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雪令》 春江杀人月 第一章 月神祭典 庆国天启十年,七月七,月圆如斗,春江两岸芳草萋萋,江面上白雾渐浓,一股子生死两茫茫的意味于天地间飘飘荡荡。

春江中游近月城城门处,陡然燃起四堆巨型火把,红光交辉,映出火把下四四方方的木台。

木台之下,站着形形色色各类人等,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名士乡绅,贩夫走卒,皆是神情兴奋的模样。

一名戴着鬼脸面具的少年立于人群之外,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双眼微眯道,“要开始了!”

站在鬼脸面具男子一旁,身穿蓝色粗布麻衣的邋遢中年人用小拇指挖了挖鼻孔,瘪着嘴道,“没什么可看的,每年都差不多,就像你每年都会折腾一回,结果却是大抵相同,下辈子都不会有什么新奇的变化。”

“或许今年会有所不同呢……”鬼脸面具少年眼神忽地一寒,“老曲,你有没有想过这辈子就是你口中的下辈子?”

老曲抓了抓油腻腻的头发,始终想不明白那句话,“申小甲,你莫要总说这些奇怪的话,会被人当成妖怪烧掉的。你上回说大地是个球,月亮也是个球,已经在月城百姓中间传开了,都说你魔障了。”

“事实确实如此,真理总掌握在少数人手上。”

“小甲,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呢,凭什么认定你就是对的?”

“我就是知道,自打来到这世上就知道。”

“生而知之,是真的会招祸的。”老曲眼神黯然了一下,“以后别在让人知道你知道的很多,这样不安全。”

“也不是生来知道……”申小甲叹道,“算了,或许今晚我就能回到那个真正属于我的地方,”扭头看向木台,“这可能是我在这儿看的最后一场月神祭典。”

“十年前你也是这么说的,就如同这月神祭典一样,结果毫无新意……”老曲有些意兴阑珊地撇撇嘴,转身朝着月城城门走去,“我先回去了,醉月楼不能没有跑堂的。”

申小甲瞟了一眼老曲的背影,继续看向木台,嘀咕道,“唱起来!跳起来!让我热热闹闹地穿回去宰了那王八蛋!”

木台之上,红色火光映照出十几名俱是身披黑色羽甲,头戴墨色獠牙夜叉面具的壮汉,长发散乱地垂于双肩,低头闭目,赤脚而立。

正中央一位戴着血红色夜叉面具,手拿白色木杖的黑色羽甲忽地抬起头,双眸清冷,透着刻骨的霜寒,举起手中的白色木杖,奋力地锤向地面。

咚!几乎同一时刻,木台后方一个赤裸上身,头戴青色夜叉面具的壮汉抡起一根粗大的木槌,砸在一丈二尺高的大鼓上。

血红夜叉大喝一声,“风起!”

木台上的墨色獠牙夜叉猛地抬起头,睁开双目,齐声喝道,“呜呼!”

而后所有夜叉于火光间起舞,步伐整齐却又诡异。

舞步将尽未尽时,血红夜叉手中白色木杖一横,喝道,“雾散!”

墨色獠牙夜叉有条不紊地散作一个圆圈,彼此间距半臂之遥,齐声再喝一句,“呜呼!”

圆心处的血红夜叉突地扑通一声跪拜下去,似乎用尽全身气力喊出两个字,“月出!”

围作圆圈的墨色獠牙夜叉亦是五体投地,身子微微颤动,口中不停地低吼着,“呜呜!”

木台四周的火光骤然更盛了几分,四名赤裸上身,头戴青色夜叉面具的壮汉举着一名身穿白色薄衫,口中含着一块棉布的女子走上木台,于木台最前方的巨型花架下站定。

血红夜叉从地上跃起,手舞足蹈,蓦地张开双臂,仰面望月,嘶吼道,“祭!”

墨色獠牙夜叉此时也全都起身直立,抬头凝望圆月,长啸道,“祭!”

四名青色夜叉将白色薄衫女子放置于花架上,丝毫不顾白色薄衫女子呜呜哭喊,用拇指粗细的草绳一圈又一圈地将其绑缚妥当。

一阵清风起,最右侧那名青色夜叉突地踩中一块不知何时出现在脚下的石块,崴了一下脚,身子一斜,松开了自己手中还未结扣的草绳。

白色薄衫女子面色一喜,速即以尚可灵活使用的左手解开身上的草绳,扯下口中的棉布,仓皇地朝着木台下逃去。

正当此时,木台上骤然乍现一道刺眼的白光,犹如从天上垂落下的一道霹雳,令人不敢直视,只得伸手遮挡。

白光消散之后,所有人慢慢放下盖在眼前的双手,面面相觑。

一道惊呼声突然于木台中央炸响,“显

灵了!月神显灵了!”

所有人齐刷刷地朝着惊呼声来源处望去,只见血红夜叉拄着白色木杖站在花架前,盯着花架上重新被绑缚好的白色薄衫女子,一脸的激动与虔诚。

木台之下,突有人指着白色薄衫女子高喝一声,“死人了!月神发怒了!”

其他人这才注意到白色薄衫女子的模样,俱是浑身一颤。花架上,此时的白色薄衫女子脸色惨白,额头一枚红色月纹格外显眼,朱唇微张,双目无神,已是无半点生息。

场面顿时慌乱起来,台下围观人群四散奔逃,台上夜叉全都怔在原地,手足无措。

一名身穿朱红色,胸口白底黑字写着“捕”字的八字胡中年男子跃上木台,提了提腰间的佩刀,对着台上所有戴着夜叉面具的人朗声道,“肃静!一出假戏而今成了真做,尔等休要乱动,命案一出,这不再是简简单单的月神祭典,所有人都要接受官府问话,配合衙门查出真凶。若有违逆者……”猛地抽出腰间佩刀,高举空中,“莫怪我手中长刀无情!”

木台上戴着墨色獠牙夜叉面具的人们立时噤若寒蝉,唯有血红夜叉缓步走上前来,摘下面具,露出一副白发苍苍的老人面容,对着八字胡捕快躬身行礼道,“启禀捕头大人,此事与我等无关,乃是月神显灵,降下责罚……”

“闭嘴!”八字胡中年男子收回手中长刀,皱眉道,“少在这儿妖言惑众,事实究竟如何,待衙门调查后自有公断。”

此时又有几名身穿捕快服饰的男子爬上木台,立于八字胡中年男人身侧,面色冷峻。

八字胡中年男子走到花架前,摸着下巴左瞧右看,伸手点指几下身后的几名捕快,故作镇定道,“快去把仵作叫来!”

“回禀江捕头,您今日方才走马上任或许有所不知……”一名青年捕快拱手行礼道,“仵作于三日前便已辞官回老家种红薯去了,怕是叫不来的。”

江捕头怔了一下,轻咳一声,“那你们当中可有会验尸的?随便挑出一人,先行将这具尸体查验一番。”

“回禀江捕头……”出声应答的还是方才那名青年捕快,只不过这次的语气有些发虚,“我们当中并无有人懂得查验尸体,但衙门捕快中确有一人精通此道,便是他与仵作打赌,结果使得仵作颜面尽失,不得不辞官回家。”

“噢?”江捕头惊咦一声,“此人是谁,现在何处?”

“此人姓申,名小甲,如今在……”

“在何处?”

“在这里!”木台下一名戴着鬼脸面具,身穿捕快服饰的男子举了举右手,摘下脸上的面具,现出一张剑眉星目的俊朗少年相貌,更有异于常人之处在于一头短发,半黑半白。

四目相对。

江捕头眼神异样地盯着少年道,“你就是申小甲?果真这么小?”

“如假包换,小有小的好处!小的拜见江捕头……”申小甲拨开人群,来到木台前,纵身一跃,却不慎左脚绊住右脚,立时摔了个狗啃屎,亦算是五体投地。

“客气客气,第一次见面不用行此大礼!”江捕头上前拉起申小甲,作出一副熟络的模样,呵呵笑道,“听说你会验尸?”

申小甲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抿着嘴,腼腆地笑了笑,“略知皮毛。”

“皮毛就够了!再深入于此处现场施展也不方便……”江捕头挽着申小甲的手臂来到花架前,指着花架上的白色薄衫女子道,“来!先看看她的皮毛!”

申小甲拍了拍江捕头的手背,故作老成道,“不必紧张,我与这具尸体都不会跑……今夜你巡守此处做得不可谓不好,只是运气不佳罢了,即便衙门老爷知道了也不会怪罪于你,且放宽心。”

江捕头挤出一脸感动的表情,“总算有人理解我,不枉我苦心孤诣地巡守一夜,要不说咱是自己人呢……”噌地一声,抽出半截佩刀,寒光闪闪,“可若是你验不了这具尸体,抑或是不懂装懂,胡言乱语,纵使我们是自己人,我手中的刀也不会客气,公事公办!懂不懂?”

申小甲连连点头,“懂懂懂……新官上任三把火嘛!您瞧好吧,必定不会让您有发飙的机会!”伸了一个懒腰,从腰间取下一副白色蚕丝手套戴上,中气十足道,“书办何在?”

一名满脸麻子的青年捕快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一支笔和一个小本,笑道,“小甲,今日由我兼任书办,现已准备就绪,可随时开始。”

旁的江捕头指着申小甲手上的蚕丝手套,忽地插话道,“这是何物?”

“蚕丝手套,”申小甲翻转一下双手,解释道,“戴上套子,干净又卫生。”

江捕头竖起大拇指,赞道,“专业!”

申小甲和麻子青年捕快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道,“戌时三刻,第一次验尸开始!”

麻子青年捕快快速地打开小本子,写写画画,笔下生风。

“地点,春江中游祭祀木台。死者,祭祀月女,身高四尺八寸,体重约四十五公斤上下,四肢完整无缺失。”

“头部、颈部无伤痕,舌苔正常,眼白有充血状。”

“手脚有捆缚於痕,”申小甲抬起尸体左手上下查看一番,皱了皱眉道,“九浅……一深?这是经常玩捆绑啊!”

江捕头摸着下巴,歪着脑袋看了看尸体,又看了看申小甲,眨眨眼睛道,“小兄弟很有经验啊,不知死因可有查出?”

“莫急莫急!嘘……”申小甲伸出食指放于唇前,“不要打扰我与这位姑娘交流,你的声音太大,都吓得她不敢言语了。”

江捕头瘪了瘪嘴,大有深意地斜瞥一眼申小甲,摸了摸自己佩刀的刀柄。

申小甲清了清嗓子,按了按尸体胸腹,继续道,“肋骨无断裂,腹部无鼓胀,暂且可排除重伤导致体内出血而亡,具体情况还需回到衙门解剖尸体后才能得知。”

“左腿小腿骨折,右脚指骨断裂。”

“尸体全身表面无针孔痕迹,无明显出血伤口。”

申一夏撅了撅嘴,后撤一步,取下蚕丝手套,放回腰间,拍了拍手,扭头对麻子捕快道,“可记录完全?”

麻子青年捕快速即应答道,“不曾有半点遗漏。”

江捕头走到申小甲身侧,抽出半截佩刀,斜眼道,“所以真正的死因是什么?凶手又是谁呢?”

“大人,”申小甲面皮抽搐一下,“您有所不知,这验尸不是简单看看表面就行了,得解剖之后,里里外外都查验一番,还需做一系列药理测验,调查既往病史,方可得知死者因何而死。”

“这么麻烦?”江捕头收回佩刀,“那便先拉回衙门,咱们挑灯夜战吧!”

申小甲低着头搓了搓衣角,羞赧道,“大人,今夜过后再说吧,小的还有点私事要办……”

江捕头又一次抽出三分之一佩刀,面色严肃道,“不行!还有什么私事能比命案重要?你可不要逼我发飙哦!”

申小甲扮出一副凄楚的模样,抽抽鼻子道,“回禀大人,小的所办私事也是生死大事,”指了指身后的几名捕快,“不信的话,您可询问他们是也不是。”

江捕头侧目看向几名捕快,又将刀身抽出三分之一,冷声道,“有什么就说什么,莫要合伙蒙骗我,否则……哼!”

麻子捕快咽了咽口水,抢先答道,“大人,此事千真万确,小甲每年都会有一次生死大关,此事月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绝无半点虚言!”

江捕头似懂非懂地看了一眼申小甲的头发,收回佩刀,淡淡道,“原来如此,都是江湖儿女嘛……其实我也懂一些皮毛,日后可与你交流一二,定会让你获益匪浅。”

申小甲和几名捕快俱是一脸怪异地看向江捕头,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江捕头挥了挥手,“还愣着干嘛,赶紧将尸体带回衙门,”指了指台上缩作一团的夜叉,“还有……把他们也暂且收押大牢,凶手必定在他们之间,每个人都有嫌疑,谁都不可轻易放过!”

几名捕快齐声应诺,各自散去忙活起来。

申小甲朝着江捕头抱拳行礼,道了一句“明日见”,一脸焦急地转身快步离去。

江捕头望着申小甲离去的身影慨然道,“临危不惧,虎虎生风,英雄出少年啊!简直和我年轻时一般无二……”回头催促其他捕快,冷冷看向所有夜叉,“快点快点,别想着半路偷溜啊,我的大刀早就饥渴难耐了!”

片刻之后,江捕头和几名捕快押解着一众夜叉离去,春江中游恢复了往昔的静谧,唯有木台四周巨型火把发出簌簌之声。

突地,木台之下钻出一道白色身影,回头瞥了一眼木台,快步来到一个巨型火把之下,抓起地上一把黑灰抹在脸上,而后眼神惊恐地匆匆赶往江边,左右扫视一眼,猛地一扑,蹿进了江中,溅起一朵巨大的水花,颗颗水珠飞向岸边,落在草叶之上,凝着点点寒意……

春江杀人月 第二章 忽如一夜春风来 一滴水珠从叶尖滴落,落于半空时,一阵劲风飘过,水珠当即激荡碎裂成无数细丝,洋洋洒洒。

申小甲急急地停下脚步,用袖子擦了擦额头渗出的粒粒细汗,双手叉腰,气喘如牛,望着前方飘过的那道清风,咽了咽口水道,“陌春风,就这儿了吧,再跑我就先得累死!”

一袭青色布衫,满头银丝的陌春风回头瞥了一眼申小甲,脚尖一旋,扭转身子从树梢飘落,犹如一片飞叶般轻巧地落在少年捕快身前,捋了一下鬓边雪白的银丝,轻蔑地笑了笑,“申小甲,你这身子骨是如何骗来捕快这门差事的,衙门老爷瞎了眼吗?”

“我是正常人,不会飞檐走壁,跑这么长的路,喘几下很合情理。至于我这身捕快服怎么得来的……”申小甲直起身子道,“月城拢共有过五任县令,前四任俱是搅得月城不得安宁,唯有这最后一任安安稳稳,你可知为何?”

“我听闻此任县老爷并非本地人,乃是从襄南调来的,”陌春风认真地思索片刻,淡淡道,“因言语不通,月城方得大治。”

“谬矣!”申小甲傲然挺胸,“襄南虽距月城有千里之遥,两地方言却并非毫不相通,日常交流还是可以的。再者说,便是不通方言,官话总会吧,不至于双耳紧闭,完全懵懂。言语不通,实则是我给县老爷出的妙计,因而才得了这门捕快的差事,挣一口稀饭钱罢了……”扫了一眼空旷的四野,喟然长叹道,“不扯这些无聊事,时候不早了,此处风景宜人,是个埋身的好地方,咱们抓紧些吧。”

陌春风立在一旁,像个没事儿人般冷眼看着申小甲从腰后取出一把铁铲,吭哧吭哧地挖刨出一个大坑,“你这手法还真是熟练,人家十年磨一剑,你是十年磨一铲!问你个问题,缘何你这么执着把自己埋了?”

“我要回去!”

“回哪去?”

“绿藤市。”

“那是何地?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那是一个离月城很远的地方……”

申小甲眼前再一次出现绿藤市城西废弃工厂的场景,还有那个面目可憎的陈老爷子,耳畔回响起他在坑底最后听见陈老爷子说出的那句话,“不必麻烦了,我帮你们把他埋了吧!”

而后便是无尽的黄沙滚滚而下,将重伤垂死的他渐渐掩埋,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紧随而至,刺鼻的黑稠浓烟穿透黄沙钻进鼻孔里,呛得他心肺都似要炸开一般。不甘,怨愤,悲痛,让他怎么也不愿就此闭上双眼,怒目圆睁,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无尽的黑暗中猛地出现一丝光亮……

片刻之后,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忽地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自己的四肢居然能动,抬起双手,盯着小巧的双手,以及身上奇怪的服饰,嘴角抽搐一下,一个荒诞的想法于脑中浮现,“我穿越了?”

接着便看见一个身穿破布衣衫的中年汉子将自己从江水中捞起,扛在肩上,走进了月城大门。

“我问过老曲,他说是天启元年春江发大水,你是被大水冲来的,可不是从地里挖出来的,你把自己埋在土里怎地能回去?”

申小甲被陌春风的话惊醒,轻咳一声道,“天启元年至天启三年,我游了整整三年的春江,从上游到下游,再从下游到上游,事实证明那个法子不行,应该是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我来到这边之前是埋在土里的,现在若是想要回去,估计也只能将自己再埋一回,非常科学。”

“什么学?”陌春风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算了,你也不必解释,这十年你总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也对……你本来就是一个奇奇怪怪的人,头发的颜色奇怪,吃饭的口味奇怪,睡觉时说的梦话也奇怪。如此加在一起,也就让人见怪不怪了。”

“我的头发……”申小甲摸了摸自己半黑半白的头发,“我也很奇怪,按理说,就算工厂那些化学物质发生化学反应时产生了巨大的能量,致使我的脑电波被传送到了这具身体里,可这头发不该也跟着一起过来啊……”

陌春风忽然道,“什么是脑电波?一种内功吗?”

“不是,脑电波相当于你们口中的魂魄……”申小甲见陌春风仍旧一脸茫然的样子,摇了摇头,将手中的铁铲扔在一旁,拍了拍双手,悠悠然走进坑底躺下,“也罢,说了你也不懂,还是办正事吧……来来来,快点把我埋起来,我已经等不及了!”

“我觉得你其实已经不想把自己埋起来了,这七年来你每一年都会往后推迟一月,一月一至七月七,”陌春风冷然道,“其实你若是真想死,我可以帮你!”

“无知!”申小甲抽了抽鼻子,“做实验当然要用变量控制法,在不同时间都做一次,这样才能知道什么条件下是最恰当的……”

正当陌春风拿起铁铲,准备将翻出的泥土铲下坑里时,申小甲双耳微动,举起右手,轻声道,“暂停一下,有人来了!”

陌春风双眼微眯道,“两个人,两把刀。”

话音一落,只见树林里跃出两道高大的身影,惊起片片昏鸦。

一人手握五尺大砍刀,生得虎背熊腰,却在耳边别了一朵黄色小菊花。另一人手中握的也是一把寒光闪闪的砍刀,长得有些清瘦,脸上有着一颗大黑痣,痣上立着三两根黑毛。

耳边别着黄色小菊花那人率先开口道,“我,乃勾山菊花刀西门吹蜡,江湖刀客榜第四十九,”轻抚一下刀身,“此刀长五尺二寸,削铁如泥,刀落菊开!”

大黑痣不甘示弱道,“我,吉霸峰魔晶刀东方完败,江湖刀客榜五十一,”舌尖轻舔刀身,“此刀粗八寸五分,斩金断玉,刀出洞现!”

“好刀!”西门吹蜡赞叹一声,摸了摸耳边的菊花,“看来今日你我必有一战,毕竟刀客榜第四十九只能有一人。”

“今夜月色撩人,正是决一死战的大好良机,”东方完败斜眼竖刀,快步近前,骤然发起攻势,“那么……我先砍为敬!”

西门吹蜡双目圆睁,横刀一劈,大喝道

,“来得好,回砍一刀,略表感激!”

叮!双刀刀锋相接,撞出星星火花。

二人交错之后,互换了位置,各自的左臂上皆有一条红线,渗出点点鲜血。

西门吹蜡低头看了一眼左臂上的伤口,眼皮一跳,“兄台,我方才想起家中还有急事,得先回去一趟,不如咱们择日再战?”

“不巧,”东方完败也瞅了一眼左臂上渗出的鲜血,“我也刚刚想起此时应当回家给夫人倒洗脚水了,那咱们便改日再约!青山不改!”

“绿水长流!”

“后会有期!”

两人互相拱了拱手,速即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龇牙咧嘴,脚步匆匆。

申小甲从草丛里探出脑袋,看向一旁的陌春风,瘪了瘪嘴道,“这就是你们的江湖?”

陌春风面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一部分。”

“让我很失望啊,”申小甲一边退回坑里,一边讥讽道,“我来这边之前也是个高手,虽不能如你一般飞檐走壁,却也耍得一手好飞刀,比你先前在月神祭典扔的那块石头还要快准狠……就刚才那两货,我可以打十个!”

“那你为何如今身上半点武功也没有?”陌春风重新拿起铁铲,这一次似乎积极了一些,抛下一铲黄土,纳闷道,“被人废了?我知道一门独家秘方,可令人恢复往昔功力,你要不要试一试?”

“算了,你们这儿的药奇奇怪怪,别把我吃死了……”申小甲忽觉背下有些石头硌得生疼,伸手用力地掰扯几下,将一块石头扔在一旁,又继续掰扯另一块石头,眼神黯然道,“再说了,我也不是被人废了,而是不想再学,在我们那边杀人是犯法的,即便杀的是坏人也不行,我师父便是因我杀了一个坏人而自戳心口……”

“我们这里杀人也是犯法的,不过律法只是约束普通人的……”陌春风忽然停了下来,从怀里摸出一把白色纸钱,随手一撒,取下插在腰间的古铜唢呐,“老规矩,一百八十吊纸钱,再送你一曲百鸟朝凤!一路走好!”

申小甲一脸肃容地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自己被黄土覆盖的下半身,复又掰扯身下的大石头。

四野静谧,唯有滴滴答答的唢呐声回荡于天地间,如泣如诉。

曲终,陌春风翻转几下唢呐,斜插腰间,弯腰拱手道,“来世再见!”

申小甲正欲说些什么,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咕隆声,随后一股清泉喷涌而出,霎时将申小甲冲出坑底,四仰八叉地摔落地面。申小甲从地上爬起,看了一眼顷刻间便已化成小池子的大坑,嘴角抽搐一下,“真是风水宝地啊,居然挖出了一口井!”

陌春风眼底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微微笑道,“吃水不忘挖井人,功德无量!这附近的山野村夫会给你立碑的!”

申小甲垂头丧气道,“我又没死,立什么碑!真他娘背时,去年挖出一个古墓,今年又挖出一口井!”扫了一眼满身黄色的泥垢,“罢了,今日不埋了,先去春江洗个澡,省得待会儿回城别人以为我掉进了茅坑里……”

陌春风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下树林深处,忽然道,“那你自个儿先去洗洗,我在这边方便一下,稍后再来寻你!”

申小甲大有深意地看了陌春风一眼,撇撇嘴,点点头,转身独自离去。

待到申小甲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之后,陌春风右脚一蹬地面,飘然跃上一棵大树,抱着双臂,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倏尔,从树林里钻出两道身影,正是先前的西门吹蜡与东方完败,二人对视一眼,正要抬腿朝着申小甲离开的方向追去,却又不得不停下脚步。

因为他们的面前忽地出现了一个人,此人从树上飘下,落地无声,手拿一把唢呐,满头银丝迎风微扬。

二人在暗中观察良久,自然知道此人是申小甲的同伴,齐齐地寒声道,“好狗不挡道,我们的目标不是你,莫要自误!”

“人字杀手榜第十九,山刀王小菊。人字杀手榜第十一,雪刀吴大志。”陌春风把玩着手中的唢呐,泰然自若道,“谁派你们来的?”

二人俱是一怔,耳边别着菊花的王小菊色厉内荏道,“既然识得爷爷,那便……”

话还未说完,一条细细的红线便出现在王小菊的脖子上,王小菊捂着脖子,惊恐地看向那个手拿唢呐的少年,他竟是丝毫没有瞧见对方是怎么出手,又是怎么收手的,只看见了那个古铜唢呐的边缘有一丝血线,而后便轰然倒地。

“聒噪!”陌春风冷冷地扫了一眼倒地的王小菊,扭头斜着眼睛看向默默后退几步的吴大志,“我只问最后一次,谁派你们来的?”

“是是……月城城主,”吴大志咕咚咽了一下口水,结结巴巴道,“少侠既然护在那人身侧,我便给少侠个面子,不杀了……回去就把银子退给城主……”

“谁说我是在保护他?”陌春风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我也想要他的命啊……”

吴大志手里捏着一把冷汗,“既如此,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咱们算是同道中人,这单买卖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如何?”

“他的命是我的!”陌春风摇了摇头,满脸遗憾道,“你刚才还说不杀了,这会儿又想和我一起分赃,嘴里没半句实话啊。既然你还是想杀他,那我便只能杀了你。”

吴大志满眼怯色,冷汗涔涔,咬了咬嘴唇,转身拔腿便跑。

陌春风嘴角噙着轻蔑的笑意,轻轻跃起,左脚踩在吴大志左肩上,右脚在吴大志脑袋上用力一蹬,飘落在吴大志前方几丈之外。

吴大志瞳孔一缩,“好轻功!可是蜻蜓三点水?”

陌春风背对着吴大志,擦了擦唢呐哨口的血渍,缓缓摇头道,“非也,是两点水。”

“还有一点呢?”

“在你的心上。”

吴大志低头看了一眼心口位置,果真渗出一朵血花,沉沉叹息一声,直挺挺地向后倒下,“

还真是有命拿钱,没命花啊,这单买卖亏大了……”

陌春风走到吴大志和王小菊尸体旁边,从二人身上各自摸出一块写着人字的令牌,收进自己怀中,跃上树梢,朝着春江上游飘去。

不消片刻,陌春风便来到春江上游,淡然地立于岸边,像是方才真的只是小解了一番,盯着在江水里来回扑腾的申小甲,轻笑道,“不是洗澡吗?怎么改游泳了?”

“一样一样,我们那边游泳的时候就有很多人在池子里洗澡,还有人撒尿……”申小甲从水里探出脑袋,双手各捏着一条小鱼,扔向陌春风,“刚才在水里抓住两条小鱼,一会儿咱们回到醉月楼,让老曲帮咱们烤了下酒。”

陌春风伸手一扫,接住两条小鱼,“正好我也有事想找他聊聊,那便先回去了。”

“等等我啊,咱们一起来的,自当一起回……”

“你没我快,便是一起,也是前后脚……而且烤鱼需要时间,等你回来正好可以开吃,不好吗?”

“也是,那我再洗洗……先前在那边看到一个姑娘从水里游走了,江水湿了薄衫,露出玲珑曲线,在水中一起一伏,碧波荡漾,看的我连洗澡都忘记了。可惜,她走得太急,不然倒是可以花前月下,把酒言欢。”

“你忘了先前的月神祭典吗?人家现在哪有什么心思跟你花前月下,不走急一点可就没命了。”

“难怪我看她肌肤似雪,小脸却比锅底灰还黑。”

“你要是被当作祭品,你的脸比她还黑。”

“不是已经有了一个吗?”

“不是已经死了吗?”

“都死人了,还不死心?况且,人就是人,又不是牛羊,怎么能当作祭品呢!虽然她的方法有些不妥,但我支持她,自己的命就该握在自己手里!”

陌春风一怔,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幽幽叹道,“好一句自己的命就该握在自己手中!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申小甲,我想家了,待会儿咱们吃完酒,我便要启程回家一趟。”

申小甲也是一怔,“这么突然?自打咱们八岁相识,从未听你说过你有家,你的家在哪里?”

“我的家在西边,离这里不远不近,五千里。”陌春风洒然笑道,“一阵春风飘过,来回不过十四日。”

“你这是西伯利亚冷空气啊……”申小甲嘀咕一句,吐出口中的江水,问道,“怎么突然想要回家了?这里待腻了吗?”

“没什么腻不腻的,对我来说,在哪里都是一样,”陌春风长叹一声,“只是想要回家跟家里人打个商量,我自己的命让我自己做主。”

申小甲不知道陌春风口中的打个商量是真的需要打出来的,只以为不过是家人和和美美地坐在一起谈谈心,歪着脑袋道,“这事儿还用商量?你的命不是在你自己手中吗?”

陌春风摇摇头,“很多人都握着我的命,天地君亲师,最后才是我自己。”

“你们这边的规矩真是麻烦,我们那边就没那么多人排在自己头上,都是想干嘛就干嘛……”申小甲嘟嘴道,“那就提前预祝你商量成功,早日凯旋而归,到时候我给你做一道最新发明的新菜式,包准让你垂涎三尺。”

陌春风笑了笑,他想起申小甲以前说过的一句话,想要拴住一个人,就先拴住那个人的胃,轻咳一声,正色道,“我不在的日子,你别瞎胡闹,没事儿就在醉月楼和老曲喝点小酒,听听说书人讲故事便好,这月城最近不大太平。”

“不太平?那我就给它铲平了,”申小甲挖挖鼻孔道,“怎么说我也是衙门捕快,谁能把我怎么着!”

陌春风眨了眨眼睛,“遇到事你跑得比兔子还快,少装得那么正义凛然……不过,你这是好品德,要保持!”扯了一根野草,将两条小鱼串在一起,飘然而去,“先回了,一会儿见!”

申小甲看着陌春风潇洒的背影,环视静寂无声的两岸,顿觉阴森可怖,缩了缩脖子,快速游向岸边,穿好衣衫,朝着月城城门跑去。

途径城郊小树林的时候,申小甲因为跑得太急,没留神到迎面有位老妇蹒跚而来,险些将老妇撞倒,连连道歉几声,一边帮老妇将散落满地的红薯拾回篮子里,一边问道,“大娘,这么晚怎么还往城外跑啊?”

老妇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无奈道,“今晚月神祭典,所有人都等着看热闹,歇得晚。我本想卖几根红薯,赚几个铜板……哪知道城里人不爱吃,我只好来城郊附近碰碰运气了。”

申小甲轻轻地“哦”了一声,本想帮老妇一把,买下几根红薯,奈何一摸腰间,发现自己并未带着钱袋,讪讪一笑,只好跟老妇挥手作别。

老妇人看了一眼申小甲离去的方向,长舒一口气,继续前行,半炷香后来到一间破庙内,瞧见一名薄衫女子正蹲坐在火堆旁烘烤身上的衣衫,缓缓走了过去,佯装一脸疲惫地坐下,“姑娘,夜里寒凉,沾点你的光烤烤身子可否?”

薄衫女子抬眼看了一下老妇,轻轻点了点头,却并不答话。

“多谢,”老妇从篮子里拿出一根红薯递向薄衫女子,“你让我沾了光,我就给你一根红薯垫垫肚子吧,算是礼尚往来。”

薄衫女子抿了抿嘴唇,摸了一下自己干瘪的肚子,接过老妇的红薯,轻声道了一句“多谢”。

老妇人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盯着红红的火光,双眼微眯道,“不谢不谢,吃饱了才好上路……”

翌日清晨,一缕白光透进漆黑如墨的破庙,投射在庙内满是蛛丝灰尘的神像上,神像面色狰狞可怖,手拿一支判官笔,遥指下方。

判官笔下,已燃成白色灰烬的火堆旁躺着一个身穿白色薄衫的女子,面色亦是狰狞可怖,双眼怒睁,眉心处有一枚红色的月纹异常醒目,朱唇微张,已无半点生息,浑身冰凉。

四下死一般的沉寂,一只寒鸦忽地停在女子身上,眼珠子转动几下,扯着嗓子嘶叫起来,“呱呱呱!”

春江杀人月 第三章 八哥的八哥 “呱呱呱!”

三声之后,一颗石子破空而出,瞬息间击中乌鸦的脑袋,力道不大不小,正正地击打在乌鸦右眼后一厘三毫之处。

乌鸦脑袋一偏,和石子齐齐地从树上掉落地面。

“聒噪!”申小甲伸了一个懒腰,走出醉月楼后院柴房,踱步来到树下,拾起地上翻着白眼的乌鸦,放在手中掂了几下,嘀咕道,“也就二两肉,塞牙缝都不够。”

正当申小甲想要将乌鸦放回树下时,老曲鹅行鸭步地从柴房里走了出来,将白色的抹布轻轻一甩,搭在肩上,打了个呵欠,一抬眼瞧见申小甲手里的乌鸦,急声道,“别扔别扔,这体型大小拿来烧烤最是合适不过,抹上一层蜂蜜,连肉带骨头一起嚼,嘎嘣脆!”

“奥尔良烤鸦?”申小甲表情怪异道,“看你很有经验的样子,以前吃过?”

老曲捋了捋额头上粘在一起的发丝,神态潇洒地昂首笑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杀戮,有杀戮的地方就有乌鸦……年轻的时候游历天下,没少吃这玩意儿,吃得多了自然就会有研究,怎么做更好吃,怎么吃才能饱肚子。”

申小甲看了一眼老曲,又看了一眼手中的乌鸦,半信半疑道,“这玩意儿能吃?不酸吗?”

“略微是有些酸苦,所以才要抹上蜂蜜,毕竟生活已经够苦了,吃的就不能再苦……”老曲目光始终停留在申小甲手里的那只乌鸦上,抿了抿嘴唇,“如这般野生的乌鸦肉质紧密,补阴益血,杀虫治痨,平肝息风,是居家旅行必备的优良食材啊!”

申小甲忽地想起先前老曲说的乌鸦常待之地,不由地有些干呕,索性将乌鸦揣进自己怀里,面无表情道,“现在又不是没有吃的,鸡鸭鹅那么多家禽都在圈里伸长了脖子等着你,没必要再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只乌鸦没几两肉,当零嘴都寒碜,还是让我权且收下当作宠物养着,闲来时逗逗趣打发时间也好。”

“什么物?”

“宠物,就像权贵家里养的那些伶人。”

“还是交由我吃了吧,宠这玩意儿不吉利。”

申小甲后退半步,摇了摇头,“你们这是封建迷信,很不科学!根底子不过是心理暗示,任何东西都没有所谓吉凶的寓意,乌鸦天性喜食腐烂的东西,自然会在一些不大吉利的地方出现,但这并不能说它就是死亡的象征,就像你最近经常去烟雨楼,难道你就是色中饿鬼的象征了吗?”

“我到烟雨楼不是去吃花酒的……”老曲有些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子道,“既然你不想我吃了它,也别养着,那就放了它吧,也算是积德。”

申小甲再度左右摇晃两下脑袋,“我方才说了,打今日起,这只乌鸦便是我的宠物了,我会好好地照顾它的,把它养得白白胖胖的,要彻底颠覆你们对乌鸦的认知。”

正当老曲还想规劝几句的时候,躺在申小甲怀里的乌鸦忽地睁开了眼睛,用爪子死死地抓住申小甲放在怀里的一个锦绣袋子,猛地钻了出去,振翅高飞,呱呱叫道,“想得美!想得美!”

“会说话?”申小甲和老曲瞪大眼睛,几乎同时惊呼一声。

乌鸦在申小甲头上盘旋一圈,拉下一泡黄白之物,扯着嗓子叫嚷道,“小垃圾!小垃圾!”

申小甲摸了一下额头上还有些热乎气的黄白之物,面色陡然变得铁青,顺手从地上拾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奋力地掷向乌鸦,咬牙切齿道,“老子后悔了!这就把你丫的架在火上烤了!毛都不拔!”

乌鸦一歪脑袋,扑棱两下翅膀,堪堪躲过石头,发出几声尖细的嘶喊,“打不着!打不着!”

拳头般大小的石头以某种抛物线轨迹掉落,不偏不倚地正中一旁哈哈大笑的老曲头上。

咚!沉闷的击打声传出,老曲眼冒金星,额头上立时红肿起一个小肉包,伸出右手食指,颤抖地指着申小甲道,“你完了……这个月衙门给你发的俸钱得尽数赔给我

买汤药!”一屁股坐在地上,踢摆几下双脚,“不给钱,我就去衙门告你!顺便把你昨晚睡觉时骂县衙老爷是什么王八蛋、败类、寄生虫的梦话也一并说出来!”

申小甲眼角抽搐一下,斜眼看向天上的乌鸦,故作没有听见老曲的话一般,跳着脚追打乌鸦,逃也似地离开醉月楼后院,“该死的黑毛畜生!居然敢搞大老曲的头,一会儿非拔光你的毛不可!”

老曲吹胡子瞪眼看着申小甲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处,揉着额头峥嵘的肉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目光移向先前乌鸦所立的那棵枣树,眉头微微蹙起,双耳一动,忽地听见身后柴房传来一阵响动,嘴角勾起一个嘲弄的笑容,嘀咕道,“又有小老鼠溜进来了,麻烦!”

正当老曲想要朝着柴房走去时,醉月楼里传来一阵响遏行云的女人怒喝,“王八蛋老曲!死哪去了?什么时辰了,还不赶紧出来招呼客人,这个月工钱不想要了吗!”

老曲面皮一颤,速即满脸堆笑地转身走向醉月楼客堂,高声应答道,“来咯!掌柜的莫急……”刚迈进客堂,便看见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站在柜台后,劈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快步走了过去,一手按在算盘上,面色苦涩地笑了笑,“掌柜的,别再扣了,再扣我这个月就要倒贴了。”

“招你一个人得养两个人,”中年妇人凤眼一斜,板着脸道,“你还偷奸耍滑,真当老娘是活菩萨不成?想干就干,不想干趁早滚蛋!”

老曲取下肩上的白色抹布,佯装擦拭着柜台上的灰尘,谄媚地笑道,“这就干!您就是那坐在莲花上的观世音菩萨,心胸广大!手下留情,好歹给我剩几个酒钱……”

中年妇人伸出如葱白般的手指在老曲的手背上画了个圈儿,娇笑道,“不扣工钱也成,你不在白天出力,那就在晚上多流点汗吧!”

老曲急忙缩手低头,却正好瞧见两座傲然挺立的山峰,咽了咽口水,干咳一声道,“晏燕,咱俩相交十多年了,彼此知根知底,你就别逗我了……这火烧起来容易,扑灭可就很费事了。你的心里住着一个未亡人,我的梦里也有一道白月光……小甲和你儿子也是穿着一条裤衩长大的,咱俩要是滚在一起,那两个小子得提着菜刀追杀我八百里。”

“怂货!”晏燕一脸无趣地收回手指,揉捏了几下脖子,从柜台下拿出一个石榴大小的酒坛,“要喝酒不必出去买,咱这儿也有,酒钱就从你工钱里扣好了。”

“您知道我不止是为了去喝酒的……”老曲尴尬地笑了笑,“就想时不时地远远望她一眼,余愿足矣。所以,这酒钱……”

晏燕冷笑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用小甲的话讲就是舔狗……不就是一个老鸨吗,想要你就把她买了,还扯什么白月光……呸!”

“那不行,这种事得两情相悦,是要过一辈子的哩!”老曲摇摇头,“晏燕,你也爱过,痛过,舍弃过,后悔过,应该知道强扭的瓜不仅不甜,还有毒。”

“行啦行啦,”晏燕不耐烦地将小酒坛放在柜台上,“不扣你工钱,这酒算是对你昨晚在酒楼忙里忙外的奖赏……”见老曲立马就要拆开封盖,当即伸手盖在酒坛上,“这会儿不能喝,咱俩先去一趟你的柴房,你的活儿好,得先帮帮我……”

老曲摆出一副苦瓜脸道,“晏燕,我真的不行,你要是想春光乍泄一下,就找厨子吧,他对你垂涎已久……”

“滚蛋!想什么呢!”晏燕翻了一个白眼,指了指自己的脖子道,“我昨晚睡落枕了,想让你帮我捏一捏,你的手法不错,上回帮我按过之后立马就好了,否则你以为我凭什么要给你这坛酒?”

“原来如此……早说嘛,吓我一跳,我以为你要和我在柴房里做一些干柴烈火的事情……”老曲装模作样地擦了擦额头,忽地想起什么,左右摇晃两下脑袋,“按摩可以,但不能去柴房。”

“为什么?你的柴房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那

倒不是,平常你随便进进出出都行,现在不可以。此时此刻,柴房里有一只大老鼠,正在里面翻箱倒柜,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在柴房里放了很多老鼠夹,它蹦跶不了多久就会消停。”

“大老鼠?”晏燕立时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有多大?”

老曲用手在自己胸前比划一下,轻声道,“大概这么大。”

“那是老鼠精吧!”晏燕咬了咬嘴唇,转身朝着后院走去,“平素让你多注意个人清洁卫生,你非不听,邋里邋遢的,难怪柴房总是招引一些蛇虫鼠蚁……算了,我自己回厢房里用热水敷一敷,兴许能好点。有客人结账你就招呼着,把钱放到柜台下面的抽屉里,敢贪墨一分就别怪老娘不客气!”

“掌柜的放心,我是什么人您还不清楚吗?手脚干净着哩!”老曲望着晏燕的背影,喜滋滋地盘算着可以偷偷留下多少小费,一扭头却发现一位挎着篮子的老妇站在酒楼门口,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不禁皱了皱眉,仍旧挤出一张笑脸迎了上去,微微躬身道,“客观里面请!想吃点什么?本店菜式品种奇多,色香味俱佳,烧刀子更是一绝……”

老妇随便挑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将篮子放在桌上,眯缝着眼睛看向老曲,大有深意道,“你觉得我该吃什么呢?”

老曲瞄了一眼桌上篮子里的红薯,站直了身子道,“总不能是红薯吧。”

“当然了,”老妇呵呵一笑,“来酒楼哪有吃红薯的道理,自然要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您这岁数……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有些不合适,还是点些软乎的吃食比较好。”

“我牙口好着呢,昨晚烤了一只乌鸦,连着骨头嚼进肚子里,一点都没浪费。”

老曲摸了摸鼻子,眨眨眼睛道,“还是别逞强,毕竟一把年纪了,牙齿崩坏了可难看哩。”

老妇长叹一声,“连你都在嫌弃我年老色衰了……也罢,那你就帮我点几道软乎的吃食,你应该还没忘我喜欢吃什么口味的吧,真要忘了,姥姥我可是会很伤心的。”

“客官您真会说笑,咱们这才第一次见面,我哪能知道您喜欢什么口味的……”老曲轻咳一声,“不过,我倒是可以帮您点几道我们酒楼的特色小菜,想来您一定不会失望的。”

“不止一面……昨晚咱们就见过了,春江花月夜,你在人群外,我也在人群外,惊鸿一瞥,不曾想竟会是故人……”

“多了这一撇,也可能故人变敌人。”

“不必这么警备,毕竟有几十年的情分,就算是敌人,也会是先礼后兵的敌人……院里的八哥你见着了吗?”

“那是八哥?我还以为是乌鸦,差点架在火上烤了呢。”

“那是八哥的八哥,你要真烤了,赶紧吐出来,否则一会儿这里就要血流成河。”

老曲抠了抠鼻孔,眼神冰寒道,“我说的是差点,你没听懂吗?还是年纪大了耳背?”

老妇咯咯笑道,“你果然变了,居然会为了这酒楼里的人跟我动气,难怪杀了那姓申的小子十年都没杀成,不是不能,恐怕是不想吧?”

老曲面无表情地抖了抖白色抹布,“虽然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我觉得你口中姓申的小子绝不会是我家院里的那小子吧,他只是不凑巧地姓申而已……”

“是吗?”老妇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抿了一小口道,“等我徒弟找到他是他的证据,到时候死的可就不止是那小子了……”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我家柴房里不仅有老鼠夹,还有许多那小子做的新奇花样,专防鸡鸣狗盗之辈的……”老曲哈哈一笑,洒然道,“扯远了扯远了,我这就去帮您点菜,可能要加收一丢丢小费……您还是先填饱肚子,再说杀人的事情吧!”

老妇正要开口说什么,忽地听见酒楼后院传来三声悲切的鸡鸣,“喔喔喔”,面色乍然一寒,霍地起身,往酒楼后院柴房方向疾步而去……

春江杀人月 第四章 一箭南来,铁血无情 从酒楼客堂到后院柴房并不远,拢共318步,但老妇却不得不在174步与175步之间停了下来。

因为,她的面前出现了一道帘,一道用于分割喧哗与隐秘的竹帘。

帘子由72条青色竹片组成,每一片都很匀称,笔直且锋利。一道竹帘当然阻挡不了她,但竹帘后的人可以。

老妇的手堪堪将竹帘拉起一半,便瞧见了后院内那个光着两只脚丫子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的小丫头。

帘后秋千帘下道,帘下垂丝,帘后丫头笑。

老妇停下脚步自然是因为她认得这个小丫头,更认得小丫头手上那一根根与竹帘末端相连的透明丝线。

很多时候,并不是年纪大的就一定有优势。一如此刻的老妇与小丫头,两人年龄相差巨大,看上去似乎老妇一巴掌就能按倒小丫头,可实际上却并非如此,从老妇脸上凝重的表情便能得知谁才是弱势的那一方。

老妇谨慎地一点点继续向上卷起竹帘,眼神冰寒地看向小丫头,试探道,“小芝,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丫头并没有回答老妇的话,仍旧咯咯咯地笑着,随着秋千一上一下,眼睛眯成两道弯月亮,欢快极了。

老曲不知道什么时候忽地出现在竹帘旁边,右手握着一个小酒坛,左手捏着两只酒杯,靠着墙壁,将酒杯立于左手掌心,用嘴扯下小酒坛的封盖,一边缓缓地往两只酒杯里倾倒美酒,一边斜眼看向老妇,轻笑道,“姬柳,这道帘子你是过不去的,小芝排第四,你是第十,十是十,四是四,十怎么可能打得过四?”

“刚才你不是说不认识我吗?”姬柳冷哼一声,“怎么这会儿又能叫出我的名字了,果真男人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老曲两只手始终保持着斟酒的姿势,手很稳,没有一丝丝颤动,直至满杯也没有一滴酒洒出来,盯着酒杯里的美酒,舔了舔嘴唇道,“先前装不熟只是怕你借机蹭吃蹭喝罢了,现在小芝来了,想必你也不好意思当着小孩子的面赖账,那还装什么,摊牌咯……”左手收至嘴边,对着其中一杯猛地一吸,将另一杯递向老

妇,砸吧一下嘴巴,“喝一杯?”

姬柳面色阴晴不定,并没有去接老曲的酒杯,固执地一点点卷起竹帘。

帘下的丝线瞬时飞舞而起,如蛇般缠绕在姬柳的右手手腕上,尾端猛然绷直。

姬柳顿觉手腕一阵刺痛,现出几道红线,立刻屏息凝气,僵在空中的右手青筋暴露,额头渗出一颗颗冷汗,面色阴沉道,“小芝,你真当我打不过你?我这个第十坐了很多年,你那个第四还没满一年,没人跟你争位子是因为敬重你爷爷,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件事不是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插手的!”

“她不喝……我喝!”在秋千荡至最高点时,小芝骤然扑身飞出,几个呼吸间便来至竹帘处,左手在老曲手心上一扫,端起酒杯,一饮而下,却又立刻吐了出来,伸出舌头,用手不停地扇着风,“好辣!原来酒是这个味道,也不好喝嘛,我爷爷天天还当宝贝一样藏着掖着……”

老曲哈哈一笑,举起酒坛,灌了一大口,“你年纪还小,不懂得酒的好处,等你有一天心冷的时候,就会明白你爷爷为什么会把酒当宝贝了。”

姬柳闷哼一声,崩断手腕上的丝线,嘴角溢出一丝鲜血,盯着一步半之外的小芝,冷然道,“怎么样,姜还是老的辣吧……闪开,你是拦不住我的,除非是你爷爷站在这里……”

小芝瘪了瘪嘴,左手一甩,密密麻麻的透明丝线立时飞出,在竹帘前织出一张蛛网,表情玩味地看向姬柳,扑闪着两只大眼睛道,“姥姥,你要不要再崩一个试试?”

姬柳微眯着双眼道,“你真要多管闲事?当心那位发怒了,你爷爷也保不住你!”

“你这人真是不讲道理,”小芝嘟着嘴道,“打不过,就用别的人来压我,一把年纪都活到了狗的身上,我真是耻于和你这种人排在一起,什么时候我去找找修订天字杀手榜的那个秀才,让他把你的名字从上面抹了,正好给姓申的小哥哥腾个位子。”

老曲忽然插话道,“不必不必,那小子不会武功,给他也是名不副实,屁股还没有坐热就会被别人宰掉取而代之。”

“他不会武功?”姬柳和小芝同时震惊地看向老曲,只是二人的表情各有不同,姬柳脸上的是藏不住的惊喜,小芝脸上的是藏不住的失望。

老曲取下肩上的白色抹布,擦了擦胡须上的酒渍,一脸落寞道,“这小子死活不愿意学武,早些年我曾故意给他制造了一些麻烦,想引他学几手保命的功夫,可是这小子竟然靠自己想的那些歪点子全给化解了,还向我吹嘘脑子比武功好使,我也是醉了……”

小芝戳了戳手指,嘴巴撅得高高的,都能挂住一盏油灯,“可是爷爷说了,我未来的夫君必须要是武艺高强的人,否则护不了我,更吃不下家中的基业。”

“就一个破布庄有什么吃不下的……”老曲撇撇嘴道,“再说了,你年纪还小,现在找什么夫君太早了,等你身子长出曲线了再说吧。”

一旁的姬柳眼珠子一转,放下竹帘,收回右手,嘴角微微上扬道,“昨夜我和他轻轻一碰,见他根骨奇佳,以为他是深藏不露,没想到却是绣花枕头,哈哈哈……暴殄天物啊!守着宝藏不自知,蠢得有些可爱,我都不忍心杀他了……”

“可惜了啊,”小芝也一脸惋惜地喟然叹道,“我很喜欢院子里那个秋千,也很喜欢柴房里他做的那些小玩意,凭着那些小玩意就能让姥姥的徒弟惨叫三声,很聪明,也很有趣……只是不会武功这一点确实触碰了我的底线。”

正当老曲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酒楼里忽地传来一阵破空声。

嗖!一支黑色的箭穿堂而过,深深地插在酒楼客堂的一根柱子上,尾羽震颤不已,箭杆上挂着一块寒铁令牌,印刻着“铁血”二字。

老曲登时收起脸上的嬉笑,站直了身子,盯着尾羽忽地燃烧起来的黑箭,面色铁青道,“一箭南来,铁血无情,连他也来月城了吗?”

小芝峨眉紧蹙,扯了扯老曲的衣角,轻声道,“小哥哥如今在何处?”

姬柳讥笑两声,抢先答道,“追八哥的八哥去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来受这一箭……”扭头看向老曲,“血未尽,箭不停,你家小子今天死定了!”

春江杀人月 第五章 李代桃僵 “人固有一死,鸦也一样。”

申小甲追打着那只长得极像乌鸦的八哥来到城外一座破庙外,苦口婆心地对停歇在庙门前香炉上的八哥劝道,“赶紧下来赴死吧……伸,是一刀,缩,也是一刀!来来来,爷们儿点!”

八哥轻蔑地斜眼看向申小甲,得意地用尖喙啄了啄爪子下的锦囊,似乎在炫耀自己的战利品一般,扯着嗓子喊了两声,“小垃圾,小垃圾。”

申小甲眼中立时燃起两团火焰,牙齿咬得咯吱响,右脚一蹬地面,高高跃起扑向八哥,怒喝一声,“你死定了,今天让你见识一下小爷的绝招……小麻雀捉青虫!”

在申小甲如恶狗扑食一般扑向香炉的瞬间,八哥活动了几下脖子,而后尖叫一声,振翅高飞。

咣!高大的香炉霎时被扑倒,白色的香灰倾洒满地,烟尘四起。

申小甲撑着香炉外壁直起身子,用手扇了扇面前的香灰,一脚踏在香炉上,正要再对八哥放几句狠话,不曾想脚下香炉一滚,随即左右脚一分,两条腿在地上摆出个笔直的“一”字。

“嘶嘶嘶……”申小甲倒吸几口凉气,似有某种碎裂的声响从胯下传出,心中不禁生出一种蛋蛋的忧伤。

八哥在申小甲头上盘旋几圈,扑哧一声拉下一泡黄白之物,尖声叫喊道,“好活儿,好活儿……当赏!当赏!”

申小甲憋红了脖子,艰难地收回自己的双腿,揉搓几下两条大腿交汇处,从地上拾起几块小石子,冷冷地盯着在空中不停扇动翅膀的八哥,寒声道,“看来今天必须要以形补形了!”

八哥似是想起了先前酒楼后院里的情景,惊叫几声,快速地朝着破庙里逃去。

申小甲立刻追上前去,右手一挥,几颗石子飞速地射向刚刚飞进庙门的八哥,角度刁钻,竟是封堵了八哥所有可能的躲闪路径。

“呱!”八哥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便脑袋一歪,直直地摔落地面。

申小甲拍了拍手,一脚踏进庙内,冷哼一声,从地上拾起自己的锦囊,打开查验了一番里面的几张图纸,重新揣回怀里,一把抓起地上的八哥,用手指戳了几下八哥的脑袋,“做人做鸟都一样,不能太嚣张,否则很容易栽跟头!”

正要转身离去,忽地瞥见神像下躺着一个身穿白色薄衫的女子,定睛看清女子的面容,申小甲微微皱了皱眉,从怀里取出一截细绳,一端绑在八哥的脚上,另一端系在自己的腰带上,缓步来到女子旁边,蹲下身子,伸出食指和中指在女子鼻前探了探,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终究还是死了啊……”

盯着女子眉心那道红色月纹,申小甲双眼微眯,从怀里取出蚕丝手套戴上,开始细细查验起来。

从前到后,从左到右,翻来覆去,里里外外,摸骨,捏颅,按腹,撑撑眼,掰掰嘴,抬抬腿。

不消片刻,申小甲便将女尸初步查验完毕,大体情况与祭典上那具尸体一般,浑身并无致命伤口,亦非中毒身亡。在起身的一刹,瞧见女尸脸颊边缘有些黑渍,伸出食指轻轻抹了一下,用鼻子嗅了嗅,登时脑中闪过一道亮光,申小甲扫了一眼女尸的双臂,不禁摇头叹息一声,从怀里摸出一个竹筒,走到庙门口,用火折子点燃竹筒下方的引线,左手捂着耳朵,右手拿着竹筒高举空中

咻!从竹筒里飞出一道亮光,穿风裂云,在天上灿然绽放。

一盏茶之后,只见庙门外的树林里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申小甲望着一马当先的江捕头,正了正身上的捕快服,毕恭毕敬地迎了上去,拱手行礼道,“江捕头,您怎么亲自来了?”

江捕头从马背上翻身而下,摸了摸脸上的两撇八字胡,斜眼看向申小甲,淡淡道,“你都发信号弹了,我要是不来岂非显得我这个做头儿的太不懂事……”清了清嗓子,右手按在刀柄上,“但要是你没什么紧要事就发射了紧急情况才能使用的信号弹,那就别怪我发飙了!”

“您放心,”申小甲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一定不会让您失望而归的,更不会让您有发飙的机会。”

江捕头轻咳一声,面无表情道,“那就要看你遇到的事情有多大了……”

“人命关天的案子,”申小甲侧身作了一个请的手势,“尸体就在庙内,应该够大了吧。”

“这世上天天都有人死,没什么好稀奇的。”江捕头瘪了瘪嘴,“案子大不大,要看怎么死的,还有死的是谁,要是一个叫花子,死了也就死了,跟野猫野狗没什么区别,连被咱们送去义庄的资格都没有……”

“不是叫花子,死法也很奇特。”

“在破庙里死的不是叫花子?”

“当然不是,烂在路边的才是叫花子……”申小甲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庙内,指着地上的女尸,不紧不慢道,“死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死的。”

江捕头顺着申小甲的手指看去,顿时一怔,瞳孔猛地一缩,震惊道,“又是月神杀人?昨晚月神这么忙吗?”

跟在江捕头身后的几名捕快也俱是一惊,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惊动了还没走远的神灵。

申小甲冷笑一声,“什么月神杀人,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罢了……鬼神从来不在人间,而在人心!”指着破庙内手持判官笔的神像,“大人,您信神佛吗?”

江捕头扫了一眼满是蛛网灰尘的神像,摸了摸鼻子道,“心虚的时候也信……但大多数时候是不信的,毕竟他们都是泥巴捏的,既不能跑过来砍我,也不能给我送些钱粮,信它作甚!”

“我也不信……”申小甲笑了笑,大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江捕头,长叹一声,“但月城的百姓很是迷信神佛,以前信的是这位手持生死簿和判官笔的阴律司,现在信的是天上的那轮明月。所以才会有昨晚的月神祭典,也才会有木台上的那具女尸和这破庙里的这具女尸。”

江捕头围着女尸转了一圈,疑惑道,“祭典上死一个还能说得通,众目睽睽之下,让月神显灵,这样以后月城里再没有人不信那道明月,可这里死一个是什么道理?”

“一样的道理,”申小甲走到判官笔下,抬头和怒目圆睁的神像对视一眼,嘴角微微上扬道,“在掌管凡人生死的阴律司脚下杀死一个死里逃生的女子,多么地法力无边啊!”

江捕头盯着申小甲的后背,握着刀柄的右手紧了紧,犹豫了片刻,并未拔出那把饥渴难耐的大刀,瞟了一眼地上女尸的服饰,语气平淡地问道,“死里逃生?难不成她也是昨晚月神祭典的祭品之一?”

“没有之一,她才是真正

的祭品……”申小甲回转身子,走到女尸旁边,抬起女尸的左手,解释道,“大人请看,她的左臂是不是光洁无痕?”

江捕头点了点头,仍旧一脸疑惑地看向申小甲,皱眉道,“这能说明什么?”

申小甲又抬起女尸的右手,指着女尸手臂上一道淡淡的於痕,并不直接回到江捕头的问题,“但她右手却有一道於痕,这是当时被绑在木台花架上时留下的,当时因为绑她左手的那名壮汉不小心踩到了一块石头,所以她的左手并没有被绑着,这才有了脱逃的机会,然后就是白光一闪……”

江捕头双眼一亮,啧啧赞道,“李代桃僵,好计策!”

负责记录现场的麻子捕快扭头看向申小甲,忽然插话道,“那昨晚被绑在木台花架上的又是谁?”

“是个可怜人,身上伤痕累累,定是吃过不少苦头……”申小甲沉沉地叹息一声,“在祭典开始之前,她便早已咽了气,人死了不仅不能入土为安,还要再被人当做工具绑在花架上,九泉之下也不能安息啊。”

江捕头右手轻轻一提,抽出三分之一刀身,嘴角噙着冷冷的笑意,“你怎么知道她是在祭典之前就死了?难不成你是凶手?看来我只好挥泪斩手下,给月城百姓一个交代了!”

“别激动!”申小甲眼角抽搐一下,急声道,“大人莫要心急,且听我说完……我知道木台上那个女子在祭典之前便死了这一点很正常,稍微有一点验尸的都明白,人在死之后需要隔一段时间身上以前受过的伤痕才会慢慢显现出来,按照当时那个女子身上的那些伤痕颜色推断,至少已经死了有20多个时辰。”

江捕头眯缝着眼睛,狐疑道,“是这样吗?”

几名捕快里的麻子捕快忽然上前一步,插话道,“大人,确实是这样,我跟着小甲一起查验过许多尸体,大概也了解一点,一般在72个时辰内受的伤都会显现出来,但不是死亡之后立刻全都显现,而是需要一定的时间。”

江捕头轻轻地“噢”了一声,缓缓收回亮出的三分之一刀身,深深地看了麻子捕快一眼,侧面对申小甲说道,“昨夜你说有生死大关要过,现在还能站在这里说话,想来是过去了,那么……”指了指地上的女尸,“今日无论如何你也得跟我回衙门查验尸体,找出真相,将凶手绳之于法了……命案拖不得,拖得越久,死的人越多,我身上压力很大的知不知道?若你尸位素餐,或者只是装腔作势,实则是个绣花枕头的话,那到时候就别怪我长刀无情!”

申小甲泰然自若地对江捕头微微一笑,“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帮忙砍一刀的……”走到麻子捕快身前,正色道,“马志,帮我一个忙。”

满脸麻子的马志当即昂首挺胸,意气风发道,“小甲不必客气,想让我做什么直说就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兄弟!”申小甲深吸一口气,“赴汤大可不必,蹈火却是真要去蹈一蹈……知道月城哪里有卖烟火的铺子吗?”

“知道!”马志中气十足地答道,“整个月城只有城西的谢老头会做烟火,也只有他做的烟火最好看。”

申小甲望着破庙外的天空,目光幽幽道,“把他请到衙门来一趟,我想和他一起探讨探讨怎么做出一道如月光般动人心魄的美丽花火……”

春江杀人月 第六章 月落乌啼霜满天 烟花易冷,人在漫长的万古黑夜里也如同烟花般只是昙花一现的风景。尤其是女子,有句话叫红颜薄命,在这样一个人命如草芥的年代,女子的命比用草芥做的宣纸还薄。

申小甲看着江捕头一行人带着那个已经变凉变白的薄命红颜策马而去,再一次生出对这世界的憎恶,更加怀念起自己的那个时代。

以前,他曾经幻想过自己穿越到千百年前的而今,甚至一度认为自己那敢爱敢恨的性子非常适合在这样的朝代生存。

可真到了如今的年月,他又收起了自己敢爱敢恨的性子,变成那个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人,做什么都瞻前顾后,凡事都先忍一忍,活得极其拧巴。或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吧。

申小甲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一边缓步走出破庙。之所以没有跟着江捕头他们一起回衙门,是因为他来时是追着八哥跑来的,而江捕头他们是骑马奔袭而来。

马走马路,人行小道。道不同,自然不能一起走。和别人共骑一匹马,且还是个男人,申小甲脑海中总会浮现出他搂着别的男人或者别的男人搂着他,在马背上一上一下的场景,氛围极其古怪,甚至飘着许多粉红色的泡泡。

再三保证自己会准时到达衙门之后,那个喜欢拔刀的江捕头终于同意他一个人慢悠悠地走回月城。

行至密林深处,申小甲忽地觉得身子有些微寒,紧了紧身上衣服,望了一眼天上那个不知何时躲进云层后面,无力地透着光亮的太阳,嘀咕道,“就不该一个人走,寂寞空虚冷啊。”

突地,一个声音骤然在申小甲右侧某处炸响,“别什么都怪在寂寞头上,你就是身子虚,肾虚的虚。”

申小甲循声望去,随即翻了一个白眼,对着某棵树下的草丛啐了一下口水,“别藏了,我都看见你露出的马脚了。”

“胡说,我是人,哪有什么马脚!”

“对,人是没有马脚……那草丛里是不是也不应该长出鸡腿呢?”

空气忽然安静了下来,一根油腻腻的卤鸡腿在草丛边缘一闪而逝。

窸窸窣窣。

草丛剧烈抖动几下,一个身穿翠绿色锦袍的少年跳了出来,双手叉腰,满脸不服气地看向申小甲,鼻孔朝天道,“睁着眼睛说瞎话,哪有什么鸡腿?”

申小甲像看白痴一样瞥了少年一眼,指着少年嘴角的油渍,没好气道,“晏齐,下次偷吃完记得擦嘴……”

晏齐闻言愣了一下,而后迅速用袖子在嘴上一抹,瞧见申小甲腰间挂着的那只八哥,干咳一声,转移话题道,“申小甲,别人都拿玉佩香囊什么的当腰间挂饰,你怎么挂着一只黑鸟,很别致啊!”

“这是我刚刚收养的宠物,当然要用绳子拴着带出来遛

一遛……”申小甲一脸傲娇地看向晏齐,不咸不淡地问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晏齐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轻声吐出三个字,“等你啊。”

“你又想整出什么幺蛾子……今天不行,没空陪你折腾,我要去衙门办案子……”

“什么叫幺蛾子!失败了,你们就说这些都是幺蛾子,但要是成功了呢,到时候你们只会夸赞我独具慧心,与众不同。”

“不是……我就没听说过用身子撞树撞出来的绝世高手……要不是我妈死得早,肯定不愿意我跟你一起玩。”

“以前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事实胜于雄辩,到时候等我成了绝世高手,一定打得你心服口服!”晏齐从地上拔了一根野草叼在嘴边,歪着脑袋对申小甲说道,“不说这些了,我来找你是有正经事的。”

申小甲眼神怪异地盯着晏齐,惊奇道,“你还有正经事?”

晏齐不满地嘟着嘴,“那当然……少看不起人,没听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吗?”

“第一,你不穷,你娘是醉月楼老板娘,日进斗金……”申小甲竖起两根手指,“第二,我也是少年,你刚才那句话用在我身上也合适。”

晏齐见申小甲说完不再搭理自己,抬腿继续前行,立刻也跟了上去,语气激动道,“不扯淡,我是认真的,来找你是真有正经事……有人在我家酒楼闹事,给我们送了一支小火箭,差点把酒楼给烧了!然后听说现在酒楼里挤满了刀枪棍棒,大战一触即发,大场面!”

申小甲回头看了一眼晏齐,咧着嘴道,“我怎么感觉你越说越兴奋呢,就跟不是在说自家酒楼一般,真要是被人给点了,你得提着杀猪刀追杀人家几万里吧……”

“开什么玩笑,我感谢他还来不及,”晏齐搓了搓手,双眼发光道,“那酒楼我早就想一把火烧了!只有烧了那酒楼,我才能走我自己想走的路!小甲,我总觉得我不该给人端茶递水,我应该是个侠客!”

申小甲无奈地笑了笑,“少年人都想仗剑走天涯,但是……晏齐,听我一句劝,闯江湖是很辛苦的,风餐露宿,日晒雨淋,你将来肯定会后悔的……”

“绝不后悔,我就想轰轰烈烈地活一场!”晏齐豪气干云道,“就该喝最烈的酒,用最快的刀,砍最坏的人!”

申小甲看着晏齐就像看着前世的自己,眼神忽地黯然下来,“人生怎么可能会无悔呢,等到你知道什么叫痛的时候,就会尝到遗憾的滋味。”

“那等痛的时候再后悔,眼下我只想痛快!”晏齐满脸兴奋道,“小甲,咱们一起去酒楼看热闹吧,等他们打完了……你帮我讨要点赔偿……一条凳子十两,一张桌子二十两,咱们俩再三七分账,

三成交给我娘重新购置桌椅,剩下的七成足够咱们去烟雨楼见见世面的……”

“原来你是算计着去烟雨楼喝花酒啊,”申小甲冷笑一声,“你也不怕被你娘知道了,打断你三条腿!”

“十八了啊!”晏齐一脸憋屈道,“好多人在咱们这年岁早就结婚生子了,而我却连女人的手都没有牵过……”

“牵手的事情日后再说……”申小甲忽地打断晏齐的话,面色凝重直视前方,“咱们可能遇到麻烦了!”

晏齐闻言一惊,咽下卡在喉咙上的牢骚,顺着申小甲的目光看去,心中不由地也生出一种酷暑时节周身冰寒刻骨的感觉。

树影斑驳的林子里,不知何时虫鸟尽散,四下静寂无声,一位身穿破烂蓑衣,头戴枯草斗笠的中年男子在距离他们百步之外的小道上盘膝而坐,一根黑色的竹竿横放在膝盖上,双目紧闭,浑身透着丝丝缕缕的寒气。

申小甲和晏齐虽然不曾涉足江湖,却也听酒楼的说书人讲过一些传奇人物的故事,此刻两人心中都出现同一个名字,却都不敢说出口。

蓑衣客似乎并没有感觉到申小甲和晏齐到来一般,仍旧是闭目凝气,不动如山。

申小甲喉结蠕动了两下,却并不开口说话,而是拉着晏齐的手臂转身奔向另一条小道,脚步却是越来越慢,终究完全停了下来。

百步之外,那名蓑衣客再次出现在小道上,同样的双目紧闭,同样的盘膝而坐,同样的寒气逼人。

申小甲咕咚一声咽了下口水,手心里捏着一把冷汗,他已经可以肯定对方是为了他或者是晏齐而来,一时有些慌了神,急忙拉着晏齐回转身子,逃向另一条荒草丛生的小道。

跑出几十步之后,申小甲和晏齐又一次停了下来,因为前方又一次出现了那个蓑衣客。

“不科学啊,”申小甲看着枯坐在小道上的蓑衣客,额头上渗出一颗颗冷汗,“鬼打墙?阴魂不散?”

“也可能是跑得比较快,春风以前这么捉弄过我,那年我才刚满八岁,他也八岁……”晏齐忽地想起什么来,眼中恢复了几许镇定,“对了,春风!你快把他叫出来,只要有他在,任何拦路狗都不足为惧!”

申小甲偷偷地在衣袍上擦了擦手心的汗,苦笑道,“春风回老家了,咱们今天只能靠自己了……”

“我靠不住啊!”

“靠!我也一样!”

正在这时,盘膝坐在树影里的蓑衣客突地睁开双眼,目光如刀地射向申小甲,将黑色竹竿平举胸前,右手握着竹竿把手一端,左手慢慢扯去长长的竹筒,露出如寒霜般的剑刃,声音清冷道,“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霜江剑,曾八,敢请申小兄弟慷慨赴死!”

春江杀人月 第七章 生死一条线 “小甲,看样子人家是冲着你来的。”

“我知道。”

“怎么办?跑吧,好汉不吃眼前亏,你等我武功大成了,到时候再帮你找回今天的场子……蓑衣客曾八啊,天子杀手榜第八,一剑霜寒三百洲,天下人都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因为见过他的人都死了。”

“你以为我不想跑?刚才不是已经跑过了吗?”申小甲突然松开抓着晏齐手臂的右手,抿了抿嘴唇道,“既然他是冲着我来的,跟你没关系,你一个人应该是可以跑的。”

晏齐看了一眼曾八手里的那把霜江剑,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脚下那双崭新的云纹靴,后撤了半步,身形凝滞一下,却又突地往前踏出两步,挡在申小甲身前,对着曾八拱手道,“曾大侠,您是高高在上的绝世高手,我兄弟只是无名小卒而已,哪敢劳您亲自动手,还是让他老死吧!”

曾八并没有搭理晏齐,仍旧是冷面霜眉地盯着申小甲,翻转手腕,竖剑于前,闪着寒光的剑刃将他毫无表情的脸一分为二,两道目光更为锐利几分。

申小甲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晏齐,轻叹一声,拍了拍晏齐的肩膀,让其退在一旁,努力挤出一张笑脸,不卑不亢地问道,“曾大侠,咱们往日无仇,今日无怨,今天才第一次见面,你就要杀我,是不是有些不讲究?杀人总要有个理由吧,您也不像是会收别人买命钱的,就算您是真的想挣几两碎银子花花……能请得动您拔剑的一定是大人物,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捕快,连给大人物提鞋都不配,更不要说得罪大人物了,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理由?那我就给你一个……”曾八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指了指申小甲挂在腰间的那只八哥,语气平缓道,“你抓了我的鸟,怎么能说是无仇无怨呢?”

正在这时,那只被申小甲挂在腰间的八哥突地睁开眼睛,不再继续装死,状若癫狂地扑棱着翅膀,尖叫道,“打死他!打死他!”

申小甲登时怔在原地,抓起口水直流的八哥,面色尴尬道,“这乌鸦是你养的?”

一旁的晏齐白了申小甲一眼,忽然插话道,“小甲,你可真没见过世面,那不是乌鸦,是八哥。八哥的八哥,听上去多么地顺理成章……”转向曾八,一脸诚恳地抱拳致歉,“曾大侠,你看这还真是个误会,我兄弟连八哥和乌鸦都分不清楚,抓了您的鸟实属是无心之失,大人不计小人过,您就饶过他这一次吧!”

申小甲回过神来,立刻解开绑在腰带上的细绳,赔笑道,“曾大侠,不好意思,我真是有眼不识八哥,这就还给您!其实也不能怪我,是您的鸟自己飞到我家院子里的,还飙了我一脸的黄白之物……”

曾八冷冷地盯着申小甲,“这么说倒是我的不是了?没管好自己的鸟?”

“欸,不计较不计较……”申小甲连连摆手,解开细绳的动作忽地慢了下来,“先说好啊,我放了你的鸟,你饶了我的命,大家拉拉手,做个好朋友怎么样?”

曾八右手一挥,霜江剑寒光更盛,将几片从枝头飘落的树叶裹上一层寒霜,发丝迎风飘动,淡淡地吐出几个字,“不怎么样……”

晏齐有些恼火地挠挠头,忿忿道,“呐呐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兄弟已经给你道歉了,你还得理不饶人,太过分

了!一代大侠欺负两个孩子,传出去好听吗?一点风度都没有,你算什么大侠!”

曾八右手持剑,左手拉了拉头上的斗笠,“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大侠,我只是个杀手,要人命的杀手!”

晏齐冷哼一声,再次站在申小甲身前,寒声道,“你想要我兄弟的命,先从我的身体上跨过去!”

“你?”曾八轻蔑地看了晏齐一眼,“还没有死在我手里的资格……”用剑指向申小甲,大有深意地说道,“而他,勉强有些资格……一个十年前就死了的人,却在这里活得好好的,想来该有些手段。”

申小甲双眼一突,以为曾八说的是自己藏在心底的那个秘密,结结巴巴道,“您真会说笑,我可没有借尸还魂的本事,更没有什么手段,只是运气好而已……”

曾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今天话说的有些多了,看来你确实和别人不一样……但也到此为止吧,你要的理由,我给了,现在,该你把我要的命给我了!”

话音一落,曾八左手化掌,猛地一拍地面,惊鸿一般飞掠而起,右脚向后轻轻地蹬了一下树干,整个人也像是变成了一把剑,以霜江剑为剑尖,笔直地刺向申小甲,如同彗星划过天际。

一百步,不长不短,既是咫尺,也是天涯。小道狭窄曲折,一端蜿蜒向近在咫尺的月城,一端伸展向亡命的天涯。

风急天高,剑还未至,森冷的剑气已刺破东风。

申小甲口舌干燥地看着那把剑,忍不住赞叹道,“好剑!竟然已是剑人合一!”

晏齐却是没有心情说出什么夸赞的话,毕竟那把剑是要带走身边人性命的,身子微微颤抖道,“咱们躲躲吧!”

申小甲面色泛起异样的潮红,“不躲!也躲不了!”

“这可如何是好,总不能引颈受戮吧!”晏齐瞟了一眼申小甲的腰间,埋怨道,“都是这只黑鸟惹出的祸事啊……你的配刀呢?”

“月城的人都知道,我出门从来不带刀。”

“什么臭毛病!现在连个趁手的兵器都没有,怎么挡!”

“不挡!”申小甲摸出蚕丝手套戴上,深吸一口气,扯下挂在腰间的八哥,奋力朝着那把剑投掷过去,大喊一声,“八哥祭天,战力无边!”

眼见着离剑尖越来越近,在空中以惯性飞行的八哥登时惊慌地快速扇动翅膀,扯着嗓子对曾八大叫两声,“自己人!自己人!”

可那把剑却并未停滞下来,甚至连偏离半分都没有,曾八当然不会为了一只鸟强行收招,因为这一招的名字就叫千山鸟飞绝。

八哥吓得六魂皆冒,几年相伴,它当然知道曾八是什么心性,速即收起翅膀,努力地沉坠身子,向下跌落地面。

凛然的剑气,摧得小道两旁树枝上的黄叶飘飘而下。

飞舞的黄叶与下落的八哥混在一起,被剑气碎成无数片,看上去就像满天的血花!

这景象说不出的动人心魄,凄惨绝艳!

“好一个千山鸟飞绝!”申小甲面皮一抖,双臂一振,不仅不退,反而向前迎出几步,双手托举在头顶,高喝道,“看我如何破解你的绝学……猴子顶缸!”

叮!火星四溅。

曾八凌空倒翻,在距离申小甲几步之外站定,

瞬也不瞬地盯着那双雪白蚕丝手套,微微皱眉道,“天蚕丝?”

“好眼力!”申小甲用力咽下口中的鲜血,强装镇定道,“我这套子坚不可摧,配合我的独门绝学,百分百空手接白刃!放弃吧,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否则继续打下去,只会毁了你自己的名声。”

晏齐自然看出了申小甲的外强中干,知道刚才不过是申小甲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再加上曾八的剑势并未完全形成,被申小甲提前中断,才会让申小甲能接下方才那一剑,可之后却再也接不起第二剑了,攥紧拳头,双臂护在面前,右脚一跺,面色凶恶地朝着曾八冲了过去,“来而不往非礼也……蛮牛冲撞!”

曾八讥讽地笑了笑,脚步一溜,后退几步,后背贴着一棵树干,沿着树干滑了上去。

晏齐闷头前冲,一时无法止住身形,终是一头撞在了粗壮的树干上。

曾八飞身而下,掉转手中剑,用剑柄锤击在晏齐的后背上,身子于空中翻转几圈,背对着晏齐说道,“你真是比守株待兔里的兔子还蠢,杀了你简直是对我手中剑的侮辱……”

晏齐想要说什么,却是狂喷一口鲜血,两眼一黑,昏死了过去。

申小甲扫了一眼晏齐还在起伏的胸膛,略微松了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左手化掌,右手捏拳,趁着曾八尚未立稳的瞬间,一脚飞踹过去,“大象踢腿!”

曾八横剑于胸前,任由申小甲的脚踢打在剑身上,一脸嘲弄的表情,岿然不动。

申小甲感觉自己就像踢在一面石墙上一般,瞳孔微缩,后翻倒地,双脚连续朝着曾八的胯下踢出十八道残影,厉喝道,“老大娘钻被窝!”

曾八伸出左手轻轻一拍,便将申小甲的十八道残影尽数拍散,一脸失望道,“你的武功怎么这么糟糕,不该是这样啊!是我看上去太和蔼可亲了吗,你以为我是在逗你玩,不会真取走你的性命?那我就再认真点好了……万径人踪灭!”

话音未落,只见曾八轻描淡写地挥舞几下手中的那一剑寒光,寒光立时化作无数光影,向申小甲当头洒了下去。

这一剑之威,足以令人胆寒!

申小甲四周两丈之内,全然被剑气笼罩,无论朝任何方向闪避,都似乎不可能躲开这密密麻麻的剑影。

紧咬牙关,申小甲硬生生地挺立原地,不断地挥出拳头,叮叮叮,剑影与蚕丝手套触碰的声响不绝于耳。

身上的捕快服渐渐现出一道道裂口,裂口之下是一条条细细的血线,申小甲再也抑制不住,狂啸一声,喷出一道血箭,却仍旧不肯倒下。

曾八歪着脑袋看着申小甲,眼底闪过一丝欣赏的神色,“是个好苗子,可惜了……”随手一挥,霜江剑脱手而出,激射向申小甲,语气淡漠道,“杀了我的八哥,一命抵一命天经地义,你该死了!”

申小甲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血水浸湿了身上的衣衫,虚睁着双眼,看着那一道长虹即将飞至,却再也抬不起双手格挡,几乎已经预见那道长虹穿透他的胸膛,惨然一笑,神情却似很轻松,彷佛从什么噩梦中解脱一般。

就在申小甲生死一线之际,一根细细的透明丝线如蛇一般缠绕在申小甲的身上,一个俏皮的声音在某棵树上响起,“小哥哥,我终于找到你了!”

春江杀人月 第八章 她在花间笑 两只黄鹂鸣翠柳。

不知为何,申小甲在听到那个声音的第一瞬间想到的便是这句诗,甚至忘却了身上那十七道血痕,也忘却了那把追风逐电,朝着自己心口飞射而来的霜江剑。

曾八也一样,从小丫头坐在树枝上那一刻开始,他便将目光移向了那个丫头,脸上的寒霜渐浓。

“你不躲躲吗?一剑透心凉耶,你会没命的……”小丫头捧着一张笑脸,两只眼睛眨呀眨,像是会说话一般,勾了勾自己的手指,那根缠绕在申小甲身上的透明丝线霎时绷紧,“你要是躲不开,我可以帮你。”

申小甲吐出一口血水,装出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洒然笑道,“好啊……你要是不怕得罪那把剑的话,那就拉我一把。”

小丫头一脸无所谓地耸耸肩,嘟着嘴道,“他是第八,我是第四,你觉得我会怕得罪他吗?”

“那就烦请高抬贵手……”申小甲刚才见到那根丝线心中已经有所猜测,只是听小丫头自己说出口,还是震惊不已,稳了稳心神,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拉我一把!”

小丫头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你笑起来真好看,我决定了,就算你不会武功,我也要你做我的夫君,当作是花瓶也成啊,摆在家里多让人欢喜……而且,武功这种东西是可以学的,我可以日复一日地教你,早晚有一天你会成为绝世高手的。”

申小甲怔了一下,面色古怪地打量小丫头一眼,摇摇头道,“如果你想英雄救美之后,让我以身相许,那还是算了,让我死去吧……你太小了,我下不去手。”

小丫头翘着小嘴,昂首挺胸道,“我会长大的!但你要是现在死了,就再也没有下手的机会!”

申小甲回头看了一眼转瞬将至的霜江剑,脑海中浮现出很多人的脸,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就这样死掉,挖坑才挖了七次,说不定下次就会成功,咬了咬嘴唇道,“好!我从了!快拉我上你的贼船吧!”

人就是这样,没得选的时候很干脆,一旦有了选择的余地,有了思考的时间,却又变得优柔寡断,否定自己最初的想法。

“哈哈哈,你果然是俊杰,很识时务……”小丫头捂着嘴笑了笑,“只是你想让我拉你一把是不可能的,你太重了,我拉不动。”

申小甲心中犹如一万只大象奔腾而过,嘴角抽搐几下,强压下想骂娘的冲动。

“不过……”小丫头右手一甩,又有几条透明丝线缠绕在申小甲的四肢上,五指飞快地舞动几下,“我可以教你怎么躲开这一剑!”

话音刚落,申小甲身体便不由自主地腾挪翻转起来,犹如扯线木偶一般。

嗖!霜江剑破空而至,带着清澈的剑鸣与申小甲擦肩而过,深深地插进树干里。

曾八重重地冷哼一声,眼神冰寒地盯着树上的小丫头,沉声道,“小芝,见了八叔也不先打个招呼,只顾着和你的小情人打情骂俏,是不是有些不大礼貌?”

“八叔,你不打招呼就要杀我未来的夫君,是不是更没有礼貌?”

“你护不了他的,你爷爷也护不了……千万别听你爷爷的话,他已经老糊涂了,这门亲事只会给你们招祸!”

“刚才卖红薯的姬姥姥还说姜是老的辣呢!”

“想清楚些……”曾八双手束在身后,踱步走向申小甲,却一眼也不看申小甲,走得很慢,却也很稳,低着头,语气森然

道,“前十的排名并不准确,很多时候是因为大家懒得去争去斗,就像以前的第一打不过老九……如果你真的想要拦我,很可能会把自己也赔进去。”

小芝皱了皱鼻子,不服气道,“打不打得过,总要打过才知道!”

曾八摇头叹息一声,抬起右脚奋力一踏,飘然而起,右手化掌,掌尖如剑尖,笔直地刺向申小甲的心口。

小芝峨眉紧蹙,从树上背对着申小甲纵身一跃,直坠地面,透明的丝线挂在树枝上,将申小甲猛地拉起,堪堪躲过曾八的掌剑。

曾八身子前倾滑行几步,刚好来到霜江剑前,一把握住霜江剑的剑柄,双脚踢打两下树干,在拔出霜江剑的瞬间,返身刺向申小甲的后背,迅如奔雷。

小芝立刻收回缠绕在申小甲身上的透明丝线,任由申小甲从空中摔落地面,一边飞身来到申小甲和曾八之间,一边不断地勾动手指,在身前织出一张密密的透明蛛网,娇喝一声,“天罗地网!”

叮!霜江剑刺进蛛网,透出半寸剑尖,却再难前进一分。

小芝的脸上却是毫无喜色,额头渗出一粒粒汗珠,轻声对身后的申小甲说道,“你还是赶紧逃吧,我确实拦不住他!”

申小甲一脸错愕道,“你这不是已经拦住了吗?”

“暂时的,很快就拦不住了。”

“不应该啊,你排名比他高,武器也比他的先进,按道理讲,落荒而逃的是他才对!”

“我的武器和排名都是继承的,他的剑却是在血雨腥风里磨出来的,就算我知道他的破绽也一样破不了他的剑招,力有不逮。”

申小甲犹豫了片刻,扫了一眼还未醒来的晏齐,他知道此刻只有离晏齐越远,晏齐才会越加安全,对小芝拱了拱手,道了一句“后会有期”,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一脚一个血印地朝着月城城门方向走去。

小芝眼角抽搐一下,恨声道,“负心汉!走得这么干脆,竟是头也不回!”

曾八瞥了一眼申小甲离去的背影,面无表情地手腕一扭,剑尖一转,立时将蛛网震裂,淡淡道,“你拦住我也没用,天下最快的箭已经来了,那小子必死无疑。”

小芝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再次舞动手指,在身前解出五张蛛网,层层叠在一起,双掌一推,印向曾八,微微笑道,“他是我未来的夫君,谁要杀他,我就杀谁!”

曾八持剑斜劈而下,剑光比先前更盛了几分,威势也不是和申小甲对战时挥出的那几剑能比拟的,一剑便斩碎了厚厚的蛛网,却并没有继续进攻,而是收回霜江剑,轻叹一声,“也罢,看在你爷爷的份上,便先饶过他这一次,但他能不能活到跟你成亲,全了你的抽丝剥茧功法,就看他自己的命了!”

小芝喷出一口鲜血,对着曾八嘻嘻笑道,“还是八叔你人最好,等我成亲的时候一定请您喝喜酒!”

曾八冷笑一声,将霜江剑插回竹筒剑鞘,抱着黑色竹竿转身往春江方向走去,“喝喜酒就免了,等你办完喜酒,替你夫君办丧礼的时候记得请我就成!”

“那是自然!”小芝对着曾八高喊一声,“到时候还请您一定要来凑个热闹啊!”

某个草丛深处,偷偷听见二人对话的申小甲暗骂一声,“还以为你想跟小爷我结婚,没想到是想拿老子开荤!”

思忖片刻之后,申小甲匍匐着往与之前相反的

方向爬行一段足够远的距离,从草丛里走了出来,扶着树干踉踉跄跄地往前,却不曾想身上的伤势太重,头脑渐渐昏沉起来,竟是偏离计划的轨迹,来到一个从未到过的山谷里。

鸟语花香,五颜六色的蝴蝶在五颜六色的山花间翩翩起舞,好似人间仙境,让人不由地心神松弛,忘却烦忧。

哗啦!正当申小甲沉醉于鸟语花香时,一阵水流声从前方传来,而后便是莺啼燕语般的笑声,清脆甜美。

申小甲循声而去,只见山谷中有一道清泉,沁人心脾,仅是伫立一旁,便已消除七月难耐的酷热。

泉池里几朵含苞待放的莲花摇曳生姿,莲花旁则是一道窈窕的倩影,肌肤胜雪,青丝如瀑布般垂落双肩,一边用丝帕浇洗着如白玉般的手臂,一边对着泉水另一端正在抚琴的妇人娇笑连连。

“待到池花烂漫时,她在花间笑……”申小甲情不自禁地低声念诵一句,“好一朵出水芙蓉!”

听见池边的声响,水中的女子当即回过头来,娇喝道,“什么人?”

回眸一笑百媚生,女子虽仅是回头,并未欢笑,但这一回头竟让满谷的香花都失去了颜色,两弯似蹙非蹙的柳叶眉,一双似怒非怒的含情目,双颊微晕潮红,梨涡浅浅清波荡。

申小甲不由地看痴了,像是没有听见女子的问话一般,并未回答,只是傻站在一旁,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总不能说自己是打酱油路过的吧。

女子看清申小甲身上的服饰,樱桃小嘴微启,对抚琴美妇娇声喊了一句“桃娘”,左手一拍水池,激起层层水花,正好遮挡住自己的身子,跃出水面,裹上抚琴美妇扔过来的粉色薄衫,光着一双玉足落在泉池边上,羞恼道,“看够了吗?”

申小甲盯着湿湿粉衫下的玲珑曲线,咽了咽口水,身上流血的地方又多了两道,连忙用袖子擦了擦鼻孔之下,指着身上的血痕解释道,“姑娘不要误会,我是受了伤才流的鼻血,其实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粉衫女子惊奇道,“还真是……有人在追杀你吗?”

“只有杀,还没追。”

“光天化日之下,有人敢杀捕快?”

“光天化日之下,敢杀皇帝的都有,何况是捕快。”

“有道理……你刚才念的那两句诗很好听,是你自己写的吗?”

“当然,虽然借鉴了老辛的卜算子,但每一个字都是我写的。”

粉衫女子眸子里秋波流转,赞道,“好诗!”

