出来给她! 李棠年年吃人家梨子,李大夫们也心里过意不去,逢年过节的便拿些点心果子补品的去人家门上走走,一来二去,街坊邻居的关系处得倒是和谐。 李棠又说:“那夏奶奶你早些回去哦,这晚上可冷得很!” 夏奶奶也应了她说这就回去,李棠说着,看见小桌子上的红绳子,眼睛一亮: “诶,宇安哥哥,要不你请枚红绳吧,保平安的呢!” 祁宇安还没应呢,李棠已然小心翼翼取了一枚红绳,不由分说拉了祁宇安的手腕就给他系了上去。 祁宇安呆呆看着李棠给他系红绳,心里早被暖透了,耳尖也染了些粉色!待李棠系好红绳抬头: “好了,宇安哥哥,这个千万不能取下来,要得等它自己掉。” 祁宇安忙点头应:“恩,不取,谢谢棠儿,你对我真好。” 李棠撇嘴不以为意: “宇安哥哥对我才好呢,从前你得了什么都给我,对了,你给我编的竹蜓子都还在呢!还有还有,那棕叶子的蟋蟀和笼子也在的。”李棠说起这些就仿佛回到了在园村的时日,特别开心。 那都是小时候祁宇安为了讨好李棠学了做给她的,她总是喜欢那些东西,他便投其所好,惹得李棠天天粘着他要这个要那个。 不曾想那些东西她还留着,这一波接一波的惊喜倒是让祁宇安晕头转向了。 夏奶奶收拾了东西要走了,李棠忙取了钱袋付钱,夏奶奶不肯收,李棠说这是香油钱必须要给,不然回家爹娘要骂的。 这信佛的东西,钱财愿是不好拒的,夏奶奶便依了她收下了,李玉帮她一起收了小桌,夏奶奶就拿了小包回去了,四人又继续逛。 自始至终,蓝田一语未发,只是冷眼看着,可他的心,像是被铁锤狠狠地捶了几下,一口气憋着没发,哽得喉咙发疼。 蟋蟀、蜓子,他没送过,红绳,这么久了李棠都还没有送过他呢! 越想越气!抬眼又看见祁宇安手腕上的红绳,真是扎眼,想到那还是李棠亲手系上去的,简直妒火中烧。 李棠浑然未觉,李玉倒是看见了,却也什么都没说,倒是祁宇安,眼角余光看了蓝田好几回,嘴角露出一丝可疑的笑,似有得意之色? 蓝田便是眼神剜刀瞪回去!李棠不懂,可他却心下明了,不由得身心轻快,一路跟着李棠说笑。 绕着整个镇子转了一圈,走走停停的,一个时辰就过去了,平日里蓝田早该要回城里了,因着他向来不在春溪镇留宿。 以往李棠都是怕天黑道不好走,早早催了他走的,今日忙着叙旧,蓝田都被她忘了哪里还想得起回城的事,这会子突然想起来: “哎呀,糟了,蓝田哥,这都什么时辰了,你回去要晚了,我们赶紧回家吧,怕是你家仆人都等急了。” 哈,李二小姐终于想起了身边还有这么号人了,蓝田的脸色可说是比苦瓜还难看些,阴测测的。 往日那柔得滴水的眸子此时是寒气逼人,想发火,不过祁宇安闲整以暇看着他,巴不得他发火的模样,只好憋着气扯个笑: “不妨事,今日晚了,不回去了!” 祁宇安倒不觉,李玉和李棠却像是听了奇闻讶异,异口同声道: “不回去了?”祁宇安不知道,相识这些年,蓝田来清溪镇虽是跟走隔壁街似的清闲频繁,可李家怎么留他都是要回城的。 所以这突如其来的回答才让两人惊奇,李棠不明白,李玉却是心知肚明! 等跟蓝田确认了他不是说笑是真的要留下,李玉便问他: “蓝兄愿意留下,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是这回来,怕是未告知令尊今日不回,那蓝兄家中如何…” 不等李玉说完,蓝田就插话: “无妨,让他们先回去,跟我爹娘说了明日再来接我便是。” 虽是觉得不妥担心让蓝家着急,可是又不好再问什么,怕蓝田多心: “这是最好不过了,那蓝兄,我们这就回去了吧,让他们早些赶回去,免得家里着急了。” 蓝田闷闷应了声:“唔…”便转身走在了前头,不想理后面叙旧叙不够的两人。 回得李家,李大夫和李夫人知道蓝田要留宿,甚是高兴,只是今夜家中突然添得这许多人,一下子客房有些紧凑了。 家中除了李家夫妇俩的屋子和兄妹俩各自的厢房,就只得两间客房,原本祁家三口正好够住。 现在蓝田也留下,让他跟人挤一间自然是不好,李夫人便安排了李棠同她一间,让李玉跟李大夫一间,这样还有三个屋子,便是够了。 岂料夜间洗漱完了,李玉带祁宇安和蓝田去厢房,蓝田知道自己分得间屋子,他也不是个笨的,李家几间屋子他清楚得很。 心下便知是怎的安排,盯着祁宇安眼珠一转:“哎呀,我(你)留下来真是够添麻烦的,害得李叔一家挤一块儿,这样吧,要不我还是去住客栈好了!” 李玉心说不妥正要开口,祁宇安双手抱臂嗤笑:“蓝兄思虑周全担心李叔(棠儿)他们受挤,那不如我俩睡一间如何啊!” 蓝田倒是痛快:“好啊,我同祁兄一见如故(一见如仇),不如来个秉烛夜谈(恨不能捅一刀)。 你们白天除了眼神交锋之外没说超过三句话吧,还一见如故! “不是……我说……”李玉插不进话。 祁宇安咬牙切齿:“好啊,那倒还不麻烦李兄一个个送了,李兄也可早些休息,我俩就同住这屋,真是好极了!” 说完比了个请的姿势,蓝田哼哼笑笑就跨进了门,一副兄友弟恭(暗箭乱发)的模样,然后祁宇安也跟着进屋去了,砰一声赏给李玉两扇紧闭的门。 李玉在夜风中无奈:“…可是他们都睡下了,房间多出来了啊!” 大晚上的李玉再去给李大夫他们解释太麻烦了,就还是同李大夫住一屋,什么都没提,于是,当晚李家的屋子还多了一间空着… 不过李玉临走时放佛听见了一声闷哼,他是懒得理会了,幼稚鬼两个。 蓝田先进的屋,祁宇安随后进来关门,刚关上门转身就被绊了一跤,好在半空停住晃了几下站稳了,一脸怒气抬头怒视罪魁祸首,蓝田一脸得意看着他! 看着看着祁宇安突然就笑了,蓝田垮下脸:“你笑什么?” “我笑有些人…可怜!”蓝田正要发火,只听祁宇安拍拍裤腿又说: “我得早些休息,棠儿说明早要带我去吃糖油果子呢,蓝公子自便。” 他知道蓝田听不得这些,便越是要说,气死他,蓝田如他所愿火冒三丈。 那边祁宇安已经走到床边,想着和这人同睡便打算和衣睡一晚,只是外袍还是要脱的。 刚解开腰带,背后忽来一阵疾风,猛的回头,蓝田已经扑了上来,祁宇安猝不及防,就被蓝田抓着衣襟扑倒在床。 一只手横勒着祁宇安脖子,一只脚抬膝压上胸口,边使劲边喊: “我让你得意,让你吃糖油果子,让你送竹蜓子,让你送蛐蛐儿……”边喊还拿一只手去扯李棠给他绑的红绳。 祁宇安被蓝田压得喘不了气,用劲挥动手臂躲开他的手,一甩掉就抬手揪住蓝田领口,双脚攀上蓝田腰间锁在后背上,猛一使力,一个翻身,天旋地转,蓝田就被反压下去。 祁宇安从小在山上野大的,力气可比蓝田这种富家公子哥大多了,蓝田刚才不过是占了突袭的便宜。 祁宇安喘着气一只手虎口锁住蓝田脖子,咧嘴笑: “你妒忌有何用,我还是和棠儿识得,我跟她情谊依旧,你能奈何?” 蓝田恨恨咬牙:“我不会输给你的!” 祁宇安空得一只手轻轻捏了蓝田的小脸: “好啊,我等着!”说完不等蓝田反应,松开手脚翻身躺下,不再理他,蓝田这一下打输了,气焰也下去了。 第二十九章 琉璃瓶 等他睡着的时候,已经鸡叫快天亮了,等他醒来时房里只有他一人,祁宇安早已起床去李大夫夫妇和父母那里问安了。 蓝田顶着乌黑的眼圈,出现在李玉兄妹二人面前时,李棠很是惊讶: “蓝田哥你怎么了,可是床睡得不舒服?” 蓝田打打哈欠,很想说是跟睡的人不舒服,不过还是憋着没说出口: “没事棠儿,我们走吧。” 李棠便不再问他,只道: “等一下蓝田哥。” 蓝田回身:“嗯?” “宇安哥哥还没来呢!” 一大早的,蓝田又成功被拉进了妒忌的火海中焚烧! 等得了允可,祁宇安才急急跑来前院,看见早已等在那里的三人,看着一脸不爽眼下乌青的蓝田,脸上露出一个关心的笑容: “蓝兄这是哪里不舒服吗?还是睡得不安稳?” 蓝田两眼冒火地盯着祁宇安: “舒服得很,等这么半天,真是劳您大驾。” 见两人又要斗起来,李玉忙打断他们: “好了好了,都到齐了,快走吧!” 蓝田哼一声偏头自顾走在前头,一脚一脚的恨不得把地踏出个坑来,他识得路,自己一个人先到了糖油果子的摊子,找个位子坐着生闷气。 等三人慢悠悠地来时,李棠要了四碗糖粥和十来个果子,看着一脸面黑的蓝田,很是不解,总觉着从昨天开始,蓝田有些反常,先是留宿,然后又觉得他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于是先拿筷子夹了一个果子放进蓝田的碗里: “蓝田哥是不是饿得等不及了。”虽然不是饿得等不及,但是看李棠给他夹了果子,一下子就开心起来,马上摆出个笑脸来,可是下一刻,当李棠又夹起一个果子放到对面祁宇安的碗里时,蓝田的笑容到一半就卡住了。 眯着眼看着一脸无所谓夹起果子放进嘴里的祁宇安,真是想一碗粥给他泼过去!蓝田恨恨地夹起果子一口咬进嘴里。 蓝田一脸闷闷不乐地吃着果子,卖果子的摊子来了一个眼熟的小姑娘,从提着的篮子里取出只碗来: “要十个果子。” 李棠一听声音回过头去:“霞儿?” “李二公子”立即丢下筷子起身去搭话: “你来给梅雪买果子吗?” 霞儿一见是李棠,弯起唇角回她话: “是李小姐呀,这是给大少爷家的两个小公子买的!昨日老爷去崇宁,两个小公子便跟着过来了。” “哦,那梅雪可是去了崇宁?” “是去了的,只是昨日也回来了的,二少爷也一同回来了,今日初一,要去尘月庵的,李小姐莫不是忘了。”听霞儿这么一说,李棠方才想起,差点连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 李棠忙说:“不曾不曾,午食过后我会准时去的。” 霞儿将老板装的果子放进篮子: “那李小姐我先回府了。” 李棠点点头:“好的。” 等霞儿走了,李棠才回桌子,开开心心地吃果子,一心只想着吃过午饭要和柏梅雪去上香,眼里根本看不到眼刀乱飞的两人。 等四人吃完果子回了李家,李大夫已经去了药铺,祁宇安的爹娘出去办事,只得李夫人一人在家中,见几人回来,告知午饭必须在家中吃,因为祁宇安的父母要赶回园村。 听到这里,郁闷了一天一夜的蓝田,终于开心起来,一脸得意之色,就只差说句:赶紧滚了! 午食过后,送别了祁宇安一家,蓝田家的下人也赶来接他回崇宁,李棠心急火燎的就要赶着去和柏梅雪会面,蓝田原本是想跟着去的,但是下人带花说他爹让他赶紧回去,所以只得怏怏走了。 不过却只隔了几日,端午刚过,蓝田又跑来了清溪镇,也不知道怎么来得这般勤快! 李棠和李玉带他去莲湖游玩,三人在湖心亭子里悠闲垂钓,蓝田特意带了茶具炉子,下人在一旁点了炭烧水泡茶。见她一直托着头在桌上苦恼沉思,蓝田问她: “棠儿这又是怎的了?” 那一日从峰顶下来,几人在孔桥那一块逗留看花,柏梅雪说喜欢那紫鸢花,说是要等果子干了去采,拿回家收种子摆起来观赏。 李棠当时没说,第二日自己求了李玉陪她一起上山,找了先开已经结果的,采了一篮子回家,放在院子里晒着,等着干了剥壳收种子。 只是这个时节雨水不定,要小心看着,晚上也搬进了灶房里烘着;只是这事难在她不知道该用什么东西来盛种子,用锦囊装不能摆放,用瓷瓶装不能观赏,这几日都为这个发愁。 李棠随口道:“我在想,什么瓶子装东西也看见里面的东西。” 蓝田不解:“敞口阔口的瓶子多了去了,你不封口可不就能看见了么?” 李棠偏头白他一眼: “...是封起来也能看见,不过……算了,同你说你也不懂。” 蓝田吃瘪,李玉轻敲一下她脑袋:“怎么说话的!” 李棠揉着头瞪他,李玉自顾喝茶无视。蓝田陷入深思:装东西能看见的瓶子? 隔了三日,蓝田又来了春溪镇,李家对他隔三差五的到访已经习以为常;刚下马车,蓝田就急着拍门,李玉从屋里出来开门,见是他,笑笑侧身迎他: “蓝兄来了,请进。” “棠儿在吗?”蓝田怀里抱着个盒子,盒子上还有个布包,一进门就晃着脑袋找李棠。 李玉见他这样,也不知何事这样急,想是大概又给李棠送什么好吃好玩的来了!边迎着他往屋里走,边朝书房喊:“棠儿,快出来,蓝兄来了。” 没人应声,等不及李棠出来,蓝田就朝书房走,边走边将那布包往李玉怀中塞: “李兄上回提的书。” 他说得云淡风轻,李玉惊讶接过,那可是早已不知是否存世的大师手抄注解绝本,只是喝茶闲聊时提及,不曾想竟被他找到,还给他送过来? 李玉停下脚步,也顾不上蓝田了,拿了布包到院子桌上放下,小心翼翼打开。 蓝田也顾不上李玉,直接进了书房,刚进去,就看见李棠伏在书案上睡着了,手边放着一方锦帕,上面摆着一堆枯叶渣似的种子,旁边还散落堆放着一堆小瓷瓶。 因为思考而入睡正香的李棠,对蓝田的到来毫无察觉。急匆匆进屋的蓝田,见此景,放慢了脚步,轻步走上前,放下盒子,伫立桌前。 静静看着熟睡中的李棠,表情乖顺,眼睫轻垂,不知那双眼睁开时,眸子又会多几分明亮!想起第一次在清雅居遇见她时,醉酒在那小榻上安睡,不过三载之余,却恍若隔世,如今,真的是长大了。 抬手不自觉伸上前,距那脸颊毫厘之间,有淡淡温热隔空传至指尖,愣了片刻,那手方才落到熟睡中李棠的手臂上,轻轻拍着柔声唤她: “棠儿?醒醒。” 含笑看着李棠从睡梦中醒来,双眼迷糊,因着前两日才见过,所以她有些恍惚,迷朦着眼: “蓝田哥,你来了!” 见她不清醒,蓝田作恶,伸指在她额间轻弹一下: “小懒猫,醒了醒了。” 他也没用力,李棠倒是清醒过来,抗议皱眉: “又打我,我告我哥去。” 蓝田笑笑:“李兄忙着赏书呢,没空听你告状。” “他又得了什么新书么?” “嗯,前几日和李兄闲聊说起,回去正巧找到,就送过来了。”说完忙将手边盒子推上前: “给你的,打开看看。” 李棠好奇:“给我的?是什么?”手刚伸上去又往回缩,有些担忧地皱眉: “不会是虫子吧?”她平日捉弄惯了蓝田,想着他莫不是要报复自己? 蓝田被她的逗得几声轻笑,也不说话,挑挑眉示意她打开,李棠疑惑小心打开盖子,下一刻,李棠满眼惊喜,嘴巴惊得微张,伸手小心抚摸着锦盒内的东西: “天啊,这…这是怎么做到的?” 惊喜又惊讶看向蓝田,见她这样,蓝田很是得意:“可喜欢?” 李棠猛点头:“喜欢,太喜欢了。”见她那高兴的模样,蓝田比她还高兴,也不枉在厂子里央着师傅们加工给他赶了这套瓶子。 那日从莲湖回去,他偷偷问过李玉,才知道她要装东西看得见是什么意思,原是想用来盛种子,真是成天一堆堆稀奇古怪的想法,还要能观赏。 家里是做琉璃的,琉璃烧薄些是半透的,为了方便李棠要的观赏,特意让师傅们能烧多薄烧多薄,更特意瓶身交代什么花纹都不能做,要光面,让瓶身更清晰。 “蓝田哥你怎么知道的?”李棠惊奇、开心、感动,无法言表。 蓝田很随意地说: “哦,你不是要装东西观赏么,我看这个应该合适,就给你拿来了。” 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给她的,忽然又想起什么,摸着瓶子恋恋不舍,却还是把盒子一点点推向他: “可是这个也太贵重了,我又不能收…”李家家规甚严,虽然她大哥和蓝田交好,但万不能收如此贵重的东西。 蓝田早已明了,朝她摆摆手: “你且放心,这既非贡品,也非出售样式,没有落蓝家的印,是师傅们单独给我做的,你尽管放心收着,若是伯父责怪你,我去同他解释。” 前一刻不还说随便拿的吗?这一会儿就是单独做的了?蓝公子送个礼也真是费煞苦心。天晓得他为了这套瓶子,翻来覆去把师傅们折磨了多少遍、把自己折磨了多少遍。 自己亲自描样图,形状高矮大小反复调,方肚圆肚的改,自己监工师傅们打模子,守着师傅们烧… “真的么?”见蓝田肯定点头,李棠心花怒放,一放肆抓住蓝田手臂: “蓝田哥,你的大恩大德,真不知何以为报了!”说完摆一副苦恼的样子看着他。 往日也常有这情景,蓝田都是一笑了之,岂料今日却接了话: “若棠儿你真要报,也不是没法子……” 第三十章 倾心李家少年 一直以来,蓝田对他们的好,李棠清楚自己无可回赠,玩笑过就忘了,此时见他这样说,立马欢欣雀跃: “好啊好啊,我能做什么,蓝田哥你说,只要我办得到,上刀山下油锅我也…呃,还是算了…上刀山下油锅肯定好疼…”面上一副挣扎为难,彷佛刀山油锅就在眼前。 她自说自话,惹得蓝田哈哈笑,折扇轻敲她额头,顷身靠她近些: “你放心,既不要你上刀山,也不要你下油锅…你…” 看来是有回报机会,李棠内心期待洗耳恭听等他道出。 