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容》 第一章:武安侯府 一场秋雨一场凉。 昨儿夜里刚下过一场雨，湿湿冷冷的几乎是一下子就凉了下来。今儿一早大丫鬟晒青就穿上了夹衣，十四五岁的小丫头梳着齐齐整整的双丫髻，头上仅插着一根雕花的桃木簪子。一身半新不旧的艾绿色对襟长裙，看起来与一般丫鬟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当她伸手撩起天青色的床帐时，手腕处露出的翡翠玉镯来看，却是及得主人家的喜爱。 “姑娘，已经快到卯时了，在不起的话夫人就要先去老夫人那请安了。”晒青撩起床帐外层的稠绫，隔着里层的薄纱轻声询问。 没隔多久就听薄纱帐内传来模糊的嘟哝声，“晒青好姐姐你就让我再多睡一会吧，就一会……马上就起……”声音减息减弱，到最后几乎微不可闻了。 晒青无奈，她也想让姑娘多睡一会，可是今天是从清河、姑娘外祖家回来的第一天，要是去给老夫人请安晚了，姑娘又该被老夫人训斥了。 这般想着就想再劝劝，孙嬷嬷却掀了门帘绕过屏风走了进来。四下一看见只有晒青一人站在床前，便问道：“姑娘呢？可是起了？” 晒青摇摇头，指了指薄纱帐。“还没呢，怕是这些日子赶路累着了，到现在还未醒呢。” “还未醒？那可怎么办？刚才夫人那的紫翠姑娘还来问姑娘起了没有。”孙嬷嬷有些焦急，马上就要到请安的时辰了，要是迟了夫人可不会说小姐的不是，到时候还不是她们这些伺候的人的错。 别看夫人温温柔柔、似水做的一般，可也是世家出来的闺秀，整治下人的手段可比身为武安侯夫人的大夫人要厉害的多。 眼珠子一转，孙嬷嬷拉起个笑脸对晒青道：“要不晒青你喊喊姑娘，眼看时辰就来不及了，可不能叫姑娘又在老夫人那落下个不孝的名声。” 晒青眼皮一翻，不屑的撇撇嘴。她就知道会这样，仗着自己是姑娘的奶嬷嬷就知道使唤她们，明知道姑娘没有睡够时脾气有些不好，她咋不自己去唤姑娘。 想归想，她可不敢真的让姑娘再睡下去了，伸手就要去撩薄纱帐子，边道：“姑娘，夫人已经喊了紫翠姑姑来催了，再不起就真的晚了！” 夏清安平躺在拔步床上，望着绣蝴蝶戏舞图的天青色帐子，神情略有些迷糊。好困啊，可是还不能睡懒觉。以前年纪小还好，不用每天晨昏定省，只每三天去一次祖母那。现在大了每天的请安对她来说就是一种折磨！ 听着帐外晒青和孙嬷嬷的话夏清安知道不能再躺下去了，便开口道：“起吧！” 晒青连忙撩起纱帐，孙嬷嬷则唤了外间的丫鬟们进来，亲自拧了帕子为夏清安抹脸。 温热的帕子覆在脸上，夏清安瞬间清醒了些。问道：“紫翠姑姑可是走了？娘亲有没有说去她那里用早饭？” “走了呢，紫翠姑娘说夫人叫姑娘去夫人那里用早饭，说是老爷昨儿晚上连夜从翰林院回了来，就是想着看看姑娘呢！”孙嬷嬷仔细的给夏清安擦了脸，将手里的帕子交给一旁的丫鬟，又接过了晒青手里的桃红色齐胸襦裙，为她穿着整齐了这才回答。 夏伯鸿就职翰林院大学士，因为翰林院奉泰安皇帝圣旨编撰一部汉字辞书，历时六年才要编撰完毕，这最后的几日夏伯鸿都是日日歇在翰林院的。夏清安和崔氏突然回侯府，他得知消息后便连夜回了府，可惜夏清安当时早就已经睡下了。 “爹爹回来了？”夏清安一喜，半眯的杏眼瞬间睁大，甚是高兴。转瞬间却是想起什么似得，一撇嘴角。爹爹这般着急回来是想念娘亲了吧，估计一见娘亲就忘记了还有她这个闺女的存在了。虽这样想，更衣洗漱的速度却快上了几分，显然也想早点见到好几个月没有见着的爹爹了。 要说夏清安的爹爹夏伯鸿乃是武安侯一奶同胞的嫡亲弟弟，可是当年名满京城的钦点状元，被无数闺阁女子所爱慕的对象，却对自己发妻极其爱重。听紫翠姑姑说当年娘亲第一次来京城就被爹爹给看中了，随后就是一番死缠烂打、与舅舅外公的斗智斗勇才最终抱的美人归的！ “姑娘要梳个什么发式？”峨蕊拿着梳子问夏清安。