申小甲盯着粉衫女子紧贴肌肤的衣衫,鼻头一热,也赞了一声,“确实是好湿!”

粉衫女子见申小甲又流出两道鼻血,立刻从衣袖里拿出一块丝帕递了过去,柔声道,“你又流血了!”

“没事没事,流量不大,小意思……”申小甲接过粉衫女子的丝帕,捂在自己鼻子上,忽地嗅到一阵奇异的香味,只觉得眼皮沉重,天旋地转,缓缓地倒了下去,“好香啊!”

粉衫女子看着申小甲慢慢闭上双目,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娇媚道,“傻瓜,迷魂香当然很香啦!”

不知何时那名唤作桃娘的美妇抱着古琴来到粉衫女子旁边,从古琴里抽出一把短剑递向粉衫女子,目光幽冷道,“云桥,我这招蜂引蝶曲只能用这一次,下回就无法将他引来,所以你杀他的机会也只有这一次,动手吧!”

春江杀人月 第九章 云上城桥 在接过那把短剑的一瞬,云桥却神情恍惚起来,生出一种不真实的幻梦感,似乎这一切来得太容易了些。

云上城桥,虚无缥缈。

一个人的姓名,很多时候也关系着一个人的性命。

云桥只是名,她其实姓楚,楚楚动人的楚,也是楚国的楚。

她来自一个藏在坟墓里的国家。

坟墓里的世界和现在所处的世界并没有什么不同,也有山川,也有河流。

只是没有太阳,也没有像太阳一样高高在上的君王,因为他们的君王早就躺在另一座坟里。

在黑夜里待久了的人都渴望光明,她也一样。

所以十年前她跟着桃娘从坟墓里走了出来,却发现有太阳的人间更黑暗。

她以前幻想着来到这个世间可以过更加精彩刺激的人生,吃最辣的菜,动最真的情,闯一闯故事里的江湖。

可是等到她来到这里才发现,她的江湖变成了一座楼,吃不了最辣的菜,更无法动情。

但她并没有就此颓废,眼睛依旧明亮,笑起来还是令人心动。这十年来,她丝毫没有虐待过自己,懂得在什么场合穿什么样的霓裳,懂得对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更学会了用什么样的酒配什么样的菜,吟诗作对,附庸风雅。

活得太好会被人嫉妒,活得太差会被人瞧不起,所以她取了个中间的活法,刚刚好。

很多人对她都很满意,她自己也是,除了一件事,那就是寂寞。

再多的金银珠宝也填不满的寂寞。

没有人真心爱她,她也没有真心爱过的人。

她想要一场真心换真心的爱恋。

她想要一场纯粹且精彩的爱恋。

她想要一场轰轰烈烈,可歌可泣的爱恋。

因为她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但她是楚云桥,所以想得到这一切,必须要先杀一个人。

她找了那个人十年,最后竟发现那个人和自己在一座城里,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

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努力了十年,也虚度了十年,现在终于和那人只剩下这一剑的距离,只要一剑刺下去,她就彻底自由了,可以去真正地活一场。

轻叹一声,楚云桥定了定心神,闭上眼睛,双手握着短剑高高举起,犹豫了片刻,深吸一口气,猛地向躺在地上的申小甲扎去。

有句话叫迟则生变,就在楚云桥犹豫的片刻之间,变故陡然发生。

一个邋里邋遢的中年人忽地出现在泉池边上,倚靠着池边垂柳的树干,握着一个小小的酒坛,灌了一大口酒,懒洋洋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动。我劝你最好别动手,否则我就大叫非礼了!”

站在一旁的桃娘扭头看向邋遢中年人,面色一寒,双眼微眯道,“你是什么人?”

“春江孤影,天涯路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邋遢中年揉了揉鼻子,折下一片柳叶,拈在手中,斜眼看向桃娘和楚云桥,淡淡道,“烟雨楼的人什么时候也学会杀人了?”

楚云桥身形一滞,咬了咬嘴唇,眼底闪过一丝狠色,顾不得邋遢中年话里威胁的深意,一剑刺下。

在剑尖即将触碰到申小甲的瞬间,一片柳叶从邋遢中年手中激射而出,眨眼间便划过楚云桥的手腕,带出一条深深的血线。

楚云桥惊叫一声,手上一吃痛,短剑滑落下去,斜斜地插在申小甲的裆部之下。

桃娘登时骇然失色,因为她从刚才便一直看着邋遢中年,却没有看见那片柳叶是如何飞出的,紧了紧握着古琴下另一把短剑的手,眉头紧锁地对楚云桥摇摇头,低声道,“打不过……是个高手,凭刚才这一手柳叶飞刀至少可以排进天下侠客榜前十。”

楚云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不过很快脸上便恢复了神采奕奕的模样,对着邋遢中年微微躬身行礼道,“方才是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不用这么客气,”邋遢中年用小拇指抠了抠鼻孔,漫不经心地答道,“告诉你们姓名也无妨,左右咱们迟早还会碰面,我也不怕

被你们报复……我叫老曲,醉月楼跑堂老曲。”

楚云桥听出了老曲的弦外之音,娇笑道,“看来前辈也是经常光顾烟雨楼的恩客,那便算是自己人……小女子斗胆问一句,”指了指躺在地上的申小甲,“您和此人是什么关系?父子?师徒?还是叔侄亲戚?”

“都不是……”老曲又灌下一大口烈酒,砸吧着嘴巴道,“只能算是住在一家个屋檐下的舍友。”

“关系很好的朋友吗?”

“不算是,这小子经常惹我生气,我们几乎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

“那是他对您有过什么恩情?”

“你觉得我这样的高手会欠别人的恩情吗?能还的早就还了,还不了的也会想办法还了。我和这小子哪有什么恩情,有的只是血海深仇罢了。”

楚云桥愣了一下,满脸疑惑道,“那您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您想亲自动手?”

“杀人这种粗活怎能让你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去做呢?”老曲将坛子里最后一滴酒倒进口中,舔了舔嘴唇道,“踏踏实实地回去抚琴弄箫吧,他到了该死的时候自然会死,不用你们操劳。”

桃娘忽然眼神狠厉地插话道,“但我们想让他现在就死!”

“世上事与愿违的事情很多,”老曲盯着手中空空的小酒坛,语气平淡地说道,“不差你们这一件……快走吧,趁着我今天白得一坛烧刀子,此刻心情还算不错,赶紧离开这里,否则等到一会我酒劲上头,说不得这酒坛子会落在你们身上头。”

楚云桥咬着嘴唇盘算了片刻,无论怎么算,自己和桃娘都没有胜算,不甘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申小甲,对着老曲再次躬身行了一个礼,冷冷地扔下一句“告辞”,便带着面色铁青的桃娘悻悻离去。

等到楚云桥和桃娘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之后,老曲伸了一个懒腰,歪着脖子看向神情安详的申小甲,瘪着嘴道,“这里已经没其他人了,不用再装什么蠢货、废材……在地上躺久了容易得风湿,快起来吧!”

春江杀人月 第十章 有人张弓于林间 常言道,装睡的人叫不醒。

所以在老曲说出那句话之后,申小甲并没有睁开眼睛,而是翻了一个身,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躺在地上,鼾声如雷。

“你睡觉的时候不打呼噜,”老曲白了申小甲一眼,掂了掂手里的酒坛,“我数三下,你要是再不起来,就不用起来了……三,二……”

申小甲立时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急声道,“打住!怎么所有人在威胁别人的时候都爱数数,这是什么臭毛病……”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水,“没看见我受伤了吗,就不能让我安安静静地躺会儿?你那一坛子砸下来,我会比陌春风还要先归西了!”

“时间紧,任务重,现在还不是你躺着的时候……”老曲缓步走向申小甲,从兜里摸出一个白瓷小瓶递过去,“金疮药,止血化瘀,十年珍藏,效果奇佳。”

“十年?保质期早就过了吧……”申小甲接过金疮药,打开瓶盖,轻轻嗅了嗅,两条剑眉拧在一起,面色发绿道,“都臭了!这玩意儿真能往伤口上抹,不会生烂疮?”

“什么保质期?都告诫你多少回了……不要说那些奇怪的话,你怎么就是不听呢……”老曲挠挠头,“这药就跟酒一样,年份越大,越有味道,很正常。而且良药苦口利于病,效果好的药都不容易让人接受。”

申小甲半信半疑地将金疮药涂抹在伤口上,忽然想起一个有趣的问题,偏着头问道,“欸!老曲,你说这药如果失效了,那它到底是救人的良药,还是要命的毒药?”

老曲怔了一下,抠了抠脑门道,“药怎么会失效呢,就像这池子里的水,哪有什么期限……”

“谁说水没有保质期的?”申小甲打断老曲的话,指着手中的小瓷瓶道,“水在池子里是不会过期,但是放进瓶子里就有了保质期。我们那边有个号称大自然搬运工的商号,做的就是把水装进瓶子里的生意。”

“都怪我啊,”老曲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捶着胸口道,“当年该早些把你从春江里捞起来的,害得你脑子进了水,总爱胡言乱语。这五湖四海都是水,哪有蠢蛋会去做倒腾水的买卖,也不怕把裤衩儿都赔了。”

“你还别不信,人家还靠着这生意成了天下前十的富豪……”申小甲顿了一下,看了看那十几道渐渐凝结血痂的伤口,暗赞一声,将还剩一半的金疮药揣进自己的怀里,直勾勾地盯着老曲,表情玩味道,“我早就看出你老小子不简单,没想到竟然很不简单,刚才那一手柳叶飞刀真是绝了!说说吧,到该摊牌的时候了。”

“噢?你是怎么看出的?”

“当然是用眼睛看出来的……虽然你平素装得跟普通人无异,但你走路的样子还是出卖了你,习惯是很可怕的东西,会在不经意间表明一个人的真实面目……你的脚步很轻,比春风还轻。”

“我是跑堂的嘛,脚步轻快一些很正常。”

“不一样,你的轻快是跑江湖的轻快……所以我时常都盯着你的背影,猜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猜你什么时候会对我讲讲你自己的故事。”

“好奇害死猫……小甲,有些时候装装糊涂

,能活得更久一些。”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我以为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认识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朋友,我以为我们可以无话不说。”

“无话不说终有一天也会变成无话可说……其实我们是仇人,我杀了你爹,我还杀了你娘,最后甚至差一点杀了你。”老曲捋了捋乱糟糟的胡须,却怎么也理不清,眼底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是我把你扔进春江里的,我想淹死你,好让你一家团聚……”

申小甲双眼微微眯起,“这么说……你先前跟烟雨楼那女人说的话是真的?我们当真仇深似海?”

“当然是真的。”

“那你说要杀我也是真的?”

“自然也是真的,我养了你十年,也杀了你十年。”

申小甲非但没有立即远离老曲,反而饶有趣味地挪动屁股凑近了一些,“那为什么我到现在还活着呢?”

“运气好呗,不过你很快就要死了,”老曲装作一副伤心的模样,指着自己的鼻子,哽咽道,“我杀的。”

申小甲脸上顿时笑开了花,拍着手掌道,“好啊好啊,太有意思了……我现在都有些怀疑自己是金蝉子转世了,什么牛鬼蛇神都想来杀一杀。”

“你又不是光头,怎么会是金蝉子转世……而且,牛鬼和蛇神还没有到,他们会不会来杀你还是未知之数。”

“还真有牛鬼蛇神?排第几?这第四和第八都已经出现了,该不会天子杀手榜前十都要来杀我吧?”

“自昨日午时开始,月城里来了很多人,有些我认识,有些我不认识,至于到底有多少人,我也没数清楚……但我来这之前,第十就坐在醉月楼里啃她自己带来的红薯。”

“红薯?”申小甲忽地想起昨夜那个与自己相撞的老大娘,皱眉道,“她昨夜就可以杀死我,为什么不动手呢?”

老曲叹了一口气,“这世上任何地方都有规矩,每个人都活在规矩之下,做杀手的也有自己的规矩,至少要确定目标之后才能动手吧,总不好一通乱杀。要是杀错了,还得重新再杀一次,那多累啊!噢,对了,顺嘴提醒你一句,以后离那个卖红薯的姬姥姥远一点,你在柴房里布置的那些陷阱,坑了她的徒弟,还让她养的那只战斗鸡被开水烫光了全身的毛,成了一只裸鸡,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这有些无赖了吧!他们私闯我的住所,自己跳进我的陷阱里,怎么能把账算到我头上?”申小甲瘪着嘴道,“好歹还是个高手,太小肚鸡肠了!”

“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有排在第四的小芝守着你,姥姥不会真拿你怎么样,最多也是拔光你身上的毛。”

“你不知道那小丫头想跟我结婚是假,想拿我开荤才是真吗?”

“是吗?这我还真不知道,不应该啊……你们申家对她爷爷有恩,就算小芝想找人补全抽丝剥茧,也不会找你啊。”

“书里忘恩负义的故事还少吗?何况现在我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青春期的孩子又都叛逆,即便她爷爷念旧情,她也会是一个没得感情的杀手。”申小甲轻叹一声,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

眼帘低垂道,“老曲,有个问题我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我只是个捕快而已,又不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为什么你们都想要杀我呢?”

“因为你姓申,以前坐在龙椅上的人也姓申。”

“天下姓申的那么多,为什么就一定是我呢?”

“你是永定元年出生的,在你八岁那一年京都发生了宣武门兵变,当今天子把他那个开国皇帝老子赶下了龙椅,改年号天启。而就在那一年,有人从大河里捞起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几行大字‘礼乐崩坏,大庆当亡,灭庆者,黑白申氏’,接着便有人给我送来了一道级别很高的江湖追杀令,还有一个我无法拒绝的条件……”

申小甲抓了抓自己那半黑半白的头发,苦笑道,“所以就因为我的头发,你们就认定我是那个谋朝篡位的人?太扯了吧,我回去就把自己剃成光头,看你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该你的就是你的,就算你剃成光头还是会再长出来,这都是命啊……”老曲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该说的已经说完了,是时候办正事了。”

申小甲抬起头,直视着老曲的眼睛,冷笑道,“现在你就要杀我了吗?”

“必须要杀你了,否则就来不及了……”老曲没有去看申小甲的眼睛,不是因为不敢,而是此刻有更能吸引他目光的人出现了,虽然他没有看见那人,但他知道那人已经来了,一脸肃容地盯着树林深处,轻声道,“林暗草惊风,有人张弓于林间,要取你的命!”

申小甲眼珠子一转,立刻明白了老曲的用意,急声道,“老曲,你排第几?不对……你排第几也打不过那张弓啊!再想想吧,别以命搏命,很容易真闹出人命。”

“多谢关心,我很惜命的,不会有事。”

“我说的是我的命!我知道我只有现在死了,以后才能活……只是我死之后,你千万别打上头了啊!你要是用你的命博我们两个的命,最后我们两个很可能真的都会没命!”

“我知道……你死了,我们就只是切磋,你活着,那才是以命搏命!”老曲清了清嗓子,猛地将酒坛砸在申小甲的头上,嘿嘿笑道,“所以,请你放心去死吧!”

申小甲脸皮抽搐几下,两眼一黑,缓缓地躺了下去,眼神幽怨地吐出最后一句话,“这法子也太残暴了!”

老曲看了看碎成残片的酒坛,面色尴尬地眨眨眼睛,“不好意思,毕竟是第一次……用力过猛了……”蹲下身子,伸出食指和中指在申小甲身上的几个穴道点了一下,眼神柔和地看着申小甲的脸,微微笑道,“踏踏实实地睡吧,美美地做一个白日梦……谁说排第一的就没人打得过,我以前就打过!怕他个鸟!”

话音刚落,一道破空声传来,几只在天上飞行的小鸟忽地全都骤然停下扇动的翅膀,直直地坠落地面。

老曲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次睁开双目,身上的气势乍然一变,煞气腾腾,让人说不出的心悸与压抑,满是油污的长袍无风飘动,冷冷地盯着那支挟裹风雷而至的黑箭,声如洪钟地喝道,“既来之,则干之,让我们痛痛快快地干一架吧!”

春江杀人月 第十一章 有人落子于山巅 在最后一个字说出口的瞬间,老曲也蹿了出去。

不过并非迎向那支黑箭,而是以和黑箭几乎相同的速度后退闪避。

手无寸铁,挡是挡不住的,只能暂避锋芒。

“光阴似箭,没有人能躲得过光阴,也没有人能躲得过我的箭!”

在老曲向后倒退的同时,一个身穿素黑锦袍的青年缓步走出树林,手持一把紫檀木制作而成的万石弓,星眸冷凝,面色霜寒地盯着老曲,傲然道,“血未尽,箭不停,请君一箭穿心!”

“明枪易躲,暗箭才难防!”老曲终究还是慢了一丝,眼见黑箭离自己越来越近,身子立马后仰,脚尖一转,侧身向左侧溜去,抚须笑道,“你的箭太光明了,杀人的箭不该是这样,难道你师父只教了你射箭,没教你怎么杀人吗?”

“天字杀手榜第一的师父自然不会只教射箭,”黑袍青年冷笑一声,“他教我杀的第一人便是他自己。”

老曲脸上的笑容登时凝固下来,不是因为黑袍青年的话,而是那支黑箭尾端的几片黑羽突地燃烧起来,飞行的轨迹也随之改变,斜斜地朝着他的心口位置激射而来,速度比先前更是快了几分。

退无可退。

那便无需再退!老曲沉沉地叹息一声,终于出手。

这十年来,他从未出过手,就算有一些不讲道理的客人将饭菜扣在他的头上,他也是满脸堆笑地隐忍,隐忍得都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一个杀手,一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绝世高手。

先前柳叶飞刀救下申小甲也只是露了一小手,因为那把短剑不值得他出手。

然而,现在他不得不出手了,这支从南方而来的黑箭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当年他可以凭着自己的步法躲过那支箭,此刻却不行,当年的箭不会转弯,直来直去,这支箭却是如影随形。

说是出手,老曲便是真的伸出了自己的右手,然后抓住了那支离自己心脏仅有三寸的黑箭,冷冷道,“既然躲不了,那我也就不躲了!”

没有见血,箭自然不会停下来。

好在老曲的右手足够粗糙,满布老茧,无论黑箭与老茧如何摩擦也再难前进分毫。

老曲捏着黑箭,在地上滑出一条长长的线,终点是那一汪莲花摇曳的泉池。

黑袍青年看着落入水中的老曲和黑箭,眉头微微皱起,从身后的箭囊又取出两支黑箭,搭在弓上,猛地一拉,弓如满月,箭头在阳光下寒光闪闪。

锃!一声弦鸣,两道黑芒急射而出,笔直地射向那汪清泉,池上的几朵莲花瞬时化为齑粉,飘飘洒洒。

嘭!嘭!两支黑箭钻进泉池的刹那,炸起了两股浪花。

而后便是第三股浪花炸起,嘭!

老曲从浪花里飞跃而出,身上并没有多出什么血窟窿,只是手上多了一把刀。

一把刃如寒月的刀!

一把没有刀鞘的刀!

刀身微微震颤,发出阵阵清音,像是在诉说与主人重逢的欢喜雀跃。

“寒月!九曲长歌飘寒月,果然是一把好刀!”黑袍青年盯着老曲手里那把寒气逼人的刀,眼中满是克制不住的激动,握着万石

弓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原来你把它藏在池底,难怪你会出现在这里,好算计!”

老曲飘落在距离泉池边缘不远不近的地方,泉水刚刚没过他的膝盖,荡漾着他脸上意味难明的表情。

横刀胸前,老曲的左手轻轻抚过刀身,寒月的颤鸣立时消失。

“好久不见了,老伙计!”老曲眼神中充满了无限的怀念,似乎此刻天地间其他的事物皆已消散,只剩下手中的这轮寒月。

黑袍青年舔了舔嘴唇,再次从箭囊里取出三支黑箭,强挽弓,手背上青筋暴露,一脸兴奋道,“曲九叔,你欠下的债该还了!一箭之仇,就该以箭报还!”

老曲抬起头,瘪了瘪嘴道,“吴青,你要先搞清楚啊……当年是你师父要射我,可不是我要砍你师父!以牙还牙,以箭还箭,我把他射出来的箭还给他,这也有错?虽然不小心插在了他屁股的中间位置,那不也是因为他不配合嘛!”

“天下最快的武器只能有一样,要么是寒月刀,要么是黑羽箭!”吴青松开弓弦,射出蓄势待发的三支黑箭,寒声道,“因为你和你的刀,我师父和我这个天下第一杀手成了笑话!十年了,这个笑话该结束了!”

“看来讲道理是讲不通了!”老曲沉沉叹息一声,盯着那三支风雷滚滚的黑箭,砸吧一下嘴巴,紧了紧握刀的右手,淡然道,“那就打吧!打到你肯讲道理为止!”

吴青不停地从箭囊里取出黑羽箭,不停地弯弓,额头渗出一颗颗汗珠,直至射完最后一支箭,也耗尽全身最后一丝气力,面色苍白地笑道,“我有十支箭,你却只有一把刀!”

十支箭,错落有序地射向老曲,每一箭都带着令人骇然的呼啸声,就像是化作了一头头凶狠的猛兽,咆哮着奔向老曲,封死了所有可以闪避的方向。

若是常人早已吓破了胆,只能动也不敢动地坐以待毙。

但老曲不一样,他手无寸铁时便敢直面黑羽箭,更何况现在手里还有一把刀。

“破你的箭,只需要一刀!”老曲深吸一口气,右脚猛地向前一踏,周身杀气凛然,长袍迎风飘展,举起寒月刀,斜劈而下,暴喝道,“一笑月寒烟暝,人间万事都休!寒月第一式,烟暝!”

话音刚落,寒月刀卷起泉池里的水形成一道宽若门帘的水刃,斜斜地劈向那十支尾羽燃烧的黑箭!

水火不容!

嘣!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在老曲和吴青之间炸响,紧接着便是黑羽箭火焰被浇灭的滋滋声。

箭落满地。

溅落满地。

但水刃溅落满地之后,藏在其内的刀光却未消散,仍旧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劈向吴青,刚猛强劲!

吴青握着万石弓的手不禁又一次颤抖起来,与先前的兴奋不同,这次是一种令他觉得有些可耻的情绪,害怕。

一个杀手要是在杀人时心底产生了害怕的情绪,那么这个杀手这一辈子也就完了,自此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

怎么可以害怕!

他是吴青,一箭南来,铁血无情的吴青!

他是天字杀手榜第一的吴青!

吴青羞恼地嘶吼一

声,左脚后撤半步,横弓平举胸前,紧咬牙关,硬抗那一道冷似寒月的刀光。

万石弓与寒月刀齐名,自是不惧这一道刀光,两者相撞,刀光消散,弓上留痕。

可握弓的吴青却是见识到了刀光的恐怖,惊惧之下,竟是连连退后数步。

最激烈的战斗,往往结束得也最快,杀手之间更是一招便能定胜负,也决生死。

谁弱谁输,谁输谁死,怯弱也是弱。

噗!吴青喷出一口鲜血,左腿半跪在地上,右手拄着万石弓,挺直身板,面如白纸道,“好霸道的刀!好阴险的刀!”

老曲收起寒月刀,抠了抠鼻孔,斜着眼看向吴青,表情古怪道,“阴险不应该是杀手的必备素养吗?做第一,你还凑合,做杀手,你太嫩了!喂,你师父真是你杀的吗?我表示十分怀疑,那老家伙的箭是没有你快,但比你会杀人!”

吴青像是被人揭开心底疮疤,一边强提一口气,抬起左手悄悄摸向箭囊底部,那里还有一支箭,可以搏命一击的箭,一边红着眼道,“等你死了,可以自己去问他!”

老曲兴趣索然地撇撇嘴,鹅行鸭步地走到申小甲旁边,眨了眨眼睛道,“我知道你箭囊之下还有一箭,但我劝你还是不要射出那一箭,你会真的没命的……”指了指地上的申小甲,清了清嗓子,“你看……这小子已经死了,咱们两个也没必要拼命嘛,还是各回各家的好,你继续做你的天字杀手榜第一,我还是当我的跑堂,井水不犯河水。”

吴青扫了一眼申小甲的胸膛,闭目凝神,双耳微动,也并未听见第三人的心跳,睁开双眼,呼出一口浊气,收回摸向箭囊的左手,擦了擦嘴角的血渍,撑着万石弓直起身子,转身走回树林深处,寒声道,“这一战是我轻敌了,等我伤好之后,会再来找你,击败你,打残你,也会饶你一命,不拖不欠!”

“这倔驴脾气倒是跟你师父一模一样,你想跟我打,我就一定要跟你打吗?天真!”老曲瞥了一眼吴青的背影,一把抓起申小甲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地朝着月城方向走去,嘴里哼唱道,“老九老九,天下少有,大口喝酒,关门打狗……”

当吴青和老曲都离去之后,莲花泉池右侧的某个山巅之上,一名坐在石亭内,戴着金色夜叉面具的男人往山下望了一眼,喟然叹道,“好快的箭!好狠的刀!不好杀啊!”

坐在金色夜叉男人对面的布衣书生从棋盒内捏起一枚黑色棋子,干脆利落地放在棋盘上,微微笑道,“大人不必忧心……三步棋,必置他于死地!”

“哪三步?”

“痛打落水狗,美人心计,赶尽杀绝!”

“什么狗?”

“当然是天字杀手榜第一,先打一顿,再收下当狗!”

金色夜叉面具顿时眼睛一亮,搓了搓手,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快步朝着山下走去,一脸振奋道,“好计谋!我立马就去!收天字杀手榜第一当狗,想想就刺激!”

布衣书生瞟了一眼急匆匆离去的金色夜叉面具,轻蔑地笑了笑,又从棋盒里捏出一枚白色棋子放在棋盘上,摇头叹息一声,“聪明人总是孤独的啊!”

春江杀人月 第十二章 平地一声雷,死后空余灰 “每个人都可以变得孤独,只要他尝过什么叫做辜负……”

半个时辰后,申小甲悠悠地在老曲的肩上醒转过来,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十年前一般,那时他也是趴在老曲的肩上,走进了那一道如同墓碑般耸立着的城门,不禁微微一叹,“老曲啊,你终究是辜负了我!”

“醒了?”老曲翻了一个白眼,问出了那句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话,“脑子没坏吧,认得我是谁吗?”

和十年前不同的是,那一次申小甲摇了摇头,而这次他却点了点头,“当然认得……你是生儿子满脸都是小鸡的憨批老曲!”

“胡言乱言!”老曲扫了一眼街道两旁人影错落的茶楼,双眼微微一眯,左掌化刀,干脆利落地劈在申小甲的后颈处,瘪了瘪嘴道,“你还是再睡会吧,听别人讲,脑子要是被人打坏了,再打一次就会复原!”

申小甲双眼一突,“放屁”的放字刚说出口,便晕死了过去。

老曲微微一笑,正了正肩上的申小甲,在一片吆喝声中拐进一条小巷,用眼睛的余光瞄了一下身后,快步转进另一条巷子内,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巷子尽头的矮墙前,翻身跃了进去。

片刻之后,两个黑衣人走进了巷子,环视四周并没有发现老曲和申小甲的身影,面面相觑地对视一眼,满脸不甘地退出了巷子。

藏身在矮墙内一棵歪脖子李树上的老曲冷冷地看着两名黑衣人离去,嘴角勾起一个讥讽的笑容,轻声骂了句“棒槌”,从李树上跳了下去,轻车熟路地溜进了一间瓦舍内,将申小甲像扔破布麻袋一样地丢在地上,大刀阔斧地坐在桌子旁,提起桌上的茶壶,斟了一杯茶水,一饮而尽,砸吧一下嘴巴,又斟了一杯,随手一甩,泼在申小甲的脸上。

申小甲立时浑身一个激灵,缓缓睁开双眼,抹了一下脸上的茶水,恨恨地盯着老曲道,“我最讨厌别人敲我脑袋了,你今天敲了我的脑袋两次,还滋了我一脸的水,绝世高手了不起吗?绝世高手不睡觉吗?等你睡着了,小爷必定加倍奉还!”

“看来脑子还是没好……”老曲面无表情地转动手中的茶杯,“还需再敲打一下才会变成正常人。”

申小甲一脸警惕地往后缩了缩,“呐呐呐,你要是再跟我动手,我真的会翻脸的!”

“不打也成,那咱们就好好地以常人的方式聊聊,谁都不要插科打诨,胡言乱语。”

“你想聊什么?要给我讲你以前跑江湖的故事了吗?天字杀手榜第九的故事想必很精彩,如果我以后把它写成一本书,绝对非常畅销!一日之间,腰缠万贯,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

“你猜到我是谁了?”

“我又不傻,这么容易猜的事情要是猜不着,那就该找块豆腐一头撞死得了……天下能打得过那张弓的屈指可数,其中姓曲的只有一人,那便是天字杀手榜第九的九命猫神,曲墨轩!”

老曲从腰间取下没有刀鞘的寒月刀,重重地拍在桌上,寒声道,“既然知道我是谁,你怎么还可以如此镇定?”

“很简单……”申小甲大模大样地走到老曲对面坐下,提起桌上的茶壶,直接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嘿嘿笑道,“因为你还是老曲啊!”

“你不怕我真的杀了你?”

“你要想杀我,我早就死了,刚才也不会跟那张弓打架……”

“不对!你不该是这样!你很不对劲!”

“哪里不对?”

“你是不是被我敲打得失忆了?先前我在莲花泉池那边不是已经告诉你身世的真相了吗?”

“杀我父母?把我扔进春江里?没关系,我原谅你了,谁让你是老曲呢。”

老曲瞪大眼睛,满脸不可思议地盯着申小甲,震惊道,“你怎么可以说得如此轻飘飘的?你怎么可以还是这样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申小甲挠了挠头,皱眉道,“那我应该是什么模样?”

“信任多年的身边人摇身一变,居然是自己的仇人,你应该震惊,怀疑,然后拍着自己的脑袋大喊大叫几声‘不可能,不可能’,接着就是拔刀相向,但你知道打不过我,所以你的眼睛会变红,脸色会变青,咒骂我,怨恨我,也会怨恨你自己的无能,最终还是颤抖着举刀冲向我!”

“我没有刀啊。”

“桌上有一把。”

“但只有一把,而且那是你的刀。”

“你可以拿,我不会抢。”

“我不会用刀,更不会用你的刀杀你……”申小甲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叹了一口气,耸耸肩膀道,“老曲啊,其实坦白讲,我和你想的那个我不一样……我没见过造出这个身体的父母,也没见过你杀他们的场景,更不记得你把我扔进春江里的事情。我只记得一件事,是你把我春江里捞起来的,我睁开眼见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人就是你,也是你把我从八岁养到了十八岁。”

“可是我现在已经把真相告诉你了……”

“我从来不相信别人嘴里的真相,而且有时候真相并不重要,真相背后的人心才重要……老曲,我问你,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你当年为什么要把我从春江里捞起来,又为什么隐居月城陪了我十年?”

“因为你叫了一声阿爷……”老曲眼前再次浮现十年前春江边上的场景,滔滔不绝的春江里有一个孩子,渐渐地沉入江底,可就在他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也是那孩子闭上眼睛的那一刻,那个头发半黑半白的孩子忽地叫了一声“阿爷”,他突然想起自己曾经也有一个孩子,如果没有夭折的话,也该和江里的那孩子一般大,于是他回了一下头……

“所以你就把我从江里捞上了岸?”申小甲脸上写满了不相信三个字,“一个杀手,还是绝世高手,应该杀过很多人,心如铁石,怎么可能会因为一声阿爷就放下屠刀,变成一个照看孩子的跑堂。”

“事实就是如此,”老曲将寒月刀往申小甲面前推了推,“所以,你杀我,我不会躲,就此了结咱俩之间的这段恩怨。”

“以前恩怨我不管,”申小甲摇了摇头,沉沉叹息道,“我只管我们现在这段缘……”

正当老曲还想再说些什么时候,突地耳边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隆声,响彻天际,地动山摇,震得屋梁上的灰尘尽皆簌簌落下。

申小甲登时陡然变色,慌忙地跑到院子里,朝着城西某个方向望去,只见一股粗壮的浓烟升起,不时还有劈里啪啦的烟火绽放。

老曲抱着寒月刀也走了出来,望着那股浓烟,抠了抠鼻孔道,“这得是点了一个

多大的炮仗啊……大白天点炮,这老谢头疯了不成?”

申小甲此刻却没有丝毫说笑逗趣的心情,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个麻子捕快的面庞,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拔腿朝着院门口跑去。

老曲立刻跟了上去,右手按在申小甲的肩膀上,眉头紧蹙道,“你要干什么?”

“城西出事了……”

“那也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是捕快!”

“月城衙门捕快不止你一人!而且你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不能出去,至少也要等过了今天再出去。”

“不行!我现在必须要去,因为那边出事的也是一个捕快,一个满脸麻子的捕快。”

“你又没有在那边,怎么知道出事的是捕快,而不是疯了的谢老头?”

“我让马志去找谢老头,然后就有了这一声雷,一切都像是安排得刚刚好……这么大的雷,出事的绝不会是一两人!”

“那你也不能去,走出这道门,你先前就白死了……”

“老曲,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朋友不多,马志勉强算是一个……他家里只有一个瞎眼的母亲,没人能替他收尸,也没有人能替他讨个公道。”

老曲认真地看着申小甲的脸,忽然发现此刻的申小甲和自己以前认识的那个人不大一样,轻叹一声,松开捏着申小甲肩膀的手,将寒月刀架在肩上,往地上啐了一口,抽抽鼻子道,“你家里连个瞎眼母亲都没有,死了同样需要有人收尸,我陪你去吧!”

申小甲深深地看了老曲一眼,低声吼了一句“好”,一脚踹开院门冲了出去。

老曲满脸肉痛地看了一眼被申小甲踹倒的院门,急急地追了上去,面色难看道,“这院子是我攒了十年银子才买下的,院门更是用梨花木做的,作价二十两,你得赔!”

“梨花木?我呸!”申小甲蹿进喧闹的街道上,拨开因为巨大轰隆声而惊慌的人群,强忍着身上伤口带来的剧痛,疾步如飞地冲向城西那道浓烟。

老曲抱着寒月刀悠闲地从申小甲身旁飘过,摇头叹道,“太慢了……等你赶过去,早就灰飞烟灭了。”

“是太慢了,得换个交通工具!”申小甲眼珠子一转,右脚猛地一蹬地面,飞身跃至老曲的后背上,两条腿紧紧地锁着老曲的腰杆,一只手勒着老曲的脖子,一只手在老曲的屁股上拍了一下,高喝一声,“驾!”

老曲面色一寒,从牙齿缝里挤出三个字,“滚下去!”

申小甲勒住老曲脖子的手更加紧了几分,嘟着嘴道,“你欠我的,就该给我做一辈子牛马!况且,事急从权,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嘛!”

“有道理……”老曲冷笑一声,纵身跃上街道旁茶楼的屋顶,长袍猎猎作响,“那你可要抓紧了,别掉下去摔死了!”

话音一落,只见老曲背着申小甲便化作了一道残影,从一个屋顶飞向另一个屋顶,腾挪翻转,片瓦未碎。

一盏茶的功夫不到,老曲便背着申小甲来到了那股浓烟前,盯着面前已经夷为平地的烟火商铺,拍了拍申小甲勒住自己脖子的手臂,轻声道,“恐怕你无法替那麻子收尸了……平地一声雷,死后空余灰!麻子……而今满地都是!”

春江杀人月 第十三章 白衫染红花 黑,焦黑。

残骸。烟火铺的残骸,还有烟火铺里所有人的残骸,包括那名满脸麻子的捕快。

笔直的长巷里静寂无人,只有一道笔直向上的黑烟。

能燃烧的正冒着黑烟,不能燃烧的已经变成了白灰。风一卷,将天空也染成了死灰色,遮起了天上的太阳。

申小甲从老曲宽阔的后背上跳了下来,缓步走向那道黑烟,在一块正燃烧着的碎布前蹲下身子,面色铁青地拍灭碎布上的火焰,死死地攥紧那片有些烫手的碎布。

他认得这块碎布,因为他身上也穿着和这块碎布材料质地一样的衣服,月城衙门的捕快服。

申小甲来到月城这个地方已有十年,城里很多人都认识他,也有很多人都避着他,因为他那一头黑白分明的短发,还有他那些总是颠覆三观的疯话。

其中,只有少数的几人不把他当作异类,马志正是那少数人之一。

因为马志也是异类,脸上长了太多的麻子,很不好看。

不好看的人一定会被人看不起,也会被人排挤。

人以群分,被排挤在外的马志和申小甲很自然地凑到了一起。他们一起蹲在城门下数排成一条线的蚂蚁,一起爬上高楼尿出两道黄泉。

一起穿上了这身捕快服。

所以,每次有人质疑申小甲的时候,马志总会是第一个站出来说公道话的人,而每次申小甲破案需要别人帮忙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也是马志。

肥水不流外人田,有功劳和苦劳就有钱。马志有一个瞎了眼的母亲,很需要钱,也就很需要功劳和苦劳。

“今天来这里的本该是我……”申小甲没有起身,背对着老曲,双肩颤动道,“可是我没有马,也懒得跑,就想让这小子跑一趟,顺便赚一份苦劳……”

“世事无常,你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怎么可能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老曲拄刀而立,扫视四周,语气柔和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只能说麻子没有福分消受这份苦劳。”

“但夺走麻子性命的不是天,而是人!”申小甲站起

身来,指着一堆箱子残骸道,“制作烟火的主要材料是硝石,平常本来储存在阴凉通风处,而这里的硝石都是整箱堆在火炉旁,似乎一点都不怕火星飘进硝石里。敢这么做的人,不是蠢,就是坏。”

老曲瘪着嘴道,“谢老头能制作出世上最漂亮的烟火,还能让自己的铺子成为月城里唯一的烟火铺,应该不蠢。”

“那便是坏了,但一个人再坏,总不能坏到把自己也当炮仗点了吧……”申小甲忽地瞥见地面上有一条黑色焦灰组成的细线,冷笑道,“原来是有其他人使了坏,这就说得通了,不会也是冲着我来的吧?”

“不可能啊……”老曲皱了皱眉,摸着下巴道,“想杀你的人应该都不需要用这种法子,你就是个不会武功的废物,一刀砍了完事,搞这么大阵仗实属浪费。”

申小甲即便此时心情有些不大好,也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回转身子,狐疑地盯着老曲道,“老曲,你跟我说句实话,昨晚月神祭典开始之前,你是不是故意站在我身边的?十年来,你除了第一年凑了个热闹,后面几年都没有再露过脸……”

“是,也不是……最近月城来了很多人,其中有两个一直跟着你,我想看看他们认不认识我,这样心里也就能有个数了。”

“哪两个?应该不是天字杀手榜的那几位吧,毕竟你们都是老相识了。”

“聪明!那两个人其实只是小角色,一个是人字杀手榜第十九,山刀王小菊。另一个是人字杀手榜第十一,雪刀吴大志。”

申小甲忽地想起昨夜自己挖坑时偶然撞见的那一场决斗,当下立即明白偶然原来是必然,疑惑道,“他们为什么要在我面前演戏?闲得无聊?”

“好歹也是上榜了的杀手,怎么可能那么无聊……”老曲抿了抿嘴唇道,“杀手的五感都很敏锐,你和春风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也知道自己暴露了,不得不做一场戏,毕竟春风的杀气也很重……”

申小甲立刻醒悟过来,也明白了春风当时并不是真的方便,沉吟片刻道,“看来想杀我的还不止一拨人,能驱使天字榜杀手

的人没有必要再花钱请人字榜的杀手。”

“确实不止是一拨,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老曲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从怀里取出两枚人字榜杀手的令牌,随手扔向申小甲,淡淡道,“春风告诉我,雇人字榜杀手的是月城城主,你最近有得罪过他吗?”

申小甲接过两枚令牌,打量一番,眨了眨眼睛,收进自己的怀里,看了看手里的那块碎布,冷声道,“我不知道以前有没有得罪过他,不过……现在他得罪我了!”

正在这时,老曲右耳微动一下,随即藏刀身后,闪身越过申小甲,在一面倒塌的土墙前站定,飞起一脚,猛地踢在土墙上。

砰!土墙瞬时四分五裂,露出一个黑乎乎的铁皮桶,铁桶下隐隐有啜泣声传出。

老曲紧了紧握着寒月刀的右手,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揭开铁皮桶,看清铁皮桶下的情形,顿时怔在原地。

只见铁皮桶下,一名面色苍白的少女蹲坐在地上,披头散发,身上的衣衫已被撕成碎布条,眼神惊恐地盯着揭开铁皮桶的老曲,缩作一团。

申小甲也凑了过来,歪着脑袋问道,“姑娘,你是何人?”

少女忽地浑身一颤,泪水大滴大滴地从眼眶滚落,大大地张着嘴巴哭喊,却是无声。

老曲沉沉地叹息一声,忽然道,“听说谢老头有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哑巴闺女,应该就是她了……”

“畜生!”申小甲此时也注意到少女雪白的双腿上几条血痕赫然醒目,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前世心爱之人惨死的模样,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脱下自己的长袍披在少女的身上,将少女从地上抱起,红着眼道,“别害怕!没事了,没有人能再伤害你了!我带你去一个干净的地方,好好地睡一觉,再醒过来……噩梦就结束了!”

少女在申小甲怀里拼命地反抗着,撕咬着,哽咽着,最后紧紧地靠着申小甲的胸膛哭晕了过去。

申小甲低头看了一眼面色惨白的少女,又看了一眼自己内衣白衫上被少女用血和泪抓出片片红花,胸腔中怒火腾腾,烧烫了那颗冰封十年的心……

春江杀人月 第十四章 游鱼争食,美人心计 脱下身上染满血花的白衫,一边在水盆里清洗着红彤彤的双手,一边扭头瞟了一眼旁边的雕花木床,金色夜叉赤裸着上身走了出去,顺手关上房门。

早就弯腰躬身候在门外的瘸子老管家立刻迎上前去,将手里提前预备好的锦衣披在金色夜叉的肩上,一脸谄媚道,“老爷,冷热交替,当心染上风寒……”

“不碍事,即便染上风寒,这一趟也算是值了……”金色夜叉穿上锦衣,却不系好,松松垮垮地敞着胸口,脚步轻快地走到庄园的池塘边上,坐在一把红木椅上,端起一杯姜茶,抿了一小口,对一瘸一拐艰难追至池塘边上的老管家笑道,“还是你这条老狗贴心,姜茶温度刚刚好,回头给你多加点月钱!”

“老爷说笑了,这本就是小的分内之事,怎敢多要月钱!”老管家低着头,束手立在一旁,恭敬道,“其实,往后像这种脏活,小的可以代劳,老爷不必自己劳心劳力……”

“欸,收买人心这种事当然还是要亲自出面比较好,”金色夜叉摆摆手道,“只要他昏倒前看见挡在身前的是我,这事儿就成了,阿嚏……”拿起一块锦帕擦了擦鼻子,抓起一把鱼料随手抛进池塘里,“收天字杀手榜第一当狗,这戏不演得真一点怎么能行,只不过下次选地点还是不要选在河里,确实容易着凉。”

老管家将头埋得更低了一些,眼帘低垂道,“老爷其实无需这般做,只要人够多,不管是天字杀手榜第一,还是第九,都可以把他打得像条狗!”

“不一样,你是没看见先前那一刀,”金色夜叉搓了搓手道,“真是动人心魄啊,我都差点吓尿了,好在离得够远。要是哪天人家跑到这府里来,就凭你手下养的那些臭鱼烂虾根本拦不住。现在有了这支箭,我这心里才算踏实多了……不说这个了,那两个废物的尸体带回来了吗?”

“回禀老爷,已经按府里的规矩处置妥当,后院的两条老黄狗吃得饱饱的。”

“那便好,银子也不算白花,少亏就是赚……没想到人字榜这么废材,给天字榜的高手提鞋都不配!对了,云桥姑娘到了吗?人家忙活一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得好生感谢感谢!”

老管家重重地咳嗽两声,“云桥姑娘已经在前厅等候小半时辰了,少爷陪在一旁……”

感受到老管家后半句话语气的怪异,金色夜叉顿时心中了然,捏了捏眉心道,“把云桥姑娘请过来吧……警告那个混账小子,不要打云桥姑娘的主意,否则老子扒了他的皮!”

老管家点头应诺一声,转身对站在不远处警卫的下人招了招手,吩咐了几句,瞟了一眼金色夜叉身上松垮的锦衣,小心翼翼道,“老爷,要不要我再帮您取一件衣服来?”

“不用不用,”金色夜叉摇摇头,挺着袒露的胸膛道,“这样就很不错,正好我要跟云桥姑娘说几句坦荡荡的心里话……”

话音刚落,一个身上挂满金银珠宝的肥胖少年出现在池塘右侧的走廊上,

扯着公鸭嗓子道,“云桥姑娘,前面就是我家的池塘了,塘子虽然不大,里面却养着许多鱼。其中还有一条鲤鱼王,长约五尺,重十斤六两,是我那个在京都做吏部尚书的三舅差人送来的,据说是海外异种,价值五百两黄金,你要是喜欢,我一会让人做成红烧鱼,咱们一起尝尝鲜!”

楚云桥眼底闪过一丝厌恶,脸上却是笑意盈盈,手中的樱花团扇半遮娇容,柔声道,“谢过公子美意,只是那鲤鱼王如此珍稀,定是城主大人的心头之爱,小女子无福消受,也无意消受。”

肥胖少年痴痴地望着楚云桥的脸,吸了吸嘴角淌出的口水,磕磕巴巴道,“不必管那个老不死的……只要你喜欢,别说是这一条鱼了,就是整个城主府……我都可以找一个精美的小盒子装好,亲手交到你手里!”

站在楚云桥身后的桃娘盯着肥胖少年那副猥琐的模样,右脚微微上前半步,一只手悄悄地摸向怀中古琴的暗格。

楚云桥当即斜跨半步,挡在桃娘身前,脸上的笑意更盛了几分,朝着池塘边努了努嘴,娇笑道,“公子……您还是先和城主大人商量过后再说做红烧鱼的事情吧,城主大人好像听见您刚才的那些话了呢……”

肥胖少年循着楚云桥的目光看去,果然见到金色夜叉正眼神冰寒地盯着自己,面色唰地一下白了起来,吐了吐舌头,捂着肚子对楚云桥拱手道,“云桥姑娘,我肚子突然有些不舒服,先去方便一下,待会咱们再吟诗作对,把酒言欢!”

楚云桥呵呵一笑,轻摇几下团扇,十分善解人意地吐出几个字,“公子请自便!”

正当肥胖少年用手挡着脸匆匆逃到走廊尽头的时候,金色夜叉不知何时站在了台阶之下,一把揪住肥胖少年的耳朵,厉声骂道,“孽障!说谁是老不死的?我真没看出来啊,你居然还有做周幽王的潜质,人家为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你也不差,城主府都能送出去,风流人物啊!”

肥胖少年哎哟惨叫一声,连连求饶道,“父亲大人快快松手,孩儿的耳朵都快被您拧掉了……没说您,我说的是那只瘸腿的老狗!”

金色夜叉冷哼一声,松开自己的手,一脚踹走肥胖少年,寒声道,“回头再好好收拾你,最近你有些太放肆了,照这么发展下去,早晚要坑爹……”扭头面色温和地看向楚云桥,作了一个请的手势,“云桥姑娘久等了,怠慢之处还请见谅,咱们还是去塘子边说话吧,那儿风景如画,赏心悦目,是聊天谈心的好地方。”

楚云桥乖巧地点了点头,道了一句“全凭大人安排”,跟在金色夜叉的身后来到池塘边上。

金色夜叉坐回红木椅上,歪着脖子盯着站在几步之外的楚云桥,皱了皱眉道,“你站着太高了,不好说话啊。”

楚云桥扫了一眼四周,并未发现有其他椅凳,当即明白了金色夜叉的意思,咬了咬嘴唇,见一旁的桃娘又有些蠢蠢欲动,立刻低眉顺眼地跪了下去。

“这就好说话多了

嘛……”金色夜叉端起姜茶,吹了吹上面的热气道,“你今天操劳一场,本来就挺累的,再让你站着说话,岂不是显得我太不懂得怜花惜玉了,你说是不是?”

“大人请恕罪……”楚云桥装出一副惶恐的模样,俯身趴在地上,“小女子让您失望了……”

金色夜叉呷了一口姜茶,打断楚云桥的话,淡淡道,“无妨,让你们两个弱女子直面九命猫神是有些强人所难了……我只是比较奇怪,你应该是学过怎么用剑的,怎么那一剑刺得那么慢?不忍心下手?若是如此,那我就要跟你们的那位墓主说道说道,让他换一个人……”

“大人,您误会了……我楚国与申氏有不共戴天之仇,小女子恨不得拆其骨,寝其皮,又怎么会不忍心下手,只是当时眼看大仇得报,一时有些恍惚,这才让贼子逃过一劫。”

“是这样?”

“不敢有半句虚言!小女子以九泉之下八百万楚国英魂发誓!”

“行了行了,我就是随口问问,怎么还发誓呢……”金色夜叉摘下面具,露出一张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面庞,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既然你跟我说了心里话,我沈荣也坦荡一回,其实我根本就没指望你今天能杀了那个人,没有期望,自然不会失望。”

楚云桥抬起头,怔怔地盯着沈荣,疑惑道,“您只是想引那人出手?”

“杀姓申的是真,不过你们只是其中一环而已,”沈荣抓起一把鱼料,洒进池塘里,盯着互相争食的游鱼道,“这一场局,环环相扣,从昨夜月神祭典鼓声响起那一刻便开始了。”

“大人,小女子有一事不明,还请大人不吝解惑,想来墓主往后也会问起,到时候小女子方便回禀……”

“说来听听,我今天刚收了一条很厉害的狗,心情不错,可以告诉你一些小秘密。”

“在月城里,大人您可谓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想让一个人死很简单,为什么要搞得这么麻烦?”

“确实很麻烦……”沈荣一只手撑着脸颊,无奈地叹道,“我向来习惯直来直去,也很不习惯这种弯弯绕地做法,但是没法子啊,烂船还有三斤铁,我必须要让那小子死得无可挑剔,这样以后才能全身而退。功劳,我要!黑锅,不背!”

楚云桥没有继续再问下去,虽然沈荣的话似是而非,但也隐含着许多信息,没说出来的自然是她不能知道的。聪明的女人,懂得什么时候应该闭嘴。她很聪明,自然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地上,闭上了嘴。

沈荣赞许地瞟了一眼楚云桥,站起身来,拍了拍手道,“你很聪明,这样很好,能活得更长久一些……心里话说完了,接下来说点正事,这么急把你叫过来,是要你帮我走第二步棋,美人心计……你这么聪明,应该不需要我教你怎么做吧?”

楚云桥捏着樱花团扇,嫣然一笑,眉眼如春道,“书上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他虽不是英雄,我却算得上美人……”

春江杀人月 第十五章 青莲旧琴 识趣的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抽身而退。

在沈荣打了一个呵欠之后,楚云桥随即站起身来,两手握着樱花团扇于腰侧,微微俯首,道了一句“告辞”,转身朝着城主府侧门走去。

脚步比来时还要轻快,她一刻都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待,即便这里的池塘风景如画,厅堂金碧辉煌。

因为不论是风景如画,还是金碧辉煌,底下都透着浓浓的血腥味。

沈荣自然没有挽留她们,也没有恭送她们,陪着她们一起走向侧门的是那个瘸腿的老管家。

楚云桥知道对方也不是在恭送自己,而是看守自己,省得她走错了路,走不出这阴森可怖的城主府。

行至侧门前,双方都松了口气,无事就不会生非。

老管家大有深意地看了楚云桥一眼,忽地叫住了准备抬腿迈出侧门的楚云桥,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低声道,“楚大家,能否给小的看看你那把古琴?”

楚云桥怔了一下,扭头看了一眼老管家,又看了一眼桃娘怀里的古琴,柔媚地笑道,“管家也懂琴?”

“谁都有青春年少的时候,也都有痴琴一片的时候,我也不例外……”老管家一脸追忆往昔的神色,叹道,“姑娘的这把琴名曰青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青莲,不知小的可有说错?”

桃娘那张始终面无表情的脸忽地起了一丝丝变化,直勾勾地盯着老管家道,“看来你还真的很痴琴,莫非想着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老管家眼神黯然道,“并不奢望有回响……只是人老了,难免会怀古伤今,看见旧物也会心弦一动,忍不住想触碰一下……”

楚云桥忽地想起了那把琴的故事,立刻明白了桃娘和老管家的弦外之音,迟疑了片刻,轻声道,“桃娘,给他看一眼吧,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不能被死物牵绊住,拿得起,就该放得下。”

桃娘微微皱了皱眉,右手轻抚了一下古琴,闭上眼睛,沉沉地叹息一声,再次睁开双目,冷冷地看向老管家,寒声道,“这把琴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了,换了主人,也就换了品性,不止是乐器,还是杀器,一不小心就会要了你的命,你当真想看?”

老管家剧烈地咳嗽几声,“我现在不过仅剩这具残躯而已,圆了心愿比活命更重要。”

桃娘双手平举古琴,往前一递,面色无喜无悲道,“那你可要接好了!”

“放心吧,接得住……”老管家伸出双手,托在古琴的另一端,顿觉一股阴柔的怪力透过古琴猛地袭来,右手手腕翻转半圈,按在古琴上向下一沉,左脚向前踏出半步,压碎了脚下的那块青石板,卸掉怪力,稳稳地接住古琴,轻轻抚摸着琴弦,随意拨弄几下,听着清澈的琴音,眼神不禁温柔起来,“音调有些不对,我帮你们调调……”

楚云桥看着老管家一丝不苟地调整琴弦,又是沉沉叹息一声,情不自禁地念了一句,“一壶酒,一张琴,一溪云,到底也是曲终人散。”

“调好了……”老管家左手在琴底龙池处一抹,将古琴递回给桃娘,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青

莲古琴,扭头看向楚云桥,淡淡道,“物不平则鸣,人不平则病,云桥姑娘不可只思进,不思停,否则亦难得善终。”

楚云桥面色一滞,若有所思地看向桃娘手中的青莲古琴,对着老管家躬身谢道,“多谢前辈提醒,小女子不胜感激……”

正在这时,一个狠厉的声音忽地在通往侧门的走廊上响起,“抓住她!”

三人俱是一惊,桃娘悄悄地斜跨一步,挡在了楚云桥身前,右手按在古琴的某处机关上,一脸警惕地看向走廊。

只见一个满脸血污,衣衫褴褛的少女从走廊上跑了过来,眼神惊恐地回头看向身后越来越近的肥胖少年和城主府下人,慌张地奔向楚云桥,像是奔向黑暗中的一缕光,凄惶地张着嘴巴“啊啊啊”几声。

楚云桥和桃娘瞬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却没有立刻迎上前去,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踌躇。

一旁的老管家摇头叹息一声,闪身来至少女身前,右手化刀,刚猛果决地劈砍在哑巴少女脖颈某处死穴上。

哑巴少女立时喷出一口鲜血,双目怒睁,怨毒地盯着老管家,沉沉倒下,身子渐渐冰凉,了无生机。

慢了一步追来的肥胖少年见此情景,喘着粗气走到老管家面前,抬起右手,狠狠地扇了老管家一个耳光,怒声骂道,“谁让你这老狗多管闲事的!你把她打死了,我还玩什么!”

老管家的嘴角淌出一丝鲜血,却也顾不得去擦,慌忙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战战兢兢道,“少爷请息怒,小的只是不想这贱人污了云桥姑娘的眼睛……”

肥胖少年一听到“云桥”两个字,速即收起脸上的怒容,故作一副谦和有礼的模样,对着楚云桥拱手道,“原来云桥姑娘在这里啊,这是要走?怎么不在府里多玩一会儿?”

楚云桥强压下心中的厌恶,笑靥如花地作揖答道,“方才城主大人交代给小女子一件事情,需多做些准备,所以一刻都不敢耽搁,也无心思玩耍。”

肥胖少年忽地凑到楚云桥身前,紧紧地抓着楚云桥的手道,“不急不急,咱们一起吃过饭再走嘛,也不差这一会儿了,我已经吩咐厨房去把那条鲤鱼王捞起来,很快咱们就有红烧鱼吃了……”

“混账!”正当楚云桥有些羞恼的时候,一声暴喝在肥胖少年身后响起,沈荣面色阴寒地走了过来,一巴掌扇在肥胖少年的脸上,“你还真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你的耳朵不想要了吗?大事当前,岂容你胡闹!”

楚云桥借机抽出自己的手,温言细语道,“大人不必气恼,莫要为了小女子伤了您和公子之间的和气,那小女子便是百死也难赎罪。公子也是想帮大人您做点什么,这才想着留小女子吃个饭,让小女子能更加卖力地为大人效劳……我说的对吧,公子?”

肥胖少年一只手捂着脸,悄悄地朝楚云桥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委屈巴巴地点了点头,撅着嘴道,“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沈荣狐疑地看了一眼肥胖少年,“这么说,是我错怪你了?”

“那可不……”肥胖少年努力挤出几滴眼泪,“您非但不夸奖我

的懂事,居然还动手打我,太让人伤心了!”

“行啦行啦,”沈荣用袖子擦了擦肥胖少年脸上的泪水,“谁让你平常劣迹斑斑,为父只是自然联想而已……没想到我家琦儿也有长大懂事的一天,为父很是欣慰啊!这样吧,为父打了你一巴掌,回头就送你一件礼物当作补偿吧!”

肥胖少年抽抽鼻子,抬头问道,“那礼物好玩吗?”

“十分有趣!”沈荣摸了摸肥胖少年的后脑勺,一脸慈爱道,“保证你会喜欢!”

楚云桥看着沈家父子脸上盛开的笑容,只觉得有些作呕,立马行礼告退,带着桃娘快步离去。

肥胖少年目光贪婪地盯着楚云桥的背影,舔了舔嘴唇道,“父亲大人,孩儿不想要什么礼物,只想要云桥姑娘……”指了指跪在一旁的老管家,“刚才这只老狗把孩儿的玩具打坏了,您得赔我一个新的,我看云桥姑娘就很合适,这次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玩得久一些……”

“闭嘴!”沈荣面色陡然一寒,“我警告你,不要打楚云桥的主意,否则老子真的会扒了你的皮!”

“为什么!”肥胖少年嘟着嘴道,“她又不是楚国公主,凭什么不让我玩!”

“正因为她不是楚国公主,所以现在不能动她……皇族的子女是棋子,就算你想多弄几个在府里也没什么关系,但她是皇族的工具,是用来在这场大局里博弈的工具,谁都不能动,至少现在不能动……”

“我不管,我不管!人家别的城主儿子都可以为所欲为,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怎么到了我这里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沈荣拍了拍肥胖少年的肩膀,“琦儿,听话……等过阵子事情结束了,你想要什么,为父都帮你取来,现在先忍耐一下吧!”

沈琦一屁股坐在地上,踢打着双脚道,“我不听,我不听!教书先生都说今日事,今日毕,我才不要等什么不靠谱的明天呢!”

“该说的呢,我已经说了,”沈荣沉声道,“你最好安分守己,若是破坏了我的好事,就不要怪我不念父子之情了……”

沈琦眼珠子一转,歪着脑袋问道,“那要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呢?比如被我俊俏的面容迷倒,被我满腹的才华折服,自愿留在城主府里当我的玩具,而且不会耽误你吩咐她做的事情,这样你总没话说了吧?”

“那……就随便你吧!”沈荣面色古怪地看了一眼沈琦,摇着头转身离开,嘀咕道,“没道理啊,日子对得上,应该是亲生的,怎么就这么蠢呢……”对老管家招了招手,指了指地上少女的尸体,又指了指先前未能抓住少女的那些下人,“都沉塘吧,废物利用!”

老管家重重地点头应诺,缓步走向那些下人,只听惨叫声瞬时此起彼伏。

惨叫声停止之后,老管家吩咐了几名黑衣下人打扫干净,瞟了一眼还坐在地上沈琦,也摇着头转身离去。

等到沈荣和老管家消失在走廊尽头,沈琦收起脸上嬉笑的表情,顺势躺在地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高墙围起来的方形天空,目光幽幽道,“我不装得蠢一些,不装得坑爹一些,恐怕早就被你沉塘了!”

春江杀人月 第十六章 马车内的再相逢 世间的许多事都是冥冥中注定的,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和什么样的人相遇。都说子女是父母前世欠下的债,其实不然,实则是有什么样的父母就会养出什么样的债主。

而比子女债更难还的便是情债,也是最让人刻骨铭心的债。

申小甲之所以怒火中烧,正是因为怀中的这个少女让他想起自己前世欠下的情债,以及那一种雕刻在骨头上,铭写在心尖上的疼痛。

人愤怒的时候就容易冲动,一冲动,就容易犯错。

这是前世血淋淋的教训,有些错只能犯一次,因为不会再有第二次犯错的机会。

在走过第二条偏僻无人的街巷之后,申小甲便极力地克制住了心中的怒火,停顿的大脑再次开始飞速地运转起来,眼中恢复清明,身随意动,又走出几步之后,他突地转了个身,改变了原本计划的路线。

“走这条道可到不了府衙,只会越走越远……”老曲抱着膀子跟在申小甲的身后,不咸不淡道,“你总不会想要抱着她在月城里走一圈吧,太扎眼了。不论是你,还是你怀中的哑巴,都是刚刚死里逃生,这时候在别人眼前晃来荡去,是不是有些太蠢了?”

“谁说我要去衙门的?”申小甲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走这条道,当然是回你买的那个院子,这条路线是最短路径,能少走许多冤枉路。”

“既然有冤枉,为什么不去衙门伸冤?”

“你刚才也说了我和她现在都是别人的眼中钉,就这么去衙门太扎眼了……而且,以她现在的身子骨也不适合去衙门伸冤。衙门老爷曾定下过一条规矩,想要伸冤就要先击鼓,而一旦击鼓,不管有冤没冤,都得先挨三十下板子……你觉得她这情况再受三十大板还有命吗?”

“这规矩也太不讲道理,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难怪月城这几年很少有人击鼓鸣冤,我还以为是月城民风淳朴,没有什么冤魂怨鬼呢!等等,你刚才说要带她去我的院子?”

“有意见?”

“太有意见了!”老曲瘪着嘴道,“我问你,你把她安置在我的院子里,谁来照顾她?吃喝要不要钱粮?没钱粮就得去挣,你要去衙门办案,我要去酒楼跑堂,谁来护她周全?”

“很有道理,”申小甲登时停下脚步,沉吟片刻,砸吧一下嘴巴,又扭转身子,换了另外一个方向,“那就只好麻烦大慈大悲的老板娘了!”

老曲眨了眨眼睛,阴阳怪气道,“左右他儿子因为你也被人打成重伤,需要修养一阵,多照顾一个也不嫌多。”

申小甲立刻预见了自己回到酒楼的下场,扯动嘴角问道,“对了,晏齐还在城外树林里躺着呢,你跑得快,去把他扛回来吧。”

“不用去了,我去莲花泉池之前到那边看过一眼,有人已经把他拖回去了。”

“玩丝线的那个小丫头?”

“那倒不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机缘,那小子也是……曾八那几下意外地打通了他身上的经脉,激活了他遇强则强的体质,自此之后,只要不是受了必死之伤,就只会让那小子变得越来越强。这么好的练武苗子,自然会有人抢着要,所以早就被想要与他结缘的人带回去了。”

“这体质……不该是我这种主角才能有的吗?”申小甲怔了一下,小声嘀咕几句,“搞错了吧?他那种一根筋整天撞树的人会是武学奇才?那我的体质

岂非更逆天……”双眼放光地望向老曲,满脸兴奋地问道,“老曲,我是什么体质?是不是那种五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

老曲挖了挖鼻孔,斜着眼看向申小甲,冷笑道,“你……一般!”

一般……

申小甲只觉得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心里拔凉拔凉的,恼羞成怒道,“怎么可能!你一定是老眼昏花了,或者故意这么说,不想让我太过骄傲,就我这体格,八块腹肌,拳头比砂锅还大,打十个晏齐不成问题,岂能是一般!”

“你这腹肌藏得挺深的啊……”老曲瞄了一眼申小甲平坦的腹部,正要再讥讽几句,忽地双眼一眯,按住申小甲的肩膀,正色道,“前面路口右侧的街道有动静,五个人,为首的刚刚拔了一下刀,只露了三分之一,又收了回去,听刀回鞘的声音应当是衙门捕快的佩刀,再有七十三步就要和咱们相遇了……”

申小甲脑海中立马浮现出江捕头的面容,微微皱了皱眉,环视四周,并没有发现有什么方便藏身的地方,正在焦急忧愁之际,突然看见迎面驶来一辆马车,速即对老曲使了一个眼色。

老曲耸耸鼻子,伸了一个懒腰,三两步跨到马车正前方,一只手按在马头上,淡淡地吐出一个字,“停!”

马车顿时像是被冻结一般,静止在原地,拉车的黄马打了一个响鼻,奋力地顶着老曲的手掌,想要抬腿继续往前,可怎么也动不了。

申小甲见马夫扬起鞭子抽向老曲,速即走到马夫面前,一把抓住马夫的鞭子,冷冷道,“衙门办事,现在要征用你的车!”

说罢,也不管马夫答应不答应,申小甲便抱着昏睡的少女跳上了马车,撩开帘子,钻进了马车内,刚松了一口气,却见自己的脖子上架了一把短剑,抬眼一看,嘴角抽搐几下,面色尴尬地笑道,“美女,没想到咱们这么快又见面了,难道这就叫缘分?”

马车内的不是别人,正是刚从城主府离开的楚云桥和桃娘,在老曲伸出手的那一刻,桃娘便觉察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机,当即拔出了青莲古琴内的短剑,蓄势待发。

没想到进来的竟是申小甲,这让楚云桥和桃娘既意外又惊喜,如此天赐良机,似是上天给她们一个弥补遗憾的机会。

楚云桥没有出声回答,而是静静地看着申小甲,她在犹豫要不要赌一把,想看看桃娘能不能在那位出手之前杀了申小甲,捏着樱花团扇的手渐渐渗出冷汗。

气氛一时变得紧张而又诡异起来,申小甲瞟了一眼那把距离自己喉咙只有0.01公分的短剑,喉结蠕动几下,脸上的笑容变得越来越难看,他当然知道别说再过四分之一秒,就算是再过四个月,拿着短剑的桃娘也不可能爱上他,但他还是决定说一个谎。

偷偷地用力咬了一下舌头,嘴角淌出一丝鲜血,申小甲故作一副身受重伤,命不久矣的模样,口吐血沫道,“姑娘,既然咱们这么有缘,在下有一事相求……”

楚云桥冷冷地盯着申小甲,还是没有开口与申小甲搭话,手中的樱花团扇轻摇了三下,好像下一刻便会一挥手,让桃娘用短剑刺破申小甲的喉咙。

申小甲又喷出一口鲜血,有几滴血沫甚至飞溅到楚云桥的裙摆上,精神更加萎靡了几分,“在下被人重伤,活不了多长时间了,只是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指了指怀里的少女,面色颓败道,“这位姑娘乃是城西烟火铺

谢老头之女,先前遭恶人毒害,亦是危在旦夕……我拼死与恶人大战五千回合,直打得山河破碎,天雷滚滚才把她救出来,还请姑娘你看在你们都是女子的份上,将心比心,略施援手,将她送到醉月楼,在下便是死也可以瞑目了……”

一直紧握短剑的桃娘狐疑地看了申小甲一眼,忽然道,“你要死了?”

申小甲心中一喜,面上却是更加凄苦起来,对着桃娘狂喷三口鲜血,耷拉着脑袋道,“人生自古谁无死,谁能大便不用纸……不好意思,我现今头脑不甚清楚,胡言乱语还请见谅……孟子有云,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在下的命不值一提,只要能救下这位姑娘,便是死得其所!”

桃娘看了一眼申小甲怀里双腿满是血痕的少女,又看了一眼奄奄一息却仍旧正气凛然的申小甲,咬了咬嘴唇,握着短剑的手不由地松了几分。

楚云桥将桃娘的神情收归眼底,知道向来敬重江湖义士的桃娘已经没了杀意,轻叹一声,目光扫向申小甲怀中的女子,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柔声道,“桃娘,收剑吧,你没发现外面的马夫已经换人了吗?现在这辆车驶向哪里,在何处停留不再受我们的控制了……”

正当桃娘微缩,再次握紧手中短剑的时候,从马车前方飘来老曲爽朗的笑声,“姑娘请放心,我们就是搭个顺风车,不会得寸进尺的!”

随后便是一声鞭子抽打在马屁股上的脆响,马车再次滚滚向前。

申小甲立时松了一口气,用手指小心地推开短剑,咧着血红的嘴笑了笑,还对桃娘眨了一下眼睛。

桃娘此刻也醒悟过来,方才申小甲不过是在拖延时间而已,自己却信以为真,恨恨地瞪了申小甲一眼,不甘地收回短剑,冷面霜眉地扭脸看向别处。

车内再次安静下来,只有马车轱辘转动的嘎吱声。

沉默许久之后,倚靠在马车左侧内壁的申小甲重重地咳嗽了一下,轻声对低头发呆的楚云桥问道,“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次相逢……姑娘,咱们今天相逢了两次,这么算来前世定是彼此回眸了一千次。既然回眸相见了这么多次,那便算是熟识了,而我却还不知姑娘的芳名……”

楚云桥抬眼看向申小甲,捋了捋耳边的垂发,娇笑道,“想问我的名字就直说,不必如此拐弯抹角……小女子名唤云桥,过眼云烟的云,过河拆桥的桥。”

“云桥……好名字啊,”申小甲清了清嗓子,故作风雅道,“云想霓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这个云字取得极有雅韵……至于桥嘛,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亦是颇有趣味!”

“公子真是文采出众,如此绝美的诗文竟是信手拈来……”楚云桥惊奇地看向申小甲,默默记下那几句诗词,忽地想起什么,从衣袖里取出一张云纹请柬递向申小甲,绵言细语道,“公子有所不知,小女子其实是烟雨楼的清倌人……正巧明日烟雨楼有一场以诗会友的酒宴,还望公子届时赏脸小酌几杯……”

申小甲接过请柬,随手揣进怀里,正要敷衍几句,却发现马车骤然停了下来,对着马车前方喊了一句,“老曲,这么快就到了吗?”

老曲盯着拦在马车前的那几名高矮胖瘦各异的黑衣人,舔了舔嘴唇道,“遇到一点小麻烦,路有点不平顺,得铲一铲了!”

春江杀人月 第十七章 那一朵清荷于掌心盛放 青天白日之下,有人劫道横行,这在民风彪悍的庆国并不少见,谁的拳头硬,谁就有道理,谁的刀够快,谁就可以把别人的东西变成自己的东西。

大庆国力强盛,兵锋所向披靡,无论是面对北境荒漠狼子野心的匈奴,还是南疆桀骜不驯的蛮族,都是先打一顿,再讲道理,而讲的道理自然是大庆自己的道理。

走过路过,绝不放过。大庆的军队充满着江湖土匪气息,以战养战,很多将军在招募士兵的时候,甚至会优先录用那些山林里的大盗,然后再用各种手段炮制一番,使之变成懂得听从军令的小兵。

强盗,在庆国已然成为一个相当热门的职业,很多人在走投无路之后,都会干起这项无本买卖的生意。

所以,当老曲看到拦在马车前,手里拿着刀枪棍棒的黑衣人时,并不感到意外,谁让他选了一条街面上没几个人的道路呢,没什么人走这条道,一定是有没什么人的道理。

老曲选这条道本是想悄无声息地回到醉月楼,此刻却遭遇匪人劫道,多少有些郁闷,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屁股从昏迷的马夫身上挪开,跳下马车,摸了摸焦躁地用蹄子踩踏青石板的黄马,挤出一张笑脸,看向那几名高矮胖瘦各异的黑衣人,客客气气地拱手道,“各位大爷拦截在此,有何贵干啊?”

“你是猪吗?”其中一个拿着朴刀的胖子讥讽道,“这都看不出来,我们当然是要打劫!”

老曲面皮抽动一下,努力保持着脸上的笑容,拱手道,“不知几位是哪条道上的兄弟,小的在江湖上也认识几个朋友,若是有相熟的,就不要大水冲龙王庙,自己人打自己人了……”

“放心吧,这里没人跟你是自己人!”手持长枪的瘦子冷笑一声,用长枪指了指脚下的街道,“我们兄弟就是在这条道上混饭的,纱比街四小龙是也!”

一旁端着弩箭的矮子白了瘦子一眼,将弩箭对准老曲,扣动扳机,厉声道,“跟他废话什么,直接干!早些做完这一票,咱们好去烟雨楼喝花酒!”

咻!一根箭矢激射而出,直直地射向老曲的心口。

老曲微微一叹,满脸无奈地侧身躲过箭矢,动作潇洒轻松,如同在和孩童戏耍一般。

咄!箭矢深深地扎进车身右侧木板上,发出像击鼓般沉闷的撞击声。

靠着左侧内壁的申小甲立刻直起身子,往马车中央位置挪了挪,盯着右侧穿透木板的三棱锥箭头,咽了咽口水,缩着脖子道,“聊都没聊几句就开打,不会又是冲着我来的吧?小爷的魅力这么大吗?”

桃娘嗤笑一声,眼神不屑地吐出几个字,“胆小如鼠!”

“我这不是胆小,是惜命,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每个人的命都只有一条,一死万事休,还有很多重要的事等着小爷去办呢……”申小甲干咳一声,“再说了,有老曲在这里,也没我的用武之地啊!”

楚云桥不以为然地呵呵一笑,撩

开车窗的帘子,瞟了一眼外面的情形,蛾眉紧蹙道,“奇怪……纱比街什么时候冒出了个四小龙,这条街不是归独眼黄老大管吗?”

恰巧此时,几名黑衣人中握着一根铁棒的高个子也望向马车,瞧见了撩开窗帘的楚云桥,顿时双眼放光,兴奋道,“兄弟们,这一趟赚大发了,马车里的是烟雨楼云桥姑娘,据说有人豪掷千金,也未曾能与云桥姑娘共度春宵,咱兄弟今天可以好好品尝一番云桥姑娘那矜守多年的丰韵了!”

其余几人闻言立刻也望向马车,随即个个就像打了鸡血一般,面色潮红地干嚎一声,各自摆开架势,争先恐后地奔向马车。

正当老曲打算出手让这几个长得有些歪瓜裂枣的黑衣人清醒清醒的时候,一个公鸭嗓音在几名黑衣人身后响起,“忒!兀那几个夯货!光天化日,竟敢在月城为非作歹,还对云桥妹子起了歪心思,简直罪该万死!”

几名黑衣人当即止住脚步,回头看向那名不知何时从街道某个角落钻出来的肥胖少年,目光从少年满身的金银珠宝上扫过,问出了和老曲心中一样的疑问,“你丫谁啊?”

“呵!站稳了,本少爷就是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拳打南山斑斓虎,脚踢北海混江龙,月城城主之子……”肥胖少年伸出五根指头都戴着黄金戒指的右手,扶了扶额头的刘海,刻意加重语气吐出最后两个字,“沈琦!”

不仅是马车外几名黑衣人和老曲的脸色变得怪异起来,就连马车内的申小甲都忍不住掀开帘子,偷偷望了沈琦一眼,摸着下巴,啧啧赞叹不已,“神奇!这名字名副其实,真是人才啊!这时候再补一句‘我要代表月亮消灭你们’就齐活了……不过,穿金带银地出现在强盗面前,他这不是比送外卖的还能送吗!”扭头对楚云桥挤眉弄眼道,“人家叫你妹子呢,你们认识?”

楚云桥盯着肚子上肥肉乱颤的沈琦,眼角抽搐几下,拿起樱花团扇遮挡住自己的脸,语气冷淡道,“不太认识……准确地说,不熟!”

沈琦见楚云桥看向自己,只觉立时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勇气暴增,扭动屁股来到几名黑衣人前,鼻孔朝天道,“现在给你们两个选择,要么立刻跪下来跟云桥姑娘磕头认错,要么……本少爷送你们归西!”

几名黑衣人互相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手提朴刀的胖子走到沈琦面前,瓮声瓮气道,“同为胖子,汝何秀!来,乖乖把身上的东西都脱下来,看在大家都是胖子的份上,我会让其他几位兄弟下手轻点……”

沈琦摇了摇头,“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活动了几下手腕,扭头对老曲吆喝一句,“那什么马夫,等下本少爷出手威力比较大,你可不要胡乱插手,到时候误伤了你就不好咯!”

老曲摸了摸鼻子,往旁边退出两步,强忍笑意道,“少侠请放心,小的一定不会打搅您大展神威,一定站得远远的,一定袖手旁观!”

沈琦赞许地点了点头,

“懂事,待会儿有赏!”对着几名黑衣人勾了勾手指,“你们是一个一个上,还是一起呢?我建议一起吧,大家都挺忙的,不要彼此耽误了!”

胖子黑衣人冷哼一声,寒声道,“来吧,让爷爷看看你的武功是不是和你嘴一样厉害!”

说罢,胖子黑衣人便举起手中的朴刀,竖直劈向沈琦,却在距离沈琦额头还有两寸的位置停了下来。

沈琦斜眼瞟了一下额头上方的寒光,慢慢地扭动身子躲过朴刀,正正地冲出一拳,打在胖子黑衣人的肚子上,对着胖子黑衣人眨了眨眼睛,朝着旁边努了努嘴。

胖子黑衣人低头看了一眼沈琦印在自己肚子上的拳头,瞪大眼睛,嘴巴张得圆圆的,挤出一副了然的表情,哎呀一声,缓缓地向后退出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沈琦的拳头道,“好强横的内力!”

沈琦将拳头收回至自己嘴前,轻轻地吹了一口气,云淡风轻道,“刚才我只使用了一成内力而已……”指了指其他几名黑衣人,再次眨了眨眼睛,“所以我建议你们还是一起上,这样还能在我手底下多走几招,否则本少爷还没热完身子,你们就都倒地不起,那多扫兴啊!”

几名黑衣人顿时也摆出一副了然的表情,一哄而上攻向沈琦,或是抬枪直刺,或是频发弩箭,或是横棍猛砸,但却是一招也没打在沈琦的身上,尽皆落空。

沈琦狂笑几声,软绵绵地一拳又一拳击打在几名黑衣人的身上,口中不断地发出“嘿哈”的声响,似乎双方的缠斗甚是激烈一般。

一直偷偷在帘子后旁观的申小甲震惊地张大嘴巴,侧脸对面色有些不自然的楚云桥说道,“我滴个亲娘咧,他这是把我们都当傻子了啊!”

楚云桥嘟了嘟嘴,一想到英雄救美后面可能发生的剧情,顿时觉得嘴巴苦涩起来,一低头,瞧见躺在马车上的少女眼皮微微动了动,随即恢复了笑意盈盈的模样,撅着嘴道,“哎……就算戏演得再假,人家也是英雄救美,待会儿怎么也得好好感谢一番。沈公子是出了名的难伺候,难打发,说不得要死缠烂打地跟着我一起回烟雨楼了。”

申小甲自然听出了楚云桥的话外之音,低头看了一眼昏睡的少女,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云桥姑娘不必忧愁,我来帮你赶走那只绿头苍蝇……”朝着楚云桥伸出右手,嘴角勾起一个坏坏的笑容,“可否借我一绢纱巾遮面,没有迷魂香的那种……”

楚云桥从云袖里摸出一块绣着粉色清荷的锦帕,轻柔地放在申小甲的掌心,娇笑道,“那便有劳公子了!”

“好说好说,都是朋友嘛,就该互帮互助……”申小甲挠挠头,嘿嘿一笑,忽地感到掌心像是淌过一股电流,低头看着楚云桥那如葱白般秀长的手指,一时竟有些呆住了,直到楚云桥收回纤纤细手这才回过神来,盯着掌心那一朵彷佛正渐渐盛开的清荷,面色郑重道,“放心,这次我不会让任何一只臭苍蝇再靠近你……”

春江杀人月 第十八章 以刀化剑 日悬正中。

申小甲蒙上清荷纱巾,撩开帘子,取下马夫的斗笠戴在自己的头上,弯腰跨步而出,站在马车的御板上,影子被斜斜地拉长,正好被自己踩在脚下。

有光明,就有阴影,就像他那黑白各半的头发,蕴含着世间阴阳平衡的道理。

然而,这一刻申小甲心中的阴影却盖过了白日的光明。

刚刚在掀开帘子走出车厢的那一瞬,他回头看了楚云桥一眼。

一眼千年。

四目相接的刹那,他看见的却不是楚云桥,而是千年后的恋人。

她很像她,眉目清澈,出淤泥而不染。

其实也不像,申小甲心里清楚,不管是那位哑巴少女,还是楚云桥,都和千年后的那人并不相像,而他这两次觉得相像,只是因为他想,想念的想。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立在他心上头的人叫小荷,因为他随口而出的一句戏言,长大后小荷变成了阿莲,又因为他协助侦查的一桩案件,惨死在他的眼前。

申小甲闷闷地长出一口气,眼中一片冰寒,看着沈琦和那几名黑衣人打得不亦乐乎,心中的厌恶更盛了几分。

脚尖一点,申小甲学着陌春风的步法飘下马车,宛若清风徐来。

两个人相处久了,自然而然就会变得很像对方,夫妻相,夫妻像。他虽然和陌春风不是夫妻,却比世上很多夫妻在一起的时间还要久。因而陌春风会的,他也就都会一点点。

比方说,蜻蜓点水的这一点点步法。

“刀!”

申小甲脱口而出一个字,没有动词,也没有喊出老曲的名字。

但十年相处下来,他和老曲之间早已心有灵犀一点通,有时候只需要眨眨眼便能知道对方想要什么,想干什么。

刀字落下的那一刻,老曲眼底闪过一丝激动,像只土狗一样哈了口气,从腰后取下寒月刀,随手一甩,掷向渐渐下落的申小甲,如同一道流星划过。

申小甲探出右手一抓,借着刀势笔直地飞向沈琦,脑海中浮现出曾八的第一式剑招,暴喝一声,“千山鸟飞绝!”

站在场中的沈琦扭头看向那道寒光,立时呆立原地,脸色刷地一下白了起来,两股战战。

原本躺在地上的胖子黑衣人猛地弹起,快步跨至沈琦身前,横刀一挡。

铛!

两把刀相撞在一起,朴刀立时从中间断裂开来,一半刀身跌落地面。

申小甲抽出刀尖刺进胖子黑衣人胸口七分的寒月,语气不带一丝情绪地说道,“你们打得太慢了,由我来快速了结这场战斗吧!”

没有情绪,往往是拥有绝对的把握,也拥有绝对的自信。

“千山鸟飞绝……”几名黑衣人中的瘦子认出了申小甲刚才的那一招,瞳孔微缩道,“你是霜江剑曾八?”看了看申小甲手中的寒月刀,又摇了摇头,“不对,你手上没有剑!”

胖子黑衣人却已是被申小甲刚才那一招吓破了胆,手

中另一半朴刀也掉落地面,颤抖地摸了摸不断渗出鲜血的胸口,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面色苍白地喃喃道,“原来是霜江剑,好绝的一剑!”

申小甲既不否认胖子黑衣人的想法,也不承认瘦子黑衣人的说法,由得他们去猜,这样才不会给自己增加什么麻烦。

高个子黑衣人双眼微眯地看了看申小甲,又扫了一眼胖子黑衣人,将沈琦拉至自己身后,平举钢铁棍棒于胸前,对一旁的瘦子和矮子使了一个眼色,从牙齿缝里挤出一个字,“杀!”

矮子黑衣人立刻俯身在地上一滚,拉开与申小甲的距离,抬起弩箭,不停地扣动扳机。

叮!叮!叮!

申小甲一边踏步奔向矮子黑衣人,一边握着寒月刀,左格右挡,斜劈横斩,一转身,步如莲花,再劈再斩,几个呼吸之后,飞来的弩箭全数被劈落,冷笑道,“小短腿通常都怕刺客,你居然还敢挑逗我!”

矮子黑衣人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申小甲,速即慌张地退后,急急地再次扣动扳机,却没有一支三棱箭射出,眼见着申小甲举刀劈向自己,匆匆地用弓弩向上一档。

喀嚓!弓弩四分五裂,飞散而去。

申小甲脚步一拧,转向提枪攻来的瘦子,竟不再瞧矮子一眼。

矮子黑衣人怔了一下,直到十息之后才恍然发觉自己右臂上那一道赫然醒目的血痕,一寸两分深浅,皮开肉绽,登时哀嚎一声,抱着手臂,满地打滚。

刀足够锋利,划破肌肤时不会让人有任何知觉,就像清风抚过一般。寒月是天下第一快刀,不仅是老曲出刀快,刀本身打磨得也足够快。

瘦子黑衣人刚拦下申小甲一刀便听见矮子的惨叫,一时分了神,原本封闭提掳,而后应当梨花摆头的枪招也停滞下来。

申小甲嘴角微微上扬,侧身一转,缠至瘦子黑衣人右手位置,寒月沿着腰间滑转一圈,换至左手,捏着刀柄向前一溜,与瘦子黑衣人错身而过,刀锋上的血渍再添一分。

滴滴答答。

鲜红的血从瘦子黑衣人手腕顺着枪杆滑落地面,聚成一滩。

瘦子黑衣人双手撑着长枪站立,嘴巴发苦地盯着右手手腕那道深深的裂口,连转身回刺申小甲一枪的勇气都没有了,因为他的右手这辈子再也提不起这杆六斤五两的长枪。

高个子黑衣人看了看被申小甲打残了的几位兄弟,面色一寒,双手一翻,守势换为攻势,棍尖直指申小甲,冷冷道,“我姓杨,单名一个成字,金刚棍杨成。”

申小甲甩了甩寒月刀上的血珠,轻轻地“噢”了一声,面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知道了。”

杨成看着继续朝着自己走来的申小甲,皱了皱眉道,“我身后的人姓沈,是月城城主的公子,唯一的公子。”

申小甲淡淡道,“我知道。”

杨成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我和其他几人实则都是沈公子的护卫,都是月城城主的人。”

申小甲仍旧持刀向前,仍旧吐出了那三个字,“我知道。

“不管你跟霜江剑有什么关系,但如果得罪了月城城主,你这辈子都不可能走出月城……”杨成色厉内荏道,“而且既然你与云桥姑娘同乘一辆马车,想必也应知道城主和云桥姑娘相识,若你要一意孤行,非但害了你自己,还会牵累云桥姑娘……”

“你废话怎么那么多!”申小甲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打个架而已,扯东扯西地没完没了,我来月城不过是来见见世面,待会便走……至于你说的牵累云桥姑娘,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说我都不知道她叫的名字,我不过是近距离欣赏一下美女而已,日后你们想怎么样,悉听尊便!”

“听你这口气便是不想善了了……”杨成弓步后倾,棍尖点地,手臂上青筋暴露,眼神冰寒道,“若你是霜江剑,我还忌惮几分,可惜你并不是他……而我,与那几个兄弟不同,是实打实的江湖侠客榜第一百五十六位,教训你这种初出茅庐的混账小子经验丰富!”

申小甲摇了摇头,瘪着嘴道,“看来那个江湖侠客榜水分太重了,竟然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上榜,枉我以前还想着也上去玩玩,着实让人失望啊……”

杨成冷哼一声,“那便手底下见真章吧,看看谁才是水货!”

话音一落,杨成曲棍上挑,棍影如鞭,狠狠甩向申小甲的面门,霹雳生风。

申小甲面色一肃,侧身闪躲,却还是被棍风扫到了左手手臂,顷刻间手臂上便生出了一块红印。但他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似乎那红印不痛不痒一般,平静地看着杨成举棍直戳而来,双手握着刀柄,斜挑横砍。

当!寒月刀与铁棍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犹如铁匠打铁时大锤捶击铁块一般。

两人皆被震退半步,杨成顺势一手握于棍身后段,将铁棍置于肩上,两臂屈肘平抱,奋力一扫。

申小甲舔了舔嘴唇,活动几下有些被震麻的右手,竖刀挡于身前,再次硬接下杨成这一棍。

当!又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响起!

与前次不同,这回申小甲退后了两步,而杨成却是前进了一步,且趁势追击,戳出无数棍影,将申小甲所有退路拦断。

站在不远处的老曲掏了掏耳朵,恨铁不成钢道,“你手上拿的是刀,又不是锤,跟他硬拼什么……天下棍法多如牛毛,但大都是以基础招式演变而来,劈、点、戳、挑、扫……多动动脑子,简单的招式破解的法子也很简单。”

申小甲一愣,看了看手中的寒月刀,屏息凝神,看着近在眼前的重重棍影,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脑中忽地出现曾八的第二剑,猛地睁开双目,以刀化剑,飞速地在结成一张密密的剑网,沉声道,“万径人踪灭!”

