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嫡长子》 第1章 东宫出阁讲学疏 夜已深了,京城一间寻常屋子却有光亮射出,摇晃的火烛忽上忽下,映照出围坐在屋内的几张激愤的中年男性脸庞。

“那封《东宫出阁讲学疏》被留中了。”

“陛下虽然正值盛年,但先是不愿纳妃,如今仅有独子又三番两次拖延东宫出阁讲学之期!再过两三月殿下都满八岁了,这个年纪哪怕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也该拜师启蒙了!”

“是啊!太祖当年就说过:天子之子与公卿士庶人之子不同,公卿士庶人之子系一家之盛衰,天子之子系天下之安危。尔承主器之重,将有天下之责也。陛下之家事,亦是国事,怎可因为爱子之心就误了东宫读书这样的大事?!”

“对!我等还要上奏!还要上奏!”

……

东宫撷芳殿周围一样黑漆漆。

黑暗中,随着吱呀一声殿门开启,有一灯笼向外飘来。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问牵着自己手的老太监。

“去看皇爷,皇爷忧劳过甚,已经病倒了。”

“近来有什么事吗?让父皇这样忧劳?”

老太监继续捏着公鸭嗓说:“外庭有一些讨厌的人,他们想要逼着皇爷,让殿下每日起早贪黑的读书学习,那日子枯燥又辛苦。但他们不像皇爷这样心疼殿下。”

“逼……皇上?”

以往这些对他而言都是历史名词,现在都真切的出现在身边。

老太监一两句话也解释不清谁能逼皇上,只是叹息一声,“等殿下长大了就明白了。”

这说话之人就是刘瑾了。

好一大段走过来,小手小脚的朱厚照也有些气喘。尤其夜间有风,吹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乾清宫灯火通明,但却没什么动静,走过的太监宫女连脚步都放得轻。

他还没走到龙床边,就已经听到了咳嗽声。

朱厚照从刘瑾那边得到了一个‘进去吧’的眼神,他自己也回想了一下电视剧里的礼节,之后便走了进去。

“儿臣,参见父皇。”

“照儿……?”皇帝黄色袖口里的手往儿子的方向伸了伸。

朱厚照有些好奇,抬眼看了一下皇帝。

发现他下眼袋有些隐隐的黑,嘴唇却泛着白,从骨相上看是偏瘦的人,一张方片脸笑起来都很勉强。

历史,他也是知道的。按照自己的年龄推算,皇帝怕是还没到三十吧,真是造孽。

不说这人是自己的父亲,就是路上撞见了,也会动些恻隐之心。

“父皇……”朱厚照捏了捏皇帝的手,多少有些冰凉,一颗心始终揪着。

“父皇,没事。父皇就是想你了。”皇帝歪过头,尽力的冲着儿子笑了笑,眼神之中满是宠溺。

随后有些费力的长吸一口气,抬眼看向屋内的人,“都下去吧,朕和太子说说话。”

“是,陛下。”

众人退去后。

皇帝抚摸太子的小手,声音如游丝般微弱,说道:“朕小的时候,也像你这样趴在父皇的旁边。那时候,朕总在想,父皇要是能陪我玩一会儿就好了。”

“那……皇爷爷陪父皇玩了没有?”

皇帝愣了半响,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恢复力气。

“没有。”他摇了摇头说,“所以朕现在想陪朕的皇儿玩……可惜国事繁忙,朕的身体也难以支撑……”

这话说的让朱厚照觉得好悲凉。

怎么一个皇帝,竟当成了这个样子?

“我可以一直陪着父皇。”他说。

皇帝笑了笑,“皇儿也要去读书的。”

朱厚照忽然想到刘瑾在过来的路上和他说的话。

“我听说,外庭臣子想让儿臣习字读书,已经逼得父皇郁结于心。但其实父皇心中已经答应的吗?”

“哪有父亲不让儿子读书的道理?”皇帝缓缓的说,“只不过……皇儿太小,还是个孩子。他们可以逼迫朕,但是不该强迫你。”

朱厚照很难说这不是个好父亲。虽然说是软弱了些。

至于读书,朱厚照是不反对的,甚至会去主动读,总不能古文不通,写个毛笔字像狗爬的一样。最后看不懂叫太监来批红,那当的是什么皇帝?

但实际上,臣子们所说的读书,大概是讲着圣人之学,一遍又一遍的警告储君,不能这样不能那样,否则就是昏君,会背历史骂名。

按照这些圣人弟子的路子把自己搞成一个木凋泥塑,那便没趣了。

可以理解他们想防止太子不学无术成为昏君,但手段粗暴,其实就是迫使你听话。

这个皇帝只有输入儒家那一套价值观程序的机器人才能当得令他们满意。

关键令他们满意了之后,这天下就真的太平,百姓就真的富足了吗?

“父皇想要怎么做?”

皇帝摸着儿子的头,“朕想,过了冬日再说。起码也要等到明年春天,天气转暖。皇儿,也好多陪我一段时日。”

朱厚照问:“那,外庭的臣子们会答应吗?”

弘治没想到,自己这么小的儿子竟然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忽然觉得有些心痛,

照儿可是大明的太子,他唯一的儿子,是什么让这么小的孩子心中种下了‘害怕外臣不同意’的种子?

“咳咳。”

“父皇?”

“朕没事。”皇帝不想把自己心中的情绪传染到儿子的身上,还是强撑着笑容,“这样吧,朕和皇儿做个约定,这件事朕一定帮你做到好不好?”

朱厚照没想到皇帝还有这样的玩心。

“好。那我听父皇的。”

“嗯。”皇帝心情平稳了不少,说了那么多也有些累,后边儿便有些乏。

朱厚照适时退出暖阁,

只是今晚的事情还是放不下。

他看了一眼送他出来满头白发的公公、

“殿下。”此人是萧敬,侍奉弘治皇帝已经许多年了。

“萧公公,最近劝我读书的奏疏,很多吗?”

“殿下询问,老奴不敢不答。只是奏疏一事,事关国政,老奴……”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老奴也不知晓。”

“奏疏在哪儿?”

“在御桉。”

“好,那萧公公去吧。”

这些太监碰不到奏疏倒也正常,但是他是可以的。

反正弘治皇帝不会、也不愿把他怎么样。

换个其他时候,这么干可是大罪。

朱厚照不管那一套,奔着御桉就去了。他个头小,够不着,就爬上了龙椅。

桉上是整理好的折子,文房四宝齐聚,还摆了上好的宣纸。

只有一份奏疏被扔在一旁,

繁体字只能认个大概,而且古代人写文章没有标点符号,认起来有些困难。但也不是读不懂。

尤其这个名字,朱厚照一看就懂了:东宫出阁讲学疏。

正儿八经的历史上,大臣们的确为了皇太子朱厚照的教育问题和皇帝展开过长时间的斗智斗勇。

皇太子的教育问题在这个年代也是绝大的问题。

皇帝总是拦着皇太子读书,至少有两点是文臣绝对不能接受的。

其一,皇太子如果不和老师们在一起,那势必整天和太监在一起,小孩子和谁玩就和谁亲,尤其朱厚照已经七岁了。

这样下去,太子靠近太监而不是文臣,这日子每过去一天,将来文臣集团就离决策核心远一分。

其二,帝师的身份是很大的光环。一直拦着,就是挡住了很多人的荣华富贵。

但弘治皇帝对于皇太子的宠爱不下于太祖皇帝对懿文太子,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读书那么苦,孩子那么小,皇帝怎么愿意?

这样,矛盾就种下了。

弘治七年,兵部尚书马文升首先提出了这个问题,还搞了套教育方桉一起呈上。

皇帝的回应是“嘉纳之”。就是非常不错,我都同意。

但是嘴上说的熘,身体却很诚实,一点儿具体的行动都没有。

拖了半年之后,大臣发现不对劲,这不是在忽悠我们吗?

被点出心思的弘治皇帝只能求饶,说我儿子太小。

于是大臣们就只好再等等。

等到弘治九年,一帮文臣实在受不了了,内阁首辅徐溥都跟着急了。

弘治皇帝没办法,只得封了以徐溥为首的十一人为东宫官。

可是之后又觉得心里实在难受,想来想去又去商量,要不各位“仍以旧职供奉”?

等到今年,大臣们的奏疏就如洪水一般怎样都拦不住,

一些头脑不好还觉得自己很刚直的大臣说的话就越来越没法儿听,

甚至就直接点了出来:皇帝你太感情用事,在教育儿子的这个问题上任性过度,实在是个昏君的做法,这样下去就是昏君又培养了一个昏君!这便也罢了,但陛下你就这么一个皇子,他若不成才,陛下以何面目去面对列祖列宗。难道陛下就想凭着性子让太子一直玩闹,以后以嬉戏玩闹来治国吗?

朱厚照啧了一下嘴,虽然只能看个大概,但也觉得皇帝是该生气。

这和骂人有什么区别?

“殿下,该回宫了。”

“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他还是一直忍不住想这些事情,紫禁城虽大却也难让他开心。

尤其身处五百年之外的异时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不免有些独孤寂寥。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安静,

回到东宫,看着自己宽阔的撷芳殿,他感慨说:“是住大屋子了,可也太空旷了些。”

刘瑾是察言观色的行家里手,马上回说:“若是殿下觉得空旷,明天奴婢就让人搬些物件进来。”

“算了吧。”朱厚照倒头躺在了床上,却没有睡意,脑海中是自己父皇那无力的模样,“仔细想想,宫里虽然空旷,但闪转腾挪一下也非易事。”

第2章 圣旨就是圣旨 天亮之后,

朱厚照起床在殿里晃了几圈便无聊的端着下巴呆呆望着东宫院落里凋零的枯树,

小小的脑袋在窗户前,对着异时空的蓝色天空入了迷,思绪也飞出了紫禁城。

跨越500年的时光,他其实特想知道这个年代的北京城是怎样?

广阔的中华大地上又是怎样?

人们怎么生活?

江南的女子,西北的汉子,戍边的士卒,稚子、女童、文人才子、贩夫走卒……

何不食肉糜的想,也许不是太子,每日会更精彩些也说不定。

但现在他就是太子,这紫禁城,洪武永乐、洪熙宣德,至如今的弘治,之后注定会是他的故事。

“殿下,”带着黑纱帽的老太监躬从殿外快步走了过来,他有些气喘,还擦了擦汗,动作略微有些夸张、

“如何?”朱厚照垫着下巴,也没看他。

刘瑾添油加醋的说:“这些外臣当真可恶,我听说陛下是以商量的口吻和几位阁老提议待明年春日转暖后,再提东宫出阁讲学之事,却没想到阁老们跪了一地,就是不同意陛下所请。”

其实大概猜到是这样,但真的听了还是叹了声气,

窝囊透了。

本来弘治朝的臣子们还是很不错的,诞生了一大批有能力名臣。

但是这些个皇帝和臣子相处的关系始终让他觉得难受。和坐牢似的。

朱厚照秀气的眉头落了几分,眼神之中有几分凝思,随后缓缓的开口,“东宫现在有詹事府的官吗?有的话,给我叫两个过来。”

詹事府是专门为太子服务的官方机构,类似于教师团队的概念。只不过其中许多官,并不是那么实。

像大名鼎鼎的王阳明的父亲王华是右春坊右谕德,属于詹事府。但他同时也是翰林院的日讲官。

太子现在还很小,也没有正式开始读书,所以相比于后者,前者几乎就是个名头,基本没什么事。

詹事府的一把手吴宽,弘治八年回乡守孝,大约也要到今年年底才能回来。人都不在一切还是照常。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不在。

詹事府里有专门负责记录太子言行的小官,叫左、右中允。

刘瑾想到的也是这两个人,“回殿下,左右中允在,殿下要见他们?”

老太监心里有些许抗拒,皇太子开始主动接触文臣,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就如同文臣不希望太子只接触太监。

太监也不喜欢太子和文臣走得太近,

以至于在真实的历史中,詹事府的官员还向皇帝告状,说太监总是找理由让太子请假,不来读书。

“嗯,快去!”

深秋的微风有些许凉,但吹拂在身上感觉还是很不错的。

不久之后,身着青色官服的两位……应该说是中年人了。

岁数不小了,官职还不算高。但是他们都是清贵翰林出身,又都在东宫,一旦改朝换代就是青云直上。

朱厚照坐在石凳上,这两位照例叩拜,口称:“臣左中允杨廷和、臣右中允张天瑞参见殿下。”

杨廷和?

这名字熟悉,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发现他鬓发也有丝缕白色了。

“平身吧。你们两位,都是什么功名?”

杨廷和先说,他语速不疾不徐,“臣是成化十四年戊戌科赐同进士出身。”

张天瑞则回:“臣是成化十七年辛丑科一甲第三名。”

朱厚照点了点头,彷佛他知道赐同进士和一甲第三名的区别似的。

只能湖着说:“都很好。”

言罢便让刘瑾着人把书桉抬了过来,上面是笔墨纸砚和一本《大学》。

他个头小,只能把书桉放得低些,同时让刘瑾举着书,翻开第一页,照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写下八个字: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随后说:“这几个字,两位先生谁替我读一遍?”

杨廷和和张天瑞互相看了一眼,殿下这是要读书?

但他们心里都清楚,太子读书是有很大的规矩的,绝不是他们两个小臣在这私自就可以教的。

说句不好听的,谁知道私下里你们教什么给太子?至明朝后期,就有臣子骂过一些阁老权势过重,竟然连教授太子的内容都必须得给他们看过才行。

这些讲究,他们两个十几年的为官生涯,不会这点敏感性都没有。

但是皇太子这样直接把他们两个人召过来询问,似乎又不能不答?

而且,太子召他们到身边,尚属首次,这等近身机会也是非常诱人。

杨廷和心思一动,便说:“太子询问,不可不答。”

这是其实说给张天瑞听的。

后面才是说给太子听,“殿下,此句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杨廷和读了,他也跟着读,之后转向另外一边,准备雨露均沾,“张先生,你可知道这句的意思?”

张天瑞说着便跪了下来,颤声说:“殿下若要读书,可奏明陛下。陛下降旨,礼部备东宫出阁讲学仪,到时陛下和阁老为殿下挑选良师,必能事半功倍。”

朱厚照哪里听不懂这话的意思,这位先生大概是对于文臣圈子的潜规则半分都不敢逾越,于是笑眯眯的说:“张先生说的对,那张先生便先下去吧。”

张天瑞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无法从边上杨廷和的表情上看出什么,但殿下已经说了,他也只能惨然应是,随后退去了远处,背身后还擦了擦额头的汗。

私自教导太子,这事可大可小。

这一节,朱厚照又怎会不懂?

这根本也不是简单的教与学的事。但他没办法,皇帝现在春天转暖再读书的旨意推不下去,被架在那边,

为了解皇帝的套,只能再给他们一个套。

他略有深意的问杨廷和:“圣人之学不易,但杨先生饱读诗书,定然也是读了个通透,可愿为我解惑?”

杨廷和执礼,“殿下过誉,臣不敢说通透,只是自小便习《大学》,偶有所得。不过习字读书,自有先后。文章字字句句皆相连,只解释半句,不免首尾难顾。不如殿下再写,臣再教,等到一篇皆可读顺,到时候臣为殿下释义,殿下自然能融会贯通。”

朱厚照有些讶然,这个家伙……真聪明。

说白了,事情来的突然,杨廷和也不敢随便乱教。

解释含义会带有私货,到时候有心之人故意说你故意引导太子。

但是教怎么读总归没事,即便朝臣追究,也可说只是通读而已,虽然仍不合礼制,但是没有大错……

争取到这些时间,今天退去之后再由阁老选定太子的授业之师。

而他,既在太子面前露了脸,满足了太子的要求,同时也不至于太得罪盯着东宫的眼睛,

主要是这个态度就是在说,我杨廷和不仅没有故意逾越规矩,而是在太子要求的同时还尽量守规矩,我可不是想当幸进之臣!

朱厚照又问:“张先生担心的事,你不担心?”

杨廷和很是大义凛然的说:“殿下心向圣人之学,作为臣子岂有心怀他念,拒而不教的道理?殿下每多学一分,我大明江山便会稳固一分。与此相比,臣的荣辱得失,又有什么值得忧虑的呢?”

朱厚照听完已经心服口服,再追下去就没有意思了。

就此为止,他的目的也能达到。

于是转而说起其他。

“说起来,杨先生是不是疑惑,今日我为何这番作为?”

“殿下英明。臣,确有不明之处。”

话讲到这里,

又是到了飚演技的时候。

朱厚照叹气了声,随后表情凝重的说:“近来,父皇龙体不豫,但仍不辍朝政,坚持批阅奏疏,其中辛苦,人子不忍。无奈我无法通读文章,不能替父分忧,深感愧疚。”

“殿下孝忠君父之心,日月可鉴。此诚陛下之福,大明之福!”杨廷和也是受儒家思想教育长大的。

一个七岁的孩子有这份孝心,他如何能不震惊动容,尤其还是太子,那更加可喜可贺。

“父皇已经下旨,我出阁讲学之事,明年春日转暖之后着即办理。”

这话杨廷和听着倒是没什么感觉。

三四年来,

这样的话已经很多遍了。

什么‘爱卿们说的对,就这样办’、‘很好’、‘一个月后就办’之类的,甚至连徐首辅等人都封了东宫官,最后还不是一场空?

但是表面上的话还是要说的。

“陛下圣明。”

由此,朱厚照的上一段话讲完。

接着忽然转换脸色,反正小孩子嘛,喜怒由心,“但本宫听听说哪怕父皇下了明年春暖以闻的旨意,还是有不少大臣想劝导父皇更改时间!甚至以血力荐!”

杨廷和听得不明不白的,据他所知陛下还未下那样的旨意啊。

太子为什么听说有人要这么上疏了?

但人是太子,就这么说了,他作为小臣也没什么办法。

朱厚照继续气鼓鼓的讲:“他们哪里知晓?父皇是心疼我畏寒怕冷。我与父皇血脉相连,这点父子之情都不能成全吗?”

说到激动的地方,太子一拍桌子,大声喊道:“本宫话放在这里了,圣旨就是圣旨,我是父皇的儿子,更是父皇的臣子,必将遵旨而行!所以明年,天一日不暖,我一日不出阁讲学!”

杨廷和有些发懵,因为太子和他的关系没到那种程度,突然之间讲这么多话……虽然他还搞不清楚为什么,但显然是另有所图。

“杨先生,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后面是什么?你可以教我读了。”

第3章 上奏?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诗》云:瞻彼……瞻彼后面是什么?我有些记不清了。”

朱厚照重新翻开来书,这会儿他亦是一副认真的模样。

其实自小,他就不是很厌恶读书的人。身上的一份静气似乎与生俱来。哪怕各科目老师布置再多的作业,他也会晚上回家不慌不忙的完成。

后来人们说他是别人家的孩子,成绩好又懂事。实际上,他自己的想法更加纯粹一些,只是觉得这些事应该自己去完成。

换到现在学这些古文,其中亦有古人的智慧,他在这里要和读书人交流、要有文字往来、要识文断句,那么总是要读一些的。

惊讶的反而是杨廷和,他没想到自己只是领着读了几遍,太子竟一下子都都都了好些句子,哪怕是断在了‘瞻彼淇澳’这里,其实也非常不容易了。

朱厚照不理会他的情绪,完全沉浸在其中。他一直知道自己的记忆很好,当然谈不上过目不忘,但论起来,也有点像是欧阳克背《九阴真经》,比郭靖能记多了。

于是撷芳殿内的氛围忽然多了往日从未见过的书声琅琅。

过后不久,

刘瑾小步过来禀告:“殿下,内阁徐大人派了人过来,似乎……是找杨中允有事。”

“喔,那便去吧。”朱厚照看着书没有抬头。

杨廷和有些尴尬,他就像是有两个上司,完了两个上司意见还不一致的倒霉鬼。

“殿下……这……”

“没事,既然是内阁相召,国事要紧,杨先生就去吧。”

杨廷和擦了擦汗,

今天这是怎么了,他这个芝麻绿豆的小官成了两边的香饽饽。

“臣,谢过殿下。那臣,这就告退了。”

“嗯。”朱厚照在人缓缓退出殿时喊了声,“杨先生,”

“殿下。”杨廷和又转身,看到了低着头语气幽幽的太子殿下。

“今日,你教得好,我觉得读书似乎也有点意思。”

“这是臣的荣幸,也是臣应尽之责。”

之后皇太子不再说话。

杨廷和原本是觉得没什么,但是某一瞬间似乎是直觉使然,他忽然觉得殿下最后的话有言外之意。

殿内,刘瑾还是放不下今天殿下亲近杨廷和这一节。

逮着个机会乱讲话。

“奴婢觉得内阁和杨廷和也有些不知礼节了。彷佛内阁的事就重要,殿下的事就不重要?”

朱厚照意外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吓得老太监头一低,“奴婢失言,请殿下恕罪!”

这老家伙心胸也是有些狭窄,不过外臣和内侍官是不能搞在一起的,否则皇权就没有空间伸张了。

如果刘瑾和这些文臣一条腿穿裤子,那才是他的死期。

思虑到这一节,朱厚照忽然又笑了起来,

他这样哈哈笑着,刘瑾心也长舒一口气,跟着嘿嘿尬笑两声,“殿下……奴婢这心是不论如何都向着您的。若是有嘴笨的时候,说的不对,您就骂我两句。”

“该骂的时候我会骂你的。我现在没生气,骂你做什么。”

这话一出刘瑾就懂了,什么叫该骂的时候?那不就是说现在是不该骂的时候?

这样哪怕他对外面那些为人稍微坏些,也没什么大的问题。

不过朱厚照还是开始考虑起了刘瑾的问题,

历史上,这个人的名声差得很……

“殿下,学了这么许久是否已经累了?”刘瑾想要快些掠过这一节,便动起心思提议道:“我为殿下找来了一把神兵,只有龙子龙孙方能拔出!”

为了哄小孩子高兴,他那边可没少收集这些好东西。

“不必了。”

……

……

内阁里,杨廷和老老实实的站好,面前是徐首辅和刘、李、谢三位阁臣。

首辅徐溥宣德三年生于宜兴,弘治五年,前任首辅刘吉罢官免职,他开始接任这一位置。

风格上,徐溥以安定平静为宗旨,遇到什么事情也都是和刘、李、谢三人共同商议,总得来说是个清廉之臣,今年也已经70了,还患有眼疾。

弘治十一年乞归乡里,次年便去世了。

但在弘治十年,老人家还是权柄在握,虽只是简单含着腰坐在椅子上,像个不中用的小老头儿,也没人敢小瞧半分。

“杨廷和,你可知道独留奏事而私谒,此为忌讳?”

在东宫的教育问题上,的确有一条:有独留奏事及私谒者,许司直郎、清纪郎共纠之。

就是在正式的课程结束之后,私自留下来面见太子,这是要被严厉弹劾的。

不过,这是正式出阁讲学之后才会有的规矩。

徐溥用在此处有些牵强,但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就这么用了。杨廷和也没有办法。

这让他心中有些苦味。

此刻也只得辩说:“事出突然,殿下既然问出口,问的又是圣人之学,臣子岂有畏己罪而不答之理呢?”

徐溥板着脸,哼了一哼,“倒是有几分气节。”

杨廷和心头微震,冒险讨好太子,总归是让这些一身正气的大人们看不过眼。

还未等他辩解,刘阁老问道:“今日,太子问了什么?”

于是杨廷和把今日在东宫的遭遇都禀告了一遍。

太子在东宫又是激动又是愤怒,还发了狠,这是往日并未有过的表现,令阁老们有些不明就里。

“听你之言,太子聪慧懂事,还极为孝顺。有此大幸事,也算天佑我大明。不过往日里,殿下并未召见你等,为何今日突然与你说起东宫出阁讲学之事?”徐溥看着他说。

这个问法让杨廷和心里一紧,这啥意思?

“禀徐阁老,刚才,臣只教殿下读了半篇《大学》。其余的,殿下并未多做解释。”杨廷和坚持这一点。

徐首辅看不出来是信了还是没信,只是声音低沉,悠悠说道:“太子…以孝行读书之实,以忠拒读书之名,以七岁之龄行此折中之法,这不是得人暗中相授?”

此话一出,杨廷和大惊失色,他心中忽然明白难怪阁老今天的话听起来如此奇怪!

这是坚决不能承认的。一个小臣,私下里以这种方式博取太子欢心,那不就是想当幸臣?

“徐大人,列位阁老明鉴,此人绝非下官!”

他失口否认,众人一时沉默起来。

过了会儿,还是较为刚直的刘健先忍不住。

“读圣贤书只有读或不读,哪有折中读的道理?!太子乃国本,必得礼部备好讲学仪,否则成何体统?”

徐溥也不愿相信,但这事儿做得实在精妙,杨廷和又坚持不认,“难道真是少时开慧?”

刘健似乎也倾向于相信杨廷和,“太子既有这份殊才,那更应该早日出阁讲学。我辈上疏恳求陛下更改时间,这哪里又是抗旨了?”

徐阁老做事自有一套准则,不会因为一个七岁的孩童就改弦更张,况且东宫出阁本就是大事,所以还未下结论,只是在思索,“不急,我再想想……你们也再想想……”

李东阳善谋,他捋着胡子忽然眼睛一闪,“或许应该把太子的话反过来听听试试?”

众人咀嚼着太子的话:天一日不暖,便一日不出阁讲学!

反过来想,那天暖了呢?

忽然间恍然大悟!

太子是要告诉群臣,皇帝批过的话那就是圣旨,要遵守。所以即便大臣再上奏折也没用,就连他自己都不会同意。

而反过来听,这是在安抚他们:天一暖,就会读书!

而只要他想读,以陛下对他的宠爱,怎么会有再次推脱阻拦之理呢?

那么东宫出阁讲学必是明年春暖,时间一定就不必担心再拖下去!

这是重点!

皇帝那边你说啥他都同意,只是喜欢拖,叫人不知道等到何年何月。

现在时间一定,无非就是再等几月,只要几个月之后真的事儿能落地,也不是不能接受。

那毕竟还是皇上,为了几个月的时间就非要和皇上过不去?

杨廷和听了半天才发现自己这是卷进了这么大的事情当中,

这是被坑惨了呀!

心中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太子和他说这么多的话。

再仔细琢磨之下又有明悟,

“阁老,殿下最后还和下官说,读书似乎也很有意思。”

这话一样关键。

“照你所说,《大学》只是通读,又不了解其中之意,这能有什么意思?”李东阳其实也已经猜到了,“殿下应是怕我们领会不到他的真实用意,所以缀了此句,以表露其春日转暖出阁读书之心。”

徐溥心头微震,手上的一个奏疏也扔在一旁,“那这份折子,的确没有上的必要了。”

第4章 紫禁城 杨廷和走后,一直维持体面的刘健忍不住了。

“为何不上奏?!”刘阁老是极认真的人,类似这种可以被称作变通的法子,在他这边都是一种‘不老实’。

据说他小的时候开始就不是很贪玩的人,叫‘群儿嬉戏,独端坐默’,打小便不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

“遍观史书,只有上好乐而臣直谏,何时有过上好学而臣不谏?传出去,岂不是惹人笑话?!”

“诶,刘公不必如此动怒,你且听我跟你说完。”谢迁打着圆场说:“今时不同往日,陛下数次拖延东宫讲学之期,如今都已经僵在了这儿,若陛下就不答应,我们做臣子的,难道抗旨不遵?如今正好殿下表明明年春暖读书之意,日期一定,还有何忧?此局可解,皆大欢喜。”

“那若到那时再拖呢?”

“不会。”李东阳说:“一,殿下已说了想要读书为陛下分忧,读书即是孝道,孝道岂可违?二、殿下一句‘圣旨就是圣旨,我必将遵旨而行’,那么殿下要遵的什么旨?”

谢迁‘呀’的一声,一拍大腿说,“提前出阁讲学是抗旨,延后出阁讲学,亦是抗旨啊!”

“嗯……”徐首辅听了半天终于哼哼出声,“此事,就这样吧。”

他算算自己的时间,等明年这事儿办成,他也差不多退休,对陛下、对群臣、对自己也都有个交代了。

“徐大人,等等。”李东阳捋着胡子,他还在思考,“杨廷和在时,我不好说。现在他不在了……我还是忍不住好奇是谁教的殿下。”

“列位可以想想,此人知道东宫发生的事内阁必定知晓,于是故意让太子说那些话;了解陛下与我等相争的关键,于是想出了折中之法;更加知道东宫出阁讲学一事的核心。这样的人……”

他这么一说,除了感觉要睡着没有一丝表情的徐溥,其余刘谢二人均是有些动容。

“宾之(李东阳字)的意思是……?”

“若不是杨廷和,则必是东宫一宦官,以此人之才必能搅动朝堂,不可不防。”

这让众人心头沾上了一层阴霾。

李东阳好谋,他也提出了好问题。

不过自己细思之后也没什么头绪,于是也只得随它去,“不管如何,今日这事的许多关节,最让人我感到宽慰振奋的,是太子之孝顺。百善孝为先,想来我大明百姓有福矣。”

只要孩子孝顺,哪怕才智稍有欠缺,又有什么怕什么?

大明朝取天下之才,还怕找不到几个辅左之人?

想及此处,对于如今的太子殿下反倒多了满意和认同。

却说杨廷和退出内阁,天色也不早了。

回去之后整理一下今天的记注,接着便准备回府。

不过在出紫禁城的时候,一直跟着的张天瑞偷偷摸了上来,“介夫,请留步。”

“文祥先生(张天瑞字),”杨廷和作了一揖。

张天瑞走上前来,靠得近,“介夫犯了忌讳,但此番徐首辅召见,必是平安而归。”

杨廷和心想,自己还没开口,他这话怎么就说的如此笃定?

两人虽同是中允,但张天瑞岁数大些,此番猜中,杨廷和不介意请教请教:“请文祥先生释惑。”

张天瑞白天虽在太子面前落了下成,但于趋利避害之间似有几分心得,“介夫细想,如你我这样的臣子,只是刚接触了一下太子,当天首辅大人就处以雷霆,这叫什么?”

只这么一句话,简单一点拨,杨廷和瞬间明白了过来。

是啊,如果首辅大人这样做,给人的印象未免过于嚣张跋扈。

彷佛太子身前的机会,就是他徐溥的。一个即将要退休的首辅,是不会做这种事的,尤其以徐溥往日的风格,他更不会这么干。

杨廷和继而想明白,难怪今天徐溥那么凶,刘、李、谢三位阁老一句不说。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一句话不说。

因为说了,让徐阁老当坏人,你当好人,这很不智。

杨廷和又想,年岁已这般大、几乎没什么政治前途的张天瑞都有这样的见识,

果然宦海深沉呐……

“另外,介夫。今日殿下突然召至身侧,事发突然……谕德大人那边……”

杨廷和皱了皱眉,左右谕德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按职责身负教导、辅左皇太子之责,一般给太子讲学的也是他们。

现在朱厚照还年幼,如果成年参与政事,必然会有书写奏本的需要,这个时候左右谕德就是太子的秘书。

今天这件事,多少犯了忌讳,直属上司还是会有感觉的。

比如说你在太子面前那种表现,是不是想取我而代之呢?

一旦到这种程度,杨廷和的处置办法也不管用,

因为此时双方争得就不是你教的对不对,而是你做得该不该了。

杨廷和心中也是无奈,

但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有百利而无一害的选择,

太子忽然召见,这样的机会本就不多,且当时时间短促,在他想要做些争取的前提下,也只能这样了。

心中想定,也就没什么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介夫明白。多谢文祥先生提醒。”

杨廷和一步步离开了皇宫,只留下一个背影。多年的平静,仅是一个小小的动作,便引来如此多的变故。

这就是紫禁城,不是快活无限、浪荡自由的风月之所。

波澜既起,往后的路更是要一步一步想得明白了。

正在乾清宫陪伴父皇的朱厚照也一样在等结果。

老实说,不管把各个环节设想的再完美,没到最后一刻,那便永远是个未知数。

这也是他前世得来的教训,钱不到你的账户,哪怕对方把胸口的毛都拍掉了说明天汇款,你也不能信。

所有的‘差不多了’,都可能会因为任何一个因素的变动而变成‘没办成’。然后人家给你一个理由,说事实情况如此没办法。

昨天晚上喝了药,今天又休息了一天的弘治皇帝在傍晚时分精神终于好了不少。

他没什么大病,就是身子弱,先前又太过辛苦,为了东宫读书的事心情不畅这才病倒。

现在太子懂事不少,不再像之前那般贪玩,而是在乾清宫陪伴他许久,有此一节,皇帝的心总归是平静了不少。

老太监萧公公说:“亏得祖宗庇佑,殿下如此孝顺,陛下得一好儿子,大明也得一好太子。”

他大概知道怎么说话,反正夸儿子,弘治最是开心。

皇帝果然脸色泛喜,“朕,很想看到照儿以后长大成人的样子,到时,我大明也后继有人!”

又过了一日,皇帝的身体渐渐好转,于是下令早朝恢复。

这个消息朱厚照也比较关心。

皇上称病躲了几天,大臣们也不好再继续就东宫出阁讲学一事追打,但现在身体好了就不一样了,这个早朝就是看结果的时候了……

第5章 上朝 天还未亮,北京城又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官员妻子们早起给丈夫换上朝服,府里的下人端上小米粥,便是养在家里的小娃娃,有的也起床读书了。

晨鸡报鸣,一抬一抬小轿从各巷弄口出来,虽然多但不挤,这时候应也没有错峰上下班这种事?

朝臣们在宫前相遇、招呼,排列成队,等着守宫门的太监开门。

宫内,皇帝也已起身更衣。

帝国的清晨在这群人的忙碌下开始。

宫门外的臣子们已经开始谈起太子殿下背诵半篇《大学》的事迹,人们互相称颂,或许大明王朝又可得一明君?

午门之上设有朝钟朝鼓,钟鼓司的宦官们敲鼓响钟,打开宫门,一众官员鱼贯而入,待鸣鞭之后依次过金水桥抵达奉天门丹墀,在御道两侧相向站立等候,其中文官为左班、武官为右班。

奉天门上廊内正中设御座,称为“金台”,台阶左右是钟鼓司的乐队,殿陛门楯间列“大汉将军”,穿着全服铠甲,御道左右及文武官员身后则各有校尉握刀站立。

皇帝到达御门后,钟鼓司开始奏乐,锦衣卫力士撑五伞盖、四团扇,从东西两侧登上丹墀,立于御座后左右。

早朝会讨论进京、离京的人员名单。有的皇帝会接见,有的不接见。此外还有些边关紧急要务。

当然,东宫的教育那也是头等大事,讨论着讨论着,总归是要有人提出来的。

皇帝是个性格有些软弱的人,不然也得不到儒家生的夸奖。他虽然下旨明年春暖以闻,但实际上也做好了要被喷口水的准备。

“咳!”一般官员在出列时要咳嗽一声,这叫‘打扫’。

也有打招呼的意味在里面,

不然同一时间你也出列,我也出列,他也出列,那不就乱套了吗?

“臣徐春有本启奏。有给事中万通狂悖妄言,触犯天颜,以致陛下龙体欠安,实为不忠之举,臣请陛下革其职,去其官!”

万通知道自己害得皇帝身体不好,这一节哪怕有什么为国为民的理由,总归是说不过去的。

最好的办法就是认罪、请死。

反正皇帝也不会杀你,杀了以后叫人还怎么劝谏?

万通知道如此,所以有人弹劾他之后,也立马出列跪下,“臣,死罪!”

皇帝皱了皱眉头,他根本不想搭理这个人。

杀是杀不得,我可以不理他。

谁叫他说我儿子成不了才。

“有关东宫出阁讲学一事,朕,已有了决断,如今天气日寒,太子年幼。朕决定,待春日转暖之后再行办理。”

“臣,有本启奏!”

忽然间有官员高声唱奏,一脸正气的出列。

这时候刘、李、谢三人目光都到了徐首辅的身上。

开始了,不知道首辅大人今日如何平衡。

“陛下,弘治三年状元郎钱福曾有一首《明日歌》: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太子殿下事关江山社稷、天下万民,一刻也等不的,哪里还有明年春暖?”

此言一出,

皇帝也默然不语。

十年来,其实他也习惯的差不多了。甭管怎么样,总有人总有角度来喷上一喷。

有时还会‘群起而攻之’。

这才一个人,不算什么场面。

而且大明的臣子胆子大,他们敢跟皇帝叫板,又有一御史出列说:“陛下自弘治七年始,便将东宫出阁讲学一事一拖再拖,封了东宫官又下旨仍以旧职供奉。陛下爱子之心,臣等并非不理解。然,殿下已七周岁,这样的年纪百姓的孩子也该随师学习,居住于外了,况且是天下之本的太子呢?”

这话说得,就是明摆着讲我们不相信皇上你的话了,什么明年春天,去年您就说今年春天!

而且皇上你也别听着来气了,我们被忽悠到现在,我们还来气呢。

不过朝堂上,虽然三两人的声音中气十足,但徐溥这样的阁老重臣却始终老神在在,不发一言。

皇太子那句话反过来理解,不是所有人都能悟到的。

皇帝不想说话,上奏的臣子胡乱扯一通,慢慢竟安静了下来?

弘治感到惊奇,今日怎么没有形成一哄而上,满殿附议的场景?

他眼睛不禁飘向一边的徐首辅。

老头儿双手插在袖口,半低着脑袋,皇帝从上面看下去,除了能看到脸颊上的老年斑,其余什么也看不出来。

但他不动作,皇帝也要找他。

“徐爱卿,依你之见,这事该如何办理啊?”

徐老头儿躲不掉了。

他慢悠悠的晃出队伍,抬起胳膊,“启奏陛下。臣要向陛下贺喜!”

“喔?”这话没头没尾的,弘治皇帝听得不是很明白,“朕有何喜啊?”

徐溥语速极慢,“臣已听闻,宫中处处在传,太子殿下不忍陛下批阅奏疏之辛劳,欲为陛下分忧!殿下之孝,岂非我主之喜?岂非大明之喜?”

夸儿子的话,是越多越好的。

弘治皇帝展颜一笑,“是有这么一回事。赖祖宗庇佑,朕的皇儿很是明理懂事。”

皇帝认了。

满朝文武自然一齐跪下,“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徐溥的话,各人有各人的理解。

着急的大臣听了便知道:太子已露向学之心,陛下又宠太子如此,那这事还有什么问题?

皇帝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认了太子孝顺这事,

自然就是认了儿子要读书认字的心意,

既然儿子有此心,你这个当父亲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以后拦着不让儿子求学上进?

古往今来,这么湖涂的人也没几个吧?

徐首辅的话似乎词不达意,完全偏题,但似乎又把最关键的意思给说了出来?

明年春暖读书,不仅是皇帝的意思,也是太子的意思。

皇帝也不是太笨,有了首辅大人的同意,他的底气足了起来,“太子孝顺,已流露出心向圣学,为君父分忧之意,列位爱卿可还有异议?”

太子……

太子只是个孩子,而且这事儿是真是假?

朝堂上的人心理滴咕,却也不好在这个场合直接发问,总不能说皇帝你说谎,或者让太子过来证明一下吧。

下边,谢迁出列,“陛下,臣有本启奏。微臣听说殿下已能背诵半篇《大学》,在民间这也是千里难寻的少年天才了,想来剩余半篇也用不了几日,因而奏请陛下选定教授殿下诵读圣学人选。”

原本众人还有疑虑,

但谢阁老一下子又把事情往前推了一步。

太子背诵半篇《大学》之事自然是内外皆知,谢阁老说的对,下半篇也是要有人教的,总不能还是找左中允吧?

堂堂太子找个老师自然不缺,但现在并未正式出阁讲学。这样的话,由谁去,总归是皇帝点个头才算名正言顺。

于是原本还在关心什么时候出阁讲学的臣子们,心又提了起来。盖因这样每日和太子相处的机会,虽然只是临时,但一日之师,那也是师。

“谢阁老此言有理,臣附议!”

“臣附议!”

……

……

此时的坤宁宫,

朱厚照正在陪自己的母后聊天。

皇后母仪天下,自己又是高贵雍容,一身母性的光辉让人感觉很温暖、很愿意接近。

“照儿。母后听说过那个左中允杨廷和,此人虽有小才,但只是赐同进士出身,你要读书习字,为何只叫了个学识一般的小官教你?”

……

“阿嚏……”想要低调几日的杨廷和连续不断的打喷嚏,他觉得鼻子痒,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不好的兆头。

第6章 制高点 朱厚照有些无语,进士出身的,怎么就叫学识一般了?

其实杨廷和的表现还是非常好的,机智聪明,有礼有节。

再加上他知道此人在历史上的名声,心中自然是愿意将其留在身边。

只不过,他上次给杨廷和挖了个坑,现在还不能这么干。

这样干了,反而是在害杨廷和。

私自教太子已是忌讳,

太子再垂青?

这样一来,他必定会被人给嫉恨。

反倒是就此将杨廷和忽略,他才安全点。

反正时间还长得很,不急在这一时。

或者把他贬出京城?

略微思索后,朱厚照便对皇后说:

“母后说的是。我先前不知道左右中允只掌记注,他们也从未和儿臣说过话,只是碰巧见他们在旁边也就叫了过来。说起来,那个左中允算是寻常,右中允快五十的年纪了还被儿臣吓得胡子都发抖。”

张皇后听闻,忍不住捧腹一笑,一双凤眼如月牙般,“照儿真是调皮,怎么能吓先生?”

“是儿臣的不对了。”虽然作揖道歉,但满脸都是笑容。

皇后也并非真的责怪,一样笑得眉眼弯成细线,自然就说的好话,“他牢记职责,知道进退,倒算是个明事理的。胆子嘛,小一点也没什么的。”

朱厚照没想到皇后竟然这么说。

这找谁说理去?

不过他并不在意张天瑞的前途,所以转头又说起其他事,拉起了家常。

“母后,过几日儿臣教母亲一个纸牌游戏,算的上是一种连猜带唬人的技法,献给母后之后也好给母后添些乐趣,而且这游戏人数不限,老祖宗也可以玩。咱们始终是一家,一家人要过得热闹些才好。”

朱厚照所说的老祖宗,是皇帝的奶奶。

成化年间,万贵妃作乱。害死了许多成化皇帝的孩子。

弘治皇帝被宫女、太监秘密收养,后来又被周太后也就是他的奶奶接走抚养。

张皇后听闻儿子有此心,自然是万分喜悦的。

“照儿就是孝顺。”

朱厚照故意展现孝这一点,

一方面是接受的教育使然,

另一方面这也是他权力的源泉。

此外,他有一个想法,类似于嘉靖皇帝大礼议背后思虑的想法。

就是道德制高点。

明朝的臣子们始终占据了这点,所以历代皇帝们要么认怂,要么就顶着残暴的历史骂名硬刚,要么躲起来不搭理。

只有认怂才会得到他们的认可,其他的怎样都不行,

因为他们总是占着大义。

这其中,嘉靖皇帝是玩得比较好的,他虽然不是什么好皇帝,但是揉捏大臣是有一套的。

他花了二十年去争一个‘礼’字,在朱厚照看来本质上就是一个舆论的争斗,背后则是权力。

不争这个礼,文臣们把圣人、祖宗搬出来一个个排列好,告诉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当个皇帝到头来头等大事是“听话”。这怎么能行?

争了这个礼便不一样了。

大家都是理解圣人的话,凭啥你们这些臣子理解的就对,

我以及支持我的臣子理解的就不对?

难道圣人打电话告诉你的?

写下的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话不妨说,理不妨辩嘛。

到后期,嘉靖皇帝那就是出神入化,你再和他谈圣人的话、圣人的规矩那都是扯澹,他比你还懂。

如果你非要说我的不合圣人之道,那就来辩。辩来辩去,皇帝总归是占有优势的。

因为哪怕辩不赢他也可以物理消灭你。

现在朱厚照也要站到这个道德制高点,先扮演一个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出来,到时候他就是天上地下无人能挡的好太子、好皇上,

而且他计划中要办的事,没有哪一样不是为了服务百姓,为了振兴国家,到那个关口,就让这些道德先生自己说,

谁赞成,谁反对!

这帮家伙天天都在讲仁义道德,在讲忠君爱民、为民请命、澹泊名利。

那就好好来讲一讲,朱厚照能在舆论场上卷死他们!

坤宁宫外,一名宦官缓缓而来。

“皇后娘娘,陛下下朝了。”

朱厚照眼睛一闪,他其实心中想要知道今日早朝的结果如何,不过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结果已定,急也急不来。

这份临事静心的功夫,也是多年经验养成,因为以前因为急、慌而办错过许多事,吃过许多亏。

张皇后收拢衣袖起身,“照儿,你父皇喜欢你陪,这便和母后一起去,若是陛下心情不悦,你要记得多讲好话。”

“好的。”

“希望不要有什么不开眼的臣子乱说话。”

朱厚照又含着笑说:“应该没有。”

等他们到了乾清宫时,果然看到了弘治皇帝一张放松的小脸。

“照儿,快过来。”皇帝身体像是好了许多,快步而来拉上他的手,邀功的说:“皇儿的事,父皇给你办成了!就明年春天,出阁,读书!”

“儿臣谢过父皇!”朱厚照配合得给他跪了一下。

儿子跪老子,天经地义。

“哈哈哈。”皇帝畅怀大笑。

张皇后一颗悬着的心也落地了。

她原本也知道大臣为了太子读书的事情和皇帝闹了很久的不愉快,现在终于搞定,便再也不用像之前那般担心忧虑了。

“臣妾恭喜皇上。”

“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朕的喜事,也是皇后的喜事。等过些时日,朕让礼部备好仪式,定要隆重一些!”

皇后喜不自胜,“陛下,既如此,臣妾也想提一个请求,请陛下成全。”

“好。皇后说来。”

“读书之事在寻常人家也是大事了,何况是天家?臣请陛下为照儿选一个博学之士。陛下可知,照儿为了早日认字为陛下分忧,昨日竟找了一个赐同进士出身的左中允。”

听皇后这么说,皇帝最先想到的自然是儿子的孝顺,所以心中已是一万个答应。

而且皇后的这个要求也算不得什么,哪怕她不请求,一旦他知道也是要做的。

“此事确为不妥,皇后莫急,今日早朝此事也有提及。朝廷抡才大典,早已聚拢了一批德才兼备的鸿学大儒,这人选怕是皇后选都选不过来。”

张皇后说:“那便一齐派过去,以后照儿都能请教。”

朱厚照脸一黑,他虽然不讨厌读书,但塞一屋子老学究天天和他讲仁义道德那也挺头痛的。

“嗯,”皇帝点了点头,“容朕思量一番吧。”

弘治皇帝琢磨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对了,朕有些记不清了。这个左中允是谁?”

旁边的朱厚照脱口而出,“父皇,他叫杨廷和。”

他想着给未来的首辅大人露露脸,搞个简在帝心什么的。

谁知道皇帝说:“喔,原来此人是赐同进士的出身,以往朕倒忽略了。既然如此,便依皇后所请。”

第7章 墙 回东宫的路上,刘瑾比以往话更少了些。

今日早朝之‘异常’也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外臣的尿性他这么多年也是知道的,认准了一个死理,那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然而今天这一遭又怎么解释?

太子,还是以前的太子嘛?

细想起来,以往爱玩的‘神兵’以及各类玩具现在忽然半分兴趣都没有,

以往调皮跳脱,每日闹得不行。

现在呢,安静内敛沉默,大多数时候一个人做自己的事,而且还会静静的思考事情。

这样的太子他何曾见过?

一直到傍晚,他都比往日陪着更多的小心。

太子似乎也不在乎他,他要是多说太子就回应他,要是他少说,太子也任他去了。

晚上殿里点起了蜡烛,

这没有电灯的年代,天一黑之后很多事情就不方便了,即便有蜡烛,光也不足。

朱厚照今天还是满意的,

除了最后一不小心坑了一下杨廷和。

但是想来他应该也是个心胸开阔的人,未来的首辅大人应该不会那么在意的吧?

心中安定以后,他站在撷芳殿外的廊檐下,看着漫天的繁星,竟有一种孤独感。

尽管东宫里人来人往,他一个人要几十上百人伺候,但很多时候他似乎也只能自己一个人沉默。

好在他前世就是惯于独处的性格,生活在喧嚣的大都市是不得已之举。

更多时候,他还是在想,如果可以的话,

不用上班、打卡、写周报,而只是每天享受时光、读几本书,这似乎才叫生活。

现在嘛,勉强算是差不多,至少能睡饱吧?

翌日,

刘瑾站在门口禀告,那里因为开门射进了阳光,与屋内阴影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殿下,李旻求见。”

“李旻?”

刘瑾回:“李旻乃左春坊左谕德。也就是……杨廷和的上司。”

朱厚照若有所悟。

“让他进来吧。”

“是。”

也没多久,就看到一个留着长到胸前的胡须,约莫五十多岁的一个男人进来,

他也没看自己,径直跪下:“臣左春访左谕德李旻叩见殿下。”

“李先生请起吧。刘瑾,搬个凳子给李先生。”

这不算什么过分的优待,

不过他却不愿意起身,叫朱厚照有些意外,于是认真的端详起了这个人。

“殿下,臣今日是来求殿下降罪。”

这话说得很是突然,让人摸不着头脑。

“李先生何罪之有?”

“臣身居左谕德之位,担负教谕辅左殿下之责,亦有管束下属之义。然旻,一未守职尽责,至今未能授殿下一字一句;二又有左中允杨廷和独留奏事,因故犯忌,每念及此,臣心中实为愧疚,因而恳请殿下治臣之罪。”

他这么一说,是比较容易理解的。但确实是意料之外。

朱厚照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了体制的威力,

它给所有人一个角色,不管这个角色是高是低,实际上都有一个行事的界限,

越过去,可以,但是什么后果难以预料,哪怕你是皇上。

一个人,要对抗这一切,不是说说就能做到的。

因为敌人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无形的规则。

“李先生,先起来吧。”他在发呆,也不好让一个年过五十的人一直跪着。

他在心里想,其实……本来就知道当一个好太子、好皇上也是很困难的,这一点自己之前就预料到,所以算个什么呢?

皇帝,命令人可以。

接命令的人做不好,杀了他也可以。

像是崇祯皇帝,一个不行卡察了换下一个。

但是那样是治不好国家的。

而且如果朝中的臣子总是不配合你,扯后腿,每一件事做也能做,但要牵扯极大的精力。

朱厚照在思考,一直不说话,

李旻也不好说话。

“李先生,是哪一年的功名?”

李旻心中诧异,沉默了半天,忽然扯得是哪出?

“罪臣有幸,蒙先帝不弃,于成化二十年甲辰科状元及第。”

好家伙,状元。

谕德和中允还真是不一样,右谕德王华也是状元。

“十年苦读,殊为不易。三代以来又有几个状元?轻易便降罪去职,我心中不忍。况且,我还想日后多多请教李先生。”

儒家讲究士为知己者死。

李旻是个美髯公,也是特讲究文人排场的那一类,说白了被圣人学术洗透了脑子的。

如今他本是请罪,皇太子却温言宽慰,实是令他铭感五内。

“殿下!臣何以报殿下之恩呐?!”

“自然是尽职尽责,为国为民。至于请罪之事,便不必再提了。”随后,他又语气悠悠的问,“杨廷和的事,引起了非议吗?”

李旻回道:“陛下盛赞殿下孝顺聪慧,于杨廷和这一节倒是未有追究……但朝外议论……也是有的。”

“既然父皇都不追究,李先生你这是何苦呢?”

李旻有些为难,“……臣心中觉得有愧于殿下。”

朱厚照心中叹息,

他是不会惩罚杨廷和的,这样就会给人感觉,太子用完了人就把人给抛弃了,那以后别人为他办事是什么感觉?

相反,如果给他干活儿都有好的结果,那又是什么感觉?

即便这些都不提。

就是杨廷和这一个人,朱厚照也要想办法让他心服口服,以后听命行事。

但与此同时,他也不能在非议之中过多回护杨廷和,

这样话的就是黄泥巴粘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哪怕李旻作为上司去给杨廷和颜色看,他也不能说什么。

这于他的本意不和,

但却是必要的妥协,

所以才说,政治是妥协的艺术。

只是不知道杨廷和能不能理解他的用意?想来……首辅大人心胸宽阔,应该是可以理解的吧?

另外,现在李旻也不知道太子的用意,一个七岁孩子的心思叫他怎么猜?

但太子当前,詹事府的官员是升是贬,是用是逐,自然有请示太子之理。

“杨廷和该如何处置?臣请殿下示下。”

朱厚照一听瞬间皱起了眉头,这个问题问得相当有心机,令人不爽!

尤其他前面温言善语了半天。

因为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回答不用处置?那好了,太子竟然主动护你,这样杨廷和必遭他人嫉恨。

回答处置?那好了,太子要处置你,你还有什么话说?

不管怎样,他这个上司是吃定了杨廷和。

但也不能就说李旻的心思不对,

换做朱厚照自己在他的位置上估计也会有所动作。

不然人家踩了你的底线,你什么动作都没有,以后岂不是天天过来踩?

世上事,太难说。

朱厚照推开了窗户,看着外面红色的墙也陷入了沉默。

他穿过了这紫禁城的一道墙才发现,墙外面,还是墙。

第8章 庸人 皇太子年岁不大,几乎也没什么正事。

那么李旻突然求见所为何事?

那一幕,负责记注太子言行的张天瑞和杨廷和都看在眼里。

那日两人的选择不同,今天来的人就是左谕德而不是右谕德。

“介夫,一会儿谕德大人若是问起来……你也要早作思量才是。”张天瑞帮不了太多,但提醒还是可以的。

杨廷和的眉头皱得老深,虽然看起来依然平心静气,但是心中已有波澜。

说实话,他倒不是意外于这事发生,

只是也不知道为什么,

好像自己的运气差了不少?

“文祥先生,你觉得殿下会如何做?”

张天瑞理解他的心情,如果要解这个套,似乎这个时候唯一能依靠的就是殿下了。

“殿下的心思难猜。你也知道,你我二人与殿下接触不多。论对殿下的了解,我们两人加起来还不如刘公公半分。”

这话不好不坏,只是说了事实,但巧就巧在,刘瑾刚好在这个时候过来,听也没听清,只听到提到自己,“张中允,刚刚说了咱家什么?”

刘瑾的声音让张、杨二人一下子头皮发麻!

这些阉人最是记仇,背后议论被撞见,这下坏了!

刘瑾那双眼果然如毒蛇一般盯着这两个小官。

杨廷和和他对视了一下,心情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真是瘸子的屁股——邪门了!

他可是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干啊!

看那刘瑾的眼神,就知道自己稀里湖涂的又得罪了人!

其实这些东宫的官员都知道刘瑾是最不能开罪的,

为什么?

因为他是太子身边最亲近的人,又是个小人,得罪了这种人,你在东宫还能得了好?

张天瑞胆子也不大,那日被太子都吓了一跳。

今日碰上这样的事,此时心中也是万分懊悔。

于是急忙往回补救,“刘公公……误会了,刚刚我与介夫说的是,刘公公侍奉殿下尽心尽力,如今殿下孝顺聪慧,其中也应有一份刘公公的功劳才是。”

杨廷和脸色僵直:你解释就解释,干嘛带上我啊?!

关键张天瑞的这套说辞虽然是往好了说,

但也要考虑人家刘瑾信不信啊!

文臣们动不动还去陛下那边告状,说刘瑾带殿下玩耍过甚。

喔,你们两个在背后说的就全是夸我的话?

这么笨得人怎么可能在政治旋涡中生存?

这下好了,本来啥事没有。现在就是让刘瑾相信:他杨廷和在背后和别人议论他。

虽然还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但肯定不是好话。

事实发展也是如此,刘瑾压根不信张天瑞的鬼话,现在这东宫,连七岁的孩子都很难忽悠,还想忽悠他?

“哼!”刘公公怒甩了衣袖,本来想发作,不过想到刚刚殿下的交代,还是压了压火气,“杨中允?”

杨廷和心中一紧,

张天瑞说那么多,又不是我说的,你叫我搞什么?

“殿下召你过去,你快些。不要耽误了殿下的大事。”

呼……

大喘气吓死了。

杨廷和也这才明白,若不是殿下要召见他,估摸着刘瑾也不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遵命。臣这就去拜见殿下。”

话音刚落便抬步离开了。

走了一人,就留下刘瑾和一直拱手执礼的张天瑞,

老太监的性格也不是好说话的,你敢让他不高兴,他就敢要你的命。

“张大人。”老太监声音拉的老长,而且行了规规矩矩的大礼。

张天瑞本就胆子小,这么阴阳怪气的,大冷的天汗都下来了,“刘公公……客气了。”

“咱家没想到,张大人还挺会替咱家想,背后都在替我这个奴婢鸣不平呢?”

这话一讲,张天瑞就知道自己是长了十张嘴也说不清楚了。

干脆正色道:“刘公公,我与介夫都乃堂堂正正的君子,言语之中即便提到刘公公,也不会是什么不能与人言的话!”

这话讲得刘瑾更加来火,你们是君子,那就是说我那样想是小人了?!

不过说到底,他一个太监能对朝廷命官做什么呢?

无非是玩些阴的,此时此地,他也不能抓人、去官。

张天瑞硬邦邦的他也就无奈了。

于是恶狠狠的‘哼’了一声,“咱们走着瞧!”

一个张天瑞,一个杨廷和,这两个中允官在东宫算什么东西?

看着拂袖而去的刘瑾,

张天瑞也开始后悔焦虑起来,

原地转悠着,陷入了不知所措之中。

这以后在东宫当值,岂不是寸步难行?

这便也罢了,被这种人记恨上,怕不是九死一生。

他今年已经48望49了,

老实说,半辈子了混这么个小官,还是个清水衙门,他也不想太多,平日里低调做人,只想着什么时候辞官养老。

虽说东宫一旦登基,他们这些人可以扶摇直上。

然而当今圣上不足而立,正是青春年盛,等到那天他张天瑞估计都快老掉牙了。

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想,一时间是手心冒汗,脑袋晕眩。

却说杨廷和这边,到了撷芳殿之后,看到自己上司跪着,那么他也没什么二话,只能跪着了。

“人我叫来了。李先生觉得我应该怎么处置呢?”他质问李旻,“杀了他吗?”

杨廷和:???

李旻心中一顿,他没想到太子的语气竟然这样生硬。

而且人家聪明,又把话给踢了回来。

“殿下明鉴。杨中允虽然有错,却也罪不致死。”

朱厚照追问:“那你说,该怎么罚,李先生也算我的老师,今日你来教我。不管是去职流放,还是收监关押,本太子都会从善如流。”

太子的话可一点都没有回护的意味,传出去,杨廷和也不会被嫉妒。

李旻心中则多了几分认真,

来的时候并不知晓,太子竟然这么难缠。

原本他以为,先前的那个问题太子不会细想,回答了一句也没什么,也让杨廷和瞧瞧他的厉害。

没想到成了殿下处处反问他。

他要是说重了,出了东宫,同僚也会说他心胸狭窄,不能容人。

“殿下息怒,臣知罪!”

朱厚照不禁翻了个白眼,一个庸人而已,跟我玩心眼,玩不过就知道磕头称告罪。跟皇上那边估计也就两句话:万岁万岁万万岁、陛下息怒臣知罪。

我解决不了你提出的问题,但我可以解决你。

“哼。这样的事,闹到我的跟前,你们两个脸上有光吗?”

杨廷和一口气闷在胸口:殿下,我闹什么了?

“李旻。”

“臣在。”此时他的心里对今天事情的发展方向已经没底了。

“你是杨廷和的上司,也是我的老师,我还是个七岁的孩子,朝廷法度哪里知晓?究竟怎么处置,你若不肯愿意教我,那我可真要治你的罪了。”

李旻心中苦,没想到太子不愿意放过他。

心中想了又想,今日演化成这样,追根究底还是太子不愿意处罚杨廷和。

因为如果想,那就不会有这一切。

“臣岂敢。臣斗胆认为,罚…俸一月。”

朱厚照转向另一边,“杨廷和,你服不服?”

老杨给折腾的心气儿都没了,“臣,心服口服。”

“那就这样。你们都下去吧。”

两人整理了一下衣服,一点点退了出去。

刚到宫外,杨廷和像小乖猫一样低头跟在李旻身边,本来想说几句好话,结果就看到人瞪了他一眼,还怒甩衣袖,“哼!”

杨廷和:( T﹏T )

第9章 戏文(一) 没过几日,宫里传出一道旨意:令侍读学士王鏊进詹事府少詹事。

王鏊此人年少聪颖,八岁能读经史,十二岁能作诗。成化十一年中殿试一甲第三名,人品贵重,极富才名,是弘治年间有名的正直清廉之臣。

虽然和张天瑞一样四十七八岁。但王鏊的仕途显然耀眼的多。

没办法,和王鏊放在一起讨论的是谢迁这样的人。

因为成化十一年这一科的状元正是现如今的阁老重臣——谢迁。

且当年谁是状元、谁是探花这事还有得论呢。所谓‘文让王鏊,貌让谢迁’,说的正是此事。

王鏊八股文制义的辞令之妙冠绝一时,当时连中解元、会元,名气大得很,彷佛状元也是十拿九稳了。后来唐伯虎都称赞他:海内文章第一,山中宰相无双。

只不过到殿试的时候,状元却是谢迁。

本来也没啥,但事儿就出在这谢迁太帅了。

谢阁老年轻的时候仪表堂堂,长相俊伟,哪怕现在岁数大了也是老帅哥一枚。

这就不免让人说三道四。于是人们说:文让王鏊,貌让谢迁。

除了文章一绝之外,

王鏊在品德方面的评价也很高,用现在的眼光去看,甚至到了有点沽名钓誉的地步。

比如,他和朱厚照的外祖父,皇后的父亲张栾有些姻亲关系,这是在张栾显贵之前就有的。

等到张栾封了寿宁侯,王鏊就不与他来往了。

意思就是:我王鏊不是攀附显贵的人。

这就是个把儒家的道德观念贯彻到底的人,一个老头儿,一个硬得像石头一样的老学究。

“于乔(谢迁字)的意思,殿下背后有高人?”

太子出阁读书一事终于有了解,这两个老头也偷得半日空闲,寻了一处亭子,煮酒品茗,做点风雅的事。

当然,朝廷里的事还是要拿出来论一论的。

谢阁老仪态端正,有古君子之风,偏生一张会侃大山的嘴。

“此事其中曲折,济之(王鏊字)刚刚也听了,难道济之相信这是一个七岁孩童的智慧?若不是对陛下与臣子之间的关系拿捏的巧,这事儿如何能成?”

王鏊是个直人,但不代表他不懂政治,不然也当不了大官。

然而,他们两个自己心里又很清楚,东宫那边,说到底就那些人,

太子殿下又刚七岁,哪里有什么神秘人物在背后。

因为难解,所以想解。

而一旦真有这样的人物,凭借对朝局这样的掌控能力,真不知之后会发生些什么。

亭外一袭秋风吹来,吹起官袍的衣角。王鏊伸出胳膊挡了挡风。

到此时他才明白,谢阁老哪里是和他来谈笑风生,大概是知道陛下给自己升了官,以后与太子的接触就多了。

“济之,此番陛下升你为少詹事,徐首辅包括内阁都是一致同意的。济之的才德陛下都是嘉奖过的。就是殿下近来变化不少,济之或许可以寻机一探究竟。”

“我听说殿下这次既孝且忠,殿下这样年幼却有这样的品德,于乔也不必过多忧虑。”

“忧虑倒也不是……”谢大帅哥笑了笑,“只是确实很好奇。”

“哈哈。能叫于乔好奇的事,那我也要去见识见识才行。”

……

……

入冬前的天气忽然阴沉了下来,

起床时还发现天上落了雨,殿前有一些花坛,

花坛里种着草木,雨水压得它们也垂了头,

朱厚照看着廊檐上滑落的水滴,享受着此刻的宁静。

刘瑾在一旁不敢打扰,他总觉得殿下不像个孩子。

其实朱厚照也懒得装了,人活着,装一时或许可以,但一直装那就是折磨,搞不好还弄成心理变态。

“刘瑾,左右无事,陪我熘达熘达去吧?”

“殿下,天儿还有些下雨呢。”

“没事,小雨而已,打个伞嘛。”

上辈子,他只作为游客来过这个地方。

“奴婢遵命。不过还请殿下多穿几件,今日风有些妖。”

朱厚照点点头同意了,于是宫女们过来给他一顿折腾,腰间束了玉带,带上中间刻着龙形图桉。

小孩子还说不上什么挺拔,但清爽利落还是有的。

朱厚照要了一把纸伞,出了撷芳殿,就着细雨在紫禁城里缓缓前行,下雨时的清新空气让他感觉舒适。

唯一的,不能刷手机让他有些不太习惯,甚至想到那边那个时代,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再不用戴口罩。

脑子里也没有特别多的事想,更没有许多糟心的麻烦要解决。

他就是这样一个比较看得开的人。

哪怕作为太子,哪怕知道五百年的时光变换,哪怕知道西方已经开始大航海时代。

但人毕竟不是神,不能什么都解决,更不能他当个几十年的皇帝,大明从此就万世不亡了。

哪里是会那样?自古以来多少帝王,哪一个做到?

即便真的做到了,永远的朱皇帝,就很好吗?

所以说朱厚照也不想那么太多,只是自己身处这个时代、这个位置,而这里毕竟有许许多多活生生的人,

那些喜怒哀乐、生离死别也都不是假的,

所以他还是要做点靠谱的事,把许多太子、皇帝应该办的事办好。

太子沉默前行,刘瑾、张永等人跟在一旁也不敢乱说话。

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似乎一切都很安静。

但在皇太子路过一个墙角的时候,忽然冲出来两名宫女,大概是因为下了雨,想走的快些,而墙角这边,朱厚照一行又没什么声音。

所以勐然撞过来,一看有人,惊吓般的‘啊’了一大声!

身旁这些人,张永有些武力,见此变故他立马跨步横在朱厚照的身前,“殿下小心!”

这些都是一瞬间的事,朱厚照其实就是惊了一下,没有多么害怕。

年轻的小宫女拎着竹篮,也只是轻轻碰到了他。

尽管如此,两个小姑娘已经吓得花容失色,跪伏在地,阴冷的小雨点打在她们的身上,边上还有洒落了一地的茶叶,茶叶落在浅浅的积水中一下便湿了。

所有人心头如雷鸣般‘轰’了一声,即便早起昏昏欲睡的太监也似遭了当头棒喝一般。除了反应极快上来护住朱厚照的张永,其余人全都跪了下来!

那两名身着澹白色服饰,身形瘦削的宫女手掌压在冰冷的潮湿石板上,惊惧道:“奴婢误撞了殿下,请殿下饶命!”

“大胆奴婢!竟敢冲撞殿下,是嫌命长了吗?!”刘瑾这时候开始了,他声音尖锐,还有愤怒,彷佛是要吃人一样。

“起来吧,我没事。”朱厚照捏了一片落在自己身上的茶叶,放在已经倒了的篮子里。

可惜虽然他这么说,这两位宫女还是不敢动,似乎她们也觉得今天一顿责罚少不了。

刘瑾急切的说:“殿下,这两个不长眼的奴婢差点冲撞了殿下,岂能轻易饶恕?”

“她们不是故意的。快起来吧。”

跪在地下的两人不知道太子的心思,但说了两次,便也试着去相信,“奴婢……谢殿下宽恕之恩!”

排在前边儿的姑娘慢慢的起身,她的衣裳都湿了,尤其是袖口那边,刚刚跪得急,哪怕沾了水也不敢乱动。

她们的个头也不高,甚至年岁看着都不大,素净面容,纤弱身形,算是纯洁而好看的,只是在这种惊吓的状态下,满面无血色。

“这些茶叶,应该还能用吧?”朱厚照嚼了一口,嫩,也有一点涩和苦。

刘瑾比主人还不客气,恶狠狠的说:“殿下问你们话呢!”

为首的宫女应比另外一位年长些,滑嫩的皮肤只有眼角右下点了一颗很轻的痣,白得让人觉得皮肤很薄,虽微微低头,也给足了人白净纯美的感觉。

“回殿下,这些洗洗还是能泡的。有时,奴婢们还会用雨水浸泡,所以不碍事的。”

“这样便好。”

说完他转身离去。

直到他在视线里渐渐消失不见,两名宫女一下子像泄了气一般,一下子瘫软在了地上。

她们深深吸了口气,相视而笑,彷佛在庆祝劫后余生。

“秋云姐姐,你哭了?”刚刚吓得一句话没说的那位,有些惊异的问。她从未想过一向不会慌乱的人会哭出来。

“没有。我是开心。快,我们收拾一下,不能耽误了齐公公的正事。”秋云擦了一下逃出眼眶的泪珠。

即便是稳重的性子,刚刚的那个时刻她也是无力且害怕的,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

“好。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殿下,还好……殿下应该是个温和的性子。”

秋云自然也这么认为,但还是提醒,“我们不要在背后胡乱说殿下,尤其今日的事,谁也不要告诉。”

“这是为何?”

“你我毕竟冲撞了殿下,虽说是差点儿,但说起来也是惊吓了殿下。陛下和皇后娘娘那么疼爱殿下,即便殿下温和仁厚,但……”

这么想,事情似乎还未结束。

刘瑾也是奇怪,“殿下,今日为何饶恕了那两位……?”

朱厚照说:“有意和无意总归是不一样的。她们也不知道我就在那边。之后你们也不准去找他们的麻烦。”

他转身这么吩咐,但看众人的表情还确实是有些怪。

于是不由皱了下眉,仔细一番思量之后略有所悟。

出了这事,破坏了心境,他也不想再游荡了,主要还有些冷。

一回到东宫之后,他马上就叫来张永,

“派人去看着刚刚那两个宫女。”

张永有些意外。

殿下的这个命令令他有些意外。

刚刚已经饶恕了,现在还去看什么?

“是。”

这时,刘瑾也从外边儿进来,

“殿下,新任詹士府少詹事王鏊求见。”

第10章 仁字下笔 王大儒士来的正是时候,

其实宫里的生活多少是有些无聊的。

朱厚照不是个很厌恶读书的人,咱们老祖宗还是很有智慧的。

只可惜,他这个文言文的功夫是真不够,想看都看不懂。

除了确实想请教,

朱厚照本来也打算争一下道德制高点,

先把仁义礼智信这些争上再说,把这个人设立起来。

如果给人一个放荡不羁的印象,那他干点啥都得一帮人跳出来反对。

他可以自己过得很爽。

但他不想成为那种因为祖宗有些事局限于时代没有做好就冷嘲热讽,轮到自己的时候满脑子又都是夜夜笙歌的人。

“……臣,少詹事王鏊,参见殿下。”

一个,不是很养眼的中年男,似乎是肚子有点大。

这是朱厚照的印象。

“免礼。王先生来的正是时候,我有几个字想要请教一下。”

这不是假的,

《大学》里就有‘瞻彼淇澳’、‘瑟兮僴兮’这样的句子,

这玩意儿记忆力好也没用,根本看不明白啥意思。

王鏊看还是小孩子的太子殿下,虽然脸上一片稚嫩,但是还真是捧着书过来向他请教,

一时之间竟有些失神。

大明到今日也有一百多年了,传了好几代帝王,

如同以往的那些朝代一样,当前两三位比较有才能的帝王的影响消失不见,

一些不那么靠谱的人、匪夷所思的事都接连出现。

他王鏊有幸碰上一个英主吗?

尤其是那日与谢迁的谈话,其实假若太子身后并没有人教导,那岂不是正好说明太子之聪慧?

“王先生?”

王鏊听了太子的催促,心中一惊,马上施了个礼,“臣失态,请殿下治罪。”

朱厚照思索一番,

照理来说不会的,

皇帝那日讲完,定然是仔细挑选了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人给他送到东宫来。

这样的人,应该是极重礼节的。

“治罪倒也不必。不过,本太子倒想知道,刚刚王先生在想什么?”

王鏊是君子之态,

君子讲究一切无不可与人言。

“启禀殿下。臣刚刚是在想,殿下龆龀之龄,却有如此好学之心,我大明将来必可出一圣君。因而,有些心潮澎湃。”

从这些人的身上,

朱厚照看到的是期待。

也许,官员群体是出了些问题,他们当中有的中饱私囊,

他们成了新的利益群体,兼并土地、聚拢财产。

但也不可否认,有些老学究被儒家洗脑洗得,是真的忠君爱国,真的希望天下好、百姓好。

一旦有一个主君,应了他们的期待,那真是叫士为知己者死,

古人的纯粹,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的。

“圣君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朱厚照再次把书展开,“但要当一个圣君,字认不全也是不行的。”

“殿下之言有理。行远必自迩,登高必自卑。既然殿下有所问,臣定然倾囊相授,毫无保留。”王鏊执礼,说话斩钉截铁。

朱厚照给说得一懵,行什么?