峨蕊和晒青都是一等的大丫鬟，加上四个二等丫鬟和数个三等丫鬟、仆役，光夏清安一个院子就有好几十个下人。不过她平时并不喜欢太多人伺候，就让晒青打理她的日常起居，峨蕊手巧又是个会算计的，便领了梳头和管理箱笼的差事。 倒是孙嬷嬷，夏清安并没有叫她管什么，只说是要她看着些院子里的丫头仆役们。但到底是怎样也就只有夏清安才知道。 回过神来，夏清安看着玻璃镜里那张带着婴儿肥的脸，杏眼圆腮。堪堪十一岁的女孩还未抽条，却已然可以看出精致的眉眼。 “既是不出门的话，就简单点的吧。”夏清安对着镜子眨眨眼，露出一个微笑道。每一次照镜子她都有一种身处前世的错觉，看着峨蕊手指翻飞，灵巧的在她头上绾了个垂鬟分肖髻。垂头问她带什么簪子。夏清安笑了笑，错觉也只是错觉，她如今还是个刚十一岁的小少女呢！ “就带上次爹爹叫人送去外祖家给我的蔓草蝴蝶钗吧。” 梳妆完毕，夏清安带着晒青去了正屋，因着武安侯府是世袭的侯爵，当时的老候爷又是个能生的，光儿子就有快十个，女儿就不说了。为了让儿女有个像样的院子住，刚建府时老侯爷就腆着脸向当时的圣上求旨，多建了好几个院子。 如今几代下来侯府里主子战死的战死、夭折的夭折。到如今就只剩下夏清安的大伯父武安侯夏伯渊、二伯父夏伯年、她爹爹夏伯鸿，另有两个庶叔已经分府另居，除必要时候并不回侯府，和一个嫁了人的姑姑了。 屋多人少，才十一岁的夏清安便也的了一个院子，不用和父母住在一起。 一进芙蓉苑就看见紫翠和崔嬷嬷正恭敬的站在门外，几个打扫的丫环婆子小心翼翼的用抹布抹着朱红的柱子、栏杆，整个院子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崔嬷嬷一见姑娘终于来了忙笑着迎上前去，欢喜道：“我的好姑娘，你可终于来了，夫人都问你好几次了。”边说边向夏清安行了个礼。 夏清安忙侧了身，细小纤细的手一伸就将崔嬷嬷给扶了起来。道:“崔嬷嬷好。”崔嬷嬷本姓赵，原是娘亲崔氏的奶嬷嬷，因着一直伺候娘亲又甚是忠心耿耿，便赐了崔姓。对于这个跟在娘亲身边时间最长忠心又是从小看着她张大的崔嬷嬷，夏清安待她自然是极为亲近的。 扶起崔嬷嬷，她就势扶着她的手向正屋走去，紫翠机灵的一撩帘子。夏清安便抬头对她笑笑道：“谢谢紫翠姑姑。” 第二章:爹爹娘亲 “这是奴婢该做的，当不得姑娘的谢。”紫翠笑道。 夏清安知道娘亲身边的丫鬟最是守规矩的，哪怕是自小就跟着娘亲身边的紫翠姑姑也不是个会拿大的。她却是把紫翠以及崔嬷嬷当亲人的。 不过现在她急着进屋见爹爹，没有时间好好和紫翠姑姑说话，只能对着她甜甜一笑，杏仁般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状，配上粉嫩嫩的小脸，甚是可爱。 紫翠见此脸上的笑容更深，眼底深处都是对眼前人儿的喜爱。“姑娘快些进去吧。” 夏清安一点头，转身进了正屋。绕过绣玉兰花鸟图的屏风，就见崔氏端坐在梳妆台前，下颚微抬，一双顾盼婉转的眼眸眯起。而在她身前站着一位丰神俊朗，仪态风流的男子，两人宛如画中人一般。只是…… “爹爹这是要给娘亲画眉吗？画眉张敞，爹爹说对不对？只是……”夏清安突然开口道，画眉张敞说的是恩爱夫妻的意思。夏伯鸿没料到自家闺女突然进来，神情便有些赫然，崔氏也有些脸红，却又都故作镇定的各自站直身子，欲盖弥彰般。 夏清安一直都知道自家的父母感情好，就看这么些年娘亲只得了她和哥哥两个孩子，祖母也时不时的给爹爹送几个美婢，更有爱慕者自荐枕席。爹爹却只守着娘亲一个人过日子就可以看的出来了。 不过她还是第一次见娘亲和爹爹如此失态的时候呢！看这羞涩的模样让她不由起了促狭之心，于是抬起一张甚是无辜的脸，道:“只是……爹爹画眉的手艺怎的还比不上画丹青时的下笔如有神呢，而且娘亲长得秀美，气质又温婉。依安安来看最适合的还是柳叶弯眉了。” 