棍影与剑网相交,发出无数声清响。

片刻之后,棍影尽数散去,剑网却是继续向前,一一落在杨成的身上,现出数十道殷红的丝丝血线。

申小甲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抬腿迈步,越过面色苍白的杨成,歪着脑袋看向表情呆滞的沈琦,邪魅一笑,“该你了,内力强横的沈少侠!”

春江杀人月 第十九章 怪我过分着迷 嗒嗒。

沈琦看着一步步走向自己的申小甲,额头渗出一滴滴冷汗,顺着脸颊滑落地面,双腿之间另有一股暖流不受控制地淌出,浸湿了华贵的丝绸蔽膝,稀稀哗哗地落下,与汗滴汇合在一起。

“沈少侠这是怎么了?”申小甲将寒月扛在肩上,讥笑道,“难道这是某种神奇的功法?屁滚尿流神功?佩服佩服,这等招式确实非一般人能练就的……”

“你别过来啊!”沈琦伸出手指,颤抖地指着申小甲,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梗着脖子道,“我爹是沈荣……”

“唔……要我夸你投胎投得好吗?”申小甲站直身子,提刀近前,用刀身拍打两下沈琦的脸,冷冷道,“你知道吗……在我以前生活的那个地方,也有你这种人,仗着自己的老爹身居高位或者富甲一方就胡作非为,恶贯满盈!我每次听到这些人做的恶事时,都恨不得一刀宰了他们,还世间一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可惜啊,在我生活的那个地方谁都不能随便杀人,替天行道也不成……你们这里倒宽松得多,”挑了挑眉毛,“怎么样,你要做我在这里杀的第一个王八蛋吗?”

沈琦感受到申小甲眼神里那股子冰冷的杀意,也感受到了寒月刀清凉的锋利,当即一屁股坐在地上,揉着眼睛失声哭喊道,“你不能这样……人家又没有做什么坏事,不就是想在云桥姑娘面前威风一把么……至于又要打又要杀的吗?太欺负人了!”

申小甲看着哭声越来越大的沈琦,摸了摸鼻子,干咳一声,“这么说……是我做得有些过分了?”

“何止是过分,简直是过分!”沈琦委屈巴巴地瘪着嘴道,“我还是个孩子,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倒是你,钻进云桥姑娘的马车里,经过人家的同意了吗?在我听过的那些故事里,你就是恶霸!逼良为娼的恶霸!”

“听上去好像有几分道理,不过你有两点说错了,”申小甲伸出两根手指头道,“其一,我是得到了云桥姑娘的许可之后才留在车内的,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其二,她本就不是良家女子,何来逼良为娼的说法?真正的恶霸是你们这种害得她被人逼进

了烟雨楼的败类,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

沈琦咬了咬嘴唇,竟是无法反驳,打又打不过,说也说不通,立时脸色更加苦了几分,结结巴巴道,“那你也不能……打我,恃强凌弱……不是大丈夫所为!你等我回府了,找几个高手过来,到时候咱们再公平地讲讲道理!”

“真是给你三分颜色,你还想开染坊了,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好说话啊……”申小甲往地上啐了一口,撇了撇嘴,满脸嫌弃地看了沈琦一眼,“也罢,跟你这种人动手,确实没什么意思,只会脏了我的手,就暂且饶过你这一次吧!”

“那就好,那就好,多谢大侠不杀之恩……”沈琦顿时面色一喜,右手悄悄拾起一块砖头,趁着申小甲转身离去之际,猛地跃起,高举着砖头冲了过去,眼神阴毒道,“武功再高,一砖撂倒!王八蛋,害本少爷在云桥姑娘面前出丑,去死吧!”

“以后要少来这条街了,纱比街上纱比多……”申小甲背对着沈琦长叹一声,左脚脚尖一扭,身子一旋,飞起右脚,狠狠地踢在沈琦的腹部上,“离我远点,愚蠢是会传染的!”

噗!沈琦喷出一口黄水,龇牙咧嘴地倒飞出去,扑通一声,掉落进街道边上的一个夜香车里,身上的黄金首饰立刻变得更加黄灿灿了几分。

“这就对了嘛,狗屎就该待在粪水桶里,不要到处晃荡恶心人!”申小甲收回右脚,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闲庭信步地一一路过几名黑衣人,径直走向马车,伸出左手在空中挥了几下,“不用费心找我,哥只是个传说,后会无期!”

没人出声,也没人出手,沈琦不敢出声是因为自己一开口,便会品尝到夜香到底有多香,黑衣人不敢再出手是因为他们的手都受了伤,再出手恐怕就会没有了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申小甲身上,包括马车旁的老曲,包括马车内的桃娘和楚云桥,只是眸子中的色彩各有不同。

马车内的楚云桥看着越来越近的申小甲,不由地有些晃神,或许是因为申小甲下车前的那一个眼神,或许是因为申小甲对战那几名黑衣人时的那道背影,都让她觉得很有安全感,一种从未

拥有过的安全感。

那个眼神很炽热,但与平素那些男人盯着她身子看的炽热不同,那是一种温暖的炽热,比天上的太阳还要温暖。

原来有人在乎是这样的感觉,原来有人挡在自己的身前,为自己而战是这样让人欢喜。

这一刻,楚云桥已经忘记了那个白衣翩翩的少年是谁,忘了自己是谁,忘了先前城主府沈荣的吩咐,也忘记了自己来月城是要干什么。

看得双眼迷离,看得两颊绯红。

直到申小甲踏上马车,撩开帘子,晃晃悠悠走进马车内,楚云桥这才醒过神来,用樱花团扇遮住自己红彤彤的脸颊,刻意地将目光从申小甲身上移开,娇嗔道,“把人踢进夜香车里也太不留情面了,这下你算是把沈公子得罪死咯!”

“我和他方才都没有见过面,不需要讲什么情面……”申小甲摘下斗笠,摘下清荷纱巾,缓缓坐下,将寒月刀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靠着马车内壁,正要开口再说点什么,突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整个人顿时委顿下去。

一旁的桃娘冷笑道,“偷来的东西终究不是自己的,霜江剑要是那么容易被人偷学,曾八就不会在天字杀手榜当了十几年的天下第八了!勉强施展出来,你没有立刻暴毙已经算运气好了。”

本就心神不定的楚云桥见状立刻前倾身子,伸出纤纤细手把着申小甲的脉搏,柔声道,“我略懂一点医术,帮你号号脉……”

“那就麻烦云桥姑娘了……”申小甲点头致谢,谁知一低头便看见了春运桥粉色薄纱衣下若隐若现的双峰,顿时鼻头一热,两道滚烫的鲜红从鼻孔里流出,急忙别过脸去,低声嘀咕一句,“之前还是小看你了啊……”

“什么……”楚云桥闻言满脸疑惑地抬头看向申小甲,正好瞧见申小甲鼻孔下的那两道鲜红,纳闷道,“你的内伤也不严重啊,怎么又流鼻血了?难道是我号错脉了?”

“没错没错……与内伤无关,怪你过分美丽,也怪我过分着迷……”申小甲拿起清荷纱巾擦了擦鼻血,扭头对着马车前方病恹恹地说道,“打道回府……现在打也打了,该回去了!”

春江杀人月 第二十章 醉月楼外的赌局 驾!

一声高喝算是老曲的回应,随后车轱辘的嘎吱声再次传来,马车由僻静的小巷转进人声鼎沸的大街,朝着醉月楼的方向缓缓驶去。

马车外很是喧闹,马车内却异常安静。

喧闹是因为车外的人在忙活着生存,安静却是因为车内的人各自都在忙着思考如何生存。人在思考的时候是无法开口说话的,因为脑子和嘴巴只能有一个忙碌不休。

楚云桥在申小甲说完那句话之后,才恍然发现自己和申小甲之间的距离有多春光旖旎,有多亲昵暧昧。娇嗔地白了申小甲一眼,楚云桥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上,羞红着脸轻摇樱花团扇,装作不再搭理申小甲的模样,倚靠着马车窗栏,欣赏沿街的风景,却又时不时地偷瞄申小甲一眼,心事一重又添一重。

坐在楚云桥旁边的桃娘听见申小甲所受内伤并不严重之后,眼底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寒着脸,低头看了看怀中的青莲古琴,似乎在思索着下一次如何快速地从琴底抽出短剑刺死申小甲,又像是在思索着关于城主府那位瘸腿管家的往事。

申小甲也没有开口说话,瘫在马车的角落里,耷拉着脑袋打瞌睡,他在这半天多的时间里经历好几场生死之险,实在有些乏了,也有些倦了。

瞟了一眼地上的哑巴少女,他一边靠着马车内壁假寐,一边在脑中快速地分析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前世做侦探的经历,使得他养成了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会先三思而后行,事情结束之后也会复盘总结的好习惯。

莲花泉池边上,老曲说出了那个曾经坐过龙椅的申氏,他也知道了自己这具躯体的身世。

不是不震惊,只是顾不得震惊,毕竟当时树林里还有一支箭,就是因为他的身世而来。

前世他虽然是学理科的,后来进入社会做的也是偏重理性思维的侦探,但也熟记过一些基本的历史知识。

人之所以为高级动物,便是懂得将自己的经验与经历以口口相传或是文字图案的形式传承下去。而身为华夏子民中的一员,申小甲从来都不缺传承,上下五千年的历史积淀,是世界上许多国家难以望其项背的。

在这片东方大地上,总共历经过20个朝代,大庆位于倒数第六个,往下再历经五个朝代,淌过1100年的岁月之后便是申小甲原本生活的时代。而在大庆之前,则是一个让无数后世子孙热血沸腾,心生向往的朝代,大闵。

大闵或许不是这20个朝代中时间最久的,毕竟仅仅历经了89年而已,却是有史以来战争最多的朝代。从闵太宗,闵文宗,到闵理宗,以及末代皇帝闵神宗,几乎在位的每一年不是在御驾亲征,就是在御驾亲征的

路上。

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是大闵每一位皇帝用血与泪铸造的铁训,哪怕就是最后一位皇帝也不是死在与大庆相争中原天下的战事里,而是倒在了与边境匈奴厮杀的箭雨中,临死前神宗仍旧撑着那面暗红色的闵字大旗,眺望远方的山河。

大闵皇族,曾是这片土地上脊梁挺得最直的皇室,也是让天下百姓又爱又恨的一族。大闵皇帝都姓申,若有人和,便是伸张正义的申,如无人同往,便是有志难伸的申。

申,地支第九位,九为数之极,什么事太过头了都不好。

申小甲从未想过自己的这个申居然是前朝皇族的申,若是在他生活的那个年代,说不得要好好地在某个社交网络上狠狠炫耀一把。

可而今,他却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只因他生活在大闵之后更为鼎盛,且时间十分绵长的大庆,顶着一个前朝皇族的身份,面对的自然是无尽的血雨腥风。

290年啊,大庆足足统治了这片大地290年,而且一度达到万国来朝的巅峰,四海皆服。申小甲的嘴巴越发有些苦涩,他可活不到290岁,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别人一言就可以定自己的生死。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老曲口中当年那场大清洗是谁发动的,即便不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位,也是站在大庆金字塔顶尖的有数几人之一。

天字榜杀手要杀自己不稀奇,稀奇的是为何能在十年后再次找上门来,老曲当年救下他之后,定是做了许多事情,譬如告知颁下那道追杀令的人任务已经完成,世上再无黑白申氏,譬如在他八岁到十六岁这八年里,老曲一直都强迫他剪短发,戴草帽。

他以前只是以为月城百姓信奉神佛,老曲是担心他被百姓架在火堆上当妖精烧了才会要求他藏起头发,现今想来躲的不是鬼神,而是狠心人。

大闵申氏与大庆朱家其实并没有什么生死大仇,按史书记载,朱家后来沿袭了“天子守国门”传统,甚至还为申氏的几位皇帝立碑铸像,极为尊崇。

人都有虚伪的一面,皇帝更是天底下最虚伪的人,申小甲理解大庆皇帝想要斩草除根,又想保住自己仁义名声的想法,但时隔十年之后,还不放弃,就有些说不通了。皇帝整日忙于政务,怎么会一直记挂着他这个渺小如蝼蚁般的存在,这里面一定有更深的阴谋,只是他一时还想不通罢了。

更让他想不通的是月城城主为何会盯上他,还有烟雨楼的这两位女子因何也要杀他,月神杀人的案件以及烟火铺的爆炸与这些又有什么关联……

正当申小甲思绪万千的时候,马车又一次停了下来,帘子后传来老

曲懒洋洋的声音,“到家了,下车吧。”

“嗯……”申小甲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直起身子,刚想要伸手抱起哑巴少女,却发现哑巴少女不知何时已经醒来,眼神呆滞地望着自己,皱了皱眉道,“你醒了?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也不叫我一声……”

哑巴少女还是没有说话,仍旧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噢,不好意思,忘记了你是个哑巴,不能说话……”申小甲撩开帘子,打望了车外街道一眼,发现是在醉月楼的后门小巷,神情松弛道,“既然醒了,那就跟我一起下车吧,现在我也受伤了,再抱着你实在有些艰难。”

楚云桥放下樱花团扇,盯着哑巴少女的脸看了几秒,忽然道,“她也是个哑巴?”

“怎么了?”申小甲回过头来,疑惑道,“她是烟火铺谢老头的女儿,自然是哑巴,有问题吗?”

哑巴少女也侧脸看向楚云桥,目光之中没有一丝情感。

“当然没问题……”楚云桥微微眯起眼睛和哑巴少女对视一眼,轻笑一声,扭头对申小甲娇声道,“公子,别忘了明日的诗会,小女子必当在烟雨楼翘首以盼,恭候您的大驾!”

申小甲拉着哑巴少女走下马车,背对着楚云桥挥挥手,极其敷衍地答道,“一定一定,不过也别等我,最近有件案子挺棘手的,我不一定有时间能到场,你们吃好玩好就行,风雅之事其实我也不是很擅长,我只是略懂风月,先行别过,明日事,明日再说吧!”

“真是个有趣的人,”楚云桥目送申小甲、老曲和哑巴少女三人走进醉月楼后门,嘟着嘴道,“要是他不姓申该有多好啊……”

桃娘冷笑道,“只是个胆小鬼而已,连个诗会都推三阻四的,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

“人家又不蠢,明知咱们想杀他,岂会轻易犯险,当初在泉池边上,你就不该说是用招蜂引蝶把他勾过去的,那位天下第九定是原原本本地跟他说了……”楚云桥忽地想起了什么,摇着樱花团扇,咯咯咯笑道,“桃娘,我们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

“赌他明日会不会来?”

“赌什么?”

“就赌那位瘸腿管家放在琴底的东西如何?谁输了,那东西就归谁……”

桃娘摸了摸青莲古琴的底部,面无表情道,“云桥,我打小就在赌,赌命,赌生死,赌运气,从来就没输过,这次也不会例外,那东西注定是你的了。”

“事不可做绝,话也不能说得太满,”楚云桥挽了挽耳边垂丝,望了一眼车窗外的醉月楼,梨涡浅笑道,“即便是他不想来,有人也会拖着他来……这一次,你输定了!”

春江杀人月 第二十一章 柴房里的童话故事 当楚云桥望向醉月楼的时候,醉月楼后院二层某间房屋的窗户旁,老板娘晏燕也望了楚云桥所乘的马车一眼,蛾眉微微蹙起,轻叹一声,冷冷地吐出两个字,“麻烦!”

揉捏了几下僵硬的脖子,晏燕扭动水蛇般的腰肢走出厢房,下了二楼,一拐弯便来到了后院柴房门前,盯着坐在柴房门槛上抠搓脚丫子的老曲,慵懒地打了一个呵欠,淡淡道,“你这个月工钱就不要想了啊,不止是这个月,下个月,下下个月都不用再问我要工钱了……”

“为什么?凭什么!”老曲搓着脚丫子的手一僵,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晏燕,苦着脸道,“三个月工钱,足足三两银子啊,够买五大坛烧刀子的!”

晏燕冷哼一声,俯身用食指戳了一下老曲的额头,翻着白眼道,“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你们男人都是没良心的,闯了祸事,什么话都不说,自己拍拍屁股就走人,害得老娘一个人应付那些耍棍弄枪的大老粗,忙得焦头烂额……旷工半天,这个月工钱自然全数没收!”

老曲瘪了瘪嘴巴,不甘道,“那为什么后面两个月的工钱也给我扣了?旷工半天而已,扣三个月工钱是不是太黑了一些!”

“少跟老娘装疯卖傻,你自己干了些什么,心里没点数吗?我家那小子的汤药费你得出吧,只要你一个月工钱已经是看在你是老伙计的份上,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晏燕朝柴房里努了努嘴,“还有,那申小子今天多带了一个野女人回来,家里不得多添副碗筷,一日三餐可是要不少钱呢,暂且先扣下你下下个月的工钱,当是押金,等那野女人从这离开了,咱们再算细账!”

老曲砸吧一下嘴巴,低垂着脑袋叹道,“行吧,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忽地歪着脖子看向晏燕,“我还以为你会让我和小甲离开,原本打算跟你商量一下,过了今夜再搬出去的……”

“想得美!”晏燕抱着双臂,翘起嘴巴道,“你可是签了五十年契约的,这才十年,仅仅过了五分之一,现在就让你溜了,那老娘岂不是血亏,不干到最后一天,别想脱下你这身跑堂的衣衫!”

老曲一脸感动地耸耸鼻子,“老板娘,你对我真是太好了,我都恨不得以身相许了……”看了看晏燕有些不自然的脖子,眨眨眼睛道,“落枕还没好啊?我这就帮你捏捏!”

“瞧你那死样儿,真要你以身相许,你敢吗?”晏燕捏了捏自己脖子,又瞄了一眼柴房内,“人上了年纪,就是大不如前,我像那野女人一般大的时候,哪知道什么叫落枕啊……对了,他俩躲在柴房里干嘛呢,这大白天的窗帘也不拉?”

“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何要拉窗帘……”老曲干咳一声,“小甲说是要给那个哑巴少女做做心理建设,以防她患上什么创伤后遗症,想不开自杀……”

“说人话!别整那一堆虚头八脑的酸词……”

“通俗地说,就是讲故事。”

“什

么故事?”

“一个童话故事。”

长宽只有十余步的柴房里,申小甲强撑着身子将地上大大小小的捕兽夹,吊绳陷阱收归起来,走到一个黑色柜子旁,从里面翻找出一个用红布包裹起来的小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取出一截尾指粗细的人参,犹豫了片刻,还是一脸肉痛地喂进了嘴里,嚼了几下,扭头看向犹如一根木头般呆坐在床上的哑巴少女,轻声道,“等你听完我这个童话故事,再决定要不要用你袖子里那把剪刀帮自己解脱。”

哑巴少女瞳孔一缩,右手悄悄藏到身后,眼底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却又很快变得空洞起来,面无表情地盯着申小甲,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缓步走到木床对面的一堆柴禾前,申小甲动作潇洒熟练地卧了上去,一只手支着脑袋,另一只手拾起一根木棍在空中描绘着,不紧不慢道,“小草是翠绿的,溪水是翠绿的……树上有一窝乌鸦蛋,那些渐渐裂开一条条缝隙……乌鸦妈妈看着一片黑色中那只浑身灰色羽毛的孩子,看着它扑腾着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有些失望地说道,没关系,就算你不会飞,也是我亲生的孩子……”

“可是,一只不会飞的乌鸦走到哪里都会被人瞧不起,甚至连它的兄弟姐妹也不愿意跟它玩耍……乌鸦族长说,等你成年后要是还不会飞,就离开我们的大树吧,这树枝太细,承受不住你这样的笨鸡。”

“突然有天晚上,天空中掠过一只褐色的苍鹰,大树上的乌鸦都惊慌失措地四散飞逃,却仍旧被那只苍鹰一一抓住残杀……只有那只灰色的乌鸦因为不会飞,被乌鸦妈妈推下树枝,摔进了草丛里,这才逃过一劫……”

“第二天早上,灰色的乌鸦在草丛里醒转过来,探出脑袋,看着满地都是黑色的羽毛,横七竖八躺着的残肢碎骸,其中就有乌鸦妈妈和那些兄弟姐妹的……它很生气,很难过,可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扑腾几下翅膀,却还是飞不起来……扑通一声掉进了溪水里,它费尽千辛万苦才爬到岸边,看着水影里的自己,灰色的乌鸦怒骂自己没用,爬到了山崖上,想要跳下去一死了之……”

“这时候正好有只老雀鹰在教授自己的孩子如何掌握飞行的秘诀,看见了灰色的乌鸦,对它招了招手,高兴地说,快来吧,孩子,让我们一起翱翔天际……灰色乌鸦却摇了摇头,表明自己只是个不会飞的乌鸦……”

“那只老雀鹰哈哈一笑,叫上几只小雀鹰,一起将灰色的乌鸦围了起来,不停地啄灰色乌鸦身上的羽毛,将灰色乌鸦的嘴巴按在地上摩擦……”

“不久之后,灰色乌鸦便发现自己竟和那些雀鹰长得一模一样,似乎连翅膀都变得轻盈了许多……老雀鹰将灰色乌鸦带到悬崖边上,一脚踢在了灰色乌鸦的屁股上,将它踹下了山崖,欢快地说,看,现在你不就会飞了吗!”

“一个秋天过去了,灰色乌鸦在老雀鹰的帮助下,终于找到了那只残杀它乌鸦妈妈的苍鹰,然后用它尖尖的嘴巴插进了

苍鹰的胸膛里……”

申小甲讲完那个长长的故事,只觉得有些口感舌燥,将木棍随手扔在一旁,走到柴房中央的四方小桌前,提起桌上的水壶,咕隆咕隆地灌了几口,用袖子抹了一下嘴巴,看向眼中恢复了几许神采的哑巴少女,摸了摸干瘪的肚子,转身走向柴房门口,嘿嘿笑道,“你自己个儿在这多寻思寻思,但最好不要寻死,我去找点吃食来,忙活到现在一口饭都没吃,饿得慌啊!这人呐,只要肚子吃饱了,什么忧愁事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哑巴少女抿了抿嘴唇,沉沉地叹息一声,将右手的剪刀拿了出来放在一旁,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啊吧啊吧地叫了几声。

“放心,少不了你的……”申小甲笑了笑,走出柴房,关上房门,一扭头却看见老曲和晏燕都盯着自己,疑惑道,“你们都守在这儿干嘛,这儿又没什么热闹可看……”

晏燕直勾勾地看了申小甲一会,忽然道,“故事很有趣,很能鼓舞人心……只要相信自己,不放弃,就能有展翅翱翔天际的那一天,只要一息尚存,就有报仇雪恨的机会……我回头就把这个故事告诉晏齐,让他在任何时候都不要自卑,不能轻易气馁,迟早会有雄鹰展翅的那一天……”

“老板娘,您可能搞错了……”申小甲尴尬地挠了挠头,认真地盯着晏燕的眼睛说道,“这个故事不是告诉人们不要自卑的,那只灰色的乌鸦之所以最后能翱翔天际,是因为它本身就是一只能飞的鸟,而那些不会飞的,从悬崖上跳下去只会摔死……另外,它最后能报仇雪恨也不是靠着它自己一只鸟,没有老雀鹰的帮忙,它能不能找到那只苍鹰都得两说……”

晏燕和老曲都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着申小甲的脸,就像是初次认识申小甲一样。

正在这时,醉月楼的厅堂里突地传来一声怒喝,“杀千刀的申小甲,死哪去了?不是说午时到衙门会合吗?现在都什么时辰了!是不是真要逼我发飙啊!”

申小甲面色一僵,低垂着脑袋叹息一声,对着晏燕抱拳道,“老板娘,我这两天估计会很忙,谢老头的女儿就劳烦你多加照顾一二……不会劳烦您太久,过两天应该就会亮出她这张底牌了……”侧身拍了一下老曲的肩膀,挑了挑眉毛,“帮我打包点垫肚子的东西,我好在回衙门的路上对付几口……”

老曲变戏法般从怀里掏出一只烤鸡,塞到申小甲手里,笑道,“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先前出去找你的时候放进炉子里烤的,火候刚刚好,外焦里嫩,唇齿留香。我还特意抹了蜂蜜,可谓是色香味俱佳!”

“等等……”申小甲狐疑道,“方才回来路过鸡圈的时候,我扫了一眼,咱酒楼的鸡可一只都没少,这只是哪里来的?”

老曲大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柴房,摸着胡须往酒楼厅堂走去,舔了舔嘴唇道,“天上掉下来的……应该是你以前说过的那种飞鸡……你小子有福了,这只鸡战斗力惊人,是飞鸡中的战斗鸡,吃了大补!”

春江杀人月 第二十二章 两碗羊肉面 申小甲看着老曲的背影,面皮抽搐几下,忽然觉得手中的这只烧鸡烫手了许多,很想立刻扔掉,可是肚子不争气地咕叽叫了几声,咽了咽口水,朝着鸡屁股上狠狠咬下一口,随即情不自禁地赞叹道,“真香!”

“真是无知者无畏,”一旁的老板娘晏燕嗤笑道,“什么鸡都敢吃,也不怕撑死你……”指了指院子里的晾衣杆,转身朝着另一间厢房走去,“前几日你那个麻子同僚给你送了一件新的捕快服过来,已经洗干净了,别光穿着里衣满大街溜达,丢人!我去看看我家那傻小子醒了没有,也给他讲讲童话故事,好让他长长智慧……下次你要再敢丢下他一个人跑了,老娘就切了你的小鸡,反正你是个没种的,留着累赘!”

申小甲苦着脸笑了笑,也不辩解,走到晾衣杆前,脑海中浮现出马志憨憨的模样,眼眶有些湿润,吸了吸鼻子,伸手一撩,从晾衣杆上扫下那件干净整洁的捕快服穿上,一边啃着烧鸡,一边匆匆走向厅堂,挤出一张单纯明朗的笑容,高声应答道,“捕头大人,稍安勿躁,小的刚才只是有些闹肚子,回来方便一下……”

醉月楼厅堂大门前,江捕头看着嬉皮笑脸跑过来的申小甲,眼底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双眼微眯问道,“你方才一直都在这酒楼里?”

“对啊……”申小甲撕咬下一大块鸡肉,狼吞虎咽道,“原本是要直接回衙门的,可肚子闹腾得厉害,就只好先回来吃点止泻药,还请大人见谅见谅……”

“人有三急嘛,理解理解……”江捕头盯着申小甲手中的烧鸡,“肚子闹腾还吃这么油腻的东西?”

“吃了药,已经好了,拉空了自然要补点货……”申小甲扯下一只鸡腿,递向江捕头,眨眨眼睛道,“大人吃过午饭没有,要不要来点?”

江捕头嫌弃地瞥了一眼申小甲油腻腻的右手,摆摆手道,“不吃不吃,我现在哪有什么心思吃东西啊……”沉沉叹息一声,“这月神杀人的案子还没一点眉目,衙门却先损失一员大将,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啊,痛心!”

“噢?”申小甲佯装毫不知情的模样,挠挠头问道,“有人牺牲了?是谁?”

“你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

“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江捕头左右扫视一眼,指了指衙门的方向,转身走到街上,低声道,“边走边说吧,衙门里这会儿鸡飞狗跳的,一堆事等着咱们料理呢……”

申小甲立马跟了上去,将原本递向江捕头的那只鸡腿塞进自己嘴里,含混不清道,“到底怎么回事?”

“麻子死了。”

“啊?谁干的?怎么死的?”

“先前城西响了一声雷,你没听见吗?”

“听是听见了,但我那会在茅房里,没听出是城西还是城东,晴天霹雳这年头不少见,所以没太在意……如此说来

,麻子是被雷劈死的?”

“倒不是真的天雷,你让他去城西找烟火铺的谢老头,结果非常凑巧地赶上了谢老头家里走水,整个铺子变成了个大炮仗,炸得飞灰湮灭!”

申小甲停下脚步,抽了抽鼻子,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哽咽道,“是我害死了他啊,是我把他推进了火坑!”

“怎么能怪到你的头上呢,这就是一场意外……”江捕头也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直视着申小甲的眼睛道,“只是我没想到你是真不知道,雷声一响,我就急慌慌地赶过去了,以为咱们会在那边见面呢,可到了烟火铺却没见着你的影子,我直纳闷呢,昨天晚上还有兄弟跟我说府衙里你和麻子的关系最好,你怎么会明知道麻子可能有危险还坐得住……”

“胡说!我跟府衙里每一个兄弟都情比金坚!”申小甲听到意外两个字,登时攥紧了拳头,顿了一下,目光恳切地看向江捕头,带着哭腔道,“大人,咱们虽然相处的时间短,但我看得出来,你也是把麻子当成自家兄弟的……麻子是为月城死的,得厚葬!”

“没问题,我一定让人办得比我自己的丧事还风光。”

“他家里还有个瞎眼的母亲,孤苦无依,抚恤金不能少,按大庆吏部惯例,当有铜钱十贯,麻布两匹,米粮八斗……一颗米都不能少了,否则麻子死不瞑目!”

“这也没问题,我会亲自把这些东西送到麻子家里,亲手交到他那个瞎眼老母亲手上的……”江捕头攀着申小甲肩膀,语气亲切道,“你说的这些我都可以答应你的,那是不是你也该满足我的条件啊?”

申小甲怔了一下,茫然道,“还要谈条件?”

“那是自然,”江捕头摸了摸自己的两撇胡子,呵呵笑道,“不谈条件,那不是跟说着玩似的吗?”

“什么条件?要是太苛刻了,那就当我刚才是在放屁吧,毕竟我和麻子也不是太熟……”

“一点都不苛刻,你一定可以办得到……月神杀人这案子吧,有些邪乎,我的压力很大啊,这才刚走马上任,如果不能快速破案,往后还怎么在月城立足……所以我要你在七日之内帮我找出真凶,还月城安宁祥和!这对别人或许有难度,但我听说你十岁便协助衙门老爷屡破奇案,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七天?”申小甲皱了皱眉道,“是不是有点太长了,怎么能让冤魂等那么久,恐会生出更多事端来。”

江捕头侧目看向申小甲,竖起大拇指道,“有自信!那你以为多少天合适?”

“三天吧,”申小甲伸出三根手指头道,“三天之后,小的必定给江捕头一个满意的答案。”

“但愿吧,丑话可说在前头,三天之后若你不能破案,到时候我可真要发飙,很可能会把你当成那个答案以慰冤魂……”江捕头忽地指着街道右侧一家茶寮,低声道,“那边有

个提着篮子的老妇和抱着大公鸡的少年从刚才就一直盯着你看,你们认识吗?”

申小甲顺着江捕头的手指看去,果然看到江捕头所说的那两人对自己怒目而视,大口咬下烤鸡的翅膀,淡然道,“勉强算是认识吧,我手里的这只鸡就是那位姥姥养的……”

“这就难怪了,那眼神恨不得把你当小鸡烤了……”江捕头语重心长道,“小甲,我不得不说你两句了,咱们做捕快的,要行得端,坐得直,偷鸡摸狗的事情不能干!”

“是那只鸡自己飞到我屋子里的,而且把鸡放进炉子里的也不是我……”申小甲三下五除二将烤鸡啃得只剩下几根鸡骨头,随手扔给路边的野狗,撇撇嘴道,“我只是个无辜的吃客,你去酒楼吃饭会问盘子里的鱼是从哪家池塘里捞起来的吗……”

“倒也是这么个道理,”江捕头拍拍胸脯道,“没事,他们要是找你麻烦,你就直接报我的名号,定能震慑这些小肚鸡肠之辈!”

“那就先行谢过大人了……”申小甲表情怪异地笑了笑,一脚踏进府衙大门,活动了几下手腕道,“这些小事暂且不提,我人在府衙内,想来他们也不敢做什么,还是先替大人排忧解难吧!”

江捕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客客气气道,“那就麻烦小甲兄弟了……两具尸体都在仵作房内,工具也都给你备好了,就等着你大显身手!”

申小甲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蚕丝手套戴上,径直迈向仵作房,刚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回头看向江捕头,疑惑道,“你不跟我一起吗?”

“不了不了,我已经听说过你验尸的手法,今晚我家夫人要给我做熘肥肠,我想保持好胃口,就不在一旁给你添乱了……”江捕头摇摇头,指了指府衙斜对面的一家,轻咳一声道,“走了许久的路,肚子有些饿了,我先去吃碗面,等你查验完尸体再来找你。”

“好吧……”申小甲耸耸肩膀,回转身子,昂首阔步地朝着仵作房走去,嘴角勾起一个讥讽的笑容,声若蚊蝇地嘟囔道,“我还以为你很勇敢呢,不敢吃鸡也就算了,连死人都怕,到底也是个银样镴枪头,呸!”

江捕头冷冷地看着申小甲走进仵作房,轻蔑地笑了笑,轻声嘀咕一句,“我可不是不勇敢,总要给你点自由发挥的时间,这样你才好自己钻进套子里……”扭动几下脖子,大步跨出府衙,走到面馆前,朗声道,“两碗羊肉面,一碗多放葱花,一碗不要葱花。”

正在扯面的老板抬头瞧了江捕头一眼,谄媚地笑道,“得勒!大人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先给您煮上……”

“不急不急,”江捕头扫了一眼面馆内所有位置,选了一个最里面的边角落坐下,将佩刀拍到桌上,眼帘低垂道,“我等的人还没到,你还是先给别的客人做,什么都有个先来后到嘛……等他到了再端上来,这面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春江杀人月 第二十三章 感觉身体被掏空了 月城府衙门前的巷子名唤飞雪,城中百姓有句戏言,有事无事莫登府衙门,六月含冤负屈飞霜雪。

飞雪巷拢共一里长,沿途尽皆是茶寮酒肆,粮铺布庄,面馆菜摊,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巷尾是醉月楼,巷头是烟雨楼,而府衙则位于巷子正中间。不管府衙老爷是想喝酒,还是想喝花酒都极为便利。

很多人有了冤屈踏上飞雪巷,没走几步心中的冤屈就没了,因为这里会有很多人过来人传授一些血淋淋的经验教训,譬如一旦敲响那面满是灰尘的鸣冤鼓,击鼓鸣冤者的屁股就会开花。即便挨过了这第一道坎,若是没有如山的铁证,也会被府衙老爷轰赶出来,甚至还可能赔上些许银子,算是府衙老爷的出场费。

羊肉面馆里,江捕头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飞雪巷的两端,他不清楚那人到底会从哪边过来,只知道那人一定会在这里吃碗面,因为这家面馆的羊肉面是全月城最好的羊肉面。

等待总是令人焦灼的,尤其是靠着火炉边的人更易烦躁。

迎来送往第十个客人之后,面馆老板终于忍不住了,将面团扔在案板上,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到江捕头身侧,挤出一张笑脸道,“捕头大人,您等的人还没到吗?我这能坐的地儿少,要不您……”

江捕头正欲抽出三分之一长刀,好让老板能再平心静气地多等等,一抬头,却看见了巷尾的那一道青衫,松开握着刀柄的手,和善地笑了笑,“煮面!拿出你最好的手艺招待我的客人,否则我就会变成你的克人!不是客气的客,是克妻的克,亦是克子的克!”

面馆老板身子一颤,看向面馆最里面的布帘,刚好瞧见布帘之后挺着大肚子的妻子那双脚,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立刻回到锅炉前,抓起案板上的面团,奋力地揉捏起来,声音略微有些发抖道,“大人请放心,必定不会让您的客人失望!”

江捕头微微点了点头,从筷筒里抽出两双竹筷,对称地摆在桌上,一双在自己手边,另一双在自己的对面。

片刻之后,那一袭青衫布衣来到面馆前,径直走到江捕头对面坐下,歪着脑袋看向江捕头,眨了眨眼睛道,“你在等我?”

“如果你来了,我确是在等你,”江捕头不急不缓地答道,“若你没有来,我便不是在等你。”

“那你怎么知道我会不会来呢?万一猜错了,岂不是白等。”

“你已经来了,不用猜。”

“你怎么知道我已经来了?”

“我听说今早城主大人出了城,去了莲池峰与人下棋。”

“噢?这与我何干?”

“沈荣那厮属乌龟的,平素都躲在城主府里,轻易不会出门,更别说是出城门……而且他不会下棋,却忽然跑到山巅上跟人下棋,说明跟他下棋的人是一个让他不得不学会下棋的人。天底下,也只你棋痴师堰才能有如此魅力!”

师堰哈哈一笑,揶揄道,“沈荣那厮确实是个臭棋篓子,水平普普通通,可笑他自个儿觉得自己棋艺还挺高超的,真是普通且自信啊!我做了一个局,他以为我是棋子,实则他才是那颗弃子。”

“看出

来了,是个心狠手辣的死局!”江捕头冷笑道,“刚来月城就搞出那么大一个雷,也不怕把你自己搭进去!”

“怕什么,咱们背后都有人,月城……”师堰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意,轻描淡写道,“小池塘耳,还能翻出什么巨鳄来。”

江捕头刚想要说些什么,见面馆老板端着两碗羊肉面走了过来,又将话咽了回去,拿起筷子,戳了戳桌子,板着脸瞟了一眼面馆老板,语气平淡地对师堰说道,“先吃面,肚子空落落的,说话都没力气,事情也就办不好!”

“两位慢用……”面馆老板本就善于察言观色,见此情景立马放下两碗羊肉面,而后快步回到锅炉边上,佯装一副忙碌的模样,竟连偷瞄江捕头二人都不敢。

江捕头将没有葱花的羊肉面推到师堰面前,自己端起多放葱花那碗吸溜起来,“尝尝,这是月城最好的羊肉面!”

“我知道……”师堰用手扬起几缕面碗上方的热气,轻轻嗅了嗅,“好香啊!比烟雨楼的女人还香!”

“你去过烟雨楼了?”

“还没有……这不刚到月城,得先把恩师交代的正事办了……唔,忘了问……不知锦衣卫千户大人来到月城所为何事,还穿着一身捕快服,这儿有什么大案吗?”

“现在还没有,不过很快就会有,你想听吗?我可以讲给你听!”

“打住!我还想多活几年,那么多棋谱等着我去研习呢……只要你办的事情不和我办的事情冲突就好。”

江捕头眨眼间便将碗中的面条吸溜得一干二净,夹起一片漂浮在面汤上的羊肉,津津有味地品尝起来,“如果有冲突你待如何?”

“几年不见,你还是这副德行,总喜欢把好东西留在最后……”师堰轻叹一声,也夹起一片羊肉放入嘴中,“若是真有冲突,那就只好请千户大人让一让了,否则耽误了在下恩师的大事,便是你们指挥使也保不住你。”

“好大的官威啊!”江捕头面色一寒,“锦衣卫所办之事皆为圣上钦派,你这话的意思是叫圣上让一让咯?”

“这么说话就没意思了……在京都,别人怕你们,是因为你们身上的飞鱼服,”师堰卷起几根面条,吹了吹上面的热气,“但这月城离京都足有千里之遥,你身上也没有穿着飞鱼服,还这么说话容易招祸。让一个人轰轰烈烈去死的法子……我有!让一个人悄无声息去死的法子……我也有!”

江捕头右手按在长刀上,剑眉一横道,“我可以让你现在就去死!”

“哎……”师堰放下手中的面碗,摇头叹息道,“你这鲁莽的性子怎么还是一层不变,也不动动你的猪脑子想想,我敢坐在这里跟你吃面,就是不怕你杀,哪怕我现在把脖子伸长了让你砍,你手中的刀还是砍不到我脖子上,要不要试一试?”

江捕头额头渐渐渗出一粒粒冷汗,硬梆梆地吐出几个字,“当真这么自信?”

“省省吧,”师堰指了指面馆棚顶上方,继续吸溜起面条来,“我上头有人,你动不了我……”

江捕头看了一眼面汤上的倒影,肩膀一松,右手从刀柄上挪开,摸了摸脸上

的两撇胡子,“都是从京都过来的,算是乡亲了,咱们还是互相多多关照的好,何必窝里斗呢……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烟火铺的事情我已经帮你把屁股擦干净了,但也别太过火。”

“接下来……当然是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师堰放下筷子,擦了擦嘴道,“然后……明晚去烟雨楼逛一逛。”

“京都城里比烟雨楼好玩的地方多的是,我以为你还是先办正事比较好,早点办完早点走,也就不会和我要办的事情起冲突了,你好我好大家好……”

“本来我也觉得……只是今天在莲花泉池那边瞧见了一个女子,很有意思,也很有味道……”

“难怪你方才说烟雨楼的女人香……”江捕头将面碗中所有的羊肉片都加起来,一股脑塞进嘴中,嚼了几下,吞进肚里,吧唧一下嘴巴道,“你们这些风流才子就是花花肠子多,把心思多放在大事上不好吗?”咕隆咕隆又喝了几口面汤,从腰间摸出十枚铜板拍在桌上,拿起佩刀,站起身来,“不跟你闲扯了,我要去办我的正事,这顿我请,下次回了京都,你再请我吃顿涮羊肉吧!”

“真是会算计!”师堰也跟着站了起来,伸了一个懒腰,“也罢,谁让我有求于你呢,这个亏我吃了……”

江捕头眉头微微蹙起,狐疑道,“你有求于我?”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来这儿吃你一碗羊肉面……”师堰轻笑道,“不用这么紧张,一件小事而已。”

“什么事?”

“带我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你这会儿要去见的人。”

“你不能在府衙里杀人。”

“我有那么蠢吗?”师堰舔了舔嘴唇道,“先前在莲花泉池那边看得不是清楚,我想近距离地看一看,我想知道被恩师记挂了十年的人到底长什么样。”

江捕头思忖片刻,轻轻地点了点头,转身朝着府衙走去,“无所谓……左右他也不过是个快死的人,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吧。”

师堰拱手道了一声谢,双手束在身后,悠哉游哉地跟着江捕头走进府衙大门。

正当两人刚走到仵作房门口的时候,满脸血污的申小甲推门而出,手里拿着一坨血红的东西,叫嚷道,“有喘气的没有?取个碗来!”

砰!师堰被房门猛地撞了一下,立时眼冒金星,连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正要怒声大骂几句,却瞧见了申小甲手里的东西,随即胃里一阵翻涌,哇地一下将先前吃的羊肉面尽数吐了出来。

申小甲盯着面色惨白的师堰,皱眉道,“你是何人?不知道府衙重地,闲杂人等免进吗!”

江捕头摸了摸无辜添了一道红印的额头,解释道,“他是我的半个朋友……”

申小甲轻轻地“哦”了一声,刻意压低声音道,“你这朋友有些虚啊,被门撞了一下就呕吐不止,感觉身体被掏空了……”

“是有些虚,”江捕头面带嘲讽地瞥了一眼师堰,一回头,终于看清了申小甲手里的东西,以及仵作房内的场景,干呕了几下,笑容僵硬道,“身体真真是被掏空了啊!”

春江杀人月 第二十四章 东窗定计 仵作房内,四张木台,分摆左右,两具女尸,开膛破肚,五脏六腑,排列有序。

木台之间有一小方凳,上摆七把奇形怪状的小刀,直的,弯的,带勾的,带齿的,鲜血淋淋。

右侧墙角的小铜炉内插着三柱清香,烟雾缭绕。

正前方的茶几上点着两根红烛,红霞满屋,偶有微风拂过,霞光忽明忽灭,与烟雾相互映衬,显得分外诡异。

正当江捕头好不容易压下呕吐的冲动时,一名衙役抱着两只瓷碗跑了过来,在申小甲面前站定,气喘吁吁地将两只瓷碗递给申小甲,而后立刻逃也似地离开。

申小甲看了看手里重叠在一起的两只瓷碗,又看了看气定神闲的江捕头,随即将其中一只瓷碗放到江捕头手里,嘿嘿笑道,“大人,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帮我拿一下……”

“不必客气,举手之劳……”江捕头话刚说到一半,却见申小甲将手中那坨血糊糊的东西打开了一个小口,然后便有一股黄色的糊状液体从中流出,缓缓地淌进自己手上的碗中,内里种类繁多,甚至他还看到那滩液体中有半块红薯,纳闷道,“这是何物?”

申小甲将血红色的物体放入自己的瓷碗内,淡淡道,“这个啊……胃囊,”指了指江捕头腹部某个位置,“大概就在这里……”

江捕头登时再也忍不住,当即将手中的碗塞回给申小甲,跑到一旁,扶墙弯腰,将腹中还未消化的羊肉面全都吐了出来。

“你也不怎么样嘛……”申小甲端着两只瓷碗走回仵作房,瘪了瘪嘴道,“看来这世上如我一般身体刚健者,再无二人呐!”

刚刚止住呕吐的师堰从地上爬起来,用袖子擦了擦嘴,长长吐出一口酸气,正欲走向仵作房,却申小甲又拿起另一张木台上的血红物体走了出来,面色刹时又变得寡白,速即转身仓皇逃出府衙,“江兄,小弟方才想起还有要事未办,先行告辞,改日再约!”

江捕头艰难地止住呕吐,深吸一口气,直起身子,回头正要与师堰客套两句,却发现府衙内早已没了师堰的踪影,轻啐一下,踱步来到申小甲面前,刻意保持着足够远的距离,脸色铁青道,“验尸就验尸,你怎么还把别人五脏六腑都挖出来?”

“不解剖,如何查明死因?人会说谎,但尸体是诚实的,就譬如刚才的胃囊,便直接了当地告诉我们死者那一天干了什么,吃了什么东西……还有,死者到底是什么人。”

“你把尸体弄成这样,让我以后怎么跟死者亲属交代?”

“不用交代,”申小甲语气平淡道,“按大庆律,为他人所杀者,抑或死因不明者,官府有权随意查验处置尸体,无需通过亲属同意。而且,我验完了之后会把所有东西恢复原位的,保证跟之前差不多,一般人瞧不出来。”

江捕头盯着申小甲手里的又一坨血红物体,咽了咽口水,咧了咧嘴角道,“这又是何物?”

“肺者,气之本。”申小甲指着手上死者肺部某处,兴奋道,“大人,我之所以把它拿出来,就是想让你瞧瞧这里……”

“有何特别之处吗?”

“脏器郁血,充血

部呈暗红色,充气部呈白色,浆膜及粘膜下出血……大人,这便是您要的死因。”

“说人话……什么死因?”

“窒息而亡。”

江捕头皱了皱眉,摸着下巴道,“你的意思是祭典上的月女是被人掐死或者勒死的?可她的脖子上没有什么印迹啊?”

“不止是月女,”申小甲双眼半眯道,“今早在破庙里发现的那具女尸死法既然和月女一样,死因自然也是一样。窒息而亡不一定要是被掐死或者勒死,还有许多不需要动手的法子。”

“凶手是谁?”

“大人,饭要一口口吃,案子要一点点查,您不能把中间过程全省略了,一上来就直捣黄龙,至少也得先摸清楚这里面水深水浅,否则很容易坑了自己。”

“小甲兄弟果然有一套,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只有三天时间,你可不能全拿来慢吞吞地摸门道,试深浅,到时候案子没破,我手上的大刀可莫得情面讲。”

“大人且宽心,我有自己的节奏,必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只是我这边确实事情比较多,还是需要大人从旁帮衬一二!”

江捕头扫了一眼仵作房内血红一片的四张木台,面色尴尬道,“那些事我做不来,不专业,恐怕只会给你帮倒忙。”

“欸!这种粗活怎好劳烦大人您动手,”申小甲摆摆手,微微笑道,“我想请大人去做的是精细事,衙门里其他人未必能有您去管用,所以只好请您亲自出马……”

“什么事?”

“帮我去探探门道。”

“哪家门?”

“自然是两位死者的家门。”

“我只有一个人,去不了两家门。”

“她们本就是一家,城南制墨坊的方家……您到了那里不用藏着掖着,开门见山地告诉方老板,他女儿的尸首在衙门里,让他过来见一见,认一认。”

“哪一个是他女儿?”

“那就要看他想认哪个当女儿了……”申小甲轻笑道,“大人您刚来月城有所不知,本次月神祭典的月女人选是一个月前定下的,选的是阴年阴月阴日生辰女子,全月城只有方老板的女儿符合条件,但方老板家中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

“明白!”江捕头双眼放光道,“偷梁换柱,李代桃僵!你有证据吗?”

申小甲指了指仵作房内的那两只瓷碗,鼻尖上扬道,“自当是铁证如山!”

江捕头略一沉吟,便想明白其中关窍,深深地看了申小甲一眼,别有意味地夸赞道,“你果然是个聪明人……罢了,只要能早些破案,我就帮你跑一回腿,即刻便去……”

“大人,”申小甲打断江捕头的话,眼神诚挚道,“路上当心些,上一个帮我跑腿的麻子已经成了飞灰,您可不能再出事啊!”

江捕头面色霎时僵住,干咳一声,摸着八字胡道,“放心,这雷就是再不长眼,也落不到我头上,”吆喝了一声,叫来两名捕快,雄赳赳地走出府衙大门,“房内东西早些收拾妥当,只消撒泡尿的功夫,我便会回来!”

“那时间还是蛮长的,”申小甲看着江捕头的

背影,耸耸鼻子道,“我以为你打听过我的特长……”

活动几下手臂,申小甲回到仵作房内,从小方凳上拿去一根穿着透明丝线的细针,分别将两具女尸的五脏六腑恢复原位,捏着细针缝合胸腹的切口,动作迅如疾风,却又异常稳定。

片刻之后,申小甲便已将两具女尸缝合完毕,乍一看上去,竟瞧不出有丝毫解剖切口的痕迹。收起解剖工具,申小甲走出仵作房,看了看手上已染成血红的蚕丝手套,却不脱下,也不着急清洗脸上的血污,而是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府衙后院,在某间厢房的东边窗户上连敲了三下。

一个冷冷的声音在厢房内响起,“申小甲?”

“大老爷真是慧眼如炬……”申小甲躬身答道,“正是小的。”

“慧眼如炬个屁!这府衙里也就只有你每次找我不敲门,只敲窗,还永远都是只敲三下……有事说事,无事滚蛋!”

“大老爷,小的却有一事相求!”

“预支月俸的事情免谈,这才初八,你已经预支两回了……”

“并非此事,”申小甲腼腆地笑了笑,“准确地讲,是我有一场大富贵送与大老爷。”

厢房内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再次传来府衙老爷冷淡的声音,“不感兴趣,我只想安安稳稳地等到致仕那一天,回老家颐养天年。”

“大老爷就不想再往上爬几阶吗?”申小甲轻声道,“就算大老爷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尚在京都打拼的小老爷谋划个好前程。”

“儿孙自有儿孙福,管不了那么多……”

“这个大富贵可以让小老爷在京都平步青云!可以让大老爷您官升三品!”

“都是过眼云烟耳。”

申小甲咬了咬嘴唇,索性站直了身子,寒声道,“刘奈,这场大富贵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放肆!”厢房内传来府衙老爷暴怒的声音,“申小甲,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对本老爷如此无礼,活腻了吗!”

“你要是拒绝这场大富贵,我就把你在外面养了九个外室小妾的事情告诉夫人!”

“什么大富贵,说来听一听……”

申小甲脸上顿时阴转晴,压低声音在窗边嘀咕一阵,末了补充道,“然后你再写封奏折弹劾他,一定要是脏话连篇那种,不如此显示不出您心中的愤恨……”

厢房里传来衙门老爷有些颤抖的声音,“你这哪是大富贵,简直是大凶险啊!”

“富贵险中求嘛!另外,我还要你帮我演一场戏,赶狗入穷巷!”

“你疯了!在这月城中敢逼他,你我怕是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不干!”

申小甲故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那我就只好将你与隔壁青山城府衙老爷第十七小妾偷情的事情说出去,也算是风流韵事,定会成为一段佳话……”

嘎吱一声,旁边的木窗忽地打开,头发花白的刘奈探出脑袋,满脸怒容地盯着申小甲,正要咆哮几句,却瞧见了申小甲脸上和手上的血渍,忽地想起什么来,不由地打了一个激灵,清了清嗓子,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让我们好好谋划一下下啦!”

春江杀人月 第二十五章 恐惧是清凉的夏天 人在说小秘密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地左瞟右看,话说得很轻,也很小心。

申小甲说完最后一个字之后,贼眉鼠眼地扫视四周,对着刘奈眨了眨眼睛,他不确定刘奈有没有在认真听,也不确定刘奈有没有记住他的话,轻声问道,“大老爷,记住了吗?”

刘奈想了想申小甲方才的那一堆话,越想越有趣,竟忍不住低笑了几声,也眨了眨眼睛道,“记了一半,怎么做记得七七八八,你的心里话都忘了……”

“很好,”申小甲又摆出招牌式的腼腆笑容,“说过就忘的才是心里话,如此我就放心了,届时就全仰仗大老爷帮衬!”

“装糊涂倒是我的拿手戏,”刘奈手指在窗框上敲击几下,“只是我还是有些忧心,这里面步步杀机,一个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

“大老爷不必忧心,若小的当真玩砸了,到时候你就把一切罪过全推到小的头上,一刀砍下小的项上人头,亦可全身而退。”

“墙头草,风往哪边吹,草就往哪边倒,确也是我擅长的……小甲,你做这么多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讨一个公道……”申小甲眼神忽地冰寒起来,“大老爷应该知道我和麻子关系莫逆,他不能就这么白死了!还有城西烟火铺的谢老头……自然也少不了如今躺在仵作房里那两具女尸的公道!”

“这么多公道你讨得过来吗?”刘奈长叹一声,“天下不平事多如牛毛,你管不过来的,得学会习惯,习以为常的习,看得惯的惯。”

“别人我管不着,只管眼前事,眼前人!”申小甲躬身对刘奈作揖行礼,“求大老爷成全!”

“罢了罢了,”刘奈重新关上窗户,声音清冷道,“我便帮你这一回,也豁出性命赌上一回,你尽管放手施为吧!”

申小甲朝着那扇窗户道了一声谢,他知道刘奈那句话的分量有多重,也知道刘奈说出那句话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当即不再言语,转身朝着府衙囚牢走去。

月城里所有人都认为刘奈是一个窝囊废、王八蛋、蛀虫,但只有申小甲知道刘奈有多不容易。

四十五岁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刘奈却因为一句话被贬到距京都千里之外的月城,做了月城第五任县令,本想着好

好做一番功绩出来,这样将来说不定成就会更高,当今站在朝堂上的那两位左右丞相便都是在边城历练过的,稳扎稳打一路攀升至高位,无人能说出个不服来。

可来到月城第一天,刘奈便打消了这个想法,因为月城的城主在他府衙里栽了一棵李树。在他晚上和自己夫人敦伦的时候,床头方向的院子角落多了一棵碗口粗细的李树。

李树,礼数。这是城主警告他,如果他不讲礼数,想要反客为主,下一次这棵李树就会栽到他的坟头上。

事情至此并没有结束,就在第二天的早上,城主的第二份大礼便到了。

咚咚咚,三声鸣冤鼓,震醒了缩在被窝里的刘奈,也震碎了刘奈想当青天大老爷的梦。

案子很简单,一个老农的良田被人霸占了,气不过便敲响了鸣冤鼓,想让刘奈替自己作主夺回良田。

刘奈了解前因后果之后,便让人将那位恶霸押回衙门审问。事实清楚,再加上老农的邻居也出面作证,刘奈一拍惊堂木,正要宣判案件结果,谁知恶霸从怀中摸出了一张数十年前的地契,上面黑纸白字写得清清楚楚,那块良田原本就是属于恶霸死去的亲爹,子承父业,自然如今那良田也该当属于恶霸的。

非但如此,恶霸还找来一名证人,宣称是老农先动的手,理应杖打老农三十大板,打灭这股恶人先告状的不良风气。

刘奈当然看得出来恶霸的证人不过是在胡说八道,但他却也无法证明老农说的才是真相,思虑良久之后,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免去老农的三十大板。岂料那位恶霸的状师不依不饶,非要让刘奈秉公办案,还亮出了自己贡士的身份,扯出一大堆在京都任职的同窗,其中有些已是朝中五品大员。

贡士,仅差一步便可进士及第,却甘愿屈尊做一名恶霸的状师,这里面若没有那位城主的影子是决计不可能的,而且恶霸口中的子承父业显然也是那位城主传递给他的信息,这月城也是沈荣父辈传承下来的家业。

见刘奈迟迟没有下令,那位恶霸竟是自己从衙役手里抢来一块板子,将老农按在地上,狠狠打了一顿,最后拍了拍手,怡然自得地走出了府衙,竟是没有一人拦阻。

刘奈看着那些面无表情地分站在公堂两旁

的衙役,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寒。偌大的衙门里,没有一人听从他的号令行事。

从此以后,刘奈便再没有出过府衙的大门,直到月城中很多人都将他这个县令遗忘了,府衙内的所有衙役都跑光了之后,他才走出府衙大门,贴出一张告示,招收衙役数名。

可等了好几个月,城中也没有一人前去府衙报名,就在刘奈快要放弃的时候,申小甲带着满脸麻子的马志走进了府衙大门,穿上了那身对他们二人来说显得有些太大了的捕快服。

日子一天天过去,衙门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因为谁都知道这是份只需要出工,不需要出力的美差。衙门新来的那位大老爷不通本地语言,不会胡乱发号施令,月城自治且大治,安享太平。

这里面自然有申小甲的功劳,毕竟脑子里装满了千年后的见识,应对此种情况有的是稀奇古怪的法子。

陪着领导办好事不算是本事,陪着领导干见不得人的小事才算真本事。所以在刘奈立稳跟脚以后,申小甲便陪着刘奈在月城中置办了九处私宅,用以安置刘奈背着自己夫人勾搭的九位苦命小妾。另外,申小甲又在某次陪着刘奈去青山城参加宴会时,好巧不巧地撞见了刘奈与青山城衙门老爷第十七小妾私会的场景。

有恩才有爱,有忌方有恨。世上最让人欲罢不能的关系,便是又爱又恨的关系。因此,刘奈想要罢黜申小甲的捕快身份却又不能。

申小甲也是仗着这份欲罢不能,先前才敢在东窗之下说出那些话。虽然当时他表现得十分笃定,但其实他心里并没有什么底气。一个县令有没有九房小妾不重要,有没有和其他县令的小妾私会也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这个县令还有没有情感,譬如爱和恨。

他赌刘奈心里还有对死去麻子的一丁点怜爱,他赌自己能勾起刘奈对沈家父子的恨,谁让刘奈的九房小妾都是被城主儿子遗弃的玩具呢……好在他赌赢了,接下来便可以和另一个人好好玩玩,破了这一场危机重重的迷局!

心事乱如麻,刚捋出一点头绪的申小甲发觉自己已身至府衙牢房门口,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盯着前方黑洞洞的囚牢过道,摸了摸脸上的血渍,意味深长地微微笑道,“死亡是凉爽的夜晚,恐惧是清凉的夏天。”

春江杀人月 第二十六章 仲夏夜,月下醉斩满庭飞花 吧嗒,吧嗒。

一串节奏缓慢的脚步声在暗无天日的囚牢中响起,惊起一双双或明或暗的眼睛。

囚牢里很空,除了八间牢房外,中间三百尺见方的空地上只有一张桌子,一盏油灯,一个老头。

囚牢里也很满,八间牢房里都挤满了人,高大魁梧的,矮小瘦弱的,年轻的,老迈的,就像幽黑岩洞里的蝙蝠,静静地睁大眼睛望向那个在囚牢过道上闲庭信步的黑白衙差。

黑白的不是肤色,也不是穿着,而是发色。

来人自然是申小甲,一个在老囚犯心中比黑白无常还要恐怖的人,黑白无常只索命,而黑白头发的申小甲却会让人不想要命。

世间有魔黑白发,日啖人心三百颗!

人魔申小甲五个字,令所有在囚牢里待过三日以上的人闻风丧胆,噤若寒蝉!

“大家好啊!”申小甲挥着满是血污的右手,腼腆地笑了笑,就像热情的邻家男孩般和囚犯们打了个招呼。

“快看快看,他又杀人了……脸上手上那么多血,至少有三斤!”

“别看了,别看了,你看他,他也会看你,说不定下一个被拉出去的就是你!看不见我……看不见我……你丫离我远点,他刚刚对你笑了!”

申小甲装作没有听见囚犯们的嘀咕声,撇了撇嘴,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坐在桌子旁边,毫不客气地拿起桌上的酒壶,满上一碗,抓了几颗花生米,盯着对面身穿狱卒服饰的老头,轻声道,“老秦,你该少喝些酒,顿顿这么喝,容易得酒精肝,到时候你死了,这牢房里可就没狱卒了。”

“要你管!”老秦一把夺回酒壶,猛灌了一口,砸吧一下嘴巴道,“平素也不需要狱卒,进到这里的人都是在外面活不下去的,没人想出去,也就没人想越狱,否则谁愿意时不时地被你这人魔挑肥拣瘦地指点一番,惊出几身冷汗……”抬眼瞟一下申小甲脸上和手上的血渍,皱了皱眉,“刚解剖完尸体?怎么也不洗洗,我以前教过你的,做仵作最紧要的就是注意清洁……”

“行啦!我知道……”申小甲不耐烦地打断老秦的话,端起酒碗,浅浅地抿了一小口,“你自己不做,别人做的时候就不要在那里说闲话。堂堂大庆第一仵作,缩在月城这间囚牢里当狱卒,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狱卒一个月才多少俸银,天下第一仵作又该是什么待遇……”

“喝酒喝酒!”老秦拎着酒壶和申小甲的酒碗轻碰了一下,“往事不可追,咱们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吧……不得不说,你小子这句诗写的是真好!怎么不去考个功名呢!”

“那不是我写的,是我一个朋友……老罗!”申小甲轻咳一声,面皮有些发烫,急忙转移话题道,“说正经的,昨夜抓来的那些人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有!”老秦将两颗花生米抛进嘴中,“异常得没有异常……不和其他囚犯接触,不说话,该吃吃,该睡睡,那个什么新来的捕头折腾了一夜,愣是没有撬开一张嘴。”

“这么淡定……”申小甲瞥了一眼右侧的某间牢房,发现牢房中那个昨夜主持月神祭典的白发老者也在看自己,嘴角噙着一丝冷冷的笑意,舔了舔嘴唇道,“老秦,老规矩……再去帮我搞几副小猪仔的心脏,弄碟醋,我蘸着下酒!”

老秦看了看申小甲,又看了看右侧牢房的白发老者,微叹一声,站起身来,走到一处墙角,揭开几块砖头,从一个满是冰块的方坑中取出两副鲜红的猪心,“知道你要过来,已经提前备好了,专门处理过,用你的话讲,干净又卫生……”又从一旁的刑具台上拿起一碟事先准备好的醋,齐齐地摆在申小甲面前,眨了一下眼睛,压低声音道,“放心吃吧!”

申小甲轻轻地点了点头,冷哼一声,抓起一副猪心,侧目看向白发老者,寒声道,“跟我比血性!简直是蛤蟆装田鸡,差得远哩!”

“啊!他吃了……他又吃了……上回至少还煎一下,这回改生吃了!我的天爷爷啊!不对,我滴月神女王大人啊,你怎么还不把这恶魔收走……”

“小声点!别被他听见!上回有个人说他坏话,当场就被他拎出去,再也没回来过……”

右侧囚牢里的白发老者盯着满嘴血污,大口大口吞咽的申小甲,只觉得手臂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悄悄地往牢房的最边角挪了挪。

申小甲吃完两幅猪心,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双手叉腰来到右侧牢房前,面无表情道,“问个事儿……”冰寒的目光从牢房中一名名壮汉脸上扫过,“你们谁是昨夜在木台上摔了一跤,险些放跑了月女的那人?”

其中一名壮汉偷偷地低下了头,在心中狂念“别看我,别看我……”

“是你?别埋头在地上画小圈圈了,”申小甲歪着脑袋看向低头的壮汉,“跟我出来一下吧!”

那名壮汉怔了一下,随即抬起头正要辩解几句,却发现周边空无一人,其他壮汉不知何时都往后挪了几丈远,并且一副与他不相熟的模样。

申小甲打开囚牢的门,对着

那名壮汉勾了勾手指,“怎么?还要我找人把你抬出来吗?”

那名壮汉浑身一颤,速即快步走出牢房,面色寡白道,“不敢不敢……小的自己有脚,能自己走!”

申小甲转身回到桌子旁,拍了拍紧挨自己一侧的长凳,斜眼看着壮汉,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坐吧!”

壮汉连连摆手道,“不敢不敢……”

“这是你第二次拒绝我了……”申小甲面色陡然一寒,“难道你是嫌我身份低微,不配与你共桌吗?”

壮汉登时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凳子,哭丧着脸道,“大人您别误会,我坐!”

“这就对了嘛,”申小甲对老秦使了一个眼色,让其也给壮汉满上一碗清酒,端起自己的酒碗,对着壮汉遥敬道,“来!一起吃,一起喝!”

壮汉忽脑中忽地闪过断头酒三个字,刹时一下跪在地上,“大人饶命啊!小的只是临时被叫去当夜叉的,啥也不知道啊!”

“呐呐呐,你又拒绝我了,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事不过三啊!”申小甲面带微笑地将壮汉搀扶起来,用自己的酒碗轻碰了一下放在壮汉面前的酒碗,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底朝天,爽快道,“我干了,你随意!”

壮汉盯着申小甲慈眉善目的面庞,一阵胆颤,咬了咬嘴唇,硬着头皮端起酒碗,也喝了个一干二净,点滴不剩。

“还不错吧,既然你喝了我的酒,那便是我的酒肉朋友了,咱们该说几句推心置腹的话了……”申小甲指了指自己脸上和手上的血渍,冷冷道,“可别再说什么自己是临时工那种纯粹扯淡的话,那样会让我很伤心的,我的心伤了,就想吃点东西以形补形……看得出来这是什么血吗?”

壮汉立刻像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看出来了,是人血……”

“看出来了就好,若是不想你自己的血染到我手上,那就老老实实配合!”

“一定一定,可我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申小甲拍了拍壮汉的手背,“这样吧,你肯定因为突然被人关进牢里,整个人还是懵的,一时想不起来很正常……那就再缓缓吧,明后天我再来看你,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什么时候再跟我说。不过,你只有两天半的时间,错过了……那就别怪我辣手无情了!”

壮汉瞳孔一缩,嘴巴发苦道,“大人……您想听什么,我现在就可以跟您说……”

“回去待着吧,”申小甲摆摆手,“我现在不想听你说了,咱们下次再聊!”

壮汉犹豫了片刻,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申小甲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速即起身离开,一溜烟地跑回了右侧牢房里,还非常自觉地将囚牢房门关上。

申小甲扫了一眼右侧牢房,高声喊了一句,“谢谢你的配合,下回再请你喝酒吃肉,一醉方休!”站起身来,低声对老秦说道,“老秦,等我走之后,将那个白头发老家伙单独关在一间牢房里,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就算江捕头或者府衙其他人来审问犯人,也让他们刻意排除那个白头发老家伙,晾他一段时间,等我再来的时候,一切便水落石出了!”

老秦点头应诺,轻笑道,“不愧是人魔,玩弄人心有一套啊!”

“别这么说,我还是个孩子,天性纯良,不懂什么人心险恶……”申小甲露出两排沾着血丝的牙齿,羞赧地笑了笑,躬身抱拳辞别老秦,在一众囚犯惊恐的目光中,带着三分醉意,三分寒意,迤迤然走出囚牢。

路过府衙后院那颗李树的时候,申小甲解开自己的裤腰带,稀里哗啦地冲了六十一刹那的轮回酒。

抖了抖身子,在刘奈的喝骂声中系好裤腰带,申小甲踱步来到府衙前院,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江捕头的身影,瘪了瘪嘴,在井边掬了一捧井水,将脸上手上的血渍清洗干净,望了一眼渐渐西沉的落日,哼着小曲走出府衙大门,不疾不徐地朝着醉月楼方向行进。

一路上走走瞧瞧,在瓜摊前吃了一块瓜农送的脆皮大西瓜,在酒肆里买了一坛荷花蕊,与算命的陈瞎子侃了一会儿人生,和卖菜的李大婶聊了一会儿风月,等到申小甲回到醉月楼时,酒楼早已打烊了,四下一片寂静,却又有些碎碎细语。

老板娘晏燕在二楼厢房守着还在昏睡的晏齐,叽里呱啦地讲着申小甲的那个童话故事,只是版本略有不同,很多情节加了一些她自己的想法,比方说那只乌鸦妈妈也躲过了苍鹰的毒手,比方说老雀鹰变成了灰色乌鸦的父亲。

哑巴少女不知道在哪里找到了一块磨刀石,正在柴房里极其认真地磨着那把剪刀。

厨子的呼噜声忽大忽小,从酒楼厨房旁边的小屋飘荡而出。

只有老曲最是安静,一个人坐在庭院正中央,寒月斜斜地插在身侧,望着天上那轮清辉怔怔出神。

“想什么呢?”申小甲大模大样地坐到老曲旁边,将手中的荷花蕊递了过去,“三生酒肆今年新酿的荷花蕊,正好回来的时候见胡三生摆出来,就给你捎了一壶,味道很正。”

“睹月,自然是在思人……”老曲接过荷花

蕊,打开封盖嗅了嗅,喉结蠕动几下,赞道,“好香啊!”

申小甲眉毛一挑,好奇道,“什么人?”

“有死人,也有活人,还有不知生死的人……”老曲猛地灌了一口酒,摇头自嘲地笑了笑,“算了,说了你也不会懂……你会舍得给我买酒,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当着月亮别说太阳,小心月亮生气了躲起来,你就见不到月亮里的人了。”

“说吧,到底有什么事?”

“我给你喝了最好的酒,你是不是也应该给我讲讲你的故事?”

“我从小就跟你讲过了啊……”

“我不要听老曲的故事,我想听九命猫神曲墨轩的故事。”

“那可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一壶酒可不够,若是从我在药铺当学徒说起,得说上三天三夜……”

“你可以捡些重点的讲讲。”

“山贼进城,烧杀抢掠,血流成河,九死一生,误入险地,习得神功,终报大仇,这就是我传奇的一生!”

“这也太短了吧,而且我听着怎么这么耳熟……”

“短小精干嘛!”老曲一仰头,又饮了一大口,歪着脖子看向申小甲衣袖上的血渍,“仵作并不是一门好差事,成天和死人打交道,迟早有一天也会变得和死人一样。”

“我挺喜欢这门差事的,”申小甲不以为然地撇撇嘴道,“至少能帮人讨个公道。”

老曲认真地看了申小甲一会儿,忽然道,“手中没有刀,你怎么替人讨公道,谁会听你的道理……小甲,你该好好练练武艺了,往后的路会越来越难走,有点武艺傍身能活得长久些。”

“不学武功,我一样有法子活下去,”申小甲摇摇头道,“学了武功,有些时候会控制不住手中的刀。”

“你可以不用,但不能不学,手里没刀和有刀不用是两码事。”老曲忽地想到了什么,指了指二楼的厢房,“你和晏齐从小便爱相互比较,现在人家已经得到了睡罗汉神功,往后就算什么都不做,每天睡睡觉,功力也会逐日递增,你还什么都不学的话,只能在人家屁股后面吃灰!”

“睡罗汉?”申小甲眼角抽搐几下,心中无数句卧槽飘过,“他从哪学的?”

“会罗汉功法的自然是罗汉……”老曲抿了一口荷花蕊,淡淡道,“那小子躺在树林里的时候,凑巧罗汉从那里经过,发现他骨骼清奇,是个练武奇才,就将自己绝学睡梦罗汉功传给了他……”

申小甲面色更加难看起来,语气有些酸酸地说道,“这运气也太逆天了吧!哼……这么容易练的武功,想必将来成就也是一般般,小爷无所谓!”

老曲斜瞟了申小甲一眼,冷笑道,“确实一般,那个罗汉也就排在江湖侠客榜第三而已。”

申小甲紧紧地咬着嘴唇,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罢了,这种事强求不来,那是晏齐的机缘……”

“不必羡慕,你也有机缘啊!”

“在哪里?”

“我便是你的机缘!”老曲又灌下一大口荷花蕊,“虽然你身子骨不行,但你的头脑聪明,你能在那么短的时间便记住曾八霜江剑的剑招,即便是只得其形,也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值得我把一身绝学传给你。再说了,咱俩这关系,我能看着你以后被晏齐那小子吊打吗?”

申小甲双眼放光道,“是吧,是吧,我就说我才是主角,怎么可能没有一点过人之处呢……等等,那罗汉第三,你是第九,你的武功能跟他的武功平起平坐吗?”

“平起平坐?这倒是不好说……”老曲突地拔起寒月刀,横举于眼前,“我们是不同的榜单,他那是侠客榜,我是杀手榜,俩系统……他的功法虽然霸道,但我的刀却是杀人的刀!况且,排名位次不能判定武艺高下,天下第一箭不也打不过我这把藏了十年的刀吗?”

申小甲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搓了搓手道,“那咱们现在就开始吧!夜深人静,月明风轻,正是传道授业的好时机!”

老曲缓缓起身,伸了一个懒腰,嘴角噙着傲然的笑意,“一晚上就想把我两门绝学都学会,真是蚊子打哈欠,口气不小啊!”

“两门绝学?”申小甲愣了一下,“你的绝学不是寒月刀吗?”

老曲盯着手中的寒月,声音清冷道,“寒月刀只是我两门绝学中最出名的一个,因为我用它杀人最多!”

申小甲忽地想起莲花泉池的情景,惊声问道,“柳叶飞刀?”

“它的名字叫拈花手……一双拈花手,一把寒月刀,便是我成为九命猫神的本钱!”老曲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提着寒月刀,走到庭院花丛深处,狂饮一口荷花蕊,挽了个刀花,洒然道,“小甲,看好了,我只演示这一次,能领悟多少算是你的本事!”

话音刚落,老曲身上气势陡然一变,震起满庭飞花,右手挥刀,左手拈花,刀光霎时在飞花间流转,宛若道道清寒月光,酒壶亦在老曲身子各处流转,荷花蕊尽皆飞入老曲口中,无论是腾挪,还是翻转,竟是点滴不洒,片花不落……

春江杀人月 第二十七章 江湖梦,断肠崖 “一笑月寒烟暝,人间万事都休!第一式,烟暝!”

“两刀横断江流,残月落花霜重!第二式,断江!”

“朔风吹散三更雪,倩魂犹恋桃花月!第三式,朔风!”

……

寒月九式,拈花千手,一盏茶之后,刀停花落,老曲右手一揽,引来最后一滴荷花蕊,屈指一弹,直直地射向目瞪口呆的申小甲,穿叶裂风,迅如惊雷。

嗒!酒入口中,申小甲立时眼中出现无数刀光,或劈,或砍,或撩,或挑,截推刺滑,搅崩点拔!

老曲抱着寒月缓步走出花丛,打了个呵欠,拍拍申小甲的肩膀道,“慢慢悟,我先睡了……”

咚!待老曲离开后,申小甲的两颊渐渐绯红,随即直挺挺地栽倒下去,不一会儿便鼾声如雷起来。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刀光,秀口一吐,便是满庭锋芒!

申小甲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他是一间药铺的少年学徒,有个漂亮师姐,两人情投意合,约定来年便结婚成亲,执子之手,白首不相离。

可天有不测风云,临近年关的时候,城里来了一伙山贼,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一片火海中,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师姐被山贼抓走,渐渐离他远去,消失在火海尽头……

他本以为自己会葬身火海,谁料山贼离开后,一场春雨打熄了他身上的火焰,让他又活了过来。

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他找遍了整座城,只在一间破屋中找到了师姐的衣衫碎布。

眼睛越来越红,拳头越来越紧。

报仇!报仇!报仇!

他心里只有这一件事,哪怕穷尽他的一生也要找到那群山贼,报了这血海深仇!

想要报仇,手里必须有刀,还得会武功。这两样他都没有,不过他知道有一个地方能让他得到这两样东西。

江湖中有一杀手组织,名为血月,每年都会招收一些新鲜血液,每人配一把刀,然后将所有新人都送到一座荒岛上,开启地狱般的试炼。

试炼很简单,只有三个字,杀!杀!杀!

不论方法,不讲手段,只有杀死其他所有人,才能活着走出去。

他提着刀,手起刀落,从小岛的一端砍到另一端,斩了整座岛的荒草。

正当他以为可以离开的时候,血月又给他增加了一点新的难度,将前九年从这座小岛走出去的杀手派了上来。

他并没有多问什么,更没有抱怨,提着那把满是缺口的破刀,与那九人搏命厮杀,每杀死一人,他的身上便会多一道致命伤口。

在杀死第八个杀手之后,他自己也掉进了一处幽深的地洞中,遍体鳞伤,几乎只剩下一口气。

一口不甘的怨气。

恰恰是因为这口怨气,让他又一次活了下来,啃下了一片地洞里的万年血芝,还找到一把更趁手的刀,寒月。有了好刀,刀法也就自然而然地练得登峰造极。

三日之后,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的时候,他握着寒月砍下了最后一个杀手的人头,随手扔在血月组织首领的脚下,一句话都没有说。

从此江湖上多了一个狠厉无情的杀手,一个不爱讲话,永远冷着脸的杀手,因为小岛那

一战,血月送给了他一个称号,九命猫神。

他走出小岛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到那伙山贼,用手中的寒月,杀了一个血流成河……

喔喔喔!

三声鸡鸣将沉浸在尸山血海中的申小甲惊醒,宣告着新的一天已经降临。

申小甲揉了揉有些惺忪的睡眼,用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慢慢坐起身来,扫视四周,发现老曲正握着一直扫帚,一下又一下地扫着昨夜的飞花,捏了捏有些僵硬的肩颈,埋怨道,“你就这么任我睡在外面?即便不把我抱进屋里,也该给我支个枕头啊!”

老曲轻轻地“哦”了一声,面无表情道,“我以为你会很快自己醒过来,没想到竟是在这睡了一晚,确实高估你了。”

申小甲翻了一个白眼,翘着二郎腿看向老曲,忽地笑道,“老曲,我昨晚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什么梦?”

“江湖梦!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江湖本来就是一场梦……”老曲继续低着头清扫落叶飞花,漫不经心道,“睡了一夜,做了这么长的一个梦,学会了几成?”

申小甲嗖地一下从地上跳起来,鼻孔朝天道,“不说十成,至少有七八分了吧。”

老曲折下一根树枝,扔给申小甲,抠了抠鼻孔道,“耍来看看!”

掂了掂手里的树枝,申小甲活动了几下手腕,满脸自信道,“瞧好了,让你见识见识小爷异禀的天赋!”

说罢,申小甲一边舞动树枝,一边高声报出寒月九式的招名,只是看上去就像某种广场上流行的舞蹈一般。

老曲额头上渐渐鼓起几根青筋,眼神冰寒道,“行了行了……小甲啊,以后你跟人打架的时候记得千万别报出招式的名字……”

“为什么?我看你和曾八都喜欢打架的时候念几句,那气势,那格调,真真有绝世高手的风范!”

“因为我们本来就是绝世高手,念不念都无所谓,别人怎么都防不住……你念出来就不行,容易被人找到可乘之机,破解招式……呃,记住也不要说你的武功是从我这儿学的,省得……”

“这个我懂!”申小甲对着老曲眨了眨眼睛,“就像菩提老祖让孙悟空不要报出师门一样,你是怕我将来仗着这身武艺闯下大祸,给你添麻烦嘛!”

“懂就好……”老曲面色有些不自然道,“最后再提醒你一句,刀的真意在于藏,寒月之所以没有刀鞘,便是为了藏。很多人以为的藏,是藏刀于鞘的藏,其实不然,大隐隐于市,深藏即是不藏,露刀身而不露刀意,才能有突如其来的惊艳一刀!”

申小甲摸着下巴思忖片刻,连连点头,正要再和突然快步走向厅堂的老曲交流一些武学心得,一扭头,却瞧见老板娘晏燕光着脚站在酒楼屋顶上,纳闷道,“老板娘这是在干什么?”

“她在找他的儿子。”

“晏齐?他醒了?”

“比你先醒一个时辰。”

“他睡得比我早,比我早些醒来很正常……他去哪了?”

“他醒来后先是去了一趟烟雨楼,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回来后闹着要学你那个故事里的灰色乌鸦一样,说是要找个悬崖跳下去……”

“荒唐!他是人,又不是鸟人,本来就

不会飞!”申小甲见老板娘忽地在屋顶吟唱起他以前写的那首昔人已乘黄鹤去,咧咧嘴道,“老板娘不去把晏齐拉回来,站在屋顶上唱歌干什么?”

老曲瘪了瘪嘴道,“晏齐一溜烟就跑没影了,老板娘站在屋顶上想看晏齐会从哪座山崖上跳下来,到时候好去收尸……对了,老板娘说晏齐是因为你的故事而跳崖,到时候找不到晏齐的尸首,就用你的尸首代替!”

“胡闹!”申小甲面色一白,“酒楼才多高,山崖有多高!她怎么可能瞧得见,我这就去把晏齐那个混小子拉回来,省得一尸两命!”

话音未落,申小甲便火急火燎地跑出了酒楼,在大街上左右望了一眼,想起了小时候他们经常去掏鸟蛋的那座断肠崖,立刻拔腿冲向城外。

半炷香之后,申小甲终于在山崖边上找到了一身绿袍的晏齐,喘了几口粗气,慢慢走了过去,在晏齐旁边站定,顺着晏齐的目光朝山崖下看去,轻声问道,“你在看什么呢?”

“我在看我的未来……”晏齐面色无比认真地说道,“一个辉煌传奇的未来!”

“什么意思?”

“坠落悬崖,大难不死,偶遇前辈高人,习得绝世武功……”

“白痴!”申小甲气急道,“这座山崖下面是一片空地,寸草不生,连根毛都没有,哪个前辈高人会在这种地方!”

晏齐轻叹一声,“你不懂……我没有跳下去之前是没有的,等我跳下去之后就会出现了……”扭动几下水桶腰,“小甲,今日你就作个见证,看我如何从灰色乌鸦变成翱翔天际的雀鹰!”

“蠢货!童话故事里都是骗人的!”申小甲一把抓住晏齐的手臂,“你平常不这样的,是不是没睡醒?咱们回去再补个回笼觉吧!”

“小甲啊,”晏齐忽地一脸难过道,“我现在清醒的很,任谁一大早被人泼了冷水都会很清醒……”

“烟雨楼?”申小甲想起老曲的话,皱眉道,“他们给你泼冷水了?你身上的衣服也没湿啊?”

晏齐咬了咬嘴唇,红着眼道,“他们侮辱了我……”

“到底怎么回事?”

“我之前买这双云桥姑娘亲手做的云纹鞋时,他们让我今天去取晚上诗会的请帖……可我今早去找他们索要请帖……他们居然不给我,还说我是有几个臭钱的土鳖,不懂什么诗情画意……你说说,有这样欺负人的吗?我要变强,我要成为绝世高手,亮瞎他们的狗眼!”

“是有点不讲道理了,还真是过河拆桥啊……请柬?”申小甲从怀中取出一张红色的请柬,“我这有一张,你想要就拿去吧!”

晏齐双眼一亮,打开请柬一瞧,却又很快地黯然下去,左右摇摆两下脑袋道,“不行,今晚诗会的请柬都是写着名字编号的,其他人就算拿着请柬也进去不了……除非……你跟我一起去,我可以装作你的书童……”

“我就不去了吧,”申小甲轻咳一声,“近来公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

晏齐猛地甩开申小甲的手臂,决然道,“那还是让我跳下去找高人吧!”

申小甲被晏齐奋力一甩,登时没有站稳,脚跟一滑,突地从山崖上摔落,幸好一只手抓住了晏齐的脚踝,面色铁青地吐出两个字,“我去!”

春江杀人月 第二十八章 公子踏月赏美,佳人扮花添香 当申小甲和晏齐从断肠崖回到月城时,煮了一天的太阳终于成熟,红且圆,映照着夏花和云彩远去。

被春江豢养的清风,背着裸露的前尘旧事,带着腥腥咸咸的味道,使劲地吹着,从一条街吹向另一条巷子。

申小甲走出成衣铺,看了看晏齐身上的墨绿色锦袍,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大红花长衫,表情有些不自然道,“红配绿,赛狗屁……我们一定要穿得这么骚吗?要不我还是换上我的经典黑吧……”

“你那件黑衫都穿两年了,破破洞洞的,怎么能穿去烟雨楼,今晚可是大场面,别给我丢人……”晏齐拽着申小甲的手臂,快步朝着烟雨楼的方向走去,“迁客骚人,穿得骚一点才显得我们满腹诗书,才华横溢!”

“你这模样……溢出来的不止是才华……”申小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被晏齐拖着穿街过巷,在行人怪异的眼光中奔向那座月城里最是奢华的小楼。

奢华的不仅是小楼的外观,还有小楼内的消费。酒菜贵,歌舞贵,姑娘更贵,一掷千金,是个实实在在的销金窟。

说是小楼,却也不小,横竖四百丈,高约百尺,雕梁画栋,精巧雅致。

两盏粉色大灯笼悬挂大门之上,透出的粉光将烟雨楼招牌映照得别有风味。

申小甲看着门口那些轻摇折扇,侃侃而谈的风流才子,看着那热情招揽的龟公,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不禁有些感慨万千。

自打来到这个地方,他便听说过烟雨楼的大名,与其他妓寨不同,烟雨楼以清幽雅贵出名,楼里的姑娘大多是卖艺不卖身,却是比那些妓寨里躺着挣钱的还要挣得多。

饥饿营销,虽不算高明,却是在任何年代都管用的法子。越是稀少,越是有人争抢,越是争抢,价钱也就越加水涨船高。

不管是妓寨,还是烟雨楼,申小甲都没有去过,只是办差偶尔路过时,远远地望一眼,然后便摇着头离开。每次一靠近这些地方的时候,他的脑子里都会自动浮现出一则治安管理法令,“进去一次,处十日以上,十五日以下拘留,并处五千以下罚款。”

他接受不了女子的身体被当成货物一样进行买卖,男女平等的时代观念已经深深地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烟雨楼虽然有许多姑娘卖艺不卖身,但毕竟也是做男女生意的地方,若是价钱足够到位,有些女子也会躺下去,财帛动人心,身随心动,财帛自然也就能动人身。

申小甲不由自主地在距离烟雨楼几步之外停下了脚步,踌躇不前。

“快点快点!”晏齐推了申小甲一把,“早点进去,咱们找个显眼的位置,到时候才方便云桥姑娘看得见咱们!”

“显眼和现眼只差一个字……”申小甲嘀咕一句,在晏齐的推攘下来到大红脸龟公面前,不情不愿地从怀里取出一张红色的请柬。

龟公打开请柬匆匆扫了一眼,诧异地上下

打量了一番申小甲,满脸堆笑道,“您就是申公子?果然很是特别……二楼十三号甲等座已备好,里面请!”

申小甲怔了一下,心中立刻明白必定是楚云桥提前打过招呼,微叹了一口气,跟着一脸激动的晏齐踏进了烟雨楼。

刚刚踏入楼内,晏齐便发出一声惊叹,双眼放光地左瞧瞧,右看看,俨然一副刘姥姥走进大观园的模样。

烟雨楼内,水晶灯,白玉壁,珍珠帘,范金柱。

地铺青石砖,凿地为莲,内嵌夜明珠,五茎清晰,花瓣鲜活玲珑,人行其间,大有步步生莲的雅韵。

大堂灯火通明,热闹却不喧哗,中有一方铺满红花的舞台,几名身段婀娜的女子正抚琴吹笛,与台下三三两两客人眉目传情。

琴笛声声如人语,两侧勾栏莺莺燕燕无数。

在申小甲和晏齐踏入烟雨楼的那一刻,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门口,瞧清了两人的面貌和穿着之后,又听见晏齐的惊叹声,立时眼中满是鄙夷,复又各自举杯谈笑,不再向二人投去一丝目光。

不少还未有人光顾的伊人们轻倚栏杆,薄衫飘飘,不停地朝着呆立原地的申小甲和晏齐招招手,眉目含春,发出阵阵银铃般的笑声,像是在讥讽某个脸皮子浅薄的少年一般。

“瞧不起谁!”申小甲脸上青红交加,奋力一掀红花衫前摆,摸了摸怀里厚厚一沓的银票,仰面朝天地登上二楼。

我是被逼的……不进烟雨楼,晏齐就会跳崖。晏齐跳下断肠崖,老板娘就会伤心,就会用我的尸首代替晏齐的尸首,结局就是一尸两命……我是被逼的,我是被他妈……逼的!

