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思》 第一章 聊城奇遇 往聊城随便一扫听,任谁都知道恶棍克星司华弦的名头。 平日里一见到那怀中抱剑,大摇大摆似承包了整条街的白色身影,受迫受欺的百姓便会长出一口气,如目睹神明降世一般大喊一声:“司仙姑救命!” 寻常恶棍听了此名撒腿就跑,傻子才跟修仙人过招!不要命了吗? 然而司华弦又实在不像修仙人。 她将长发高高束起,不着簪饰,举手投足之间散漫却有杀气,如果给她把砍刀,她分分钟能跟街角的屠夫抢生意。 只不过今天,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戏份竟然被一个看上去文文弱弱的白衣公子给抢了去。 司华弦抱着剑站在人群里,歪着头瞧着圈子正中央文弱公子和地痞无赖的对峙。 那公子长臂一展护着一个姑娘,一身正气大义凛然,对面的无赖一脸横肉骂天啐地,听得司华弦直皱眉。 而那公子倒还是垂着眼,面不改色,摆明了不想与这无赖一般见识。但似乎更像是手无缚鸡之力,完全无法反抗。 不知是那公子本就生得俊雅,还是被那无赖衬出了三分绝色,司华弦竟多瞅了他几眼。 其实那公子初一打眼并不觉得惊为天人,可就是莫名叫人移不开视线。 眼瞧着那无赖一路高歌猛进,几乎要贴上公子的脸,而那公子却只是背着手,一句话都没有说,甚至不断地后退试图避开那些污言秽语,可惜看热闹的人实在太多,那公子一时躲不开,不由得微微皱眉。 不过不等他爆发,热心修士司仙姑便再按捺不住一颗助人为乐之心,主动伸出了援助之手。 她怀中长剑破风而出,直达无赖脖颈处,剑身银光闪了又闪,司华弦手持剑柄信步踱出。 那无赖却是真无赖,一咬牙一瞪眼,竟赤手空拳地冲了过来。 司华弦也没料到这人如此不怕死,连忙撤剑收势,长剑打出几转繁花,人群自觉退后让出一片空地来。 司华弦足下一点,飞身腾空,躲过无赖一击,反手用剑鞘打在无赖背后,那无赖直接以脸着地,形容惨烈。人群中自发响起热烈掌声。 司华弦极潇洒地收剑入鞘,宽阔衣袖随动作飘起,端的一身正气。 那公子向司华弦微微颔首,司华弦略敷衍地点头回礼,一举一动看似是侠士的自持清高,实则是有些恍惚。 方才一出精彩的“英雄救美”之后,她只顾在心里一遍遍重复,好险好险,差点弄出人命…… 那公子走出数十步后轻轻按住心口,眸色闪了一闪,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人群中那个持剑的白衣女子。 司华弦缓了口气,后知后觉地向那公子离开的方向望去,然而漫漫长街之上哪里还找得到他的身影,司华弦蛮不在意地笑了笑,路人罢了,何必上心。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惨叫。 司华弦扬起的嘴角瞬间垮掉,她猛地回头,眼底笑意尽褪,杀气凛凛。 这又是怎么了? 刚刚被救下的那个女子脸色煞白,她用手帕紧紧捂着嘴,尖叫声却还是抑制不住地从她的手帕中溢出。 司华弦随着她的目光低头,刚刚被她打翻在地的无赖似乎有点不对劲。 她抱着剑走了过去,人群以那无赖为中心不自觉地散开,最终跑了个没影。 司华弦环顾一周,暗道奇怪,这群人平日不是最爱看热闹的吗?听着尖叫声不围反躲,这还是破天荒头一例。 暗中腹诽得起劲,司华弦仍不忘皱着眉仔细去看扑在地上的人。 那人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缩小,一身行头变得越来越宽大,他裸露出的皮肤表面渐渐出现一块块鳞片。 司华弦倒吸一口凉气,蹲下身子凑近翻查。 她刚刚掀起那无赖的衣袖,手腕就被突然擒住,她一惊,抬头正正对上了那无赖的双眼。 那双眼是诡异的血红色。 司华弦暗叫不好,正欲起身抽剑,眼前突然一黑,身子一软直接倒了下去。 