崔氏一听下意识的往玻璃镜中一看，夏伯鸿为她画的是时下京中最为盛行的佛烟眉，好些贵胄皇亲乃至宫里的贵人都如此画，平时倒还不觉得如何，如今一看却觉得有些别扭。 夏伯鸿却是伸手虚点了夏清安的额头，“你呀！”语态宠溺，有些好笑。撩袖，放了手中的螺黛，挽了崔氏的手就往用膳的侧间走去。边走边道：“安安还小如何懂得夫人之美？我倒是觉得佛烟眉甚是配夫人，比那些小姐贵妇之流还要美甚！”情话如涓涓溪流一样，竟然没有重复的。 夏清安自叹弗如啊！觉得自家老爹不愧是有名风流名士，虽不爱去那青楼画舫，也无美妾佳人。哄起人来却是不差! 崔氏回过神来，也知自己在闺女面前失态了，便斜睨了夏伯鸿一眼。眼波婉转自有一股风流，眼角眉梢媚态横流。夏伯鸿心头一颤，勉勉强强的移开视线。暗道，不过三月不见夫人好似比之以前还要好看些了？ 想起昨夜的情事，心头不免一热。挽着崔氏的手不由自主的揉捏起来。再看向身边娇妻的眼神里就蓄满了爱意。 崔氏脸颊一热，连白玉般的脖颈都染上了绯红。啐道：“安安还在呢。”语气却很是甜蜜。 夏伯鸿也知自家宝贝闺女就在身后，神情一肃，握拳轻咳一声。“时辰不早了，还是快些用膳，你们也好去向母亲请安。”挽着崔氏的手却借着宽广的袖子在她手心里轻挠了一下，随即放开。若无其事的回头对夏清安道。 夏清安表示她什么都没看见，真的！ 用罢早饭，夏清安和崔氏目送夏伯鸿离开芙蓉苑，离开前夏伯鸿摸了摸夏清安的头发，看着温柔的崔氏笑道：“这几日我都会歇在翰林院，家中府内有什么重要的事你可差了司雨来告诉我，每日我都会换司雨回府。”司雨是夏伯鸿的小厮，其父是从小就跟在他身边的书童，后被安排做了一个管事。司雨年纪小，人机灵，夏伯鸿便让他做些跑跑腿，传递消息的活。 崔氏点头示意知道了，他又转头对夏清安道：“为父不在你可不能太过顽皮，不能惹你娘亲生气。等爹爹下次休息时带你去法源寺看枫叶如何？” 打一棍子给个甜枣吗？夏清安觉得她才不会上当呢，再说了她可是很乖的，怎么会惹娘亲生气！脸一扭，扁嘴不开心的道：“我等哥哥从国子监回来，叫哥哥带我去！”才不要和你去呢！ 夏伯鸿哑然失笑，好笑的摇摇头。“那安安可就要等好长时间了，你哥哥要等到秋闱后才能休息哦。你当真不和爹爹去？”说着就笑看着闺女将脸纠结成一团。 最后双眼一亮，颇为得意的弯起嘴角。“那我就和娘亲一起去，再不然还有二姐姐呢。总有人会和我一起去看枫叶的。”哼！谁让你说我顽皮的，就不和你去。夏清安气哼哼的想。 崔氏却皱了眉头，有些担忧的望着夏伯鸿。“老爷的意思是卿哥儿今年要下场考试吗？会不会有些早了点？” 卿哥儿便是夏清安的嫡亲哥哥，名为夏容卿，现年十七岁。如今在国子监内读书。 “不早了，我像卿哥儿的年纪时已经是钦点状元了。”夏伯鸿一手捏了捏夏清安的脸颊，不在意的说着。“我也不是非要他考中，现在下场不过是让他提前适应适应，就当累计经验。况且卿哥儿基础扎实，对四书、五经也阐释也很到位。他不一定就会失败！” 话说的如此明白，崔氏也不是个短视的，身为清河崔家的嫡次女，大家世族的子弟多以科考入仕，她的父亲又是个桃李满天下的学者，自然对科举有些了解。便放下担心，送走了夏伯鸿就带着夏清安前往德寿堂给老夫人请安。 清河崔家乃北方著名的大族，与范阳卢氏、太原王氏、陈郡谢氏并称为四大族，历朝单任宰相者就有二十七位。虽说本朝再无人为官，但清贵之名尤盛。 按说崔家的嫡次女哪怕是嫁做王妃也使得，要不是当初夏伯鸿夏三爷太过痴缠，崔老爷子又看重了他的品性。不然那能被他摘了这一朵娇花。 ----- 武安侯老夫人姓陈，娘家是先帝在时最为看重的武将。先帝驾崩，新皇继位之时由于站错了队，导致整个陈家被贬出京，三代不可为官。老夫人陈氏却因已经嫁给了夏老爷子才得免于难留在京中。不过从此后就极少出门。 武安侯府面积极大，老夫人所住的院子位于整个侯府的最中间，名为德寿堂。从崔氏的芙蓉苑到德寿堂紧走也要半个多时辰。 