申小甲瞟了一眼身旁一副土包子模样的晏齐,不断地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以便在今夜开启自己人生新的篇章。

上了二楼,进到十三号雅座,申小甲明显感觉到那些取笑他的声音小了许多,微不可闻,想来这个雅座必定是有某种特殊的含义,只是从未来过烟雨楼的他们并不知情。

一个瘦弱单薄的小厮低着头跑了过来,在申小甲身侧站定,躬下身子询问二人想要点些什么名堂。

申小甲自然不知这里面也有其他的意思,随手指了指旁边雅座方桌上的东西,故作从容地吐出两个字,“一样。”

小厮面色古怪地看了申小甲一眼,也不取笑申小甲的年少懵懂,点头应诺退下,不一会儿端着几个盘子走了回来,一一摆在桌上,道了一句“请慢用”,便迅速离去。

一壶清酒,一碟花生米,一盘酥脆点心,一斤辣卤牛肉。

装陈食物的盘子也是极为精美,白瓷金边,红漆作花,让申小甲生出一种想要偷偷揣进怀里,找个地方埋起来,等到自己穿回去或者留个纸条给子孙后代,当作传家宝的冲动。

玉盘珍馐值万钱呐!申小甲不禁在心中连连感叹,似乎也不在心疼怀里刚揣热乎的银票了,毕竟也不是

他自己的,而是晏齐每月偷偷攒下的零花钱。

和晏齐对饮了两杯清酒,吃了几粒花生米,嚼了三片牛肉,舞台上的琴笛换成了颇有异域风情的舞蹈,金色鱼鳞甲片织成的抹胸与裙摆下裹着曼妙的曲线,举手投足之间有春光乍现,大堂里的气氛也随之变得旖旎起来。

许多客人身旁都有秋波荡漾的姑娘,到了此时,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几分,或是依偎怀中,或是坐于膝腿,更有唇唇相贴者,朱印片片。或许还有广袖之下肆意摸索者,不过申小甲却是没有瞧见,可能是烟雨楼的规矩,大堂之内不允许有太过火的画面。

申小甲和晏齐终归是少年人,到底血气方刚,直看得两眼发直,狂咽口水。

你在楼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也在看你。

正当申小甲和晏齐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二楼某个灯火阑珊处一道倩影闪过,桃娘推开一间厢房的檀木门,闷闷地说道,“他来了,你赢了。”

坐在铜镜前细细描眉的楚云桥回过头来,捂着嘴娇笑了一声,“别这么不开心,你虽然输了赌局,但赢了人生啊!”

“云桥……”桃娘望着笑靥如花的楚云桥,只觉得世间最好的风景莫过于此,微微一叹,“要不那东西还是拿给赢了的人用吧……”

“不许耍赖哦,”楚云桥双唇轻轻抿了一下朱红纸,撅着嘴道,“愿赌服输,明天我就帮你找个清净地把那东西用了,这样我也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去做那些事。”

“昨天从城主府出来后,我想了许多……若是你实在不想去做那些事,便不要去做了,不应该把一切都压到你身上……你想去找个心仪的良人,你想尝一尝世间情爱的滋味,那便去吧!你没做完的事情……我去做,你没杀成的人……我去杀!”

“桃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该我的始终是我的,你替不了我,也不能替我。”

“那便早些做完这件事吧……”桃娘从桌上抱起青莲古琴,眼神骤然冰寒道,“用他的命换你的自由,很划算的买卖!”

“一步步来吧,”楚云桥轻轻地挽了挽云发,拿起桌上的一枝茉莉花,以花代钗,插进发丝中,柔声道,“得先要让他爱上我,这样才能有底气杀了他……”

“你打算让他怎么爱上你?”

“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争来的最为珍贵……首先,要让他争一争。”

桃娘盯着楚云桥袅袅婷婷的身姿,轻声道,“那他一定会爱上你的,若我是个男子,也想为你争上一争!”

楚云桥站起身来,从翠色锦屏上取下一件素白纱衣,柔柔地披在肩上,在铜镜前转了一圈,“总觉得差点什么……”拿起梳妆台上的樱花团扇,半遮花容,嘴角微微上扬,两个梨涡甜甜浮现,双眸清澈如水,含情脉脉道,“公子踏月赏美,佳人扮花添香……桃娘,让我们去会一会这位无双的翩翩少年郎吧!”

春江杀人月 第二十九章 阳春白雪不抵辣卤牛肉 月近天心。

楼顶的花灯忽地熄灭,大堂立时变得昏暗了起来。清幽的寒光从烟雨楼小窗斜斜地投射进来,聚集在舞台中央,楚云桥在一片惊叹声中光着脚走进了月光中央,身后跟着满脸寒霜的桃娘。

鲜花是需要绿叶衬托的,如果楚云桥是朵美丽的鲜花,那么桃娘便是十分合适的绿叶。并非桃娘长得不好看,年方三十,就像熟透了的红桃般丰腴妩媚,是很多风流雅士愿意抛掷千金成为裙下之臣的对象。可与那令万千艳花失色的楚云桥站在一起,便显得逊色不少,算得上是一片还不错的翠叶。

大堂里所有人的目光犹如月光一般齐齐地聚在楚云桥身上,许多怀中还抱着其他姑娘的客人在这一刻似乎忘记了手上或是嘴上的动作,伸长了脖子望向舞台,有的甚至觉得怀中的美人有些碍事,索性一把推开,口干舌燥地盯着月光中那一朵清丽绝世的茉莉花。

楚云桥捏着樱花团扇,半蹲身子行礼,朱唇微启,声音犹如空谷幽兰,“感谢各位公子赏脸参加今日的诗会,小女子不胜感激,稍后便清弹一曲,给各位公子助助诗兴!”

“好!”台下传来排山倒海的应和声。

“今日诗会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亦不限主题,”楚云桥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申小甲所坐的二楼十三号甲等座,淡淡道,“仅是以诗会友,大家可尽情施展满腹才华,诗情最佳者……宴会结束后,小女子再作陪对酌,共赏花月。”

当楚云桥最后一个字说完之后,大堂内许多自诩有几分诗才的雅士都不禁面色潮红起来,要知道当初有人抛掷千金也不曾和楚云桥共饮一杯,更别说是花前月下,单独相陪……不少人已经开始浮想联翩,呼吸急促起来。

突地,从台下某个偏角落的位置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云桥姑娘,敢问如何才算得上诗情最佳呢?”

众人当即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穿青衫布衣的男子端着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从容淡定地补充道,“每个人对于一首好诗的评判标准都不一样,有的觉得黄狗身上白,白

狗身上黄便是好诗,有人觉得只有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才称得上是佳作……如果这里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才是最好,那云桥姑娘你今晚可有的忙了……”

“放肆!你居然敢这么跟云桥姑娘说话,什么叫今晚有的忙了……”

“欸,我倒是觉得此人说得有些道理,毕竟云桥只有一人,这一晚上也仅有数个时辰而已,是该有个评判标准,否则有些滥竽充数者也和咱们获得同样待遇,那便不美,也不香了……”

一语惊起千层浪,大堂里顿时众说纷纭,七嘴八舌,嘈杂一片。

楚云桥蛾眉微蹙,瞥了一眼青衫布衣男子,轻咳一声,保持着脸上优雅的笑容,解释道,“各位公子且放心,必不会出现方才那位公子所说的情况……”指了指二楼某间门窗紧闭的厢房,“小女子担心自己的水准不够,早已请来了编撰大庆诗词录的几位老先生,今夜所有的诗词都由那几位先生评判高下。”

话音一落,厢房的一扇窗户骤然打开,几名白发银须的老者面无表情地站在窗前,冷冷地扫了一眼下方的所有人。其中一名扎着山羊胡的老者重重地咳嗽两声,似笑非笑地盯着青衫布衣男子道,“棋痴,你觉着老朽是否有资格评判你的诗词呢?”

身着青衫布衣的师堰怔了一下,看清老者的容貌,速即放下酒杯,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道,“是学生失礼了,您自然是有资格,若是文渊阁大学士都不懂品诗,那这大庆便没有人知道什么才是好的诗词了……只是有您在这儿,学生便不敢献丑了,还是回家洗洗睡吧……”

山羊胡子老者冷笑一声,双眼微眯道,“少在那里阴阳怪气的,我不知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也不会因为跟你恩师之间的政见不同就给你穿小鞋……我今夜在此只是听闻这月城中有位了不得的人物,想借此良机看一眼罢了,对诗不对人,这点雅量我还是有的,你且大大方方地献丑吧!”

待到山羊胡子老者和师堰说完,烟雨楼内顿时鸦雀无声,很多人此刻都绝了一展才情的想法。琴棋书画,棋痴师

堰精通棋道,其他三样也是出类拔萃,十岁便曾在大庆诗词录上展露头角,一首《青玉案》广为流传,其中那句“黄犬摆子何日许?寒流轻舸,魏老尊酒,破晓灯前雨”更是令不少自居满腹诗才的读书人汗颜。

况且,此次的评委还有那位文渊阁大学士,小小月城的一个青楼诗会竟是藏着如此文学大鳄,谁还能有半点自信抖露自己肚子里那点东西,一个不好那可真会贻笑大方。

楚云桥见众人都闷闷不言,场内气氛瞬间低落到极点,微微叹了一口气,对桃娘使了一个眼色,接过青莲古琴,在舞台中央款款坐下,如葱的手指轻抚琴弦,“各位可先思索一番,小女子为大家弹奏一曲阳春白雪助助雅兴!”

琴音骤起,宛若一弯沁人心脾的甘泉在烟雨楼内流淌,令人不由自主地沉浸其间,忘却烦忧,如痴如醉。

山羊胡子老者亦是摇头晃脑,随着琴曲节奏轻拍窗框。

棋痴师堰亦是捏着筷子,敲打酒杯,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绿袍晏齐也跟着附庸风雅,但他实在五音不全,也不知琴曲的高妙,只觉得此刻的楚云桥特别迷人,比天上的明月还要撩人。

吧唧着嘴的申小甲却是个例外,是烟雨楼内唯一一个没有陶醉于琴音,也没有陶醉于楚云桥那动人身影的人,他只是陶醉于那一壶清酒,还有那一盘辣卤牛肉。

因为吧唧嘴的声音实在太大,首先惊醒了满脸错愕的晏齐,然后便是附近几桌的甲等座客人,紧接着大堂内所有人都望向申小甲,包括舞台上的楚云桥。

琴音戛然而止,楚云桥呵呵一笑,站起身来,偏着脑袋看向申小甲,轻摇几下樱花团扇,娇声道,“申公子,您吃得这么欢愉,想必早已胸有成竹,不妨现在就分享给大家如何?”

正当申小甲面色一僵,指着自己鼻子一脸茫然的时候,隔壁甲等座里传来沈琦那犹如公鸭嘶叫的声音,“好啊好啊!既然云桥姑娘你都这么说了,那本少爷就不再藏着掖着了,给大家打个样儿,让尔等知道什么叫做才高八斗!”

春江杀人月 第三十章 密密细雨悄声玉人知 刷刷刷!原本投向申小甲的目光全都移到了沈琦的身上,让沈琦成为了整座烟雨楼的焦点。

“是他?这不是城主府那个下流傻公子吗?他也会作诗?”

“慎言……莫要被他听见了,人家的老爹毕竟是城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个反复的小人,咱们得罪不起……”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先前云桥姑娘就朝那边望过几眼,莫非云桥姑娘也摧眉折腰事权贵了?”

“我看还真有可能,毕竟烟雨楼要在月城做生意,难免就摆脱不了沈家父子的魔掌……这场诗会,兴许就是双方暗地里协商过的,让那个下流傻公子出出风头,这样双方都有面子,你且想想,评委竟是文渊阁大学士,烟雨楼就是花再多钱也请不来这等人物吧,沈家倒是在京都颇有些关系……”

“那你我还在这里杵着干什么,浪费时间,浪费精力!给那种人当陪衬,简直是有辱斯文!”

“平常心,平常心,什么比赛没有黑幕,至少这几碟吃食和一壶清酒是免费的,忍耐忍耐吧!”

大堂里充斥着细细碎语,不少人看向沈琦和云桥的目光也开始变了味道,嫉妒的,不屑的,鄙夷的,失望的,更有甚者已经起身离座,似是若当真诗会有黑幕,便要立时拂袖而去。

楚云桥脸上的笑容也僵硬下来,眼角抽搐地看向沈琦,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放下手中的筷子,沈琦站起身来,走出二楼十四号甲等座,傲然地挺立在栏杆前,斜斜地瞟了一眼一帘之隔的申小甲,摸了摸头上纯金束发冠笄,冷笑道,“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吃几片牛肉吧唧个没完没了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银锭,随手抛进申小甲的甲等座内,“拿着银子快滚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扰了我等的诗兴……”

申小甲愣了一下,拾起脚边的银锭,表情古怪地嘀咕一句,“看来上次还是打得轻了,竟然这么快又跑出来活蹦乱跳……”干咳两声,挤出一张略带羞涩的笑脸看向沈琦,“少城主好阔气,小的先行谢过了,之前不知道少城主在旁侧,否则定不会发出那等声响,扰了少城主的清净……少城主,小的保证接下来绝对静若处

子,能不能让小的继续留在这儿见见世面?”

“你这人也是妙,居然说自己像处男,这种事很骄傲吗……”沈琦搓了搓戴满珠宝戒指的手,撅了撅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想着万一踩了狗屎运,能跟云桥姑娘花前月下?趁早歇着吧,没看见云桥姑娘早已心有所属了吗,她方才朝我这里偷偷瞄了……”竖起两根手指,“两次!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申小甲眨了眨眼睛,十分配合地问道,“什么意思?”

“二者,一加一也,代表着一心一意!”沈琦双手按在栏杆上,目光灼热地盯着舞台上的楚云桥,轻叹道,“真是淘气啊,平日里还对我冷若冰霜,其实内里早就融化了……跟你说这么多干嘛,像你这种处男是不会明白什么叫男欢女爱的。也罢,既然你们不想走,那本少爷就让你们这些痴心妄想的土包子领略一下什么叫做绝望吧……”

“诸位!”

正当沈琦打算吟诵一首诗词的时候,师堰端着酒杯站了起来,朗声道,“既然大家都这么谦让,那鄙人便不客气了,也当一回出头鸟,胡编几句,抛砖引玉!”

大堂内所有人都扭头看向师堰,眼中满是崇敬之情。

这才是文人的风骨!

这才是读书人该有的气质!

纵使诗会有黑幕那又怎地,棋痴之名可不是吹出来的,倘若之后那沈琦做不出比棋痴更好的诗文,到时候看这场诗会将要如何收场!

所有人都刻意地不去看沈琦一眼,充分地诠释了什么叫不放在眼里的轻蔑。

师堰左手束在身后,右手捏着白瓷酒杯,一举杯,一仰头,望着月光中的楚云桥,轻吟道,“月下又见云桥笑,心中百恶消。香炉初升袅袅青,无那清风半缕恼多情。多情自古空余病,明镜叹花影。一声弹指情作丝,密密细雨悄声玉人知。”

玉人知三个字落下后,立时满堂喝彩,就连二楼上的山羊胡子老者也频频点头,“每两句押一音,一声弹指情作丝,作丝也是作诗,以情作诗,巧妙!密密细雨亦是秘密细语,悄声说与玉人知……情与境皆有,可上本月诗文推荐榜。”

楼中许多女子眼中皆是异彩涟涟,这样的风流才子是她们辗转难眠的午夜里心心念念想要的情郎。

楚云桥轻咬了一下嘴唇,心中五味杂陈,先是冒出个月城最出名的下流傻公子沈琦捣乱,又半路杀出棋痴抛砖引玉,她想要创造一个单独与那人相处的机会似乎难上加难,偷偷地又瞥了一眼申小甲所在的甲等座,微微一叹,倒也真希望有密密细语告知她该如何往下撑支。

一直注视着楚云桥的晏齐留意到这一瞥,用手肘轻轻戳了戳申小甲的手臂,低声道,“我怎么觉得云桥姑娘是在看咱们啊……”

“错觉!”申小甲抓花生米的右手一僵,清了清嗓子道,“咱们又不与她相识,怎么可能是在看咱们……”指了指珠光宝气的沈琦,“那么大一堆银子闪闪发光,任谁都会多看几眼!”

晏齐挠了挠头,觉得申小甲似乎说得有些道理,摇晃几下脑袋,朝着被人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师堰努了努嘴道,“你觉得他刚才写的那首诗怎么样,能不能算得上诗情最佳?”

“马马虎虎吧,”申小甲瘪了瘪嘴道,“在你们眼里或许算得上佳作,但在我这种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人眼中,屁都不是,三百唐诗宋词里随便拎出来一首都可以完胜他!”

“英雄所见略同!”沈琦忽地侧脸看向申小甲,颔首道,“他这首诗也就勉勉强强算得上中等,若他这首也配叫佳作的话,实在有些侮辱佳作二字……”故作深沉地叹息一声,举步走下楼梯,重重地咳嗽几声,在众人怪异的目光中来到大堂正中央,“本想着低调地与大家相处,没想到换来的是冷眼,算了,不装了,本少爷今天就让你们看一看什么才是真正的传世佳作!笔墨伺候!”

PS:

最近因为一些事比较忙,毕竟写书不是我的职业,人还是需要吃饭的……每章的字数少一点,下个月会努力多多更新,让大家能够愉快地追读。

这两章许多诗词可能大家没见过,查也查不到,很正常,因为是我自己写的,所以不用纠结。

最后,恳切地请求大家多多支持本书,月票,收藏,推荐票多多益善!感谢感谢!

春江杀人月 第三十一章 三诗一印 众人看着挺立大堂正中的沈琦,只觉得一阵难以言表的腻歪。金线锦袍,金戒指,纯金束发冠笄,脖子上挂着一块巴掌大的镶金白玉牌,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铜臭。

沈琦来到大堂,众人很自觉地散开了一些,一方面是因为珠光宝气太逼人,参加诗会的大多都是寒士,平素向来视黄金如粪土,而今这么大一坨粪土滚至眼前,实在难以忍受。另一方面,沈琦叫嚷了一声笔墨伺候,自然也需要宽敞些的地方书写诗文,想要看笑话的寒士们自然要成全。

诗会原本无需比试者亲自提笔书写,若是当真上佳的诗词,自会有二楼那几个老者记录,而一些不算出彩的诗文,自然也就不必浪费笔墨,因此烟雨楼并未在大堂内准备笔墨纸砚,但既然沈琦提出了这样的要求,烟雨楼也只好满足,谁会跟一个城主府的傻儿子计较呢。

一名小厮抱着笔墨纸砚来到沈琦身前,脸上写满丑人多作怪几个字,懒懒散散地将白色的宣纸铺在桌上,啪地一声拍下砚台,狼毫笔一扔,不咸不淡地道了一句,“笔墨伺候好了,您请吧!”

“什么态度!”沈琦重重地哼了一声,“今时今日像你这般服务客人的,就算是再怎么兴隆的生意也只会越来越差,赶明儿我就让烟雨楼的老板把你的三条腿都打断,撵出门去!”

站在不远处的师堰见小厮两股战战的模样,微微皱了皱眉,帮腔道,“沈公子,今日诗会本是其乐融融的盛举,莫要为了一点小事影响心情,还是专心写作,以诗服人吧!”

这话说得极为巧妙,尤其是以诗服人四个字,令沈琦不好再与小厮计较,只得摆摆手,呵斥小厮退下,拿起桌上的狼毫笔握在手中,姿态犹如握着一支木棍般粗狂,闭目沉思。

小厮向师堰投去感激的眼神,而后便擦着冷汗慌忙离开。

经此一遭,许多人都对师堰更加钦佩,看向沈琦的眼神更加厌恶,三三两两叽叽喳喳地嘲讽沈琦小肚鸡肠,连笔都不会握,遑论是写诗,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都等着看沈琦接下来会如何出丑。

人都是喜欢凑热闹的,随着沈琦沉思的时间越来越长,四周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不仅仅是参加诗会的风流才子,就连本该在门外揽客的龟公也凑到近前,与一些熟络的姑娘闲聊打趣。

二楼十三号

甲等座内的申小甲端着一盘辣卤牛肉,提着一壶清酒,起身走到栏杆前,一边饮酒吃肉,一边观看下方的好戏,忽地瞥见方才沈琦走过的地方有一行焦黑色的脚印,蹲下身子,用食指抹了些许黑渍放于鼻前,轻轻嗅了嗅,低声沉吟道,“白天在纱比街居然没注意到这一点,莫非是那家伙洗完澡后慌张换上的……”

晏齐也端着酒杯走到栏杆前,盯着蹲在地上的申小甲,纳闷道,“看什么呢?”

“没什么……”申小甲从怀中取出一张白帕,抹了抹地上的黑渍,揣回怀里,直起身子,指了指一楼大堂,意味深长地笑道,“楼下的场面才好看,真真是一出跌宕起伏的大戏!”

晏齐盯着大堂正中央的沈琦,满脸羡慕道,“有钱真好啊,我要是像他那么有钱,一定穿得比他还要风骚,身上起码戴着两座宅子的金银珠宝……”又扭头看向师堰,摇了摇头,“这人心思深沉,从他最开始对云桥姑娘发问便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几步,抢在那傻子前面作诗实在阴险,方才那番话更是诛心……好算计啊!”

申小甲抿了一小口清酒,目光始终停留在沈琦身上,嘴角噙着冷冷的笑意,“的确是好算计,典型的扮猪吃老虎啊!”拍了拍晏齐的肩膀,“那傻小子只要成功地过了棋痴这一关,不仅一夜天下知,还会抱得美人归……晏齐,如果云桥姑娘今晚真跟那家伙赏花弄月,你是不是很不甘心?”

晏齐愣了一下,忽地想起什么,眼睛放光地看着申小甲,撺掇道,“岂止是很不甘心,应该说是很不开心,可能还会想要去跳崖呢!凭什么天底下的好白菜都得让猪拱了!不公平!小甲,让我们一起用炽热的青春荡平这些污龊,拨乱反正,还世间一个公平公道吧!”

“说的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申小甲翻了一个白眼,朝着楚云桥努了努嘴道,“你很喜欢她?”

“不能说是喜欢,应该是爱……喜欢只是淡淡的爱,爱却是浓浓的喜欢!”

“呃……我觉得你要不还是换个人爱吧,她这种女子是带刺的玫瑰,你爱不起!”

“不管我爱不爱得起,总不能便宜那头猪吧!”晏齐指着大堂里的沈琦,忿忿不平道,“你看那傻小子多能装,该让他受点挫折了,否则他的尾巴就要翘到天上去了!咦……这家伙终于要动笔了……”

二人说话间,沈琦突地睁开双眼,身上的气质骤然转变,沉稳且内敛,像是换了一个人般,狼毫笔换到左手,在指间转动几圈,干脆地落在宣纸上,笔若游龙地书写起来。

“那傻公子开始作诗了……”

“连笔都不会握,估计那字儿怕是只有他自己认得吧,还学人写诗,简直可笑!”

“不对,他换到左手了,你别说……这字体大气磅礴……还颇有些好看……”

“什么!确实写得一手好字……那又怎么样,今天比的是诗,又不是比谁字写得好看……”

“这诗好像……似乎……大概齐也很不错的样子啊!”

“明月横影卢鹊,清风竖挂幽蝉……很一般嘛!”

“茉莉花香醉流年,听取春雪一片!这句倒是不错……”

“九万里长空外,三两步花台前。醒时烟雨黯然边,梦里云桥忽见!好诗啊!”

“他还没有停笔,还在写!开始写第二首了……夜难寐,清如许,萧萧声入雨。苦情切,愁似珠帘,缕缕来又去……”

“还不停笔,第三首这几句……云桥无影,春华可期,昨夜又添新岁……有些味道啊!”

沈琦写完三首诗,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看着宣纸上铁画银钩的诗句,满意地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狼毫笔,斜睥众人,拱手道,“诸位,三首拙作奉上,还请不吝赐教!”

大堂内的才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是无一人言语半句。

师堰轻叹一声,淡淡道,“诗确是好诗,只是人……未必是真人!”

一语惊醒楼中人,站在沈琦右侧五步之外的一名寒士忽地开口道,“对啊,你凭什么证明这三首诗是你自己写的,以城主府的实力想要搜罗来三首好诗是轻而易举之事……旁人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写出一首佳作已是极为难得,你却写出了三首,莫非你是大庆诗文榜前三的绝世天才不成!这里面没有猫腻,谁信啊!”

其他人也都恍然大悟,纷纷点头,满脸鄙夷地盯着沈琦,一口一个“诗贼”地冷言讥讽。

沈琦无奈地摇了摇头,从怀里取出一枚印章,狠狠地戳在诗文署名处,冷笑道,“你他娘还真是个天才……嘿!被你猜着了,本少爷正是大庆诗文榜第三的诗狂,三水居士!”

春江杀人月 第三十二章 诗酒趁年华 一方红印,正正地烫在白色宣纸上,也烫在了所有人的心头上。

在此之前,从未有人想过城主府的傻公子居然是诗文榜第三的风流人物。

一个长得像头猪的纨绔,怎么可能有满腹才华,只能是满腹肥肠才对!

在月城里,沈琦的风评也是烂到了极致,毕竟哪个纨绔没有干过强抢民女的混蛋事。仗势欺人,欺男霸女,无法无天,鱼肉乡民是一个纨绔的标配,而这些都不可能出现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风流才子身上。

尤其还是诗文榜第三的诗狂,三水居士!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三水之间也!

三水者,忘情,忘忧,忘我。

三水居士醉酒疏狂,一日书尽长安花,落成奇诗十八篇,闻名天下!

传言说,三水居士英俊潇洒,羽扇纶巾,气度非凡。

传言说,三水居士正气凛然,仗义疏财,耿直不阿。

传言说,三水居士除恶扬善,严以律己,宽以待人。

传言还说,三水居士不好女色,是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痴情种……

不管传言怎么说,就是没有说过三水居士是个肥头大耳的纨绔。

很多人都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眼前这个城主府的傻公子居然是三水居士。

先前那三首诗可能是找人提前写好,但三水居士的印章不会有假,任城主府有再大的能量,也不可能让一位天下闻名的清高雅士将自己的印章送与旁人。

沈琦一脸淡然地将印章揣回怀里,双手束在身后,昂首挺胸道,“三水居士的三水,便是沈字的三点水,奇货可居,便是居士由来……没想到我堂堂三水居士会有一天被人质疑窃取他人诗文,可笑可叹呐!”

原本悠然饮酒的师堰面色一僵,耳根子渐渐红了起来,讷讷道,“怎么可能……我曾和三水居士下过一盘棋……”

沈琦呵呵一笑,“渔舟唱晚,我在帘后,赢了你半子……”

师堰双眼一突,震惊道,“真是你!”

沈琦摇头叹息一声,目光从大堂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我知道你们很多人都不愿相信我就是三水居士,在你们眼中,我就应该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可惜啊,让你们失望了,我三岁学文,五岁便能作诗,十岁便已登上诗文榜,十五岁扬名天下知!我这种人生来富贵,想要学文,我爹就能找来天底下最有名的教书先生,想要习武,府里有大把的功法秘籍,还有三千门客当陪练,想要做官,随便打声招呼,有一堆职位等着我挑选……我的起点,就是绝大多数人奋斗一生的终点……你们这些还躺在地底下的烂泥拿什么和我比?”

“至于你!诗文榜第十一,天下三痴之一,这些在我看来算个屁……”沈琦顿了顿,用手点指几下师堰,轻蔑地笑了笑,“我要是想在棋道上搏个名声,棋痴这两个字就该易主,你只能躲在墙角里吃棋!”

师堰眼神冰寒地盯着沈琦,右手紧紧地攥着拳头,面上却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丝毫未将沈琦的话放在心上,左手平稳地继续朝着自己酒杯里斟满清酒,一丝颤动都没有。

沈琦冷哼一声,转向大堂里的其他寒士,“你们这些人整天自诩清高,实则虚伪至极,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啦,什么不为五斗米折腰啦,全他娘扯淡,真要摆上万两黄金或者高官厚禄,还不是跪在地上跟一条狗似的!拼爹拼不过,拼自己没天赋,还不够努力,整天只知道逛青楼,装什么风流才子,废物一群!”

将身上所有的金银珠宝都取下来,随意地扔在桌上,沈琦一只手撑着桌子边沿,一只手叉着腰,讥讽道,“也别说我以势压人,今天不是诗会么,比的就是诗,咱也不扯什么身份地位……我方才做了三首诗,只要你们当中有人能做出同样的三首……不!三首有点为难你们了,一首!只要你们当中有人能写出一首能和我刚才那三首比肩的诗词,不仅可以和云桥姑娘花前月下,桌上这些珠宝也是你们的,甚至诗狂的名声也可以让给你们,若是比不过,跪下叫我三声爷爷即可,怎么样……敢吗?”

大堂内所有寒士立时双眼变得红彤彤的,恨不得一哄而上将沈琦按在地上捶打成肉饼,太得瑟了,太瞧不起人了!也实在说得太现实了!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能够进入烟雨楼参加诗会的都是小有名气的雅士,如今却被沈琦如此侮辱,就算是泥人也有三分火,个个都牙齿咬得咯吱响,却又无可奈何。

沉默,有时候比任何酷刑还要让人痛苦,特别是一群人的沉默,更是让人窒息到想要抓狂,抓住诗狂暴捶的抓狂。

楚云桥峨眉紧蹙地扫了一眼众人,咬了咬嘴唇,犹豫片刻,心中有了计较,咬了咬嘴唇,沉沉叹息一声,柔声道,“沈公子……”

正当沈琦换上一副嬉笑的表情,扭转身子,想要开口说什么的时候,突然从二楼上传来申小甲一声中气十足的应答,“欸!我在呢……云桥姑娘有何吩咐?”

楚云桥愣了一下,扭头看向倚着栏杆喝酒吃肉的申小甲,眼珠子一转,娇笑道,“吩咐二字不敢当,只是想着公子在上面喝酒吃肉了许久定是无聊了,要不要也下来耍耍?”

申小甲侧脸看向旁边的晏齐,举起酒壶,猛饮一口,嘴角微微上扬道,“耍耍?”

“耍耍!”晏齐一掌拍在栏杆上,双目喷火地盯

着下方的沈琦,恶狠狠道,“我都看不下去了,欺人太甚!”

申小甲将手中的辣卤牛肉塞进嘴里,快速嚼咽吞下,又咕咚咕咚地灌了一大口酒,用袖子抹了抹嘴,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辣卤牛肉不错,酒也不错,吃饱喝足了就该为主人家做点小事……”

拎着酒壶,翻身一跃,申小甲潇洒地从二楼飘下,谁知右脚触地时崴了一下,扑通一声,直直地摔了个四脚朝天,索性左手撑着脑袋,醉卧在大堂中央地板上,斜眼看向沈琦,指了指桌上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舔了舔嘴唇道,“兄弟,你方才说的可当真?若是我做出一首和你那三首差不多的,桌上那些东西全都归我?”

“君子一诺,当抵千金!”沈琦鄙夷地瞥了申小甲一眼,“只要你的本事够硬,桌上那些自然都是你的!”

“那就先行谢过兄弟了,正好最近手头紧……”

“当真这么自信?果真够硬?”

“硬不硬的,日后再说……我现在只想赶紧把桌上的那些宝贝装进我自己的口袋,然后拉着云桥姑娘的小手,一起坐在花丛里,四十五度仰望天空,看着月亮落下去,看着太阳爬上来,爱意东升西落,浪漫至死不渝!”

大堂内的寒士们看着服装怪异,头发怪异,言辞更加怪异的申小甲,不由地表情也怪异了起来,既有对申小甲挺身而出的欣赏,也有对申小甲出场方式的嗤笑,更有对申小甲那番言辞的迷茫。

楚云桥眼中泛起不一样的神采,撅着小嘴,饶有趣味地看着申小甲,很想问他一句,为什么是四十五度,就不能是一百三十五度吗?

沈琦注意到楚云桥的神情,登时妒火中烧,冷冷道,“既然你这么自信,咱们不妨加点赌注如何?”

申小甲抿了一口酒,挑了挑眉道,“你想加什么赌注?”

“你赢了,不仅是桌上的这些,我再另外给你黄金千两!”沈琦眼神阴毒道,“而若是我赢了,你也不止要跪下来叫我三声爷爷,我还要切下你的舌头拿回去喂狗!”

“一根舌头作价黄金千两,倒也公平……”申小甲从地上翻身而起,走到桌子旁边,拿起狼毫笔,用肩膀轻轻撞了撞旁边的沈琦,双眼微眯,耸了耸鼻子道,“那么……诗狂兄弟,麻烦挪个位置,小爷我也来龙飞凤舞一把!”

正在这时,一直静静独自饮酒的师堰忽地站起身来,端着一碗酒走到申小甲面前,脸上满是和煦的笑意,递酒的右手却是暗中蓄劲,五指成勾,指尖透着某种古怪的阴寒之气,“诗酒趁年华……小兄弟,我看你壶中已无半滴酒,这一碗便赠与你,让你能喝个尽兴,写个尽兴!”

春江杀人月 第三十三章 潦草卒马行 呵呵。

申小甲看着师堰递过来的那晚酒,还有那一只暗藏杀机的手,瘪了瘪嘴,吐出了上辈子最喜欢用的两个字。

高兴的时候,可以用呵呵表达真诚的喜悦;难过的时候,可以用呵呵掩饰低落;想要讥讽某人的时候,可以用呵呵完美地吐露内心的鄙视。

没有哪个拟声词像呵呵这样博大精深了。

申小甲对师堰吐出的呵呵,自然是无限鄙视的呵呵,在自己那个年代,也有像师堰这样的人物,自己没能力也见不得别人好,往往喜欢在背后使绊子,搞得大家都过不好,这样他的心理才会平衡。

面前这一碗酒便是师堰给申小甲下的绊子,倘若申小甲接不住这一碗酒,便会锐气大挫,气势一堕,自然也就很难写出佳作。

师堰见申小甲竟没有拒绝自己这碗酒,以为是申小甲没有看出这一手的门道,冷笑一声,在酒碗将要递至申小甲手里时,右掌沿着碗边滑向申小甲的左手,指勾一缩,似是一条张着獠牙的毒蛇猛地闭口咬下。

立、挡、并、顶,冲、跳、飞、挂!

掌出数道暗影,竟是与棋盘上的路数相同。

弹落八子。

弹落八指。

申小甲深吸一口气,脑中忽地浮现出老曲那一夜庭中拈花的情景,右手捏着的狼毫笔,笔杆上端直直地对着师堰的眼睛,左手迎向师堰的八指,或撩,或拨,或拆,或点,驱散八道暗影,稳稳地捏着酒碗的另一边,洒然笑道,“客气客气,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否则别人以为我敬酒不吃,想吃罚酒呢!哈哈哈!”

师堰皱了皱眉,瞥了一眼那支似乎下一刻便要冲向自己眼珠子的狼毫笔,悻悻地收回右手,保持着脸上的笑容,故作和善道,“不必客气!都是朋友嘛,昨日老江带我游览府衙,远远地望了小兄弟一眼,便已是一见如故……”

“老江?江捕头?”申小甲上下打量师堰一番,装作才醒悟过来的模样,“噢!我想起来了,你就是昨天在府衙吐个不停的体虚朋友?怎么样?身子好些了吗?”

师堰用眼睛余光瞄了一下四周暗暗低笑的寒士,轻咳一声,面不改色道,“有劳小兄弟挂心了,我只是有些水土不服而已,现在已经好多了,弄死几个不开眼的傻缺轻轻松松。”

“欸,不要总是打打杀杀的,而且你当着我的面说弄死这个弄死那个的,是不是不大妥当,毕竟我还是捕快呢,这样咱俩还怎么做朋友?”

“小兄弟若真是能敞开心扉做朋友就好了……没想到啊,老江都不知道你还会武功,藏得深哩!”

“误会了误会了!我这都是现学的,人要往前走,每天都得进步,学无止境嘛!昨夜看了一夜的满庭飞花,便学会了这一手……没想到今天就派上用场,也是运气好啊!否则若是连酒都端不稳,肯定要被人笑掉大牙了……”

一旁的沈琦重重地哼了两声,翻着白眼道,“叙完旧没有?喝完酒没有?还写不写诗?婆婆妈妈,磨磨唧唧的,是不是舍不得你的舌头,现在跪下来叫我三声爷爷,说不定本少爷心情好,就赦免了你的舌头,反正我家的狗最近吃得挺饱的。”

“慌什么,这就来取你的黄金千两!”申小甲端起酒碗,龙吸牛饮,喝了个点滴不剩,将酒碗塞回师堰的手里,拱手道谢一声,转身走到桌旁,闭目凝神,装模作样地摇头晃脑一番,突地睁开双眼,狼毫笔一挥,迅疾地在宣纸上狂书起来。

“其实呢,你刚才写的那三首诗呢,也就比那个下棋的好一丢丢,别搞得好像自己多高明似的……”申小甲一边奋笔疾书,一边不紧不慢地点评沈琦的诗文,“后两首为赋新词强说愁,不知所云!若说起婉约惆怅,我认识一位女性诗人,木子李,名清照,一首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甩你十八条街……”

“再说你引以为傲的第一首……明月横影卢鹊,清风竖挂幽蝉,一根树枝再怎么也有曲折吧,怎么就一个横字打发了,什么风可以把蝉竖挂在叶子上,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吗?”

“听取春雪一片……这里的春雪应该是阳春白雪这首曲子吧,计量单位都错了,曲子怎么能片形容呢,辣卤牛肉才能用一片两片,三四片……”

“九万里长空外,两三步花台前……我要是你的数学老师得被你活活气死!九万里,也就是四万五千公里,地面离太空的距离大约是三百七十公里,地面到月亮的距离大概是三十八万四千多公里,和太阳的距离就更远了,超出你的想象……所以你口中九万里外的地方不上不下,毛都没有一根……至于两三步花台前,更是睁着眼说瞎话,你距离花台最近的时候也有三十余步……整首诗简直就是狗屁不通!”

随着申小甲的一言一语落下,笔尖挥洒的笔墨越来越多,大堂里众人的脸色越来越古怪,甚至有人隐隐有快要憋不住,想要捧腹大笑的冲动,而沈琦的脸色则是愈加冰寒,呼吸愈加急促。

“至于最后一句,梦里……”

“够了!”沈琦怒喝一声,咬牙切齿道,“你写诗是用嘴写的吗?唧唧歪歪个没完没了,烦死了!”

“还不够,等我写完最后一个字……”申小甲快速挽了几笔,长长吐出一口气,收

起狼毫笔,撅了撅嘴道,“其实刚才我只是想说做梦是大脑的一种潜意识活动,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能梦到云桥仅仅说明你是个单相思的舔狗而已!哥哥送你一句良言,舔狗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扑哧!大堂某个角落里一名寒士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舔狗……着实有趣,十分写实!”

有时候,笑声也会传染的,那名寒士起头大笑之后,整个大堂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笑声。

“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沈琦面色铁青地怒视众人,“谁要是再敢笑一声,我让他这辈子都只能笑!”一把抓起申小甲书写的诗文,冷冷道,“你很是能说会道嘛,我倒要看看你的诗文是不是像你的嘴巴一样厉害,要只是垃圾一堆,哗众取宠……我会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我现在每天都后悔来到这个世上啊……”申小甲面色萧瑟一叹,“只可惜啊,这辈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去……”

“你这写的什么玩意!”沈琦忽地打断申小甲的话,重重地诗文扔在桌上,“三岁顽童写的字都比你好看!说这些是字,仓颉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众人闻言定睛一看,个个都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眼神悲悯地盯着申小甲,不住地摇头叹息,勇气确实可嘉,只是能力确实不行,单凭这字就知道诗文一般,字都写不好的人,能看过多少诗书,腹中能有多少才华,恐是无风起浪,强出头罢了!

楚云桥见沈琦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残忍,似乎下一刻就要让人按住申小甲,履行赌约一般,立刻快步走下花台,挡在申小甲面前,拿起桌上的诗文,“申公子的字确实特殊,旁人很难辨认,但小女子确实能看清,不如就由我给大家誊写一遍,再来定夺孰强孰弱吧……”

申小甲摸了摸鼻子,轻声道,“你当真认得我的字?”

“认不得也要认得啊,”楚云桥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申小甲一眼,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之前在莲池边,还有马车上,你的文采不是挺好的吗?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就不行了……算了算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还好我早有准备,等一下我会写一首诗文榜第一的诗鬼秘作,到时候就说是你写的就好……”

申小甲按住楚云桥握笔的右手,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不用云桥姑娘费心了,男人怎么能在关键时刻不行……”将自己写的那副诗文翻转一面,高声道,“就那么正着写太没挑战性了,所以方才我用了一种自创的草书……潦草!反着写完了整首诗,需要翻过来再欣赏……现在,烦请诸君品鉴鄙人拙作,卒马行!”

春江杀人月 第三十四章 黄四娘家花满蹊 哗啦。

白色的宣纸飘洒而下,黑色的墨字映入众人眼帘。

力透纸背,奇险率意。

一笔而下,犹如脱缰骏马飞奔踏至,又如蛟龙升腾挪转游移,来去无羁无绊。

藏锋处微露锋芒,露峰处尽显含蓄。

收笔之处戛然而止,若快刀削斫,提按分明,牵丝劲挺。

嘶!大堂内响起一阵倒吸空气的声音,站在申小甲身侧的楚云桥亦是美目涟涟,忍不住赞道,“好俊的字!好绝的诗!”

面色阴寒的沈琦和满脸和煦的师堰都直勾勾盯着诗文,额头尽皆渗出一颗颗冷汗。

申小甲双手背在身后,在大堂里来回踱着步子吟诵诗文,节奏奇特,韵味悠长。

“风萧萧,月渺渺,九曲寒刀挂在腰。”

“春风十里长相送,烟尘蒙蒙出云桥。”

“牵马坠蹬拦道呼,呼声响遏满城嚣。”

“侧门小卒问行人,行人解袍数骨亲。”

“或从十四西防河,便至五十东营田。”

“去时总角头晏晏,归来白灰洒江边……”

顿了一下,申小甲从慢悠悠来到大堂的晏齐手里接过一壶清酒,啜饮几口,砸吧了一下嘴巴,继续道,“北庭血流如河水,神皇拓疆意不移。”

“君不闻,大闵山河三百州,千门万户尽凄凄!”

“便使稚子把锄犁,秕谷粒粒皆疏稀。”

“况又匈奴耐苦寒,鞭策无异犬与鸡。”

“妻妾虽有问,卒马敢申恨?”

“即是三伏中,亦未休招录。”

“城主急索租,租粮从何出?”

“信知健壮恶,反是残弱好。”

“残者犹得活全命,健者埋没肥荒草。”

“君不见,雁城头,枯骨万山无人收。”

“旧尸未腐新死覆,山阴……水寒鸦幽幽!”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后,大堂内静寂一片,许多人甚至都不敢呼吸,眼神呆滞的看着申小甲,嘴巴张得大大的,足以装下五六个鸡蛋。

咚咚咚!心脏狂跳。

三下狂跳来自三人,律动相同,心境却使迥异。

沈琦是心惊胆惧的狂跳,师堰是心虚悄然退离的狂跳,楚云桥则是有些小鹿乱撞地狂跳。

没有一个佳人是不喜才子的,就像没有一个英雄是不爱美人的。

申小甲将壶里的最后一滴酒倒进嘴中,舔了舔嘴唇,晃晃悠悠地面向二楼的那位山羊胡子老者,作揖行礼道,“楼上的文渊阁老大人,小子斗胆问一句……这诗可还凑合?”

山羊胡子老者被申小甲的提问惊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双眼放光地盯着申小甲,就像许久未见荤腥的乞丐看着店铺内的烤鸭一般,咽了咽口水,语气中肯道,“相当凑合!语杂歌谣,最易感人,愈浅愈切……寓情于叙事之中,平仄相间,抑扬起伏,声情并茂,确实比一些写情说爱的高明许多,深刻许多!”

“多谢老先生谬赞!”申小甲一手拎着空酒壶,一手叉腰,不卑不亢道,“如此说来,这一场比试应当是我赢了吧?”

山羊胡子老者抚了抚胡须,点头道,“这首诗惊艳绝伦,甚至可以列进古今诗文传世名作录,自然当得起诗情最佳,自是胜过诗狂那三首良多!”

“有您这句话便成了……”申小甲转身来到沈琦面前,眨了眨眼睛,伸出右手道,“沈少爷,劳烦您将黄金千两和桌上的金银珠宝全都兑算成银票给我,这样方便一些……”

沈琦眼神怨毒地盯着申小甲,正要伸手去摸怀里的银票,忽地想起什么,歪着脑袋冷笑道,“等等……先前我写完三首诗,有人曾质疑过我是诗贼,同样的……你如何证明这首诗就是你自己的呢?我记得你先前说过你是一名捕快,那么这就有点意思了……我从未听说过大庆有哪个捕快会写诗,还能写出这等旷世名作,难不成是我孤陋寡闻?”

“人心的成见是一座大山呐!”申小甲摇头叹息一声,“这是之前你对别人说的,如今我将它还给你……每个人都有很多面,也会在不同时候扮演不同的角色,你不能以一个人的职业就给别人贴上某类标签,太狭隘了!”

沈琦双眼一眯,“好!那我们不扯其他,你只需要证明这首诗是你自己写的即可!否则……”

“我姓申。”

“嗯哼……云桥姑娘先前呼唤我的时候,你却出声应答,那会儿我便知道你我同姓,但那又怎么样……”

申小甲打断沈琦的话,竖起食指左右摇摆几下,“不不不,你听错了,我俩的姓氏并不相同,你是被掰弯成三声的沈,而我是笔直一声的申。”

沈琦翻了一个白眼,“然后呢?姓申很了不起吗?要我给你颁个奖吗?”

“姓申当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甚至是一个让人很头痛的麻烦事,你这种普通人是体会不到的,还是先听我把话说完吧……”申小甲拍了拍沈琦的肩膀,“我姓申,名小甲,姓名是父母取的,没得改。但表字是我自己取的,独一无二……”

沈琦满脸不耐烦地插话道,“你的废话怎么那么多,所以你字什么?独一?还是无二?”

“都不是,”申小甲撇了撇嘴,淡淡道,“我的表字其实很简单,一二的一,夏天的夏。”

“一夏?”沈琦地将申小甲口中的两个字连在一起,皱了皱眉,只觉得这两个字有些耳熟。

“一夏!”楚云桥震惊地看着申小甲,忽然道,“你是诗鬼一夏!一夏清莲起舞间,斗酒诗成三百篇……你居然是天下诗才第一的诗鬼?”

“虚名而已,大家抬举了……我有今天的成就都是因为我的朋友很多,站在他们那些巨人的肩膀上才致使我博得了天大的名声。”申小甲腼腆地笑了笑,“口说无凭……虽然我这个人很低

调,没有什么刻章,但我却也有独特法子来证明自己的身份……”朝着站在某个边角落的一名小厮招了招手道,“朋友,劳烦帮我寻个拖把来!”

小厮不明所以地挠挠头,讷讷道,“何为拖把?”

“就是大一些的毛笔……”申小甲伸出双臂比划一下,“大概这么长……”

“噢……好像柴房里是有一竿那么长的,稍等!”小厮恍然大悟,旋风般地离去,不消片刻,又旋风般地扛着一支五尺左右的竹竿毛笔回来,手里还提着一只盛满墨水的木桶,气喘吁吁道,“前几日工匠刷牌匾和柱子剩下的,顺便给您提过来……您看看合不合用?”

申小甲接过竹竿毛笔耍了个棍花,瞟了一眼桶里的墨水,“合用,非常趁手!兄弟挺有眼力劲的,一会儿沈少城主履行了赌约,我给你分个百八十两当小费!”将空酒壶放在桌上,捞起红花衫前摆绑于腰间,撩起袖子,竹竿笔尖插进桶中,奋力提起,高喝一声,“诸位瞧好了!”

话音一落,申小甲丝毫没有要酝酿一番的意思,握笔如长枪,在大堂的地板上游行翻飞,一撇一捺,翩若惊鸿。

众人还在惊叹申小甲的笔法时,两首杜甫的名诗便已被申小甲涂画在脚下的青石砖上。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是杜甫在窗前遥望白雪皑皑的西岭雪山。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是少陵野老在感叹江流奔涌,韶光易逝……

两首诗文写完,申小甲并没有停笔,继续大开大合地舞动竹竿毛笔,泼墨洒字。不一会,青石地板上又多出十几首杜甫的诗文。上一世,申小甲最喜欢的诗人便是杜甫,与诗仙的浪漫不同,诗圣杜甫是接地气的现实主义,沉郁顿挫,忧国忧民。每一年的三伏天,他都会去一次草堂,于清凉草木中,感怀先圣心迹。

今夜这一场诗会,他原本只想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喝酒吃肉,无奈各种有意无意地推波助澜让他不得不站出来。而这几日生死危局的压力积蓄心中,也在此刻完全爆发。在癫狂忘我的心境下,申小甲不知疲倦地挥舞竹竿毛笔,将脑中记得的所有诗词全部书写在青石砖上。

楚云桥的眼神渐渐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由质疑到震惊,再到一丝丝的痴迷。

沈琦的脸色越来越白,嘴唇渐渐颤抖起来,双眼瞪得大大的,口中不停地重复着几个字,“不可能,绝不可能……”

不仅是楚云桥和沈琦,方才申小甲声称自己是诗鬼的时候,大堂内许多人都和他们一样,根本不相信申小甲的话,皆是嗤之以鼻,而今却是满脸骇然,谁也不敢再质疑半句。

因为,申小甲停笔的那一刻,大堂的青石砖上满满当当凝着八十八首绝世诗文。若不是地面实在没有空隙可以书写,似乎申小甲还要继续写下去。

十几名寒士踮着脚尖立在墙边,生怕不小心踩毁了地上的诗文,眼神炙热地盯着一行行诗文,轻声吟诵。

渐渐地,吟诵声越来越大,十几人变成了几十人,最后竟是满楼人都在低吟申小甲写在地上的诗文。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几名寒士反复朗读后,竟是泪流满面。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一名站在二楼上的小厮望着下方,不停地高呼豪迈二字。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羊胡子老者扶着窗框的手越来越用力,指节青白,眼眶隐隐有些发红。

“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一些年龄颇大的雅士不住地颔首称赞,视申小甲为知己。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有人一拍桌案,面色悲切地饮了一口酒,恨恨地看向锦衣华服的沈琦,大有一种想要劫富济贫的冲动。

沈琦注意到那人的目光,阴狠地回瞪一眼,抿了抿嘴唇,悄悄地挪动步子朝着烟雨楼门口走去。

申小甲不知何时又从哪里借来一壶酒,狂饮几口,一把抓住沈琦的手臂,对着沈琦打了两个响亮的酒嗝,嬉笑道,“诗狂兄弟……不知地上的这些能不能证明我的身份,若是不够……我可以再在房顶上添个百八十首,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沈琦此刻很想说地上那些也是申小甲抄的,但在众人戏谑的眼神中只得咽下去,因为这些诗词确实没人见过,若是他说这些诗词是申小甲抄来的,万一有人让他也抄个百八十首如此佳作,那时只会更加尴尬,深吸一口气,寒着脸道,“不用了,算你厉害,居然比我还能装,只当个小小捕快真是屈才了,明天我就让我爹把你调到城主府来办事,定让你升棺发财……”

“升官的事情不着急,”申小甲搓了搓手道,“咱们还是先把发财落实了吧……千两黄金兑成白银是一万两,加上桌上那些金银珠宝,应该差不多拢共一万五千两……拿来吧!”

沈琦眼神冰冷地盯着申小甲,咬牙切齿道,“城主府的银子……你真敢要?”

“城主府的银子有什么不同吗?”二楼上的山羊胡子老者忽然插话道,“莫非你家的银子是私造的,盖的不是官印?格外烫手?若是如此,我回到京都倒是要请圣上派人来月城一趟,看看你家银子是如何一个烫手法?”

楚云桥见沈琦的脸色越加难看起来,轻笑一声,“老大人误会了,城主府的银子自然也是盖着官印的,沈公子方才只不过因为输了银子有些气恼,所以才会胡说……但终归还是会愿赌服输,不会乱来的,毕竟沈公子也是赫赫有名的诗狂,这点雅量还是有的……我说的对吧,沈公子?”

沈琦深深地看了一眼山羊胡子老者,深吸一口气,扭头对楚云桥点头笑道,“还是云桥姑娘懂我,不愧是我的红颜知己……”从怀里摸出一沓银票,随手扔到申小甲身上,“区区一万五千两银子,瞧你那急不可耐的样子,

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这里是一万两银票,桌上那些东西早先便定作赌注,不能说你想换成银票就换成银票,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不想拿也得拿!”

申小甲收起白花花的银票,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桌上那些金银珠宝,很想也收归囊中,可一想到沈琦珠光宝气地躺在夜香车里的场景,便实在有些难以下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扭头对楚云桥问道,“云桥姑娘,我这人视钱财如粪土,收下这银票……主要是喜欢银票上面的字,有些墨香气,而那些黄白之物实在不堪入目,就权当是今夜在此所有寒士兄弟的酒肉钱了,该是够了吧?”

楚云桥嘴角抽搐一下,特别是听见申小甲说什么喜欢银票上的文字的时候,很想暴捶申小甲一顿,艰难地维持着脸上的笑容,轻声吐出几个字,“绰绰有余……”

“有余?”申小甲舔了舔嘴唇道,“那便再给我来七八壶美酒,十盘辣卤牛肉吧,五盘分给大家,五盘打包,我拿回去慢慢吃……可以吗?”

“当然可以,”楚云桥终于还是忍不住,偷偷翻了一个白眼,“不过这些珠宝具体如何算价还得问过楼里的妈妈……”

一旁的沈琦实在看不下去了,往地上啐了一口,满脸鄙夷地道了一句“真他娘穷抠”,对楚云桥拱手道别,气呼呼地转身离去。

申小甲假模假式地朝着沈琦的背影高喊道,“沈兄弟,别着急走啊,留下来再喝几杯嘛,我请客,左右是用你的钱买单,甭客气……”

楚云桥笑着摇了摇头,很难想象方才那个潇洒挥墨的才子和眼前斤斤计较的小捕快是同一人,从袖中摸出一块小巧的木牌放入申小甲手心,双颊绯红,柔媚道,“公子,今夜既是你赢得诗会,小女子自当履行诺言,先行去房中准备酒菜香薰,待会儿与公子一同吟诗赏月……这是我的闺阁号牌,公子可借此寻来……”

“说实话,我现在已经有些醉了……”申小甲捏了捏眉心,“吟诗赏月恐是不行了,改日吧……”

楚云桥咬了咬嘴唇,摆出一副黯然心伤的模样,“公子……你赢得了诗会,却不来我的闺房,别人会觉得你瞧不上我,往后小女子在这楼里还如何存活……公子,您还是来我房中坐坐吧……”

申小甲脸上的表情立时僵住,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晏齐,叹道,“也罢,那便坐坐吧……”指了指桌上的金银珠宝,“不过我还是先和楼里的妈妈把账算清了再去寻你,省得到时候万一坐到天亮,第二天再给忘记了……”

“公子真是自信……”楚云桥脸上的红晕更浓了几分,“我还从未听说有人能一整夜都不休息的……”

“那说明他们腰不行,我这腰金刚不坏,别说一夜,三天三夜都不成问题!”申小甲环视大堂四周,低声问道,“你们妈妈是哪位?好说话吗?是不是特别刻薄那种……”

“我们妈妈叫黄四娘,”楚云桥娇笑道,“倒也谈不上刻薄,平素是严厉一些,但也是为了大家好,若是没有四娘,这烟雨楼早就和别的青楼一般污浊了……她今夜没在这边,”指了指烟雨楼后院方向,“诗会开始前有人来寻她,估摸着这会儿还在后院亭子里叙旧吧。”

“她这老板也是心大,自家姑娘在前面陪着一群豺狼,自己却和别人在后院闲聊,也不怕你们吃亏……”

“吃不了亏……这里每一个女子都是经过四娘悉心调教的,懂得如何应付各种情况,若是真吃了亏,那便是自己想要吃亏了。”

申小甲目光从大堂里一个个花枝招展的姑娘身上移过,果然见到一些女子机巧的应对,躲过了明里暗里的毛手毛脚,不禁赞道,“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烟雨楼确是一座很有意思的美人宫苑。”

楚云桥反复咀嚼申小甲脱口而出的诗句,一时间对申小甲的才情更是钦佩,眼神里也多了一些其他的东西,忽地瞥见不知何时来到身后的桃娘,定了定神,柔柔地对申小甲行了一个礼,“公子,夜色已深,云桥先行告退,在房中恭候公子大驾!”

申小甲摆摆手,“去吧去吧,我一会再来找你聊天解闷……”待到楚云桥身影消失在花台旁侧,举起酒壶,对大堂内的其他人高声道,“诸君,饮胜!兄弟我还有事,便不再此与诸君共饮了,咱们日后闲暇时再一醉方休!”

“饮胜!”大堂内的寒士们尽皆端起酒杯,遥遥相敬。

申小甲咕咚灌了一大口,用袖子抹了抹嘴边的酒渍,快步来到晏齐身旁,拉着晏齐的手臂朝着烟雨楼后院走去,“快走快走,咱们算完账赶紧回去,这种销金库不是咱们久留之地,各种套路层出不穷,搞不好一万五千两都不够,最后还要倒贴……”

晏齐闷闷地低着头跟在申小甲身后,数十步后,挣脱申小甲的手,抬头认真地盯着申小甲的眼睛说道,“小甲,我看明白了,也想明白了……”

申小甲愣了一下,回头看向晏齐,疑惑道,“明白什么了?”

“我跟云桥姑娘不合适……”晏齐抽了抽鼻子,挤出一副难过的表情,“既然你们两情相悦,做兄弟的只能成人之美……”

“什么两情相悦……”

“方才我看得清清楚楚,一个人的眼神是不会骗人的,她的眼里有你……而你为了她,也写了八十八首……不对,算上反着写的那首,总共八十九首诗。你曾经唱过一首歌,为你写诗,为你静止,为你做不可能的事……现在,你为了她已经做了别人不可能做到的事,这还不是两情相悦吗?”

正当申小甲想要解释几句的时候,忽地从前方亭子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四娘,我最近新创作了一首歌,韵味很是特别……为你写诗,为你静止,为你做不可能的事,为你我学会弹琴写词,为你失去理智……”

申小甲和晏齐循声望去,目瞪口呆地盯着亭子里那道邋遢身影,齐齐惊呼道,“老曲?!”

春江杀人月 第三十五章 楼道上抱着公鸡的少年 从烟雨楼大堂走出来,穿过一条竹帘画廊,便是宽大敞亮的后院。

院子内主要由一块高低起伏不平的草地,一座四角悬挂风铃的凉亭,一条潺潺而流的小溪组成。

申小甲因为想要快些找到烟雨楼的妈妈清算账目,所以拉着晏齐走得极快,几句话功夫便已至凉亭十步之外。距离不远,且无遮无挡,自然能看清亭子内的情形,也能听清亭子内的声音。

凉亭内距离亲近的那两道身影也不例外,申小甲和晏齐的惊呼响起时,两道身影俱是一滞,循声望来。

一个男人和女人站在一起,首先引人注目的一定是女人。

申小甲和晏齐在看到那道熟悉的邋遢身影之后,便很干脆地移开视线,直勾勾地盯着邋遢身影旁边的那道倩影,瞬也不瞬。

昏暗夜色下,亭子两侧的粉色灯笼勾描出一道丰盈的身姿,淡黄的薄纱裙随风飘摆,令人对衫下的风景生出无限遐想。

直到许多年后,申小甲再次回归月城时,站在城头上望着烟雨楼的方向,回忆起这一夜的情景,仍是唏嘘不已,脸上满是苦笑。

烟雨楼满楼的争奇斗艳,更有楚云桥这样倾国倾城的花魁,申小甲一心以为管事的妈妈定也是天生丽质难自弃的绝世佳人,在走向后院路程中,打了一肚子的草稿,怎么展示自己的惊艳才华,怎么显露幽默风趣,怎么能拉近两人的距离,便于结账时讨价还价……

然而他偏偏没想到,当亭子内那道倩影回头望来时,自己看到的会是一位特别的妇人。

脸盘子特别的圆。

眼睛特别的大。

眉毛特别的粗。

鱼尾纹特别的多……

申小甲甚至还看见了妇人鼻翼右侧的那一颗特别的黑痣,虽是不大,却也称不上好看,更与绝世佳人毫不沾边。

未见其面时,丰腴曲线已让申小甲和晏齐生出无限憧憬,而今得见其容,犹如从九天之上摔下地面,反差之大,令人感叹良久。

如楚云桥一般年龄相近的绰约仙子他喜欢,如桃娘一般风韵犹存的小娘子他也能接受,可像黄四娘这般有些许特别的普通中年妇人,申小甲实在很难生出什么想入非非的念头。

“你们是哪家的少年郎?”黄四娘眉目和蔼地望着申小甲笑道。

“他们是我的朋友,那个绿袍儿是醉月楼老板娘的儿子,而这个头发半黑半白的小子……”还未等申小甲回过神来,老曲干咳一声,抢先答道,“他和我都住在醉月楼的柴房里,算是左右床兄弟。”

申小甲被老曲的咳嗽惊醒,登时察觉自己脸上的表情有些夸张,努力平复心情之后,挤出一张标准的腼腆笑容,彬彬有礼地作揖行礼道,“见过四娘,方才鲁莽出声惊扰,还望四娘见谅!”

“倒是个翩翩君子,”黄四娘赞许地看了申小甲一眼,继续问道,“你来此间是为了寻你的左右床兄弟吗?”

申小甲故意低着头,不去看黄四娘鼻翼上的那颗黑痣,恭敬答道,“并非如此,小子是来寻四娘你的……”直截了当地将大堂内的情况解释了一遍,不再遮掩自己的目的,“劳烦四娘核算一下账目,若是剩余许多,除开七八壶清酒,十盘辣卤牛肉,再添几斤油炸花生米也是极好的。”

黄四娘似笑非笑地盯着申小甲,“斤斤计较,还是个会过日子的……”瞟了一眼申小甲手中的木牌,淡淡道,“云桥既已将木牌给你,现在便结账是不是

早了一点,一夜风情万种,难道连你半两金子都换不来吗?”

“既然四娘与老曲相熟,那也算是自己人了,小子就有话直说了……”申小甲偷偷对着老曲眨了眨眼睛,佯装出一副醉意浓烈的模样,“我与云桥姑娘初识并不愉快,甚至可以说是惊险,想来她并不情愿与我单独相处,如今只是因为诗会的缘故骑虎难下罢了。所以我还是早些离去,以免两相为难……”

“你这话一点都不直,也不真诚……”黄四娘摇了摇头,轻笑道,“云桥若是不想与你单独相处,大可在楼里随意找个地方与你浅酌两杯打发了事,不会将自己的闺房木牌交与你……烟雨楼花魁的闺房所在虽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知道的。”

申小甲见老曲丝毫没有要帮腔的意思,只是痴痴地望着黄四娘,暗骂一句见色忘义,尴尬地挠了挠头,羞涩地笑道,“好吧,我承认……其实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这个人见着姑娘就会脸红,更别说跟云桥姑娘这样的美人独处一室……我会心怯到想找个缝儿钻进去的……”

一旁的晏齐听到申小甲最后一句话,面色顿时怪异起来,嘀咕一句,“想得美啊!”

黄四娘歪着脑袋直视申小甲的眼睛,眼神陡然一寒,冷冷道,“你在侮辱我……”

“怎敢,小子这回说的都是心里话,没有半点虚假……”

“如果是心里话,那你就更加是在侮辱我!我黄四娘调教出来的女子,居然连一个羞答答的少年郎都留不住,是不是显得我太无能了一些?”

“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是很想留下来和云桥姑娘继续赏花弄月的,只是我这酒量实在太差,现在都是强撑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喷涌不止,到时候弄脏了云桥姑娘的衣衫就不好……”

“你还是在侮辱我,你的意思是我教导出来的花魁,连一般青楼女子该如何伺候烂醉的客人都不懂吗?”

“不是……”申小甲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再次向老曲投去求助的眼神。

老曲一只手撑着脑袋,表情温柔地盯着黄四娘,另一只手对申小甲不耐烦地挥了几下,“别再瞎编了,真要气恼了四娘,不用烟雨楼的打手小厮,我第一个就揍你……今夜你就去跟云桥姑娘好生吟诗作对一番吧,至于钱财这种东西……千金散尽还复来,不要太过在意啦!”

黄四娘见申小甲还想再说什么,蛾眉微蹙道,“这样吧,今夜你和云桥独处的消费全都免除了,明早咱们再算算先前大堂的酒菜钱即可,该退你的,一分都不会少。如此……你若再推辞,一心非要打我烟雨楼的脸面,那就不要怪我四娘心狠手辣了!”

“看看,四娘多么善解人意……”老曲扭头对申小甲呵斥道,“还不快谢过四娘,别得了便宜不卖乖!”

“那便全依四娘所言吧……”申小甲脸皮抽搐几下,垂头叹了一口气,无精打采地对黄四娘拱手道谢一声,鄙夷地瞪了老曲一眼,带着晏齐慢慢退离凉亭。

黄四娘看着申小甲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道,“真是个有趣的少年郎,希望他能给云桥一段快乐的时光吧,那孩子太苦了……”

“放心吧,那小子虽然比我是差了一丢丢,却也是个懂浪漫,知情趣的人……对了,四娘……你觉得我方才那首歌唱得如何,若是不喜欢,我还会其他的名堂……”老曲一扭头,变魔术般从怀里摸出一朵红玫瑰,含在嘴里,眨眨眼睛道,“这个魔术可是我学了

许久才练会的,怎么样?”

“恶心!”

申小甲回头望了一眼凉亭,往地上啐了一口,故作呕吐的模样,“太恶心了!居然说那首歌是他自己创作的,他怎么这么不要脸……魔术也是小爷我教他的,方才连帮我们说一句好话都不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呸!”

“确实不地道……”晏齐忽然停下脚步,情绪低落道,“你有云桥,老曲四娘……而我,却只能寂寞地在深夜里独自徘徊……”

申小甲看了看手里的木牌,毫不犹豫地将木牌放到晏齐手里,“要不然你去和云桥姑娘赏花弄月吧,我寻个没人的清净地喝酒吃肉去……”

“申小甲!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把云桥姑娘当什么人了!”晏齐一把将木牌塞回申小甲手里,冷着脸道,“君子不受嗟来之食,而且云桥姑娘也不是货物,岂能随意让来让去!她既对你有意,你对她也有心,就该好好相处……你这般做,不仅是侮辱了我,还侮辱了云桥!”

“今晚真是撞邪了,一个个都说被我侮辱了……”申小甲嘟囔一句,拍了拍晏齐的肩膀道,“也罢,牛不饮水不能强按头……阿齐,你要是一个人待得无聊,就去大堂里转转,要是看上哪个美人尽管开口,咱们今天可是挣了一万五千两,怎么折腾都行!”

“不用了……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我的心里只有云桥姑娘,以后不会再爱了!”

“你可以换个瓢,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晏齐忽地瞥见一道丽影从画廊飘过,瞬即双眼放光道,“小甲,你可知道那位姑娘是谁?”

申小甲循着晏齐的目光看去,正好瞧见满脸寒霜的桃娘也在看向他们,“知道啊,她是云桥姑娘的侍从,名唤桃娘。不过她应该不算是姑娘了,按年纪……应该够做咱们的小姨娘。”

“欸,爱情是不分年龄的……”晏齐双颊红扑扑地说道,“其实我更喜欢成熟一点的,成熟的女人懂得心疼人……”

申小甲顿时明白过来,嘴角抽搐道,“你不是说你的心里只有云桥姑娘吗?”

“那是刚才的我,现在的我已经不一样了……”晏齐伸出右手,意气风发道,“拿来吧,随便分我个七八千两银子,我要和桃娘花前月下,谈谈人生,聊聊理想!”

“她可不是花钱就能搞定的主儿……”申小甲苦笑道,“那是一座冰山,生人勿进,你还是换个人吧。”

“不!我就认定她了……”晏齐毫不客气地从申小甲怀里扯出几张银票,快步走向桃娘,“冰山又怎么样,我会用我的真心将她捂热的!冰山融化后,才最温润!”

申小甲怔了一下,看着晏齐走向桃娘,一只手拍在桃娘身后的柱子上,看着桃娘满脸错愕地呆立原地,隐隐听见了一句有些熟悉的台词……

“该死!原本对爱情不屑一顾的我,却因为你无法自拔!桃娘,我宣布,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晏齐的女人,谁也不能把你从我的身边抢走!来吧,让我们一起建筑温馨小巢,在甜蜜的海洋里肆意徜徉……”

“啪!”

没有意外,一声响光在画廊里传开,桃娘寒着脸推开晏齐,快步离去。晏齐则是更加兴奋地紧随其后,一脸关切地追问桃娘手疼不疼。

申小甲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瞟了一眼手里的木牌,抬腿走向通往二楼的阶梯,正要拾阶而上,却瞧见楼道上站着一个怀抱红冠大公鸡的少年,腰间两把八斩刀寒光闪闪……

春江杀人月 第三十六章 闺阁里忽然飘飞的粉衫 八斩刀,实则是一种刀法统称,取自永字八法。双刀本身为合掌刀,由两把同样大小的短刀组成,两刀交叉平放在一起,形似胡蝶,因而又称胡蝶刀。

申小甲前世曾在一些讲述咏春拳的影视剧中看到过八斩刀,此刻亲眼所见,不禁生出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喔喔喔!”少年没有开口说话,怀里的大公鸡却是红着眼对申小甲怒鸣三声。

“来者不善啊……”申小甲顿时醒转过来,装作毫不知情地继续抬腿往上走,面带微笑地对少年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你很得意啊,”少年缓缓地将大公鸡放在楼梯木板上,忽然道,“也对,任谁能得到那只鸡都会很开心……可是,有人欢喜就有人愁,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很不开心呐!”

申小甲身形一滞,以为少年说的是楚云桥,撅了撅嘴道,“小兄弟,你这么说话可太不好听,别人做鸡又不是自己想做鸡,也是无奈啊……还有,咱俩又不认识,我怎么知道你开心不开心呢,实在莫名其妙!”

“做鸡还有自己不愿意的,不愿意就别做啊!”少年气呼呼地盯着申小甲,寒声道,“吃了别人的鸡,还在这里说什么不情不愿,怎会有你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申小甲这才反应过来,面色古怪道,“你说的是那只烤鸡啊……”

“难道你还吃了别的鸡?”少年噌地一下抽出腰间的八斩刀,“没关系,不管你吃了多少只鸡,我等下都会让你全部吐出来!”

“等等,咱们讲讲道理,你我都不相识,为何一言不合就要拔刀?”

“别装蒜了,你我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什么仇?什么怨?”

“你不仅吃了我养了十年的鸡,”少年一扭屁股,指着某处肿胀,面色悲戚道,“还把我的屁股弄成这样……你说说,我该不该砍死你个王八蛋!”

“鸡的事暂且不提……”申小甲抠了抠脑门,“你的屁股也跟我有关系?”

“房梁上的开水,地上的铁夹子,还有凳子上小锥钉……”少年咬了咬嘴唇,似乎每说一句,屁股就更疼了几分,嘴唇颤抖道,“别告诉我那些东西不是你放的!”

“噢……我说怎么昨天柴房里乱得一团糟呢,原来是进了你这只小老鼠啊!”申小甲佯装才知情的模样,瘪了瘪嘴道,“那你这就不能怪我了,是你自作自受。私闯民宅,我完全可以抓你去府衙治罪……我不去找你麻烦,你却还敢来拦我的道,真是狗打石头人咬狗,岂有此理啊!你们这些江湖中人果然是无法无天惯了,那个卖红薯的姬姥姥是你师父吧?帮我转告她,明日我请她在府衙喝茶,有些事要向她讨个说法!”

“我师父没空,你想要什么说法我可以现在就给你……”

“一根烤红薯的说法……城郊判官破庙,篝火之旁,死了一个薄衫女子,我从她的胃里发现了一些烤红薯……”

“你不会想说是我师父

用烤红薯杀了她吧?我师父的红薯甜糯可口,我天天都吃,除了放屁多一些,并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我当然知道人不是她杀的,否则就不会说是请她喝茶了,但那晚她在那间破庙里做了什么,必须要交代清楚!江湖也在大庆,所有人都必须遵守大庆律法!”

“你想要交代,我师父就要给你吗?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少在那里扯东扯西拖延时间,你的时辰快到了,咱们言归正传吧!”少年深吸一口气,恨恨道,“屁股的事就一笔勾销,算我自己没长眼,着了你这阴险小人的道……接下来,我们来算算那只鸡的账!”

申小甲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你想怎么算?一只鸡通常也就一两银子,这是一百两银票,百倍补偿够不够?”

“一百两?你知道那是什么鸡吗?”少年冷笑道,“我每年给它投喂的粮食都不止一百两,更何况还有那些专门为它准备的珍稀药材,千年灵芝,万年血参……你算算这些应该值多少钱?还百倍赔偿?你赔得起吗!”

申小甲面色一僵,咽了咽口水道,“兄弟,你这也太败家了吧……赔,我确实赔不起,但你也别说什么让我吐出来的话,现在估摸着都消化得差不多了,吐肯定是吐不出来的,就算吐出来,你也不可能再吃得下去……”

“那就不用吐了,血债血偿吧,”少年伸出舌头舔了舔刀身,不料却刀锋划破了舌头,立时淌出一道殷红的鲜血,强装镇定咽下血水,大着舌头继续发狠话,“现在尚且不满二十四个时辰,药力刚刚发作,大部分还在你体内,等宰了你,再喝下你的血,效用是一样的!”

申小甲看着八斩刀上的那一丝鲜血,倒吸一口冷气,眨眨眼睛道,“真疼啊,小心点,刀枪无眼……就没有其他解决办法了吗?”

“废话真多!”少年恼羞成怒,双手握刀,一前一后竖立胸前,右脚一扭,从楼梯上方飞跃而下,笔直地扎向申小甲,厉声喝道,“爽快点,赶紧下去跟我的七宝玲珑鸡赔罪吧!别让它等急了!”

申小甲眼皮一跳,正要侧身躲避,岂料先前被少年放在木板上的红冠大公鸡突地飞起,也从另一边朝自己飞扑而来,旋即向后一仰,顺势飞起左脚,来了个倒挂金钩,将大公鸡踢飞到后方院子里,双手向上一托,支着少年的胸腹,奋力朝后一抛,面色潮红地吐出两个字,“走你!”

话音未落,少年刚欲嘲讽几句,只觉得身下传来一股巨力带着自己飞腾起来,在空中画了个完美的抛物线,扑通一声,倒栽葱般地插进后院溪流之中,溅起一朵大大的水花。

申小甲慢腾腾地站起身来,惊讶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满脸歉意地瞄向少年落水之处,喃喃道,“不好意思……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我现在变得这么厉害……”忽地感觉胸腹之中燃起一团燥热,唇口也有些发干,速即快步朝着楚云桥的闺房走去,“这鸡的后劲真大,还是赶紧走个过场回家睡觉比较好……”

运气如虹,疾步如飞。

不消片刻,申小甲便来到楚云桥闺房门前,伸出右手轻轻拍了拍房门,醉眼朦胧道,“云桥姑娘……在吗?”

闺房内,楚云桥早已换上一身粉衫,听见门口传来敲门声,看了看手中的短剑,犹豫了片刻,还是将短剑藏于袖内,缓缓起身,挤出一张娇媚的笑脸,走到闺房中央的红木桌旁坐下,柔声道,“公子请进!”

申小甲猛地推开房门,扫视房内一眼,顺手关上房门,摇摇晃晃地走到楚云桥对面坐下,自顾自地拿起桌上的酒壶,咕隆咕隆地灌了几大口,长出一口气,红着脸笑道,“让云桥姑娘见笑了……刚才来这里的路上,我活动了一下身子,因而口舌有些干燥,才会如此失态,抱歉抱歉……”

“公子不必客气,”楚云桥媚眼如丝道,“本来今夜这房内的一切都是为公子准备的,您可以肆意索取,连我也一样……”

申小甲抬眼看向楚云桥,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春光旖旎,顿觉身子更加燥热起来,赶紧移开视线,又拿起酒壶,咣咣咣喝个不停。

楚云桥见申小甲只顾着喝酒,竟是没有一丝防备,暗忖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速即起身,莲步轻移,在申小甲身侧站定,右手悄悄将短剑握于掌心,藏在身后,左手伸向申小甲的额头,指尖轻揉几下,呵气如兰道,“公子……慢些,若是饮得太急了,对身子不好……”

申小甲感受到自己额头上柔柔的触感,放下手中的酒壶,双眼灼热地盯着楚云桥,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努力平复一番,醉醺醺道,“云桥姑娘……坐呢,我已经进来坐了,酒呢,我也喝了……时候不早了,我想我还是回家歇息吧,现在这种状态实在没有精力赏花弄月了……”

“公子不想赏花便不赏……只是公子今夜写了满楼的诗文,必定十分劳累了,何苦再奔劳归家,不如就留在这里,让云桥好好伺候公子歇息吧……”左手从申小甲的额头滑至唇上,楚云桥藏在身后的右手忽地挥出,银光乍现,一柄短剑直直地刺向申小甲的咽喉,迅如闪电。

申小甲原本已被撩拨得神魂颠倒,一抬眼却瞥见突现的银光,登时惊醒几分,双手化爪,精准地抓住楚云桥的双手,直起身子,想要站立起来方便与楚云桥过招,却不慎滑了一跤,正正地压着楚云桥扑倒下去,双唇正巧印在那一片温润的朱唇之上,一缕醉人的芳香飘进口鼻,随即脑中愈加混沌,双手开始不由自主地摸索起来。

嘤咛一声,楚云桥只觉得大脑一片轰然,从申小甲滚烫的唇齿间散发的气息令她浑身酸软,眼神不由地迷离起来,短剑也滚落一旁,双颊绯红,想要伸手推开申小甲,却终是绵绵地搂在了申小甲的脖子上。

这一刻,申小甲和楚云桥两人皆是忘却所有,在清凉如水的月光中,在香薰漫漫的闺阁中,尽情地相拥在一起。

清风徐来,红烛熄灭,一衫粉红飞起,而后缓缓飘下,遮盖住了满房的巫山云雨……

春江杀人月 第三十七章 白玉换青砖 当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的时候,申小甲缓缓醒转过来,双臂撑着紫檀木床,坐直身子,拍了拍昏昏沉沉的脑袋,想起昨夜的荒唐事,速即左右扫视一眼,却并未发现楚云桥的身影。

轻轻嗅了嗅锦衾上的余香,申小甲苦笑着摇摇头,在自己上一世的认知里,这种情况下通常提前开溜的都是男人,没想到现在却是他被剩在床上……甚至自己的枕边还有一锭金子!

怎么能这样?这算是打赏?还是算是对自己昨夜勤勤恳恳的补偿?

在烟雨楼里,自己和花魁睡了一觉,被赏赐的居然是自己,奇耻大辱!

掀被下床,申小甲迅速穿好衣衫,雄姿昂扬地走出闺阁,四处寻觅楚云桥的身影,后院里,溪水旁,凉亭内,大堂中,到底还是一无所获。

不仅没见到楚云桥,甚至连老曲和晏齐也不知所踪。

申小甲拉住一名懒洋洋清扫大堂的小厮,询问一番之后才得知,老曲和晏齐昨夜便已离去,至于楚云桥的行踪,如小厮这般等级低下的仆从是不可能知道的。

他本想找到黄四娘结账,顺便再打听一下楚云桥身在何处,总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那样岂不是与后世渣男无异……可来到柜台后才知道黄四娘一大早便出门采购烟雨楼各类杂物去了,至于他昨夜的账目已经核算清楚,剩余的找补也都按他所说换做了清酒和吃食。

垂头叹息一声,申小甲只好从柜台上取走两壶清酒,一盘辣卤牛肉,以及三斤花生米,缓步走出烟雨楼,满脸遗憾地回望一眼,心中感慨万千。

他之所以如此执着想要找到楚云桥,只是源于内心某种强烈的责任感,毕竟楚云桥是他这辈子还有上辈子的第一个女人。

上一世,他只想做一个惩恶锄奸的英雄,根本无心在儿女情长上,所以才会错过小荷,等到他想要去寻找小荷的时候,小荷已经变成了阿莲,便是相见亦是不相识。

从未尝过香玉满怀的滋味,如今初品之后,竟是如此美好,竟让他第一次对这个年代有了一些真实的情感,生出了无限憧憬,开始觉得娶亲生子,白头偕老,平淡地过完一生似乎也很不错。

再者,按照前世他所听说的经验,自己也应该是楚云桥的第一个男人,他虽没有某种怪癖情结,但心中那种自傲与责任也更加浓烈了几分。

只不过,对他有如此特殊意义的一个女人,却是想要杀他。

因而他很想找到楚云桥,认真地问一问她,为何想要杀自己,若是没有什么解不开的死结,他想拉着她的小手,许下一个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诺言。

他很想找到楚云桥,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帮其赎身,背负起一个男人养家糊口的责任,让她不用在不想笑时,对人欢笑,在想哭时,没有肩膀可以靠。

他很想找到楚云桥,却又很怕真的找到楚云桥,因为其实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每次看到楚云桥时,都像是看见了阿莲一般,尤其是昨夜,那只鸡的药力让他头脑不清醒,将楚云桥当成了阿莲,这才犯下了那个美丽的错误。

一步三回头。

申小甲在拐进飞雪巷前,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烟

雨楼,内心五味杂陈地叹息一声,抬腿朝着府衙走去。

当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时,烟雨楼三楼某间厢房的窗户缓缓打开,一身白纱薄衫的楚云桥站在窗前,凝望着申小甲离去的方向,眼中尽是藏不住的黯然。

“昨夜你应该杀了他,而不是睡他……”桃娘不知何时来到楚云桥身侧,面色冰寒道。

“一开始我是想杀他来着,”楚云桥咬了咬嘴唇,有些心虚地解释道,“可不知为何,他身上有股奇怪的气息,让我怎么也提不起劲儿,更别说握剑了……”

“阴阳合欢散?那他更该死!”

“应该不是那种东西……今早我醒过来时,觉得身子非但不乏累,反而比平时轻松了不少,调整内息时发现体内经脉畅通无比,修炼青莲剑歌的暗疾也都全部消失。桃娘,你现在可以放心大胆地使用琴底的东西,我已经不需要了……”

“这么说,你和他睡了确是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暂且饶他一次,也算是一命抵一命,两不亏欠。”

“我也是这般想的……而且他昨夜确实很辛劳,”楚云桥像是想起什么好玩的事情,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个羞涩的笑容,撅着小嘴道,“所以我在床头给他放了一锭金子,算是他操劳一夜的辛苦费。”

桃娘面色忽然也变得有些不自然,低声道,“其实说到底昨夜的事也有我的责任,我本该守在你房外的……只是半路上遇到了一个登徒子,死缠烂打,实在甩脱不开,后来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却已经晚了,不好再进来……”

“算了,好在因祸得福,想杀他以后还是有机会的……”楚云桥刻意躲开桃娘的眼睛,急忙转移话题道,“桃娘,咱们还是先去莲花泉池那边,将你身子的隐患消除了吧!”

正当桃娘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门口传来几下敲门声,一名小厮的声音紧接着响起,“云桥姑娘,城主大人来了,现已在大堂里等候,特命小人来请姑娘下楼一聚。”

楚云桥和桃娘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淡淡道,“知道了,你且先回去好生招待城主大人,我随后便到……”待到小厮应诺离去之后,思忖片刻,侧脸看向桃娘,“现在正是大好时机,我下去应付老狐狸,引开一些人的眼睛,你独自前去莲花泉池将那东西用掉,神不知鬼不觉……只是我还需要用一下你的闺阁木牌,否则很难糊弄过去。”

“难为你了……”桃娘满脸怜爱地看向楚云桥,长叹一声,从衣袖中摸出自己三楼闺阁的木牌放在楚云桥手中,随即抱着青莲古琴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

楚云桥看着桃娘从后院围墙飞跃而出,顿时松了一口气,拿出自己藏在衣袖里的那幅画,缓缓展开,痴痴地凝视着画卷上的申小甲,自言自语道,“司马北是谁?阿莲又是谁呢?你身上到底还藏着什么秘密……”轻摇几下脑袋,小心翼翼地将画卷藏在桌案的某本书册内,眼神中满是惆怅与忧伤,“你要不是你,我也不是我,那该多好啊!”

呆立片刻之后,楚云桥收拾心情,挤出一张淡雅的笑脸,不疾不徐地走出桃娘的闺阁,越过画廊,转入大堂内,扫视四周,挪步来到大堂正中央,在低头细细打量地上诗文的沈荣

身旁站定,娇滴滴地半蹲行礼道,“城主大人万福!”

沈荣并未抬头看向楚云桥,目光始终停留在诗文上,左手随意地挥了挥,“不必拘礼,这是在烟雨楼,不是在城主府……”点指几下地上的诗文,面色诚挚地赞叹道,“好诗啊!那小子只做个捕快太屈才了,应该去考个状元郎才对嘛,然后再回来八抬大轿地迎娶你,简直是人生大赢家!”

“城主大人说笑了……”楚云桥怔了一下,苦笑着摇了摇头,低声道,“他若当真金榜题名了,只会迎娶王公贵族的女儿,哪里还会看得上我这等青楼女子……再说了,他很快就要死了,中不中状元没有什么区别,我可不想嫁给一个死人,哪怕这死人是个才华横溢的诗人。”

“通透!”沈荣终于抬头看了楚云桥一眼,点头赞扬道,“这才是聪明的女人应该做出的选择,我还以为你经过昨夜的事情之后会变得不一样,没想到你还是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小女子有自知之明,”楚云桥眼帘低垂,语气平静地说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自己该做什么样的事,一刻都不敢忘……而且昨夜诗会之后也并未发生什么不一样的事,自然小女子也就不会变成不一样的人。”

“哦?”沈荣歪着脑袋仔细打量楚云桥一番,故作惊奇道,“难道那位诗才绝艳的诗鬼没有与你花前月下?”

“确实没有,否则诗鬼昨夜便会成为死鬼。”

“可我怎么听说他昨夜去了你的闺阁,一直待到今晨才离去的呢?”

“他昨夜确实留宿在烟雨楼,可并未去我的闺阁……”

“没去你的闺阁,那他去了哪里?”

“桃娘的闺阁,”楚云桥从衣袖里摸出两块木牌,恭恭敬敬地递给沈荣,解释道,“我的闺阁在三楼,而桃娘的闺阁在二楼,因为房间位置相同,所以木牌上的标号也是一样的,仅仅是木牌上的竖杠标记不同而已。二楼的是两道杠,三楼的是三道杠……兴许他饮酒过多,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走错了房间吧。”

“那桃娘岂不是……”沈荣眨了眨眼睛,猥琐地笑道,“难怪你是一个人来见我的,估计桃娘这会还没起床吧。”

楚云桥轻轻地点了点头,满脸羞涩道,“我方才去寻桃娘,推门而入,确实见到桃娘还在床上……她一时羞恼,披上衣衫便跑了出去,也不知现今躲在哪个没人的角落里暗自神伤。”

“桃娘是个好女子,就这么被那杀千刀的小混蛋给祸害了,真是可怜可叹啊……”沈荣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条,轻轻地拍在楚云桥手里,目光阴冷道,“只要不是你就好,那我就可以放心地把这个非常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了!”

楚云桥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纸条,眼底闪过一丝忧虑,脸上却是依旧笑容明媚,微微躬身道,“小女子定当不辱使命!”

“哈哈哈,你办事,我放心!”沈荣拍了拍楚云桥的手背,大笑几声,一边转身走向烟雨楼门口,一边用手指点了点写满诗文的青石砖,声如洪钟道,“挺别致的青石地板被他全毁了,待会我就叫人全都撬起来,统统换成无暇的白玉砖……既是文雅风流之地,总要看着干净顺眼才好!”

春江杀人月 第三十八章 血衣江捕头之惆怅 “我办事……你自然可以放心!”

月城府衙内,申小甲盯着坐在仵作房门口石阶上的江捕头,细细地数了一下江捕头破烂衣衫上的血痕,足足有六十五道,狂咽了一下口水,扯动嘴角道,“我这人没别的本事,就是办事踏实,兢兢业业,勤勤恳恳!”

“勤恳就好……”江捕头耷拉着脑袋,抬起满是血渍的右臂,有气无力地对申小甲招了招手,沉声道,“过来坐着聊吧,虽然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我的脖子疼啊……”

申小甲犹豫了片刻,瞟了一眼江捕头的腰间,没见着那把长刀,这才拎着两壶清酒慢慢走了过去,坐在距离江捕头两尺左右的石阶上,扫了一眼江捕头嗒嗒滴血的左手,故作关切道,“大人,您这是干什么去了?怎地搞得如此狼狈……”

“你这话就有些明知故问了,你让我去的那地方,现在反过来问我干什么去了……”江捕头将右手搭在申小甲的肩上,嘴角噙着一丝意味难明的笑容,“逗我玩呢!”

