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楚歌》 楔子 琴城的夜空这时像个受了委屈的大家闺秀在掩面抽泣,她的哭极符合她温婉的个性,没有一点声响,那春雨就从她眼里落入了无边的夜色。然后滴滴答答地落到爱琴海影院的门前,也落到了一个男人的黑伞上。 这些如泪的雨滴一旦落到地面上,就没有它们主人那样优雅了。它们撒欢似的跳跃着,好像是替主人在这人间好生地放肆一下,把压抑在骨子里的风情全部释放出来。不过它们本就是哀怨的化身,得意总是一时的,终究要汇成水流,争着抢着往那肮脏的下水道里安身立命。 它们所经之处,有一双尖头的皮鞋阻碍了它们同流合污的步伐。它们抬头一看,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人,他撑着伞站在雨中,目不斜视地凝望着影院门前的几株山茶花。他像是从戴望舒的诗里走出雨巷的那个男人,有一双能看穿女子心底事,识出她们原形的火眼金睛。 这个年轻男人名叫许风华,时年二十八岁。他的父亲许由仪是北京东城人,是个声名鹊起于帝都九十年代初的书法家。而他的母亲祁冠虹却是南方琴城人,死于文革的一代文化大家祁靖城的小女儿。所以风华算得上是出自书香门第,这一点他想遮掩都有些费劲,因为他凭着一张老天赏给他的清秀的微长方形脸,五官搭配合乎美学,加上他耳濡目染书画音律,进而修炼了近三十载的风流气宇,活生生地炼出了一个现代版的“周公瑾”。 风华客居琴城十年,住着住着就成了琴城人。近来他听闻电影《四面楚歌》在今日首映,就提前购了两张票,约了女伴一起来看。眼看着电影要开始了,他的女伴却迟迟还未露面。他似乎也不急,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只身等在雨中赏茶花。 身为擅长于意yin的文化人,他在心里化腐朽为神奇地,正尝试着从这无聊的夜雨观花中,品出一点所谓“一花一叶一世界”的佛韵。好巧不巧,就在他前脚刚踏上莲花座时,由身后劈空传来的一声“风华”,瞬间把他拽回了苦海无边的凡尘。他闻声转过身,忽然一个女人扑入了他的怀里。 风华往后退了半步,没有半分要怪罪她姗姗来迟的意思,只是对着穿一身褐色风衣的女伴说道:“走吧,电影应该尚未开场。”女伴牵着他的手,一面走着,一面问他:“你几乎很少来看一部电影的首映,说明你对《四面楚歌》这部电影已经有很高的期待了。你觉得慕容白会把它拍成什么样?”说着二人走到了电梯前,风华率先按下上升键,他回答道:“不管他拍的好坏,我都不作任何评论。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看到最后你就会明白了。” 《四面楚歌》这部电影改编自同名小说,作者是龙水芸,一位才貌双全的琴城女作家。风华细读过几遍这本书,他欣赏的作家不多,欣赏的女作家更是像君王选秀一样,相貌才华缺一不可,而龙水芸就这样入了他的“后宫”。这部电影的导演则是影坛新秀,被冠以“诗人导演”的慕容白。慕容白是去年在琴城每年一度的书展上初逢的龙水芸,龙水芸自然不晓得,因她“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的模样,致使他只看她了一眼后,她的《四面楚歌》就已经在慕容白的心里被提前影像化了。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龙水芸自去年陷入一宗抄袭事件,被铺天盖地的网友口诛笔伐后,便彻底地销声匿迹了。龙水芸起初没在意,以为不过是网络上个别的吃瓜群众在恶意造谣。当那些煞有介事的文章调色盘砸到她的目光里后,她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就单枪匹马地在网络上为尊严而战。