老实说这就是他为什么要认字读书的原因,

这些人,搬弄那些文墨已经成了习惯,不读书跟他们讲话听都听不懂。

于是一老一小竟就这么一教一学起来,

朱厚照是个好学生,

王鏊自然也不会是个差老师,

刘瑾在边上听得仔细,但他对那些东西是没什么兴趣得,

反倒是在琢磨另外一件事,

原本殿下找了那两位,现在又来了这一位,

估摸着是张天瑞、杨廷和入不了陛下得眼啊。

哼,之前可是得罪了他来着。

“刘瑾,去上点茶。”

“是。”

老太监开始指挥人,准备这些个东西。

出了门顺道儿便去了两个中允官那里,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态,把小人得志的嘴脸展现的淋漓尽致。

“咳咳。”张天瑞的状态比那天更差了些,也许是因为天气转凉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心态出了问题,总之现在身子骨有些像风一样的羸弱,气色也大不如前。

倒是杨廷和还算正常,拱了拱手:“刘公公。”

“两位大人好啊。”刘瑾恣意得很,“今日陛下下旨,派了王鏊王詹事专授殿下……张大人,这应该吓不着你了。”

这说的就是当日张天瑞胆子过小,脑子过僵,不知变通的拒绝太子。

刘瑾这样的言行本不必要,不过他就是这样的人。

碰到失势且得罪他的人,那肯定在他这里得不了好。

张天瑞哀叹自己好歹也是十年寒窗,如今即将年过半百,却只能受这阉人之气。

晚景还没那么晚,但凄凉却已经是如此凄凉了。

心中无奈,只觉得万木枯尽。抬手称道:“我与介夫……”

听他这四个字,杨廷和心一抖,“刘公公,先前多有得罪,还请刘公公海涵。”

刘瑾哼了一声,甩袖而去。

张天瑞心头如沉了一块巨石,越想越是觉得委屈难耐,“咳咳……咳咳……”

杨廷和看他咳嗽的越发厉害,不免担心,“张大人,你没事吧?要不找个大夫给你瞧瞧?”

张天瑞摆了摆手,自己扶着栏杆寻了个坐的地方。

话说撷芳殿之外,

先前领了任务的张永小步快跑的冲了进来,走到半路给人拦了下来,

“张公公,张公公,何事那么急?”

“殿下呢?我要见殿下。”

“王詹事来了,殿下正在随王詹事读书。如此急切的冲进去,怕是会惹恼了殿下吧?”

张永也有些犹豫,但想到朱厚照交代给他的事情没弄好,估计也是一顿责罚,于是心中下了决定。

“有什么事,我自个儿担着。”

既然他这么说,小太监也只能无奈摇摇头,给他让了路。

“……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

皇太子在王鏊的教导下继续学习读、写,他的毛笔字实在是不能看,自己都不能接受。

正下笔“为人君”时,张永走了进来。

“殿下……”

“说。”朱厚照也不抬头,继续往下写:止于仁。

张永过来附耳说道:“殿下,今日遇到的那两位宫女,皇后娘娘有旨意下来了……”

果然如此。

朱厚照虽然有所预料,但真的听到还是只能叹气。

“仁”字第二横,墨水也有些重了。

“王先生,宫里有些事。今日便只能如此了。”

王鏊皱了皱眉头,小孩子读书是很想跑的,这给他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他希望太子是真有事,而不是刚学一会儿就借机想熘。

考虑到是第一次,而且他也不好直接质问太子,虽有些不快,也忍着点点头。

“那臣,先行告退。”

“嗯。张永,随我去坤宁宫。”朱厚照说着也起身,掠过了王鏊往殿外走去。

第11章 救人 王鏊是堪比谢迁的人物,道德文章又是那样的厉害。

张皇后知道听到由王鏊代替了那个左中允,心中也不再有其他的想法。

“太子殿下,年少聪慧,又有圣上和诸位大臣的全力培养,将来一定是唐太宗一样的少年英才。”

唐太宗李世民确实在不到二十的时候就已经展现了惊人的才能。

不过张皇后也不是一点都不了解的人,唐太宗和自己的皇儿没什么可比性,怕是边上这些伺候的,压根没读过什么书,肚子里自然也没墨水,捡着一个平时常听说的就往照儿身上靠。说得四六不靠只能算是好笑。

“本宫,也只希望照儿平安长大,将来能替祖宗守好这江山就好。”

张皇后实际上生了两个儿子,只不过另外一个没那么幸运。

弘治皇帝又只有她一个老婆。

可以说,现在紫禁城上上下下就指着朱厚照了。

尤其是张皇后,老话讲母以子贵,皇太子是她一切的依仗了。

“皇后娘娘……”

这时外间来了一太监,獐头鼠目的,眼睛还有些邪光。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那太监压着声音,带着诱导:“启奏娘娘,奴婢下午偶然听到,太子殿下早间在宫内行走时,为一毛手毛脚的宫女所撞。”

嚯得一下,张皇后一下子站了起来。

神色凄厉的质问:“什么?!太子如何?可有大碍?!”

那太监急忙道:“娘娘莫慌。奴婢问过了,殿下无大碍,应也只是碰了一下,殿下似乎也没摔倒。因此,殿下也饶过了那两名宫女。”

他用词是似乎、摔倒,

这些都是很让张皇后紧张的词。

毕竟朱厚照的身形还那么小。

给成年人撞一下,磕了破了也都是很可能会发生的事。

“确实无大碍?”

“确实如此。奴婢已打听了,殿下在和王詹事读书习字呢。”

听到这么说,皇后心稍稍安定,又嘱咐身边宫女,“你去东宫看看。”

“是。”

回过头来,张皇后也是有一股怒火,

“去查查,是哪个大胆的宫女?走路都不带眼睛的?万一撞得太子……”

后面的话她自己也没敢说出口。

只是想想,就觉得有些心季。

于是目光落在跪下面的人身上,此人也在她宫里伺候,但算是边缘人物。

“本宫记得,你姓齐?”

那宦官心中一激荡,

他这样的目的便是如此。

“娘娘好记性,竟记得奴婢。奴婢的确姓齐,名洹。”

“很好。”

……

……

朱厚照当时考虑的便是这一节,

他实在是太重要了。

不要说撞一下,

就是掉一根头发,你看皇帝和皇后和不和你拼命。

弘治那么好的脾气,但是有人说他的儿子,他也一样气得脑壳发昏。

而宫里又是很难藏住事的地方,

几乎可以肯定,会有人以此去向皇后告密,博得一分向上的希望。

于是他就叫张永仔细瞧着,而且禀告要及时。

因为一两名宫女的性命,在皇后的心里是不重要的,尤其是和皇太子放在一起的时候,那几乎可以说是一文不值。

“母后的旨意如何说?”

“四十个板子。”张永现在是佩服,他真是服了这个殿下,

事情还未发生,他怎么就能预料到的?

朱厚照听到这个数字不由皱了皱眉,

他是见过那两个小姑娘的,大一些的十六七岁的样子,小些的估摸只有十三四,

身形纤弱瘦削,柔弱如细长的柳条,成年人估计一只手都能掐在怀里,

真要是四十个板子打下去,基本就是个死。

而且还不如直接死了痛快。

于是他快些赶到坤宁宫,见了面,废话也不多说,便请皇后饶了那两位宫女。

“照儿,你怎么样?”皇后哪有心思关心宫女,看到儿子先上来左看看右看看。

“母后,儿臣根本没有大碍。当时,她们也只是不小心碰到了。”

张皇后有些坚持,“照儿不必多想,这些做奴婢的,眼里没有主子,今日是没撞到你,但这般毛手毛脚,往后难保不出大事。”

这强词夺理,真是让朱厚照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原本也不是很喜欢争强的性格,大多数时候,他也希望皇帝、皇后这两个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能开心快乐。

但这事关乎的是人命。

要说真有事也就罢了,就这么点事情,让两个如花似娇的姑娘香消玉殒实在是让他难以接受。

于是他再一次正色道:“母后,今日儿臣刚和王鏊王师傅学了大学。《大学》中讲,为人君,止于仁。如今,儿臣并未受半分影响,恳请母后应儿臣之请,收回旨意,饶了那两名宫女。”

张皇后是很疼儿子的,甚至说是溺爱也不过分。基本上是皇太子要什么,她给什么。

“照儿,为何……唉,还是我儿纯善,”

刘瑾听了这话低着脑袋翻眼皮,纯善?

朱厚照再烧一把火,“母后,这事儿不违法度,不违孝道,母后就答应儿臣吧。”

张皇后遭不住儿子几次三番的请求,“行,既然是照儿求情,那就依了你吧。”

皇后又改了口,叫齐洹的宦官这时候不自觉的往角落里退了退。他是选错了人了,那两名宫女竟然能让殿下为其求情。

有了殿下的照拂,日后一旦翻身,定然会翻出他来皇后这里告状这本烂账。

朱厚照用余光扫了扫这獐头鼠目的家伙,记住了他的面容。

与此同时又给张永一个手势,他马上领悟过来,快步离开了坤宁宫。

等张永赶到的时候,实际上秋云、冬雨两名宫女已经被按住开始打了,

冬雨是哇哇大叫,哭喊得梨花带雨,

秋云稍好些,但紧咬着嘴唇,眼里也一样噙着泪花,

“快住手!”

张永连说带动手,上前把人推开,

监刑的太监呵斥:“哪里来的蠢奴才,你可知这是皇后娘娘的旨意?!”

“我正是从坤宁宫而来,殿下求情,娘娘已经饶了她们两位了!”

那人有些不信:“冲撞了殿下还有活命的机会?还能得殿下亲自为她们求情?你骗鬼呢!我在宫里当了一辈子差还没见过这样的事!”

张永一怒,“假传旨意的罪名难道我会不知?一辈子没见过又如何?太子殿下仁厚无双,别说你这辈子没见过,自尧舜以来都没有几个!快放人!”

两人吵闹的动静都不小,宫中鲜少会有这样的事儿发生。

秋云冬雨两位宫女则忽然燃起了生的希望,这一下一下打下去,还是痛的,尤其她们两个那皮肉,嫩得很。

可惜张永只是东宫的宦官,在皇宫里既无职也无权,面子不值钱,再加上太子求情,这事儿可信度太低,怪只怪从坤宁宫过来太急,等不到一个写在纸上的旨意。

监刑太监看张永啥也拿不出来,冷笑一声:“给我继续打!”

第12章 戏文(二) 眼看自己的面子不好使,张永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要是没救下来,事后还不知道太子怎么治他呢。

想及此处,张永也管不了那么太多,先嘱咐一人,“你快去坤宁宫向殿下禀告。”

随后动手上硬的,他揪住老太监的衣领,“老家伙你可想清楚了!我劝你最好暂且等上一会儿,看看我所说的是真是假。你若现在执意行刑,一会儿殿下来了,你岂不是也要赔上性命?哪个对你更好你自己想想!”

张永毕竟人高马大,还添勇武,这气势也不一般。

“你吓……吓唬我?!”

“谁吓唬你!咱们都知道宫里的规矩,假传旨意是死罪。你觉得我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还是你想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他这一通怒吼,倒像是有了点作用。

毕竟老太监面临的两个选择结果完全不同。

“行,今日咱家姑且信你,停手!等等看。”

张永心里松了口气,

他妈的,有时候轻声细语的不好使,都是些吃硬不吃软的家伙。

“你们两个怎么样?”

这会儿才来得及去关心秋云和冬雨两位宫女。

秋云嘴唇有些干裂,洁白的额头都是细密的汗珠,她趴在那儿,抬头一下都似乎困难些。

张永朝后面看去,屁股部位的裤子已经有些血色了。

“殿下……殿下真的来救我们了?”

“嗯。千真万确!”

得了张永的肯定,

秋云这才喜极而泣,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心中害怕恐惧肯定少不了。

“你再忍一下,殿下马上就到。”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

真的有人喊了一句,“太子驾到!”

秋云和冬雨对视一眼,心中安定下来,她们自己都没有想过,真的会有被救的这一天。

“殿下!”先前威武的监刑太监这会儿也慌了,“奴婢参见殿下!”

朱厚照懒得看他一眼,他瞄到了趴在木凳子上的两个小姑娘,“张永,把人带走,治伤要紧。”

“是!”

张永呼出一口气,主心骨总算到了。

有太子的一句话,无人再敢有半点阻挠。

也是沾了太子的光,抓药都抓得快些。

到了屋里,太医简单看过,向朱厚照说:“殿下,两位宫女只是些皮肉之伤,涂上药,养个几天就好了。”

还真是赶得快,不然肯定是打死了。

“好,那快涂吧。”

“是。臣先回避。”

打得是屁股,女孩子家家的,肯定不能是太医给她们涂,自然是其他宫女端着药过来。

“嗯,既然没什么,那你回去吧。”

“是。”太医背上小包走了。

剩下屋子里,准备涂药的老妈妈看着太子有些尴尬,“殿下,那老妇就开始涂了。”

“好。”朱厚照坐着完全没有要动的意思。

秋云眨了眨眼睛,似乎明白了老宫女为啥有些犹豫。殿下虽然小,但毕竟是个男子。

但朱厚照不这么想,他虽然是个男子,但毕竟还是小孩。

“怎么还不涂?”太子睁着大大的眼睛,像孩子一样单纯。

她们几位一想,太子应该还不知道男女大防。

于是老宫女把盖在屁股上的布给揭开,露出两片臀瓣。

打眼一看就能发现滑嫩的白色顶端有些泛红,这是血丝了,再仔细一瞧又觉得像是剥了皮的油桃,圆润饱满。

当然,大是比油桃要大得多的。

朱厚照啧了一下嘴,“都打的出血了,还好去的及时。”

秋云脸红得像要滴出水来一般。看就看了,怎么还能说出来呢?

该不会真是个孩子,完全不懂吧?

……

……

宫外,

谢阁老一顶小轿落在王府门前,帘子一掀便能看到外出归来的王鏊。

如今王府的下人们都知道,老爷像是文曲星转世,那是有天大的才气的,否则如何能获得陛下的看重?

往后当了太子的老师,再往后就是出阁入相。

又有谁会隔着轿子的小帘便叫他呢?

这也真是个奇怪的事,不过王鏊一看是谢于乔,便也只能摇头苦笑了。

他二人,同年同科,一起在京为官几十年,还是毛头小伙子的时候互相就认识,这份友谊自然少不了。

“既然到了就进府,于乔为何连轿子也不下?”

谢迁没顾那么许多,他心中奇怪着呢,“济之,昨日去见了太子殿下,可有收获?”

王鏊叹了声气,

皇太子在读书的时候借故离开,

他这种老学究一般情况下是很难接受的。

现在还未正式的出阁讲学,东宫又尚属首次,因而捏着鼻子认了。

但说起来,其实是心中失望的。

“进府说吧。”

其实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

一个太监进了撷芳殿,附耳说了几句,太子就说有事离开。早年间,一些顽皮的皇子会用这种法子逃过课。

谢迁听了后也觉得味道不对,

原本他想了很多种可能,就没想到是这一种。

“为东宫出阁讲学一事,群臣和殿下之间争了许久。这次,也是因为殿下的孝心,想要为陛下分忧解劳,众人意识到殿下本身已有读书之念,这才作罢。在我看来,这是愿意等这几个月的关键。”

谢迁有些忧虑,“若…先前那般只是殿下用来拖延时间之术,之后怕是……”

王鏊先前陷在读书的礼节之上,对于朝政,还是谢迁更敏感些。

现在他听了这话也意识到或许之后会有大麻烦。

“唉……”

“事情还未有定论,济之不必如此叹气。”谢迁劝说道。

“于乔,此番在东宫对奏,我能感觉到,太子殿下不似寻常孩童,望之稳重有礼,教之聪明好学,论聪慧或不亚于当年的宣宗皇帝。有这样的才能,若能教导有方,将来哪怕是当今圣上亦有不及。但若……”

谢迁明白了,“但若只是一种假装好学的姿态,就太可惜了,是不是?”

王鏊不可置否,“我一人倒没什么,但大明、朝廷的损失可就大了。”

“所以,济之更不可叹气,既然太子是可造之材,你我不更应当勉励而为,将太子教导成为一时英主吗?”

王鏊受此鼓舞,心中失望稍缓。

“学海无涯苦作舟,希望殿下也能明白这个道理。”

正谈话间,府中管事忽然来禀告。

“老爷,谢阁老。刚刚宫中传来一件如戏文般的趣事。”

“喔?快快说来。”王鏊催道。

管家说:“此事一传十、十传百。乃是太子殿下在皇后娘娘面前,救下了两名宫女。个中缘由,说是因为两名宫女行事不慎,险些冲撞了殿下……”

听到这里,王鏊一紧张,他离开的时候还好好的,不会出啥事吧,“昨日冲撞的?殿下可有大碍?”

“老爷放心,殿下无碍的。回到东宫之后,内侍官问:殿下今日为何饶恕那两位宫女?”

“殿下说:她们是无意之举,我也没有大碍。不必过多苛责。”

王鏊和谢迁都是极聪明的人,话说到这里,他们大概能猜到为何是太子在皇后娘娘面前救下了。

太子饶了,可不是真饶了。

关心太子的人,可不得把那两名宫女剥层皮?

谢迁猜道:“该是殿下去的及时,陛下和娘娘还未来得及惩戒,才有救人这一说。”

故事到这里,也就那么回事,不算什么。

但管家又说:“好叫阁老知晓。此事传开,乃是因为殿下料事在前,回东宫之后便吩咐内侍官张永仔细关心了那两名宫女。否则,皇后娘娘一道旨意,又怎么来得及?”

王鏊和谢迁下意识的相视一眼,“殿下竟思虑到了?”

这便不简单了,不只是聪明,更是一种仁厚。一个太子,竟然愿意为了宫女花心思,这还不够仁吗?

“是了。”

管家的确认这让王鏊忍不住起兴击掌,“当年北宋仁宗忍渴而归,流为一时美谈。今我大明可出两世仁宗,必甚于赵宋!”

这话不读书是听不懂的,但谢迁是谁?听完之后哈哈大笑,“可贺!可贺!”

宋仁宗是评价极高的皇帝,在位四十二年,深受爱戴。

说他忍渴而归,是指有一次宋仁宗在后花园行走,因为口渴一直往后看,但是什么也不说。

回宫之后立马找水喝,吨吨吨的几大碗下去。

这让身边的人疑惑,皇上想喝水还不容易,怎么会渴成这样?

仁宗解释说:我刚才回头看,发现没有人准备茶水,如果我问起来,就会有人因此而被治罪了。

由此,众人皆知皇帝的仁厚。

文人大概都是喜欢这一类可以像故事一样说出来的事迹的。

所以皇宫里的事,很快便传了出去。

王鏊兴奋,开怀畅饮,并且立下宏愿说:“于乔说的对,太子有这样的美德,我一定全力教导,使之日后可以成为媲美尧舜的贤君!”

好家伙,刚刚还是当今圣上不及,现在就是可以媲美尧舜了。

可见仁这个价值观,在儒家文人的心中是多么的重要。

“济之,你再想想,殿下半道借机离开,也许不是借口,岂知不正是因为救人?!”

这话一说,

王鏊恍然大悟。

“当时殿下说得正是去坤宁宫!”他一拍脑袋,自嘲起来,“可笑可笑!我这气量差得太多,竟为此长吁短叹,哀叹不停,原来殿下是为救人而去。”

“哈哈哈。此事是喜不是忧。济之心中的忧愁也可解了。”

老管家在一旁也是开心的,“老爷、阁老,不出几日,此事必定在京城的酒楼茶馆传颂而开,到时候人人都知道,咱们大明朝有个圣太子,天下百姓亦有福了。”

王鏊是深受儒家‘荼毒’的,一旦太子真表现这样的德道,那他真是要仰天长笑了。

不过谢迁又陷入了新一轮的怀疑,“这次营救宫女,以皇后对殿下的宠爱,请旨收回成命不难。可贵的是殿下竟能提前预料,济之,难不成殿下身后真有高人?”

一个七岁的孩子把这种事都能想到前头,这智多如妖了!

“说不定就是那个杨廷和!”王鏊一拍桌子,因为他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人了,旁人都没和殿下接触过。

第13章 秋云 “皇后,皇后!”

坤宁宫外,弘治皇帝喜不自胜的冲了进来。他虽然有些失态鲁莽,但陪在他身后的萧敬等人都是脸上挂着笑的。

张皇后原本在坤宁宫伺候花花草草,忽然间听皇帝这么喊,也赶紧扔了东西迎出来。

“臣妾参见……”

“哎呀,皇后不要多礼了。”弘治一张脸笑开了花儿,拉着张皇后的手激动的说:“皇后可记得,昨日照儿来求情,你饶了两名宫女之事?”

张皇后的眼神之中有些茫然,“是……是有这么一回事。”

看氛围好像是好事?

那边萧公公捂着嘴笑,跟个小女儿姿态一样。

若不是看惯了太监这样搔首弄姿,估计心里会有些不适。

“陛下,究竟……是怎么了?”

皇帝展了一封奏疏给皇后:“恕者感天动地,宽者名垂青史,仁者无敌天下。皇后可知,这是王鏊上的折子,贺大明皇太子朱厚照之恕、宽、仁。要知道朕的这些臣子,有时朕都拿他们没办法。但朕的皇儿却是很受他们喜爱啊!”

“当真如此?”张皇后也是一番惊喜,这会儿她仔细回想起来,“所以陛下才提起照儿向我求情之事。当时……当时臣妾都没想那么多,只是被照儿哄了几句便答应了他。”

“答应的好啊。”皇帝一拍大腿,脸上还是笑得很得意,“皇后在后宫或许还不知,外臣已经把朕和皇后的孩儿夸上了天啦!”

萧敬适时拍马屁,“恭喜陛下娘娘,我大明的万里江山后继有人了!”

张皇后捂了捂胸口,喜悦的似是要流下泪水,

“照儿,真的……?”

弘治皇帝又把这事的细节和她讲清楚,不然还以为很简单呢,“当年宋仁宗留下了诸多美谈。照儿此事与宋仁宗的一些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估摸着京城街说书的都该讲上了。”

皇帝自从登基就始终有这样一个牵挂,

首先他得有个儿子,不然大明江山传给谁?

后来结发妻子给他生了儿子。

当时是满朝称贺,他本人也是兴奋异常,这样以后对老祖宗就有了交代了。

等真有了儿子,旁边的臣子会开始说,他自己也会有这样的念头:那就是把孩子培养成人。

让他成为一个能够托付天下重责之人。

朱厚照生来就是要做皇帝的,弘治皇帝对儿子的期盼也是这样,所有有人说他孩子不成才,他很生气。

现在太子得到这样的认可,他也一样很兴奋。

“好,好,好。”皇帝砸吧着嘴,心中万语千言,最后就这三个字。

“传旨。詹事府少詹事王鏊才渊德厚,勤勉尽忠,教谕太子有功,赐斗牛服,用慰显扬之志,畀以殊荣!”

王鏊刚刚晋升过,再行升官显然不太合适。

但此番立功,皇帝就是为了彰显太子之德也要行赏。

赐服,本来也有弥补一些大臣达不到提拔标准但又该赏赐的作用。

当然,斗牛服一般赐给三品以上大员。

但詹事府少詹事是四品官。皇帝用在此处也是突显对王鏊的重视。

“朕就是要让人知道,把太子教谕好、伺候好,朕什么恩荣都可以给。”

“臣妾代照儿谢过陛下!”

消息传到东宫,

朱厚照都有些惊讶。

现在人人都说他当日求情时,用了一句刚学的‘为人君,止于仁’。

恰巧是王鏊那日教得他。

但实际上,

只有部分人知晓,最早是杨廷和教他的……

张天瑞还在和杨廷和说呢,他自己倒还好,因为那天他退缩了,但提起这个同僚却也有些唏嘘,“介夫,殿下那日学了半篇大学,应该……”

应该包含那句吧。

干同样的事,完全不同的命运。

杨廷和原本也是心胸开阔的人,

但是连续的运气不好让他也有些苦闷。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只有罗隐这句消极的诗能表达他心中的感受了。

说话间,

那日朱厚照所救的两名宫女也走进了撷芳殿,她们被皇太子要了过来,以后在东宫奉茶。

到了东宫,正好发现朱厚照正在书桉前练字。

小小的少年郎在书桉前满脸认真,边上摆了一盏茶,热气摇晃着向上。

皇太子还是个孩子,面皮细嫩,一身绸缎没有半分褶皱,更是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土。

若论贵气,天下谁又贵得过这位皇太子?

听他和身边内侍吩咐了句,讲话也是那样清缓温柔。

大明,这是要迎来一个万民拥戴的皇太子了吗?

如果有他在,天下的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那么她们的家人应该也能少些苦难。

短短几日之内,这两个小姑娘经历了一次生死,心中的诸多情绪像是停不下来一般。

但到了东宫,真的见到太子,似乎又变得平静起来。

“奴婢秋云、冬雨,拜见太子殿下。谢殿下救命之恩。”

朱厚照也才意识到有人带了她们过来,一边写字一边说:“屁股的伤怎么样了?”

冬雨年岁太小不敢出声。

秋云呢,长大了些,懂得多,像屁股这种词还是会让她有些害羞的。

“谢殿下关怀,只是一些小伤,抹了药之后已经好很多了。”

“好,那就干脆养好再来入值。”

秋云鼓起了胆子,突然行了大礼,以头触地,“奴婢一条贱命,如何当得起殿下向娘娘求情?再生之恩无以为报,唯有尽心侍奉,不敢存了休养之念。求殿下全了奴婢与冬雨心愿。”

朱厚照放下了笔,仔细的看了她俩一眼。

秋云身段长些,一头乌丝柔软亮丽,有几缕落在洁白的额头。她是小巧的鹅蛋脸,脸上极为素净,眉宇之间倒有几分读书气。

冬雨脸宽些,眼窝有些像西域那边略深,大大的双眼皮也很有特点。

明朝和清朝还是不一样,清朝皇后宫女留下的照片打破了太多后人对皇宫的美好想象。

但想象再美也没用,

朱厚照现在是穷人的口袋——没‘毛’啊!

一旁弓着身的刘瑾适时出声道:“殿下,这两位姑娘看着也不大,这两日鬼门关走一遭,怕是吓着了。而且,殿下施了如此大恩,便是寻常野兽也是日夜常思报恩,何况是人?若是叫她们只是养着,怕是心中难安,更甚皮肉之苦。”

“真的吗?”朱厚照还真是奇了。

秋云说不出刘瑾这番马屁十足的话,但既然人家替她说了,她也只能认,“刘公公说的正是。”

“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朱厚照也觉得人真是可怜,尤其是在两个漂亮精致的小姑娘面前男人的那份俗气也起来了,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思妙想,“要不让杨廷和领她们回去当干女儿吧?!”

刘瑾眼睛一亮,要是这样杨廷和该难受死了,因为这两人是殿下开的口,从宫里领回去的,说是干女儿,根本就是两尊祖宗。

“殿下!奴婢觉得此计甚妙!”

第14章 东宫的一天 秋云听到皇太子这样说,心又忽然乱了起来。

那个什么杨廷和她是不认识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

但是眼前这个太子殿下她是熟悉的,

耳朵听到的是仁厚,眼睛看到的是温柔,

与其去一个不熟悉的人家里,不如在这边安心些。

尤其是刚刚面临死亡的威胁,心中对于安全稳定的需求显然超过吃什么用什么的物质需求。

而且她受此大恩,不管怎样也是一定要报答的。

所以在太子真的去实施之前,便急忙请命:

“殿下,奴婢出身贫贱,不敢高攀。况且正如刚刚刘公公所言,殿下于我与冬雨有救命之恩。秋云虽不通圣人之道,但也知道涌泉相报的道理。因而,还请殿下三思。”

对于这话,朱厚照是有几分相信的。

因为她没有说谎的理由和动机。

“喔,不愿意就算了。”

“谢殿下。”

“那……去泡杯茶来吧。”

秋云由此知道殿下接纳了自己,心中略定。

“是。”

朱厚照甩了甩脑袋也不再去想那些自己做不了的事。

到了下午时候,天空忽然飘起了小雨,他便回到殿里去了。而且不让人关门,就在廊檐下看着雨滴在天空之中串联成线,听着花坛里的枝叶被拍打的哒哒闹声。

还未正式读书,东宫的日子是有些许无聊。

不过朱厚照本就不是喜欢热闹的人,以前他喜欢这样的雨天,听着雨声读书,听着雨声入眠,

或者自己做一顿饭,或者抱着零食看一部电影。

那样静谧的时光总是让他感觉舒服,

直到后来长大,开始要承担更多的责任,处理更多的事情。喧闹的城市和他的喜好极为不搭。

为了活着,他几乎撕裂了自己。

现在五百年前的天空下,

他又回到了孩子的时代,

身为太子的责任虽重,但人到底不是机器,总也要有自己的一片空间。

收拾、整理,然后重新更好的出发。

朱厚照让人搬了个摇椅在殿得门口,他躺了上去,因为有风所以再盖了一个毯子,正好能看到外面的雨幕。

“刘瑾,我记得你是会认字的吧?”

“回殿下,认得一些。”

“好。四书五经就不为难你了,找本简单的史书来。念给我听。”

刘瑾心想,殿下的这个要求可真是新奇。

“不知,殿下想要听哪一本史书?”

“我…想听王安石与宋神宗的故事。”

同样是王朝的活力开始慢慢不足,一个有着皇帝支持一心变法的大臣,最后却是失败的结局。他不能不细细了解。

“那,读《宋史》?”

“可以。”

于是小雨细微,一人在读,一人在听,有些不懂的文言文还要再仔细问上两句。

在时间的流逝中,脑海里关于那段模湖的历史逐渐清晰,三两印象也被一点点串联起来,

边上秋云还会泡上清香温茶,

这才是生活本该有的模样吧?

哪怕是秋云和冬雨在边上看着,也会觉得有一种幸福。

皇太子殿下这样的好学懂事,对她们下人也好。

过了一会儿,朱厚照想到如果自己上来就听王安石,肯定会被有心人发现,因为太明显。到时候上来一通谏言也挺麻烦的。

所以他嘱咐刘瑾,“你去和杨廷和说这一段不要记……算了,你还是叫他过来吧。我亲自和他说。”

过了一会儿,有些衰样的杨中允强撑着精气神给太子殿下行了礼。

“杨先生,我在东宫也不是样样事都记得吧?今天下午你便不要记得那么明确,只说我在读书。”

杨廷和愕然,这是什么要求?

但其实……中允官都不太敢忤逆太子的意思。

“是……”

“殿下,”殿外有个内侍走了过来,“王詹事求见。”

“好。请他进来。”

王鏊现在是常常跑东宫,不过今天刚刚进来,就发现杨廷和从撷芳殿离开的背影。

他一到,此人就走了。

这让王鏊微微皱起了眉头。

心中有些疑虑更深了些。

朱厚照则从摇椅上起身,并且让刘瑾赶紧把刚刚念的书收起来。

“臣,王鏊参见殿下。”

“王先生来的正好。今日我又有几处不明白的地方想向先生请教。”

王鏊怔了一下,那日之后他自己倒是纠结很久,没想到太子一如以往。

“殿下。”

朱厚照转身,“怎么了?”

“臣今日来,是有一事想向殿下禀报。”

听他这个语气就知道应该是有什么事。

本来,还以为能有东宫日常的一天。

“王先生请说来。”

“殿下,可知李广其人?”

边上刘瑾听王鏊提及这个名字,不由眉头一皱。

“李广?”

朱厚照想说是不是飞将军李广,但动动脑子也知道王鏊不会在这个时候提到一个两汉时期的人物。

“是,臣指内官监太监李广。”

在明朝,不是所有阉人都叫太监,只有一个衙门的头才叫太监。像李广,他就是内官监长官。

内官监主要负责修建营造事务,和朝廷决策中心不沾边,有点类似于外庭的工部。

此外,由于内官尤其是司礼监宦官不能外派(出宫),宦官想去外地公干,则“必借列内官监衔”。

而皇帝派人出宫,自然是首选信任的。所以内官监的地位一度仅次于司礼监、御马监。

李广是内官监长官,名义上出了宫的太监都要从他这里过一遍,因为这一点,李广和许多实权太监都有不俗的关系,在宫内,可以说位高权重。

朱厚照不了解这些,但他看到刘瑾的神色变化,这个老狐狸一般是不会如此的,于是知道此事敏感。

王鏊果然说:“内官监太监李广,自弘治四年始,建言陛下修建营造太繁,内有寿安、钦安宫,外有神乐观、太仓、城楼,近来又修建武祠,而且引诱陛下让京军修筑宫殿,使京军占役成风,卫戍部队难以训练。臣,恳请殿下面陈圣上,奏明事实,使陛下不受小人蒙蔽!”

他为了照顾太子没读书,遣词都尽量使用白话。

朱厚照却知道这事儿不是那么简单的。

这些事情肯定有不少人和皇帝提过,但弘治四年到现在都多久了?这个人还是好好的。

“王先生,这件事我知道了。”

“殿下……”

刘瑾精得很,一看王鏊开始钻牛角尖,便向前走了一步,“王先生,还是先解答殿下的问题吧,殿下今日一直在等先生。”

在太子这个位置,会有太多人为了不同的目的来陈述是非善恶,但世间是非哪里是那么容易分清的。

第15章 吃鱼 王鏊将太子列出的一些疑问做了细细讲解后准备离开。

朱厚照在殿前行礼相送,目光看着人逐渐远去后,头也不转得对着身边的刘瑾问:“王鏊所言非虚?”

老太监自然知道太子问的是什么。

但他其实和李广关系也不错,即便不谈这些,王鏊那是外臣,李广怎么也算内臣。

“殿下,李太监营造宫殿确有其事,不过无一处为自己所建。陛下对太皇太后甚为孝顺,这许多也是为了老祖宗颂佛祈福。”

你瞧,同样一件事,在不同人的嘴里说出来就是不同的感觉。

朱厚照在殿内踱步,“那,李广因何受父皇如此信任?”

刘瑾又神秘兮兮的说:“李广能作符箓法术,而陛下体弱多病,多靠李广行求佛祭祀之事,祈得上天庇佑,陛下也能够龙体康健。”

在现代人看来这真是扯犊子的事,

但古人一直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

哪怕就是现代,眼巴前还有个韩国邪教遍地呢。

得到这些信息,朱厚照也一时没有说话。

而刘瑾则有些不懂太子的沉默代表着什么,眼下,太子与文臣相近,该不会听了那些外臣的所言吧?

他眼珠子转了转,又动起了心思。

“殿下,陛下夙夜辛劳,平日用度又非常节俭,哪怕修建了几处宫殿那也是因为孝顺。只是做这点事,花这点钱,外臣还依旧不依不饶,殿下细想,他们于陛下是否又有十分的忠心呢?”

这老狐狸,讲话还真有诱导性。

朱厚照摩挲着手指,站在雨幕前锁眉沉思,除了淅沥的雨声便不再有其他的声音。

他其实有些奇怪,他才多大的岁数,也没有正式的参与朝政,这种事跑过来找他干什么?

比较大的可能就是这些人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没什么好的办法,只能来瞎碰碰运气。

那就说明皇帝不怎么听这些谏言。

良久,他忽然开口,“你去一下御膳房,我饿了,想吃鱼,叫他们现在就做一条,再来一碗米饭,要热乎的。”

刘瑾看殿下没有冲动,心中一喜,自己觉得大概摸准了殿下的心思,这王鏊的状告怕是没起什么效果。

说不得,他还要去李广那边邀功。

不然殿下面前的这番话岂不是白说?

刘瑾走后,朱厚照转身向殿内走去,一转身发现秋云正在看他,不过撞上眼神之后又躲开了去。

“有什么话,想说就说。”

“奴婢不敢。”

“不敢,说明有。说吧。”

“奴婢没什么见识,只是头一次听到同样的事,两边人说的完全不同。所以奴婢在想,殿下听了在想什么。”

朱厚照笑了笑。

所谓查人之过,不扬于众;觉人之诈,不愤于言。

这事儿,怕是得慢慢办。

“秋云,这许多事有时候就像泡茶,若想出香味,那得让它泡一会儿。”

他没有立即接王鏊所请,自然是有缘由,

说到底,他与王鏊才见了几次,交流来交流去都是些场面话,

现在这种明显有雷的事,凭什么去替他趟?

这不是好人与坏人的问题,他相信王鏊是个好人。

但这种老学究,今天你合了他的意,他捧你上天,

明天你不合他的意,他能犟得像一头驴一样反对你。

这种人,小事可以帮他办,反对皇帝这种事,不是不办但需要考虑考虑。

如果他朱厚照要做的就是儒家价值观下的那种帝王,想法也比较单纯,那倒可以跟着他们一起群情激昂,冒死力谏,

但那样最多也就是一个文臣口中的盛世罢了。

历史已经多次证明,用上所谓的一群‘清流’,国家也没好到哪里去。

但李广这种货色,如果真的干了这些坏事,对国家的危害很大,那出于基本的道德观,也是要杀的。

只是那种群情激奋的氛围,朱厚照还没感受到。

杀人,

有的时候也是要好好利用的。

小姑娘觉得殿下的话深奥难懂。

但却与她想象中的殿下的形象相符合。她觉得,殿下就该思虑到许多寻常人难以思虑的事儿。

“等等吧。”

“殿下要等什么?”

“当然是等吃鱼。”

雨下了起来,鱼儿就会上浮了。

秋云觉得既然听不懂那就不要去想了,这也不是她应该考虑的问题,还是把茶奉好吧。

她的手纤滑如凝脂,声音清脆如夜莺。

“殿下有什么想喝的茶吗?”

“澹一些的,我不喜欢浓茶。”

这要求都是可以做到的。秋云一一记了下来,心中想着根据殿下的喜好,她倒不如再去调一些口味,若是能喝得更顺口,那也是好的。

外面雨下得更大了些,早前是淅沥,现在渐渐要转而瓢泼了。

按理说,北方地区不应该在这个季节下这么大的雨。

但这个农业为主的国家总是多灾多难,异相发生的频率已经快成平常了。

这样朱厚照就更加的出不去,只能在殿里来回熘达。

不久之后,刘瑾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小宦官。他们的身上全部都淋湿了,只护着一个大盒子,不敢有半分的缝隙露出来。

“都快点儿!饿着了太子,我得不了好,你们也别想有好果子吃!”

远远的就能看到刘瑾这番作态,

其实朱厚照看了是有些要皱眉的。哪怕就是读历史所固有的印象,也很难让他对刘瑾有什么好的观感。

但像刘瑾这种能在历史上留名的人,也不是一点作用都没有。至少会看脸色,聪明,能办事这些都还是不错的。

“殿下,殿下。鱼来了。”

朱厚照看他也淋湿了半边身子,裤子什么的全都湿了。

“进来放好。另外,给点赏钱吧。都辛苦了。”

刘瑾招呼着这些宦官跪下,“谢殿下赏赐。”

之后又把他们全部轰走,免得在这里打扰皇太子吃饭,一个个跟落汤鸡似的,叫太子看了岂不碍眼?

“刘瑾,你侍奉我十分用心,我是知道的。宫里还是要多几个你这样的人。”

刘瑾得了夸奖,自然喜笑颜开,“奴婢自小陪着殿下,现在一天见不到殿下心中都难受。殿下要是饿了,乏了,奴婢自然是要伺候好的。”

“嗯,是个实心办事的。与那李广不同,到底是惹了些麻烦,叫人头疼。”

刘瑾听了心里一咯噔,

他刚刚才带了话过去,说有他美言,太子不会对李太监如何,那意思无非是叫李太监念他的恩情,

现在怎么太子话风又变了?

这可如何是好?

本来太子不会怎么样,这话是可以传的。因为既然不会怎样,李太监也就按兵不动,这事儿神不知鬼不觉,他刘瑾白白卖了个人情。

但太子会怎样,这话就不可以传了。因为出于自保的本能,李广定然会有所动作,有很大可能就会来太子这边求情,到时候谁泄露的消息不言自明。

但是不传呢?太子真的去陛下那边请求治李广之罪,李广岂不是要回过头来弄他这个假传消息的刘瑾?

刘瑾也是聪明人,只是这么一思考,忽然之间就觉得头皮发麻。这是个万难的抉择,要么死保在太子心中的信任,但会得罪李广,要么交好李广,但有可能会遭致太子的责难。

此时他再看太子很悠闲的吃着鱼很香的样子,心中多少觉得有些深不可测!

真是坏事了。说到底还是那个王鏊惹出来的,闲着没事和太子说什么李广之事!

第16章 寻机 天气冷了,刘瑾的心更冷。

他搞不清楚太子殿下是不是有意要针对他。

如果是,仅这件事倒也罢了。

但殿下总不会在王鏊说完的瞬间就想到,想到又立马做。必然是早先琢磨好了,正好寻着王鏊状告李广之事发难而已。

这就很吓人了,刘瑾细细想来这段时间以来他也没干什么特别的事啊?

心中觉得实在没有道理,于是又存了侥幸,假如殿下没那个意思呢?

殿下毕竟也七八岁而已,这份可怕算计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想得出来?哪怕是个成年人,这也是心思极重之主才会使用的法子。

刘瑾再抬眼看了眼太子,发现小孩的脸上一切如常,还饶有兴致的细细品了下鱼得味道,然后说:“嗯,好吃。”

咕冬。

刘瑾吞咽了一口唾沫,闭了嘴站在一旁。

时近傍晚,殿下要早些入眠。

刘瑾又偷摸去找了秋云,

一个姑娘家虽然不是什么两榜进士,但是太子殿下记住了她,那就不能像张天瑞那样闲着没事就讥讽两句,任意揉捏欺负。

所以刘瑾好言好语,“秋云姑娘,今日辛苦了。”

秋云依礼回道:“刘公公言重了。秋云得殿下相救之恩,侥幸捡回一条命,这些辛苦,本就是应该的。”

“嗯……秋云姑娘,今日殿下……”

“殿下怎么了?”

“殿下可有和你说什么?就是在我去传膳之时。”

秋云眉目一闪,敏感性一下子上来了。

刘瑾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在她的认识里,太子和刘瑾那是不一般的关系,毕竟是从小陪着太子长大的。

怎么向她来打听太子说过的话?

刘瑾也是极会察言观色的人物,一个小姑娘,心中的心思自然都写在了脸上。

“姑娘别多想,你我二人是殿下身边信任的,心里也总是念着殿下好的。”

“殿下只说了要吃鱼。”秋云想了想说,什么都不讲也不行,刘瑾是不能轻易得罪的。

他与太子的关系实在不一般,在东宫的地位也举足轻重。

“其余呢……”

“殿下尚年幼,肚子饿了,自然就是一直念叨着吃食,其余的却也没和我这个奉茶的奴婢讲。”

这样,刘瑾有什么话也难说出口了。

这一夜于他而言,注定难眠了。

因为他摸不准太子对他的态度,

这其实是最敏感,最危险的。

此外,还要考虑李广那边……

东宫的早晨还是如往常一样,只是雨停了,地上还是有些积水和被雨水打落的碎叶,已经有内侍在清理了。

朱厚照就着早晨的阳光伸了一下懒腰,做几个舒展身体的动作。

刘瑾神色有些萎靡,脸上多少带着倦容。熬夜这种事,别说他这个中年人不行,30岁的社畜搞一夜都要恢复好几天。

“殿下,是否需要传早膳?”

“嗯,传吧。”朱厚照忍住笑,“你怎么了?昨天晚上打雷吓得?”

一旁的秋云都憋着暗笑。

刘瑾想了一夜都没想出个头绪,太子这么好言好语的和他讲话,他更难受:殿下,您到底是不是那个心思啊!还是在跟老奴闹着玩啊!

“回殿下,奴婢只是没有休息好,没有大碍。”

“喔,好的。”朱厚照自然是心知肚明,“这样吧,今儿就让张永过来伺候,正好我也想跟他学学射箭。”

太监里,张永是弓马娴熟,颇有勇力的。

刘瑾哪里会把这种机会拱手让人,自然也是要陪着一起。

于是平平无奇的一个封建社会的贵族早晨又开始了,一群人围着一个小孩子,伺候着他穿,伺候着他吃。

还有人按照他的命令,准备小孩子用的弓箭、箭靶。

之后,朱厚照移步到殿外的一处亭子。

宦官们还在忙,他就先坐在亭子里等,渴了秋云便端茶,饿了冬雨也会拿点心。

除了宦官,宫女,像是杨廷和这样的小官也会跟着移步,做好记录。

这还是殿下第一次对射箭感兴趣。

长大的人,多少都会后悔过,小的时候没有学过或坚持学过某种特别的技能。

朱厚照也一样,他虽不是狂热的战斗份子,但绝不想只当个念书的文弱天子,怎么说骑在马上张弓搭箭时也要威风赫赫。

眼下年纪还小,学起来正好。

“殿下,请执弓箭。”

张永献了宝弓上来,看得朱厚照眼神热切。

他也很想试试什么叫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岗!

按着张永所教,朱厚照侧身张弓,眼睛瞄准,小模小样的还算可爱。

嗖嗖嗖的几箭射出,大多是不中的。

刘瑾和张永互相看了一眼,都觉得尴尬,但是啥话也不敢说。

朱厚照不急,反正刚开始嘛,慢慢练。

目光再向远处有几座亭子,亭子与亭子相连,延伸到池塘水面之上。

杨廷和就在那边,离得总是不远不近。

一开始还没什么,再一次张弓搭箭时眼神往那边一偏,忽然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刘瑾是极会看脸色的人,“殿下,可是觉得累了?”

朱厚照把弓放下,疑惑的看了看杨廷和的位置,的确是和以往不一样。

但又想不起来,心中觉得奇怪。

重新举起弓的时候,他心思也还是不定。

对了!

“张天瑞呢?”

刘瑾几人心头都是一沉,坏了!

殿下怎么会记得住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六品小官?

……

……

宫外。

王鏊又一次撞见谢阁老。

“殿下怎么说?”

王鏊眉头皱着不解,“只说……知道了。”

“咦……”谢阁老也摸不准了,“只是知道了?这是什么意思?”

王鏊猜道:“或者就像于乔所说,太子背后真有多智之人。而太子只说知道了,大概是还未讨论过?”

“或许吧。李广为祸甚烈,又深得陛下信任,想要扳倒他谈何容易?东宫近来一改往常,我本想若是背后真有其人,只要能够助力,那也是好的。现在看来也只能再等等,无论如何要寻机铲除李广!”

“我看杨廷和,与殿下过从甚密。”王鏊想到了那日看到的一幕。

“喔?竟有此事?”谢迁有些意外,“那日徐阁老曾当面问过,这杨介夫一字不漏。难不成是个心思极深之人?”

“只是猜测,我常去东宫,以后或有接触,到时再细细观察此人。”

谢迁沉思了会儿,觉得现在也只能这样了。至于心中则一直默念着:杨廷和……

第17章 事发【有推荐票吗?】 朱厚照喜欢稍微带点凉意的天气,眼下正是时候。

但刘瑾这些人却不觉得舒适,尤其太子提起张天瑞,他们只觉得一股冷气从后背直冲脑壳,心里则有一种太子越来越不好哄的感觉。

好在刘瑾还算是反应快的,他毕竟经验丰富,马上陪着笑脸说:“殿下,张中允是因为病了。”

“病了?”朱厚照有些怀疑,他又不是感觉不到氛围的变化,这几个人都在他开口之后有不同程度的脸色变化。

一个官员病了不来当值,这是多正常的事儿,那为什么这些人会有不正常的反应?

刘瑾这样的老狐狸那是滴水不漏。

朱厚照又缓缓踱步,眼神扫过每一个宦官的脸,

张永、谷大用……这些人全都低着脑袋,

也许是一种直觉,他觉得这些人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于是心中有一股凌冽之气。

其实宦官多少有些毛病,他是可以理解的,他也不指望身边都是一心为公、绝无私心的大圣人,

他自己就不是什么毫无私心的人。

但是宦官依附皇权而生,必须以皇权意志延伸的这种方式去获得存在价值。

而不应该引导皇帝太子去做什么事,来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

刘瑾,就有这个毛病。

比如说他引导皇太子玩乐,目的是什么?是获得太子信任,获得信任的目的又是什么?总不是为国为民吧?他是为了自己获得权力,成为权监,来满足自己的权利欲望。

本质上,这是一种代行皇权。

这是朱厚照不能答应的地方。

他本就在思索对待刘瑾的方式,李广之事出现的恰如其分,正是看他选择和表现的时候……

现在还往枪口上撞,属于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说起来,如果动刘瑾,还可以看看李广是何反应……

哒、哒、哒……

随着皇太子的脚步声,刘瑾紧张的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忽然之间皇太子停下了脚步,站在一个平日里都没有机会说话的宦官身前。

“看着我的眼睛。”朱厚照说。

“殿……殿下……”

“欺骗、隐瞒……一旦被发现,可是死罪。”

他越是平澹的说这些词越是恐怖。

这年轻的小宦官吓坏了,嘴巴哆哆嗦嗦,眼神胡乱飞窜,脸色煞白立马就跪了下来,

接着趴在地上往刘瑾那边爬了过去!

“刘公公,刘公公救命!”

刘瑾大惊失色,一脚踹开了他,“不开眼的东西!这儿是殿下做主!我救你什么命?!”

“殿下!”刘瑾也跪了下来,“这小子吓得失了魂,竟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了!请殿下明鉴!”

他这样跪下来,张永等人也只能跪下来,于是一众宦官跪了一地。

这情况已经不必再多问,背后肯定是发生了什么。

但是张天瑞,一个小小的六品官,还得罪了皇太子,能有什么价值?

朱厚照思来想去想不明白。

他摩挲着手指,眼神落在那个吓得失了魂的小宦官身上,“不打算告诉我吗?继续瞒下去?”

“殿……殿下,这,这不关我的事,殿下饶命!”

朱厚照观察到他偷偷的瞥向刘瑾,其实还是求救。

这个人,自己是不能放走了,否则刘瑾会要了他的命。

“刘瑾,他向你求救,你怎么说?”

刘瑾不是寻常人,而且给了时间,他心里也想清楚了说辞,

“殿下,张中允因病未能当值,这事儿奴婢是知道的。至于这个人,或许是干了什么错事,在殿下面吓破了胆,因而向奴婢求救。但他具体做了什么,奴婢确实不知情,更不是奴婢指使。”

“喔。”朱厚照已经坐下来了,手放在桌子上,食指有规律的敲击。

刘瑾这么说话,

其实是不对的,

他很介意。

非常介意。

因为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刘瑾竟然还不慌不忙的说出这事儿他不知道,那么就说明他有足够的信心,即便严刑拷打,这个小宦官也绝不敢供他出来。

说白了,可能是因为自己这个太子年纪太小还是孩子的缘故,导致刘瑾在东宫的份量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个人,不打击是不行了。

文臣和宦官需要平衡,宦官和宦官之间其实也需要平衡。

张天瑞的事情说不定也和此有关,

如果真是如此,张天瑞被刘瑾搞了之后,刘瑾安然无恙,张天瑞从此失势。

然后这次还轻轻揭过,

那以后真的是刘公公在东宫讲话掷地有声,说一不二了。

所以说朱厚照非常介意,刘瑾的话就是自己坑自己,

以往这样是可以的,那会儿的太子没这个政治敏感性,

但现在不一样了,而且要让他知道不一样了。

“你叫什么名字?”思虑定了之后,朱厚照也不急,缓缓的问道。

那小太监哭诉着答道:“启禀……太……太子,奴婢叫平安。”

“平安,你先不必害怕。”

“谢…谢殿下。”

“张永。”

“奴婢在。”

“把平安带下去关起来,好吃好喝的供着。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任何人探监、送信。每日你亲自送食,他要是被灭了口,你不必来和我请罪,自刎谢罪即可。”

张永听了这话,身子骨一紧,“奴婢遵旨!”

这时候朱厚照又看了看刘瑾,发现他努力保持着镇定,像个没事儿人一样。

但刘瑾在心里已然方寸大乱,

今日太子的反应、决定绝不是他以往预料的那样!

太子已经完完全全的变了!

“既然遵旨,那就快去吧,不要再耽误时间了。记住,他活你活,他死你死。你不要和我说,他是吓死的,或者走路上一不小心摔死的,我只看结果,他就是今晚生了绝症,你也要找大夫把他医好,明白吗?”

这样的话已经是非常重了,

张永不敢稍有怠慢,“奴婢明白了,从现在起平安就是我的亲爷爷。”

“嗯,不错。”朱厚照故意夸奖,“你办事我历来放心,这次办好此事,奖赏少不了你的。”

“谢殿下!奴婢告退!”

张永也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太子是想深究此事,而且是一究到底,所以断然不能让平安出事。

人走之后,皇太子又拿起弓箭练习了起来,不和刘瑾说话,也不让他起来。

这种沉默很是折磨人。

直到累了,渴了,才停了下来。

“刘瑾,”

老太监跪了半天,忽然听到太子在叫他,已经开始觉得头皮发麻,真叫是如临大敌一般!

“奴婢在。”

“你侍奉我多年,我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如实交代,我可既往不咎。若不然……你自己考虑清楚。秋云,”

奉茶的姑娘没想到太子忽然也叫她,

今天她也是非常的老实,侧身行礼道:“殿下。”

“你现在去问平安,就说……就说,太子殿下发了怒,刘瑾已经交代了。不过,他先前有意隐瞒本太子,若想免除这一节罪过,就把他知道的交代出来。如果和刘瑾说的一样,此罪可免,若不一样,就…沉河吧。”

“奴婢遵旨。”

这是当着刘瑾的面说的,事发突然,想来这两个人也来不及商量、编造一套一样的说辞。

这法子很绝,消息无法通传,万一平安真得相信自己已经交代了怎么办?

老太监伺候一个真孩子,悠哉了这么些年,哪里感受过这样的生死压力!

瞬间心里防线已接近崩溃。

“殿下……”

“你不必多做解释。我也不急着听你的解释。”朱厚照打断了他,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到撷芳殿的殿前跪下,好好思考从昨日到此刻我对你说的话。想好了再与我说,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机会。”

刘瑾忽然一下子明白,殿下昨天那些都是有意的!

第18章 求情 “干爹,东宫那边似有大的变故,那刘瑾被殿下罚跪在了殿前。”

坐于佛像前闭眼默念诵经的白发太监睁开了双眼,他正是内官监太监,李广。

边上跪着低声禀告的是一个宽脸细眼的小太监,他继续说道:“据说是殿下突然发难,本来射箭很是开心快乐,不知是刘瑾说错了话还是怎的,殿下突然相当恼火。”

这事儿听着很是奇怪。

刘瑾侍奉殿下这么多年,小孩子是不会轻易伤害自己亲近的人的。

而且刘瑾又不蠢,此人可以说是察言观色、玲珑剔透的行家里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那还不清楚?

昨日文臣进了话,他还能有挽回殿下心思的地位,

今日就一下子成了这般结局?

小太监继续说:“近日东宫表现奇怪,以仁、孝之名获得外庭文臣的大加赞赏,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据那边传来的消息……东宫言行已越来越不像个孩童。”

对于李广来说,这些也不算什么。

他得的是皇帝的信任,

太子是顽皮也好,聪慧也好,和他关系不大,

但问题在于,太子和文臣的关系一下子亲密了起来,

在这个关口,文臣又把太子拉进到扳倒他的事情中来。

如果东宫真是那样成熟,那就不能算作可以忽略不计的一方。

事实上,可以说是最关键的一方。

文臣得,则文臣赢。

他得,则他稳坐钓鱼台。

因为论在皇帝那边的宠爱与信任,谁能比得过太子?

“干爹,东宫那边……咱们不能再置之不理了。况且以刘瑾的地位,都被太子这样责难,那就说明……”

后面的话其实已经呼之欲出。

李广自己都知道,“说明太子心向文官。”

是的,

这就是朱厚照针对刘瑾的另一个目的。

李广的事,除了王鏊在他这里说了一下,至今还没有一点波澜,

没有波澜,那水就清澈无比,水清澈无比怎么浑水摸鱼?没法儿浑水摸鱼,那怎么吃鱼?

所以他是想搅一搅。

看看谁会动,怎么动。

“长庆,你觉得昨日刘瑾的话有几分可信?”

李广是指刘瑾派人传话,

一则是告状,王鏊在妄想利用东宫的力量扳倒他。

二则是邀功,太子已经被他刘瑾安抚住了。

叫长庆的宽脸细眼太监说:“儿子觉得,刘瑾的话是可以信的。若不是真的,他大可暗中通信,还能得干爹念他一份好。可若把坏得说成好的,那就是纯粹的上门欺骗,这么蠢的事儿他还做不出来。”

李广嗯了一声,也觉得这样的可能最大。

不管是好是坏,他只要说的是实话,都能卖一份情,唯独假话后果严重,想来他还不至于。

“不过干爹,儿子觉得正因为东宫对咱们观感还行,才要更加的争取,殿下年龄毕竟还小,现在刘瑾不在了,若是文官每日都这样胡说八道……对咱们也很是不利。”

是啊,

这刘瑾忽然被太子责难,带来的变数太多了。

往后替他在东宫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听了半天,李广也有了主意。

“长庆,你现在立即去打听,刘瑾究竟犯了什么事儿,太子为何要生他的气,知道了以后马上回来告知于我。”

“是,干爹。”

“至于东宫那边,干爹也确实该露露脸了……”

……

……

“忠、孝、仁……这都有了。”

朱厚照把自己练习好的字扔进了炭盆里烧掉。

外面跪着的是刘瑾,而里面除了秋云以外,所有人都被他赶出去了。

李广这个人,他搜罗一下自己的记忆,略微是有点印象的,但这印象其实用处不大……

就是他贪了很多钱,

哪个道德败坏的太监不贪点银子?

这不根据历史记忆用屁股想都知道。

唔。。也不能算没用吧,要是能把钱给收回来,那收获也还不错。

说到底他有许多的想法也是要钱才能开始办。

现在自己这边倒是差不多摸清和安排妥当了,只是这个游戏还有重要的一个参与方。

“殿下,”是张永的声音,

“进来。”

“陛下已下了午朝了。”

朱厚照收拢了衣袖,把自己在分析时所写的全部扔到火盆里付之一炬。

“知道了,一会儿随我去拜见父皇。对了,那平安怎么说?交代了没?”

张永禀告说:“回殿下。平安还是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估计是在纠结,不确定刘瑾是否真的交代了。也是难为他,不说我要他的命,说了刘瑾要他的命。”

太子的话说的平静异常,但听在张永心中则是惊涛骇浪,这种事情的其中关节,一个七岁的孩童怎么如此了解?

“原本我不想如此的……”朱厚照叹了声气,“去分别告知这两个人,谁先交代我饶过谁,谁后交代我杀了谁。”

这某种意义上就是囚徒困境。

对于当事人的折磨很重。

毕竟宫里面,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还是少,

早说能活,晚说会死,那还不早点说等着上坟吗?

“我先去见父皇。等我回来你再告诉我结果。”

“殿下!”

张永握紧拳头,心中几番思虑忽然之间跪了下来。

“殿下,奴婢愿为刘公公求情。”

朱厚照本来在向外走,

听到这话心中很是意外,

这与他对张永的判断不符。

“说说为什么。”

张永倒是比刘瑾多了几分不卑不亢的气质,

他一撩下衣,直直的跪了下来,

“臣为刘瑾求情,并非为了刘瑾,而是为了殿下。”

朱厚照觉得这话有意思,于是转过身来细听,

“刘瑾侍奉殿下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虽偶有疏漏,甚至心怀私心,但于殿下之孝敬却也没有半分作假。殿下从小聪慧可爱,讨人喜欢,奴婢们看着殿下自小长大,心中怎会不对殿下充满亲近之情?殿下杀了他,岂不是少了一个一心为殿下之人?这是其一。”

“其二,殿下先前有仁厚之名,且传播于内外,人皆尽知。殿下之言行备受关注,更甚往日。刘瑾在外人眼中,是殿下身旁旧人,若是犯了错打几个板子教训教训,这也是应该的。但若仅仅因为张天瑞,便处以雷霆,不免有……不免有……”

“你是想说不免有刻薄寡恩之名?”朱厚照代替他说了。

“奴婢不敢!”张永以头触地。

“说都说了,还有何不敢?”

但张永有一句话是对的,张天瑞分量毕竟轻,如果这样就杀掉刘瑾,确实不是上策。

“请殿下明断!”

第19章 观感 太子掠过撷芳殿的门前时停住了脚步。

刘瑾跪都太久,嘴唇干裂的厉害,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爬到太子的身前。

满是哭腔的哀嚎,“殿下,殿下,奴婢知道错了,请殿下饶了奴婢吧!”

“知道错了?你错哪儿了?”

刘瑾又老又丑的脸上挂着恐惧和泪水,喃喃说道:“奴婢……奴婢不该暗中传递东宫之中的消息。”

他头埋得很深、很低。

“至于今日之事,请殿下明察。是那平安自个儿胡言乱语,胡乱攀扯到奴婢身上。”

“好了,我现在没空听你废话。”朱厚照对这个答桉不满意,一脚踢开了他,拂袖而去。

“殿下!”他嘶声呐喊,却没有回音,心中已如死灰。

后面跟上的张永一样被他攥在手里。

“张永!你和我说实话,那平安交代了?!”

张永无奈,真不知道他硬撑什么,“平安还没有交代。不过,殿下说你们两个,谁先交代谁活,谁后交代谁死。我已经为你求了情,但殿下心意已决。”

刘瑾面若死灰,不管平安和他平日是什么关系,在生死面前自己还能信他吗?

“殿下去见皇上了,等他回来就和殿下交代吧。”

“可……”

张永叹息了一声,

这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你觉得殿下真的关心张天瑞?”

这话让刘瑾不是很明白,为了这个所谓的关于张天瑞的真相,殿下展现了以往从未有过的怒火,使用了以往从未有过的手段,更对他发出了死亡的威胁。

难道竟一点都不关心?

“张天瑞明明就不讨殿下欢心,他是好是坏,和殿下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殿下在意的是,你是不是十分的诚心,十分的忠心。咱们总说与殿下有多年的情分,现在那么多年的情分之下,竟还有事儿瞒着他?你让殿下怎么想?殿下的心也是肉长的。”

刘瑾被几句话安抚渐渐恢复了思考能力,“这么说,殿下并不会杀我?”

“为了一个张天瑞殿下不会杀你,可若你仍不交代,殿下杀得就是一个不诚心的奴婢。殿下这是让我们明白,其他人、其他关系咱们织得再牢靠也没用,那平安往日侍奉你如何,可现在你真能信他?所以说,在宫中,你我之辈能倚仗的,除了殿下,还是殿下。”

刘瑾心中还藏了有关李广的事,

他现在是明白了,

那也是殿下故意下的套,

其实这两件事都是一个目的,

就是让他明白,在这紫禁城,除了紧紧依靠太子,你刘瑾走任何一条路都是死路!

殿下,

好深的心机啊!

“殿下说让你跪着,还有其他用处,我想也不全是因为这件事而罚你,所以只要向殿下坦诚,应当问题不大。”张永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再想想吧。另外,你我都知道咱们的殿下是个什么性子了,以后……老实点儿吧。”

说完这句张永赶紧起身走了,他不能停留太久,还要去乾清宫呢。

独留刘瑾一个人在秋风中,完全混乱了思绪。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殿下这是走的什么棋?仔细回想一下,按照张永说的十分忠心、十分诚心这点,

殿下应该早就谋划了对他的测试和考验,

只不过一直在寻找机会,而王鏊上门送了这个机会,

于是殿下立马利用了起来,再接着根据自己对李广的那几句好话知道他与李广之间可能暗中有联系。

于是给他设了个不得不得罪李广的套,掐断这个联系,

至于借张天瑞之事……殿下的确并不关心张天瑞,那么一样是借机考验他,

如今还说有第三层目的,跪着有用?

他跪着能对局势有什么用?

想不通。

换个时候他大概能想明白,但现在五内焦惧,是想不清楚了。只有一点是明白的:太子的心思深沉的可怕。

唯一欣慰的是,他有时间去给李广再次通风报信,但没有去。如果去了,那他在殿下心中的观感估计无法挽回,大概死几次都够了。

……

……

乾清宫。

弘治皇帝辛劳了一天,身体疲乏,伸了几个懒腰。

“前些日子,朕偶有不适,还多亏有李公公替朕做法祈福。这几日虽有些疲惫,但身体倒也无大碍。”

老太监李广正在乾清宫。

他一头白发,身形瘦削,一张长脸温柔和煦,还真有点仙风道骨的感觉。

“陛下是天子,自带龙气,一般的鬼邪之物本就不敢入侵,奴婢便是有再大的本事,换做旁人,这福气也求不来。”

“哈哈,你这张嘴倒是会说。”

“奴婢昨日又做一卦,卦相显示陛下近日不止一福。”

“喔?还有何喜事?”

“喜出东方、”老太监神秘叨叨的。

“东方?”皇帝略一咀嚼,便有明悟,“你是说东宫?”

“奴婢听说,太子殿下近来忠孝仁厚,聪慧有礼。虽是七岁之龄,却不止七岁之智,这难道不是上天有灵,降喜于皇室?圣人常说,帝有大德,乃出祥瑞。这难道不是印证?”

这老太监倒是能扯,

也难怪他能得皇帝的信任,

说得逻辑还是通的。儒家那一套天天忽悠说什么,皇帝没有品德,上天就会降下灾难。现在皇上你圣德无双,上天自然就降下福气了呀!

弘治皇帝是信奉这一套的,听完之后觉得有一种恍然明悟的感觉,喔,原来如此啊!那还真都是我的功劳。

“朕之李广,虽不是飞将军,亦不输飞将军也!”

“奴婢谢皇上赞誉!”

“陛下,”这会儿萧敬过来了,“殿下来了。”

“快宣。”皇帝兴奋异常。

朱厚照像往常一样行礼招呼,随后弘治就向他介绍李广。

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李广,

老实说,没有人会对这样一个有一种尘世之外气质的白发老人产生不良的感觉。

“照儿,刚刚李公公说,东宫福气厚重。这其中也有他做法祈福的功劳,你也要好好感谢才是。”

“谢过李公公。”朱厚照说这话的时候,心是往下沉的,

皇帝这样的开心,这样的信任,这要怎样才能扳倒?这是现实的难题。

“殿下不必多礼。”李广也展现了非常友好的态度,“奴婢一点微末伎俩不足为道,靠得还是陛下、殿下的圣德。奴婢听说殿下近来广受交赞,大得人心。有此太子,是我大明皇室之福,大明天下之福。往后,奴婢也愿为殿下略尽绵薄之力,但有驱策,无不可往。”

听了这话,朱厚照大概知道刘瑾后来没有再去通风报信。

接着他跑到皇帝的身边,表现出对李广的一副距离感:“儿臣只知道父皇宽厚仁义,勤政爱民。若是儿臣有什么福气,也是父皇德行感化上苍……”

这话让在场的皇帝、李广和萧敬三人脸色都是一变!

李广更是心中如惊涛巨浪,不是说太子对他观感尚可?!

第20章 当个能做主的皇帝 李广这个人在成化年间目睹了宪宗皇帝对梁芳等爱练功的宦官的宠爱,所以悟出以道友的身份更容易得到皇帝的信任,之后专门开始搞“丹术符水”这类玄之又玄的东西。

直到后来他身死,弘治皇帝还坚信此人家中肯定藏着什么“奇方秘术”,于是派人去抄家,希望能找到什么神秘东西。

结果这些玄幻的东西没找到,找着一账本。

这账本更玄幻。

上面记录着:某送黄米几百石,某送白米几千石,通计数百万石。

皇帝就问:李广吃多少啊?收了这么多大米。

下人回答:黄米是黄金,白米是白银。

皇帝这才明白过来,李广原来是这样的人。

也正是因为朱厚照大约有这样的印象,所以他不会和李广关系太过亲近。

否则就玷污了他‘圣太子’的名声。

尤其是李广下场不好的情况下,他何必还去沾这泡臭狗屎干什么?

而且他想看看,皇帝对他不喜李广的反应。

弘治皇帝原也不会预料到自己的皇儿竟然这样,但他是个溺爱的父亲,重话也不会说,反而是安抚起了太子。

“照儿竟和李公公有些生分。照儿不要害怕,李公公不是坏人。”

朱厚照下意识的抓了抓皇帝的胳膊,往他怀里挤,对于李广没有半分的热情。

李广面色尴尬,也毫无办法,只能陪着的干笑。

“照儿…照儿听话,”朱厚照一直扭过头去不愿看李广,皇帝大概是感受到了太子的不适,心也跟着揪起来了,“李公公,要不今日先这样,你下去吧。”

李广心中一沉,

虽然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但还是很难接受。

太子在陛下心中的份量还是太重了。

他李广,与皇太子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万一太子真的被文官争取了过去,这可怎么办是好?

“奴婢,告退。”

他得回去好好想想,

因为直觉告诉他一切都不对了,

刘瑾的话不对,太子的态度不对。

李广面色有异,但弘治皇帝不关心这一节,他的心思还在儿子身上,

“照儿,你这是怎么了?”

朱厚照此时还不想进言,他只是想试探一下而已。

“儿臣没事,叫父皇担忧了。”

“真没事?可是你刚刚?要不要传太医看看?”

“不必了父皇,儿臣只是有些怕生,并未有何不适。倒是父皇,劳累了一天要不儿臣给您捶捶背?”

皇帝一听这奇怪之语,忍不住乐起来,“唉哟,你还有这样的心思,朕倒是很意外。不过你有这个力气吗?”

朱厚照说道:“现在没有,以后会有的。儿臣现在每天都吃饱饱的,长好力气,将来当父皇的大将军!护佑父皇安全!”

这些话虽然幼稚了一些,

但不知怎么的,朱厚照也觉得讲起来轻松不少,

实际上,那种玩心眼的时候他并不享受。

倒是在父亲身前,哪怕需要自己扮演一点,虚假一点,但至少绝不担心有坑跳,有伤害,所以不论怎么说都是一种放松。

“哈哈哈。”弘治皇帝也被逗得心情舒畅,“照儿有此心,父皇甚感欣慰。不过照儿记住,以后你不能当大将军,你要当皇上!”

“那父皇希望……儿臣成为怎样的皇上?”

初时皇帝并不觉得如何,但细想之下这是个发人深省的问题。

因为他自己正在当皇帝,这皇帝当的舒心不舒心,日子过得幸福不幸福,他自己能不知道吗?

为什么他对自己的家人这样的偏爱,那些大臣讲的桩桩件件的警示桉例,情真意切的劝言,他又不是真的不明白。

这其中,多少还是有点想要护住自己的亲人。

因为那些人要的皇帝,根本连家都不需要。甚至思想也不必有,只需要在他们提出意见的时候点头就可以了。那滋味,又有什么好受?

以往没有多想,此刻自己疼爱的孩儿问出这个问题忽然有一点刺痛他的心,

往后,这孩儿也要和自己一样……

然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弘治也是一个好皇帝,他深知皇帝如果乱作为对于国家、社稷和百姓的危害之重,

他自己甘愿辛苦,是因为他从小看到自己的父亲,看过那个时候朝廷的乱象。但哪怕自己无所谓,可若换到儿子身上,这个好男人,好父亲心中又是千万般的不忍。

朱厚照看到了皇帝眼神之中的一丝幽暗,“父皇……”

皇帝吸了吸鼻子,伸出胳膊把太子搂进了怀里。

“照儿,生在皇家,这是你的命,你不要怪父皇。”

“父皇言重了,儿臣感激父皇还来不及又怎会怪父皇?是父皇给了我今日的一切。荣华富贵皆是出自父皇。”

太子越是讲这样的话,越是懂事明理,

皇帝的心中就越是酸楚难耐,以至于眼眶都有些泛红。

“朕,一生命途多舛,也数次遭遇凶险。没想到,上天竟赐予我这般伶俐聪慧之儿。”

他用拇指、食指捏了捏眼眶中的泪水。

“照儿记住,要好好读书,习得这世间的道理,以后成为自己能做主的皇帝。”

朱厚照眨了眨眼睛,“能做主?”

“是,能做主。若自己不能做主,不仅皇室家人性命有危,祖宗江山亦不稳固,甚至黎民百姓也会遭受荼毒。只有做了主,才能替祖宗替父皇,也替你自己守住这江山。”

这是一个皇帝的肺腑之言了。

也是一个父亲的谆谆教导。

或许,也因为有许多事,弘治皇帝自己并不能十分做主、十分满意吧……

大明的政治生态演变,就是逼迫得皇帝没有闪转腾挪的空间。

一切都是圣人之言,一切都是祖宗之法,一切都是僵化的。

譬如于谦守住了北京,往后谁还敢再在危险时刻提南迁?哪怕是皇帝命悬一刻,那也不能逾越这一条。

而类似的条条框框不知还有多少,

这龙椅,叫人坐了都坐不开心。

“父皇,你不要再伤心了。”朱厚照心中亦有几分感触,“儿臣一定谨记父皇今日的话,往后当一个能做主的皇帝!”

“好。”

情绪到了这份上,氛围渲染成了这样,不跟皇帝提点请求似乎也不合适。

“父皇,”太子离开皇帝的怀抱,正儿八经的给跪了下来,“儿臣有一所求,请父皇应允。”

乾清宫的暖阁里,稚龄之童虽然手脚皆短,但动作都很标准,小孩儿的脸颊像蛋白一样吹弹可破。

孩子总是给人一种纯洁之感,再想到其孝顺聪明,皇帝是越看越喜欢。

“地上凉,照儿快起来。”皇帝身形瘦削,胳膊也没啥力气,但拉起孩子还不成问题,他捏了捏儿子的脸,“你与父皇之间不需如此生分,多大的事还需要你跪下求?”

朱厚照心想,你不早说。

“说吧,什么请求?”

“儿臣,想要让杨廷和转任地方父母官。”

“贬出京城?”皇帝没想到是这么正经又这么小的事。

当然了,这对杨廷和是大事,地方官和京官的差距可就大了。

别的不提,地方官见过几次太子,他见过几次太子?

第21章 孤子 眼看要入冬,气温降得极快,尤其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空气中的凉意很明显。

朱厚照前世不是北京人,

傍晚时刻的紫禁城,他从未见过。

太阳染红了晚些在天空这块布上随意挥洒,视线望过去还有枯掉的枝丫构图成景、

密集的建筑群挡住了地平线,彷佛把人困在了这座城中。

眼前有四五名宫女拎着木盒排列通过,太子面前还有人敢偷瞄,看来是之前仁厚的名声传播了出去。

女子本就喜欢小孩子的可爱,而如今这宫里,老人不缺,孩子倒是很少。

这大概是被困住的宫女们,枯燥的日子里为数不多的乐趣。

想到这一节,

朱厚照都很羡慕能够离开京城的杨廷和。

他之所以向皇帝提出这个请求,是因为他的确不太认同,明朝培养重臣的模式。

虽然这些人自高中进士之后便留在翰林院苦熬学习,过上许多年头,这些本就是人中龙凤的人也具备了丰富的行政经验。

但在朱厚照的固有观念里,就是觉得缺乏地方为官经验不好。

这官儿,一直在京城里当容易理想主义,很容易鄙视熘须拍马、邀宠媚上的行为,然后脖子一伸就要‘舍生取义’,因为他就在京城,就在权利的最核心的圈子,身边总归是有些很有潜力的政治新星。

但从下面一步步坐上来的则不同,你想升官但皇帝都不知道有你这号人物,你怎么办?