头有点沉……有些喘不上气……手,手被捆住了…… 司华弦渐渐苏醒,她闻到了一股潮湿的气味,光线实在有些暗,她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在不远处晃来晃去,咣当之声灌了满耳。 眨了眨眼适应了一下光线,司华弦才勉强辨认出这里是个长满石笋的高大溶洞,她本人就是被绑在了某一根拔地而起的石笋上。 那边那人换了一身行头,窄袖紧衣,腰悬短刀。 早这么打扮,我还用得着低头仔细去看啊,司华弦心中嘟囔着。 “妖人?”司华弦自言自语道。 破风声乍响,司华弦略一偏头,长鞭残影从她脸颊边呼啸而过,不知道打中了哪里的石头,只听得一阵碎石叮当。 那人转身向司华弦走过来,语带怒火:“对爷尊重点!” 啊?哈哈,尊重?妖爷?哈哈哈……司华弦面上冷若冰霜,心里乐到抽搐。 她这人挺邪门的,换做别人沦落到妖人的老巢,怎么说都要紧张紧张,她却没有过多的情绪波动,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账样子。 “那你为什么要绑我呢?”司华弦装作天真无邪地样子问道,妖人自顾自翻找着手边东西,没有回答。 “喂,你为什么要绑我?”司华弦的语气又变得傻了一点,妖人依旧不答。 司华弦无声坏笑了一下,哼哼唧唧道:“说话啊,为什么要绑我?” 破风声再次传来,司华弦一低头,长鞭打碎了她头顶的钟乳石,一小块石片正正落到了她的手里。 司华弦面不改色,手下悄悄用石片割着手腕上的绳子,嘴里一刻不停地念叨着:“不会是因为我们修仙的见你们一次打你们一次,所以你在泄私愤吧?” 妖人冷哼一声。司华弦笑了笑,手腕一松,绳子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地上。 司华弦召剑入手,冲着那妖人的背影猛地一刺,那妖人忽而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司华弦。 司华弦利落拔剑,擦了擦手上沾染的血迹,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句:“听说你们休养生息已久,不过功夫依然不到家。” 司华弦开完嘲讽转身就走,中了一剑的妖人突然血口大张一跃而起。 “唔……”司华弦手臂上一痛,低头看时,鲜血渐渐濡湿了衣襟。 “凭什么我们只能苟且偷生!”那妖人声嘶力竭,“凭什么!” 司华弦扯起伤口处的衣袖,防止它粘在身上,继而侧过头,语气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大概是凭话本子里经常讲的邪不压正。” “哈哈哈哈哈……”那妖人形容癫狂地笑了一阵,他瞪着司华弦远去的背影,眼珠用力到突起,本来想好好利用一下她身上的修为,可惜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其中一只手握着个空了的药剂瓶,另一只手上纵横着蓝色的药水和司华弦的鲜红的血。 不过这份大礼,日后足够她受的了。 司华弦东绕西绕了一天半才绕下山,该死,这妖人属猫的吗,不但问三句说一句傲娇得要死还会挠人!简直了,司华弦心里嘟囔。 她咬牙挨到了镇上,药房裁缝铺一条龙,两个时辰之后还是一条好汉。 其实那伤口面积不大也并不深,一路走回来愈合得差不多了。待换下了染血的旧衣,司华弦又像没事人一般抱着剑在街上闲逛,还顺道给门中姐妹挑了些小玩意儿。 司华弦平日里翻墙下山闲逛的事干得多了,此时并不急着回门派,等天边擦黑了,便拐进了常住的客栈。 门口的店小二一见司华弦,一甩毛巾迎了上来:“华弦姑娘还是住店?菜要店里招牌不要香菜葱姜?” 