穿过抄手游廊，夏清安和崔氏到德寿堂时正好是卯正时分。正房大院中，两边穿山游廊的厢房外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台矶上坐着几个丫环婆子。见崔氏和夏清安进院，忙站起身来行礼。 一个丫鬟忙撩了帘子，屋内轻声笑语立时传了出来，另有嬷嬷轻声道：“老太太，三夫人和五姑娘来了。”屋内就是一静，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 第三章:请安 崔氏却不管这些，领了夏清安就进了门，一进门就是一扇檀木大理石插屏，绕过屏风就见屋内已经坐满了人。 老夫人陈氏安坐在楠木椅子上，一身绛紫色云烟纹袄裙，外罩翠纹织锦羽缎的褙子。头发整整齐齐的押在脑后，只点翠嵌宝石蝠蝶花卉的钿子别着。手腕上套着串老山檀的手串，或许是经常把玩的原因，手串上的珠子光滑细腻。面相温和，看起来是个心慈的。只是那一双锋利的眼睛却让人知道和善不过是个错觉！ 一个年约十五岁的少女伏在老夫人脚边，穿着缕金白蝶穿花的对襟半臂襦裙，腰间系着同色系的腰带，更衬得纤腰盈盈一握。样貌妍丽，姿容绝佳。却是武安侯嫡次女，夏二姑娘夏清嫣。 武安侯夫人李氏坐与左侧为首的椅子上，身后坐着一名少女，是十四岁的三姑娘夏洛秋。除此之外长房还有一个十八岁的嫡子夏容琰与以嫁的嫡长女夏清和。 二夫人魏氏坐在李氏下首，身后也坐着三名少女，十三岁的庶长女夏洛怜和十岁的庶女夏洛初、年仅六岁的嫡女夏清玉。另外二房还有十六岁庶长子和十五岁的嫡子。 崔氏携夏清安走进屋内，行礼问安。“媳妇给婆婆请安。” “孙女给祖母请安。” “我老婆子可当不得你给我请安，才回来第一天来德寿堂就来迟了，莫不是不想给我这个半截快入土的老婆子请安了？”陈老夫人沉着一张脸，开口就指责起来。 其实崔氏和夏清安来的时辰正好，陈老夫人此言不过是单纯的找茬罢了。陈老夫人一直都不太喜欢这个三儿媳妇，总觉得三儿子自从娶了她后就和她不太亲近了，而且还一直霸着三儿子不许他纳妾，三儿子子嗣不丰全都是崔氏的错。 崔氏也知陈老夫人一直不喜她，除了必尽的孝道外对她也不甚亲近。像如今这般发难实属常见。她躬身行礼，姿态优美，神情轻柔，不急不缓的开口道:“老夫人慎言，三爷和儿媳都愿盼老夫人能够福寿延年，老夫人如此说岂不是叫三爷伤心。若是儿媳做错了儿媳自愿受罚！” 说着又是恭敬一礼，“儿媳自请罚抄女四书十遍，并每日给老夫人释读。” 陈老夫人神情一僵，沉着的一张脸抽搐几下，脸色更难看了。崔氏一定是故意的！明知她一贯不喜那些文绉绉，这不能、那不能的书，说什么要给她释读？还不是心里存了气，想以此来打击报复我吗？ 真正是气煞我也！ 气的狠了，陈老夫人猛的抬起套握着老山檀手串的手，脸色铁青就要张开欲骂。一旁的苏嬷嬷忙端了茶水递到陈老夫人手上，低声笑道：“老夫人说了这些话可是渴了？都怪老奴一时不查疏忽了。”手却借着递茶的功夫轻轻拍了拍陈老夫人的手，借此提示她不可动怒。 要说大户人家的奴仆甚少有像苏嬷嬷一样能够在主子盛怒时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断、劝解的，更别说陈老夫人得了她的意后竟真的硬生生压下了火气，冰着一张脸喝了口温热的茶水，脸色稍微和缓些。 拉起苏嬷嬷的手，感叹道：“我知你是个好的，这么些年了也就只剩下你陪在我身边了！”语气有些落寞，像是想起什么事一样。回过神来后面无表情的扫了崔氏一眼，不耐烦道：“既以请安那还不上那边坐下！可别到时又说我虐待了你！” 气氛顿时缓和，夏清安也松了口气。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家娘亲和祖母了，几乎每日请安时都会来上一出，不是今日祖母气的吃不下饭就是明日娘亲恼的摔了筷子。 