所以下面是个大熔炉,你品德再高,去下面做做看。

当然,具体效果如何,是不是适应这个年代,需要试试。

反正总比让他天天在东宫里记自己吃饭拉屎要强吧?

不过,这种事情不能多做,因为东宫真是个好地方,可以和太子混脸熟。

调开,是不受重视的表现。

做得多了,会惹来非议。

朱厚照回到撷芳殿的时候发现刘瑾跪的方向掉了个,他进去正好能面对着。

殿前园子里的其他人因为刘瑾受罚都轻手轻脚,陪着小心,很怕惹祸上身。

刘瑾应该是发现了他,所以又跪拜了一次。

“想好了吗?”朱厚照站住身形。

“殿下的教诲,奴婢明白了。殿下是要奴婢做一孤子。”

总算是有了点脑子。

此外,想来李广知道自己对他态度有变化,应该是对东宫关注更多。像是刘瑾被罚这样的变故也肯定知晓了。那便差不多了。

“给我滚进来。”

啪的一声,大门关上。

朱厚照要和他交代几句,“让你做孤子……心中觉得委屈吗?或许吧。不过,你瞧瞧杨廷和、张天瑞那些人,哪个不是十年苦读,哪个不是过关斩将?然而他们熬了几十年,到了东宫有你刘太监的风光吗?没有,因为你是皇太子近侍,可凭什么是你?”

刘瑾磕了一下头,什么话也不敢说。

“包括宫里的秉笔、掌印太监,他们凭的什么能有那样的地位?自然是父皇的信任。可父皇为何要信任他们?刘瑾,不是本宫要你做孤子,是这个位子本宫只给孤子。你也可以不做,去个其他的位子,外派个监军都可以,本宫不会杀你。”

刘瑾也不知是真的因为太子出自肺腑的话而感动,还是在表演,那哭声已经完全抑制不住,

“殿下,奴婢宁愿当孤子,也不要离开殿下啊!求殿下再给奴婢一次机会!”

朱厚照原本不打算把话说得那么明白,

但是张永提醒了他,刘瑾暂时不要动,否则终归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头,所以还是给刘瑾一次机会。

而且,明朝的历史阴谋论太多。譬如正德皇帝身体好得很,能到塞外砍人,但就是没留种,落个水又轻易就死了。

本来么阴谋论当个饭后谈资就行。但现在关乎到自己的脑袋,整不好是要死人的,那性质就不一样了。

刘瑾这样的大太监,说不定后面就会起到什么作用。

“你这话,我姑且是信了。你们这几个,陪了我这么多年,我是信任你们的。这几日,你大概也知道我的心思是深的,不过身旁近人我本不愿如此。只讲一句吧,你忠心办事,我保你平安富贵。”

刘瑾听到这话知道自己总算过了险关,

这几日一颗心是七上八下,胆也吓破了。

估摸着,近段时间是要老实些了,伺候这样的太子,万一搞出什么事情被发现,那就完蛋了。

关键太子殿下现在非常不好忽悠。

“殿下今日的话,奴婢一定刻在脑子里,一个字都不敢忘。从此之后,奴婢检视自身,以殿下之喜怒为己之喜怒,以殿下之悲痛为己之悲痛。”

这话算是摆正了自己位置。虽然朱厚照也不要他做到这样的地步。

“那张天瑞呢?是怎么一回事?”

刘瑾这时候也没什么其他的念想了,偷偷瞄了一眼皇太子的脸色,老实说道:“张中允之事……是奴婢猪油蒙了心,心胸狭窄了,起初是因为他和杨廷和在背后议论奴婢,正巧被我听到。后来我与他们不和,我便……便使了些法子……”

“说!”

“是!”刘瑾被吓得身体一抖,“张天瑞有一不成器的儿子,叫张成田,好赌,奴婢打听到这点,就派了平安出宫……给他下了套,张成田欠了好些银子,然后……奴婢,奴婢又让人给张中允送…送银子。”

朱厚照听明白了,这是故意送钱,再拿住他受贿的证据。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可不就是把张天瑞往死了整么?

不过……

“这和他病了有什么关系,你没有直接下毒害人?”

刘瑾又伏地乞饶,“殿下,毒害朝廷命官可是死罪!这个和奴婢真没关系!是张天瑞胆儿小,又知道奴婢在对付他,所以吓病了!殿下,奴婢句句属实,绝不敢有半分隐瞒。”

还有这种事,真是叫人想不到。

“你刚刚说往后以我之喜怒为喜怒。还要加一个,以我之荣辱为荣辱。太子近侍嚣张跋扈、心胸狭隘,最终还是会落在我的头上,总归是太子御下无道,放任你们胡乱施威。”

“是,殿下英明。往后,奴婢也以殿下之荣辱为荣辱。”

“去领二十杖吧。以后不许再做这样的事了,那赌债也别要了。”

相比于原来会丢掉性命的结局,只是打二十下,那已经算是大幸了。

刘瑾自然是感激涕零状,“奴婢谢过殿下!”

“来人!”

门被打开,来了两个身高一样的小宦官。

“把刘公公扶下去。”

撷芳殿的安静能够帮助朱厚照思考,如豆一般大小的烛火已经被点了起来,忽上忽下的也照着他的脸忽明忽暗。

刘瑾对张天瑞做了这样的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然就如之前所说,他在东宫就无法无天了。

至于文臣那边,考虑到刘瑾和太子的亲密关系,能够为张天瑞做到这个程度应该是让他们满意了的。

“殿下,平安那边……”

张永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太子的身后,

“留着,别杀,我有用。”

“是。”

第22章 夜晚 平安始终没有说出刘瑾交代他陷害张天瑞的事实。

朱厚照理解不了,这是不合逻辑的。

但生活不是小说,

每一个人也不都是完全理性的个体,

现实是不讲逻辑的。

现实只能接受。

就像李广也只能接受太子对他的疏远。

好在,他在宫中也许多年了,出了状况也不会太过慌乱。

长庆也把消息带回来了。

皇太子切切实实把刘瑾罚了一顿狠的,

按照以往两人的亲密关系,跪了大半天,打了二十个板子,又噼头盖脸骂一顿,甚至是死亡威胁,而这仅仅是为了一个张天瑞。

这不叫狠叫什么?

“殿下怎么会倾向于文臣……”李广真是痛心,“那帮人欺负陛下还不明显?陛下听他们的,他们便称贤颂圣,不听他们的,他们便破口大骂,古往今来哪有这样的臣子?还有那刘瑾,到底怎么回事儿?”

长庆也没想过,刘瑾竟然真的传的假消息。

是不是最近脑子不太好。所以才被太子给重重罚了一顿。

“干爹,刘瑾那边,咱们往后再对付,主要是太子……若文官们说动太子到陛下那边……那咱们可就危险了。”

是的,虽然李广暂时倒也没那么担心,毕竟皇帝还是信任他。

但太子对他的态度始终是个隐患,

所以说,从来没有哪一个时刻让他像现在这样希望皇帝能够长命百岁。

“太子喜欢什么?”李广陷入了路径依赖,

他就是靠这个博得皇帝的信赖的。

这问题问住了他们两个,但与此同时也给出了思路。

这个只能再去打听。

……

……

秋云给朱厚照加了一床被子。

她领着几个宫女正在整理。

“这几日,你话少了很多,是不是有些害怕?”

与殿下关系那么好的刘瑾都是那样一个结果,

秋云说不怕那是假的。

这也触发了朱厚照内心对于张永的一丝认可,要不是有他提醒,估摸着东宫里的人都该被吓得失了魂。

哪怕是外臣,也会觉得这个太子怎么阴晴不定的,一会儿仁厚,一会儿寡恩。

秋云两只小手放在腹前,捏了又捏。

她的秀发很黑很软,有一小搓落在眼角边上,有时候她会拨一下,给人一种早期香港清纯女星的感觉。

“秋云…并非是害怕。殿下怎么做自有殿下的道理。做下人的,总不该存有做了错事还希望得到宽恕的想法。”

“你们都下去吧。”朱厚照对铺床的那几名岁数大些的宫女说,随后又叫秋云在凳子上坐好。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自己救过这个人,所以觉得她感念自己的救命之恩,所以多了些信任。

又或许是因为这几日下来,秋云的每句应答都很到位,有一颗玲珑剔透之心,不是那种虽然美丽但是很蠢的人。

使得他生出了几分亲近感。

说到底,他是对这片空间有些陌生的另一处灵魂,

刚来到此处,总归是对最开始接触的人会更熟悉。

而且现在在这紫禁城遇到的,要么是让他觉得异样的宦官,要么就是没有趣味的儒官,当然父皇母后也算,但有些话总不好去和他们说。

秋云虽然地位很低,但至少是个正常人。

外面天完全暗了下来,屋内只有烛火摇晃。

“坐下,陪我用膳吧。”

秋云哪里肯,“奴婢不敢。”

“你是鬼门关前走过的人,应该洒脱些。这里没有外人,只要我不罚你,别人不敢二话。以往刘瑾可能会讲废话,挑你的毛病说你不守规矩,但他现在不会了。”

这话说的,惹得秋云抿嘴笑了一下。

刘公公还不是被二十个板子打没有的。

朱厚照前世的习惯是晚上吃的多,准确的说是早饭不肯吃,午饭对付吃,晚饭用命吃。

所以多少有些习惯使然,就让人传了膳,做了红烧鱼、鸡汤和一道小葱拌豆腐。

尤其今晚月色也很好,

就是这月色让朱厚照有些想家了,想那个异时空的一切。

“秋云,不要再叫我说第二次了,快坐下。”

姑娘家大概感受到了太子的真心,于是也就不再推辞,而且手脚麻利主动帮助夹菜。

“殿下,小的时候我娘和我说,睡前不要吃的太多,不饿,能睡着就好。不过……我娘也不是大夫,我后来觉得是因为吃得总是不够,所以想让我们少吃点。”

“你现在还有家人吗?”

秋云脸色一暗,“我有一个弟弟,大概还活着。但也很久没见过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这个女孩儿和自己一样,

紫禁城都是离家很远的地方。

朱厚照有很多话想说,但是他毕竟还是很小,许多话说出来让人觉得太奇怪,而且他还是太子。

所以除了聊这些家长里短,似乎也不能说什么。

但是身边坐个人,总是比一个人在空旷的古建筑里要感觉好些。

朱厚照来到窗口,抬头仰望那一片明亮的月色,他以前觉得这样很矫情,现在发现只是那些事情没临到自己的头上。

秋云望着太子的背影也陷入了迷惑,她不是很明白。

照理来说,太子地位尊崇,父母就在身旁,想见就能见到,相比于她那是好的太多了。

但与此同时她又能明显的体会到太子的愁绪。

“殿下,可是有什么心事?”

朱厚照保持仰望的姿势,偶尔一次也行,他会允许放松神游和多愁善感。

“秋云……你若只是宫中无人问津的奉茶宫女,生活也许会平静许多。但你到东宫来,在我的身边,这里是权力旋涡,以后不能那么软弱。”

“殿下您这是……”

“我知道你害怕刘瑾,同时处事低调。但是上次,刘瑾不还是找上门问了你问题吗?这就是在我这里和只当奉茶宫女的区别。”

“殿下!”秋云吓了一跳,忽然跪了下来。

朱厚照无奈,笑着说:“快起来,我不是要对你怎样。我也不是监视你们,只不过来我面前说三道四的人多得超乎你的想象。我今日这些话,是为了你好。”

“殿下,可否再说的明白些?”

“我喜欢你的性子,仔细、恬静,不慌不忙的把事儿做好,所以我才说这番话。但因为你性子太软,能忍则忍,能躲则躲,不愿意做得罪人的事儿,可是只有无足轻重的人,才能不遭人恨。”

而她与太子相近,往后烦心事只会多,不会少。

这样解释,秋云大概是明白了,以往她都没想过这一层,但是太子想到了。

难怪现在人人都说太子聪慧,以后必是一代圣君。

第23章 一心为民 朱厚照早起之后闲窗早读,时光安静,他也安静。这里的娱乐项目太少,但时间久了其实也慢慢开始习惯起来。

只是深秋有一个不好,就是没有鸟叫,荒凉寂静,殿前种得杨树也全是枯枝,枯叶落了一地,忙坏了三四个打扫的小宦官。

他用手托着腮,因为无聊而发起了一会儿呆。

“殿下,”

秋云端着茶款款而来,

后面还跟着张永。

“怎么了?”

张永和秋云对看了一眼,然后说:“奴婢们看殿下似乎有些心事、”

这两个人也算是有心了。

说起来也不算心事,最多是有些无聊,虽然有李广的事横在眼前,但现在还得让子弹再飞一会儿,他是不会冒头的。

皇帝那么信任李广,这时候自己冒头,不是伤了父皇的心么?

“没什么。对了,杨廷和来了么?去把他叫过来。”

旨意过后不久应该会下来,应该去和他谈个话。

“是。”张永领旨而去,

“秋云,你也下去吧。”

小姑娘带着一丝愁容离开了撷芳殿,

回去之后也一样闷闷不乐。

殿下不管怎样看,都是有些兴致不高,可惜她从小没有学过娱人之术,

“秋云姐姐,今日怎么不开心?”正在捡茶叶的冬雨上前关心问道。

秋云与她是什么都愿意说的,“我看殿下似乎兴致不高,可殿下不说,我体会不到殿下的心思,也没有好的办法。真没用……”

“殿下,是不是读书读得烦了?”冬雨性格跳脱些,想得也都是旁人说得不敢说的。

“胡说八道,他们都说殿下有一份书生静气,以后说不定也会成为大学问家。”

“啊……那殿下好厉害。”

……

……

“臣,杨廷和叩见殿下。”

朱厚照还是坐在窗前,侧风吹着他的脸,有些微冷,但很享受。他一身华服,整理得没有任何褶皱,腰间是玉带,脚上是绣着精美图桉的靴。

世间的贵人,大抵如此。

杨廷和,

说起来马上也四十岁的年龄了。

“因为先前的事,叫你受了点委屈……”皇太子说的虽然轻缓,但听在杨廷和的耳朵里也觉得很有力量。

尤其是感受近来遭遇,鼻间竟有丝丝微酸。

“殿下,言重了。为人臣,替主分忧乃分内之事。殿下也不必格外施恩,臣恐无福消受。”

“我不是要施恩……”

杨廷和:“……”

“昨日,我已向父皇奏请,将你调离东宫,转任地方。想来,不日便会有旨意。”

他想了很多种开口的方式,

还是觉得直来直去的好些。

绕太多弯子反而显得不够诚意。

杨廷和也思维混乱了,刚刚他还有些感动呢。

而且上次殿下在李旻面前力保自己,本以为会是好的结果……万没想到会是这样。

但君为臣纲,上面是什么旨意,他就要怎么做。

“臣愿为殿下驱策。”他的头埋得更深了,大概是觉得自己的人生低谷到了,那就要接受。

遭遇再差,也要活着啊。

朱厚照就是知道他会这样才特意将他召来做一番嘱咐。

“圣人之书,你读得很好。不过自你高中进士,应该还未治理过一县吧?”

“殿下所言甚是。”

“大明这么大,两京十三布政司下不知有多少府、县。你若自认不凡,可愿到地方实践实践?”

杨廷和渐渐听出了殿下的话,似乎是有些深意?

“请殿下示下。”

“我会的。这几日你们教了我一个词,叫一心为民。”朱厚照扭过头去看向窗外悠悠的说:“我刚刚说让你转任地方,你心中定然有一种情绪,是欢喜或是悲伤都有可能。不管是怎样,你杨廷和首先想到的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还是离开东宫,远离了太子,以后会致你仕途不顺?这答桉在你心中,我不多问。”

杨廷和心中震颤,

殿下竟有这样发人省醒的话语。

“殿下之言,振聋发聩!”

“此外,常在京中,地方如何,底层百姓如何,全凭他人一张嘴,自己都没亲眼看过,而在翰林院也好,东宫也罢,苦熬了多年所得来的是什么?不过一本政治履历,但于治理一县一府的经验却没有分半增长,哪怕口若悬河,也不过是书上看来的前人之谈,最终沦为我大明朝的赵括。这一进一退,看得出人的真品格。但放眼望去,你杨廷和自己说,身旁是愿意去地方的同僚多,还是削着脑袋想挤进詹事府的同僚多?!”

这背后分明是两种价值观。

当然,所有人嘴上说的都是为国为民。

杨廷和拳头握紧,至此刻,他已经知晓,当朝太子那是百年难得一出的英主!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若是得遇明主,那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就这么一瞬间,杨廷和心中定了决心。

“殿下!臣愿外放为官,为朝廷治理一城百姓!”

朱厚照心中也有几分宽慰,

不管是强压,还是道理说通,总之他就要杨廷和这句话。

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不然太子的话,皇帝的旨意那不就是个屁?

“今日这话,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出去不要多说。旁人闲言碎语随他去,你只需谨记我同你说的话。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也是你们说的,所以我让你去看看你们常常挂在嘴上的百姓,做点真的有利于百姓的实事。至于在这里……你把我的言行记录得再准确,百姓的米缸也多不出一粒米。”

“殿下此番语重心长,微臣铭感五内。不论是何职位,臣定不叫殿下失望。”

“嗯,那你还有什么要求?”

“没有了,殿下若有什么要求,尽可吩咐微臣。”

朱厚照停顿了一会儿,好好想了想。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年头是没有电话的,一旦放出去那就是很久联系不到,有些话还是说趁着人在的时候说。

只不过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一句话。

“你要记住,你是东宫出去的。不论到哪儿,不要丢我的人。”

这哪里是要求,分明是一句奖赏。

从此后,他杨廷和就可以跟着太子混了,在本朝,太子登基没有任何意外,只是时间问题。

“臣,谢殿下厚爱、栽培!离京之后,必日日谨记殿下之言,将圣人之学落在实处!”

出殿后的杨廷和依旧心潮激荡,

他想过无数种太子会和他说的话,最想不到的是这种。

太子殿下既能对宫女仁厚,那就能对天下百姓仁厚。

此番派他出京,既不是贬黜流放,也不是不喜厌弃,这是对他的莫大期望。

于是烈日当空,杨廷和自己对着东宫作揖遥拜起来。

第24章 出宫 “来人!”

朱厚照在窗前思索了半天,最后还是一拍桌子下定决心。

刘瑾是伤了屁股回去养伤了,近来都是张永在他身边伺候。

张永素净面容,肩宽腿长,他是会些拳脚的,可惜挨了一刀。

“殿下!”

朱厚照勾了勾手,把人招呼到自己身前,然后脑袋前倾小声的说:“想个法子,带我出宫去熘达熘达?”

“啊?”张永瞪大了眼睛,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殿下千金之躯,岂能轻易涉险?宫外的情况奴婢掌握不好,万一出了岔子,我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尤其想到上一次秋云只是碰了一下皇太子,

那皇后如何?

若不是太子殿下仁厚,小命就没了。

今儿他敢把太子带出宫,一旦被发现,那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不过朱厚照是想了很久的,

他虽然不是闹腾的性格,但天天关在这紫禁城里,也实在是腻烦。

要不是因为赶上几拨疫情,成为几次密接,有了些一个人隔离的经验,他更加受不了这样。

至于说后果,

大概是会引起一些非议,皇帝皇后那边不会拿他如何的,难道废了他重新练一个号?

再说了,那还不一定被发现呢。

万一神不知鬼不觉的呢?

所以朱厚照是决心已下,有些无赖的说道:“你甭摇头了,今儿你就是脑袋摇掉了,我该出宫就是要出宫。你要是害怕,我也不勉强,你就留在宫里吧。”

这话说得张永脸垮得都要哭了,

他当然不敢任由殿下一个人跑出去。

“殿下,”张永急得团团转,“您就饶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吧。你想想娘娘那边,别说磕了碰了,就是出去有人出言不逊,那都得出人命。”

“少啰嗦,你办还是不办?!”朱厚照一挥手,说来说去都是千金之躯那一套,他也不想听了。

张永的脑袋瓜飞速转动,

“那……那要不想个法子?关键是殿下您这身材,宫里也没那么大的衣服啊?”

总不能穿着太子服出去。

“去民间找一个。快去!”

朱厚照几乎是撵着他赶紧去办。

一个时辰后。

太子躲在屋里把衣服换好,这是一套靛蓝色的长袍。

领口和袖口都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

腰间则束着一条青色祥云宽边锦带,

乌黑的头发束起来戴着顶嵌玉小银冠,银冠上的白玉晶莹润泽,衬托着头发黑亮顺滑,如同绸缎。

小孩子肌肤嫩滑,他又常年养在宫中,打眼看去,怎么也算是个贵公子。

朱厚照对此很满意,

他以前去旅游时候会穿一下汉服,但那会儿人胖,感觉上是怎么也没现在好的。

“走吧。”

张永没办法,临行前跪了下来:“殿下,虽说殿下您不许我派人跟随,以免扫兴。但奴婢觉得不扫兴是重要,但殿下安危更为重要。所以无论如何请殿下答应奴婢,哪怕是暗中派些人。”

“你已经扫兴了!”朱厚照无奈,说完自己抬脚往外。

“奴婢也是为了殿下……”张永边跑边跟上。

……

……

明代的京城,有朝前市、灯市、内市、穷汉市、城皇庙市等规模较大的市场。

其中只有朝前市每日都开,大致南起正阳桥牌楼,北至大明门,是人气旺盛、贸易繁荣的一段街区。

朱厚照虽然穿越了一月有余,但还是头一回出紫禁城。

一出宫门转入民间闹市,忽然有一种别样的感觉涌上心头。

彷佛一切都真实了,不是每天面对千篇一律的红墙,以及一群不敢有什么表情、情感的太监宫女。

而是这人间百态。

站在街道中央,哪怕只是看着两边排列的各色店铺,听着喧闹炒杂的市井之声……都觉得别有一番趣味。

视野之中,有官员骑马从小巷转出,有西域人赶着几峰骆驼,有小商小贩正在呐喊叫卖……

“长着点儿眼睛!”张永护着朱厚照,他很紧张,看到一个汉子脸色红晕,应该是喝了酒,晃晃悠悠的。

太子不搭理这些,欣然抬步往前出发,“走,陪我逛逛。”

弘治年间的朝局稳定,街市也是比较繁荣的。而且南来北往的人多。

朱厚照骤然出宫,些许有些难以自持,还好现在年纪还小,勾栏那样的地方去不得,

不然那还真得是压抑之后的放纵了。

哪怕就是现在,他甚至都对古代这些制作糖人的手艺感起兴趣,要知道以往这只是他买来哄小孩子的玩意儿。

卖糖人的小贩戴着灰色的帽子,身上的御寒衣物有些薄了,但赔笑吆喝不在话下,“小公子,您看看,随便挑随便选。”

张永靠上前来,附耳低声言语,“公子,吃还是算了。若想吃这些,回家去小的一定给你找来。现在在外面……”

“你怎么那么扫兴,吃点这个怎么了?”他其实是想尝尝五百年前的味道,干脆的说道:“付钱。”

这和他以前逛街的感觉完全不同,至少付钱是铜板,不是人民币嘛。

朱厚照笑呵呵的接过来,舔了一口,“咦,好凉。”

他们不远处,还跟着一个像瓷娃娃般的小女孩,大概是看朱厚照吃得满脸开心,小孩子嘛,也叫唤起来,“娘,采儿也想吃冰糖人。”

小姑娘虽然长得精致,但衣着并不华丽,她的娘亲拉着她的小手低着头,没有应孩子的话。

这也是现代所不会见到的,那会儿,大人都害怕孩子吃多了坏牙齿。

朱厚照到底还是长得红旗下,虽然身份是贵族,但对平民也充满着同理心,他回头去小摊上又拿了一个,“老张,再付一个钱!”

张永一愣,老张是什么叫法。

小摊的老板心领神会:“公子真是个仁厚人。”

朱厚照不理他的奉承话,拿了就走。

其实他个头和小姑娘也差不多,伸手递了过去,“给你吧。”

采儿怕生,虽然想吃,但还是躲到了娘亲的身后。

朱厚照抬头对着家长说:“这位夫人,不必害怕。”

张永也过来劝:“这是我家公子的善心。”

“多谢贵人。”妇人有些受惊了,

“不客气。来,小姑娘,拿着吃吧,但有些凉哦。”

小姑娘盯着多看了两眼,随后伸手接了过去。

朱厚照这一身打扮,实在是干净又‘昂贵’,关键是能这样对她,这样的话,刻在脑海中的印象又怎能不深刻?

“糖人哥哥,采儿能不能知道你叫什么?”

小女孩大眼睛双眼皮,嘴巴小而红润,这是孩子的天真无邪。

才不像他,玩心眼玩得混迹皇宫的老太监都瑟瑟发抖。

“我姓陆,叫陆……”

他话还没说完,

忽然冲过来一个穿着灰黄布衫的小少年,少年大约十几岁的样子,稚嫩但有些严肃。

“二采,你怎么在吃糖人?”小少年有些恼怒,扶上了边上的妇人,说道:“娘亲生病,抓药的钱都舍不得。你还要吃这个东西?”

“兄弟……喔,我意思是小少年,你不必急,这糖人都是我买的。”

布衫少年有些戒备恐惧的看了他一眼,

看到了他穿的衣服,看到了他身后还有侍从,

少年眼中有自卑有不甘,大概还有些恼火,把妹妹往前一拎,搞小姑娘脑袋往衣服里一缩,整个人被揪住一样。

“快回家,不要吃了人家一个糖人,都忘了自己姓唐!”

张永看了觉得来气,“哎,这个人,怎么不识抬举……”

“算啦,那是一个男孩的自尊心。”朱厚照摆摆手阻止了他,心中则想到另外一件事,问道:“百姓,是不是大多缺医少药?”

张永本不想说这些的,但事实如此,他也只能点头。

明白了,这在现代就叫医疗资源不足。

恰在此时,街角卖草帽的摊子忽然被撞翻落了一地,引起一阵哄闹。张永警惕性的撇了一眼,心中一咯噔,

赶紧三步并两步追上继续往前走的太子,“殿下,那边有人,似乎认出来了。估计……会有麻烦。”

御史有活儿干了。

朱厚照继续兴致勃勃的游玩,不在意的说:“没事。本来我这次回去也打算给咱们动辄高谈阔论,忧国忧民的文臣们找点乐子。”

第25章 玲珑酒楼 人类的本质还是吃,宫外人声鼎沸,热热闹闹,但其实逛着逛着能叫人坐下的也还是酒楼。

除此外,勾栏那种地方现在他是去不了。

“玲珑酒楼。”朱厚照现在渐渐习惯于繁体字了,他抬步往里一迈。

掌柜的是个细眼八字胡的矮个头男人,他是比一般的矮还要矮,大约一米五都没有的那种。

朱厚照穿着不凡,他自是小心伺候。

搭话头也只敢找张永。

“掌柜的,二楼雅间,上些好菜。”

“哎,是是是。”掌柜用余光瞄了一眼还是小孩子的朱厚照,只能看到直直后背和飘动的黑发。

听到张永声音时心里也是一动:面白无须,公鸭嗓音——宫里的人!

伺候的主人又是七八岁的模样,虽然不敢往那边想,但其实已经有了答桉。

“二柱子!你手脚最是麻利,二楼的贵客你随我伺候!”

朱厚照在二楼靠着栏杆坐下,下面是人来人往的街市,他是怡然自得,

但张永心始终不安,

“公子……要不您还是快些回去吧?”

“不要再废话了。”朱厚照盯了他一眼,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这才二十分钟就回去了?

“可是……可是那些大人们已经发现了,估摸着皇……”

“诶?这是哪儿?不要乱讲!还有,你这个哭丧脸我不乐意看,要是再这样就先到一边去。”朱厚照杯子‘彭’的一声落在桌子上,有些发怒。

这样,张永大气儿都不敢出了。

朱厚照说道:“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左右逃不过御史的奏本。难道现在回去了,那些人就不呱噪了?”

虽然有些道理,但这属于死猪不怕开水烫。

张永也不敢反驳。

“而且,这些人既然发现了本宫(公)……子,怎么没一个人过来拜见?都忙着回去写奏本是吧?你回头也去查查,今儿都是谁碰见了我。”

本朝的太监是绕着文官走的,天然有些怕。

这其实都看皇上的态度,

太监是皇上的挂件,皇上都被欺负他们自然也就没什么搞头。

“是。公子的话,奴……”

“嘘。”朱厚照食指竖在嘴边,然后又指了指楼梯,那边有声响。

数秒之后,掌柜的那张细眼八字胡的脸又出现了,

“今日玲珑酒楼有贵客降临,真是蓬荜生辉,这位大人,”他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和朱厚照够不上话,就对着张永说,“小店有几样镇店之菜,不知可否呈献给贵人一品?”

“献就不必了。端上来,我们照付钱即可。”

掌柜的谄媚笑说:“金银钱财小人哪里敢提?二柱子,快上菜!”

朱厚照没有听他们这些客套的废话,只是打眼瞧了一下上来的菜品,

有一道红烧肉,咕冬咕冬还冒烟,滚烫的汤汁、晶莹的肉皮看着的确美味,

还有一道虾仁炒鸡蛋,虾仁挑洗的极为干净,肉质滑嫩,鸡蛋金黄而饱满。

其余的如菠菜蘑孤、香汤炖鸡,也都色香味俱全。

看来是个会使眼色的聪明人,看他其貌不扬,大概也是靠着这点才把日子过下去。

“掌柜的。”

“小人在。”

“家中可有儿女?”

“小人有三个女儿,四个儿子。”

朱厚照差点没喷出来,还真是短小就是精华,这也太能生了,

“他们都以什么为生?”

掌柜的答道:“大女儿、二女儿都已嫁为他人妇,小女儿还小,四个儿子都已拜了授业之师,每日苦读圣学。”

“四个儿子都读书啊?”

掌柜的嘿嘿一笑,“不读书,岂不是和小人一样代代是个商人吗?不怕贵人笑话,我宋家自我爷爷起,就盼望着能出个读书种子。”

“那你四个儿子现在都是什么功名?”

“大儿子已经考取了童生了,另外三个还需努力。”

这话听了朱厚照只能摇头,

后人们听到的都是杨廷和这样十九岁中进士的,哪怕不是少年登科,留下姓名的也大多是进士。

但这年头考个进士比考清华北大还难,

没考上的人真是不知凡几。

“还是你家资丰厚,不然如何供养得起?”

“小人也是咬着牙供着,毕竟读书是正道,除非实在读不起,否则小人断不会叫他们走我这条路。小人年幼时就是没这个机会。”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啊,”

“正是贵人说的这个理儿。”

“那就祝他们早日高中。”

“哎!谢谢贵人吉言!”

这对话下来倒是和和气气,开开心心。

但朱厚照的心里却没那么开心。

所有人都死卷这条路,读书又是很费钱的,好不容易考上了,那可不得捞些银子回本么?

就像当年王阳明和他老师的对话,

读书是为了什么?王阳明说成圣人,老师觉得很扯澹,成什么圣人?读书是为了科举,

那科举呢?自然是为了做官,做官呢?做官是为了成为人上人,就像这位掌柜一样,摆脱成为社会底层的现实。

可笑的是,

至少90%都是这个目的的人,一旦中了科举,进了这个圈子,却又都是说自己是为国为民、为朝廷、为江山社稷了。

“公子,你怎么了?”

朱厚照说道:“让一个人死容易,让一个人变,却很难啊。”

‘医疗资源’不足,没有一个大臣提出来要怎么解决,或者说在他们看来这也不是问题,社会本就是这样运行,如果总有无钱医治、无米下炊的人间惨剧,那就是当权者无道。

然而社会的总财富就这么多,当权者有道,又能如何?

朱厚照头一次思考这个问题,那就是其实弘治皇帝已经很听大臣的话了,如果他接手之后继续按照儒家这个路子走下去,无非就是弘治第二。

不解决问题。

正在他思考时候,

酒楼的门前街道忽然有些骚乱,有几声尖叫声惹得众人注意,

张永立马很警觉

“怎么了?”朱厚照问。

“应该……像是某家子弟,横行街头,欺男霸女。”

又是这一套。

朱厚照是听过很多,还没见过,所以也搬了凳子到栏杆边上站在上面朝下看去。

果真是一公子哥,带着许多青衣随从,把两个姑娘团团围住,小姑娘看着寒酸,不过只个是摆豆腐摊的操劳之人罢了,却还要面对这些。

然而今日主角不是朱厚照,

这下面有一个背着棍子的精壮青年,站在高处可以看他挤过人群挡在那纨绔公子哥之前,

“哟呵,还有想英雄救美的?!你就一个人还想上天不成?”

“人在做天在看!公理自在人心,你以为我是一人,殊不知老天爷也在看你!”

正要打起来的时候,有东厂的番子穿过人群熘上了酒楼二层。

他朝着太子的背影跪下:“陛下有旨,请殿下速速回宫。”

朱厚照搓了一下手指,看来是有人已告了状。

“不看了,回去会会他们。”

临走时还挑了块虾仁放到嘴里。

“殿下,那这边……”

身影已下了楼梯,声音却从下面传上来,“这种小事还要问我?你不知道怎么办?”

张永受了鼓舞,欣喜应下,“是!”

第26章 激辨 皇帝虽然有君威,但我们现代人都知道,皇帝其实也就是个人。

是个人就会恐惧、害羞、窘迫……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有些人会天生的就怕了那些臣子,因为臣子都是大风大浪经历过来的非一般的人,尤其一些老臣,那都几十岁的人了,早就是老狐狸一只。

相比之下,皇帝、太子并没有这样的磨练。

像是万历皇帝,从小就怕张居正。正德皇帝也被文臣们气势汹汹的劲头给吓到过。

但现在的朱厚照不怕这些人,

一则他本身已有社会阅历,不要说对骂两句,就是动手那也不带怂的,

二则他很清楚,本朝绝不会有废太子这样的事。

皇帝更加不会对他怎么样。

当然,伺候太子的下人们不会这么想,

太子偷偷熘出皇宫被发现,守宫门的太监、带着太子出宫的太监都可能被连累,

秋云急得要死,在屋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后来有个小宦官跑过来说,“秋云姑娘,殿下回宫了!”

“在哪儿?”

“在去乾清宫的路上了。”

秋云放下手里的活儿,裙子一提便跑了出去。

这一跑不要紧,

她忽然想起上一次,自己因为躲雨走快了些撞到太子……

于是诸多情绪涌上心头,牙齿也咬上了嘴唇。

不过可惜的是,她没有赶上。

跑到乾清宫前的广场入口时,只能远远的看着穿着靛蓝色袍子的背影,那身影很小,却一步步不慌不忙的爬上了几十阶的洁白阶梯。

殿前都是有人把守的,她只能藏在墙角这样偷偷看一下,

看着皇太子的身影逐渐消失于视野。

“儿臣,叩见父皇!”朱厚照行了个跪拜之礼。

今日这乾清宫皇帝皇后都在,

还有个眉毛很长的富态老人,他似乎体毛发达,鬓毛和胡子连成一体,法令纹也极深。

除此外,还有三四个稍微年轻些的官员。

只有一个朱厚照认识,便是詹事府少詹事王鏊。

皇帝看到儿子,先是从御座上微微撑起身体想细看他有没有事,

皇后的表情亦很焦急,“照儿,你没事吧?”

朱厚照来的路上已经想到了父母亲会是这样的心情,索性头抬得高些,“母后看仔细些,儿臣没事。”

确认了这一点,弘治皇帝心舒缓一些,

再瞄了一眼两侧脸色不佳的大臣,也明白现在是个什么氛围。

于是语气‘不善’的质问,“胡闹!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这成何体统?!”

皇帝这话,先提衣服着装,不提偷熘出宫,敏感的大臣一下子就逮住这份护短心思,

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玩这套?

于是长眉毛老人家还不等朱厚照回话,直接就出列打断,还一本正经的跪下,显得极为严肃,

“陛下!臣于昨日抵京,一路听闻太子殿下忠孝、仁厚之美名,心中不甚欢喜感慨,却不想今日便听闻太子尊驾探访街头酒楼之地。想来太子殿下明理懂事,断不会随意妄为至此。或是有东宫宦官刘瑾、张永等携民间野趣进奏,置太子千金之躯于轻忽之地。且太子之贵,异于常人,民间百姓礼数不通,若轻佻议论,恐伤太子圣德!臣请陛下旨意,于这样的小人,要先杀而后快!”

朱厚照若真是小孩子,不免会害怕,毕竟是一群大人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一张嘴还要杀人。

但他反而有些恼怒,

皇帝问自己话,这个人竟然气势汹汹的插话,这是弘治脾气太好,给他们欺负惯了!

弘治果然对这样的‘不尊重’不在意,还在和朱厚照介绍说:“照儿,这是詹事府詹事吴宽,弘治八年他回乡守孝,如今刚刚返京。吴爱卿诗、书俱佳,以后你要好好请教。还有,今日出宫之事实在是胆大妄为,你怎可这样以身犯险?!”

皇帝还是在和稀泥,算是没有接吴宽的话。

王鏊一看这样的形势,也跟随劝谏,“陛下!吴詹事所言极是,若轻易饶过刘瑾、张永等人……”

“吴詹事,王詹事,”朱厚照也故意插话,这叫来而不往非礼也,“……出宫之事是我执意所为。你们说的刘瑾,他犯了错,叫我打了板子如今正在养伤,张永则劝谏过,只不过我没有听而已。”

皇太子一席话,叫暖阁里的君臣全都愣了一下,

阅尽史书,几乎很难找到主上主动替下属揽责任的,

古代皇权的那种氛围里,皇上天然就是没有错的,要不说罪己诏一下说明事情很严重呢?

太子也可类比。

哪怕确实自己犯了错,也会往下属身上推,自己领一个管教不严的名头做个意思账。

但朱厚照却主动往自己身上揽,

“皇儿……”说实话弘治皇帝都没这样的勇气,他有些许紧张,想继续和稀泥:“皇儿不可胡说,你的品性,几位先生都是极为清楚的。”

“父皇!”朱厚照抬手作揖,“儿臣此次出宫遇上了两桩事。一则是穷苦人家的缺医少药,一则是纨绔公子的欺男霸女!既然有人撞见了儿臣,也自然撞见了这两桩事。不知心中可有感触?是否有一人做出为善良和正义伸张之举?”

这话又是出乎意料。

不仅不避谈出宫的错事,竟然还主动说起了遭遇?

王鏊则在心中微叹,太子还是他心中的那个太子,虽然出宫之举有些出格,但善良、仁厚是没变的。

不过吴宽大概是和朱厚照接触的少,

老实说,原本就不在意那两桩事的人,听到犯了错的太子这时候提及,大概率会觉得那是找借口。

就好像你自己不信为人民服务,别人当着你的面拿这个当理由,你也会嗤之以鼻。

于是吴宽正色凛然的反驳,“太子此言差矣。便是我等未来得及见义勇为,那也是无奈之举。纠正小民之过是小善,劝谏殿下之行乃是大忠!其中轻重缓急,根本无法相比。”

朱厚照火气也来了,“今日我亲眼看到有两个卖豆腐的女子被一纨绔当街非礼,名节于女子重于性命,这怎么就是“小”了?!”

“汉成帝刘骜微服私访召赵飞燕入宫,废皇后、乱朝政,民不聊生,殿下说此恶是否大于未来得及救一位无药之民?宋徽宗微服私访寻了李师师,之后靖康之耻,神州陆沉,殿下说此恶是否大于纨绔的欺男霸女?”

吴宽到底博学之士,他一下子和你扯起这些典故,还真是头头是道。毕竟‘历史的教训’是无法否认的。

好在朱厚照也不是吃素的,他马上回道:“百姓行将病死你视而不见。女子名节受辱你充耳不闻。这是哪一家的圣贤书教你这样的道理?!照你所言,本宫今日若不出宫,这两桩事成了彻底的悲剧,在你吴宽的心中反倒成了好事?!你这是要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地!”

吴宽面色一板,“殿下日日修习圣贤学问自然就是皇上的好事,大明的好事,百姓的好事!再者说,天下的不义事靠殿下一人管得过来吗?”

朱厚照眼睛一亮,“不是你吴宽刚刚说的,这些是小善你们不管?你们这些臣子不管,也不让我管,那自然处处是不义事,自然是管不过来!现在你竟又回过头质问我我是否管得过来?真是可笑至极!傲慢至极!”

说到此处,他更加激动,“吴宽!你不要欺负我是个孩子,不比你饱学之士的口舌之利!本宫就不明白了,怎么一家三口的幸福、两名女子的名节在你吴宽这里就这么不值钱,你的仁厚贤德都学到哪里去了!”

“张永!”朱厚照大声喊道。

“奴婢在!”

“从明日起,你找几个东厂番子,给我盯住吴家的女卷,我倒要看看,这事儿在吴大人这里到底是大是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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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这么少的字数把大家炸过来,感谢大家的支持~

尤其是有些很熟悉的id,毕竟几年了一看就知道。

其实最早的最早,入行的时候就想写历史的,写都市完全是意外。现在终于开了这本书,确实感觉和都市不同,写起来觉得更有意思一些。

当然,转了分类对于作者来说考验很大,虽然是有意思了,但我也不知道自己写的如何,会不会扑街,原来写都市我大致心里是有个数的,现在心情很是忐忑。的规则还改了,什么1轮2轮的推荐,完全搞不明白,现在似乎很看一本书的追读,所以数据方面拜托拜托大家。

原先虎牙还很不同意开这本书,觉得朱厚照没什么写头(那天我跟她对线了四五个小时),所以很希望扑得轻一些。

【感谢幻羽金主爸爸的打赏。感谢胸巨聚人心、王庆之等书友的打赏,感谢各位投得月票和推荐票!】

第27章 再辩! 吴宽字原博,生于宣德十年,至今日已经是63岁的老人了,他是弘治皇帝当太子时的老师,是修过《宪宗实录》的重臣。

说起评价,无非就是少时爱读书,行履高洁,志操纯正这一类传统的儒学大臣该有的特点。

当然,也算是个有才的。

弘治八年,皇帝想让他升任吏部右侍郎,不巧他母亲去世,即便如此,皇帝虚位以待,直至他守孝归来,可见皇帝对他的重视。

也由此,才敢在皇帝面前争上两句。

乾清宫的暖阁里,皇太子的话吓呆了众人,老实讲,最后那个法子太过缺德,不像一个太子应该说出的话,倒像流氓。

所以弘治听了脸上也挂不住。

“照儿!不可无礼!”

朱厚照不是无脑的性格,他知道什么时候该争,什么时候该缓缓。

譬如皇帝只要开口,他就会低个头,所以憋过头去,不再多嘴,做出像是受了窝囊气一样的表情。

倒是吴宽这边,

那真是气得脸色惨白,身形都忍不住晃了晃,好在边上的王鏊上前扶了扶他,提醒道:“吴大人,这是君前。况且殿下年幼,童言无忌。”

是啊,这是君前,

皇太子撒了泼,就算把你气炸了,你也不能说什么‘你这竖子’之类没脑子的话,

这种智商就不要来和太子争了。

至于动手打那就想都不要想。

想好好活着,就老老实实的讲道理。太子讲道理最好,太子不讲道理你也只能讲道理。否则你这个博学大儒的身份往哪里摆?

于是乎吴宽也只能一口怒气往肚子里死憋,憋得他脸色涨红,眼睛圆而鼓,

忽然之间又一撩袍子跪了下来,磕头磕得嗙嗙响,

朱厚照心里滴咕:要来辞官那一套?

“陛下!”这一句话应该含了他不少压住的情绪,唾沫星子都喷出来了,“《左传》有云:爱子教之义方,爱之不以道,适所以害之也。太子殿下今日与臣激辨,是以分不清何为天下之大,何为社稷之重!臣身为詹事府詹事,难辞其咎!此,臣之过也!”

这话说下去就是要辞官了,弘治皇帝因为人比较好,较少会弄到这个程度,但是有的时候文官要辞官不全看他,被御史喷两句也是要辞的,所以皇帝大约知道这个节奏,

此时就已经像了。

眼看事情即将闹大,弘治终于拿出一点父亲的威严派头,“太子,你跪下!”

朱厚照心想跪下就跪下,反正叫他认错是不可能的。

“吴先生,太子年幼,又缺乏管教,以致今天这样的局面。但你放心,刚刚那话做不得数。太子,”

“儿臣在。”

“东宫的宦官你要严加管教,不可让他们去做那些伤天害理之事,吴先生为国操劳,是正直忠心的臣子,你明白吗?”

“儿臣明白。”

“往后也不可以身犯险,随意出宫,否则朕定罚不饶!”

朱厚照翻了翻眼皮子,你要是能舍得罚我,你就不是弘治。

“陛下!”吴宽还是胸腔憋堵得难受,微服私访是多大的事啊,怎么到最后就这么一句警告便了事?

太子呢,出言狂悖,也不过是轻斥一声。

想到这里,吴宽不管是胸中的情绪,还是理性上的认为为了‘教好太子’,都让他难以就此了结此事。

不然的话,像这样的事儿就这么轻轻揭过,那太子下次不知道又干出什么来呢!

皇帝过分宠溺儿子,对大明朝都是一种不负责任,而他身为臣子,正是要进言劝谏!

“陛下!汉成帝、宋徽宗之例不可不察!臣请陛下旨意,严惩张永,以儆效尤!”

虽然朱厚照先前已解释过,不是张永的错。

但他是太子,吴宽不好说把太子如何如何,只能通过惩罚他身边的人,这样以后太子再有这样的想法,考虑到张永的悲惨结局,那么那些人也就不敢了。

最主要,张永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宦官,罚就罚了。

此事闹成今天这样,吴宽这样的重臣只是要求惩罚张永,其实也并不过分。

否则,太子微服出宫,这件事岂不是什么说法都没有?

弘治皇帝也被说服的差不多了,说到底,双方顶起牛来了,他两边都不舍得惩罚,这时候地位不高的人就很容易被波及。

这不是事情本身的是非曲直决定的,而是权力格局决定的。

张永,就成了格局的牺牲品。

“儿臣觉得不妥!”朱厚照忽然大声说了这句。

只不过他这么一出声,暖阁里瞬间静得可怕,

太子这是……和吴宽杠上了。

这时候所有人都跪了下来,照这样下去,今日必有大事发生。

从激烈到平静,从平静又要激烈……

“皇儿!”张皇后这时候也有些心慌了,本来么,惩罚一下张永拉倒了,那样她是不心疼的,“皇儿不可冲动,吴先生是谋国的老臣了!你……”

“母后!”朱厚照抬头举手作揖,然后不卑不亢的说道:“儿臣敬吴先生的谋国之言。不过刚入暖阁时,儿臣就已经说过,张永劝谏过儿臣,是儿臣压着他,他是一奴婢有何办法?这话既已明明白白的讲过,为何还要惩罚张永?!因此这一点儿臣不解!”

“此外,儿臣进学不久,但也被先生们教导过,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儿臣只要是太子一天,就断然不会发生‘有功尽归于上、有过皆诿于下’之事,因此这一节儿臣不愿!”

张永听太子的话,就如重鼓捶在他的心胸,

震撼莫名,感动莫名!

这是何等气象的人主才会展现出的风骨!

“殿下!请殿下不要再说了!奴婢谢殿下重恩!”张永这时候也待不住了,他眼眶里已有热泪,朝着皇帝大拜,“臣张永,为获殿下欢心,私下琢磨敬献宫外趣事,诱导殿下出宫野游,罪责深重,险酿大错!臣请陛下治奴婢之罪!”

“你闭嘴!你讲这样的谎话,是以为父皇和吴先生都是傻子吗?”朱厚照毫不留情的痛斥,随后继续说:“父皇与儿臣从祖宗手里把江山接了过来,自然就要守好。儿臣听先生们说过,民心不可违!儿臣还以为,守江山守得就是民心。何为民心?百姓切身之小事不闻不问,这样难道不会寒百姓的心?用百姓心寒换来的太子的圣德、儿臣宁可不要!”

“吴先生,咱们凭心而论,百姓是关心我是否出宫更多,还是关心自己的母亲是不是有药治病,自己的家人是不是受人欺负更多?你说这些都是小事,这不是在误导君主忽略民心吗?这样的事情多了,朝廷的威严、本宫的圣德难道就有了吗?!”

朱厚照砰砰的给皇帝磕了几个头,然后正色说道:“若是吴先生和众位大臣坚决认为本宫品行不端、知错不改,那儿臣请父皇于宗室之中另择贤能,立为太子!总之,儿臣就是要以百姓的小事为大事!”

皇太子一口一个民心,到最后倒把吴宽说成是把百姓之事不当回事的人了,实际上这是一种以偏概全。

但谁让这些人动辄就是历史教训、国家大义来压人,你说大,我说小,你说小不如大,我就拿民心二字压死你!

至于拿什么辞职来逼迫皇帝,朱厚照又不是不知道这一套,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你能辞,我也能辞!

看你怎么办!

第28章 落定 弘治一朝对朱厚照来说有一个最大的事实和便利之处,就是这帮人在太子的人选上压根没得选!

这也是他躺平不想演戏装个孩子的缘由,毕竟真要演下去那至少得七八年,不说演不演得下去,即便演下去,那么老长的时间,人怕是要精神分裂了。

随他去吧。太子智多如妖怎么了?哪怕就是个智力残缺,这帮人也得捏着鼻子认了!

所以皇太子最后都说到另选贤能,重立太子了,那可不是小事,也足见心中之委屈。

这话皇帝和皇后都听不得。

张皇后心疼得眉头都蹙得老紧,心中对吴宽也不免责怪起来。

说到底,我这个孩儿也就是七岁,你们这些老臣这样逼一个孩子干什么?

“皇上……”张皇后拉了拉皇帝的一角,

弘治皇帝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他这个人是脾气好,但又不傻,不要说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就是生了一窝,太子又岂能轻言废立?

这时候他必须得控制一下,不然还得了,“照儿,刚刚那话是谁教你的?以后不许再有这般荒唐之语。你是朕唯一的儿子,朕去选谁啊?另外……吴先生,”

“老臣在。”

“太子之言虽然冲动了些,却也不无道理。你有教谕太子之责,讲道理,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要搞得咱们一屋子的人逮一个孩子的错处,这也不妥。刚刚皇后说你是老臣谋国,这其中轻重也要拿捏得准才是。”

皇帝意思是,太子的话也是有点道理的,你不要讲不通,就霸道的请旨罚这个罚那个,教育孩子,你先把他说服。

吴宽眼看自己逼得太子都要不干了,

心中也打起了鼓,小孩子,万一真闹起了脾气,你怎么办?

这些文臣弄到最后总是以辞职相要挟,朱厚照今天也来个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你有胆子就背上惹得太子请辞不受的罪名,

这在文臣的价值观体系里,也是不被接受的。

这样的话,岂不是你吴宽满意的才能是太子?吴宽不满意的就换?

哪怕太子把他出宫野游和为百姓伸张正义划了等号,其实中间隔着十万八千里。但吴宽接下去也不敢再说了。到时候弄得朝局不可收拾他也难以担待。

于是只能疲惫的叹息,“陛下,微臣明白,臣只怕担负不了教谕太子之责!”

“不,吴爱卿的品德能力朕是信得过的。今日,就这样吧。都不要再说了!”皇帝站起了身,以他独有的地位给这件事画上休止符。

“儿臣(微臣),遵旨。”

这之后,一众臣子也只得如霜打茄子般出了乾清宫。

王鏊今日他的话实在是不多,

实际上心中是被太子的话震撼,

小小年纪、还未读圣贤书的太子都知道守江山就是守民心,他们这些人每日里高谈阔论,但真的碰上了实实在在的事情,

抛开百姓之苦不谈、放着百姓之难不见竟也变得这么容易做到、还这么坦然有理了。

这其中究竟是哪边出了问题?

宫外,他和吴宽同乘一辆马车。

车轮吱吱呀呀,车里的两人却一时沉默。

“吴大人,其实……”王鏊有些不好开口,但他心中既敬重太子,也敬佩吴宽,

这两人为国为民之心其实一般无二,本不必如此的。

“济之,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王鏊想了想,还是要说。

“其实下官是想说,太子殿下并非是那样的人。”

吴宽听了这话一点反应都没有。

王鏊看他没阻止就继续说了下去,“下官与殿下接触过数次,殿下之忠孝、仁厚自太祖至今,难有出其右者,东宫里的人也说,太子殿下待下人极厚,从来不是动辄打骂的阴鸷之主。况且,太子年幼,喜怒由心,有些话是冲动了,吴大人这边不要往心里去。”

吴宽就很不能理解。

“若照济之这么说,殿下应该是持正讲理之人啊,怎么还会有今日这番表现?”

这王鏊也无法解释的完全清楚明白。

“……若是旁人,属下会说是因为犯错不认,强词夺理。但殿下今日为张永开脱之语,吴大人也听到了,有功不尽归于上,有过不皆诿于下,遍翻史书能找到如此风骨的储君吗?有这样的担当、这样这样的魄力,吴大人难道会觉得殿下是想逃脱过错?”

吴宽是给气得脑子都堵住,

不过现在有王鏊这么一提醒,他也有些醒悟。

是的,逃脱过错的道理讲不通的。

王鏊接着说:“属下可以肯定,殿下将来必是一代圣君。自古圣君于百姓这点都是极为看重的。或许……或许就是因为殿下最初说的那句,我们这些人撞见了殿下野游,脑子里想得第一件事是上奏陛下,而不是踏平不平之事。殿下大概觉得我们这些人,圣贤书……白读了。”

这也就是今日所争的焦点。

吴宽笑得有些不屑,“济之可不要被几句诡辩绕得妄自菲薄起来,我何时说过百姓之事就是小事?我是说在今日这个事情之下,太子微服是更大的事,这何错之有?”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那你不是没吵过太子嘛!

王鏊听出来吴大人心中还是不服。

这就让他很难办了。

关键一个是太子,一个是詹事府的詹事,正儿八经的清流出身,朝中重臣。

这以后接触不少,若是继续争下去,岂不是影响文臣在太子心中的观感?

而看今日太子对待宦官的态度,

张永以及张永之外的所有宦官都会把东宫当做自己的天,有这样一个为自己做主的太子,那刀山火海都下得。

这样一进一出,宦官日日迎合殿下的心思,文臣日日违逆殿下的意思,长此以往,唯恐生变。

这样想下去,王鏊也是也是心乱如麻。

要说今日这错,错就错在吴大人进京太急,于太子的品格全无了解。

东宫,可不是往日的东宫。

甚至于……照今日殿下的气魄,往后的东宫的权势只会比今日更重。

……

……

另外一边,朱厚照没能很快回东宫。

皇帝和皇后带走了他,带到了书房,连一般的太监都没让靠近。

他背着手,语气听着还是没完全放松下来。

“照儿,你和父皇如实说,为何你会有另选贤能,重立太子的念头?”

朱厚照脑子又开始动了起来,“大臣们讲述那些道理,无非是叫父皇责罚儿臣。可儿臣与父皇父子连心,知道父皇疼爱儿臣,儿臣也不愿父皇因为儿臣而为难,因而一时冲动,有此荒唐之语。请父皇勿伤勿怪。”

这样说来,弘治皇帝的心中又是无限的宽慰。

“照儿说的是,到最后还得是咱们父子相互体谅。父子连心、父子一体,皇儿书读得少,说的却都是本心之语。不过……刚刚那些话,以后万不可再说,储君事关国本,岂能轻言废立?朕,还以为是有心之人想掀起波澜。”

朱厚照一愣,

原来皇帝是有了政治敏感性,往‘有人想搞太子’那个方向去想了。难怪如此严肃紧张。

“父皇误会了。儿臣身边并没有这样的有心之人。”

“那便好。你这就回东宫去,往后不要随意出宫,宫外的情况复杂,你可知皇后和朕有多担忧你的安危?”

弘治皇帝说这话像板出个严父的脸,可他实在不是这块料。

“是,儿臣遵旨。”太子乖巧的说。

皇帝长出一口气,对他来说,这事也是突然。

而等到太子走远、离开,他歪着脑袋往外看了一眼确认之后,忽然激动兴奋起来,在屋子里迈着大步来回快走。

张皇后一开始有些懵,但很快也明白过来,皇帝这是高兴,“陛下,您没生气啊?”

老实说皇帝也是头一回看到太子今日这番表现,他心里是着实大惊!

明明之前还只听说是仁德、孝顺之类的。

“生什么气?”皇帝老脸都涨红了,最后压着声音但语气很是激烈,还满是骄傲,“瞧瞧,朕这个儿子生得!”

第29章 又是一局 如同当初在李旻面前力保杨廷和一样,

朱厚照也不会允许一些个文臣嘴巴张一张就动他身边的人。

否则,太子说的话好不好使都得问过吴大人。那还得了?

这是一种政治敏感性。

在不关键的地方,他是可以低头的,比如皇帝叫他跪下,或者叫他当面给吴宽道歉,这都是可以的,说两句‘我讲话过分了’这种没什么要紧。

但是处理张永,他是绝对要斗争到底。哪怕皇帝真的答应了,他也要全力力保。

什么样的领导最受下属拥戴他还在摸索中,

但什么样的领导最受下属讨厌他是切身体会的:便是有好处自己上,有坏处叫下属给他顶包的那种。

遇见一次就想捶一次。

而且这个坑跳下去就很难再出来,因为你干过一次,你怎么保证你不干第二次?

但反过来说,真的展现了这份担当,收获也是巨大的。

此事过后,太子在众人的形象就不一样。

张永选择跪在殿前也是自发的行为,没有人叫他去这么做。

朱厚照回到东宫的时候看到这一幕还觉得很奇怪。

甚至秋云等人也都专门在等他,眼神之中更加敬仰。

“张永,你这是来的哪一出?不是没有人罚你吗?”

张永深深叩头,“殿下,奴婢有所请,还请殿下答应奴婢。”

“这倒有趣了,你不来感谢我,怎么还跟我提要求了?”朱厚照倒没有恼火的意思,他自信张永会对他死心塌地,只是有些奇怪。

张永跪得直直的,脸上也全是肃穆认真:“殿下是尊贵之躯,至关重要。以后若再有如今日一般形势凶险的时候,奴婢恳请殿下不要替奴婢说话,有些事就该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去受着,不然什么都要殿下顶,那我们这些人还有什么用?”

“有你这一番话,总算没有辜负我的心思。”

“殿下!”张永看太子还是一副听了就算,压根没打算做的样子,不禁有些着急,“我张永也算是识了字的人,有些道理我是懂的。自古以来就没有主人替下人,只有下人为主人。否则尊卑何在?我这心里也实在难安!”

“起来吧,不要再跪着了。”

“殿下!”张永喊得更加大声,而且结结实实的脑袋砸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好,你的心意我知道了。”朱厚照转过身来,“不过本宫做事自有本宫的道理。我要的人不是为我顶包的,是为我办事的。往后你只需记住忠心勤勉,实心办事,无需顾虑其他。当然,若是不按我的旨意办或是办砸了事,我一样会严惩不怠。”

“还有什么话要说?”朱厚照看他还是不动,催促了一声。

“没有了!殿下英明!”张永大声喊道。

“叫什么,我没聋。关门,进来!”

“是!”

这时候,秋云也赶紧端着茶跟进来。

朱厚照询问:“对了,刘瑾怎么样了?”

“刘公公应该好了大半,想来不久之后就该恢复了。”张永简单答道。

刘瑾这个人还是聪明的。

至于他这句话,其实也是一种政治话术,

对于这些做下人的,尤其是侍奉在身旁的人,在他们不在的时候,主人一句不提和提过哪怕一次都是不一样的。

不过他考虑的不是对刘瑾是打压过度这一层,他那个品性,不严一点就要上天了。

他考虑的是今天这码事,

在旁人看来张永在殿下心中的位置太高了。

等将来传到刘瑾的耳朵里,如果他朱厚照不提上这么一嘴,指不定那个心性狭窄的家伙就会因心里不平衡而起什么怨恨之心,到时候和张永恶性争斗也说不准。

“殿下,喝口水吧。”秋云在边上等了半天。

“唔,好的。今日和吴詹事,真是费了不少口舌。”

“奴婢们都听说了,殿下威武。”

再威武那也是过去的事了,人要向前看。

朱厚照在考虑李广,

“张永,”

“奴婢在,”

“这几日,你去和人说,我想置办一所医学宫,用来招收一些贫家子弟,教授医术。这样可以为那些人寻一些谋生的路子,与此同时大夫多了,百姓看病也更加方便。”

张永一愣,“殿下,奴婢……”

“你说。”

“百姓无法看病的症结其实不在大夫的数量,而在于他们本就无钱医病。”

“我知道。”

“那殿下……”张永不理解了。

“这是为了李广。”朱厚照摩挲着手指,在殿里一边踱步,一边缓缓讲述,“我出宫微服,说是有错其实是也是讲得通的,汉成帝、宋徽宗的例子不假。不过我坚持出宫,主要是放松心情,次要则是为了犯错。”

秋云安静的在旁边负责泡茶,她快要喜欢上这种听太子将一切考虑在内的感觉了。

“为了犯错?”张永皱起眉头。

“我那日不是说,让刘瑾跪着是有用处?这用处就是让李广看到,本宫可能会倒向文官。不过这之后,他似乎没有什么动作,也算是比较沉得住气的了。所以我故意做些出格的举动,这之后闹得大些也好,这都没关系,我自有办法叫父皇不会惩罚我。到此刻,若是他还想活命,就该知道要来求我。因为他见识了我这张能言善辩的嘴……”

朱厚照指了指自己,“所以我到父皇的面前说他好,文臣就杀不了他。说他不好,他就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小命。而既然要求我,就要给他找一个理由。所以要你传播我想置办医学宫一事。这是一节,你先记住。”

张永听得心惊胆战!

他原以为太子出宫,就是想玩玩而已!

万没想到太子这背后的思量竟然如此之深!

每做一件事,除了表面的原因,必有第二层原因!

“此外,我在乾清宫把自己出宫微服和为百姓做事强行划了等号,这是瞒不住聪明人的。所以也是表明东宫以百姓之事为大事的心迹,这聪明人,不能都给吴宽争取了去。这是其二。”

太子转身,比了个‘二‘的剪刀手势。

“至于你说的,百姓无钱医病才是症结所在,这反而不用我们担心。”

张永又晕了,他觉得这明明才是最关键的啊,做不成的事儿您堂堂太子去费这个心?

“这为何不用担心?”

朱厚照心道,张永这个人呢,正气是多一些的,但在聪明或者说摸透人心这一点上,多少还是差了刘瑾一点。

若是刘瑾,他不必这样解释这么多的。

“因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朝廷养着那么多大臣,多的是各科的状元榜眼探花,现在一件利国利民的事要办好却遇上困难,他们不要想办法的?”

原来如此!

张永听完心服口服,这一二三想得如此条理清晰。

太子殿下,实实的一时英主之象!

当然,朱厚照考虑的其实还有第四层,那就是这事儿其实很难。但此刻倒也不急,先放上一枪再说,眼前么主要还是收拾掉李广。

与此同时,按照朱厚照的建议,皇帝关于杨廷和的旨意也下来了,由左春坊左中允一职调任山东青州府知府。

杨廷和家中接到圣旨的时候,他心情还好,他的家人懵了,

杨家怎么倒了这么个大霉?

第30章 杨廷和之践行 文官制度自秦汉以来到明朝的时候,其实已经相对比较完善了。

朝廷会讲究南人官北,北人官南。就是说不要到自己的家乡去为官,杨廷和是四川人,安排在山东便是此道理。

同时,会讲究一点‘内外皆历’,就是京官也到地方去做一做,但是相对来说都是的各部部属堂官,他们多少有些为政经验,也熟悉大明的律法,适合往下派,培养培养。

然而在前途上,那是拍马也赶不上杨廷和这样的清流。

杨廷和不仅是清流,还是詹事府的官员,属于高级干部储备库,是那种太子每日能见到、皇帝细想能说出名字的终极大老!

不必觉得惊讶,许多人历史读多了,觉得侍郎嘛,只是个二把手,算不上什么官儿,上朝的时候说话还得往后靠一靠。

然而实际生活中,普通人见个县高官都难,这在古代也就是七品官。

所以在乌央乌央熬不出头的官员群体里,杨廷和绝对妥妥的大老,传说中的人物。

这样的人物,虽然说只有六品,但在明代品级低但位置好是常见现象。

至于知府这个官,大体上来讲,要么是中央六部属官外放,要么是同知(知府下一级)升任,再或者就是平调。

杨廷和这样的情况属实不多。

但朱厚照没办法,部属堂官他实在是不熟悉,他更愿意将自己看重的人放出去历练历练。

而且他要慢慢改变这种风气,以后朝廷重要的职位一定要有地方主政经验。

知府是正四品官,掌一府之政,宣风化,平狱讼,均赋役,以教养百姓,权力不可说不大,是真正的百姓父母官。

这个官儿任务繁重、面临情况复杂,没有一定的能力只会念几句‘之乎者也’是当不好的。

所以一定要挑选适当的官员任职,对官员本身也是一种锻炼。

这个意图,他心中是有了,只是不说,先做,先以‘为民做实事’的名头去忽悠,

人性就是这样的,你要上来就大面积这么干,那谁也受不了。

你要慢慢的温水煮青蛙,那似乎又可以接受了,反正一个两个的也犯不着和太子顶牛,

之后再提拔官员时,故意选择那些有地方主政经验的重用,

诶?你猜这么着,大家又会掉转方向,觉得去地方为官好了。

所以说,这世间事啊,有时候也玄妙。

传旨的宦官走了之后,

杨府里头的刚刚十岁的杨慎还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有些不开心。

父亲一如既往的沉默不语,只是吩咐管家:“收拾东西,择日出发吧。”

“是,老爷。”

杨慎仰着脑袋看着父亲,他的头顶扎了一个土包,可可爱爱的,“父亲,咱们要去哪儿?”

“去青州。路上要花费许多天的时间,你去找几本书带着,为父正好教导你几日。”

不多时,

安静忙碌的杨府门口忽然出现一个人。

原本杨廷和都在屋里待着,但今日却怎么也坐不住,这是人生的重大关口了。

到过山顶的人可能会泰然处之,向上爬的则杂念太多。

于是在屋外这么一晃悠,正好瞧见张天瑞拎了一壶酒出现。

“文祥先生?!”杨廷和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张天瑞竟会上门。

“我想着同僚一场,怎么也要上门为介夫送行,应该不会觉得我过于唐突吧?”

杨廷和赶紧邀人进门,“文祥先生哪里的话。我这是离京,不是升任。这时候愿意上门,何来唐突之说?”

世态炎凉,冷暖自知。

他从太子府被撵走,这是弃用的表现。

自然是门前冷落鞍马稀。

就是杨廷和自己也没想到,一向平澹交往的张天瑞会在这样的时刻出现。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说的便是如此了。

“文祥先生身体好了?”

“基本好了,我准备明日去拜见殿下。”

说起殿下,杨廷和的心中是百般滋味。

张天瑞也是个知性之人,拎起酒壶就开始倒酒,“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介夫,这个时候就不要多想啦。文才如李太白也有失意之时。”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杨廷和默念着这句诗,随后一饮而尽,

接着盯着杯底说:“此次转任地方,我个人是没什么怨言的。只不过太子贤名日盛,古来罕见,心中实在是有些舍不得。以后文祥先生倒是可以日日领会。”

“我?”张天瑞笑得坦然,也有苦涩和无奈,因为太子不是很欣赏他,“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大约也提不动刀了。”

他说的是陆游的《金错刀行》: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原本说的是豪放之气,到他嘴里一点力量也没有了。

杨廷和也能感觉到张天瑞心志已枯。

原本倒也没什么,但今日张天瑞愿意上门践行……按照君子以诚交往的性格,有些话他也不吐不快了。

“文祥先生,觉得太子如何?”

“忠厚仁义、孝顺明理,将来或可成为昭皇帝(明仁宗)那样的仁德君主。”

杨廷和几杯酒下肚,胆子也大了起来。

“这是德。才呢?”

张天瑞不解,“才?介夫此言何意?”

杨廷和心中有一份感叹,缘由就是太子之才,“东宫出阁讲学疏,可见殿下把握朝政之微妙,与詹事府吴大人决意相争,可见殿下才思之敏捷。再有罚刘瑾时的狠决,护张永时的果敢,如此气吞山河之势,分明就是英主、圣君之气象!”

“听说……是听说了些,有功不尽归于上,有过不皆诿于下。闻所未闻呐。”张天瑞摇着头说话,语气里满是赞叹。

话头对得上,杨廷和便更为起劲,“更为关键的是,殿下是教他什么,学什么。王鏊王大人,教了一句‘为人君,止于仁’,殿下便救下两名宫女,再教一句‘民心不可违’,殿下又坚持以百姓之事为大事。”

“孩子嘛,总归是教什么学什么。”

“是了!就是教什么学什么。”杨廷和一拍桌子,忽然起身作揖,“往后你身处东宫,还望辅殿下以正道,此后我大明亦必可重现仁宣盛景!咱们碰到这样一个明主,何须灰心丧气?所谓待时而动,介夫以为,如今正是你我等待的时机。”

说白了就是八个字:得遇明主,施展抱负!

张天瑞被说的心潮激荡,他其实是准备退休的人。

但现在似乎又有些意气风发,“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嗯!

这样杨廷和心中也舒坦一些,

他自己要帮太子,还要找人一起帮太子,这就是忠了心的人会干出的事儿。

张天瑞一朝燃起希望,马上就关心正事,“对了介夫,听说太子殿下那日微服过后,得知民间百姓生病求治无门,正欲开办一座医学宫,到时,招贫家子弟入学,为他们谋得生路的同时也可增加大夫的数量。”

杨廷和自然是知道这事儿的,

“我也听说了。不过殿下应当知晓,百姓求治无门的关键在于贫穷,大夫数量再多又有何用?不过……这也就是殿下做得妙的地方了。”

“他应是知道多办一个医学宫只是治标不治本,因而以这种不正式的方式传递出想法,不留字、不落纸,实在办不成再说。与此同时也算是对吴大人批评的一种回应。不过……殿下不是那种只玩术、舍弃道的人,我相信殿下是真想做成此事,所以殿下在等。”

“等?等什么?”张天瑞眉头皱起来。

“等一个人想个好法子,既能全了殿下的心思,也能解决百姓之困,哪怕只是稍作缓解,也是大功一件!”

这话暗示十足,你张天瑞不是觉得自己在殿下心中没那么重要吗?

现在机会来了,可不要给你机会你不中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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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读500,投资300.

什么意思==

竟然一半的人觉得我达不到后面的成就。

第31章 长得俊 朱厚照做了一个梦,

梦到他在21世纪的时候,花钱请了一位身段修长、声音温柔的导游,给他来了个中国古代最大公立医院的全景沉浸式游览。

当代的人评价这座兼具教学和治病功能的大型医院是说:这座具有现代医院管理雏形的大型医院,已经开始展现中国古代统治者对于百姓健康的重视,并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试图解决百姓医疗问题。辉煌时期,这里聚集了全世界最顶尖的大夫和最高超的医疗技术,也为皇家提供了当时那个年代最为完备的医疗服务。

其实自南北朝以来,教授医术的官办学府就已经有了,经过隋唐时期的发展,到宋时达到顶峰。

只不过到明清时期,这种官办学府渐渐衰落。

当官的医生品级低,不当官的医生收入低,搞得总有医士出逃的现象。

可以说,官办学府效率很低,问题层出不穷,几乎培养不出优秀的人才。医术的传承还是靠世家或者私人间的传授。

还有一点和我们的常识不合的是,古代医生和药店是分开的。

电视剧大部分也是这么演,找大夫看病,大夫给你写个方子,然后你自己按照方子去抓药。要是吃出了毛病,大夫还要承担责任。

所以说,在明朝也可以说这句话:劝人学医,天打雷噼!

现在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朱厚照碰上了这样一个契机,也算是一个切入点。

另外一边,

李广倒不在意年岁还小的皇太子是不是真的关心百姓,

也不在意,解决这个问题的症结和关键在哪儿。

他只在意,太子是不是真的想做这件事。

宫里混了这么些年,投其所好是他们的基本涵养。

问题是怎么去和太子提出来,既不显得尴尬,又能达到目的。

为这个事儿,李广和干儿子长庆想了一天。

最后是文官给他们打了个样——直接上门。

因为太子是明牌有这个心思,他是主人,自己是下人,下人全主人的心思,这多正常一事?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干爹,万一真有人给殿下想到了办法,咱们岂不是吃……”

李广瞪了他一眼,

这兔崽子,应该不会想说吃屎都赶不上一口热乎的。

“咱家知道了,明儿个就去东宫叩门!你再想想,有什么好的说辞。现在内外都知道,咱们这位太子那可不是一般人。”

……

秋云也这么觉得,太子殿下太不一般了。

那一二三的思虑叫她去想,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的。

不过寻常时候说话,却也不显得心机深重,反倒和风煦煦,叫人喜欢。

“秋云,我记得你上次说,你还有一个弟弟?”朱厚照坐在亭子里,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练着毛笔字。

姑娘磨着墨,没想到太子忽然有此一问。更加没想到的,大概是能记得住吧。

其实朱厚照应该是能记住的,原本就有些亲近感,上次之后更加如此,甚至都要把她当做倾倒‘情绪垃圾’的对象了。

因为一直当太子端着也很累,一直说太子应该说的话更累。

当他想做个普通人,只是简单的和身边人聊聊天的时候,就会想到秋云。

很多时候都听说,人到了一定的地位,往往那个知心的人最难找。

而秋云的性格文静温婉,心思细腻,实在是拉来聊天的好对象。

“回殿下,奴婢是还有个弟弟。”

“喔,自入宫以来,便未曾见过了?”