司华弦点了点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这店小二一套一套的一定是因为他记性太好了,一定不是因为她来的次数多,她来的次数一点都不多,嗯,就这样。 在客栈大堂里随意落了座,司华弦抱着剑闭目养神,邻桌交谈的声音越来越大,几近争吵,旁人听了甚至会萌生拉架的冲动。 “我亲眼所见,一个大男人越缩越小,最后还长出了鳞片。”桌边众人哄笑一片,站起来的那人拎着酒坛,醉到站都站不稳:“真的,就在昨天,镇里最长的那条长街上……” “我给大家说一个,”又有一个人扶着朋友的肩站起来,伸出一只手指冲着空气虚指,“前两天街角的胡屠夫跟一个人吵了起来,眨眼之间就有一群人凭空出现,那成天吹牛不怕鬼神的胡屠夫吓得摊子都不要了,哈哈哈……” 店小二端着菜到了司华弦的桌旁,看着面若冰霜的司华弦,觉得她大概是嫌吵,忍不住开口致歉:“就是凑在一处胡扯的一群醉鬼,姑娘莫见怪。” 司华弦睁开眼笑了笑,从一旁的竹筒里抽出双筷子摆了摆手,不甚在意地说道:“小二哥哪里的话,我不听便罢了。” 店小二挠了挠头,守在一旁等司华弦吃过了饭,就引她上了楼。 一夜好梦。 第二天清晨,司华弦不紧不慢地回了门派。 “司华弦,我的香粉呢?”被师妹团团围住的司华弦猛地抬头,露出了个极灿烂的笑,“哎呀,抱歉师姐,我忘了。” 司华弦每次去街上,都顺道帮诸位仙姑同门捎点精巧的姑娘家的小玩意儿,然而师姐湘扬素来爱找司华弦的麻烦,司华弦打心底不愿意给她跑腿,于是她想要的东西,一般都会被司华弦直接无视。 司华弦这笑是发自内心的灿烂,然而湘扬白眼一翻,眯着眼瞧着司华弦:“我说师妹,再一再二不再三,你这三天两头往街上跑,就不怕被师尊瞧见?” 司华弦分发完了东西,背着手从人群里挤出来,笑嘻嘻地道:“劳师姐挂心,我小心一点,师尊又不常来,怎……” 正说着,身旁的师妹扯了扯司华弦的袖子,司华弦神色一凝,微微吸了口凉气,抬手揉了揉眉心,依然笑着转身:“怎么会冒犯了他老人家呢?” 司华弦一脸可爱乖巧弟子的模样,庄昭无奈地看着这一群门生:“聚众喧哗,成何体统!” 一转身几乎要贴上师尊胸膛的司华弦略向后退了一步,庄昭瞪了她一眼,司华弦瞬间安静成一团,弱弱开口道:“师尊息怒,弟子知错,这就去读书。” 庄昭是出了名的温柔师尊,今日本来也没动肝火,耐心嘱咐了几句,就怎么悄无声息地来,又怎么悄无声息地走了。 司华弦缓缓吐出一口气,湘扬憋笑憋得辛苦,忍不住出言奚落:“呦,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司华弦,如今怎么怂了?” 司华弦转眼瞧她:“什么叫怂了,这叫尊师重道。” “哦?是吗?”湘扬素手拢在嘴前,作势要向外喊道:“师尊,司华弦她……” 司华弦急忙双臂一张挡在了她身前:“师姐,同门情深,有话好好说。” 湘扬得意地放下了手,轻声道:“好啊,这样,你去西南角的那个院子里,采五朵门派别处没有的花回来,今日之事就算过了。” 司华弦有些茫然地看着她,重复道:“西南角?” 西南角的院子……那个传闻中门主和大师兄不准旁人进入的? 司华弦咬了咬牙,这么偏的地方,应该……没人会注意到吧? “好,我答应你,”司华弦转身就走,“去去就回。” 第二章 师兄冒犯了 司华弦站在那个院子外,仔细打量。这其实是个挺破败的院子,早些年门主搬出去以后,一直无人打扫,满园花草疯长成河,几乎遮住了一切能落脚的地方。 司华弦拎着衣摆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花中穿行,渐渐接近了院中的一棵雪白的梨树,那花儿真真白的耀眼,阳光落在其上盈出一片光晕,司华弦眯着眼睛去瞧,猛地发现那树下早已有人了。 许是他穿得如梨花一般雪白,许是被这许多灿烂的花晃坏了眼睛,司华弦竟一直都没有发现他。 