咫尺之间,双眼对视,蓝田魔怔脱口: “你嫁给我,以此生相许可好?”面上不见波澜,若是李棠靠近些,便能听到他的心,此刻正扑通扑通地狂跳,期待、紧张。 李棠却有些反应不及: “啊?”蓝田不说话,定定看着她,等她确定是自己听到的意思后,回过神来。 她既没害羞,也不生气,蓝田虽不似李玉那般骨血亲情,可也同是待他如亲兄长,她心中纯净,此刻不羞不恼: “蓝田哥你说什么啊!哪能与我这般说笑的。” 蓝田多希望她有点羞涩的回应,或者是生气也好,哪怕骂他也行,恰恰是这样的心无旁骛,才最让他不知所措。 心计未成,蓝田只得打哈哈: “逗你的,你蓝田哥我向来不求回报的。”眼下就只能这样敷衍过去了。 李棠假意擦擦汗,下一刻又去欣赏瓶子,瓶子一套四只,随手从盒中取了一只,迫不及待将种子装进去。 这瓶子一并烧了塞子,堪称绝美,李棠捧着欣赏不够,见她喜欢,蓝田也是满眼暖意。 她抱着瓶子无比宝贝,摸摸看看,发现了瓶底好像刻了东西: “咦?这是什么?” 终于到了关键地方,其实这才是蓝田最令得意的,寻了一旁的椅子坐下,蓝田给自己倒了杯水,没有回答她,只说: “你仔细瞧瞧。” 李棠小心捏着瓶子,对着瓶底转来转去的看:“这是花吗?” 张开层叠的花瓣,虽不似画像那般清楚,可那花瓣骨脉却是清晰可辩。 蓝田喝水解渴后慢慢道出:“你拿这只是秋棠。” 秋棠,李棠就是取自秋棠,熟识的人都知道的,虽是每一只的烙花不同,但是蓝田深思熟虑。 若是全烙秋棠太过明显,不合适,要隐晦一些,若是有心思的女儿家,也许能觉出点什么了,或该羞涩、或该愉悦、或该恼怒…… 然而李棠没有羞涩,但绝对是愉悦的,可她的愉悦,来自于她将要送给柏梅雪的这瓶种子,烙了秋棠。 一时间心中灌的全是与柏梅雪的情谊,眼眸中染的尽是暖意,面上偷偷染了一点桃红。 蓝田的目光带着探究,内心有颗嫩芽破壳而出:她这是明白了么?喜悦,憧憬,他多想立马道出心意:“棠儿…” 李棠收心回思,蹦跳起身到蓝田身旁挽他手臂: “蓝田哥,我对你的崇敬感激之意,便是山海也装之不尽了,这瓶子真是太妙了,明日我就将种子给梅雪送去,她一定也喜欢得不得了。” 有一瓢比寒冰还透骨的水,浇到了蓝田还未开出的那颗嫩芽上,未长成便夭折,那心也顺带被浇了个透凉,握着折扇的手指有些僵白。 李棠忽的想起瓶子有四只,跑回桌前拿了第一只,倒过平底一看,是兰草,第二只,荷花,这难道是凑的四季?春兰夏荷秋棠……冬……李棠的小鹿心开始怦怦跳…… 小心翼翼有些紧张,拿起最后一只,倒过瓶底,看见那朵绽放的梅花,便一下子烙进了她的小鹿心上。 这与送给柏梅雪秋棠的满心欢喜不同,是隐藏的偷偷的甜蜜心境,不能诉。 看着李棠握着瓶子立在桌前,那模样蓝田有些不敢惊扰,他知道那痴想的走神里面没有他! 他原以为,李棠打开盒子时会拿起第一只,会第一眼看见兰草,他原本打算烙槐蓝草的,可药草与赏花始终突兀,这样一来蓝草太过露骨,更怕李棠明白了不肯收,所以才用了兰草,也好应花开四季。 看着李棠出神,蓝田那棵夭折的芽被冻裂成渣。若非柏梅雪是女儿家,他定要觉得自己蠢透了,才会愚及将人送作了对,可他心里并没能因此舒缓一点。 “蓝田哥?你不高兴吗?我可以送给梅雪吗?”李棠小心翼翼地询问沉默中的蓝田。 别人赠的礼,只要不是定情之物或是特殊含义的,日后再转赠他人,也并无不妥,蓝田与他们关系交好,她才当面道出。 可是这份礼,于蓝田而言,本就藏了太重的心思,如此,是有些让他猝不及防,被她摇晃回神,忙笑笑掩饰: “哦?哪里会,棠儿高兴就好。” 见他这样说,李棠才放心下来,收起瓶子,拉他一起出门找深陷经书佛海的李玉。 午食过后,李玉在院中摆了茶桌,上阁楼去取茶叶和茶器,李棠饭后不知跑哪里去了。 蓝田只得一人在书房门口的几案前坐着写写画画等人,此时李棠正在书房屏风后黑漆漆的书架下,不知在翻找什么。 蓝田将手中纸笺捏成一团,随手往身后竹筐一扔,放下笔出了书房。 谁料那纸团没有扔进竹筐,却滚到了李棠的脚边,李棠捡起纸团从屏风后走出来,借着光展开一看,两行小字跃近眼前:痴心无解,怎奈倾心李家少年。 蓝田的字她是识得的,方才也知他在外头,只是懒得理他,此时李棠的心跳一霎间如脱缰野马般奔腾。 脑中回想起午饭时不经意瞧见,蓝田有些发痴看着她和大哥这边,当时不知在沉思什么,可眼中分明带了笑意,被自己撞见,忙收了目光夹菜,偏头看一旁的大哥,当时他正低头吃饭,并未注意蓝田哥。 所以,他当时是在瞧着大哥吧?看着手中褶皱的字笺,和蓝田相遇后的种种开始席卷李棠的思绪。 她醉酒后醒来,大哥已经和蓝田相识,开了雅间给他们休憩还将他们送回客栈,几日不见,那样的贵公子竟来了春溪镇,登门还送了厚礼。 李棠也曾经疑惑,那样有钱人家的公子,怎地就和大哥成了好友呢?后来相交发现,蓝公子虽是爱玩却品行端正,未见才高八斗却也知书有礼,算是个君子,就未曾再多想。 可眼前这...李棠觉得无法喘息,她发现了什么?蓝田哥这是...对大哥他...有那种心思?这样的念头,让李棠慌乱,她的心如锤擂鼓! 大哥知道吗?如果已经知道了,她竟然没有看出任何端倪!难道?他们已经相互爱慕?李棠不敢再想下去,那展开的纸团被她重新捏紧,手有些微微发抖,比手更抖的是那颗受惊吓的心。 等李棠脑中空空一步步往院中走去,蓝田已经在茶桌那悠闲坐着,桌上茶盏飘着雾气,他正玩着折扇等候茶温,李棠走上前: “蓝田哥,我大哥呢?” 蓝田回头看他: “棠儿跑哪去了,吃过饭就一直没见你,李兄刚泡好茶,这会儿去屋里给我拿书,一会儿就来。” 看他一副和平日无恙的表情,李棠一步步挪到桌对面的椅子坐下,有些忐忑和不安,不时偏头看看,担心李玉突然回来。 看着她脸色煞白,蓝田放下折扇关切道:“棠儿你身子不舒服吗?” 李棠回神过来,眼珠游离:“哦,没...没有,我很好。” 女儿家的心思蓝田也是猜不到,端了茶盏递给她: “李兄泡的,味道极好。” 若是以前,李棠并不觉有何不妥,可是眼下,看着蓝田眼里的笑意,她不得不猜想,那笑意是因为茶好还是因为泡茶的人。 蓝田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棠儿,茶还烫着,你当心些。” 同是往常那般的哥哥模样,可李棠已无暇关心,看着小口品茗的蓝田,李棠打定主意趁着李玉还没回来,先问清楚;于是伸手将纸团摊开,放到桌上,试探着开口:“蓝田哥...” 蓝田轻笑从茶盏中抬起头来看向她: “棠儿,怎么...了?”那张皱成老树皮的纸笺跃上眼前,再熟悉不过的细笔小楷,眼瞳骤缩...他当然清楚那是什么,放下有些端不稳的茶盏,胸腔里的那颗心开始敲打小鼓: 糟了,这是被发现了?眼中惊慌一瞬即过,蓝田稳稳神,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应对,强装些镇定放平语调问他: “有何不妥吗棠儿?”问完随即端起茶盏,借此掩下些慌乱神色。 蓝田掩饰得不错,未着痕迹,李棠讶异他的轻描淡写,反倒反思自己,难道多想了?可是这种种行迹如何解释?不,事关大哥,她须得问清楚,不如直接开口问他,省下许多麻烦免自己胡思乱想。 李棠直眼盯着蓝田,不想错过一点蛛丝马迹,直截了当道出疑问: “蓝田哥,你...是不是...”难以启齿也强迫着开口! 蓝田端稳茶盏,喝一口茶准备稳稳神,思索如何解释或是干脆和盘托出? 李棠鼓起勇气,终于脱口问出: “是不是喜欢我大哥?” 眼瞳巨睁,以示蓝田的难以置信,心中小鼓停止敲打,那一口热茶在喉中回旋,呛入气管,慌乱中放下茶盏伸手捂住嘴死命咳嗽,满脸气血膨胀,越是想开口越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咳咳咳...我咳...咳...” 第三十一章 开铺子 李棠不曾想自己的直白会让蓝田如此狼狈,顾不得猜想他是激动还是难堪,忙起身扶住他,帮忙怕背顺气。 蓝田趴在桌上咳嗽不停,身子剧烈颤动,眼泪都呛出来了,蓝田想让自己停止咳嗽,握拳捶打着胸口。 “蓝田哥,你别激动,慢点慢点,别打了。” 此时李玉拿了经书回来,从厅前檐下走过来,见此情景,忙关切问: “蓝兄这是怎么了?” 看着李玉满脸担忧,李棠有些心虚,又有些惊讶:果然,两人已经暗通心意了么,该怎么办呢?还有倘若被爹娘知道了又该如何? 蓝田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抬头朝李玉挥挥手,说话还有些喘不过气来: “李兄,我...没事。” 看蓝田明显是一副包庇的样子,李玉知他每回李棠犯错都包庇袒护,此时看李棠小心翼翼缩在一旁,心下明了,边在一旁帮蓝田抚背顺气,边佯装怒色: “棠儿,你怎么总是这样顽皮,看把蓝兄呛成这样。” 若是往常,李玉也这样训诫她,可是今日,李棠刚知道了这样的惊天秘密,她是害怕的;且打小他们兄妹二人感情甚好,这件事李玉却一直瞒着她,从未透露过半分。 现在又斥责她,这一下感觉委屈得无处可诉,眼睛泛红,热泪上涌,怕眼泪在人前流出来,一转身跑书房去了。 “棠儿,棠儿...”李棠仿若未闻不理会他,李玉有些不解,疑惑看向蓝田: “今日这是怎么了,还说不得了!” 蓝田已经缓和下来,李玉这才回到对面坐下,蓝田小心的喝一口茶顺顺,方才想起那纸笺还在桌上,抬头正欲伸手却迟了,另一只手已经早一步将它拿起。 李玉看着纸笺上的字,隔桌望着蓝田,唇边似有笑意看向蓝田,看得他一阵心虚: “李兄,你听我解释...” 不曾想李玉打断他:“蓝兄不必解释,你那点心思,我早就知道了。”只是蓝田绝非登徒浪子,对李棠一直兄妹相待,爱护有加,他也不好说什么。 蓝田有些意外又有些意料之中,意料之中是他知道李玉应该早看出来了,意外的是他此刻的坦诚布公!既已经挑明,他也就不好再装模作样:“那李兄...” 李玉喝一口茶放下茶盏:“蓝兄于我是益友,于棠儿...是兄长。” 蓝田心想,又不是亲兄妹,半点血没有,这根本就不算事,李玉为何说这个,谁知下一句却让他怒气陡生: “可蓝家之于我等寒门,怕是门不当户不对,所以李玉认为,蓝兄该适时而止。” 蓝田怒起:“李兄这是何意?相交此久,蓝田在你眼中竟是这般人?” 李玉起身拉他坐下: “非也!蓝兄莫急,你在我心中实乃真君子,并非说蓝兄是看中家世门楣之人,莫要怪我话不中听,可是门不当户不对这是事实,棠儿她尚不知情,我也不希望她因此受到伤害,难道蓝兄想害了她吗?” “李兄,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父母做不了我的主。” 虽知他是真心真意,可是李玉知道这事是万万不能,所以不打算就此含糊过去: “可蓝兄你该知道,棠儿的事,我父母做得了主,家父怕是不会允诺此事。” 换做旁人,这样的好事怕是抢着去,可李大夫是决意不会允许李棠入蓝家这样的高门,不是心有卑意,也非怕人诟病,而是豪门是非多,他李家儿女,平平淡淡才是最安心的。 蓝田不再言语,李玉既已坦言,相信蓝田自有斟酌,便不再多言,只专心同他喝茶,岂料蓝田沉默良久后开口: “棠儿心意,我们可做不得准,我也不会就此放弃的,还请李兄莫怪。” 李玉眼中稍显厉色,放下茶盏: “棠儿还小,也不懂这些,她平日待你是何位置,你心里当是清楚的,别到头来连兄妹情谊都没了,况且,婚姻之事,我想,棠儿也必会听从父母。” “我不着急,也请李兄莫要阻拦,若她只当我是兄长,便再说吧!往后再谈这个,喝茶喝茶。” 李玉心想,李棠的心思他是再清楚不过的,既然这样,那就等他自己死心好了,便不再劝说,只顾和他喝茶。 第二日,李棠抱着盛了紫鸢花种子的瓶子,还有一些自己做的瓶瓶罐罐去了柏府,早前李棠总给柏梅雪送这些东西,她在当中挑拣了几样,央着柏夫人用。 一开始柏夫人并不知道那些东西是小小年纪的李棠做的,只是用着用着便觉出好来,问了柏梅雪,才知道是镇上李大夫家的女儿做的,不免惊讶,便叫柏梅雪邀了李棠去家中。 李棠同李夫人讲了,李夫人便又给她做了些阿胶和气血膏,她才厚着脸皮上了柏府的门。当时李棠第一次进柏府院子,有些拘谨,但是柏夫人却是温和慈善的,李棠才稍稍放下心中的顾虑。 除了李夫人做的东西,李棠还拿了自己新做的两罐凝膏,柏夫人简单问了两句,李棠如实答是照着《千金要方》的方子加了几样东西调的,柏夫人便高兴着收起来。 此后,因着有柏夫人这层关系,李棠便得了机会常常去柏梅雪,今日李棠又带了两罐花蜜乳,柏夫人乐呵呵地收下,让她去闺阁找柏梅雪,又让丫鬟送了点心上去。 看着手里的琉璃瓶子,柏梅雪甚是欢喜: “这瓶子真是妙极了,咦,这底还烙了花。” 一说道这里,李棠献宝一样把秋棠和冬梅那两只指给她看,眼中暖暖面颊生热,柏梅雪见她这模样,明了却不再多言。 拿起李棠给她送来的一盒青黛,李棠便提起笔给她试色,墨青色还隐隐有一点蓝,另还有一盒是调了蜡的青膏,用来画眼梢。 看着专心为自己描眉的李棠,柏梅雪忽然轻声问她: “棠儿,你喜欢做这些东西,何不开个铺子?肯定有很多夫人小姐踏破你的门槛。” 李棠讶异,她只是喜欢动手做,却从未想过要开铺子: “开铺子?能行么?我爹大抵也是不许的,他肯定又要说,一个没出阁的女儿家,怎么能在出去抛头露面呢?” 李棠学着李大夫说话的模样,逗得柏梅雪挽住袖子作势要打她: “那可是你爹爹,怎地能这么说!” 李棠假意躲开,放下手中的画笔又说: “万一开个铺子却没人看得上我做的东西,岂不是笑话,再则我也没有本金啊,要开铺子的话,需要很多东西,做胭脂蜜乳水粉凝膏,需要的材料可就多了。” 柏梅雪拿起一罐花蜜乳道: “你做的东西,你看娘亲那么喜欢就知道了,肯定不愁没人买。本金么?我可以资助你的,至于你爹那里,你便说可以雇个人看铺子,你只管在背后做你喜欢的东西,当你的小老板就好。” 想了一想又说: “材料咱们城里就有,去采购就是,倘若需要外地的,我让大哥差人上外地采购的时候一并给你捎回来。” 李棠苦思:“其他的都好说,可我怎好用你的钱。” 柏梅雪握上她双手: “你这是和我生分见外么,你我还需计较这些?再说,我也不是白给你,你赚了钱可是要分红利与我的,也算是你的东家。”说罢冲她眨眨眼。 李棠爱动手做这些东西,又跟李夫人学了这描眉修面的手艺,如今听柏梅雪的分析,心下也有些心动,只是怕过不了她爹那一关。 “我这边自会同娘亲说,她定是支持的,若是怕你家里不同意,你便说是我娘亲资助的,这样他们也就没有什么顾虑了,你晚些回去先问问李大夫,或是先同你娘亲说,让她去劝劝?” 柏梅雪深知李家宠惯了她的,这些年端看李棠行事作风便知道了,每回她嘴里说着爹不同意,可是转头回家一阵软磨硬泡,总归是要顺着她的,她是着实羡慕的,自己从不敢那样同爹娘说话。 柏梅雪虽是想的周到,可是李棠知道过他爹那一关不容易: “那行,我回去试试!”此时李棠食指沾了朱红口脂,轻轻抹到柏梅雪唇上,想着铺子的事情,思绪有些飘飞,所以手指在朱唇上停留的时间略长。 食指轻轻摩挲着,李棠呆呆低头,便瞧见自己的手还在柏梅雪唇上摩挲,那赤色樱唇,映红了李棠的眼瞳,待回过神来,两人却烧红了面颊,李棠忙退开手,假意在桌上找手绢,柏梅雪也垂下头收拾桌上东西。 且说那日李棠回了家中,便开始同李夫人说起这个,李夫人一听便觉得不行,可是李棠又是磨人又是耍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才逼得李夫人去同李大夫说情。 做父母的终究是心疼孩子,李夫人在家劝了几日,李大夫见李夫人是铁心要惯李棠,便随了李棠的意,最终过了李大夫那一关。 可李大夫说不能白受人恩惠,万万不能让柏家资助,于是同夫人商量了自家开这铺子,李棠又感激又有点难受,爹虽是平时严厉,却事事为他们着想。 