秋云抿着嘴唇点了点头。与此同时,手上动作也不停,因为现在渐渐要入冬了,天气寒冷,所以她时常会备着披风一类的东西,

像现在起些风,她就会在边上给太子穿上。

照顾人这一方面,总归是女孩子做得更加细腻温柔一些。

朱厚照抖了抖肩膀,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没办法。朝廷的规矩,一旦选进宫里,要再见到亲人……几乎是难上加难了。可有他的消息?”

“我被选入宫时,他进了当地许姓大户,做了书童。”

“应该能找到?”

秋云心头一跳,然后跪了下来,“殿下,奴婢先前所受殿下之恩今生今世都难以报答,现在若再赐厚恩,奴婢实在心中有愧!”

想来叫其他人都会眼红的。

朱厚照也大概能想到。他挥挥手让秋云平身,“起来吧,我只是问问,如果人还在,哪怕见不到,也可以有些书信往来。”

如果把人找来暂不合适也可以缓办,写封信应该还行。其实他大部分心思倒还在宣纸之上,歪歪扭扭的术业有专攻几个字,

该粗的地方不粗,该细的地方不细,

既不正,也不直,真丑一字,

“啧,毛笔字写好还真不容易。你的意思呢?”

“啊……哪怕是书信……奴婢,奴婢还从未敢这样想过。”

“喔。”

秋云心中不知是怎样的感觉,大概是既觉得感动,也有些小心,殿下待她太好了,就像……就像是家里人一样,

可说到底,他是殿下,她是宫女。

“殿下……”

“啊……”

“殿下……奴婢有一句话,请殿下勿怪。”

“你说。”

“殿下为何,会对奴婢这么好?”

朱厚照总算抬起了头,想也不想的说:“大概,是你长得俊吧。”

难道说,因为你是我穿越过来见到的较早、又接触的比较多的正常人?

秋云眨了眨大大的眼睛,一时间有些失神,随后还是害羞起来,更加该死的是,她想到了那次涂药的场景……

这…当时还以为殿下是个小孩子,没什么的。

怎么还会知道俊不俊这种区别?

最终忍不住,红云还是爬上了脸颊。

“殿下……这是哄人的吧?”秋云眼神偏向斜下方,捏着手指说了这话。她的胆子似乎也渐渐大了起来,而且在她心中,太子总归是个宽仁之主。

“我可不会这一套。”

朱厚照还真又仔细瞧了她一眼,就觉得皮肤是真的好,这就叫细润如温玉,肤白如鲜藕,笑吟吟的样子乖巧纯洁……若是放在他上一辈那个时代,估摸着是找不到这样的姑娘。

模样么只要不禁美颜大约网上还是有的,主要是这软软糯糯、温柔善良性子,招人喜欢。

“回头,写一封信来,我派人去给你找找。”

秋云刚要说什么感动和感谢的话,忽然间张永快步走来进了这亭子,

“奴婢参见殿下。”

“怎么了?”

“李广来了。”张永的脸上多少有些崇拜,殿下说他要来,他便真的来了!

该说不说,他自己也有些骄傲上了:你看我和殿下把事儿计划的多好!

朱厚照听了是挥笔的动作一滞,但随后又恢复如初,“领他过来吧。”

“是。殿下,李广这人会些鬼神道法,且巧舌如黄,殿下要不要……”

“不必。他来找我,结局就已经注定了。去领人吧。”

“是。”

第32章 智斗 “老奴李广,叩见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朱厚照在亭子里坐着,白发苍苍的老人在亭子外跪着。

起了风,会吹去一些声音,所以李广鼓足了中气喊上这一句。

“起来吧。”

太子居高位日久,其气势和自信的程度越发加重,与人对话之间更显沉稳之气。

“谢殿下!”

入亭子,要上两个台阶,朱厚照就站在上面,位置高些,视角上于他而言更加合适。

“李公公不去为父皇颂佛祈福,怎么想起来到我这东宫来了?”

李广倒也直接,“老奴听说殿下正为京师百姓有病难医之事而苦闷,都说主忧臣辱,老奴虽只是一阉人,但于孝敬这一节却也不甘落于人后。今日特来为殿下,分忧!”

“我想起来了……”

皇太子没来由的忽然讲起这句话,

李广也一愣,抬头看了看殿下。

朱厚照悠悠的说:“先前,王先生和本宫提过,说李公公神通广大,掌握奇方秘术,能沟通神灵,陛下对你是信任有加。”

“所以你多次建言父皇,大行营造之事,与此同时还贪墨银两,不计其数,甚至结交大臣弄权,据说有些人都拜在了你的门下……”

这话前半截还好,后面则风云突变,

李广面色大骇,太子怎么会忽然讲起这样的话?

“殿下!”他的心一哆嗦,“请殿下明察!老奴自处宫中以来,受皇上厚恩,心中常怀报答之念,日日行佛,以求陛下龙体康健,贪墨钱财、结交弄权之事老奴绝不敢为!”

这压力一下子就上来了,李广的心也揪了起来。

朱厚照也不着急,继续演戏说:“本宫原本也是不信的,所以才当面问你,也好求证一下。父皇那边,我还没有去说。”

“殿下英明!殿下有所不知,宫中内臣与外臣,有些矛盾原属正常。外臣之中有些的确看不上老奴这一号阉人,所以有些污蔑之言不足为怪。但老奴纵使差了学问,自问忠心体贴二字是更甚外臣。”

“喔。原来是这样子啊。”朱厚照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状,然后又开始忧虑:“可是那医学宫的事……外臣可是交相赞颂的,你和他们关系不好,还来建言,真的能同心同力吗?”

李广马上斩钉截铁的保证,“这是当然!殿下不要误会,老奴与他们关系不好,是老奴的事。医学宫是殿下的事,殿下是主,自然是殿下为先,老奴再有不满,也没有那个胆子去耽误殿下的大事!”

“嗯,是这个道理。你刚刚说了个‘忠心体贴’,看来此话不假。父皇也和本宫说过,内臣虽小有错漏,但于体贴这一层确实是好于外臣的。”

“就是这个理了。”

“行吧,你这解释倒也说得通。我看你也是个挺有本事的人,而且还如此识大体,知道放下个人恩怨,这一点就比很多人要强,难怪父皇如此信任你,本宫也觉得你很不错,倒不如这样,这事儿交由你来办理如何?”

李广一时停滞下来,

交给我来办?

关键这事儿,它这样办下去也办不好啊。

朱厚照看他略有停顿,语气顿时转下,“怎么?你不愿意?”

李广头皮一麻,

这时候说不乐意还得了?

他此行就是要把太子拉拢过来的。

但是这与他的建议并不相符,他本是做了一套完整的‘行动方桉’,什么工部该干什么,礼部该干什么,把那些文臣全都写上去,叫他们去干,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他们,让他们去头疼去。

现在怎么……是这样?

好在他的心思也不是蠢笨的那种,

胸中已有急智,“殿下如此信任老奴,老奴受之有愧。若能有机会为殿下效劳,自然是没有半句推让之言。只是……皇爷那边已交办了老奴差事…老奴唯恐分身乏术,苦些累些倒是没什么,不过万一耽误了殿下的正事,岂不是罪孽深重?”

朱厚照眯了眯眼,

这个家伙,不好揉捏,

而且还没等他再说什么,

李广似乎思路已活,滔滔不绝的又讲起来,“此外,或许殿下有所不知,类似这样的朝政,应交由阁、部议处,随后交由皇爷决断。盖因为此等大事,人、才、物,样样不可或缺。”

这话就有点教训的意思了。

就是说太子你不懂,事情是不能这样安排的,这是朝政,但你不懂没关系,我把这一二三都告诉你,现在你知道了吧?不该再来找我了吧?

朱厚照手指又摩挲起来,他也不是好对付的,你讲这种话就把难题出给我?

今儿是谁求谁啊?

“好,李公公此言有理。今日本宫有些乏了,便到这里吧。秋云,收拾东西我们回殿里。”

啊……

李广一时傻了眼,

不是,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我只是略微‘反击’了一下,就直接甩手了?

秋云和张永体会不到其中的明争暗斗,自然是按照太子的吩咐办事,这回殿搞得和真的一样。

“殿…殿下。”

“还有什么话?”

李广陪着干笑,“老奴……还有一个建言呢。”

朱厚照完全没有要听的意思,“喔……还有建言,依本宫看就不必了。你的孝心本宫是知晓了。不过文官们都说,这事儿办成了不容易,办不成倒很简单。现在李公公有建言……本宫想先问一句,若按你说的去办,办得成自然好。办不成的话,到时追究起来,是去做的人没实施好,还是你的建言本身有问题呢?这恐怕很难说清啊。”

这……李广心想,这是什么逻辑,谁会提出这种想法?有什么事儿那都是集思广益的。

纯粹的借口。

“殿下……”

“好了,你不必再说了。若真有什么……也很好,写个东西过来,本宫会仔细看的。”

李广心更加往下沉,殿下……你还没读书,不识字啊……

但是朱厚照还是讲这了句话,他可以解释,我看不懂我身边一大帮人呢,你凭啥说我不看?

皇太子慢慢离开了这亭子,

如果走了,李广就是没巴结上太子,说了半天什么也没落着,

现在文官对他口诛笔伐,若太子对他再有不满,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这是生与死的问题。

李广咬了咬牙,跪了下来,“殿下!老奴愿为殿下驱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没读过书,听不明白,说简单点儿!”朱厚照吼了一声。

妈的,上门求我,跟我玩心眼!

边上秋云、张永都吓了一跳,赶紧低着脑袋装乖巧,谁也没想到殿下忽然有了火气。

形势如此,李广也不得不低头,“殿下恕罪!老奴的意思是,殿下只管吩咐,老奴必定想尽办法把殿下的事儿办好。”

“喔,原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这个意思。”朱厚照作出恍然大悟状,“其实你也不必多想,你只要记得,你是为本宫办事,事儿办的好什么也不是问题,自有本宫为你担着。事儿办的不好,什么都可能是问题。明白吗?”

这句话内涵太丰富了。联想到先前文官在他这里告状这一茬,

太子随时有可能会去皇上那边……

这不就是威胁?!

但作为太子,他对一个太监讲这样的话似乎也没什么大的毛病。

李广摸不清楚里面是怎么个意思。

也许就是平常的对话而已,正常时候太子也可以说:你无论如何把事办好之类的。

可万一要是有那一层意思呢?

朱厚照则不管,他对人也是看你怎么表现,老老实实的我对你好,不老实的是你逼我上手段。

李广自知今日难逃一劫,估摸着要把太子交办的这个事情做好,才算过关。

皇太子回到亭子里坐下,

“你刚刚说,人、财、物不可或缺。可现在那些大臣全都盯着你建言父皇大行营造之事不放。现在如何像你说的那样,交阁部议处呢?”

李广说:“可说此事是为了百姓。”

“这么说你先前不是为了百姓?”

李广:“……”

他懒得说了。

“不知殿下欲如何办理?”

“看你咯。”朱厚照指着他说道。

说完这句他给张永使了个眼色,他自己则直接走掉了。

李广不明白啥意思,想去追一下,结果张永横在了眼前。

“李公公……殿下已经交代了。”

“可是,殿下什么都没说啊。”

“殿下说了,殿下说不要交阁部议处。可若不交,朝廷就不会拨下银两,没有钱何事能成?李公公,我还想问一句,您真的觉得殿下不知道您贪墨之事?”

李广面色一正,“张公公此话何意?话可不能乱说。”

张永觉得这昔日位高权重的大太监,到了殿下面前也确实可笑了。

“大臣们一拨一拨的给殿下进言,殿下为何不去向皇爷奏明?殿下这是要救您的命。当然,银子也重要,但要知道事后抄家一样有大笔银子。可太子为何不听不管,还与你费那么大的周章?李公公,您可得细想想。”

李广头皮发麻,原来事情竟是这样!太子的目的是钱!

这次太子就是吃定他有罪,所以逼着他拿钱。

他与长庆想了半天,始终没想到【银子】这个事儿上,在他们看来太子怎么会缺钱?!

可是直接拿钱出来这不就是承认了自己贪墨了吗?

太子真是打得好算盘,给他两个选择都是死路。

都是死路,那还谈个毛!

“哼!现如今做主的还是皇爷,不是那些文臣!我的命,岂是他们想取就取的?!”李广拍拍膝盖爬了起来。

张永也面色不善的看着他,“李公公嘴上说是文臣,心里该不会暗指殿下吧?!”

第33章 朕的钱!!! 朱厚照原本确实也可以拿国家的钱去做这事儿,不过,凭什么?

这些既得利益阶层有一个算一个,自己腰包鼓鼓扯着嗓子喊为国为民,然后给别人扣上与民争利之名,等真要他们掏钱为民做点事,那就是没钱!

娘希匹。

那些钱是谁的?!

国家的!朝廷的!

他就是要一个一个把这些人的银子给敲出来,现在李广只是第一个。

另外,若是交阁部议处、朝廷拨款必定是口舌极多,流程慢效率低不说,估摸着还有不少阻力。

但是自己掏钱干,那是老子硬写道德经——老子愿意!

当然,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

敲李广的竹杠,这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若不是赶上文臣们要弄死他,不在生死大事之前,朱厚照都不往这儿想。

现在呢?

那就由不得他了,看你是觉得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朱厚照走开之后其实没有走远,他在一个灌木丛的视野遮蔽处停了下来,听到了李广最后的怒火。

当然,李太监不是疯到没有脑子的人,

张永最后的话,他才不接,只是语气略显狂妄的说道:“张公公言重了!太子殿下那是何等身份?我一介奴婢如何敢以下犯上?!再者我说的明明就是文臣,张公公可不要陷我于不忠之地!”

“殿下可是好心,李公公确定真的要冒险?”

李广其实决心也难下,今日他要是这样的态度走出这里,那说不准改日太子就去皇帝那边参他一本。

至于说谋害太子,那是阴谋论里的痴人说梦。

只不过太子给的抉择都是死,这是他不愿意的地方。

“张公公!”李广还是缓了缓语调:“殿下的好心我这做奴婢的岂有不受之理?殿下若要取些银子,这自然不是问题,老奴的俸银可以全数献于殿下!”

他在俸银二字加了重音。

朱厚照听懂了,他转过身,向秋云招了招手,“你过来。”

秋云听了后矮下身子,把耳朵凑近,

太子只觉得有一阵清香入鼻,白皙的脸庞皮肤嫩亮,薄薄的耳边垂下一丝柔发,确实是艳丽的侧颜。

“我不好过去了,你去和张永这样说……”

秋云听了嘱咐,马上到张永那边吩咐。

张永是听了后咳嗽一声,“李公公,殿下会为银钱找到合适的来源的。且保证没有旁人知道来源在你,这你不用担心。”

李广一听他下意识的就想偏头到处看看,他估摸着皇太子还是没有走远。还好刚刚没乱说话。

“……那,殿下要如何保证?”

张永脸色一正,“李公公这叫什么话?殿下既然开了口,难道还能诓骗你不成?!”

躲在角落里的朱厚照捂了捂脸:这个笨蛋。

这个保证关乎李广的生死,他若是能被太子的威严给唬住,那叫他拿钱早就不成问题了。既然成了问题,张永还这样说,李广自然是无法放心和接受。

而且这种老狐狸,花样又多的很。

“张公公可不要乱说话,殿下是仁厚君子,诓骗这种词用在殿下身上不合适吧?只是老奴好奇,殿下要用怎样的办法。”

“殿下……自然有殿下的办法!”张永扯着嗓子说。

李广鞠躬作揖,“那好。殿下之言,老奴岂有不听之理?等殿下的办法安排妥当,老奴也自然听命行事。”

说完他行了一礼,直接走了。

张永甩了甩袖子,老家伙不给太子面子,他是很生气的!

你当你是谁啊!在东宫甩脸色!

“哼!得罪了殿下那样的聪明人,看你嚣张到几时!”

牢骚发完,张永其他话也不说,赶紧向皇太子复命。

“殿下,李广那老狐狸,看着处处尊敬,实则阳奉阴违,根本就是个不知好歹的畜生!”

朱厚照双手交叉抱胸,无奈的看着张永,随后还是摇了摇头,

这事其实还是怪他自己,不应该把任务交给不合适的人。

这时候就觉得,还是刘瑾那混蛋管用。可惜屁股叫他给开了花。

“张永,你去挑几个东厂番子,值得信赖又身强体壮的,要是谁家里有困难的都安顿好。然后你负责训练他们,以后就保护我。”

这有一出没一出的把张永都给绕晕了。

“殿下怎么忽然说起此事?”

“我觉得你适合。”

“可是,我们不是在说李广吗?”

“李广啊……”朱厚照仔细想了想,还是他来吧。

这个家伙,狡猾且不轻易认输,脑子快又很难一下子唬住他,

换做旁人,太子狠两句,那还不直接丢盔卸甲?

是个硬茬。

“之前那个平安,还在吗?”

“遵照殿下的嘱咐,还留着。”

这个人,原本是死罪,但朱厚照没杀。

也许,会是个妙棋。

朱厚照回到撷芳殿之后,隔着窗户遥望思考。

看起来,如果给了李广活路之后他是服软的,说明这个办法奏效。

只不过张永不够变通,没有把握其中奥妙,妄图用太子的身份强压,所以有些瑕疵。

不过这也怪不了张永,李广那样的人,混迹皇宫这么多年,经历艰难险阻无数,若还玩不了一个张永,那反倒是李广的问题了。

然而反过来想,李广仍然不把张永当回事,说明他还是没有被‘吓’服。因此即便他愿意掏钱,估摸着也就是个意思账,不会大出血。

朱厚照来回踱步,又回到书桉之前,提笔写了一个‘动’字。

这个老家伙,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真以为我整不出动静?

张永和秋云对视了几番,他们都没出声,因为知道太子在思考。

“张永,你知道李广正在修什么吗?”

“奴婢知道,是万岁山的毓秀亭。”

永乐年间,人们将开挖护城河的泥土堆积,砌成一座高大的土山,叫“万岁山“,又称大内的“镇山“。山下遍植花草、果木,有“后果园“之称。皇帝也常来此赏花,习箭、饮宴,登山观景,是一座优美的皇家花园。

这个地方建亭子,就是享乐,文官们怎么可能不说上两句?

“好。”朱厚照放下了笔,“明日,将平安带来见我。”

“是。”

末了太子又加上一句,“刘瑾怎么休息了这么久?”

第34章 术业有专攻 “给殿下的茶,不能太烫,也不能太冷,尤其天气日渐寒冷,一盏茶不到半个时辰便会有凉意,因而换得要勤些。”

“殿下每日辰时起床,起床后喜饮一杯白水,我们要提前一个时辰起身,清洗茶具,烧好热水,至辰时凉至半温。”

秋云每日早晨都要这样忙碌,这些天来都是如此。

只是今天与之前稍有不同,便是刘公公忽然迈步走了进来,他脸上的皱纹较之前更深了,看起来像是老了几岁,总之气质有些变化。

如果说先前意气风发,这会儿大概是审慎了许多。

“秋云,殿下在更衣了。快些。”

秋云看到刘瑾,稍微一愣,但很快恢复正常。

随后搓了搓手,又哈气暖了一下。

眼下已经入冬了,中午还好,早晨会非常的冷。

这样一路端过去,手会被冻得有些僵,万一因此有什么错漏那便是大罪过了。

刘瑾被打了板子后,今日首次当值,在太子面前也老实了许多,拿着佛尘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

朱厚照也觉得略冷,

在这个年代,哪怕是皇太子也享受不到暖气。

只能多穿几件,再批上一件红色的毛绒厚衣,

他打眼瞥了一下刘瑾,本来想说点什么,但又很难有个话头。反正这个老家伙老实了就好,哪怕暂时老实也行。

太阳远离了地平线,站在宫墙之内也已经能看到了。

天气寒冷,殿前的树全都光秃秃的,以前还有小宦官打扫一下落叶,现在是什么也没有。

“殿下,要温书吗?”刘瑾这样问了一句。

换做以前他是绝对不会想到这种话的。

“好。对了,让平安来吧。”

虽然有点早,但脑子也是清醒的时候。

平安是个将死之人。

因为那日定的规矩是谁后说,谁死罪。

而平安始终没说。

朱厚照毕竟还是现代灵魂,那种折磨人的酷刑他也很难开口,尽管果决这个性格他是有。

张永带他过来的时候,他也能见到刘瑾。

说起来,若不是那日他莫名奇妙的向刘瑾求救,

皇太子也不会因此迁怒刘瑾。

所以平安在殿里见到刘瑾,本能的就有点害怕。害怕之中还有希望,大概觉得自己嘴巴紧,什么都没说,总算是有点底线,有活着的资格。

然而今日的刘瑾也不是当时的刘瑾,他现在老实的很,不要说平安在殿下面前跪下,就是他亲爹跪在这儿,他肯定也是一点表情都没有。

“殿下,平安带到了。”

朱厚照坐在书桉之前,看着跪在前边儿的人,

沉默了良久,说道:“平安……”

“奴婢在。”小宦官哆哆嗦嗦的说。

“在宫里,找靠山要找本宫这样的,才能活命,你知道吗?”

张永经上次吴宽的事,对太子已经死心塌地,忠心耿耿,所以听了这话反而觉得对。秋云是不管这些的,听了就当没听到。

这话其实刘瑾听了会觉得刺耳,

但刘瑾已经被暂时驯服,所以朱厚照说起来也无顾忌。

“奴婢湖涂!以前不懂这些,只知道听命行事。请殿下饶了奴婢,以后殿下就是奴婢的天,奴婢一定桩桩件件都听殿下的。”平安说起来有哭腔,其实也是可怜。

从他的角度来说,他能怎么办呢?

在这紫禁城里,他连上牌桌的资格都没有,哪天死了也是死于权力相斗时的波浪。

正如朱厚照要压刘瑾一样,这是东宫权力演变导致了他的下场。

“按理说,你不交代,本宫应该取你性命,不过你嘴巴紧倒也算个优点。本宫这里,确实有一件要交代于你,这事儿不容易,完成之后我会让张永送你出宫,去别的地方……等日后……日后我再调你回来。”

他想得等到他登基的时候。

平安这时候也没有其他的心思了,以头杵地,向死而生,“请殿下示下!”

朱厚照把张永召了过来,然后在他耳边低声嘱咐,

张永身子一紧,

若是以前的刘瑾说不定还会露出很好奇的神色,现在……还是一张死鱼脸。

“殿下……这样的话……”

“去吧,交代他。”

张永面容很紧肃,叫平安看了也是一慌,这到底是个什么事儿?!

办完了我还能活吗?

……

……

午后,朱厚照去陪了一下自己的父皇。

弘治皇帝每日辛苦的很,本来只有早朝,后来大臣建议要么再加个午朝,好嘛,那就再加个午朝。

下午,大约三四点钟的时候,才能得一会儿空。

从乾清宫回来的时候,他正好看到王鏊在东宫等自己。

朱厚照心中一喜,过去行了个礼,“王先生。”

“臣,见过殿下。”

上次在乾清宫,王鏊本来也是和吴宽一起,想要奏请皇帝对太子出宫微服之事有个说法。

只不过他看得多说的少。

王鏊这个人,到底还是纯粹一些,皇太子当时说了很多为百姓的话,所以他始终无法不认可这样的太子。

但说到底,也有几日没来了,相互之间好像有些尴尬的氛围。

至少王鏊是这么觉得,

当然,朱厚照还好。反正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回到暖阁里,

他还把自己练了好多遍的一副字帖拿给王鏊看。

太子的这幅认真,他王大人是亲眼所见。

每次来东宫,都是请教什么问题,要么是字读不上,要么是章句不理解,现如今隔了几天,又把自己练习的字帖拿给他,请他评鉴。

待他的态度还是和之前一样热情有礼,似乎完全不受那日的影响。

王鏊这心里一时间酸楚难忍,感动和自责一并涌上心头。

“殿下……”

“怎么了?我写的没有进步?”

他用的是没有进步这个词,因为现在不是说好坏的时候,水平在那儿,写的就是差。这又不是一两天下功夫就能做好的。

“不,殿下自然有进步,况且……”王鏊使劲张目,忍着不落泪,然后说:“况且书法于殿下本就是小节,当年宋徽宗瘦金体也算是书法中的一代名家,可他昏庸无道,误国误民,葬送了万里江山。”

说完,他才细看太子的写的字: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此句出自韩愈《师说》。

“王先生的话自然有道理。本宫也不是要成为书法大家,只不过若以后都歪歪扭扭,皇家的脸面何在?到时候士人还说,是本宫的老师教得不好呢,那不是给您丢脸?”

这话的意思,自然是认他王鏊为师。

王鏊心中感慨,自己倒还不如孩子坦然豁达。

“殿下言重了,能为殿下之师,那也是老臣的福分。”

“这些客套话咱们师徒之间就不必多说了。今日我是想问这一句:术业有专攻。”

朱厚照抄着手,脸色变得轻松起来,讲些故事,也让王鏊不要那么苦大仇深,像犯了大罪一样,“那日我外出微服,和一酒楼的掌柜简单聊了聊。他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但挺会娶老婆。家里多子多福,有三个女儿,四个儿子。”

“这本是好事一桩,不过嘛……他那四个儿子,全都在读书,却只有大儿子堪堪考中一个童生。你说这可怜不可怜?”

有故事听,氛围总算是轻松惬意了起来。

王鏊也难得轻笑起来,“科举一途,确实是难于上青天,能得朝廷和皇上看重,着实不易。古来就有十年寒窗苦读的说法,实际上又何止十年?臣知道有些人是读了一辈子,考了一辈子,最后也难登皇榜。”

白发不第,说的就是这种。

“是啊,书读得好不好,有天分这一说。像是这掌柜家的儿子,依本宫看是中不了的,这么笨的本宫首先就不要。”朱厚照笑着轻松,但渐渐的脸上爬上愁绪,“不过,我看这掌柜是铁了心,说只要供得起一日,就读一日的书。这样下去,这一个好好的富裕家庭,岂不因此而返贫?”

王鏊一怔,他忽然明白了太子为何写那副字。

而且,吴宽那日还说,太子把微服野游和为百姓做事划了等号是一种诡辩。

本来他也是信的,但现在看来也是胡扯,即便不完全相等,太子殿下出宫去,心中也是记挂百姓的!

王鏊心中百感莫名,大概也有一种对于自己怀疑殿下的自责。

这样的太子,明明就是践行了儒家一心为民的道德观的!这样的太子他不支持拥护,还说自己是什么圣人学徒?!

第35章 办! 东宫,撷芳殿。

一身青色官袍的王鏊正与皇太子坐而论道。

王鏊是当代名士,在天下学子心中也是有一定地位的。

要文章有文章,要道德有道德,要官位有官位,尤其近段时间更是奉旨侍读皇太子,风头一时无两。

“……殿下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不过小民之家总是期盼能有个读书种子,为国效力,光耀门楣。若是能有些许功名,那再多付出也是值得的。”

朱厚照和他就这样絮叨,又或者说是一种引导。

“可是朝廷的俸禄并不高,像是这个掌柜花费许多银子供四个儿子读书,即便中了进士,那日子就能好嘛?还是说,当了官,就有办法拿到银子?”

王鏊心想,皇太子到底是聪慧。这问题提的……真够可以。

“殿下之言,发人深省。朝廷里……确实有些官员会涉及贪墨。但科举一道,自隋唐以来就是历朝历代的国策,不仅为朝廷选拔天下之才,也给了天下人一个为国效力的机会。”

“是这个理。若不是科举,本宫今日还遇不到王先生。”

皇太子说的轻松有趣,王鏊也陪着笑笑。反正只是讨论讨论嘛。

朱厚照又说:“不过,我也在想……朝廷总归是不需要那么多读书人的,天下再大,官永远比民少。读书人是要第一优待,这是应有之义。可那些读不上书的呢?他们也是大明的子民啊,而且他们应是大多数吧?”

王鏊思索着这些话的重点。

他有些搞不明白,皇太子到底想说什么,“殿下,可是有什么所悟?”

“懵懵懂懂而已。只是觉得那些走不通科举的人,实在可怜。像这家掌柜的,老子老了,儿子科举不成,往后日子如何好过?”

王鏊心想,殿下真乃仁厚君子!吾不及矣!

因为他自己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再说这次我想置办这医学宫之事,许多人都告诉我,百姓缺医少药,并非因为大夫少,而是因为贫穷。我再问,为何贫穷?朝廷明明有徐大人,还刘、李、谢三位大人,他们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才,本宫看他们廉洁奉公,勤勤恳恳,父皇也每日殚精竭虑,废寝忘食,这样的情况下,国家还是有百姓贫穷,那朝廷,又该如何做呢?”

“如果父皇都不行,我怎么行?如果徐大人都不行,王先生,有信心胜过徐大人吗?”

这话是将王鏊和徐溥对比,王鏊再心高气傲怎么敢自信说自己比当朝首辅还强?

所这问题的答桉是很清楚的,

皇太子的忧虑也很正常:父皇和徐首辅都办不到的事,你我还不如他们,这以后可怎么办?

王鏊震惊的微微张大了嘴巴,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太子会有这样深邃的思考,这样深切的忧虑。

面对这个深刻的问题,王鏊也只能跪了下来,“臣无能,竟叫殿下忧心至此!”

“哎,王先生不必如此,快起来吧。今日只是你我闲时说说,况且我还没说完呢,你先起来听。”

“是,殿下。”

王鏊也非常认真起来,

应该说是他人生最认真的时刻之一了。

这些问题,还从未有人这样分析过,尤其又是关乎百姓的切身之利。

“继续刚刚的话……王先生,咱们就说那日我碰到的那个无钱医病的少年,他若想为母亲治病,便必须得找个差事,否则谁会付他银两?”

“殿下所言极是。”

“可他生在穷苦人家,去哪里学得谋生的技艺呢?”

听到这里王鏊总算是有了个概念,

“因而殿下才欲置办医学宫?!”

“也算是吧。王先生细想,现如今民间一边缺大夫,一边又有许多无力谋生的穷苦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少年登科,状元及第,自然是人生乐事,不过状元每三年才一个,剩下的人当如何?况且朝廷不只需要读书人,天下也不能都是读书人。”

“朝廷还需要农民,否则你我吃什么?需要织布制衣之人,否则你我穿什么?需要大夫,所以有病了才能医治。需要优秀的将军和士兵,所以能抵御外敌。甚至需要专业的官员……便是那杨廷和,叫他当一任知府,本宫还不知他做得怎么样呢!”

杨廷和:“……”

话说到这里,

王鏊如何还能不明白皇太子的心思?

“殿下的意思是,朝廷要为读书不成的人寻一个出路。”

是啊,落第秀才要是造反,那可吓人。

朱厚照点了点头,“便是如此。再有,王先生你想,读书有读得好的,读得不好的;将军有当的好的和不好的,大夫也有医术好的和不好的,岂可知,种田没有优劣之分?养蚕没有好坏之别?优秀的、好的,应当整理成册,形成定例,广为传播。就像好文章,锁起来不让人读岂不可惜?”

“不错。”王鏊眼睛之中已经从刚开始的迷茫到慢慢射出精光:“这么说来,这医学宫,不仅要办,还要大大的办!把种田之法、带兵之法,甚至是为官之法都要纳进来,由技艺高超的前辈教授,那样既可为不读书之人谋得出路,同时也是为朝廷也多了许多专才。由此才叫……”

王鏊看了一眼手中的字帖,轻轻捶了两拳,“由此才叫术业有专攻!!”

这话讲得掷地有声。

朱厚照忽然站起来行了大礼:“王先生大才!此言真叫本宫恍然大悟!原先本宫总是觉得一片混沌,刚刚听了先生之言,才知症结所在。若真如先生所说,朝廷、百姓皆有福矣!到那时,学宫出去的人,会种地的种地,会为官的为官,会打仗的打仗,那我大明朝岂不是人才济济?哪怕是威震天下,四方来朝亦非美梦!”

王鏊听完,心潮再不能平静。

整个人已经开始激动起来,手上的动作也抑制不住,“殿下!臣以为,此事甚重,当办!且要尽快的办!”

“竟如此之急?”朱厚照感觉自己忽悠过了头,

银子的事儿,他还没解决呢……

哪知王鏊像是点通了任督二脉一般,振振有词的说:“殿下有所不知,弘治九年淮河泛滥,朝廷想选任一任知治水、善治水之能员,王琼王大人主持治理漕河多年,颇有成效。可恰逢王大人因病休养,于是满目望去竟无人可选?!真是荒唐至极!若如殿下所说,将治河之法,整理成册形成定例,朝廷又怎会找不出一任治淮官?”

朱厚照心说,现实中还有这么生动的例子,那你不早点说。害得我费尽口舌跟这儿绕弯子。

“那这事儿……?”

王鏊‘嚯’的一下来了个非常正式的儒家大礼,然后声音洪亮吐出一字,“办!”

第36章 宫廷乐趣 送走了王鏊,朱厚照吐出一口气,露出一个有些邪邪的笑容。

有时候直直的人是最好忽悠的,

就像王鏊,你就一门心思的说这事儿对百姓有利,

哪怕让他上刀山下火海都行。

“这老家伙,也蛮可爱。”

朱厚照心情算是舒畅。

但实际上也有隐忧。

这件事是非常难的,非常非常难。为什么?

其实医学宫还好。只是个大夫罢了。

一旦延伸出去,那么朝廷是不是在这里面挑人为官?

这就是大事了。

因为只有读书人,科举出身的,才有做官的资格。

虽然他们这些人说的是做官为了朝廷,为了百姓。但你真动他们做官的机会试试?

只不过朱厚照又想布“教育”这个局,因为他岁数小,十年八年的不是问题。

他不想十年后,朝堂里一眼望去还是一帮老学究。若不布这个局,别说十年,一百年后还是这些人,换了名字罢了!

他也不能天天的和这帮人斗,更不能强行的推行五百年后的一些理念,因为这帮老学究是执行的人,执行的人和你思路不同,还都是一帮人精。

那你和他们有的斗了,当个皇帝要把自己累死。

可若国家和朝廷能有‘新人’,他自然如臂挥使。讲话都有话语权,不必他自己做个什么,就先得单打独斗和老学究们吵上一架。

所以学宫真正的目的,倒也不是教出几个大夫、将军,而是他釜底抽薪,把住朝政的手段。只是因为见效慢,所以要早布局。

当然,这只是手段之一,而且考虑的较为长远,于眼前倒也不是关键,可能还不如展现一下“太子一心为民”的用处大。

也就是王鏊纯粹,不考虑那么多,觉得既然对贫苦的百姓有利,那么便要去做。

实际上要想改变一个成年人的价值观是世界上最难的事之一。

就说那吴宽,你说破大天他也不会认可你,他那么大岁数早已有了自己的观念。

与其这样,倒不如多花点时间在年轻人身上。

而从医学治病的切入点开始还算不错。其他的就依样画葫芦。

教育嘛,百年大计。

只是教种地有些忽悠过了头,大明哪里缺会种地的农民?

看来王鏊家庭条件不错,还是个城里人。

这么想着,也觉得有趣,又忽然一撇眼看到秋云竟也偷偷抿嘴在笑,

她是不常笑的,因为在皇太子身旁服侍,嘻嘻哈哈的乱笑这叫什么?

所以朱厚照也不常见,此时见了只觉她弯眉细眼,有如荷花初开般的清纯。

直到太子发现了她,这才赶紧恢复原样。

“你笑什么?”朱厚照好奇的问。

“殿下恕罪,”秋云声音偏细,又温柔,向翠鸟一般动听,“奴婢是在想……王大人刚来时垂眉丧眼,听了殿下几句话,今又手舞足蹈的离开,有些有趣。”

“是这样,所以我才说他可爱。因为纯粹,所以可爱。”

秋云如今渐渐也敢和太子说话了,就问:“殿下,应是已经想好了这一切吧?”

“差不多。”

“当时出宫,也含了这一层考虑。”

朱厚照摇摇头,“那倒没有,出宫之后,遇到什么便不是我能控制的。不过话是死的,人是活的,可以往自己需要的方向扯嘛。”

秋云听明白了。

照此看来,殿下做事从不会为单独的一个目的做。

便是当初在考虑医学宫的时候,

已经在考虑农学宫、军学宫这样的事儿了。

天下间,怎么会有如此聪明的人。

甚至,在农、军学宫之后,说不准也有另外一层目的。

不过这就不是她所能知道了,问也不好问。一个宫女,了解这么多做什么。

她只需为殿下奉好茶就是了,

天下之大,万民之众,想必将来都在殿下手掌之中。

说话间,刘瑾入殿来,手里拿了一样好东西,“殿下,这是您之前嘱咐要做的纸牌。”

朱厚照略有欣喜,“弄好了?”

早前,他就已经答应过张皇后,要教她一个好玩的游戏。

皇后在后宫是很无聊的,弘治皇帝还就娶了这么一个妻子,想弄点后宫争斗的戏码出来都没条件。

所以朱厚照就想到了扑克游戏,

本来想说麻将,但那个有些复杂,制作需要更多的时间。还是纸牌容易些,梅花还是黑桃就不必管了,印上红、黑、绿、黄这样四个颜色来区分就好了。

每种颜色十三张牌,搞定。

而且还不能是阿拉伯数字,这是比较膈应的地方。虽然阿拉伯数字在这个时候已经传入中国,但用的不多,不是主流。

写上去,皇后不认识。

坤宁宫近日来也常常会迎来皇太子,

一般朱厚照会在这里坐上一会儿,和张皇后一块儿吃点点心,聊聊天,讲几个后世的笑话逗她笑一笑,大抵如此。

今日他也是按照往常的时间。

带好纸牌,准备去教一个德州扑克。

它的玩法,某种程度上其实不是简单的靠运气,技巧、表演、勇气,都很关键。

因为可以诈胡,比如你牌很小,装作很大,吓到别人放弃。

也可以你牌很大,但是装作小牌,引诱别人上钩和你加注血拼。

总之朱厚照是花了很久的时间,和张皇后一点点的讲述其中的细节。

而且,这游戏不限定人数,张皇后听了许久,有些蠢蠢欲动,便让几个太监宫女来凑数。

“照儿是说多几个人一样能玩?”

太子点头,“是了,等母后学会就知道了,人数越多越好玩儿的。”

宫里不缺人,只是宫女们有些不敢,好在强烈要求下也就应着了。

三个宫女,三个太监,加上他们母子俩,先搞一圈再说。

刘瑾负责发牌。

皇后拿到了两张牌,问:“这会儿我要干什么?”

朱厚照又拿出一张纸,“母后,这是规则,哪种牌大我也都标明了。您看自己的牌,觉得大就跟,跟是要钱的,觉得小就扔,等待下一次机会。当然,母后也可以拿小牌吓唬我。”

皇后白了他一眼,“你是母后的儿子,母后怎么会吓唬你?”

“游戏嘛。”

这游戏学会了还是有些乐趣的,不是单纯的翻开看你几点,我几点。

这样几轮之后,朱厚照故意让她唬住一把,主动扔牌,皇后看自己一副烂牌竟然赢了,果然多了成就感。

“这个好玩,比掷骰子有趣,这个要动脑子的。”

朱厚照笑了笑,“太皇太后那边,母后也可以去教一教,太奶奶的日子过得热热闹闹,总归是我们尽一份孝心。”

“太皇太后?”

说的是弘治皇帝的奶奶,周氏。

张皇后寻思了一下,“照儿有心了。”

周太后从小抚养弘治皇帝长大,皇帝对她老人家是言听计从。

实际上,弘治对家人都挺言听计从的。

这家伙搁现代,就是婆婆和媳妇之间的老好人、受气包。

“若是太奶奶觉得难了,照儿再教简单的,总归是要让她老人家高兴才是。”

张皇后说:“有你这份孝心,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就该高兴了。”

历史上,

周太皇太后其实是比张皇后在某些方面要更贤明些。

比如说亲戚,张、周两位都有亲戚,还都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张的选择是护短,周则是从大局考虑,希望皇帝能够妥善处理周家人的不法问题。

更为关键的是,

周太皇太后是促成李广死于非命的重要推手。

像是李广这种人,神神叨叨的,老说自己和神啊鬼啊有联系,又是会什么道家法术了,虽说玄乎像极了骗子,但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要真杀了他,皇帝如何能下决心?

朱厚照神色如常,一边打牌一边答着张皇后的话,“母后说的是。这说起来,我还真有些想太奶奶了。对了,近来还总有大臣在儿臣那边说,李广营造太甚,是失德之举,如此下去恐遭上天惩戒,不过也有说这些营造是为了颂佛祈福,弄得儿臣都不知怎么办是好。倒是太奶奶也好佛、老,多年侍奉甚为谨慎,想来应该知道如何应对。”

刘瑾是一直陪着的,他听下来知道才明白,原来太子是为此而来。

第37章 吴大人的劫 秋风萧瑟,满眼枯黄之景。哪怕刚添了冬意,也凉不掉王鏊王大人火热的心潮。

从东宫出来后,他始终难以平复心情。

相比起来,吴宽都平静的多。

“……学宫之事,济之你要慎重。原本医学宫若能成,教出几个大夫倒也是利国利民之举。可老夫看济之的势头,是要把这天下的杂学都要囊括其中……这怕是有些不妥,”吴宽老先生对太子还是有些芥蒂,

他始终不认为,一个有着仁厚、孝顺这样美德的太子,应该有那日那样一个表现和举动。

太子七岁稚龄,便对批评、纠正之语反应的如此激烈,

往后年岁渐长,地位日重,甚至登基为帝,到那个时候他还会听谁的?

今日王鏊过来和他说了一大通什么‘要为天下不读书的人创办一座学宫’之事,其中好处不言而喻。

太子之智也在其中彰显。

但是吴宽想到那日在乾清宫,又想到今日王鏊的讲述……这些都表现出太子是个思维很独特,或者干脆说是比较奇怪的人。

想法奇怪、还听不进批评……长此以往,不知道要把国家折腾成什么样子!

客观来说,吴宽能有这番思虑也算是聪明且有点远见的人了。

国家还真会被朱厚照给一顿‘折腾’。

王鏊呢,

本来是抱着为殿下当‘说客’来的,极力说了这学宫对大明朝未来的积极影响。却没想到得来一句吴宽得‘慎重’。

“吴大人,下官不解,朝廷出钱、出人,为天下穷苦之人觅得一个谋生的手艺,这其中哪里需要慎重考虑?!”

一间堂屋,吴宽坐主位,

王鏊列在侧位。

桌椅简洁,只有一杯茶水冒出弯弯蒸汽。

吴宽端起来抿了一口,又瞧了瞧急切得王鏊。

“太子之智尚能称奇,不过三代以来,有大智慧的先贤无数,术业有专攻这话也早已有之,难道就没有人想过同样得事嘛?依老夫所见倒也未必。然,为何至今此事未成,济之考虑过没有?”

王鏊也是心高气傲之人,这事儿他左思右想不明白,“请吴大人赐教。”

“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本朝对儒生之优待更甚以往。如今济之要做得,那是大兴天下之杂学。就以这教官员为官之道来说,若学宫之中设了‘为官学’,便是叫中了第的进士再去进学,那么岂不是说圣学无用,亦或者杂学在前,圣学在后?”

王鏊心中称奇:所以就要派些没有为官经验的去?这不是置百姓于不顾?

吴宽还在说,“再有农学,民间百姓得种田之法,那是父传子、子传孙,代代相传,生生不息。哪里需要什么教种田得老师?”

说起来,这吴宽也是有才能的博学之士,

逻辑清楚,思维敏捷,

这穷苦百姓的事,倒是叫王鏊也一时难辨。

吴宽捋了捋胡子,“这最为要紧的。是教出来的学生怎么办。若是朝廷不能为他们安排好的去处,那么学宫无用,此事必然虎头蛇尾,既然虎头蛇尾,不如不办。若朝廷为他们安排了好的去处,那……杂学既然得利,天下又会有谁会再十年寒窗,苦熬科举?到那时岂不是我朝要罢黜儒术,独尊杂学?!”

“太子毕竟年幼。所谋之法,看似能去除积弊,实则难以施行。医、农暂且不提,朝廷可不必简派学子为官。可教兵法则不同,这些人朝廷必得安排去处,否则放眼望去全是散落在野,熟读兵书的将军,那还了得?可若是安排,那便是朝廷之官,这是开了不用科举就可为官之先例,济之可想过其牵涉之广?”

估摸着天下的学子该受不了了。

虽然他们说的是为国的大义,但真要抢了他们为官的大利,那可是要出大麻烦的。

“照吴大人所言,朝廷是空有利民之法,却只能考虑着牵涉之广而徒然忧惧,那百姓所受的苦难呢?”王大人拳头开始握紧。

“朝堂乱了,士子乱了,百姓难道不会受苦?”

王鏊有些火气,他又想起来那天太子和吴宽的辩论,太子怎么说的?

你们这些读圣人之书的,说的都是为国为民,可真碰到了一件为百姓的好事,却又正义凛然的找了个理由不去做了!

上次是东宫重于小民,这次呢?是影响太大,牵涉太广!

总归就是让百姓再苦上一阵子!

现在学宫之计,多少能为一些百姓谋利,但是又不能做!

吴宽还在继续,“治国之道,富民为始。太子领悟到百姓无钱医病便想了‘富民之道’,这原也没错。不过富民之要,在于节俭。首要的还是朝廷、皇上养成并倡导节俭之风。这是千古以来的道理,济之想凭借‘为百姓谋求生之技艺’而就此改变,怕是困难重重。”

吴宽自己也在想:太子聪慧、仁厚,那日在东暖阁虽有些不快,不过事后观太子言行,确实当得起这些品德,可见太子是块难得的‘璞玉’。

只是思路不正,总想奇招,若不细加凋琢,浪费了一身才能不说,怕是也容易将国家引入歧途。

好在太子年幼,如今尚不足八岁。日后只要禀明陛下,以圣人之道纠正太子的所思,以忠孝之德规范太子所行,

想来一个仁德天子总归是可以期冀的。

“吴大人,若太子殿下,执意推行此法呢?”王鏊憋着一口浊气问道。

吴宽正色,朝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利于国爱之,害于国恶之。到那时,我必定上疏反对,仗义执言,请求陛下约束太子之言行,以安天下之民心!”

“那若是利于民呢?”

“济之此言差矣,既害于国又怎会利于民?”

王鏊心说,你说服我容易,可你不一定吵得过太子。

一个是皇上的老师,

一个是皇上的儿子,

竟阴差阳错的,弄出如此大的分歧。

在吴宽看来,这几日王鏊是有些湖涂劲,但本质上他也认同王鏊是个才德兼备的君子。尤其考虑到太子似乎还算信任他的话。

吴宽也不耻于求人,“济之,我思来想去,总是觉得东宫之变,是忧非喜。将来东宫登基,必有新、怪之法层出不穷,朝中有心之辈也会专此投机,争相进献各类‘扫除积弊’之招。可大国之治,非同小可,熙宁变法的得失,俱在济之心中。这一点,不可不察啊。”

“此外,济之平日里也要对太子的言行多加管教,务使太子殿下有当今天子之德,虚怀若谷,听闻纳谏。这样,朝堂能稳,社稷能稳,天下亦必安宁祥和。”

王鏊知道今日是白来了,其他的话他也不好说,只能拱拱手,摇了摇头叹息,“殿下一时英主,岂是几句道理就可以管教得住的?”

这样看来,太子与吴宽,怕是又得起一番波折。

对于朱厚照来说,他自己也知道王朝中期的改革通常失败概率较大,因为既得利益者力量强大,但若什么都不动,当个弘治第二?那穿越还有何意义。

第38章 走水(求月票) 李广那日从东宫离开之后,心中焦虑便总是无法平息。

连带着长庆都不敢多言语。

太子要钱,这事儿多少有些离谱。离谱到这事儿都不好出去说,说了压根没人信。

关键为何那个张永能信誓旦旦的说出:你以为殿下不知道你贪墨之事?

而且的确有外臣给他送钱,人数不少,官位不低。

但这类事都极为隐秘,东宫如何得知?

李广打量了一眼在一旁静静伺候的长庆,心中突然冒出个差点吓到自己的念头,该不会他是太子的人吧?

东宫近来变化使得他在太监宫女心中的地位急剧上升。

救了那秋云算是具体的事情,实际上平日的待人、说话,或者给些小赏钱,这些都是存在的,潜移默化之中每个人都能感觉得到。

不过这也只是心中一突突,李广很快就按下了这份怀疑,

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自乱阵脚。

长庆出身悲惨,若不是自己搭救,早就被上天索了命了,而且跟随自己多年,那会儿还没有太子呢,又怎么会变成太子的人。

屋里面,摆着的佛像毫无表情,给不出任何的答桉,李广即便手上攥着黄符,他心里也知道这些符是不能帮他解决问题的。

不多时,外面的人送来纸条:东宫去了坤宁宫。

坤宁宫?

不是乾清宫?

李广本来还担心,太子会立马去陛下那边呢。

现在看来,太子殿下也轻易不会动他。

到时候没了李广,殿下问谁去要银子呢?

“长庆……”

“儿子在呢,干爹。”

“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李广眉眼低垂,声音低沉,面朝佛像背朝门,这屋里的光亮也不足,尤其考虑到当前面临的境况,长庆也有点起了鸡皮疙瘩,生怕做了什么错事。

“……照现在的传言看,太子殿下要钱,应当是为了置办学宫。可置办学宫是朝政,便是需要银子,殿下为何不愿意让皇爷、阁老来想法子呢?朝廷的银子虽然紧张,但若殿下开口,皇爷岂有拒绝之理?”

李广睁开了眼睛。

“继续说下去。”

长庆得了鼓励,“殿下一定要从他处解决这银子,这一点儿子觉得实在奇怪。唯一的可能,便是殿下觉得这事儿到了皇爷那里办不成,可皇爷宠爱太子不会不办,那便只有臣子们激烈反对这一种可能。所以儿子也去打听了,这个置办学宫的主意,并非所有大臣都同意的。”

李广眼神里也全是思索,

先前他倒是忽略了,

因为想着拉拢太子,求着东宫,那自然是东宫想干什么,他便提供便利。

但长庆得说法则提供了另一个角度。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学宫要是办不起来……你原先怎么不说?”

长庆交代,“原先儿子以为,太子是想和外臣联合扳倒干爹,所以咱们自然要拉拢。可如今干爹拒绝了太子,太子也并没有去皇爷面前告状,可见太子和王鏊那些外臣并非完全同心,太子有自己的目的。且那时儿子也想不明白这目的是什么。现在则知道了,太子要的是钱,既然要钱就不会像文臣一样,想着杀之而后快。所以……这事儿倒有应对之法了,儿子这有三点建言,供干爹抉择。”

“说来说来。”

“其一是太子。太子毕竟是太子,他是主,干爹是仆。太子要东西,说遍天下也说不出个‘不给’的道理出来。因而这钱还是要给的。不过不能多给,多给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其二是外臣。太子要钱置办学宫,只要学宫之法难以推行,那么对银钱的需求就不会很大,太子自然也不会下死手。因而干爹要知会和咱们关系好的外臣,尽快上疏,世间事有好就有坏,只要多多说学宫之害,想来皇爷也会有所疑虑,甚至殿下自己会放弃了也说不定。那这事儿也就平了。”

“其三是皇爷。干爹的根基在皇爷,此事的关键也在皇爷。皇爷又是个心肠软的,现如今这个局势,是否择机要皇爷那边去哭上一场?只要皇爷信任,哪怕殿下去说些什么、咱们有什么祸事也不会是突然砸下来,到那时也一样有时间再做周旋。”

听了长庆的这三点,李广并没有立即有什么回话,主要是东宫的一些行为实在是超出他往常的一些固有想法,所以这样应对是否得当,就算他也得好好想想才行。

不过好在李广也不是蠢人,刚刚听了半天,脑子受了启发,动得更加活络,他也渐渐梳理清楚了。

“第二、第三都不错。太子那边,要加上些。”李广眯了眯眼睛。

长庆自觉各方自己都考虑了周全,却不知干得在转瞬之间又能有什么补全之策,于是问道:“干爹要加什么?”

“送钱是要的,且送得不能太多。既然不能太多,就是咱家应得之财,这钱不违朝廷法度,因而如果要送,那就要大大方方的送,大张旗鼓的送,叫内外知晓。”

长庆眼睛一亮,察觉到了这招当中的阴毒,

因为太子逼着一个太监把自己的钱掏出来给他是很荒唐的一件事,这是置皇家脸面不顾,成何体统啊?

一旦宣扬出去自有人过来口诛笔伐。不然的话,太子有这个习惯,今儿问张三要,明儿问李四要,总有一天要到你的头上,那还得了?

到那个时候,皇爷的面子也挂不住,自然不会让太子这样胡闹下去。

若太子老实听了皇爷的话,那这事儿自然平息。

若太子还是坚持要办学宫,那皇爷拗不过,自然也会想办法让朝廷出了这笔银子。

不论如何,他们都干干净净,毫无关系。既省了钱。还得了个‘毁家纾太子’之名”

“干爹英明,此计妙绝。太子一直为难干爹,这次也看看太子会如何应对。”

“英明谈不上,还是多亏了你。”李广也给了长庆一个赞赏的眼神,随后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抚着长庆得肩膀说:“只是这样,就将东宫得罪的不轻。你也知道皇爷就这么一个子嗣,总有一天东宫是要登基的。干爹活不了那么久,可你……”

长庆心头一热,

一下子跪倒在地,“干爹不必如此!若不是干爹,儿子早就不知道死在哪里了。况且,今日能听干爹这样一句话,儿子死而无憾。”

“好孩子,别跪着了。”李广把他扶了起来,“除非万不得已,东宫还是不能得罪。咱们也可以再等上几日,那日……太子应该没有走得太远,若是真想得大笔得银子,以东宫之智慧,应该会给咱们一条活路。干爹先去拜见皇爷再说。”

不管怎么着,先去哭上一场,只要皇爷软了心肠,那他就高枕无忧。

好日子来的不容易,李广也不想轻易放弃。

两人商量定了计谋,这心就比刚刚舒坦多了。

大门打开,望着西边的晚霞,相视而笑。你瞧瞧,还有心看起了景色,

不过长庆很快觉得不对,宫墙外是有红色,但怎么还有……黑烟?

“干爹,好像不对……”

砰!

一个小宦官勐然撞开了门冲到李广的面前,

“公公!大事不好了!”

李广面色骤变,“快说!怎么了!”

“是毓秀亭……毓秀亭走水了!!”

“什么?!”李广童孔睁得老大,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怎么会发生这种祸事!

这是老天要亡他呀!

第39章 真叫人给说中了 清宁宫是周太皇太后的住所。

现在的弘治皇帝和先皇宪宗皇帝都对她很孝顺。

喔,对了,她就是那位土木堡战神的贵妃。

这场战斗感觉上年代久远,但皇宫里还有这么一位老人家在世呢。

朱厚照陪着张皇后去清宁宫的路上想起了这一茬,

心中就惦记着看什么时候跟她老人家混得熟络起来,也问问当年的事,看看祖宗当初究竟是怎么个决策程序,竟能干出那么不靠谱的事儿。

把他们这后世子孙坑得可惨。

周太皇太后也算个慈祥的老人,她毕竟这么大岁数了,而且当初丈夫被敌国抓住又回来,回来死得也早,她儿子死得也早,经历这么多人生惨痛,你说她还有什么所求?

每日就是吃斋念佛,含饴弄…重孙。

所以于朱厚照也是一样的疼爱。

现在小家伙愿意主动来陪她解闷儿,那自然是开心万分。

只不过纸牌这技法还没说完,外边儿忽然有些个骚乱。

朱厚照也一副奇怪的眼神望着那些慌慌忙忙跑过来的太监。

“太皇太后,万岁山毓秀亭走水了!请太皇太后、皇后娘娘和殿下准备,说不得要暂避他处。”

万岁山其实就是后花园,后花园离着后宫挺近,

反倒是前朝较远。

“皇帝在哪里?”周太皇太后马上问道。

“皇爷在乾清宫。”

这样的话,众人的心就安定些,三大殿的距离毕竟远。要是正在后花园熘达,那可就吓死人了。

“皇儿,快到母后身边来。”张皇后心也紧了起来,她扔到手里的纸牌,去把朱厚照抱在怀里,“皇儿不怕,母后一直陪着你。”

外面有些骚乱,她作为母亲是一点儿危险都不想让孩子经历,所以紧紧的把朱厚照的脸给捂在胸口,不让他瞧,不让他听。

然而朱厚照并没有什么慌乱,“母后,走水了要召集人手去灭火。事发突然,不知那边能否妥善处理,儿臣想去指挥他们。”

“胡闹!”张皇后再疼爱儿子,也不会允许这样,“你出去,是想要吓死母后吗?”

周太皇太后也反对,“照儿,你就待在皇后左右,一步不离。”

“好吧。”朱厚照叹了一声气,“真叫那些人给说中了……”

老人家耳朵一动,“照儿说什么?”

“太奶奶,先前就有人和照儿说,太监李广求着父皇建造太多,这是违背上天的旨意的,迟早有一天会有惩罚降临,现在这毓秀亭,还没建好就走水……”

周太皇太后心头一动,原来事关朝政,只不过眼神中不澜不惊,她也没有往朱厚照一个孩子有什么特别的心思这种事上去想,只是摸了摸他的头,“照儿不要害怕。”

过了会儿,天边似乎还是有红色,就有人过来让他们赶紧撤。

虽然离的也不算近,但为了安全起见嘛。

周太皇太后也不墨迹,“咱们动动吧,去皇帝那边,也免得他担心我们。”

“是!”众人应喏。

弘治皇帝听说的时候首要的反应和清宁宫相同,便是问家人在干什么,

得知朱厚照正随皇后、太皇太后一起从清宁宫赶过来,一颗心也放下不少。

后续,无非就是赶快灭火。

紫禁城是木质结构的建筑,

所以怕火。

正是因为怕火,所以都有灭火之法。虽然没有消防车,但是宫里到处都有大缸,里面的水就是用来灭火的。

只可惜毓秀亭,

好好的一个亭子烧坏了。

本来就有许多大臣反对,现在好了……又是一堆麻烦事。

“传李广过来!”

……

……

朱厚照并皇后、太皇太后三人到乾清宫的时候晚,他见到皇帝的时,李广已经跪着了。

正常的一番问候之后,确认重要的人都没事。

太皇太后张嘴就问李广:“走水的原因查明了没有?”

朱厚照不是没见过李广跪,

那日这个白发飘飘,有些仙风道骨感觉的老人家就已经在东宫跪过了。

不过那时候跪得没有这会儿乖巧,

现在是缩成一团,身子骨似乎都有些哆嗦。

喔,说不定是天气冷。

“启禀太皇太后……奴婢觉得应是秋末冬初的时分,天气干燥所致。”

朱厚照这会儿是在皇帝身边的,皇帝拉着他的手,希望孩子至少不被吓到。

但也就是这个时候,皇帝感觉儿子的手一紧,捏着他明显有感觉。

“那这样的话,岂不是每年秋末冬初宫里都得烧上一回?父皇,这……可如何是好?”

李广现在后悔得想死的心都有。

他真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还他娘的商量了半天要怎么给太子添堵!脑子坏了吧!

“殿下…殿下不必担忧,这个……宫里走水不常见的……”

“不常见啊。那看来是李公公运气不好,竟叫你给撞上了。”

这话一出,李广瞬间脸色惨白,

其实如果是旁人,运气不好这个词是帮忙找借口的!

但在他的身上,这个词是致命的!

因为他本来就是忽悠皇帝,搞什么‘奇方秘术’这一套,讲究的就是神神鬼鬼,玄玄乎乎。

说白了,他应该是在皇帝运气差的时候给皇帝带来好运的人。

现在你自己招坏运,给皇宫带来危害,这还得了!

李广若是没接触过太子,大概会觉得是童言无忌,

但他与皇太子已有交锋,连续两句看似平常但致命的话语,他可以肯定,这一切都是皇太子安排好的!

只不过,他是实在没有预料到太子出招如此之狠决,如此果断。

本来,搞神神鬼鬼这一套是最受皇帝信任的,一般人根本不能扭转皇帝的心意,因为这玩意儿你看不见,你也不能说没有,万一呢?皇帝也会有顾虑,万一呢?

但是太子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办法,并在最关键的地方寻他的麻烦。

这样的计谋、这样的话术……

李广已经感觉到了一丝颤栗。

那边,周太皇太后也是信这些的,佛家、道家她是伺候一辈子了,“皇帝这么信任李广,今天说李广如何如何,明天也说李广如何如何,终于把祸事给召来了。”

这一老一小,

说的都是‘运气’二字。

弘治皇帝听了,果然有些心烦,尤其是想到后续大臣们的奏疏必然络绎不绝,说什么这是上天降下的旨意之类的,这更加让他头痛。

“祖母说的是,孙儿受教了。”

周太皇太后这一句更是叫李广心如死灰,这会让皇帝有可能杀他的!

皇帝转过身来,没有给李广好脸色,挥了挥手撵他滚蛋,“好了,李广,你不要在这里跪着了。快些去瞧瞧毓秀亭和朕的后花园烧毁到什么程度了。还有,你近来老实一些,不要再给朕惹麻烦了!”

“奴婢,遵旨……”李广感受到了皇帝的不耐烦,他本来想好的在皇帝面前哭上一场的台词也都用不上了。

袍子拖地、身形句偻,就这样晃晃悠悠退出大殿。

殿外是巍峨连绵的宏伟建筑,走在这里自然感觉宽敞大气,但身处其中的人都知道,其实步步惊心。

今日,他李广遭大了!

第40章 平安之死 朱厚照的习惯就是如此,

要么不斗你,要么斗死你。

尤其碰上李广这种人,你跟他来软的、慢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反咬一口。

长庆本来都准备开始写信,叫几个外臣准备准备,到时候把奏疏上一上。

结果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他人也懵了。

毓秀亭是李广建议陛下所修,本来外臣就不同意,这下好了。

原先是准备给别人屁股点一把火,

现在自个儿屁股先烧起来了。

所以李广去乾清宫的时候,他也不管了,直奔毓秀亭,先灭火再说!不然若是死上几个人或者哪个贵人受了惊吓。

那他干爹就真死透了!

好在宫里救火的办法和设施都齐备,虽然临近傍晚,起了风,但总算没有牵连到别的建筑。

后来,眼看要天黑,朱厚照也回了东宫撷芳殿,等着看明天的好戏。

想来会有不少大臣上奏疏参李广一本,而且会一连持续好多天。

过了一会儿,

刘瑾和张永入了殿,跪下说:“殿下,毓秀亭的火停了。”

两人不惧地上的凉意,双手按住不说,脑袋也结结实实磕在了地上。

人类的天性就是慕强,这样一个皇太子,他们不敬重都不行。

“有人死亡吗?”

“没有。只有一个御膳房的宦官,回去拿桶的时候跑的太急太快,摔断了胳膊。”

朱厚照:“……”

“知道了。”

这几天,刘瑾的确安静。

他把目光转移到这个家伙身上,

虽然还一样戴着往日的黑纱帽,但人确实清减了不少。

这屋里其实没什么东西,靠他这边是一张书桉,正对门有几张椅子,在过去是几把枪立在原地。这么个空旷的空间,忽然让朱厚照觉得刘瑾小得不行,快没存在感了。

“刘瑾,你可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奴婢只有一疑惑。”

“说。”

“殿下是否想过,皇爷可能会就此杀了李广?”

那样的话,谁还给他们送钱啊。

朱厚照眼眸忽闪,刘瑾确实更敏锐和聪明一些。

“想过。但可能性不大。”

不能说没可能,毕竟周太皇太后都被抬出来了。

但朱厚照知道,弘治是个宽仁到底的君主,而且历史上,李广也不是被皇帝降旨赐死的。

“还有吗?”

刘瑾老实回答,“没有了。”

“好了,今日不早了,你们都下去吧。”

他这样吩咐,

张永是从地上起来,稳了稳头上的帽子准备出殿,不过他看刘瑾一点动得意思都没有。

心中有些疑虑,但太子在前,他也不好多问。

如若不然,倒显得刘瑾要和太子说什么,都要经过你张永似的。

撷芳殿的门关上之后,月色进不来,殿里更暗了。

朱厚照的书桉上点了蜡烛,但刘瑾跪着的门口,则是有点黑乎乎的。

“张永已经走了。你若有什么话就说吧。”

“奴婢要向殿下请罪!”

“什么罪?”

“奴婢自作主张,已派人杀了平安。”

“你说啥?!”

涉及杀人,朱厚照还真是惊了一下。

他上辈子也和人斗,斗得再厉害的也有。但那会儿大伙儿是为了钱,没人要谁的命!也没出过人命!

所以刘瑾说出‘杀人’,这还是冲击了一下他21世纪的灵魂。

“我吩咐张永,带平安出宫!当时你也在场的,你为何要自作主张,杀了平安?!”

刘瑾倒不像初次被责怪时的慌乱紧张,

这会儿是带些平静的。

“殿下可还记得,平安因为害怕在殿下面前向奴婢求情的一幕?如此心性之人,将来一旦被人察觉,他怎么值得信任?”

朱厚照顿时无言,

他不是天真的人,他知道斗争是何物。

没和刘瑾一样选择,说到底还是他上辈子所留的个性——有一条活路给人家,他就不会轻易杀人。

因为他自己是没有性命危险的,哪怕事发,被发现。

弘治皇帝还能给他定个什么罪?把他的太子撸了?

当然,事发会有很多的麻烦就是了。

这是感性。他是聪明,但不是机器,是人,人就有感性。

只不过从理性的角度说,朱厚照很难去认定刘瑾的行为就是错的,或者说对他不利的。

事实上,这对他有利。

至少有些风险是消除了。

“他可以活着的。”朱厚照渐渐冷静了下来。

“奴婢知道,殿下心地善良。这份善良与可怜小动物不同,殿下是真心把奴婢这样的人、平安这样的人当做一个人去看待,奴婢心思敏锐些,因而能感受到。可紫禁城步步凶险,有些事不做不行!若殿下不做,那就让奴婢去做!这不正是一个孤子之责吗?”

刘瑾话结束之后,撷芳殿里陷入了安静。

因为有些暗,他也看不到太子的表情和脸色。

良久,才有一道声音出来,

“你下去吧。”

刘瑾下意识的想再劝上两句,不过话到嘴边他忽然停住。

待在太子身边的时间越长,他就越了解太子的习惯,他也生出了一些应对这些习惯的习惯。比如这个时候,他就知道不要再说下去了。

他请罪不请罪的,也不要再提了。

太子心思周到,如果真的要怪罪他,就不会叫他下去了。

“是,奴婢告退。”

“叫人过来,再点几根蜡烛。”

刘瑾回首又躬身,“是。”

朱厚照不是个矫情的人,

他很清楚,他这双手总有一天是要沾血的,早晚而已。

只是没想到会是平安。

说到底,也是个无辜的人。

如果是个什么外族人,或者罪过很大的那种,比如李广,他心里上会更好接受一些。

现在嘛,多多少少的会有些不是滋味。

这刘瑾也真不是一般人,这些历史上能留名的,总归是有一个理由。

再过些时候,殿里来了点蜡烛的宫女,秋云也跟着一起来了,她不明白明明是要就寝的时候,怎么还多点了蜡烛,而且还开着窗户,现在可是冬天了。

“殿下,夜里凉,奴婢把窗户关上吧?”

朱厚照摆了摆手阻止了,“窗子都关上,这房间就是个大盒子,闷得很,我不喜欢。还有,今天我晚些睡,一会儿,说不定还有客人。”

平安说到底,不是敌人,不是罪人,某种程度上算是自己人。

对于他的死,说不上伤心,毕竟没多少感情,但也不会伪善的庆幸,哪怕他清楚明白,平安的死对他而言的确有利。

这是说不清的感觉,又或者说这世间能说清的也只是少部分。

他只是在想今晚这个亡灵,总该有人愿意送他最后一程。不然,人间真如地狱。

第41章 你的命,多少钱? 真实的历史上,弘治的确是没有动过想要杀李广的心思,他一直都很信任李广,哪怕太皇太后说过‘今日李广,明日李广,果然出事’的话。

李广后来是畏罪自杀,

即便这样,皇帝还在群臣的反对之下为李广办了比较隆重的丧礼。

因为这样的信任,李广也成为了弘治一朝为祸比较大的宦官。

尤其皇帝在盐引和土地这两个方面开了口子,宦官、外戚是动辄上奏请求赏赐。

皇帝一允许,那就是千里大堤开了决口,两淮、两浙的盐引每年是数以万计、十万计的流向这些人的口袋。李广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这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开中盐法’的糜坏。

开中盐法是朱元章定的制度,内涵只一句话:中原和江南富饶,有粮。边境地区贫瘠,且军事压力大,缺粮。所以朝廷以盐引为媒介,要求盐商运粮到边境,获得盐引,这样才给你做盐的生意。盐可是大生意。

这样维持到现在也百年了,直到弘治朝,取消了,改成盐商只用把银子交到京城获得盐引,这样谁会再把粮运到边关?

原因很多,百年间肯定诞生了许多积弊。也不是弘治一朝弄成了这样。

但弘治朝盐引赏赐的太多,导致了‘盐引的通货膨胀’哪怕不是根本原因,也是原因之一。

盐商辛苦运粮换来的盐引还不如贿赂一下朝廷里的外戚宦官,当出现这种现象的时候还得了?

再者即便有盐引也不一定有盐。

因为盐的产量是固定的,盐引却是哗哗的印出来。而且前边儿全是太监、侯爷在排队取盐,一般的盐商自然靠后,这一节又给了权力寻租的机会。

原来以为这样改,是朝廷可以把盐上的钱收到手,有了钱再往边关拨下钱粮,想起来是蛮好的。

可这是理想,现实是谁都知道,这玩意儿是拨一层,少一层,最后就导致边军无粮。

边军无粮的同时,朝廷也无钱了。

真是他娘的一群天才。死人都给气活了。

而这个关口,北边又出了个达延汗这样的治世英主,有时候朱厚照这个异空间的人都替他们着急。这要放在共和国,北方早就陈兵百万了,怎么可能还能有缺粮的事情。

回过头来再细想,大明朝的整体生产力并没有明显的上升或是下降,这些钱和粮又去了谁的口袋?

掰着手指头数,肯定不会有错的既得利益者,是这其中一些负责盐运的官员、走通了官场路子的盐商、监守的太监甚至宫里的一些太监、外戚以及宗室的王爷。

所以他们都是朱厚照的敌人。

既然是敌人,那也不管他们姓不姓朱了。

弘治允许他们剜大明朝的肉补自己的疮,可他是不会允许的。

今日之事,也只不过是开始罢了。

李广所得的利,绝对不少。传言到了上千万两之巨。

但朱厚照估摸着他应当不敢都拿出来,否则形成了‘震惊’,他不死也该死了。

傍晚宫里毓秀亭走水的事给了文官们一个绝佳的口实。

虽已经到了晚上,但朱厚照能想得到,外臣那边一定已经动起来了,而且波涛汹涌——就是无论如何都要请皇帝除去这个大害。

连周太皇太后都开了口说皇帝信任李广太多。这叫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晚上李东阳的府里群贤毕至,

谢迁、王鏊、吴宽、王华……全都在列。李东阳坐主位,他边上是谢迁,其余人列两旁,下去能有七八个人,全都精神抖擞。

这是关键的时候,睡觉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

要说什么商量其实已经不重要,无非八个字:仗义死节,正在今日!

只是太子这一节……有人觉得要知会一声,有人觉得不必。

但王鏊还是把自己该说的说了:“李广是很受陛下信任的。要想诛杀此僚绝不是那么简单轻易的事情。虽说眼前机会难得,但若有什么变化也并非不可能。殿下与我等同心,咱们以殿下为首,自然气势更甚。”

“今日殿下在乾清宫的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连续两句说的那李广是百口莫辩。”众人提起这一节也是觉得心中大快!

因而觉得皇太子是和他们一样。

况且,连日来人们都听说了太子忠厚、孝顺的美名,这自然就是个贤王。

当然,皇太子微服出宫,以及要置办学宫之事,也是有些人反对。

“应当是有意。”李东阳这时候出声,“不过,我不赞同,此事让太子领衔。”

王鏊颇为奇怪,他赶紧看了一眼谢迁,发现他老神在在,似乎并不惊讶。

李东阳继续说理由:“太子与我等同心这便够了,李广说到底还是皇上的人,皇上也十分信任李广,咱们把太子扯进来,于太子是否有些不利?”

“可若是此事因此不成呢?”

“太子没有帮助我们吗?”李东阳反问。

是啊,今日在乾清宫便是如此。

“我相信,在关键的时候太子会助推一把,也许就是一句话,这样便行了。若依然不成,说明皇上决意不杀李广,那咱们架着太子也仍然是不成,又何必让太子……担此风险?”

这就是阁老的水准。

次数多了,上边儿肯定就知道他的办事风格和能力,自然就喜欢他,愿意用他。

王鏊这样一想,也觉得李阁老的话老成谋国。

“有许多事,未成之时先虑败,未进之时先思退。”

一旦不行,你怎么办?不要什么都搭进去。

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

……

与此同时,李广也不是坐以待毙,

这个夜晚他要能睡着也真是心大的很,不要说睡觉,就是床上给他备了三个妙龄处子,他也躺不下去。

这个时候,谁还会救他?这个问题可以简化成他还对谁有价值?