司华弦站在他身侧四五步远的地方,他静静地闭着眼,微抬着下颔,有光穿过树枝透射到他微微颤动的睫毛上,那睫毛很长,且翘起一个绝妙的弧度,而他白净的面色衬得睫毛清清楚楚,他的眼角也是那样一个妙极了的弧度,多一分太媚,少一分失色,如玉砌雪雕。 司华弦渐渐屏住了呼吸,生怕动静一大,就破坏了这样绝色的画面。 然而她的“风景”还是自己动了,他睁开眼瞧着司华弦,满园春色在他的眼中晕开,唇色鲜极艳极,却不过分妖娆,他抿唇笑了,一点波光在他眼中闪动,司华弦打赌,那双眼中一定有日月星辰。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司华弦打量着眼前芝兰玉树的青年,不错了,这样的男人见一眼就不会叫人忘记。 前些日子在街上护下的人,不正是他吗?原来竟是同门啊……同门还这么怂包,差点被逼良为娼啊! 那男人笑得山温水暖:“不错,还未多谢姑娘那日拔刀相助。” 司华弦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见不惯而已。敢问同门名姓,来日见着,也好相称。” 那男人眨了眨眼,顿了一下才道:“在下失礼,还未问过恩人大名?” “司华弦。”司华弦向来坦率直接,如今也张口便答了。 “司华弦……”那男子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微微偏了头,露出些许认真思考的神情,“可是取自‘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司华弦摇头,忽而笑道:“若是如此,我倒要感念双亲英明神武,没给我取名‘某柱’喽?” 那男子嘴角的笑意渐盛,衬得一身白衣都明媚了些许。 司华弦看着他,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上扬,忽而眸色一凝,她隐约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急急道:“不好,有人来了,门主和大师兄倚棠君向来不悦有人来这里,要是被发现了,咱们都得领罚!” 她一边说着,一边颇为着急地四下寻找遮蔽物好躲此一劫,而一旁的男子却微微张了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这样的吗?” 此时司华弦早已躲到了一蓬乱草后,压低声音道:“你是新来的么?快过来,你这张脸这么好看,我可不想看你挨碎玉。” 那男子挑了挑眉,露出了一个颇为好笑的神情,把司华弦急得不行,这人大概真的是新来的,竟连听到碎玉时都无动于衷,那条戒鞭能不能真的碎玉她不清楚,但碎人绰绰有余。 司华弦心下正百转千回之时突然看到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她连忙把头缩了回去,心里不住地念叨着,这傻哥哥,但愿他受罚时不要伤着脸啊,毕竟是这么好看的一张脸…… 门口的门徒向院中略望了一下,恭恭敬敬地向那男子拱手道:“大师兄,门主有请。” 长着一张好看的脸的倚棠君向门口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然而草丛后缩成一团的司华弦心中早已是翻江倒海,万马奔腾了,一时激动,全身不受控制地一抖,惹得身周草叶都动了起来,门口的门徒极警觉地抬眼去看,大师兄倚棠君状似无意地用身体挡住了他的视线,温言道:“野兔而已,这院子荒废很久了。” 那门徒只好低头应是。大师兄倚棠君心下莫名松了一口气,面上依旧云淡风轻:“走吧,莫要让师尊久等了。” 司华弦在一蓬杂草后可怜兮兮地抱着自己,竖着耳朵听脚步声远了,瞬间骨碌一下躺平在地上,揪着一丛花草欲哭无泪。 