一切定下来后,李夫人寻人帮着找好铺面,店面不大,可是后面院子挺大,李棠很是开心,着手准备铺子要用的东西,大到磨、臼、锅、炉,小到笔、墨、梳、花,还有锦盒丝锻及各色各样的瓶瓶罐罐。 虽是忙碌,可是日日脸上笑意盈盈,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大概就是最快乐的事吧!李玉下学便跑来帮忙,看她成日乐呵呵的,也替她开心。 开业日子李大夫也找人看好了,还有几日,此后兄妹二人的空闲时间便全泡在铺子里,打点着准备开业。 第三十二章 醉红妆 一切准备妥帖,就等着今日开业了。一大早,李大夫一家人就到了铺子,收拾好准备吉时开门,风水先生在屋里喝茶看着时辰。 李棠赶在开业之前做了好些蜜乳澡豆,胭脂水粉的,花大工夫用石灰粉调苏方木加蓝草染的螺黛,又做了青膏,前两日做的口脂,该染色的也染好了,手膏也做了些,装了罐包了锦盒,在铺子里一一摆好。 柏梅雪得空也会过来看看,蓝田听了她要开铺子,特地从崇宁跑来看了两回,说是等开业那日一定要过来捧场。 因着李棠不能在店里露面,店伙计也找好了,是清溪镇边上村子里的,早前在城里干过茶楼的跑堂,因着离家中父母太远不便照顾,便辞了那份工,恰好被李家找了来。 伙计平时只需在店前招呼拿货收钱,若是有夫人小姐的来,便可约到内堂由李棠亲自接待,伙计偶尔的要帮李棠做些简单的搬运之事,这份差远比茶楼轻松许多,许他的月钱也不少,他是乐意过来的。 虽说铺子里琐碎事务都是李棠在操心,可对外还是李家的铺子,女儿家不能太张扬,李家就近的亲戚友人来了不少,李大夫在清溪镇行医数年,口碑甚好,街坊邻人也纷纷前来祝贺。 整个清溪镇今日都知道李大夫家开了个脂粉铺子,也有人议论,这胭脂水粉的,平日里姑娘夫人们都是在那几个老铺子买,好点的就去城里买,也有个别的专门从外地买上好的货,这铺子开在春溪镇能有多少生意? 眼看时辰将至,李棠心中焦急、期待,蓝田一大早带了人,驾着马车携了贺礼喜气洋洋地也赶到了,李玉上前迎他。 蓝田虽是贵公子,却从不摆谱,主动上前和李大夫李夫人问好,他向来知礼,李大夫李夫人是很欣赏喜欢的,虽是不好上门拜访,李夫人却常常做些东西让蓝田捎回去给他娘亲。 不过多时,柏少杰带着柏梅雪也过来了,如今柏少杰在城中清雅居做事,不常得空回清溪镇,李棠也好些时日不见他了;霞儿跟在柏梅雪身旁,一同前来的还有陆叶蓁和一位小姐,那小姐身旁跟这个小丫头。 李棠忙上前一一见过,便拉了柏梅雪到里屋说话,外面的事,她用不着操心。 素来面不沾粉的李棠,今日也着了浅妆,上身月白下浅绿的水仙暗花袄裙,头上梳了百合小髻,两边还簪了支钗,柏梅雪拉着她转身瞧着: “棠儿打扮起来是如此乖巧。” 李棠自小在药铺泡着,穿长衫惯了,这女儿家的衫裙,她虽说不讨厌,可是总觉得麻烦,比长衫荷巾繁琐许多,见她打趣,瘪瘪嘴有些别扭: “你取笑我。” 柏梅雪拉她坐下: “那里,我说真的呢,我的棠儿也是个小美人儿。”两人正调笑着,外面鞭炮声忽然响起来,是吉时到了,二人携手在内堂门口往店外面看。 门口鞭炮还在炸着,铺子里外都站满了人,李大夫和李玉站在大门口,两人一起摘下了匾额上的红缎,“醉红妆”三个字展露众人眼前。 名字是李大夫找好友书院先生起的,要了亲笔草书,送去工匠那里刻的,很是满意,李棠也喜欢。大家纷纷道贺,李大夫也一一回礼: “多谢各位亲邻捧场,那请各位移步迎宾楼,李某略备薄酒以表谢意,还请各位赏光。” 说罢领了众人一道去了迎宾楼,至于街坊领人的妇人姑娘们,不急着去的,就留在铺子里东瞧瞧西看看,莫说这李家自己弄的东西倒是精细。 想来李家从医,做这些个东西更是让人放心,姑娘们看着醉红妆里的胭脂颜色不错,螺黛也挺好,就挑了些想着买回去试试,伙计在铺子里忙着收钱包货。 李棠在内堂看着自己做的东西受姑娘们喜欢,心中欢喜,拉着柏梅雪出来店中看人挑选。 “梅雪,那位同陆公子一起来的小姐是谁家的,倒是眼生不曾见过。”李棠看向在靠门口柜面的三人问道。 柏梅雪看了看那一身惹眼的赤色襦裙,下裙绣了大朵大朵的白莲: “我早前也不知,不曾听叶蓁说过,只方才来时路上听说,是陆伯母表亲宁家的小姐,闺名芸洁,说是来陆家同陆伯母叙话小住的,今日听了叶蓁要过来看胭脂铺子开业,就一同过来看看的。” 此时陆叶蓁正陪着宁芸洁挑东西,宁芸洁拿起一盒青膏和螺黛细看,问了店伙计方知青膏用作画眼梢的,倒是稀罕,便要了两盒。 又拿起一盒桂花凝膏闻闻,看起来似乎很满意那个味道,一高兴凑到陆叶蓁跟前: “叶蓁哥哥,你闻闻这个。”陆叶蓁见她递到自己眼前,就凑头过去闻闻,似乎也觉得不错,刚点点头,一抬眼却看见不远处的柏梅雪,一下子有点愣住。 可柏梅雪却似乎毫不在意,并未理会,拿起一旁货架上的一盒手膏继续和李棠继续闲话。 眼看着吃饭时辰也差不多了,店里的妇人姑娘些也都走了,李棠才携着柏梅雪霞儿,跟陆叶蓁三人一同去迎宾楼,李玉先前已经携了柏少杰和蓝田先过去了,今日人多,可不能让蓝田缠着李棠,以免传出去不好听。 今日李家把整个迎宾楼都包了下来。店里有伙计看着,李棠一行到了酒楼,人都在大厅里坐着,李大夫和李夫人正在招呼宾客。 知几位年轻的公子小姐不好在外面,李大夫定了几个雅间,嘱咐李玉领人去了雅间内,等李棠几人进了房,坐在柏少杰和李玉中间的蓝田,一见等了一早上的人终于来了,忙喊她: “棠儿你来了。” 李棠开心点点头,拉着柏梅雪坐在了李玉旁边,宁芸洁先一步挨着坐到柏梅雪旁边的位置,陆叶蓁便只能坐到了柏少杰旁边,和宁芸洁中间空了个位置。霞儿和宁芸洁的丫头各自站在自家小姐身后。 原本陆家与李家是无甚关系的,但柏梅雪来了,陆叶蓁也就跟着来了,李家兄妹向来客气有礼,关系还算不赖。 大厅内热热闹闹,包间内几个公子小姐也吃得算是愉快,李玉作为主人家,自然是要一一敬酒谢过,酒不敢喝多,多是意思意思。 原本众人都是各自和身旁熟识的人叙话,可宁芸洁左手边是柏梅雪,与她并不熟悉,右手边的陆叶蓁又和她空了个位置。 她原想着,早一步坐到柏梅雪身旁,陆叶蓁也只能坐她身旁的,岂料陆叶蓁却隔了个位置坐那么远,她坐在这里,好不尴尬。 宁芸洁心中莫名一股子火,母亲早前和表姨说过,她如今已及笄,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让表姨帮着寻门亲事,话里暗示着希望两家亲上加亲。 宁家虽是隔壁龙景镇的小商家,比不得陆家生意大,陆叶蓁又是独子,便眼光高些,只是她觉着自己品貌不差,家中只得她一个女儿家,父母自然是要为她选一门好亲事。 她自小便是喜欢陆叶蓁,原本母亲也没想过要攀陆家的门,只是她蛮横惯了,在家中同母亲说,若是要嫁,便只嫁陆家哥哥,她母亲这才动了心思为她谋划。 如今得了机会来陆家小住,便是要想办法先打动陆叶蓁,想来只要陆叶蓁愿意,陆家二,便也就没法阻拦。 原本在陆家,她住别院,和陆叶蓁没有什么单独相处的机会,今日跟着出来,表姨也是赞同的,原想着是能和陆叶蓁独处多说些话。 没想到见到这柏梅雪,陆叶蓁就换了副眼神模样,心中哪里有不明白的,想想便倒了一杯酒,端起来突然朝柏梅雪说: “久闻柏家姐姐才貌双全,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如今见得,果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花容月貌的叫妹妹好生喜欢,借花献佛,以此酒酌敬姐姐一杯。” 柏梅雪正夹起一块竹参放进李棠的食盘,一听这话,脸上似是笑意不减,心下却冷着满是不屑,联想着她如今缠着陆叶蓁,便有些明了,可柏家不过是和陆家交好,与她何干,倒叫人找上门来: “想来宁小姐怕是听闻错了,又认错人了罢!” 一旁的李棠听到宁芸洁喊柏梅雪姐姐,当真是觉得该柏梅雪要说她认错人了,眼瞎这不才会认错人么,明明两人看起来年纪相仿,非是喊人姐姐,谁是你姐姐啊,打扮得跟只花蝴蝶似的。 李棠忍住白她一眼的冲动,夹起的那块竹参又放回盘子里去,装出些惊讶朝着宁芸洁说: “宁姐姐怕真是认错人了,我们这位柏小姐虽是才貌无双,如今却年方十四,我看宁姐姐你像是比梅雪还年长些呢!”李棠比柏梅雪年长一岁,却喊宁芸洁姐姐,想是帮柏梅雪反将回去。 柏梅雪听到李棠的话,饶是在外一惯端着小姐姿态的她,也忍不住拿起手帕捂着口笑笑,偷偷拿笑眼看李棠。 宁芸洁没想到自己还没出气,却被人又灌了一口气,被李棠这么一说,更是尴尬,李棠可不理她的尴尬,又夹起那片竹参放进嘴里,叹一声味道甚好。 宁芸洁还端着那只酒杯楞着,柏梅雪见她尴尬,想着李棠也帮她出过气了,也不屑计较,便拿起酒壶斟了杯酒,举起小杯朝向窝了一肚子火的宁芸洁。 第三十三章 再无其他 “梅雪才疏学浅,琴棋书画不过是粗浅皮毛,难登大雅之堂,宁小姐聪慧过人,莫要取笑于我。” 说完自行先喝了酒,便不再理会,自顾和李棠说话,若不是顾及陆叶蓁和两家关系,她才无暇理会这种闲事,只是心中更恼陆叶蓁,给她招此麻烦。 一桌子哪个不懂这些,只是其他几个都是公子哥,小姐们说话也不好帮腔,柏少杰如今快成亲了,和他比这群人都是小孩子,便不做声。 陆叶蓁既不敢帮柏梅雪,又不能帮宁芸洁,也是自顾吃菜,当做她们只是闲话罢了!李玉是主人家,只得招呼大家吃菜,蓝田眼中只看得到李棠,别人他无暇关心。 看着自顾和李棠闲话的柏梅雪,还要一脸不悦的宁芸洁,陆叶蓁心中微微苦涩,他不是不知道母亲和表姨的意思,更知道宁芸洁的心思,他原以为带着宁芸洁来,柏梅雪会有一点点在意,却是这般毫无波澜。 世交之家,青梅竹马,他以为,自己陪她最久,伴她成长,以两家的关系,最终会走到一起,可如今,人长大了,心思却从未在他身上。 陆叶蓁端起酒自己一个人闷喝了几杯,柏少杰见他这样,大抵心里还是知晓他的,便开口制止他: “陆叶蓁,你收敛点啊,胆子肥了是不是,想喝个酩酊大醉回去被家法伺候吗?” 宁芸洁也关心道: “叶蓁哥哥,你少喝些,若是醉酒可难受的!”两人劝他,陆叶蓁却已经有些微醉,刚端起酒杯的手,被柏少杰按了回去: “你差不多够了啊。” 陆叶蓁笑笑说: “没事,我都多大了,我爹还要管我。”虽是这么说,最终还是放下了酒杯。 酒席吃了一个多时辰,外面的宾客也差不多散了,李棠要回醉红妆,李玉和蓝田自然也是要去的,柏梅雪和柏少杰要回柏府,陆叶蓁让宁芸洁的丫头陪她先回去,他说要去醒醒酒。 便跟着柏少杰走在前头,柏梅雪和霞儿跟在后面。等到镇子口分道,陆叶蓁跟柏少杰说: “我想同梅雪说几句话。”看着眼中黯然的他,柏少杰无奈叹口气,往前走了几步等着。 见陆叶蓁停了下来,柏梅雪见他酒后面色有些不好,也不好再恼他: “叶蓁早些回家去吧。”霞儿也退到了一旁。 陆叶蓁哽着喉咙开口: “梅雪,我听娘亲说,已经有人上柏家说亲了,伯父和伯母已经在为你论亲事了。” 柏梅雪一听他说这个,女儿家面子薄,不好说这些,若不是自小认识的,怕此刻话都说不出来了,仍是脸色有些泛红: “我不知,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这些事情,都是父母之命,我哪里知晓。”说完就要走。 见她想走,陆叶蓁伸手,却发现如今不能再有这样的动作,忙又收了回来,急切喊住她: “梅雪。”柏梅雪耐住性子收住脚步听他继续说。 “你待我,终究只能这样亦兄亦友,便再无其他了吗!”听他话中之意,柏梅雪却再躲不过了,只是红着脸说: “你不该同我讲这些,诸事尚且有父母做主,你我也只是兄妹。”话中之意明了,说完便不再看他那受伤的神情,转身跟着柏少杰走了。 陆叶蓁看着远去的背影,收回目光一个人往镇子走回去,踩着有些偏忽的步子,低着头走在街道上,迎面却走来一个人拍他肩膀道: “叶蓁?你这是去哪啊,可是回家?” 陆叶蓁抬头一看,是他的好友曹子佳,刚才只顾着低头走路没看见他,若是往常,便是要嬉笑打闹一番,此时心中烦闷,只是笑笑说: “是子佳兄啊,我正要回家中,你这是去哪,这不是去你家的方向。” 曹子佳见他闷闷不乐,想来是心中有事,却也没有多问,伸出双手按着他肩膀扭过陆叶蓁的身子,拦着他朝另一个方向走: “天还尚早,回什么家,走,喝酒去。” 若是往常,陆叶蓁也是个乖巧听话的,不敢在外面胡来,今日却心中烦闷,便顾不上许多,跟着曹子佳的怂恿就跨出了步子。 两人在酒楼的雅舍中,拿起酒壶敞开了喝,两人醉作一堆: “子佳,你说...我如此在乎她,她怎地...怎地就是不为所动。” 脸上两朵红云的曹子佳,拿着酒壶看着醉倒在他胸口满脸通红的陆叶蓁,小小年纪,就如此神伤,曹子佳对着壶嘴灌了一口酒道: “不为所动就不为所动吧,这天下,貌美女子多的是,即便不是美人,也还有很多有趣的东西,就说这酒吧,喝了一解千愁,你说是不是。” 已经头重眼晕的陆叶蓁,蹭一下坐起来喊: “说得好。”说完就在酒桌上找酒壶,却不知自己的酒壶被他扔到哪个旮旯去了,看着躺在地上的曹子佳手里有一把,伸手夺过来就往嘴里灌。 看着酒液从陆叶蓁嘴角溢出来,滑过扬起的下巴和脖颈,曹子佳一把夺了回来,害得陆叶蓁被呛了喉咙: “咳咳咳...曹...曹子佳,你想害死我吗?” 见他被呛,曹子佳哈哈大小起来,一下子朝他扑过去,结果压着陆叶蓁两个一起摔到了地上,曹子佳也是双眼迷蒙,看着躺在地上的陆叶蓁,趴上去捏着他的脸调笑: “叶蓁兄啊,我看你细皮嫩肉的,也不比那些小姐们差多少,何必这么黯然神伤的,不如让我来疼疼你。” 说完头往下一歪就摔进了陆叶蓁的脖颈间,他一下子摔上去,砸得陆叶蓁胃中翻腾,推开他起身反压上去,醉眼蒙眬看着曹子佳的双眼,拍拍他的脸说: “我看子佳兄你...这脸蛋才...才叫一个白嫩,长得这般秀气,该叫我...来疼疼你才是...哈哈哈...”还没笑完,咚一声就摔到曹子佳身上睡过去了,那些儿女情长的愁绪,好似和着酒气一起,慢慢消散不见。 他这一下子砸上去,换曹子佳肠胃翻腾了,憋了一口气才忍住没吐出来,也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等两人酒醒过来,是陆家老爷差人找到酒楼各自拖回了家中。 第二日陆叶蓁酒醒过来,被罚在屋子里跪了一个时辰,不过他却不甚后悔,这酒当真是好东西,醉过之后,千百愁肠倒是散了七八分。 第三十四章 一阙阁 李棠的醉红妆开业之后,生意还算不错,她成天乐得呆在铺子里忙前忙后,柏梅雪时常也会过来看看,带着母亲友人家的夫人小姐们来光顾她的铺子。 店里的东西卖得不错,许多早前备下的材料如今已见短,她新制了些东西,要的有些材料崇宁也没有,蓝田那日同他说过,他大哥和城里一阙阁的掌柜相熟。 一阙阁常年往外地采购各类美酒,多的是出去的机会,蓝田说已经同大哥说过,以后若是却什么要买的,便叫李棠拟个单子,让人送到一阙阁就成,只是一来一去耽搁时间长,怕这边等不及,一次可多采购些。 李棠得了这个消息,欢喜了好久,更是感激蓝田,因着蓝家的关系,人家也不收银钱路费,李棠心中过意不去,便说找个机会要亲自去崇宁谢过人家,蓝田自然是没有不答应的。 定好了日子,李棠带了些礼,和李玉一起去崇宁找蓝田去道谢,柏梅雪日前说,若是李棠去崇宁,她也顺便去崇宁看看谢珩,就约了一道同去。 因此李家的马车上又只剩李玉和一堆东西,李棠自然是跑到了柏家马车上同柏梅雪一路闲话,霞儿就一路听着两人叙话。 今日柏家马车坐在外头驾车的是柏府管家的儿子言同,旁边还坐着个年长些的车夫,想是担心他年轻,还是一道看着他更叫放心。 言同如今已是十八少年郎,驾车也算娴熟的,想着车里载着的小姐,心中更是欢快,赶车也似轻松许多,当年柏梅雪进柏家的时候,他七岁,柏梅雪才三岁。 感叹着光阴似箭,那个兔兔爹爹傻傻不分的小女娃子,如今已是嫣然少女,不知叫多少人神往。 等到了崇宁,柏梅雪和李棠从帘子看向外面的街道,热闹非常议论纷纷,柏梅雪觉着今日的崇宁似乎比往常更热闹些,李家兄妹不常来,倒是没觉出来。 