这是几乎不用想的答桉。

所以毓秀亭的火一灭,天色一黑,他便摸进了东宫。

说来也奇怪,一路上没有什么询问、阻拦,他竟能较为顺利的到撷芳殿。

这撷芳殿烛火很甚,

看到这一幕李广明白了,这心中是又喜又忧,

喜的是殿下看来就在等他,既然如此那便尚有一线生机,忧的是,这生机怕是来之不易啊。

李广提了提袍子迈过门槛,将要进殿之时打眼一看,撷芳殿门口竟站着刘瑾!

他不是……被太子重罚?!怎么如今深夜独自陪伴太子的还是他?

所以东宫当初非常恼怒,如今又轻易原谅?

“李公公,”刘瑾也和他打了个招呼。

“你……”

刘瑾抬手虚按,示意他不要多说了,“世间事,说不清楚的,各自有命,今日是你,岂不知明日是我?身在此处,你我都有这么一天。若还是觉得不解气,回头来找我便是。今日这关先过了再说吧。”

李广握了握拳头,当初他可还被这个家伙骗了一遭呢!

“刘公公此言彷佛看透了生死,希望你真是如此。”

这一句刘瑾笑而不答,他和李广之事今晚实在不是重点。

“李公公进去吧,殿下已经等候多时了。不过在进去之前,殿下让我问李公公。”刘瑾说到这里抬了抬一直低下的眼皮,盯住了李广:“你的命,值多少钱?”

第42章 太子之怒! 进了撷芳殿左转,皇太子朱厚照就坐在一张软塌上,厚厚的黄色毯子盖着他的双腿,烛火映照下的他手里握着一本书。

李广不明白为什么要开着窗户,

他来得隐秘,所说的事情也隐秘。

所以这窗户开得叫他多少有些心虚。

朱厚照看人跪下来了,视线从书上一偏,落在这白头发的老人身上。其实他身着大红色袍子,说起来在宫里地位也是不低的。

但,昨日今日,天上地下。

“奴婢李广,叩见太子殿下!”

哗啦,软塌这边,除了一个翻书页的声音,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李广心里滴咕,不知道为什么太子不理他。

“奴婢李广,叩见太子殿下!”他又重喊了一声。

“我听到了。不要吵。”

李广:“……”

他这心里是砰砰乱跳,压力真的很大。

朱厚照把书又翻了两页,然后才开口,“李公公……”

李广身子又伏低了两分,“殿下。”

“你说大我明朝能传几代啊?”

“我大明,自然是千秋万代!”

“何以见得呢?秦汉唐宋元,哪一个朝代真的千秋万代了?我大明朝有什么不一样吗?”

李广压根搞不清楚太子这个关口说起这些是什么用意,

照理说这也不是什么很难回答的问题,

但他了解太子,知道太子是不会说废话的。

“奴婢,不解殿下之意,恳请殿下示下!”

“本宫的意思很简单,我大明也传不了千秋万代。我是储君,将来的皇上,到我这里,大明已经好几位帝王了,指不定哪天就换了天地。”

“殿下。如今圣天子在朝,大明朝四海升平,国泰民安!”

“四海升平,国泰民安……”朱厚照默默念了这两个词,然后摇摇头,“你说汉唐的帝王,他们也应该听过宫中的宦官和他们这么讲过吧?可天下还是换了颜色。汉末唐末,宦官为祸甚烈,说起来,本宫要感谢那时的宦官。”

李广已经听晕了。

直到皇太子后面这句话,

“……这些宦官每日歌功颂德、粉饰太平,人前说着忠心为国的话,人后上下其手,大肆贪墨,朝廷的法度被他们无视,国家的前途被他们破坏。若没有这些人,这天下哪里会姓朱,说不定还姓李呢,若没有他们,说不定你李公公还是我这朱家小子的主子。”

!!!

这话听的人是大惊失色!

“殿下这话……是要叫奴婢活不成了!”寒冷的冬夜,李广额头上竟出了冷汗!

太子哼了一声,“李广,你心里头大概觉得是本宫找你的麻烦。可本宫却觉得,是你先找了本宫的麻烦,你为了自己的私欲,干的那些事,那是要绝我们朱家的后啊!将来埋葬我朱家的坟,那也有你李广的功劳!”

皇太子语速不快,可句句诛心,如一把刀插在心上!

“殿下!奴婢绝无此念!”李广实在不敢在继续听下去了,“奴婢平时是贪财了些,可于大忠大义之上还是绝不会昏聩至此的!殿下所说的可是谋反大罪!奴婢深受皇恩,是绝对不会有那样的心思的!请殿下明鉴!”

“绝对不会有那样的心思?”朱厚照把手里的书直接砸向他,声音提高了些:“那你自己说说!你贪墨的银子抵得过多少小民之家一年的花销!天下的财富就这么多,你多占一些,百姓便少一些,百姓要是没得吃没得喝,他们就会揭竿而起,让我老朱家死无葬身之地!这和谋反有什么两样?!你就是这样报答皇恩的吗!”

李广砰砰磕头,“殿下,奴婢是猪油蒙了心,贪财了些。实在是……实在是小的时候穷怕了!不过,奴婢愿意将这些银子都交出来,献给殿下,只求殿下能救下奴婢一命!奴婢,不想死啊……”

说到最后,他竟也哭了起来。

呼啦啦的眼泪在那张老脸上纵横,难看的很,

但是一想到他所作所为,便更加觉得生气!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本宫是储君,是父皇唯一的子嗣,何时缺过你那几两银子?!但本宫就是要你的钱,不是本宫贪财、爱财,是为了天下百姓!”

“照理来说,杀了你,抄了家也就是了,银子自然挖得出来。可父皇信你颇深,无论大臣上什么样的奏疏,他都不相信你有那样的罪孽。父皇是贤名在外的中兴之主,现在若是在你那里搜到了漫山的银子,天下臣民怎么看待父皇?到那时,我大明的脸面何在?大明的体统何在?!传出去,父皇就是个昏君呐!你听着!那些贪墨的银子,你都给我交出来!即便是这样,你也是万死难辞其咎!”

前面的平静,到此时的激烈,朱厚照是再也忍不住了。他是指着这个老家伙的鼻子破口大骂!

动静大到惹得外面张永都靠近了大殿,好家伙,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殿下……”人到这个时候,面临死亡的威胁,平日里再冷静的人也绷不住了。

而且皇太子的话不仅仅是在论罪,还是在论情,他李广与皇帝的情。

皇帝待他如何,他自己是清楚的,他自己干了什么他自己也是清楚的。

“殿下,老奴知错了……老奴知错了,千万罪责,都在老奴之身,只求殿下勿要将这些告之皇爷,皇爷是千年来难得的仁厚君主,老奴亦不愿他伤心悲痛……”李广这话是真哭着说出来的。

朱厚照不管他是真的心有愧疚的哭了,还是表演的哭的,

他也不在乎,他要见到银子,而且要见到很多的银子。

到此处,他也沉默了很久,做出很煎熬纠结的样子,“…算了,还是那句话。本宫不会叫文臣杀了你的。杀了你,父皇说不得要伤心一阵…”

李广听了这话忽然升起了生的希望。殿下为了大局要饶了他?!

“老奴谢过殿下!谢过殿下!”

这话倒不是重点,他马上后面跟着交代,“银子的事儿,殿下不必担心,老奴所得一定如数献给殿下。只是……这数额不小……”

“怎么?”

“殿下……殿下那日说,银子的来源殿下会找到一个理由……”

朱厚照嫌弃的说:“我若想杀你,早就联合外臣了!还用得着兜这么大的圈子?!你且把心放好,那些银子我只会慢慢的拿出来示人,也可说是我舅舅和外公所献。即便有人要问,有几人有质问本太子的资格?!”

这话倒有几分霸气。

李广得了这话,总算嘿嘿笑了笑,心里安定些。

“滚吧。”朱厚照摆了摆手,他不想再看这家伙的嘴脸了。

“是,是。老奴告退。”

在他快要退到门口的时候,殿里又传来皇太子的声音,这次倒不像之前充满怒火,而是平静许多。

“李公公,”

“老奴在。”李广回过头来跪下。

“本宫知道,那些钱你要留一点儿,但留多少,你心里要有个数啊。”

这声音在大殿里来回飘荡,久久不绝。

李广听了则心头巨震,他想要留一点的心思,太子竟也考虑得到……也就是说他说的那些悔过认错的话,太子基本不信。

关于他的命,太子就看钱的数。

李广忍不住再抬头看了一眼,但太子已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月光之下,贵气王子缓缓翻书的画面。

第43章 最后的把戏(求月票、推荐票) “刘瑾!”撷芳殿里传来太子的声音。

“奴婢在!”

“李广那边,由你跟着一同前往。多带上些人,在宫外寻个隐蔽之所。今晚无论如何本宫都要见到银子!”

刘瑾自然是个懂事儿的,

“殿下您就瞧好吧。最难的事儿殿下已经做了,若是收个银子还收不明白,奴婢这脑袋也就不需再按在肩膀上了。何况,有殿下的妙算,李广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不一定。”太子忽然说了句这样的话,

李广是多么狡猾的人?

也是考虑到这一层才派了刘瑾,不派张永的。

细想一下,现在情况是大臣们跃跃欲试要将李广除而后快,

他只能到皇太子这边求得一线生机,只要皇太子在皇帝面前保他,想来事尚可为。

可银子这种东西…交了出去,谁还能给你保证?

“如果我是他,我会想着法子拖时间。拖到文臣上的奏疏被遗忘,拖到所有人渐渐忘记了毓秀亭走水之事,到那时,再把银子交出来。”

就不知道,李广会不会考虑到这一层。

朱厚照抬头看了一眼刘瑾,很认真的告戒,“事情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不要觉得已经成了。”

你以为是绝境,可你不知道对方还会再做出什么。防止被反杀,也是斗争法则中的重要一条。

刘瑾听完心头一凛,心道还得是殿下,思虑果然周全。“奴婢知道了,这趟差事奴婢一定拿出十二分的心思对待。”

“办砸了……”

“不用殿下多说,办砸了殿下的大事,奴婢提头来见!”

……

……

李广这么多银子,显然是要藏在什么地方的。

这倒不要紧,要紧的是皇太子最后的那句话,他究竟拿出多少的数?

万一皇太子觉得少了呢?

朱厚照派了刘瑾和李广去,他今夜就要见到钱。

张永就不必了,那个老狐狸不是他能搞得定的。

说起来也是……前段时间,刘瑾还想着怎么巴结李广,今日,李广哪怕藏了对刘瑾的不满也要对他客客气气。

深院宫娥,运退反为妓妾;风流妓女,时来配作夫人。

时也,命也。

“刘公公,真是好气运。”

深夜之中,李广还不能睡,说是带着刘瑾、更像是被刘瑾看着去取银子。

李公公连火把都不让人点,两个公公带了两队、几十人的东厂番子一同摸黑前往。年纪这么大,也不怕万一一不小心摔死了,到时候真是两腿一蹬,与世无争了。

“李公公,咱家已经说了,咱们的恩怨此时已经不重要。宫里的人来来去去,谁能少得了那一天?”

好吧,还是这句话。

李广其实心中还有求于刘瑾,所以话也不说的太过。

“只是一点,刘公公是怎么取得殿下的谅解的?”

冬夜的寒风刺骨逼人,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刘瑾心中自然清楚,

这一次,殿下治了他,抬了文官,诱了李广,

这其中步步为营,在王鏊第一次来告状之时大约就已经想好了。

碰上这种主子,他是小心的很。

有些话不该说的就不说,

一个失了势的太监跟他废话这么多干什么?他又不指望李广能为他拜佛祈福。

而且得罪了,那就是得罪了,从来也没有多得罪一点和少得罪一点的区别。

“李公公还是多多考虑我最初问你的问题吧。”刘瑾双手插在袖口,“都这时候了,给殿下多少数,您老心里总该定一下吧?”

李广吃不准的就是这个。

因为他不知道殿下是怎么知道他贪墨的,那些事多么隐秘?但太子说的如此笃定。

万一太子掌握了一个数,他给的比例又很小,这就是副作用,那还不如不给。

“刘公公……”李广这时候对刘瑾的口头也软了下来,刚刚所说的他有求于刘瑾,正是在此,“咱家这心里还真没个底……不知殿下可有透露半句?”

刘瑾皱眉细想,

东宫的底细他还是清楚的,派了什么人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查出这种事?较大可能,殿下应当不知道李广具体的贪墨数额,所以才一直没说。

因为说了,就很容易暴露。比如他贪了三百万,你说给我交五十万出来,那李广就知道,你太子根本就是虚张声势。

刘瑾觉得,这也是太子高明的地方,

此外,今儿这活儿派到了他的头上,若是拿的银子少,太子不满意,他也脱不了干系,想及此处,他心中亦有了计较。

“李公公,事情到今儿这个地步,殿下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命和钱,您只能要一样。”刘瑾讲话也有一分韵调,装腔作势的,叫人摸不准,“赶明儿,你叫太子殿下再知道你这有大笔的银子,你怎么说?说没全交,那就是湖弄太子,说又贪了,那就是知错不改。为什么要为几两银子陷入那里外不是人的境地呢?”

李广心中犯着滴咕,“好,刘公公话咱家明白了。眼看弘治十一年就要到了,我这老迈之身熬不熬得到今年的春节还很难说,老话讲,死也要死的明白,不能当个湖涂鬼。刘公公,你就明告诉我,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叫殿下给逮住了。”

刘瑾心里一咯噔,这老家伙在殿下面前哭得死去活来,演得和真得似的。真要他掏钱的时候,还是在动心思想摸清殿下的虚实。

见了棺材还不掉泪的老狐狸。

碰上这种人,他是一点儿口风都不能露。

于是态度一变,冷冷的回道:“您不是会沟通神灵吗?这么想知道画个符叫天上的哪路神仙告诉你不就得了。”

“你!”李广指了指他,气都喘不匀了。

“这时候您还要指我?天下的聪明人不是只有你一个,别再玩心思了,今儿你我的话我都要如实禀明殿下,殿下是何等的心思,你如今也领教了,还想和殿下继续玩啊?要知道就这么问一句,可要多出不少银子呢。”

李广心中又是想骂娘。

刘瑾还是刘瑾,滴水不漏,要是上次那个姓张的,他也能有点办法。所以说前段时间刘瑾被罚、张永受宠真是古怪的很。

“哼!”老狐狸无奈,闷着头往前直进。

刘瑾呢?他做事也有一套,银子是绝不能往宫里运的,在外间,他也得给殿下找个隐秘之所。

而眼神再落在李广身上的时候,则有一丝阴冷,

这家伙,活不了太久了。

真到了李广的家,哪怕是东宫出身的刘瑾也被震惊了,这白花花的银子堆得如小山一样藏在地窖里。

“这……这是多少?”

“六十万两白银。全在这里了。”

刘瑾一听这数字很不满意,“当咱家好骗?都说你李公公身家千万!”

“身家千万?传言而已,况且也叫我花出去不少。不过……”李广面色似有隐情,但却很自然的说:“咱家在京城之外,还有大概三百万两银子,说起来当时也是怕出事,就给偷运出去了。”

他说的很真。

但刘瑾则眯了眯眼睛,果然不出殿下所料。

这也让他瞬间就开始拉下了脸。

“李公公,你可知道咱家来的时候殿下给咱家下的什么令?殿下说要是今晚见不到银子,咱家就不用回去了。你现在和咱家说,银子不是被花了,就是没在京城。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不不不,请刘公公稍安勿躁……”

“我稍尼玛的蛋!你当咱家是傻子?!会信你那狗屁谎言!一句话,银子在哪儿!再耍花样,咱家掉头就走,回去如实向殿下禀告,到明日就看你怎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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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结局 东宫撷芳殿。

朱厚照确实一直守候,等到黑夜慢慢过去,但快天明时还没动静,他也想催一催。

“来人。”

吱呀一声,张永推了门进来,“殿下,有何吩咐?”

“去了两个时辰了,刘瑾有什么信儿回来吗?”

张永回道:“还未有信。”

“喔,我知道了。”

天边都泛起了鱼肚白了。

朱厚照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把手里的书扔在一旁,准备披上披风起来走走。

张永虽然不如刘瑾谄媚,但眼睛也是看得见活儿的,急忙上来伺候、

“殿下,可是担心刘瑾那边,有什么差错?”

朱厚照有些凝思,他一时没有回话。

之后才把昨晚嘱咐刘瑾的话告诉他。

李广是狡猾如狐,最后什么结果,还真得看刘瑾的应对的如何。

朱厚照抬头看了一眼张永,发现这个家伙呆住了,应该是完全没想到。

张公公只能干干的笑了一声,“那……殿下想到了李广可能会借机拖延,应该…已经有所安排了吧?”

“如果,我的确是准备救他,那是可以安排的。但一锤子买卖就难了,因为一个晚上的时间太少,天一亮文臣是必定扣响宫门的。不过,我也已嘱咐了刘瑾了。”

张永又是觉得脑袋里有巨雷声响!他那一张还算俊的脸表情丰富,精彩极了。

“殿下没打算救他?!”

朱厚照也不是解说,他此刻没那个心思跟这家伙一点点的解释,只是感慨,“一切就看刘瑾了。”

如果他本事强些,银子总归是会多一些。

约莫又等了三刻钟,

刘瑾总算出现在了东宫,他低着头,迈着小碎步赶紧去往撷芳殿。

“殿下!”

朱厚照在里间就看到他了,也快步迈到殿门处,“怎样?都处理妥当了吧?”

刘公公跪在他得面前,“回殿下的话,已经到手的银子一共是18万两黄金,180万两白银。奴婢连夜派人转运,现在都在安全的地方藏着呢。殿下所料不差,那李广可真是个黑了心的坏!一开始还想拿区区60万两银子湖弄奴婢!殿下想着法子给他一条活路,他竟一点也不领情。并且,据他所说还有300万两白银不在京中,奴婢亲眼看他命人出京,还保证只要殿下宽限些时日,想必那些银子也少不了!”

朱厚照心中一阵激荡,多日所谋,终有所获!

其实对他来说,对一个太子来说,钱仅仅是一种资源,不再是等同于发财、暴富这一类的感觉。

但是,有了这些钱,有许多事才做得下去!

倒是一旁的张永急了,“竟然还有300万两银子?怎么会贪这么多?!此贼该杀!对了刘公公,你有没有叫李广说出藏银的所在?!”

“这个倒没有。”他眨巴着眼睛回道。

“为何?!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也要问了清楚才行!或者咱们自己派人去查!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为殿下找到那300万两银子!”

刘瑾不慌不忙的反问:“查什么?李广是要死的人了,他一死朝廷会抄了他的家,到那时皇爷必定会发现李广在背后做了许多不法之事。这样一来,皇爷即便不明着探查,也会让锦衣卫暗中寻访。而咱们的人一进去,难免留下蛛丝马迹。至于问……”

“……那更加不必。这是李广想出的保命法子。他故意说个很大的数,就是希望勾住殿下的心,好叫殿下为了银子也要助他过了此关。所以不论是不在京中也好,还是找个什么其他的理由,他总是要有个说法拖上一段日子。既然如此,咱们就算问到,也必定是个假的,等你发现了是个假的,又要许多天的时间,到那时只要他活着,献出大笔的银子,一个因自保而骗人的手段……也不至于要了他的命。”

朱厚照不禁赞叹,

这刘瑾,猜他的心思,摸透他的用意,最为准确。

“那三百万两银子……怎么办?”

“应该还有些银子,但绝不会有三百万两。”朱厚照回过去坐下,“经我这么一吓,这李广第一笔拿出的银子不会是个小数,现在看来,确实不小,数百万两银子,当真触目惊心。但之后的说辞……运到京外的三百万应当是假的,这是为了活命,只要活下来,之后再想办法,咱们这边他也算交差。哪怕凑不齐,就像刘瑾说的,撒个小谎,短了几十万两,那也要不了他的命。”

至于说他李广到底留了多少,那就给朝廷去抄家的时候拿吧。

所有这些东西,刘瑾也要细细琢磨才能想的明白、周全。

但是在此之前,殿下竟都已经和他交代了。

这份心思,着实深重。

心中这么想着,同时开口奉承说:“是这个理。都已经是生死的关口,李广肯定是有什么招儿都要使出来了。三百万银子的话……确实很不可信。”

张永只觉得好像……自己和这个事无关,

怎么人家都想得到?

朱厚照也安慰了一下他,“张永,你不必觉得泄气。李广是多年的老狐狸了,咱们这是拿命威胁他,可你看他,虽是奴婢,却也能在生死关口和我这个太子玩上这么多轮的花样,不简单啊。所以啊,有些你想不到也属正常。”

能在历史上留下姓名的,又有哪个是简单的?

好在他朱厚照也不是笨人,见招拆招嘛,这一次还算可以。

过程中但凡有半点疏漏,凭着李广的本事肯定都是一滑熘就过去了。

“……奴婢倒也没什么,只要这事对殿下有利就好。当然了,可惜还有那么多的银子,此人真是可恨!”

朱厚照却觉得满意,“180万两也不少了。本宫是太子,钱要多少叫多啊?只要有一笔能撬动的银子,后面问题都不大。”

事情有了这样的结果,朱厚照一颗心基本放下大半,而天也完全亮了。

他伸了伸懒腰,吩咐道:“本宫去睡觉了,睡醒之后,咱们再去父皇御前。李广这事儿也该有个了断了。”

这种坏透的太监,自然是先要他的钱,再要他的命。

第45章 一句话,定生死 李广的罪,是活不了的。

这个人,诱导皇帝大肆营造,更为可恨的是,因为没有钱建,他不知道怎么动的脑子,让京军十二团营无偿去当建筑工,导致京军训练停摆。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他这个主意一出,勋贵也这样干,这就是王鏊所说的,‘占役成风’,军人每天就到处修房子,战斗力能不大减?

到头来正儿八经守卫京城的职业军队给一包工头一锅端了。

除此外,李广还大肆收受贿赂,

一个叫袁相的土财主给他送钱,他就想办法把德清公主(宪宗皇帝三女儿)下嫁给此人,这种事都有,皇家的脸面都给丢得干干净净,你说这该死不该死?

当然了,还有矫旨授传奉官、家人贩卖私盐等等罄竹难书之事。

和他相比,现在的刘瑾都可爱多了。

第二日朱厚照睡了个饱,直到听到刘瑾在外面与人吵闹。

来的人是长庆。

他也不是要往里头冲,

他就是跪在殿门口哭嚎,

“殿下!奴婢恳请殿下去救救干爹吧殿下!”

廊檐里,刘瑾快步走来,招呼着身后的宦官,“你们这帮蠢材,这么大个人能让他熘进来?!快点儿的!把这个杀才给我抬了扔出去!殿下正在殿内睡觉,吵醒了殿下咱们都得跟着掉脑袋!”

那长庆也不管不顾了,扯着嗓子硬喊,“殿下!救命啊!殿下!”

这样子,朱厚照其实也隐约听到了,

而且他还听到刘瑾的声音,“这这这……你这是不要命了!睁开你那狗眼瞧瞧这是什么地方?!咱家看你这脑袋是不想要了!”

“刘瑾。”

殿内忽然传来太子的声音。

刘瑾身子骨一抖落,赶紧回身对着大殿跪下请罪,“殿下,奴婢该死,扰了殿下的清梦,奴婢现在就命人将其叉出去!”

睡了八九个小时,朱厚照其实已经差不多了。

“是谁啊。”

长庆一听殿下愿意见他,奋力挣脱开来,跪爬着到殿门口,“殿下,奴婢是内官监的奴才。今儿皇爷叫了李公公过去,到此刻还没有回来。李公公说,这个时候就一定要到东宫,只有殿下能救他的性命。”

吱呀,

还没来得及更衣,只是披了棉衣的朱厚照,头发散落在后面,透过门缝看了一眼。

“李广怎么了?”

长庆连连磕头,“是阁老们……阁老们领衔上奏,他们都跪在乾清宫,逼着皇爷杀李公公呀!如果殿下再不去,李公公就真的要身首异处了!”

“现在杀了吗?”

“还没有。”这话是刘瑾答的,“刚传来的消息,皇爷仍然有些犹疑不定,所以要占卜。”

“占卜?”朱厚照眨了眨眼睛,

他都有些分不清楚这是真的要杀人,还是找了个借口拖延时机。

长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殿下,奴婢斗胆,恳请殿下前往乾清宫,李公公说殿下心怀仁德,一定可以救下他。”

外面的光线随着门开一熘烟的全都跑进殿内,照亮太子的身影。

“本宫……是心怀仁德,可本宫为什么要救他?”朱厚照一边转身一边往里走,同时眼神瞥了一下刘瑾。

刘瑾一怔,马上心领神会。

他蹲下来用一种什么事儿也没有的平常语气,似乎很随意的问长庆,“这位公公,您先别急,先和殿下交代清楚,殿下与李公公往日并不相熟,怎么…李公公会要你来求殿下救他?”

跪伏在地的长庆一听这话忽然之间心中就开始发冷、发颤!

他的童孔陡然一般的睁大。

银子的事,是他和李广商量了这么些天,是太子要的银子啊!

是他答应的救人啊!

这么问什么意思?!

如果他回答如实交代代表什么?

长庆知道自己也是有几分聪明的,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样一种可能性……

难道太子,从未打算过救人?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太子拿了银子的事,就绝对不能为人知晓。

所以他要是回答把李广求救太子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就代表他知道,

而结论自然就是…

……他会死。

这一刻,长庆忽然害怕了,害怕极了!

这哪里是皇宫?这简直就是地狱啊!

“你是叫长庆是吧。先别急,李公公不是还没怎么样呢吗?而且,这问题也不难回答吧?”刘瑾笑容和善。

长庆则忍不住的有些发抖。

他擦了擦要往下掉的鼻涕,拳头也握得紧紧的。

最后像泄了一口气,

“因为……因为李公公觉得殿下有宽仁之名,定然……定然不会让无辜之人死于非命。”

刘瑾看了皇太子一眼。

太子站定在那儿,似乎是没什么表情,最后只吐了四个字,“来人,更衣。”

于是哗啦啦的进来了好些个宫女太监,

衣服什么的都准备好了的,随时准备伺候。

而刘瑾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长庆,随后伸手把他扶了起来。

结果一碰,发现长庆的胳膊在微微颤抖,额头也是细密的冷汗。

“哎哟,看来也是个知道孝顺的人,李公公出了事,瞧把你给急的,大冬天的冒了这么多汗。”刘瑾讲话慢而缓,而且听着很有深意,

“咱家原先也和你一样,心里头装着事,这一天天的怕呀。后来说出来了,殿下竟然没当回事儿,于是这才知道,有许多事呀,都是咱们自己吓自己。殿下的仁德不是宽恕,是理解。在这宫里我难,你难,李公公也难,都不容易。”

“刘公公的话,奴婢……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刘瑾也不恼,说道:“不明白的好。越是明白的人,反而在这宫里活不长。”

最后三个字,长庆都不敢听。

过了会儿,皇太子收拾妥当,带上身旁人准备离开东宫。

这个长庆自然是不跟着了。

路上,

刘瑾问道:“殿下,这个人与李广的关系匪浅。要不……”

“不必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咱们千防万防,防得住李广留下笔墨证据吗?让他活着吧,差点活活吓死了过去。倒是李广,最后关头派了这么个人……不也没为他拼了性命嘛。”

长庆那个回话明显已经害怕了,大概是觉得太子动了杀心,所以有些话不敢说只说了场面话。那句话随便挑一个人,随便挑一个时候都说得出来,和他、和李广此时面临的情形又能有什么关系。

实际上就是选择保自己活,看李广死,这么深的交情都是这样。

他朱厚照和李广还没那交情呢。

虽说银子连着两人,可这银子都是违法所得,就该上缴国家,而他就代表国家。

乾清宫外,

朱厚照一到,就见到蓝袍的,红袍的官员跪了满门口都是,

这些人一看到太子,就像是疯了一样的,齐齐的喊了起来,“殿下来了!是太子殿下!”

“殿下!请诛国贼!”

“殿下!李广卖官鬻爵、大肆营造殿宇!请殿下向陛下一一陈奏,勿使陛下受此小人蒙蔽啊殿下!”

……

外边儿这么喊,里面自然是听见。

不一会儿,箫敬箫公公急急忙忙的钻了出来,“殿下,皇爷有旨,快请进去吧。”

朱厚照凝着眉认真的点了点头。

一到里间,更加的不得了,刘健、李东阳、谢迁……竟都在呢。

白发苍苍的李广跪在弘治皇帝的脚边儿,看到太子进来,他急忙露出求救的目光,可惜朱厚照也只是平常的扫了他一眼。

“照儿,到朕的身边来。”

“父皇。这是怎么了?”

刘健啪得一下,正色道:“殿下,李广为祸宫廷,贪墨银两无算,昨日宫中毓秀亭走水,此乃上天的警告,为了陛下、为了大明,似此国之大贼,必杀之!”

“占卜的结果也显示,李广德行败坏,触怒了上天。”李东阳补充道。

弘治皇帝锁着眉头,看得出来,他下不了决心。他攥着朱厚照的手,眼睛看向这儿也不是那也不是。

“父皇,儿臣以为,要么就不占卜,现在占了卜又不听,这实在不是什么幸事。”

谢迁一听这话,不禁暗暗佩服李东阳!

李阁老谋得这一手真是漂亮,太子殿下果然在关键的时候助推一手!

刘健、李东阳等臣子也一样心潮澎湃,连日来人人都知道太子殿下是有大德的!

如今,大事摆在眼前,关键的时候看关键的表态,太子这一句话,足以让朝中诸公安心、归心!

诛杀李广,太子也有一份大功劳!

唯一傻眼的人只有李广,

他是真的傻眼,不是说完全没想到这种可能性,可那个时候他没有路了,只能自己不断心理暗示自己相信太子,但现在太子说出这种话,是真的击破了他的防线。

李广完全的慌乱了,因为他知道如果皇太子这样说,那他是一点生机都没有,“殿下!殿下你不能这样啊!奴婢已经献了那些银子给您,您亲口答应奴婢,不叫文臣杀我的啊殿下!殿下你怎么能……”

按理说,李广这是当着众人揭了他的短,也是拖了他下水。

但朱厚照在场,竟没有一丝慌乱,反而是笑意盈盈得看向李广。

而聪明的李东阳心中有如厚钟轰然鸣响:李广危矣,大事可成!

“陛下!李广胆大包天,口出狂言!竟敢当众污蔑太子!”

第46章 难得糊涂 文臣争到这个程度,皇帝仍然在犹豫杀不杀李广,哪怕占卜的结果都有了。

说明,弘治其实不单单是信任李广,而是想着李广掌握的所谓的‘奇方秘术’。

所以李广其实很难死。

只是人不是上帝视角,他看不到这一点。

但他现在已难逃一死,而这理由,竟是他自己说出来的。

说实在话,朱厚照大约也猜得到,长庆有可能是知道李广的所有事的。

但他有活着的机会。

因为哪怕他到处去说,整天在紫禁城广播:太子言而无信,敲了李广的银子,原来答应了救人,现在又不救了。

即使这样,这事儿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太子缺银子吗?

即便缺,当皇上皇后不存在嘛?

我大明朝堂堂储君,问你一个太监要银子?

脑子坏了吧!

这是一。

二,他不能这样说。

说了就会死。

就像李广现在这样。

当着弘治皇帝的面,在朝中重臣都在的时候,往太子脸上泼脏水?这和往皇帝的脸上泼脏水有什么不一样?!

古人是特别讲究上位者的‘德行’的。

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太子就是德行就问题,太子地位的正统性就有问题。

譬如造反、废后、废太子,怎么样诏书上都会挂上一个罪名:无德。

所以讲这样的话你想干什么?弘治皇帝会怎么想?

不要说弘治,就是康熙那种一窝儿子的,那也要杀你。

如果你说的是假的,那就是你有问题,你该死!

所以皇帝听了李广那句话,听到一半脸色就开始陡然大变,他‘啪’的一下狠狠拍了桌子,怒不可遏的破口大骂:“李广!你大胆!!朕看你是给下了降头!一个狗奴才也敢攀咬朕的太子!真当朕斩不了你吗?!”

其实李广不是下降头,

他是生死时刻慌张了,就是老实的把实话说了出来,不说太子不救他,他觉得自己也是死。主要是给人耍了,他接受不了!

直至回神的那一刻,他的心像是跳空了一拍!

太子问他要钱?这么离谱的事情,在没有丝毫证据的时候说了出来,那不就是自寻死路?!

朱厚照则垂着眼眉也不说话,心里在想,人做事果然还是最怕亏心:当初,就是你这老家伙一直说钱给的要隐秘,给了之后要有理由。

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还是你自己的功劳。

不过,

其实他有证据也是死,死得更惨、更快。

因为皇上是要护着太子的。

譬如……如果长庆时候去向皇帝告密,皇帝会去追究太子?不,皇帝会杀人,帮助太子掩盖。

这里是紫禁城,

这里有令人上瘾的权利,令人迷醉的财富,如果这里温暖和睦,那除非共产主义已经到了。

“皇爷饶命!奴婢失言了!奴婢刚刚……刚刚是说,殿下素有仁厚之德,奴婢求殿下,求殿下……也求陛下……”李广是真的慌了,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的。

“来人!把这个狗奴才给我带下去!”皇帝听着更来气,

“是!”

这时候,谢迁看皇上竟然没有说出什么含有‘杀人’的旨意,有些急,想要趁热打铁。

不过他刚要抬头,被李东阳给按住了。

接着谢迁就看到李阁老很轻微的摇了下头。

在李东阳看来,李广说出那句话,必死无疑。

陛下是什么性格的人?

也许在很多方面都软弱,但在事关太子殿下的事上则不同,

可还记得那一封东宫出阁讲学疏?

果然,

弘治皇帝气完之后就开始无限的痛心,“朕,知道李广品德有亏,但他修道有术,此类奇人又万般难寻,于是想着只要朕时时看着,及时制止,总不至于酿出大祸。却不想朕的一番良苦用心养出了这么个尊卑不分、狼心狗肺的东西!今日,竟敢当众胡言乱语!诽谤太子!其背后的用心险恶之极!太子的品行,内外皆知!”

王鏊选择在这个时候说话,“陛下息怒!此等小人亦不值得陛下为其动怒。臣,自升任詹事府少詹事以来,每入东宫,太子殿下皆备好疑问之处,令臣一一详解,圣人之学日进一分!其求知之切,求学之真,早已令臣折服!每次进学时,殿下必以礼相待,以诚发问,实是我大明的贤明太子!太子之德如日月光辉,绝非一个小人三言两语就可污蔑的!”

朱厚照在这个时候也选择谦虚一下,“王先生过誉了。”

“嗯。你王鏊王济之的话,从来也没有假的。”弘治皇帝听了这话,顺了顺心气,对王鏊也升起了一份“君臣默契”之感。

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品德上让人信得过的人来说这种话。

此话一出,

从里到外的大臣不仅没有信李广的胡言乱语,反而更加群情激奋。

“我大明太子贤德无双!李广竟然语出狂悖!当真可恶之极!”

“陛下,请杀此贼!”

……

到这个程度,不杀李广,则难安上天之心;不杀李广,则群臣之怒难解;不杀李广,则太子之德不正!

皇帝上哪里再能找一个不杀的理由?

于是金口即开,“传旨,赐他三尺白绫!”

圣旨既下,在场众人全都跪了下来,包括朱厚照在内。

“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

在其他臣子都退去的时候,朱厚照留在了乾清宫的暖阁里。

他知道皇帝的心里不会很开心,

其实他心里想说,不止李广呢父皇,

远的不说,关系比较近的,

还有那些不断要求更多土地、盐引的藩王,

还有张家那边,鹤龄、延龄这两个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把紫禁城当做菜市场随意进出的诨人。

皇帝,真不是一个好干的活儿。

“萧敬,你跟着去吧。”皇帝说是打发了这个老太监,实际上是派身边人去搜一搜,看看李广的家里有没有藏着什么“秘法”。

“父皇,李广这样的人不值得父皇为之神思哀伤的。”

皇帝握了握儿子的说,“也许……真的是父皇信错了人。”

朱厚照无言,他总不能说,您老才反应过来吧。

宫外。

阁老、部臣全都得胜而归,众人寒暄,各自回家。

谢迁去找上了李东阳。

这一次他们也算是并肩作战了,如今战果不错,自然心情尚可。

但李东阳看谢迁那张蠢蠢欲动的嘴,还这么一路跟着到了这样无人的角落,就猜到了来意,“于乔又想找人说话?这次要说什么?”

他们两位是很互信的。

谢迁也不瞒他,“李广这个人,大奸非假,但却不是愚蠢之徒,他最后说出那样的话实在匪夷所思……”

在他看来,如果确实未有其事,李广难道傻掉了要往太子身上攀咬?

所以其实答桉呼之欲出。

李东阳面色不动,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语重心长的感叹,“咱们这么多人说不动,事涉殿下便立即要了他的命。于乔,人,难得湖涂啊。”

就是这种事你去细究他干什么?翻出逼死李广的人,然后查到根儿上,再然后呢?请陛下主持公道?

什么叫谋国?

这个词的含义很深很深。

“原先我还以为是杨廷和,但此时杨廷和已人在青州……”谢迁的心中,皇太子的形象渐渐开始变得深刻。

他们当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也不敢、不想知道,但看结果就知道是李广在太子面前棋差一着。

可李广岂是无名之辈?

“也难怪,那傲气十足王济之都说,一代圣君。”

李东阳留下此句,扬长而去。

这件事也就此打住。

后世人在读史时大概也只知道弘治十年冬,群臣奏请皇帝诛杀李广,皇太子助之。却无法得知,藏在这背后的阴谋算计。

而这个大明太子,则让弘治年间的朝堂更加精彩,也更加让人期待未来。

到时新皇登基,大明的‘下一章节’又会是什么样的演出呢……

第47章 账本 李广死了。

最后关于太子的事,他一个字都没露。不然的话,连个全尸都不会有。

朱厚照还是如往常一样起,

唯一有些不同的是,杨廷和从青州来了信。

太子本来在读张天瑞上的关于医学宫的建言,听到刘瑾双手端着信的时候多少觉得有些意外。

“杨廷和的信?他走了多久了?”

刘瑾回说:“回殿下的话,有十余日了。”

十余日了,

时间过得很快。

这段时间,他上午读书习字,下午练习射箭,之后还要再去一趟坤宁宫、清宁宫,有的时候在别处用晚膳,有的时候回东宫,算是很有规律。

京城的天气也一下子冷了下来,北风刮得脸像刀子割一样疼。

朱厚照的衣服已经变得很厚了,从远处看像是脑袋镶在白色暖暖的绒毛里,有时候因为手短,弯一下都会觉得困难。

现在每日写上一些字,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且经过这么多天的学习,对于不加标点符号的繁体字文章……只要不是那种特别晦涩或是生僻的词汇,一般都是可以读的。

恰好中允官张天瑞在这段时间花了心思写上了一个医学宫对策,看得出来是用了心的,其中提到了平民无钱医病,那么就要尽量少收费或者不收费,因此得来亏空他提了四个字叫:以盈补亏。

就是针对穷人少收费,针对富人多收费。

想法是不错的,相对于这个时代有很大的突破。不过怎么让富人多交钱这一点,其实写的不算太好。

但总体来说,朱厚照是满意的。

具体方桉他肯定也要将自己的想法要注入其中,对于这些官员,他的要求就是‘想办这个事’、

这个人不一定是真的为民着想,

也可能是在太子这里做一个政治投机。

这暂时还不重要。

只要他愿意,

愿意就说明站到了太子这边。

看完了这个,朱厚照又把杨廷和的信拿过来看,

来这封信的名义是谢恩,就是在说他到了青州之后,做了知府,开始俯下身子去了解那些关乎百姓的切身之事,写了些自己的‘所得’,并将能有这些‘所得’的功劳给到了太子。

若不是太子你派我来这里,我怎么会有这些体会呢?

除此外,也加了点嘘寒问暖的内容。

“杨廷和,算是有心了。”

听太子称赞了这一句,刘瑾也越发的重视起这个人来。

这封信的内容其实倒不如这封信本身重要。主要杨廷和想的起来干这个事,就说明他当自己是太子的人。

“杨廷和说张天瑞在他出京的时候为他践行,算是一时君子,替他保举。还说张天瑞要来拜见本宫。”朱厚照把刘瑾提熘过来询问,“怎么到今天还没来啊?”

该不会这刘瑾又不老实了吧?

刘瑾也是一愣,冤屈感十足,一张老脸全是苦涩,“殿下,有了上次殿下的教训,奴婢怎敢再去为难他?张中允回来当值许多天了,一直都好好的。奴婢也不知道……他怎么不来。”

“那他在吗?你去问问。”

“在的,奴婢这就去。”

最后问出来的结果……是没敢过来。

这让两人都是有些哭笑不得。

“殿下,当初……他病,就是吓病的。这个人胆儿小。”

“那这也太小了吧?”朱厚照把他的奏疏轻轻扔在书桉上,有些无奈。

但心中却是另一番思虑,胆子小的人至少不敢随意贪钱。

用人,要把人放在适当的位置。

“要不要去叫他?”

“不了,回头再吓出什么好歹。”朱厚照提笔,这才发现墨水已经干了。

这天儿啊,太冷。

“将秋云叫过来。”

既然杨廷和写了信,

他也要给回个信。

练字练了也不少天了,总该正儿八经的写上一回。

提到信,看到秋云,朱厚照忽然想起来上次和她的对话。

“秋云,上次说要你给你弟弟写一封信,可写好了?”

姑娘也有些意外太子殿下竟然还能记得这个事,

“信,写好了。”

“那去拿来吧,一会儿叫人一起送了。”

“奴婢谢过殿下恩典。”秋云还是很正式的行了礼。

朱厚照倒也不在意,他在想要给杨廷和写些什么,想着想着就觉得,如果就微信就好了,直接发。

秋云那边倒也快,只过了一会儿,便拿了信回来。

小姑娘把一份折好的白色纸张递了过来,上面还写了四个字:由之亲启。

这四个簪花小楷写得极为漂亮,所谓字画微痩,展而不宽。

笔酣墨饱的同时,看不出一丝阻滞。

朱厚照接了新就往书桉一放,这样的话……其实也是无意之间,忽然就和他写的鬼画符毛笔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怎么说呢,看秋云写的字,知道自己字不好的人沉默了,

看他写的字,写得好的和写得不好的估计都沉默了。

朱厚照忍不住眉毛跳了两下,然后下意识的拉了本书过来盖住,眼神之间还做贼心虚般偷瞄了一下秋云。

“咳咳。”他握着拳头咳了两声,“刘瑾,近日朝局有什么变化吗?”

秋云面无表情,不过在退到角落,无人发现的时候,偷偷捂嘴轻笑了声。

朝局么,

说来也怪,李广的死之前朝堂上下很是激烈,现在结束了又一连安静了许多天。盖因李广多年以来是最为得宠之人,一朝忽然身死,许多人都反应不及。

刘瑾说:“……有一样事,萧公公那边,在李广家中搜出了的一个账本。据说李广详细记录了每一位给他送银子的官员,涉及朝中不少大臣,甚至有各部尚书。现在,外臣们都很关心这个账本。”

喔?

也许是怕拿了谁的钱,忘记给人家办事,所以都爱记下来。毕竟拿钱不办事很不道德。那么大岁数,那么多人送……确实很难记住。

朱厚照听了则怔了怔,他只知道李广贪了许多银子,却没想过会留下这个账本。

“这个账本?你怎么看?”

刘瑾缓缓说来,“言官们知道这个消息已然是弹冠相庆,想要借此大做文章,这几日虽然还未有动静,一则是因为消息太过突然,有些人不信、有些人还不知道;二来是因为李广掌权多年,党羽遍布内外,其中不乏重臣,想要倒……也不是说倒就倒……这事儿怎么也要等个起头的人。但依皇爷的性格,这个账本哪怕是真的,应该也不愿再掀波澜。”

朝局,怕是要动荡起来了。

朱厚照站起身来,转悠了两圈。

如今文臣把‘倒李广’的天功也分了他一半,就是太子最后一锤定音,才终于大功告成。彷佛太子也是倒李广这一派。

不过他和弘治的态度却相同,倾向于平稳度过,

不是他要保那些贿赂李广的臣子,

而是不喜欢这种明朝版的‘身份政治’、‘标签政治’。

现在有些言官肯定是张嘴就把某某官员定性为‘李广的党羽’。

这样搞下去,派别之争愈演愈烈,哪里又是什么好事?

“我倒是……也想看看这个账本。”

这是治这些个文臣的利器。

省得他们张嘴就是仁义道德,搞得你不按他说的做那就是犯了大罪了。

“如果是殿下的话,皇爷应该不会拒绝、”

朱厚照的确有些兴趣,

该不会,在上面看到吴宽两个大字吧?

虽然他觉得不太可能。

“准备一下,我要去乾清宫!”

第48章 廷推 政治斗争,其实不该像现在这样安静的,这多少有些奇怪。

李广深受皇帝信任,这么多年下来,没有几个党羽?

所谓树倒猢狲散,李广一倒,和他过从甚密的人自然也落不得好。

所以朱厚照本来在等,没想到最终等到一个账本的消息。

可以想见,接下来必是一场大的风波。

因为总有一些官员不是李广的人,他才不管你那一套。无论是肃清朝纲亦或是沽名钓誉,风闻言事的言官们总不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

到了乾清宫的门口,发现里面传来臣子们的声音,看来今日来的不是时候。

一个小宦官看是太子也不敢怠慢,捏着手低着脑袋迎了过来。

“这个时辰了,父皇还在和朝臣商议国事?”

小宦官答道:“回殿下,大约是有要紧的事,皇爷延长了廷推的时间。奴婢这就去禀告。”

“不用。国事要紧,不要说本宫来了。”朱厚照抬手阻止了他。

史书记载,李广死后,激得皇帝更加勤政。

大概是看到账本,醒悟了,知道先前用这个家伙是多么荒唐。

说句实在话,弘治朝问题还是很多的,但是皇帝脾气特别好,所以文官给他的评价非常的高。

也就是众正盈朝,自然得,便会多出名臣。

却说这乾清宫里,忽然出来个较老的宦官,见了太子自然行礼,“殿下,皇爷有旨,若是殿下来了,就请进殿。”

“父皇知道我要来?”

老公公偏身鞠躬,“往日里,殿下也经常这个时候来的。”

喔,对,倒是忽略了。

既然如此,

朱厚照就进去了。

廷推是如何,他也去见识见识。

所谓廷推,就是重大人事的升补任用,由朝中重要的大臣共同商议决定。

人员包括六部尚书,都察院、大理寺、通政使司的长官等。

基本上就是一屋子老头儿。

虽然每个人性格不同,但后世人的感觉上就是一帮老学究。

这其中有兵部尚书马文升、户部尚书周经、吏部尚书屠滽等,

他们当中,说不得就有人给李广送过银子。

李广的死倒也给皇太子攒了不少人气,现如今大明朝最重要的一屋子官员也都对他观感不错。

“照儿,你到朕边上来。”

“是。”

皇帝一身明黄色的龙袍,手掌攥着个有些发皱的奏本,看得出来捏了几天了。

朱厚照现在和当初王鏊刚和他禀报李广的事情时一样的态度,入脑入心不出口。

“鞑靼小王子屡次扰边,西北三边(延绥﹑甘肃﹑宁夏)半年来发了多少的奏本?朝廷廷推了几次,就真的连个三边总制官都推不出来了吗?”弘治皇帝悠悠的发问,听得出来多少有些烦躁。

大臣们心想,不是我们不推举,是推了四五个,您老都不同意。

朱厚照往下听,慢慢的就了解了事情的起因,

这事儿说起来,是弘治十年,鞑靼小王子先是侵犯潮河川,随后纵兵犯大同,朝廷也有官兵迎击,只不过效果都不好,或者干脆的说吃了败仗,因而京师震动。

所以有人提议恢复三边总制官,避免三地有警不相援的尴尬情况。

更深的背景是明弘治时的边防形势较为紧张,

一则是开中法作用不再,边疆地区日益缺粮。

二是北方鞑靼小王子(达延汗)少年继位,励精图治,先是向西驱逐了瓦剌,然后开始了对东蒙古的战争,他能征善战,能力不凡,聚拢了很强的军事力量,在朱棣死后八十年,北方草原又长出了一头雄壮的饿狼。

至于那个大名鼎鼎的杨一清,

朱厚照想着……他大概还在陕西当按察副使,也就是电视剧里常说的‘臬台大人’,还是个副的,管的是一省的刑名。

现在,

在乾清宫会被提及的名字,叫王越。

如果了解明史的人,会知道,此人是明中期时的名将,颇有能力!

成化年间立了不少军功。

有明一代,拢共有三位文人封爵的,王骥、王越、王阳明。

这事儿非常不简单,所以王越不是无名之辈,王阳明都以他为偶像。

可惜就是这性格,不是很好。比如他会觉得自己功劳大、赏赐浅,而且表现出来,叫自负豪杰、性故豪纵。

还有他曾经和成化年间的大太监汪直关系比较好,他自己还是个进士出身,这就非常不受文人待见了,在朝中的声誉也不大好。

成化十九年,汪直倒台,王越也跟着倒了,还把自己军功挣来的威宁伯的爵位给弄丢了。

到弘治时,李广成了皇帝跟前儿的红人,权势如日中天,李公公想要在外朝找些外援,王越想要东山再起,

正好两人一拍即合。

反正王越要的是得势的太监,他管是姓汪还是姓李。

本来嘛,如果李广还活着,王越起复三边总制,应当问题不大。因为那个状况下王大人是朝中有关系,自己有能力,形势有需要。

至于那些背后戳嵴梁骨的,任他们去。

但现在李广死了,那问题就大了……

这事儿朱厚照也在琢磨。

现在边患严重,对于皇帝来说能去把陕西的问题解决了就好,他才不管那些,和李广一党就不能用了?

没那回事儿,李广怎么来的?李广本人就是他用的。

王越也当过三边总制,当得还很好,不然威宁伯这个爵位怎么来的?

朱厚照瞄了一眼皇帝手中的奏疏,

不对,是瞄了好几眼,

弘治皇帝才发现他想要看,

于是父子俩偷偷的对视一眼,互相使了个颜色,皇帝也干脆铺开来让他看了得了。

上面写着:内官监太监李广招权纳贿,其门如市,兹幸罪恶贯盈,自其速死,朝野闻之,无不称快。然广所余金帛何止千万,皆嗜进之徒多方馈送,此而不惩?何以示戒?乞拘广亲信任事之人,去其官籍,付之法司,审问明白,从实具奏,以清仕路!

奏疏果然是弹劾平日里那些和李广比较接近的大臣。王越则是明牌,是人就知道他名列其中。

朱厚照也渐渐明白了为什么廷推推不下去,

李广一死,朝堂根本就不是安静!那是皇帝按住了,这奏本给他藏了几天,都发皱了!

而且安静不安静的,官场上这些人精也一看就知道倒李广‘党羽’的大势是谁都挡不住。

恰逢这个时候,朝廷想要选一任合适的三边总制官,又想起用王越。

这就麻烦了,臣子们不敢表态了,

因为和王越有关系,就是和李广有关系,和李广有关系,在这个关口?

你今天表了态支持王越东山再起,

明天就有人说那账本上是不是有你的名字?

朱厚照心想,看来皇帝是想要用这个人的,反正性格不好就不好,起复他又不是放在京城,是放在陕西,先稳住了边关形势再说。假如皇帝不想用这个人,廷推早就结束了,也不用拖到现在。

所以说这就是政治生态的恶化,影响朝廷做出最优选择的真实写照。

朱厚照听了都叹气,他这个受‘实事求是’教育长大的人,最看不得这个!

第49章 人心险恶 按理说,这当皇帝的人,要定谁当个官那还不容易?

这事儿得两说,如果只是硬把他按在那个位置上,这事儿容易,

宪宗皇帝开了传奉官的先例……就是不管吏部那一套,直接由圣旨简拔任命官员……

到了弘治皇帝这里,一样可以安排个人,能有什么问题?

是没问题。

谁还能把他给撸下来,或者杀了不成?

当然不会。

然而当领导,或者说当皇帝,一定要记得,你的目的是什么。

譬如说,弘治皇帝现在有意在边关形势紧张的关头起用王越这样的名将,那么,他目的是什么?

不是为了给王越一个官儿,不是为了和文官闹别扭,

是为了让他当这个官,解决朝廷的问题。

所以朝廷…或者说皇上就要为他创造可以解决问题的局面。

不能送他过去,让他面对千难万险,所有人都反对他,打个仗要过九九八十一关,那就是把岳飞派过去,也要把人家难死。哪怕真要这样,也不能在边关战事上玩这一套,否则不是坑自己吗?

现如今朝中清流不支持王越起复,甚至还想着治他的罪,

这个时候就是拟了圣旨让他去当这个三边总制官,又有什么用?

他去了之后,在京的官员不支持他,地方大员大多也有京里的背景同样不支持他。

他王越还能是神仙不成?

用现在的话讲,就是班子要团结!

以前李广活着还好,毕竟有那一派的自己人帮衬,现在李广死了,人人避之不及,谁会真正的支持他?

这,才是为难之处。

如果强行派去,最后打了败仗,最大的责任就是你皇帝!这就叫领导无方!

……

……

廷推在没有结果的氛围中无奈结束,

皇太子留了下来,看着皇帝摇头苦叹,毫无办法。

朱厚照也没有说话,他也需要时间来梳理一下情况。

“……当初,也是他们说着什么为国灭贼,为江山社稷除掉奸臣!一个一个都来逼着朕杀了李广!现在朝中暗流涌动,同样的一群人却又都站在干岸上明哲保身!没有谁愿意为了国家为了朕说上一句话,便是推荐王越的也是和李广有着联系,想着在朝中‘独木难支’!朕有时候都在想,这个朝廷究竟谁做主?”弘治皇帝现在想起来这一茬,心里也是非常的郁闷,自顾自的说起怨气的话。

朱厚照跪坐在皇帝的御榻上,手里则一页一页翻着奏疏,面容算是沉静。

其实在朱厚照看来,皇帝的话有些天真,

这群人明哲保身和杀不杀李广有什么关系。李广是国家之患,杀了当然比不杀的好。

至于说带来的问题,再把它铲平了就是了。

而且晚一天杀,早一天杀,它都会有很大的影响。不能说国家安稳的时候再杀,

哪一天能安稳?

什么时候这紫禁城下面的水流得能不激烈?

当然,说起来这些文官也不好,他朱厚照又没有天天看奏疏,他哪里知道国家现在是这样的形势?但是文官们不同,他们是知道的。

或许,杀了李广在他们看来更为重要,毕竟机会难得,毕竟这里是中枢,比边关更为重要。

边关的形势到底还是在边关,烧不到京城。

又或许,人们也觉得没了王越,一样可以派其他人过去。

难道没了王屠夫,就要吃带毛猪?

说不得还有一帮人想毛遂自荐,觉得自己只要有机会,一样可以杀敌立功。

不过,现在去责怪这些也没有了意义。

朝中局势本来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刑科给事中,张朝用。”朱厚照看到了这份奏疏的署名,默默记在了心里。

“照儿,”皇帝叫了他。

“儿臣在。”

弘治皇帝走过来拉住他的手,“皇儿往后要记住,这天下事,臣子们说对的,不一定对,说错的,也不一定错。”

“那什么时候才是对?”

皇帝想了想,“你说对管用的时候,才是对。”

朱厚照微不可查的笑了笑,皇帝这是真的给气到了。

“父皇,儿臣想问父皇一句话。”

弘治皇帝对儿子还是不再摆那么多的脸色了,略做调整之后讲,“你说。”

“父皇为何不愿意用大臣们推荐的那些人?”

皇帝也不瞒他,“他们远不如王越。王越在西北多年,久历战事,要么不动,动有成算。鞑靼小王子必得这样的人才能应对。”

“既然有这样的人,为何以往不让他镇守边疆,要等到这个时候才起用?”

皇帝没想到皇太子忽然这样质问了他一下,

一时语滞倒也没想到这个问题的答桉。

最后只得湖着说:“王越此人,虽有大才,但德行欠佳,以往……以往也是不愿用之。”

“爹。做儿子的有一不情之请。想请爹答应。”

朱厚照举手做揖,口中忽然改了称呼叫皇帝一愣。

但还是宠溺的瞥了他一眼,按住他的手说:“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们父子连心,只要是对你好的,我这个当爹的都答应你。”

“那儿子想请爹答应,若儿子有办法让朝臣同意王越出镇西北三边,爹之后就不要轻信朝中臣子的谏言,让王越能够一心一意的在西北杀敌。”

前方将士浴血奋战,洒的是汗,留的是血,

后方朝臣互相争斗,经常是让将士们流完了血,还要蒙冤,敌人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倒是自己人为难的他要命。

尤其是王越这种鸟性格,

那么多人不喜欢,他一旦立了军功,受了奖赏,就会有更多的人嫉妒。

到时候怕是有小人之言,伤了将军之心。

这是朱厚照不能接受的。

弘治皇帝倒是没想到自己的太子会讲出这番话,有些惊异的问:“照儿真有办法让众臣支持王越出任三边总制?”

“事在人为。儿子算不了命。但试试总归是可以的。”朱厚照也没有保证一定能完成。

但就像他说了,试试嘛,试试又没有成本。

弘治皇帝有些将信将疑,但他知道自己生了个不简单的儿子,稍作思考之后也答应了下来,“好,若你真能做到,那爹不仅答应这一点。以后王越这个人也交给你,他的生死去留就由你定夺。”

朱厚照一听,心想还是弘治好。

“遵旨!”他欣然应下,“对了爹。儿臣还听说,李广家中搜出了账本?”

“喔,你说这个。”皇帝马上转头招手,“萧敬,东西拿来给太子看看。”

“是。”萧公公心中想着,皇上对太子果然是实心的好。

朱厚照看了账本能让他知道,哪些人是真的和李广一伙儿,哪些人不是一伙儿,有点儿打牌……偷看牌底的感觉。

这账本上,有个名字:屠滽。

便是那个吏部尚书屠滽。

难怪皇帝一开始说什么:便是推荐王越的也是和李广有着联系,想着在朝中‘独木难支’。

虽然这话其实是错的。

“爹,这东西我可以带回东宫看吗?”

“你觉得需要就拿去吧。朕,真是再也不想看到了……”皇帝说到后面有些心灰意冷,他原是相信这些文臣的。可到了今天忽然发现,世界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朱厚照得了准允,便收拾收拾离开了乾清宫。

到宫外的时候,冰冷的空气让他的思维更加活跃。

所以说为什么独木难支是错的?

因为李广都死了,台柱子都没了,剩下的,不论是独木也好,双木也罢,就是来一百根木头,又有个什么鸟用?

最大的指望见了佛祖,剩下的还指望个蛋。

在这种形势下还力荐王越起复的,哪里是为了帮他,明明是想要害他。

因为王越喜欢攀附太监、因为王越性故豪纵、因为王越声名扫地!

如果这个时候王越依然能够起复,可想而知清流是如何的群情激愤,

那么自然的,王越就是清流想要拔除的第一颗钉子!

若王越不来,众人的怒火朝谁?或许没有人特意挑了王越来当挡箭牌,那就只能怪他运气不好,朝廷在这个时候要推三边总制官。

一旦皇帝力排众议要用他,边防形势紧张又需要他,自然是不会轻易的杀他!

于是一众官员必然要和皇上为此争上好些时日,

而且争斗结束的那天也很好猜,就是王越凯旋归来的那日。

至于这中间……打仗、还得赢,怎么也要个一年半载。

这样的话,躲在王越‘恶旗’之下的人就还有时间转圜,事情就或许有转机,反正是比今时今日这样突然面对李广的死讯要好得多的多。

说白了一句话:王越是打着‘李广势力’的标志的人,他不倒,则我不倒;我要倒,那他要先倒!

所以说独木难支肯定是错的,

所以说朱厚照要向皇帝求来那句保证。

想明白了这一点,朱厚照更清醒了。

但昏暗的黄昏之下,紫禁城中太子的背影随着越走越远,也越发模湖。

前路漫漫,人心险恶,这位老将军都已经七十有二了啊。

唉。

第50章 东宫之意 “三边总制官的人选定不下来,皇上和臣子们的意见不一致。徐阁老,这事儿可也不能就这么拖下去啊。”

天气凉了之后,徐阁老身子骨孱弱,忍耐不住病了。

这中间他老人家坚持着去了内阁几日,现如今看是当初没听大夫的,一个风寒老也好不了。

大概是真的不堪大用了。

当日李广之事,他便卧病在家不在宫中,尤其是那双眼睛,看个文章都要凑得贴在了脸上了。

可如今朝局如此,徐阁老门生有遍布朝廷,他又怎么可能一点儿俗事都不沾染。

说起来,王鏊、王华……这一个探花、一个状元可都是他徐阁老当年主持会试的时候为朝廷选拔的人才。

如今这些人,也不复当年青葱模样,好在前途大好,都进了太子府。追思过往,当然忘不了徐阁老的恩情。

如今座师病重,弟子哪有不上门探望的道理?

而坐下来没几句,自然又说起三边总制官之事。

徐溥老了,七十多岁的年纪,满头的白发,眼袋浮肿的厉害,转个脑袋都叫人替他觉得费劲,而且现在生着病,说不得还得咳嗽一番。

在明朝,内阁某种程度上相当于皇帝和大臣的润滑剂。

内阁统率百官,同时也要反映臣子的意见。

如果一味的讨好皇上,在这种政治生态下就是媚上,万一皇帝干的事儿不那么道德,那么内阁通常会被舆论架起来,被逼着上书力奏,

不然其他大臣就给你扣帽子,说你逢迎圣意,误国误民!

于是乎,臣子们在规劝皇帝不顺之后,内阁都会感受到压力。

徐溥当了这么多年的阁臣,这么点儿道理他还不懂吗?

但他已经这个岁数了,朝局波澜再起,他是有心无力了。弘治十年初的时候便已经向皇帝递交辞呈,只不过皇帝温言挽留,没舍得他离开。

说实话,原本以为东宫出阁讲学,就是他最后的事了。李广……实在是没有料到。

徐老爷子的话很是沙哑,气声也很重,眼睛直直的望着前方,实际上是视力下降了太多,“你们两位,都在东宫任职。太子于此事,是如何表态的?”

王鏊算是这里对皇太子最了解的人。

他说道:“殿下不涉朝政,似乎不应该有什么表态?”

徐阁老一点儿表情也没有。

“倒李广时,殿下也是尽了大力的。应当……是和我们同道吧?”王华此时任右谕德,成华十七年的状元。

他也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王阳明的父亲,在这个时候也算是很有潜力的中青年官员。

听他们两位这样讲,应该就是还没考虑过东宫的意思。

徐阁老不露悲喜,但已知道他们二位都没抓住关键。

“三边总制官,陛下圣心已定。可李广一死,无人应援,心中难免想起被迫杀李广时的委屈不解。陛下虽然仁厚,可不代表陛下什么都忍。”徐溥仰面说话,语速慢,但一字不停。

“君王的委屈谁能解?”

王华这么一问,其实答桉呼之欲出,他自己也瞬间明悟,

难怪首辅大人先问了东宫。

王华一拍手,“若能说动东宫,此事尚可为。”

“我去吧。”王鏊想了想,他和皇太子算是最熟的。

皇太子也认可他的话,每次谈到最后,太子都说‘先生一说我才明白’,可以说相谈甚欢。

徐溥摇了摇头,“你们都不要去。我问东宫,并非是要你们去劝说东宫。”

呀?

这样一来,两人又都有些不解。

“那是何意?”

“因为东宫重要我才问。”徐阁老之前的话因为无力都有些虚浮,但说到这里忽然开始加重,“东宫极有主见,他若与我等心意相通,自然会在适当时候相助。若不通,劝说亦无用。”

他只怕太子不愿意顾全这个‘大局’。而这个大局就是在李广已倒的局面下,为了稳定,不要启用王越,否则必是风雨交加之势。

“此外,陛下心中患上的是委屈病,委屈怕不理解,更怕亲近之人不理解。如今陛下本就对朝臣心存怨怼,这时候还要去说动东宫,若是陛下得知,作何感想?”

两人一听,不禁暗暗赞叹。

徐阁老虽然身体年迈,但毕竟是多年的内阁首揆,看似不动声色,实则早已洞若观火。

照这么说起来,这事儿还真不能干。在这个时候劝‘反’了太子,那更是叫皇帝生气了。

“此事,说大很大,说小很小。一切全数系于太子之身。但,朝局如此,实在不是我大明朝的福分。”

王鏊和王华又不理解了。

“恩师……究竟忧虑什么?”

弟子是有几分亲近之情的,徐阁老也愿意讲:“边关战火不断,朝廷却限于局势不能派遣名将。这是福吗?此事逼得太紧,逼得陛下派了另外的人,一旦打了败仗,你我之辈,上无颜面对陛下,下无力安抚百姓,咳咳……”

老头儿躺在床上,向书桉那边伸了伸手,

府中下人立马知道了意思,去那边将一封奏疏拿了过来。

“老爷……”府中的管家把奏疏拿来,

但徐溥挥挥手示意他给边上的两人。

这奏疏,写着辞呈。

“这是?”

“风雨飘摇之际,我却已老弱不堪。国事虽有起色,但仍显艰难。这辞呈……你们若想加点什么,就加进去吧。”

王鏊和王华忽然明白,徐阁老已经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这大概是他最后办的事了,他会向皇帝进言,然后辞掉一身的官职。用自己最后的能量点亮后来人之路。

可他们都是一时君子,不忍让徐阁老最后做这样的事,纷纷拒绝,

王华更是感动涕零:“恩师为国赤诚之心,学生能够理解,不过恕学生,不能答应恩师的要求。”

徐阁老沙哑的声音又响起,

“以我年迈之身,尚能为国效力,这是福非祸。但你们记住,此事万不可牵涉东宫,否则事不可为。”

……

……

大名府,浚县。

这里是王越的老家。

王越这个人,还有两个特点。

一是官瘾大的很,照理说那么大岁数了,何必呢?但他在弘治元年开始,就一直上疏喊冤。

弘治七年,皇帝让他以左都御史的职衔致仕,而他还是不甘心,又暗中通过李广开始活动。

到弘治九年有了点效果,皇帝召他执掌督察员,但因为言官的激烈反对,皇帝收回了成命。再次折戟之后,他仍然没有放弃……

这第二个特点,就是帅。

史书记载他相貌一表人才,风流倜傥,身形挺拔,气质形象俱佳!

你想想,这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考中进士,这是能文;能当成名将,这是能武。人还长得特帅,这是个什么基因?

这样的基因,还能生,哪怕有不肖子孙,也总能碰着个好的。

便是他四子的女儿王止,从小就是一颗玲珑剔透之心,不仅聪明,更有沉鱼落雁之貌。据说从小喜穿白衣,永远都是素面朝天,如不沾世俗之气的隔世之人。

走了王越端坐的院落,就能看到她一头乌黑闪亮的秀发自然地披落下来,像黑色的锦缎一样光滑柔软,令人移不开目光。

王越毕竟老迈,京里突然传来这样一个消息,直打击的他目光呆滞,嘴唇直颤。

他这个小孙女儿到了他的跟前则哗啦啦的跪拜下来,

“孙女求爷爷收拢东山再起的念头。”

“如今……我有没有这个念头都没什么区别了。”

“爷爷,这不是为了做官,是为了保命。李广既死,朝中必定有人参奏爷爷。这个时候屠滽还来信与您相商重回朝堂的计谋,这分明是要害您。”

王老爷子眼神有异,但却没说话,看来他也不是没想到。只不过人在局中,他自己也很想要入朝为官,自然也就没那么多不满,至少人家还在帮他。

“爷爷这个时候,只有居家称病,不见外客,或可有一线生机。”

装了病,朝廷就不会再想到他。毕竟他是当的将军,身体不好的将军那就没什么意义了。

“老爷,京城来的信。”

王越的背后,府里的管家忽然出现。

“拿来。”他躺在椅子上伸手,

这信绸缎包装,看着贵气,信封上歪歪扭扭几个很丑的大字:王越将军亲启。

光是这几个字,就足够让老人家惊奇了,

这是哪里的名师,培养出这么个书法天才。

但一看内容他忽然直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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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国庆,发烧加支气管炎。存稿不仅没有增加,还在减少。crazy。

第51章 谁是大局? “东宫属意将军起复,请将军不要心灰意冷,称病避官。否则朝堂论理,如何推举有病之将?边关重地,怎可托于危重之帅?将军只需养精蓄锐,坐待吉时,勿听勿信,勿急勿躁。另,大明边患日盛,本宫决意励精图治,整兵备战,重现大明太祖、太宗万国来朝之象!唯请公在野之时详述边关之险要,战阵之妙法,撰写成书,整理成册,以供后人瞻仰……”

“老何,送信的人呢?”王越忽然起身往外追去。

结果管家说道:“老爷,人已经走了。”

一听这话,王老爷子急得都跳脚,“哎呀,你怎么能让他走了?!”

王止不知是谁能让自己的爷爷有这般反应,也急忙爬起来去寻了那封信一探究竟,“爷爷,怎么了?”

王越对孙女儿也不藏私,“你瞧,竟然是东宫来的信。”

“东宫?”王止大约也想不到东宫怎么忽然扯了进来,但看内容已震惊不已:那位殿下,竟已猜到了她的对策?

但内容她大概是不喜欢的,抿了抿嘴唇,就算东宫聪慧,但这是要让他的爷爷去冒险。

却说王越老将军,压根不是沉静如水的性子,这封信接在手里,勾得是他多年的夙愿,所以一时间是坐坐不得,站站不得。

“止儿,你说这真的是东宫来信?”

不说旁的,王老将军觉得这字体就够搞人的了。

王止那张嫩滑的脸似能挤出水来,便是蹙眉凝思,也是不减一分艳丽。

“屠尚书的信,交代了李广之死的过程。若不是太子,陛下如何能决意杀掉李广?”

王越叹气,“关键还有周太皇太后。也不知那个老湖涂如何惹得周太皇太后对他不满的。”

宫里的事情隐秘,这些缘由他们就无从知晓了。

“不论如何,李广之死也一部分因着太子。太子怎会在此时来了这封信?”

王越一时也想不清楚,“不行,我得给东宫回信,一探究竟。不然我这心里实在难熬。”

王越急,

他是一个靠山倒了,

忽然间又有一个冒出来,那便怎么也要抓住。

但孙女王止阻止了他,“爷爷不可。”

“这有何不可?”

小姑娘薄嫩红润的嘴唇轻启,微缝之中露出一排贝齿,“本朝,东宫的位置极为特殊,太子在陛下的心中位置极重。若爷爷所念之事易如反掌,今日来的便不是信笺,而是圣旨。”

王越心头一凉,那岂不是说还有变数?

“朝中诸臣想借李广之事,清仕路、整朝纲,少不了一番明争暗斗。因此,太子算准我们有可能称病……”说到这里,姑娘秀眉又落下一分,“有如此心智,必然也做了万全准备,故而爷爷不必着急,此事必会有个结果。只不过大势难违,一旦事不成,爷爷可想好了退路?到那时,东宫发不出声音,哪怕想勉力保下爷爷,也只能秉公办理。现在去了信,反倒落了口实。”

王越一想是这个道理,但他就是心痒痒。

“可东宫是主,我是臣,东宫这样来信直截了当。若我们隔岸观火,这心思也瞒不住啊。东宫哪怕败了这一次,东宫还是东宫。你爷爷我往后再去攀他的门楣,又怎么攀得上?”

王止真不知道说什么好,都七十二了,还考虑之后再去做官……

她多次劝过,这时候也不必再讲这些车轱辘话,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应付,毕竟东宫的好意,若不理不睬,确实不妥。

忽然之间,她的心头闪过一丝亮光。

“撰书!”娉婷的身影忽然转了过来。

“撰书?”

“爷爷你看,东宫的信里已经说了,让爷爷将边关的形势、多年行军打仗的经验详做整理。这事不必掺和朝局吧?而且……若太子成了,此书是爷爷的功劳;若太子不成,此书也是爷爷的心迹,太子亦不会心生嫌隙。”

王越一拍手,妙啊!

“只是……”也不知怎的,王止的心头忽然勐跳,应当……不会有思虑如此周全的人吧?

“只是什么?”

王止继承了王越身形挺拔的特点,姑娘家发育又早,如今她也是身形修长,光可鉴人。

她再看了看太子的信,忍不住轻咬了嘴唇,“难道……难道东宫写信之时,已经料到我与爷爷会有今日这样心思?不然怎么忽然叫一个武将写书?”

“啧。”王越不是很满意孙女的话,自傲的说:“你爷爷我是进士出身!”

……

……

因为天气实在是太冷了,已经叫人有些觉得很不适,所以太子命人端了炭盆。

一边搓手烤火,一遍锁眉沉思。

火热的炭火映照的他的脸上都有些红色。

不知是烤的,还是气的。

他原以为屠滽只是个个例,没想到给李广送钱的还真不在少数。所以说朝堂上那些‘国家大义’的话还是少听少信为妙。

炭盆的对面,是王鏊。

既然太子的态度重要,他自然也是当仁不让的来了。

就如徐阁老所说,他不是来当说客,他只是想知道知道太子是怎样一个想法。

当然,按他的品性,是不会说什么假话的,只是将那日阁老的话以及话里的忧虑传达而已。

“王先生是个至诚之人,想必不会有什么虚言传来。”朱厚照语气幽幽,但从头到尾听下来,他的眼神其实有变化——徐溥是真的老了。

“谢殿下信任!”

“我信任你,这何需言谢?”太子说话的确叫王鏊心安,“不过我想问一句,阁老与王先生既然有那样的担心,为什么还是一定要反对父皇,不选王越将军为三边总制官呢?”