那个男人,他怎么……怎么会是倚棠君谢存啊……作孽,她刚刚都在说些什么?什么我们都得受罚,什么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这不是上赶着送命吗?本来在门派里瞎逛这事或许抄抄经文就算过去了,她一张破嘴非要提什么碎玉,这下好了,提醒了刽子手,刀片杀不了人,您还是换闸刀砍我吧?要命! 谢存跟在韩世堂身后出了院门,刚刚那个躲在草丛后的身影强硬地占领了他的大脑,她知道我就是她口中那个凶神恶煞的大师兄时,该是什么表情啊? 稍微想象了一下,谢存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而且我有说过不喜欢别人到这个院子来吗?没有吧?我很喜欢用碎玉打人吗?也没有吧? 思及此,谢存有些委屈地缓缓吐出一口气,眼里浮上一丝茫然。 一旁的韩世堂用见鬼了的神情看着谢存,不对,他若是真的见了鬼都不会露出这么夸张的神情。 韩世堂的眉毛都快挑到发际线了,这还是他敬爱的大师兄吗? 虽然谢存并不是面瘫冰块脸,但他的一举一动都关系到仙门的形象,于是他总是满目正气,一脸正气,一身正气,整个人站在那里就是完美得不像活人的道德模范,仙门标杆。 然而今天谢存却忽而笑得春风拂面,忽而愁得垂眼叹气的,真实的一点都不真实,韩世堂都怀疑那个破院子里是不是有什么仙草长出了某种奇毒,把他大师兄给药坏了? 谢存似乎注意到了来自韩世堂的执着目光,微微侧脸瞧了韩世堂一下,一直不曾把目光从谢存脸上移开的韩世堂正正接住了这一眼,眉毛都快挑飞了,救命啊,大师兄的眼里怎么会出现这种神情,这种神情……这种,啊对,心虚,对,心虚…… 韩世堂惊到语言系统完全紊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急得不停地咳嗽。 谢存微微睁大了眼看着今天分外奇怪的韩世堂,他这师弟纵然不怎么靠谱,但好歹也是门主的门徒,平日里也经常会辅佐他执行一些任务,说来也是仙门同辈里比较出色的人物了,怎么今天疯疯癫癫的,像中了某种仙草的奇毒? 韩世堂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刚想开口,一抬头就撞上了谢存的目光,这下对了,刚柔并济,关怀中自带一股清高疏远,这才是倚棠君的眼神嘛。 韩世堂揉了揉太阳穴,刚刚大概是自己看走眼了,什么傻笑吐气心虚的,那可是倚棠君啊,罪过罪过。 这两人一路相互觉得对方中了毒,自是没有过多交流,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门主的院落前。 谢存举起佩剑以剑柄扣门三声,高大质朴的木门应声而开,谢存略一欠身,迈过门槛径直向里走去。 这院落很静,一路铺着青石板,能见到湿润土地的地方一定栽着几丛细高的竹,如此摇影掩映之间,隐约可以窥得青色的瓦片和斜飞的檐角。 昆吾门爱竹这事仙门中人尽皆知,门派中几乎所有的院落都是这般布置,拨开竹枝瞧见的第一座房屋定要悬一匾额上书“幽篁里”,以此来抒清雅之志。 谢存和韩世堂在这“幽篁里”之下停了脚步,这间雅室的门开着,内里有一道骨仙风的中年人负手而立,谢存和韩世堂一齐拱手道:“见过师尊。” 昆吾门门主齐映点了点头,挥手把两个爱徒召进屋来,语重心长道:“近日四镇皆风平浪静,安逸来之不易,百姓和乐盛世太平的功绩可载史册,然而先贤有言‘后天下之乐而乐’,门内修行不可落下,妖人行径也需时刻小心。” 谢存拱手正色道:“同门皆修行如常,妖人之事弟子会多加关注,多谢师尊指点。” 齐映极赞许地看了一眼谢存,韩世堂暗自佩服了几轮谢存这一举一动中扑面而来的正气,他正看着谢存发呆,齐映的目光突然转到了他的身上,韩世堂愣了一下,反应极快地接道:“弟子定尽全力配合师兄工作。” 