可她小瞧了吃瓜群众们的通天本事,他们在虚拟世界里抓住了这位美女作家的小辫子,顿时就不是散兵游勇了,刹那成了千军万马。仅仅几天,网络上的龙水芸就被他们用唾沫星子给淹没了。 从龙水芸此事就能看出,许风华是个“违时”的人。因为当这件事已然被一位男星的婚变绯闻给覆盖后,他才从自己略带讽刺的表妹的话语中得知,你欣赏的大名鼎鼎的龙水芸是不是江郎才尽啦?风华一脸不解,问她这话从何说起,他表妹接着便轻蔑地说,她没江郎才尽她的《繁川》干嘛要抄袭人家的作品呢? 去年六月,也就是2012年夏天,他第一次倍感受挫地发现了自己原来与盛世脱节的距离,足足有能绕地球无数圈的3g网络那么长。就在几日前他满世界忙着寻花问柳时,他的“女神”却在网络上被千夫所指,被他们用键盘给狠狠地rou躏了一番。风华看完那些指责龙水芸的文章,气得摔了笔记本电脑,这是他这辈子盛怒之下摔的头一个东西。 他携女伴坐在影厅第六排中间,趁着荧屏上播广告的间隙,忙里偷闲地把龙水芸搁心里疼惜了一番。就在昨日,他还梦见这个绰约仙子一般的女人。不管是他坚信龙水芸清白,还是他对她夜有所梦,这些他都不能和任何人言说。他身上也背负着一件事,假如把龙水芸那事比作一个冒着烟的烟头,那如今他摊的事便是一团汹涌地烧在身上的烈火了。 时间到了,偌大的影厅内,屋顶的灯猝不及防地熄灭了,从观众席中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消失了。大荧幕上响起那个六秒钟经典的“铛铛……”,广电总局的“金龙”标志应时而出,电影开场了。 这家爱琴海电影院位于琴城市尚书区红梅南路上,不说影厅里的装修布局如何,单从四处掉皮的皮椅上看,就比市中心太子区的落后了一截,算是琴城最寻常不过的影厅。由于距离自己家最近,他又懒得往太子区去,因此这家影院便是他常来光顾之地。 荧幕上的画面,是一列绿皮火车正驶入茫茫的南国烟雨中,远处村野尽是白墙黑瓦,田垄里绿油油的稻子,在细雨里岿然不动。火车上一扇窗边站着一个俊朗的少年,眼里泛着泪光,样子十分忧郁,他正凝神隔着窗看向铁轨边,那一汪碧水池塘中的亭亭玉立的荷花,与他渐行渐远。 风华看罢这一幕,忽然闭上了双眼。光看开头,他就已经有了想流泪的感觉。两年前,当他把《四面楚歌》这个故事的素材整理成录音资料,给了龙水芸后,他根本没料到她真的会把他大半个世纪的家族史,用那妙笔生花的文字写出来。从他曾任教于抗战时西南联大的外祖父祁靖城讲起,一直写到他自己。他一想起孑然一人涉过许多个寒冬炎夏的深夜,为一句遣词造句而曾几番踌躇的龙水芸,是怎样把这本书写出来的,他的眼眶几度险些扛不住泪水掀起的波涛。 他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心情,重新睁开双眼,发现眼前云雾弥漫,荧屏上的画面朦胧得像隔着一块磨砂玻璃。风华揉了揉眼睛,看向左右,连女伴的模样也是迷蒙一片。他又转过头看向身后,只见后面黑咕隆咚的观众席上,坐着男女老幼,所有的面孔都影影绰绰的,跟从毕加索画上跳下来的抽象人物一样。风华惊恐地回过头来,看着巨大的荧屏,慢慢地,荧屏上的灯光暗下去了许多,直到他的视线淹没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顿时他被困在了一个只剩下黑色的世界里,不但黑得可怖,也静得出奇。仿佛进入了盲人的世界,如此一想,他倒也没那么害怕,只是漫无边际地走着。 没过多久,黑黢黢的天地间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风华连忙抬手遮住刺眼的光芒,等眼睛适应后,他迎着那熹微的光走了过去。风华看见,在那道梦幻般的光芒下,竟有个女子伫立在一棵树下,滚滚飞花落满她双肩。在他看清那女子面目之前,他还为这绝美的景象感到颇为惊艳。然而,当女子姣好的容颜云开雾散似的映在他的瞳孔里时,他吓得赶紧往后退了几步,嘴上喊道:“韩芳尘!” 