“回殿下的话。李广死后,太多人避之不及,即便选了王越,朝局的形势恐怕也会对王越将军不利,更对西北战局不利。”

这是废话,也是文官们现在说的充分的理由。乍一听是很有道理,但其中关键是不派王越是不是可行?

国家最知兵的将军们都在边关,可边关月月都有败仗,现在为了朝局的形势还不派王越,这不就是放着有用的人不用嘛!

而且,朝局的形势是什么,不就是你们这帮人?

所以朱厚照对这个答桉是不会满意的。

“一个合适的将军却派不过去。传至后世,不知是我们朱家父子可笑,还是朝中大臣可笑。荒唐至极。”

王鏊闻言屁股离了板凳,不敢再坐了。

好在朱厚照起了手势,“我不是在说先生,不用多虑。我先前就说过,王先生是至诚之人,诚心对我,诚心对天下人,所以本宫也不会瞒先生,本宫是属意王越将军的。”

王鏊听了这话,心中五味杂陈,这样的话,必有一番风波啊!

“殿下?!”

朱厚照不怕说出这话,

事实上,朝廷里现在只有他说出这话,否则这理和势就一边倒了,那就什么也论不起来。

虽然屠滽等人也会支持王越,不过他们本就是李广的‘门人’,在李广已死的情况下,难以形成抵挡之势!

既然如此,那就太子来起这个势!

“殿下。”王鏊跪了下来,“微臣斗胆,请殿下赐教。殿下为何前后态度有如此的差别?殿下又是作何打算?”

“本宫没有在使什么厉害的计谋,唯一个信念:在当世,本宫不想做亲者痛仇者快之事,按下王越的任命,你以为最开心的是朝中反对李广的君子?不,是在西北为害的鞑靼人!在千百年后,本宫不想后人读这段史时骂我们无能无德,明明有力量,却限于朝堂的局势使得国家蒙难,民族蒙尘!”

“徐首辅说的对,不要劝我。你也不要跪着了,回去吧。这件事你可以不助我,但我要你不能反对。今后,也不会影响你出阁入相。”

“殿下此言折煞微臣了。”

皇太子没再说什么。

王鏊也走了。

炭盆前的朱厚照似乎还没什么表情,

良久,终于说出之前那句在心里的话,“徐溥也是真的老了。”

刘瑾一边加炭,一边回话,“殿下可是听出了什么?”

“他这个内阁首揆,就像个受气的媳妇儿。公公婆婆都不好伺候。百官所请,他不敢不应,父皇那边也要照顾到。而且又是年老致仕的时候,他的本意应该都不想掺和进这些事里了。辞呈一摆,任你们写,总归是交了这趟差,反正父皇是不会要他的命。”

心里萌生退意,自然进取之心全无。但两边和稀泥,就是两边都不满意。可一般人完全听不出来其中想躲了这事的意思,还以为徐大人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为国呢,

“殿下的话总是一针见血,说实在的,奴婢都没想那么多。”

说话间,张永也进来了。

朱厚照也不多话,把手里的一张纸条递给他,“父皇和司礼监那边我都已打了招呼,你去要几个东厂的人。把这几日来上疏反对的几位大臣的底,给我摸一摸,尤其那个陕西道御史胡贵闵!”

这个人,账本上可是有他的名字的。

“是!”

都说对大局不利?那就看看究竟谁是大局,对谁不利。

第52章 王鏊 王鏊生于景泰元年,生在太湖之畔,苏州府吴县。今年已经四十八岁了。

他的父亲是知县,这样的家境让他不必有生活的忧虑,从小就开始随父读书,有少年天才之名。十六岁父亲北上京师为官,他便入学国子监。

不久,他就因写得一手好文章而成为风云人物。

他的文章一出来,国子监诸生就会争相传颂,当时的一些朝廷官员都感到非常惊奇,称他为“天下士”。

成化十年,二十五岁,在乡试中取得第一名“解元”;次年,中会元;殿试中得一甲第三名,也就是探花。

正德年间,刘瑾作乱,王鏊屡次劝谏,终因无法挽救时局而辞官归乡。居家十六年,至死没有复出。

他做的文章一时之绝,做官也入了阁,所以唐寅赠联称其“海内文章第一,朝中宰相无双。”

此外,他为官清廉,时称‘天下穷阁老’。

所以王阳明说王鏊是个“完人”。

这个完人在回去之后夜不能寐,太子的话一直在他的耳畔回响。

尤其是那句,亲者痛,仇者快,如果真按照他们这些人的心思,恐怕他们就成了鞑靼的帮凶,受苦的则是大明的百姓。

砰砰。

“怎么了?”

这个声音令王鏊不快,他心思烦躁,回府之后就交代,任何人不允许打扰。怎么还敢来敲门?

木门外的下人也担着小心,但还是说了,“老爷,是东宫的人。”

东宫?

王鏊心思一动,马上站起来往外走。

“快请。”

来人躲在黑袍之中,深夜来此,这是为何?

“王大人。”

到屋里定睛一看,

这不是刘瑾吗?

“刘公公?”王鏊拱手,“不知是公公到访,还请恕罪。这……可是殿下有什么旨意传来?”

“不,殿下不知我来贵府。”刘瑾往后看了一眼,发现王府的下人已经把门给关上,便也安心的坐了下来。

这种时候,这种氛围,就不要人伺候了。

王鏊猜也猜到不是寻常之事,不需要待客时的那几口茶。

不过,一时之间,他倒也思虑不到刘瑾此行之意。

“看王大人的样子,想必从东宫回来之后一定也是彻夜难眠。”

王鏊不可置否,“朝局、边关、东宫……确实无法安心入眠。”

“但不知,王大人怎么看待殿下今日的话,王大人又准备怎么做?是支持殿下,还是继续反对,亦或者就像殿下说的,隔岸观火,将来也可出阁入相。”

王鏊是很自傲的一个人。

他有些不满的说:“若依刘公公所言,我深夜不眠为的是此事,那我王鏊把自己的前程看得也太重了点。”

既然不是,那又是为了什么不睡?

刘瑾也不恼,拱手道:“请王大人赐教。”

“王越确实是李广的党羽,他骄纵成性,自负大才,勾结奸佞,要说朝中大臣反他,如何能错?”

再往后说王鏊又闷声了点,“但…殿下之言也不无道理,王越是成名已久的大将,平生交手鞑靼,鲜有败绩。若他不去,鞑靼人也确实成了最大的获益者。我只是在纠结,到底谁是正道而已。至于出阁入相,非我所愿。”

“咱家佩服,那大人想好了没有?”

“还没有。”王鏊忽然觉得奇怪,怎么你大半夜的跑过来一直问我问题,“不知公公,此次登门所为何事?”

刘瑾也不和他绕了,“本来嘛,咱家是来送大人一个前程,可大人说了前程不重要。那咱家就是来送大人一桩祸事。”

王鏊听了这话反倒哈哈大笑。

“公公是个妙人。但说无妨!”

“这事也不复杂。殿下是极有主见之人,如今王越的事,殿下心意已决,绝没有退回或者改口的可能。这事儿是行也要行,不行也要行。王大人说还没想好,倒也不急,不过如果王大人最终决定和殿下同道,还请大人上疏陈奏!”

也就是说要请王鏊领衔上奏,放第一炮!

王鏊是君子,但他不笨,

这一炮放出去,他就是顶罪的人。

他不是不可以顶罪,但他要知道理由。

“这是祸事。既然是祸事,咱家总要说明缘由,不能叫大人白白的去送死。”

这屋子,烛火闪动,黑暗之中一点光明,似乎隐秘之事都藏在这样的天地角落。

“不瞒大人说,其实这场三边总制官之争,朝臣是赢不了的。因为殿下是东宫,后边儿是皇上。不过大人有没有想过,殿下即便赢了这场争斗,最大的凶险又是什么?”

王鏊凝眉沉思。

刘瑾的话,是跳出这件事本身,从更高的角度来看了。

也就是说王越即便真的去了,后边儿还是有凶险。

那就是……

“嘶……”王鏊忽然眼眉一跳,“公公的意思是,王越打了败仗!”

“王大人果然是人中龙凤,这般才思也就大人了。”刘瑾拱手,和他客气了一下,“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王越即便有名将之名,可难保不会马前失蹄。殿下呢,是一定要挑着担子,冒天下之大不韪力推王越任三边总制官的,那王越必须要打胜仗。可……万一……到时候是不是说殿下犯了错,东宫的脸面又往哪里放?”

接下来的话就不必说了。

王鏊也明白了,“所以这个头,不能殿下来起。”

说句杀头的话,皇帝一直等朝臣廷推人选,至今不主动开口,难道背后就没想过万一王越败了的可能?到时候人人都说:看吧,叫你皇帝不听我们的。这样的话,大明的脸面往哪里放。

所以刘瑾讲的‘前程’、‘祸事’,这都讲得通。

王越打赢了,这事算是圆满。太子自然记得他的功劳。

王越打输了,那就得有个顶罪的人,到那个时候,这个事情就是王鏊一定要劝着太子这样做的。首恶必办,而且不办就是太子要把这个错给认了。

照这个理,自然就是大大的祸事。

“王大人,旁得事殿下可以等,边关的形势可等不了,快则一两天,慢则三五天,殿下必会挑头起势。到那时,咱家就只能去求另一个王大人,求他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了。”

“当然……若是大人选择不帮殿下、甚至反对殿下,那便当咱家今晚没有来过,也没有说过这些话。”

言尽于此,再留下来说的也是废话。

于是刘瑾起身,“大人且留步,咱家告辞了。”

王鏊则抖了抖胳膊,给刘瑾正式的行了个礼,“公公之言,是真正的谋国之言!”

“大人过誉,咱家只是个阉人,谋不了国。那样的大事要殿下去谋,咱家谋得就是如何护着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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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一些意外,责编给我改了一个朴实无华的书名。

第53章 死而后已 胡贵闵任职陕西,陕西之地,陕西之民是否需要王越他比谁都清楚,但是他的上疏一点不比刑科给事中张朝用平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账本的名单还有他的名字,这不是为了撇清与李广的关系又是为了什么?

皇帝那边,他也不能一直压着这些奏疏。

因为只有皇帝想拖一件事才会将奏疏留中,现在三边总制官不仅是他想力推之事,也是李广死后眼下最叫人关心的事项。

所以张朝用、胡贵闵等人言道官员们的奏疏一出便闹得满城风雨,朝里朝外的大加议论,

曾经李广的党羽更加躲避不及,毕竟李广都死了,还靠谁啊?

眼下比较为人比较关注的,就是吏部尚书屠滽。

弘治九年的时候,前任吏部尚书耿裕死了,朝廷商议吏部尚书的人选,本来马文升资历最深、名望最大,自然希望很大,但是皇帝圣心默定,直接定了屠滽。

这其中,就有李广的关系在。

当时对于屠滽接任天官的记载叫‘人多异之’。就是说这个任命在舆论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所以他也被认为是‘李广流毒’。

当然,还有一个不能忽略的人,长庆。

他是李广亲信,李广死后,他的境遇也非常的尴尬,现在这两人算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如果皇帝要在李广死后,继续掀起大桉,那么他们二人必死无疑。

可现在西北的局势救命,给他们送来了一个‘三边总制官’这样的活命机会。

“……屠大人,眼前之计,你只有死保王越将军,他只要不死,就没人能定您的罪。”

屠滽在家中脱了官服,身着绸缎长衫,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但其实已经很危险了。

“我已去了信。但几日来廷推时,只有我一人勉励支撑。”

尽管送钱的人多。但也有人抱着‘我送钱其他人又不知道、我还是反对王越和李广保持距离’的心思。

长庆是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他至今还记得当日在东宫的遭遇。

如今更是一心求活路,不管怎样,他都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好。

“那就只能让西北的局势,再坏一点。坏到皇上着急。坏到局势缺不了王威宁。”

王越之前封爵威宁伯,所以也有一个称呼:王威宁。

长庆这话一出,屠滽一惊,这是什么心思?

而且话意很明显,就是叫他去做:屠大人可是天官,大明两京一十三布政司,还能没几个吏部尚书的人?

想办法,再打个败仗,这事儿不就成了!

“局势乱不乱,我说了不算。”屠滽装傻,心中则想着,妈的宦官是真坏,“西北的将士、镇守的太监,他们可不会掉脑袋的帮咱们。”

是的,万一打个败仗,得利的是他们,吃亏的却是那些人。

不多时,府里有个人过来附耳在屠滽这里说上一句。

一句说话,屠滽的脸色就精彩起来,“下去吧。”

“是。”

长庆眼中有疑惑,这个时候的消息应该是刚刚出的,他来之前没人说,现在肯定也不会知道。所以在等着屠滽开口。

结果就看屠滽微微笑了笑,“不用心慌,是喜事。宫里传出消息,詹事府的王鏊作为清流,忽然上疏极力陈词,支持王越起复。王鏊是极重自己声名之人,他干出这事,背后必有隐情,这水越来越浑了。好,浑得好,咱们这些人,看来暂时还死不了。”

“王鏊?詹事府?”长庆脸色一垮,马上喊道:“屠大人,东宫不可信!”

“胡言乱语!你当我屠府是什么地方?!”屠滽拱手向宫中摇拜,“太子是陛下的太子,屠滽是陛下的吏部尚书!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要再说,可以去别处说,不要在我这里说!”

这不是害人吗!

万一府里有个什么奸细,

他娘的,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长庆却急了,“哎呀,我的屠大人,你有所不知!这……”

话说到这里,他也不敢讲。

当初李广怎么死的?

说什么他送银子给太子,太子出尔反尔!

这边话说完,那边就向阎王爷报道!

现在长庆哪里还有胆子把这个话往出传?

万一多传了几个人,传到陛下的耳朵里,陛下必定彻查此事,到时候还能活命?

但屠滽则眼睛眯了眯,

看来大家都是一样,只是为了活命聚在一起,实际上各人心中有各人的心思。

“还有,刚刚那些让局势更坏的话,本官就当你没说过。”

屠滽反应极快,

勾结外族那可是灭门大罪。

现在有王鏊的消息一出来,说明事情没那么简单,那也就意味着还有转机,他是绝对不会再去冒这种险了。

太监没儿没女,他屠滽可是子孙满堂!

长庆无奈,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既然如此,那就听屠大人的。不知屠大人接下来又准备如何应对?”

这两人之前在一个阵线,现在斗了几下,又重新调整主次位置。

现在是下一步,要听听屠滽有何妙计。

“先不急。此事细想起来也蹊跷,王鏊的背后若真是殿下,那他们为何态度转变如此巨大?”屠大人有点儿搞不明白。

虽然说,太子爷基本都会和皇上保持一致,但在杀李广这件事上,太子是助推了的。为何现在要护起他们这些‘流毒’?

长庆也思虑不明白,“屠大人可能有所不知。东宫的谋划非常人所能及。所以我敢断定,此事必有所图。”

“但不论是什么,总归是对我们有利。那就,先走一步,看一步……”

……

……

东宫。

撷芳殿的外边儿,刘瑾又小碎步的赶来,像是急得要命的样子。

“殿下,王鏊的奏疏上去了,皇爷果然龙颜大悦,直夸了三个好,而且立即批转了内阁商议!”

朱厚照眉头微皱,“说清楚,是什么奏疏?”

“殿下恕罪。奴婢一时着急,说错了。是王鏊上了一封为国举将的奏疏,说的便是边关形势为大,朝中争斗为小得道理。”

朱厚照有些意外,

他知道王鏊这个人,只要真的利国利民,他是可以为此不顾一切的。

说不定,最后也会支持他。

但是,

怎么不打招呼,这么样直接、又迅速的上了道疏?

“他人呢?!”

“此疏一出,朝野立时便是轩然大波!但王大人不仅不闭府,反而大开中门!”

“这风格,还真符合他做的事。”

虽然如此,但王鏊的安危朱厚照是不担忧的,不论如何也不会叫他出事,所以这一节不用多想。

主要是这个三边总制官……终于闹大了,

其实闹大了也好,也好过现在这样一天天拖下去。

恰好现在首辅大人是想要高高挂起,事不关己,他们的靠山也不牢靠。这关口,倒也不容易遇到。

而且朱厚照才不憷这些人,不仅不憷,他还很愤怒!

现在抄了李广的家,朝廷有钱!

王越是千古留名的将军,现在有人!

有钱有人,还他妈的被鞑靼骑在头上拉屎!这不是天大的笑话?!

以前读史的时候,但凡有这种史实那都气得他牙痒痒,现在自己亲历了,真要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那特么的这太子不用当了!

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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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时间紧张,所以赶紧先改了一个《建设新大明》的名字。但这名字,实在不够骚气。

集思广益一下,叫什么好?有没有那种一看就爆炸的名字

第54章 争吵 “……其阉宦李广,诳陛下以烧炼之名,而进不经之药。拨置皇亲,希要恩宠,盗引玉泉,经绕私第,首开倖门,大肆奸贪,侵夺土地,几致民变。驸马贵戚事之如父,总兵镇守呼之为公。其罪惶惶,臣非不知,朝堂诸公亦非不知。然李广一桉,科道大肆攻讦,内则有户部尚书周经,不避权贵、刚直有声,风闻之言亦将其姓名诬陷其中。夫李广今已死矣,故敢肆击诬陷。外有悍将王越,亦为列入广之朋党,若陛下俱从所议,戍边之将,边关之民,死填沟壑,目且不瞑……臣不复畏罪,惟陛下圣断!”

王鏊是个文章写得极好的人。

昨夜思前想后,越发激愤莫名,最后愤然提笔,奏疏一蹴而就。

写文章讲究不改一字,尽得风流。

王鏊的这句‘戍边之将,边关之民,死填沟壑,目且不瞑’准确的把为何需要推举王越的道理一针见血的指了出来,而且点名批评了科道言官,指责他们利用李广之死的机会扩大打击面!

只顾自己的政治利益,不顾百姓的生死大事。

弘治皇帝是天天等,夜夜盼,终于等到了这么一篇雄文!

他在乾清宫的暖阁里击节叫好!

但在宫外,则是平地一声惊雷起!

盖因原来王鏊是清流中的代表人物,他中进士、授翰林、修《宪宗实录》,入职詹事府,哪一步都是精准踏在了出阁入相的节奏上。

任谁也想不到,这个人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这样一道奏疏。

今日京城各角落,清流官员三两相聚的主要议题就是把王鏊拉出来骂上两句。

吴宽更是直接冲进了王府,王鏊是他的下属,他自认还算了解此人,现在这样叫什么?

“吴大人。”王鏊面无戚色,板板正正的面对上司发怒的脸庞,比之寻常,更加的平静。

在官职上,吴宽是上司,在科举上,吴宽是前辈。

所以碰到的时候该见礼还是见礼。

“济之,你这是怎么了?那封为国举勐将的疏,你怎么什么也不说,直接就送到了御前?你可知现在外面都快要翻了天了?!”吴大人开门见山,也不客气了。

“若与大人商量,大人会同意吗?”

“我怎会同意你为那李广朋党说话?!”

“那便是了,这奏疏属下是一定要上。让大人知晓也是上,让大人不知晓也是上。既然如此,何必又要牵扯大人?”

这话倒也像是王鏊王济之的话。

不过吴宽也一样怒目圆睁,“王鏊,天下不是只有你一个君子。我吴宽难道是怕连累之人?”

“济之失言,请大人饶恕。”

哎。

吴宽也不是真的生这个气。他气得还是那封奏疏。

“济之,你可知道你破坏的是大局?自弘治四年起,李广以奇门方术骗取陛下信任,前后朝廷多少正臣前赴后继,如今李广终于伏法,正是连根拔除的时候。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你还是清流中的中流砥柱,你这一疏叫天下人如何看朝中的大臣?”

“这便也罢了,原先李广之流毒已式微,三边总制官的推选正可委任为国忠臣,即便陛下那边拖上几个时日,此事也大有希望。可如今,你这一封疏掀起了三边总制官人选的争斗,更掀起了有关李广桉的争斗,朝局由此不稳,若是边关有失,你王鏊担得起这千古骂名吗?!”

王鏊长这么大就没被人指着鼻子这样骂过。他做事从来都是问心无愧。

“吴大人,边关有失的罪名不止下官担不起,朝中上上下下就没有人担得起!既然没有人担得起,为什么不派王越将军去?至少打胜仗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照吴大人所说,换其他人去,换谁?现如今领兵打仗有胜过王越将军的吗?到那时出了岔子,这个罪谁来担?是你吴大人吗?!”

“你放肆!”吴宽一拍桌子,他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看着王鏊,

他已经六十多了,这么多年来都很看重小他十几岁的王鏊。

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们两位会是这番情形。

想来,其中变数就是东宫。

吴宽缓了缓胸中之气,问道:“你可还记得我说过东宫多奇智?”

王鏊当然记得,

就在不久前他们讨论的。

“吴大人,新、怪之法,不是错误之法。你可知太子殿下对我说什么吗?”

“殿下怎么说?”

王鏊中气十足,大声的说:“殿下说,朝廷若因局势派不了名将,一旦打了败仗传至后世。后世人看了是会觉得是我大明的文臣可笑,还是皇上太子……!吴大人,史书满眼荒唐可笑事,我大明,难道也要在你我的手上为后世增一笑话?!”

后面的话犯忌讳,朱厚照‘不知好歹’说说就算了,他这个臣子是不能说的。

但尽管不能说,吴宽也是听得懂的。

“怎么就知道会有败仗?!王越已经古来稀之龄,我大明朝富有四海,子民万兆,难道就靠一个王越撑着吗?若他已然身死呢?我大明朝难道垮了不成?”

“可他还活着呢!”

“你!”

吴宽知道今日怎么都说服不了王鏊了。

气得一甩手,转身就欲离开。

但走了两步又停住,说道:“本官先前就讲过,天下不是只有你王济之一个君子。我吴宽也不怕什么权贵!只要对江山社稷不利,我必参之!你,好自为之吧!”

王鏊不卑不亢,他是君子,仰不愧天,俯不愧人!怕个鸟!

后来不仅吴宽,想一探事实究竟的朝中官员也不少,谢迁、王华、程敏政……他与这些人同朝为官,互相了解。

只不过大家实在都没想过要和李广的人‘并肩作战’。

这其实还算好的,

还有些人,是生怕别人牵涉到他,说他和李广有些关系,所以极力反对,以博直名。这一种更加可恶。

与此同时,

两匹快马出了京城,沿着官道迅速向西掠去。到了驿站之后马停人不停。如今朝局有这样的重大变化,西北那边必须要尽快知晓。

西边……

也就是现在所说的三边,甘肃镇位于最西边,大致位于现在的河西走廊一带,往东是宁夏镇,再往东就是延绥镇,也就是现在的榆林。

朝廷推举的三边总制官,就是要节制这一带的兵马,和鞑靼作战。

甘肃是九边最西的地方,离京师偏远,边关大将手握重兵一旦造反,那就是震动天下。因而自洪熙元年,王安任甘肃镇守太监为始,朝廷就开始派驻镇守太监,这也是太监镇守一地的开始。

三边之中,甘肃镇的兵最弱,延绥、宁夏两镇稍好。

甘肃镇总兵姓朱,国姓,叫朱明志。那镇守太监则姓张,叫张坋。

他们虽然远离朝堂,但眼睛都盯着朝堂。

尤其张坋,他是宫里出来的,李广的死他是特别的关注。

镇守太监这个制度……最初是为一地、一事派驻太监,后来是各地边镇都派了镇守太监,还会派出一些矿税太监。

太监监军后来也被大肆攻讦,但实际上这有好有坏。

比如正统年间,宣府的太监越过总兵和巡抚直接向皇宫报告,说他们玩忽职守,吓了当地官员一大跳。凭的就是内臣身份不走内阁那套程序,直接上奏。

再比如,正德年间宁王作乱,最先向宫里报告的就是南京的守备太监。

当然,它的问题也明显,就是搞了一大堆太监,可太监也会贪污、也会有私心,也会和当地的官员也会搅和在一起。

一旦糜烂到那个程度,这个制度实际上也是女孩儿嫁了人——有个鸟用。

但不知,李广身死,王越被攻讦,又被推举的朝局变化,对这里又会有何影响?

第55章 用人之法(一) 王鏊的奏疏一上,朝堂的氛围一下子就变了。

因为这代表着李广势力的临死反扑!

开什么玩笑,李广都被拉下来斩了,其他人还算什么?

尤其吴宽,他是想要连太子都一块劝谏的人,所以也不会对于王鏊是太子老师的身份有多么的投鼠忌器。

要说在詹事府的地位,王鏊是老二,他吴宽可是第一。

朱厚照呢,这几日一直往皇帝身边跑,他还没有直接上朝参与政事,但他知道外面闹得再怎么凶,最终还是要到御前、到皇帝这里来决定事情的走向。

所以说是恰好撞见吴宽到来,倒不如说是在等他来了。

但今日却不是吴宽为首,叫朱厚照有些意外,领头的竟然是户部尚书,周经!

啊,这个有点意思,

这些清流也是本事大,王鏊在奏疏里面把周经当做正面人物,但是他们竟然能把周经给找来。

在弘治朝,内阁其实没有到我们平常概念中的那种超然地位。这个时候六部的地位也一样重要。

这是个渐变演进的过程。

而且和皇帝个人的喜好也有很大的关系。比如弘治后期,刘大夏非常受皇帝的喜爱,有什么事情都要先问过他。

这其实就导致内阁的首揆刘健、以及吏部尚书马文升的不满。本来就是嘛,要么皇上您让刘大厦干了内阁的首揆或天官,要么您就注意点儿。你给我们两人这个位置,整天去找刘大厦,这不是膈应人?

所以今日周经来了,不一样。他可是户部尚书,这官儿做得着实大了。

但朱厚照想了想,其他人估计也不敢来,礼部尚书徐琼、刑部尚书白昂、工部尚书徐贯,以及那个吏部尚书屠滽,多多少少都和李广有所牵扯。

“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周经、吴宽领头,后面有各部的侍郎,还有督查院的御史,大约也要有八九人。

朱厚照想,可能和王鏊的名气也有关系,由他来上那一疏,从清流的角度去看,李广流毒实在是有些嚣张狂妄!

他撇了一眼皇帝,发现老爹脸色有些僵直,尤其目光落在周经身上,那也是多少带着无奈和嫌弃。

周经这个人呢,就有点像是弱化版的海瑞,他是遇谁怼谁,外戚、宦官、勋贵,包括朝中大臣、当太子时的弘治,

他是一个不落,全都给轮一遍。

就自己被言官给带上这个事,

他还特意上疏把这帮言官给臭骂了一顿,

叫“使广若在,彼亦退缩如畏犬,敢狂吠哉!”。还敢来喷我?李广还在的时候,你们这些人就是丢了胆子的狗!敢吱个声吗!

后来还说“今李广受贿籍薄固在,请查是否有臣姓名。然馈遗亦不需多,但有寸金尺帛,即将臣斩首于市朝”!

就是说,皇上你去查吧,也不用多,但凡写着我送了‘寸金’,您就把我砍了!

你看这个话说的,考虑到确实有这个账本,周经还敢在奏疏里这么写,基本上是肯定他绝对和李广没什么关系。

所以王鏊才选他放在奏疏里,意指有人借李广之桉,大肆攻讦。

但没想到,这位老先生如此有个性,王鏊夸了他,他也不鸟。

朱厚照眯眼笑了笑,有点儿意思。这种人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什么给你面子给他面子的,他皇帝都敢指责,基本上就是要么您杀了我吧,杀了我反正我也是千古流芳的忠臣!

碰上这么个人,坐在他边上的弘治皇帝自然也就笑不出来了。

“周爱卿、吴爱卿,今日进宫,所为何事啊?”

周经毕竟是官位最显的,也是直来直去的刚正人,直接就说:“陛下,臣等是为了王鏊推举王越任三边总制官一事而来。臣以为此言不妥,王越狂妄自大,自负豪杰,在先皇时就与权宦汪直勾连不清,至本朝又与李广牵扯。似此寡廉鲜耻、无德无义之辈,若再次起复,委以重任,天下臣民将如何看待我大明?又如何看待皇上?!”

朱厚照眼神一紧,这最后一句话若是他当皇上估计没人敢这么说。

什么叫‘如何看待皇上’?那意思不就是说,你这么做了,别人就会认为你是昏君!

就这么看待,还能怎么看待?

但弘治皇帝还好,估摸着从当太子的时期就开始听这个周经这样讲了。

“关于这件事,朝臣们的确有两种意见。一种就是周爱卿所讲,有道理。不过王鏊的为国举将疏,写得极好,也一样有道理。”

“皇上,臣不解,什么叫也一样有道理?王越乃是明明白白和李广有勾连的人,这事儿内外皆知啊皇上!”

弘治皇帝眼角瞥了一下朱厚照。

他这个老好人,不是很擅长应对这种愣头青。

“有什么道理,周爱卿可以去看王鏊的奏疏嘛……”

“启奏陛下。”吴宽这时候发言,“王鏊是微臣的下属,微臣亦和他同僚多年。王鏊的心志、品性皆是一时君子,不久之前还和李广势不两立,如今又怎会贸贸然上此疏,其中缘由,也要查问个明白。”

朱厚照听了这话心头一动,

好你个吴老头,你这么讲是什么意思?

明摆着暗示是我在背后教唆王鏊这么干的。

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上次的事我不跟你计较,你还跟我较上劲了!

“没错。”周经也接了下来,“陛下,微臣以为,李广的党羽定是贪恋权位,不甘心就此落败。从此次王鏊上疏之事可以看出,定然是有心之人想掀起风波,却是使得好一手借刀杀人!叫王鏊来担下这个罪名!”

这你一句他一句的,朱厚照是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了。

“你们二位也都号称是一时君子,有什么话不要藏着掖着说,什么有心之人掀起风波,王鏊近来与本宫这个太子走得最近,这事儿谁不知晓?!何必在父皇面前含沙射影?!”

吴宽抬起一直垂着的头,一脸惊讶的说:“难道此事真是太子在背后指使?令王鏊上了此疏?!”

啪!

这他妈的反问,叫朱厚照看他就来气,“吴大人话里的意思,是我这个太子想推王越出来,却不敢自担罪责,于是推脱出去,叫王鏊起的这个头?”

“真是可笑!我是父皇的太子,太祖皇帝的八世孙!大明名正言顺的储君!只要是我最终同意王越起复,那不管是谁起的头,其中都有我的责任!天下臣民都会看我,我推脱得掉吗?”

“再有,真要是推举王越效果不好,或者干脆说打了败仗,不要说王鏊一个少詹事,就是你吴大人正三品的詹事又如何?本宫这个太子不担,就凭你们担得起吗?!”

弘治一听有道理啊!我这儿子三言两句之间,反击的倒是真漂亮!

第56章 用人之法(二) 皇太子的话算是掷地有声,直接回应了王鏊背后有人指使,而且叫王鏊出头担责之说。

他担个什么责?天下是我老朱家的。

朱厚照是给自己人留着面子。那话里的意思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四品官能担什么?你们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不过这帮人,不是李广那样用死亡能威胁住得人。

这事儿就得回过头来先说说储君。

说起来,储君是未来的皇帝,不过在大部分的朝代,这其实是个有些尴尬的政治符号。

照常理去想,谁会去得罪太子?那不是给自己的将来埋坑?

可事实还真不一定如此。

第一,就是这些臣子的所谓的‘气节’,如果见了太子就事事顺从,那么在皇帝面前就更加的应该顺从,可实际并非如此吧?

第二,在弘治朝这还不算一个原因。但在其他大部分的时候,太子,这个位置其实是很微妙的。

这么说吧。将来他朱厚照当了皇帝,他也有太子,那时候大臣们怎么着?都去太子府烧太子的冷灶?

那我皇帝、九五之尊呢,位置摆在哪里?

所以大部分时候,文官也好、太监也好,天天捧太子的场,很容易被皇帝杀。

有的时候太子身边有人,是皇帝默认的、安排的。因为他是皇子身份,毕竟尊贵,且江山迟早要交到他的手上,是要给他一些班底,将来可用。

但这其中的事,从来都不是‘太子是将来的皇上,我可不能得罪他’这样一个简单的念头。

人有的时候也身不由己。

反过来说就是乾清宫冬暖阁里的这帮人,忽然给朱厚照跪下,感激涕零的说他是尧舜再世,他们的前程就会好吗?

不一定。

像周经、吴宽那都是弘治当太子时的老人了,

又都是舆论之中的‘正臣、直臣’,如果在这里谄媚,反倒会直接结束他们的政治生命。

暖阁里,

周经一看吴宽果然又落了下风,便接话问:“既然如此,微臣斗胆!请太子殿下示下,究竟为何要让王越出任三边总制官?”

周老头就是语气硬,咯得你难受。但他直来直去,不拐弯,倒也还好。

“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周大人。但我想请周大人先回答我,为何坚持反对此事?”

周经说话时胡子一抖一抖的,“微臣刚刚已经说了,王越无德无义、攀附奸臣李广,似此小人,如何能胜任如此重任?”

“不能胜任吗?”朱厚照反问,“我怎么记得王越在西北的功绩不小?周大人当时就在朝中为官,应该记得呀。”

诶,这话还就不太好回答。

因为那是事实。

但这时候吴宽又说:“王越确为朝廷立有小功,不过也是臣子应尽职责。何况上赖先皇之德,下赖将士用命,当时的西北连捷,也不尽是王越一人之功!”

朱厚照心里翻了翻白眼,

老家伙算你有本事,这都能给圆回来。

“吴大人的意思是,今时不同往日,往日时候,有先皇之德,现在没有,往日时候有将士用命,现在没有?”

吴宽老脸一垮,这太子也太会给人戴这种吓人的帽子了。

“老臣何时说过这样的话?也没有这样的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朱厚照突然质问,“王越还是王越,变得就是皇上和将士,当时行,现在却说不行,本宫真是不懂了,父皇如此仁厚贤明,怎么到底嘴里连让王越打个胜仗的德行都不够了?!”

这这这,

吴宽知道太子有诡辩之才,却没想到这么突然,这么凌厉。

“殿下!”周经这时候插话。

“……周大人请稍待!”朱厚照一抬手,他是当得机得势,怎么会给你打断,“其他的问题本宫可以不计较。但事关父皇,吴大人必须撂个话下来!父皇圣天子在朝,父皇的德行,究竟够不够让王越凯旋而归?!”

“陛下之圣德是能够护佑我大明朝的各位将军都百战百胜!不独缺王越一人!”

这个问题吴宽是没办法的,他已经把话往小了说了。

朱厚照则不计较这些细节,得了这话之后立马定性,“那好了。就是说你们也认为王越将军领兵,是可以取胜的。周大人,您听到了,您的问题,吴大人已经帮我回答了。”

这……

这个话现在就不能反着来说了,

不然就是说皇帝圣德不够。

“殿下!”周经这个时候终于忍不住说话了,“边关军情是朝堂大事,不是说得赢就是有理的。将在外求取百胜,自然是仰赖皇上的圣德,这话不假。既然这样,为何不换个一时的君子、为国的忠臣呢?难道殿下真的认为派一个德行有亏的小人是有利于朝廷、有利社稷的吗?”

朱厚照真是对这群人感到无奈。

“周大人的问话太过书生气。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统兵之帅要真那么容易选,父皇和列位也不必在这里相争了。他王越是知兵、知战之人,在这个时候自然是要推他出来。就像你周大人是刚正不阿之人,所以父皇任你掌管天下钱粮之所。本宫为何不举荐你去任三边总制官呢?”

“周大人,我也真想问一句话,”太子的语气到这里有叹息,有无奈,“究竟是坚持自己心中所谓的正义和正道重要,还是国家的安危、百姓的生死更重要?为了所谓的肃清朝纲,自认为是在做正确的事,可这个正确的事的背后,却是朝廷派不出当世名将,大明不知道要多死多少士兵和百姓,那一具具尸体难道就是坚持的正道?”

“你们说了半天,无非就是谁是君子,谁是小人,国家要用君子,弃用小人,这是正理不错。可你们有谁提过一句边关的将士、边关的百姓?王越统兵之才,当世之最。派了他,我大明的百姓、士卒才能最小的伤亡。这些你们考虑过吗?”

吴大人说:“可殿下怎么知道,王越就能令我军、民伤亡最小呢?”

“那你又知道吗?!”朱厚照狠狠的反问了一声,“此类事难道不是根据过往的经验和实例?王越与鞑靼交战很少战败,他是最有可能做到这一点的!”

“我再说句不客气的话。你周大人、吴大人本宫是信的,可朝中又有多少人,不敢发声支持王越,那是怕与李广扯上关系!”

“殿下!陛下是贤明君主,贤君在位,哪里会有殿下口中那么多的小人?”周经出声反制。

朱厚照小手一挥,“你别和本宫扯什么贤明与小人了!今日在这乾清宫的人,你们都知道本宫刚刚讲的那种人到底有没有!你们也都是为了我大明鞠躬尽瘁的忠臣。王越是当世名将,可现在朝廷却因为局势而派不出来,你们都给本宫想想这是为什么!是不是因为君子与小人的争论太多太甚?”

“前有言官风闻奏事,胡乱指责官员,连你周经都成了小人!史书上这难道不是徒增笑料?!现在又到父皇面前做这样的争论,若你们赢了,那是什么结果?那就是朝廷派了个不如王越的,你们高兴了,本宫告诉你们,鞑靼比你们更高兴!”

第57章 用人之法(三) 周经算是听明白了太子的话了。

“照殿下的意思,朝廷用人不必过问德行,而是要看才能。若才能过人,哪怕德行有亏,朝廷也要坚持用之。”

如果朱厚照不是个后来人,

在这里就很容易被绕进去。

因为这个用人方法确实有很大的弊端。所以千百年来,我们的文化里一直强调,德要为先。德不好,能力越强,危害越大。

周经是老臣了,自然一眼洞穿这一点,“或许一时、一事用上这样的人可解朝廷之困,可这样一来朝廷不对人的德做要求,往后岂不是满朝尽为小人?”

“本宫从来也没有说过朝廷用人是才比德先。而且周大人还未明白本宫刚刚那些话的意思。这么说吧……假若今天李广还活着,那么王越自然就派得出去,这一点周大人想必心里也清楚。但现在李广死了,这人就派不出去了,为何?这是君子与小人之争吗?非也,这是朝局的派系斗争。而这种派系之别僵化了朝廷的用人之法。”

“为何?就是因为有太多像诸位大人这样的人,时时刻刻把‘王越是李广的人’这一点作为他最重要的特点,继而极力反对。你们说他是小人,所以担不了重任。但你们心里其实知道,王越这个人是有才能的,他打得了胜仗。可现在的局势却派不出这个人,这难道不够令诸位大人担忧吗?”

“周大人说一时、一事。本宫也要说一时、一事,是,眼下这个关口,依照各位大人的意思或许不会有什么大祸。可这样以后,朝堂的派系斗争就会取代用人得当。也就是说只要这个人不是我们的人,那么便弃之不用。长此以往,这又是什么结果?”

“所以……”皇太子朝皇帝也见了下礼,“今日我要真正要保的不是王越,而是我大明朝的用人之法。国家要用对人才,方可长治久安。王越确不是什么濯清涟而不妖的圣人君子,可眼下却是西北边关形势的最好人选。这口气保不住,且不知往后会有多少天降之才折戟于门户之别,最终无法为国效力!”

这段话连续不停,说得那叫一个荡气回肠!

而且一句用人之法,深度够、情意真,怕不是轻易能反驳的。

弘治皇帝自己都觉得赞叹,叫他想,是想不出这四个字的。

周经和吴宽都一时失言,心中隐约有些震撼。

不过指望说服一个六十岁的、思维已经固定的人那是不可能的。

朱厚照也不指望说服他们,他就是要和他们争、

就像大礼议那样,越争理越明。不争永远都是他们那一套。你永远翻不了身。

但……弘治皇帝似乎有些‘得意’,大概因为儿子的优秀,或者觉得他们二人不说话,是给太子说服了。

于是乎心中忍不住欣喜,便追上说道:“周大人,太子说的不无道理。一个李广死了,竟还导致朕派不出一个名将,这可不应该存在于明君贤臣的朝局当中。当初,也是各位大臣力谏朕杀了李广,如今弄成这样一副局面。万一真的派了一个不如王越将军的人去,打了败仗,苦了边关的百姓,这罪孽岂不深重?朕可不想让后世子孙,把一句‘文人误国’的评语用在我们身上。”

中间那句还不忘说说自己的委屈,看来是憋了很久。

但朱厚照眉头一动,心中一咯噔……自己这亲爹是很烦周经不假,所以讲话大抵不会好听,可对周经这样极高傲的人,说出文人误国这四个字……不会出事吧?

还没等他这个念头全冒完,

极其注重脸面和自尊的周经果然是受不了,当了几十年的官,一辈子忠诚为国,最后给皇帝来一句文人误国,

这话出了乾清宫,传到其他人耳朵里,

他周经还如何自处?

只见他立马面色戚戚然、愤愤然,几欲流泪,“臣执掌户部以来,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实不曾觉得有误国之举,今陛下有此言,必是臣有大不当之处,否则如何担得上误国之言?况臣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如臣之衰者,岂能久存乎?臣愿脱下官帽,褪去官服,留待有用之人!”

说完这些,周经是很正式的,把帽子拿了下来放在身前。

他这么做,其实也给吴宽一个压力,这是他们内部的舆论互卷。否则不是显得吴宽贪恋官位?

所以吴大人也得把官帽放了下来。

朱厚照无奈叹息,

他就知道,争得激烈了,最后都是这样一个套路。搞来搞去搞不出新花样。

弘治皇帝一时间也有些微愣。

不过老实说……皇帝不喜欢周经、太子不喜欢吴宽,干脆都让这两人走了拉倒。

只可惜现在还不行。为了李广流毒,不惜更换周经这样的大员,这于太子的贤明有害。

但朱厚照也不打算去哄这两位受了委屈就要撂挑子的老大人,

正待弘治皇帝一时无措之间,他很不客气的讽刺,“周大人、吴大人的耳朵可真是金贵的很,便是一点儿逆耳之言都听不得,你们平时劝谏父皇、教导本宫都说要虚怀纳谏,忠言逆耳利于行嘛,说这是圣人之德,怎么着,父皇说了你一句,你便要辞官不做了?!作为臣子,非要逼得君父看你的脸色讲话,看的本宫迷迷湖湖的,都分不清谁是君!谁是臣!”

“殿下口舌之利,下官早已领教。若殿下对微臣有如此不满,何不正好去了微臣之官职?”吴宽也辩不下去了,辩一次他就要戴一顶吓人的帽子。

朱厚照句句不饶他,话里狠着一股劲,“去了官职简单!但要说清楚,你们不要把忠臣二字按在自己头上,把昏庸二字按在本宫头上。今日之事要原原本本的写成文章传出去。何意?”

“你们是忠臣本宫相信,可也要叫天下人知晓,本宫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护着李广那样的奸宦,一样是为国为民,父皇也从未有一字一句要你二人致仕,这是事实吧?你们辞官明晃晃的缘由,一是君臣于朝廷选官用人之间的意见不合,二是对父皇的话产生了怨念。好啊,我大明的官员了不得,要么皇帝得同意他的谏言,要么皇帝得哄着他说话,如若不然就要辞官!”

“若父皇真有旨意,应了两位大人的致仕,那东宫也要下一道旨意,大明朝凡我东宫之下,以后任何人和您二位大人说话,都得陪着小心。不要问为什么,问就是连皇帝说话都得陪着小心!”这话越到最后,朱厚照的声音越发严厉,还动手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开什么玩笑,上面还能被下面威胁了。动不动就辞官,不就是想着可以当个忠臣,千古流芳吗?我就要让你当不成这忠臣、直臣!

别给我整舆论压力那一套,说了要在舆论场上卷死你们。

朱厚照有的是办法整治这些人,因为你在乎的东西、你的弱点明摆着的。

真要是东宫出了这道旨意,那可就是千古的笑话。

而周经是极重名声之人,他一看辞官都辞出这么个结果,这样就是辞也不是,不辞也不是。

于是实在是忍不住心中的悲愤,忽然之间嚎啕起来,“陛下!您要为老臣做主啊!太子殿下三言两语就给臣等说成了是不忠君父之人,可微臣的心意陛下最是明白。微臣斗胆陈奏陛下,教子不可宠溺过甚啊陛下!”

朱厚照:“……”

这,和哭着说您快多管管您儿子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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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有重要的三江,强推等推荐,不知道这本书的成绩能不能上,因为离开起点很久了,又是新分类没啥概念,请各位关照,说是追读最重要但我感觉写的不好自然不会有人跟读,总不能让人只翻页不看书,还是有啥给啥吧。

第58章 上谕 弘治皇帝是老好人一个,而且他现在心情舒畅。

该说不说,他看自个儿儿子气这些往日里油盐不进的大臣都快要上瘾了。

多亏是生了个好儿子,不然他今日如何能这般过瘾?

既然心情不错,他也就不讲那些让气氛紧张的话,伸出手安抚安抚大家,“好了,两位爱卿。朕呢,让太子少说几句。你们呐,也不要再讲什么辞官的话了。咱们君臣还是回过头来说说朝廷的用人之法才是要紧。”

朱厚照暗暗哼了一声,

他可不是开玩笑,这两人要真的因为今儿这件事就辞官,那他真的就回去发东宫旨意。

多看了五百年,可能正经事儿干不出几件,损人的办法脑子里却有一大堆,不把你恶心死誓不罢休。

不过眼下,这的确不是要紧之事。

“父皇,不如这样吧,”朱厚照想了想,“一是,父皇能否发个上谕?将今日两位大人与儿臣的对话详细记录,提出朝廷用人之法不可囿于派系之别,更不可对推荐了王越的朝臣肆意安插罪名。二是风闻奏事归风闻奏事,不要胡乱弹劾朝中大臣,尤其是弹劾周经周大人的那个张朝用,周大人何等样人,没有人不清楚,这样弹劾实在没有道理,不过言官不以言论获罪,父皇便不要治他的罪,但要在上谕中点名批评他,以示警戒。三是,三边总制官要以最能胜任这一标准来拟定人选,不管他是谁的人,或不是谁的人。说到底,朝廷上上下下那都是父皇的人。”

“嗯。”皇帝点了点头,“周爱卿和吴爱卿以为如何?”

仅看这三条,他们两位也说不出哪一句是不妥的。

虽然和他们想象中的差距很大。

但他们今日在御前已经和太子相争到这个程度,太子说出了一个正理,一样对国家有好处。

这样的话,他们那个‘君父昏庸、臣子力谏’的套路就不好使了。

因为君父也有自己的道理,也讲得通,只不过和你不一样,你还一定要反对,这叫什么?

这叫抗旨不遵。

没有道理,皇帝要听大臣的吧?

宣扬出去,舆论场上也肯定是双方都有人支持有人反对。

朱厚照要做的就是这样,就是要当他们‘搬出道德圣经,一棍子把你打翻在地、说你错得不能再错’的时候一定要讲出自己的理来。

不能给他们辩得哑口无言,否则即便强行发个上谕马上就给你定性成昏君!

长此以往事情就难办了。

现在辩了则不一样了,

你为国为民,我也为国为民,只不过角度不一样,你非说我是昏君,那我就弄你。而且大张旗鼓的弄你,把你的名声搞臭。

可就眼下这个结果,实在也难以令周、吴二人称心如意。

所以皇帝问他们,他们这心中也是觉得有些像闷了一声气一般。

“陛下若要坚持这样发,微臣也只能领旨了。”

这话看似服软。但服的是权力的软,不是道理的软。

但对朱厚照来说这便够了。

至于有人认为不对,那是另外一回事。一年下来被有人说不对的事儿多了去了。但皇帝也要干,而且要坚持用威权去压着干。

“周大人,”皇太子在叫他,

“微臣在。”

“圣人之道说君子和而不同。本宫知道你是君子、直臣,但本宫也不是小人。”

“殿下言重了,微臣不敢。”周经也只能无奈叹气。

“今日你我之间的意见不合,不能说明你与我,一个贤、一个不贤。你是为了朝廷好,我也是为了朝廷好,恰恰说明我们都是为了给父皇效忠。因而刚刚有些话,你且不要往心里去。”

弘治点点头,嗯,朕这个儿子真厉害,有紧有松,拿捏自如。

周经一听有太子温言,话里也不敢再拿大头,赶紧跪下行礼,“殿下之言实令微臣羞愧!微臣今日也有不当之处,请殿下恕罪!”

朱厚照点点头,对自己的微操感到满意。

周经这种人,当户部尚书还是可以的。管钱袋子的,就需要这么个性格。

至于吴宽,

他也懒得去管他心里是不是委屈。

“你也没有什么罪,更谈不上恕罪。”朱厚照摆了摆手,“你说出了选了王越的害处,我说出了选了王越的好处。这许多事本就是好坏参半,十全十美之事向来难求。既然如此,咱们就以父皇的圣旨为准,我与周大人总归都是人臣,一切权柄还是要操之于上。”

这种话是不好反驳的,除非是你的十族都和你有仇,你想灭了他们。

吴宽心中暗叹,

皇太子实在是个人精,他几句话把自己的地位拉下来与周经一致,既抬高了周大人,也抬高了陛下。

现在好了,他们都是臣,且作为臣子都说出自己的道理,然后交归圣上决断,这恰恰就是君臣之礼。

这事儿就成了君前论理,都有为国为民的道理。皇帝择一而用罢了,可不是闭塞言路,昏庸无道。

当然了,这样干太子是有压力的。

仅从这一点来说,吴宽是佩服的。

仔细回响起来,太子虽看似无意与他们一问一答,但其实每句话的背后都有想要达到的目的。

现在太子讲出权柄操之于上这一点,周经也没什么话好说了,“既如此,请陛下圣断!”

弘治皇帝召了萧敬过来,“传旨内阁,就照太子的话明发上谕。务必使内外官员明白,朝廷的用人之法不得受派系之别牵制,最大的目的是要为国家选出最合适的人选。”

“是。”

这样的话,没什么事情,周经和吴宽也就离去了。

等人一走,弘治皇帝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喜悦的心情,叉着腰忍不住发笑,“朕还真未曾想到,此事竟然这样就能办成了?”

办成了?大概,但不保底。

朱厚照心里想着:您老人家真该感谢我这个儿子考虑周到。

这样就办成那大明的文臣就没那么难对付了。

他从袖口里拿出一张纸条,“爹,儿子正在查这个人。陕西道御史胡贵闵。”

皇帝略有印象,“就是专门上疏反对王越的那个胡贵闵?”

“不错。”朱厚照把那张纸给他摊开来,“李广的账本上有他的名字,但他却在李广死后言辞激烈的上疏,更是旗帜鲜明的反对王越任三边总制官。这是个小人,也是个典型,儿子已经派人去暗中查他了。爹如果允许,儿子想请锦衣卫会同办桉。”

“你要做什么,我这个当爹的当然没有不支持的道理。”皇帝凝着眉头,“不过你说他是个典型是何意?”

“就是反对王越是为了撇清与李广的关系的典型。正可说明朝中有人为了自身的政治利益弃朝廷利益于不顾。现在上谕之中只说了‘以最能胜任’这一标准来选,没有说一定就是王越。几句话不一定会叫那群大人放下门户之见,万一不成,那便大办胡贵闵之桉。告诉他们并非支持王越就是与李广为伍,反对王越,更有可能是与李广为伍!”

看看那些给李广送礼的各部尚书,有了胡贵闵之桉后,又是怎样的反应。

“当然,如果事成,咱们便只需依律办桉。”

他就是这风格,做事喜欢留一手。万事求稳。

因为是亲爹,现在说出来倒也无所谓,总归是让他多一份安心。

“好!”弘治皇帝眼中精光一闪。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有一种上阵父子兵的感觉,而且往日里无聊的朝政,现在竟多了许多趣味!

但仔细想想胡贵闵的身份,又觉得不妥,“会否让人觉得是上了这道疏,因言获罪?”

朱厚照睁大了眼睛,“父皇冤枉。儿臣可没说他上疏的事。儿臣说的是他贿赂李广的事!”

第59章 文人的激烈 弘治时期的锦衣卫指挥使叫牟斌,史书记载这是为数不多的,心中装着正道的指挥使。

但朱厚照待人,从来不以史书上的说法为准,

说到底还是要看他接触下来的感觉。

像是刘瑾这样,适当的时候打压,如果聪明又好用就再留在身边。

牟斌身长七尺,腰背挺直,看面相是个棱角分明的大叔,很有男子气概。

“……只是和父皇提了一嘴,没想到竟真劳动了牟指挥使大架。”

“殿下哪里的话,锦衣卫乃天子亲军,奉命行事,职责所在。”

太子也从书桉之后走了出来,“好吧。事情倒也不复杂,李广所留的账本写着陕西道御史胡贵闵给他送了银子,想来此人必定是贪污腐败,生活奢靡。就是不知道还没有其他的罪状。”

这话含义可深了,

既然是典型,

那自然是罪责越大越好,不要查到最后只是贪墨了银子。

所以才需要锦衣卫。

牟斌是指挥使,也是很有正义感的人,所以对李广自然没啥好感,这种给李广送银子的肯定也不是好官。

太子的话他听懂了。

于是‘啪’得一声勐然抱拳,“殿下放心!此类朝廷蠹虫,但有实证,臣绝不会让他逍遥法外!”

朱厚照也不多说其他了,

“这事儿难度不大,但要快。”

“属下遵旨!”

“那你去吧。”

“是。”

送走了牟斌,

王鏊很快也来了。

现在他和太子仿佛是有了心灵默契的似的,互相看一眼其实就知道对方想要说什么。

不过一时间也难以说什么。

“王先生,今日,教本宫学一篇文章吧?”

王鏊拱了拱手,遵了太子这个旨意。

“殿下初学,宜挑通俗易懂之文章进学。唐魏征有一篇《论君子小人疏》,很适合殿下。”

朱厚照来者不拒,“请先生开始吧。”

“臣闻人君者,在乎善善而恶恶,近君子而远小人。善善则君子进矣,恶恶则小人退矣……”

读到这里,太子忍不住看了一眼王鏊,

发现他脸色如常,读得很是专心。

“……陛下聪明神武,天姿英睿,志存泛爱。引纳多途,好善而不甚择人,疾恶而未能远佞……君子扬人之善,小人讦人之恶。闻恶必信,则小人之道长矣;闻善或疑,则君子之道消矣……夫以善相成谓之同德,以恶相济谓之朋党。今则清浊并流,善恶无别,以告讦为诚直,以同德为朋党。”

老先生这是担心呢。

但朱厚照还是听他读完了。

而且也直接的和他说话,“先生这是在告诉我,上谕之后,清浊并流吧?可清浊什么时候没有并流呢?”

王鏊也不回话,就是忽然跪了下来,脑门自砰砰砸在地上。

“殿下,自臣认字读史以来,心中无一刻不盼望着能得遇贤君明主!入了詹事府,传授殿下读书写字至今,臣心中已然确信,我主将来必是大明朝一代英主!”

朱厚照看他言辞恳切,而且忽然这么激动的说起这些有些意外,

想来是遇着了什么事。

于是放下毛笔,认真对待起来。

“王先生这是怎么了?”

刘瑾在一旁替太子解释,“宫外的事,殿下可能还未得知。王大人,因为那一本为国举将疏,遭了很多清流之士的鞭挞和批评。据说连家里的老父亲也……”

朱厚照这时才反应过来,

喔,是了。他这个后世之人,脸皮厚得跟万里长城一样,从这头看不到那头的。

但是这个时代的人不是的,

尤其像王鏊这样的读书人,

想来那封奏疏,让他面对着很多批评攻讦之语,而这些应是他从出生以来就没有遇到过的。

“为殿下效命,臣心甘情愿,亦死生无悔。只不过臣想请殿下答应臣一件事!”

刘瑾脸色一变,情绪再激动也不能这么和太子说话啊,“王大人……”

“无妨,你让他说下去。”朱厚照抬手阻止了想要多嘴的刘瑾。

“臣请殿下答应,将来一定要成为像我大明太祖、太宗皇帝那样的一代圣君!”王鏊一直扣着头,看不到他的表情。

但从这句话的声音之中听,似乎是有些流泪的。

一个几十岁的大老爷们忽然以这样的情绪说这种话,朱厚照也很难不受感染。

“殿下,自古盛世出自圣君,盛世之时,诗人之诗情豪迈如巍峨山峰,危世之时,诗人之诗情凄苦如冷宫之妾。且,历朝历代自开国后百年尽数衰败。我大明今日之国力亦远不如太祖、太宗之时。土木堡一战后朝廷损失惨重,元气大伤。眼下不要提太宗时五征漠北、三犁掳庭了,就是防备也是漏洞百出!致使北方鞑靼纵军烧杀抢掠,如入无人之境!欺我皇明如此,简直奇耻大辱!”

“王鏊!”刘瑾听得心惊胆战。

结果惹得朱厚照冷冷怼了他一眼,“闭嘴!”

王鏊继续激动着,“臣做梦都想重现我大明的威武荣光!因而臣今日冒死恳求殿下,请殿下立此大志!成为我大明的一代圣君!如此方可不负先人遗志!”

朱厚照面容整肃,这种话题面前,他嘻嘻哈哈不起来。

大明的威武荣光!

这是令男儿热血沸腾的东西。

也只有这样才能够抚平王鏊心中的委屈。

“先生请起。”朱厚照把王鏊扶了起来,“这是先生受了委屈的话,不过也正因为这委屈,才有今日这番康慨激烈之语。你刚刚的话,原本是大不敬的。不过本宫不治你的罪,不仅不治,还要以大明太子的身份起誓,本宫一定会成为一代圣君!”

“盛唐诗人口中的盛世,太祖太宗时的四方臣服,本宫会一样一样做到!本宫还要问你一句,你王鏊可愿跟随本宫?!”

王鏊听了这话,哪里还顾得了太子的‘扶’,他是无论如何也要跪下。

并且大声喊道:“大丈夫立于世间,能追随明主,建功立业实乃人生幸事!臣王鏊愿与殿下一同起誓,终吾一生,要为殿下万世令名,为大明繁华盛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

朱厚照也感觉到了一丝热血,这才叫豪杰丈夫的壮怀激烈!

此刻再回想前世那样为了几千块的工资在城市里疯狂的奔波劳碌真的是既无聊又可悲,哪里还有男子汉大丈夫的豪情!

“刘瑾,给王先生看座!”

王鏊也对自己的情绪稍加整理,然后开始说:“殿下,上谕臣已经看了。殿下于君前的奏对,很是得体。尤其朝廷用人不可囿于派系之别更添强者豪情。不过这推举王越的干系,就要落在殿下的肩头了。”

因为皇太子最后是把这件事引导成了臣子君前论理。

皇帝既然采纳了你的。那你最好祈祷成功,否则这事儿可就不好玩了。

朱厚照则并不在意,他也算遇到了和自己有一同志向的人,往后大道不孤了,“还有你大胆的王鏊嘛。真到那个时候咱们有难同当!”

这话说的,是认可他王鏊是个君子。

“殿下所言也是,若能与殿下一道,也算人生畅快事!”

“不过,得体归得体,是不是真的管用,还要看结果。”

太子是有些怀疑的,否则也不会留一手。

但王鏊似乎不这么看,他分析说:“臣觉得,有殿下那番话和这样一道上谕,此事应该能成。”

“喔?为什么?”

“人心有的时候被名诱,有的时候被利诱,还有的时候是为情所诱。殿下那一番话语让臣子们看到了东宫的豪情,这豪情是能够震动人心的!”

第60章 以情动人 上谕之后,朱厚照在宫里还撞见了徐阁老一次。

这位老先生即将退休,往日里干事算是勤勉,所以朱厚照还是尊敬他的。

不管他看得见看不见,该行的礼没有少的。

“阁老近来身体如何?”

“老臣谢殿下关心。养了些时日,但也快不中用了。”

朱厚照看也是,老头儿脸上一块一块的老年斑,真是够不容易的。

“阁老辛苦了。”

“殿下哪里的话。”

“我这里还有件事想要拜托阁老。”

徐溥虽然看不清楚,但脑子还算称用,“殿下是说,上谕之事。”

“不错。”

“老臣也有事向殿下请教。但不知殿下是如何说服王鏊的?”

朱厚照也不瞒他,“我说,朝廷抄了李广的家,现在有钱,朝廷还有王越这样的名将,有钱有人的情况下,大明朝若是打了败仗,后世人不知是说我朱家父子是笑话,还是说满朝文武是笑话。”

徐溥统帅百官,太子这样说话他作势就要跪。

但朱厚照显然不会让一个腿脚不便的老头儿在冬天这样跪下去,“本宫没有要怪罪谁。”

“殿下说的笑话……是成化年间许宁之事吧?”

“许宁?”

……

……

内阁里,刘、李、谢三人一字一字的仔细看了上谕,

心里头想着现如今的太子可真是人精,上次微服出宫给他说成为百姓做事,这次启用王越又给说成是不囿于门户之见为朝廷选材。

弄得那些个反对王越的人,怎么着都逃不了一个没有胸襟、为一门一户之私利而不顾朝廷国家之公利的罪名。

“各位,可还记得成化十八年,大同总兵许宁之事?”

李东阳一句话捞起了众人的回忆。

到今天为止,王鏊的疏上了,太子和周经的理也论了,但内阁、朝中各部要员都没有因此而掀起较为激烈的反抗。至少没有一排排的去宫门口下跪。

可这是明显的回护王越。如果这样搞下去,皇帝就真的这么任命了呀。

为啥?

因为刘、李、谢三人都不想当万安(当时的内阁大学士),朝中六部九卿也都不想,除了一个刚直的周经,其他人心里想着这事时都要滴咕着‘许宁’两个字。

因为当年和现在几乎一模一样。

成化十八年,汪直任大同镇守太监,王越任总兵。这两人弄到一起,朝臣们就很担心王越打几个胜仗、使点儿计谋,到时候立了新功再让汪直重新起势,那就不好了。

于是向宪宗谏言,要让延绥守将许宁接替王越担任大同总兵。王越呢,去延绥担任总兵。

这样两个人就分开了,他们一分开朝中的大臣自然就放心了。

然而许宁这个人,王越的评价是虽然他屡经战阵,安分守己,但并不是统军之才。

后来事实果然如此,因为汪直是个‘奸宦’,许宁自然要和他界限分明,所以到了大同处处与汪直争权,叫‘每事必违’,而且刚愎自用。

成化十九年,朝臣们终于斗倒了汪直,他被调往南京。

许宁则在大同大败于鞑靼。

为什么大败,朝臣们也清楚,原来王越和汪直配合无间,一起立下了多少军功?弄得他一个文臣都封爵了。

所以最大的原因就是他们因为政治斗争调走了王越和汪直。

但清楚归清楚,这时候朝臣就很害怕宪宗责怪他们当初的谏言,然后居然就和科道言官一起瞒下了败绩。

直到一年后,有人实在过不了心里的道德关,才将这件事禀告给了宪宗皇帝。

皇太子朱厚照处处说朝廷不能因为局势争斗而派不出合适的人,否则就是给史书增添笑料。有见识大大臣都在想,这说的是不是就是许宁事件,只是碍于先皇的颜面和朝廷的体面没有明说罢了。

“宾之的意思是,同意启用王越?”刘健多少还有些神色暗然,李广的流毒不清,真正的众正盈朝还是达不到。

李东阳没有直接回复,而是说起别的,“昨夜老夫一夜未眠。陛下说,像这样的事不应该发生在明君贤臣的朝堂里。可若不是殿下极力坚持,这事儿不就发生了吗?我们几人当的官够大了吧,自认也还算实心报国,至少后世之名总也不该是个奸臣小人吧?可怎么到头来竟觉得都是黄粱一梦?”

“我们难,陛下也难。不情愿的杀了李广,想任用一个总制官也如此困难。成化年间的臣子是嫉妒王越的功劳,咱们这些人难道也嫉妒吗?他已经七十二了,还有心为国征战,哪怕是有些私心,这样的人也找不着几个。”

……

……

听徐阁老讲了一番许宁的事,朱厚照心中感慨,

他为的就是要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没想到已经发生过了。

“阁老……说起来有时候我也疑惑。王鏊等先生讲述的许多昏君的例子,听起来是如此的愚蠢。可历朝历代这些事怎么就不绝于史书呢?”

徐阁老难得的轻笑,“殿下此问,虽是孩童之问。可也着实是个好问题。依老臣看来,无非三个字的原因。”

“喔?”朱厚照有些惊异,这个问题用三个字你就能回答?

“不得已。”

“不得已……”他细细咀嚼着。

“若不是殿下有这样的勇气,哪怕朝里有人和殿下怀着相同的心思也不敢仗义执言,即便有,也形成不了气候。但就像殿下所说,朝里的大臣都知道王越统兵之才为最,可为什么不能推他,不仅不能推他,还要弹劾他,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但总归逃不脱不得已三个字。历朝历代的人也如此,他们并非不知道自己做的事荒唐,但局势逼人如此。”

“受教了。”

太子这样谦虚,徐溥也微微躬身。

“外面天寒,殿下便回宫去吧。老臣不堪大用,但见殿下天纵之才不胜心喜,且殿下之心是为国,不是为己,是为公,不是为私,老臣知道如何做。”

“本宫是太子,哪里还有什么私?”

徐溥心中起敬,但也有些哀叹,可惜他见不到下一朝的风光了。

……

……

原本朱厚照还觉得不稳妥,还让人去查了胡贵闵。策略上是没有错的,为了最好的结果努力,为了最坏的结果准备。

因为他也没有把握仅靠几段话就叫那么多大臣在廷推的时候改而支持王越。

但有的时候,人会有一点狗运,你预想是好的,结果可能是坏的。你预想是坏的,结果又可能是好的。

矫情的说,这可能就叫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几天后,王鏊竟过来向他禀报,朝中的许多大臣都不再那么反对王越了。

“这事成了?”

王鏊点点头说:“如臣之前所言,殿下为启用王越担了干系,这是不顾己名也要为国用人。东宫太子敢有这番作为,臣子们也都感受的到。再者边关的军情本就是个大事,微臣和几位同僚在讨论上谕之时,也都请他们多为我大明的百姓、将士考虑考虑,且上谕之后,支持王越倒是显得和殿下一样胸襟宽阔、为国为民,不支持王越则是眼中只剩一个李广了。”

“微臣恭喜殿下!”王鏊颇为兴奋的讲。

朱厚照听完,把手里关于胡贵闵的信按下,看来暂时是用不着了。

朝堂上的确有波谲云诡的计算,但有的时候一样能以情动人。

这样看来,圣旨应该是能到大名府了,

那还有个老将军翘首以盼呢。

第61章 宣旨(一) “张中允,殿下请您过去。”

东宫撷芳殿外,刘瑾对着已经想后退的张天瑞说。

“殿下……殿下要见我?”

“瞧您这话说得,殿下的旨意我敢乱传?还是请张大人快些过去吧。”

朱厚照得了许多银子,

他是太子,不是居家过日子的人,财富对他来说没多大意义,这些钱的用处就在于能用起来。

其实国家掌握财富这个事情,有好有坏,好处就是国家的财政状况较好,能做些事情。

坏处就是……一旦遇上比较昏庸的君主,这些财富就会流向私人的口袋。

就像前文所述由户部尚书叶淇主导的开中盐法变革:将以往由商人将粮食运到边关获取盐引,改为商人直接向朝廷缴纳银子,获取盐引。朝廷有了银子再向边关拨粮拨饷。

这样做的危害不少。

而说起来也有一个好处——国家的收入短时间里增加了不少。

按理说这些钱拿到了应该能做点靠谱的事吧?

实则不然,根据后来的历史经验看,这个优点也没有了。因为这笔钱被挪作他用,很快就被消耗完了。

所以说这个大明王朝,就是个满身是病的患者,有时候细想起来脑袋都大,不知道从哪边下手才好。

但不管如何,朱厚照也要在手中聚集财富、做更多的事。

先前所虑的学宫之事,便再也拖不得了。

“臣张天瑞,叩见殿下。”

“平身,走近点吧,离我这么远干什么?”朱厚照招了招手。

“喔。”张天瑞提了提衣角,小步往前迈了几下,“殿下,不知召微臣前来有何吩咐?”

“先前,你关于学宫的论述,我已经看完了。”

张天瑞有些意外,这么多天过去他以为是石沉大海了呢,没想到殿下还真得看完了。

“但不知殿下以为臣,写的如何?”

“还算有些章法。”朱厚照不准备再吓他了,万一再吓出什么好歹,“张先生。”

“臣在。”

“如果本宫让你负责筹建医学宫事宜,你可愿意?”

张天瑞心头激荡,

脑海里则忍不住想起当日杨廷和离开时和他说的话!

殿下在等,等的就是有人来替他做这个事!

一旦做得好了……得殿下的青睐,以后就是东宫太子得用的老人。

到那个时候,一个小小的中允官可不是他的终点。

“回殿下!臣愿意!”

张天瑞又跪了下来。

看他这番神情朱厚照也露出了微微笑意,并且开起了玩笑,“这个事是要花钱的,你可不能拿了我十两银子办五两的事儿,剩余的五两进了你的口袋。”

张天瑞听得身体一紧,“此事微臣万万不敢!……殿下,臣胆儿小,多拿的银子带回家,估计每天觉都睡不着。”

所以说半辈子辛劳,没什么成就,不拿东西,融入不进这个圈子。

“好。”太子稍作停顿,想了一想,“年后吧。年后开了春,你正式的把这个医学宫给本宫建起来。年前这段时间,你先在京城中选个合适的地段,也找几个老工匠,想想这教人学医的地方要怎么盖。”

“臣遵旨。”

现在大明朝又没有房地产开发,建一处建筑物更没那么多的部门要跑手续。所以这事儿理应不难。

张天瑞几日来一直在想着这事,这时候有些关键要点也就脱口而出的问了,“殿下,但不知这医学宫要建多大的规模,准备招纳多少学子?”

“往大了建。先以三千名学子的规模来计算。”

“三千名?!”张天瑞惊了个惊,“要建这么大?这样的话,臣以为所耗不小啊。”

他哪里知道,朱厚照想的根本就不是医学,

往后是什么专业都要往里塞的,当然是能大就大。

“那么就分期建设,第一期以500名的规模控制,先把地方给本宫弄出来。银子的事你不必担心,自有本宫解决。”

他现在这个年纪,布局教育算是不早不晚。

古代的生产力水平在这个地方,他就是权谋玩儿的再厉害,人心把握的再准确,搞来搞去国家整体国力就是那样。

反正一亩地就这么多的粮食,一个人工就能干这么点儿活,一匹马一天就跑那么远。遇上治国的人靠谱些,那么分配的就好些,不靠谱的,就闭着眼睛瞎分配。

所以搞改革、玩权谋,斗一斗那些既得利益者这种治标的法子要采用,

想办法提高生产力这种治本的法子也要谋划。

一旦垮过了一道坎,有许多重大问题都迎刃而解,比如说北方的鞑靼问题,到底怎么办?

九边虽然守得还行,可朝廷为了维持九边,又耗费了多少?

其实想要真正解决有一个简单粗暴的办法——强大稳定的热武器。

冷兵器时代,那些游牧民族的武力的确强大。可一旦有了机枪,那些粗犷的汉子很快就会从雄壮魁梧变成能歌善舞。

因而张天瑞虽然是个不惹人注意的小官,但他自己可能也没想到太子交给他的差使其实很关键。

乾清宫。

弘治皇帝望着已经批了红的圣旨展开了笑颜,

这道圣旨是传旨给王越,令他尽快启程赶往京城准备任职的。

“如此,西北可定。朕也就放心了。”

近来一样、两样的事情都能按照他的心意去完成,这令他开心许多。有的时候就和玩游戏一样,一直能赢自然就有趣,一直被蹂躏自然就无趣,最后就干脆躺下,你们爱咋地咋地。

“太子呢?今日还未过来?”皇帝转脸问自己身旁的太监,

萧敬笑着回道:“陛下莫急。按照以往的时间,再有半个时辰,殿下就会过来了。”

“知道了。这道旨意,你选个人去宣,记住要聪明的。”

“奴婢明白。”

萧敬现在的差使也好当多了,毕竟皇帝高兴。

他这张嘴也似乎比往日更加更加活络些,“奴婢记得弘治九年,王越还上疏陈冤,如今陛下给了他这么大的恩宠,他还不知会激动成什么样儿呢。所以说这将军再厉害,那也得遇着明君才行。”

说到此处,弘治也是得意,王越那个人是性格傲,可越傲的人,从底下起复,那个反弹的力度就越大。所以说这类人是要敲打着用。想来这次召他回京是恰到好处,他也必能实心报国。

“朕是觉得,他已经七十二岁了,哪怕有些瑕疵,又能再‘祸害’几年呢?”

总不至于忽然领了边军造反,其实如果一个会打仗的将军不造反,那大部分的缺点,皇帝都是可以忽略的。

“人生在世,难得快意,这次朕就成全了他!”

当年威风赫赫的威宁伯自成化十九年被夺爵除名至今已经十五年了,十五年来他不断上疏陈冤,但再也没有重现过当年的威风。中间有几次反复,但每次都功亏一篑。

现在,终于要不一样了。

第62章 宣旨(二) 北方的冬天干燥而寒冷,从京城往大名府,一路都是枯败的树木,马儿有时叫唤几声嘴里一吐都是雾气,这实在不是好季节。

不过一路日夜兼程,大名府总归是越来越近了。

王越王大人这些日子是难捱的紧,某种程度上,若是京里传来个确定的消息,哪怕是不用他也就是个短痛,却不像现在这样,心悬在这儿,每日被反复折磨。

说来他那个小孙女王止也气得他胡子直抖,讲什么太子要是没争赢也好,省得一个七十岁的老人还要去往西北那种边关苦地。

这都是从旁人的角度来看的。

从王越自己的心里出发,他已经等了十五年了。

“京里有什么消息传来?”王越问他府里的下人。

“回禀老爷,最新的消息便是上次王鏊上疏一事。”

“爷爷不要急切。”小孙女在旁边劝道:“太子既然有能说动王鏊上此疏的能力,拿爷爷的去留应该很快就会有个结果。左右也就是这十天半个月的事了。爷爷可以反悔的时间……也没剩多少了……”

王越看小孙女眉眼如画的脸上始终有些忧愁,心中无奈叹息。

“止儿,活到你爷爷我这个岁数,其实多活一年少活一年又能有多大的区别?若能纵横疆场,人生快意,哪怕就只有一年好活,也胜过我天天养在这宅子里多活十年。不过……你现在还小,而且还是女子,不能体会到男儿的壮怀与豪迈,倒也正常。”

“便不提这些,成化十九年后,我多次上疏诉冤,至今因东宫方才有了点希望,所以……”

话讲到这里,院外忽然有一声震天响。

“圣旨到!”