看伯母、姐姐们半点没有受到影响就知道了，实在是太过频繁，乃至连说合安慰都有些词穷了…… 崔氏点头称是，优雅起身。缓步走到右侧椅子前抚裙坐下，见自家闺女并没有走到她处反而几步来到陈老夫人跟前，眼角一挑也不理她，径自端起汝窑青瓷的茶杯轻啜了一口，茶香四溢、入口微浓厚爽口。不愧是上好的铁观音。 刚放下茶杯崔氏就听见自家女儿娇滴滴，软糯糯的声音响起。“祖母，孙女好些日子没见祖母了，可想祖母了，嗯…还想祖母这的海棠酥，当然最最想的还是祖母了！” 崔氏嘴角不自觉的微微抽动，忙用帕子轻掩嘴角。暗道发出如此娇软的声音的真的是她闺女吗？莫不是昨天夜里被人掉了包了吧？ 夏清安可不知道自家娘亲正在心中诽议自己，如今她正拉着陈老夫人的袖子卖着乖。反正她才十一岁，正是个撒娇的年纪。 更何况她这般作势也是不想祖母和娘亲的关系变得更僵，毕竟祖母还是爹爹的亲人。太僵了对几人都不好，便挤在二姑娘身边笑盈盈的望着陈老夫人。 武安侯夫人李氏见夏清安如此，就知她本意，想起老爷和三弟自幼亲厚，三弟妹也是个好的。也乐的配合，于是调笑道：“安丫头难道就只想祖母吗？就不想大伯母还有二伯母？” 夏清安眨眨眼，长长的睫毛如一把扇子般轻轻挥动，眼珠子一转。轻声嘟囔，“可是祖母这有好多好吃的点心，苏嬷嬷做到海棠酥最好吃了。” 声音虽小却堪堪被众人听见，顿时屋内的夫人、丫鬟皆抿唇轻笑。 二姑娘夏清嫣是个泼辣开朗的性子，从小便喜欢这个软软糯糯、甚是娇憨的五妹妹。见她眨巴着眼睛，脸上笑的跟花儿一样，便扑哧一声笑出声，待听得话后不由促狭道：“我看五妹妹最想的还是祖母这的海棠酥了吧！祖母快赏了妹妹，可别再叫五妹妹眼馋了。” 夏清安但笑不语，祖母这的海棠酥的确不错，外酥里甜、馅心是她最喜欢的红豆沙，外形就是一朵娇艳的海棠花的形状，既好吃有好看。加之苏嬷嬷以前似乎是宫里伺候贵人的司膳宫女，手里有些做点心的秘方，其他人都做不出她做的味道。 二夫人魏氏向来都是个不肯吃亏的，见大房和三房的嫡女都在陈老夫人面前讨巧卖乖，而自家女儿却只知道躲在人后，一副怯懦的样子，实在上不了台面，也不知道像了谁去。 一心急，也不等陈老夫人回话，张口就道：“要我说整个京城的海棠酥都没有老夫人这的味道好，我们玉儿可喜欢了，今儿用早饭时还说想吃呢。”说着推了推一旁睡眼模糊的女童。 七姑娘夏清玉不过六岁年纪，一身粉红色双蝶戏舞的交领襦裙，头上绑着双丫髻系着红丝带，粉粉嫩嫩的煞是可爱。此时她正睁着一双朦胧的双眼疑惑又委屈的看着自己母亲，似乎不理解娘亲为什么要推她！ 她好困，每天母亲还未到卯时就会喊她起床，她不依，原本一直宠爱自己的母亲却难得的对她发了脾气，还说什么叫她多于祖母说说话。可是每次祖母都好凶，一点都不像母亲和大伯母、婶娘一样对她笑，害怕的她只能躲在母亲身后，最后竟然越来越瞌睡了…… 第四章:怒火 李氏瞟了眼魏氏，对她这种见着机会就讨好的性子没什么想法，只要她不辱没武安侯府的名誉就好。 陈老夫人却很是喜欢这样的恭维，一边笑一边朝夏清玉招招手，示意她过去。“海棠酥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件，要是喜欢的话玉丫头尽管来祖母这。”又对夏清安道：“还有安丫头，瞧给你眼馋的，眼珠子都要掉进碟子里咯。”手一推将装着海棠酥的天青色蝠桃寿纹碟子推向夏清安。 苏嬷嬷连忙递了银筷，夏清安接过夹了一块海棠酥咬了口。她早饭吃的不多，又走了半个多时辰的路，如今正好饿了。 夏清玉却并不想去祖母跟前，也不喜欢吃那什么甜甜的海棠酥。她回头看了看魏氏，见她一个劲的示意她上前，不由扁扁嘴。最后她只能磨蹭的走到陈老夫人身边行礼道谢。 “谢谢祖母。”随后只吃了一块就放下了筷子。 