女子面无表情地走到他面前,一抬手,那些飞花呼呼地卷起了起来,纷纷朝风华飞来。率先赶到他面前的那一片花瓣,翩然地擦过他的脸颊,像刀子似的轻轻地割出了一个口子。他还没来得及触摸流血的伤口,眼前那席卷而来的万片花瓣已经扑了过来。这一刻,他终于能想象得到“凌迟”也就大抵如此了。 许风华醒了。 他是从方才的噩梦中惊醒的。 他侧过脸看向洒下微弱月光的窗口,这时才想起,《四面楚歌》还有一段时间才上映,而韩芳尘已经失踪两个月了,原来刚才俱是梦境。他撑起身子倚在床头,室外的凉风吹拂着窗帘,光线忽明忽暗,影影绰绰地映出风华俊朗的脸庞。他点了一支烟,慢吸了一口,望着散开在眼前朦胧的烟雾,他突然笑了,在心里暗自说道:“也对,你是不该放过我的。这也许就是报应吧!” 他光着脚下了床,穿上一件衬衫,没系上扣子,几乎是坦胸露乳,心口处一道伤疤若隐若现。他举步走出卧室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未婚妻解言。她侧着身子背对着他,毯子只遮到了她腰部,那似山川起伏有致的曲线正是她婀娜的身子。她也许睡得正酣,也许醒了,风华不敢惊扰到她,便轻轻带上了门。 缓步走下旋转楼梯,他在酒柜前拿出酒瓶和酒杯,斟了半杯红酒,懒散地倚在沙发上。边摇着,边忧心忡忡地盯着酒杯,然后一饮而尽。放下杯子,风华环顾了一眼解言的私人别墅。富丽堂皇的陈设在他看来,像是一座被包在精美墙纸里的坟冢。若不是解言明天就从琴城回香港,执意要他过来陪她一宿,他是绝不愿涉足这里半步的。 风华瞥了一眼客厅屋角的仿古落地钟,刚过了凌晨,2013年2月25日悄然来临。他还在想着昨日的事,昨日正是元宵节,他在自己名为“几种爱”的咖啡馆里,收到了一个可疑的信封。寄信人名字写的是顾仁,信里用他最喜欢的瘦金体,只写了一句话:“2012年12月21日,你应该留在那一天。” 他念了两遍寄信人的名字,发现是个小把戏,顾仁不过是故人的谐音。而他善写瘦金体这事,他身边众人皆知。信的背面似乎还写有东西,风华翻到信的背面,看见寄信人居然还画了一尾鱼。当时看见这鱼的风华,瞬间乱了心神,像被人当面紧紧锁了喉,没有一丁点挣扎的余地。当他口中再次念了一遍故人二字后,额头上冒出一片冷汗。 似乎有人要置他于死地,并且他与此人是相识的。因为韩芳尘就是从2012年12月21日那晚失踪的,知晓此事底细的人除了他,还有一人,正是此时尚在卧室里酣睡的解言。他本以为万无一失,却不料还是败露了,风华整个身体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感塞得满满当当的。 沙发对面的台案上,有一对木质的鹿角,架着一把柄上镶嵌了一颗绿玛瑙的银质匕首。无论是用材还是做工,都堪称上品。就在风华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把匕首看时,耳畔忽响起一句:“你喜欢啊,喜欢就拿去吧!” 风华惊诧之余,一双温润的手从后面搂着他的头,精致滑嫩的面容贴着他的脸又说道:“风华,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怔了怔,笑道:“离我们的婚礼只剩二十多天了,我是开心地睡不着而已。” 由于客厅没开灯,光线相对暗淡,他说起谎面不改色的样子,解言看不见。只不过解言不需要用眼睛“看穿”,她用耳朵就从他发颤的话音中看穿了他。她光凭着他说话间不均匀的气息,便猜出了事情的大概。 解言染了一头奶白金的发色,发长修到下巴,浑身散发一种女王的气质。她穿着一身红色丝绒睡衣,此时背对着他倚在沙发上,冷静地说道:“你不用瞒我。你只要记着,韩芳尘的失踪与你我无关。这世界那么大,有一两个人走着走着迷了路,也是实属正常。你如果老是惦记着她,恐怕你和我都活不下去。她把“活不下去”四个字特地咬得字正腔圆的,唯恐他听不清楚。 “你说得对,我是该忘记她了。”