“城南制墨坊?那是前天的事啊……”

“嗯哼,前天、昨天我都在那里,今晨才回到府衙,特意在这里等你。”

“你不是说撒泡尿的功夫就会回来吗?你这泡尿撒的时间也太长了一些吧!”

“确是我食言了,”江捕头甩了甩左手的血水,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天有不测风云啊,没想到还真有人敢算计到我的头上,差一点我就要下去和麻子兄弟相聚了……”

申小甲皱了皱眉,微眯起双眼道,“出什么事了?”

“有人给我来了个关门打狗……三百墨客,三百把大刀……”

“方家敢私养刀手,违逆官府?不怕被抄家灭族吗!”

“我到的时候……方家已经被灭族了!”江捕头指了指身后的仵作房,语气略带歉意道,“所以你交代给我的事情,只能办了一半……方家家主也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估计是不能帮你指认哪一个才是方家小姐了。”

申小甲倒吸一口冷气,面色凝重道,“三百墨客总有个领头的吧?是谁在给他们撑腰?”

“这我就不清楚了,人家没露头……我也没功夫问,只顾着切瓜砍菜了。”

“你从前天一直砍到现在?”

“别人不肯让我走,盛情难却啊……我只好帮人家做点事,就这么手起刀落,复又手起刀落地从院子砍到祠堂,又从祠堂砍到院子……片刻不停歇,一步一个脚印地砍掉了满门的杂草。”

申小甲右手化刀,在空中挥砍几下,眨眨眼睛道,“那么长时间都在手起刀落,手不酸吗?”

江捕头斜斜地看了一眼申小甲,没好气道,“现在是关心我手酸还是不酸的时候吗?你就不问问与我同去的那两位兄弟怎么样了?”

申小甲清了清嗓子,腼腆地笑道,“不好意思,这是职业病,习惯设想各种可能性……所以,那两位兄弟怎么样了呢?”

“也被我一并宰了!”江捕头瞄见申小甲手里的清酒和吃食,毫不客气地抓了几片辣卤牛肉塞进嘴中,狂嚼几下,一把抢过一壶清酒,咕哝灌了一大口,砸吧一下嘴巴,“这酒肉的味道有些熟悉……哪来的啊?”

“烟雨楼……不是,那两位自家兄弟又有何取死之道啊?”

“吃里扒外,制墨坊的大门就是他俩关上的……你去了烟雨楼?我在方家厮杀了三十多个时辰,你却跑去喝花酒?”

“大人不要误会,我昨夜在烟雨楼也是厮杀不停,别看我表面好好的,实则身心俱疲

,内里已经元气大伤……”申小甲轻咳一声,面不改色道,“好在总算有所收获,寻到了一些漏洞,没有白忙活一场……”

江捕头狐疑地盯着申小甲,又抓了几片辣卤牛肉狼吞虎咽起来,含混不清地问道,“什么样的漏洞?”

“一个黢黑的漏洞……”申小甲一脸心疼地看着江捕头饮酒吃肉,索性自己也抓了一大把牛肉塞进嘴中,从怀里取出那张沾着黑渍的白帕递给江捕头,面沉如水道,“麻子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得有人帮他讨个公道!”

“怎么说变脸就变脸,黑得跟锅底灰似的,不就是吃你几片牛肉嘛,不至于不至于……”江捕头接过白帕,扫了一眼上面的黑渍,递还给申小甲,长叹道,“小甲兄弟啊,有时候太执着不是好事,须得学会放下,人生许多不快乐都是源于放不下,适时地装装糊涂,日子才能过得下去。你看看咱们那位大老爷,他就很会装糊涂,打这路过三趟,连我去干什么了都不问一句。”

“我这人就是不会装糊涂,天生的,改不了!”申小甲举起另一个酒壶,一仰头,狂饮一口清酒,“快乐的日子我要,敞亮的公道我也要!”

“麻子的公道还是暂且缓缓吧,咱们先把月神的案子了结了要紧,留给你的时间不多……现在制墨坊的人都死了个干净,你接下来要怎么做?”

“先去制墨坊看看……”

江捕头深深地看了申小甲一眼,面无表情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自己人都信不过,那我还能信得过谁……”申小甲摇摇头道,“人死干净了,地方又没弄干净,该埋的埋,该挖的挖,那么大一所宅子,总有些藏污纳垢的角落。”

“也好,口说无凭,眼见为实!”江捕头站起身来,深提一口气,嘴角噙着一丝冷笑道,“不过提前跟你说一声,场面多少有些不好看,别被吓哭了……那是一个血淋淋的修罗战场!”

申小甲也跟着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瘪了瘪嘴道,“你以为我还是三岁的孩童吗,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男人了!走吧,早点去早点回,勘察完现场,我还要去监牢里找人聊些心里话……”

“有干劲,我喜欢!”江捕头摸了摸八字胡,将清酒举到头顶上方,倾倒而下,从头浇到脚,强打精神,抹了一下脸,跨步走向府衙大门,在地上留下一串湿红的脚印。

申小甲盯着江捕头触目惊心的后背,怔了一下,速即跟了上去,轻声道,“要不咱们还是先去医馆吧……”

江捕头踏出府衙大门,来到门旁拴马桩前,解下两匹黄马的绳索,纵身跃上其中一匹,撇了撇嘴道,“去什么医馆,那种地方就是没病,也得给你瞧出点病来,再多的银钱都不够挥霍的……我这人活了大半辈子,从来就没有去过那种地方,比这更重的伤不知道受过多少,随便涂点金疮药就行了。”

申小甲啧啧两声,也急忙跨上马背,紧握缰绳,嘀咕一句,“果然什么年代医疗都是一座大山啊……”

驾!一声高喝,两匹黄马飞驰起来,直直奔向城南。

“对了,大人……您的刀呢?”

“碎成八块了,这月城府衙的刀太脆,才砍了十几个人就卷刃了,可见大老爷贪腐之恶劣!”

“这您就错怪大老爷了……咱们的佩刀并不是大老爷找人铸造的,而是城主大人恩赐的,自然会脆一些。”

“噢……那确实还是脆一点好,大家都安心……小甲兄弟,你若是能破了月神的案子,活过这七日,我便送你一把刀,

一把斩不断的宝刀!”

“什么意思?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活不过七日?”

“我喝了你的花酒,又吃你的辣卤牛肉,咱俩又对脾气,便送你一个消息……有人要在七日之内取走你的项上人头!”

“什么人?”

“我那半个朋友。”

“是他啊……看出来了,昨夜你那个棋痴朋友已经对我出过手了。”

“他武功不行,但是设局着实厉害,这一次他来月城为你摆下了一盘难解的死局……别想着我会帮你说话,他虽是我半个朋友,也是我半个敌人。我一开口,你只会死得更快!”

“大人,实不相瞒,最近想杀我的多了去了,说句不好听的……你那个朋友算老几啊,且在后面排队吧!”

“要不说你小子对我脾气呢!有自信,有胆魄,简直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申小甲,努力活下去吧,过了这一关,往后你便会有大好前程!”

“不知道我若是过了这一关,大人回到京都的前程又会如何呢?”

“吁!”江捕头猛地一拉缰绳,急停下来,冷冷地看向旁边跟着勒绳急停的申小甲,震惊道,“你知道?”

“知道一点点……你是月神祭典之前才走马上任的,我问过大老爷,他说您的任命文书是京都吏部签发的,一个月城的小捕头何须吏部亲自派遣,再加上您拔刀的姿势,办案的做派,让小的猜出了一点点……”申小甲谦逊地笑了笑,“大人,您想送我的刀是不是绣春刀?”

江捕头身子一僵,双眼微眯道,“他们都低估你了……我忽然有点理解那些人的想法,你这样的人确实不该活在大庆。”

“大人,我其实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也不会有什么不该有的妄想,这句话既是对您说的,也是对您身后的人说的……所以,别再折腾小的,十年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申小甲眼神复杂地叹了一口气,“把人逼得没活路并不是什么好事。”

江捕头脸色古怪地笑了笑,“你觉得是我身后的那位放心不下?刚还想夸你聪明,现在觉得你却还是蠢的。”

“我蠢不蠢不重要,大人您不蠢就成……我知道您今日跟我说这么多,并不是因为那几片牛肉,也不是因为那一壶清酒,仅仅是气不过罢了,被人算计的滋味不好受嘛,所以我也就趁此表露一下心声而已。”申小甲耸了耸肩膀,一扭头,指了指前方的制墨坊光鲜整洁的大门,嘴角勾起一丝嘲弄的笑意,“大人,心事说完了,咱们该办正事了!”

江捕头意味难明地瞥了申小甲一眼,跳下马背,目光幽幽地盯着制墨坊大门,语气森冷道,“看来有人比我们先到了……”

申小甲翻身下马,快步抢先走到大门前,猛地一推,登时愣在原地,撅着嘴道,“大人,这就是您说的修罗战场吗?”

嘎吱一声,大门洞开,制墨坊内窗明几净,庭院鸟语花香,一派安静祥和的景象,丝毫没有经历过血雨腥风的肃杀痕迹。

江捕头抬腿迈进制墨坊,扫视四周,活动了几下脖子,苦笑着摇摇头,拧了拧血衣前摆的殷红水渍,一脸惆怅道,“这比变戏法的手脚还要麻利……真是下了血本啊!我就是身上长了一百张嘴也辩解不清了,除非再来三百墨客让我杀一杀……”

正当申小甲刚跨进制墨坊时,身后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两扇大门重重地合在一起,庭院四周现出道道暗影,皆是黑衣蒙面,手中拎着一把墨色的长刀,眼神冰寒地盯着申小甲和江捕头,犹如隐匿于黑夜里的凶恶狼群……

春江杀人月 第三十九章 血衣江捕头之迷惘 轰隆一声,天上响起了一道闷雷,划破了制墨坊内令人压抑的沉默。

几瞬之后,颗颗如豆子般的雨滴簌簌而下,啪啪地打在庭院内。

七月的雨,总是来得突然,不给人一点点防备的机会。

申小甲身上的红花衫渐渐湿透,望着四周密不透风的墨色长刀,细数了一遍,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很想大骂江捕头乌鸦嘴,可一开口,却是变成了客气的询问,“这里有三百一十八根杂草,你还能砍几个?”

“现在说砍几个有用吗?”江捕头舔了舔嘴唇,与申小甲背靠而立,沉声道,“斩草得有刀才行,我的刀碎了,你手上也没有刀,怎么砍?”

“他们有!”申小甲想起自己昨夜与那位公鸡少年拼斗的场景,心中忽地生出无限豪气来,挺起胸膛道,“我先拔几根杂草,取两把刀来,咱们再慢慢砍……”

“你?”江捕头回头瞄了一眼申小甲,惊奇道,“你怎么突然这么勇敢了?谁给你的自信?”

“拥有绝对强大的力量时,自然拥有无与伦比的自信!”申小甲瞟了一眼庭院花丛某处,在所有人注视下缓缓走过去,蹲下身子,奋力抱起一块西瓜大小的巨石,原地转了一圈,朝着距离最近的几名黑衣蒙面人扔掷过去,大喝一声,“走你!”

砰!

巨石直直地落下,正正地砸在申小甲自己的左脚上,滚至一旁。

哎哟一声,申小甲抱着左脚惨叫起来,“要死要死,绝对骨折了……”

所有人的眼神都变得怪异起来,隐隐有低笑声在黑衣蒙面人之间传开。

江捕头嘴角抽搐几下,一脸迷茫道,“这就是你绝对强大的力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申小甲憋红了脸,强装不痛不痒地站直了身子,硬气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刚才只是一时晃神了,等下我给你再露几手绝活!”

江捕头瘪了瘪嘴,不再搭理申小甲,慢慢朝着门口退去,左手放在门闩上,盯着庭院四周的黑衣蒙面人,冷冷道,“打不打?不打我可就走了……”

申小甲跳着脚来到江捕头身旁,豪情万丈道,“我先走,你断后!”

江捕头白了申小甲一眼,左手化爪,猛地一拉,在门闩上留下五道深深的指印,大门却是纹丝不动。

咄!一杆长枪忽地从庭院正前方的祠堂内飞出,笔直地射向申小甲和江捕头二人之间的位置,深深地插在大门上,木屑横飞。

一个身穿墨色长衫,黑巾蒙面的青年缓步走出祠堂,手中握着与门上那杆一模一样的长枪,眼神冰寒地看着申小甲和江捕头,语气森然道,“想走?门都没有!”

“怎么办?看样子走是走不了……”申小甲回头看了一眼墨色长衫,目光从四周蒙面黑衣人身上一一扫过,咽了咽口水,低声对江捕头说道,“你之前不是砍了三百吗,再砍三百应该不成问题吧?我可以努力一点,解决剩下那十八个……这个头头不算在内,你得先想办法把他切掉……”

“先不说我如今的状态能不能再坚持两天两夜,就这眼前的三百与我砍掉的那三百也是大有不同。那三百是方家墨客刀手,一群乌合之众罢了。而这三百蒙着脸不敢见人,个个下盘稳重,握刀有力,显然是训练有素

的精锐,还有他……”江捕头看了看门上的长枪,又侧脸看向墨色长衫手中的长枪,眼中忽地寒光一盛,逼视着墨色长衫道,“要扮你就该扮得像一些,不该再用这两杆长枪!”

墨色长衫提着长枪在庭院中央站定,冷笑道,“那只是你的猜测,咱们又没见过面,只要你死了,没人知道我今天到过这里……”

“你们认识?”申小甲惊讶地张大嘴巴,眼珠子一转,眨眨眼睛道,“能不能打个商量,你们在这里慢慢叙旧……我这怀里正好还有一些花生米,你们且先吃着,我再去帮你们打几斤黄酒,咱们寻个有遮有挡的地方一起吃吃喝喝,那不比站在大雨里头说话讲究多了吗?”

墨色长衫一手拄着长枪,一手叉着腰,歪着脑袋看向申小甲,轻蔑地笑了笑,“你看我长得像白痴么?”

“童桦,我只想问你一句话,”江捕头双眼半眯起来,紧紧地攥着拳头,声音低沉道,“你到这里来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那位的意思?”

“千户大人,你怎地还是如此不开窍,居然能问出这种愚蠢的问题……”童桦忽地一挥长枪,切断丝丝雨线,收起脸上的嬉笑,正色道,“月城逆贼申小甲以办案为由闯进制墨坊方家,残杀方家满门三百余口,天理难容,法理更难容……锦衣卫千户江海奉命监察月城,与丧心病狂的申小甲激战数百回合,终是同归于尽!壮哉!惜哉!某奉裴指挥使大人之命,特来将千户的尸身带回京都,风光大葬!”

“精彩!”江捕头气极反笑,鼓掌道,“确实像是裴志那头猪能干出的事情……童桦,我待你亲如子侄,力排众议,把你从小旗官升至百户,甚至还把外甥女许配给你……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吗!”

“你给我的是我想要的吗?这些东西我都不感兴趣,从始至终,我想要的都是你的命!”童桦踏步向前,踩出一朵朵水花,面色阴沉道,“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年你拿着绣春刀走进我童家大门,也永远不会忘记我爷爷那双怎么也闭不上的眼睛!江海,是你让童家双枪成了武林笑话!”

江捕头苦涩地笑了笑,认真地盯着童桦,语气柔软道,“你知道那不是我想做的事情,也不是我能拒绝的事情,当年我只能保住你的性命……而且你新婚那晚咱俩不是已经……”

“住口!你我生死大仇,岂会因你一点小恩小惠就能抹掉,”童桦眼睛余光瞄了一下身后的祠堂,硬生生打断江捕头的话,紧了紧握枪的右手,左脚一蹬地面,猛地前冲,狠厉道,“今日合该让我消了此孽!”

江捕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一时想不明白,眼见童桦握枪刺来,竟也不知道闪避,呆若木鸡地杵在原地。

申小甲见状眼皮一跳,急急地推了江捕头一把,声如炸雷地喝道,“发什么愣,赶紧想办法杀出去,人死了想得再通透都没有用!”

刹那间,长枪险险地从江捕头右臂划过,飞出一缕鲜红,冲散在雨幕中,消失殆尽。

童桦瞟了一眼申小甲,面色一沉,右脚一扭,急停下来,双手握枪,横扫向申小甲的脑袋,枪影如鞭。

江捕头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脚步一错,挡在申小甲身前,探出右掌,绵绵地缠在童桦的枪杆上,以某种奇异的阴柔刚劲一振,一推。

童桦双手虎口登时开裂,连退两步,正好来到钉在门上的那杆长枪前,活动了一下左手,一把握住枪尾,奋力一扯,左右手各握一杆长枪,耍了两扇枪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手持双枪再次奔向江捕头,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再来!”

右手枪刚猛,左手枪绵柔,刚柔并济,极为难缠,犹如对敌两位心意相通的枪法大家,令人防不胜防。

童桦的双枪传自祖上枪王童渊,历经千年变迁已是不全,这才使得童家没落,后在江捕头的帮助下,补齐了其中一部分缺陷,已称得上是世上数一数二的枪法。

若是一般人很难撑下三个回合,只可惜这一次双枪的对手是同样熟悉这套枪法的江捕头。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江捕头对申小甲使了一个眼色,抓起破烂的衣衫前摆,用力一撕,扯下一尺五寸左右的布条,在雨中绞成一根布棍,斜斜一甩,劈向童桦右手的长枪,低喝道,“缠!”

啪!布棍撞上枪杆,一半弯折而下,一圈又一圈地如蛇般缠绕在枪杆上。

童桦只觉得右手那杆长枪如陷泥沼,竟是抽拔不出,眉头微皱,左手快速递上一枪,直刺江捕头的胸膛。

江捕头左脚一扭,侧身一闪,左手握拳,刚正地印在童桦左手枪的枪杆上,再喝一声,“崩!”

未及童桦反应,江捕头顺势背对着童桦往后猛力一撞,喝出最后一个字,“靠!”

咚!左手枪立时飞出,掉落地面,童桦也撞得踉踉跄跄倒退十余步,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正当江捕头吐出一口浊气,想要对童桦说些什么的时候,不知何时溜到大门口的申小甲双手死死地扣着门闩,吃力地向后拉扯,涨红了脸道,“打不开!门外估摸至少有十头牛拉着……”

一语惊醒院中人。

“杀!”

闻声而动,喊杀震天。

这一次动的不只是江捕头和童桦,还有三百一十八把墨色长刀。

江捕头迅速与申小甲会合,踢飞一名飞身劈砍申小甲的黑衣蒙面人,顺手夺过那把墨色长刀,横砍另一名黑衣蒙面人,鲜血飙射四溅。

申小甲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看着渐渐朝自己所在之处汇聚而来的黑衣蒙面人,听着江捕头越来越沉重的喘息,只觉得额头上的冷汗越来越多,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挤出一张难看的笑脸,扭头看向江捕头,刚要说几句鼓舞士气的豪言壮语,却看见一名黑衣蒙面人悄无声息地滑到江捕头身后,高举长刀斜斜劈下,立刻急声道,“小心!”

还未等江捕头侧身躲避,童桦却是右手举枪刺来,只不过这一次目标并不是江捕头。

噗!长枪擦着江捕头右侧腰边划过,枪头完全没入那名偷袭的黑衣蒙面人心口,扎出一朵盛放的血花。

“祠堂右方有一道侧门……你们可以从那里出去!”童桦拔出长枪,接连再次刺破两名黑衣蒙面人的咽喉。

江捕头一脸迷惘地看向童桦,机械地砍倒两名黑衣蒙面人,被申小甲推攘着与童桦一起朝侧门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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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杀人月 第四十章 血衣江捕头之悲伤 大雨滂沱,鲜血亦是滂沱。

申小甲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杀这么多人,敢杀这么多人,前一世为伸张正义,动了刀子,最终却是凄惨收场,所以来到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年代,他一直在隐忍,哪怕看到再多不平事,他也在心中不断地告诫自己,以和为贵。

然而这一刻,所有的憋屈都爆发开来,积攒了十年的怨愤像被点燃的火药般在他身体里爆发。

和你娘亲!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从一名被童桦刺得鲜红飙飞的黑衣蒙面人手里夺过墨色长刀,申小甲原本只想点到即止,却不料屡次被几名黑衣蒙面人劈砍得连连后退,若不是童桦和江捕头相助,好几次便要也如同那些杂草般倒地不起。

凭什么!

凭什么只许你们杀我!

凭什么这世道善良的人就必须要隐忍苟活!

退避间,他想起了前世的师父司马北和心上人阿莲,他想起了今生飞雪巷的那间羊肉面馆,想起了那个卖脆皮大西瓜的瓜农,想起了三生酒肆的胡三生,想起了算命的陈瞎子,想起了卖菜的李大婶……

越想越气,那便无需再想!

杀!

申小甲脸上煞气渐浓,双眼红得骇人,横档身前的长刀猛一翻转,锋刃朝外,侧身一滑,与一名黑衣蒙面人擦身而过,登时一道红泉喷出,化作一片血雨飘洒而下。

那名黑衣蒙面人捂着脖子,缓缓地扭头看向申小甲,眼中满是惊恐,不甘地沉沉倒地,至死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一个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软柿子会挥出如此惊艳的一刀。

申小甲片刻不歇,像是一头被惊醒的猛兽,猖狂地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三步一刀,斜砍,竖劈,横斩。

那一夜老曲弹进他口中的那一滴刀意终于炸开。

只是申小甲此刻展现的寒月九式却又有些不同,更加地阴诡刁钻,刀刀致命。

体内一股气息奔涌不绝,申小甲只觉得越是挥刀,越是兴奋,丝毫没有疲倦之感。

刀气纵横,在庭院的白墙上,红柱上,青瓦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裂痕。

跟在一旁的江捕头看得头皮直发麻,讷讷道,“这是什么刀法,简直专为杀人而创……”

“这本来就是杀人的刀法,杀手榜天下第九的杀招,砍起这些杂草来自然顺溜……”童桦一枪扫出,扫倒几名黑衣蒙面人,扭转身子奋力掷出一枪,将一名距离侧门最近的黑衣蒙面人死死地钉在门板上,呼出一口浊气道,“只不过这小子的刀法比我听说的那种刀法还要阴险……我就没见过撩阴的刀招!”

江捕头反手一提,长刀在一名黑衣蒙面人的脸上留下一丝红线,砸吧一下嘴巴,有些不满意地看了一眼那道红线,瘪着嘴道,“学不来,学不来,我就没法子做到他那么不要脸……”顿了一下,扭头看向童桦,“你既然想帮我们,为什么先前还要拿枪捅我,还那么拼尽全力……我差点以为你是看上了我的千户位置,才会在此设伏。”

“做戏自然要做全套……”童桦有意无意地瞄了一眼祠堂,“谁稀罕你的千户,每日东奔西走,俸银也就比我多出一两,不值当。”

江捕头哈哈一笑,“我就说嘛,你怎么可能会是那种贪恋权势的人……”

“你要是先前接不住我那几枪,那此刻你和地上这些杂草一样变得冰凉,”童桦一边举枪刺向四周的黑衣蒙面人,一边朝着侧门退去,面无表情道,“我说想要报仇也是真的,真情实意才能骗过人。”

江捕头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咧咧嘴道,“太小气了吧,我不就是把你爷爷的长枪砍成了两截吗……

照顾你这么些年,还不够将功抵过的?那个害死你童家满门的老太监也是我亲手将他埋到粪坑里的,用的还是你童家的枪法,算是帮你们报仇雪恨了,这也是我来月城办这趟差事的好处之一……”

“谁让你多管闲事的,我童家的仇我自己会报!”童桦冷冷道,“若不是我来之前去找过那位大人,险些就真的要与你死战一场!”

江捕头脑海中浮现出那一袭青衫,眉头紧皱道,“难怪他会来得这么快……”瞟了一眼被申小甲杀得四散却始终没有溃逃的黑衣蒙面人,侧脸看向童桦,“这些杂草是哪个墙头的人?”

“自然是这城里的人……”童桦一直都在关注着祠堂的动静,此刻见门口隐约有道身影将要现出,面色不由地凝重起来,急忙拉着江捕头快步来到侧门前,对着还在癫狂厮杀的申小甲喝道,“你还走不走?不走……我们就先走了!”

申小甲立时惊醒,气息一断,浑身一软,右手与双腿不禁颤颤抖动起来,看了一眼地上被自己砍得横七竖八的黑衣蒙面人,速即喘着粗气来到侧门,细数一遍庭院内还站立着的黑衣蒙面人,舔了舔嘴唇道,“小白说,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小爷今天更是了不得,三步杀一人,足足砍了一百二十八根杂草!”

正当江捕头想要询问小白是谁的时候,一道冰寒的声音从祠堂门口传来,身穿飞鱼服,满脸横肉的裴志缓步走入雨中,“一群废物!三百个人连两个半高手都杀不死,要你们何用!到底了,还得看咱们京都的……飞弩手!”

话音一落,只见庭院四面的屋顶上翻出数十道黑影,每道黑影手臂上都有一把蓄势待发的弩箭。

江捕头环视四周,最终目光停留在裴志的身上,嘴角勾起一丝讥讽的笑意,“裴大人,你是不是有些太嚣张了,连找块黑巾遮掩一下都懒得,我好歹也是正五品的千户,岂是你想杀就可以杀的,就不怕上面知道了……治你一个残害同僚的重罪吗!”

“不怕,死人是开不了口的。”裴志呵呵一笑,歪着脖子看向童桦,眼神阴冷道,“童百户不仅生得俊俏,演技也是一流,该当把你送去京都的隆阳楼,给那些喜欢小白脸的公子哥好好表演几场才是,准能赚个盆满钵满!”

童桦并没有接裴志的话,迅速拔下侧门上的那杆长枪,顺势挑开门闩,声音低沉地对江捕头说道,“等下你们先走,我来断后!”

江捕头瞟了一眼裴志,往地上轻啐一口,傲然道,“裴志那酒囊饭袋何须你来断后,便是加了几十把飞弩也是脱把的锄头,没用处……”

“我从来都没有把裴志那头猪放在眼里,”童桦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祠堂大门,轻声道,“那里面还有一个人,我真正在意的一直都是那个人……”

江捕头和申小甲闻言俱是也看向祠堂,异口同声道,“什么人?”

“一个很危险的人……”童桦喉结蠕动几下,一脸肃容道,“这次设伏我和裴志其实都是陪衬,真正的杀招是里面那人,所以等下你们一定要能跑多快就跑多快,慢一步都会血溅当场!”

“你怎么办?”江捕头满脸担忧道,“如果那个人真的很危险,你留下来断后岂非自找死路,我不同意……”

“你和这小子现今已是精疲力尽,全靠一口气撑着,我不留下来断后谁留下来?”童桦一脚踹开侧门,猛地将申小甲和江捕头推出门外,再快速关上侧门,后背贴着门板,嘴角浮起一丝温暖的笑意,“舅父,小侄不远千里赶至月城,便是想要送您一程,您可一定不要辜负小侄的心意啊,迈开步子,大胆地往前走吧!”

门外的江捕头顿时瞳孔一缩,奋力地敲打门板,厉喝道,“童桦你个王

八蛋,谁让你充英雄好汉的,赶紧出来!舒儿已经怀了你的骨肉,还在等你取名字呢!”

童桦愣了一下,而后苦笑着摇摇头,“这女人什么事都敢瞒我……舅父,回去告诉舒儿,是我对不起她……孩子的名字,我其实在洞房那夜便已想好了,男孩子便取一个言字,我这人嘴笨,希望这孩子将来能言善辩一些……若是女儿,便取一个颜字,盼着她将来和她娘亲一样好看。”

啪啪啪!裴志鼓动手掌,脸上满是戏谑的神色,“好感人的一出大戏,童百户你当真有些做戏子的天赋,可惜啊,往后再也看不到这样令人潸然泪下的好戏了!为了报答你演出这么精彩的戏码,我必定不会让江千户和那姓申的小子走脱,待会就送他们下来陪你,让你黄泉路上不再寂寞……”大手一挥,高喝道,“放!”

嗖嗖嗖!

数十根弩箭应声飞出,激射向固守侧门的童桦,锃亮的箭头穿透粒粒雨珠,宛若道道霹雳。

童桦冷哼一声,左右手长枪尾端拼接在一起,转出一扇巨大的圆轮护于身前,将弩箭尽数打落,而后分开双枪,右手掷出一枪,笔直地射向裴志,低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裴志看向那杆追风逐电的长枪,脸色唰地一下苍白起来,慌忙后退,惊呼道,“还请侠士快快出手!救吾一命!”

眼见长枪距离裴志只余一尺左右,祠堂内响起一声无奈的叹息,而后便是一道黑色羽箭飞出,后发先至,箭头与枪头在距离裴志心口半尺不到的位置相撞在一起。

叮!黑色羽箭和长枪齐齐掉落地面。

咻!又一根黑色羽箭飞出,带着某种阴戾的呼啸声,瞬息便至童桦身前,就像一头张着獠牙的凶兽,令人胆寒。

童桦悚然一惊,匆匆举起另一支长枪格挡,紧咬牙关,做好硬接一击的准备。

却不料,黑色羽箭在将要与长枪接触时,忽地尾羽燃起一团火焰,而后像是拐了一个弯般越过长枪,穿透童桦的胸膛,深深地插在侧门上。

童桦仍旧保持着格挡的动作,低头看了一眼胸膛的血洞,惨然笑道,“好快的箭,好诡异的箭……”

躲过一劫的裴志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眼神冰寒地盯着童桦,恶狠狠道,“再放!不要停!给我把他射成一个筛子!”

咄咄咄!

一轮又一轮的弩箭急射不停,密密麻麻地插在侧门的木板上,也插在了童桦的身上,竟是没有半点空隙。

砰!当最后一根弩箭钉在木板上时,侧门轰然倒塌,现出门外申小甲和江捕头的身影。

江捕头看着门框内周身插满弩箭却终是屹立不倒的童桦,悲嚎一声,红着眼便欲冲向制墨坊,却被一股巨力止住了身形,扭头看向拽着自己手臂的申小甲,寒声道,“放开我!我要替小童报仇……”

“别犯傻,童百户是为了让我们离开才断后的,他虽死了,还有血脉留在世间,还需要你去照顾……倘若再不走,不仅你照顾不了童百户的后人,我还要真的断后了!”申小甲忽地双耳微动,扭头看向制墨坊外街道的右侧,只见大雨中黑影幢幢,又是数百名手拿墨色长刀的黑衣蒙面人奔袭而来,面色一僵,艰难地扯动嘴角道,“老江,你还能杀几个?”

江捕头伸出一个巴掌,狠狠在空中握成拳头,满脸悲伤地盯着童桦的尸体,一字一顿道,“他们来多少,我就能杀多少……”

申小甲刚要松一口气,却见气急攻心的江捕头喷出一口鲜血,直挺挺倒向自己,急忙上前扶住,用手轻拍几下江捕头的脸颊,瞥了一眼街道上乌泱泱的黑衣蒙面人,嘴巴发苦道,“老江,这时候别开玩笑啊,真的一点都不好笑……”

春江杀人月 第四十一章 斜风细雨不须归 啪嗒啪嗒。

除了雨水滴落的声响,没有其他任何杂音。

制墨坊内外的黑衣蒙面人渐渐在侧门汇聚,沉默地盯着申小甲和江捕头,眸子中闪着冰冷的寒光,就像那一把把同样凝着寒光的墨色长刀。

江捕头没有回应申小甲的话,但申小甲却也没有再开口,因为没有回应本身也是一种回应。

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申小甲背上江捕头,从破烂的红衫上撕下一绺,将自己与江捕头牢牢捆在一起,紧了紧握着长刀的右手,双腿颤颤地挺立着,静心屏息,绞尽脑汁地计算着自己这一口气还能再砍几个人,如何杀出重围。

裴志悠闲地踱着步子来到侧门,面色阴沉朝童桦的尸体上啐了一口唾沫,一脚踢倒宛若雕像的童桦,“以下犯上,罪该万死……”伫立侧门之中,满脸嘲弄地看向申小甲,讥笑道,“你该不会以为我蠢到只在制墨坊内设伏,制墨坊外却不安排一点人手吧?既是必死之局,你和江千户便绝无生路!”

“呵呵。”

两道轻笑声响起。

一声出自申小甲之口,有一丝嘲讽裴志只会在童桦死后逞威风的意思,也有一丝嘲笑自己方才傻乎乎还在盘算如何挥刀更加省力的意味,完全是无用之举,一把刀对上两百七十五把刀,怎么算都没有胜算。

另一声呵呵却是传自制墨坊对面的屋顶之上,声音清脆得如同黄鹂鸣叫一般,意思只有一种,浓浓的不屑。

申小甲听着声音有些耳熟,循声望去,只见制墨坊对面的屋檐上坐着一个光着脚踢打雨水的小姑娘,瞬即高兴地挥挥手,甩了甩头发,故作潇洒地笑道,“蜘蛛姑娘,咱们又见面了,还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谁是蜘蛛姑娘,人家叫小芝啦,灵芝的芝,不知道就别乱给人取外号,很容易得罪人的,到时候死了都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死……”小芝撅着嘴道,“再说了,咱们在这里再相见并不是因为你我有缘,而是我花了钱……从飞雪巷到府衙,再从府衙到制墨坊,我一路打听花了不少银钱,你得赔我!”

申小甲拍拍胸脯,豪气干云道,“好啊,没问题,我昨夜才赚了一万两,你说个数,我立马就拿给你!”

“哇!一万两耶,够我买一二三……好多串糖葫芦了!打听消息的花费是能补足了,只是……”小芝眨眨眼睛道,“现在这情况,一万两却还是不够。”

“那你想要多少?”

“你觉得你的命值多少钱?”

“我以为凭咱俩的关系,谈钱有些伤感情了……”申小甲干咳一声,“况且生命无价,怎么能用钱这种庸俗的东西去衡量呢!好妹妹,赶紧拉哥哥一把,回头我再用其他无价的东西补偿你。”

小芝轻笑一声,扬起娇俏的脸蛋,“那不成,你们男人都是一转身就不认账的,得先谈好条件,否则你就待在这里被他们剁成肉馅吧!”

“你想要什么报酬……”申小甲扭头扫了一眼越来越近的黑衣蒙面人,甚至可以感受到那些墨色长刀的冰凉,急声道,“你想要多少,说个数,咱俩可以商定一个期限,我每月付你一些,一辈子这么长,总能还清。”

“我家有的是银钱,要你那点

碎银子作甚,刚刚是逗你玩哩!”

“那你想要什么?”

“我也不知道……”小芝捧着脸颊,嘟着小嘴道,“感觉自己什么都有,又感觉自己什么都没有……”

申小甲眼角抽搐一下,若不是现在不合时宜,他也想四十五度仰望天空,吐几句忧郁文学,清了清嗓子,“这样吧,我先答应你,等到你以后想到了,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为你取来……”顿了一下,补充道,“前提是我能做到,而且不能是我的性命之类的,不能是让我去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也不能是抢夺别人看得比命还重的东西……怎么样,够有诚意了吧?”

“还行……”小芝眼珠子提溜一转,“等等,你将来要是翻脸不认人怎么办?男人惯用伎俩就是一哄二骗三拖延,事后不认账是老传统了,你还是得先给我点实际的东西……”

申小甲犹豫了片刻,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扔向小芝,高声道,“这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比万两黄金还要贵重,现在抵押在你那里,等我履行了诺言,你再将它归还给我,若是我哪天反悔了,这东西便是你的了!”

小芝接过锦囊,打开一看,顿时眼睛一亮,随意地将锦囊挂在自己的腰间,点头道,“这下够诚意了……”拍了拍手,从怀里拿出两个巴掌大小的精巧木轮,弹出一根透明丝线将两个木轮串联起来,其中一个固定在屋檐上,另一个扔给申小甲,而后自己捏着丝线的另一端飞跃而下,嬉笑道,“抓紧轮子的铁钩,准备起飞咯!”

十余把墨色长刀正在此时忽地劈来,申小甲立刻握紧铁钩,只觉得身子一飘,险险地避开,荡上屋顶,望了一眼下方挨挨挤挤的墨色长刀,长出一口气,盯着屋檐下的小芝,微微笑道,“动定滑轮组,还是科学的……只是这一下你要怎么离开呢?”

“你走你的,不用假惺惺地关心我……”小芝扑闪着两只大眼睛,十指弹出数百根透明丝线,用脚丫子在地上踩出朵朵雨花,面色陡然一变,眼神冰冷道,“我想走的话,这世上没人能拦得住我,再多人也不行!”

申小甲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拱手道了一声珍重,背着江捕头疾步如飞地往醉月楼的方向跑去,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遇到危险,他第一个想到的都是醉月楼,彷佛那里是这世上最安全的所在。

正当申小甲甫一转身离去时,一支黑色羽箭从庭院内飞出,直射申小甲的后心。

屋檐下的小芝轻哼一声,一甩手,挥出数十根透明丝线,缠上那支黑色羽箭,奋力一拉,改变了黑色羽箭的飞行轨迹。

嘭!黑色羽箭在距离申小甲后心三尺左右的位置向下坠落,炸开片片青瓦。

裴志看了一眼逃遁而去的申小甲,满脸失望地用眼睛余光瞄了一下身后的庭院祠堂,嘀咕一句,“吹得天下无敌,终究也是个废物……”对制墨坊屋顶上的飞弩手比了一个追击的手势,随后扭头看向小芝,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杀!”

原本汇聚在制墨坊侧门的数百名黑衣蒙面人立时呼啸应诺一声,“杀!”

数百把墨色长刀争先恐后地涌向小芝,就像在雨中游动的数百条黑鱼。

“你们很喜欢人多欺负人少吗?”小芝并没有

看向那些黑衣蒙面人,也没有看向裴志,而是直视着侧门之内的祠堂,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意,“那么,今日就让你们也体会下被别人以多欺少的滋味吧!”

话音一落,街道左侧走出一名挎着竹篮的老妇,从篮子里拿出一根红薯,笑眯眯道,“下雨天,烤红薯和杀人更配哦!”

还未等裴志厉声喝问,街道右侧又走出一名身穿破烂蓑衣,头戴枯草斗笠的中年人,手里拄着一根黑色竹竿,在街道正中央站定,面无表情道,“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你们今日不需要回家了!”

裴志见再没有其他人走出,捧腹大笑起来,指了指老妇,又指了指蓑衣客,“一个都快走不动路的卖红薯老大娘,一个只有根破竹竿的穷渔夫,这就是你说的以多欺少,别逗了!小姑娘,我很佩服你的勇气……你放心,叔叔一会儿定会温柔些待你……”

笑声戛然而止。

一把宛若寒月的长刀架在了裴志的脖子上,一道懒懒的声音在裴志耳边炸响,“说来听听,怎么个温柔法?”

裴志双眼一突,侧脸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旁的邋遢汉子,挤出一张难看的笑容,“开玩笑的,当不得真……”伸出两根手指试探地往外挪了一下寒月刀,语气略带威胁道,“我是锦衣卫指挥使,莫要胡来,否则尔等家破人亡指日可待!”

邋遢汉子正想再说点什么,却听见身后传来三道呼啸声,皱了皱眉,速即握着寒月刀在裴志脖子上转了一圈,回身反手一劈,斩出一片刀光。

叮叮叮!三支黑色羽箭穿透刀光之后只剩下一支,正正地撞在寒月刀身上,将邋遢汉子推出了侧门,滑行十余步堪堪止住。

与此同时,一道鲜红从裴志脖子上喷出,声音如同风吟一般悦耳。

裴志慌张地用手捂着脖子,可怎么也止不住鲜血喷出,面色惨白地轰然倒地,连半个字都来不及吐出。

邋遢汉子待到黑色羽箭落地后,直起身子,活动了几下手臂,朗声道,“哥几个,我家小子被人欺负了,我很不开心呐,今天这里不能有一个活口!”

“我同意,他也是我的未来夫君呢,做娘子的自然得替相公出口恶气!”小芝拍着手掌道,“只是……要不要我去护送一程,先前好些飞弩手追过去了……”

“不用了,”挎着篮子的老妇吃完一根烤红薯,从篮子里取出两把八斩刀,呵呵笑道,“那些杂鱼正好给我徒儿练练手,他已经在那边侯着了!”

邋遢汉子闻言一怔,表情古怪道,“你确定你徒弟是过去帮忙的?”

老妇抿了抿嘴道,“肯定是帮忙,顺便出口气……”

“闲话稍后再说吧,”蓑衣客拔出藏在黑色竹竿中的霜江剑,忽然道,“赶紧杀完回去吃酒,我有蓑衣斗笠遮雨,你们却只有大头,很容易染上伤寒。”

邋遢汉子瘪了瘪嘴,深吸一口气,看向围在四周的黑衣蒙面人,目光幽冷道,“这得买多少壶烧刀子……血亏啊!只好用你们的血弥补一下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制墨坊外的街道上登时闪出千万道刀光剑影,数百根鲜血淋漓的丝线,以及十几支往来穿梭却未救下一人的黑色羽箭……

春江杀人月 第四十二章 八九不离十 当申小甲鼻青脸肿地背着江捕头回到醉月楼时,小芝早已坐在了大堂的门槛上,捧着小脸无聊地数着脚下的一线蚂蚁,见申小甲回来,瞬即笑靥如花道,“夫君,你怎地如此慢,叫人家等得好生着急。”

申小甲怔了一下,干笑两声,“不是我慢,是你太快了,由此可见咱俩节奏并不合拍,往后还是不要叫我夫君的好……”一脚跨进大堂,刚松了口气,抬眼一看,顿时浑身一僵,嘴角抽搐道,“这是才离虎穴,又入狼窝啊!”

大堂内并无往日的喧哗,只有正中央的桌子旁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身穿破烂蓑衣的男人,一个是满头白发的女人。

两人俱是默默地端起酒杯啜饮着,俱是一脸寒霜地看向申小甲,眼中的杀意毫不遮掩。

咚!申小甲解下绑在身上的布条,将江捕头随意地扔下,一屁股坐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几下,耷拉着脑袋,故作一副恼怒的模样,踢打着两条腿道,“不让喘口气是吧?行!小爷也懒得活了,你们爱咋咋地,这条烂命谁想要拿去便是!”

老曲端着一个底下连着小火炉的铜锅从后厨走了过来,瞥了一眼申小甲,将铜锅放在那两人的桌上,翻了个白眼道,“好啦好啦,装什么不要命的好汉,赶紧过来一起吃点涮羊肉,暖暖身子……”对门口的小芝也招了招手,“你也别在那儿玩水了,怎么小孩子都喜欢踩雨水,当心以后脚丫子烂掉嫁不出去!”

小芝嘟了嘟嘴,站起身来,走到桌子旁坐下,气呼呼道,“少在那里诓骗我,烂脚丫子是患了脚气,跟踩不踩雨水毫无干系……”扭头对着申小甲眨了眨眼睛,“况且,我已经有夫君了,不担心嫁不出去。”

申小甲轻咳一声,装作没有听见小芝的话一般,从地上爬起来,大摇大摆地在紧挨着老曲的凳子上坐下,抽抽鼻子道,“既然不是来杀我的,那咱们就可以一起吃肉喝酒,做个好朋友了……”

坐在右侧的姬姥姥冷笑一声,“想跟本姥姥做好朋友?可以啊,你先一命抵一命,偿还了七宝玲珑鸡的命债再说!”

“讲道理,”申小甲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羊肉在铜锅里悠悠地涮来涮去,“那只鸡是它自己飞进我房里的,把它做成烤鸡的也不是我,这债怎么也算不到我头上吧!再者说,就算我吃鸡也有连带责任,你徒弟刚刚已经打了我一顿,我都没有跟他要汤药费,这事儿就算扯平了,大家都别再小肚鸡肠地计较……”

坐在左侧的曾八脱下身上的蓑衣,捏着筷子,在铜锅里轻轻一搅,夺走申小甲刚刚涮好的羊肉,放进自己嘴里细嚼慢咽,阴阳怪气道,“这算盘打得不错,挨一顿打换来一只珍养十年的灵鸡,还说别人小肚鸡肠……啧啧,脸皮真是比城墙倒拐处还厚。”

“呐呐呐,你少在那里扇阴风点鬼火啊,”申小甲盯着自己空落落的筷子,面色铁青道,“我都还没有跟你算小树林里的账呢……”

老曲将自己涮好的羊肉放入申小甲的碗中,笑呵呵地插话道,“欸,不计较不计较……江湖人大多没怎么读过书,见面自然只能用拳头打招呼,不打不相识嘛。”

“打招呼有人往死里揍的吗?”申小甲一脸悲愤道,“要不是

我命硬,现在都被烧成灰埋了!”

曾八嘴角勾起一丝讥讽的笑意,淡淡道,“是你先动的手,抓了我的鸟,我没真杀了你,是给小芝和老曲的面子,你还真当是你自己命够硬啊?”

“我当然知道是你曾大侠没动真格的……”申小甲重重地哼了一声,夹起碗中的那片羊肉放进嘴里,又夺过老曲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你曾大侠多了不起啊,一把霜江剑天下难逢敌手,我一个不会武功的小捕快怎么可能接得下你那两剑,从一开始您就没打算真的杀我而已……”

“那只八哥也是你的饵,故意引我去到城郊。”申小甲又夹起一筷子羊肉,在铜锅里来回涮着,斜眼看向曾八,不紧不慢地继续道,“目的就是想让我看见那具尸体,估计是姥姥告诉你尸体所在的吧,顺便再打我一顿,完成老曲给你的嘱咐……我可有说错?”

“错了!”姬姥姥伸出筷子,精准地夹住申小甲筷子上的羊肉,迅速一扯,将羊肉放入自己面前的小碗里蘸了蘸,送进嘴中,面色和蔼地笑道,“破庙里的尸体并不是我告诉八哥的,我那晚离开破庙时,那女子还活蹦乱跳的呢……”

“是我的黑鸟发现的……准确说,也不是它发现的,而是它最近交往的一只小乌鸦发现的,”曾八端起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接过话头道,“正巧我想跟你打个招呼,所以就让它带你过去看看,本想在破庙里就出来和你相见,谁知道你发了一支穿云箭,只好在小树林里守株待兔了。”

小芝翘起嘴巴,一脸不满地对曾八抱怨道,“明明是走过场,你当时还那么用力,也不知道轻点,害我吐了好几口血……”

“你爷爷要求的,让我磨砺磨砺你……”曾八尴尬地笑了笑,“而且我也想看看你现在的火候,一时没把握好力道。”

“呵……”申小甲又给自己满上一杯酒,咕咚一口咽下,侧脸看向一直吃个不停的老曲,冷笑道,“好一个走过场啊……老曲,你为了让我学武功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误会了不是……”老曲放下筷子,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满脸堆笑道,“他们还真不是我找来的,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吗?我也是七月七才发现他们来了月城,跟着你去了一趟月神祭典,就是在向他们表明我的态度。”

申小甲愣了一下,皱了皱眉,扭头看向曾八和姬姥姥,沉声问道,“是什么人让你们来杀我的?”

“你这话问得有些犯忌讳,哪有杀手把自己的雇主说出去的……”姬姥姥端起酒杯,轻轻地舔了一口,“不过,左右我以后也不打算在江湖上混了,倒是可以给你透露一点……一个月前,有个年轻人带着三架马车的黄金找到我和曾八,告诉我们本该十年前就死了的你还好端端地活着,让我们帮老曲完成没有做完的事情。”

曾八嗤笑一声,接话道,“三车黄金就想让我们出手,真是太年轻、太单纯了……若不是当时我们想着趁此机会来看看老曲,毕竟八九不离十嘛,老曲消失了这么多年,我们也很想他……否则就凭那小子的做派,简直是在侮辱我们,早就血溅当场了!”

“年轻人?”申小甲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脑海中浮现出沈琦的模样

,追问道,“是不是一个圆脸小胖子?浑身都是金银珠宝,说话特欠揍……”

“不是,”姬姥姥摇摇头道,“那人虽然也是身穿华贵衣衫,却不是圆脸胖子,而是一个长得还算俊朗的小书生。”

申小甲脑海中又浮现出棋痴师堰的模样,继续问道,“他是不是长着一张棋盘脸……”

“我知道你想问是不是棋痴师堰……不是他,我们认识棋痴,知道棋痴长什么样。”曾八撇了撇嘴道,“那人的气度甚至比棋痴还要高出一截,眼神中的阴险也更浓一些。”

申小甲两条眉毛拧在一起,苦苦地在脑中搜索一番,还是没有想到符合曾八所说的人,垂头叹息一声,“莫非又是前朝旧怨?”大有深意地瞟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江捕头,沉声道,“锦衣卫内部也起了纷争,看来这里面的棋手不止一人,难搞啊……就不能让我安安静静地做个美男子吗……”

“多半是这样,”老曲将自己的酒杯从申小甲手里抢了回来,斟上一杯,小口小口地嘬着,“至少让我杀掉你的那个人是为了这天下……神宗的几个儿子都战死在边关,只有你这个未出世的小皇子侥幸逃脱,如果有人想要让这天下生出点乱子来,用你是最好做文章的。”

“我记得你说过我爹是你杀的,我娘也是你杀的?”

“你不是不想听以前的故事吗?”

“现在这么多人就为了我这个申姓跑来杀我,自然要多了解一点才行。”

老曲望着大堂门外的疾风骤雨,目光忽地悠远起来,缓缓开口道,“当年边境雁城一战,你爹神宗并未像传言中那样死在箭雨中,而是被江湖出身的淑芬救走,躲进了深山之中。神宗重伤昏迷了足足了一月有余,醒来时大闵已亡,庆国已顺势吞并了大闵山河,赶走了企图再度犯境的匈奴……心灰意冷的神宗带着身怀六甲的淑妃只好继续留在深山里,过起了闲云野鹤的生活,直到你出生那一日,一道金光照在了山头上……”

申小甲眼角抽搐几下,嘀咕一句,“那是一种自然现象而已,如果你们稍微学过一点物理知识,就不会如此大惊小怪了……”

“别打岔!”老曲白了申小甲一眼,灌了一大口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抿了抿嘴唇道,“神宗欣喜若狂,以为是上天不忍大闵就此灭亡,又给了申家一道希望,于是开始了一些小动作,但他却忘记了这天下容不下两个王……有人的目光开始注意到了那座山,特别是你八岁时,大庆发生了宣武门兵变,而恰巧又有人在大河里挖出了一座石碑。”

“于是,江湖上掀起一场史无前例的腥风血雨……我带着血月组织新生一代的九大杀手合力围杀你爹娘,却终是不敌……我们本欲退走,岂料身后还有想要杀人灭口的鹰犬,几番拼杀之下,其他九名杀手都已经身首异处,唯有我被你爹娘救下,捡回一条命……”

老曲直视着申小甲的眼睛,面色哀痛道,“然而,最终也是我……砍下了你爹娘的人头,交给了那些鹰犬带回去复命,获得了继续苟活的资格,又把你扔进了春江里,再偷偷捞回你的命……小甲,现在我再问你一遍,想不想替你爹娘报仇雪恨,取走我这个卑鄙小人的性命?”

春江杀人月 第四十三章 听说 簌簌簌。

铜锅下火光飘飘忽忽,照映着桌边几人难以捉摸的表情。

没有人说话,小芝在盯着自己得两只脚丫子发呆,曾八偷偷将酒壶拿了过来,摇晃了几下,对着嘴咕咚咕咚灌起来,姬姥姥默默地涮着羊肉,一脸慈祥。

老曲坐直了身子,静静地等着申小甲的答案,有了答案,便会有了断。

时间彷佛凝固一般,就连酒楼外的大雨也陡然停了下来。

十息之后,申小甲眨了眨眼睛,放下筷子,擦了擦嘴道,“你和九大杀手都打不过我爹娘?我爹厉害还是我娘霸道?对了,你说我娘是淑妃,是不是姓慕容,她的师父是不是一个南海的老尼姑?”

“什么乱七八糟的!”老曲怔了一下,嘴角抽搐道,“我在认真地问你问题,扯什么尼姑,南海尼姑都是东山和尚的姘头,咱们谁都惹不起,少拿别人开玩笑!”

“是你先和我开玩笑的,”申小甲用手点指了几下桌边其余三人,瘪着嘴道,“就算我现在想为爹娘报仇,你也不还手,但他们几个答应吗?天字杀手榜前十耶,这里加上你,总共有四个,随便哪一个伸伸手就能把我按在地上摩擦了……”

曾八放下空空的酒壶,舔了舔嘴边的酒渍,忽然道,“这一点你完全可以放心!江湖规矩,这是你和老曲之间的恩怨,我们不能插手……顶多,在你砍死老曲之后,我们再宰了你为他报仇。”

申小甲翻了一个白眼,“左右我还是活不过今天是吧……”伸出右手,轻轻拍了拍老曲的手背,沉沉地叹息一声,正色道,“我之前在你买的那所小宅子里便已经回答过你,今天再说一遍,过去的仇怨我不记得,所以也不想去追究。你是为了活下去或者为了得到什么才杀了我爹娘也好,还是我爹娘为了让我活下去故意让你砍下脑袋也罢,都和现在的我关系不大,与我有关系的是一个叫老曲的跑堂,这十年的光阴,我和他吃在一起,睡在一起,他才是我的家人……”

老曲眼眶忽地有些湿润,见曾八面色怪异地看着自己,吸吸鼻子道,“眼睛进沙子了……还有啊,别误会,这小子说的睡在一起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两架床!”

曾八不以为然地歪了一下嘴巴,夹起最后几片羊肉,怡然自得地唰了几下,一口吞进肚子里。

“行了,该知道的我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你们搁这儿慢慢喝酒吃肉吧……”申小甲扫了一眼光光的盘子和空空的酒壶,又翻了一个白眼,伸伸懒腰,站起身来,望着大堂门外雨过天晴云漏处,嘴角微微上扬道,“雨停了,天晴了,我也该去牢里跟人谈谈心了!”

“等一等!”一直低头不语的小芝忽然出声道,“话还没说完呢,结也没解开,夫君别着急走啊!”

“还有什么话没说完的,还有什么结没解开的?”申小甲皱眉道,“曾大侠和姬姥姥各从我这里各夺走了一块羊肉,小黑鸟和玲珑鸡的账也就抵消了……我吃了老曲一块肉,夺了他一杯酒,十年前的旧怨也都散了……”

小芝扬起鼻尖,一脸不快道,“我还有话说!我心里的结还没解开!”

“你?”申小甲上下打量小芝一眼,摇头叹息道,“欠你的债我会还,但咱俩真的

不合适,以身相许就算了吧,我真没有那种特殊的癖好……”

“先不说以身相许的事,”小芝撅着嘴道,“我有话要问你!”

曾八和姬姥姥也冷冷地看向申小甲,异口同声道,“我也有话要问你!”

申小甲一脸迷惑道,“这么巧?你们要问的该不会是同一句话吧?”

小芝冷哼一声,猛地跳起,站在凳子上,平视着申小甲,抢先开口道,“听说你昨晚脱衣服了?”

“我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脱衣服,”申小甲干咳一声,面不改色道,“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啊,习惯睡觉的时候什么都不穿……”

“听说你在烟雨楼里脱衣服跟别人睡了?”

“呃……一个人也是睡,两个人也是睡,其实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最多也就是多了一点,你现在还小,说了你也不会懂。”

“是烟雨楼的哪个小妖精?我去和她一较高下!”

“算了吧……别去自取其辱了,人家哪都比你高。”

正当小芝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姬姥姥忽然眯起眼睛看向申小甲,抢过话头道,“听说你想请我去府衙喝茶?”

申小甲重重地咳嗽两声,挤出一张笑脸道,“先前是有这个不成熟的想法,可现在咱们不是已经喝过了酒吗,自然不需要再喝茶……而且该聊的也都聊了,姥姥的人品我还是信得过的,何必再去府衙……”

“你不是想让我解释解释那晚在破庙里做了什么吗?”

“不用了,其实我在看到死者胃里的烤红薯时就已经明白了,姥姥不过是想给那女子一个选择而已,若是她信得过你,自然会吃下整根烤红薯,也会跟着你走,从而保下一条命。但她却不相信你,不仅不跟你走,烤红薯也只吃了几口,待你走后还进行了催吐,胃里剩下的并不多,就算烤红薯里掺杂了其他的佐料,也不会有什么妨害。”

姬姥姥面色稍稍缓和了几分,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幽幽叹道,“唉,我一个老人家能有什么坏心肠,那小女娃怎么就不相信我呢?结果信错了别人,误了自己的性命……”

“人都是这样,总会自以为是地去评判其他人,就像我昨夜在烟雨楼作诗一般,”申小甲见状登时松了一口气,一边悄悄向躺在地上的江捕头走去,一边唏嘘道,“起头我自己写了一首,他们非说是我抄的,后来我抄了我老家一个叫阿杜的八十八首诗文,他们却又觉得那些都是我自己写的,你说奇妙不奇妙?”

“阿杜?我记得以前你就唱过他的歌,好像叫什么……”老曲眉毛一扬,兴致勃勃地插话道,“哦,对了!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这里……是这首歌吧?他也会作诗?”

申小甲抠了抠鼻子,解释道,“两个人,此阿杜非彼阿杜,一个只能住草屋,一个却是金银满屋。”

老曲点了点头,似懂非懂道,“大才子嘛,写了那么多绝世诗文,赚得比唱歌的伶人多一些很正常。”

“是这个道理……”申小甲尴尬地笑了笑,也不再继续解释,正要抱起地上的江捕头离去,却被一声咳嗽惊了一下,僵在原地。

曾八又咳嗽了一声,见申小甲终于回头看向自己,这才缓缓开口道,“听

说你偷偷学会了我的那两剑?”

申小甲深知江湖上偷师别人绝技是大忌,轻则自废武功,重则以死谢罪,干笑几声,顾左右而言他道,“不是……你们这一个个都是听说听说的,到底是听哪个王八蛋说的啊?”

曾八和姬姥姥意味深长地用眼睛的余光瞄了一下老曲,却没有言明。

老曲很自觉地取下搭在肩膀上的抹布,佯装一副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模样,辛勤地开始收拾起桌子上的碗筷来。

善于察言观色的申小甲咬牙切齿地瞥了一眼老曲,扭头对曾八笑道,“曾大侠别误会,并不是我有意想偷师的,只是您那两剑太帅了,在我脑中久久挥之不去,那日路遇强盗,万般危急之下,我一时情不自禁地使出了那两剑……”

“是吗?”曾八右手按在黑色竹竿上,冷面霜眉道,“那为何先前你在制墨坊用的是寒月九式,而不是我的霜江剑,是觉得我的霜江剑比不上寒月刀吗?”

申小甲面色一僵,讶然道,“您当时也在?”

曾八撩了撩额头的青丝,淡淡地吐出几个字,“凑巧路过……”

“噢……路过啊!”申小甲登时恍然大悟,歪着脑袋看向老曲,刻意加重路过两个字的语气,轻咳两声,满脸堆笑地对曾八说道,“曾大侠,你这可是真真误会小子了……其实是因为霜江剑比寒月九式更加高深,小子还不得其中精髓,不是想使出来就能使出来的,反而像寒月九式这种烂大街的武学,倒是可以挥洒自如。”

曾八听完申小甲的强辩之后,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翘起,满脸得意地看向面色铁青的老曲,哈哈笑道,“那确实不能怪你了……改日我得闲了,便把霜江剑的真意传给你,省得你遇到同样的情况又犯难,净使一些下三流的招式。”

“那小子便先行谢过了!”申小甲抱拳躬身行礼,恭恭敬敬地道谢一声,随即背起江捕头,快步走出醉月楼,对大堂内几人挥挥手道,“小子还有公务在身,先回府衙一趟,不打扰各位叙旧了,改天闲暇无事再与大家一醉方休,告辞!”

不等大堂内的几人回应,申小甲便速即转身离去,走出数十步之后,才缓缓停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轻声道,“既然醒了就下来吧,难道真要我把你背回府衙不成?”

江捕头缓缓地睁开眼睛,脑袋枕在申小甲的肩膀上,眼神阴郁道,“我的外甥女婿将将因你而死,便是真让你背我回府衙也是情理之中……”

“别乱扣屎盆子啊,”申小甲猛地把江捕头从自己背上甩下来,“你外甥女婿是主要是为了让你逃出生天,这才选择慷慨赴死的,我只是个陪衬而已。”

江捕头面色一黯,红着眼道,“等我回到京都,定要替他讨个公道!”

“说到公道,咱们还是快些回到府衙,把该办的事办了,早点帮那两个女子和麻子讨回公道吧!”

“不好办呐,制墨坊方家满门皆死,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咱们这又白跑一趟,什么东西都没捞着……”

“谁说咱们是白跑一趟的……”申小甲从怀里摸出一截白色的木头,嘴角噙着一丝冷冷的笑意,“你真当我先前是吃饱了撑的,跑过去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玩吗?”

春江杀人月 第四十四章 有客自远方来 红色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是惹人注目的。

尤其是在一派祥和的飞雪巷,更加扎眼。

一身红衫的申小甲和一身血衫的江捕头并肩走向府衙,在众人怪异的目光中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就像是两个无所事事的闲散人。

“这条巷子给我的感觉很奇特,”江捕头见到一个小孩朝自己扮了个鬼脸,习惯性地摸了摸腰间,却什么也没有摸到,轻叹道,“京都比这大的巷子有的是,比这繁华的巷子也有许多,却没有比这条巷子更让人安心的……天子脚下啊,难道不比这月城府衙门前更让人有安全感吗?”

“或许也正是天子脚下,伴君如伴虎,”申小甲从卖糖葫芦的草棍上取下一串,笑容和煦地递给那个朝江捕头扮鬼脸的小孩,淡淡道,“所有人都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哪有什么安心惬意可言呢。”

“我来这里时也路过了青山城,那里也没有一条街道如飞雪巷这般,青山城府衙前的街道洁净无比,一点杂音也没有,更别说是有人争相吆喝抢夺生意了。”

“那是因为这里的人在府衙门前摆摊售卖有盼头,而青山城的人若是在他们的府衙门前喧哗只会是有判头。”

江捕头摸了摸八字胡,满脸疑惑道,“不应该啊,据我了解到的,沈家自偏将军沈井兵在此据守而始,再到天启年间京都龙霄校尉沈荣迁调于此,沈家在月城已经经营了三代,前段时间沈荣还向天子递了折子,说是想让其子沈琦承继他的职位……月城,显然已经成了他沈家的家产,府衙只是个摆设,沈荣犹如月城之天子……那么问题来了,这里的人因何安心?”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原来你到月城是为了沈家,我当初还以为你也是想要我的命呢……”申小甲并没有直接回答江捕头的话,瘪了瘪嘴道,“千户大人,人活在这世上都是要讲规矩的,不能随心所欲,这飞雪巷的百姓如是,你我如是,他沈家又怎么能例外呢。即便他们有权有势,即便他们兵甲强盛,但若是不讲规矩,也难以在这月城中存活下去。”

“噢?什么规矩?”

“一点点皮毛的规矩……皮之不附,毛将焉存,若是这月城中一个百姓也没有,他沈家也难以独活。没了百姓,谁给他们种粮食,没了百姓,谁给他们酿酒,没了百姓,谁给他们做糖葫芦……我用三年的时间,教会了月城百姓利用这个规矩,所以便有了飞雪巷的安心。”

江捕头面容一肃,侧脸怔怔地看着申小甲,眼中杀意陡现,寒声道,“好一个釜底抽薪!你这样的人在乱世便是一世枭雄,只能做朋友,不能为敌。”

“我以为我们现在已经是朋友了,经历过生死的朋友……”申小甲洒然笑道,“千户大人,你知道我为何将将死里逃生,便立刻赶回府衙去牢里找人谈心吗?”

“因为明天就是你我的三日之限?”

“不对,三日之限毕竟是明天的事情,即便着急,

休息一会也是可以的,不必这么马不停蹄……”

“因为你担心有人会加害牢里那些疑犯?”

“也不对,那些人就是再蠢也不会蠢到闯进监牢里杀人灭口,万一我给他们来个瓮中捉鳖,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那是为何?”

“因为我想明白了一个道理……”申小甲鼻孔朝天道,“我家大人这么厉害,小爷何必畏首畏尾的,经过制墨坊一战,谁敢杀我?谁能杀我!小爷我就是要在他们眼前晃来晃去,小爷就是喜欢看他们那副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憋屈模样!”

不知为何,此刻江捕头突然生出一种很想暴揍申小甲的冲动,却终是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也对,有九命猫神护在左右,再加上天字杀手榜其余三位,这世上确实没什么人能真的伤到你……”

“当然了,显摆只是非常浅薄的一层,更深层次的还是我想快些替枉死者讨回公道,我想跟那些自以为是的权贵们讲个道理……凭什么他们可以想杀谁就杀谁,想欺负谁就欺负谁!”申小甲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指了指卖菜的李大婶,怒而不发道,“天启三年,李大婶的丈夫因为和月城某个大财主的手下争吵了几句,第二天便被人投进了春江里,天寒地冻,她的丈夫成了那一年月城喜迎新年的冰雕……”

申小甲又指向卖脆皮大西瓜的瓜农,“天启五年,陈大伯原本是开粮铺的,一家五口,其乐融融,却因为不肯配合某些人上涨粮价,一夜之间家破人亡……”转身指向算命的陈瞎子,“天启七年,陈瞎子还不是一个瞎子,是位风度翩翩的秀才,一腔热血帮别人打了一场官司,得罪了沈家的门客,一对招子便被人生挖了出来……”

“还有三生酒肆的胡三生,他本该有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却被人横刀夺爱,当着他的面将他未婚妻凌辱至死!”

“府衙旁的羊肉面还不错吧……那位老板是外地来的,他们两夫妻原本有个五岁的儿子,进城时哭喊声大了些,扰了城主大人的清净,五岁孩童被人从城门之上扔了下去……”

江捕头额头青筋渐渐隆起,面色越来越难看,沉声道,“他们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王法吗!”

“王法离他们太远,看不见……”申小甲拍了拍江捕头的肩膀,嘴角上扬道,“大人也不必气恼,王法帮不了他们,但我能帮他们……所以李大婶摆起了菜摊,陈瞎子替人卜卦算命,胡三生的荷花蕊成了月城口碑最好的酒,羊肉面馆很快也会再迎来一个新生命……所有人都开始了新生活,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再加上我先前说的那个规矩,权贵们也开始注意吃相,也就有了眼前的飞雪巷。”

江捕头忽然站定,郑重地向申小甲作了一个揖,慨然道,“小甲兄弟高义,请受我一礼!”

“欸!使不得,使不得……”申小甲连忙搀扶起江捕头,故作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我也没想那么多,只是路见不平,便拔刀一铲,为着让这世

间越来越好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江捕头看着申小甲一脸真挚的神情,眼眶发热道,“小甲兄弟有如此大才,实在不应该屈居月城做个小小的捕快,若是你有想法,我可举荐你去京都……”

申小甲歪着脖子,似乎就在等江捕头这句话一般,双眼放光道,“做什么?”

江捕头愣了一下,讷讷道,“自然是锦衣卫……”

“什么官?”申小甲眨眨眼睛道,“我听说锦衣卫的衣服分三种,蟒服、飞鱼服和斗牛服,你能帮我搞一身威风凛凛的五爪蟒服吗?”

“倒也不是不可以……”江捕头面皮一抖,盯着申小甲胯下某处,表情怪异道,“凭你的本事混个五爪蟒服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身着蟒服的都是在天子跟前服侍的大公公,你确定为了一身蟒服要挥刀斩却红尘根吗?”

申小甲面色一僵,干咳一声,哈哈笑道,“开个玩笑而已,其实我懂,故意逗你的……我这个人没什么太大的抱负,每天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庸庸碌碌地过完一辈子就挺好的,所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去京都做官的话还是免了。若是将来闲暇无事,倒是可以去京都游历,蹭你一顿酒肉饭。”

“也好,很多人本是洁白无暇的美玉,去了京都却被染了个乌漆麻黑,”江捕头沉吟片刻,点头赞同道,“还是置身事外,逍遥快活得好……行!到时候只要你到了京都,我请你吃最好的涮羊肉,喝最烈的菊花酒,逛最美的青楼!”

“菊花酒还是算了吧,我对那两个字有些敏感……”申小甲清了清嗓子,双手叉腰,盯着近在咫尺的府衙大门,收起脸上的笑意,面色冰寒道,“千户大人,可敢与小子同去监牢,见识一下小子这人魔的狠辣手段?”

江捕头用大拇指和食指左右各撇了一下八字胡,松松垮垮地站在申小甲身侧,干脆利落地吐出几个字,“幸甚之至!”

话音一落,两人便齐齐地迈腿跨进府衙大门,朝着监牢方向走去。

待到申小甲和江捕头的身影从府衙大门消失之后,一袭青衫的师堰忽地端着一碗羊肉面走出羊肉面馆,望了一眼府衙大门,嘀咕一句,“这都没死,还真是命硬啊……”转身回到面馆内,在一名蹲坐在凳子上吃面的虬髯客身旁站定,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请你吃了最好的面,你也穿得像个刀客了,该还我人情了……”

虬髯客快速地将碗里剩余的几根面条吸进嘴里,又端起碗灌了一大口面汤,用袖子抹了一下嘴,满布疤痕的右手按在桌上一把长长的陌刀上,虎目灼灼道,“这城里最快的刀在哪里?”

“在醉月楼……”师堰眼神温和地笑道,“不过,我要提醒你一点,那里不止有最快的刀,还有一根线,一把剑,以及两把八斩刀。”

虬髯客抓起陌刀,毫不犹疑地转身离去,“求之不得!我不远千里奔赴到此,本就是来打架的,今天正好一次打个够,痛快!”

春江杀人月 第四十五章 武痴的狂妄 “痛快不痛快我不知道,但痛是肯定的……”师堰看着虬髯客离去的背影,嘟嘟囔囔道,“看来耍大刀的都是大老粗这句话是有道理的,一根筋地只知道往前冲,也不动动脑子想想打不打得过,若是换作我,至少也要等到其他三人离开,再想办法让九命猫神虚弱几分,这样才算势均力敌嘛……”

“所以你这辈子很难在武学上有所成就,”一道冷冷的声音从面馆棚顶传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纵有千万人吾亦往矣……这才是一个武者应该有的心境!”

“我是个下棋的,有没有武学成就无所谓……”师堰放下碗筷,从兜里摸出十几枚铜板拍在桌上,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道,“咱们也走吧,去城主府里转转,看看能不能最后再捞点好处。”

“要去你自己一个人去,我没什么兴趣……”

“莫非你也想去醉月楼凑热闹?”

“若不是恩师叮嘱再三,让我这趟以护你周全为主,我进城第一件事便是去醉月楼,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唐国的亡命刀客出手!大庆自己事就该自己人办,何必假手他人!”

“庞庆,我就知道你又手痒了,千万忍住啊,你是我的底牌,要留在最后打出去的,这样方能给那小子致命一击……”师堰走出羊肉面馆,扭头对从面馆棚顶飞跃而下的灰色麻衣青年说道,“别急着去醉月楼了,那边也没什么好看的,以后你会有机会跟那几个人好好玩玩的,现在还是先跟我去城主府吧,那边也有一支很厉害的箭,没有你在我身边,我这心里不踏实。”

“也好,跟天下第一箭过过招也不错!”庞庆回头望了一眼羊肉面馆,舔了舔嘴唇道,“师堰,我已经看着你和别人在这家面馆吃了两次羊肉面了,下一次我和那几个高手打架之前一定要过来先尝几口,否则也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吃到嘴里了……”

“你还真是个武痴,”师堰翻了一个白眼,抬腿往城主府走去,没好气道,“我说的过招就只是过招,你到时候只需要拖住他们就行了,不一定真要打生打死的,等到致命一击落下,那姓申的小子两眼一翻,咱们就算大功告成,可以回京都复命了。”

庞庆双手插进衣袖里,亦步亦趋地跟在师堰的身后,微微皱眉道,“那不行,我必须要跟他们淋漓尽致地打一场,以证我的武道,若是这回退怯了,往后再遇到同等级的高手便连一战的决心也提不起来……所以高手之间的比试既决高下,也应分生死,否则就不算倾尽全力。”

“呃……那我请你到时候尽量也稍微克制一下,一切当以任务为重,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我努力。”

“你觉得那虬髯客能在九命猫神手底下走过几招?”

“我没跟九命猫神打过,不知道……但那虬髯客只能接下我三拳,再多就是奇迹了。”

“比我估计的还要不堪,看

来又是给别人送了一道小菜……”师堰垂头叹息一声,满脸颓丧道,“只希望那虬髯客百折不挠,死缠烂打,被人家活活打死才好。”

庞庆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耸耸鼻子问道,“你明知他此去是送菜,为什么还要让他去,这样岂非是打草惊蛇?”

“我要的就是打草惊蛇,让他们胡乱猜测,这样月城的水才足够浑浊……”师堰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语气平淡道,“而且再过段时间,唐国女帝就要来大庆了,你说她如果知道自己的暗影刀客死在了那些人手里会怎么做?”

庞庆鄙夷地看了师堰一眼,刻意远离了两步,“我最讨厌你们这种躲在背后算计的小人,若你不是恩师的门生,我一定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武痴,有句话你一定要牢记在心……一人之勇终究只是一人,纵是强如你和九命猫神这般的人物,于大局亦是沧海一粟,百人杀不了你们,那就千人、万人、十万人……大局胜才有未来,一子得失并不重要,所以很多时候别那么冲动,学会冷静思考,这样你才能笑到最后。”师堰见庞庆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欣慰地点了点头道,“好了,我感觉我的话已经触及到了你的内心,多余的话也就不说了,能领悟多少就看你的造化,等下看我如何展现大局观的智慧吧……”

说罢,师堰快步来到城主府大门前,正了正身上的衣衫,轻轻叩击几下大门,面带微笑地静候一旁。

一盏茶过后,大门内仍旧毫无动静,庞庆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嘟囔一句,“你敲的太轻了,人家许是没听见,瞧我的……”上前一步,右手握拳重重地在大门上捶击三下,狂吼道,“有喘气的没有?来客了!”

师堰瞪了庞庆一眼,责怪道,“注意礼数!别让人觉得京都来的人没教养,看轻了咱们……”

正在这时,大门嘎吱一声打开了一条缝,瘸腿的老管家从门缝里打量了师堰和庞庆一眼,冷冷道,“想要剩菜剩饭去后门候着,在这儿敲什么敲,规矩都不懂吗!”

“我们像是要饭的吗?有我们这般仪表堂堂的乞丐吗?”师堰闻言一怔,指了指自己和庞庆,面皮抽搐道,“我们是来找……”

“寻亲戚的是吧?”老管家粗暴地打断师堰的话,板着脸道,“门客的亲戚走左侧小门,府中下人的亲戚走右侧小门,自己寻去吧!”

“不是……”师堰努力地保持着脸上的笑容,解释道,“我们并非是来投奔的府中什么门客下人的穷亲戚……”

“那你们是来干什么的?难不成也是想凭借一身本事在城主府中混口酒肉饭吃的江湖好汉?”

“也不是,其实我们是来找……”

正当师堰要说明来意时,提着一个清紫檀镶金丝鸟笼的沈琦哼着小曲从街道的另一边走了过来,在跨进大门时斜瞥了一眼师堰,登时面色一寒,“是你?你来我家

干什么?噢……不用说,我知道了!定是烟雨楼诗会被我压了一头,心中不爽,想要寻我晦气是吧?好啊,正好本少爷也一肚子气没处发呢……”扭头看向瘸腿老管家,怒声道,“老狗,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帮本少爷教训教训这两个王八蛋,别打死,剩半条命交给我玩玩!”

瘸腿老管家看向师堰和庞庆,轻叹一声,摇头道,“原来是寻仇的……也罢,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那就让你们长长记性吧,别什么人都敢得罪!”

话音一落,瘸腿老管家拉开大门,一步踏出大门,伸出右掌,迅疾如风地印向师堰,掌下隐隐有惊雷声传出。

庞庆见状立刻横跨一步,挡在师堰身前,右手化掌于胸前运气一翻,正正地与老管家对击一掌,双眸之中精光一闪,欣喜道,“奔雷掌?”

嘭!双掌相印,两道惊雷相撞,气劲喷薄四涌,吹得庞庆和老管家的衣衫猎猎作响。

老管家收回右掌,双眼微眯道,“你也会?”

“嘿,前阵子刚打死一个姓容的老混蛋,从他身上捡的……”庞庆也收回自己的右掌,挠挠头,羞赧地笑道,“练得还不算太纯熟,只能用来打打蚊子什么的。”

老管家脸上的寒意更浓了几分,将瘸了的左脚向前一踏,立时尘烟四起,左脚下的地砖四分五裂,声音低沉道,“少爷,今天小的恐是满足不了您的心愿了,我打算直接打死他们!”

沈琦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下巴支在鸟笼上,嬉笑道,“没事没事,我在一旁看戏也是不错的……但有一点,别太快就把他们打死,若是我看得不够尽兴,回去就让人把你打死补上不足的时间。”

“小的必定努力让少爷满意……”老管家深吸一口气,左右掌斜立胸前,缓缓抬起左脚,挺拔如松。

庞庆眼中的兴奋更加浓郁起来,“有意思!你左脚比右脚短了两寸,天生残缺,却能将腿法练至如此境界,当真是了不起……”弓步向前,摆开架势,正色道,“既然你擅长的是腿法,那我便以腿法击败你!”

老管家冷哼一声,猛地挥出左脚,狠狠地劈向庞庆,冷冷道,“年轻人总是太狂妄!”

“不狂妄的能叫年轻人吗!”庞庆轻笑一声,侧身一闪,顺势右脚一扭,左脚飞出,踢出数道迅如闪电的残影,冷冷地吐出几个字,“电光毒龙钻!”

啪啪啪!空中传来几声霹雳,残影散去,二人各自退后半步。

老管家正欲抬腿继续进攻,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登时放下左腿,止住身形,束手而立,彷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一串爽朗的笑声在大门口响起,沈荣不知何时站在沈琦身后,热情似火地看向师堰,声如洪钟道,“我说今天怎么左眼皮一直在跳,原来是棋痴贤弟大驾光临……哈哈哈,快快请进!”

春江杀人月 第四十六章 囚笼里光明的浪漫 人和人之间最亲近的距离就是一个转身的距离。

所以沈琦从门槛上站起来一个转身就看见了沈荣,又悻悻地保持着一个转身的距离跟在沈荣屁股后面,陪着师堰和庞庆在自家的院子里闲逛,挑逗着笼子里的黑鸟,嘀嘀咕咕地骂着穷酸。

庞庆和师堰的距离也是一个转身,兴致缺缺地如影随形,时不时地回头瞄一眼远远跟在身后的瘸腿老管家,想着该寻一个什么样的由头转身再跟老管家打一场。

老管家却不能跟前面的几人保持一个转身的距离,一瘸一拐走得不快不慢,既离着沈家父子不远,又离着师堰和庞庆不近,这个距离很适合一巴掌拍死前面的几个人,但他并没有这样做,因为他知道自己拍不死那几个人,引得那几人转身之后,只会让自己转生。

几个人穿廊过桥,各怀鬼胎地来到池塘边上,百无聊赖却又装作怡然自得地朝着池子里抛洒鱼食。

师堰在扔完第一百四十三颗鱼食之后,闻了闻自己的手,心里泛起一阵弄弄厌恶,随手将剩余的鱼食全部撒进池塘里,满面春风地遥指不远处一群忙活着切割青石砖的下人,惊奇道,“那不是烟雨楼的地砖吗,怎么跑到大人府里来了?”

“我用白玉砖换来的,”沈荣和煦地笑了笑,淡淡道,“省得烟雨楼的人费力清洗……”

师堰悄悄地在衣衫上擦了擦手,呵呵笑道,“大人高明啊,表面上是烟雨楼占了便宜,青石砖换成了价格昂贵的白玉砖,实则大人您才是真正的赢家,诗鬼一夏的八十八首诗文原稿,还是在烟雨楼诗会众目睽睽之下亲手写下的,可谓是独一无二,若是拿去京都雅集坊拍卖,一首便是万两黄金,八十八首诗文,便是八十八万两黄金……大人,你发了一笔不小的横财呐!”

“不值一提,”沈荣摆摆手道,“区区八十八万两黄金而已,也就是我沈家在月城产业半天的收益……回头等他们忙活完,我让人挑拣几幅好看的裱起来送与棋痴贤弟带回京都,宝剑赠英雄,名诗送诗人,好东西就应该送给懂得欣赏的人嘛!”

“其实我对诗文的兴趣不是很大,令公子诗狂兄弟应该会更喜欢才对……”师堰面色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转移话题道,“城主大人,小弟多嘴问一句,他们乒乒乓乓地在干嘛呢?”

“没什么,”沈荣又抓了一把鱼食,一颗颗地抛进池塘里,不紧不慢道,“我在为那位诗鬼大才子准备一份的薄礼,名字叫断章取义。”

师堰微眯起双眼,盯着那一摞摞堆起来的青石砖,嘴角斜斜向上道,“这份礼可不薄啊,甚至可以说有些厚重,诗鬼兄弟怕是受不起咯……”

“他受不起也得受,想要推辞……除非当场把那些字吃下去!”沈荣扔完鱼食,眼神宠溺地摸了摸一旁傻呵呵逗弄黑鸟的沈琦脑袋,轻叹道,“敢欺压我的儿子,他就该有吃不了兜着走的觉悟!这几块青石砖只是开胃小菜,我还准备了两份大礼,明日一并赠与他,给他个惊喜!”

师堰轻轻地“噢”了一声,一脸欣喜道,“那小

弟可就拭目以待了……”

“贤弟必定不会失望……”沈荣拍了拍手,侧脸看向师堰,正色道,“只是倘若明日愚兄真的大功告成,不知贤弟答应的事情能否兑现?”

“大人,这一地您尽可放心,”师堰挺起胸膛,自信满满道,“只要事情办成了,答应给城主大人的东西一样都不会少,就算您信不过我的能力,也该相信小弟恩师的本事。”

“那是自然,魏老清誉满天下,定是言必行,行必果的……”沈荣沉吟片刻,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一般,直视着师堰的眼睛,郑重道,“既然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今日我便再给贤弟看一样东西,以表诚意!请随我来……”

师堰和庞庆对视一眼,速即满脸警惕地跟在沈荣身后,朝着池塘右侧走去。

沈荣蹲下身子,伸手摸进池塘边沿的草丛中,用力一扭,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池塘右侧某处地面缓缓裂开,现出一条黑黝黝的石阶密道,站起身来,扭头看向不知何时也跟过来的沈琦和老管家,面无表情道,“你们俩就留在此处,不许任何人靠近,明白吗?”

老管家低眉顺眼地应诺一声,退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沈琦闻言一怔,随即转身离去,撅着嘴,一脸不满道,“什么嘛……又不带我一起玩,那我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好不如回屋子里玩鸟呢!”

沈荣满脸愠怒地看着沈琦的背影,终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站在密道门口,对师堰和庞庆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和颜悦色道,“二位请吧……”

师堰对庞庆使了一个眼色,温和地笑道,“还是我一个人下去吧,大人您藏得这般深,肯定不是什么寻常之物,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沈荣眼底闪过一丝轻蔑,哈哈笑道,“贤弟不愧是善谋者,当真体贴啊!也好,那便你我携手同游,一览这池下风景吧!”

“荣幸之至……大人头前带路,小弟紧随其后。”

“跟紧咯,泥泞路滑,人心复杂,这条道可不好走!”

“我的步子倒是很稳当,不担心路滑与否,只不过这里也太黑了吧……”

“恐惧的底色便是黑色,我前日离开时刻意让人又将四面上下都铺上了一层黑色幕布,加强一下氛围感……”申小甲眉毛一挑,朝着左右两侧监牢努努嘴,“这里的囚犯都是生活完全没有希望的,所以眼睛里连一丝光亮也没有,前面就好多了,那些人还有希望,所以等下咱们的路就会光明一点点,暂且忍耐下吧。”

“在这种环境下呆得久了,是个人就会崩溃……”江捕头啧啧赞叹两声,“你小子哪来的这么多奇思妙想,我听说你还有一个什么人魔的称号,每天要吃三百颗人心?”

申小甲腼腆地笑了笑,用嘴型说了句“猪仔的”,干咳一声,轻声道,“大人在此间说话尽量轻一些,对于咱们来说是正常音量的声响,但对这些长时间生活在黑暗寂静里的囚犯来说却是炸雷一般,悠着点,别把那些胆小如鼠的再给吓死了。”

有趣有趣……等我回到京都也参照你的法子炮制一些嘴硬的死鸭子,想来必会有奇效。对了,你前日到此有没有问出点什么来?”

“没有……前日我根本就没有问话,只是拉着那名在祭典上崴脚的壮汉喝了一碗酒,又把祭典的大祭司单独关押到一间牢房里……”

“不应该是把那名壮汉单独关押吗?”

“大人,想让一个人快速地崩溃,除了未知的恐惧,还有的便是躲不掉的猜忌……”申小甲摇了摇头,伸出右手撩开面前的黑色帘布,一脚从黑暗踏入光明,嘴角上扬,邪魅一笑,“大人且在一旁看着,咱们今日就可以收获崩溃的果实了!”

江捕头借着帘布撩开后的微光朝两边监牢望了一眼,登时后背一阵发凉,不禁对申小甲生出几分惧意。

黑布隆冬的囚牢里,几十名囚犯一排排分站两旁,皆是表情呆滞地扶着牢房的围栏,双眼空洞无物,在微光透过来的一刹,所有人机械地扭动脖子看向江捕头,苍白的脸上的泛起丝丝异样潮红,双手探出,抓握成爪,发出声声歇斯底里的嘶吼。

江捕头狂咽了一下口水,快速钻进帘子之后,紧跟在申小甲身后,面色有些难看道,“你把人逼成这样,是不是有些太过了……”

“大人,你错了……”申小甲瘪了瘪嘴道,“那些人都已经不能算是人了,所以即便是使用再残忍的手段都不过分……月城这些年来,因为大老爷不怎么管事,其实并没有办多少案子,自然牢房里也就没有关押多少囚犯。”

“那他们是哪来的?”

“现在这囚牢里的无非两种人……一种是在外面的世界生活不下去的人,一种是在外面的世界让别人生活不下去的人。黑暗里的是后者,他们是我和麻子等人在无数个漆黑的夜里从月城各个腌臜之处抓来的,有欺凌良妇的,有拐卖孩童的,还有杀人放火的……白天有人给他们撑腰,但是晚上那些大人物们都闭上了眼睛,青天也就该出现了。”

“小甲兄弟当真是用心良苦啊……那些在外面活不下的人又是怎么进来的?”

“他们都是自己走进来的,被人欺负得没活路了,连饭都吃不起,只好寻个由头闹点小事,用自由换取活下去的机会。不过,他们这些人也不是毫无用处,在这些年里,我培养了好些赚钱的能手,现今在月城的各处产业里混得风生水起,烟雨楼里那个出言讥笑沈琦的便是其中之一……所以啊,这些人我把他们安置在有光的地方,希望能慢慢照亮他们灰暗的人生,算是一种别样的浪漫吧!”

江捕头直勾勾地盯着申小甲,恍惚间似乎看见那道立在京都御书房的身影,眼神中满是崇敬。

申小甲将江捕头的神情看在眼里,嘴角勾起一个得意的笑容,清了清嗓子,昂首道,“心怀苍生悲天下,世上无我这般人呐……好了,咱们还是先采摘果实,否则时间太久放烂了就不好咯!”

“先审哪一个?”