马车从南城口进城,往东边清雅居一路行过,街道上人群越来越拥挤,从北边来了长长的一队车马,把整个街道都占满了,导致这头的车马无法前行,被迫停了下来。 言同在外面听着街道上的人们议论,闲着无事的李棠和柏梅雪也竖着耳朵仔细听起来: “这容家,迁出去多少年了,当年容家可是了不得啊,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举家搬迁。” “是啊,听说是去了北边,是也不是我等哪晓得,只是这多少年过了,怎地又一大家子的迁回来了。” “我听说啊,当初是惹怒了上头,赶着去避难的...” “你尽瞎说,容家那样的行商人家,又不涉朝中,若真像你说的这样,避难还能往北边走吗?我想是啊,我们崇宁地灵人杰,人家搬走了还迁回来...” 等那一列长长的车马走过之后,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了,柏家和李家的马车才得以继续往东面走,到了清雅居,李棠从柏家马车上下来。 暂别了柏梅雪,约了晚些再一道去谢园,李棠这才又回到自家马车上,和李玉继续往前去蓝田的宅子。 蓝田的宅子离蓝家父母大宅不远,也在东街尽头上,早前和蓝田约好了日子,蓝田今日在家中等着兄妹二人,盼了一早上,终于等来了。 见李家马车停在门口,蓝田吩咐下人牵了马车安排车夫,自己领着李家兄妹往院子里走,李玉先拱手开口: “蓝兄久等了,因着进城时遇见了车马队,耽搁了些时辰。” 蓝田毫不在意挥挥手: “李兄这可是第一次来我这宅子,盼了这几年,终是肯来了。” 李玉笑笑: “蓝兄可是怪我一直没有上门拜访?” 知李玉是打趣,蓝田佯装生气: “李兄哪里的话,是我求着你不肯来的。” 李棠第一次进蓝田的宅子,虽不是去他父母的大宅,但还是有些拘谨着,见她一直不说话,蓝田便打趣她: “几日不见,不曾想棠儿也变得这般文文静静的,当真是长大乖巧了。” 先前还有些拘谨的李棠听他这么一说,便拿眼瞪他,因着一旁还有下人,李棠也不好同在清溪镇那样与他放肆。 等进了正厅屋子,下人们奉了茶点便都被蓝田一一遣退了,李棠这才松口气来,说起街道上的听闻: “蓝田哥,方才来时遇见的车马队,说起容家,早些年搬走如今又迁回城,这容家到底何许人,怎地外面都在议论?” 蓝田放下茶盏好奇道: “哦?想来时间久了些,这我倒不甚清楚,只是容家早年间在崇宁的确很有名的,曾听人说起过,容家从前是做丝织编纺的,容家自养的银蚕,独一无二,做的东西都是往京师皇宫里送的。” 李玉在一旁专心听着,李棠却是好奇: “那如何那样的人家,早些年无缘无故迁走,如今又回来了呢?”李玉心说那时候蓝田在哪啊,不是问的废话吗?果然,听了她的话蓝田被逗笑说: “早年间的事情,那时我尚未出生,并不知晓,只是家中也是往京师进贡东西的,想来多少有些交集,不过家中父母也不曾听他们提起多少。” 李棠只顾着好奇,问了蠢话,只有蓝田不嫌她,尴尬吐吐舌头忙低着头端茶喝,复又想起来今日要去一阙阁拜访道谢之事,又问蓝田: “那蓝田哥我们什么时候去一阙阁见掌柜的。”蓝田听她问起这个,面上露出些惋惜来: “说起这个,早前是约好了的,谁曾想,掌柜今早派人送信过来说,说一阙阁的东家早前已动身回崇宁,今早得了信今日即至,便要在店中忙着迎候,因此我们的约大抵要推到明日了。” 听到这里,李家兄妹也是一阵惋惜,不过人家贵人事忙,自己又是上门致谢,让人家哪有迁就自己的道理,不过是急切想要跟人家道声谢,既然如此,便只能先候着等信了。 暂且放下约定的事,李棠又好奇起来: “我当是一阙阁的掌柜既是店东家,原并不是么?” 蓝田点点头,容家的事他不清楚,但是一阙阁因着有大哥的关系,他倒是知晓一点,见李棠什么都好奇,他只是笑笑,也乐意为她讲这些闲话: “嗯,听大哥提过,掌柜的只是搭伙的东家之一,不过分成不多,背后一直有一个神秘的店东家,据说是姓梁,大约是七八年前,从京城来崇宁游玩,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地方,便在这遥远的西南边开了这一阙阁。” 李棠心说这东家还真是够随便的,游玩一趟就开个这么大的酒楼。 只听蓝田又接着说道: “只是不到半年时间,这东家又突然回了京城,留下这酒楼让人照看,这些年极少回来,都是由掌柜的打理着,却不曾想如今又回来了,昨日听大哥说,掌柜在前个月便已经给这位东家置好了宅子,只等着人到,想来怕是要长住的。” 听蓝田这么说,李棠更是觉得这东家也太随性了些,游玩便开个酒楼,开了半年突然又走了,走了七八年突然又回来了! 三人正在厅中闲话,却见下人进来送信,蓝田接了一看,是一阙阁的掌柜说,那神秘的东家直接回了宅子休息,今日想是不会去酒楼了,便叫蓝田若是今日要过去,大约赶在晚饭前过去便可。 听了蓝田道了信中内容,李家兄妹才放心下来,这一趟没白跑,若是这一回见不着,怕人家再难有空约上。 蓝田让人传了饭菜,三人在厅中用饭,只等着时辰过城北去,因着约了柏梅雪要去谢园拜访谢珩,李棠又请蓝田差人去清雅居送信,说明改了去一阙阁的时间,稍晚些再去谢园。 算算时辰,这几个来回下来,想是今日赶不回清溪镇了,李棠挂念着她的铺子,可去一阙阁是正事,况且有柏梅雪邀约去谢园,晚间去覃家有表姐和外甥们,所以铺子什么的,暂且就放一边吧! 吃罢午饭李棠收拾妥帖,蓝田叫他二人去午休,她也没心思,三人便在院中下棋煮水泡茶等着时辰,申时方至,下人备好马车来报时辰,三人便上了马车往城北去。 李家兄妹也是第一次来一阙阁,以前也无甚机会,偶有在城中用饭的机会,都去了清雅居。三人到了一阙阁下车来,便见酒楼大门上方挂着一块巨幅匾额。 三个潇洒行走的大草:一阙阁。挥毫洒脱,让人一看便觉得这酒楼大气磅礴不简单;三人朝店里走,一个穿着蓝色棉麻长衫的年轻男人走了出来。 一身清风淡雅,倒是和这一阙阁的诗情画意相称,看见蓝田,一脸笑意上前迎他: “三公子来了。” 蓝田忙见礼道: “箫大哥。”这便是一阙阁的掌柜箫君贤,如今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和蓝家大公子蓝生交好,对蓝田这个小许多的弟弟倒是亲和有加。 不过如今他们自觉已是老一派,和这些小娃娃玩不到一起,都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 蓝田给李家兄妹引见,二人忙上前躬身见过礼,箫君贤看这一个二个的小少年,倒是羡慕得紧,挥手命人送茶水糕点后领着三人上了二楼雅舍。 箫君贤帮李家采购东西,麻烦倒没有多少,不过是看蓝生的面上,小事一桩罢了,只是蓝田跟蓝生说了,蓝生又给他说,这李家小娃娃非要上门致谢,他也只好空出时间来见一见。 第三十五章 小知音 从杭州城出发,走了水路走陆路,走走停停,赶了二十来日,粱羽尘终于在今日到了崇宁,到时已经午时过一刻了。 原本箫君贤安排了在酒楼为他接风,只是他实在太累没有心思,就直接回了箫君贤给他置备的宅子休息,午饭没吃,直接睡到了申时过半方才醒过来。 原本今日不打算去酒楼了,但是一个人在大宅子里也无甚意思,就收拾了一番让人驾车去酒楼。 到了一阙阁从马车下来,此时尚未到晚饭时辰,客人不多,粱羽尘站在酒楼大门口,看着“一阙阁”三个大字,心中一时感慨颇多。 八年了,那时被家人送到这远离京城的巴蜀来,一时无事便开了这酒楼,谁料半年不到家中遭变,又匆匆赶回了京城。 一阙阁的店伙计,在这里做了三四年,也是会看几分颜色的,看见门口站着个公子哥却不进店,和掌柜的年纪倒是差不多,一身雪白的轻纱长衫,纤尘不染。 身量削瘦,风姿却不减,面白如玉,生得一副精致相貌,竟似个走入凡尘的谪仙,只是此时那“仙人”背着双手握着折扇抿着唇,一脸凝重站在大门口,才显出几分尘世烟火气来。 伙计几步走上大门前试探着问: “这位公子,可是要用食,您可楼上请。”想来这样的儒雅公子哥,是不愿在一楼大厅用饭的。 粱羽尘被店伙计喊醒回神来,这才对上店伙计说: “啊!是,有劳。” “您请跟我来。”店伙计为自己轻松拦了一个客人而心中窃喜,领着粱羽尘朝大厅里上二楼。一阙阁二楼的雅间,分前后两排,前排临街,后排观园。 店伙计引着粱羽尘上了二楼,进了第一间后排开窗朝院子的雅间,房中陈设已经不是他在时的那般模样,酒楼后面开了内院,还有碧湖凉亭,看起来箫君贤把酒楼打理得很好,这清雅布置,他甚是喜欢。 店伙计问正在欣赏景致的粱羽尘: “公子需要些什么饭菜?” 离粱羽尘今早在驿站吃的两个包子,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了,还真有点饿: “就上几道本地菜吧,荤素都要,再来个汤。”店伙计应了便下楼去交代厨房去了。 粱羽尘坐在窗边看了看园子,闲是无聊,便起身出了雅间朝里走,两排雅舍,互不相扰,除了有两间房门紧闭,其他都是敞开门无人用食。 走到尽头,转角后另还有几间房,粱羽尘隐约听到有谈话声,刚准备转身,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李公子李小姐勿需客气,举手之劳罢了,他日说不准箫某也会有什么麻烦事要劳驾二位。”粱羽尘一听,心中笑笑:是老箫啊,又在应酬了,这些年当真苦了他了! 他无心听别人闲话,便走回了雅间,不久粱羽尘的饭菜送进了屋子,他一个人边吃边欣赏后园风景,吃着吃着听到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原是想留李公子李小姐用晚饭的,既是有其他事要忙,那我就不便留二位了。”声音越来越近。 箫君贤走到楼梯口,感觉到有目光打探,一转头朝雅间里望去,就看见怀抱双臂一派悠闲坐在雅间的粱羽尘,正挂着一脸笑意看着自己。 箫君贤无奈笑笑摇头: “你呀!” 李家兄妹和蓝田三人见箫君贤突然朝雅间里说话,顺着目光看过去,却见一道白衣身影走了过来,面容精致,气质不凡。 粱羽尘走到门口,看了一眼箫君贤应酬的客人,竟然是眼前的三人,心中感叹道:老箫你怎地连娃娃都应酬上了。 他不过也是比这些公子大个七八岁的样子,至于那个小的,倒是真的小,这些年,粱羽尘总觉着自己老了,这些十来岁的在他眼中都是小娃娃。 箫君贤本想先送三人下楼再来和粱羽尘叙旧,没想到一旁一直安安静静的李棠,从看见粱羽尘的那一刻起就呆住了,蓝田看了她好几眼,都没反应。 这公子倒是生得好看,可是蓝田是不会承认的,因为李棠盯着人家看呆了,他哪里会觉得人好看,只是那人似乎和箫君贤相熟的,他也不好失礼,便只得伸手拽了拽李棠的袖子。 一旁的箫君贤见李棠对着粱羽尘看呆了,倒也不稀奇,粱羽尘天生一副好样貌,莫说是李棠这样的小女儿家,即便是个男子,对着他看呆了也是平常。 李棠被蓝田从久远的回忆中拉扯出来,才呆呆地开口: “你是梁生哥哥。” 原本还在等着一会儿要打趣箫君贤的粱羽尘,听到那个小娃娃喊出这个名字时,却愣住了,这名字,他十年没用了,如今没几个人知道,一个十来岁的小娃娃怎会知道的。 仔细端瞧了李棠的脸,如今她小脸还未全张开,粱羽尘隐隐约约是觉着有那么几分熟悉,有些不敢确信地问: “你是小棠儿?” 被认出来的李棠一下子欣喜万分,一步跨到粱羽尘眼前,猛点头: “嗯嗯嗯,你真的是梁生哥哥,十年了,你还是同那时候一个模样。” 粱羽尘见了李棠,也是开心不已,伸手摸了摸李棠的头顶道: “小棠儿倒是长高了不少。” 一旁的三人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状况,这两人就这么突然地认起亲来,眼中完全看不到一旁的三人。 看来这个送别暂时要搁置了,于是箫君贤拉着粱羽尘道: “老梁啊,既然是久别重逢,你总得进屋坐下说,你们不累,总不好让我三人站着看你们叙旧吧!” 粱羽尘这才从和李棠的叙旧中出来,几人又换了间房坐下来,好奇的三人才开始听他二人说起陈年往事。 永乐十年,小李棠被送到园村外公外婆家暂住,那时候她成天和村里的小玩伴们上山下河地玩,有一天,她和祁宇安跑到更远的河边玩耍。 李棠想要河里的鱼,祁宇安嘱咐她不要乱走,便一个人跑回家去帮她找罐子来盛,李棠一个人在河边抓鱼,只是她不得门道,又无技巧,怎么也抓不到,就往河滩上游一直抓一直走。 没想到走着走着,在那里遇见了一个在河边吹短箫的少年,便停驻在原地,忘记了抓鱼。 那时候粱羽尘刚被送到崇宁来,他不想呆在城中,便在周边的镇子找地方游玩。 那段日子,他走到了园村,见这个地方风景好又清静,便在附近找了个茅屋暂时住下来,忧心着远在京城的家,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吹曲寄山水剪愁丝。 那日正在河边吹奏慰思乡之苦,却不知从哪来跑来个小娃娃,在河对岸听着他吹奏不肯走,粱羽尘并未理会她,待一曲奏完,见对面的小娃娃还不走,便朝她喊: “小鬼,你听得懂吗?” 小李棠摇摇头,粱羽尘想笑,也是,她一个小娃娃能听懂什么,于是踩着河中浅处的石头走到对岸来,居高临下望着她问: “那你听得个什么!” 小李棠听罢,想了一想,用小小的手指头点着自己心口说: “这里难受。” 一句话让憋了许久的粱羽尘差点哭出来;从那天开始,粱羽尘日日来河边等李棠,不过却没再吹过那支曲子,给她换了许多明快的。 因为和粱羽尘的约定,那段时日,每日李棠都要躲过别的小玩伴,偷偷跑到上游找粱羽尘听曲,看着懵懂天真的李棠,粱羽尘也在远离故乡的这片地方,找到了一点点安慰。 李棠每日也开开心心地听他吹奏和讲曲,她虽是器乐一样不会,粱羽尘却成为了她的音律的启蒙之师。 而李棠给粱羽尘讲的都是些,和小玩伴们又捉得几条鱼,或是抓了几只花蝴蝶,还总是带一些舅舅舅母给她的零嘴去让他吃,不过最后那些东西差不多都进了小李棠自己嘴里。 一个月后,粱羽尘告别李棠回了崇宁,开了一阙阁,原想有机会再去园村看看李棠,却不料几个月之后,收到来信,家中遭变,匆匆忙忙赶回了京城,一去就是八年,和他的小知音李棠也失去了联络。 原以为这一生也许都没有机会再来巴蜀,更不可能再见到李棠,谁曾想这天下竟有如此凑巧之事。 三人听着两人道清当年旧事,才明白这其中的经过,不禁感叹这缘分何等奇巧。 原本粱羽尘要留着李棠用晚饭叙旧的,可是李棠愁思着还要去谢园,原是约好了的,若是不去该多失礼,便老老实实说了原委,粱羽尘听她说了要去谢园拜见先生,便问她: “谢园?莫不是那年少成名的谢大师谢珩?” 虽说谢珩在巴蜀之地名声甚广,可粱羽尘身在京师,竟也听过谢珩的事迹,免不得有些惊讶: “梁生哥哥远在京师竟也知道先生?” 粱羽尘点点头: “听过一点,倒是有几分好奇,改日我也同你一道去拜访拜访。” 李棠听他这么一说,更是欢喜: “好啊,那今日?” 见她这么急切,粱羽尘轻笑出声来: “不了,下回吧,今日我什么都没准备,空着手出来的,改日再去。”李棠心中失落,原想着还能同粱羽尘多呆些时辰,怕是明日她便要会春溪镇了,哪里能有机会一同去。 见她面上失落,蓝田刚撤退的敌意又涌了上来。 粱羽尘不忍见她失落,便说: “那明日一同去?” 第三十六章 大明第一宫廷乐师 听粱羽尘这么一说,李棠又高兴起来。 “稍后我差人去谢园送拜见信,明日过去,申时在谢园碰头可好?” 李棠乖巧点头: “好。” 辞别粱羽尘,三人从一阙阁出来,李棠一路高兴得不得了,蓝田的马车等在门口,李玉先一步上了马车,伸手好扶李棠上车,蓝田最后才上去。 蓝田进马车之后,自然而然坐到了李玉身旁,李棠是女儿家,蓝田这么坐本该如此,可是一看蓝田靠近李玉,李棠又开始拿眼睛偷偷看两人。 自从那次在春溪镇蓝田闹了个大误会,她总有意无意盯着两人看,后来蓝田也给她解释清楚了,李棠却仍旧这般偷偷审视二人。 