风华放在腿上的右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接着他却叹息道:“她如果没有遇见我,那该多好啊!” 风华除了悔恨,他也觉得甚是惋惜,韩芳尘的长相是可以划入网红哪一类的,难得的是她从上到下都是货真价实的。风华与她只有一面之缘,就是这萍水相逢的一面,把他和韩芳尘命运全系在一根带着倒刺的绳子上。而最波谲诡异的,要说他的未婚妻解言,因为绳头被她死死地攥在了手里。所以如今的风华只得对她俯首帖耳,处处惟命是从。 解言走到案几旁,娇柔地说道:“不要怕,如果你不想在国内待了,我二哥英泽在荷兰有套房子,我们可以搬过去。不说了,风华,我困了。来,把我抱回床上。” 风华起身,一米七八的个子比她高出半个头,他躬下腰一把将她托起,径自往卧室走去。他将解言放到床上,自己静静地躺在一侧。风华思来想去,他在犹豫着要不要将那封匿名信告诉她。 解言也没有向他坦白,她之所以如此突然地要回香港,实际上是因为一个人亲自从香港赶到琴城来请她回去。这个人是解伯灵,解言同父异母的长兄。当日白天下午,解言刚到自己位于太子区金海财富大厦的天正投资琴城分公司,她的秘书小孙便在门口迎着她,喊了一声解总后,低头轻声说了一句:“大少爷来了,在您办公室等着您。” 解言没有挑起眉说:“他来干什么?”或者“真的吗?我哥哥来了?”这样愚蠢的台词,她将包递给小孙,径自走向自己的办公室。她推开玻璃门,望着坐在自己的位置还把脚放在办公桌上的长兄,便颇带讥讽语气地说道:“要是父亲没瘫在轮椅上,你那一头长杂毛还留得出来吗?还不赶紧从我的椅子上滚下来!” 见自己妹妹这样待他,伯灵非但没生气,还拂了拂自己烫得弯弯曲曲的长发。不得不说,解伯灵后面的头发扎了起来,前面的刘海经他一烫,配上那张典型的纨绔子弟的脸,虽说文艺感极强,确是十分招人恨。他身旁立着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女子,一身紧身的皮衣,伯灵唤她琳琅。解言每每看见她故作高冷的样子,便忍不住想呕吐。琳琅的反应很迅速,踏着皮靴走到解言面前说道:“大少爷是特地来请你回香港的!” 解言本就带着气,如今随便一个下人也敢这样说话,她一气之下,双手猛然抓向琳琅,欲将她摔倒在地。只见琳琅往后一退,转身鞭腿一扫,被解言硬生生地挡了回去。伯灵点了根雪茄,看着她们二人缠打在一处。解家尚武,从她曾是国军高级将领的祖父开始,解家的儿女无不会些拳脚。解言习的是柔道,琳琅练的是散打,前者是贴身竞技,后者则刚劲霸道,更为实用。没用片刻,打了几个回合后,解言便败了,被琳琅按在桌子边,动弹不得。 解伯灵走到气喘吁吁的解言身旁,摆了摆手,示意琳琅把她放开。伯灵看着自己狼狈的妹妹说道:“明天你就回香港。你要知道,潘家我们实在得罪不起。老爷子已经邀请了潘院长几天后到香港,来商量提前办你和潘昊的婚礼。别逼我对那个叫什么来着,对,是许风华,别逼我对你那个小qing人动手。要他的命那是犯法的事,我是肯定不会做。可是让他残废,作为你的哥哥,这一点我还是可以拍胸脯向你保证,绝对包你满意。” 寂静的房间里,风华与解言背对而睡,两人都睁着眼睛,听着不远处不知是谁家车子刺耳的警鸣,一直盘旋在窗外。各怀鬼胎的二人,却有着一个相同的感觉,那就是危险。 第一章 棠韵初逢 上午涌上来的乌云,到了午后,像大幕被拽下了琴城天空。初春寒风里裹挟的那点阳光,稀薄地摊在马路上,色调姜黄,显得多么营养不足。路上行人若是有谁觉得一时乍暖,那纯是来自遐想。比起炎夏油光满面又热情的烈阳,初春这日头要伪善得多。 琴城凤凰区刑侦大队对面。 这家星巴克外面放几个圆形遮阳棚,只有一个棚下坐着一人,而屋里倒是座无虚席。别看午后这点时间短小,像从朝夕之间裁下的边角料,放在咖啡馆里,用处那就广泛了。条件好点的,在角落会一会隔壁办公楼的qing人,让嘴上手上尝点腥足够了。条件不济的,打个盹去一趟富贵温柔乡也不成问题。