“自然是被人排挤猜忌的那个,再不把他提出来,那汉子就要疯了……”

春江杀人月 第四十七章我于冷夜中怒放,亦如暖日下灿烂 申时三刻,日偏于西。

监牢里一丝阳光也没有,只有一盏灯,一盏阴森森的油灯。

飘忽的灯光将申小甲的影子斜斜地拉长撑大,就像是阎罗殿的巨像一般。

身材魁梧的壮汉跪在地上,双肩不停地颤动,低着头,显得无比微小可怜。

宽敞的刑房一点别的声音都没有,只有些微清风拂动墙上刑具的脆响。

也没有别的人,江捕头和老狱卒在申小甲和壮汉看不见却能听见刑具脆响的地方喝酒吃肉,喝的是申小甲带来的荷花蕊,吃的是狱卒原本给申小甲准备的猪仔心,当然这次是煎熟的。

一个人在黑暗且安静的地方待久了,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感觉不到世界的存在,会极度渴望与人聊天。

尤其是壮汉这种人,虽然和其他祭典上的壮汉关在一起,但可怕的是,所有人都远远地躲着他,无论他如何辩解,也没有人跟他说一句话,甚至连辱骂都没有。

一边是挨挨挤挤凑在一起的团结群体,一边是孤独缩在墙角的零丁个人。

壮汉眼中的一切渐渐变得扭曲变形,挤在对面那一群高高矮矮的昔日同伴彷佛化成张牙舞爪的厉鬼,盯着自己桀桀怪笑。

那些厉鬼长满獠牙的嘴巴变得越来越大,猛地一吸,壮汉便被吸进了厉鬼肚子里,在无尽的黑暗中渐渐下沉……

直到一只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将他从那个噩梦里提了出来,重新感受到了光明的温暖,尽管这光明是风中之烛,极其微弱,随时都可能熄灭。

壮汉在被拉出监牢那一瞬,差一点感激得痛哭流涕,他发誓无论来人是谁,想问他什么问题,他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然而他偷偷地抬头看了一眼那人,便又将满肚子的话咽了回去。

红衫,一滴滴落着血水的红衫。

青面,没有表情,冰寒铁青的冷面。

黑白发,如蛇般迎风吐信的短发。

人魔申小甲五个字已经深深地刻在了壮汉脑海里,此刻再一次见到,恍如隔世,胆颤心惊。

越是安静,越是令人恐惧。

额头深处一颗颗豆粒大小的冷汗,壮汉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十指死死地抠进监牢的地面。

你问啊!

你倒是说句话啊!只要你开口,我可以把能说的一切都告诉你!

王八蛋,随便说点什么也行啊!

壮汉疯狂地在心中咆哮,喉结不断蠕动,却终究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又过了漫长且短暂的十息之后,申小甲微微扬起下巴,望向刑房墙上的一个个刑具,轻叹一声,缓缓开口道,“金瓜击顶,挑筋去指,劓殄,炮烙,夹脚趾,断椎,抽肠,去膝盖……这些我都不喜欢,太粗浅了。毁灭一个人的肉体很简单,我甚至可以制定出一套由内而外,让囚犯每个毛孔都鲜血淋漓的法子。”

壮汉身子一颤,将脑袋埋得更深了一些,几乎都快贴在地上了。

申小甲顿了一下,继续道,“可我

喜欢的法子还是从心理上毁灭一个人,没有那么多惨叫,也不会让人皮开肉绽,崩溃垮塌都是无声的,无声胜有声,这才够艺术!”

“大人……”壮汉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您是不是想知道月神祭典的事情,其实……”

申小甲打断壮汉的话,左右摇摆两下脑袋道,“我不想知道。”

壮汉一怔,抬头看向申小甲,表情呆滞道,“难道您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崴那一下脚吗?”

“不想知道,”申小甲仍旧摇了摇头,慢条斯理道,“因为我本来就知道……你是不是以为我这样对待你是为了审讯套话?真是很傻很天真啊,我做这些事只是单纯地想折磨你而已。两条鲜花一般的生命,你们居然可以完全无视,恶劣啊!”

壮汉瞳孔一缩,只觉得后脖子的凉意更甚了,急忙辩解道,“大人!我之所以崴了一下脚是因为当时一不小心踩到了一颗小石头上面……”

“我都说我知道……那块石头本来就是我朋友扔过去的,而且我还知道就算没有那块石头,你也一样会崴脚摔倒……”申小甲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弯腰俯视着壮汉的脸庞,语气温和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将囚犯放置在黑暗中吗?”

壮汉不知申小甲突然问出这话的含义,只得面色僵硬地摇了摇头。

“因为我每年都会把自己埋在地底下一回,一样的伸手不见五指,一样的万籁俱寂,有的时候待的时间长,有的时候待的时间短……起初这样做是因为我想回去,后来则是我知道再也回不去,自己只是这世间的一缕游魂,便想着在那里面反省反省,想想该如何过好现在这辈子,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上辈子就是被人活埋的……”

申小甲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黑暗里的时候,连思绪都很吵,不过这样也有好处,能想通很多以前看不明白的事情,比如功过得失,比如公理大义,比如什么样的人才配活在光明里……想开了之后,我于冷夜中怒放,亦如暖日下灿烂。己所欲便想施加于人,所以我想让你们也能体会一番,或许能感同身受,痛改前非也不一定,说到底都是为了你们好啊……”

“大人……”壮汉呆呆地看向申小甲,就像看着一个疯子般,世上最恐怖的几个字就是为了你好,而且若是对方神经还不正常的话,那便更可怕了,速即磕头如捣蒜道,“我全都老实交代……是制墨坊的方老板让我那么做的……他给了我一百两银子,让我捆绑他女儿时假装崴一下脚,制造出一个空当,方便将他的女儿从祭台上调换下来……”

申小甲闲适地甩了甩衣袖上的血珠,忽然悠悠地问道,“老祭司是否知情?”

“大部分情况都知道……”壮汉抿了抿嘴唇,快速答道,“祭典本来不用死人的,可前阵子城主大人说每年都是那些月神显灵济危救困的戏码,实在看腻了,一个神灵不能光让人敬仰,也要让人畏惧,今年该怒一怒了。所以他就告诉老祭司,七月七的祭典上月神要杀人……”

“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老祭司谋划的?”

“事实的确如此啊!所有祭祀夜叉里只有老祭司最会装神弄鬼,每年祭典的月神显灵都是他一手策划的,我们这些大老粗哪里懂这些,按着他说的去做便是……老祭司不管死的是谁,只需要那一晚在月神大显神威之后有一个死人在台上就可以了。所以我给了老祭司五十两银子,让他暂且不要提前弄死方老板的女儿,等到祭祀月神时,我会给他一具差不多的尸体。”

“祭典上的那具尸体应该是方家大小姐的贴身丫鬟吧?”

“您怎么知道?”

“每年月神祭典衙门都会派出衙差进行巡守,以防出现什么意外事故,还会有人提前跟老祭司和祭典圣女沟通相应细则,而今年负责记录月神祭典大小事宜的书办是一名满脸麻子的小捕快……七月初一,他去过一趟制墨坊,在路过方家大小姐厢房时听闻了几句,知道典上会出大事,也知道了圣女会被掉包,只是不知道那丫鬟会以死尸的模样被换上去而已。”

“难怪今年巡守的捕快比往年多了一些……”

“我还好心地让我一个朋友想办法制造点乱子,让那大小姐能提前逃脱,这样或许那丫鬟就不用死了,只是没想到她在祭典之前就已经被你们害死了,而那颗石子正巧合了你的心意,命运弄人呐!”

壮汉扯动嘴角,苦着脸求情道,“大人,小的做这些也是被逼无奈,就算我不收下方老板的银钱,也会有其他人去做这件事,恳请大人莫要再折磨小的,给小的一条活路吧……”

“你被逼无奈?”申小甲冷笑一声,眼神冰寒道,“那被你们害死的那个丫鬟和方家大小姐难道就是心甘情愿了吗?我那个因为知道得太多被炸成飞灰的麻子兄弟莫非是自寻死路不成!”

壮汉双眼一突,震惊道,“方家大小姐也死了?”

“你不知道?”申小甲双眼半眯起来,冷冷道,“她和那个丫鬟的死法一样,都是窒息而死……七月七祭典之后,她并没有见到第二天的太阳,你应该知道是谁做的吧?”

“不可能!”壮汉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骇人的事情,浑身颤抖道,“他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女儿做出那种事!”

“你的意思是说杀死那个丫鬟的凶手是方老板?”申小甲皱眉道,“不是你动的手?”

“那种法子我怎么想得出来……”壮汉眼帘低垂道,“本来是应该我来做这件事的,可是老祭司说尸体必须要让人查不出任何跟脚,否则就不会答应我调换圣女。方老板得知此事之后,说他会想办法解决,让我不必插手……七月七祭典前,他果真交给我了一具令老祭司满意的尸体。大人,月神祭典上的事情真与我没太大的关系,若是硬说有关系,也只是五十两银钱的关系,还请饶过小的吧!”

申小甲轻轻地点了点头,“照你所说确是如此,只是……”从怀里取出一截白色木头,歪着脑袋看向壮汉,嘴角微微上扬道,“你并没有说出你所知的全部事实,避重就轻,很不老实啊!”

春江杀人月 第四十八章 制杖的故事 最聪明的说谎,便是只讲出一部分真相。

壮汉以为自己足够聪明,所以讲出了那个别人事先帮他准备好的完美谎言。可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能骗人的谎言,都是因为有一个相信谎言的人。

面前的这个黑白发少年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自己,又怎么会相信那个完美无缺的谎言呢。

谎言被揭穿的时候,说谎的人都不会甘心承认自己的失败,壮汉也是一样。

在第十二滴冷汗从额头滑落之后,壮汉挤出一张难看的笑脸,口干舌燥道,“大人……我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意思,事情原原本本的经过就是这样,小的已经把所有知道的内情都交代了……”

“你不知道?”申小甲把玩着手中的那一小截白色木头,气定神闲道,“那我就让你知道知道……我手中的这一截木头名曰晴雪白花松,产于西域雪山之巅,千金难求。天启八年,有西域苦行僧到访月城,与老祭司相谈甚欢,临走前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根拐杖赠与了老祭司……”

壮汉抠进地面的十指不觉间更加用力了一些,紧皱眉头道,“这跟祭典圣女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别着急,听我慢慢讲完……”申小甲轻咳一声,右脚稍稍向后挪动半步,“老祭司以为这只是根寻常的木头没有放在心上,待苦行僧走后,随手将其扔在了路旁,被一个乞丐捡走当作讨饭的工具,以便在和野狗争抢食物的时候能有利些……后来,月城某个售卖家具的商人机缘巧合看见了乞丐手里的拐杖,便花了六个铜板买了回去。”

“价值千金的晴雪白花松只用了六个铜板就买下了,当真是赚了好大一笔啊!”

“生意人嘛,自然是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利益,人家没有只给乞丐一个铜板就已经算是发善心了……后来商人将拐杖表面上黑黑的泥垢洗去,又重新制作一番,打造出了一根精美的手杖,作价三千金,置于铺面中售卖。没过多久,老祭司得知了这个消息,来到商人的铺子里,硬说那根晴雪白花松木杖是月神之物,是被商人盗取而去的,而今月神托梦命他寻回……不仅强夺了木杖,还让人一把火烧掉了那间铺子,里面包括那个老板在内总共十三人无一生还,只有一个在外送货的仆从逃过一劫……”

“私藏月神之物,自然是罪该万死,烧得好!”

申小甲撇了撇嘴道,“你们这些人就喜欢把什么都扣在神仙头上,人家日理万机,哪有功夫管一根木头的事情,只不过是小心眼的人在暗中作祟罢了……这个故事我把它称之为制杖的故事,寓意则是奸诈的终究敌不过不要脸的,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陈二牛?”

壮汉陈二牛身子一抖,瞪大眼睛看着申小甲,颤声道,“谁是陈二牛……大人许是记岔了,小的叫沈二牛,七月七那晚的口供上可写着哩,夜叉中确是有一名姓陈的,您是不是张冠李戴了啊……”

“没记岔,我这人没什么其他毛病,就是记性太好,记性好的人都容易记仇……”申小甲表情玩味地摇摇头道,“所以我记得你和老祭司的仇,也记得你和沈家的仇。”

“大人休要胡说……我与老祭司怎么可能有仇,沈家那样的庞然大物又怎么会和这样的小人物有什么瓜葛。”

“你们的仇我刚才已经在那个故事里讲了,还不是什么小仇小怨,是生死大仇!你就是当年那个铺子逃过一劫的仆从!那场火海之后,陈二牛就消失了,月城便多了一名叫沈二牛的祭祀夜叉。”

陈二牛面色铁青地盯着申小甲的脸看了许久,沉沉地叹息一声,苦涩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件陈年往事早就随着我家主人陈年烟消云散了,月城里知情的人并不多,而且还知道我就是陈二牛的就更少了……”

“方才我也在故事里讲了……”申小甲忽地绷紧浑身的肌肉,脸上却仍旧是轻松写意的表情,“人家被你主人陈年骗了也是记了仇的,三千金的晴雪白花松就换了六个铜板,要是换作我,不从你家主人身上咬下几块肉都不解气!”

“那名乞丐!”陈二牛摇晃几下脑袋,两条眉毛仍旧拧在一起,满脸疑惑不解道,“他或许当时在火海周围见过我,但不可能知道我是夜叉沈二牛。”

“你太低估一个乞丐的侦察能力了,”申小甲右手偷偷的藏在身后,“他自从得知被你家主人陈年欺骗了之后,就天天暗中跟踪陈年,想找陈年讨个说法,可陈年根本就没注意到他,只是从他面前一笑而过……于是仇恨的种子渐渐生根发芽,他牢牢地记住了你们铺子里的每一个人,叫什么,长什么样,有什么爱好和习惯性动作,然后便有了那一片火海……”

“什么!”陈二牛牙齿咬得嘎吱响,双目喷火道,“是他向老祭司告的密?”

申小甲悠悠道,“你也不想想,陈年明明已经将那根手杖改头换面了,为何老祭司会认定那就是苦行僧送给他的拐杖……陈年犯的最大错误就是不该给乞丐那六个铜板,谁会花钱买一根满是泥巴的烂木头?乞丐虽然穷,但是不傻,甚至说很多乞丐比你我还要聪明一些,就是因为这份小聪明才会让他们做了乞丐。陈年应该一分钱都不给,直接拿走那根烂木头了事。既然给了钱,那就是做生意,便该实诚点,怎么也不能只给六个铜板,实在有些侮辱人了!”

陈二年忽地想起当年有段时间铺子附近确实经常有乞丐在附近溜达,还曾缠着陈年的妻子讨要吃食,被他撞见了这才撵走的,恨声道,“当时就该打断他的狗腿,让他一辈子只能烂在泥里,哪都去不了!”

“呐,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明明是陈年理亏在前,怎么能怪别人阴险报复呢!”

“等等……既然你知道这些事,说明那个乞丐和你有过接触,他在哪里?只要你把他交给我,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

,一个关于你生死险局的大秘密……”

申小甲斜眼看向陈二牛,表情淡漠道,“我一点都不关心什么生死险局的秘密……我只想知道老祭司在制墨坊里都做了些什么,为何晴雪白花松手杖会断掉一截?”

“没问题,”陈二牛眼珠子一转,面色潮红道,“只要你把那个乞丐交给我,或者把他的行踪告诉我也行……你想知道的一切都会有答案!”

“我把乞丐的行踪告诉你又能怎么样,难不成你以为你自己还能从这出去吗?”

“你会让我出去的。”

“这么自信?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放你出去?”

“因为烟火铺的老谢头死了之后,这世上就只有我能制作出七月七祭典上那一片月光……”

申小甲突地哈哈大笑起来,指着陈二牛鼻子道,“我以为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呢,不就是一颗闪光弹吗……镁或者钾燃烧时,就会产生令人炫目的强光。噢,对了,你不知道什么叫镁,你们这儿都是叫什么苦土、海泡石。既然连镁都不知道,就不要想得美了,我吃错药了也不会把你放出去,更不会告诉你乞丐的行踪。”

“你不是想知道老祭司在制墨坊都做了些什么吗?”陈二牛怒目圆睁道,“想要得到什么,你得付出同等的价钱才行啊!我可以先给你一点我的诚意,制墨坊很快就会满门皆死……”

“我知道啊!他们已经死了……”申小甲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伸展双臂,将身上红衫撑得笔挺,“我身上的血就是在制墨坊方家染的!”

“那你想知道他们因何而死吗?”

“嗐,别问我想不想知道,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算了……一个人的问话和表情语气,也透露出那个人的一点点心意,”申小甲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轻蔑地看了陈二牛一眼,嘴角微微上扬道,“从你刚才说的话和表情,我已经猜出老祭司在制墨坊里做了什么,也已经知道了制墨坊的取死之道,所以你说与不说完全不重要了。”

陈二牛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红着眼道,“你耍我?”

“你才发现?”申小甲歪了一下嘴巴道,“是我之前表现得太和蔼可亲了吗?我是人魔申小甲啊,每天都要吃三百颗人心,最喜欢逗弄囚犯了,这些天你在监牢里没听说过吗?看来他们的宣传工作做得不够啊,什么时候得好好批评一下了!”

“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混蛋就喜欢欺负我们这些老实人啊……”陈二牛嗬嗬怪笑两声,猛地抽出嵌进土里的双手,抓握着两把泥灰迅速洒向申小甲,身子骤然从地面弹起,右手拂过后腰,捏着一截三寸左右的木钉,狠狠戳向申小甲的心口,厉声道,“去死吧,阎王爷在等你呢!”

申小甲一脸从容地盯着陈二牛扑向自己,轻蔑地笑了笑,退后半步的右脚用力跺了一下地面,淡淡道,“愚蠢啊!在这监牢里,我即是阎王爷……”

春江杀人月 第四十九章 咫尺天涯间 嘭!

一道奇怪且巨大的声音在刑房里响起。

一道透明且坚韧的墙壁在申小甲和陈二牛之间落下。

陈二牛正正地撞了上去,整个人像壁虎一样紧紧地贴着透明墙壁,脸部因挤压而变形,表情亦是扭曲夸张,嘴角抽搐不已地顺着墙壁缓缓滑下。

申小甲藏在身后的右手迅疾地从腰间摸出一把翠竹折扇,哗啦一声打开,挡下陈二牛抛洒过来的泥灰,左挥右扇,转出几轮青月,散去尘烟,满脸戏谑地盯着陈二牛,悠哉游哉道,“昨日我有个朋友想去跳断肠崖,被我劝了下来,他为了向我证明崖底是有东西的,后来绕道下去砍了一根翠竹带回来,做成这把折扇送给我,没想到今天正好派上用场……”

“休要猖狂!等下有你好看的……”陈二牛面色铁青地看向申小甲,右手捏拳,奋力砸向透明墙壁,却只是震得自己手臂发麻,连连后退。

申小甲来到透明墙壁前,左右歪了两下脖子,瘪嘴道,“也不好看啊,甚至可以说有点丑,你对自己的相貌是不是过于自信了……别费劲了,你要是能把这墙壁砸碎,我就把我的姓倒过来写。”

“糊弄谁呢,申字倒过来写也是申!”陈二牛憋红了脸,又抡起拳头一下又一下地砸在透明墙壁上,恨声道,“只要拳头硬,铁壁砸成渣!别心急,马上爷爷就让你知道花儿为何会这么红!”

“真是无知者无畏……”申小甲摇了摇头,用翠竹折扇轻轻敲击几下透明墙壁,语气平缓道,“今天小爷给你科普一下,这面透明墙壁是用防弹玻璃做的,子弹都能挡得住,何况是你的拳头。噢,你好像并不知道什么是子弹,何物又是防弹玻璃……子弹就暂时不告诉你了,那东西很危险……至于这防弹玻璃嘛,你可以理解为比金钟罩铁布衫还要厉害的东西,刀枪不入,水火难侵。”

陈二牛仍旧执着地挥舞拳头,用一声声砰砰砰的闷响回应申小甲的话。

“你为什么还如此顽固呢,那我就说得再明白一点……”申小甲轻叹一声,“这块墙壁是采用石英砂、纯碱、石灰石、长石等制成,先是在池窑里经过一千五六百度的高温熔炼,再拉扯成型,淬火、分相、晶化,最后加入我熬制的一些特殊材料将其层层相黏,达到了比钢铁还硬的强度。懂了吧,这面墙是坚石,而你脆弱如卵,现在这般坚持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

“唧唧歪歪个卵……”陈二牛暴躁地击打几下透明墙壁,双手扶着膝盖,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道,“有本事出来和我大干一场啊,只会和王八一样躲在壳子里,算什么英雄好汉!你要是再不出来,那我就走了啊,外面那个老眼昏花的狱卒可拦不住我!”

“要能走你早就走了,你自己也知道走得出这监牢,也走不出这府衙,之所以这么坚持不懈,不就是想着拿我做挡箭牌,然后再谋划出路吗……”申小甲满脸无所谓地砸吧一下嘴巴,右脚再次跺了一下地面,不冷不热道,“行吧,那我就给你个机会,堂堂正正地让你绝望吧!”

话音一落,透明墙壁缓缓上升,那道使得两人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屏障就

此消失。

陈二牛狂笑几声,猛地跃起,再次握着三寸木钉扎向申小甲,讥讽道,“到底还是个娃娃,随便被人激两句就上当了,哈哈哈……是你自己犯蠢,那就别怪我以大欺小了!”

“你才小!你哪都小!”申小甲冷哼一声,左脚重重地在地面一踏,寒声道,“愚蠢的人总是认识不到自己有多愚蠢,你真是吃打不长记性,我先前都说了……在这里,我即是阎王,你居然还敢飞蛾扑火,谁给你的勇气!”

哐啷一声,两人之间的地面忽地裂开,现出一个黝黑深长的坑洞。

陈二牛只觉得脚下一空,面色陡然一变,在半空中慌忙地挥舞手臂,仍旧无法止住下坠的趋势,咧着嘴,口水乱喷道,“不是说堂堂正正吗……你玩赖!”

扑通!

申小甲站在坑洞边缘,伸长脖子朝洞中望了一眼,啧啧叹道,“挖得有些太深了,一定摔得很疼吧!”转身走出刑房,嗤笑一声,“说你蠢,你还不承认……我一个捕快怎么收拾你这个囚犯都算堂堂正正!”

“啊……”刑房里充斥着陈二牛愤怒的咆哮,以及几缕惊恐万分的惨嚎。

刑房外,江捕头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门旁,侧脸往惨叫声方向瞄了一眼,惊奇地问道,“叫的这么凄惨,你在坑洞里放什么了?”

“没什么特别的,”申小甲表情淡漠道,“就是加了一点泥,又加了一点水,搅合搅合,就是水泥……”从怀里取出一张挤满了小楷的宣纸,放到江捕头手里,“等他什么时候不叫唤了,你就让他签字画押,然后再把他拉上来。”

江捕头扫了一眼白纸上的黑字,竖起大拇指道,“你还真是有一套……对了,你怎么知道他包藏祸心想要对你不利?”

“状态不对,他虽然装的很像,但和真正心态崩溃的人不一样,因为他居然还知道偷看我一眼,再加上我把他从牢房里带出来时,发现他身后的墙壁磨得很是光滑……知道如何打磨出一颗木钉的人又怎么会是心防已破的痴呆呢?”申小甲长叹一声,“我是真想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啊,毕竟上辈子我死之前也如他一般心中满是仇恨,所以难免就有些同类的感伤。可惜了,他并未像我一样做出正确的选择,眼里只有一个杀字。”

江捕头丝毫没有在意申小甲口中的上辈子,不以为意地“噢”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八字胡,沉吟道,“你说我们要不要把那个乞丐也找来,也可算作是一个证人,到时候对质公堂时更有利些……”

“哪里去找什么乞丐。”

“你刚才不是跟陈二牛说……”

“我唬他的……那件陈年旧事在月城中不是什么秘密,很多人都知道。我也是以前听麻子说起的,然后进行了一番推理,大致猜出了当年的真相。”

“这么说根本没有乞丐这个人?”

“或许有,或许没有……不过看陈二牛的表情,可能还真有这么一个乞丐。”

“呃……”江捕头面皮抽动几下,顿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忽地注意到申小甲手里的那一截白色木头,眨眨眼睛道,“咱们接下来是不

是该审问一下那个老祭司,估计能套出不少要命的东西……”

“不问!现在问他什么,他都不会说,只有明日在公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知晓了那位大人物的心意之后,他才会抖落出一点点东西……”申小甲将白色木头揣回怀里,摇了几下扇子,始终觉得不趁手,随意地扔在空地的桌上,对着自顾自喝酒的老狱卒嬉笑道,“送你了,监牢里生活沉闷,多扇几下,也能有清风徐来。”

老狱卒一脸嫌弃地将翠竹折扇从自己眼前挪开,咕咚灌了一大口荷花蕊,洒然道,“这扇子也好意思拿出来送人……回头我送你一把真正有用的扇子!”

申小甲眼睛一亮,拱手道谢一声,美滋滋地转身离去。

江捕头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老狱卒,又看了一眼申小甲,总觉得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玄机,皱了皱眉,快步追上申小甲,歪斜着嘴巴道,“我方才和老狱卒喝酒吃肉,听闻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申小甲双手插进袖子里,故作惊讶道,“哦?什么趣事?”

“监牢里原本是没有刑房的,你今天问话的这间是昨日才临时凑出来的。”

“这不新鲜啊,本来就用不着嘛……七月七你不是去过监牢问话吗,怎么才知道?”

“那晚天昏地暗,而且有的犯人在府衙里审讯,有的犯人在监牢里审讯,两头折腾,没在意这些细节……只是这一点也就算了,你知道老狱卒说的更有意思的事情是什么吗?”

“上一个问我想不想知道的人如今正在水泥里挣扎。”

江捕头面色一僵,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道,“那我就不卖关子了,直说吧……老狱卒告诉我这监牢里只有一种人,那就是不想出去的人……但我记得咱俩进来的时候,你跟我说这监牢里有两种人,那么问题来了,谁在说谎?”

申小甲扭头看向旁边暗牢里的一名张大嘴巴,像个僵尸一般蹦来蹦去的囚犯,使劲敲了敲监牢的木栏,没好气道,“没听见别人已经在质疑我了吗,你还搁这儿瞎蹦什么,演砸啦!都歇着吧!亏我之前还培训过你们那么长时间,真是白瞎功夫了,一点没把那种恐怖惊悚的氛围表现出来,一个个崩溃的囚犯竟然还知道整整齐齐地站成一排,哪个憨批出的馊主意!”

那名囚犯立时吓得一溜烟缩进黑暗里,叫嚷道,“不是我,别看我,不要把我撵出去……”

江捕头表情怪异地看了那名囚犯一眼,拍拍申小甲的肩膀道,“算了算了,都不容易,我说这些也不是想要借机发飙,只是觉得咱俩既然已经算是朋友,以后就别再搞那些没名堂的玩意儿……说点正经的吧,明天就是三日之限,这个限制不能因为咱俩是朋友就更改,是你自己定下得,而且其实它并不是我要的限期……所以,你到底有几分把握?”

“我明白……咱俩都没得选,不然你以为当初我为何会答应得那么干脆,”申小甲缓步踏出监牢,抬头凝望渐渐染黑的天空,忽地瞥见不远处有名工匠打扮的汉子一脸焦急地看着自己,腼腆地笑道,“原本只有六成,现在可以说是十拿九稳了!”

春江杀人月 第五十章 不眠夜,竹席遮星辰 繁星点点,像是一把被揉碎了的泪花洒在夜幕上,闪着淡淡的清光。

申小甲和那名工匠汉子窃窃私语地交谈过后,拖着疲惫的步伐往醉月楼走去。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很多人都在这片灿烂的星空下为着生计忙碌不休。

工匠要赶回去继续切凿那些堆成小山的青石砖,好在天亮前交工,挣下几十个铜板给躺在床上的苦命孩子买一串糖葫芦带回去。

江捕头在给陈二牛签字画押之后,也终于等到了信得过的人马,匆匆地又一次奔赴制墨坊,想要寻回童百户的尸身,省得将来祭拜时都不知道该对着什么诉说衷肠。

府衙里的大老爷刘奈在书房里奋笔疾书,洋洋洒洒地落下几千字,命人快马加鞭送往京都那间最贵气的书房。

棋痴师堰从城主府出来后,先是放飞了几只白色的信鸽,然后在武痴庞庆的帮忙下,找到了重伤出城的虬髯客,割下那颗怒目圆睁的头颅,放进了一个精美的锦盒之中。

城主沈荣立在池塘边,手握一枚青黑虎符,不停地对跪在身侧的众人发号施令。

沈琦在自己厢房里,盯着窗边鸟笼里的那只黑色小乌鸦,心不在焉地擦拭手中的一把银色匕首。

楚云桥握着一柄短剑,在烟雨楼的后院里一遍又一遍地演练剑招,脚下步步生莲,眼中雨雾蒙蒙。

申小甲反而成了最清闲的人,倒也不是真的无事可做,事实上恰恰相反,有许多事都等着他去做,但他决定先好好地睡一觉,养足了精神才有干劲。

可当他踏进醉月楼时,便知道今夜多半是不好安眠了。

大堂内一片狼藉,地上满是木屑和瓦砾,正中央屋顶上一个七尺见方的圆洞赫然醒目,道道星辉漏进酒楼,显得分外残破。

老曲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童般低垂着脑袋,拿着笤帚一丝不苟地清扫大堂,脸上满是委屈凄苦。

曾八、小芝和姬姥姥坐在大堂最边角的桌子旁,悠然地吃菜喝酒,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嘻嘻哈哈,其乐融融。

老板娘晏燕冷面霜眉地站在柜台后面,一边噼里啪啦地拨打算盘,一边语气毫无波澜地念叨着,“桌子三张,凳子十条,青瓦一百八十九片……椽子坏了二十八根,横梁也得换,再加上你那几个朋友的酒菜钱……我估算了一下,总共需要七十二两。老曲啊,你的工钱已经扣到下辈子去了!”

申小甲见状一愣,缩手缩脚地溜到小芝三人旁边,轻声问道,“这是闹的哪出?你们下午在酒楼里切磋了?”

“若是我们切磋,怎么可能切得这般不堪入目……”曾八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满脸不屑道,“功夫是毫厘之争,打砸东西那是泼皮干的事情。”

申小甲暗暗翻了个白眼,纵然腹诽不已,脸上却是保持着明媚的笑容,追问道,“那他是跟谁动手

了?”

“一个刀客……”喝得双颊通红的小芝忽然插话道,“好像是从唐国来的,自你走后便来到酒楼里,点了一碟花生米,一坛烧刀子,闷闷地喝到日落时分,然后就死缠着老曲不放,说是想要见识一下世上最快的刀……”

姬姥姥接过话头道,“一把陌刀使得倒也刚猛霸道,应该不是什么下九流的人物,在唐国或许有些名头……只可惜遇到了老曲,竟是连刀都没有拔出来就一败涂地。”

申小甲抓起桌上几颗花生米,扔进嘴里嚼了嚼,一脸自豪道,“那是必须的!我家老曲何许人也,对付这些小喽啰还不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瞟了一眼屋顶的破洞,皱了皱眉,“既然半招就分出胜负了,为何大堂会搞成这般模样?”

“执念啊……”曾八长叹道,“习武之人都有自己的执念,那位唐国刀客更是一个十分执着的人,从唐国一路逃亡而来,就为了见识一下寒月,所以屡败屡战,锲而不舍,被打趴下了又再站起来,明明是江湖刀客之间的过招,生生打出了战场厮杀壮阔铁血的味道。”

小芝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醉醺醺道,“打到最后……老曲难免就有些心烦了,手上的力道控制不住,毁坏了许多东西,逼得老曲不得不飞起一脚,送那人冲上云霄,这才清净下来……”

“原来如此,方才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又是冲着我来的呢,差点都不敢进来……”申小甲砸吧一下嘴巴,侧脸看向曾八,瘪着嘴道,“你们几个也是太不讲义气了,怎么不帮帮老曲,好歹也请你们吃了两顿饭了……”

“打坏东西的又不是我们,”姬姥姥夹起一筷子红烧肥肠喂进嘴里,语气冷淡道,“谁拉的屎,谁擦屁股!”

“不是……”申小甲看着姬姥姥优雅的夹菜动作,总觉得哪里有些别扭,轻咳一声道,“我的意思是你们应该帮老曲拦下那名刀客,直接打残了扔出去,那不就没有后面这些破事了吗?”

曾八摇摇头道,“那不行!江湖规矩,一人发起挑战,其他人就不能胡乱插手阻拦。”

申小甲装出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点了点头,拿过酒壶,给自己满上一杯,咕咚一声吞进肚子里,长出一口气,忽地想到什么,眨眨眼睛道,“对了,你们怎么还在待在这里,还在酒楼里有说有笑的,被有心人瞧见了岂不糟糕……况且,终归拿了人家的买命钱,是不是该回去给别人一个交代啊?”

“最好的交代就是带你的人头回去……”姬姥姥冷笑道,“你愿意吗?”

申小甲干咳一声,呵呵笑道,“那还是算了,没有交代本身也是一种交代……我只是设身处地为你们考虑而已,毕竟行走江湖靠的是名声,怕砸了你们的招牌。”

“装什么体贴,你不就是想让我们回去再见那人一面,帮你搞清楚买你命的是谁吗?”曾八嗤笑道,“别费心了,人家不

蠢,是不会上当的,除非我们真带着你的人头回去,否则轻易不会再露面……至于我们的名声嘛,已经有人帮我们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了,招牌是砸不掉的。”

“哦?”申小甲惊奇地问道,“什么样的解释?”

“我之所以用八哥把你引出去,就是不想跟老曲交手……”曾八捏着酒杯边缘缓缓转动,不紧不慢道,“没打过,就不会有输赢,更不会有生死。等到天下第一箭和老曲比过一场后,我们也就不用再打了,毕竟连天字杀手榜第一都没有成功,第八、第十失败了很正常嘛!而且我还认真地杀过你一次,被第四的小芝拦下了,整个过程合情合理……”

正当申小甲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身后忽地传来老板娘呼喝声,“回来就只顾着吃吃喝喝,你是不是把自己当客人啦!吃老娘的,住老娘的,也没点眼力劲,不知道帮忙收拾一下吗!那么大一个洞明摆着好看啊,还不赶紧拿块布遮起来,真想空穴来风不成!等老娘算完今天的账目,你要是还没补上这个窟窿,老娘就把你当破布补上去!”

一直在辛勤清扫的老曲眉毛一扬,轻笑道,“他太小了,就那么直接补上去恐是不够,还需碾压拉扯一番才能完全遮盖住。”

申小甲顿时浑身一个激灵,面色阴沉地朝着老曲轻啐一口,迅即站起身来,扭头对老板娘赔笑道,“我这不刚回来嘛,就是想歇口气而已……刚想起来还有事要找厨子帮忙,等和他聊完之后,立马就来补这个窟窿!”

老板娘宴燕轻哼一声,“让你干点事情,你就要忙这忙那了,说到底就是好吃懒做罢了……”见申小甲低着头快步走向厨房,从柜台上拿起一张红色的帖子,随手一甩,扔向申小甲,淡淡道,“等等!你那烟雨楼的小情人送来的帖子,没人看过……”

申小甲伸手一探,稳稳地接住帖子,用眼睛余光瞄了一下小芝的表情,立时明白小丫头为何会喝了那么多的烧刀子,轻轻叹了一口气,向老板娘道谢一声,速即转身朝着酒楼厨房走去。

在厨房里和厨子嘀嘀咕咕一阵之后,申小甲走回大堂,见小芝等人不见踪影,而屋顶的破洞已经被老曲的竹席遮盖住,嘴角浮起一丝温暖的笑意,慢悠悠地来到后院,却并没有发现老曲的身影,想起昨日在烟雨楼凉亭内的场景,以为老曲又是去找黄四娘了,摇了摇头,推开柴房的木门,瞥了一眼坐在床上满脸警惕的哑巴少女,松松垮垮地躺在柴堆上,双手枕在脑后,目光幽幽道,“明日就要去衙门敲那面鼓了,你准备好了吗?”

“啊吧啊吧!”哑巴少女从身后摸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剪刀,眼神冰寒地张了张嘴。

“很好!”申小甲并没有看向哑巴少女手里的剪刀,仍旧是瞬也不瞬地盯着上方横梁某处阴影,嘴角微微上扬道,“鸡鸣三声,便是咱们动身出发之时……安心歇息吧,公道很快就到!”

春江杀人月 第五十一章 一拍惊堂木,山呼威武 黎明悄至,一缕清光透进柴房里,在空中聚成一道白色的圆柱,难以计数的飞尘于其间上下旋舞,明媚生动。

喔喔喔!三声响亮的鸡鸣刺破云霄,似乎连光柱里的飞尘都被震得停滞了片刻。

申小甲缓缓睁开双眼,双手撑着柴堆坐直身子,伸了一个懒腰,扭头看向拿着剪刀坐在床边的哑巴少女,抠了抠脑袋,呵欠连天道,“早上好啊!我记得你昨晚就是这个姿势,怎么现在还是这般……你该不会兴奋得整夜未睡吧?”

哑巴少女面色怪异地扯了扯嘴角,并没有回应申小甲的问话,捏着剪刀卡擦卡擦地在空中铰了两下。

“嘶!女孩子没事别玩剪刀,怪让人害怕的……”申小甲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身体某处莫名传来一阵凉意,干咳一声,跳下柴堆,偷偷瞄了一眼横梁,三两步来到门前,猛地推开木门,仰面沐浴在阳光之中,气势如虹道,“既然时辰已到,那咱们就出发吧!纵使粉身碎骨,也要奋勇前行……真相不可掩埋,正义不能迟到!”

哑巴少女眼神复杂地盯着申小甲的背影,将剪刀藏进袖子里,站起身来,轻轻地点了点头,跟着申小甲一起踏出柴房,在走到庭院中央时,回头望了一眼站在柴房屋顶的那只红冠大公鸡,微微皱了皱眉,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却又想不出来。

申小甲忽地侧脸看向哑巴少女,似笑非笑道,“今天就不吃早餐了,一会在府衙里有很大一堆东西要吃……要吃板子,要吃亏,还要大吃一惊……不对,不止是一斤,估计至少也有个十几二十斤,今天得是吃饱了撑的啊!”

“阿巴……”哑巴少女无所谓地撇撇嘴,摸着自己干瘪的肚子,舔了舔嘴唇,装出一副很有食欲的模样。

“吃得消就好!”申小甲双手背在身后,继续抬腿迈步,走出醉月楼,深吸一口气,收起脸上的玩世不恭,满面寒霜地走向府衙,沉稳如山,挺拔如剑。

哑巴少女一时有些恍惚,发现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走在前面的少年,眼底闪过一丝忧虑,咬了咬嘴唇,亦步亦趋地跟在申小甲身后,思绪万千。

巷子两旁的摊贩行人似乎也感受到了申小甲身上与以往不同的气势,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侧目凝视,低声细语。

更有甚者,尾随在申小甲和哑巴少女屁股后面,不远不近,既像是在护送,又像是在监视。

申小甲嘴角浮起一丝嘲弄的笑意,在府衙大门前站定,活动了几下臂膀,忽地扭身一转,来到一面满是灰尘的大鼓前,拿起鼓架上的腐朽木槌,低声对身后的哑巴少女说了一句,“准备好,马上要粉墨登场了!”

哑巴少女立时惊醒,定了定神,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

四周凑过来看热闹的人群顿时像是炸开锅一般,无数闲言碎语传出。

“他这是要敲鸣冤鼓?”

“不会吧,月城府衙多少年没升堂了,他或许是觉得那鼓槌有

点多余,想收进衙门里吧……”

“不是,他抬起手臂了,好像真要击鼓鸣冤!”

“不可能,除非他疯了!他是捕快,敲鸣冤鼓的规矩不可能不知道……”

“疯了疯了!他真的疯了!”

咚!咚!咚!

沉闷的鼓声一下又一下荡开。

四下立时变得鸦雀无声,再无半点杂音,因为很多人都震惊得张大嘴巴,面色呆滞,脑中一片空白,自然顾不上说什么闲话。一些胆小如鼠的围观者身子随着鼓声一下又一下地颤动,步步后退,似乎那鼓槌敲击在他们心头上一般。

每一次鼓槌落下,就会有两三人散去。

围观者越来越少,申小甲敲击鸣冤鼓却越来越用力,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嘣!腐朽的鼓槌骤然断裂两截,鼓声亦是戛然而止。

“用力过猛了啊!”申小甲自嘲地笑了笑,随意地将手中那半截鼓槌扔在一旁,用眼睛余光扫了一下身后的围观者,注意道有几个熟悉的面孔,摸了摸鼻子,嘀咕一句,“好在人总算是齐了,也不枉费我敲得手臂酸麻……”转身回到哑巴少女身旁,拍了拍手,淡定从容地盯着府衙大门道,“好戏开场了,至此再无退路,帘幕已经拉开……三,二,一!”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府衙大门徐徐而开,江捕头挎刀而立,冷冷地盯着门外众人,寒声道,“何人击鼓鸣冤?”

申小甲轻咳一声,对着江捕头眨了眨眼睛,指了指身旁的哑巴少女,腼腆地笑道,“鼓是我敲的……但鸣冤的是她!”

江捕头瞥了一眼哑巴少女,皱眉道,“她为何不自己击鼓鸣冤?”

“衙门的鼓架得有点高,她实在够不着,因而由我代劳……”

“鸣冤鼓的规矩懂吧?”

“我是捕快,自然懂得。”

“那这般该如何算?三十大板是打在你屁股上,还是落在她身上?”

“一人一半如何?”

“也成……那便进来吃板子吧!”

申小甲拉起哑巴少女的手臂,一脚跨进府衙大门,嘴角上扬道,“多谢款待,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江捕头冷哼一声,命人将申小甲和哑巴少女带进公堂,牢牢地按在两条长凳上,自己拎着一根杀威棍来到申小甲身旁,扭动几下手腕,皮笑肉不笑道,“咱俩这么熟,就先从你开始吧!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疼你的!”

申小甲刚想要和江捕头再嬉笑几句,耳边却传来棍子挥下的呼啸声,眼皮一跳,尖声叫道,“我去!你来真的啊……哎哎哎,好疼……轻点轻点……”

砰砰砰!

江捕头像是没有听见申小甲的话一般,机械地挥舞杀威棍,重重地拍击在申小甲的屁股上,位置不偏不移,始终如一。

“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申小甲大声叫嚷道,“停下!够了够了!十六!你还打!”

“不好意思,有点过于投入了……”江捕头终究还是没有再拍打第十七下,满脸歉意地笑了笑,有些遗憾地看了一眼申小甲的屁股,走到哑巴少女旁边,语气温和道,“姑娘,接下来你只需要挨十四下即可,忍一忍。”

哑巴少女紧咬嘴唇,眼神中尽是凄苦与坚毅,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即闭上双目,一副任由宰割的模样。

江捕头双眼微眯了一下,举起杀威棒干脆利落地拍下,力道竟是比先前抽打申小甲时更重了几分。

申小甲在一旁轻声数着,待到数到十四时,立时推开身旁的衙役,翻身而起,一把抓住江捕头的杀威棒,翻了个白眼道,“你这一板子再拍下去就多了……过犹不及,凡事适可而止!”

江捕头松开杀威棒,瘪了瘪嘴道,“我只是记岔了,还记着一人一半,每人各打十五下而已……行了,现在板子已经打完,大老爷也该起床了,等着升堂吧!”

话音未落,刘奈身穿官服,头戴乌纱帽,一脸肃容地从公堂右侧踱步而来,懒懒散散地在公案后坐下,威而不怒地厉喝一声,“何人喧哗?”

“回禀大老爷!”申小甲清了清嗓子,抢在江捕头前面答话道,“方才是小的敲响了鸣冤鼓,三十大板也已经吃了,正等着大老爷升堂哩!”

“你?”刘奈表情古怪地看了申小甲一眼,摆摆手道,“你能有什么冤屈?一天天净胡闹,搅扰本老爷的清梦……”

“不是小人有冤屈,”申小甲指了指旁边面色惨白的哑巴少女,正色道,“是这位姑娘心中有冤,想求大老爷伸张!”

刘奈顺着申小甲的手指看去,顿时两条眉毛拧在一起,冷冷道,“堂下何人?”

哑巴少女抿了抿嘴唇,只是低着头,并不出声回应刘奈的问话。

申小甲横跨一步,站在哑巴少女身前,躬身答道,“回禀大老爷,这位姑娘是个哑巴,不能言语……”

“哦?”刘奈抚了抚胡须,眼珠子一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淡淡道,“既是哑巴,那便应该没什么冤屈了……退堂吧,我还得睡个回笼觉……”

申小甲急忙叫住刚刚起身的刘奈,高声道,“大老爷,还请留步……哑巴也是人,怎么就不能有冤屈了?”

“哑巴都不能言语,谁人能知道她到底心中有没有冤屈,没人知道,那便是没有冤屈!正所谓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清,就是这个道理……”刘奈满脸不悦地看了申小甲一眼,呵斥道,“你一天别没事找事,有空多读读书,很多道理都在书里边……念你平日再衙门当差的苦劳份上,今天就不再责罚你无事生非了,退下吧!”

“不能退!”申小甲昂首向前踏出一步,从怀中取出一张满是血字的宣纸,大喝一声,“这一退,烟火铺老谢头和麻子将死不瞑目!这一退,制墨坊数百条人命便是枉死!这一退,月城再无拨开云雾见天日的未来!大老爷,小的斗胆拜请您一拍惊堂木,山呼威武!”

春江杀人月 第五十二章 墙角的月光 公堂里空气凝滞,安静得落下一根针都能听见。

沉默,有时候是一柄无形之剑,一剑封喉,令人窒息。

刘奈感受到公堂内外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咕咚咽了一下口水,看向躬身低头,双手托举血书的申小甲,慢慢坐回椅子上,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你要状告何人?”

申小甲右手一抛,将血书洒向空中,挺立身姿,目光如刀,一字一顿地吐出三个字,“城主府!”

扑通!刘奈身子一软,从椅子上滑落,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坐数息,慌忙地扶着椅子把手重新站起,正了正乌纱帽,刻意不去看空中缓缓飘下的血书,冷汗涔涔道,“大清早头脑昏沉,方才一时脚滑,咱们继续……这陈竹福是何人?”

“大老爷,您听错了,不是什么叫陈竹福的人……”申小甲直视着刘奈的眼睛,掷地有声道,“小的所要状告的不是一人,而是这月城城主府上下满门,祸首者沈家父子!”

此言一出,公堂外的围观者和公堂内的衙役皆是倒吸一口冷气,怔怔地看向站在公堂上的申小甲,眼神既有敬佩,也有惊恐。

“荒谬!”刘奈浑身寒毛直立,厉声道,“城主府守卫月城,斩马匪,拒流寇,安抚民生,功绩赫赫!你是失心疯了吗,胆敢诬告城主府?”

“小的并没有罹患失心疯,只是若再这般熟视无睹下去,月城百姓便人人都是失心疯……”申小甲指着飘落地面的血书,不卑不亢道,“今日小的要替月城所有无辜枉死者和冤屈苟活者讨个公道,细数城主府七宗罪!”

“第一宗罪,城主府勾结城外马匪寒鲨雕,烧杀抢掠,将月城百姓视作牛羊,收割了一茬又一茬!此为大恶之罪!”

“第二宗罪,城主府纵容下人门客横行霸道,强取他人田地、店铺,垄断米粮、油盐、棉麻丝绸等各行业,操控市价,致使民不聊生!此为大贪之罪!”

“第三宗罪,城主府每年劳民伤财筹办月神祭典,装神弄鬼,蛊惑人心,弄得月城乌烟瘴气,不信正道信鬼神!此为大邪之罪!”

三宗罪落下,公堂外的围观者眼神中多了一些变化,有悲痛,有追忆,有愤怒,也有怨恨。这些情绪渐渐地合拢,燃成一团团火焰,烧得人双眼通红。

申小甲再次向前踏出一步,继续道,“第四宗罪,城主府私募府兵,顺者昌,逆者亡,刀斧霍霍,残杀异己!此为大逆之罪!”

“第五宗罪,城主沈荣暴虐阴狠,只因烦扰哭声吵闹,便命人将一五岁孩童从城门上扔下,活活摔死!此为大凶之罪!”

“第六宗罪,城主之子沈琦好色成性,强抢良家妇女,肆意玩弄,猖狂凌辱,以至月城妇女惶惶不可终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困守闺房!此为大淫之罪!”

“第七宗罪,城主府满门上下气焰嚣张,颠倒黑白,混淆视听,令月城百姓敢怒不敢言,让月城府衙成为摆设,只手遮天,目无法纪!此为大奸之罪!”

“如此大奸大恶,凶邪贪婪,淫毒狡诈之人,当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以正王法!”

七宗罪数完,不论是公堂内的衙役,还是公堂外的围观者,皆是群情

激愤,个个摩拳擦掌,似是下一刻便要冲到城主府去,将那肮脏污秽的沈家夷为平地一般。

申小甲话罢七宗罪,已身至公案之前,直勾勾地盯着刘奈的眼睛,面色无比认真地问道,“大老爷,这回可听得分明?”

刘奈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一滴滴落下,也顾不得去擦,期期艾艾道,“我听得并不是很清楚,你也不用再说得更明白……小甲,我只是个从八品的县令,而你也只是个小小的捕快,这样的事轮不到我管,那样的话也不该由你说……”

“大老爷,若是人人都如此,不敢言,不敢做,遇到不平事亦是缩头缩尾,只会更加助长恶人气焰,他日不公落到自己身上时,亦不会有人仗义执言,拔刀相助!世道何其龌龊!”申小甲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今日我申小甲便要做那撼树的蚍蜉,做那挡车的螳螂!做那敢于鸣不平的第一人!”

正当刘奈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公堂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鼓掌声,几名黑衣武者粗暴地用刀鞘拨开人群,沈荣一边轻轻地鼓动手掌,一边踱步走进公堂,环顾四周,呵呵笑道,“精彩!说得我都热血沸腾了……哟,挺热闹的啊!我听说今日有人击鼓鸣冤,状告的还是城主府,我担心你们不敢请我,所以自己主动过来了,够贴心吧!”

霎时间,原本汹涌的人群立时沉寂下来,就像是一簇刚刚燃起的熊熊烈火被滔天巨浪一拍而灭。

刘奈慌张起身相迎,指了指自己的公案,一脸谄媚道,“城主大驾光临,还请上座……下官刚刚用屁股将椅子擦拭了一番,干净得很!”

“那是你的位置,我怎好坐得?”沈荣招了招手,随即便有一名仆从搬来一张金丝楠木软凳置于公案左侧,缓缓坐下,不咸不淡道,“我自己带着凳子,不劳烦刘大人费心了……”命人将地上的血书拾起,粗粗地扫了一眼,“字是好字,就是这颜色不大吉利,烧了吧!”

话音一落,不知何时站在沈荣身后的老管家接过血书,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面无表情地将血书点燃,随手扔在地上。

申小甲眼见血书烧成黑灰,重重地哼了一声,冷冷道,“你烧得了状纸,却烧不掉我心中的正义,我胸中的一团火是不会湮灭的!”

“果真是年轻气盛啊!”沈荣摇了摇头,轻蔑地笑道,“蚍蜉撼树,螳臂挡车听起来励志,实则愚蠢至极。微小的蚍蜉就算是耗尽全身气力,也不可能撼动巨树丝毫,螳臂挡车的结果也只有一个,那就是螳螂被碾成碎渣。”

“一只蚍蜉确实不可能撼动巨树,”申小甲面不改色道,“但倘若是百万只、千万只、万万只蚍蜉,那么即便再高大的树木也会被推翻……”

沈荣指了指公堂外眼神躲闪的围观者,瘪了瘪嘴道,“你是说他们也是和你一样想要撼动巨树的蚍蜉吗?”

申小甲扭头看了一眼公堂外渐渐变少的围观者,长叹一声,“他们只是现在还没醒过来而已,等他们真正想明白了,无论你拥有再多的刀斧,也不会让他们退却半步。”

“是吗?”沈荣不以为然地耸耸肩,面色阴冷拍了拍衣袖,“半步不退就不退好了,全都砍了也就不需要退……”扭头看

向刘奈,嘴角微微上扬道,“刘大人,不是要审理冤情吗?怎么还不拍案升堂呢?”

“月城民风淳朴,哪有什么冤情……”刘奈干笑一声,低眉顺眼道,“城主大人说怎么判,那就怎么判,不用升堂……”

“那怎么成!”沈荣皱眉道,“照你这般做法,我岂不是真成了那小子口中的大奸大恶?有人击鼓鸣冤就要升堂嘛,天子与庶民同罪,这是当今圣上说的话,他老人家都如此,我这个犄角旮旯的月城城主又怎么能例外呢!”

刘奈舔了舔嘴唇,试探道,“那我这就升堂?”

“升堂!赶紧的!”沈荣轻笑道,“该怎么审就怎么审,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法不容情!”

“那好,这可是你说的啊……”刘奈嘴角浮起一丝意味难明的笑容,眼中的惊惧顷刻消失,扶了扶头上的乌纱帽,大袖一挥,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抓起公案上的惊堂木,猛地拍下,厉喝一声,“升堂!”

“威武……”江捕头带领一众衙役笔直而立,排山倒海般地齐声高呼。

刘奈再拍惊堂木,呼声骤断,面无表情地看向申小甲和哑巴少女,语气温和道,“而今血书已毁,便只好从案子入手,一桩桩,一件件,慢慢梳理,再行论罪!尔等有何冤屈,可如实招来,本老爷定会铁面无私,秉公办理!”

申小甲偷偷对刘奈眨了一下眼睛,轻咳一声,缓缓开口道,“大老爷,在正式审理案件之前,小的想给大家先变个戏法,还请大老爷准允!”

沈荣微微皱了皱眉,狐疑道,“什么戏法?公堂之上岂能儿戏……”

刘奈抓起惊堂木又一次狠狠拍下,打断沈荣的话,干脆地吐出两个字,“准了!”

申小甲拱手对刘奈道谢一声,从怀里取出一枚圆溜溜的黑铁球,在手里轻轻地掂了掂,砸吧一下嘴巴,不紧不慢道,“此物名为月光,是我前些日子熬了一整夜才制作出来的……想必在场诸位大部分都曾参加过七月七那场月神祭典,对当时月神显灵的场景一定历历在目,铭刻于心。今日我想告诉诸位的第一个道理,便是……鬼神能做到的,我申小甲一样能做到!”

话音刚落,申小甲将手中的黑铁球奋力掷向公堂右侧墙角,而后快速回身,闭目默数三下。

三息过后,黑铁球堪堪落地,一道白光轰然乍现,明晃炫目,引得公堂内外众人无不伸手遮挡,惊呼一片。

不消片刻,刺眼的白光倏忽消散,众人放下手臂,朝着公堂右侧墙角望去,只见黑铁球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三具靠墙而立的尸体。

三具尸体,一男二女,白面红腮,双目圆睁,直直地盯着坐在公案左侧的沈荣,嘴角勾着冰寒彻骨的笑意……

PS:最近身体有些不舒服,更新比较慢,大家请见谅,我本身每天加班工作也挺晚的,有时甚至要十一二点才能下班,只能回来熬夜码字,也不指着那一点点全勤生活,所以可能有时候会错过更新时间,但尽量会保证把故事讲清楚,大家多一点耐心,我争取下个月多一点吧!另外,诚恳地再求月票,推荐票,收藏!你们的没一点支持,都是我努力码字的动力,谢谢!

春江杀人月 第五十三章 人间星海璀璨时 “色分竹叶青,声比乌鸦鸣。七月初七夜,汝当现原形!”

申小甲一边摇头晃脑地吟诵诗文,一边缓步走向公堂右侧墙角,与三具尸体并排而立,左右手各伸出一根食指勾着嘴角,扯出和三具死尸脸上一模一样的笑容,面向众人,幽幽问道,“诸位,好看吗?”

公堂内外无一人应答,只有无数颗狂跳的心脏在表达自己的观感。

沈荣盯着申小甲和那三具尸体,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纵然公堂外烈阳高照,此刻也恍若置身冰窖之中,寒意刻骨,让他直想打哆嗦,呼出一口凉气,定了定心神,冷哼一声,“还说我是大邪之人,你这番作为又算什么?”

“不一样……”申小甲轻轻摇了摇头道,“你是为着一己私欲而装神弄鬼,而我现在做的是科普工作,给大家伙讲解一下所谓鬼神显灵的真相,两者不可混为一谈。”

“什么谱?”沈荣撇撇嘴道,“我看你就是离谱,你不是要帮那个哑巴伸冤吗?这些鬼名堂和她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别着急嘛,”申小甲抿了抿嘴唇,双手背在身后,在三具尸体前来回踱着步子,缓缓道,“故事要一个个讲,头绪要一点点捋,进展得太过迅猛,容易把别人搞得神经错乱的……你们难道就不想知道我刚才是怎么做到让这三具尸体现行的吗?难道就不想知道那月光到底是何物吗?”

沈荣板着脸,眼神冰寒地吐出两个字,“不想……”

“想!”刘奈突地拿起惊堂木,迅速拍下,压下沈荣的声音,兴致勃勃道,“还不快给大家细细说道说道,别故弄玄虚了!朝廷有相关条例,若有破解邪神法门者,重赏!”扭头看向沈荣,装作才觉察到自己打断了沈荣的话,挤出一张歉意的笑脸,“城主大人方才想说什么来着?不好意思啊,我这人就是喜欢听个稀奇,一时没忍住,抢了您的话,还请见谅则个……”

沈荣铁青着脸,摸了摸鼻子,瓮声瓮气道,“朝廷都有相关条例,我还能说什么!”

“重赏就不必了,人怕出名猪怕壮,只要没人中伤我就行了……”申小甲哈哈一笑,对混在公堂外围观人群中的晏齐使了一个眼色,朗声道,“既然大家都这么好奇,那我就不兜圈子了,直接上点干货!”

公堂外的晏齐立刻会意,一甩额头上的刘海,从怀里摸出一把细如发丝,裹了一层银色箔纸的铁棒,挨个挨个递给四周的围观者,高声应和道,“干货来了!每人都有啊,丑人就别接了,省得待会儿煞风景!”

申小甲也从怀里摸出一把同样的细铁棒,依次递给公堂内的众人,只余下两支,其中一支递给了沈荣,最后一支则是留在自己手中,歪着脑袋看向站在沈荣身后的老管家,腼腆地笑道,“老兄,能否借个火?”

老管家见沈荣点了点头,随即将先前点燃血书的火折子交给申小甲,不冷不热道,“送你了!我烧了你的血书,还你一个火折子,很公道。”

“有道理,那便多谢了……”申小甲打开火折子的帽盖,吹了吹里面通红的火星,将细铁棒的最上端与火星轻轻一触,轻笑道,“大家手里这个易燃的干货名为星光,俗称仙女棒,比刚才的月光温和得多,不刺眼,璀璨绚烂,大家都可以试试!”

兹啦一声,申小甲手中的仙女棒立时大放光芒,如同一簇怒放的白色火树,亦如一团耀眼的银色沙砾。

公堂内外的其他人看得如痴如醉,随即也都纷纷效仿申小甲,互相借用火折子点燃手中仙女棒。

刹那间,府衙变成了一片星海,星光灿烂内是一张张幸福的脸庞,有憧憬未来的幸福,也有沉湎过去回忆的幸福。

可惜,幸福总是短暂的。

仙女棒燃至尽头,星光乍然湮灭,此起彼伏的遗憾声叹起。

刘奈看着手中燃成焦黑的细铁棒,怔怔问道,“这是如何做到的?天上的烟火我倒是见过不少,但从来没听过有谁能将天上烟火握在手中的……”

“大老爷真是聪慧过人!”申小甲轻咳一声,解释道,“不错,仙女棒其实也是一种烟火,只是成分与大家以往见过的烟火有些不同罢了。制作烟火的主要成分是硝酸钾、硫粉、炭粉,除此之外,根据不同火花颜色的需要,添加铜、铁、铝、镁等材料,而大家手中的仙女棒以及先前墙角的那道白月光都混合了镁粉,因此呈现的便是银白色光芒。”

“世间万物皆有大学问啊……”刘奈赞叹一声,扭头看向公堂右侧墙角,疑惑道,“月神降临的光芒倒是可以说得通了,那三具尸身又是如何突兀出现的呢?”

申小甲慢慢走回三具尸体前,轻轻跺了跺右脚,而后地面某块木板迅速弹开,现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坑,坑底蹲坐着三名衙役,其中一名衙役手里握着申小甲之前扔下的那枚黑铁球。

刘奈登时恍然大悟,抚了抚胡须道,“原来如此,月光夺目在前,李代桃僵在后啊!只是,你何时在这公堂布下的这些机关,我怎么毫不知情……”

申小甲挠了挠头,羞赧地笑道,“回禀大老爷,小的平素喜欢挖坑,有的坑会填,有的坑就那么摆着……恰巧公堂里的这个坑在我前两年挖过之后,一时忘记了填上……”

原本一脸肃容的江捕头听闻后,忽地想起了监牢里的那个大坑,心中开始思量这府衙里到底还藏着多少个坑,越想越有趣,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瞧见其他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收敛笑意,故作一本正经道,“抱歉,我方才只是想到京都的外甥女不日就将临盆分娩了,实在有些高兴,一时没控制住……”

沈荣翻了一个白眼,瘪着嘴道,“的确是值得高兴的事,恭喜啊!衷心祝愿你能早日回去与他们团聚……”斜眼看向申小甲,将手中燃尽的仙女棒随意扔在地上,“戏法耍得不错,只是这与冤案有何关联?”

“大人不要总是这么猴急嘛,小的这就要说到二者的关联了,淡定淡定……”申小甲指了指三具尸体中的其中一具女尸,嘴角微微上扬道,“七月七月神祭典,按惯例会选取一名阴年阴月阴日的女子作为祭典圣女,今年这个珍贵的名额落到了制墨坊方家小姐方绮兰的头上。方家本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毕竟以前祭典过后的圣女都是完好无缺……但方家老爷从祭祀典礼的某位夜叉口中得知了今年的不同之处后,便开始费尽心机想要将方琦兰换下。”

刘奈偷偷瞄了一眼沈荣的脸色,轻声问道,“今年有何不同之处?”

“今年啊,做圣女是会

真的被当成祭品送给月神的……”申小甲砸吧一下嘴巴,长叹道,“可是月神祭典名册已定,方琦兰想要放弃圣女的身份实在太难!所幸这时候那名通风报信的夜叉看在银子的份上,答应方老爷在祭典时制造一个可以将他女儿从祭台上换下来的机会。一切似乎都已经安排妥当,却不料这中间出了一点小问题……”

刘奈急忙追问道,“什么小问题?”

“那名夜叉做这些事其实是有自己的盘算,想要将祭典老祭司拖下水,以报当年自己东家的血仇,一饭之恩,当舍命相报,这个夜叉也算是有情有义的人……只可惜,他偏偏没有头脑。方琦兰是制墨坊未来的女主人,方老爷唯一的掌上明珠,怎么可能只值一百两银子!方老爷毕竟是生意人,懂得衡量计较,之所以送给那名夜叉一百两银子,不过是害怕小鬼难缠,随手打发而已……”

“那他不依靠小鬼行事,难不成还能有什么其他更好的办法吗?”

“当然有!能和主事人说话,为什么还要与小喽啰纠缠呢。讨价还价本来就要地位对等才能有效沟通,方老爷从商几十年,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所以,他在打发了那名夜叉之后,又悄悄地约见了祭典的主要负责人老祭司,奉上了白银十万两,用来换取方琦兰一命。”

“嗬!十万两!那还是真不少,”刘奈掰着手指算计一番,“我一年俸银九十两,就算不吃不喝,也要挣个一千一百一十一年有余……”

“欸,一条人命呢,怎么都是划算的,”申小甲面色平静道,“而且方家制墨坊出产的松烟墨远近闻名,日进斗金,区区十万两而已,不值一提!”

“双方没有达成交易?”

“财帛动人心,老祭司也是人,面对十万两白银怎么可能不心动……”

“那为何方家小姐还是横死了呢?”

“因为方家有更吸引老祭司的东西,而方老爷不愿将那件东西交与老祭司。”

“何物?”

申小甲伸出右手食指在方琦兰的脸颊上抹了一下,盯着食指上的黑渍道,“当然是这漆黑永固,香味弥久的松烟墨!”

刘奈长长地“噢”了一声,大有深意地瞟了一眼坐在自己左侧的沈荣,眨眨眼睛道,“原来这就是方家的取死之道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合情合理!”

正在这时,公堂外忽地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什么狗屁的合情合理,在我看来简直是错漏百出,而且扯东扯西,根本没有抓住案件的重点!你们到底会不会审案?如此昏庸无能的府衙,凭什么让百姓信服!”

公堂内外的所有人俱是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白色锦衣的青年满脸傲然地拨开人群,鹅行鸭步地走进公堂,在公堂中央偏左侧站定,右手捏着一把金片折扇,轻轻敲打于左手掌心,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刘奈和申小甲对视一眼,想起了那天在东窗定计的场景,当时申小甲躬身道谢之后,曾提起过眼前这个青年,料定此人必会于今日出现在公堂上。深吸一口气,刘奈重重地拍了一下惊堂木,厉声道,“堂下何人喧哗?”

“在下……”白衣青年猛地一滑折扇,展开写着“讼王”两个字的扇面,鼻孔朝天道,“讼王,余白池!”

春江杀人月 第五十四章 堂上风波起 一语惊怒场中人。

公堂内外立时像是滚油中泼洒了几滴凉水一般,滋滋炸响,议论纷纷。有满脸愤恨对着余白池后背指指点点的,有咬牙切齿攥紧拳头的,更有甚者将自己菜篮子里的鸡蛋蔬菜奋力朝着公堂内那道白衣身影扔去的,口中全是问候余白池母亲及其祖宗十八代的污言秽语。

若要说月城百姓最怕的是谁,那绝对非城主沈荣莫属,而要论月城百姓最憎恶的人是谁,那一定是城主府的狗腿之一,讼王余白池。

讼师,原本是替不识字的穷苦百姓写状纸,打官司的人,即便也会接一些有钱人的案子,助其洗脱罪名逍遥法外,不过大多数讼师还是多少有些底线的,不会把事情做得太过火。

余白池,天启五年考取了贡士功名,原本只差最后殿试便可进士及第,光宗耀祖。可不知为何,突然放弃了殿试的名额,回到月城做起了一名小小的讼师。

时值月城刚巧出了一宗强奸案,苦主是一名卖炊饼的女子,而犯案者则是城主府内的某个下人,人证物证俱在,事实清楚,所有人都觉得女子胜券在握,坏人必定伏法。

当时的县令还不是刘奈,而是一个比刘奈还要耿直的年轻人,即便是不停地受到城主府的威胁,仍旧勤勉公务,想尽一切办法为月城百姓谋福祉。年轻县令在得知冤情之后,便让女子写张状纸,他方可升堂受理,替女子讨回公道。

恰巧在目不识丁的女子犯难之际,余白池主动找上了门,表示自己愿意免费为女子写状纸打官司。女子自是感激涕零,以为遇到了大善人,便邀请余白池在自己家中吃了一顿粗茶淡饭,而偏偏就是这顿粗茶淡饭让原本铁板钉钉的案子坏菜了。

第二天,女子和余白池一起站在公堂上,正欲向年轻县令诉说冤屈之时,却不料余白池摇身一变,成了城主府下人的讼师,还倒打一耙,诬告她是不洁的娼妇,前一日曾勾引余白池进屋行苟且之事。

年轻县令根本不相信余白池所言,三拍惊堂木,厉喝左右衙役将其乱棍打出,可余白池摆出自己贡士的身份,还找来几名居住在女子附近的乡民作为人证,拿出从女子家中偷取的亵衣作为物证。

同样是人证物证俱在,坐实了女子娼妇的身份,使得女子状告城主府下人强奸的案子变成了娼妇与恩客之间的价钱纠葛,闹剧收场。

女子百口难辨,在闲言碎语中羞愤地离开府衙,回到家中做了上百个炊饼,而后便悬梁自尽。

年轻县令本想找到女子宽慰几句,紧赶慢赶来到女子家中,却只见到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以及那满桌还冒着热气的炊饼。一口炊饼一滴血泪,年轻县令带着上百个炊饼和女子的尸体离开了月城,从州府到京都,十步一拜,五步一叩,高呼天子圣明,吾皇万岁,最终一头撞死在宣武门前。

自此以后,余白池声名大噪,就连青山城的豪绅富强也雇其为讼师,处理那些为所欲为后的小麻烦,成就了他的讼王之名。生意越来越火,余白池的行事也越来越过火,月城里无人不对其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

月城百姓好不容易盼来了刘奈这个新县令,指望着能

稍微压一压余白池的气焰,结果没两天就传出了刘奈水土不服,重病不起的消息,不久之后又有人宣称刘奈不通本地方言,写了一道自治令颁下,便再也没有露过面。只有少数人听闻了一些风声,才知道刘奈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早就被城主的两件大礼浇熄,完败于讼王余白池之手,只能避其锋芒。

刘奈盯着公堂上倨傲得意的余白池,当年审理老农案子的场景又一次浮现眼前,紧紧地握着惊堂木,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眼中怒火腾腾,似要喷涌而出。

余白池轻摇几下折扇,嘴角一斜,讥讽道,“刘大人,几年不见,你就已经不认得余某了吗?居然还问出何人喧哗这种废话,非要我再报一遍姓名,实在很多余啊……”

正当刘奈想要怒斥几句的时候,申小甲一步跨出,往地上轻啐一口,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余白池的鼻子道,“你算是哪根葱,大老爷凭什么要记住你!不过你刚才有句话倒是说得也挺对的,确实多余……多的就是你这条臭鱼!没人传唤你,自己跑出来装腔作势,胡乱插话,是为无耻!公堂之上,见到大老爷不下跪,是为无礼!你这种无耻无礼的杂碎,就该乱棍打死!”

立在一旁的江捕头立刻会意,重重地咳嗽一声,紧握杀威棒杵了几下地面,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威武!”

“谁敢!”余白池挺起胸膛,睥睨左右道,“天下无不可言之事,你们既然做得,那我就能说得!至于不下跪……余某乃天启五年的贡士,曾任从七品的太学助教,论官职比刘奈大,他该给我下跪才是!”

刘奈手里的惊堂木还是拍了下来,冷然道,“别说你是曾经任职太学助教,即便如今依旧是从七品的官身,在这大堂之上也要守我刘奈的规矩!”

“哟呵!”坐在公堂左侧的沈荣轻轻扬了一下眉毛,阴阳怪气道,“刘大人好大的官威啊!照你如此说,那岂不是我也要跪下来听你问话啊?”

刘奈顿时惊了一下,挤出一张难看的笑脸,低声道,“城主大人……”

“嘿!你个龟孙儿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啊!”申小甲三两步来到沈荣面前,低头俯视,口水乱喷地说道,“早就看你这个猪头荣不顺眼了,作为案犯不仅不老老实实地跪下答话,还敢坐在大老爷身侧,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指指点点……真当这个世界没王法了吗!还是说你的心里没有王法!眼里没有我大庆圣明无双的天子!”

沈荣不敢接申小甲后半段话,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口水,气极反笑道,“你敢辱我?你……”

“你什么你!”申小甲龇着下牙道,“翻来覆去无非就是那些烂招,什么杀人放火,什么问候你母亲、问候你全家之类的,小爷以前在老家那些年看过的大反派戏码比你吃过的盐巴还多!有没有一点创新精神?别人做坏人,你也做坏人,还坏得那么明显,那么低级趣味,简直就是坏人里的败类、渣滓、寄生虫!”

沈荣瞪大眼睛,伸出手指颤抖地指着申小甲,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余白池啪嗒一声合上折扇,来到沈荣身旁,眼神冰寒地盯着申小甲,冷冷道,

“请你说话注意点,你方才那番言论已经构成了无故侮辱他人的毁谤罪,按大庆律第二百五十七条,当掌嘴三百!”

“你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总喜欢插嘴啊!”申小甲扭头看向余白池,翻了个白眼道,“大人之间说话,你一个小人有什么资格添油加醋的!信不信我和你家大人随便说几句闲话,立马就要让你跪在这大堂上?”

余白池轻蔑地哼了一声,瘪了瘪嘴,冷冷地吐出两个字,“白痴!”

“你才是白痴!你的名字就叫白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白痴得这么光明正大的,当真是开了眼界……既然你不相信,那我就让你见识一下你们的塑料情谊有多不牢靠!”申小甲冷笑一声,俯下身子,在沈荣耳边低语道,“城主大人,先前我给你的那支仙女棒好看吗?为了特别关照你,我特意在里面又添加了点别的东西,你可以现在运气试试,看我是否在诓骗你……”

沈荣一怔,立刻暗中运行某种气息游走法门,果然发现比平常滞塞许多,几个穴窍甚至隐隐发痛,瞬即怒目圆瞪,顷刻便要雷霆大发。

申小甲轻轻地拍了拍沈荣的肩膀,轻声道,“安啦安啦,我也不想鱼死网破,这只是我提前给自己准备的保命符而已,只要你不乱来,等案子审理完结后,我会给你解药的……今天这大堂里必须要跪下一个人,你看着办吧!”

沈荣死死地攥着拳头,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眼神阴毒地盯着申小甲的脸看了几息之后,缓缓松开了拳头,闭目沉声道,“跪下!”

余白池以为沈荣是让申小甲跪下,嘴角噙着一丝嘲讽的笑意,歪着脑袋道,“听见没有,城主大人让你跪下!好心提醒你一句,赶紧跪!否则……以后你就是想跪都没办法跪了!”

申小甲嗤笑一声,表情怪异地瞥了一眼余白池,抱着膀子回到哑巴少女旁边,摇头叹息道,“还真是个白痴啊,我得离远点,万一传染给我就不妙了……”

沈荣反手一巴掌拍在余白池的脸上,厉声道,“我是让你跪下!你是真听不懂,还是假装听不懂?难道你想要我叫人帮你跪下不成?”

余白池登时呆若木鸡,捂着红肿的脸颊怔怔地看向沈荣,刚想再说点什么,却瞧见沈荣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速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眼中满是颓败与愤恨。

申小甲斜眼瞟了一下余白池,淡淡道,“记住你现在这种感受,往日你欺凌他人时,别人比你此刻更加羞愤……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你那么多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霎时间,公堂内外传出一阵山呼海啸的喝彩声,有些站在偏角落的老弱妇孺甚至高兴得偷偷抹眼泪。

刘奈也长长地吐出了一口郁结之气,身心通畅了许多,忽然觉得越看申小甲越顺眼,抚了抚胡须,对着申小甲眨眨眼睛,轻轻拍了一下惊堂木,清了清嗓子道,“方才有人打了岔,我们现在继续吧……”

正在这时,一直跪坐在地上的哑巴少女忽地一跃而起,从袖子摸出那把磨得锃亮的黑铁剪刀,泪流满面地刺向申小甲背心,带着哭腔恨恨地喊出两个字,“阿巴!”

春江杀人月 第五十五章 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小心!”

两道疾呼分别从刘奈和江捕头的口中发出,申小甲速即回转身子,震惊地看向那把刺向自己的剪刀,不禁愣在原地,等再想躲避时已经来不及。

一道血红泉飙射而出。

一根杀威棒横扫而至。

砰!

被杀威棒击飞的哑巴少女和胸口插着剪刀的申小甲同时跌坐在地,二人身上都是鲜血淋淋,且都是从同一种鲜血,申小甲胸口喷溅而出的鲜血。

江捕头扫了一眼申小甲,眼神冰寒地盯着哑巴少女,面色阴沉道,“我早就觉察到你有些不对劲了,没想到还是让你钻了空子,公堂之上竟敢逞凶肆恶,谁人给你的胆子!”

哑巴少女并不回应江捕头的问话,低头看着手上的鲜血,泪如雨下地畅快大笑起来。

申小甲捂着胸口汩汩流血处,目光呆滞地看向哑巴少女,面色惨白地问道,“为什么?”

跪在公堂左侧的余白池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缓缓站起身来,哗啦一声再次展开金片折扇,撩了撩额上的垂发,“我来告诉你是为什么……”指着申小甲,语气森冷道,“因为杀害烟火铺谢老头和捕快马志的凶手就是你!”

公堂内外一片哗然,虽然很多人都讨厌余白池,第一个念头就是余白池胡说八道,可再看哑巴少女的神情,心中却又不得不开始动摇起来。

“方才我便想说出真相,可奈何这公堂上竟是已然容不下其他任何声音,果然是官官相护,不给寻常百姓一点活路啊……”余白池摇头叹息道,“也罢,既然这位哑巴姑娘都敢大勇无畏地发出自己的声音,余某苦读圣贤书数十载,亦当不惧强权,挺身而出!”

刘奈悄悄瞟了一眼申小甲藏在身后的手势,扭头看向余白池,皱了皱眉道,“休要信口胡说,本官做事向来是光明正大,绝不会偏袒包庇!若尔等有理有据,本官自会秉公处理,无论凶手是谁,都会将其绳之以法!”

“有大人这番话便足矣,不过在我讲出自己所知的真相之前,还有几句话想说……”余白池踱步走到公堂右侧墙角三具尸体面前,装模作样地哀悼一番,悠悠然道,“先前这位小甲捕快口若悬河,给大家讲了一个颇为精彩的故事,我听得津津有味,却也有三个疑问,还请小捕头不吝解惑!”

“第一个疑问,这里有三具尸体,通常来讲,审理案件不应该首先讲明三具尸体的死因吗?是你没调查清楚,还是刻意避开?若是没调查清楚,那便说明尔等昏庸无能,连死者是怎么被人杀害的都不知道就敢升堂审理,难道不怕冤枉好人吗!若是刻意避开……莫非这其中牵扯到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

“第二个疑问,方才小甲捕快所说的一切可有实证,如果没有证据便说老祭司是背后真凶,想要谋夺方家的制墨秘方,是不是太过武断了?老祭司的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这些年兢兢业业地筹办祭典为月城百姓祈福,多么敦厚善良的一个老人

家啊,怎么可能会做出那些丧心病狂的事情呢?退一万步来讲,即便真如小甲捕快所言,这一切是老祭司在搞鬼,那么又与咱们爱民如子的城主有何关联?”

“第三个疑问,烟火铺的案子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有人纵火行凶,现场却是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我前两天听城主府几名门客讲起过,说是那一日在纱比街曾与一蒙面人交手,那人虽然以纱巾蒙面,但还是露出了一些特征点,比方说半黑半白的头发……纱比街是从烟火铺离开路线里最重要的一截,剩下的不需要我多说什么了吧,大家可以发挥一下自己的想象力……所以,我想问问小甲捕快,七月初八烟火铺爆炸之后的一个时辰内,你在哪里?在做什么?可有人证?”

余白池斜着嘴角,一步步走向申小甲,双眼微眯道,“小甲捕快,以后想找替罪羊之前先把故事编顺溜了,否则你这不是侮辱我等的智力吗?还有啊……眼睛也要擦亮点,别逮着谁就想咬一口,有些人是你下不了嘴的,非要一口咬下去,只会崩坏了你自己的牙!”

申小甲大口大口地喘息几下,强撑着身子,艰难地回应道,“我还以为是什么有价值的问题,没成想净是些鸡毛蒜皮的粗浅表面……也对,像你这样的智力水准是只能想到这些了。既然你低三下四地求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吧!”

“第一个问题,方琦兰和她的丫鬟皆是同一种死法,窒息而亡。我之所以没有一开始就说明死因,只是因为这里面隐藏着凶手的信息,我想留在最后讲明,是你这只野狗突然跳出来胡乱插嘴,打断了我的节奏……”

“第二个问题,就显得很白痴了,我要是没有证据,怎敢站在这公堂之上!至于老祭司的为人……呵呵,月城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秤,你就不要侮辱敦厚善良这个词了。老祭司是谁养的狗,是在替谁跑腿,这也是大家伙心知肚明的事情,待会我自会扯下那层遮羞布,将他们蝇营狗苟的所有都展现在世人面前,丝毫毕现,不留情面!”

“第三个问题,你说的那几名门客见到那蒙面人的容貌了吗,单凭头发来认定一个人,这才是武断!未知全貌,竟敢妄言,何其无知!而关于我的行踪……自然是有迹可循的,并且我的人证还不止一个,飞雪巷从头到尾一十七户商铺摊贩皆可为我作证!”

申小甲重重地咳嗽两声,冷笑道,“怎么样……我的答案可还满意?”

“果真是官字两个口,怎么说都有理啊……”余白池啪嗒一声收起折扇,右手捏着折扇轻拍几下左手掌心,“若不是我知道事情的真相,也险些被你欺瞒过去。罢了,既然你不见棺材不掉泪,那我就让你彻底死心吧!”扭头看向刘奈,微微躬身问道,“刘大人,余某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刘大人,劳烦刘大人务必如实相告!”

刘奈迟疑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面无表情道,“尽管说来,我这个人向来实诚,从不用谎言欺瞒他人。”

“那好……”余白池面色怪异地

看了刘奈一眼,轻咳一声,“余某的问题是……七月七月神祭典的书办是谁?”

“捕快马志。”

“我问的是原本的书办……据我所知,马志是临时兼任的,一开始定下的可是另有其人。”

“原本那几日的书办是由府衙内仵作兼任,但他因为有些私事来不了……”

“私事?”余白池撇撇嘴道,“刘大人既然不好意思说明,那便由我来捅破这层窗户纸吧……在祭典开始的三日前,仵作便被小甲捕快气得告老还乡了。而在仵作之前轮值书办的也是马志,这里面就有很多耐人寻味的东西了。”

申小甲梗着脖子,怒声道,“什么耐人寻味的东西,少在那里鬼扯……”

“你看看,戳中你的痛处了吧!”余白池用折扇戳了戳申小甲的胸口,志得意满道,“接下来,我也给大家讲一个有趣的故事……”

“七月初一,兼任书办的马志前往制墨坊与方家沟通祭典事宜,原本以为只是和往年一样走个过场即可,岂料中间发生了一些变故……这个变故便是当时马志还带了另一人走进制墨坊,此人正是小甲捕快!”

“少年人难免有春心萌动的时刻,小甲捕快亦如是……在途径方琦兰闺房时,小甲捕快偶然瞥见了方琦兰的花容,瞬间痴迷。但他心知自己与方家小姐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于是心生一计,找到一名与老祭司有仇怨的夜叉,撺掇其对方家示警,然后他再站出来为方家出谋划策,让方家一步步走入他的圈套,这样他便可以来一个英雄救美,将方家小姐占为己有,还可把一切都栽赃到老祭司身上,可谓是一箭双雕!”

“只可惜,祭典结束之后,方家小姐并没有遂了他的心愿,拼死不从……所以他便一不做二不休,用杀死丫鬟的手法再杀害了方琦兰,后来因为担心曾和他一起进入制墨坊的马志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又设计炸死了马志以及帮他制作月光的谢老头……这还不算完,他害怕方老爷发现什么端倪,又毒杀了方家满门数百口!”

余白池转身面对公堂外的围观人群,装出一副悲愤的模样,“堂堂衙门捕快,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还试图掩盖真相,找人顶罪……简直令人发指!”拍了拍手,高声道,“来人,上物证!”

话音一落,一群黑衣人抬着一具具尸体走进公堂内,重重叠叠地堆积在大堂中央,每一具尸体虽是遍体血痕,但皆是面部发黑,俨然一副中毒身亡的样子。

“这便是惨遭毒手的制墨坊三百余口……”余白池移步来到哑巴少女身旁,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白帕,轻轻擦了擦哑巴少女脸上的泪痕,柔声道,“姑娘,你可愿帮我指证谁是杀害你阿爷的凶手?”

哑巴少女抽抽鼻子,伸出手指,颤抖着指向申小甲,满脸凄苦地尖声道,“阿巴!”

“好!姑娘放心,我一定会帮你讨回公道!”余白池大喝一声,冷冷地盯着申小甲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狡辩?”

春江杀人月 第五十六章 一枝红杏出墙来 公堂内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申小甲身上,静静地等着一个解释。

正当申小甲想要开口说话的时候,余白池讥笑一声,向前踏出一步,抢先道,“给了你这么长时间都还没编好吗?罢了,余某也不想继续再与你这种龌龊小人争论下去,纯属浪费大家时间!先前你细数了城主大人七宗罪,可谓是意气风发啊!不巧,我这也有几宗罪想数一数……”

“第一宗罪,你贪恋美色,挖空心思设下李代桃僵的诡计,视方家丫鬟的性命如草芥,而后由于奸计无法得逞,又杀害了方琦兰,此为不礼之罪!”

“第二宗罪,你为了遮掩案件,残害同僚捕快马志,此为不义之罪!”

“第三宗罪,你担心事情败露,毒杀制墨坊三百余口,连厨房里的蟑螂都没有放过,可怜那只蟑螂肚子里还怀着孩子,何其残忍……此为不仁之罪!”

“第四宗罪,你身为捕快,却知法犯法,竟还将脏水泼到了城主大人身上,欲盖弥彰,此为不智之罪!”

“第五宗罪,你妖言惑众,时常胡说八道,什么大地是个球,月亮是个球,太阳也是一个大火球啊……利用你的鬼蜮伎俩欺瞒世人,想让月城百姓不再信奉月神,改信你的言论……也对,自古鬼神不两立嘛!此为不信之罪!”

数至第五宗罪,公堂外立时杂音纷纷,许多人开始低语申小甲过往那些荒唐行径,什么在神像上撒尿啦,什么偷吃神龛上的食物啦,还有人竟拿出了一个小本子,上面记录的全是申小甲近些年说过的那些“名言警句”,大地、月亮和太阳是球体的话赫然在列。

余白池扫了一眼那些鄙夷唾骂申小甲的围观者,欣慰地点了点头,再次奋力地拍了几下手掌,继续道,“最重要的是……第六宗罪,你身为大庆子民,非但不思精忠报国,却是想着反庆复闵,此为不忠之罪!来人!将这贼子的反诗抬上来,让他好好地反思反思!”

话音一落,几名工匠抱着一摞摞青石砖走进公堂,堆放在三百余具尸体旁,形成了另一座小山。其中一名工匠抱着四块青石砖来到公案之下,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四块青石砖整齐地排成一列,偷偷对一旁的申小甲眨了眨眼睛,而后默默退离公堂。

余白池摇着折扇申小甲面前,从怀里摸出一张写满诗文的宣纸,眉毛一扬道,“这首卒马行是你写的吧?”

申小甲咬了咬嘴唇,眼帘低垂道,“是我写的,怎么了?”

“怎么了……在背面反着写诗,你还真是毫不掩饰你心中的反意啊!”余白池随手一甩,将卒马行扔在申小甲的身上,声音冰冷道,“敢在我大庆的领土上兴风作浪,谁借给你的狗胆!”

正襟危坐在公案后的刘奈轻咳一声,帮腔道,“反着写诗不一定是反诗,就像酱油不是油,瀑布不是布,木鱼不是鱼,你叫白池也不一定就是白痴嘛!”

“大人还在替此等恶贼找补,真是令余某心寒啊……”余白池扭转身子,指着堆积成山的青石砖道,“那些诗文都是恶贼申小甲在烟雨楼内写下的,见证者不知凡几,铁证如山啊!”

“比方说这一句……国破山河在,哪个国破了?谁人的山河还在?我大庆国运昌盛,如日中天,怎会破败!”

“还有一些诗句,表面看上去只是吟诵风月,但我将其重新排列之后,竟发现里面暗藏玄机,譬如说……青天已死,明天当立,黑白甲子,天下无敌!青者,庆也,明者,闵也。庆天死了,该闵天上位了……听听,多么赤裸裸的反意!”

余白池指了指公案下整齐排列的那四块青石砖,沉沉叹息道,“若硬说这些只是我个人曲解了其中的含义也罢,但这四个字可是从他的诗文里取出来的……反庆复闵啊!够直白了吧!”回转身子,面向公堂外的围观者,高举折扇,“诸位,有国才有家啊!此贼子想要祸乱我们的家国,想要颠覆我们的朝廷,想要破坏我们美好幸福的生活,你们答不答应?”

围观者里面不知是谁率先高声回应了一句“不答应”,而后其余人也都跟着慢慢举起手臂,大喊道,“不答应!”

“很好!我也不答应!”余白池用扇子指着面无血色的申小甲,厉声道,“这等祸国殃民的妖孽如何能让他继续荼毒世间,你们说……应该怎么办?”

仍然是那名围观者最先开始应和,高喊道,“烧死他!”

“烧死他!烧死他!”

转瞬间,从者云集,喊声震天。

申小甲看着那一双双火红的眼睛,怒急攻心,噗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满脸憋屈道,“你……血口喷人!”

“你这会儿才是血口喷人……”余白池抹了抹脸上的血渍,俯身在申小甲耳边低笑道,“怎么样……我编造的这个故事是不是比你那个更有感染力,更有说服力?毛都没长齐,就敢和我争锋相对,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下辈子投胎记得找户好点的人家,像你这种野草一样的普通人,在我等权贵眼中比蚂蚁还微不足道,一脚下去能踩死一大片,而且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其实这辈子就是我的下辈子,而且我觉得这辈子投的胎已经很不错了……”申小甲大口大口喘息几下,声音虚弱无力道,“白痴兄,看在我就要被烧死的份上,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说来听听,趁我现在心情不错,兴许会让你做个明白鬼。”

“你喜欢玩捆绑吗?”

“说不得喜欢,只是有时增加一些趣味而已……”

“噢?你的趣味挺奇怪的啊,还有一个小问题……你这身白衣的材质看上去挺不错的,能不能告诉我是在哪买的?”