李玉浑然不觉,因为他并不知那日发生了什么,可蓝田却是有苦说不出,这误会闹得真是要他的要命了。 此时见李棠自以为没被发现地偷瞧,蓝田一阵汗颜默默将自己的身子挪动几分,离李玉远些,这误会不知要何时才能澄清,难不成这是要逼着他把真相说出来吗! 见蓝田坐远离了些李玉,李棠这才收起警惕摆个假假的笑和二人闲聊;等他三人到的时候,见柏家马车等在园门口,一问得知柏梅雪已经同沐青青一同先进园子了。 近日谢珩又得了新曲,日前柏梅雪遣人来说要过谢园,他便差人去了沐府,今日沐青青也来了谢园,李棠三人下了马车,因着李玉和蓝田不好进后园,便在前院候着。 同李玉蓝田在前院的,另还有一人,年纪不大样貌平常,衣着华丽,想是哪个富商人家的公子,不知为何在这前院站着,若是想拜师求学,这年纪又太大了些,不时朝中院里头看,不知道在等谁。 谢园的下人领路,李棠便独自一人跟着,穿廊进了中院,中院有几个谢园年幼的学子,正在抄曲练习,下人便领着李棠走中院偏廊去了后院。 谢珩正和柏梅雪沐青青讲曲,李棠放轻步子走到三人桌边,谢珩见她到来,朝她笑笑点头示意她自己入座,李棠便坐到一旁听师徒三人论曲。 因着那只荷包,李棠才能常常往这谢园跑,谢珩对她也比旁人亲和几分,这些年打听过,李棠应当不是抱养的,他不知那荷包为何会到了李棠的手里。 后来谢珩试探着问过,她说不大记得了,记事起就有的,她不知谢珩为何会问起那只荷包,回去问过李夫人后如实告知,才知是她幼年时一个小女娃子不小心落下的,后来找不到人,她便一直收了起来。 谢珩的感觉是对的,李棠不像那个小娃娃,不过这也算得上是缘分,便没再提过。 待谢珩讲完,二人领了师父给的曲卷,这才道别出来,到了前院,李玉和蓝田还在那里候着,先前一直站在前院的公子却出了大门走了,只得见个背影。 沐青青看着那远去的身影,一向温婉的面上,也露出些厌恶的神情来,柏梅雪见她这样便问: “师姐,那人是谁?怎地你这般不高兴?” 听柏梅雪问起,沐青青携着她往园外走,才说了句: “江家的二公子。”不知道其中什么缘由,只觉着沐青青提起这人都不乐意,柏梅雪也不好多问,便在园外同她辞别各自上了马车。 江家也是崇宁城的大户,原本只是寻常人家,可江沅眼光独到,早年筹了银钱,历尽艰苦,冒着身家性命在北方几个山头里,游了大半年,贩了一批上等血参回成都府,讨得第一桶金。 那时妻子刚为他生下长子,江家这一辈排末字寻,江沅刚从北方经历艰险平安归来,因此给长子起名北寻;次年,江沅迁安崇宁,妻子为他生下次子,起名南寻。 江家基业稳固后江沅开始涉足各行各业,立了多家商号,许多生意来往都是走外地的,江氏由此一遭发家,跻身崇宁豪门,也因此与沐家结识。 沐家世代豪门,虽不屑于主动相交,但都是崇宁的生意人,表面功夫自然是家家做足,面子关系也还维持得不错。 江南寻有一年同父亲去沐家拜访,见过沐家小姐之后心生爱慕,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凡是有沐青青的地方,就有江南寻,沐青青简直是烦透了这人,奈何无计可施。 知道沐青青拜在谢珩门下学艺,便寻了机会跟着去谢园,却被谢珩甩着冷脸让人拦在院门口。 理由很简单,非他门下弟子,不得入他学堂半步,非他谢珩亲邀,无干闲人不得跨进谢园大门,要等人可以,在前院门口等。 江南寻吃了闭门羹,却也无可奈何,一来谢珩出了名的孤傲,只要他不乐意,谁的账都不买。 外传他背后是有人撑腰的,不然偌大成都府崇宁城,他得罪的人也不在少数,怎可安然无恙,还依旧我行我素。 再则他追人被拦在门外传出去并不好听,所以沐青青来谢园,他便守在前院,谢府连下人都不愿多看他一眼,他仍旧带着人在院前等着。 这样的人自是入不了谢珩的眼,他连赶都懒得挥手,从未出来看过一眼,江南寻锲而不舍,沐青青日渐生厌,下了堂直接出院子,一句话没有直接上轿子回府。 时间久了,多多少少传出去些闲言碎语,沐家老爷大发雷霆,让人给江家传了话,江成峰知道后差人把江南寻叫回家训了好一顿,带着人上门赔礼道歉。 从此收敛了许多,而沐青青的不理不睬,也让他渐渐放弃了纠缠,只是偶有偷偷来看看,不让沐青青发现。 自学有成后,沐青青和柏梅雪早已不必日日来谢园,柏梅雪家在春溪镇,便不再常来,因此从见过江南寻,沐青青家在崇宁,若没有要事耽误,便会到谢园来,谢珩也未多想。 画像之事早已过去,沐青青并未再表露过什么,谢珩想少女心事,来去也快,且已厉言警醒过,相信沐青青能知轻重,也只当是沐青青好学,他是一个好师父,弟子勤学,他自是乐见的。 因着李家的马车还在蓝田的宅子,李棠又是一刻不愿同柏梅雪分开,她和粱羽尘多年后重逢,这般奇巧之事,便是要拉着柏梅雪说上一说。 于是柏梅雪便叫她同乘,一道去清雅居,等李玉先去蓝家再过去接她,反正也是顺道,不妨碍的。 李棠自然是没有不愿意的,可郁得蓝田撇着嘴上了自家马车生闷气,李玉见他还跟个小孩子似的,便笑他: “柏小姐同棠儿交好,女儿家的自然是有许多话要说,蓝兄怎的还这般孩子气。” 想是从三年前元宵盛会到清雅居相遇,再到蓝田追到春溪镇,他便是知道蓝田的心思了,一开始他也不大相信蓝田会对李棠有心思,可他又不是瞎的,李棠看不出来,他还能看不出来吗? 那日便叫他别再对李棠动心思,以免自己伤心,可他不听,李玉也不好再劝,原想着时间长些慢慢地他就自己放弃了。 不曾想他还是这般执着,如今是连李棠同柏小姐交好些都要置气,何等幼稚。 蓝田大抵也顾不上被李玉嫌弃幼稚了,各自在一边坐着叹气,李棠身边的,除了李玉这个亲哥哥,就没有他不敌对的。 当晚李家兄妹又去了覃家留宿,第二日吃过早饭便催着李玉出门,她如今常常得进谢园,便没有以往那么期待,只是今日约了粱羽尘,她心中期盼,便是着急。 正在侧园看书的李玉不堪其扰,拿着书要敲她,却被她一步躲开,无奈拿着书朝天上指: “约的申时,你看看天,现在什么时辰,怎的也需得吃过午饭再去,你这么着急上门多失礼。” 李棠点点头又叹口气: “是早了些。”说完便又跑去找小外甥们玩去了。 等李棠在覃家仿似度了个春秋,还不到未时,刚吃过午饭,李玉想去屋子里躺一躺,就被实在等不及的李棠缠上催促: “哥,万一街道上像昨日那般,被堵在路口等上个把时辰,岂不要误了约?” 吃过早饭她要吵,不让看书,吃过午饭她要吵,不让休憩,李玉不禁感叹,李棠真的是长不大,总是这么急躁,当初约见柏梅雪是,后来进谢园是,如今约粱羽尘也是! 城中街道那么宽,哪里天天有那么多大家族回迁堵路,实在是受不得她在身边一直吵嚷,李玉便去覃家二老告话,这才领着李棠出了门。 粱羽尘吃过午饭,睡了半个时辰,才慢悠悠起来让人备马车,礼也很随意,昨晚已经命人准备了,他又去屋子里取来一方檀木匣子,抱着正准备出门,去见一见那位谢大师。 这时下人来报说容家公子到访,粱羽尘抱着匣子走到大门口,见容晓椋刚从马车上下来准备进门,一身松花色的长衫,面含微笑,让人如沐春风。 粱羽尘朝他挥挥手: “我看你呀,别进门了,我这正要出去呢,你跟我一起去谢园走走。” 容晓椋听他要出门,倒不甚稀奇,却是要去从未听他说起过的地方,不免好奇: “谢园是什么地方?” “我说你是个粗人吧你还不信,这谢大师整个成都府谁人不知。” 容晓椋抱起双臂笑起来: “是,羽尘兄乃我大明第一宫廷乐师,这位谢大师是成都府第一雅士,我等粗人,哪里敢随便听闻,否则岂不是污了高人之名?” 被他打趣,粱羽尘哈哈笑起来拉他: “走吧走吧,别误了时辰,听说这谢大师脾气可不好。” 第三十七章 尊师名讳:谢如远 谢珩昨日接了粱羽尘的拜帖,倒是惊奇,虽是听闻过这粱羽尘,十八岁入宫,做了大明第一的乐师,年纪轻轻,却天赋异禀,在音律造诣上,无人能及。 虽说是乐师,却不是教坊司里的那些罪人,封了他正五品的礼部仪制司郎中,甚得恩宠,传说后来是要擢升为礼部侍郎的,却不知何因未成。 按说若是开罪或是失宠,便也不至于安然无恙还在原职上逍遥自在,有传是他钻音律成痴,不愿俗务缠身,便是他那司郎中做得也是规规矩矩,有事做事,从未曾想要争甚名利。 关于这些传闻,不知真假,不过谢珩心中倒是颇为尊崇的,不曾想这人竟跑到这偏远的巴蜀之地来,还要登门谢园,两人从无交集,不知何由会有这等行径。 若只是想做知音论讨,他谢珩自知,怕不一定入得了粱郎中的眼,不过既是来了,便开门作客接待,何需多想。 原本今日容晓椋只是过来看看粱羽尘,穿着打扮并未讲就,随随便便穿了一身粗衣便来了,眼下被粱羽尘拉着要去谢园,觉着不大合适: “梁兄,你看我这一身粗衣,如何去拜见大师,怕是要失礼了,要不我先回去,等你回来我再过来。” 粱羽尘二话不说拽着他就上马车: “又不是去见哪家小姐,还作穿衣打扮,那谢大师哪里会是在意这些小节的人,莫要废话。”容晓椋无奈笑笑,只得被粱羽尘拉着上了马车。 容晓椋如今是常驻江西布政司的正三品指挥史,容家是商贾出身,做的丝织编纺的生意,他却做了武官。 不过从小受家里影响,他虽为武官,潇洒却不粗鄙,若不是熟知的人,看他穿常服,决计想不到他会是武官指挥史。 等到了谢园门口,便见李家的马车停在园门口,李棠正站在马车旁张望着,见粱羽尘的马车过来,欢喜着跑上前,粱羽尘同容晓椋下得车来,便见守在一旁的李棠。 粱羽尘笑笑: “小棠儿真是早。”说完给容晓椋和李家兄妹作了介绍,几人便一同进了谢园,守在园内的下人早前得了安排,便在前头引路。 李棠不知粱羽尘和谢珩有何渊源,也不好多问,只是她和李玉此刻同去不合礼仪,到了中院便说: “梁生哥哥,我们便不进去了,在外头等你们罢。” 粱羽尘也没有多说,便同容晓椋跟着下人进了后院,李棠便和李玉在中院看年幼学子们练习。 她如今常常来谢园,即便在这中院不去后头见礼,谢珩也是不会怪她的。 按说不熟悉的人,是进不了谢珩后院的,但是粱羽尘不一样,按从行他们本属同门,便就没有见那些俗人的嫌弃,所以今日便在后院设了桌等候粱羽尘。 谢珩今日一身石竹白的素罗纱,隐隐透出内里雪白的里衫,艳阳下也一股清亮之意。 见下人引着两人进得园中,虽是从未见过,却一眼便知那一袭鹅卵青的绡衣之人,便是粱羽尘,大抵便是同类人的感觉。 至于粱羽尘身旁那位松花长衫的男子,却不知是何人,面相中虽有几分凌厉,却不冰冷,唇间带了一点点笑意,倒是面善。 粱羽尘同容晓椋上前,三人相互见礼: “久闻谢大师盛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客气话嘛,谁人还不会几句,谢珩接道: “哪里,梁郎中乃我大明第一乐师,今日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说完两人都呵呵笑起来,粱羽尘为二人引见: “这位是在下知交好友容晓椋。” 容晓椋拱拱手: “久闻大师盛名。”突然谢珩心中像是被鼓槌敲了一般,一声闷响,当即愣在远处。 容晓椋,容家,呵...谢珩在心中嗤笑,快二十年了,容家怎地回来了崇宁,他都快忘光了,不曾想今日却以这样的场景再见。 二人见谢珩愣神,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也不好多问,容晓椋见这谢珩,传闻都说他孤傲至极,不将任何人看在眼里,今日见了却不尽然。 想也许是因为粱羽尘的缘故,不仅如此,他竟莫名对这谢大师生出些亲切感来,当真是奇感,此时见谢珩听到自己的名字后发愣,想来他这样的人,何至于这般失礼,便更觉着奇怪。 等谢珩回过神来,收起乱飞的思绪,引了两人入座,面上虽是恢复如常,手却有些微微握紧,看着容晓椋,心中已是云海翻腾,惊涛骇浪。 为二人斟了茶水,桌上摆着些精致糕点果品,除了在外交于下人的登门礼,粱羽尘将一直抱在手中的檀木匣子放到桌上,推至谢珩眼前。 “这是恩师托我转交的东西。” 谢珩被他的举动唤回些心思,暂时稳住自己心神,有些不解看向粱羽尘,且不说粱羽尘他从未见过,他口中的恩师,更不知是何人,怎会托他转交东西给自己。 粱羽尘见他疑惑,两边唇角高高挂起道: “尊师名讳:谢如远。” 听到这话,谢珩双目顿时睁起,竟然是师父!自十年前谢如远别了他师兄弟二人,去外地游历,已是多年没有他的消息。 在崇宁安顿下来之后,他每月都会回山上,留一封书信,只盼着谢如远哪日回得山上,好知晓他和谢白如今的消息来寻他。 却不曾想,十年过去了,山上的书信堆积如山,谢如远却始终没有音讯,今日终于等来了,却是以这样的方式。 谢珩有些颤抖打开檀木匣子,里面有两封书信,一封为:珩儿亲启,一封为:白儿亲启,另还有一本薄书。谢珩不顾面前还要客人要待,急切取了他的书信展开。 信中并无什么紧要之事,只说了这些年,他游历途径的地方,信中还道粱羽尘是他游历至江浙所识,结了一段师徒缘,这些年多得粱羽尘照顾。 如今知他要去崇宁,便托他带书信一封告知一切安好,叫他二人勿念。 另附嵇康《广陵止息》手注一本,知他惦念多年,如今寻得便托粱羽尘一并带来,虽不知真假,但是他细究过,其真有七八分。 看着书信和那本《广陵止息》,谢珩哽着嗓子发疼眼中酸涩,恩师便是时时记挂着这些,他何德何能,叫师父这般记挂。 那一年谢白要参军,谢珩也已经十六,谢如远不想成为他二人的牵绊,便辞了二人去远方游历,让他们无牵挂,第二年初,他在浙江遇见了自崇宁回来的粱羽尘。 那时候粱羽尘家中遭变,一蹶不振,后虽是父亲得以正名,却人已不在,成日在酒楼中饮酒抚琴,或在荒郊野地随处而歇,饮酒吹箫。 粱羽尘对于音律的天赋,谢如远也是赞赏有加,只是若没有后来谢如远的点拨,他便也到不了今日的境界。 那日谢如远在远郊遇见粱羽尘,见他失魂落魄吹箫,声声哀伤,便与他搭了话,解了他心中困惑,而后粱羽尘便跪拜谢如远,奉为恩师。 粱羽尘本名周生,父亲周志新,曾任监察御史,一生清廉刚正不阿,人称“冷面寒铁”,赴任浙江时,遭奸人陷害,打入牢中含冤而亡,后虽翻案,人却故去。 他母家姓梁,他在崇宁时便化名梁生,也是避难到崇宁遇见李棠那一年,后家中来信得知平凡,他匆忙赶回,却只能跪在父亲的灵位前痛哭。 此后日日醉酒失意潦倒,幸而遇见谢如远将他点醒;之后改名粱羽尘入了宫中,他便是要看看那杀伐果断的至尊君王,到底为何害得他父亲含恨而终。 后来见那君王,圣明倒是真有,想来君威不可触犯,父亲当时怒言才至杀身之祸,他便渐渐放弃了心中仇恨,他无心为官,便闲散些只钻音律,以慰失亲之痛。 看着谢珩拿着书信伤感,粱羽尘也常听师父提起他的两个儿子,道这小儿子谢珩,也是精通音律见解独到,若是他二人有机会相见,便也可作相惜之人。 如今虽是带了信,却不知谢如远又将游历至何方,临行前谢如远托了他带信,便又准备踏上新的历程,他问谢如远,为何不回崇宁见见他们,谢如远只说: “我尚能走动,便多出去走走,让他二人省心,待我走不动了便回崇宁,魂归故里,总是要将这把枯骨葬在崇宁。” 谢如远说过,他的两个儿子,虽非亲生,却最是善孝不过,粱羽尘不知他为何一生未成家,尊师过往,做徒儿的自然不能多问。 临行前他和谢如远饮酒话别,他哈哈大笑说: “师父,你有三个儿子,放心,我们给你养老。” 谢如远也笑笑和他举杯: “我便也是有福之人,得这三个儿子,不枉此生。” 谢珩放下手中的书信,看向同样沉入往事的粱羽尘问道: “师父他,身体可好。” 粱羽尘把玩着手里的一枚桃子,听谢珩问起,回他说: “师父很好,身子骨一如当年初遇时那般健朗,你无需挂心。” 谢珩眨眼撇去眼中的点点水迹,端了茶杯: “这些年不得师父音讯,多谢梁师兄今日带来师父手信,也多谢梁师兄这些年代我师兄弟二人对师父的照顾。” 文人爱酒,也喜茶,这番以茶代酒,粱羽尘放下桃子也端起茶杯来: “你我皆为徒为子,当该如此。” 说完二人便同饮了杯中茶水。谢珩想今日当真是难逢的日子,得了谢如远的书信,还见到了容家的人,那人还是他大哥,真是不知该如何感慨。 叙完这些话,谢珩招了下人,让等在中院的李家兄妹二人来后院,又同粱羽尘说,今日要与他共饮至夜。 