而要谈正经事的人也不是没有,外面棚下的那位长发女子就是。 她戴着墨镜倚在塑料藤椅上,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正在用手机上的百度搜索琴城的资料。香港的糜烂生活将她圈养出了几分傲气,她纡尊降贵似的,来到琴城这种次了一两等的地方,粗算也有半个月了。不是有要事在身,她还真没打算拿正眼瞧这座内陆城市。 不动声色的度娘很尽职,只用了大概二分之一秒的时间,便将琴城的前世今生一股脑儿地全告诉了她。琴城地处天朝长江南畔,上能去姑苏,下可抵临安。从矢量地图上看,它的属地弯弯的形状颇像月牙,月牙怀里抱着一个占地万顷的庭芳湖。月牙上分布着琴城七个辖区,市中心的太子区当仁不让地霸占于月牙中央,凤凰区与尚书区是半商业半住宅区,相邻地处在太子区下方。而武安区与明王寺区两个平民区,则在月牙上半部。还有人烟稀少又属自然风景区的雷泽区与葵落区,一上一下挂在两个月牙尖上,彼此望穿庭芳相看了千年。 林队长到了如今的岁数,才搞明白原来白皙的肤色竟是一副天然的盔甲,勤洗勤换外加多运动,这通身瓷白的皮,为他挡下了不少岁月的明枪暗箭。他跟他第二任妻子相识前,特意扮成情窦初开的老男孩,说自己刚入而立之年。那个真正三十嘴上说不以貌取人的女人,当时还信以为真,却没料想到他已经四十有五了。 这时的林队长看了眼手表,匆匆换下便服,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袋,走出办公室后左右看了看,见同事们忙着各司其职,他这才从刑侦大队溜了出来。走到大门口,他情不自禁的瞥了一眼自己停在旁边的宝马530,嘴上骂了一句:“妈的,之前那旧大众开得好好的,非要换这么个破车,老子这两年刚还完房贷,气儿还没喘匀呢!”他骂的是他二婚的老婆,那个用疯狂购物来报复他隐瞒年龄的女人。 他穿过马路,走到墨镜女人的面前。那女人立马摘了墨镜,露出一张苍白的圆脸,没有化妆,便显得她的漂亮非常中庸,浪荡子要是看见她杏眼上那对柳叶眉,会被它们锋利的形状吓退。林队长用他见过太多“妖魔鬼怪”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认为她明明是个女人,偏偏敛起了所有的女人味。林队长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事有反常必为妖。 他顿时起了警惕之心,在她起身笑盈盈地说:“您好林队长,请坐,不知道您喜欢喝什么咖啡?”后,林队长没工夫跟她客套,先问了她一句:“你就是韩玉雨?韩芳尘的姐姐?” 林队长见她一听到韩芳尘的名字,刹那间她的笑容兑了水似的,一下子淡下去了许多。遮掩不住的悲伤流露在她脸上,倒是使得她稍微有点女人的滋味了。她斩钉截铁地说道:“是的,我是韩玉雨。芳尘的事有劳您费心了。” 确认身份后,林队长接过韩玉雨递来的一根万宝路,点燃后长吐一口。玉雨从他慢悠悠吐出的烟雾里听出了他的意思:“费不费心都是题外话,主要还得看你懂不懂事了。” 他的套路玩得很精,先是故作不急,之后又急着说:“咱们开门见山,我不知道你和王副局长什么关系,但他和我说了你妹妹的事情后,我立即就把案件的资料调出来看了。我就有话直说了,截止到目前,你妹妹韩芳尘已经失踪两个多月了。查的监控显示,她最后一次的背影是出现在棠韵华都的门口,然后驱车离开凤凰区,方向是武安区的武安机场,路上的监控只拍到她的车最后途径过武安区的紫电路,至此就断了线索。我们排人沿路查了几遍,并没有找到她或者她的车子。你妹妹的失踪案虽然已经被立为刑侦案件,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国每年的失踪人口是以万作为单位计算的,如果没有任何有关她被绑架或者被害的线索和证据,这个案子可能会不了了之。” 他说的这些废话,韩玉雨早已王副局长那里听过了。