“怎么?你也想买一件?别费心了,你这辈子是穿不上了……而且我这衣服乃是七彩坊的名贵锦丝织造而成,

属于蝎子拉屎,独一份!你一个小小的捕快,每月俸银不足一两银钱,便是不吃不喝积攒一辈子也买不下半匹布料!”

“独一份好啊……”申小甲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突地直起身子,一把揪住余白池的衣领,满脸无所谓地朝旁边吐了一口血水,中气十足道,“终于让小爷抓住你这王八蛋了,真正的审问从现在才刚开始!”

余白池顿时一怔,表情呆滞地看着面色逐渐变得红润起来的申小甲,震惊道,“你不是……”

“这个啊?”申小甲指了指插在自己胸口上的那把剪刀,轻轻用手指弹了两下,猛地一把扯下,在手上转了几圈插在腰间,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用猪皮制作的血包,使劲挤了几下,飙出剩余的七八滴血液,嘿嘿笑道,“猪血都认不出来,你还真是头蠢猪啊!”

几步之外的哑巴少女双眼一突,讷讷道,“你一直都在演戏?”

“哟呵!”申小甲歪着脑袋看向哑巴少女,表情玩味道,“哑巴居然开口说话了,当真是稀奇啊!”

坐在公堂左侧的沈荣冷冷地看了一眼哑巴少女,低声吐出两个字,“蠢货!”

哑巴少女咬了咬嘴唇,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忿忿道,“不可能!即便你看出了一些端倪,可昨晚我守着你一整夜,你并没有出过柴房,根本没时间准备这些东西……”

“呵呵……”申小甲轻笑两声,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帖子,在空中扬了扬,淡淡道,“昨晚我回到醉月楼,老板娘说有人给我送来一张帖子,我在去厨房的路上翻看了两眼,上面主要讲了两件事,一件公事,一件私事。”

“私事就不方便透露给你了,”申小甲顿了一下,继续道,“公事嘛……简单概括就是说明了一下你的身份,告知我真正的哑巴已经死了,而你不过是沈琦身边的一名丫鬟而已,装作哑巴是为了给我来个背后一刺……对吧,一枝红杏出墙来的红杏姑娘?”

红杏蛾眉紧蹙,疑惑道,“什么人?除了少爷,不应该还有谁知道我的身份……”

“如此说来……”申小甲直视着杏儿的眼睛,寒声道,“你承认你是受了沈琦的指使来陷害我的咯?”

红杏愣了一下,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悄悄地用眼睛的余光瞄向沈荣,企盼能得到一点指示。

沈荣深吸一口气,面色铁青地闭上眼睛,摆出一副完全与自己无关的模样。

“算了,这个问题确实有点为难你,”申小甲哈哈一笑,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踱步走到四块青石砖旁边,“看在咱俩相处了几日的份上,你就不必回答我的问题了,我先来给你解解惑吧!是什么人给我送的帖子肯定不能告诉你,但我可以讲一讲我是如何准备这些东西。”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申小甲缓缓地端起一块写着“反”字的青石砖,张大嘴巴,狠狠地啃咬下去……

春江杀人月 第五十七章 月城百姓心中的三座小山 一口青饼如嚼月,满嘴香沙酥且饴。

吧唧吧唧。

整个公堂里充斥着小甲咀嚼“青石砖”的声音,以及无数个吞咽口水的暗响。

沈荣盯着其余的三块青石砖,脸色越来越阴沉,扫视公堂内外,并没有发现早先那名工匠的身影,扭头对身后的老管家吩咐道,“去把那个人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等一下,活人就不必见了,把他们一家老小的尸体带回来就成……记住,先剁手,再砍头!”

老管家点头应诺一声,随即转身朝着公堂外走去,在与混在围观者中的晏齐擦肩而过时,忽地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不禁停下脚步,侧脸上下打量晏齐一眼,表情怪异地瘪了瘪嘴,悄悄地将一枚玉符放进晏齐的怀里,快步离去。

晏齐瞥了一眼老管家,满脸嫌恶地皱了皱眉,丝毫没有觉察到自己身上多了一件东西,回头继续看向公堂内的申小甲,得意洋洋地跟周边人炫耀道,“那些东西的原材料都是我找来的,费了不少精力呢,厉害吧!当你们在睡觉时,我在默默努力,当你们在努力时,我在光明正大地睡觉……这就是所谓的你必须非常努力,才能看起来毫不费力!”

周围的几名旁观者齐齐地翻了一个白眼,悄然退后几步,离晏齐更远了一些,嘀嘀咕咕,众说纷纭。

端坐在公案后的刘奈重重地拍了一下惊堂木,没好气地瞪了晏齐一眼,板着脸吐出两个字,“肃静!”

申小甲掰下一块手里的“青石砖”递给刘奈,眨眨眼道,“大老爷莫要动气,别人的嘴长在别人身上,由他们说去……小的知道您一大早起来滴水未进,此刻定是饥饿难当,心情不好在所难免。来!张张嘴,品尝一下这噎人的字词,吃饱了便万事不愁!”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刘奈猝不及防地被申小甲喂了一大坨“青石砖”,原本有些气恼,可咀嚼几下之后,双眼一亮,又从申小甲手里掰了一块,小口小口地咬着,赞叹道,“味道还挺不错!”

“此物名为月饼,由面粉、鸡蛋、蜂蜜等制作而成,再添加以各种馅料,放置烤炉之中,约莫半刻钟的功夫便可取出,色香味俱全,携带简便,是居家旅行必备良品!”申小甲咽下嘴里的青石砖月饼,端起公案上刘

奈的盖碗茶,咕隆咕隆灌了一大口,长出一口气,大有深意地看了一眼余白池,解释道,“自从我听说了这位白痴兄过往事迹以后,脑海中时时浮现出一个个热气腾腾的炊饼,感叹之余便研制出了这月饼秘方……”

刘奈抢过茶碗,盯着里面紧贴碗边的几片茶叶,一脸肉痛道,“这几块青石砖不是余讼师带来的吗?怎地会变成你做的月饼?”

“回禀大老爷,昨日小的偶然得知有人想拿我的诗词做文章,便连夜让醉月楼的厨子烤制了这四块月饼,将那些人断章取义的四块青石砖换下,给他们一个惊喜……”申小甲缓步走向红杏,不咸不淡道,“顺便还让厨子给我做了一个猪血包,以防不测。常言道,包治百病嘛!”

刘奈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点头道,“有空帮我也做几个包,防患于未然啊!”

“我知道你昨夜去找过厨子,”红杏打断刘奈的话,忽然道,“但你回到柴房时怀里并没有什么猪血包……”

申小甲在公堂正中央站定,指了指头顶上方的屋梁,“昨晚睡觉之前我的怀里确实没有,但今早醒来的时候就有了。你也不想想我为什么要等到鸡鸣三声之后才动身出发,等的就是这个猪血包!我最近新交了一个朋友,他和他的那只红冠大公鸡都喜欢居高临下,不同的是,大公鸡喜欢站在房顶,而他喜欢卧在屋梁。你就算一整晚不睡觉,死死地盯着我,但总要眨眼吧,一眨眼的功夫就可以做很多事情了。”

红杏顿时想起了昨晚申小甲睡觉之前的确曾经多次看向屋梁,抿了抿嘴唇道,“原来你从那时便开始设局了,好深的心计啊!”

“过奖了,若要论深浅,还是你的比较深,苦心孤诣地扮演哑巴这么多天,真是不容易啊!”申小甲撇撇嘴道,“不过说实话,你作为演员太不专业了,即便是没有我那朋友的帖子示警,我也早已知道你并非老谢头的哑巴女儿……”

“我自觉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衣服是那哑巴的,鞋子是那哑巴的,就连身上的血也是她的……你怎么可能看出什么端倪!”

“这些表面功夫你确实做得还不错,但在很多细节的考虑上却是百密一疏……那一天我抱着你走了很长一段路,也看了你一路,发现几个很明显的漏洞

。”

“什么漏洞?”

“你的手太白嫩了,一点都不像是经常在烟火铺做杂活的手……还有,你的身上虽然有许多爆炸后的黑灰,但你的口鼻里面却是干干净净,说明你根本不是从一开始就待在烟火铺里,而是在爆炸之后才躲进那个铁皮桶下。最后一点,你该减减肥了,一个吃了上顿愁下顿的穷苦丫头体态太过丰盈是不是有些说不通啊!抱着你走了一段路,差点没把小爷累死!”

正当红杏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一直在观察沈荣面色的余白池重重地咳嗽一声,跨出一步,站在申小甲和红杏之间,冷冷道,“扯这些做什么,现在是要对你论罪定罚,休要转移话题……即便这位姑娘不是老谢头的女儿,也应该是知情人,做这些事不过是想要帮那个苦命的哑巴讨回公道而已。至于你,罪行累累,方才你自己都承认了去过烟火铺和写下反诗两桩事实,赶紧伏首受诛吧!”

“你才是瘦猪!”申小甲抠了抠鼻孔道,“我说我抱着那枝红杏走了很长一段路,有说是什么路吗?即便是我那天去过烟火铺,也不能说明那场爆炸案跟我有关吧,出了案子,捕快前去查看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那天江捕头还去过烟火铺呢,难道他也是爆炸案疑犯?”

江捕头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暗恼自己一时糊涂帮助师堰擦了屁股,嘴巴苦涩道,“当时我去爆炸案现场时,身边还跟着其他捕快,他们都可以作证,从现场证据来看,只能定下意外走水的结论……”

“无妨无妨,人都有看走眼的时候嘛!”申小甲拍了拍江捕头的肩膀,宽慰两句,转身来到三百余具尸体堆积的小山和青石砖摞成的小山旁边,眼神冰冷地盯着余白池道,“反诗的反字都已经被我吃了,证据已无,所以你就别再想搞那些文字游戏了……咱们还是回归正题吧,今日公堂之上有三件案子要审理,也有三座小山要处理,还有我的三日期限亦是只剩毫厘,耽搁不起啊!”

刘奈舔了舔嘴边的残渣,好奇道,“那边只有两座小山啊,哪来的第三座?”

“第三座小山在那里……”申小甲耸耸鼻子,指着抱着膀子的沈荣,满脸肃容道,“迷信、强权,颠倒黑白!今日小爷我就要用这三件案子铲了月城百姓心头的三座小

春江杀人月 第五十八章 狗头铡伺候 “少年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沈荣冷笑一声,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懒懒道,“想要学愚公移山之前,先掂掂自己的分量,否则只会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确实不知道天有多高,因为宇宙是没有尽头的……至于地有多厚,我倒是略知一二,赤道地表到地心的距离大约是六千三百七十余公里,两极地表到地心约莫六千三百五十余公里。”申小甲反唇相讥道,“噢,不好意思,我忘了你这种坐井观天的老青蛙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宇宙,什么又是赤道……但我并不打算给你科普,就该让你烂在井里,一辈子都叫着孤寡!”

“牙尖嘴利,”沈荣面色阴沉如水,眼神冰寒道,“你还是多把你的嘴皮子功夫放在案件上吧,要是撇不清你身上的疑点,衙门里的狗头铡可就要派上用场了……你还别说,我看你印堂发黑,倒像是真有血光之灾,说话做事须得当心呐!”

“所以说封建迷信不可取啊……”申小甲抹了抹额头,瘪着嘴道,“我印堂发黑是因为昨晚辗转反侧一宿,睡眠不怎么好,再加上今早来得及不曾洗脸,看上去黑一点是正常的,跟血光之灾毫不相干!”砸吧一下嘴巴,一甩袖袍,挺正身姿,“也罢,既然你如此冥顽不灵,就先击碎你的信仰,从迷信这座小山开始吧!”

“方才这位白痴兄给大家讲了另外一个版本的故事,把我塑造成了一个色胆包天的恶贼,但相信大家此刻都明白那纯粹是瞎扯,哑巴是假扮的,反诗是捏造的,故事自然也不可能是真实的……”

申小甲转身面向公堂外的围观人群,语气平缓道,“之前我数了城主府七宗罪,他便学我数了六宗罪……学又不学全,画虎不成反类犬,就好比人有七窍,他却只通了六窍,到底还是一窍不通!活脱脱演绎了一个欲加之罪,实在无耻啊!接下来,还请大家听我继续讲完那个故事,再作判断!”

“月神祭典案子里主要存在两个最大的关键问题,一个是月神如何显灵,另一个是两位女子毫发无损地离奇死亡……头一个我已经给大家展示过,这并非某些人说的鬼蜮伎俩,而是你们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事情。既然人都可以做到,便不存在月

神显灵一说。而关于两位女子的死因,方才我也讲明了,她们二人都是窒息而亡……”

“窒息而亡者,或为掐死,或为淹死,或有悬梁自尽,或有枕被覆面,或是呼吸器官衰竭,或是置身空气稀薄之处,林林总总,数不胜数。”

刘奈抚了抚胡须,忽然道,“那么方琦兰和她的丫鬟是属于哪种死法呢?”

“问得好!”申小甲面带微笑地对刘奈眨了一下眼睛,轻咳一声,“她们二人的死法比较奇特,并不在我刚刚列举的那几类里面……是属于极为罕见的体位性窒息!”

“体位性窒息?”江捕头摸了摸自己的八字胡,满脸疑惑地插话道,“那是何种死法?我探查案件也有十数年了,从未听过有此类死法。”

“其实你应该见过此类死者,只是不清楚他们的死因罢了。”申小甲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江捕头,您仔细回想一下过去那些没挺过您审问的案犯,他们中就没有死得很突然的吗?明明您还没怎么拷问,却猝地两眼一翻,生息全无……”

“好像的确是有过这么几人,本以为可能是患了急病什么的,”江捕头沉吟片刻,皱眉道,“可那些仵作却说死者没染什么要人命的病,后来只能归咎为被我吓死了……”

“您虽说长得确实不怎么好看,却也不可能会把人吓死。”申小甲轻笑道,“这些人便是我所说的体位性窒息……简单来讲,体位性窒息是由于身体长时间限制在某种异常体位,使得呼吸不畅,继而引发了窒息晕厥或是死亡。江捕头,您审问案犯时大多都是将其四肢捆绑或者悬挂于某处吧?”

江捕头歪着嘴巴道,“这不废话吗?难道我还要和那些案犯面对面坐下来,一边喝酒吃肉,一边审讯问话不成?”

“有何不可,我就是这么审问案犯的……”申小甲双手背在身后,缓缓走到公堂右侧三具尸体前,指着方琦兰的尸体道,“人的呼吸需要三个因素协同进行,肺的换气功能,呼吸道通畅无阻,还有肌肉泵的作用……将案犯捆绑双上肢的悬挂,或者捆绑胸腹部的水平悬挂,或者将其四肢固定捆绑在背部,又或者使其面部俯伏等都会造成呼吸功能越来越差,二氧化碳

在体内不断堆积,最终便造成了外周性及中枢性呼吸困难、酸中毒、呼吸衰竭、窒息死亡。”

“什么炭?”江捕头讷讷道,“其实我很少用烙刑,那玩意没有节奏感……”

申小甲摇头苦笑一声,“算了,你不用纠结这些细节,只需要知道这种情况之下便是体位性窒息即可……”指着方琦兰身上九道浅痕和一道深印,直勾勾地看向余白池道,“方琦兰和她的丫鬟都是死于同一种捆绑方式,我把它称之为九浅……一深,从她们身上淤青痕迹来看,捆绑工具并非是什么一般的绳索,而是有着特殊纹理的锦布。这种锦布只有七彩坊在售,不巧的是,我前几日和一个朋友在七彩坊的成衣铺也买了一件锦袍……白痴兄,我听成衣铺老板说那种锦布只卖给了你一人呢!”

正端起茶碗舔着茶叶的刘奈登时恍然大悟,瞪大眼睛道,“噢!难怪你方才问鱼讼师是不是喜欢捆绑,白衣是从何处买来的……我没有记错的话,他将将是不是已经亲口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大老爷英明!”申小甲拱了拱手,斜眼盯着余白池道,“您没有记错,白痴兄确实已经亲口认罪,我猜想先前他所讲故事里那个色迷心窍的恶贼便是他自己,他和老祭司二人,一个为了美色,一个为了钱财,一拍即合,定下奸计谋害了方家满门三百余口!又担心事情败露,纵火引爆了烟火铺,炸死了麻子和老谢头一家!还想设计栽赃陷害我,简直是无法无天,罪不容诛啊!”

刘奈闻言面色陡然一寒,放下茶碗,抓起惊堂木,奋力拍下,厉声道,“余白池,如今铁证如山,你还有何话可说!来人啊,狗头铡伺候,今日本老爷要当堂斩了这丧尽天良畜生!”

两名捕快高声应和一句,速即从公堂后面抬出一方狗头铡刀,正正地放在余白池身前,拉起刀把,现出寒光闪闪的白刃。

余白池立时惊了一下,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面色惨白,哆哆嗦嗦地欲言又止。

“好了!”沈荣忽地站起身来,冷冷地看了刘奈和申小甲一眼,面无表情道,“差不多就收手吧,打狗总得看主人吧,这场闹剧该结束了……来人!请刘大人退堂!”

春江杀人月 第五十九章 我有一把扇 哗哗哗!

公堂外忽地涌现出一大群黑衣武士,手握三尺横刀,腰挎青木短驽,脚步齐整,一字排开,满脸肃杀。

“呵呵!”申小甲歪着脖子扫视围在公堂四周的黑衣武士,轻蔑地笑了笑,讥讽道,“这就开始不装了,摊牌了?我等的就是你这句打狗看主人!如此这般,你已经承认了自己是首恶者,是这一切祸事的根源!除恶务尽……猪头荣,等一下小爷就让你好好领略领略大庆王法的犀利!”

“王法?”沈荣像是听见什么趣事一般,哈哈大笑道,“在月城,我就是王法!”

申小甲鼻孔朝天地瞄了沈荣一眼,语气清冷道,“这么嚣张?你是不是忘了些事情,我在你的体内留的东西可不简单哦,别想着用内力把它逼出来,那玩意是成长型的,现在估计已经在你体内扎根了,当真想要鱼死网破?认罪,你还有得到解药活命的机会,反抗,只会让你死得更加迅速!”

“你真当我是白痴吗?退了堂,将你带回城主府,我一样可以拿到解药!”沈荣大手一挥,寒声道,“清场!退堂!送刘大人回后院歇息!”

列在公堂门口的数十名黑衣武士立时回转身子,噌地一下拔出横刀,漠然地看向围观者,齐声喝出一句,“散!”

站在最前面的一名围观者感受到横刀的冰凉,顿时浑身一颤,惊叫一声,仓皇而逃。

一鸟惊,则众鸟散。

围观者尽皆散去,只有寥寥几人躲在某些阴影角落里偷偷地关注着公堂内的动静。

坐在公案后的刘奈见状身子一软,从椅子上滑落,跌坐在地上,窝在公案下,瑟瑟发抖。

申小甲对江捕头使了一个眼色,缓步来到公案前,一把搀起刘奈,将其按在椅子上,扶正刘奈头上的乌纱帽,宽慰几句,侧脸盯着沈荣,声音低沉道,“你这是开始玩横的,不打算讲道理咯?”

“小娃娃到底是小娃娃,没见过什么世面……”沈荣拍了拍身上的衣衫,幽幽道,“这世道有权有钱,便有道理!”

“你这是要以强权压人啊!”

“人与山林里的虎豹豺狼无异,人的世界也遵从弱肉强食的道理。谁的拳头硬,谁就是强者……强者可以随意剥夺弱者的权利,何来欺压一说。譬如你走在路上,

一不小心踩死了一只蚂蚁,你会因此停下脚步吗?同样都是走在路上,你却剥夺了那只蚂蚁行走的权利和生存的权利,蚂蚁又何曾说过你是强权压人!”

“你的歪理邪说还颇有些道理,”申小甲瞥了一眼悄然从公堂右侧退离的江捕头,又看向那一把把横刀,手心里捏着一把冷汗,面不改色道,“但是你要知道这世上有比你的拳头更硬的人,也有比你的权势更大的人,若他们一脚踩下来,你成了那只小蚂蚁,是否还能说出刚才那番话?人是人,蚂蚁是蚂蚁,怎可相提并论!”

沈荣留意到申小甲的目光,满脸不屑道,“你在拖延时间?”

“看出来了?”

“我又不是瞎子,那么一个大活人离开公堂,怎么可能没看见……”

“那你怎么不派人阻拦?”

“不需要,他留在这里也有些麻烦,毕竟是锦衣卫千户,总要顾及京都的脸面……现在就方便多了,留在这里的都是咱们月城自己人,等他回来的时候,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也不会再多作什么无用之功。”

“原来你是故意放他走的……”申小甲喉结蠕动几下,强自镇定道,“你就不怕放虎归山吗?”

“他算什么老虎,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蹦跶不了几天了……”沈荣抬起右手,眼神阴狠道,“好了,刘大人该去睡回笼觉,你也该上路了!”

申小甲心跳猛然加速,抢在沈荣想要挥下右手前急声道,“不再聊聊吗?”

“我跟你又不熟,聊什么……”沈荣冷笑道,“再者说,愚蠢的坏人都是死于话多,所以咱们的闲聊就到此为止吧!动手!”

话音一落,黑衣武士分出一列,举刀跨进公堂内,一步步逼向申小甲和刘奈,目光冷酷,刀光亦是冷酷。

“等一下!”申小甲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黑衣武士,口干舌燥道,“能不能打个商量,城主府门槛太高,我这种小捕快就不去了,解药我现在可以给你,咱们就此别过,权当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好不好……”

“想得挺美的,以后就不要再这么痴心妄想了!”原本跪坐在狗头铡前的余白池不知何时站起身来,一手轻摇折扇,一手搂着红杏的肩膀走到申小甲面前,抢话道,“你刚才不是挺狂的吗,又是细数七宗罪,又是表

演鬼把戏的,还大言不惭地要让城主大人感受王法的犀利,怎么这会儿就变软了呢,硬起来啊!让我们看看到底是你的脖子硬,还是武士们手中的刀子硬!”

申小甲冷哼一声,满脸不悦道,“白痴兄,你怎么总是喜欢插嘴啊,没见着我跟城主大人正商量要事吗?难道说你不想城主大人得到解药?还有啊……”指了指红杏,啧啧两声,“红杏姑娘好歹也是沈琦公子的丫鬟,被你搂在怀里是不是不大妥当啊?缺女人就去城中的妓寨寻一圈,又花不了几个钱,别挖自己人的墙角嘛!”

余白池登时脸上青红交加,挪开搭在红杏肩膀上的手,咬牙切齿道,“休要胡说,我……”

“行啦!这等粗浅的挑拨离间我还是看得出来的……”沈荣打断余白池的话,不咸不淡道,“红杏本就是余公子的恋人,搂搂抱抱很正常。你想这么轻飘飘地揭过此事是不可能的,人总要为自己的无知付出点代价才能学会成长……不过,你可先拿出解药以示诚意,这样兴许我一会只让人剁掉你的嘴也就歇气了。”

“这么说就是没得商量了是吧?”申小甲盯着距离自己只剩一步之遥的横刀,绷紧浑身肌肉,忽地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公堂右侧出现,瞬即松了口气,沉声道,“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以他人之强权碾压你的强权!”

沈荣嗤笑一声,撇撇嘴道,“你怕是失心疯了吧,这月城中还有谁的权力能压过我……”

正在这时,老狱卒手捧一把白玉扇来到公堂正中央,清了清嗓子,高喊一声,“圣上驾到!”

沈荣顿时一惊,扑通一声跪下,许久之后并未发现大庆天子的身影,速即起身,面色铁青地盯着老狱卒道,“老东西,这个玩笑可一点都不好笑……”

老狱卒重重地哼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展开折扇,高举于头顶,一脸庄重道,“此扇名曰沉冤昭雪,扇面上的这四个字是当今圣上在天启元年时亲笔写下的,持扇者可审理天下所有冤案,有先斩后奏之权利,见扇如见圣上……沈城主,你敢忤逆圣上吗!”

沈荣定睛看清扇面上“沉冤昭雪”四个字的笔迹,又仔细瞧了一眼落款处的印章,咕咚咽了一下口水,干脆地再次跪倒在地,俯首叩头道,“臣,龙霄校尉沈荣恭迎圣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春江杀人月 第六十章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白玉扇正面铁画银钩的“沉冤昭雪”那四个字亮出时,申小甲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他和老狱卒几年相处下来,听过不少对方的故事,其中就有这一把白玉扇的秘辛。

所以他才敢今日走上这公堂,与只手遮天的沈荣当堂对质。

玉扇玉扇,圣威如山,沉冤昭雪,天下余善。

申小甲昨日带江捕头去监牢里的最主要目的便是为了这一把玉扇。

沈荣白玉换青砖,他便用竹扇换玉扇。

击鼓鸣冤后的那一顿板子,其实是他和江捕头暗中交流的最后一次机会,而江捕头之所以会多打他一板子,则是表明应下了这一桩差事。

从升堂审理案子之初,他便一直在等。

等沈荣露出狰狞面目,仗势欺人。

也在等这一把能补平他和沈荣之间地位差距的白玉扇。

先前沈荣一声令下,那些提着横刀的黑衣武士走进公堂时,申小甲便知道自己等的时机到了,于是便对江捕头使了一个眼色,再废话连篇地拖延时间,准备给沈荣一点颜色。

所幸这把白玉扇终于在横刀落下之前赶到了,白色的扇面,黑色的墨字,两种颜色,黑白分明,就像他的头发一般,既平常,又刺眼。

申小甲很高兴,他很高兴老狱卒昨天说的不是戏言,而是真的带着这把扇子出现,他很高兴江捕头没有让他失望,果真去了监牢给老狱卒带话,他很高兴沈荣趴在地上像条狗一样俯首称臣的模样甚是有趣,脸上的猪肝色也很可爱。

但这种高兴并没有持续多久,仅仅几句话的工夫而已。

“哈哈哈,猪头荣你也有害怕的人啊!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当申小甲像一只骄傲的大公鸡扭着屁股,志得意满地来到老狱卒身旁时,却忽然瞧见了白玉扇背面的那三个图案,登时面色一滞,如遭雷击。

乌龟,王八,还有一只大大的蛋。

墨迹很新,自然不会是写下沉冤昭雪四个字那人所画的。

“你画的?”申小甲用只有他和老狱卒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

“荷花蕊确实是好酒……”老狱卒用扇子遮挡住自己的嘴巴,轻声回应道,“我昨日痛饮了一整坛,好久都没有那种喝醉的感觉了……”

“作死啊!这要是被人发现了那还得了,必是抄家灭族的大祸!”

“我已经没有九族了,怕个钉锤!再说了,我为了圣上鞠躬尽瘁,平反了多少冤假错案,聚拢了多少赤诚民心,最终却被他们朱家人搞得族亲皆灭,孤寡一人……骂他一句乌龟王八蛋怎么了!”

“别激动别激动,小心点……手

千万别抖,只要不被人看见也没什么,”申小甲呼出一口浊气,轻轻抽了抽鼻子,皱眉道,“你又喝酒了?”

老狱卒嘿嘿一笑,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在空中一掐,讪讪道,“一点点。”

“这种时候你还喝酒?”申小甲盯着老狱卒那张笑得像菊花一样灿烂的脸,气不打一处来,紧咬嘴唇道,“把扇子给我!万一你待会儿酒劲上头,抖落下去,咱俩的脑袋都得搬家!”

“嗐,真没多少,酒壮怂人胆嘛,就只喝了一点点壮壮胆……”老狱卒不情不愿地将白玉扇递给申小甲,醉眼迷离道,“行吧,本来这把扇子就是要送给你的,就趁此机会转交给你,这场面也够隆重了,接好咯!”

很多时候,越是想要做好一件事,偏偏越是会搞砸。

申小甲这边双手指尖刚刚碰到白玉折扇底部,老狱卒那边的手已经缩回。

白玉扇瞬时从二人手边滑落,缓缓坠向地面。

申小甲瞳孔一缩,急忙使出一招海底捞月,却仍旧没能抓住白玉扇。

啪!

白玉扇在申小甲和老狱卒惊恐的目光中与地面亲吻,然后竟然翻转了一下,字朝下,画朝上地落在沈荣脑袋前面,拍起几缕烟尘。

沈荣闻声抬头,怔怔地看了一眼白玉扇背面的三个图案,狐疑道,“这也是圣上所作?”

原本老实趴伏在地的余白池也抬眼看向白玉扇,随即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指着申小甲的鼻子道,“哦豁!你们完了……从墨色墨香来判断,应该是月城制墨坊方家的松烟墨,显然这不可能是天子所作!毁坏圣物,按大庆律,当夷九族!”

申小甲还处在一片懵然之中,对余白池的话恍若未觉,呆呆地看着白玉扇,后脖子一阵发凉。

老狱卒尴尬地挠挠头,悄悄地退后一步,装作一副完全与自己无关的模样。

“哈哈哈……”沈荣活动几下脖子,慢腾腾从地上爬起来,眼神阴寒地笑道,“确实很惊喜,着实很意外!没想到啊,竟然有人胆大包天到在天子的玉扇上画乌龟王八蛋,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啊……你爹娘若是知道你这么勇敢,棺材板都压不住了吧!”

申小甲面色冰寒地抓起白玉扇,冷哼一声,色厉内荏道,“一桩归一桩,现在是在审理月神祭典、烟火铺爆炸、制墨坊灭门三件案子,天子玉扇画作的事情稍后再论……更何况,你们说不是就不是了吗?天子就不能心血来潮想要用用方家的松烟墨信手涂鸦吗?”

“好!既然你要一桩桩论,那咱们就一桩桩地理论!”沈荣轻笑一声,干脆利落道,“你方才所言的三桩案件都已审理完结,人证物证都是指向余公子和老祭司

的,那就将他们二人打入大牢,秋后问斩吧……这一下咱们可以论论你和这老东西侮辱圣物的大逆之罪了吧?”

余白池顿时一愣,扭头看向沈荣,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表情,期期艾艾道,“城主大人……您刚刚说什么……”

沈荣突地飞起一脚,将余白池踹倒在地,愤然道,“我他娘忍你很久了!动不动就插嘴,有没有礼貌啊!还是读书人,呸!你这种丧尽天良的杀人犯最好死远点,别污染了我月城的土地……”深吸一口气,换上一张和蔼的笑脸,斜眼看向申小甲,“怎么样?我这般够不够正气凛然?来吧,咱们继续刚才的话题……”

申小甲呵呵一笑,竖起大拇指道,“厉害!我原本以为你只是身高五尺,不曾想你的人品也是无耻啊!”侧过身子,拍了拍手,“大祭司,你可都听清了?城主大人说要将你秋后问斩呢,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话音刚落,老祭司拄着白色手杖从公堂左侧蹒跚而出,颤颤巍巍地指着沈荣道,“城主大人,您可真叫人寒心呐!小的鞍前马后伺候您这么多年,就换来这样一个下场吗?”

申小甲瘪了瘪嘴,从怀里摸出一块白色木头,踱步来到老祭司面前,将手中的木头合在白色手杖把手处,眨眨眼睛道,“严丝合缝啊!老祭司,这块晴雪白松木是我在制墨坊内寻到的……现在证据确凿,看来作为幕后主使的你当真要被秋后问斩了啊!”

“老朽并不是什么幕后主使!”老祭司涨红了脸,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道,“月神祭典前几日,我之所以会去制墨坊是因为……”

“冥顽不灵,铁证如山还想狡辩!”沈荣突地打断老祭司的话,高声道,“来人啊,掌嘴三百!让这老贼知道该如何老实做人!”

“诺!”距离最近的一名捕快干脆地应和一声,一步跨至老祭司身前,从袖子里摸出一块事先准备好的木板,狠狠地拍在老祭司的嘴上。

砰!砰!砰!

老祭司满口鲜血,呜咽着想说什么,终是什么也没说出口,两眼一黑,晕死了过去。

“你敢……”申小甲本欲上前阻止,却被另两名捕快拦下,奋力挣脱纠缠,还是晚了一步,眼见着老祭司沉沉倒地,目眦欲裂地盯着那几名捕快,气极反笑道,“好一个吃里爬外啊!”

同样倒在地上的余白池盯着老祭司的惨状,心中愈加惊恐,立刻从地上跳起,张皇失措地逃向公堂门口。

扑哧一声。

一把剪刀刺入余白池的胸膛,一道血红飙射而出。

余白池瞪大眼睛看了一眼胸口的剪刀,又看了一眼扑进自己怀里的红杏,惨然笑道,“还真是一朵出墙的红杏呐!”

春江杀人月 第六十一章 乌龟王八蛋的典故 面若寒霜,素手无情。

鲜血溅落在红杏的脸上,为其增添了几抹冷艳的味道。

拔出插在余白池胸膛上的剪刀,又有几滴鲜血溅落在脸上,红杏却是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一把推开余白池,在衣袖上擦了擦手上的血渍,漠然道,“我从来都不是你家的,何来出墙一说?”

余白池捂着胸口的血洞摇摇晃晃地连退几步,不甘道,“为什么?”

“你们这些失败的男人就喜欢一遍遍地问为什么,为什么……”红杏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冷冷道,“为什么你们自己心里没点数吗?还不是你自己不行,给不了我想要的……”

“嗬嗬嗬……”余白池癫狂地大笑两声,牵动伤势,剧烈咳嗽起来,血沫横飞道,“我为了你放弃进士及第,我为了甘愿跪在地上给别人当狗!宅子、金子、玉石珠宝,什么东西我曾吝惜过,只要你想要的,我全都满足你了,现在你说我不行,给不了你想要的?果真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啊,一翻脸就不认账了……”

“怎么?要我把那些东西还给你吗?”红杏轻哼一声,嘴角噙着一丝不屑的笑意,“一个大男人的心眼比女人还小,整日锱铢必较,一拍两散了就想把所有东西要回去,这和去妓寨睡完姑娘不给钱有什么区别?”

“你我自小相识,青梅竹马,我以为我们至少不该是妓子与恩客的关系……难道这些年的恩爱都是假的吗?”

“有恩才有爱,你我之间何曾有过什么恩情?”

“我为了保住你的清白投身在城主府门下,坏事做尽就想着有一天能把你带出那个火坑,这还不算恩情?”

“那个白痴啊……不好意思,被这小捕快带偏了……白池啊,”沈荣忽地插话道,“你有没有想过红杏根本就是自己不想离开城主府呢?实话告诉你吧,当年是她自己跪在府门之前求我收下的,你也不想想,城主府招一个丫鬟何须用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只是这些年我见你有几分用处,不忍戳破你的幻想罢了!”

余白池闻言呆愣片刻,红着眼看向红杏,凄然一笑,“原来从头到尾我都是一个一厢情愿的傻瓜而已……红杏,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想要的……”红杏缓缓走向余白池,面无表情道,“是在这月城中不再受人欺辱,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别人的东西也可以成为我的东西!我想要的是让那些恶人见了我只敢远远地躲着,得罪了我便只有死路一条!你知道你去京都之后的那三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知道那种被人按在墙角里生不如死的滋味吗?”

欺近余白池身前,红杏伸手摸了一下余白池的脸颊,眼帘低垂,讥诮道,“这些你都给不了我,你能给的那些不过是镜花水月,别人想要的话,随时都可以夺走……不行就是不行,你再怎么勉强也不可能做到,所以别怨我,怨你自己投错了胎!赶紧上路吧,下辈子别再叫什么白池了,真的很傻很白痴……还有啊,我说你不行,不只是你做人不行,造人你也不行,连城门口的乞丐都比你强!”

又是扑哧一声,剪刀再次扎进余白池的身体里,带出一片血花。

余白池却是没有反抗,只是满目怜爱地盯着红杏,那些话比剪刀还要锋利,每一个字都戳进他的心里,让他心痛不已,眼角淌出一滴滴浊泪,缓缓地向后倒下,轻声吐出最后一句话,“

对不起,当年我不该扔下你独自去京都的……”

红杏眼底闪过一丝悲恸,脸上却是比冰山还要刺骨的寒,“我现在过得很好,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同情这种东西应该留给你这样的死人……”抬腿从余白池渐渐冰凉的尸体上跨过去,斜瞥申小甲一眼,咯咯咯地笑道,“捕快大人,民女先前一时糊涂,在公堂上做了一些错事,不过现在帮你拦下了想要逃走的案犯,还顺带将其正法,算是将功赎罪了吧?”

申小甲紧紧攥着拳头,扫了一眼四周的那数十把横刀,深吸一口气,强压胸腔中将要喷薄而出的怒火,看了看别在自己腰间的剪刀,又看了看红杏手里的剪刀,面无表情地问道,“你这几天在柴房里到底磨了多少把剪刀?”

“就这两把……”红杏竖起两根手指,就像比了一个耶的手势,捋了捋耳边的垂发,笑着答道,“一把是给你准备的,一把是给我自己准备的,只可惜两把都插错了地方。”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申小甲面无表情道,“你现在手里还捏着第二把剪刀,可以重新在你自己身上插一次,纠正错误。”

“我又不是余白池,没他那么白痴,”红杏随手将剪刀扔在地上,缓缓跪下,双手平举胸前,淡定从容道,“公堂上行凶,却未造成伤亡,按大庆律算是杀人未遂,杖责一百,押入监牢反省一月即可;帮助官差抓捕重要案犯,赏银一百两……即便大人想要功过分开判罚,民女也认了,挨一下板子得一两银子,很划算!”

沈荣龙行虎步来到红杏身旁,一把将其搀扶起来,哈哈笑道,“何必搞得如此麻烦,依我看,功过相抵,板子不必打了,银子也不必发了,还替府衙监牢省下一个月饭钱,各得其所,岂不美哉……”斜眼看向公案后的刘奈,双眼半眯,“刘大人以为如何?”

刘奈登时一惊,咽了咽口水,声音颤抖地吐出一个字,“可!”

“不可!”申小甲一拍公案,面色冷峻地盯着刘奈,沉声道,“大人,这三件案子还没完……”

“算了吧,小甲……玩砸啦!”刘奈瞟了一眼那数十把寒光闪闪的横刀,压低声音道,“公堂就这么大,避无可避,再审下去就真没退路了……”

“没砸,一切才刚开始!”申小甲抿了抿嘴唇道,“我本来就没想留退路,也不需要什么退路,大人……听小的一回,就这一回,咱们给月城换个天!”

“即便听你的又能如何,现在两名案犯,一个死了,一个快要死了,接下来该怎么审?”

“我还有……”

“行啦!”沈荣出声打断申小甲和刘奈的交谈,瘪着嘴道,“我还在公堂上呢,你们俩窃窃私语也该有个度,不要给别人一种你俩串通勾结的错觉嘛!既然三件案子已经了结,咱们接下来是不是该好好聊聊扇子的事情?欺辱圣上,可比什么杀人放火严重得多,是要灭九族的哟!”

正当申小甲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公堂门口忽地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谁敢欺辱圣上!”

众人立时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山羊胡子老者推开挡在门口的黑衣武士,面无惧色地一脚踏入公堂,身后跟着之前从公堂内退走的江捕头。

江捕头悄悄对申小甲眨了眨眼,从袖袍中取出一块锦衣卫千户的腰牌,睥睨四方道,“锦衣卫办案!公堂之上竟敢拔刀,你们当真是霸道啊!

三息之内,若是不收刀滚出公堂,我外面的锦衣卫兄弟们可就要进来了!三……二……”

黑衣武士顿时一阵慌乱,齐刷刷地看向沈荣,手心里都捏着一把汗。

沈荣瞟了一眼公堂门口几道一闪而过的暗影,犹豫片刻,面色阴沉地挥挥手,斥退黑衣武士,大有深意地看向山羊胡子老者,拱手道,“穆老大驾光临,沈某因有公事缠身未能远迎,还请恕罪!”

“你要真想远迎,前几日便该斋戒沐浴,于城门外五十里处躬身静候,想我堂堂文渊阁大学士也当得此礼!”山羊胡子老者讥笑一声,淡淡道,“即便是你先前不知情,但你儿子可是和我在诗会上碰过面的,彼时你就该相请赔罪,也算是亡羊补牢,然则你却装聋作哑,丝毫不把我这样远道而来的宾客看在眼里……此时再假装客气,实在虚伪!”

“打住!别给我抠什么不知礼的大帽子啊,我身为城主,公务繁忙,可不像你们这些闲云野鹤的文人,哪有什么时间去烟雨楼逍遥快活……”沈荣紧皱眉头道,“穆正浩,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有些浑水就不要趟进来了,否则当心晚节不保!”

“呵呵,老朽游历四方是为圣上选拔贤能,关乎我大庆未来气运,岂是你这等莽夫能懂的?”穆正浩抚了抚胡须,语气平淡道,“再者,老朽活到这把岁数,名声、性命都是浮云,怎会在意晚节保不保的?”

“清高!名声、性命你可以不在意,难道连圣上的威严你也不在意了吗?”

“沈城主的忘性真大,老朽进门的第一句话便表明了心意,又怎么会不在意圣威?倒是沈城主这些年在月城呼风唤雨,怕是忘记这头顶还有一片天了吧!”

“呐,都说了别给我抠大帽子!沈某对圣上的一片赤诚,天地可鉴……”沈荣指了指申小甲,寒声道,“倒是此子,竟敢在圣上的沉冤昭雪扇上胡乱涂画,罪该万死!”

“噢?”穆正浩扭头看向申小甲,眨了眨眼睛,轻声询问道,“真有此事?”

申小甲登时会意,捏着白玉扇来到穆正浩身前,恭敬地作揖行礼道,“见过穆老夫子……晚辈忠君爱国,于诗文之中尽显无遗,怎会是那等叛逆之贼!穆老应是看过我的诗文,想必应该明白晚辈的心意吧?”

穆正浩闭上双目,点了点头道,“那是自然!卒马行的劝谏之意跃然纸上,稍微懂点诗文的都能感受到其间忧国忧民的诗情……”

申小甲轻轻展开白玉扇,指着正面的沉冤昭雪四个字,“穆老身为文渊阁大学士一定见过圣上不少笔墨吧?这四个字可是圣上所作?”

“那是自然!”穆正浩瞥了一眼扇面上的字,傲然道,“若说这世上谁最懂得分辨圣上的笔迹,那便是老朽了……这四个字,却是圣上所作,毋庸置疑!”

“那便好……”申小甲轻轻地点了点头,翻转了一下折扇,指着背面的三幅图案,腼腆地笑了笑,“穆老,那你也一定认得圣上在这折扇背面所作的三幅图画吧?”

“那是……”穆正浩瞄了一眼背面的三个图案,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面色古怪地看了一眼申小甲,又看了一眼悄悄退到远处的老狱卒,心中顿时了然,轻咳一声,心底有些发虚地吐出后半句,“自然!这的确也是圣上所作!说起来,此三幅图案还有些典故,是我亲眼看见圣上提笔在这白玉扇上画下的……”

春江杀人月 第六十二章 马车内的对话,无籽的大西瓜 越老实的人,骗起人来越狠。

尤其是一个风骨铮铮,口碑极佳的人突然说起谎来,更加没有人会怀疑。

除了沈荣,因为他以前在老实人手上吃过不少亏,那位一人之下的老实人说了个小谎,险些害得他命丧京都,散尽万贯家财才得以脱离险境,换来接管他父亲领地月城城防的机会。自此之后,他便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信老实人。

沈荣面皮抽搐几下,歪着脑袋道,“是你亲眼所见?”

“当然!”穆正浩面不改色道,“老朽何许人也,怎会信口开河?君子一言,当抵千金,休要以你的小人之心揣度君子的言行……”

“就是就是,穆老夫子乃大庆六君子之一,清誉满天下,自是一言九鼎!”申小甲忽然插话道,“穆老,您方才说其中还有个典故,可否给小子讲解一二?”

穆正浩身子一僵,缓缓扭动脖子,盯着申小甲那张故作不耻下问的脸,很想用脚上的布鞋狠狠地拍打几下,深吸一口气,保持着脸上和蔼的笑容,“这个典故比较长,等闲暇之时我再讲与你听,以免耽误沈大人的时间……”

“别啊!”沈荣嘴角噙着冷笑道,“我也想听听,公事什么时候办都可以,圣上的趣闻可不是随时都能听到的。”

穆正浩干咳一声,眨眨眼道,“那我讲讲?”

“讲讲!”申小甲和沈荣异口同声地答道。

“那我便简略地讲一讲……”穆正浩从申小甲手里取走白玉扇,沉吟片刻,指着上面的三幅图案道,“乌龟,龟者。王八,鳖也。有个词叫证龟成鳖,意思是把乌龟说成王八,喻指歪曲事实,颠倒是非……话说有一日风也大,雨也大,皇宫池塘里的两只乌龟爬进了御书房,把那些宫女太监都吓哭了,后来圣上走了进去,亲手将两只乌龟抓起来,放入一个大缸内,询问跟在身旁的左丞相魏长更,缸中的到底是王八还是乌龟……”

沈荣听到魏长更三个字心中不由地生出一种恐惧,低声问道,“魏大人如何说?”

“魏大人呵呵一笑,命人将缸中的两只乌龟做成了两道菜端进御书房,待圣上品尝之后,拜问圣上是否觉得美味……”穆正浩顿了一下,接着讲道,“圣上点了点头,于是魏大人便说,若是美味,缸中的就是王八……”

沈荣皱眉问道,“为何?”

“圣上也是这么问的,”穆正浩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道,“魏大人答道,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所以好吃的就是王八,因为年纪小,肉质嫩,而难吃的便是乌龟,毕竟活了万年,浑身硬邦邦的,咬也咬不动,咽也咽不下,如同干柴一般……”

“好一个证龟成鳖!”申小甲忿忿道,“这魏长更竟敢倚老卖老,欺辱圣上,该当五马分尸!”

穆正浩和沈荣像看白痴一样看了一眼申小甲,俱是不敢接话。

申小甲也觉察出气氛有些不对劲,打了个哈哈,岔开话题道,“然后呢?圣上怎么说?”

“圣上只说了一个字,善!”穆正浩悠悠道,“然后小太监就取来了这把沉冤昭雪扇,圣上提笔就在这背面画了三个球,又在两个大球上填了几笔,一只成了王八,一只成了乌龟,意思很简单,要替天下人辨清王八和乌龟,不再有证龟成鳖这等荒唐事……”

申小甲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好奇道,“那么这只蛋呢?又有何寓意?”

“蛋者,同旦也,意为大地上升起了太阳,”穆正浩揉搓几下山羊胡子,摆弄出一副甚是感动的模样,“圣上是希望自己能做那刺破黑夜的烈阳,给天下百姓带来光明!圣上时时刻刻心系百姓,真是令老朽倍感欣慰啊,得此明主,夫复何求!”

“完了?”沈荣表情怪异地盯着穆正浩,咧咧嘴道。

穆正浩微微颔首道,“嗯……完了!”

“扯蛋!”沈荣翻了个白眼,指着那三幅图案道,“沈某虽然读书少,却也识得此三幅是新近添上的,所用之墨乃月城松烟墨。月城距离京都足有千里,来回至少需要数日……穆大人,沈某斗胆问一句,圣上是何时驾临月城的?又是何时回到京都御书房的?这把折扇又是如何送到那位老狱卒手中的?”

“你这是三句……”申小甲重重咳嗽两声,抢在穆正浩之前开口道,“不过无所谓,就当是买一赠二吧,小爷可以替穆老夫子都告诉你……圣上并未驾临月城,所用松烟墨乃是有人贡奉的,圣上一时图个新鲜便用了用。而这三幅图案也并非是新近添上的,多年前就已经存在这扇面上,看上去像是墨迹未干,只是由于府衙监牢潮湿,扇面受了湿气罢了。”

“你唬我?”沈荣冷哼一声,斜眼道,“既然扇面受了湿气,为何正面的四个字如此干燥?”

“局部潮湿,”申小甲摸摸鼻子道,“就像这天气一样,有局部阵雨,局部多云……白玉扇平时放置在监牢里,背面紧贴潮湿的地表,自然受到的湿气最重,不稀奇!”

沈荣虽然知道申小甲纯粹是在胡扯,但不知为何却也觉得有些道理,狐疑道,“是这样?”

“若是不信,你可以带一把扇子去监牢里待一段时间,不需要太长,一年足矣,便可知真假。城主大人,要不要试试,小的可以给您预备一间豪华套房,保证让您宾至如归,流连忘返……”

“那为何这把扇子会在那老狱卒手里,此等圣物应当供奉起来,随意地扔在监牢那等污秽之地,便是对圣上的大不敬!”

“要不我之前说你是坐井观天的老青蛙呢,你居然到现在都没有认出他是谁,那些年你在京都白混了啊!”

“他很了不起吗?我应该认出他?”

“当然!连穆老都一眼认出了他,你说他该有多么地了不起,这把白玉扇便是当年圣上亲手赏赐给他的……”申小甲从穆正浩手里拿回白玉扇,啪嗒一声收起,恭敬地朝着老狱卒躬身一拜,面色庄重道,“晚辈拜见大理寺少卿,庄高明庄大人!”

“他?”沈荣微微皱起眉头,疑惑道,“庄高明?听着有些耳熟……”

“耳熟就对了,”穆正浩嗤笑道,“他就是当年的御赐小仵作,半年之内侦破数十件京都大案,连连擢升,迁至从四品的大理寺少卿。”

老狱卒庄高明见再也躲不过去,沉沉一叹,摆摆手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值一提……更何况而今连大理寺都没了,又哪还有什么大理寺少卿。”

穆正浩郑重地行了一个礼,正色道,“庄大人过谦了,京都百姓心中永远都记得您这位铁面无私的庄青天,若非有您,当年京都三王之乱会害死更多人……此次老朽来到月城的目的之一,便是想要请您再回京都,重掌大理寺少卿一职。”

“圣上意欲重开大理寺?”庄高明眼睛一亮,酒意立时退去几分,却又很快黯然下去,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破旧的狱卒布衣,长叹道,“穆老夫子,帮我回禀圣上,庄高明早就死了,现在只有一个嗜酒如命的老狱卒,京都太远,老狱卒腿脚不利索,这辈子是走不到那里去了……既然此间事了,我就先回监牢了,在其位,谋其职嘛!”

说罢,庄高明便脚步虚浮地朝着府衙监牢方向走去,远远地飘来最后一句,“申小子,扇子已经给你了,咱俩两清了,以后除了喝酒吃肉……别再来烦我!”

穆正浩看着庄高明离去的背影,无奈地叹息一声,“可惜啊……”

“不可惜,”申小甲用手肘轻轻碰了碰穆正浩的手臂,腼腆地笑道,“老狱卒会的我会,他不会的我也会……那个什么大理寺少卿,我觉得我可以勉为其难地接受……对了,从四品一个月有多少俸银啊?”

穆正浩撇了撇嘴,没好气道,“你还是先关心你的案子吧?在来这的路上我已经听江千户说过了,老朽以为既然案犯皆已伏法,便就此审结吧……沈城主回去好生管教下人,而你也可以回去找个干燥的地方将沉冤昭雪扇安放妥当,毕竟是圣物,可别再受其他什么湿气了!”侧脸看向沈荣,双眼微眯,“沈大人以为如何?”

沈荣面色铁青地看了申小甲手里的白玉扇,闭目点头道,“沈某今日便给穆大人一个面子,之前种种一笔勾销……”

“那怎么行!”申小甲打断沈荣的话,冷冷道,“你不能就这么轻飘飘地离开!”

沈荣眼神陡然一寒,阴沉着脸道,“那你还想怎么样?”

“就这样吧,小甲……”一直端坐在公案后的刘奈忽然道,“我以为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谁也不吃亏,皆大欢喜嘛!”

“我的意思是城主大人您忘记一件重要的事情,您还得吃点东西才能离开府衙……”申小甲指了指公案下的三块青砖月饼,嘴角微微上扬道,“那就是您想从我身上得到的东西,只有三块都吃干净才能消除您的忧虑。”

沈荣盯着三块青石砖月饼,脸色难看道,“全部?”

申小甲缓缓地点了点头,“全部!一点渣都不能剩,否则效果不够!”

“好!”沈荣对一旁的红杏使了个眼色,咬牙切齿道,“打包带回府里,我一会慢慢吃……”

正当红杏要上前抱起三块青石砖月饼时,申小甲忽地伸手拦下,摇摇头道,“城主大人,吃完再走嘛,要是你吃的方法不对,那就白吃了……”

沈荣攥紧拳头,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这吃法还有讲究?”

“嗯哼!”申小甲一脸真挚地说道,“独门秘方自然要用独门秘法解!”

“怎么解?”

“大口大口地吃,怎么堵喉咙怎么吃。”

沈荣一屁股坐在公案下,端起一块青石砖月饼,恶狠狠地啃咬起来,含混不清道,“像这样?”

“嘴巴再张大一点……”申小甲笑眯眯道,“对,就是这个节奏,快一点,再快一点!”

公堂内立时充斥着沈荣吭哧吭哧嚼咽月饼的声音,还有其余众人些许微弱的低笑声。

一盏茶后,沈荣终于将三块青石砖月饼全部吞进肚子里,哽噎地淌出几滴眼泪。

申小甲缓步上前,故作关切道,“城主大人这是怎么了,噎得难受吗?哎呀,都怪我,忘记告诉你是可以边喝水边吃的……”

“不是!”沈荣擦了擦眼泪道,“太好吃了,还有没有?我还没吃饱!”

申小甲嘴角抽搐几下,耸耸鼻子道,“是我考虑不周,做少了,下次一定多给您准备点……”

“那你得活到下次再说……”沈荣面色一变,站起身来,大步流星地走向公堂门口,阴恻恻道,“案子已结,沈某还有公事要办,就此别过,不必相送!”

申小甲瘪了瘪嘴,往地上轻啐一口,嘀咕一句,“在小爷面前装什么大尾巴狼……这事可还不算完,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刘奈目送沈荣踏出公堂,顿时松了口气,身体瘫软地靠在椅子上,拿起惊堂木,有气无力地拍了一下,软绵绵地吐出“退堂”两个字,向穆正浩告罪一声,便逃也似地离开公堂。

穆正浩瞟了一眼刘奈的身影,轻声叹了一口气,扭头对申小甲说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沈家在月城经营这么多年,你想一下子扳倒是不可能的,徐徐图之吧!”

“晚辈省得!”申小甲微微躬身道,“玉扇之事,多谢穆老夫子出言相助,晚辈不甚感激!”

“不必客气,你这样的栋梁之材不该殒殁在沈荣手里,老朽就是拼死也会保下的!”穆正浩呵呵笑道,“走吧,今日你也算是小胜一场,咱们去喝两杯庆祝庆祝如何?”

申小甲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帖子,有些难为情道,“喝酒恐是不行,小子已经与人有约了……”

穆正浩闭上眼睛,轻轻嗅了嗅,一缕清香飘进鼻孔内,啧啧叹道,“原来是佳人有约啊!也罢,那便不耽误你的精贵时间了……只是老朽还想单独与你说几句话,可否与我同程一段?”

申小甲微微一笑,爽快地吐出四个字,“乐意之至!”

正当二人要举步离开公堂时,江捕头突地一把拉住了申小甲,满脸歉意地对穆正浩说道,“穆大人还请稍等,卑职也有几句话想与小甲兄弟说道说道……”

穆正浩深深地看了一眼江捕头,拍了拍申小甲的手背,不轻不重道,“我在马车上等你!”

江捕头躬身道谢,待到穆正浩离开之后,长出一口气,盯着申小甲的脸看了片刻,轻声道,“我要走了……”

“走?回京都吗?”申小甲疑惑道,“你在月城要办的差事办完了吗?”

“该死的没死,差事自然是没办完,但我已经亮出了我的腰牌,便不得不走了……”

“你回去会怎样?”

“不知道,此次来到月城有功有过,就看上面如何评判了……临行前,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是关于你那半个朋友师堰的吗?”

“聪明!”江捕头赞赏地看了申小甲一眼,刻意压低声音道,“烟火铺的爆炸有一部分是他的设计,起码放火的人是他撺掇去的……”

“噢?”申小甲摸着下巴道,“听你这意思,想来放火的人不是余白池和老祭司,难道说是……方家?”

“你怎么猜到的?”

“简单的排除法而已……不是余白池,不是老祭司,不可能是老谢头自己想不开,也不可能是麻子点炮仗玩火自焚,城主府想要灭掉烟火铺不需要搞这么大的动静……算来算去,也就只有制墨坊的方家会这么做,你那朋友只需要编个故事,告诉方家是老谢头将方琦兰逃到破庙里的事情抖落了出去,害得方琦兰香消玉殒,方老板必然要替自己的女儿讨个公道,动不了沈家,难道还动不了他老谢头吗……想来红杏李代桃僵也是出自他的计谋,环环相扣啊!”

“确实如此,仇恨会蒙蔽人的双眼……”江捕头唏嘘不已,忽地从腰间取下一把雕刻精美的单刀,递向申小甲,一脸认真道,“出于某种原因我不得不帮师堰把他的痕迹清除掉,这事是我不对,我回京都会向圣上请罪……这把绣春刀陪伴我多年,现在送给你就当是赔礼。”

申小甲接过绣春刀,噌地一下抽出三分之一,赞道,“百炼成钢,确实是一把好刀……”叹息一声,收刀入鞘,又放回江捕头手里,“赔礼就算了,你也是被逼无奈,且又不是什么大错,不必如此。”

“收下吧,我之前就说过案子结束后,你要是还能活着,我就送你一把斩不断的宝刀……绣春刀虽不是最锋利最坚韧的刀,但它代表着锦衣卫,代表着大庆天子的威严,一般人不敢损毁,也算是斩不断的宝刀了。”

“老江啊,我又不是锦衣卫,拿不了绣春刀的……收回去吧,而且这案子并没有结束,实话告诉你,我手里还有几张底牌没有亮出,有的打……”

江捕头一怔,直视着申小甲的眼睛道,“小甲兄弟,有些时候也别太执着了,打不过就跑,不丢人……你还年轻,未来不可限量,总有出头之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不是君子,等不了那么久……”申小甲目光坚定道,“他们想要杀我就得付出代价,这场大局从七月七我把自己埋进土里那一刻便开始了,没有后退可言……凭什么有权有势的人就可以随意定下别人的生死?凭什么普通人就该受他们的欺压?小爷不服!小爷要推翻一切魑魅魍魉!小爷要干翻这黑白颠倒的苍穹!”

江捕头砸吧一下嘴巴,猛眨几下眼睛,重新将绣春刀挂在腰间,竖起大拇指道,“有志向!既然你坚持不要,那我就不再勉强了,等你有空来到京都,我请你喝最好的酒,比那醉月楼的烧刀子烈多了……”拱了拱手,“山高水长,咱们江湖再见!”

“一路保重!”申小甲拱手还礼道,“有缘再见!”

江捕头哈哈大笑几声,转身走出公堂,跃上一匹黄马,打了个呼哨,只见十余名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从府衙四周的阴影角落里钻了出来,各自跳上自己的马匹,紧跟着江捕头纵马而去。

“锦衣卫确实蛮威风的,就是往上爬着爬着容易变太监……”申小甲走出公堂,远远地望了江捕头一眼,撇撇嘴,收回目光,缓步来到一辆马车前,瞟了一眼旁边书生打扮的马夫,呼出一口浊气,撩开帘子,矮身踏入马车内,对闭目安坐的穆正浩行礼道,“晚辈来迟,让穆老夫子久等了……”

“值得等的人,等再久也是值得的……”穆正浩缓缓睁开眼睛,盯着申小甲的腰间道,“很好,你并没有收下他的刀。”

申小甲抠了抠脑门,嘿嘿笑道,“您拍了我的手背三下,我要是还敢收下他的刀,岂不是太蠢了些……”

“孺子可教!”穆正浩轻轻敲了敲车厢侧面的木板,待到马车慢吞吞行驶起来后,语气轻缓道,“绣春刀烫手,你若是拿了,往后的麻烦会更多……”

“我现在的麻烦也不少。”

“身为神宗之子,那些麻烦都是必要的。”

申小甲双眼一突,震惊道,“您知道?”

“那是自然!”穆正浩摸着山羊胡子道,“我乃文渊阁大学士,阅尽天下书籍,自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书里有我的身世?”

“人也是一本书。”

“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波涛汹涌,奇峰险峻的书,若是没有她传讯相求,你以为就凭江海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千户能请得动我吗?”

“女人?”申小甲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楚云桥的模样,垂头叹道,“这女人真是不消停,到底想干嘛,又是要杀我,又是要救我的,搞得人家好乱啊……”

穆正浩斜斜地看了一眼申小甲,懒懒道,“不是你的女人。”

“那会是谁?”

“你以后要是去了京都,便会知道……这些暂且不论,我请你一道同程不是说这些的,先前有些话不好当着别人说……”

“您想说什么话?”

穆正浩正了正衣冠,突然对着申小甲拜伏在地,声音颤抖道,“罪臣穆正浩拜见小皇子殿下……”

申小甲立时愣住,呆呆道,“穆老夫子,您这是……”

“罪臣本是大闵钦天监一名小小的灵台郎,当年大闵倾覆,被朱家人强掳而去……”穆正浩哽咽道,“苟活这么多年,虚与委蛇,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再见到申氏后人……”

申小甲脸皮抽动几下,不由地想起了上辈子看过的一部影视剧,心中顿感不妙,急忙将穆正浩搀扶起来,“老夫子快快请起,大闵都亡了,这里没人需要你下跪!”

“不!大闵没有亡,”穆正浩抬起头,眼神炽热地看着申小甲,激动道,“只要殿下还在,大闵就有复起的一天!”

“我滴个亲娘勒,还真是反庆复闵啊……”申小甲面色一僵,嘀咕道,“小爷可不想天天被人追着砍,我才十八啊,还是个孩子!”

“殿下不必担心,这些年来罪臣也攒下些家底……三千儒生,尽皆可以为殿下赴死!”

“那也不成,看着你们一个个被人砍掉脑袋,太血腥,太暴力了!”

“成大事,必有牺牲,殿下何须在意……”

“不行不行,尸山血海,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不是我想要的……”

穆正浩挺直身板,一脸肃容道,“那么,罪臣敢问殿下……您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的啊,其实很普通,很平凡……”申小甲一手撑着脑袋道,“我想要一个盏灯,无论我多晚回家,那盏灯都会为我亮着……”

“我想要一碗饭,能够让我和我爱的人吃得饱!”

“我想要一块布,天寒地冻时,能遮挡霜雪的侵袭!”

“我想要……”

正当申小甲在马车内畅意抒怀的时候,另一辆马车不远不近地跟了上来,沈荣撩开帘布瞥了一眼前方的马车,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对车外的随从招招手,“寻两个西瓜来,我要和琦儿到城外莲花泉池去吃瓜,看一段甜蜜蜜的相爱相杀戏码……”回头看向嘟着嘴的沈琦,满脸溺爱道,“琦儿不必苦恼,为父答应你,今日之后云桥姑娘就是你的了,你想怎么玩都行!”

“真的?”沈琦佯装惊喜道,“当真是我想怎么玩都行?”

“为父什么时候骗过你?”沈荣轻轻地摸了摸沈琦的脑袋,忽地想到什么,温和地问道,“对了,为父送你的那把七星匕首可曾带在身上?”

沈琦登时一惊,悄悄地将袖袍里的匕首藏得更深了一些,强装镇定道,“我带那玩意儿干嘛,一点用处没有……爹,下次你要送我刀,就该送长的,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那么短的匕首能刺着谁?”

“你懂个屁,那七星匕首削铁如泥,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沈荣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沈琦一眼,轻叹道,“罢了,你平时也确实用不着,懂不懂并不重要……只是没有那匕首,咱们一会儿的吃相可就不大好看呐!”

车厢内短暂的沉静之后,一名随从捧着两个绿皮大西瓜来到马车旁,低头禀告道,“老爷,瓜寻来了,当季的脆皮大西瓜,香甜可口!”

“放进来吧……”沈荣瞟了一眼那两个脆皮大西瓜,面无表情道,“给钱了吗?”

“给了。”

“多少?”

“一个铜板。”

“嗯……价格公道,以后就让那瓜农直接把西瓜都送到府里来,不用在外摆摊贩卖了。”沈荣一掌劈开其中一个脆皮大西瓜,盯着干净的红瓤道,“等等!这西瓜怎么没有籽啊?”

那名随从笑着答道,“回禀老爷,这是那瓜农培育的新品种,本就是无籽西瓜,不用吐籽吃着方便,现今在月城中很受欢迎!”

“放屁!西瓜怎么可以无籽!”沈荣脸色陡然一变,怒声道,“无籽,无子……竟敢咒我无子!来人啊,将这王八蛋还有那个瓜农一并砍了,剁碎了喂狗!”

“老爷饶命!小的并无此意……”那名随从登时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拼命磕头求饶,可还是被几名黑衣武士拖走。

片刻之后,某条偏僻的小巷子里传来两声惨叫,一道像是西瓜汁水的细流从巷首淌至巷尾,殷红如血……

春江杀人月 第六十三章 三瓣两瓣,眉心桃花(第一更) 道不同,不相为谋。

两辆马车的目的地不同,自然会分道扬镳,所以在途径一个十字路口时,穆正浩和申小甲所乘的马车继续前行,驶向醉月楼,而沈家父子的马车则是拐了一个弯,朝着城外莲花泉池驶去。

待到行至醉月楼,申小甲和穆正浩也互道一声珍重,各奔东西。

人生就是这样,有的人只能陪伴一程,而不能陪伴一世。

申小甲辞别那个只能陪伴他一程的夫子,回到醉月楼装扮一番,准备去会一会那个可能陪伴他一世的女子。

一身红花衫,两只云纹鞋。

鞋子自然是晏齐的,因为心上人换了,这双鞋便到了申小甲脚上,倒也出奇的合脚。

但申小甲分明记得晏齐的脚比自己的要大一些,穿这么小的鞋难道不磨脚吗?

摇晃几下脑袋,收拾心情,申小甲扫了一眼醉月楼后院右侧墙角,鹅行鸭步地走了过去,掀开一块破布,现出一堆乱七八糟的木头零件,有圆轮型的,有短杆样式的,也有不是很规则的椭圆型的。

撸起袖子,申小甲向两只手掌心唾了一下口水,蹲下身子,拿起一只铁榔头,开始乒乒乓乓地敲打起来。

老曲不知何时捧着一块西瓜站在申小甲的身后,歪着脖子观看了半晌,忽然道,“你这槟哩梆啷鼓捣什么呢?”

“自行车……”申小甲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回头瞟了老曲一眼,舔了舔嘴唇道,“你这无籽西瓜哪来的?”

“一个瓜农朋友送的,”老曲见申小甲看向自己手中的西瓜,立刻朝着西瓜上吐了几下口水,佯装大方道,“吃吗?分你一块!”

申小甲翻了一个白眼,瘪着嘴道,“不想给就直说,何必使出乌龟吐口水这等烂招,恶心不恶心?对了,话说回来……他为什么要送你瓜?那无籽西瓜的秘诀是小爷我告诉他的!他如今挣得盆满钵满,该是给我送几个西瓜才对啊……”

“人家刚才就是因你的秘诀险些丧命……无籽,无子,犯忌讳咯!”老曲不咸不淡道,“我救了他一命,送我一个瓜不是很理所应当吗?”用手点指几下申小甲,“还有啊,你那个工匠朋友……我也帮你安置妥当了,沈荣的人就是把月城掘地三尺也不可能找到他们一家。你啊,做事总是顾头不顾尾,这样下去迟早是要吃大亏的!”

“这不还有你帮我查漏补缺嘛……”申小甲尴尬地笑了笑,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双手叉腰,盯着面前长约六尺,高约三尺的木制自行车,满意地点了点头,“齐活了!小爷这手艺简直就是再世鲁班啊!”

老曲左瞟右看,啧啧两声,一脸嫌弃道,“就这?前头拉车的马稍微跑快点,你这小车都得飞起来!还敢说自己是再世鲁班,当真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我这车不需要马拉……你没听明白吗?这是自行车,西洋人叫摆射客。”

“确实像是个摆设!没有马,它怎么能在路上跑起来?”

“你还是没懂,它叫自行车。”

“自己会动?你让它动一个试试,我还没见过一堆木头自己会动的呢!”

“不是,看来你真的没懂,自行车,不是自己行驶的车,是自己动才能行驶的车……,这么说吧,它还有个名字叫脚踏车,顾名思义,需要我双脚踏在板子上蹬着走……”

老曲挖了挖鼻孔道,“你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反正都是用脚,为什么不脚踏实地腿着走?”

“自行车比步行更快一些,更省力一些,”申小甲一脸傲娇道,“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便是懂得善于利用工具。”

“我看你就是懒病犯了,”老曲不

以为然道,“总有一天你会因为这些工具变得四体不勤,走几步就大喘气,连只鸡都打不过,妥妥一个蛀虫、窝囊废。人本身的潜能无穷,你不把心思放在突破自身极限上,反倒是依赖那些身外之物,实属本末倒置……再者说,就这些工具也不见得比人力强,鸡肋而已!”

“呵呵!”申小甲冷笑道,“无知者总是排斥新事物,等小爷给你展示一番,你就知道自己方才的言论有多愚蠢,这自行车是多么的先进!”

“拭目以待。”

“瞧好了……”

“你怎么还不动?”

“我忘记安上链条了……这下可以了,准备好跟在小爷的屁股后面吃灰吧!哈哈哈……”

刷!

一道疾影闪过。

一阵烟尘掠起。

却不是申小甲,而是捧着西瓜的老曲。

老曲将西瓜皮随手扔在一旁,轻蔑地看向申小甲,咧着嘴笑道,“好吃吗?”

烟尘中,申小甲一边面红耳赤地蹬着自行车,一边用力地挥动左手手臂,冲出尘烟之后,愤愤道,“你作弊!用轻功算什么本事?”

“轻功不是本事,那什么才是本事?”老曲满脸不屑地吸了吸鼻子,忽地瞧见申小甲的自行车即将碾上自己扔掉的那块西瓜皮,急忙出声提醒道,“小心!快停下!”

话音未落,自行车的前轮已然轧在了西瓜皮上,登时整个车子一溜,带着申小甲直直地撞向正前方的院墙。

砰!木头零件四散而飞,申小甲四脚朝天,像极了一只翻不过身来的王八。

老曲凑到近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道,“没事吧?我就说这玩意没自己的脚听使唤嘛,一块西瓜皮就能撂翻,简直就是废品!”

“乱扔西瓜皮……”申小甲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怒声道,“你有没有一点公德心啊!小孩子都知道不能随地大小便,你这么大个人还随手乱扔垃圾,羞不羞耻!”

老曲讪讪一笑,伸出右手摸向申小甲的脑袋,歉意道,“意外!谁知道你七扭八拐地冲出来,刚好碾在那上面……怎么样,脑子有没有摔坏?”

“滚蛋!”申小甲拍开老曲的右手,气急败坏道,“离我远点,小爷我要赶紧重新组装好,急着去约会呢!”

“还有力气骂人,想来应该没什么事……”老曲伸了一个懒腰,转身朝着醉月楼外走去,“今日难得老板娘给我一天休假,我也要去约会了,你自个儿当心着点,别再摔大跟头咯!”

申小甲对着老曲的背影轻啐一下,回过头来,一脸丧气地重新组装自行车,喃喃道,“看来没有坚实铁钉的自行车,果然风一吹就要散架啊……”

半炷香后,一架四处满布铁钉的木制自行车出现在了飞雪巷的街面上,在道路两旁无数道怪异的目光中缓缓驶向烟雨楼,并传出一阵颇有韵味的伴奏。

嘎吱嘎吱。

响声终于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申小甲突地伸出一只脚撑在地面上,潇洒地甩了一下车尾,急停下来,盯着烟雨楼门口的那道粉色倩影道,“等了有多久?”

“并不是很久,我也将将梳妆打扮完毕……”楚云桥嫣然一笑,撅着小嘴道,“我以为你会早一些到,没曾想你很准时。”

“原本是想早些过来接你的,只是觉着两手空空而来总归不大好,所以中途去了一趟胭脂铺……”申小甲从怀里摸出一个精巧典雅的胭脂盒,腼腆地笑道,“鹊氏新出的半边娇,和你身上的衣衫颜色相近,想来你应该会喜欢!”

“公子真是有心了……”楚云桥愣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柔声道,“云桥先行谢过

,其实公子大可不必破费,烟雨楼的姑娘从来不会缺胭脂水粉,毕竟要靠着这张脸蛋吃饭,楼里的妈妈不会在这方面吝啬……”

“黄四娘给你的胭脂是别有用心,而我送你胭脂只是我想送你胭脂,不一样……”申小甲从自行车上跳下,三两步走到楚云桥身前,捋了捋新剪的黑白短发刘海,霸道地将胭脂盒塞到楚云桥手里,故作冷酷道,“记住,我送你东西,你只能收下,不能拒绝!”

楚云桥低头看着手里的胭脂盒,不禁心中生出一股暖意,双颊绯红道,“嗯……云桥记下了……云桥定将这盒胭脂视作珍宝一般好生收藏,铭记公子的一番美意。”

“谁让你收藏了,”申小甲微微皱眉道,“给你买胭脂是让你用的,放在那里闲着才是对它最大的浪费!用没了,我又再给你买便是!”

楚云桥轻轻咬了咬嘴唇道,“半边娇可不便宜,一盒足足要十两银子……”

“别说是十两了,只要你喜欢,就是一百两,我也会给你买来!”申小甲说到一百两时,本能地一阵肉痛,面上却仍是云淡风轻,豪气冲天道,“女人自己有能耐挣钱是一回事,花自家男人挣的钱又是另一回事,可劲儿花,千万别心疼!”

“女人能花自家男人的钱是一回事,不愿意乱花钱又是另外一回事,可以撒娇胡闹,但不能不懂事……”楚云桥说完之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上了申小甲的当,轻啐一口,娇羞道,“呸!谁跟你是自家人……”

申小甲轻咳一声,嘴角勾起一个得意的笑容,“这里除了你我,还有别人吗?”

“有!”二楼上某间厢房的窗户乍然洞开,老曲探出脑袋,笑嘻嘻道,“还有我!”

申小甲闻声抬头望去,胸腔之中登时燃起一团熊熊怒火,脱下一只鞋子,恶狠狠地朝着老曲的扔去,咬牙切齿道,“混账玩意儿,怎么哪里都有你!滚远一点行不行!”

老曲迅速缩回脑袋,嘭地一声关上窗户,瓮声瓮气道,“行行行,年轻人嘛,面皮子浅,当着别人的面不好意思亲亲抱抱举高高,我懂!这就有多远滚多远……四娘,不如我们来给他们做个示范如何,告诉他们什么才是恩爱的正确姿势……”

啪!楼上传来一声清脆的耳光,接着便是老曲那此起彼伏的嗯啊哎呀声。

楚云桥听着楼上的动静,只觉得脸颊愈加发烫,速即将胭脂盒放回申小甲手中,声若蚊蝇道,“我今日已经扮好了妆容,用不上这半边娇了,你还是送给其他的女人吧……”

“我除了你,没有什么其他女人……方才就说过了,我送你的东西不能拒绝,你也答应了,誓约已成,不可反悔!”申小甲直勾勾地盯着楚云桥的眼睛道,“而且,你也并没有完全地装扮好……”

楚云桥抬起左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峨眉微蹙道,“是什么地方没有涂抹均匀吗?”

“还差一点点……”申小甲打开胭脂盒盖子,右手食指在粉红半边娇上蘸了蘸,柔柔地在楚云桥眉心点上了艳浓的三瓣桃花,认真地看了片刻,又添上了浅淡的两瓣,这才合上盖子,将胭脂盒放入楚云桥手中,微微颔首道,“如此才算完美!现在这盒胭脂你已经用过了,它便不能再有其他主人,非你莫属!”

楚云桥顿时呆在原地,痴痴地看了申小甲一眼,小心地将胭脂盒收进自己怀里,暗暗做下了一个以前认为不可能的决定。

“走吧!青春不等人,好时光总是易逝……”申小甲拾回落在一旁的鞋子套在脚上,忽地抓起楚云桥的纤纤素手,径直走向自行车,将楚云桥按在后座上,自己跃上前面的鞍座,放声高歌道,“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

春江杀人月 第六十四章 从前车马慢 (第二更) 一辆车,两个人,三声嘎吱,红墙青瓦,无尽飞花。

夕阳拉长了申小甲和楚云桥的影子,也拉长二人的对话。

车马慢,忧思远,心中唯有眼前人。

楚云桥端坐在自行车后座,低头看着地上穿行于落花间的影子,伸出双手,偷偷地抱住了申小甲的影子,嘴角勾起一抹春意盎然。

“这车坐得可还舒坦?比马车如何?”申小甲忽地回头看了一眼楚云桥,轻声问道。

楚云桥一惊,急忙缩回双手,羞红了脸道,“嗯……比马车舒坦许多,很软,也很慢。”

“舒坦就好,我怕凳子太硬会硌你屁股,专门又加了一层软垫,用的是老曲珍藏十年的大棉袄,很软和……”申小甲奋力地蹬着自行车,挥汗如雨道,“这车其实可以很快的,只不过这路不行……对,是这路的问题,崎岖不平,坑坑洼洼的,要是柏油马路或者橡胶路,便会犹如地面飞行一般丝滑……我知道春江边有一条松软平整的土路,等下去那边兜一圈,保证让你感受一下什么叫做风驰电掣!”

“不紧要的,慢一点也好……”楚云桥听申小甲如此吹嘘,这才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自行车,好奇道,“这是什么车?”

“自行车,只能坐两个人的自行车。”

“噢……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有这么古怪的车,竟然不需要牲口拉拽就能前行,就是只能坐两个人……太少了点……”

“其实我现在就是牲口……”申小甲抬起手臂,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嘀咕道,“也有能坐很多人的,几百乃至上千人都有,速度也比这快上千倍万倍。不过我以为咱们又不赶时间,而且制作材料很不好找,我也没学过怎么制造那些大家伙,把这两个人的自行车做出来已经是绞尽脑汁了……”

“能坐几百上千人?”楚云桥震惊道,“那是什么车?”

“火车,一节车厢能坐百人左右,通常一辆火车有十八节车厢,所以乘坐一千多人轻轻松松……”申小甲侃侃而谈道,“火车还不是最厉害的,虽然能坐很多人,但速度也就比汽车快一些,要说最快的还是飞机,一日之内可以飞跃万里……”

“飞机?那又是何物?”

“你可以理解为一种在天上飞的大铁鸟,翼展十丈有余,约莫能乘坐两百人,一个时辰能飞行四千里,追风逐电……”

“竟有如此神奇之物?你坐过吗?”

“当然!在我老家那个地方,很多人都坐过,稀疏平常。”

“你的老家?”楚云桥撅了撅嘴

道,“没听说大闵故都曾有过什么火车飞机啊?”

“我说的不是北昌……”申小甲摇摇头道,“是我另一个老家,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是吗?”楚云桥目光悠远道,“若是有机会,真想去你说的老家看一看,那里一定比这里有趣得多……”

“确实有趣,但那里大多数人也比这里的人活得更累。火车飞机快,人们的生活节奏也快嘛,这个世界是公平的,所以车马慢也挺好的,活得松泛自在……”申小甲忽地反应过来,收起脸上的笑意,“看来你知道我是谁,莫非也是因为我的姓氏才一而再地想要杀我?”

楚云桥闻言脸上的向往顷刻烟消云散,幽幽一叹,眼帘低垂道,“你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我再不问出口,你那个抱着古琴的侍从一会儿就该追上来了。任何事情,一旦有了第三者,都不大美好。”

“也是,那便趁着只有你我两人,说些心里话吧,或许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和人说心里话了……我姓楚。”

“我知道,楚楚动人的楚。”

“不对,是楚国的楚。”

“你是在逃的楚国公主?”

“不是,并非每个人都能有幸又不幸地生在皇家,我只是楚国平民百姓的儿女……”

申小甲顿时松了一口气,撇撇嘴道,“既然你不是楚国公主,那为何要跑来杀我呢?”

“大闵覆灭楚国,将楚国子民尽皆赶入暗无天日的陵墓,此等深仇大恨,还不够让我杀你的吗?”

“若你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说这话我信……可你在烟雨楼已经待了这么多年,也见过不少人心,该是懂得兴亡皆是百姓苦的道理才对,怎么还会为了所谓的国仇孤身犯险?难不成还有家恨?”

楚云桥从衣袖里摸出一把短剑,盯着剑柄上的花纹道,“我的爹娘并非死在大闵人手里,而是被楚国一个权贵害死的……”

申小甲长叹道,“果然在什么地方都有这些无法无天的混球……那你不该杀我啊,应该去砍了那个害死你爹娘的王八蛋,如果你一个人办不了,我可以帮你……”

“他已经死了,”楚云桥右手按在剑柄上,却并未拔剑,“我接下任务的条件之一,便是先要取走他的命。”

“还有其他条件?”

“另外一个条件是杀了你之后,还我自由……”

“很划算!”申小甲点头赞道,“以后我可以放心地将家里的银钱交给你掌管了,拔剑吧……我可以为你死一次,等你自

由了,我再活过来,咱俩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过着没羞没臊的新生活!”

楚云桥冷笑道,“你能重新再长出一个脑袋?”

“不能……但我可以伪造一个脑袋让你带回去,绝对惟妙惟肖,没人能看出来。”

“不用那么麻烦了……”

“你还是要杀我?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已经做过一日的夫妻了,难道还不能让你放下手中的剑?”

“没有拜堂,不算成亲,不过是露水情缘,逢场作戏罢了……停车吧,再说下去就要到了……”

“不是去莲花泉池吗?我还想一会赏完莲花带你去春江兜风呢!”申小甲放下右脚,摩擦着地面,慢慢地刹停自行车,环顾密林四周,闷闷道,“这才走到一半,就这么着急想要杀我吗?”

“我忽然不是很想去了……”楚云桥缓缓地放下双脚,直起身子站在地上,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自行车后座,柔声道,“你走吧,我不会拔剑的。”

“你不杀我了?”

“不杀了,以后我都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

“那你的任务怎么办?”

“就像你说的,伪造一颗脑袋便是。”

“我可以帮你……”

“不需要,”楚云桥别过脸去,声音清冷道,“不要再让我看见你便是帮了我。”

“那不成,咱俩既然没有解不开的死结,你也不再想要杀我,怎么能不再相见……”申小甲跳下自行车,挪步来到楚云桥面前,正色道,“不管你怎么认为,露水情缘也好,逢场作戏也罢,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女人……名分什么的很好办,回头我就帮你赎身,八抬大轿娶你过门!”

“你心里的女人不是我,现在说这些不过是因为那一夜的风流债而已,其实没有必要,你该八抬大轿迎娶的人是那位叫阿莲的姑娘,不是我……”

“你怎么知道阿莲的?老曲那大嘴巴说的?”

“不是他……是你自己说的……那一夜你总共叫了五十八声司马北,一百一十五声阿莲……他们应该对你很重要吧?”

“确实很重要……但他们都是上辈子对我很重要的人,而你是这辈子对我很重要的人。最近我想了许多,与其执念于过去,不如过好这一生,所以我很想和你组建一个小家……从前有个叫卓文君的姑娘写过一首诗,现在我想将其中一句送给你。”

“什么诗?”

申小甲认真地盯着楚云桥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念诵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春江杀人月 第六十五章 十里红妆诺,黯然离别伤 四目相接,脉脉含情。

楚云桥内心一颤,轻声重复地念诵了一遍那句诗,喃喃道,“好美的诗!”

“再美的诗文也不及你的十分之一……”申小甲突地抓起楚云桥的玉手,面色郑重道,“云桥,不管是你的楚身,还是我的申氏,都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只要你我心意相通,纵使有山海阻隔,亦可铲平!云桥,别管什么狗屁任务了,和我在一起吧,天大地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所!”

楚云桥盯着申小甲那真挚的双眸,不由地有些痴了,直到听见身后密林某处传来一声清脆的琴音,方才回过神来,迅即抽回自己的手,眼神复杂道,“你该离开了……再不走,桃娘马上就要到了!”

申小甲昂首挺胸道,“我刚刚都说了山海皆可平,一个小小的桃娘岂能让我退怯……”

“她是会当真杀了你的!”

“咳咳……那什么,我才想起来忘记了给这自行车安装刹车装置,就这么骑行在路上,太危险了……我先回去把刹车装上,改天再带你去春江边上兜风……”

楚云桥看着申小甲的憨怂模样,娇笑一声,挥挥手道,“快去吧,用脚停车确实有些废鞋子……下次我送你一双我亲手做的云纹鞋,鞋底比你脚上那双楼里老婆子做的厚实。”

“下次?”申小甲双眼一亮,激动道,“这么说你答应和我在一起了?”

楚云桥咬了咬嘴唇,轻轻地嗯了一声,复又羞恼道,“还不走!莫非你想我还没过门就当寡妇吗?”

“哦耶!怎么可能让你当寡妇,我们还要白头偕老呢,谁都不许先死!”申小甲欢呼一声,快步朝着自行车走去,刚走出几步,又转身返回,双手捧着楚云桥的脸颊,狠狠地亲了一口,低声道,“安心在烟雨楼等着,明日我就去找四娘帮你赎身,三书六礼,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八抬大轿接你回家!”

楚云桥心中淌过一股暖流,眼眶里有些晶莹的东西在流转,努力地挤出一张明媚的笑脸,撅着小嘴道,“好啦,我知道了……快走吧,我还要好好跟桃娘聊聊,毕竟这么多年的姐妹,总要有个交代……你在这里,我们不好说些私密话……”

“嘿嘿,我懂,女人嘛,这种时候都想跟自己的闺蜜絮叨絮叨,那我不打扰你们了……记住,说归说,闹归闹,不要动手开玩笑,要是伤着哪里了,成亲的时候就不漂亮咯!”申小甲调笑几句,转身走到自行车前,一掀红衫前摆,抬腿跨上自行车,对楚云桥挥手道别,喜滋滋地蹬着自行车朝月城驶去。

待到申小甲的身影完全从视线里消失后,楚云桥一低头,几滴泪花落下,呢喃道,“真是个小傻瓜,说什么都相信,我去哪里找颗头发半黑半白的脑袋……这次就让你长个记性,女人的话不能相信,尤其是长得漂亮的女人……”

蓦地,一声叹息在楚云桥身后响起。

“你也是个傻瓜……”桃娘抱着青莲古琴缓步从树影里走了出来,伸出右手轻轻揩掉楚云桥脸上的泪水,蹙眉道,“这么做值得吗?”

“桃娘……爱一个人没有值得不值得……”

“爱?你才多大?和这小子才接触几天?没和十个以上男人睡过觉,你懂得什么叫爱?”

“我和他接触的时间虽然不多,但那一夜和今天这半日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楚云桥盯着手中的短剑道,“要我一剑杀了他,比杀了我自

己还要下不去手,怎么杀?”

桃娘右手按在古琴底部,冷冷道,“我可以帮你杀了他,这样你就不用亲自下手了,也不会像现在这般难过。”

“算了吧……”楚云桥摇了摇头道,“你要真杀了他,到时候我怕我不仅不会感谢你,还会忍不住恨你,想杀了你替他报仇……”

“你完了,说出这话,你便真的是被那小子哄得五迷三道了……”桃娘沉沉叹息一声,“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一些梦话,你心目中的如意郎君不该是他这样的啊……”

“是啊,我曾经无数次设想过未来夫君的模样,有武艺高强的大侠,有风流倜傥的状元郎,也有勇冠三军的大将军,但就是没有他这般骑着破烂自行车的小捕快……”楚云桥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申小甲载着她在飞花里穿行的场景,还有刚刚那一个很是用力的吻,摸着嘴唇痴痴地笑道,“桃娘,原来当你真心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是不会管他到底符不符合自己设想的模样,爱就爱了,哪有什么框条束缚……”

桃娘看着楚云桥一副花痴的模样,扶额叹道,“那小子到底给你灌什么迷魂汤,竟让你这般神魂颠倒……现在该怎么办?杀不了他,你该如何向沈荣那厮交代,又该如何回复墓主?”

“墓主那边倒是不急,”楚云桥满脸忧愁地朝莲花泉池的方向望了一眼,紧了紧手中的短剑,“沈荣确实不好打发,他应该已经在那边等了许久了……”

“的确,是挺久的,天都快黑了,那我们怎么办,直接先回去吗?”

“回去?”莲花泉池边上,沈荣皱了皱眉道,“人都没等到,回去干什么!”

沈琦坐在一块磨盘大小的青石上,无聊地往池子里扔小石子,嘟着嘴道,“回去吃饭睡觉打豆豆啊,总比在这儿干等着喂蚊子强!”

“豆豆都快被你打死了!还打?好歹人家也是月城有名的纨绔,他爹还是七十二家粮铺的大掌柜,多少给留口气,讲点情分。”

“谁让他爹吃里爬外,竟敢将咱们粮铺的账目私抄一份交给那个什么狗屁的县令,就该活扒了他的皮!”