齐映将两名弟子来回瞧了一眼,颇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天下终归是这群小辈的,这个门派终归是要交到他们手里的,阴雨天很快就要来了,叫他们历练历练也好。 粗略汇报了一下门派近况,谢存和韩世堂告辞离开。齐映负手立于竹林中,一身孑然。 “每次到这里来,师尊都是这一套,一个字不差的。”同谢存并肩走出了院门,韩世堂忍不住低着头小声嘟囔道。 谢存轻轻勾了唇角,眼中却无半点笑意:“且做好自己手中之事,师尊从不说废话。” 韩世堂抬头看了看谢存,自知出言有失,只得恭恭敬敬地拱手欠身:“师兄说得是。” 谢存拍了拍韩世堂的肩膀,示意他无妨。 谢存直视前方,眼帘微垂,神色有些凝重,在街上见到司华弦那天,那个无赖实在有些奇怪。 至少谢存隐隐约约觉得他奇怪,所以他一开始并没有直接和他动手,他俞退让,俞觉得那无赖身上有一股不寻常的气息,不是常人的感觉,也不是修仙人的感觉,平白有煞气扑面。 直到司华弦突然冲了出来,那无赖向她扑去的时候,谢存才探知到他身上隐约有妖气,但之后他又被司华弦一击而败,谢存不由得又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为避免扩大骚乱和不安,谢存只好带着疑问暂时离开了人群。 今天听了师尊所说,谢存突然笃定了那日所见无赖定是妖人,还好司华弦无事…… 不对,谢存的沉思戛然而止,连脚步都不由得顿了一下,他抬手捏了捏眉心,谢存你刚刚在想什么?怎么突然转到司华弦有无出事上去了?她怎么会出事呢? 不是,谢存捏自己的力度又加大了一点,今天这是怎么了,司华弦这三个字一直在他眼前,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世堂,”谢存强行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最近多留意门派四周,妖人怕是要卷土重来了。” 韩世堂略一点头:“我去通知山门守卫,严格控制进出。” “好。”谢存望着远处,神色复杂,难以捉摸。 第三章 师兄他阴魂不散 司华弦躺在杂草间,久久不能回神。 她刚才到底都在说什么,她当着倚棠君的面在胡说些什么,都怪昆吾门人数众多,她又是个怕麻烦不会沟通人际关系的,她在门派这么多年,怎么就不认识谢存的脸呢? 司华弦以手遮面深刻反思,其实像谢存那样被门主看好的嫡传弟子,名动仙门的名士,高高在上的倚棠君,哪有这么容易被她这样不学无术成天混日子的无名小卒认识?真是好巧好巧…… 司华弦揉了揉脸,翻身坐起,不管了,先把正事做了,赶紧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再多待一会儿没准连门主都能单独见着了。 这个院子的奇花异草实在多,司华弦随便从身边抓了一把,就拽下了五六种颜色形态各异的小花,匆匆往怀里塞了,司华弦蹑手蹑脚地走出院门,确定四下无人,脚下抹油迅速离开。 回到了住处,司华弦站在一片竹林中,看着“幽篁里”三个大字,欲哭无泪。 也许只有仰着头,眼泪才不会掉下来吧,司华弦虚抹了一下眼底,她大概是今个儿出门没查黄历,结果好巧不巧是时运不济,诸事不宜,她继撞见倚棠君还胡言乱语之后,竟然还收获了半月不见一面的师尊两次光临。 真是,怪高兴的。 司华弦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愤恨地捏了捏手指,再抬头时笑得乖巧无比,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向雅室里的众人走去。 好在庄昭被一众弟子团团围住且是背对门口,司华弦抱着自家师尊不会发现的侥幸心理悄悄躲在人群最外面,假装认真地沉思点头,实则一句话都没有听清。 “师尊,我们单独行动吗?”人群中突然有人发问,司华弦一挑眉梢,单独行动? “不是,”庄昭温声道,“门主顾及大家这是第一次出门历练,特意委派手下的得意门生和大家一起下山,另外,到了镇上会安排师兄和你们结成小组分头行动,你们要珍惜这次历练的机会,见贤思齐。” “是,师尊。”众弟子齐声应道。 如今这世道国泰民安,他们的确没有下山降妖除魔过,由是众人异常兴奋,自己这一身修为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行侠仗义惯了的司华弦倒是没有多大兴趣,等庄昭走后,司华弦懒懒散散地从怀里掏出了湘扬要的那些花,直截了当地递了过去:“师姐要的东西,我寻来了,之前的事,一笔勾销?” 湘扬看了眼司华弦手里抓着的五颜六色的花,又仔细观察了司华弦的表情,心道奇怪,她之前分明瞧见大师兄走去了那个方向,才叫司华弦去那里的,不可能没遇到吧? 在大师兄不喜欢外人进的院子里见到大师兄,她竟这么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司华弦缓缓抬眼对上湘扬的审视目光,面不改色。 湘扬狐疑地接过司华弦递来的花,司华弦终于丢掉晦气东西一般解脱地甩了甩手,刚松了口气,就听见湘扬阴阳怪气的一句:“可还顺利?” 司华弦笑得灿烂:“顺利,那院子极漂亮,尤其是那棵梨树,绝了,师姐有空可以去转转。” 司华弦说完,还不忘向湘扬眨了眨眼,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湘扬倒是真的信了她的邪,咬了咬牙,这次算你走运,下回你司华弦可不会这么幸运了。 司华弦虽然方才心里有些苦,但看到湘扬发绿的脸,心情瞬间愉悦,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还要请教师姐,师尊刚刚说了什么事?我回来得晚没听到。” 湘扬紧紧攥着那团花,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就是镇上出了点破事,明天要下山。” 司华弦乐道:“那正好,反正是要下山,这次是名正言顺的,天助我也。” 然而此时的司华弦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在暗中等待着她,否则,她绝对不会乐得这般没心没肺。 翌日晨,镇中客栈例行分组。“湘扬,你和韩世堂结对去北街。” 司华弦最不想见到的谢存此时正站在人群中央,拿着一页名单宣读,司华弦抱着剑躲得远远的,似乎这样谢存就不会念到她的名字了。 昨天真的是高兴得太早了,司华弦暗中懊悔,师尊说门主会委派得意弟子时,她怎么没想到谢存这个大问题呢? “司华弦,”被突然点名的司华弦猛地抬头,谢存轻飘飘地向司华弦的方向瞥了一眼,这一眼看得司华弦胆战心惊。 她看到谢存敛眉笑了一下,心态都快炸了,大哥你笑什么?念名单就好好念,整什么……“你和我去街角胡屠夫那里了解情况。”司华弦听了这句,心里的随意抱怨切换成了实打实的咆哮,幺!蛾!子! 大堂内仙姑们羡慕的嘘声和男修们搞事的起哄声此起彼伏,司华弦咬着牙瞪着自己的手,她终于知道谢存刚刚为什么要笑了,这事换她她也笑,可是她现在可一点都笑不出来。 人群自动给司华弦分出了一条终点是谢存的阳关大道,司华弦抱着剑板着脸一步步向谢存走去,表面拽到飞起,心里慌得不行,要命了要命了要命了。 好在谢存并没有过多的表示,他一抬手,人群就识趣地安静了下来。领了任务的同门渐渐散去,大堂内只剩下司华弦和谢存两人。 司华弦感觉背脊窜上一阵凉意,回头一看,正对上谢存的笑,这笑极温柔,可落在司华弦眼里,就多了点钻心剜骨的意味。 谢存略低头,谦谦拱手道:“在下谢存。” 