只不过同样一番废话,林队长的相对比较便宜些。她见王副局长那天,是用一块上好的歙砚投其所好,换来的这席废话。玉雨熟谙此道,人的身份地位与菜市场里的萝卜青菜无异,价码拿捏到位,没有得不到的。自来琴城办事后,凡碰到有人和她满口光风霁月地讲风骨,她就得掂量着从原价位上提提价了。 玉雨要他稍等她片刻,她起身到屋里要了两杯外带的咖啡,又上了一趟卫生间。等回来时,把印着人鱼的咖啡纸袋推到林队长门前说:“林队长把咖啡带回去喝吧,袋子别随便丢了。” 林队长秒懂她的意思,但他犹豫了一下,回头往对面刑侦大队的门口瞥了一眼,望见自己那辆亮白的宝马,二话没说,便收下了“咖啡”。玉雨眯着眼看他回眸,为他这一瞬间的犹豫感到恶心,明明是个卖惯了身的风尘女子,还要半推半就的装清纯,真是够“贱”的。 礼送了,她也得适时开口了:“林队长,事先在电话里我已经说了,我找到您,是希望拿到与我妹妹的失踪案有关的所有资料,我强调一下,是所有资料。你们公安查不了的,我自己来查。” 林队长闻言,便将带来的文件袋放到了她面前,脸色依旧看不出喜怒地说道:“这里面有与韩芳尘接触过的许多人的笔录,虽然都是复印件,你最好记下你需要的就销毁。还有我们调查过程中查到的一些监控视频。哦,对了,我给你一个人的电话吧,他叫乔蔚然,算是我的一个徒弟。他以前是从琴城警校毕业的,后来执行任务期间受了伤就转业了,能力还是不错的,你如果需要,可以联系他。” 玉雨记下电话后,意味着二人的会面便结束了。林队长走时很大方地送了她一句话:“看得出你很疼爱你这个妹妹,祝愿你早日找到她!”玉雨谢过,目送他过马路。她轻蔑地笑了笑,林队长用这句好听话变相地谢了她的礼,玉雨心想,好听话是真他妈便宜。可她自己还好些,而大多纳税人连最便宜的话有时候都听不起。 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玉雨又将文件袋的硬盘接入电脑。她找到棠韵华都门口的监控视频,上面的播放时间是2012年12月21日傍晚20点14分,一辆黑色丰田普拉多驶出棠韵华都,在大门口停了。戴着口罩的韩芳尘突然下了车,只见她身穿蓝色羽绒服和牛仔裤,下车后绕车身走了一圈,踢了踢后车轮的车胎,像是在检查轮胎的气压状况。查完轮胎她就一骑绝尘,钻入黑夜了。 视频只截取了这一片段,跟一部电影的预告片似的,故意不明不白的。于是玉雨将东西收拾了一下,决定亲自去一趟棠韵华都,看看从他们物业的监控里还能否寻到其他线索。 凤凰区棠韵华都14号。 坐在卧室梳妆镜前的解言,用手沾了些唇彩,轻轻抹在嘴唇上。她起身时,瞥了一眼镜中风姿卓越的自己。突然她又坐了下来,仔细望着镜中人的眉眼,像医生端详着x光片那般认真,试图从自己细致的五官上找出一些答案。恰巧风华这时进屋里来拿车钥匙,她从镜中逮住他,语气严肃地说:“风华,在你眼里,我是一个坏人吗?” 风华不明所以,踌躇地站在床边,似乎正在打腹稿,他对着镜中的她说:“在我眼里你是”说罢风华停顿了一下,又接着摇了摇头说:“在我心里,你却不是。” 把话说的模棱两可,是风华对她惯用的伎俩。解言起身走到他面前,俯首在他右脸颊上吻了一下。她笑问道:“你老实说,在你心里,我还要怎样坏才算坏人呢?”每逢她这般无端献殷勤的时候,风华就心痛不已。是解言一手毁了他许风华的生活,害得他与前妻劳燕分飞,还要他装作一往情深。这种事摊到身上,真是不要太滑稽。风华老实地回答她:“你不把我抛弃就已经够坏的了。” 风华拎着她的行李箱走进车库,将行李箱放入那辆红色路虎的后备箱,把车子开了出来。他候在路边,穿过车窗,望着正在锁门的解言。发觉这是多么逼真的一个幸福家庭的样子,美满得就差一个孩子了,风华情不自禁的都快相信了。而从这番幻象里,他看见的全是刀光剑影。 解言上了车后,边系安全带边说:“一会儿你送我去武安机场后,就去歌尽桃花把我那件婚纱拿回来吧。” 风华启动车子的同时,点了点头道:“好。”其实解言不说,他也是要去的。 