第三十八章 拜七娘子 因着李棠兄妹二人昨日已经留宿崇宁,今日必须赶回春溪镇,在谢园用了晚饭之后便辞了粱羽尘和谢珩,一同赶车去了清雅居,约着柏梅雪同归。 李棠便又是上了柏家马车与柏梅雪同乘,二人在马车内闲聊,说起乞巧节就快到了,到时要怎么过,便约了奇巧那日先去拜七娘子祈福。 李棠道: “不如晚间再去醉红妆院子里社乞巧宴,不过便只得你我二人了,我也约不上别的女伴。”她如今成日不是铺子就是去找柏梅雪,哪里有心思去结交别的女伴。 柏梅雪倒是不甚在意,她同李棠总有说不完的话,若无他人,更是清静,便是二人无话可言,同她一起心中便也是欢喜的,便提议说: “那既是要设宴,虽是只有你我二人,也要来做个乞巧赛,若谁输了,便也是要赠礼的,不许耍赖。” 她深知李棠虽是善做那些胭脂凝膏,却对针线刺绣很是懊恼,每回柏梅雪要拉着她一起,李棠便连连告饶。 李棠一听柏梅雪说要比巧,当即便一副哀伤的模样,脑中已经不是想要如何比过柏梅雪了,而是已经想着要准备什么赠礼,好在输巧之后拿得出手。 醉红妆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初一十五便携手一同上雁峰山进香看望师太,帮忙打理菜园,李棠还送了副棋盘去山上与师太对弈。 天气好了二人便在柏府山上梅岭里,柏梅雪或抚琴或拨筝,李棠便在一旁静心聆听,每每见柏梅雪抚琴,她也想融入其中,便在去崇宁时跟粱羽尘道要学器乐。 她如今觉着自己再学琴筝太晚,粱羽尘说那便学这箫好了,简单些,有粱羽尘的教导,她学着也快,渐渐地也能吹些简单的曲子。 粱羽尘又赠了她一只通身墨黑的长箫,她勤奋学着,只专长箫,便也算是有所成,此后柏府后山梅岭中,琴声起,箫声和。 纤纤手,冰弦走,雪梅岭中衫若柳,龙琴吟,凤箫和,拈指成蝶,幽声袅袅。诉诉诉。 豆蔻年,思如潺,雾鬓云鬟娇俏颜,唇点樱,眉作羽,凤梢成芒,墨瞳香腮。悦悦悦。 一吟一和,便似一副仙山来画,叫人不愿惊扰。 天上七娘子双七要渡河见情郎,便使鹊为桥;人间少女们要祈福盼嫁如意郎,便兰夜乞巧。七月初七这一天,少女和小妇人们便从早开始忙到晚。 斋戒一日,沐浴换新,三两人作伴,七八人一群,树浆洗发,凤仙染甲,投针验巧。 白日要进七娘子庙跪拜祈福,有少女求望好姻缘,有少妇求早得麟儿,也有妇人为稚子求平安。 晚间要到交好的女儿家中设宴共饮,瓜果五子,欢聚一屋,穿针比巧。 李棠柏梅雪早前便是约好了,今日一早,李棠便在镇子南门口等着柏梅雪,一道去镇子西边的七娘娘庙祈福,原本李棠是不愿去的,但是拗不过柏梅雪要去,她便答应了。 她为何不愿去,少女去拜七娘娘,除了求好姻缘还能求甚,她却不稀罕那好姻缘,才不去求那些,又因着柏梅雪想去,她心中也是不甚愉快。 今日人多,小姐夫人们一个个都在今日出门来,街上也很是热闹,通往七娘娘庙的路上,也挤满了人,往年便知这一日人多,驾不得车马,只能步行而至。 柏梅雪着了一身浅赭色的对襟半臂襦裙,下裙绣了水仙花,李棠则是荼白的交领襦裙,裙身绣的暗纹月季,两人携手走在前头,霞儿跟在身侧。 只是越近七娘娘庙人越多,越往前越挤,等终于到了大门口,二人正欲跨台阶,却不知哪家姑娘没当心踩空了脚往后倒来,姑娘少妇们一个个的往后散开躲避。 李棠忙一把拉住柏梅雪往一边退开,眼看着几个人要摔倒,柏梅雪身旁一道绯色身影朝她倒来,她不曾遇到过这样的境况,情急之下便只得伸手将人接住。 好在姑娘家身子轻,虽是连带被冲撞着退了几步,好在都站稳了,那绯色身影站起身来,拍拍心口,朝刚才接住她的柏梅雪福了一礼: “多谢这位小姐援手,小女子余成绮谢过。”这小姐一身绯色齐胸襦裙,年纪和二人相仿,一双杏眼楚楚动人,身量娇小惹人怜爱,此时朝柏梅雪致谢。 柏梅雪整整衣裙还礼朝她微微一笑: “余小姐不必客气。” 报了自己闺名,又指了一旁躬身拾了二人的团扇递过来的李棠道: “这是李家小姐李棠。” 余成绮接过团扇点头谢过,这时才从后头跑来个浅栀色的襦裙少女,一脸焦急扶住她小姐道: “小姐你没事吧,小如被挤到后头去了,都见不着你了。” 余成绮摇摇头宽慰她: “无事。” 余成绮看看李棠柏梅雪二人问: “两位小姐这是要进庙么,不如一同前去。” 柏梅雪见这小姐说话细声细语,倒是心生喜欢,便点点头道: “那可好。”三人便一同携了进庙跪拜。 进了庙门到七娘娘相前,三人在蒲团跪下祈愿,李棠心中无少女愿,便随意求了个望父母身体安康,若是被旁人知晓她跑这七娘子庙来求这个,怕是要被笑话一阵。 李棠求完站起身,便见柏梅雪仍在祈福,撅起嘴等她,待柏梅雪叩头起身,李棠扶了她一把,面上有些不悦地说: “你便是这般急求着想嫁么!” 一句话问得柏梅雪面腮泛红,拿着团扇作势打她: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是为锦儿然儿求平安的。” 柏锦和柏然是柏少正家的一对双生子,如今已过幼学之年,便是无需在这七娘娘庙祈平安愿的,只是听柏梅雪这么说,便不是祈求良缘,她便又开心起来。 携了她一同出门,一旁的余成绮和自家丫头也同她二人一并出了门去。 今日的七娘娘庙外,摆了许多摊子,都是卖些姑娘家们用的首饰之类,三人闲逛着左右瞧瞧,李棠便见了一个檀木梳的摊子,架子上挂了一排排的红纸笺。 摊主是个四五十岁的妇人,如今也是出来凑个热闹,李棠好奇那些纸笺,问了摊主才知,若是买一把梳子,便可选一道笺谜,若是猜对了,便再赠一把梳子,倒是有趣。 李棠看着一排排纸笺,跃跃欲试,柏梅雪知她玩心重,便笑笑拉着她选木梳,余成绮也跟着走近摊前细看,柏梅雪挑了一把弯月刻春桃的梳子,李棠便选了一张纸笺。 打开一看,笺上谜面是:牛郎织女会双七。打一词牌名,李棠一笑,这简单,脱口便道: “鹊桥仙。” 想来也是为了招揽生意,这谜不难,便可再选一把,柏梅雪便拣了一把扇形刻芙蓉的檀木梳,递给一旁的余成绮道: “这梳子送给余小姐可好,还望莫要嫌弃。”余成绮见她将梳子送给自己,倒是有些意外,今日初识,得人援手还收人东西,倒叫她过意不去。 只是柏梅雪这么一说,她也不好推辞,便谢过接了,只是心中计较,看看一旁没有选木梳的李棠又说: “娘亲前日正说缺把梳子,正好今日看看,只是柏小姐送的,我自当是要留着,便再选一把。” 于是又挑了一把牡丹花的弯月梳朝李棠笑笑说: “还劳李小姐再猜一谜,我便借花献佛,你我三人即能同得这檀木梳了。” 李棠倒是不甚想要梳子,也想不到余成绮的心思,只是好玩罢了,乐着又要了一张纸笺,柏梅雪却明白这余小姐的心思,这般客客气气的,倒是和她脾性相似。 李棠新拿的谜面是:双七未遇下笔难。打一语。 三人一看谜面,都是女儿家,如今这乞巧节日,稍加思索便明了了,三人心中会意,便由李棠开口: “无巧不成书。” 妇人笑笑摊开谜题,李棠猜对了,妇人笑笑说: “小姐当真是聪慧。”夸完便叫李棠自行挑选,李棠往摊子上瞧了一瞧,便拣了一把玉兔抱月的圆形梳,一旁二人瞧见,心笑选这梳子倒是符合她的性子。 李棠拿了梳子却悄悄靠近柏梅雪耳边道: “这兔子像你。” 说完一脸得意退开,逗得柏梅雪一下子面红耳赤,瞪她一眼拿扇挡着面颊,不理她转身同余成绮往前走,见她这般羞涩,李棠乐得收起梳子跟了上去。 在庙门口逛了一上午,便该各自回家,晚些再出来,三人一同前行,到了分路时各自告别回了家中。 柏梅雪同余成绮一见如故,临别时便约了戌时一起到李棠的醉红妆中参加乞巧宴,余成绮也欢喜应了,说回家中告过父母,晚些准时来赴约。 因着乞巧宴设在醉红妆,李棠身为主人家,便要早些回去做准备,茶酒果品,鲜花香炉的一样不能少,因着早前和柏梅雪约好了的,她前两日便开始准备了。 从庙会回去,李棠刚走进醉红妆,店伙计阿常在前头看铺子,一见她进来,便从柜台出来说: “小掌柜啊,你可回来了。” 见他这般急切,李棠倒是不明所以,虽是偷了个懒出去逛庙会,只是这铺子前头的事,她也不甚管,都是店伙计负责待客。 每日戌时李夫人会过来结一天的账,店伙计便可回去歇着了,怎地找到她头上了,只听阿常又说: “上个月新出的栀子凝膏,原是不曾卖出几罐,可不知怎地,今日来了许多夫人小姐,把所有的栀子凝膏都买光了。” 原来如此,想是今日乞巧节,连带着醉红妆的生意也好上许多,那栀子凝膏,她前久新做的,味道她自己也颇喜欢,别的姑娘小姐喜欢也属正常,李棠便说: “卖光就卖光,再做就是了。” 第三十九章 桃之夭夭 其叶蓁蓁 只见阿常却一副无奈道: “可是还有几位小姐没买到,硬是逼着我留了名字要排号,说下一批货一定要先给她们才行,还先付了银钱。” 看着阿常一副懊恼样,想是被刁蛮些的小姐们逼得没有办法了才这般,他如今也不过十几来岁,平常做事也乖巧,一般姑娘小姐只把他当作小娃娃打发。 李棠笑笑说: “不打紧,家中还有一些,明日我去拿过来,正好补缺,我这几日再赶着栀子季多做些。” 阿常这才放下心来,生怕那些小姐们来了又要缠上他。李棠交代完便去了后院忙着设桌,酉时刚过,李玉下学先来了铺子,李棠便拉着李玉一同帮忙摆桌。 待一切准备就绪后,又赶回家中,重新沐浴更衣,吃过晚饭便匆匆出来,街面上也比往日热闹些,李棠又换回了她常做的装扮,实在是不喜衫裙麻烦,便又换上了一身牙白的锦衫。 因着她今日要在院中设宴,李夫人便叫她自己算账本,今日不来算账了,交代她让伙计早些回去。 乞巧宴通常都是要到半夜方才散去,柏家那边是备了马车,下人到时会在门口等着接人回去,李家离得不远,便叫李玉晚些时候来铺子等李棠,待宴毕好领她一同回家。 李棠算了账目便让伙计回去了,一切收拾妥帖,切切期盼等着,戌时将至,柏家的马车便先到了醉红妆门口,李棠在铺子里起身出去迎她。 霞儿打了帘子先一步出来,车夫垫了踏凳,霞儿下车来伸手扶住后面出来的柏梅雪,一身薄红梅色的长裙,映得少女娇颜秀丽,天尚未尽黑,昏暗也难掩姿容。 柏梅雪刚下得车来,在门口同李棠捧着手寒暄几句,后面又传来了车马声,待到得醉红妆门前停了下来,一前一后两辆马车。 陆叶蓁第一个从前头马车里下来,后面那辆先出来的是一个小丫头,接着便是余成绮,最后下来的,是位不曾见过的小姐,一身藤紫色的齐胸襦裙,一下车便是一脸喜色。 今日是女儿家的兰宴,李棠二人不曾想陆叶蓁也过来了,三人下得车过来,几人见礼问候,陆叶蓁才道他只是送人过来的。 原是余成绮回到家中,恰巧母家闺中密友周夫人的女儿过来同母亲问安,便邀了她一道来。 周家小姐周桃,同余成绮是因着母辈中的关系,方才识得,又都是闺阁中的女儿,并未有太多走动,感情尚算过得去。 至于这陆家嘛也是巧得很,同周家是表亲,也就是宁芸洁和周桃,都是陆叶蓁的表姐妹,周家这几日是从隔壁镇过来,在陆家落宿。 今日听了周桃要来参加乞巧宴,陆夫人便嘱咐他送人过来,晚些再过来接人,陆叶蓁见了柏梅雪,倒也没有多话。 李棠二人倒是觉着他看周小姐的目光,有些躲闪有点不敢看,倒不似早前见过的那位宁小姐那般,有些避之不及。 这乞巧宴嘛,便是女儿家图个热闹,人多也多些意思,陆叶蓁人送到了,道晚些来接人便走了,几人欢欢喜喜携着进了铺子去后院,三个丫头把自家小姐带的礼都放在了铺子。 醉红妆的后院今日被李棠收拾了一番,那些瓶瓶罐罐篮子架子的都归整到一旁,在院中央摆了一张长方案,面上设了香炉鲜花和贡品,以作祈福之用。 又在屋檐前设了两张圆桌,一张给她几人坐,一张是给霞儿以及另外两个丫头的,虽是早前不知道要添人,好在桌椅有空余。 两张圆桌摆满了瓜果酒品,因想着既是女儿家难得的放肆日子,为了今日坐得舒坦些,李棠备了几把扶手椅,还准备了柔软的坐垫。 几人在案前做了拜礼,便相互携着入了桌,三个丫头不曾想自己也能有桌,便是开心得紧,都是些小丫头,不一会儿便热络起来。 倒是几个小姐们这一桌,原本同余成绮也是刚刚相识,如今又加了从未见过的周桃,气氛倒是不好一下子就热络起来。 李棠作为主人家,免不得要先开口,便给几人斟了一杯自己酿的果酒说道: “既是难得的巧节遇巧缘,不如大家先行共饮了这一杯,便给这乞巧宴开个头如何。” 如今没有旁人在,几个女儿家倒是难得有这般放脱本性的时候,便一一举杯饮了酒,酒刚入腹中,便一个个咯咯笑起来。 为了让这乞巧宴热络起来,看看桌前其他三人,主人家李棠只得开口道: “不如就先来接个字令如何,既是双七夜,便选这七夕诗如何?各位看拈个什么字好呢?” 周桃原也是个热络的性子,只是今日初见,便少了些话,从进得门来,虽是见几人不多话,却也是顶好相处的人,便接了李棠的话道: “那便拣个月字可好?” 柏梅雪同余成绮无甚异议,便一一附和,李棠见三人都各自坐好,她便只能挑头了: “那我便捡个便宜抢这第一令了。”略微思索便朗声道: “烟霄微月澹长空,银汉秋期万古同。” 一旁的周桃托着腮撑靠在桌上,看看一旁的香案: “诶,有了,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 柏梅雪见余成绮不像要开口的样子,便柔声接道: “但令一岁一相逢,七月七日河边渡。” 余成绮刚用手绢抹完唇角,放下手来微笑望着众人,还是那细声细语地开口: “双星何时今宵会,遗我庭前月一勾。” ... 戌时入宴,从字令到猜谜,又从接尾到儿女私话,几人越闹越欢喜。 一旁的小丫头们没有这般诗情画意,便只顾着闲聊吃食,只是酒却是一滴不能沾,自家小姐们可就在一旁,若是沾酒迷了神,是要误事的。 一旁小姐们那桌,李棠已经拿出了早已备好的九孔针和五彩线,道是要开始比巧了,丫头们也起哄着跑到那边桌旁站着观看。 李棠备的九孔针,比五孔七孔更难些,不过若是手巧的女儿家,多两针倒不甚在意,比如像柏梅雪和余成绮,不一会便就穿好了,毫不费力。 至于周桃,虽是比二人慢些,却是赶在李棠之前穿好了,李棠却是不知怎地在第八孔卡住了,那丝线捻成一股,一穿却又各自分家跑开了去。 第四十章 兰夜蜻蜓点水 如今见三人都已穿好,便懊恼着将排针弃到一旁,只得认输了,三人被她生气的模样逗得连连笑出声来,连带着李棠被笑得不好意思之后,也厚着脸皮同一院子的人笑。 几人玩得欢畅,子时将至,醉红妆铺子门口驶来一辆马车,霞儿出去看了,报是陆加公子来接人,这兰宴使得几位小姐一见如故,周桃和余成绮依依惜别了二人从院子出来。 李棠取了两方盒子,里头装的是口脂青膏和香露,她上午回店里时备下的,原是想给柏梅雪和余成绮的,如今便给了周桃和余成绮。 送别了两人,柏家的马车还未来,柏梅雪道有话要同李棠说,二人便回了后院,霞儿留在前头铺子里等着。 李棠放才从架子上取了一方长匣子,到了后院,如今只有她二人,便将匣子递于柏梅雪道: “既是比巧输了,那这便是我的赠礼了。” 柏梅雪不曾想她倒是真预备了,这长方的木匣,看起来合适放簪子的,只是又要大上些许,便好奇着打开。 待柏梅雪惊讶着将匣子里的东西取出来,惊叹道: “棠儿总不爱针线,却又是这般手巧。” 那是一枚不过巴掌长的七弦琴,通身黑亮,娇小讨喜,不仅是琴身琴弦,琴额岳山龙龈雁足也一样不少,连十三徽都点了色。 柏梅雪不禁叹道: “听闻最南边的姑娘们,能做谷粒大小的绣花鞋、指甲盖大的扇子,不曾想,我的棠儿竟是这般奇巧。”柏梅雪一边感叹一边抚着琴身,心中被什么填得满满的。 李棠却有些不好意思,这东西做了也无甚用,只是她想不到能做些什么送她,她擅弹琴,便奇思妙想做把巴掌大的琴给她,虽不可弹奏,但是拿着把玩倒是可行: “我向来不擅做针线,便知今日定是要输巧于你的,便做了这小琴,我手生做得不精细,你可莫要嫌弃。” 柏梅雪感叹过后,却是有些难受,自打和李棠相识,她虽是玩心重,却总是有什么好的都想给她送来,不善动手,却给她做了这精巧的东西。 与旁人来看,倒不是什么紧要的东西,这世上,竟会有这样一个人,肯为你花这份心思。 柏梅雪收起巧琴放下,拿起刚才从铺子里拿进来的东西,递给李棠,李棠接过来,这东西外面套着锦袋,细细长长的不知是何物,便小心翼翼褪下锦袋。 