司华弦亦持剑拱手,努力扯出了个生硬的笑:“师兄客气了,在下司华弦,久仰倚棠君大名。” 谢存笑得如沐春风,司华弦笑得脸颊酸痛,两人就这么一路尴尬地走到了出事的街角。 那街角一向是胡屠夫的地盘,屠夫嘛,成日杀猪宰羊,血淋淋的场面见多了,胆子该比旁人大些,脾气该比旁人暴躁些,平日里无人敢惹,拎惯了屠刀的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屠人。 最起码司华弦是这样想的,湘扬不总是一脸鄙夷地说她一身江湖气,能和街角的屠夫抢生意嘛,司华弦倒要看看,这传说中能和她相提并论的,是何方神圣。 然而到了肉摊前,司华弦见了传说中凶神恶煞的胡屠夫,却不由得皱起了眉。 眼前人续着邋遢的络腮胡,头发乱糟糟地团在头顶,他坐在一把破摇椅上,看上去是有几分能手起刀落的痛快劲儿。不过他目光呆滞,瞅着眼前的一点地方,半天都毫无动静,司华弦忍不住绕过了他的摊子,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小心!”谢存一把拽住司华弦,与此同时,方才还定住了的胡屠夫突然站起并举起了他手中的屠刀。 司华弦愣了一下,接着就十分尴尬地发现谢存正抓着她的衣袖,她忍不住伸手去拽:“那个,大……” 她一句话没说完,人已经被谢存拽到了身后,司华弦无奈扶额,干什么这是,她又不是小孩子了,还是那天差点被逼良为娼的谢存可爱一点啊。 司华弦这头还在胡思乱想,谢存那边早已冷了眼神,冷了语气:“昆吾门谢存。” 胡屠夫反应了几秒,手中缓缓松了,屠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他跪在谢存脚下,伸手要抱谢存的腿,谢存后退一步闪开了。 胡屠夫扑了个空,以手拄地低头哀嚎:“道长救救我吧,道长求您救救我,救救我!” 司华弦心道奇怪,那天她在客栈听了一耳朵,说是胡屠夫和妖人发生争执,结果惹了一群妖人,后面呢?后面发生什么了?总不会给妖人们打了个折,送了几块肉就把这事儿给了了吧?妖人有这么好说话?要这么好说话的话,他们就该归官府管,而不需要仙门坐镇了。 思及此,司华弦脑中有个非常不好的念头产生,她正要出言提醒谢存,就见跪在地上的胡屠夫缓缓抬起了头,那双眼血红,司华弦看得心中咯噔一声,就说嘛,惹了妖人还有命在? 她反应极快地出手想要把谢存拉回来,然而谢存的反应更快,眨眼之间他腰间佩剑出鞘,只见一道银光,地上跪着的人倒下就再没半点动静,那人一点点缩小,渐渐长出了鳞片。 司华弦看得目瞪口呆,早闻倚棠君大名,却不知他武力值有这么高,事发突然,他竟连身形都未动,司华弦连他怎么出的剑都没看清。怎么那天在街上他就那么一副小媳妇儿样了?司华弦百思不得其解。 “师兄好快的身法。”司华弦笑道,这是发自内心的赞美。 谢存挑了挑眉,眼中波澜不兴:“你不知道这本来就不是胡屠夫?” “我怎么?”司华弦一阵惊讶,却见谢存的目光不自觉地向那肉摊上挂的肉瞥了一眼,她有些僵硬地同他一起转头,脑中想明了事情原委,一阵惊悚恶心。 “胡……”司华弦抖着嗓子迅速转回了眼,罪孽罪孽,妖人果真是名不虚传的阴险狠辣。 谢存见状迅速挡在了肉摊和司华弦之间,用手轻轻遮了遮司华弦的眼,语气温柔却有些不自然,像是在紧张一般道:“都过去了,愿逝者安息,你不要害怕,我会一直在的。” 司华弦有些沉重地点了点头,谢存说了些什么她并没有听清,她只是一心想快点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谢存见司华弦脸色不太好看,知道她是受了惊吓,于是没有再多说话,只默默地走在她身边,谨慎地观察着四周。 两人走了不到十步,祸端便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