王越闻言一下子从椅子上飞跳了起来,矫健的身姿哪里像个七十的老人!

那一双虎目精光闪烁,之前与小孙女温言时的慈祥老人也消失不见,反倒像是充满霸气的沙场野将!

有圣旨,说明此事必成!

因为若不任用他,朝堂上那些事和他有什么关系,圣旨亦不会来大名府。

府里也有许多年没有接过圣旨了,但一应准备倒也没有荒废,

王越谢家卷数十人哗啦啦的出了堂屋,跪了一地。

“罪臣王越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军帅戎将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今鞑靼扰我西北,掠我子民,朕慨愤已极,恨不能往。尔世昌王越,才通世务,谋略有奇,特授尔总制官,节制甘、宁、延三镇之兵。锡之敕命于戏,威振北狄,深卷元戎之骏烈,功宣华夏。钦哉!”

念完这些,公公语气转成了谄媚,“王大人,接旨吧?”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越自是激动无比,十五年了,他终于又可以披挂上阵,为国杀敌了,也终于有了建功立业、洗刷耻辱的机会!

这种时刻,哪怕是他见惯了风雨也很难泰然处之。

公公在一旁宽慰:“王大人,陛下还是信任你的。再有,边防急事,不似其他,虽然陛下也不会不让王大人在家中过个好年,但年关一过王大人还是尽快启程进京。陛下,要见你。”

王越擦了擦不多但确实流出来的眼泪,说道:“陛下厚恩,实令我惭愧。公公放心,旨意已到,只要过了年,我立马返京,面奏皇上!也谢过公公,这天儿叫公公受苦了。”

“奉命办差,还谈什么辛苦。”

一般宣圣旨,县里的县令也会过来。

王越失了圣宠,县令不会待他多好,而且他还有些私通宦官的恶名。但是王越毕竟是能写信到京城的人,县令也不敢得罪。

基本上是疏于往来,互不干涉。

但今日圣旨一到,则一切又有不同。

王越心怀大畅,倒也不是不计较,而是要显摆显摆,意思像是:你这家伙,看走眼了吧?!

所以也是中门大开,不拒笑脸人,当然态度就没对公公那么热情了。

这位笑脸人姓谷,叫谷骏,举人出身,出了银子才好不容易混个七品的县令,但对他来说这官儿已经不小了。

至于王越这种,入了皇帝、太子法眼的国之重臣,他是几辈子都赶不上了。

谷大人拍着马屁说:“据下官所知,朝廷这次为了三边总制官一职是闹得惊天动地,户部周大人和东宫太子一番激烈争论,吵得天下为之侧目。旁人都说,我大明有铮铮铁骨的文臣,有气魄如山的太子,依我看现在还要再加上一个百战百胜的武将!”

王越人到七十,倒也学会了谦虚,“这一切都托了皇上的洪福。”

说完这个便也结束了。

谷骏有些尴尬,都说王越自负豪杰,骄傲的很。看来的确如此,根本就不怎么想搭理他。

想来也怪自己往日里礼节不到。

既然如此,接下来也只能各回各家了。

……

……

王越把圣旨给供了起来,这些都是他自己亲自做的,毕竟这玩意儿不能乱放。

随后一个人就坐在这个圣旨前面想了很久,

想到少年时的登科及第,想到中年时的边关纵马,大败敌军,豪情冲天!

到老来,当年的许多人也都不再了,很多话也不知能找谁说。

吱呀。

门被推开一个缝儿,漏进来点光。

王越擦了擦虎目,不用掉头去看他也知道是谁,毕竟敢在这个时候打扰他的人实在不多。

“爷爷……”

一袭白衣的王止走了进来,“今天这圣旨是爷爷想了很久、念了很久的,怎么真到这一刻,爷爷却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此处?”

“是啊,要我年轻二十岁,怕是已经纵酒狂歌了。”王越一脸风霜,“但爷爷毕竟老了。能活的天数、能做的事都不多了,所以我得想好哇。”

这话说的,仿佛是去了又回不来一样,叫小孙女更加揪心。

“但是心中又有些不甘心自己老了。止儿可知,咱们大明多了个不得了太子,这江山代有才人出,可我却不一定看得到了。若是上天能再借我十年就好了。”

可惜,十年对王止来说似乎不多,可对一个七十的老人来说,就很奢侈了。

“爷爷想看什么?”

“我想看看……大明有了如此厉害的太子之后,能不能出现武功赫赫、威震四方的盛世之象。”

王止心中也开始想象当朝太子的模样,

她从小自视甚高,一来出身官宦之家,二来又聪明伶俐,颇受宠爱,在芸芸众生之中的眼中也算是触不可及的一类人物了。

可在太子面前这些又实在不值一提,弄得她都很想去见一见这位大明储君。

第63章 长安有贫者 京城下雪了,

而在这大雪之中,内阁首揆徐溥却还是赶往了乾清宫,因为皇帝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他相商。

弘治十一年东宫出阁讲学,正式开始读书。看了儿子几番表现,弘治皇帝也不想着再拖下去了。

皇帝坐在主位上看着徐阁老拟的方案,偶尔还会提笔圈一下,“习字……每日一百,徐爱卿这是否有些多了?且笔法点画,务要端楷,太子还年幼,这样岂不是每日要写上大半天?”

徐溥不知道怎么说,皇帝也太心疼自己的儿子了,一天练一百个字有什么难的?那个孩子那么聪明,心在谁不知道?

但他也不好说,只是讲:“陛下,太子殿下聪慧过人,一百个字,并不算多。”

皇帝干巴巴的抬眼瞥了他一下,继续往下看去,“每日夜读本日所授书各十数遍……他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啊徐爱卿!”

徐溥继续拱手,“陛下,太子殿下聪慧过人,臣也是自小读书,十数遍最多两个时辰。”

“这……”弘治皇帝的脸色有些难看,后面还有,“凡读书,三日一温,须背诵成熟。”

这次不等皇帝开口。

徐溥已经说话,“陛下,太子殿下聪慧过人,三五遍下来已然熟记,这更算不得什么了。”

皇帝干脆不看了,

合着不是你们家的亲儿子,逮着生造是吧?

朕可就这么一个儿子!

“反正还有时日,再议议吧。”

徐溥也不急,再议?再议我也还是这一套。

有的时候他都觉得内容是不是少了,皇太子的聪明早已震动了京中大小官员,认几个字算什么?

弘治皇帝摆下太子的教育方案暂时不谈,转而说起另外一事,“徐爱卿,弘治十年已是末尾。朕金口即开,弘治十一年春暖时分,太子自会出阁讲学。除此外,朕还想择日让太子御文华殿,受文武百官朝贺。”

这其实是一种礼仪。

以前毕竟是小孩子,养在宫里。

御殿朝贺就是皇帝想要让太子显示身份、展示威严。说的通俗些,就是你们都过来拜见少宗主吧。

而且拜了这一次,以后逢年过节也都要来一次。

文华殿则是以后太子读书的地方,位置在奉天殿东北,比不上三大殿的恢弘规制,但胜在精巧典雅。

徐溥听了也不称奇,皇帝宠爱儿子人人皆知,除了皇位,恨不能什么都给他算了。

“陛下既然有旨,臣会着礼部立即办理。”

皇帝满意的点点头,“一应礼节具折陈奏。记得要隆重些。”

“是。”

“对了,年后朕就要派王越出征西北,军国大事容不得疏漏,一应军需要提前准备。”

……

朱厚照也知道王越过来得年后,

其实人都有这个心理,一旦接近过年的关口,就觉得有些事先不办,过了年再说。

所以近些日子都算得上一个闲字。

“已经是腊月了吧?”

东宫撷芳殿,朱厚照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刘瑾聊着。

“是,今儿已经是十六了。”

朱厚照手里捏着从皇帝那里要过来的账本,上面的内容他基本都熟记于心了,有些名字一看就知道他是什么职务,有些说实话还不认识。

这个账本他什么人也没给,也没有叫着锦衣卫一个个去抄家。

老父亲最近给他折腾的够呛,还是不要在过年的时候弄得京城都人心惶惶的。

“这是……下雪了吧?”朱厚照忽然看到外面一片片的有东西飘落。

秋云从屋外捂着脑袋小跑了进来,

“殿下,外面的雪好大。”

确实很大,似乎才下了一小会儿,但大地都快要变白了。

朱厚照滴咕着,“这么大的雪,詹事府的先生应该都不会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殿外有几个身影,不顾风雪赶路。

而且看起来不止一人,王鏊自然走在其中,除此外似乎还有阁臣谢迁、右谕德王华以及……竟然是吴宽,怎么都来了?

“臣,叩见太子殿下。”

朱厚照也不和几位大人多那么些虚礼,“都起来。看座吧。怎么今日都一起来了?”

王鏊本想说话,但毕竟上司吴宽在这。

吴老头儿一拱手,“启禀殿下,日前圣上旨意,待明年春暖之后,即行东宫出阁讲学事项。臣等拟定了一个读书的计划,思量着要向殿下禀报。”

朱厚照心头一动,

这老头儿前两次给他整够呛,这一次竟忽然过来提什么读书计划……

可他哪里知道古代皇子教育是怎么搞得?

完全的知识盲区。

既然是盲区,那不论吴宽说什么,他都只能‘嗯嗯啊啊’的点头。

……不对,现在给他忽悠的点了头,以后要再想反悔,那吴老头儿岂不是可以说,殿下你当初都答应的?

这也不算什么大的阴谋诡计,更谈不上屠滽忽悠王越的那种人心险恶。

只不过……这个坑要是跳下去,以后会难受就是了。

想通这一节,朱厚照开始打哈哈,“吴大人的心意本宫我是知道的。不过就不用和我禀报了。还是和几位阁老以及父皇禀告吧。”

吴宽心头咕冬咕冬的冒泡泡,他已经开始觉得太子是不是有读心计了,

这么个小当你都不上的?

“殿下要不还是听听?等到来年读书,也可有所准备。”

朱厚照见招拆招,“我都准备好了。剩余的准备,那是吴大人的差事,想想到时候怎么教我就可以了。”

王鏊在一旁低着头闷笑,本来嘛,怎么读书这种事和一个没读过书的去讲什么?所以他也猜测应该是有个什么心思在其中,

不过,想和咱们这位太子殿下玩心眼,那可不是容易事。

朱厚照也不陷在此事之中和吴宽去斗嘴,转而问道:“不知各位先生今日联袂而来,是有什么大事?”

谢迁这时候回话,“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主要……王越一事后,太子殿下忠君为国之心实在震撼我等,因而忍耐不及想要来东宫,仰窥殿下圣德。”

说白了太子给东宫搞出气势来了,再也不像之前那样可有可无,所以自然就想来亲近亲近,探讨探讨国家大事,或者干脆讲……就是想来侃侃大山。

至于王华,他本就是詹事府有职务的人。

王鏊问道:“殿下今日在学什么?”

朱厚照一愣,今日……今日学的什么?你们一大早就过来,问我这个问题,

不过他当然也不好这么讲。

略作思量后,皱眉说到:“下了初雪,我就在想……这样的大雪,大明的百姓如何?他们可有御寒的衣物?”

这话一说众人皆叹。

太子果然有贤德!

“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王鏊忽然念了一句话,随后起身向皇太子庄重行礼,“殿下虽未开蒙读书,但却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朱厚照前世没听过,这是头一回。

知道太子可能没读过书,所以右谕德王华解释道:“王大人所念诗句出自唐人罗隐之诗,<雪>。此诗共四句:尽道瑞丰年,丰年事若何。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其中所含的可怜天下之民的道理,正切合殿下话中之意。”

朱厚照听明白了,“是句好诗。谁愿为我写下此诗?各位先生都在,今日我就学此诗!”

众人振奋,太子殿下哪怕有些行为、言语都有些非常规,但只要心怀天下苍生,那么他们这些儒生就会升起无限的认同!

王华还起身郑重道:“臣,愿为殿下默写此诗!”

“好。”朱厚照知道他是王阳明的父亲,因而还多看了他几眼。

史书记载,王越重新起复后是打了胜仗,可他毕竟这么大岁数了,往后大明朝也不能真的只靠一个老人,还是需要年轻人继承衣钵。

这事儿倒也可以筹谋筹谋。

“王谕德,本宫听说你家有个小子,也喜爱这兵法战阵?”

王华一愣,完了,那逆子的‘恶名’都传到太子殿下这里来了?

第64章 顶罪 北风呼啸之中,西出的快马抵达甘肃镇,

甘肃镇总兵朱明志拿了京城来信便旋风一般的离开府衙去寻了镇守太监张坋。

说来也是叫朱总兵着急,这姓张的太监极爱干净,每日都要沐浴,极其耽误时间,这西北的天儿可真不适合他。

“……这是鞑靼又来进犯了还是怎么着?”张坋看到朱明志一脸急相,有些不屑,“总兵大人怎么如此着急?连等咱家更衣都等不得?”

明明两个大男人,却搞出了奇怪的氛围,让朱明志有些作呕。

“张公公的信儿应该比我快,李广死了,你应该知道了吧?”

张坋只穿了白衣从帘子里出来,一边走一边系,他也不算年轻了,但脸面上没有胡茬,很是干净,就是有些黑。

但若细看五官,倒真觉得他是个挺帅气的人,大眼睛、高鼻梁,一双剑眉,只可惜当了太监少了英气。

“知道。这不是好事儿么?”张公公微笑着,“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见咱家在这西北苦地当差,起了怜悯心思还是怎么着,朝堂之上竟忽然杀出个东宫。原先西北的军情如火,咱家早就料到朝中有人想提议让王越起复,现在李广不在了,当真是救你我于水火啊。”

朱明志心想,你个死太监还在做白日梦呢。京城虽远在千里之外,可你这都是什么时候的消息了?

“那张公公你再看看这个。”

信倒也不长,一张宣纸之上无非几行字。

但张坋看完就变脸,“不过几日时间,怎的变化如此之大?”

“怎么不可能?”朱明志皱着眉,“据京里的人来信,东宫太子不仅孝顺宽仁,而且极为英明,说是城府极深,心思极重,顶尖的聪明人物。原本李广一死,王越自无起复可能。可东宫不知为何,先前不喜李广,事后竟坚定支持王越。这事儿早已在京城之中传开了。”

张坋听到这里才用上了十二分的心思。

朱明志语气之中是深深的忧虑:“王越那个人,你我都不熟悉,他此次过来,福祸难料啊。”

张坋当然知道,李广的死他无所谓,因为他不是李广的人。所以和王越的关系也就好不到哪里去。

但王越‘性故豪纵’的名声是在外的,自古会打仗的将军没有不爱兵的,他张坋做的那些事……一旦王越真的来了,那个老不死的,可不会管你是宫里哪路人马。

“这事儿说起来也有办法。就是你我打几个胜仗,叫朝廷安心,皇上安心。那么总制官之事自然不急。可你也知道,甘肃镇缺饷严重,我的兵能吃饱饭就不错了,鞑靼又哪里有这么好打?”

朱明志看着话说的不少,但没几句有用的。

“王越若是启用,他的背后就是太子,咱们还是要早做准备。”这是张坋最为在意的一层,这样的话,他们再硬的后台也不管用了。

本朝的太子可不是其他时候被皇帝严防死守的太子。

这一脸阴相的公公仔细琢磨了之后说:“胡贵闵那边,是不是让他再上一疏、或者会同在京的一些官员,王越毕竟有勾连汪直、李广的恶名,哪怕有些难度,可该争取的还是要争取。”

朱明志叹气,“那就要死谏了。他胡贵闵会敢做这样的事?”

“这不是敢不敢的事,咱们出了事,也跑不了他的。他是言官,皇上怎么都不会杀了他,怕什么?这个信我来写。”

朱明志建议说:“既然如此,我还觉得他王越赋闲在家十五年,身上的罪状不少。东宫这次也是勉强起用了这个人,要不……咱们再给他添点罪状?”

“不可!”张坋眉头紧锁,自己也深呼吸一口,随后表态,“翻罪状之事,万不能为。朱大人怕是不懂宫里的争斗,这种关口还往王越身上泼脏水,那是自取其辱,摆明了要和皇上、太子对着干。你当我大明的锦衣卫是吃素的,查不到你我二人的头上?!这不是明明白白给了别人口实?”

朱明志确实不懂,他还辩解:“这怎么是泼脏水?!他王越本身就在脏水里!”

“那也不行!七十多的人,都脏了一辈子了,你早不泼晚不泼非要这个关口泼,那是什么意思还用说?朱大人,咱家可要提醒你,千万不要自作聪明,你这点伎俩,放到紫禁城那个地方可嫩得狠。”

毕竟实在是太蠢了点,基本上属于一出招人家就给你裤衩子都看穿了。

朱明志知道自己是个粗人,反驳不了,但也着急:“那你说怎么办?”

杀掉王越他们更不敢,因为这不仅明目张胆,而且视朝廷如无物,必定会招致彻查此桉的旨意,到那时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张坋想了想,“甘肃镇如今成了人人关心的地方,有些事咱们还是收敛一点儿。而且,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你也不用太急,这还没到拼命的时候呢。”

这是意指朱明志刚刚针对王越的蠢招儿。

“这么说,张公公,还有办法?”

张坋一开始因为意外有些慌,但现在已经渐渐好了起来,“好办法不多,但若王越真的来了,你我也只能…找个人顶罪了。”

朱明志心里一震,

同时心里生起一股寒气,

他妈的,要说阴,这些死太监是真阴。

“找谁?”

“梅家。”

“那给他们定什么罪?”

“自然是走私违禁货物,暗中与鞑靼往来经商,通敌卖国。按大明律,只要罪证确实。咱们现在就可以斩了他。人一死口一闭就什么都不能说了,哪怕咱们说成是他里应外合致使我们失败,那也死无对证。再者,抄没的家财你我就不要再拿了,尽数充作军饷,购买军需,朱大人借此激励士卒,怎么着也打一场胜仗,想办法立上新功,这样朝廷便不会轻易杀我们了。”

朱明志一听果然大为震撼,京里有京里的应对,此处有此处的应对,现在再看他那给王越泼脏水的那个法子,便更觉得愚蠢的不行。

不过要说这事情啊,都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也就是他们商量后的第二天晚上。

北风呼啸如虎,但朱总兵还是顶着去找了张公公。

搞得张公公都很郁闷,“怎么三番五次的,朱大人都在我穿着不好的时候急着见我?”

“你怎么还有开玩笑的心思。我的张公公,”朱明志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胡贵闵,被查了!”

“什么?!”

第65章 弘治十一年 从腊月二十四祭灶开始,宫里就开始准备过节了,春节自古以来就是汉人的重大节日,明代当然也不例外。

朱厚照作为太子,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所以像祭祖、大朝会等盛大的活动皇帝都会要求他参加。

参加的过程不必赘述,这不是一个现代灵魂抖机灵的地方,这些活动的礼节从朱元章时代就规定的明明白白,朱厚照只需要照做就可以了。

无非过程很是无趣就是了,尽管对他来说还带着第一年的新鲜劲。

但连续这么搞,这个年过得比他春节七天假走了八家亲戚还要疲惫。

好在疲惫之后终于等到了弘治十一年。

朱厚照望着明代的烟火,心中想着,老子也算牛人了,上着上着班竟然跑到五百年前来过了个春节。

他的身后秋云乖巧的跪下,冬天冷了,冻得她鼻尖和脸颊都透着红,但她本是美人,这种‘白里透红’也还是一样难掩其艳丽,而且过了个年,长了一岁,她这朵花儿也似乎绽放得更加娇艳了。

“秋云,你以前在家过年,也像宫里这么无聊吗?”

小姑娘吐了吐舌头,无聊这个词,她不敢想,也不敢说。

“殿下,奴婢小时候的过年可比宫里的更加简单平常,殿下所看到的,已经是天下第一热闹的过年了。”

“这可不是天下第一……”朱厚照滴咕了这么一句,

其实来这里时间渐渐长了之后,他已经不会那么想家了。但碰上节日的时候,难免会去想前世的一些人和事。

也亏得他看得开,不然这个思念也挺折磨人的。

“算啦。咱们就不说这么多了,沐浴、睡觉吧。”

秋云应了下来,“香汤已经备好了。”

古代人洗澡不多,好在他是太子,这点还能讲究跟上他现代化的节奏。

但有一点……

就是他作为太子,沐浴得有人伺候,这事儿宫里有专门的机构负责,叫混堂司。伺候的人里其实有太监、也有宫女。

朱厚照算是比较坦然的接受了,这也没什么害羞的,可别扭扭捏捏得搞得自己像个纯情小奶狗一样,

社会上那么几年,人心险恶场里来来回回,这算个什么?

而且如果真的把宫女全都撵出去,反倒让人觉得奇怪,这不是无端寻了许多麻烦么。

再说这古代有许多事没有趁手的工具不好办,比如说头发长,没有吹风机,比如说有些地方够不着。

这么多事,不让人伺候,都他自己来,那每天光洗个澡就得个把小时。

有时候太监接触他,反而让他觉得奇怪,所以沐浴大体上是按照宫里的规矩来,但到了里面他通常都会避着太监,只让宫女来替他搓背。

其实人家都当他是小孩子,所以自己就别多想了,

当然了,特殊的部位就不劳烦他人了。

此外,像整理头发、衣服等等各类近身伺候的事,朱厚照都不太愿意让太监来做。作为太子,这点要求他还是可以提的。

“殿下,该修指甲了吧?”

他还不喜欢留指甲,所以时间久了,秋云和冬雨也就都知道他的习惯,明白该怎么伺候他。

“一会儿到床边给我修修吧。”

“好。”

替他擦干身体的时候,

那边床也铺好了,因为会有暖床的,所以倒也不冷。

朱厚照盖了一床被子,后面倚靠着的也是,姿势很是舒服。脚也不必害怕冷,因为她们都会抱在怀里暖一暖。

通常这样一套下来,他都会很放松,也很容易睡着。

但今儿特别,朱厚照也就没那么困。

“秋云,先前说送了信给你弟弟的,人找到了吗?”

秋云跪坐着,太子的脚就落在她的腿上,她倒不觉得这样伺候起来很累人,一是这么多次以来其实也习惯了,另外就是……这么大冷的天在这里暖和得很,这算什么辛苦?

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可怜人,才叫辛苦。

“……应该可以找到,不过还没有收到回信。”

朱厚照看得出来,“你很担心他?我记得你说他是个书童,应当不会出什么事吧?”

秋云的嘴唇很薄,抿起来颇为好看,“奴婢的弟弟,从小就不是个省心的,我怕他与人打架。”

“当姐姐的都是这份心思吧。不过小男孩与人打几架是正常的。哪个男子没想过拳头与力量……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啊。”

“殿下是太子,心中想些是应当的。可奴婢那个弟弟,怎敢想那些东西?奴婢只想他平平安安就好。”

“男孩子,谁都会想的。”

就像……

现在王府里发生的事情一样,

“为父令你苦读圣人书,你呢?每日都在干什么?今天与人谈兵法!明天与人讲战阵!再看看你的学业可有半分长进?!”

王守仁字伯安、号阳明。这个名字在历史上熠熠生辉,他的事不必浪费笔墨介绍。

就说眼下,弘治十一年,他二十六岁,身份还是个举人,弘治五年时中的。

虽然进士很难,可以他的才情和家学如果就为了上皇榜,那是不难的。但这个小子很好谈军事,还把射箭这门技术练得不错,在这年头也算是奇人了。

今日这事,就出在他王守仁又开始为王越将军出谋划策了。

朝廷既然有此任命,那么西北必有大战。

如同后世守着战场直播的‘军事专家’们一样,这几个小年轻躁动的心也压制不住了,整天就在想明军大胜这种热血的东西。

“父亲教训的是,不过父亲常常教导孩儿,读圣贤书,要心怀天下,忧国忧民,更要为国效力。现如今西北边境烽烟四起……孩儿与一两好友终日讨论,是想着若能有机会也能向王越将军献策。”王守仁跪在父亲面前,委屈感满满。

其实他很崇拜王越,可惜他真的中进士可以为官的时候,干的第一件差事却是负责安葬王越,所以他们实际上没有交流过。

但爱好军事的他也没闲着,后来那些给王越修坟墓的民工遭了他的‘毒手’,整日被拉起来进行军事训练,编排八卦阵。有点终于手里有人的感觉了属于是。

当然,他打小干的奇葩事也不止这一件,和他相比,言语总是惊人的太子都还算个乖宝宝。

父亲王华有时候也是无奈,他就有点吴宽的感觉:就是这个孩子很聪明,但是他搞事情!

“可笑!王越将军是戎马一生的人,论行军打仗无人出其右,要你去给他献什么策?”

王守仁道:“那太子殿下聪慧过人,也从未说过不再要臣子给他建言啊。”

“你!”王华气得都想踹他,“你这个逆子是要气死我!太子殿下也是你能胡乱说的?从今日起,你就在家安心治学,不许出门整日夸谈!”

王守仁翻了翻眼皮子,颇为无奈。但其实他都想好了,朝廷这次这么大动静派出王越将军,太子殿下也为此担了干系,所以说和鞑靼人的这一场仗是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的,这种机会,如何能错过?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他也不会这么盼望弘治十一年的到来。

第66章 进京! 大年初一那一天,宫里会举行盛大的朝会,所以官员们还是要上班的。那天也是朱厚照最无聊的时候,从早到晚都是各种各样的礼节要注意。

在这之后会有五天的假期。

这假期确实不多,因为朱元章对这些官员群体可算不上好。

在大名府,身负旨意的王越没敢在家久留,过了个大年初一便北上进京。冬天的路冰一化就不好走了,紧赶慢赶抵达京师的时候,京城里的人都准备着过元宵了。

城门外的一辆马车里,王止掀开了蓝色的帘子,她新年十五岁,但记忆里一点儿关于京师的记忆也没有,这是第一眼。

“是座雄城。”

姑娘的眼睛月牙弯儿,脸蛋儿透着红色,发丝随风飘动。

不过王越则沉默许多,

对他来说,此刻算是真正的物是人非了。

“进城!”

于是直往宫门而去。

他这一次能起复,很大程度上是太子的功劳,

对于王越来说,李广既然已经不在,那么在宫里重新找个靠山也是头等大事,而太子显然就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论受皇帝的宠爱,李广哪里能和太子相比。

但边军之将和储君关系过从甚密的话,是官场之中比较忌讳的。

不过在本朝,皇帝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本人就比大臣们更给太子面子。

“臣王越,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

东宫,

刘瑾和太子禀告说:“殿下,王越已经入宫了。”

“这么快就到了京师,他也算是着急的了。”

“殿下为了他出了大力气,想来王大人也是攒着劲想要立下新功,这样才能不负朝廷和殿下的厚恩。因而自然不敢拖延入京的时间。”

“那么冷的天,叫一个老人这样赶路也算难为他了。他是一个人来的吗?”

“似乎不是。东厂那边的番子来报。王越还带了家卷。有两个孙子和一个孙女。”刘瑾见殿下听不明白就解释说:“估摸着是想要到国子监入学。”

喔,朱厚照听明白了。王鏊当年就跟随父亲到国子监读过书。

“那个孙女也是?”

“孙女的话……”刘瑾心里小慌了一下,但还是老实说了,“殿下恕罪。奴婢这就叫人去查探清楚。”

“不必了。”朱厚照挥挥手,他不会监视臣子到这个地步,且王越都这个岁数了。

这个时候,

王越正在乾清宫见驾,大抵就是他说些感谢皇恩的话,皇帝也做些勉励。老将军本来还在犹豫一会儿要不要就这么明晃晃的去趟东宫,

没想到弘治皇帝直接说:“王将军一路赶来虽然辛苦,但先不急着回去休息。退下之后再去东宫见见朕的太子吧。”

这话令王越有些惊讶,所以他也抬头看了一眼皇帝的表情。

就发现御座上的人‘嘴脸’多少有些得意骄傲。彷佛是有个好东西,等不及要示人。

“这次爱卿能够顺利起复,多亏了太子。太子与朕乃是一体,今日你来的不巧他不在,但你也是他的臣子,应当去见一见。”

王越远离宫廷日久,

没想到皇帝和太子已经俨然化身成同一个政治符号了。

“微臣,领旨。”

弘治皇帝是这样的,他从未想过限制太子的权力,甚至还在努力的想办法替太子展示威严。对他来说这样他不担心,他比较担心的是自己没能为大明留下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王越到东宫的时候,

发现一个贵气的、小模小样的公子样人正在书桉前认真的练字,

这让他脑海中也出现那封信的画面,想着那字:是要练练。

王越是个武将,但实际是进士出身,文人玩的那一套他也都会。

“臣王越,参加殿下!”

朱厚照没有玩倒履相迎的那一套,

一来王越能起复多亏了他,可以说为了他自己也担了干系,这恩施得已经够重了,就差把脑袋和他绑在一起了。所以也没必要把自己的位置摆得特别的低,像是在求人一样。

说到底能办成事,也不是礼贤下士’这一招就够了的。

二来王越毕竟干过嫌弃‘功劳赏赐’太薄的事,这于臣子之礼不合。某种程度上算是悍将,所以姿态太低反而是助长他的气焰。最后就是自己这个太子的威势在他那里也不够。

于是他就只是坐着,静静看着王越把礼施完。

“平身吧。”

两人互相对望了一眼。

朱厚照惊讶于老人,虽老但面相上还留存的英气。

王越则惊讶于太子那与年纪不相称的稳重。心里也都是旁人关于这个太子的评价……自然不敢怠慢,

“微臣叩谢殿下厚恩!若非殿下器重、信任,何来臣之今日?”

朱厚照心想,你再‘自负豪杰’,在我这里还算老实那就还好。

脑子想了想说道:“我一定要推举你任三边总制官,也不是为了你王将军能光宗耀祖。是为了朝廷、为了大明、为了边关的百姓。”

这是王越第一次听太子说话,话语算不上奇特,但语气之中上位者的气势很足。

因为朱厚照已经当了好几个月的太子了。

“微臣明白,此次再赴西北,臣一定替皇上、替殿下守好西北。殿下也请放心,臣与鞑靼人打了一辈子,自信不会败于敌军之手的底气还是有的。”

“怎么打仗是边军诸将和你这个三边总制官的事情,本宫不想谈论过多。”朱厚照缓缓说道:“本宫想说的是另外一件事……前些日子我给将军去过信,说立志励精图治,重振大明之雄风。就在你跪的地方也有一个大明官员,一个大男人哭着要本宫答应他将来成为一代圣君。其实就一个意思,大明不能再这样受鞑靼人欺负下去了。”

王越心头一震,太子这话是直击他心中痒处的!

“詹事府的先生们现在给本宫讲了很多汉人王朝一到中后期便任人宰割的事例,朝中和边军之将君臣相疑,一场仗打下来最大的掣肘在后方。本宫不想在我大明朝听到同样的故事,因而本宫要信将军,将军去了边关也尽可放心施为,宪宗皇帝时朝廷里有些奸臣,那时没人给你做主……

……现在,本宫为你做主!”

这话说的王越虎目一酸,多年的冤屈涌上心头,差点就要流下泪来。

“殿下于微臣之恩如山般厚重,臣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殿下!”

朱厚照道:“怎么就不知道了?弘治十一年你给京师报个大捷,这恩你就算还了!”

王越情绪也上了头,像发誓一样的说:“微臣已古稀之龄,来日无多,此次起复也是偷天之运,接圣旨的那一刻臣此心已明,此次若不痛击敌军,臣誓死不还!”

誓死不还……

朱厚照从书桉上翻出一封信来,“这个将军拿着。”

刘瑾接了手,给王越拿过去。

老将军一看这纸张脸色瞬间就变了,“殿下……这是……?”

“本宫说过不让后方掣肘将军,这可不是一句容易得话。朝局纷争不断,各方心思复杂。这便是其中一桩。但……朝局争斗之事交给我,境外敌军之阵交给你。咱们互相配合,还他一个朗朗乾坤的西北!”

到此处,王越也真的被这位殿下给震惊到了。

外界都说大明太子妙算无遗策,以往他只是听而已,现在才知道,谁要是和这位斗上了,那才真是到了大霉!他人还没去呢,太子就已经惦记上了那边的事。

“微臣,领旨!”王越收好了纸条,这话也喊的劲头十足。

第67章 可惜女儿身 “殿下,微臣还有东西献上。”

朱厚照其实大约能猜到是什么。

王越从怀里掏了出来,正是之前信中交代的那事。

“这书作得快,那是因为臣毕生之功都是在西北与鞑靼作战,种种情状都在臣心中。遵照殿下旨意,这本《西北战事志》特献于殿下。”

这可是个好东西。

王越此去,虽然能打赢,但按照史书记载,他其实也……差不多了。

可赋闲了十五年,这位名将其实没什么机会能带出继承人来。他的长子和次子王春、王时也不是特别有能耐的人,科举是没搞出名目来,主要是靠着老父亲荫了千户和百户的官职。

所以等他一死,想要再获得这些经验,就又得用血与火去积累了。

其实‘读过兵书’在古代是很牛逼的一项技能,因为这会儿本身文盲就多,再加上那种信息传播效率,去哪儿读去?感觉上,就和忽然间得了一本《九阴真经》差不多。

朱厚照拿在手中自然是当宝贝,这下学宫里面的教材也解决了一样。

“这事儿好,王将军于国有大功!”

王越见太子很认同,心中不免升起些欢畅之感,“尺寸之功,不足殿下如此嘉奖。”

当年的狂人,现在说话也学会谦虚了。

“正好今儿也有时间。本宫想和王将军请教几句,这边关的形势,症结究竟在何处?怎么才能一劳永逸?”

朱厚照瞄了一眼,“给老将军上茶。”

自古臣子都想着能有向上表达自己胸中韬略的机会,

这样人家才能知道你是个有才能得人,也才能有重用的机会。

如今太子主动问起,王越当然没有不答的道理。

冬日里,一口暖茶端着热了手,在这东宫也热了他的心。

王越知道这是重要的机会,所以很认真的想了想后说:“殿下问一劳永逸之法,恕微臣直言,朝历代都免不了受北方边患的侵袭,秦汉时匈奴,唐时突厥,宋时契丹……因而若想彻底消灭鞑靼,一时或可行,百世怕是万难。”

朱厚照心说,还百什么时,仅几百年后就不是事了。

“将军不必担心你我死后的事,后世之君、后世之将,难道没有他们的差使?你就说当下。”

“殿下的意思是……如何打败彻底鞑靼?”王越有些明白了,

皇太子既不是要几个小胜,也不是把鞑靼人灭了种,而是要打得他们在未来几十年没有反抗之力。

“不错。”

“若是这样,也有法子。鞑靼兵无非三个特点:一这些人天生就善骑射,我明君士兵难以相比;二鞑靼人打仗是为了掳掠,没什么章法,打完了就走,不成体系;三就是他们居无定所,即便朝廷进剿很难打到主力。针对上述特点,朝廷历来是以守为主。不过臣私以为,若真想制伏鞑靼,我们也需有一支锤锻出精锐的骑兵!”

朱厚照点点头,以城池固守,总不是个办法。但养骑兵是很贵的,良马、士卒、粮草……这都不是抄一个李广的家就能得来的。

“本宫答应将军,假以时日,一定要让大明有一支善战的骑兵!且军不可无帅,将军去了甘肃之后,也要为我举荐知兵的人才。””

王越知道自己年纪大了,大明朝也不能都靠他一人,“是!”

“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要求吗?”

“臣想带一个人。”

“说。”

“广宁卫指挥同知杨尚义。”

朱厚照用自己的地理知识一想,“广宁卫不是在东边儿吗?”

王越如实相告:“臣也没见过杨尚义。不过其祖杨堃是臣旧年老友,三年前来信于臣,说其孙杨尚义骁勇善战,添有谋略,托臣若来日有机,望可照拂一二。”

“可信吗?会不会是祖父偏爱自己的孙子?”

“杨堃其人,臣还是了解的。况且他的子嗣也不止这一个,臣以为或可一信。哪怕不是什么人才,臣亦非昏庸之人,自然不会托派重任于他。”

朱厚照想了想,不如就信了,如果是假的,立不了什么功,那他在自己这里也升不了什么大官,耽误不着什么事。

如果是真的,那就当白捡一人才。

而且他是开了口叫王越提要求,最后就是跟朝廷要个小小的指挥同知,这实在不算什么大事,拒绝了好像说不过去。

“好。我答应你。待禀明父皇,就着内阁拟旨,调此人前往西北。”

“臣谢过殿下!”

这之后,

王越满足的离开了东宫。

出了宫后,家里人在京里租的宅子也好了,府里的下人在宫门口迎着他回去。

其实一路赶来本是很疲惫的,

但王越兴致正盛,喜滋滋的回去不仅不要休息,还两个孙子陪他喝上一壶!

“今日大喜!恰好入了军中之后便不能饮酒,便在此时先把这酒饮了!”

他的两位孙子王炳、王炼不敢违背祖父的意思,自然是万分听话。

王止也从后院绕了出来,略微有奇的问:“爷爷这是遇着了什么好事了?竟给开心成这样?”

在她的记忆里,也就那日宣旨时和现在差不多。

其实是因为那日宣旨和今日解决的事情差不多。

朝廷任了他是三边总制官不假,但在赶来的路上王越心中也一直有所忧虑,就是李广死了。

他可不是那种纸上谈兵的人,边关之将在外作战,一旦得不到朝廷的支持,今儿皇帝怀疑你,明儿御史弹劾你,那这仗要怎么打?

所以这也是他心心念念要去东宫的缘由。

要有靠山呐。

“陛下,有新的赏赐?”王止坐在边上猜测道。

“非也非也。”王越笑着摇头。

“那就是……陛下替爷爷解了这十几年的冤屈?”

“答对了一小半。”王越不不叫自己这个小孙女一直猜了,“爷爷开心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东宫。”

老人家一生长叹,“老天有眼呐,给我大明朝送来这么一位厉害人物。他虽然还小,却似乎很懂边关之将的要害所在,而且并非光说不做,而是谋略在前。爷爷还没去,他已经在为爷爷扫清障碍了。还对我说,往后我只用忧虑如何对付关外之敌。这么轻松的仗我王世昌要是还打不赢,嘿嘿,那当初的威宁伯就是个假的!”

他虽然老,但这话说的太具有豪迈之气。

王止则眉目微闪,“这位太子真有那么神奇……?每次与他接触,竟每次都能先算着什么?”

王越不是盲目崇拜的人,他是想着心中的小纸条说的。

“可惜了,止儿你是女儿身。”老人家看着自己的小孙女,“临了之时殿下嘱咐我要为国举贤才,想来殿下是考虑到以后。毕竟我已老了,可殿下还年轻,少年君主怎能只有老迈之将?止儿你若是个男子,以你的聪慧,爷爷厚着脸皮让你伴读太子,以后辅左明君,我王家说不准给更上一层楼。”

“可惜,可惜啊!”

王止心中已是满满的好奇,那太子殿下究竟是怎样一般的人物,怎么她祖父见了一次,回来就成了这样?!

第68章 三王 王越没有将太子秘密和他交代的事情告知于自己的孙女。

一来他懂得臣不密则失身的道理,二来他也不愿让王止担心他此去甘肃还要面临内部官员的一些陷阱。

所以王止虽然颇有兴趣,但朝堂上暗里的风云她也不得而知。

第二日元宵节时,京里热闹了一番,致傍晚时分,王守仁让人打听到了王越的住处后,这个令人惊奇的小子直接上门请见。

在府第门口时,还被看门的下人拦下,

人家一推三步远,嫌弃道:“看着点儿道走路。这是什么地方?你就这样进?”

王越虽不是当年的威宁伯了,但府第也不是王守仁这样一个举人能随意进出的地儿。

“喔,在下王守仁,请代为通传王将军。在下有破敌之策,呈献于王将军。”

“去去去。你这样的人我一天见得没有五十个也有三十个了。”青衣小帽的下人才不听他这种骗人的话,“我家老爷是百胜战将,怎么破敌还要你一个毛头小子献策?赶紧的,该干嘛干嘛去,今儿元宵,街上热闹去,可别跟这儿瞎耽误功夫。”

王守仁不是一般的那种傲气呆书生,他从小做许多事都体现出一个特点:就是想到就要做到。

没办法也要想办法做到。

此时也一样,他眼珠子一转,道:“我可不是毛头小子,家父是东宫右谕德王华。你家老爷原先因为李广之死是断无起复的可能。若不是我父亲和几位同僚在东宫相商,今儿你们还来不了北京城呢。”

王守仁故意将话讲得真真假假,叫这个下人难辨真伪,他一看此人犹疑,立马追上说:“家父确实就是王华,冒充朝廷命官的公子,我骗得了你,也骗不了王越将军的,只是代为通传,若王将军不愿见我,在下离去就是了。兄台也不会担什么罪过。”

看门的下人一想也是,万一真是王华的公子,王华又是太子的人,他们家老爷也是太子的人,说不定就认识的,到时候老爷别把他打一顿。

要是通传了要是老爷不见,那就和他没关系了。

“那就等王公子稍待吧。”

“哎,多谢。”

王守仁微笑有礼,沉稳端庄。有时候他自己也感叹,都说要读圣贤书、要学圣人之道,要舍生取义,可圣贤书从来办不了什么事。真和人接触,还是把利害关系讲得清楚最为管用。

而且……还好有个好爹。

要说这王越也是给王华的名头也震了一番,

王华状元出身,现在是詹事府属官,将来太子登基就是青云直上。

哪怕赋闲十五年,但朝廷官员们的仕途哪条好哪条坏,他还是知道的。

但是心里也滴咕,王华来找他还有说法,王华的儿子来找他又是为了什么。

“让他进来吧。”

左右无事,见见就见见。

王守仁对王越是心中向往已久,因为他从十几岁开始就喜欢军事,十五岁的时候还自己跑出去塞外考察了一番,这都不是一般的脑回路能干出的事。

而王越是活着的名将,说是见偶像毫不为过。

这中间,若不是太子这个纽带,他还真没这个机会。

“小子王守仁,见过王将军!”

王越瞧了一眼他,瘦削的脸庞,虽有胡须,但面旁细嫩,还年轻呢。

“你父亲是龙山先生王实庵?”

“正是。”

王越见他年轻,便有心考校,“王实庵状元及第,我原以为家风醇厚。怎么出了个儿子,以父亲之名号为自己壮胆?”

一般有志气的,是不会这么干的。

王守仁也不急躁,脸不红心不跳的回道,“王将军此言差矣。在下抬得不是家父之名,而是太子之名。朝廷里状元不独我父亲一人,状元之子可进不了将军的大门。且将军的府第门楣太高,我自认胸有良策,才能堪用,可就是这门槛过不去,总得想想办法,不然岂不是被活活憋死?”

王越眉头一挑,

这个小子思路清奇,胆子还大,敢讽刺他,某种程度上比那些唯唯诺诺的才子要更让他喜欢。

尤其后一句,可见他有灵活性。

其实王越自己是进士出身,最后和皇帝信任的太监搞到一起,这何尝不是一种灵活性?

因为没有办法,不把皇帝身边的人搞定许多事做不成。

“说说你的来意吧。”

王守仁直接了当:“王将军莫要见笑,晚辈一天兵也没有当过,如今仅得了个举人身份,但于军事战争这一节,不仅颇为有兴趣,而且也多有涉猎。晚辈斗胆以为,将军此去不久,朝廷就会催促将军速攻贺兰山。”

这也不算什么精妙的见识。当然至少证明,他是懂军事的。贺兰山的军事意义非常重要。没有贺兰山,河西走廊通往西域的道路就不安全,河套平原也不安全。

现在鞑靼人盘踞在那个地方,实在是个危险因素。

“以将军之能,和我军将士之勇,在贺兰山打上几次胜仗并不十分困难,但却取不了大胜。因为鞑靼人总是打了就走,朝廷九边绵延千里,他们只要择一而攻,而且定然是挑简单的攻。既然追不上,只能诱过来。因而在下认为,将军应当在入了陕西之后利用将军之高龄示弱于敌。”

他这话倒也不无道理。

王越的确也再考量这个问题,赋闲十五年,可别好不容易出去一趟,就杀几十个鞑靼人。那实在没啥意思,可蒙古骑兵来无影去无踪……

这样一想王越也知道这个小子的确是研究了一番的,算是个有心之人。他脑海里还有皇太子嘱咐他要为国举荐人才的事,心中大约有了计较。

“你刚刚说,你还是个举人?”

“正是。”

“还是先去考个进士吧。否则,讲的再有道理,没有足够的位置,一样办不成事。”

交浅言深是大忌,王越说不了太多,但让他去科举总归是没错。只需心里稍稍留意这个人就好。

……

……

东宫,王鏊也在。

“陕西道御史胡贵闵与甘肃镇官员往来密切,这其中不乏经济利益往来。”联系到胡贵闵之前的那封奏疏,以王鏊的才智马上就想得到,“殿下,甘肃有人不想王越将军起复!”

这是不用多说的,都是聪明人。

朱厚照接着说:“但甘肃镇当地的官员具体欺上瞒下干了什么,我还没有确切的消息。毕竟那里离京师有上千里的路程。”

现在只能自己猜。

其实也好猜,

至明代中期,边关卫所战斗力下降,军需总是不够,根子上的原因还是落在了土地上。事实上,农业时代下的封建王朝,许多的问题归根到底还是土地问题。

官僚地主肆意侵占屯田,卫所军官压迫和剥削士卒,早年间定的屯田制度早已被破坏。

这样的情况下下,士卒活着都困难,还谈什么打仗。

但抓一两个贪官容易,真要动土地这个利益链条,手里非得有衷心的将军和军队不可。

话虽如此,也不能就让甘肃镇的官员肆意妄为,说到底那里还是大明的疆域,他们也是大明的官员。

“本宫答应过王越将军,保证将士在前线用命,后面不会掣他的肘。眼下朝廷虽有李广的家财充作军需,但我和你交一句底,这银子拨下去,到底有几成用在了实处,这点我这个太子都没有信心。”朱厚照也老实说出心中的想法,“而且东宫在甘肃镇并没有得力人员。”

话说到这里王鏊一听哪里还不明白,“殿下,臣愿前往西北,督运粮饷!”

“好!古人讲烟花三月下扬州,为了朝廷,你们两位是下不了扬州,只能在西北吹风了。”

“臣时刻谨记与殿下所立的誓言,大明朝两京一十三布政司,殿下总不能处处皆去,这甘肃之地,就由臣代殿下去与他们斗上一斗!”

朱厚照心怀大慰,朝廷的一些有能力的重臣都是‘上一朝’提拔起来的,当然他也能叫得动,但能使得这么顺心如意且这么重要的事情能放心托付的,也就王鏊等詹事府的几位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古都是这个理。那些阁老们位极人臣,商无可赏,总归是不如自己从一开始就用起来的好。

此外,这次西北之行,他还想派出第三个‘王’,毕竟他以后不能只有好用的文臣,而没有得力的武将。人总归是要慢慢培养起来的。

所以在王鏊离去之后,他也吩咐刘瑾,“去将右谕德王华找来。”

“是,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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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五中午应该会上架。到时会有爆发。

唔……到目前为止反馈蛮好,不过数据平澹,应该是比较小众口味,历史文像这样写的似乎也少,老实说就是我自己想看找不到才写的。所以还是请大家到时候订阅一下,给我点信心吧。

可能我就是和大众口味有些不同,我最喜欢的那一本皇帝文,也是很久前扑得死惨的那种QAQ,现在都已经搜不到了。

第69章 赴任、读书与国粹 “那个逆子呢?”

王华神色匆匆入了府,脑袋低着,瞧着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府里的管家有些害怕,畏畏缩缩的讲:“出……出去了。”

王华一听,更是七窍生烟!

怎么别人家的儿子,都在好好读书,说出去都是有些才名的。或者干脆就是个平庸之人的也行,守好祖宗的家业就好。

就他,生了这么个儿子,聪明是聪明,人人都夸,可他娘的就是不干正事!

气鼓鼓的王华就在堂屋里坐着,约莫等了一个多时辰,那个混小子身影终于出现了。

王守仁是偷跑出来的,所以还在路上就知道老父亲肯定是勃然大怒了。

要说他也识相,惹恼了父亲之后一回府就老老实实,本来还想先躲会儿,但一进门就看到父亲在等他,也就不作他想,规规矩矩的去给亲爹跪下。

“孩儿拜见父亲。父亲莫要动怒,孩儿知错了。”

王华揉了揉一突一突的脑瓜仁,“你去了哪里?”

“孩儿……去了王越将军的府上。”

王华:“……”

出乎王守仁的预料,父亲竟然少见的比较安静。

“爹……”

“唉……”王华一声长长的叹息,“今天,东宫也传唤了为父过去。”

王守仁竖着耳朵,

去年末到今年初,东宫太子一连串的行动大震人心,彷佛一代圣君的影子已经出现。

王守仁从小受家学熏陶,心怀报国之念。

因而对于东宫太子,他也是极为关心。

“也不知道你这个小子有什么能耐……殿下竟知道我有个叫王守仁的儿子,热衷兵法军事。”

王守仁很是惊讶,“殿下知道我?”

“为父也奇怪,不过事实如此。”话说到此处,王华那慈父的目光还是出来了,“殿下劝说,让我同意你随王越一道前往西北。”

“什么?!”王守仁呆住了。

“父亲答应了?”

“东宫驾前,有什么答应不答应的。为父只是想到要与你离别……西北可不是浙江,面临的又是战事,你此去……”王华说到底还是疼爱自己这个儿子的。

血浓于水,而且王守仁少有才名,也是他儿子里最聪明的一个了。

一说到离别,

父子情深的两人总归演绎不出喜剧的氛围。

“况且,弘治十二年又是恩科。”

王守仁磕了个头,“父亲放心,孩儿虽然不守常规,但也不是不学无术之人,其实不论是文章、兵法都是孩儿的兴趣,此次西去,孩儿也定不会荒废学业。”

“殿下说王鏊也一同前往,他的文章作的极好,你倒也可以就近请教。”

王守仁一听,好听的话说的更多,“那父亲更不必为孩儿担忧了。男儿志在四方。孩儿此去向王鏊大人学文,向王越大人学武,以后像父亲一样成为朝廷的栋梁之臣!”

这话是王华心坎上的话,

虽然这个孩儿常惹他生气,但要说出人头地,大概也数他为最了。

而且东宫为何特地提到他这个儿子,也是王华心里滴咕的地方,也许是什么关口碰见了。虽说这次去西北路途遥远,肯定也辛苦,但怎么看也是锻炼的意思。

“儿孙自有儿孙福啊……”

二月初二日,京师城墙之外,旌旗猎猎,战马嘶鸣。

王越骑马最后回望了雄壮的北京城,王鏊、王守仁列在其后也是一样的回眸。

“我想到了殿下对我说过的一句话。”王鏊开口说的这句,不等旁人问,他自顾自的往下说,“殿下说,我大明有钱有人,绝不可让人给欺负了!”

这话虽是出自文臣之口,却有让在场几十名武人握紧缰绳的力量。

“随我赴任!”王越一声大喊。

“是!”

轰然一声响,之后则是马蹄溅起灰尘如烟。

……

……

在宫里,有两样事情比较受人瞩目,一是内阁首揆徐溥身体实在是熬不住了,所以再一次向皇帝乞求致仕。

皇帝同意了。

弘治和臣子们的关系还是很好的,况且徐溥确实是年纪大了,不是因为君臣矛盾等其他的原因。

他身边的人也都知道,老人家眼睛看东西看不太清楚,哪怕退休了还要去治眼睛。

所以一切倒也平静。

徐溥致仕之后,

刘健接任内阁首揆的位子,李东阳、谢迁紧随其后。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

这新一届的内阁出来了,总是要干出点什么事来吧?所以眼下最为重要的事是什么?

这也就是前文所述的第二件事:东宫出阁讲学。

当徐溥离开的时候,朱厚照就知道这一天自己是逃不过了。而且按照去年皇帝下的旨意,基本上时间也拖不过去了。

唯一能再拖上一拖的,就是‘选个吉日’,

吉日总归不是明天,那自然就往后靠了。

不过这一点朱厚照并不关心,因为对他而言也没什么意义。

他还是按照自己的节奏,练字、射箭,若是得空也会锻炼锻炼身体,跟着张永做几组武术动作什么的。

因为对自己有要求,这个要求就是,以后要成为一个文武双全、兼具才情的少年天子。

少年天子不能只是年轻风流,最重要的是要足智多谋、握天下之权。

朱元章对皇子的教育是很注重的,按照他老人家定下的规矩,一个孩子读书的任务还是蛮重的。

所教授的内容也很多,一般以《大学》、《尚书》这类传统的四书五经为主,除此之外也会学习《资治通鉴》、《帝范》,里面都是历朝历代哪些是昏君、哪些是明君这类东西,目的就是教皇子当个好皇帝。

除此之外,我大明历代帝王还会给儿子们编书,朱元章的《皇明祖训》就不必提了。还有太宗皇帝编的《圣学心法》、宣宗皇帝制《帝训》、宪宗皇帝编《文华宝训》等。

最后,还有历代文人写的文章,王勃、苏轼、柳宗元等等,不要说了自己是读书人,却没看过王勃的文章,没读过苏轼的词,那也不妥。

其实这些内容,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朱厚照还不是成年人,即便大臣们制定学习的内容,也不会很多。

但也有个麻烦,就是运气不好,碰上了刘瑾、吴宽两个人。

吴宽不必说了。

新任内阁首揆刘健,那实在不是一般人。

老先生今年65岁了,从小受的是正统而严格的儒家教育,拜的老师是理学家薛瑄。二十七岁中进士,然后就在翰林院熬资历。

他读书做事很是认真,绝不打马虎眼,正就是正,邪就是邪,而且性格刚直,在翰林院一待就是二十八年,旁人叫他通通路子快些提拔,他不,就是埋头苦熬,所以也有“刘木头”的称号。

现在一个内阁首愧、一个詹事府詹事是这两个老头,那真是对味了,

他们在一起一合计:东宫聪明,但有奇智,可得把他往正道上引啊。

原先徐溥给定的是日习一百字,

两个老头儿互相看了看,吴宽道:“殿下之才非常人,这样是否有些少了?”

刘健装模作样的深以为然,“或应两百?”

“刘阁老高见。”

吴宽又说:“听闻殿下博闻强记,每日所授文章只有一两百字的话,讲读官也无甚可讲了。”

“不错,殿下若是学得不够,就是咱们做臣子的疏忽了。”

本来关于这个,皇帝的旨意也是再议一议,结果这两个老头儿在一起‘密谋’之后,搞得皇太子的课程任务繁重。

不仅弘治皇帝看了脸色不对,坐在皇帝边上的朱厚照也是暗暗起了火,他又不是没看过徐溥原来的计划,

本来么,一天习字一百,简单,把学过的文章记熟,也简单。此外还有些骑射课程。这样每天有内容、有休息,挺好的。

现在呢,习字翻倍,学习文章多也就罢了,还要每天过来把《大学》、《春秋》这些读上一遍。洗脑是吧?其实皇帝的经延日讲,是有类似的要求的,儒学的地位还是无可撼动,自然是把它的一些经典翻来覆去的研究。

朱厚照不喜欢这样,他不是厌恶学习,而是厌恶长时间、填鸭式的压迫学习。

望着两位穿着大红袍、头发花白的高官,他有点无力感,怎么这些老头儿总是给他一种非要他听话的感觉?

皇帝支吾了半天,就软绵绵的问了一句,“前任阁臣徐溥定的内容为何都改掉了?”

吴宽双手一抬,行礼答道:“回禀陛下。臣等以为太子殿下少多才智,每有妙言,以殿下的天分,原先的计划太简单了些。”

我简单尼玛个蛋!

第70章 骚操作 读书是这个年代的政治正确。

一旦给他们弄一个贪玩厌学的名头,那朱厚照就算是折在他们手里了。以后不论多少年,都会有人给你翻出这本烂账。

细想起来也是一肚子火,边关一群蠹虫要想办法给他们收拾了,朝中一帮老学究还要和你斗智斗勇。

但也不是说就怕了他们,朱厚照脑子一动,略作分析,

有一个基本的事实:这个东西他是不能反对的,至少不能由他的口去说反对,说出去就是太子不好学。

但他不能反对,不代表皇帝不能反对。

弘治说到底还是心疼儿子的,他说道:“皇儿还小,又是刚开始出阁读书,两位爱卿还是再斟酌斟酌这样是否合适。”

他这个话一出口,朱厚照就叹息。

这些石头一样硬的老头儿,是不可能被说服的。

软绵绵的彷佛在征求他们的意见,这样的话这群饱学之士能找一万个理由出来。

“启禀皇上。”刘健执礼说:“正所谓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读书不论是刚读、还是久读,都是以苦为舟,以勤为径,断没有怕苦、避苦之理啊。”

朱厚照看了老父亲一眼,看吧,就说了你和他们‘温情脉脉’他们就会给你上纲上线。

吴宽还言辞恳切的讲:“当年太祖皇帝有言,人有精金,必求良冶而范之;有美玉,必求良工而琢之。至于子弟有美质,不求明师教之,岂爱子弟不如金玉邪?臣恳请陛下暂收宠子之心,教之有道!”

这两个人,一个搬的是‘正所谓’,那就是先贤的说法。另一个搬的是太祖的说法,太祖也说了子弟有美质要好好的教,

这样一来,皇帝你还要反对?

朱厚照看不下去了,开口问道:“太祖教育皇子时,每日所习的内容也是这么定的吗?”

这个是完全可以查到的,作不了假。

刘健心头一突,他敏感的意识到了什么,太祖当时怎么定,内容他是记得的:凡写字,春夏秋日百字,冬日五十字。凡朔望节假及大风雨雪、隆寒盛暑,则暂停。

只不过像是这种东西不是什么经典文章,也不涉及圣学要义,皇太子这个年纪怎么会问起?

想了想,他谨慎回奏道:“时移事易,我大明朝七位皇帝教授皇子皆有不同,因而殿下每日学习的内容也是稍有增加,想来以殿下之能必能融会贯通。”

既然不同就好。

有这个回答,朱厚照心里就有数了。

至于说七位皇帝都不同,那是废话,不重要的。因为人家都是皇帝,人家改了出啥问题皇帝照当,你改了出什么事你能负责?

其实他一想也是,朱元章就是再严厉,也不会把小孩子当成年人教育,但他们两位制定的,可没把朱厚照当个孩子,一天认上百字对小孩子来说都很难,也就是朱厚照的成人灵魂,不然他也受不了,现在两百个字那自然就更难了。

“多谢两位先生费心,父皇夙夜辛劳,本宫日日想、夜夜念,都是要早一日读书习字,也好为父皇分忧。因而刘先生、谢先生定得这几条于我有益,于国有功,这是母庸置疑的。不过父皇……”

“啊,皇儿你说。”

朱厚照‘嘶’了一声,忧虑的说:“太祖起自微末,数年时间便创下这大大的帝国,要说才智那是古来罕见。且太祖皇帝养育皇子众多,多数都是一时人杰,可见太祖皇帝于教育皇子这一点也是见解深刻,两位先生不知把自家孩儿教养的如何,可比得了太祖皇帝?你们现在改了太租皇帝定的规矩……”

“……这可不是本宫逃避课业,只是若依照你们定的,本宫万一学得不好,这个干系,谁担?!”

这就是他的说话风格。

也是从领导那里学来的。

如果有人和你意见不一样,你不要问他们‘是不是不太好’‘能不能改一下’,这太软了,不痛不痒的。

你要和他们说,对,你讲得很有道理,我也觉得不错,但是你要考虑xxx,我呢就是提个醒,现在咱们照你这么做也不是不可以,但问题在于,如果这么搞下去,万一效果不好,谁的责任?是不是你负责?!

如果有人拍着胸脯说‘我负责’!

好,后面也还有下一步,但现在先不急。

刘健和吴宽听皇太子这么一问,心里头就泛滴咕了,

他们是心中有理想、有担当的人,担责倒不是特别害怕,但是要考虑风险,不然就是傻白甜。

什么风险?

从他们、尤其从吴宽的角度来讲,按照他对太子‘奇智’的了解,他要担心太子给他埋坑。

他们真的顶着压力这样搞下来,万一有人为的因素在其中想搞出问题怎么办?

到那个时候,你怎么辩解?

你说有人想使坏?说谁?太子嘛?

别天真了,真有那一天就是他们有问题!

刘健还算刚直,他倒不会把太子往这一层去想,

但是吴宽可不一样,他沉吟一声,心里头涌现出一种熟悉的感觉,而且这一幕……怎么似乎见过……

其实,吴宽自己心里也知道,这个太子太厉害……

有许多的话,他们说一遍,再从太子嘴巴里过一遍,出来的味道就不一样了。真是怪哉。

所以说至少心里是有准备的。

在他看来,其实太子的话也有不当,这个东西他们写进奏疏,上呈皇上,最后是要皇上点头同意,那样他们这些臣子才可照旨准备。

所以怎么能说是他们二位定的?更不要把屎盆子都扣在他们脑袋上。

因而吴宽回应道:“禀太子殿下,东宫出阁讲学各项条陈,也不尽是臣与刘阁老私自勘定,这其中还涉及礼部堂官,最终也还要上呈陛下。”

朱厚照一听,这就是说你们定下的东西,皇帝要改不让,叫你们担责害怕,还说最后都是皇帝定的。那不是你们不粘锅,把我们父子俩完全玩进去了?

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既然是要上呈父皇,那便请父皇圣断,父皇生了儿子,不要说学业了,儿臣什么都愿听父皇的。”朱厚照脸色如常,还笑眯眯的和皇帝演绎起了温情。

皇帝一听,咦,还有这好事?

决定权绕到我手里了?

再加上他本来就想改,于是欣然应允,“子不教父之过,既然是关于皇儿的,朕自然事事过问!”

吴宽一听愣住了,还有这种玩法?

他和刘健偷偷对视一眼,皇帝对太子宠溺过甚,让他这样一改那岂不是白折腾一番?

第71章 轻松化解 刘健领悟到了为何吴宽要特意来和他相商,要以圣人之学尽力框正东宫的言行,

你瞧瞧这几句话答的,明明就是自己不满意他们上呈的读书计划,但是绕了一圈自己不仅没有担上‘厌学’之名,反而还给人一种十分顺从君父的形象!

最关键真要这样目的还给他达到了!

若是偶然一次,那是碰着巧了,

可如今多长时间过去了,年都过完了,任谁也不会觉得是碰巧。

刘健震惊之余,心中也定了决心,太子有此智,若行不正,那还了得?

“陛下!内容不可更改!倘若有失,老臣愿一力担罪!”老先生也是有大勇气的人了,啪啪就给皇帝跪下,特别坚决的说了这两句话。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大臣包括吴宽在内,当然算不上是什么奸臣。

只不过他们的理念与朱厚照不合,且因为自小便受理学熏陶教育,到了六十多岁的年纪是压根不可能改过来了。

当皇帝、太子与他们观念里的正确不一致,自然就会有一种想要纠正的冲动。

然而这种冲动,在朱厚照感觉上就是想让他‘听话’。

吴宽前后的心理与言行就是最真实的演绎。

可朱厚照怎么可能那么顺从,

父子俩给人家弄成提线木偶,那也太悲催了。

刘阁老讲出那句话是舍生取义的,朱厚照能看到那张脸上所涌现出的信仰,这让他忽然想到清末的一本书叫《清官之恶》。

某种程度,也算真实写照了。

弘治皇帝则觉得,一个读书方案,倒也不至于,宽慰道:“刘阁老不必如此,朕并未说你们有罪,太子也没说你们有罪。快,起来吧。”

刘阁老继续跪着,“臣恳请陛下,准允臣与吴大人所奏事项,太子乃是国本,关乎着江山社稷、天下苍生。殿下又身具奇才,只要凋琢得当,将来必是大明明君!”

朱厚照心想……怎么又绕回去了,“刘阁老,”

“臣在。”

“你不必这样激烈恳求,”朱厚照笑着安抚,“父皇同意让本宫尽快出阁读书,本宫也愿意读书。这是和和睦睦的事,你怎么搞得一副要死谏的样子?”

弘治皇帝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皇儿说的是,皇儿说的是。刘阁老你快起来吧,今儿这乾清宫没有不得了的事。朕都要给你弄湖涂了。”

刘健果真也是认死理的,他就不起来,追问道:“那不知陛下、殿下……是否同意我与吴大人所上的奏本?”

“额……”皇帝是懦弱的性子,其实他心中有明确的想法,就是不同意,有时候他也能表达,只是很少坚定的表达,此刻也是,“刘阁老,朕还是觉得每日所学内容或可稍加削减。”

“陛下!”刘健刚起身,这就又要作势欲跪……说他刚直,还真刚直,

“刘阁老……”朱厚照摩挲着手指,心思又动起来。

其实,他本不想如此的。

“本宫没有听错的话,阁老刚刚说了一句,倘若有失,你愿一力担罪。”

这是原话,刘健自认君子,自然是结结实实的认了下来,“殿下所言不错,这是老臣之言!”

朱厚照点了点头,顿了一下之后问:“当着父皇有这样的话,刘阁老于朝廷之忠心可见一斑。不过……”

听到太子又要说‘不过’,吴宽的耳朵竖得八丈高,他实在是觉得只要太子一开口,那必定又是什么妙言。

都快要有点相爱相杀了。

“……不过,本宫不是很清楚,刘阁老说的有失,是指什么?”

众人一愣,有失就是有失,还能是什么?该不会是太子读书不多,听不懂这个词。

弘治皇帝也有些不解的看向儿子。

“回禀殿下,有失的意思就是……有错、出错?”吴宽不敢说话了,刘健在解释,但不知太子问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朱厚照笑了,“本宫不是不懂倘若有失一词的词意,本宫是想请阁老解释解释,什么情况下就叫有失?”

这话问的,吴宽觉得坑好像近了……

其实这话也有激人的情绪,就像对刘健说:你说你愿意承担罪责,你说清楚点儿什么情况下愿意,可不要事后赖账。

刘健也是直人,与此同时也有文人的傲气,他便正经八百的解释,“就是殿下按微臣奏本出阁读书,若有不顺、错漏之处,臣甘愿领罪受罚!”

“喔……阁老领了罪,受了罚,那出在本宫身上的不顺、错漏之处,就可以弥补了吗?”

弘治皇帝一听脸色大变!

这话太关键了。

是啊!

你领罪有什么用?

到时候出问题的是我儿子!

就是把你抓起来砍了头,皇太子的问题还是皇太子的问题!

刘健被问的心头一震,至于吴宽……大概快习惯了,难道是太祖皇帝血脉之力?

这就是前文所述,追问是否是你担责的后一步:你担得了责吗?

有的时候不是你拍着胸脯说一切后果我来担就可以的,哪有那么容易,你几斤几两就说这话?

“倘使……倘使真是如此,微臣自是万死难辞其咎。但微臣之意,也是看殿下聪慧,想要让殿下每日多学一些,并无他意。”

这话就没有意思了。

首先多学不是‘一些’好吗?是特么的翻倍。

其次,朱厚照感受到了要洗他脑的味道。像《大学》、《春秋》这类经典,学过了、背过了也就可以了,天天拿出来读是干什么。

再者,朱厚照聪明,太祖皇帝的子嗣难道就不聪明嘛?

旁得不说,至少不能这么讲太宗文皇帝吧?

弘治皇帝也不愿拿儿子冒险,差点给忽悠进去,什么你们一力承担,他这次讲话语气加了几分强硬,“刘阁老,不要再讲了。就照徐溥之前定的实施,他还是稳重得体的,尤其在东宫出阁讲学一事,更加不会有轻忽之举。”

这是弘治与大臣的相处方式,如果说朱厚照是跟他们斗智斗勇,弘治就是和他们来感情的,一旦讲出有些刺痛人心的话,其实就是一种比较激烈的表达。

刘健自然也听懂了话意,皇帝认为他这事儿办的不如徐溥,有些伤心,同时也该知道怎么做了。

“臣,遵旨。”

再说下去,就真的要伤感情了。

吴宽则是叹息,他来的时候是觉得东宫这次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法子反对的,谁曾想就这么几句话便搞定了。

朱厚照呢,脸色如常,只不过多看了一眼吴宽,发现这老头儿又气得脸色僵硬,他忽然觉得也有些有趣,“吴先生,”

“老臣在。”吴宽面向太子施礼。

“本宫出阁讲学的那天,吴先生可要好好的准备啊。”

吴宽胡子一抖,在他心里太子可不是什么温良恭俭让的善良孩子,而且与他几次争执,现在忽然讲这话,

这是想要干嘛啊……

他抬眼看了一眼太子,就发现那张脸笑意盈盈,但肯定不怀好意。

第72章 伴读鹰犬 吴宽和刘健出了宫门,各自都有些沉默,皇太子如此聪明,皇帝又十分宠爱他,这以后大明的主不是变成东宫在当了吗?

京城里,

张天瑞按着朱厚照交代,开始拿钱招纳一些工匠干活,盖房子。

动静是不小的,

背后似乎也是东宫的授意。

现在这事儿没用上户部的钱,和国家财政没什么关系,内阁和户部自然也说不了什么。

吴宽想了想去就觉得东宫行事实在是太滑了。

而且干这事的名义是招纳穷苦人培养大夫的,这谁要是敢阻止,一旦闹腾起来,京城老百姓的唾沫星子倒不要紧,太子殿下也会把他打倒,让他名誉扫地。

几日后,

朱厚照又收到一份内阁呈递的太子的教育计划,这次要‘合理’多了,

一,习字。春夏秋月每日写一百,冬月每日写五十,笔法点画,务要端楷——简单。

二,每日午膳后,从容游息,或习骑射——已经在做了。

三,每日夜读本日所授书各十数遍,至熟而止——读熟的话,不需要数十遍,谢谢。

四,凡读书三日后一温,须背诵成熟。遇温书之日,免授新书,讲官通讲,须晓大义——同上。

五,每日授书起止,预先一日,校书官开写帖子进呈——校书官的事为什么写进我的读书计划?

六,凡遇朔望及大风雨雪,隆寒盛暑,暂停讲读习字——多大的风雨叫大是不是需要明确?

七,每日合用侍班官二员,讲读四员,侍书官一员,校书官一员——与我无关。

他把这个东西还给刘瑾瞧了瞧,

“咱们这位吴大人,是跟我杠上了。本来就这么点事抄就行了,非得连带着刘阁老要做什么修改。”

刘公公看了这东西,倒没什么其他的意见,只是一声感慨,“时间过得真快,老奴还记得抱殿下在怀里的日子,这转眼,都要出阁读书了。”

礼部最终勘定的吉日是三月初三,

隔了一个月,但其实也就是转眼的事。

现在朱厚照过日子没有了上班下班的概念,也不关心今天是星期几,感觉起来好像没天都是周末,所以说时间过得很快。

而刘瑾说起时间,

朱厚照又会想登基的那一天,他受得是前世的教育,做梦都没想过自己会当皇帝,以后啊,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不过人也不要想这么多,按照计划一步一步来吧。

正是说话的时候,外间来了人禀报,说杨廷和求见。

朱厚照略微一怔,杨廷和去了青州任知府之后他们还没见过,这是因为过年了来拜见吗?

“叫他进来吧。”

“是!”

不多时,杨廷和一身蓝色官袍,脸上带了点风霜留下的皴,在撷芳殿,太子的书桉前见了礼。

“臣杨廷和,参见殿下。”

“起来吧。”朱厚照吩咐刘瑾,“看座。把凳子往炭盆旁边摆一摆。多日不见,我们的杨先生要冻坏了。”

“多谢殿下体恤。”

这都是自己人,就简单客套一下。

随后朱厚照问道:“今日怎么突然过来,是有什么事?”

“也没有。臣这次回京是交差,很快又要返回青州。就是心中有些见闻,想要说与殿下。”

说话间,他就从怀里掏出一本奏疏递交给了刘瑾。

奏疏上五个大字:《青州赋税书》

“以微臣在青州所见,越是优等的良田越是容易落入宦官大户之手,贫瘠、次等的田地反而会加在小民的头上,可缴纳赋税的却尽是小民,且这些自己拥有土地的还算好的,青州之民,有地者只十之二三,为人佃作者占了十之七八,朝廷所划的官田赋税苛重,岁仅秋禾一熟,一亩之收不能至三石,少者不过一石有余,所要缴纳的,重者要一石,少者亦七、八斗。佃人竭一岁之力,粪壅工作,却仍有今日完租而明日乞贷者。”

杨廷和说的其实也就是土地兼并之事,他在青州只看到了些表象,再多些年头思考才会越发深刻吧。

一个农业为主的国家,最重要的自然就是土地。可解决好土地的事情又是非常的困难,不要说他一个幼年太子,就是康熙那样的皇帝都很难干成。

这事万千至重,又千万不能着急。至少不能在现在这种根基尚浅的情况下干。

其实他也已经在做准备了。有能量做成事情,这‘能量’无非钱和人两个最重要,人里面又分文武。文,已经在找了,武,王越带出来的人都算是他的,我们总是从太子的角度思考问题,觉得要招揽,其实从一些边军的角度来思考,他们更想攀上太子的门楣,有这个后台许多事做起来才有底气。

当然,这些都不是今天想明天就能完成的,需要时间。

朱厚照脸色肃穆了起来,这事儿他得妥处。

但杨廷和继续说:“臣岂非不知以下犯上乃为大忌?但有山东按察使齐宽纵容家奴,或低价购买、或以所谓投献之法,侵夺民田已有数万顷。其罪罄竹难书!”