那是一把精巧的摺扇,扇身比李棠手掌长一指节,黑檀木的扇柄光滑如玉,轻轻打开,绫绢的扇面绣的海棠盛开,李棠眼中全是暖意,欢喜之情尽显。 柏梅雪虽知不会输,却给李棠准备了赠礼,早便知她不爱用团扇,便找人用黑檀木做了扇骨,亲自绣了扇面封上,如今见她便是喜欢的,心中也甚欢喜。 兰夜的月光,照不明院中倩影,醉红妆后院的灯笼烛火已燃尽,李棠握着那把小巧摺扇立在原处,外面门口传来了马车的声响,是柏家来接人了。 柏梅雪见她不言语,便道: “棠儿,那我回家了。” 李棠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望着柏梅雪,却听到霞儿在铺子里喊: “小姐,马车来了。” 李棠仍旧不说话,柏梅雪拿起桌上的木匣,便跨步往外走,方欲转身,手腕却被一把拉住,那手稍一用力,她便撞进了身旁人的怀中。 下一刻,有柔软的温热,裹挟着酒香,如花瓣飘落覆到了柏梅雪唇上,柏梅雪心中一惊,双手收紧,一手握着木匣,一手拽了那牙白的锦衫,两张红霞面,掩进迷蒙月色中。 只是停留片刻,便逃离开来,柏梅雪险些站立不稳,心如鹿撞,不敢抬头看人,急忙转身快步出了院子,一语未言,拽着霞儿出门上了马车。 李棠并未出去送人,跌坐回了扶手椅中,呆坐在桌前,面如桃花,不知是酒后染颊,还是心潮澎湃。 等李玉过来接她时,她还傻愣愣坐在椅子上发呆: “棠儿,棠儿?” 要不是她睁着眼,李玉便当她是睡过去了,李棠被他喊回神思,有些迟缓着看向李玉: “哥...你来了。” “嗯,很晚了快回家,明日再收拾!” 李棠仍是傻傻地,由着李玉拽了他出院子关上铺门,一路无话,李玉猜测她是贪了杯酒,如今已是微醉了,便牵着她,担心她摔倒。 待到了家中,李棠回到房中躺到床上,还沉浸在院子里那酒香碰撞的回忆中,她竟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做了那般惊骇的举动,只是唇上的触感又似未尽消。 李棠躺着傻傻沉思,又想起元宵盛会初见时,那烟花下那嫣然少女来...不知何时才沉沉睡去。 此后几日,李棠便没去过柏府找人,柏梅雪也未曾来过醉红妆,李棠整日在铺子后院忙碌,一回到家时又时常发呆。 蓝田来春溪镇,她也是萎靡不振没了往日的灵气,一直神游,蓝田关切问她,她也是呆愣愣地答非所问。 李玉以为她是生病了,问她要不去药铺要叫爹给她看看,她才回过些神来瞪他;一直到了七月十五,每月两日上雁峰山的日子。 今日的李棠,又是起了个大早,天刚亮,家里一个人都没起,她便坐在院子里看着那把精巧的摺扇发呆,又想起那夜院子中的场景来。 晨间风凉,她却又是面上染粉,一想起来便心中一阵悸动,两人莫名的躲了这些日子,也不知柏梅雪会不会恼了她,从此不再往来。 今日她也不好再躲了,想着总要去见一见的;一大早收拾妥帖等着午时,心怀切切,等她心怀忐忑吃过早饭,又吃过午饭,这才拿蓝子备了东西往镇子口走。 天气甚热,她带了柏梅雪送的摺扇,却不曾拿出来用,只是放在篮子里和香烛一并躺着。 她离雁峰山更远,却总是早一步先到山脚下等着,每回一想到要见她,便总是这般急切,李棠寻了一块背阴的石头坐下,抱着篮子思索。 若是一会儿柏梅雪来了,她该说些什么,复又想,她今日还会不会来,若是恼了她从此初一十五都不来了,该如何是好,心中又是期盼又是惧怕,如此忐忑。 不多时,远远地走来三人,李棠埋头苦思却未听见脚步声,大抵此时周遭有何声响,她也是听不到的。 待那道若草色的身影行至她脚边,她才缓缓抬起头来,愣愣看着伸向她的那只素手,一刹间心如花开,面若灿阳,双唇弯起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第四十一章 胎痕 中秋将至,人月团圆,可柏少杰却连着几日,坐在自己院子里独自饮酒,如今他已置了新宅在崇宁,一切都准备妥当,只等着中秋便要迎娶杨家小姐杨婉兮进门了。 儿女婚姻,向来都是父母做主,由不得自己,他虽也说不上讨厌杨婉兮,只是心中觉着,就这样被绑着成亲实在是心有不甘。 若要跟父母说不娶杨家小姐,那便也得有个由头,譬如他心有所属,心中藏着哪家小姐,倒还可挣扎一番,却又不曾有这样一个人。 如今他也二十有四,年纪不小了,又不能厚脸皮说出自己还小的话来,真真是愁断了柏二少的千百肠,如今连梅雪便也有人上门说亲了。 那一年,初来柏家,她才不过三岁,如今便是长大了,再也不是骑在她肩头的那个小娃娃,以后怕是甚少再有机会陪他去山上,便想着,待八月初一,他要回春溪镇,再陪着柏梅雪去上一回香。 七月底,柏梅雪约了李棠,又一同去崇宁谢园见谢珩,柏少杰道他也陪她二人去,只是清雅居今日忙,叫她二人先去,他稍晚些过去接人,再一同回春溪镇,初一去上香。 李棠二人便先去了谢园,待进了园子到后院,才知晓今日粱羽尘也在,还有容晓椋,三人正在后院一桌喝茶叙话,见她二人进来,便叫她二人同桌。 不曾想方才入桌,沐青青又入了园来,刚上前来见过礼,粱羽尘和容晓椋便道先回去了,想是有女弟子在,他二人不好多待。 李棠柏梅雪站起身在谢珩身侧送别二人,李棠却瞧见容晓椋腰上那只荷包,有些眼熟,低头拿起自己腰间的荷包一看,竟是一模一样,便要开口: “容大哥,你的荷...” “李棠...”不曾想刚开口,却被谢珩一声喝住,声音听起来还有些急切,像是要阻止她说什么,李棠不解偏过头看谢珩。 今日她二人来,一进来他一眼便瞧见了李棠腰上的荷包,她也不常挂身上,却不知今日怎地又带了出门,心中隐隐犯愁有些担忧。 好在李棠是个女儿家,容晓椋也没有随意细看姑娘家的理,便没发现,如今见粱羽尘道要走,便不留人,盼着他和容晓椋赶紧走,不要生出什么事来才好。 见李棠看他,谢珩收起刚才突然而来的严厉,朝她笑笑说没事,便拱手朝粱羽尘容晓椋告别,亲自送了人出大门去。 李棠不得其解,待谢珩送了人出去,回来却是两个人,他身旁还并肩走着柏少杰,说是晚一会儿来,却这么快便来了。 柏梅雪和李棠是谢园常客,柏少杰是柏梅雪的哥哥,所以他来谢园,也算是谢珩的客人,刚引了柏少杰入座,叫人换了茶水糕点。 李棠才小心翼翼开口道: “先生,你方才为何不许我说话。” 谢珩端起茶盏随意找了个由头,面上一派轻松道: “他二人急着出门,你若多话便是耽搁人家!” 他二人又不是火急要赶去哪里,哪里会被她耽搁,谢珩才懒得管她信不信。 李棠心中还想着谢珩也是担心她失礼,拿起荷包怏怏开口: “我只是想说,容大哥的荷包和我这个一模一样呢。” 不用李棠说,谢珩当然知道一模一样,容家亲兄弟的荷包,除了内里的字不一样,其他分毫不差,便是因为知道,才要阻止她。 如今他虽是因为粱羽尘不得不见容晓椋,却是不想再和容家有任何牵扯,这些自然是不能告诉李棠的。 “你一个女儿家,说这话岂不惹人误会。”谢珩的理由多着呢,一个小女娃娃他还制不住? 李棠不曾想过这些,便只得撇撇嘴: “知道了,谢过先生教诲。” 谢珩一本正经端着茶嗯了一声,这谢大师的心态和脸皮真的是...不敢妄论。 听他二人讨论失礼,柏少杰便朝李棠手中的荷包看去,看着看着倒觉着熟悉,便朝李棠开口: “你给我看看。” 如今他早已把李棠当作了妹妹,不再像以前那样见着她就是一副黑锅底面,不过却不像对柏梅雪那般说话柔声细语的,语气随意许多。 李棠应声便摘下荷包递了过去,柏少杰拿到手里左看看右瞧瞧,又拿在手里捻摸几下,最后打开荷包翻出内里来,一看上面绣的那个枫字,便喊道: “这不是梅雪的荷包吗?怎么跑到你手里了!” 一旁几人,除了沐青青,所有人都朝柏少杰看去,仿佛他说了什么奇闻般,突然被众人这样看着,柏少杰有些尴尬,但是他说的事实啊,便解释道: “这本来就是梅雪的啊,我还记得那年除夕,我带她去镇上,不小心就把这荷包弄丢了,我大过年的还带着人从家里到镇上一路找,可惜没找到,回去被爹训了好一顿。” 那是柏梅雪当年刚进柏家时,身上唯一重要的东西,当时柏夫人看这荷包着实奇,想着许是能知她身份的东西,却不曾想被他带出去镇上转了一圈就弄丢了。 虽然被爹训了一顿,可是娘却没说什么,只道丢了便丢了,他才不至于那么内疚,此时他却不能说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人来寻梅雪,她便一辈子都是柏家女儿,他不能说漏她是抱养的秘密。 谢珩忙问柏少杰: “哪一年弄丢的?” “永乐七年啊,那日除夕。”那年柏梅雪进柏家,他自然是记得清清楚楚。 谢珩捏紧手中茶盏看朝柏梅雪,眼中涌了一簇簇的暖意,心中感叹,这缘分竟是这般奇巧。 按说柏家所有人他也是见过的,柏少正柏少杰兄弟二人,承了柏夫人几分容貌,可柏梅雪却既不像柏夫人,也不像柏老爷,当年那个娃娃,便确是她了吧! 不曾想,那娃娃这多年一直在他身前转,如今已是这般大了,想来若是当年那荷包没丢,他是不是能早些认出她来。 谢珩心中自顾感慨,由始至终,柏梅雪都不曾说过一句话,那荷包她倒是不记得了,可是她当年突然和家里人走失进了柏府,还是隐约记得一点的。 越长大,虽是越模糊,却又犹如一根刺扎在心中,她以为她便是快忘记了,如今听柏少杰说起这个,心中像是被人一盆水泼得她醒悟过来。 李棠见柏少杰说得那般真切,便想着不会有错了,开口朝柏梅雪说: “梅雪,不曾想这天下竟有这么奇巧之事发生在你我身上,我当年也不知怎地拾得这荷包的,那既是你的,便物归原主了。” 被李棠喊回神,柏梅雪收起那些回忆和感怀,只是笑笑点头,接了柏少杰递过来的荷包,拿在手里是如此陌生,她对这荷包毫无记忆。 谢珩见她自刚才说起荷包,她便脸色不大好,心下有些明了,这么多年,她到底还是记得些的吧,想必此刻正为自己的身世哀叹。 未免她多烦思这些旧事,心想着日后若有机会,她愿意的话,再同她说当年的事,便问着曲卷的事转了几人的注意。 待几人叙完,柏少杰便道要赶回春溪镇,不再多留,沐青青便也道该回家了,谢珩起身送别了几人,由下人领着出院子。 待几人到得前院来,却又见到一个不速之客在前院晃荡,正是纠缠沐青青的江家二公子。 江南寻前久得了父亲训诫,倒是没再常来,只是总忍不住偷偷寻机会,想看上沐青青几眼,今日听下人说沐青青又来谢园,他便跟了过来。 此时见沐青青携着柏梅雪从中院出来,身旁还有柏少杰和李棠,见江南寻站在院中,心中立生厌恶,如往常不愿搭理,懒得舍个眼看。 见她出来,江南寻正欲上前搭话,抬步却瞧见了沐青青身旁的柏梅雪,江南寻突然停下脚步未上前,毫不避讳直眼盯着柏梅雪瞧。 此般无理,柏梅雪甚是不悦,只是想着此人算是师姐的熟人,沐青青没开口,她也不好发作,便走到柏少杰和李棠中间,同沐青青一起出门。 岂知那人却一直跟着他们出了门,还在瞧着,柏少杰和李棠也发现了,那眼神真叫人看着甚烦,一霎间两人便是一道凌厉视线朝那人看去。 江南寻这才发现自己失礼,忙收了脚步和眼神,带着一旁的家丁走了。 见他走了,柏少杰倒没说什么,李棠却不知为何,中指根上那胎痕突然像是被烫了一下,拿起手一看,没有异样,只是刚才那灼烫感却是真真实实。 抚了那胎痕几下,便又没事了,她便没有多在意,和着柏梅雪上了马车。 江南寻在谢园路口目送马车离开,许久方才回过神来,一言不发带着人回到府中,差来下人: “去给我打听,一定要问清楚那是谁家小姐。” 崇宁城不小,但是他江家要打听谢园的人,也不算难,半日功夫,家奴来报: “二少爷,已经打听到了,是城外春溪镇柏家小姐柏梅雪。” 江南寻忙问: “哦,可曾有许人家?” “栢家小姐年方十四,未曾听闻许有人家,不过柏府在崇宁关系算广,京城也是有牵涉的,是否有订下婚约却不得知。” 江南寻挥手打发家奴出去,端着茶盏深思,脑中不知盘算着什么,只是那眼神中透露精光,捉摸不透。 第四十二章 柏少杰成亲 转过天来,便是八月初一,吃过午饭,李夫人去药铺送饭食,李棠回房更衣,李玉便找了篮子收拾上山要用的香烛,又装一些素糕点,他今日不去书院,便陪李棠一同上山。 岂知还在房中找东西,门口传来车马声;蓝田下了马车,见李家院门开着的,便自顾进了门,李玉听到动静出来,一见是他,放下篮子满面笑容迎他: “蓝兄来了。” 蓝田也是一脸笑意,手里提着不知道什么东西,想是又给李棠或是李夫人带的,李玉迎了他进屋子,自己去灶房动手泡茶水。 待李棠从后院出来,见正厅里有人,一看是蓝田便欢喜道: “蓝田哥你来了,我们正好要上山进香呢,你可同去?” 如今秋阳正烈,虽是山间绿树碧水还有凉风,这个时候上山却是正热,蓝田并想不到这些,只顾潇洒道: “棠儿邀的,自然是要去。”想来怕是不邀他便也是要跟着去的。 待李玉泡得茶来,问过蓝田,确是吃过午饭过来的,才放下心来,李家兄妹原是让他缓口气稍作歇息的,他却喝得几口茶便起身催走。 三人乘了蓝家马车至雁峰山脚下,只见柏家兄妹和霞儿在背阴处等着,一旁还有个年轻儿郎,看穿着是柏家下人,走近一看,是早前见过的柏府管家儿子言同。 手里提着一个大包袱,想是给师太送的,看他面上一副轻巧,想来不甚重。见他三人到来,相互问候过,便朝山上走。 如今天热,便是想快些进山躲避艳阳。今日的天,出奇的闷热,便是走在山林里,也感受不到几丝凉意,李棠和柏梅雪躲在伞下也好不得多少,又晒又热。 终于到了风雨亭,坐下来歇了好一会儿,个个皆是一头的汗,李棠和柏梅雪挽了到一边椅子坐着,柏梅雪拿了手帕给李棠擦汗,李棠拿扇子给柏梅雪扇风。 言同和霞儿去取泉水,柏少杰坐在亭椅靠着柱子一副热到虚脱的模样,李玉见蓝田气鼓鼓地瞪着那边擦汗扇风的二人,免不得对他无语。 一把夺了他手中的摺扇,打开自顾扇风吹凉: “蓝兄既是用不上,便借我用用。” 蓝田手里一年四季没有那一日手里不拿着摺扇,今日李玉出门前本是要拿扇子的,却因蓝田突然到访,打断了正在收拾东西的他,便给忘了。 蓝田又热又累,被李棠气就算了,李玉还来气他,惹得他更是郁闷。 言同和霞儿取了水回来,给几人倒水,莫说这雁峰山的泉水,当真是清凉,喝下去便立即浇灭了心中焦躁的火气。 李棠给柏梅雪扇风,今日的柏梅雪描的细梢柳叶,眉峰下方处露出一颗朱砂赤痣来,倒是显得更加温婉动人,便忍不住夸道: “我竟不曾注意梅雪有这粒赤痣,当真是美妙,怎地以前不见,定是你将它遮挡了。”柏梅雪倒不是不喜这朱砂痣,只是描眉时习惯了便将它盖过。 柏梅雪见李棠什么都能夸上一番,拿手帕稍稍遮了口笑: “便是觉着难看,方才遮住的。” 李棠一脸惊诧,像是听了奇闻道: “这痣生在你眉间,便似鱼儿得水般和谐,如花开引蝶般动人,你竟说难看?” 这般质问,比直接夸赞更胜一层,她倒是脸不红心不跳,直逗得柏梅雪又是要笑又是要打她。 一旁的蓝田见李棠把柏梅雪夸得这般天下无二,心中作气:哼,不就是颗痣么! 后隔三日蓝田再来春溪镇时,整日在李棠面前挤眉弄眼,便是一向沉着冷静的李玉都忍不住想给他头上几下。 李棠却丝毫没觉着,只是问蓝田是不是眼睛不舒服,要不去药铺让她爹看看,蓝田郁闷之极,回得崇宁家里之后,在屋子里对着铜镜子生气。 原是蓝田眉尾也有一粒痣,竟和柏梅雪同生一处,只是柏梅雪是赤色朱砂痣,蓝田是墨黑青痣,他眉浓削长,往日那粒痣都隐在眉丝中。 前日见了李棠那般夸柏梅雪,特意唤丫头修短了眉尾露出那粒青痣来,在李棠眼前挤眉弄眼一天,李棠却硬是没发现,灌得他又是一肚子委屈回了崇宁,不过这都是后话。 且说一行人歇息过后又重新上山,天渐渐地不再明亮,变得昏暗,几人加快步子走完后半程,方至尘月庵在佛堂上完香添了油,大雨便哗啦啦地从天上浇了下来。 暴雨突至,一行人被困在山上,只得赖在师太的庵堂,柏梅雪拉着李棠在灶房烧饭做菜,霞儿帮忙洗菜,言同负责看火,蓝田在李棠身边转着要帮忙,却总是越帮越忙。 李玉和柏少杰无事做,在佛堂打扫,师太平日也常打扫,只是上了年纪,高的地方不太方便。 两人就彻彻底底扫了一遍,接了雨水拿着布巾,从佛像到供桌,一处不放过,擦得一尘不染,整个庵堂焕然一新。 