陈老夫人见此没说什么，脸上的笑却减了几分，显然刚才魏氏的话并不是真的，这让她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见着女儿勉勉强强吃下一块点心便放下银筷不再动弹，即恼她不知讨好又怕陈老夫人生气怪罪女儿。魏氏忙笑着开口：“瞧这小巧精致的样子，看的儿媳都馋了呢。听说苏嬷嬷以前可是老贵妃身边伺候的，当真是不同，连做的点心都不一般……嗯？” 魏氏越说陈老夫人的脸就阴沉，到最后简直就如同墨汁一般。四姑娘夏洛怜焦急的看着依旧滔滔不绝的嫡母，想提醒她祖母已经不高兴了，又不敢。 最后只能看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的祖母，一咬牙拽了魏氏袖角一下。 魏氏被打断一时间也忘了说到那里，回头恼怒的瞪了眼夏洛怜，暗道果然就是个贱婢之女，没有规矩的东西！看她回去后怎么教训她！ 冷哼一声，回头就瞧见陈老夫人拉长着一张脸，双目如同利剑一般射向她，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又暗骂一声小娘养的、赔钱货！ 却在陈老夫人又冷又利的眼神下瑟缩了一下，呐呐道：“老夫人……儿媳说错话了吗……” 崔氏冷眼瞧着，对四姑娘夏洛怜的看法有了些改变。原以为她一个被姨娘教养的庶女对嫡母必定会有些仇视，却没想她尽然敢冒着被老夫人发现的风险提示二嫂。 再看看二嫂此番作态，竟然连一个姨娘教养的庶女都不如。说了不该说的话都不知道还需要一个刚满十三岁的少女来提醒！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要知道皇宫和以前的事皆是老夫人的逆鳞，哪怕她再与老夫人对着干也从不会提起。如今二嫂怕是少不了一顿喝骂了。 果不其然，魏氏话刚落陈老夫人就狠狠掷了茶杯，啪的一声，砸在厚厚的地毯上，茶水四溅。随后一拍桌子，冷声道：“武安侯府然到亏待了你？瞧你那寒酸样，莫不是要让所有人都以为我老婆子是个会克扣媳妇吃食的？没有脑子的东西，以后别来请安了，看的人眼烦！” 陈老夫人原本是武将之女，在闺阁时就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嫁给老武安侯后脾气虽好了许多，但因为当年陈家的事脾气变得阴晴不定，也没有了刚开始时的顾及，如今更是有气就出。 魏氏脸一白，险些跪了下去。夏洛怜忙扶了她，却被她一甩差点没摔了。站在身后的丫鬟忙搀起她，问有没有事。她抿唇摇头示意并没有事，低垂的眼眶却微微红了。 “老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老夫人……”魏氏焦急道。 陈老夫人一转头不再看她，她生平最恨有人在她面前说起老贵妃！要不是她……陈家不会被贬！她的父亲也不会自缢而忘，她也不会与亲人不得相见！这让她如何不恨！ 魏氏还要讲话，大夫人李氏怕她快人快语的性子惹得老夫人更加生气，忙打岔道：“昨日里清和差人送了信来，说是好些日子不见妹妹们有些念叨。我想着明日若天气晴好的话就带了她们姐妹去瞧瞧她。” 李氏的嫡长女夏清和三年前嫁了镇英侯世子，三月前刚生下个儿子。 说起最得她欢喜的大姑娘，陈老夫人心情略好些，也顾不得与魏氏生气，想了想笑道：“清和可是出了月子了？说来从她怀胎五月起到如今也有好几个月没见了，你带着几个姑娘去看看她也好。” “刚出月子呢！”李氏笑道。这时妇人做月子一般都是两个月，长得甚至要半年。前两天夏清和才刚出的月子。 崔氏也放了手中一直端着的茶杯，温和一笑，微弯的眼眸配着细长的佛烟眉更衬的她温婉如玉。 向来就知道三夫人是个貌美的，出身世家气质更是温和淡雅，如今一笑竟让李氏等人看愣了，半响才回过神来。 “正好我也有些东西也叫安安那丫头一并带了去，清和满月礼时我还在清河，没能到场，这次本该我亲自去的。