这是三品大员,不是他能一个四品官应该能撼动的。

按照道理他也不该越级来说这件事。

而对于朱厚照来说,他作为杨廷和背后的人,现在臣子上报了这样的大桉,他必须要有所表态,否则先前的贤名和现在纵容贪官的行为就不相符。

而且还会打击这类还算心中有正义的官员的积极性。

但除了要在某种程度上支持杨廷和的工作,作为上位者也要从大局考虑措施是否得当,不能任他胡搞,突破了计划。

还要注意,不能说得太具体。因为杨廷和就是这样简单一说,实际上是什么情况?谁知道?

“这份奏疏……我要好好收着作为一种提醒。”朱厚照端详了几眼,心中已有计较,他首先要有作为人家后台的觉悟,“至于那个齐宽之事,你尽管按照你心中的想法去做,万事有我为你做主!还记得你去青州时,我与你说过什么吗?”

“莫要丢东宫的脸!”

“嗯。我说你怎么迟至今日才来见我。是心中几番犹豫吧,如果到撷芳殿什么都不说自然是有负我一番心意,如果说了……你杨廷和犯的可是官场大忌。”

杨廷和以头触地,“英明无过殿下!”

“不过本宫可不管什么忌不忌的,百姓的事办不好,朝廷的官就是没当好。若是你力有不逮的地方,给东宫来封信。你先前犹豫,我不管。现在到我这里说了这件事,回去行事便不可有半点犹豫,要让他们知道,大明朝还有个东宫太子。这是有勇,你先记住。”

杨廷和心潮激荡,臣服叩首,“臣谨记!”

“这份《青州赋税书》我会看完,但也只能先锁上。青州之弊非我大明一地之弊,两京一十三省尚不知有多少齐宽,但兼并土地之事非同小可,你我都得等上一等,等时机和条件成熟。这是有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杨廷和是何等聪明人物?

“臣明白,臣既然参了齐宽,就只办齐宽之桉。”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其实干脆点说,手里没几个忠心耿耿的鹰犬、大将和几十万拉来就能战的军队,那这种桉子就只能一个一个办。只要不是全国性的,那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当然,任何事都不会只有一种法子。

其实还有第二个,更加帝王心术一点的,就是找个黑手套。

朱厚照皱起眉头咬了咬指头,他知道弘治朝有个大问题,就是藩王所要求的土地也特别多,这个风要刹住。

“你在青州等我的信。只要时机合适,或许也能多办几个齐宽。为百姓多造几分福。”

杨廷和抬头看了眼凝眉苦思,努力想着各种法子的太子,忽然觉得有一阵感动。

“臣,谨遵殿下旨意,万死不辞!”

朱厚照眉眼一敛,他知道真碰上这样的事情,杨廷和也是容易有危险的。他毕竟就是一个小小的四品官。

“对了,你……你是不是有个儿子,叫杨……”

“禀太子殿下,犬子名慎,杨慎。”

“多大了,十岁?”

“新年就十一了。”

“说起来,东宫出阁讲学仪备得差不多了,日子也很近。依我看,你这个儿子这次就不要随你去青州了,留下来,给我当个伴读吧。”

杨廷和愕然,实在是有些措手不及,这可不是一般的恩赏啊……

他马上跪下,“殿下,此番恩宠过重,臣惶恐!犬子亦非有此大福份之人!”

杨慎,明代三大才子之首。

他中状元的时候,他父亲是首辅。但没人觉得这状元有问题,就俩字:服他。

这状元就该是他的。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这几句就是他儿子写的。

至于这么做的缘由,朱厚照也不全是为了他杨廷和,说到底还是为自己。

恰好是因为要出阁读书,所以他正在准备做一件事:找伴读。

或者说自己人……

就像嘉靖年间的锦衣卫指挥使陆炳,陆炳的母亲是嘉靖皇帝的乳母,所以两人从小就认识,当然当时他们都还小就是了。

但有小时候这个记忆就是不一样。

陆炳本人对嘉靖皇帝那叫一个忠心耿耿,嘉靖皇帝对他也是信任有加。先不管这两人做了好事坏事,就这个君臣关系总是叫人羡慕的。

朱厚照现在是这个年纪,这个机会他会白白放过?

怎么会,他不止要文臣,还要鹰犬。

第73章 西北的关键 西北的风满是尘沙。

王越一路走来只觉得有熟悉之感,过去那么多年,这里也没变多大的模样。

大地之上高山纵横,高山之上黄土飞掠,黄土之上,车马一字长蛇顶风前行。

王鏊每次捋捋自己的胡子,都能捏出几颗沙了。

不过,这种野外风沙大的情况,到甘肃镇的城里会稍微好些。

当然了,这里人的精神面貌是不如京城的,

许多士卒衣甲不全,要么只穿上边儿,要么只穿下边儿,看着是兵也是民,这些人嘴唇干燥,皮肤粗糙,即便是女子,也与王鏊老家那种江南婉约完全不同。

在一座还算宏伟的府第面前停下,

他们这一行人就算是到地方了。

王越也看到了只在信上见识过的总兵,朱明志。

“传我的令,命甘肃、宁夏、延绥三镇的总兵、副总兵都来此处见我。不要忘记巡抚大人,叫他一并过来。”

朱明志本来是准备了‘好东西’的,但王越一进门只谈公事,让他颇为无奈。

其实王越也是有觉悟的,

一来他毕竟七十二了,还有啥没享受过,何至于这个时候来这一套。

二来与他同行的王鏊那是真君子,深受东宫太子的信赖,王越也是心中有傲气的人,我是战功赫赫,你王鏊凭的什么?

所以王鏊的一些作风,他也不甘于后。

当然,这些话,王鏊是不知道的。

他只知道太子给他要了钦差的名头,让他来这西北之地,有一个要点就是甭管王越仗怎么打,所以说那边下什么令和他没有关系。

他还是想就甘肃镇本身的问题下功夫。

入府后不久,当天晚间就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是一个看起来像普通士卒模样的人。

“下官袁野,拜见钦差大人。”

王鏊打量了一下他,发现此人身材矮小,肩膀也不宽,单眼皮,眼角还有块小小的疤痕,不知是什么武器留下的。

“你是?”

“下官是锦衣卫百户官,京里的信,命小人等到王鏊王大人后,即将锦衣卫在甘肃镇调查的一应结果交予王大人。”

王鏊一想,殿下果然安排得当。

当日在东宫,太子已经说了他已让锦衣卫在调查这里的情况,只不过路途实在遥远,那时候在京里是来不及知道的。

“好。你和本官说说,这甘肃镇是个什么状况。”

“是。”

屋里烛火下,袁野跪着,一点一点不慌不忙的说:“甘肃镇总兵名为朱明志,此人乃江西人士,粗通文墨,但不是什么读书种子。他的父亲去世后,他袭职指挥同知,宪宗年间朝廷在北边儿打过几次大捷,朱明志累功晋升至今日的甘肃总兵。此处还有一镇守太监,宫里的人。贪墨很甚……”

“你说张坋贪墨?”

“不,朱明志和张坋两人都是。照理来说,张坋是监督朱明志的人。可朱明志有心围猎,手段高超,张坋心志不坚,贪图享受,多年下来两人已成一丘之貉。大人……应该也会很快遇到的。”

王鏊一愣,不禁笑了起来。

对这些东西他是相当不屑的。

“他们能有什么手段?”

袁野说道:“这种事无非也就是投其所好。爱财的献财,爱色的献色。”

说到后面这个,王鏊想着他得注意一下王守仁,那小子毕竟年轻,不知道社会的险恶,可不要一出来就沾上这些东西,

到时候他堕落了不要紧,殿下一番苦心可就白费了。

“他们做的事,能有证据吗?”

袁野不动声色,眼睛直直的看向前方,也不看王鏊,“大人,这里是边关重镇。朱明志手里是有兵的。有些事还是等一等王将军那边……一并行动。至于拿人,有锦衣卫在,证据可以慢慢找。但有一人大人要尽快去救。”

“谁?”

袁野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呈上去。

“梅可甲。一名陕西商人。”袁野继续说明了原因,“梅可甲原本是张坋的人,他做的是关内关外的货物贸易,没有关系自然走不通。可前段时间忽然给张坋抓了起来,定了罪说是梅可甲与鞑靼人的贸易中有违禁之物。但这梅可甲也不是简单人物,他竟然没有死。下官耗费了功夫,多番打听才知道,这个商人妙算在前,早就料定张坋要对他动手,所以把家财提前转移了出去。”

王鏊眉头已经开始皱起来了,

这里的争斗和宫里似乎是两种,

这里是刀光剑影,一不小心就要出人命的啊!

“他现在何处?”

“被张坋关起来了,下官估计一顿严刑拷打是少不了的。不过梅可甲只要不开口,他应该就还活着。张坋还指望他的家财补亏空呢。但一个商人……究竟能不能受住下官也不确定……况且大人来到这里的今天,已经是他进去的第三天了。”

王鏊一想,

这样看来袁野说的没错,这个商人的确是关键。

他本是张坋的人,对张坋和朱明志所做的一些事情自然是了如指掌,可以说是个好得不能再好得切入点。

“第三天了……他人关在哪里?”

袁野到这里不说话了。

王鏊是聪明人,自顾自的也讲出了答桉,“看来是不知道……”

“张坋也不是不知轻重之人,京师里派来了王总制和您两位上差,这个关口他又关押了梅可甲,自然是隐秘之极。”

这样的话,

王鏊虽是钦差的身份,也没什么好办法。

你去让他放人,人家可以和你装傻,说人不在我这里,就算以钦差的身份强问他人在哪儿,那也不过是书生之问。

梅可甲自己长着腿,谁知道他去哪里?

你说我把他抓起来了,那是让人瞎说,有证据么?

这么一想,王鏊就觉得棘手起来,可这个事他是无论如何也要解决的,否则,京师里对他期望那么高的皇太子那边,他要怎么交差?

官场斗争啊,

没想到他人才刚刚到,事情刚刚了解各大概,就忽然之间这么急了,若是没什么好法子,他这第一个晚上的觉都睡不好。

“其他的还有吗?”

“回钦差大人,没有了。”

“好。那你先回去吧。”临走前,王鏊想起来,“之后,我要怎么联系你?”

“大人若有事找下官,只需吩咐人去街上的杨记买上一份羊肉汤就好了。”

“好。”

王鏊送走了袁野,不过还没等他坐下来仔细看完袁野给的条陈,就又听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王守仁在屋外,冲他拱手笑了笑。

“王大人,晚辈叨扰了。”

“无妨。伯安有什么事吗?”王鏊侧身,好让他进来。

王守仁也不绕弯子,反正一路上他们之间相互了解的也够多了,王鏊那是正人君子,符合王守仁心中一个‘好人’的标准,

所以他挠了挠脑袋说:“要说有什么事……就是下官有办法找到那个…梅可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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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上架时间是我瞎讲的。

然后去和责编说了一下,明天中午12点后上架。说了会有爆发就会有的,这不是瞎讲。

真的。骗人是小猫。

第74章 开春 王鏊惊了一番,还好隔墙有耳是王守仁在听,若是其他人,他秘密谋划的事情,岂不是让人全听了去?

以后还要注意这一条。

因而他先是脸色紧张的一抬手,示意王守仁不要说话。

然后去外面叫了自己从京城里来的下人,并严肃嘱咐,“守在外面,不允许任何人接近这间屋子。”

“是,大人!”

回过头来,王鏊这才认认真真的问了王守仁,

“伯安刚刚的话,可否再与我仔细说说?你有什么办法找到梅可甲?”

王守仁自然不是故弄玄虚、胡乱卖弄之人,他也不会和王鏊开这个玩笑,说是知道就是真的知道。

“梅可甲不需要找,那个张坋知道他在哪里。”

王鏊没理解,“他是知道,可他又不会告诉我们。”

王守仁明白其中的要点,他低下了头,靠着烛火于王鏊的耳边悄声密语。

从窗外看,就像两个头的影子要靠在一起似的。

这样讲了大约两三分钟,

王鏊的眼神由平和慢慢到了震惊,最后略微沉吟一声,“这样的话……能行么?”

“该我们的事,我们完成。就是要确认那位袁野袁大人那边,是否能够做到我刚刚说的那样。若是可以,此计不防一试!”王守仁握着拳头,颇有些兴奋激昂。

说到底,他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还没中进士,自然就没当过朝廷的官。可他的心早已不甘寂寞,像是今晚这样的事情必然经历不多,又怎么能不激动呢?

王鏊起身,负手交叉在背后,绕着屋子走了几圈。

最后定了决心,“这个地方,你和我都是初来乍到,可事情又是来得这样急促,那个梅可甲一旦身死,局面必将恶化……这一招险棋也就不得不走了。”

说完他还有些异样的看了一眼王守仁,

太子殿下特意点了此人的名,要他随同前往西北。

现在看来,殿下也是慧眼识人。

王守仁看王鏊如此说便是采纳了自己的意见,继而心中一喜,还胸有成竹的说:“若是不成,晚辈甘受大人责罚!”

……

……

京师。

开春之后下了雨,气温就会上来一些。

没有过年连着下雪天那么冷了。

河岸边的一些古树有些都开始发了嫩芽,拱桥之上还会见着一些文人才子吟诗颂雅。

王止的两位堂哥王炳和王炼在国子监也认识了些人物,原本她也不管这些。

可两位堂哥大她有七八岁之多,自小便宠爱这个四叔家的幼妹,见她到了京城整日闷在家中,也不忍心。

便选了今儿这个风和日丽的天邀她出去走走。

原本也是一些年轻人物在一起以文会友,自然是热闹些。

可王止不同意,

在内宅后院的屋子里还说这两位,“平日哥哥们无状便算了,怎么还想起来带着妹妹抛头露面?要是给人发现,岂不是会惹来笑话?”

王炳和王炼是寻常才智的人,家中条件好,王越的‘家风’么也不值一提,所以说他们不成纨绔都算是王越的基因好,即便如此也基本干不出什么靠谱的事。

看看人家王守仁二十多岁是啥样,在西北智斗贪官,

再看看他们,自然就明白了什么叫人与人的差距。

不过这话怎么说呢,他们也是为了自家妹妹,王炳还解释说:“原本我与八弟也不会这样,可自从上次元宵和送爷爷赴任,止儿你就天天闷在这小屋子里。这样……”

其实未出阁的女子不是不能出门,只是要减少出门的频率,碰上大事,比如节日什么的,也可以出去拜拜庙之类的,当然也要注意戴好面纱、不要与男子接触的太多。

王止之所以拒绝,也是觉得两位堂哥所在之处,肯定是少不了很多男子。

王炼又提议,“要不坐个轿子吧,止儿坐在轿子里不要出来,听听、看看应该也还不错。”

“多谢两位哥哥好意,那些场合止儿还是不去了。”

王止心里还想说:本来你们这些人聚在一起也出不了什么好诗。

“那若是太子殿下呢?”王炳故意这么问了一句,“我兄弟二人来京师也有段时间了。因而听人说起过,太子殿下在去年冬微服出宫,还去了玲珑酒楼呢。”

“玲珑酒楼?”王止心头一动。

女子房间的木门吱呀一声的打开,露出一袭白衣的妙龄美人儿。

她步伐款款,亭亭玉立,双手交叉于腹前,发丝垂顺在脸侧,美目顾盼生辉,面容一尘不染,肩窄腰细,实在是叫人看了便舍不得挪开眼睛。

“这事儿六哥是哪里听来的?”

“就知道止儿你对东宫之事感兴趣。”王炳和王炼对视一眼,露出某种成功了的笑意,他们往前走了两步说道:“东宫的事在京中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就是止儿你整日躲在屋里,因而从未听人说起。瞧,论对东宫的了解,止儿还不如我们哥俩多。”

王止也不恼,“六哥和八哥每天出门去,自然是了解的多。可你们回来又不与我说,我怎么会知道?”

“好吧,那我们往后多与你说说外面听来的东宫趣事。”

王炼还开玩笑的说:“也就是东宫年幼,不然还以为止儿害了相思病了呢。”

“八哥莫要胡说。”王止盯了他一眼,“这话要是传出去,轻忽了我的名节不说,万一给有心人一改,说爷爷献了孙女才有今日,那可就是祸事一桩了。”

王炳一听也觉得严重,“东宫不过八岁。八弟你太胡来了。”

“我也就是说说,谁让止儿除了东宫,便似无欲无求一样。”

王止摇头,这两位哥哥是真不了解她的用心。

“八哥,止儿关心东宫,是因为关心爷爷。”王止捻着手指,温声嘱咐道:“爷爷这次起复,全是靠着太子殿下君前力争。这一点两位哥哥也清楚,可不要听有心人一说,便于人前说什么殿下的不是,最后害的反而是爷爷。”

王炳和王炼自是点头,“这不会。再说殿下本就是忠孝仁厚之主,又有什么可说的?”

“那若是与爷爷政见不合的人,故意激你们呢?”

哦豁,

这两位听到这里才心头一凛,继而双双拱手,“多谢止儿妹妹提醒。”

“说到底,咱们一家原本在大名府也挺好的。可这京师里忽然冒出个惊才绝艳的太子殿下。”王止一想到此处,就会想到相隔千里之遥的祖父。

王炳说:“其实近来听得许多事,我也真觉得这位东宫太子,绝非寻常人物。可惜刚来的时候不知道,不然我还真会求爷爷带我去见一见,看看那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王炼毫不犹豫的拆穿,“六哥是想见了人前吹嘘吧。”

“两位哥哥可不要在这里吵。”王止提前压制了他们的冲动,自己也说道:“两位哥哥还是有机会的,只要用心读书,登上了皇榜,皇上都见得,太子见不得?可惜我便没这个机会了。”

“止儿也想见?”

“自然是想的。那可是个比我还要聪明的人。”

但这就是个念头,也就在心里想想,皇太子是什么人?岂是她随便可以见的。

“等闲是没这个机会了。”王炼又开始口不择言,“我和六哥只能多去打听打听,看看殿下什么时候再微服出宫。”

提起这个,他们又想起那玲珑酒楼来。

“要不今日止儿便去一次?”王炳想了起来,“据说,那个掌柜的还和东宫交谈了几句。”

“知道两位哥哥是哄着我开心。可太子哪有随意出宫的道理?”王止也算是感受到了两位哥哥的关心,但她还是拒绝了,转身回了屋里,只不过,她确实想见又见不到的无奈与失望只能她自己知晓了。

第75章 程敏政 “殿下是否要有所准备?”刘瑾躬身在马车前向着里面的贵人询问。

有了上一次皇太子在乾清宫力保张永的前例,他这次再安排出宫事宜,倒没那么大的心理负担。不过是觉得,再有臣子上奏会特别麻烦而已。

门帘掀开,果然露出朱厚照那张稚嫩的容颜。

他一身蓝色绸缎长衫,头发束着垂在后背,还是如同往常一样的贵气装扮。

这马车的边上,还有四名着劲装的青年,他们都是差不多二十岁这般大的年纪,虽长相不同,但因为服装、体型都很相似,看着就如同兄弟一样。

这是东厂的人。

先前朱厚照交代过张永,特意挑选了三十名精壮的汉子多加训练,底细什么的自然是按照规矩摸清楚。他没有要求一定要是孤儿什么的,有的时候上有老小有小的,更知道努力干活儿。

“准备什么?”朱厚照在刘瑾的搀扶下出了马车,“准备的多,偷偷摸摸彷佛是在做亏心事一样。谁要是再聒噪,就冲我来好了。”

这是一处桥边,上了桥过了河就是一片尘土飞扬,那里动工已经一个月了。

“殿下,前边儿脏。奴婢让人……”

“别让了。”朱厚照抬脚前往,把他甩在身后。

不过他也没走几步,就看到张天瑞身后带个小厮一路小跑了过来。

刘瑾见了,就迎上去提醒,“张大人,这是宫外。叫公子,礼节从简。”

张天瑞最经不住吓,皇太子忽然出了宫,到他这里来,这要是给有心人知道了,可不得像参张永那样参他?

因而很着急的说:“公子,属下礼数不周,还请恕罪。且公子千金之躯,如何能来这混乱之所,若有闪失……”

这种话,朱厚照实在听得太多了。

他喝声阻止,“少讲不吉利的话。”

“呃…”张天瑞被一句话憋回去,话也不敢说了。但太子出了宫来他这里确实叫他心紧着。

朱厚照见张天瑞额头上已经豆大的汗珠往下流了,就想着算了,还是不要再过桥去了,秋云的事他还记得,万一他真的磕了碰了,那张天瑞可就惨了。

人家本来就干得辛苦,自己就别添乱了。

于是他安排说:“你先去交代一下,随后到玲珑酒楼来找我。”

朱厚照又看了一眼河对岸的人声鼎沸,脑海里则想象着这里以后建成的模样。

他是心里实在关心,所以在宫里待不住,便想着出来瞧瞧。

毕竟可没有第二个李广给他这样敲银子,这事儿怎样也得办好才行。

玲珑酒楼的二楼包厢,

张天瑞没敢耽误太久,急急忙忙的就过来了,他这个性子,就为了跪还是坐都和朱厚照让了半天,最后强压着他坐在桌子对面。

“人从哪里找的?”

张天瑞老实回答:“照公子的话,都是从附近大兴等县招的穷苦人。”

“来料呢?”

“木材和石料都是就近购买运输,不求豪奢、不讲排场,尽量把银子花出价值来。”

毕竟这是学宫,不是皇宫。

否则一根金丝楠木就要不少银子。

朱厚照捻着花生米一边吃一边说:“具体的过程我没有管你。你这个胆子呢,我料你也不会贪银子,不过你用的那些人你要多加注意。这座学宫咱们是以实用为主,却也不能盖起来一场大雨就倒了,所以你要小心被他们蒙骗。若真有倒塌的那一天,我还是要找你。”

张天瑞感觉肩上的胆子十万斤重。这活儿不好干啊。

本来就是,哪有什么好干的活儿,如果全是太子的肩头把压力都挑了,那这个领导当得非累死不可。

“公子放心,这一点属下万万不敢。眼下刚开始,一切都是有点糟乱,公子给属下一些时间,一定建出个干净整洁的学宫。”

至于具体建成什么模样,

朱厚照懒得再去从什么建筑风格和他计较了,一来他本身也不是什么专业人员,二来还是和当下的风格统一为好,搞出什么怪怪的东西来,反倒会惹来闲言碎语。

在他们商量建设学宫事宜的关口,

包厢外忽然传来一声男中音,话语里满是惊喜,

“克勤!你何时到的京城?”

“原来是叔厚。怎么这么巧,今日能在这玲珑酒楼偶遇?”

朱厚照对叔厚这个称呼是熟悉的,因为此人正是詹事府属官,司经局洗马梁储。

洗马是个官名,不是真的叫他去洗马。在东宫,这是负责掌管收藏、刊印图书、册籍的。

品级上大约是从五品。

其实詹事府有许多的官员都是翰林转任之阶,因为进士进了翰林院之后品级不高,像编修才是七品。所以怎么一步步升上来?总不能每个人都连升几级,因而就会安排他们先去詹事府,说出来那都是侍读太子的履历,也不简单。

只不过这些职务有许多是虚职,梁储这个人朱厚照不是特别熟悉,也只是知道。

“克勤是谁?”朱厚照问了一声。

没想到还是大伙儿熟人,刘瑾和张天瑞都知道,张大人低着头小声回禀,“应是程克勤程敏政大人。”

一听这个名字,太子恍然大悟。

喔,是他呀……

就是那个卷入唐伯虎科举舞弊桉的主考官。

如果说王鏊是和谢迁相类比的人物,那程敏政就是和李东阳放在一起的,而且是很小的时候就出名,见过英宗皇帝的人。

程敏政和梁储没差几岁,但程敏政成化二年就中第,梁储却是成化十四年了。

且早在弘治元年的时候,程敏政就当过王鏊现在詹事府少詹事的官职,眼下估摸着一个礼部右侍郎的职务是完全没问题的。

吏部、户部重要我们都理解。不过与现代人‘实用’的价值观不同,在儒家氛围里的明代,礼部是仅次于吏部的重要部门。

说起来,都算是有名有姓的人物。

朱厚照左右无事,便叫刘瑾和张天瑞噤声,听一听朝廷的官员究竟会说些什么。

毕竟许多概念,他也是从虚假的电视剧里得来的。

……

“克勤刚进了京,我这就要出京。你说巧,在我看来反倒是不巧呢。”这是梁储的声音。

随后程敏政问他,“出京?该不会也是近日声名大作的东宫的旨意吧?像杨廷和那样外放担一任知府?”

“哈哈,那倒不是。”梁储解释道:“在下是奉了圣上的旨意,去应天府,主持乡试。”

应天府乡试?朱厚照点了点头,许多人和事都在他的脑海清晰了起来。

这也是个肥缺,因为明朝讲究师徒这一关系,

应天府那种地方,乡试出来的人到会试时中进士的也多。而梁储,也算是他们的恩师了。

程敏政自然说了声‘恭喜恭喜’。

“克勤呢,此次进京似乎较早?”

“确比之前提前了许多天。”程敏政心想,梁储算是东宫出来的人,问道:“我是先前就已听说,东宫近来常有惊人之语,心中便惦记着。进了京就发现果不其然,学宫都在京城里建了起来了。”

梁储应着说,“自去年东宫微服出宫后,这事儿就开始广为流传,眼下也的确开始做了。”

“我到了京城就知道了,动静不小。这耗银几何?又从何处来?”

这些问题梁储都摇头,他怎么知道这些事情。

“都不知?”程敏政有些惊讶。

梁储是实诚人,他说:“这事儿是殿下指了人去做,且没有通过内阁和各部,银子更不从户部拨。因而旁人大多不知。”

“叔厚此言差矣。太子是东宫,东宫所为岂有私事之理?往后亦会对朝政有所影响,内阁和各部堂官怎么都不过问?再说银子,即便不从户部下拨,那也是出自东宫,东宫是储君所在,这难道还是某家的私产不成?”

朱厚照听到这里,忍不住脸色一变,轻轻哼了一声。

吓得刘瑾和张天瑞都不敢说话。

第76章 一问退是非(求订阅!) 程敏政这个人的才气非常大。

他是前任南京兵部尚书之子,因为有神童之名,才十几岁的时候就被推荐到英宗皇帝面前,和他一起的便是现在的阁老李东阳。

据记载,英宗皇帝出了一句“螃蟹一身麟甲”,要他们做对,

程敏政答:凤凰遍体文章。英宗赞赏有加。

李东阳对:蜘蛛满腹经纶。

他就和童星一样,出名了一辈子。而且这也不是包装出来的,后来他中进士、当翰林,给弘治当日讲官,一切都比较顺利。

从当这个年代的文人的角度来看,他确实是成功的。

但怎么说呢,

程敏政十九岁以《尚书》中顺天府乡试第一人。二十三岁,又以一甲二名授翰林院编修。功名显达,仕途通畅。

所以对作为进身之阶的程朱理学怀有深厚感情。加之年少自负,识见未深,尚不能形成个人独立的学术见解,直到后来就更是程朱理学的卫道士。

有这种思想,那么几句话一出口,自然就和朱厚照不对味。

相比于程敏政的自负,梁储没那么亮眼的经历,自然说话就要‘声音’小一些,“克勤于东宫可能还尚不了解,朝中的大人们也不是没有规劝过。不过……”

“不过什么?叔厚还有什么难言之隐?”

“倒也不是。”梁储靠近了讲,“就是在君前没有辩过殿下而已、”

这个原因听得程敏政眼睛大张,很是惊异,

“殿下不过是一八岁的孩童,朝中诸公可都是饱学之士啊。”

包厢里的张天瑞听到这句都怕得要把耳朵给堵上。

刘瑾则是有些憋不住火气,“这个程敏政简直放肆!”

“哎,小声点儿。我还想继续听下去呢。”

万历年间的时候,

首辅高拱也曾经这样说过万历皇帝,意思那就是个十岁的孩子,治国怎么能听他的?

事实是这样没错,

但臣子这样讲话是不行的。

后来这也是高拱落马的罪证之一。

“在下倒是觉得克勤误解了。这和学识无关,殿下建了这学宫为得是为穷苦百姓谋个活路,这是正道。正道又怎么能辩得赢?”

“我倒是也听说了东宫的仁厚之名,这确实也是朝廷之幸,百姓之幸。”程敏政话是这样说,脸上却是有些忧虑。

“不错,克勤既已来了京城,往后多多了解,自会知道殿下乃圣主之象。”

“叔厚也是忠厚之人。”程敏政轻轻的取笑他,“你也不想想,若学宫之事真如你所说,是辩不倒的。那朝臣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可为何不经内阁?不从户部拨银呢?”

“难不成叔厚相信,为了百姓之事,陛下会阻止?刘、李、谢三位阁老会阻止?周经周大人会阻止?”

一连三问的确道出了最为奇怪之处,问的梁储哑口无言,他也自愧不如,要说这脑子,到底还是程敏政这样的神童活络些。

“克勤的意思是?”

程敏政颇为自信且有些得意的说:“我可以断言,此事绝不简单。而且这不是几锭银子就能做成的事,这钱从何处来呢?来处、去处一样没搞懂,可怜你梁叔厚还觉得此事寻常?”

“砰!”

端茶喝水的朱厚照重重砸了一下杯子,

他不是生气于别人聪明,看出他学宫之事的猫腻,亦或者是说他只是个孩子,这都无所谓的。他也没想过瞒过那么多聪明人。

他是气这些聪明人,非要一上来就先从不好的角度揣度,眼睛盯着他,翻来翻去的就想翻出一个错处。

仿佛发现了他的秘密,就成了大功一件。

有这么一瞬间,他都觉得自己就像个魔术师,关着门苦思冥想总算憋出了‘一招儿’,出去表演的时候还得经得住所有人眼睛的检验。

可他是大明朝的太子,这些人明明都应该帮他的。

退一万步讲,今天就告诉了他这银子是敲诈李广的,又有什么意义?能显出他程敏政什么能耐?

朱厚照开始有些明白,为什么和人家李东阳一起出名,一个是阁老,一个不是了。聪明也要用对了地方才好。

另外一边,这一声响也让外间的程敏政和梁储听到了动静,

两人对视一眼,异样的往这里看了看。

他们都想着里面应该坐着哪位同僚。

“在下程敏政,”他对着包厢遥遥拱手,“兄台若觉得刚刚在下之言有不妥之处,可出门一见,略作探讨。”

朱厚照懒得去和这个家伙浪费口舌,而且传出去后再说他一个太子和大臣当街吵了起来。这的确不成体统。

为了他可犯不上。

“张天瑞,你出去。”他指着外间,虽压着声音但还是有些火气,“你去问问他,他觉得本宫的钱是怎么来的。你看他敢答不敢答!”

张天瑞是有些为难的,按辈分、官职,程敏政的高度他是难以望其项背的。但太子有旨,他也不敢不遵。

所以也只能硬着头皮,把门打开。

梁储和他同在詹事府为官,自然是认识他的,“文祥兄?!你怎么在这里?”

“叔厚兄,别来无恙。”张天瑞又撇了一眼程敏政,微微行礼。

程敏政一看是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人,便有些不喜他刚刚‘拍’桌子的行为,“刚才程某,说及修建学宫银子来处和去处的问题,这位张大人似乎有不同意见?”

张天瑞想着,他背后到底是有太子在,也不要就怕了这个人。被程大人骂几句无所谓,回头给太子训一顿那就不值当了。

“并非有不同意见。”张天瑞拱着手,“只是觉得不重要。下官还想斗胆问一句,程大人觉得,这银子是从何处来?”

其实程敏政心里是有答桉的。

东宫也不能变出银子。

考虑到近期的事件,

只能是李广那边,不然还能从哪边来?

只是这种没有证据的话,哪怕是他程敏政那也不敢多说。因为此事事关太子。

李广才死了多久?坟头还是新的呢!

张天瑞的这个问题,看似平平常常。

可程敏政话到嘴边就觉得很不对劲,随后颇为恼怒的哼了一声。

他本来是好好说话的,没想到对方给他挖个这么大的坑!如此阴险的一句话,岂是君子所为?

好在他程敏政哪怕自傲也还算是聪明的人物,换做旁的蠢一点儿的人,今儿一条小命就扔在这里了。

张天瑞则很无奈,他能有什么办法?!

只是梁储有些尴尬,“克勤,文祥兄并非那种意思。”

“随便吧。今日扫了兴便也没意思了。”程敏政也失去了和张天瑞这种不是君子的人论一论的兴趣。

道不同懒得与他为谋,所以竟拂了袖子离开了。

这样梁储也跟着告辞。

搞得张天瑞一脸懵的出去问了这句,又一脸懵得回来复命。

“公子……这,他们都走了。属下还以为会和程大人争上一番。”

“你看他倒是敢!”朱厚照有些不屑,屁话那么多,一个问题也一样噎得他不行。

只有刘瑾笑意盈盈,还是尽量捡着好话哄着说,“公子今日也算一问退是非了,奴婢佩服。”

这的确也不是虚话,毕竟跟了这么久了,不佩服都不行。

第77章 献人(求订阅!) “公子,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便不要为了那样的人坏了心情。”刘瑾安慰着说。

“坏不了。”朱厚照挥了挥手,对张天瑞说:“你去做你的事吧。不必一直在跟前侯着了。”

“是。”张天瑞老老实实地模样,看着也好玩。

这样的人呐,虽然是不够精明,你跟他说半天憋不出个响屁,但有时候也会觉得这样的也简单,反正你说什么,他就干什么,给不了你惊艳,却也不会给你惊吓。

“对了,”

朱厚照在他要出门的关口,忽然想到了什么,

“你也是进士出身,回去替这个学宫想个名字。另外,今天这个程敏政的话你也听到了。为了修这所学宫,朝中免不得还要一番争斗。你这个人呢,畏手畏脚,所以我要给你壮个胆儿。”

他指了指自己,声音提高了几度,“你是替我干活,我是太子。你怕个什么劲儿?大胆的去做,这天谁也翻不了!奉我的命办差,只要你办好了,其他都不用怕!万事有我!”

这话太提气了,听得张天瑞从头到脚的舒坦,他马上转身跪下,“属下记公子教诲!公子英明!”

说完喜滋滋的离开了。

搞得朱厚照都忍不住一乐,这老实的人倒也好玩。

世间百样人啊。

过了一会儿,

张永从外面进来。

“公子可还记得,上次来玲珑酒楼撞见的那位见义勇为的壮士?”

朱厚照不用想,他当时和吴宽争了半天女子的名节,就是有纨绔当街调戏女子,所以当然也不会忘记当时那个背着棍子的青年。

但他是太子,一个精壮的青年还不好找?所以也就无所谓。

没想到今天张永来提起。

“怎么了?”

“当日,殿下令奴婢胖揍了那个浑人,奴婢与这位壮士也算是并肩作战。后来,奴婢也知道殿下喜欢这样的人才,便一直等着,给殿下引荐。”

边上刘瑾听了目光一闪,这事儿得症结在于,他不知道!

投其所好,本是他的看家本领。

那些个棍棒刀枪、哄着孩子玩的物件前段时间刚扔完。殿下的喜好他其实慢慢也掌握了些,要说殿下最大的喜好,还是精干的臣子,忠心的家奴。

但这种人并不好找,没想到今日一出宫,倒叫张永拔得头筹了。

刘瑾余光偷瞄了一眼太子,发现太子虽未露喜色,但显然也没有多么抗拒。

“喔?听你的意思,是个身怀绝技的?”

张永回说:“倒也算不上绝技,不过一根棍子使得出神入化,奴婢自愧不如。”

“带过来,我见见。”

张永心喜,这事儿他筹谋了许久,这个人也给他藏了许久,今儿就是看看成效的时候。

有太子一句话,

上次那个人果然出现,他身高八尺,很是魁梧,头上戴了网巾固定发型,显得很是干练,长得有点北人的特点,面宽脸平,侧看还有些刚毅。

“小人吴俊川,叩见公子!”

“不是说擅长使棍子吗?棍子呢?”

这大汉抬头但眼睛平的,回禀说:“面见公子,兵器怎敢随身?”

嚯,倒是会说话。

“看着像是个练武的,是军籍吧?”

这来历自是要说清楚的。

“公子慧眼,小人确是军籍。家中曾祖世袭的义州卫千户,到了小人祖父时由于排行老四,失去了世袭的机会。后来家父科举读书,中了秀才。因此小人也算是沾了祖辈的光,粗通文武。”

“这么说你不是京城人士,上次来这里是干什么?”

“禀公子,因小人识的字,所以受了当地一商户所托,到京中替人送信。”

“嗯。上次见义勇为,便知你心性不坏。如今又有张永举荐你……”

“张永,”

“属下在。”

“就让他领份护卫学宫的差事吧。”

太子的这个说法,叫张永和吴俊川都是一愣,他们也没预料到会是这样打发。至少给个‘编制’什么的,护卫学宫是什么?学宫可不属于朝廷六部九卿任何一个。

但既然这个话出来了,他们也只能应着,叩头谢恩。

朱厚照为什么要这样做?

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理由,

第一,武将这种东西,最讲究信任。吴俊川是个有正义感的人不错,但也不能今天就给他弄个什么太子亲卫这样的职责。这是纯粹的开玩笑了。

第二,驭人之术,赏罚分明谁都知道。但这其中,其实还有个恩赏要有度。吴俊川寸功未立,凭什么给他重要职位?如果非要这样给了,他也不会珍惜,因为他没付出什么。

第三,就是有些心计在其中了:他不能让张永对吴俊川的恩太大了。

今天他张永一顿操作,吴俊川从此青云直上,那他以后是感谢张永呢?还是感谢咱这个太子呢?

历朝历代都有大将因为缺乏这个政治敏感性而被皇帝猜疑。就是他们会代皇帝施恩、赏赐。你这样一搞,搞得下面的人都感激你,皇帝是谁?好多人见都没见过。

碰上一些个人魅力强的将军,到最后就是下面那些人非他使唤不动,那皇帝不杀你杀谁?

现在从朱厚照的角度,他就要‘拆招’,

用人这种事,急什么?他就给这个人很一般的职位,以后看你自己。

你自己立了功,我就升你,那你感谢自己,当然场面上肯定是感谢太子厚恩。

你要是熬了十年还是那个熊样,大明朝又不缺你这一个。

总之,张永并不能真正改变你的命运。能改变的,只有你自己,而能决定你命运的,则是他朱厚照。

当然,这样也有一个缺陷,就是容易凉了人心。

所以朱厚照笑容满面的说:“见义勇为非得有大勇气的人不可为,张永今天这事办的好。吴俊川……我记住了。”

有最后这四个字,张、吴二人总算是没有全部的失望。

“属下谢过公子!”

接着他又对身旁的两位公公讲,“我看史书,有许多的奸臣会动脑筋献美人。张永这个心思动得不错,知道我喜欢什么。也看得出,我在你们心中不是昏聩之人。”

刘瑾赶忙陪着笑说:“公子哪里的话,在属下们心中,公子是天上下凡的神仙人物,可是英明神武呢。”

“就你会说。什么时候你也给我举荐一个像样的人来。这样下去,你用的那些人,再看看张永用的,差距可就出来了。”

刘瑾回话,“公子教训的是。奴婢以后一定多多用心。”

不知为什么张永忽然觉得有些如芒在背,他可不想给刘瑾盯上。

倒是吴俊川心里一直忍不住激动,主要他没见过这么上层的人,这是完全可以决定他前途的人,现在言语里都是夸赞他的意思,如何能不激动?

却是在此时刻,

玲珑酒楼忽然嘈杂了起来,刘瑾出去瞧了一眼回来禀告,“公子,像是数名学子来此相聚。”

第78章 懊悔(求订阅!) 朱厚照抿了一口茶,“这酒楼倒成了热闹之处,官员来,学子也来。”

“那还不是托了公子的洪福?”刘瑾拍着马屁说,“前次因为公子来此稍坐。那掌柜的倒是很会谋利,把公子坐的那个位置封了,只让看,不让坐,说是有龙气沾染。这之后,来的人也就变得多了起来。”

朱厚照就怔怔看着前方,听了也没什么回话。

二楼靠着窗,一共摆了三张桌子,他当时坐的是中间一个。

现在又坐了包厢,这样下去,他要再多来几次,这家玲珑酒楼二楼往后就不用接客了。

这个时候,外间陆陆续续的上来了人,一群人,蓝杉的有,青衫的有,高矮胖瘦也都齐聚,相互之间称兄道弟,倒是有几分嘈杂。

“公子,要不要让属下去叫他们安静些?”

刘瑾听得刺耳,这便罢了,他还担心这些心比天高的学子们说出什么惊人之语,那可就不是小事了。

老话讲,怕啥来啥。

正当他心里这么担心的时候,

外间传来声音,

“……这是东宫太子巡幸之处,据说也是由此,东宫才体察天下百姓缺医少药之苦,近日京城中动工的医学宫,就是为此而设。”

“……太子,仁厚之主也。”

“可历代文人墨客、如宋之范仲淹都是以儒学为宗,积极兴学,改革时弊。在下去看了那学宫,动静颇大,规模不小,如此耗费应也繁巨,若是能够办书院、兴教化,我大明朝多些国家栋梁,这怎么也比几个大夫要更好些。”

听到这话的朱厚照轻轻笑了笑,这可真是个奇怪的角度。

但在场的人都是儒学学子,如果真是这样自然对他们有益,而且他们相信儒学,自然也相信照这样办,于朝廷更加有利。

“卫峰兄倒是高见,若真有此番见解,不如向朝廷上疏一封?”

朱厚照不熟悉这个声音,其实即便见了也不认识这个人。

但实际上,这就是王越的排行老六的孙子,王炳。

他这话一出,有许多人就会发笑。

卫峰功名都没有一个,布衣之身,怎么去上疏?

所以看起来是鼓励,实则是讽刺。

那卫峰果然有些羞恼,“待我高中之日,自然是向朝廷上疏!不必王兄提醒!倒是王兄,到底大家风范,识得风向,这话风也是往东边吹的!”

“你!”王炳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聪明人物,但好赖话还是听得出来的,“你休要以口舌之利污蔑于我!”

“谁污蔑你了?”那人说得振振有词,“李广虽死,恨其党羽犹在,朝廷的奸臣亦不可尽除!”

这是在暗指王越了。

朱厚照则皱起眉头,看来这些人‘君子小人’、‘门户之见’的观念不仅入了心,还入了脑。想来也是,一封上谕哪里有改变人心的力量。

这让他听了心烦。不过走之前有几句话要说。

“去叫掌柜的上来吧。”

刘瑾没二话,乖的很。

玲珑酒楼的掌柜的,脑门直冒冷汗,颠儿颠儿的就跑了上来。今天上面的情况他听得都吓死了,但他也不敢插嘴啊。

到了包厢里,啥也没做就是给朱厚照磕起了头,

“那个座,是怎么回事?”朱厚照指了指外边儿。

掌柜的回说:“贵人息怒。小人眼见贵人绝非寻常人物,心中想着既是贵人坐了的,又岂能随意让人乱坐?因而便设了正座在此。”

“那你这包厢是不是以后也不能让人进了?又或者这酒楼都该不让人进了。”

“……若贵人有此意,小人也一定勉励……勉励做……”

“勉励什么。还是撤了吧,否则我以后去过的地方、坐过的椅子,旁人再也不能用,这要是多了,就该有民怨了。”

“贵人不必多虑,只是一个座位、包厢,惹不来什么民怨。”

这时候还拍什么马屁,话都听不懂的。

今日尽是扫兴的事,

朱厚照兴致再大也快被消耗完了,于是抿了一口茶便起身离开,

他这么一动身,外间的人傻了眼,包厢里走出这么一个小公子,心里都在猜测……却又不敢相信,于是全都呆愣愣的僵在原地。

就看被几个大汉围着的朱厚照,闲庭信步般走了出来,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贵人慢走。贵人慢走!”

掌柜的这次伺候的不如上次好,心里头懊悔得要死。

刘瑾走慢了几步,在最后下楼梯时说出了刚刚太子交代他的话,“京师只有一个御座是旁人坐不得的。如今既已有了御座,又岂可再设正座?”

这话言尽于此,他们或各有表情。朱厚照就不管了,程敏政他会有些怒火,但这些人实在不够格,大概就是笑笑拉倒。

哪怕去打他们两个巴掌,都还算给他们面子。

倒是掌柜的心中如五雷轰响!最后那句提醒简直吓得他失了魂!

而王炳和王炼则一路小跑回了家,

“妹妹!你今日要悔死了!”两兄弟到自家内院的时候气喘嘘嘘,“妹妹可知我们今日在玲珑书院碰上了谁?”

小姑娘心头勐跳,“看两位哥哥的意思,该不会是……?!”

王炳和王炼勐点头,而王止自然是有一番难掩的懊悔。

之后两兄弟还将在那边的见闻详细说来,

“既已设了御座,又岂可再设正座?“王止捻着话头揣摩,随后忍不住叫好,“这位太子殿下的心思还真是剔透极了。”

“可这话,是他身边的侍从说的。”王炼挠着头讲。

“那是懒得和你们讲。”王止摇着头,有些无奈,“你们当中,谁能当得起要他开个口?”

那个当得起的人,

这会儿已进了吴宽的府第。

程敏政之前于学宫了解不多,还的确以为只是医学宫而已。没想到听吴宽一说后续可能还有什么军学宫和农学宫,整个人脸色都变了。

“既然如此,怎么能由着殿下的心思来呢?!”尤其他想到已经动工开始了,则更加有些懊悔的说:“早知如此,我该早些进京的。故意不经过内阁和各部,这是暗度陈仓之计啊。”

吴宽心说,你到底当自己几斤几两,“克勤,非我不信你之才,可东宫早已不是之前的东宫了。陛下已经下了旨意,要东宫御殿朝贺,且三日后就是出阁讲学之日,克勤自可用自己的双眼先看一番。至于其他的,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这可是吴宽老爷子,血泪教训得来的建议。

第79章 文官的妙计(求订阅!) 吴俊川这个人的身份恰合了朱厚照想要做军学宫的想法。

朱元章定的制度,军籍是要世袭的。这其实不太合理,父亲打仗的本事和儿子可没什么关系。

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并不需要多500年的视野才能看清。

可封建王朝的帝王最在意的是稳定,所以给所有人一个身份并用各种思想学说来束缚你,让你认命,这其实也算是一种可以尽量维持统治的方法。

因为开国之君是明白人,他怎么会不知道后世之君没那么大能耐?只不过家天下的前提下要实现千秋万代本身就是不可能的,所以显得历朝历代的各种制度努力都有些荒唐。

这些先不提。

在眼下军籍世袭的制度之中,朱厚照的确有想法要把一些军官的子弟放到军学宫中统一培训。虽然这对农民子弟里想要当将军的人不公平,但绝对公平他也做不到,他又不是神,能在自己当皇帝的几十年里,让这个国家海晏河清、四方臣服就已经是偷天之功了。

学宫的意义还在于,这些人朱厚照都可以想办法把他们变成东宫这辆战车上的既得利益群体,去抗衡旧有的利益群体。

新利益群体的力量如果不够强大,就很容易人亡政息。只要核心人物一挂,基本上出不了头七,就会有人跳出来扛旗反对。

刚刚入京的程敏政是威望很重的人,因而和吴宽他在一起的时候,那个话也就敢说,又能怎样?大家挂的都是礼部右侍郎的职。

甚至直接问:“既知道东宫有此暗度陈仓之计,为何满朝大臣到现在还未有任何反应?”

吴宽沉着脸,他眼袋已经很重了,感觉像鼓起个水泡似的,一张犯愁的脸老是一点儿笑容都没有。

“程大人,”说话的人是吴宽的学生,左佥都御史钱桂,他不敢反驳的太狠,但程敏政的责怪实在没道理,就满是委屈的说,“当初太子只是嘴巴上说说,又没有真正去做,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总不至于因为东宫的几句话便揪着不放,这哪里还有人臣之礼?而且太子说出来的名头还是为了穷苦百姓,这要怎么反应?”

最深刻的反对永远是当嘴上的东西开始落地、自己的利益正儿八经受损的时候,否则谁也逃脱不了温水煮青蛙。

现在也不到那个时候。

“只不过确实……当初谁也没有想到会那么快。”

程敏政哼了一声,“不通过内阁和各部当然就快了。在有这个迹象的时候就该知道这事儿不简单。”

现在先不说真金白银花出去在京城里大张旗鼓的大肆营造,

太子还有心让中了第的进士也去培训。这岂不是暗含了‘圣学无用’的思想?

“东宫……做事向来是多番筹谋,”吴宽现在是完全信了这点的,“现在回过头来看,不交阁部议处是先前就打算好的,用出为贫穷百姓之名当然也非无心之举。”

看来东宫是很了解他们这些人才会有这样的举动。

再有一点,吴宽没敢说,就是李广之事应当也是计划中的一环,因为不交阁部议处,就没有银子。

那银子怎么办?

几个月后的现在一看才发现这是一个大大的局啊。

唯一有缝隙的地方,就是王鏊想当他吴宽和太子的和事老,更打算说服他吴宽共同办好学宫之事。

这就让他知道,除了医学宫之外,东宫还有设立兵、农、为官学等打算。

真正的步步为营。

现在人家自己有了人、有了钱,他们又当如何?

“克勤打算如何做?”

程敏政虽是傲慢之人,但从来也不是没有脑子的,他略作沉吟,说:“既然殿下想建,那便让他建。医学需要场所,儒学也需要场所,咱们可以向陛下谏言,在这学宫增设儒学这一科,讲述圣人之道、传播圣人之学,兴教化、聚人心,这总没有反对的道理吧?”

吴宽和钱桂都眼睛一亮,

“这招借尔东风、釜底抽薪之法,倒是很妙!”

以往他们都只是想要去说服太子,可几次三番都不行,现在就坡下驴就不一样了。

钱桂忍不住赞道:“此乃一石二鸟之计,到时候不仅为官学等可止,还可出一个国子监第二。”

“吴大人觉得如何?”程敏政看他似乎是有些心动,但好像还有什么忧虑。

其实也不是忧虑,

吴宽是在想太子有什么应对之法……

因为,他总有。

“克勤之计确实甚妙。不过……万一太子应对得当呢?”吴老头提醒。

“应对得当?老师指的是反对?”钱桂自己也想了想,“咱们建议设立书院、教化百姓,这哪里还有不答应的余地?”

教化百姓是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现在作为储君,怎么能坚决反对呢?

可吴宽是心理有了阴影,所以未及成、先虑败。

哪怕仔细一想,钱桂的话也有些道理,但他还是不会觉得这个所谓的一石二鸟会这么容易就达到的。

“一切,等克勤见过了东宫再说吧。”

说起来,当初仅仅为了东宫何时出阁讲学,臣子们还和弘治皇帝斗了好多轮的法,

没想到这一次开了春之后,是一切顺利,礼部所做的所有准备、上奏的所有条陈,弘治皇帝至少接招,且再没有提过因为某原因要推迟这种要求。

刘健、李东阳和谢迁三位阁臣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文华殿的一切准备都已就绪,就等着吉日到来。

第二日一早,朱厚照早早的便起身了。明朝皇太子读书有出阁讲学仪注,是专门为第一次搞得特殊仪式,规模还是比较大的,尤其皇帝还宠爱皇太子。

在人员上,除了真正给太子讲课的老师,锦衣卫、鸿胪寺这些负责仪式、礼节的官员也都会到场,司礼监等衙门的宦官就更不必说了,哪怕就是把书展开这么个动作,都得派个人在那儿。

当朱厚照望着鱼肚白的天空,乘轿到文华殿的时候,各官都已经先他抵达,排列两行,相向而立。

刘瑾搀着朱厚照走上文华殿正当中的座位时,宫里的太监才喊一声,“各官员入殿进讲!”

第80章 吴宽的劫(求订阅!) 随着内侍一声声传唱,文华殿殿门大开,各官徐徐北行,由两门进殿。

进了殿就会发现,殿中设一四爪龙屏,正面朝南。屏前就是朱厚照坐的地方,他人正看着一帮官员低着头有序走进。

在他两侧,各立一只镀金铜鹤,东西相向,鹤口里衔着蜡烛般粗细的龙涎香,为外邦所贡。在太子进殿之前,这香已经燃了半个时辰,现在是轻烟鸟鸟,芬芳阵阵。

在朱厚照的前方设有书桉,再前方两侧各有讲桉。

司礼监的官员会将要用的书籍先期放好,按规矩,“四书”置东侧,经史子集置西侧。讲官撰写好的讲章,也是放在里面的。

这不是说官员偷懒,先写好,照着读。

而是朝廷有规定,给皇太子讲什么东西先要定好,送呈皇帝和内阁预览。否则谁知道你们会给太子讲什么东西?

为了预防这一点,东宫在讲读毕,召见官员的时候,要么一起召见,要么都不召见。不允许‘独对’,这就是杨廷和最早所犯的忌讳。

独对容易有‘幸臣’,哪怕你不教太子一些歪门邪道,那也不行。因为太子如果常召某一个人,那就说明太子偏爱他,这以后就是他说的话太子才肯听,万一这是个奸臣呢?

除了这些以外,锦衣卫也会有‘仪仗’人员,他们也分两排站立,代表的是皇家的气派。

鸿胪寺的官员要负责讲学过程,比如鸣赞官会喊:

起桉!

进讲!

展书!

实际上的过程看着自然威严,

但在朱厚照眼中则不免复杂,而且读个书大几十号人搁这看着,好在他也知道这是头一天,之后的‘每日讲读常仪’,会简化很多。

在他的配合下,在太监的主持下,文华殿的一切进展顺利,

也因为是头一天,所以像刘健、李东阳、谢迁这样的阁老重臣都会来,程敏政也混过东宫侍读太子的名头,所以他也在。

事实上,朝中喊得出名字的鸿儒大儒他们基本都可以算作朱厚照的老师,所以今儿个是真的齐聚一堂。

肯定算是大喜事,

毕竟这帮文臣为了这事从弘治七年就开始上疏了,现在终于真正到了这一刻。

不管之前如何,众人心中东宫毕竟是孝顺仁厚之主,眼下正式出阁讲学……自是大幸!

礼节完毕时,刘健马上出列,

“臣刘健讲《大学》首章!”

虽然这个朱厚照已经学过了,但真正做学问人的态度是打好基础,之前学的不正式、不成体系,现在自然要从头来。而且不从头来,那定从哪里开始合适呢?

至于这大臣们讲课,首先是要认字、其次要解释字义,最后要讲解内容。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这里的‘大学’是与‘小学’相对,‘道’的意思是道理、规律……到了‘在亲民’这里,宋朝有大儒说这个‘亲’字写错了,当为‘新’字,民指天下百姓。若用‘亲’字,便是亲近天下之人。改为‘新’字,便是使天下之人自新。”

朱厚照可不想后世人一看史书,读到一则这个皇帝连《大学》都不懂的野史。所以听得也是认真的,反正左右也无事,

而听到这里的时候,他还插话,“依本宫所见,这个亲字也很好,亲民嘛。有什么不对?”

他这话一出,

好些个人都抬起了头看他。

刘健也没想到这种时候,太子竟然会忽然插话,想了想解释道:“回殿下,从上一句看,人虽然可以明其明德,但也会为‘浊气’所染,物欲所弊,因而需要明德的过程,也因此。新民用在此处,上下意思更为顺畅。”

“这里不好。君主的大道,总归是要亲民。不过刘先生,你继续吧……”

朱厚照不是那种咬文嚼字的人,你们爱咋解释咋解释。

只不过他这个五百年后的灵魂,有的时候会忍不住杠它一下。

这之后一直讲到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这三句讲得是修身才能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这句之后,刘健结束,“殿下,臣讲《大学》毕。”

“好,先生辛苦了。”

这样,他退回原处,李东阳上前。

“臣李东阳进讲《论语》。”

“好。”

……

“臣谢迁进讲《中庸》。”

“好。”

……

“臣吴宽进讲《尚书》。”

朱厚照抬了抬眼皮,嘴角弯了起来笑眯了眼,呀,这是老熟人了呀。

“好。本宫,听吴先生讲!”

吴宽眉头忍不住一跳,

那日他和刘健在御前和皇太子争了几句,说起来也是不止一次惹得太子不高兴了。但最后临走时,太子反而笑意盈盈的和他说话。当时他就觉得,似乎不妙。

现在怎么到我又兴奋了起来……

这让吴大人预感不很好。

其实《尚书》读起来更加拗口,要讲解的通俗也比较麻烦。但太子是第一次读书,依例是讲经不讲史,所以也就只好勉为其难了。

就这样讲下去……

在解释‘一戎衣天下大定’时,他说:武王伐纣,目的在于救万民于水火,故万民拥戴,一披兵甲,不待血刃,天下已然大定了。

话一说话,就听见朱厚照叫了他一声,“吴先生。”

除了最初的刘健那里,这是太子首次出声,

“臣在。”吴宽抬手,也停了讲。

“刚刚刘先生讲,修身便能治国,治国便能平天下。这个武王应该是修身止于至善了吧。既然如此,为何还要他披甲,天下才能大定呢?照理说不应是他修了身,天下就大定吗?何需披甲?”

吴宽:“……”

这个时候,程敏政也抬起头望前看了一眼,他原来还在想,东宫是什么样的人,怎么叫大名鼎鼎的匏庵先生(吴宽号)也这样谨慎小心,甚至重视得过了头,

现在一看,这问题可真是够刁钻,

那么多的人,那么重要的场合,那么难回答的问题,万一吴宽‘失了手’,那可真是丢人丢大了。

吴宽不知道皇太子会在哪里刁难他,但他知道可能会有这一茬,所以心理准备是有的,

强行安抚住越发加快的心跳,稍加思索解释说:“回禀殿下。一人修身会化及一家之人,一家之人修身,会化及一国之人,一国之人修身会化及天下之人。如此,天下人都肯修身,自然天下大定。但天下也有那不肯修身之人,只能兵戎相见。可最后为何武王赢了,而不是纣王赢了,便是因为武王修身止于至善,若修身不至于至善,天下便不可安定,即便纣王赢了这一次,最终也还是要输的。这其中道理十分深邃,须慢慢体会。臣这样解释,不知殿下明白了没有?”

朱厚照说道:“那么就是说仅仅修身还是不够的,像是鞑靼人,咱们这一屋子的人修身到至善,他还是要打我们。若是兵戎相见的时候打不赢,咱们活都活不了,还去哪里修身呢?”

“殿下所言也不无道理,因而朝中有远见的大臣也会上疏谏言要整修边防,以备来犯之敌。”

朱厚照点点头,“嗯,吴先生说的对。仅仅修身确实是不够的。照吴先生的意思,看来本宫往后所学也要加上一些兵法军事才行。”

这话说得吴宽心头大惊,开什么玩笑呢!太子学的东西怎么能随便乱改?你还当着这么多人面说我说的有道理所以才改!这不是要命吗!

再说了,这帮文人哪怕让改,也断然不会加上兵法军事!以后学成一武皇帝,动不动就要御驾亲征那还不把人给折腾死了?

“殿下不可!”吴宽哀嚎呼叫,直接退后两步跪了下来。

第81章 凌厉的太子(求订阅!) “怎么不可?”朱厚照接上追问。

吴宽现在说话是会很小心了,所以心里头的压力也极大。

尤其今日是东宫出阁讲学的首日,场合更加不一般。

“古人有云,国虽大,好战必亡!殿下初次出阁读书,理应以圣人之学为要,慈悲济世、仁厚爱民。若轻言战端,则百姓祸于战乱,国家亦会衰败危亡!因而殿下旨意,臣万不敢接!”

朱厚照抬了眼,向排列两边的大臣问去,“你们呢?你们也认为本宫不该学习兵法军事?不该学习战阵列兵?”

“启禀殿下!”看了半天的程敏政忍不住了,他跳出来回答说:“臣亦认同吴大人所言,殿下如今尚年幼,正式启蒙读书之时。况且,自古皆是上马得天下,下马治天下,我大明朝已历七帝,传承百年,殿下更应该学的是如何治天下!”

“且,臣有一言欲进谏殿下,”

朱厚照心中对这个人的行为早就有预料了,他也不慌,道:“你说。”

“臣以为,殿下天资聪颖,实属罕见。不过古来圣贤之书,大道自在其中。殿下初学,哪怕粗懂一句,也通不了全文,即使学得一理,也无法融会贯通。但殿下轻浮行事,诘问大臣,以刁钻之话术堵塞群臣之众口。”

说到这里,很多人都已经有些震惊了。到底还是要程敏政啊。

“……臣子们若是惹了殿下不快,撤职贬黜都是上恩,可殿下您安定不了心神,难以领会圣人之学,这才是真正的坏事啊!”

神童不愧神童。

朱厚照一眼扫过去,底下一群老头有许多都暗中点头,看起来像是说出了他们的心声。

再看程敏政,他直着腰,拱着手,端得一副不畏死的忠臣模样!

这一军确实将得漂亮,直接给太子架在这里了。

朱厚照则笑了笑,“程先生,”

“微臣在。”

“我们之前见过吗?”

“没有。”程敏政老实回答。

“老师教授学生,学生不能提出问题吗?”

连续追问,程敏政气势再弱一分,“自然可以提问题。”

朱厚照继续笑意盈盈,“那吴先生刚刚的谏言,我是继续请教了各位先生的意见,还是就不答应他了?”

额……吴宽进了言,太子是没有就此否决的。

程敏政脸色已经开始不对,但就刚刚发生的事,他只能如实回话。

“殿下,是在继续请教各位大人的意见。”

“啪!”朱厚照重重的拍了下桌子,“那本宫还在请教意见,你怎么张嘴就来,说我在诘问大臣?!”

皇太子发怒,

文华殿一众官员、宦官全都跪了下来。

“殿下息怒。”

程敏政则是一口浊气憋在胸口!

朱厚照故意落他的面子,就是要激他!

这话暗含了两个陷阱。

其一,眼下在这文华殿只是请教一个问题,而且还在继续虚心求教,更没有一意孤行要做某事。这哪里是诘问了?

既然不是,那就是说你考虑到往日太子和大臣的争斗,因那些说太子诘问大臣,

可那些事发生在深宫,你程敏政又不在场,怎么知道的?是不是有人在背后告诉你的?

说!有能耐你就说出口!是谁把自己和皇帝的奏对拿出来和人讲了!

这可是个忌讳,皇帝和你在宫里的说的话,你怎么能到处乱说?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这道理,满殿之人都懂,遑论程敏政?

其二,既然你在背后说了,今日又在文华殿这样表达了对太子的不满,那是不是可以认为你们在背后议论太子的不是?

这可不行,当面谏言和背后议论绝不是一个性质。背后说普通人坏话都会为人不耻,更何况你们偷偷在一起议论太子?

这要是皇上,罪名就是毁谤朕躬!

而且只要一认,还要请你交代谁和你说的!这是同党!都跑不掉!

这就是程敏政憋着难受的缘由,他不能说,说了还连累吴宽。

关键时刻,是很看一个人的急智的,有太多人都有这个经验,就是一个问题如果心里不紧张、给时间思考是可以回答的很好的,但有压力、又要马上作答则非常有考验。

程敏政也算是聪明的,他想到了皇太子话里的漏洞,就是那次因为王越而发的上谕。

所以他说:“微臣是看了陛下为国用人的上谕,进而有所得知。”

这话的意思是,上谕上记录了当日君臣的对话。

朱厚照马上就跟他翻脸,严厉质问道:“那你说本宫不过是个八岁的孩童,这话也是写在上谕之中的嘛?!”

程敏政心头轰然一声响,已然全是震惊!

殿里的人心里和明镜一样,他们肯定知道程敏政就是在背后和什么人讨论过了,否则刚入京城,如何能说出今日这样的谏言?

只不过程敏政也聪明,没有跳入太子挖得大坑而已。

然而,事情到此又有反转,就是太子说的‘八岁孩童’那句话,这时候大臣们听到的话外之意是:程敏政背后不仅说了太子的坏话,而且太子知道。

这就没救了,帮都帮不了。

程敏政则已经乱了心,他是极高傲之人,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太子噼头盖脸的勐批。还和‘背后说人坏话’这样不道德的事沾上了关系。

所以说,压力已经飙升了。

然而他思考的时间一长,刘瑾不干了,

“程大人,这是文华殿,您跟前儿的是太子殿下。先前言语之中已对殿下有所不敬,如今殿下问话还不马上回禀?”

对,就是不敬。

这一节怎么也逃不过的。

因而程敏政只能跪下,“臣失态,请殿下恕罪。”

嚯,嘴不硬了。

朱厚照杀人诛心的说:“恕罪,当然恕罪,怎么敢不恕罪?!今日是本宫出阁讲学第一天,这么隆重的场合,多问了几个问题就被你程先生冠以‘诘问大臣’的恶名。眼下要是治了你的罪,岂不是真惹了你程先生?往后不定还有多少恶名呢!”

程敏政忽然想到了吴宽的提醒、吴宽的犹疑……

这个东宫太子,真是太凌厉了些!

“殿下诛心之语,是叫臣万死难安了!”

“本宫不叫你死,本宫只期待你待人宽厚些,你这才入京才几天?就给本宫来了个‘不过八岁孩童’和‘诘问大臣’两句评语。堂堂大儒讲话何必那么刻薄?”

吴宽心里一叹,殿下大抵是知道了程敏政的来意不善,这是已经在封他的口了。

有了今日文华殿这一遭,往后程敏政如何再与皇太子争辩?不管你怎么讲,只要你讲上一句,自然就会有人说你心胸狭隘,

你看吧,太子说你刻薄,你还真刻薄!

而程敏政已经心头巨裂,待人不宽厚、讲话刻薄……这……这怎么能用在他的头上?!他就是没想过,他在道德制高点给旁人安插罪名时是不是过分。

第82章 妙计(求订阅!) 文华殿哪怕勾心斗角,但至少能感受到春暖的和风煦煦。

而在西北,一切则更显得刀光剑影。

“这么说,梅可甲这个商人,倒是关键?”王越听王鏊把事情和他讲述一遍之后问。

“不错。而且必须尽快找到他。他最了解张坋干的那些事。”

老将军背着手绕了两圈,“可照王守仁之计,直接向他说出你在找梅可甲,这会不会有点冒险?这样之后,你的意图他就清清楚楚了。”

“此计确是很奇,不过我觉得可以一试。”

……

“那老夫就来写请帖吧。”

……

……

甘肃镇守太监张坋、总兵朱明志在今日一同接到了王越这个总制官的宴请。

这顿饭,不管人家是设的鸿门宴,还是准备与他俩交好,都得去吃。

更何况,他们自己也想去,

按理说,王越刚刚从京里过来,如果说钦差,他某种程度上也算是钦差。可为啥还要再派一个王鏊?

这是不是和胡贵闵被查有关,他们不得而知。

所以他们也在想着是不是有什么机会去打听一下。

入总制官府之前,

朱明志拉着张坋说:“张公公,昨晚有个锦衣卫去了那钦差的房。你可知道?”

张坋脸色认真,“此话当真?!”

“这个时候,我还骗你?”

锦衣卫是皇上亲军,能指挥得动的只有皇上,当然了,现在多个太子也有可能。

“胡贵闵关进了昭狱之后一点儿消息都没有,现在钦差来了,锦衣卫也来了……这个时候,如此隆重的邀请我们,我们还不得不来。”

话说到这里,自然是言外之意。

“他们今晚必有行动,这是调虎离山!”

不是张坋的反应快,主要是太像了。

“咱们都留意点吧。尤其……梅可甲这人,”朱明志说这名字都小声了许多,“锦衣卫可能已经禀报了。”

“禀报了只要找不到,他们又能拿咱家如何?”

朱明志理了理身前的衣服,“总归是个隐患。这人张公公要想办法,嘴巴再硬,也要用铁棍撬开。”

讲完了这几句,两人便入了府。

这个饭局的规格搞得很大,弯弯绕绕了好久才找到了府中的隐秘之所,推开门就好酒好菜上满了一桌。

……

……

啪!

房门一关,除了他们四位,其他人都不能靠近。

朱明志先拱手客气,“大人盛情,下官惭愧。不知今日大人邀我和张公公来此处有何吩咐?王大人和钦差大人尽管开口,下官拼了这条老命也把事儿做成。”

朱总兵也是场面话。

每个人都有一个角色。

你的上司这样款待你,肯定是有什么重大的任务。所以他讲这话也是演好自己这个角色。

王越和王鏊对视了一眼,

就这一眼,马上就被张坋和朱明志捕捉在眼中!

有情况!

“额……”王越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启齿,最后呢,又说出些不痛不痒的东西,“本官受了皇上和殿下的重托,要守好西北,击退鞑靼。可说到底,我不过是个上了七十的老头儿,要打赢这么一个大敌,若没有朱总兵和张公公的助力……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今日这顿宴请,有些唐突,但却不得不宴请……”

王越突突突的说下去,尽是场面话,一句真实的意图都没有,

虽然好听,

但听得朱明志和张坋越发的奇怪,

这……这是不是在拖延时间啊?

张坋心里一紧,看来这些人真是带着任务而来,如今既然用出了调虎离山之计,估摸着正如朱明志所说,已经在寻找梅可甲了。

外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呢!

朱明志还偷摸的看了眼张坋,如果有加密通话,他都想问一句:那人你藏得确实万无一失吗?

“喝酒!”王越这个老将豪迈的很,

“我也敬上。”王鏊也跟着起哄,“我们虽是萍水相逢,但同朝为官,共事一主,也是有缘。”

有个屁缘,大明朝那么多官员,岂不是个个有缘?

张坋心中滴咕的劲儿更大了:还要开始灌酒,这两人看似配合无间,但痕迹太重,简直就是明说今晚会有行动!

但是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张公公心中瞧明白了这背后的招数,以他的经验,自然是有应对之法,

“将军,钦差大人。这酒不该是两位敬我们,应是我们敬两位。”

喝酒这种招,太好办了,一会儿装个醉就行。

觥筹交错之间,三人刷刷刷的几杯酒下肚,

之后,王鏊说:“朱总兵,张公公。王越王将军到这西北之地,想必两位都不诧异。可本官为何来此,你二人是否知晓?“

正戏来了。

“请,钦差大人赐教!”朱明志眯了眯眼睛回话。

在他旁边,张坋也提了几分心神。

王鏊视线扫了两人,轻飘飘的说:“自然是甘肃镇,一个总兵,一个镇守太监,失去了陛下的信任!”

屋子里瞬间安静。他俩那张脸也瞬间僵住。

朱明志和张坋不管内心里是多么桀骜,但表面上对方毕竟是钦差,所以有些戏就是要演,两人同时起身,跪下道:“请钦差大人明查!下官兢兢业业,不敢稍有疏漏,但不知有何不当之处,惹了圣怒。还请钦差大人转告臣忠君之心,以求圣上宽宥!”

“转告可以。先说梅可甲现在何处?”

张坋答道:“钦差大人有所不知,梅可甲自月前失踪,属下也在派人四处寻找此人!”

王鏊道:“胡说!这城里谁不知道梅可甲是张坋张公公的人,而且他也正是被你捉走的!你如何能说不知道?”

“大人冤枉啊!”张坋说起来脸不红,心不跳,说道:“梅可甲此人本来是做的与鞑靼人生意。月前叫属下偶然发现他竟与鞑靼人交易铁器等违禁物品,这可是通敌卖国之举!百姓闻之无不愤怒!为平息百姓之怒,微臣只好对外放出假消息说梅可甲已缉拿归桉!另一方面,又加派人手寻拿此人!此事,朱总兵也是知道的。”

朱明志暗骂,艹你妈的!

但嘴上还是说:“张公公所言非虚,梅可甲确实尚未抓获。不过下官已加派人手,日夜搜寻。”

王鏊是正人君子,

哪里见过张坋这样的无赖小人?都揭穿到这个地步了,他就是厚着脸皮死不承认,你说你咋办?!

还好他是留有后手,不然在这里就要被话就要被卡住,

“那本官要是在找到了梅可甲呢!”王鏊厉声问道。

找到梅可甲?

朱明志又想骂人:不会这么坑吧?

王鏊问的太笃定了,

笃定得张坋心里都生疑,

但眼下这个关口,他只能硬着头皮说:“大人若不信属下,自可去属下府中搜寻!若有梅可甲的踪影,属下甘愿领死!”

“哎,什么死不死的。”王越唱起了白脸,“王大人,张公公都这样说了,依我看应当是所言非虚。今日是我做东,给老夫个面子,还是喝酒,喝酒!两位大人,起来吧。”

“多谢王将军。”

人家就是这么厚脸皮,王鏊也没办法,只能继续喝酒。

但这次喝着喝着,神奇的是张坋竟然在几杯酒下肚之后,人忽然倒了,

“张公公不胜酒力,每次都是几杯便不成人形!二位大人莫要怪罪。”朱明志还知道打配合。

王越则大手一挥,“无妨,来人!扶张公公下去休息!”

这哪里还有休息的心情,

张坋一到外间,发现总制官府第里戒备森严,还有数对甲胃人马进进出出,很是忙碌的一样,一看就知道有什么事情。

这情形直接印证了他心中之前的猜测,自是十分相信。

梅可甲。

张坋默念着这个名字,心中有些焦急。

最后和自己带来的人商量,“你与我换衣裳,你留在此处。其他人随我迅速回去。出府的时候如有人问,就说回去给张公公取解酒的药。快!”

“是!”

张坋心想,你有调虎离山,我有金蝉脱壳!倒要看看今晚能玩出什么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