之后李玉去了佛堂隔壁的经阁厢房看书,柏少杰在佛堂里陪师太下棋,霞儿泡了壶茶放在一旁,柏少杰执了白子久不下定,专注思考。 慈像佛光,檀烟袅袅,静尘捻着棋盒里的黑子看着对面的柏少杰,这庵堂从没这样热闹过,她虽一个人惯了,可这群孩子却让她非常喜爱。 等着白梅雪和李棠做完饭,酉时将至,大雨依旧下个不停,只是渐渐小了下来,灶房狭窄,只得喊一众人收拾了桌子在佛堂用饭。 柏少杰和白梅雪没有小姐少爷的谱,丫头下人一起,七个人,八仙桌,大家不谋而合让师太坐一方,背对佛像。 一桌人热热闹闹吃过饭,柏梅雪又同李棠收拾桌子去灶房洗碗,见她二人时时刻刻栓在一起,静尘常年的慈笑,今日显得不太一样,心中隐隐有些哀叹。 天空终于再度明亮起来,雨也止住了,担心晚归家中着急,几人便辞了师太下山,好在雁峰山的过山河便是一块块石板,虽是不像铺就的那般平整,走路却很是稳当。 几人鞋袜衣摆尽湿,却都是玩心不失的年纪,连柏少杰如今快成亲的人了,也欢欢喜喜得踩着石板上的水。 待到得孔桥,便见潭河中的水,不似平日那样碧绿,已是灌满了泥水浑浊不清,水线也比往日更高,淹了潭边的杂草和野花。 看着一滩浊水,李棠忽得想起昨晚的梦来,梦中她觉着自己一直在晃荡,眼前却只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如今见这浑浊的河潭,竟觉着梦中是否就是在水里游荡。 正出神看着,手中一片温暖,是柏梅雪的手握了进来: “棠儿看什么这般专注。” 李棠偏头看看雨过下山也稍显狼狈的柏梅雪笑笑道: “我啊,看这里有一条鱼!” 这般浑浊的水,哪里能看见鱼,柏梅雪便也跟着看: “哪里有鱼,我怎地看不清!” 李棠一本正经: “你仔细看,有一条嫣红色的鱼,这般漂亮,想来定是条仙子鱼。” 柏梅雪低着头在河潭里找了半天看不见,却瞧见自己的裙角,今日她穿的便是嫣红的裙子,这下方才明白过来,李棠咯咯笑着跑开,柏梅雪在桥上追着要打她。 白驹过隙,中秋即至,成亲前一晚,柏家全都去了崇宁,等着明日的大喜事,柏少杰去了柏梅雪的偏院同她叙话。 柏梅雪拿了一个盒子,里头是两个荷包,鸳鸯成双对,她亲自做的,给柏少杰做成婚礼的。 “恭喜二哥。” 柏少杰接了盒子打开,看着那暗红底衬和耀眼丝线绣的荷包,两只并做一对交颈鸳鸯,喜庆又甜蜜。 抚过上面的针脚,柏少杰心里总觉得空空的,又有点难受,抬头看着一脸笑靥的柏梅雪,自己也不大清楚想说些什么。 只是伸手握了柏梅雪的手道: “谢谢梅雪。” 柏梅雪也轻轻覆了另一只手到他手上,看着那个从小宠她到大的二哥,又是替他开心,又有些说不出的难过,只是哽着喉咙道: “二哥明日就要成家了,祝愿二哥,和杨小姐琴瑟和鸣,白首同心。” 柏少杰听着这祝词,眼中酸涩难受,紧握了一下柏梅雪的手点头道: “好...好。”强扯个笑,便放开柏梅雪的手,起身回了院子。 转天便是迎亲的日子,迎亲队从知州府接着新娘子到柏少杰的宅子,拜天地跪父母奉过茶,柏少杰便是大人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似个孩子。 柏梅雪进柏家时,柏少正已经成亲,这么多年来,柏家第一次这么热闹,她心中也觉着替柏少杰开心,只是不知杨家小姐脾性如何,早前听闻,也是个乖巧的姑娘。 那杨小姐虽是杨家夫人养着,却不是杨夫人所生,想来若不是如此,即便是有柏从那个正二品的内阁大伯,也不会下嫁柏少杰。 京中柏家老大柏从,早前已经派了人携了贺礼过来道贺,他有职务在身,不能远下西南;西南驻军中的柏军,也修书差了在成都府的儿子提早过来,只赶着吃柏少杰的喜酒。 柏少杰的父亲柏荣是上一辈最小的,柏少杰便也是这辈中最小的儿子,除了柏梅雪,柏家这一辈全都成亲有孩子了,甚至柏从的孙女,如今也跟柏梅雪一般年纪。 柏家的喜事,李家长辈并无交集,便是儿女间的情谊,李棠兄妹二人不能上门去,便在春溪镇为柏少杰提前庆贺过了。 柏少杰成亲后,便寻着日子开了个茶楼,因着这些年他一直在清雅居做事,对开店的事务驾轻就熟,很快便上了门道,成日在铺子里快活忙着,有自己的生意,他总算是有点盼头了。 话说那杨家小姐杨婉兮,到真真是个善良贤淑的,小小年纪,把柏少杰的宅子搭理得井井有条,不让他烦心,对柏少杰更是上心,倒是让柏少杰心中渐渐发生了变化。 第四十三章 孝宁公主 这一日,蓝田来春溪镇找李棠,还带来了粱羽尘的一封信,李棠看了信,信中只说叫她近日若是有空,去一趟崇宁找他。 虽说是叫她得空再去,但是粱羽尘从未这样传信找她,她便赶着约了柏梅雪同去崇宁,柏梅雪如今已出了谢园师门,不常得去见谢珩,便应了李棠邀约,第二日便去城中。 第二日到了崇宁,李棠要先去粱羽尘府中,柏梅雪便先去了清雅居,约着晚些在谢园碰面。 “李二公子”出门,向来都是一袭长衫,发丝用细荷巾紧绑,乐得轻松,提着一个大篮子进了梁宅,却发现院门口和院子中站了许多人。 看穿着打扮虽是普通衣饰,可是个个眼中寒光冷厉,一看便不像是普通人,倒叫李棠愣了一番,粱羽尘可从不在院子里安排这许多人守着。 下人见了她来,便引路带她去后院,李棠将篮子放在前院,从里头取了两包东西跟着人到了后院。 只见粱羽尘和一位年轻貌美的小姐坐在院中凉亭里,除了那小姐身旁的,凉亭外几步远的地方还站着两个丫头。 往常李棠来见他,也不曾见过这般阵仗,他向来自在惯了,若是吃饭饮酒或是谈天叙话,从不要下人在身边的,今日却这般反常,莫不是那小姐带来的! 待梁宅下人引李棠到了凉亭便退下,粱羽尘起身招呼她: “棠儿来了,快过来坐。” 李棠将东西放到桌上应声,粱羽尘随后又给两人引见: “这便是春溪镇的李家小姐了。” 后又朝向那位小姐; “这位是...容家小姐。” 李棠昨日让蓝田回口信道她今日便来,粱羽尘也未在信中道有何事,只是此时见了眼前这个衣着甚是华丽的小姐,不曾想自己扰了人家的约。 只是粱羽尘看起来并没有被打扰的意思,她便整整衣衫坐下了。 粱羽尘见李棠坐下,给她斟了杯茶,朝一旁的容小姐说: “你看,有意思吧!” 那容小姐看起来和李棠倒是差不多同岁,只是年纪虽轻,却承得那一身华贵服饰,不显厚重,气度当真是不一般。 从李棠进来,那小姐便一直打量她,李棠并不认识对方,听粱羽尘这话,心中想着莫不是他说了自己什么笑话给旁人听,叫“笑话”来给人看么! 那容小姐打量李棠好一会儿才说道: “原只是想着,叫羽尘哥哥帮忙,请李小姐有空再来跑这一趟的...” 李棠一听这话,心中不免疑惑,所以不是粱羽尘要找她,是这位素未谋面的容小姐? 容小姐见李棠疑惑,便接着又说: “前久得了羽尘哥哥送的胭脂,用着甚好,问了方才得知是李小姐做的,便觉着李小姐小小年纪竟这般手巧,便想见见。” 那胭脂倒不算是粱羽尘送的,前不久李棠去一阙阁,除去送的几坛自己酿的酒,还给他送了些胭脂青膏,可是粱羽尘一个大男人,哪里用得上这些,恰巧随后她去一阙阁,粱羽尘便顺手一并给了她。 她什么好东西没用过,醉红妆的东西确是不错,却比不上皇宫里的东西,还是粱羽尘给她的,她便心花怒放,谁知粱羽尘却说是别的姑娘送他的。 她便想见见粱羽尘口中那个,心灵手巧的小掌柜,也是他巧缘重逢的小知音。 李棠听到这里,原来如此,只是不过就是盒胭脂,用得着要叫她跑这一趟来见人么?若不是这小姐与粱羽尘相熟,眼前也还算客气的话,她便是要恼了。 那容小姐见李棠这幅打扮,倒是新奇,人也不算讨厌,只是心中不服气,粱羽尘把她夸得那般好,说什么她像天上星辰,虽是没有多么耀眼,却照亮过他灰暗的过去。 李棠自然是不知道这容小姐唱的哪一出,也不知道她心中想的那些,更不知道粱羽尘这么夸过自己,眼下既是来了,就当是来看看粱羽尘。 李棠只是点头笑笑: “容小姐抬爱。” 她无话可说,便将两包东西拆开朝二人道: “前日做了些桂花糕和酥糖,梁生...羽尘哥哥和容小姐尝一尝。” 如今已知梁生只是化名,担心有什么不妥,不好在旁人面前叫出来,便改了口。 那容小姐倒是没说什么,粱羽尘却一副期待: “是吗,那我可要好好尝尝。” 说完李棠刚拆开纸包,他便迫不及待抄了一块桂花糕咬进嘴里,还有一半在外面,他便一巴掌拍进了嘴里。 逗得李棠和容小姐都笑起来,这桌上的气氛才稍稍好起来,那容小姐见李棠倒也不是忸怩的人,便说若是下回有什么好东西,可要想着她,李棠便笑笑客气应了。 容小姐见李棠这身打扮,对粱羽尘倒是没什么心思的,粱羽尘看她也同看自己一般,心中又是开心又是失落的。 三人在梁宅叙话便已过半个时辰有多,李棠便道要去谢园,因着梁宅离谢园不近,粱羽尘便让人驾车送她过去,李棠谢过提着篮子便出门了。 话说这容家小姐,实是姓朱名玉鸾,乃是当朝的孝宁公主,她母妃乃是容家的女儿,如今容家回迁崇宁,她便在父皇面前吵着要下西南。 朱家儿女,虽是至尊高贵,却不是下不得地出不了门的柔弱身子,母妃虽是担忧,父皇却是准了她随容家下西南,只是下令她早些回去,又遣了人随行保护。 朱玉鸾得了圣恩,便开开心心跟着容家下了西南,实则她要一道随行,嘴上说是要看看大明河山,其实为了谁,只有她心中知晓。 这厢李棠到了谢园门口,刚下车道过谢,便见到谢园门口站着一人。 便是那曾经痴缠沐青青的江南寻,想起之前他看柏梅雪的眼神,便觉着厌恶,瞥了一眼便自顾进了谢园。 她原想着这人又是来找沐青青的,不曾想进了谢园才知道,沐青青今日并不在,只有柏梅雪和霞儿,谢珩也道并未听说她今日要过来。 李棠心中一冷,便觉着这人莫非是冲着柏梅雪来的,朝柏梅雪看去,只见她面色也不是很好,倒没问她,只是提了篮子取出里面的纸包来: “我自己做的桂花糕和酥糖,给先生尝尝。” 第四十四章 今夜雪 有梅花 似我愁 谢珩见柏梅雪面色不好,知是因门外那江家二公子,如今舍了沐青青,便转而缠上柏梅雪了,倒真是可笑。 只是他除了不让人进门,也做不了其他,便动手拆了麻绳纸包,叫她二人一起品尝,柏梅雪这才收起些愁容,同他二人闲话。 待李棠二人辞了谢珩出来,却见江南寻带着自己的下人跟了上来: “柏小姐留步,在下江南寻...” 柏梅雪如今是有些明白沐青青当日的烦躁,只是柏家比不得沐家,此时不愿多话,拉着李棠便上了自家马车,霞儿跟在身后上了车。 李棠在马车中也是一股怒气,左手中指那胎痕又发烫起来,已不是之前的灼烫一下,此时是莫名地一阵阵发烫,惹得她颇烦,便用手使劲揉,柏梅雪见了,收起愁容拉起她手问: “怎地这般用劲,是想掉一层皮么。” 李棠撅起嘴来: “便叫它掉吧,又无人心疼。” 柏梅雪瞪她一眼笑出声来,轻轻帮她揉那胎痕,心中却是愁绪万千,江家势大,若是真有点什么,她该如何是好,只道以后便是少来谢园吧! 当夜梦中,李棠又开始游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她想睁开眼看看,却如何也睁不开。 这一年的春溪镇,早早下起了大雪,白雪纷飞,寒梅冷香,柏梅雪邀了李棠在栢府后山的梅林相见。 如今已成亲的柏少杰,带了柏少正家的双生子柏锦和柏然,在雪地里嬉戏,两张一模一样的俊俏小脸,当真是惹人喜爱。 天上白羽纷飞,树梢鹅绒轻淀,脚下积雪三寸,柏少杰三人在柏梅雪身边窜来窜去打闹,羊皮冬靴也挡不住积雪的寒意。 可这寒意也冷不掉山林间的嬉笑声,石桌上点了小碳炉,炉上的铜盆里飘着热气,霞儿正在温酒,一旁还放着柏梅雪的琴。 此刻的她披着红色暗花的斗篷站在粉白梅树下,肌肤似雪,双颊却染了一抹红润,搭在后背的帽子毡了一圈纯白狐绒,红白相撞的美景,毫不逊色于这白雪粉梅。 李棠拉着李玉,蓝田慢步跟在后头,朝柏家后山的林子走去,三人到时,柏少杰正和双生子扔雪团。 柏少杰只捏了小颗的雪团,轻轻扔向一直乱跑的双生子身上,多只擦身而过,可是双生子却不遗余力用小小的双手,捏了实实的雪球,一个接一个朝柏少杰砸去。 不过都被柏少杰躲过去了,柏锦捏了一个雪球,正在寻找机会,此刻柏少杰刚躲过柏然一击,还潇洒的卖弄身姿扭了个身。 可惜一转身还没站稳,一旁伺机而动的小豹子柏锦出手如电,雪球啪一声正中柏少杰面门,砸得他有些发蒙。 待他回过神来后,便顺着雪球来的方向倒在雪地上,边倒还边喊: “啊,我被砸死了!”说完闭上眼睛装晕。 见他倒地不起,正开心得手舞足蹈的双生子停下欢呼,齐齐跑上前扶他: “二叔,二叔,起来呀!” 柏少杰耍赖: “二叔死了!” 早已习惯了柏少杰的耍赖逗趣,两张一模一样的小脸撅起小嘴,柏锦不满地开口: “二叔,你耍赖,才砸中一下而已。” 刚到的三人和一旁的柏梅雪以及霞儿,见柏少杰这么逗孩子,都呵呵笑出声,见三人来了,柏少杰忙站起来,拍拍身上沾到的碎雪,又摆回柏家二少爷的正经模样: “咳咳,你们来了!” 个个穿着绒厚的斗篷,笑笑上前相互见礼,李棠瞧着腊梅花海下的柏梅雪,美得有些摄人心魄。 伸手折了头顶坠下的一支梅花,走到柏梅雪跟前,轻轻嗅嗅手中的花一本正经开口: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吟完顿下来倾身将梅花递上前,嘴角偷偷噙笑在柏梅雪耳边低语: “我们家的梅雪...却是又白又香...” 柏梅雪未曾想李棠会说这样的话,两朵红霞,染得双颊绯红,忙抬头看其他人,好在其他几人在亭子里闲谈。 羞恼的白雪梅,退开身蹲下抓一把雪捏成团,起身一扬手便砸到了李棠额间,李棠手里还拿着那支梅花,傻傻地愣在原地。 那呆样惹得柏梅雪咯咯发笑,其他几人回头却不知发生了何事,李棠笑笑抬袖抹抹额头,同柏梅雪走到亭中,几人围桌站着,霞儿退到一侧。 双生子在一旁玩雪,这有梅有香,有雪有酒的美景,一旁伴着稚子嬉戏,当是吟诗作词才应景些。 看着漫天雪花与梅海,李玉浅啄一口杯中竹叶青道: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此景有梅有雪有酒,怎能无诗?不如就拈这梅雪二字来作令可否?” 众人无异,倒是蓝田撇了下嘴: “李兄既是加了字,那双字便整联了。” 两字令难度自是不同,不过都是年轻人,又是相熟的,也不担心接不上丢人,喝杯酒认罚了事即可,众人也点头赞同。 见众人无异议,李玉便只当抛砖引玉先开口了: “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 柏梅雪放下酒杯,信手拈来: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 柏少杰从酒杯中抬起头看看众人: “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 蓝田刚想接上柏少杰那首《雪梅》的下联,谁知正在玩耍梅枝的李棠抢先开口: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说完朝柏梅雪轻轻眨了一只眼。 蓝田气结,想了一会儿没想到,只能乖乖认罚喝酒。 几人又接着梅、雪双字令继续接,只是下一轮到蓝田时,他想了一想,便接出首词来: “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 几人斗令激勇,这里头除了柏少杰大上几岁,两小儿不计,皆是一群少年,也许能解读诗中美意,却不曾体会过诗人的寄托。 蓝田并不知他费尽心思想起来的那几句词,眼前吟来畅快,酒也甘甜,只是诗却成了后来他的写照,再吟时却是苦到心间。 众人引用典句,畅谈甚欢。柏梅雪坐到铺着垫子的凳子上,双手抚上琴弦看向几人: “拙计疏浅,不敢比笛,只借此琴,一曲《梅花引》以献此景。” 语毕,琴声低吟开始在山上与梅和鸣、与雪共舞。 眼前的美景越是美,寒冬的到来便越是冷,这便是这群少年最后的无忧无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