可我刚回侯府好些东西都没有收拾不得空，只能下次再去看她了。”崔氏和夏清安之前去了清河崔家三个月自然是赶不上满月礼的。 李氏忙道：“哪有做长辈的去看晚辈的道理？还是过些日子待清河回武安侯府时见也不迟。” 崔氏却笑道：“虽这么说，但我去瞧她却是补了满月礼是的缺，哪有什么长辈晚辈的。” 陈老夫人也出声附和，说是不能让镇英侯府觉得他们武安侯府没了规矩。几人便就此事聊了几句 还是苏嬷嬷提醒时辰不早了，这才各自起身，行礼离去。 夏清安走在最后，见娘亲坐在椅子上不起身，忙走到她跟前。“娘亲不回去吗？” 崔氏扶了紫翠的手站起身，笑道：“不了，我还要为你祖母读女四书呢，你就先回去吧。午膳自己用，不用等我了。” 崔氏笑的很温和，起身拂袖的动作也很优雅。但夏清安却从娘亲那双闪烁着亮光的眼眸中看见了狡黠，她抖了抖唇想说，娘亲悠着点。最后什么也没说，只点点头带着晒青走了。 反正说与不说娘亲都会可劲儿的折腾，然后祖母又会折腾回去。两人看似不和，但要是有外人欺负或说一句不好的话，又会一致对外。随后还会拿着这件事去嘲笑嬉弄对方，如此反复。简直就是典型的只有我能欺负你，别人都不行的那种。 出了德寿堂，刚过垂花门就见二姑娘夏清嫣和三姑娘夏洛秋带着丫鬟们站在一丛金花茶前。一个容貌美艳、仪态婀娜，一个清雅如菊、身姿窈窕。站在色泽艳丽的金黄色花木旁，就如从仕女图中走出的仕女一般。 二姑娘夏清嫣一见夏清安出来忙笑着冲她招招手。“五妹妹快些来。”她笑容明媚，声音也同黄莺一般清脆，很是好听。 夏清安见此忙加快脚步，行至跟前又行了一礼，道：“二姐姐和三姐姐可是专程在等我的？” 第五章:姐妹 夏清嫣戳戳她头上发髻，“不是等你还能是谁？你这小没良心的，去清河那么些日子，也不见你念叨我们。”见她头上那只蔓草蝴蝶钗有些歪了，又伸手去扶了扶。“你这钗子是二叔送了吧，真好看。”她平日里最喜欢的就是些精美的首饰，自己收藏的也有很多，长辈们送的、每月月例里的和自己买的足有好几大盒子。 夏清安点点头，也去抹了抹钗子，这钗子虽不贵重，却极为精致小巧。加上又是她爹爹叫人不远千里送去外祖家给她的，她很是喜欢，一直都舍不得带。 “二叔对五妹妹可真好。”三姑娘夏洛秋突然开口道，语气淡然眼神却流露出艳羡之色。 夏清安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夏洛秋的生母婉姨娘是大伯母李氏的陪房丫头，自她出生便放在嫡母身边教养，李氏又是个心善的，并不会做出克扣庶女的事。比之二房的庶女好过的不知道多少。 但人都是自私的，得到的越多就越贪心。此时夏洛秋就极其嫉妒夏清安和夏清嫣。凭什么一个貌不惊人只会讨巧卖乖，一个娇纵没脑子喜爱富贵的人都能够得到所有人的喜欢！而她就只能卑微的躲在人后！！！就因为她们是嫡女而她只是个姨娘生的庶女吗？ 夏洛秋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翻涌的心绪，拉起笑脸轻声道：“不过母亲对我们也不错，二姐姐你说是不是？” 夏清嫣点点头，“那是自然，前些日子娘亲还给我打了几件首饰，其中一根银镀金的点翠镶蓝宝石的簪子我最喜欢了，等到了辅国公府的老夫人过七十大寿，我就准备带上，到时候再给五妹妹看看。” 辅国公府的老夫人乃是当今皇上嫡亲的姑姑，现年已经七十高寿。当年泰安皇帝式微，还是大长公主一力支持泰安皇帝夺嫡。 是以泰安皇帝对这位姑姑甚是看中。 夏洛秋眉头一皱，眼神飞快的扫视一眼夏清嫣，眼中阴郁一闪而逝！ 时值金秋，武安侯府花园内的菊花早已经争奇斗艳的开了。黄的、绿的、红的、紫的，看的人眼花缭乱。夏清安便叫了晒青找把剪子剪了几朵开的正艳的菊花，准备拿回去插瓶。 