过了片刻,解言突然臭着脸,看着他的侧脸问道:“你怎么不问问我几时回来?难道不怕我不回来了吗?” 风华好久没听人讲笑话了,表面上一派云淡风轻,他暗地里已经笑得人仰马翻了。他偷偷地扪心自问,你跟鼻涕一样想甩都甩不掉,还怕你不回来?但他毕竟是情场高手,明白情话绝不能滥用,用到对的时机,就算说句你好也能让女人春心荡漾。于是他强忍笑意,说了一句惹得解言眼眶湿红的话:“不管你何时回来,我都等着你。” 话音甫落,风华沉默下来,得给她点安静的时间,让她独自去感动。他踩下油门,朝大门口驶去。任由副驾驶上的解言酸着鼻子,眼含欲落未落的泪水却嫣然一笑。风华哪里知晓,解言此一去,等着她的是一堆会食人的魑魅魍魉,她回不回得来还得另说呢。 另一边,棠韵华都的门岗处。 这个监控室不大,终年腌渍着烟味儿与臭脚味,与门岗室有一墙之隔。一排液晶显示屏前面,坐着个头发稀少又发黄的年轻保安,他面前的那块显示屏上,播放着两个月前的影像资料。播放的影像都是围绕韩芳尘驾车离开此处的前后时段,以及几个不同视角。 保安坐着的椅子后面,站着个女子,正是韩玉雨,她颐指气使地说:“往前翻,翻到19点!”她的语气很盛气凌人,保安虽然听着不舒服,但他还是照她说的做了。监控画面里的路灯下,驶入一辆黑色丰田,没过几分钟,又驶入一辆黑色吉普,挂着浙q-s0304d的车牌。 “停!”她急忙阻止,又接着说:“把这段前后两周的监控视频,能帮我导出来吗?”一个硬盘已被她放到了桌子上。 “这个,这不太方便吧?我让你进来本来就违规,现在私自给你视频,这是违法的。要被头儿发现了,他肯定得开除我。”保安踢了踢脚下的烟蒂,低着头怯怯地说。 静默了两秒,他闻到了一股温热的清香向他耳根袭来,他感觉到上衣兜里好像被塞进了什么东西。 只听她在他耳畔,轻轻地问:“这下方便吗?” 他猜到了她塞的东西,于是点了下头。保安导出监控视频的同时,他若有所思地说: “我想起来了,将近两个月前,有个男的来我们监控室,也看了这段监控,好像看得也是这段。我实在不明白,你们到底在看什么呀?” “哦,是吗?他长什么样?” “他当时戴着帽子和口罩,看不到脸,我记得是我们头儿带他来的。” “多高?人胖吗?” “额,记不得了。他比我们头儿高,应该将近一米八,没有我们头儿胖,应该算瘦的。不过他人似乎挺有礼貌的……”玉雨没工夫听完他的废话,拿起硬盘扭头就走了。 她走出监控室,保安从门口探出头来,流着哈喇子看着她像个模特似的,不急不缓地走到门口一辆白色奥迪a6车旁。保安收回色眯眯的目光,把头缩回监控室,他从兜里掏出几张红钞,放在鼻子嗅得万分沉醉,仿佛能嗅到刚才那个冷面美女的体香似的。 就在韩玉雨正要俯身进入车子副驾驶时,风华开着路虎从她身旁擦肩而过。他们匆匆地对视了一眼,像普通的路人相视而过。但不知为何,二人心里的小鹿蹦得正欢,都齐齐地被对方吸引住了。搁在国产爆米花电影里,一男一女彼此这一瞥,是不该这般平静如水的,是要烈火烹着鲜花,来一遭轰轰烈烈的爱恨纠葛才能合吃瓜观众的心意的。但在这里,爱恨没有,纠葛倒是会上演。玉雨没看见解言,也没认出这辆路虎,假如她看见了,风华露出水面的时刻将会被提前到这一瞬间。 方才在门岗处的监控里,那辆车牌号为浙q-s0304d的黑色吉普车,车主正是许风华。琴城警方没把这个破绽当回事儿,但这个重要线索,是玉雨在十个小时后通过特殊的人脉才查到的。风华曾在那晚现身,解言笔录里的谎言便不攻自破了。因为她在笔录里说当晚韩芳尘确实在她家待过一会儿,那时就她们二人。只可惜玉雨晚了一步,十个小时后的解言已身处香港。风华从车里便看见她走出了监控室,这就不得不引起他的怀疑了。 都说初见第一眼最美好,这话是不虚的。他们初见这一眼,彼此都是洁白无瑕的好人,还可以平安无事地擦肩而过。在他们下一次的相逢,要从彼此眼神里揣摩的东西可就太丰富了,真的假的全在里面闪烁,使得他们应接不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