听夏清嫣说起辅国公府的老夫人七十大寿不由住了手，将剪子递给晒青，又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这才道：“已经送了帖子来了吗？” “送了，听说送的帖子还不少呢，大家都猜怕是要给辅国公世子定亲了，所以才会送出去那么多的帖子，几乎整个京城五品以上官员家的闺秀都收到了。”夏清嫣手里捏了朵菊花把玩，甚是无趣的道。 夏清安见她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奇道：“二姐姐难道就没有什么想法吗？我可是听说那辅国公世子长得英俊非凡。才识过人，才十六岁未加冠便已经是四品的指挥史佥事，以后还会继承辅国公的爵位前途不可限量。京城里的女子那个不想嫁于他。” “你也说了京城女子都想嫁给他，辅国公世子与我而言就如这朵绿鄂，无数蝴蝶蜜蜂都想采了他，我不过是其中微乎其微的一只。与其和她们争得头破血流，倒不如采了地上那株不被人发现又顽强生长的美人樱！”说着夏清嫣弃了手中绿鄂，俯下身子将掩盖在草丛间的小花捧起。 将手递到夏清安眼前，微微一笑。“五妹妹、三妹妹你们看，这美人樱看起来是不是别有一番风情？”她目光明亮，漆黑的眸子如暗夜的星子一般动人心魄，此时的她看起来竟然比平时耀眼多了。 夏清安轻嘶一声，没有想到喜欢华服美钗的二姐姐竟然会想得如此通透，似乎她从未真正看清过她。但转念一想，二姐姐是武安侯的嫡次女，哪怕她真的嫁了一个家世不显之人，有大伯看着，又有丰厚的嫁妆，到时日子过得并不会太差。 夏洛秋却是不信的，要是二妹妹真的没有相争之意，又为何要在辅国公老夫人大寿之日带那支簪子呢？还不是存了与那些人比较的心。 况且嫡母她一定是想攀上辅国公府这支高枝的，而且还只是想要二妹妹出挑。不然为何前些日子送去她那里的衣裙和首饰和夏清嫣的根本没法比！一定是她故意叫人送了普通的衣裙首饰来，为的便是到时候她不能够抢了夏清嫣的风头！ 夏洛秋越想越气，连指甲已经狠狠掐进手掌都没了感觉。 “三姐姐？三姐姐？” “啊！？”夏洛秋忙回过神，敛去显现溢出眼眶的恨意，抬眼望向夏清安，疑惑道：“五妹妹可是有什么事？我有些走神没听见。” “我是向三姐姐告辞的，我的院子如今还在整理，等过几日我在请了几位姐姐和妹妹去我那喝茶，正好我那有从清河带回来的点心师傅，做的点心虽不如祖母那的好吃，却别有一番风味。”夏清安道。 原来她们一行已经出了花园，眼前是几条通往不同院子的小道，刚好夏清安所住的院子和夏清嫣她们并不是相同的方向。 “那几日后我可要好好尝尝了。”夏清嫣笑道。 与二人分别，夏清安领着捧着一丛菊花的晒青回了院子，刚进院门就听见院子里闹哄哄的，眼一扫就看见孙嬷嬷正指着一个小丫头破口大骂。 “小贱蹄子，你是多缺男人，瞧这模样可真风骚的紧啊，既然勾得外面的男人找上府来!” 孙嬷嬷骂的难听，口中粗言秽语倒豆子般不停歇。院儿里其他仆役听的都脸红耳赤，更别说一个小丫头了。 小丫头受不住，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红着眼眶泣声道:“奴婢没有，那人只是奴婢一个同乡，前些日子他得假回家，今儿个只是来给奴婢送奴婢娘亲腌的咸菜!嬷嬷……奴婢……奴婢真的没有……” “你还狡辩!”孙嬷嬷瞪着一双三角眼，浑浊的目光似刀刮一般凌在她娇嫩的脸蛋上。忍不住啐了一口“啊呸!你老子娘要是心疼你的话还将你买了银钱？休要拿这个当借口，我看你就是个……”说着又骂骂咧咧起来。 夏清安越听眉头皱的越厉害，脸上原本带着的笑意更是全无。 晒青见此忙上前一步厉声喝道:“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没看见姑娘回来了？一点规矩都没有。莫不是姑娘三个月没在就当真不吧主子放在眼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