“不计较,不计较,做人要大度一点……左右账簿已经回到了咱们手里,他爹也已经被做成了鱼料,祸不及妻女,他老婆女儿都让你的跟班祸害了,这个傻不啦叽的儿子就留着吧,怎么也要有人当活招牌才是,这样以后就不会再有什么阿猫阿狗妄想临阵倒戈了。”

沈琦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肚皮,瘪着嘴道,“我这肚子已经够大了……爹,咱们还是回去吧,月亮都快出来了……”

沈荣双眼微眯道,“再等等,兴许他们就是走得慢一些。”

“再慢也该到了,从烟雨楼到这儿也就十几里,一下午的时间,爬都应该爬到这儿了……”沈琦瞥了一眼满地的西瓜皮,垂头丧气道,“而且西瓜也已经吃完了。”

“再等等……”

“喏,我这脸上又被蚊子叮了一个包,回了吧……”

“再等等!”

“我的小黑鸟该喂虫子了,今天中午就忘记了喂它,我要是再不回去,它就该饿死了!”

沈荣忽地抡起手臂,一巴掌扇在沈琦的脸上,面色铁青道,“我都说了再等等,再等等……你是聋了还是没听懂?你个憨货在那没完没了地瞎扯什么,一会又是西瓜吃完了,月亮出来了,你要回家喂黑鸟了……还他娘脸上被蚊子叮了

个包,我怎么没被蚊子叮,就你特别一些?我也没见你脸上哪有包啊,想要包是吧,成全你!”

嘭嘭嘭!一阵闷响传出。

沈琦抱着脑袋,蜷缩在地,不停地求饶道,“爹……不对……父亲大人,别打了!孩儿知错了!您说等多久就等多久,海枯石烂都成……孩儿再不敢多言一句,求父亲大人饶过孩儿吧!”

沈荣顿时停手,深吸一口气,平复一番心情,将沈琦从地上拉起来,摆弄出一张慈爱的笑脸,正了正沈琦的衣衫,声音温和道,“知错能改的就是好孩子,来……坐在为父旁边,咱爷俩继续赏赏花,唠唠嗑。”

沈琦满脸惊惧地由着沈荣将自己拉过去,缩着脖子,像只鹌鹑一样呆坐着。

“呀!你这是怎么搞的?”沈荣扭头瞟了一眼鼻青脸肿的沈琦,抬起右手伸了过去,轻轻抚摸了一下沈琦的脸庞,眼神关切道,“谁竟敢把你打成这样?为父定让他不得好死!来,一五一十地告诉为父,那个王八蛋是谁?为父这就帮你去报仇雪恨!”

沈琦忽地像是想起了以前的某个情景,浑身一颤,瞪大眼睛道,“不不不……是孩儿自己不小心摔倒的……”

“嗯?自己摔倒的?果真如此?你有这么愚蠢吗?”

“不蠢不蠢……那应该是被人打的?”

“噢!我看着也像,那么……是被谁打的呢?”

“您最恨谁,孩儿就是被谁打的!”

“欸……怎么能这么说呢,有爱才有恨,你母亲死后,这世上已经没有人值得我恨了……最多有时会因为一些不懂事的人生生闷气而已,为父今日就有些生气,所以先前才会对你说话稍微大声了一点,别放在心上啊!”

“哪有!父亲大人对孩儿一直都是疼爱有加,刚刚您说话的声音大小和往常是一样的,是这里太过安静了,所以显得声音大了一些……”沈琦急忙答道,“父亲大人,孩儿知道是谁将孩儿打伤的了!”

“谁?快点大声地念出那个狗贼的名字!”

“丧心病狂,穷凶极恶,天杀的申小甲!”

“好!我猜也是他!不急,一会儿等他过来,为父帮你多砍他几刀!所以说啊,琦儿……为父在这里苦等都是为了你呐!是要帮你讨回公道,名正言顺,明白了吗?”

“明白!都是孩儿的错,让父亲大人受累了!”

正当沈荣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一名黑衣武士跑了过来,单膝跪地,抱拳禀告道,“启禀老爷,打听清楚了!”

沈荣扭头看向黑衣武士,冷冷道,“什么情况?”

“那小捕快今日是骑着一辆怪车去的烟雨楼,比寻常人步行还要慢一些,未时出发,申时三刻才出的城门……”

“说重点!他们如今在哪?”

“半刻钟之前,那二人走进了距离此处一里左右的密林里,小的不敢跟得太近……后来还是被云桥姑娘的那个侍从发现了,不得不退回来,看样子她们似乎等不及了,想要在那里便下手……还有,小的回来后自作主张,已经招呼其他兄弟将林子围起来了,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这个自作主张做的好!回去老爷我重重有赏!”沈荣面色一喜,站起身来,拍拍手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云桥姑娘办事,我从来都很放心……琦儿,快快起来!”一把拉起沈琦,撒丫子欢跑起来,“跟为父我一起捡人头去!”

春江杀人月 第六十六章 一夜青莲舞 月出惊山鸟。

正当楚云桥和桃娘商定完毕,准备回返月城烟雨楼时,林间几只栖息的山鸟骤然飞起,沈荣兴高采烈地拽着沈琦小跑过来,在距离楚云桥几步之遥的地方站定,喘了几口粗气,扫视四周,搓搓手道,“那小子的人头呢,快拿出来让我瞧瞧……”

楚云桥和桃娘对视一眼,紧了紧手中的短剑,淡淡道,“他已经走了。”

“走了?”沈荣冷冷看了一眼之前那名回禀消息的黑衣武士,回头盯着楚云桥手中的短剑,皱眉道,“你没动手?”

楚云桥娇媚一笑,不疾不徐地吐出几个字,“是我放他走的。”

沈荣一怔,冷面霜眉地直视着楚云桥,寒声道,“呐,你这就没意思了啊!不是说你办事,我放心吗?”

一旁鼻青脸肿的沈琦忽然插话道,“爹,我算是看出来了,这贱人绝对和那狗贼有一腿,咱们被骗了!”

“城主大人,我想过了,若是我真的一剑砍了他,我们三个人今日都得死在这里……”楚云桥毫不搭理沈琦,缓缓拔出短剑,面无表情看向沈荣道,“放他回去,三个却都能活。”

“乱讲!”沈荣冷冷道,“今日这里必须死一个人,既然他活了,那你们两个人中间就得选一个躺下!”

沈琦摸了摸脑袋,对沈荣眨眨眼睛道,“爹,你不是说今日之后云桥姑娘就是我的了吗?那她可不能死在这儿啊,我不喜欢不动的……”

“蠢货!”沈荣一巴掌拍在沈琦脑袋上,怒声道,“底牌都被你亮出来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对围在四周的黑衣武士挥挥手,带着沈琦慢慢退出包围圈,“既然如此,那就只好摊牌了,且先杀鸡儆猴,再把云桥姑娘请回城主府小住几日!”

话音一落,四周的黑衣武士尽皆抽出横刀,一哄而上,涌向正中央的楚云桥和桃娘,喊杀震天。

楚云桥嘴角噙着冷笑,对桃娘使了一个眼色,单手持剑,睥睨四方道,“云桥愚鲁,想试一试……看看今日是谁躺下!”

桃娘立刻会意,抽出青莲古琴底部的短剑,与楚云桥背对而立,闷闷不言,只有满脸的清寒。

片刻间,已有几把横刀逼近过来,齐齐地劈向楚云桥和桃娘,凌厉生风。

楚云桥深提一口气,眸中寒光一盛,手腕一转,反手握剑,横档身前,斜踏一步,迎向最前方的一把横刀。

咣!横刀劈在楚云桥的短剑上,发出一

声重重的脆响。

握着那把横刀的黑衣武士奋力下压,却再难前进丝毫,正欲抽刀而回,却只见一道剑光在眼前闪过,脖颈一凉,面前的楚云桥早已不见,只有一阵清香还未消散,震惊地瞪大双眼,保持着握刀的姿势直直地栽倒下去。

生死往往只在刹那间。

就在刚刚刀剑相接的刹那间,楚云桥右手一旋,短剑在横刀上转了半圈,脚步一拧,与那名黑衣武士错身而过,在其脖颈上轻轻一抹,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线。

便也是在这一刹那,一袭青纱的桃娘也动了,没有任何声音传出,连刀剑相接的声音都没有,只有几片血花飞起。

楚云桥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下身后的桃娘,温暖地笑了笑,挽了一个剑花,随手一甩,短剑上的血渍立时尽皆飞离剑身,洒落在枯叶上,状若红莲。

有的人站在身后会让你惊心,有的人站在身后却是让你静心。

桃娘对于楚云桥来说,显然是后者。两人相处多年,一起吃,一起睡,从无话可说到无话不说,犹如并蒂莲一般不分你我。

对着剑身哈出一口寒气,楚云桥眼神冰寒地看向躲在数十把横刀后的沈荣,右脚一蹬地面,翩若惊鸿地飞跃而起,手握短剑直直刺出,娇喝一声,“天门中断楚江开!”

最后一个开字落下时,一道清冷的剑光在暗林中乍现,穿透黑衣武士的包围圈,冲开密密的横刀,剑尖如矢,带着犀利的气劲刺向沈荣的眉心。

沈荣登时脸色刷一下变得苍白,一把拽过沈琦挡在自己身前,高声道,“敢请吴青兄弟出手相助,帮沈某拿下这贱人!”

密林深处,一道冷酷的声音骤然响起,“我可以出手帮你挡下这一剑,但也仅此而已,我的箭从不沾女人的血……”

话音未落,一支黑色羽箭从密林深处疾射而出,啸声如雷,转瞬间便来到沈荣头顶上方,精准地与短剑剑尖相撞在一起。

叮!剑尖与箭尖之间亮起一丝火花。

而后黑色羽箭尾部突地燃烧起来,带出一股刚猛的冲劲,推着剑尖偏离原本的路线,斜落在沈荣左侧几步之外。

楚云桥收剑直插地面,急急地止住后退的身形,握剑的右手微微颤抖,瞟了一眼不远处那支还在熊熊燃烧的黑色羽箭,抬头看向密林深处,用衣袖擦了擦嘴角溢出的鲜血,讥讽道,“真是好箭!可惜了,这样的箭也就能欺负欺负我这样的弱女子,倘若遇到了九命

猫神,估计只能远远地躲着走……”

密林深处再次传出吴青冷冷的声音,“哼!无需用激将法,我方才已经说了我的箭不沾女人的血,便不会再射出第二箭!至于九命猫神……很快我就会和他真正倾尽全力地打一次,到时候你们就能知道谁是躲着走的那个人!姑娘,有我在这里,你是杀不了沈城主的,还是尽早退去吧……”

楚云桥拔剑起身,佯装退走,娇声道,“好啊,那我就回去歇息咯,公子可别出尔反尔,死缠烂打地追人家哦!”

沈荣见状立时推开双腿颤抖的沈琦,厉声道,“想走?问过我没有?”

“你?”楚云桥忽地急转身子,提剑再次奔向沈荣,狡黠地笑道,“我这不就要来问问你吗,城主大人别心急嘛!”

叮叮叮!几声刀剑碰击声传出,一道白光弯弯曲曲地在黑色武士间流淌,溅起无尽飞红。

不消片刻,沈荣四周的黑衣武士尽皆倒下,只余沈荣和沈琦瑟瑟发抖地立在原地。

白光并未停下,忽然拔地而起,复又倾覆而下,凶猛地扑向地上的沈荣,宛如一挂从天而降的滚滚河流。

河心一朵青色莲花倏忽盛开,粉衫飘飘的楚云桥立在花心,犹若粉红花蕊,持剑怒劈而下,吟唱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沈荣瞳孔一缩,瞟了一眼身后,并没有见到第二支黑色羽箭射出,感受到那道磅礴的剑气,肝胆俱颤,疾呼道,“师堰贤弟,热闹也看得差不多了吧,能不能让你的武痴兄弟下来热热身!”

“哈哈哈,城主大人莫急,我也是刚到此处,并非故意袖手旁观……”师堰从密林右侧的一棵树后缓步走出,双手背负身后,歪着脖子看向距离沈荣最近的一棵大树枝叶繁茂处,清了清嗓子道,“庞庆,要不要下来玩玩?”

“正有此意!”庞庆猛地从树梢上一跃而下,轻轻地落在沈荣身前,抬眼看向头顶上方的那朵粉蕊青莲,舔了舔嘴唇道,“天机子的青莲剑歌,有些意思……本以为这等绝学早已失传,没想到今天还能在这里见到,当真是有缘啊!可惜只是残招,伤人先伤己……不对!气息游走无碍,不像是体内有暗疾的样子,你是怎么化解的?罢了,先打过再说,等抓到你再慢慢研究!”

两股炽热的气浪在庞庆双掌间陡然升起。

“水火不容,对付青莲剑歌第三式黄河水的最佳武学当属火云掌……不好意思,刚巧我会一点点!”

春江杀人月 第六十七章 那琴悲鸣哀叹 滋滋滋。

猩热的气浪与潮湿的水瀑相触,层层抵消,最终只剩下一双手,一把短剑悬于半空,以及那氤氲缭绕的白雾。

楚云桥轻吒一声,左脚踏在一片落叶上,借力向上一腾,越过庞庆,朝着沈荣挥剑怒斩而下。

庞庆瘪了瘪嘴,后退两步,猛地推开沈荣,双手一拍,夹住楚云桥的短剑,不紧不慢道,“姑娘,打架的时候不要东想西想的,否则就是在侮辱你的对手……”

楚云桥皱了皱眉,缓缓飘落地面,正欲抽剑而回,却发现短剑像是被两块磁石牢牢吸住一般,难以抽动分毫。

“噢,抱歉,并不是有意骗你,刚才接剑的瞬间,我本能地变换了招式……这一招叫五元化磁手,”庞庆,松开双手,横出一掌,拍在楚云桥肩上,咧着嘴笑道,“是我来月城之前刚学的,教我的也是一个女人,只是没有你好看罢了,不是指容貌,我说的是武功,毕竟人死了不存在好不好看的说法。”

“谁说的,死人也是有美丑之分的,像你这样的人死相一定比其他人都要难看,不然怎么会丑死了这种话……”楚云桥连退数步,强咽下喉咙中的鲜血,嘟着嘴道,“你不仅长得丑,心里更丑,人家无情箭还知道留点底线,你却是连女人都打!”

“我和他不一样,他是个杀手,还是个鼎鼎有名的杀手,讲究一些很正常……而我只是个痴迷武艺的学徒罢了,眼中没有强弱之分,也没有男女之别,”庞庆撇撇嘴道,“只要是好的武学,我都想学一学……不巧,我觉得你的青莲剑歌就很棒,又帅又霸气,我很喜欢,赶紧束手就擒吧!我可以答应你,在你教会我剑法之前,没人能动得了你一根头发!”

“真的吗?那不如我先回去好好整理一下剑招,找个风朗气清的好日子慢慢传授给你如何?”楚云桥娇媚地对庞庆笑了笑,脚步一错,退至桃娘身旁,低语道,“这人不好对付,先想办法杀出去……”

桃娘轻轻地点了点头,瞟了一眼楚云桥握剑的姿势,当即会意,呼出一口浊气,也摆出和楚云桥一模一样的剑招。

庞庆掏了掏耳朵,缓步走向楚云桥和桃娘,淡淡道,“我是武痴,又不是白痴,今日放你走了,往后要到哪里去寻你?不要负隅顽抗了,命中注定的事情再怎么挣扎亦是徒劳耳……”

楚云桥冷哼一声,缓缓抬起短剑,扭动手腕,在空中勾勒出片片花瓣,悠悠轻踏舞步,剑随身转,一步一青莲,朱唇微启,“了见水中月,青莲出尘埃……”

一旁的桃娘亦是轻舞莲步,手中的短剑飘飘柔柔,笔画竟是与楚云桥的剑招完全相反。

清音袅袅,一枝并蒂青莲于林间绽放,摇曳生姿。

庞庆盯着前方的那枝并蒂莲,脸上忽地泛起异样的潮红,就像是孩童看见了新奇的玩具一般,双眼放光道,“一正一反,并蒂双莲……还能这么玩?有趣!快过来杀一杀我,机会难得,我都快等不及了!”

楚云桥和桃娘互相看了一眼对方,齐齐扭转身子,移步挥斩,却并不是朝着庞庆奔去,而是杀向包围圈最为薄弱之处。

霎时间,刀剑声、惨叫声不绝于耳,道道青色剑气纵横交错,斩飞一大片黑衣武士,在四周树干上留下条条血红的剑痕。

正当楚云桥和桃娘刚刚冲出包围圈的时候,庞庆微微一叹,身形一闪,突兀地出现在并蒂青莲后方,横跨一步,双手捏拳向前冲出,寒声道,“女人总是死心眼,喜欢做那些飞蛾扑火的蠢事!让你们杀我……你们不动手,那便只好我来杀你们了!八极拳,迎风朝阳手,左右硬开门!”

嘭嘭!

两只拳头分别印在楚云桥和桃娘的后背上,两道刚猛的气劲透体而出。

并蒂莲瞬即停下旋转,骤然溃散,楚云桥和桃娘各自喷出一口鲜血,摔飞两旁。

庞庆啧啧两声,有些失望道,“剑法是好剑法,可惜你们是女儿身,太柔了一些……这大气磅礴的青莲剑歌并

不适合你们,还是传授给我吧,由我帮它扬名天下,在你们手里太糟践了!”

“呸!”楚云桥朝着庞庆恨恨地啐了一口血水,拖着步子来到桃娘身旁,低声道,“等下我拖住他,你先走……”

“不行!”桃娘峨眉紧蹙道,“你比我重要,应该你走,我留下!”

“我还有利用价值,所以即便落入他们手中也不会有事……但若是你留在这里,便是十死无生!别犹豫了,再拖下去,咱们一个都走不了……”

“即便十死无生,只要能让你脱离险境,也是值得的!你走吧,去和那个小子寻一处清净的地方,平平淡淡地过完这辈子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桃娘,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这次就当是我求你了,别死在这里,赶紧走!”

“你们当我是聋子不成,在这嘀嘀咕咕半天……走什么走,”庞庆讥笑一声,斜眼看向楚云桥和桃娘,扭动几下手腕,化拳为掌,雷厉拍出,声音冰冷道,“既然是好姐妹,就该同生共死才对,都留下来吧!”

楚云桥一把推开桃娘,急急运气,双臂护于胸前,打算硬接下庞庆的这一击。

就在此时,一道黑色的影子忽地出现在楚云桥身前,亦是探出双掌,印向庞庆。

啪!

四掌相印,风雷声起。

劲风阵阵,吹得楚云桥和桃娘的衣裙飘飞,却未吹散满地的血气。

庞庆眼神阴冷地盯着面前那道黑影,表情玩味道,“老家伙,你要拦我?”

黑影眼神淡漠道,“不可以吗?”

“你不是城主府的管家吗?为什么要帮这两个女人?你和她们有一腿?”

“关你屁事,老夫就想搭把手怎么了?”

一直在旁观的沈荣面色一寒,忽然道,“老狗,你竟敢背叛我?”

老管家收回双掌,朝着沈荣躬身行礼道,“老爷,请看在容某这些年鞍前马后服侍您的份上,给小的一个面子,放过云桥姑娘和桃娘吧……您想要那小子的人头,小的就算是拼死也去帮你取来!”

沈荣双眼微眯起来,沉声道,“你算什么东西,我凭什么要给你这个面子?”

“小的确实不算什么大人物,但小的手里有一枚玉佩。”

“你什么时候去的池底密道?”

“想去的时候就去了,它就在那里,又跑不了……”老管家呵呵笑道,“老爷,你下次找人做机关的时候,多少给人留条活路,杀孽太重是会折寿的!好在这回我帮你留下了几条性命,也算替你积德行善了,不用谢!”

沈荣紧紧地攥着拳头,咬牙切齿道,“你以为凭这就能要挟我?”

“我服侍您这么多年,当然了解你的为人……”老管家摊开双手道,“所以我并没有将玉佩带在身上,而是放在了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就算你现在杀了我也拿不回去。怎么样,现在可以谈一谈了吗?”

“我谈你个鸟蛋!”沈荣冷笑几声,“没了玉佩,我大不了找人慢慢破解机关便是,就像你说的,它就在那里,跑不了!而你们今日跑了,却是麻烦许多……”朝着庞庆拱拱手,高声道,“庞老弟,能否请你再帮我一个忙?”

庞庆砸吧一下嘴巴,淡然道,“城主大人但讲无妨,若是不麻烦,庞庆愿为城主大人排忧解难,都是朋友嘛!”

“好!那沈某便先行谢过了……”沈荣伸出一根手指,遥遥指向老管家,阴恻恻道,“劳烦庞庆老弟高抬贵手,狠狠打死这个忘恩负义的老狗,替沈某清理门户!”

“好说好说,正合我意!”庞庆邪笑一声,扭动几下脖子,兴奋道,“其实,我早就想打死他了,毕竟我杀了姓容的老混蛋,夺了他们的奔雷掌秘籍,要是哪天他找我报仇就麻烦了……斩草须得除根嘛!”

话音一落,庞庆身子一缩,猝然蹿向老管家,挨、崩、挤、靠,寸截寸拿,硬打硬开,拳拳到肉。

老管家一时不防,连

连败退,硬吃了几下重击之后,右手化爪,一把捏住庞庆的手臂,侧身一转,左掌横劈过去,掌心惊雷暗鸣。

楚云桥和桃娘见状,速即跨步上前,与老管家成三角之势夹击庞庆,剑影重重。

庞庆满脸轻傲地笑了笑,左手挡下老管家的左掌,手臂一拧,手腕在老管家的右手上缠了一圈,也化出一爪,捏住老管家右手,奋力一折,而后右脚一抬,踹飞楚云桥,又崩出一拳,印在桃娘的短剑上,将其震飞,嗤笑道,“有时候不是人多就有优势的,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所谓的齐心协力不过是笑话而已……好了,我也玩够了,无聊的游戏就到此为止,接下来请尽情品尝我给你们带来的绝望吧!”

“你们快走,我来挡下他……”老管家心中顿时生出一种危险的警兆,立刻对楚云桥和桃娘高呼一声,看了看自己软塌塌低垂着的右手,忍着剧痛,飞身一跃,长短不一的双脚急急踢向庞庆,力道层层相叠,一脚比一脚威猛强劲。

楚云桥眼底闪过一丝犹豫,咬了咬嘴唇,还是拉着桃娘向树林外逃去,眼眶红红地道别一声,“老琴师珍重!”

桃娘呆呆地望了老管家一眼,脸上的冰寒在此刻全然褪去,扭头又看了一眼那把还留在一片血泊中的青莲古琴,带着几分哭腔喊道,“爹,我娘并没有后悔过嫁给你,她到死都抱着那把古琴……”

老管家身子一颤,几滴老泪从眼角滑落,而后狂笑几声,腿法更加凌厉起来,“她不悔,我亦无悔,此生无憾了!桃娘,那傻小子我看过了,你的眼光很独特,爹顺手还送了一件东西给他,就当是我给你们以后成亲的新婚贺礼了……走吧,去和他长相思守!别回头,大胆地往前走!”

桃娘立时潸然泪下,低着头逃向树林外,脚步越来越快。

“真是好感人啊,你放心,我定不会让你孤单上路的,一会儿就让你的女儿下来陪你……”庞庆撇了撇嘴,挺立胸膛接下一脚之后,突地抓住老管家的脚踝,顺势一甩,将其重重地扔在地上,一脚踩断老管家的左腿,冷冷道,“力道是够了,但招式太过老套,破绽太多,所以你死的不冤……”

老管家死死地闭紧嘴巴,将喉咙里的哀嚎咽了回去,左手紧紧环抱庞庆的右腿,眼中一片决然。

庞庆低头看了一眼老管家,而后蹲下身子,一拳砸在老管家脑袋上,摇头叹息一声,掰开老管家的左手,刚要抬腿继续向前又停了下来。

老管家颤巍巍地伸出左手,无力地抓着庞庆的左腿,口鼻俱是鲜血淋漓。

庞庆皱了皱眉,抬起右脚,狠狠地踩踏在老管家后背上,一脚又一脚,直至那只左手离开他的左腿才停下来,面色冷酷地瞥了一眼老管家,纵身跃上树梢,追向楚云桥和桃娘,直至在春江边上才停了下来,盯着前方的两道倩影,戏谑道,“你们的轻功太差劲,逃不了的,别白费力气了,乖乖跟我走吧!”

楚云桥回身看向越来越近的庞庆,峨眉紧蹙,速即一掌将还处在悲痛之中的桃娘推进春江,自己提剑上前拦下庞庆,凄然笑道,“你们想利用我设局引他上钩?做梦!”

说罢,楚云桥翻转手腕,横握剑柄,剑刃紧贴自己的喉咙,作势便要一抹。

正在这时,一支黑色羽箭破空而至,击飞楚云桥的短剑,蹿入春江之中,爆出一道巨浪。

庞庆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紧随而至沈家父子和师堰等人,还有那一支始终没有露面的天下第一箭,不满地嘀咕一句,“多事,早晚有一天我要将你掰得跟那把弓一样弯曲……”闲庭信步来到楚云桥面前,拾起地上的短剑,右掌一拍剑身,将其震碎成数截碎片,随手扔在一旁,身形再度一闪,来到楚云桥身后,右手化刀,不轻不重地砍在楚云桥的后颈上,一脸冷漠道,“游戏结束!”

半刻钟后,当桃娘从春江下游爬上岸时,四野早已恢复了静谧。一阵风吹过,卷来了丝丝缕缕的血腥气息,还有几许清风抚弄青莲古琴的悲鸣……

春江杀人月 第六十八章 一块红布 稀星暗沉,水声苍老,月城里的百家灯火业已苍老。

三更鼓响。

申小甲哼唱着不知名的小曲,在醉月楼后院里的秋千上荡啊荡,手里捏着一根绣花针,腿上是一块红布,上面半个囍字赫然醒目。

老曲也哼着小曲从醉月楼大堂走了过来,摇头晃脑地捏着一根竹签剔牙,面色潮红,双眼迷离。

申小甲见到老曲走了过来,急忙将手中的红布藏进怀里,歪着脑袋道,“哟呵,心情不错啊,看来黄四娘教会了你很多恩爱的姿势,来给小爷演示演示,你是如何那般有节奏地嗯啊哎呀的!”

“你的心情也不错啊,”老曲吐出一小绺从牙齿缝里剔下的肉丝,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嘿嘿笑道,“看来你今天和云桥姑娘的约会很顺利嘛,骑着小破车,载着心上人,很是得意呐!从烟雨楼到城门口,愣是花了两个多时辰,蚯蚓都比你爬的快!”

“你跟踪我?”

“想多了,纯属路过,后来实在看不下去,就跟四娘去我买的宅子喝酒聊天了……”

“啧啧,都带回家了啊……”申小甲清了清嗓子,忽然正色道,“老曲,我有大事要讲!”

却也在此时,老曲收起了脸上的醉意,站直了身子,目光灼灼地盯着申小甲道,“小甲,我有大事要说!”

“那你先说吧,长幼有序。”

“不不不,你先讲吧,先来后到,你最先说出口的。”

“你先说,我再酝酿一下情绪。”

“你先讲,我也整理一下措辞……”

“那要不一起讲吧!”

“好好好,我数三二一,咱们一起讲!”

“三……”

三字刚刚落下时,两人竟是不约而同急声说出一句,“我要成亲了!”

申小甲眼角抽搐一下,狐疑地吐出一个字,“你?”

“欸!”老曲闭上双眼,一脸得意地点了点头,挖挖鼻孔道,“而且新娘不是你!”

申小甲翻了一个白眼,冷笑道,“小爷我也即将名草有主了,你还是趁早死心吧!”

“黄四娘?”

“楚云桥?”

“她就是想找个不介意她过去的老实人……这一点你不会不知道吧?”

“她想杀你,这一点你也该很清楚才对!”

老曲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我不介意。”

“我也不在乎……”申小甲顿了一下,补充道,“而且她以后也不会再狠狠杀我,只会狠狠爱我。”

老曲斜眼看向申小甲胸怀衣衫露出的那一点红,抿了抿嘴唇道,“看来你们的婚事很近了啊!什么日子?”

“当然是越快越好,我明天就去烟雨楼给她赎身……”申小甲注意到老曲的目光,索性将红布取出来,大大方方地摊开,捏着细针又开始刺绣起来,淡淡道,“不过日子还没定,很多东西要准备,我要给她一个不一样的婚礼!”

“我还是第一次看男人刺绣……”老曲一脸嫌弃道,“成亲都这么抠,一块破盖头还自己缝,丢人现眼!”

“你懂什么,我这是心意,一针一线都不能马虎……再者说了,现在省一点,将来的日子就好过一些,我可不像某些人,只管自己吃吃喝喝,几十年了愣是就攒了几两碎银子,还敢大言不惭地说要结婚!结你个脑壳昏!一点物质基础都没有,你凭什么给人家幸福!”

“谁说我没有物质基础的?我有一份稳定的差事……”

“是是是,五十年的卖身契的确很稳定,敢问你这份差事每月工钱几何?”

“要你管!我还有一座宅子……”

“我打听过了,那是一座凶宅,上一个主人在里面被人砍死了,血乎拉渣的,根本就没人敢接手,是你舔着脸讨来的,一分钱没花,自然一分钱也不值!”

老曲一时语噎,忿忿地盯着申小甲看了一会,忽地阴笑道,“说起来,我还是有值钱的东西,我养了你十年,衣食住行哪样不花钱,就算一年只花三两银子,十年也是三十两……”伸出右手,在申小甲眼前晃了晃,“赶紧还给我,否则我就拿你的人头去换,想来远远不止三十两!”

“没钱!”申小甲用力地拍了一下老曲的手,板着脸道,“人头也不给!”

“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啊,我一泡屎一泡尿把你拉扯大容易吗?现在要成亲了,找你要点酒席钱都不给,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不是我不给,是我没有啊。另外……咱们认识的时候我已经八岁了,生活已经可以自理了,少拿屎尿说事!”

“过分了啊,你会没钱?那场诗会你挣了一万两……”

“都花了。”

“放屁,你今天给楚云桥买胭脂就花了十两银子……十两啊!够置办一桌上好酒席了!”

“那是我卖了点

家当换来的……”

老曲嗤笑一声,脸上写满不相信三个字,“你能有什么家当,那点破铜烂铁能换十两银子?”忽地想起什么,瞟了一眼院子墙角的自行车,“等等,你那自行车后座的软垫是拿什么做的?”

申小甲摸了摸鼻子,心底有些发虚地答道,“一件大棉袄。”

“谁的?”

“我的……”

“你这就有点睁着眼说瞎话了,月城四季如春,冬天根本不需要棉袄,城中也就没有卖棉花的商铺……你有个毛的棉袄,你有毛吗,你毛都没有,还跟我扯什么大棉袄!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动我柜子里的东西了?”

“不是……我以为凭咱们的关系,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老曲牙齿咬得嘎吱响,厉声道,“申小甲,在我和四娘成亲之前,你要是不给我搞来三十两银子,我就把你当炮仗点了,血花也是红色的,喜庆!太让人心寒了,枉费我为了你的婚姻大事操碎了心,若不是我,你能有那一夜风流?好啊,你现在为了自己成亲就把我的家当都给卖了,丝毫不管我的死活,当真是自私自利的白眼狼!”

申小甲梗着脖子道,“呵呵……不打自招了吧,我就说那只鸡有问题!说吧,你往那上面抹什么?”

“我不加点料,那只鸡能把你补死……”老曲眼神躲闪道,“现在那鸡一半的功效在你身上,一半在楚云桥体内,你添了几分内力,她消了暗疾,皆大欢喜!我是为了你好!”

申小甲眼中的怒火更盛了几分,“这么说……晏齐硬拉我去烟雨楼也是你的主意咯?”

正当老曲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庭院右侧墙角突地传来一声咚的闷响,面色惨白的桃娘踉踉跄跄地奔向申小甲,断断续续道,“申小甲……云桥被沈荣那王八蛋……抓走了……快去……救她!”

申小甲登时一惊,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脸上刹时笼罩着一层浓浓的寒霜,盯着城主府的方向看了片刻之后,却又缓缓坐回秋千上,继续绣着还差一半的囍字,声音低沉地吐出几个字,“知道了。”

桃娘怔怔地看着继续绣字的申小甲,冷冷道,“你不去救她?我还以为你和别的男人不一样……”

“她是我媳妇儿,我当然会去救她,但不是现在,”申小甲打断桃娘的话,从容淡定道,“等我绣完这个囍字,会亲自去接她回家,把这块红布盖在她的头上……”

春江杀人月 第六十九章 等下一个天亮 夜雾凄茫,灯光朦胧。

沈琦慢慢地从朦胧的灯光走了进来,走进他自己的厢房。

那张狰狞邪恶的脸,在朦胧的灯光中显得更加邪恶可怖。

可是他脸上的神情却很祥和,声音也很温柔,盯着坐在木床上动弹不得的楚云桥道,“别这么看着我,如非必要,我也不想走进来。”

楚云桥的脸在灯光朦胧中更添了几分凄美绝然,冷冷道,“就算你进来了,无论你想做什么,都是做不成的。”

“我知道你可以咬舌自尽,也可以拼尽全力冲毁穴道,然后用你头上的簪子扎死我或者你自己……”沈琦坐到厢房中央的桌子旁,慢条斯理地拔下手上的金戒指,淡淡道,“但我劝你最好不要这样做,否则就白费了我求吴青多射一箭的苦心。

“这么说我还应该谢谢你咯?”

“不必客气,我做这些不是为了你。”

楚云桥怔了一下,娥眉微蹙道,“小甲?”

“这才几天啊,叫的可真是亲切呢!”沈琦低垂着脑袋,长叹道,“你猜对了一半,我做这些一半是为了他,另一半是为了我自己……所以,即便是为了他,我也不会碰你,安心在这儿待着吧。”

正当楚云桥想要再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沈琦瞟了一眼地上的暗影,忽地抬起头,对楚云桥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而后迅速捞起左手的衣袖,右手有节奏地拍打左手手臂,癫狂大笑道,“好玩!好玩!真好玩……”

厢房窗外,沈荣侧身听了一阵,表情怪异道,“快三下,慢三下,不快不慢又三下,这小子在床上功夫这方面倒是得了我的真传,可玩了这么多女人,怎么就不见有谁下个蛋呢……”摇摇头,转身离去,“什么时候得请个神医来给他看看了,我沈家十八代单传,不能断了香火啊!”

沈琦盯着慢慢远去的暗影,长出一口气,拿起一个装满虫子的陶罐,缓步来到窗边鸟笼前,用两根翡翠细棍夹起一只虫子放入鸟笼内,盯着一口吞下虫子的黑鸟,低笑道,“你知道申小甲是怎么发现破庙里那具女尸的吗?”

楚云桥不知道沈琦为何会突然这么问,刚才的一切已经够让她迷惑的了,现在又增添了一个新问题,沉吟片刻后,开口反问道,“你告诉他的?”

“是,也不是……”沈琦用手中的细棍戳了戳笼中的黑鸟,“是它的功劳,当然也不全是它的功劳,还有另外一只黑鸟也出了力,那只黑鸟有个厉害的主人,名叫曾八。”

“天字杀手榜第八?”

“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配叫曾八吗?这世上除了他又还有谁喜欢养八哥呢?”

“我不是很懂。”

“你当然不懂……”沈琦放下手中的细棍,望向窗外那暗沉的天空,幽幽道,“这场大局我们从月神祭典之前就开始谋划了,七月七只是一切的开始,现在很快就要到终局胜负手了。”

楚云桥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疑惑道,“你和他设的局?怎么可能?”

“哈哈哈,要的就是你这种反应,大概所有人知道真相之后,也会是你这副表情,”沈琦回头灿然一笑,而后面色又黯然了下去,“只是他可能不知道,他也在我的局中。”

楚云桥听出了沈琦后半句话的意味,顿时暗暗心惊,瞳孔一缩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看你什么都不懂,看来和他关系最亲近的还是我啊……”沈琦拍了拍手,回到桌边坐下,捧着脸呆呆地望向地上自己的影子道,“只是可惜了,他最让我失望的地方就是把你这枚棋子变成了妻子,当然其实也不止这一点,总之走到今天这局面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

“看来我以后要让他离你远点,你不正常,很不正常!”

“你以为你们还有以后吗?我啊,”沈琦忽地轻声笑了起来,面目狰狞道,“要他亲眼看着你死!”

“你现在就可以让我死,来吧!就现在……还等什么呢!”

“别着急,我在等下一个天亮……”

“天亮了!”浑身湿漉漉的桃娘望了一眼天边的鱼肚白,回头对收针断线的申小甲说道,“你的那块红布也绣完了,该动身了吧!”

申小甲屈指一弹,将手中的绣花针射入庭院内的一棵树上,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满意地看了一眼手中的红盖头,小心地折叠起来收进怀里,点点头道,“是该动身了!”

桃娘精神一振,率先转身,紧了紧握剑的右手,沉声道,“一会我先杀进去,帮你引开那些狗杂碎,你去找到云桥……”

申小甲走到桃娘身旁,摇摇头道,“你哪都不用去,就留在这里安心养伤。”

“你要一个人去?”桃娘微微蹙起眉头,瞥了一眼倚靠在柴房门板上闷闷喝了一夜酒的老曲,眉头又缓缓舒展开来,低声道,“就算你有九命猫神相助,但多一个人也能多一分力量……”

老曲拎着酒壶,醉醺醺地直起身来,忽然道,“我不会去。”

桃娘登时愣在原地,呆呆道,“你不去?”

“他又不是去杀人,我去干什么?”老曲身形一闪,突兀地出现在桃娘背后,猛地将酒壶砸向桃娘的后脑勺,瘪了瘪嘴道,“安心睡吧,别添乱了!”

砰!桃娘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回头怒视着老曲,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浑身一软,沉沉地倒入老曲的怀里。

申小甲拧着眉毛看向老曲,咧着嘴道,“你下次能不能换个法子,这方式真的很暴力!”

“习惯了……”老曲讪讪一笑,舔了舔嘴唇道,“少操这些闲心,你去办你想办的事情,这边有我,出不了什么乱子。”

“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不用问,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老曲……我可能要晚几天成亲了……”

“只要能成就行,好事不怕晚。”

“有理!”申小甲深吸一口气,目光如刀地盯着城主府方向,声音冰寒道,“我先去见一个人,然后过两天再请你和我一起去杀一个人!”

“杀人这活儿我熟,小事耳……”老曲抠了抠鼻孔道,“不过,杀人之前我想请你喝杯喜酒。”

“这就是你喝了一夜闷酒想出来的结果?若是你有顾忌,到时候也可以不去,其他人也够用了……”

“没我在,我不安心。你也不必觉得有什么为难的,这是我本来就欠你的。”

“好!酒席钱我出了,杀完人我再请你喝我的喜酒!”

“别再这儿矫情了,早去早回……”老曲低头看了一眼昏迷的桃娘,眨眨眼睛道,“说不得,这事儿结束后还得再喝一顿喜酒……三喜临门啊,当浮一大白!”

申小甲会心一笑,朝着老曲挥挥手,快步来到醉月楼大堂门前,收起脸上的笑意,堆起一层厚厚清霜,双手按在门闩上,奋力一推,喃喃自语道,“你可别让我失望啊……我要是失望了,后果可是很严重的!”

春江杀人月 第七十章 疯子,麻子,胖子 嘎吱……

木门乍然洞开,一片有些燥热的阳光铺进了狭窄逼仄的茅草屋。

屋内正中央摆着一张用边角废料拼凑出来的桌子,以及几条坑坑洼洼的凳子,便再无其他物件,徒有四壁。

也并非真的什么都没有,至少里面还坐着一个人,一个衣衫华贵、穿金戴银、珠光宝气的人,可以简称为贵人。

申小甲一脚踏了进去,于是屋子里便又多了一个人。

“你来了。”那位贵人抬眼看向申小甲,拿起桌上的一个陶壶,斟了一杯淡青色的茶水放在自己对面位置的桌边,嘴角泛着一丝浅淡的笑意,“这是李大婶新炒的雨前明,味道很是浓郁,回味无穷,尝尝。”

申小甲踱步走了过去,一掀红衫前摆,款款落座,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小口,不冷不热道,“确是好茶,但我不喜欢绿茶。”

“茉莉花茶喝多了容易便秘上火,你该学会喝绿茶。”

“每个人口味不同,别劝我……李大婶呢?”

“我把她送到了一个很安全的地方,颐养天年……一个瞎眼的女人在接下来的争斗里想要活下去不容易,本来她就已经够不容易的了,还是得个善终吧。”

“这世道,谁活着都不容易……把她送走也好,这样咱们也才能少一个后顾之忧,毕竟是麻子的娘亲,和我的娘亲一样亲。胖子,我的女人在你手上吗?”

“她没在我手上,但在我的床上。”

“沈琦!”

“在这儿不要叫我的名字,否则就是在侮辱这间茅草屋,在这里只有疯子、麻子、胖子。”

申小甲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面色阴沉道,“你要是敢动她一下,我会发疯的。”

“你本来就是疯子,发疯不是很正常吗?”沈琦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低垂着脑袋道,“没想到你进来开口闭口说的都是她,让我很是失望啊。”

“我现在只关心你有没有让我失望……”申小甲直视着沈琦,寒声道,“你已经让我失望过一次了,事不过三,我不想失望第二次。”

“麻子的事情……我也没想到,原本我以为去的会是你,左右有几个绝世高手护着,想来你应该不会出什么事,便没有放在心上。”

“那天你去过烟火铺?”

“没去过,”沈琦躲开申小甲的眼神,故作镇定道,“我在排练那两场被你打脸的戏码,忙着呢!”

申小甲从怀里摸出一块沾有黑渍的白帕扔在桌上,斜眼看向沈琦道,“诗会那一晚从你鞋印上抹下来的,上面有烟火铺的焦灰,还有一股夜香味,除了你,那一天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同时沾上这两样东西……”

“好吧,我承认,我确实去过烟火铺……当时是想过去看看你的情况,谁知道去的不是你,接着便是那一声惊天雷,想要救下麻子已是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飞灰湮灭。”

“是吗?恐怕不是不能,而是不想吧,你和麻子从来不会坐在一起,他看不惯你,你瞧不起他……但没必要见死不救吧,李大婶把你当亲儿子一般对待,你这么做对得起这一壶雨前明吗?”

“不管你信不信,我还是那句话,并非见死不救,而是无能为力……”

“那云桥呢?你也是无能为力?”

“是我求吴青多射了一箭,否则你现在已经抱着她的尸体嚎啕大哭了。”

“你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沈琦抬起头,正正地面向申小甲,眼神阴郁道,“我没做过!行了吧,够正面了吗?”

“很好!”申小甲再度端起茶杯,啜饮一口,不紧不慢道,“这样咱们就可以继续之前的计划了。”

沈琦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忽地想到什么,轻声问道,“那一万两用了多少?”

申小甲并没有直接回答沈琦的问题,反问道,“你没发现最近我身边少了几个人吗?”

“曾八他们?”沈琦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几下,双眼微眯道,“换来了多少人?”

“人?”申小甲摇了摇头道,“我只要刀。”

“没有人……谁来握刀?”“我自有打算,刀握在陌生人手里不安全。”

“都花光了?”

“一分不剩……另外,我还想找你再要一万两。”

“还不够,你要多少把刀?”

“不是用来买刀的,”申小甲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腼腆地笑道,“是我自己需要用一用……权且当作是我找你借的,事情结束后就还你。”

“不用还!如果事情顺利,你以为我还在乎那点钱吗?事情若是不顺利,你我都要死,钱财留着又有什么用呢?”沈琦从衣袖里摸出一沓银票,轻轻地拍在申小甲面前,满不在乎道,“对了,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平常买张饼你都要掰成三块吃三顿,转性子了?想要体验一下骄奢淫逸?”

“若不是我有这储备口粮的好习惯,七年前你就该在断肠崖下饿死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钱是我花的,但不是花在我身上……我来这之前顺道去了一趟烟雨楼,和黄四娘商量了一下,原本需要一万两的赎身钱打了个八折优惠。”

“八千两?倒也划算,毕竟楚云桥是当红花魁,你赚了。”

“不不不,是两千两,”申小甲伸出两根手指,微微笑道,“其实我感觉还可以再压一压价,只是想着早一点过来这里便没有继续了……”

“那你为什么找我要一万两?剩下的八千两还有别的用处?”

“当然,待这些事情结束之后,我要和云桥成亲,筹备结婚酒席需要钱,置办新房需要钱,还有日后若是云桥有了身孕,补品什么的也需要钱,生孩子需要钱,养孩子需要更多钱……粗粗算了一下,至少也需要七千二百两。”

“想得倒是挺远的……”沈琦眼角抽搐一下,没好气道,“连你生孩子的钱都找我要,是不是有点过了?还有,这些加起来总共是九千二百两,还有八百两呢?别说你想存着将来养老啊,那样我真的会掀桌子……”

“掀吧掀吧,反正这张桌子也是你做的,我早就看不顺眼了,乱七八糟的木料硬生生拼凑在一起,毫无美感!”申小甲无所谓地耸耸肩,见沈琦脸上的愠色越来越浓,速即解释道,“老曲也要成亲了,我得帮他置办几桌酒席,添几件家具,不多不少,刚刚八百两。”

“还能记着别人,总算不是那种见色忘义的无良之辈……”沈琦轻叹道,“行吧,这件事办完之后,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这一万两就当是提前庆贺你新婚了。对了,这几年你捣鼓那些新奇玩意应该挣了一些钱吧,那个什么无籽西瓜最近就挺火的,分的红利应该也不少,跟我透个底儿,你攒了多少小金库了?”

申小甲放下茶杯,拿起桌上的银票,快速轻点一番,一把揣进怀里,羞赧地笑道,“不是很多,也不是很少,整整一万两。”

沈琦顿时被茶水呛了一下,面色铁青道,“太不要脸了,你自己有钱还找我要?”

“那是我昧着良心挣来的辛苦钱,一分都不能乱花……”

“算了算了,我这人大度,不与你这般无赖、泼皮、龟孙子计较了……那位九命猫神什么时候成亲?我随了八百两礼钱,总能去喝杯喜酒吧!”

“筹措一番,约莫是在七月十四那天。”

沈琦砸吧一下嘴巴,大有深意道,“七月半?这日子不大好啊……”

申小甲不咸不淡地答道,“江湖儿女没那么多讲究。”

“为什么非得在我们行动那一天呢?多少有些不吉利吧,要不往前挪一挪?”

“他的决定,说是血花也是红色,一样的喜庆。”

“不愧是天字榜第九的杀手,说话就是杀气腾腾……那天我可得好好跟他喝一杯,以后就没机会和这样的英雄人物对酌了。”

“其实我可以饶你爹一命,只要你保证他不会再出来作妖,比方说让他在监牢里了此残生……”

“不必了,还是死人最让人省心。”

“弑父的名声不好听,弑父的朋友我也不敢交。”

“这件事之后我们不可能再做朋友,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可以,你的选择很明智。”申小甲站起身来,转身走出茅草屋,兴致缺缺道,“好了,该说的已经说完了,该拿的也拿了,自此你我两清,互不亏欠……我很忙,先走一步。”

沈琦端起茶杯,对着申小甲的背影遥遥一敬,随手一泼,在地上浇出个“一”字,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面前的桌子,一掌拍下,桌子立时四分五裂,起身踏出茅草屋,用手指撇去眼角的一滴清泪,面无表情道,“出来吧。”

红杏慢慢地从茅草屋后走了出来,靠在沈琦的怀里,娇媚道,“恭喜少爷将要成为月城新的老天爷,到时候可别忘了奴婢啊!”

“忘不了,”沈琦捏着红杏滑腻的下巴,声音清冷道,“你想要的都会给你,给到你不想要为止……”

红杏痴痴笑道,“只要是少爷给的,红杏都会想要……少爷,明明这是值得庆贺的事情,为何我见你眼里却满是忧伤呢?”

“从今天起,我在这月城中便真的没朋友了。”

“您也不需要朋友。”

“道理是这么一个道理,却还是会忍不住难过……”沈琦回头看了一眼茅草屋,唏嘘道,“一间房,两世人啊……一会儿找人把这屋子拆了吧,省得碍眼。”

红杏点头应诺一声,忽地想起什么,试探地问道,“县令那些外室小妾需要也一并处理了吗?”

沈琦一把推开红杏,冷面霜眉道,“你也是女人,何苦总是为难女人!既然当初我给了她们一条活路,她们就该活下去,任何人都不能再夺走她们的性命!以后在我面前收起你那副阴毒伪装,当心装过头了,把自己的脑袋也装了进去!”

“少爷息怒,是奴婢犯蠢了,往后少爷怎么说,奴婢就怎么做,不敢再多言半句……”红杏慌忙跪伏在地,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道,“那县令大人……”

沈琦从怀里摸出一张奏折扔在地上,面色平静道,“把这折子交给我爹,他会好好地送刘大人一程。”

红杏速即收起奏折,正要磕头告退,偷偷瞄了一下沈琦的脸色,又继续趴伏在地。

“还有……”沈琦停顿片刻后,低声吩咐道,“之前给瓜农的那种药不能再用,起效太慢了,换成一种时间短的,我要带去给别人庆贺新婚!”

红杏瞬即明白沈琦的用意,身子趴伏得更低了一些,战战兢兢道,“是!奴婢这就去替少爷找一种更加合适的药,必不会让少爷久等……”

“行了,退下吧!有客人来了,别趴在这里让人看笑话……”沈琦侧脸看向茅屋右侧某棵槐树,冷笑道,“棋痴兄弟既然来了,何必藏头露尾的,出来聊聊吧!”

红杏顿时一惊,急忙起身,看了一眼沈琦的脸色,躬身退去。

“哈哈哈,沈兄误会了,”师堰从槐树后信步而出,笑容可掬道,“师某只是凑巧打酱油路过,并非有意偷听沈兄的小秘密。”

沈琦冷哼一声,“卖酱油的铺子在城东,这里是城西,你这路过得很是奇特啊!”

“殊途同归嘛!”师堰轻咳一声,淡然道,“就像你我一般,虽然一开始看似朝着不同的方向努力,但最终的目标却是一样的。”

“既是目标相同,那本少爷可否请棋痴兄弟帮个忙?”

“什么样的忙?”

“武痴兄弟在这里吗?”

师堰抠了抠脑门,皱眉道,“你找我帮忙问他作什么?”

“顺嘴一问嘛,”沈琦捏了捏手上的金戒指,漫不经心道,“我看你们时常都是在一起的,可这会儿却没察觉到他的气息,有些好奇而已。”

师堰轻轻地噢了一声,垂头叹道,“我倒是想时时刻刻将他带在身边,可你也知道他叫武痴,自然是对武学十分痴迷……这会儿正缠着那耍剑的女人学什么青莲剑歌呢,拖都拖不走。再说了,我就出来打个酱油,也不需要他陪在左右。”

“哎……你怎么能一个人出来呢,不知道现在外面有多危险吗?太粗心了!”

师堰忽地汗毛直立,悄悄地向后退了两步,满脸警惕地盯着沈琦道,“你到底想要我帮什么忙?”

沈琦扭动两下手腕,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冷冷地吐出几个字,“借你的人头一用!”

春江杀人月 第七十一章 寒雨惊梦,雪绸挂青枝 七月十三,一场寒雨凉到梦。

从梦中惊醒的庞庆站在城主府客房外的屋檐下,看着面前的雨帘,忽然想起站在这里的应该是两个人。

可是现在这里却是只有他一个人,另外一个人自打昨天出去打酱油之后便再也没回来过。

他不禁有些纳闷,月城的酱油这么难打吗?

思来想去,他决定自己也出门去打一打,左右闲来无事,那个耍剑的女人任他把如何软磨硬泡也不肯传他一招半式,心中窝火,正好出去撒一撒。

可还没等他迈出第一步,便又停了下来,因为屋檐下又多了一个人。

沈琦打了一个呵欠,懒洋洋道,“早啊,武痴兄……一大早杵在这儿看什么呢?”

庞庆本不想搭理沈琦,却想起自己如今身在别人的屋檐下,只好淡淡地吐出几个字,“不是在看,而是在等。”

“等?”沈琦抠了抠脑门,佯装恍然大悟道,“噢!你是在等棋痴兄弟吗?”

庞庆斜眼看向沈琦,皱眉道,“听你这口气……你知道他在哪?”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沈琦分明感受到从庞庆身上散发出一阵寒气,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缩着脖子道,“知道一点点。”

庞庆急声追问道,“他在哪?”

“我不知道他如今在哪,只知道他昨天去了哪里。”

“那么……他昨天去了哪里?”

“一间茅草屋。”

“谁的茅草屋?”

“捕快马志的茅草屋,还在那里见了一个人。”

“什么人?”

“去捕快家里的当然是捕快。”

“申小甲?”

沈琦重重地点了点头道,“我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他那半黑半白的头发很扎眼,也很独特,应该不会错。”

“头发对了,脑袋就是对的……”庞庆双眼微眯道,“他们在那里干什么?”

“不清楚……”

“你不是也在那里吗?”

“我只是打酱油路过的。”

“你也去打酱油?”

沈琦垂下脑袋叹了一口气,满脸无奈道,“我也不想去,可是没办法呐!身为我们这种纨绔,平时就算再怎么吊儿郎当,每月还是总有那么几天要出去为家族事业添砖加瓦。城东的酱油铺子是我家的,最近我打算在城西也开一家,还专门找人看了一下风水……不巧,死捕快马志的家就很合适。”

“死人的房子都不放过?”

“人都死了,房子还留着干嘛。”

“他不是还有个瞎眼的母亲吗?”

“赶走了,反正也是瞎子,在哪里生活都一样黑。”

“有道理……那你应该在那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对,怎么会不清楚师堰和申小甲在干什么呢?”

沈琦难为情地挠挠头道,“申小甲来了,我自然要走,而我走了,棋痴兄弟才从大树后头钻出来。”

“你怕他?”庞庆鄙夷地看了沈琦一眼,狐疑道,“你可是月城最大的纨绔,他应该见到你躲着走才对……”

沈琦伸出两根手指,忿忿道,“我已经被他打了两次脸了,可不想再被打第三次……我虽然是月城里最大的纨绔,但他却是最有名的疯子,穿鞋的害怕光脚的很正常。”

“你倒是不蠢,看来师堰说的是对的,任何时候都不能小看任何人……”庞庆深深地看了沈琦一眼,沉吟片刻道,“那茅草屋在哪,带我去看看!”

“这还下着雨呢!”

“雨中漫步不是更有味道吗!”

半个时辰后,骤雨初歇。

庞庆站在一片光秃秃的黄土上,扭头看向身旁的沈琦,冷冷道,“茅草屋呢?”

“许是拆了吧……”沈琦摸了摸鼻子,忽地指向旁边右侧某棵槐树,惊声道,“武痴兄,那边好像有个人……”

庞庆顺着沈琦的手指看去,只见那棵槐树后有一抹熟悉的青色,速即快步奔去。

沈琦也跟了过去,定睛看清现场情形之后,一屁股坐在地上,面色寡白道,“这……这是棋痴兄弟?”

槐树后,一具身穿青衫布衣的无头男尸倚靠在树干上,血已尽,躯体凉如冰。

庞庆伸手从无头男尸怀里摸出一块白玉令牌,盯着上面的棋字,寒声道,“是师堰……”扯下自己腰间的一块武字玉牌,将两块玉牌拼在一起,“此令牌乃是恩师所赠,天下总共有四块,拼接起来可以凑成一块完整的蓝田玉,意思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令牌就代表着我们的性命,令在人在……”

“这么说来,那定是棋痴兄弟了……可他的脑袋怎么不见了?”

“我猜是被人砍下来装进盒子里了,因为我们也这么做过。”

“是那申小甲干的?”

“一刀斩首,”庞庆面色阴沉道,“这月城中会如此狠辣刀法的也就他和九命猫神了,但师堰武艺不精,自然不配九命猫神出手,那便只可能是他了。”

沈琦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义愤填膺道,“天杀的恶贼申小甲,仗着自己会几分武艺胡作非为,以强欺弱,竟害得棋痴兄弟兰摧玉折,英年早逝!武痴兄,你放心,这事儿发生在我的地头上,定不会就此作罢,我马上就去召集人手,便是拼了这条烂命也要为棋痴兄弟报仇雪恨……”

庞庆将两块玉牌收进自己怀里,摆摆手,眼神阴毒道,“不着急,这种小事也不敢劳烦沈公子……以强欺弱是吧?好得很啊,那我也让他尝尝痛失挚爱亲朋的滋味!”

“使不得!”沈琦急声道,“云桥姑娘暂时不能死!还得用她作饵……”

“那便换一个人,”庞庆抱起无头男尸,转身离去,走出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盯着沈琦道,“我听说醉月楼的老板娘待他如子?”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他从小到大都是住在醉月楼里,和老板娘的关系应该不差。”

“那便好办了,待我将师堰安葬以后,便去醉月楼吃一碗酒……沈公子,可否借点银子使使?”

沈琦从怀里摸出两锭沉甸甸的银子,奋力抛向庞齐,洒然道,“小意思,说借可就见外了,权当是我请武痴兄喝的离别酒吧,不用还!还有一点,我听说明晚九命猫神要成亲,想来届时必定无暇他顾,是武痴兄去醉月楼喝酒的好时机。”

庞庆接过银子,眯起眼睛瞄了一下沈琦,道谢一声,回转身子,踏步而行,消失在蒙蒙林雾之中……

与此同时,府衙后院内,沈荣踱步来到刘奈的厢房外,轻轻敲了敲木窗,不疾不徐道,“刘大人,东窗事发了,咱们聊几句吧!”

嘎吱一声,一身白衣的刘奈推开房门,昂首扩胸地走了出来,冷冷地看着沈荣道,“我与你这等襟裾马牛,衣冠狗彘没什么可聊的!”

沈荣瘪了瘪嘴道,“你们这些迂腐就是矫情,骂个人还咬文嚼字的,我就不同了……”从袖袍里摸出一本淡黄色的奏折和一本蓝色的账簿扔到刘奈的身上,面色阴沉如水,“你个卑鄙无耻的王八蛋,居然敢背着我搞小动作,还打小报告?当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吗!”

“呵呵,在下饱读圣贤书,识字无数,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是你这目不识丁的武夫,”刘奈面不改色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竟敢将月城当作是自己的地盘,为非作歹,目无王法!还敢私募府兵,垄断贸易,你真当头上这片青天是瞎的吗!”

“不是瞎的又怎么样,天高皇帝远,在这月城里,沈某才是天!”

“放肆!你竟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是要反了吗!”

“反不反的不是你说了算,”沈荣搓了搓手指甲,面无表情道,“我每年给圣上进贡的钱粮是大庆所有边陲小城里最多的,血参、珍玩一大筐一大筐地送过去,在圣上眼中,我是大大的忠臣!不像你,自上任以来,除了窝在这间屋子里,做过什么有益社稷的事?简直就是蛀虫、败类、窝囊废!”

刘奈冷笑一声,从地上拾起奏折和账簿,歪着脑袋道,“你怎么知道我什么都没做?在这月城中最闲的就是我,除了你之外,说话最有分量的也是我,你以为我这些年来就只写了这两个本子吗?我每天都在写字,你猜猜我这些年一共写了多少个字?”

沈荣顿时一惊,慌忙走进刘奈的厢房内,来到书桌下堆积如山的奏折前,拾起一本,随意地翻看了两眼,面色铁青地高喝道,“来人啊,请刘大人上路!”

话音一落,立时便有两名黑衣武士一脸漠然地抽刀走向刘奈,刀光清寒。

刘奈嗤笑一声,抬起右手道,“等等,清流雅士有清流雅士的死法,岂死于尔等污浊之手?”推开黑衣武士,施施然地走到院子里的李树下,从袖袍里取出一条长长的白色绸带,挥手一抛挂上树枝,搬来一块石头,站上去打了一个死结,正了正衣冠,将头颅伸进绸带结成的圆圈里,抚了扶胡须,大笑几声,踢开脚下的石头,“敢为苍天开开眼,自挂东南枝……甲小子,能帮你的就这么多了,老夫去也……”

沈荣缓步踏出厢房,恨恨地看了一眼李树枝头的那一挂雪白,一把撕碎手中的奏折,沉声对身旁的黑衣武士吩咐道,“把屋子里的东西都烧了……堆在监牢那儿烧,火势越旺越好!”

春江杀人月 第七十二章 一拜天地 十四日,两把火在天边燃了起来,烧红了片片残云。

一把火是将落未落的烈阳,一把火是江边的巨木篝火。

一袭红衫的申小甲站在老曲买的小宅子门外,望了一眼天边的彩霞,又望了一眼江边的红光,沉沉一叹。

曾八来到门前,拍了拍申小甲的肩膀,轻声道,“别担心,她没在那边。”

“我知道,”申小甲瘪着嘴道,“假借月神之名重办祭典,不过是想让我觉得花架子上的是她,一头栽进去罢了……但是八哥……你说她不在那边,又会在哪呢?”

曾八耸耸肩膀道,“肯定不在城主府里,也不在县衙里。无人巡守的城主府太空虚,监牢烧成灰的县衙太空旷,都不可能。”

“老狱卒他们没事吧?”

“我去的时候刘奈已经挂在了树上,老狱卒带着囚犯藏进了你挖的坑里,都不需要我做什么多余的事情。”

“我没埋怨你去得晚,谁都来不及……大老爷也该藏起来的,我跟他说过哪里有坑。”

“这便是读书人的风骨,而且衙门里总要有人直面沈荣的怒火,否则谁都逃不过去。”

“罢了,那一天在东窗下商议的时候,他多半就已经下定了决心……”申小甲回身看向张灯结彩的院子,抿了抿嘴唇道,“都准备好了吗?”

“院子外的都准备好了,院子里的也准备好了。”曾八看了一眼满院前来贺喜的飞雪巷百姓,语气平淡道,“我以为你还是要高兴点,起码现在高兴点,毕竟马上婚宴要开始了,拉着一张臭脸不喜庆。”

“我能高兴得起来吗?”申小甲翻了一个白眼道,“原本计划只花八百两的,老曲这臭不要脸的一声不吭地预订了几百坛荷花蕊,现在足足花了我一千八百两!”

“他一辈子就这一次,别这么小气……”曾八轻轻撞了一下申小甲的肩膀,眨眨眼道,“看在我帮你跑了几天腿的份上,等我成亲的时候,你也给我凑一点吧。”

“你?”申小甲皱眉道,“连个对象都没有,你成个屁的亲。”

“怎么没有?”曾八朝着端坐在院内一张酒桌旁的姬姥姥努努嘴,羞涩道,“她就是我未来的新娘。”

申小甲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表情怪异道,“你的口味也太重了吧,虽说成熟的女人懂得心疼人,可她是姥姥啊!太成熟了些吧!”

“你们这些愚昧的世人永远只看得到事物的表象,”曾八双手背在身后,缓步走向姬姥姥,讥笑道,“八九不离十,不止是指我们三个人的关系,还表明了我们的年龄,登上天字榜那年我十八,老曲一十九,姬柳嘛,嘿嘿……小子,等下就让你开开眼!”

说罢,曾八在姬姥姥身旁站定,俯身低语几句,然后朝着申小甲指了指。

姬姥姥冷冷地看了一眼申小甲,随即伸手按在脸颊边缘,慢慢扯下一层苍老的脸皮,现出一张容貌清丽的中年妇人面庞,对着目瞪口呆地申小甲勾了勾手指。

申小甲呆若木鸡地走了过去,口舌干燥道,“你……姥姥?”

“本来不想在老曲的大好日子撕破脸皮的,”姬柳轻咳一声,声音婉转清脆道,“可有些人实在太过分了,什么叫做老妪赴喜宴,丑得不自觉?来,你给姥姥说道说道,我哪里丑陋了?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就在你的心口开一朵大红花!给老曲添点喜气!”

一旁抱着红冠大公鸡的少年立时鼓掌道,“好啊好啊,到时候他身上就有两个屁……眼了!和他的头发一样特别,一样让人印象深刻!”

正当申小甲想要辩解几句的时候,一身大红装的老曲拉着头戴红绒花的黄四娘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跟在二人身后的小芝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吉时已到,婚礼正式开始!”

话音未落,两旁的乐师便敲敲打打起来,节奏欢快明朗,令在场所有宾客都不由地喜笑颜开。

“一拜天地!”

老曲和黄四娘齐齐跪地,面向落日缓缓拜伏。

“二拜高堂!”

两人同时转身,对着屋内正上方的几块灵牌跪拜下去。

“夫妻对拜!”

老曲和黄四娘面向对方,微微躬下身子,鼻尖轻轻一碰。

待到二人起身之后,小芝挠了挠头,认真地回忆了一下申小甲交代的流程,面色庄重地盯着老曲道,“曲墨轩,你愿意成为黄四娘的丈夫,将她的喜怒哀乐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吗?”

老曲轻轻地拉起黄四娘的手,斩钉截铁地吐出三个字,“我愿意!”

小芝扭头看向黄四娘,郑重地问道,“四娘,你愿意成为曲墨轩的妻子,无论他贫贱富贵,都和他生死与共吗?”

“我愿意……”黄四娘含情脉脉地看着老曲,柔声答道。

“礼成!”小芝高喝一声,长长舒了一口气,对着申小甲挤眉弄眼一番,牵着黄四娘走向新房。

院内众宾客齐声喝好,目送黄四娘和小芝离去,对着还留在原地的老曲遥遥举杯,高声庆贺。

老曲拎着一坛荷花蕊,挨个挨个回敬一遍,而后双颊绯红地来到申小甲几人所在的酒桌旁,大模大样地坐下,瞥了一眼现出真面目的姬柳,又看了一眼脸上有个巴掌印的申小甲,哈哈笑道,“你小子是不是又在胡言乱语,竟惹得姥姥都撕破脸皮了……”

“真不是我说的!”申小甲愤愤道,“我从不拿女性同胞的容貌开玩笑,老的也不例外!”

“你看看……”曾八用筷子点指几下申小甲,阴阳怪气地对姬柳说道,“他现在都还在说你老!简直是死不悔改啊!”

姬柳冷哼一声,眼神冰寒地看向申小甲,右手慢慢伸向旁边的竹篮里。

老曲举起酒杯,连忙打圆场道,“来来来,别说那些没名堂的,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咱们不醉不归!”

“紧张什么,我就拿根红薯而已……”姬柳从篮子里摸出一根烤红薯,轻咬一口,斜眼盯着老曲道,“还是少喝点吧,你现在喝得酩酊大醉,待会儿还怎么办事啊!”

老曲抽抽鼻子,咕咚又吞下一杯酒,漫不经心道,“喝醉了才好杀人!”

姬柳撇撇嘴道,“我说的是洞房……你那娇滴滴的黄四娘可还在新房里等你呢!”

“今天只成亲,不洞房……”老曲放下酒杯,索性抱起酒坛,猛灌几口,低垂着脑袋道,“来日方长嘛,生儿子的事不着急。”

申小甲轻叹一声,直视着老曲的眼睛,正色道,“要不你今晚还是别去了,春宵一刻值千金,没什么事比生儿子重要……有八哥他们已经够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

“欸!男子汉大丈夫行于天地间,最重要的就是一个信字!”老曲舔了舔嘴边酒渍,豪气干云道,“既然我说出口的话,那便要做到!再者说,我今天不生儿子,其实只是不想那城主府的混账玩意儿投胎做我儿子罢了,别想岔了!”

申小甲无奈地摇了摇头,也抱起一坛酒,往嘴里浇了几口,砸吧着嘴巴道,“行吧!那等咱们办完这里的事,找个清幽雅静的地方一起生儿子!”

曾八扬扬眉,怪笑道,“一起生儿子?你们俩谁做爹谁当娘?”

霎时间,满院哄然大笑。

便在此时,院门口忽地出现一道身影,笑声戛然而止。

老曲冷面霜眉地看着门口那人,寒声道,“还真是说王八,王八到!虽然来的是只小王八,却也是省了工夫。”

“别这么看着我……”站在院门口的沈琦干笑道,“其实我和大家是一条船上的,自己人!”

曾八拿起旁边的黑色竹竿,冷冷道,“谁跟你是一条船上的,我这划船的人怎么不知道……这里不欢迎你,赶紧走,晚了就不必走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沈琦指了指申小甲道,“不信,你问问小甲……”

众人立时将目光移向申小甲,脸上满是惊疑之色。

申小甲缓缓地站起身来,点了点头道,“其实今晚这场大局是我和沈公子联手布下的,个中隐情将来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解释。”

沈琦听见申小甲说出的沈公子那三个字,眼底闪过一丝黯然,速即又堆起满脸笑意,踱步走进院内,轻笑道,“而且其实今天这场喜宴也有我一份薄力,所以这才想厚着脸皮来讨杯喜酒喝,顺便再给大家送来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申小甲和老曲异口同声地问道。

沈琦走到一张酒桌旁,面带微笑地跟桌上的宾客借了两只白瓷杯和一壶荷花蕊,右手拇指上的金戒指轻轻在其中一只酒杯上滑过,挪步来到老曲面前,小心翼翼地将两只酒杯斟满,一杯递给老曲,一杯自己捏在手中,温煦道,“先喝喜酒,沾沾喜气,再说其他闲杂事……”轻碰一下老曲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我干了,你随意!”

老曲歪着嘴巴看了一眼沈琦,一仰头,饮尽杯中酒,轻轻地将酒杯放在桌上,挖了挖鼻孔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爽快!”沈琦竖起大拇指赞叹一声,侧脸看向申小甲道,“你女人没在城外的祭坛上。”

申小甲夹起一筷子松鼠桂鱼,喂进嘴中,面无表情道,“说点我知道的。”

“她在烟雨楼里。”

“烟雨楼有好几层,她在哪一间?”

“不在房内,在大堂正中央,准确地说,是整个大堂的正中间。”

申小甲眼神陡然一冷,双眼微眯道,“你们把她绑起来了?”

“这里面没我什么事……”沈琦放下手中的酒杯,一脸肃容道,“用的是害死方琦兰和她丫鬟的法子,留给你的时间并不多了,以云桥姑娘的体质,大概还能撑一个时辰。”

申小甲重重地将竹筷拍在桌子上,冷然道,“你们这是茅房里打灯笼,找死啊!”

“都说了,没有我……”沈琦叹了一口气,扫视庭院四周,好奇道,“怎么没见到绿袍儿那傻小子,老曲成亲这么大的喜事,他都不来喝杯喜酒吗?”

“他在忙着照顾病人……”申小甲不咸不淡道,“你怎么突然问起他来了?”

“没什么,这不是想着最后再和大家聚聚吗,往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着……”沈琦长叹一声,对申小甲几人拱手道别,“我先回了……离开的时间太长,老家伙难免会起疑心,今晚可不能让他疑心,只能让他死心!诸位,珍重!”

老曲待到沈琦离去之后,悠悠起身,伸了一个懒腰,歪着脖子看向申小甲,嘴角微微上扬道,“我去跟四娘说了两句话,然后咱们就去接你媳妇回家……”

春江杀人月 第七十三章 猫有九命,唯有一心 夜色渐深,人喧已静。

红烛在风中摇曳,等着有人来熄灭,等来等去,却只等来一声叹息。

叹息声自然是老曲发出的,站在门口良久之后,他终于将双手放在了门板上。

推开门再关门,一开一关也没能熄灭那根长长的红烛。

黄四娘坐在床上,直勾勾地盯着老曲,欲言又止。

“我要出去一趟……”老曲不敢去看黄四娘的眼睛,只能看向桌上那一盘辣卤牛肉,移步过去,扶着桌子坐下,拿起一块辣卤牛肉塞进嘴里,低着头,含混不清道,“可能回得来,可能回不来。要是回得来,你就别等了,早些歇息,要是回不来,你也别等了……”

其实老曲后面还有一句话没说,但他知道说不说都是一样,果然下一刻黄四娘便说出了那句话。

“我是不会改嫁的,而且不管你回不回来,我都会等……”黄四娘脸上并没有什么不悦的表情,似乎早就料到一般,嘴角含笑道,“我黄四娘一生嫁过许多男人,腻烦了,你会是最后一个。”

“是我对不住你,”老曲又抓了几片辣卤牛肉囫囵咽下,低声道,“以前是因为忘不掉以前,以后是没办法给你以后……”

“不是说可能回不来吗?怎么搞得跟一定回不来一样?”

“我习惯拼命。”

“所以你有九条命。”

“猫有九命,却唯有一心……”老曲终于抬起头看了他的新娘一眼,不由地有些痴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黄四娘,连鼻子上那颗痣都可爱了许多,深情款款道,“我的心如今在你那里了,所以不管我回不回来,你都要活下去,还要快乐地活下去,这样我也才会开心。”

黄四娘将双腿摆在床上,撩起裙边,斜斜地看向老曲,媚笑道,“你不跟我洞房,是怕我日后一个人不快乐?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我只知道你现在不立马过来躺在床上,我此刻就会很不快乐!”

“算了,现在的不快乐是一时的,如果今夜咱们洞房了,那往后的不快乐是长久的……”老曲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你已经够苦了,若是以后还要一个人拉扯孩子会更苦,这种苦我受过,虽然那会儿他已经是一个很懂事的大孩子……”

“懂事的孩子不会给家里人惹麻烦。”

“这不能怪他,自打他生下来就注定一生麻烦不断……而且,不给家里人惹麻烦的孩子是怪物,没人味的怪物。他这一点做的很好,虽然每年都把自己埋一次,但还有人味。”

“这就是你为他拼命的理由吗?”

“我本来就欠他一命,拖了十年,该还债了。”

黄四娘软软地卧了下去,翻身背对老曲,闭上双眼道,“你去吧,去还了债,干干净净地做我的夫君……”

“辣卤牛肉不错,有你的味道,我带上几片路上吃……”老曲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鼻子,端着辣卤牛肉走出新房,离开前最后看了一眼仍旧背对着他的黄四娘,便关上了那扇门。

又是一开一关,红烛还是没有熄灭,只是流的泪更多了一些。

依靠在门旁的申小甲见老曲走了出来,迎上去问道,“这么快?”

“太慢了你媳妇等不了……”老曲一边嚼着辣卤牛肉,一边走向院门,路过水井时,伸手一招,寒月刀破水而出,落在了老曲手上,皎洁如月。

“不科学啊!”申小甲悄悄抓了一把辣卤牛肉塞进嘴里,瞪大眼睛道,“你这是隔空取物?”

“很稀奇吗?”老曲面色平静道,“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气息,只要彼此气息之间有牵引力,便会互相靠近,就像你以前鼓捣的那两块什么磁铁一样……而绝世高手可以把自己的内力化为这种牵引力,就像吃饭喝水一般容易。”

“能做到这一点的绝世高手有多少?”

“很多。”

“几个?”

“除我之外,天底下大概还有五个,或许更多,但这五个比较出名。”

“哪五个?”

“藏剑山庄的剑圣秦南,大庆镇北大将军朱怀仁,唐国女帝李若存,还有两个很有名,但没人知道他们叫什么,一个是光头大和尚,一个是藏身边塞的鬼面人。”

申小甲长长地噢了一声,一抬脚踏出院门,一伸手将老曲端着的最后几片辣卤牛肉也塞进了自己的嘴巴里,瓮声瓮气道,“我再练多久能达到你们这样的高度?”

老曲懒懒地上下打量申小甲一眼,撇撇嘴道,“你啊……再练五百年,或许能成。”

申小甲不服气道,“不可能!我天赋异禀,聪慧过人……”

“就是因为你太聪明了,学武靠的不是智慧,而是毅力……这一点晏齐就比你做得好,心思单纯,一门心思地撞树,撞了十年之久,早晚会有大出息。”老曲将手中空盘随手一扔,撇撇嘴道,“这牛肉本来就是四娘给你做的,我最近牙齿疼,吃不了辣……她不好明说,只能由我拿出来,你不必这般偷偷摸摸的,实在很猥琐!”

“这女人恁是要得,你为什么不早点把她娶过门?我方才听你说什么以前是放不下以前的,是因为你上次趁我昏睡絮叨的那个药铺师姐吗?”

“原来你是装睡,我还以为你真的梦到了呢,感动了好一阵子。”

“讲道理,任谁耳边有个嘀嘀咕咕没完没了的都睡不着,我不醒是因为我一开始也很好奇罢了,但你翻来覆去讲了一整晚就很过分了!”申小甲一顿牢骚之后,忽地侧目看向老曲,认真地问道,“上次我听出你的故事并没有讲完,所以你那个师姐真的死了吗?”

老曲声音低沉道,“小甲,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聪明的人,有时候聪明得让我怀疑你是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师姐确实没死,却也和死了差不多,她为了从山贼手中逃出生天,划花了自己的脸,毕竟山贼掳走了那么多姑娘,谁记得哪个是药铺的,实在丑陋至极就任由她偷溜咯……当年那些人让我追杀你爹娘抛出的诱惑之一,便是医治好她的脸。”

“那她的脸治好了吗?”

“听说是治好了,还嫁给了一个京都的屠夫,生了两个大胖小子……小甲,你若是将来有机会去京都,帮我看她一眼吧,远远地看她一眼就成,太近了四娘会不高兴的……”

“好!”申小甲重重地点了点头,忽地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面色冷峻地盯着前面的暗巷,幽幽道,“前面就是飞雪巷了,我每天都会走这条巷子,但今天会是最难走的一次。”

老曲抱着寒月刀洒然笑道,“废话,醉月楼就在这巷子的最前头,你可不得每天都走一走吗……至于你说今天会是最难走的一次,我以为不然,因为我的手里有一把刀。”

“可我的手里并没有刀,”申小甲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醉月楼,轻笑道,“不过我很快就会有一把刀了,一把斩金断玉,削铁如泥的刀!”

“你的刀来了!”身穿绿袍的晏齐提着一把烧得火红的横刀冲出醉月楼,在申小甲身旁站定,气喘吁吁道,“总算赶上了!厨子说了,这把刀是借你的,等用完了还要重新熔成菜刀……”

申小甲接过火刀,瘪了瘪嘴道,“小气鬼,不就是几把玄铁菜刀吗,还当成宝贝了,等小爷得空寻一个玄铁矿,炼它个百八十把满大街扔着玩,气死他……”瞟了一眼晏齐空落落的双手,“你的刀呢?”

“我不跟你一起去了,”晏齐有些难为情地说道,“不是我怕死不讲义气啊,是桃娘又在闹腾,她的伤还没好,过来只会帮倒忙……而且刚刚店里来了一个奇怪的客人,我得守着……”

老曲皱了皱眉,忽然道,“什么样的客人?”

“年龄应该比我大一点,”晏齐摸着下巴道,“穿着一身灰色麻衣,一进来就问我娘在哪里,被我扯了个谎打发了,他如今一个人坐在边角落喝闷酒……”

“不是善茬啊,”老曲紧皱眉头道,“可惜我现在无暇顾及……晏齐,如果感觉苗头不对就立刻带着桃娘和老板娘离开,别逞英雄,你现在火候还不够,明白吗?”

晏齐不以为意地歪了一下嘴巴,转身往醉月楼走去,挥挥手道,“知道了……你们倒是要小心一些,我刚焖了一锅红烧肉,等着你们回来一起吃呢!”

申小甲淡淡地笑了笑,挥舞几下手中的火刀,目光锐利道,“老曲,我这把刀怎么样?”

老曲抠了抠鼻孔,“垃圾!会咬人的狗不叫唤,会杀人的刀也不亮堂……你这刀啊,太亮堂了,不仅藏不住,还明明白白地告诉人家咱们在哪儿,你说它有什么用?”懒懒散散地抱刀踏入飞雪巷,闭目仰面,任清风拂过如稻草般的发丝,无喜无悲道,“等一下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杀人的刀,场面或许很残忍,可别吓哭了哦!”

刹那间,巷中呼啸凄厉,如泣如诉……

春江杀人月 第七十四章 楼前谁人红衣湿 从醉月楼到烟雨楼总共有一千八百余步,一个时辰不是很长,却也不短,至少足够从醉月楼走到烟雨楼,所以申小甲和老曲走的不是很急,甚至可以说有些缓慢。

一百五十步之后,巷中风声止,犬吠止,蝉鸣止,申小甲和老曲的脚步亦是停止。

因为正前方数十步之外站着一个人,一个拄着一把银色长剑的蓝衣青年。

这个人出现得很突兀,所以连老曲不禁都愣了一下,脸上却是仍旧带着淡淡的微笑,用手指了指蓝衣青年,对身旁的申小甲解释道,“他叫慕十三,顾名思义,他排在天字杀手榜第一十三,那把剑叫断水,以之断水,开即不合,据说是春秋时越王勾践铸造的第二把剑,也不知是真是假。”

申小甲举起手中的火刀,歪着脑袋道,“他为什么要挡在路中间,我能砍死他吗?”

“在天下剑客里,他算得上前五的高手,你要觉得自己能打得过曾八,便可以砍死他……”老曲再次举步前行,抿了抿嘴唇道,“至于说他为什么会拦在路中间,我猜想是和曾八他们出现在月城一样。”

慕十三抬头看向老曲,冷冷道,“曲九哥,好久不见……十三在此恭候多时,想用手中剑试试你怀中的刀,看一看天字榜前十的风景……”

申小甲亦步亦趋地跟在老曲身后,低声道,“好像是冲着你来的……要打吗?”

“不打!”老曲看向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慕十三,淡淡道,“想看前十的风景不一定要和我打,其他人也可以,比方说曾八……”

在最后一个八字落下时,一身蓑衣的曾八扛着黑色竹竿出现在街道右侧的屋顶上,冷眼看向慕十三道,“听说你的剑很值钱,等你死了,我会好好珍藏你的剑。”

慕十三任由申小甲和老曲从身旁路过,目不斜视地看向曾八,嘴角上扬道,“待你死后,你的剑也是我的剑……八哥,今天也没下雨,为什么你还穿着那件破蓑衣呢?”

曾八顺手一抽,拔出藏在黑色竹竿内的霜江剑,右脚一蹬,裂开几片青瓦,荡下屋顶,挥剑朝着慕十三直刺而去,“因为等下会有一场血雨,我这叫未雨绸缪……霜降!”

话音一落,霜江剑剑身白光一闪,散发出丝丝缕缕的寒气,向四周迅速蔓延,似要将街道都冰封起来一般。

慕十三哈出一口白雾,眸中更添几分兴奋的神色,右手一抬一放,将断水的剑鞘插入地面,反手握着剑柄,身子一腾,飞跃向曾八的瞬间抽出断水剑,低喝一声,“来得好!请八哥试试我最近新悟出的第十四剑,裂云!”

叮!一阵剑与剑的争锋清鸣在飞雪巷内响起。

申小甲回头望了一眼后方的那两把剑,好奇道,“你说他们俩谁更胜一筹?”

“说不好,以前是曾八,但现在慕十三多了一剑,胜负便在五五之间……”老曲忽地又停了下来,砸吧一下嘴巴道,“今晚还真是热闹,就连常年在边关挣赏金的打猎人也跑来凑热闹……”

申小甲循着老曲的目光看去,只见街道前方从左右两侧各走出一名手拿双叉的黑衣人,二人竟是容貌完全相同,连走路的姿态神情也一模一样。

“这世上并没有什么分身术,他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老曲瞥了一眼满脸疑惑的申小甲,解释道,“左边那个叫伍六,右边那个叫伍七,他们就是天字杀手榜的第五、第六、第七位,因为干的是边关刺客的脏活,所以大家又管他们叫刺客五六七。”

“这都可以?”申小甲登时一愣,瘪着嘴道,“两个人占了三个人的排名位置不会被人打死吗?”

“我早就跟你说过,这世上只要你的拳头够硬,你就有道理……”老曲一脸淡定道,“第一个排名第五的被他们杀了,从此之后便在没有排名第五的杀手,但凡有一丁点想法的都活不到第二天……当然了,我是例外,不是怕,而是不想,第九这个数字很好,没必要再往前挪一挪。”

伍六和伍七在街道中央一左一右站定,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对着老曲躬身行了一个礼,随后身形一闪,消失在街道两侧阴影里,像是躲在暗林里的猎人,随时准备对猎物发出致命一击。

申小甲绷紧浑身的肌肉,目光警惕地扫向四周,刻意压低声音道,“打吗?”

“不打!”老曲笑着摇了摇头,再次抬腿向前,“他们占据杀手榜三个位置,那就应该算三个人,所以他们的对手也应该是三个人,这样才算公平。”

正当申小甲想要开口询问时,只听街道两侧陡然炸开无数透明丝线,光着脚的小芝坐在右侧一家店铺的台阶上,身旁是捧着竹篮子的姬柳和怀抱大公鸡的少年。

小芝热情地向申小甲挥了挥手,算是打了一个招呼,而姬柳和少年的脸上却是没什么好看的颜色,冷冰冰的像是申小甲欠了他们许多钱。

申小甲轻咳一声,也朝着三人挥挥手,快步跟着老曲向前走去,嘴角抿着微笑道,“确实很公平……咱们身边人都已经用得差不多了,”看向前面处在飞雪巷中间位置的府衙大门,呼出一口浊气,“我去衙门里一趟,再拉点人手,给咱们壮壮声势!”

“你去你的,我在这里吃碗面,长点力气……”老曲点了点头,缓步走到府衙旁边的面馆里,敲了敲紧闭的门板,轻声道,“老板,二两羊肉面,别放辣子,多撒葱花。”

门板应声打开,面馆老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面走了出来,将羊肉面递给老曲,在衣衫上擦了擦手,笑呵呵道,“早就给您备好了,一直在锅上热着……”

“多谢!”老曲接过羊肉面,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一边吸溜面条,一边望着府衙大门,嘀咕道,“这小子在算计这方面确实很有天赋,难不成这就是他说的什么皇家遗传基因……”

府衙内,申小甲提着火刀匆匆来到监牢处,看着眼前的一片废墟沉叹一声,三两步跨到一块石板前,奋力抬起,将脑袋伸进去左瞟右瞧一番,悄声道,“有喘气的没有?”

老狱卒从一片黑布隆冬探出脑袋,眨眨眼睛道,“你要请我出去喝酒了吗?”

“对啊,去烟雨楼喝酒敢不敢?”

“有刀吗?有刀就敢去!”

“当然有,这个坑旁边还有个小坑,里面有两百把大刀,应该够用了吧?”

“刚好够用,这坑里的衙役和囚犯,还有几十个等着看热闹的百姓,加起来正好也是两百人……”老狱卒眼睛一亮,立时爬出大坑,朝着坑内大喊一声,“兄弟们,出来透口气,申小子要请大家去烟雨楼喝花酒!”

大坑内,顿时现出一双双亮如明珠的眼睛,一个个脸面焦黑的脑袋露了出来。

申小甲哈哈一笑,揭开旁边的一块石板,从散乱堆积在坑里的大刀中捞出一把,按在老狱卒手里,高举自己手中的火刀,低吼道,“刀在手,跟我走!杀沈荣,报血仇!”

坑里的众人齐声应和一声,鱼贯而出,挨个挨个拿起大刀,跟着申小甲冲出府衙。

面馆门前,老曲看了一眼走在人群最前头的申小甲,放下手中的面碗,用袖子抹了抹油腻腻的嘴,站起身来,从腰间摸出几个铜板扔进碗里,对面馆老板道谢一声,瞬身来到申小甲旁边,舔了舔胡须上的残渣道,“原来你把钱都花在了刀刃上……”

申小甲嘿嘿笑道,“勤俭持家是美德。”

老曲撇了撇嘴,看向近在眼前的烟雨楼,双耳微动,挺直腰板道,“等下我可能顾不上你,这回真要开打了。”

话音未落,原本静寂幽暗的飞雪巷忽地燃起无数火把,伴着连绵不断的脚步声,马蹄踩踏地面的啪嗒声,利刀出鞘的摩擦声,交汇在一起,乌泱泱地压向站在烟雨楼数十步之外的申小甲等人。

烟雨楼大门也在此时轰然而开,沈荣缓步而出,身后跟着缩头缩脑的沈琦,正正地在大门前伫立,表情玩味地看着申小甲道,“你很聪明,没有去江边英雄救美,但你也愚蠢,明知道我在这边,还敢过来!”

申小甲眼神冰寒地看了一眼躲在沈荣背后的沈琦,又扫视一圈围在四周黑压压的骑兵和武士,淡然笑道,“猪头荣,你也很愚蠢,明知道我要过来,居然还敢留在这里,当真是嫌命太长啊……”

沈荣搓了搓手指甲,一脸不屑道,“我的命就在这里,有本事就来取吧……噢,对了,好心提醒你一句,最好快一点,云桥姑娘可撑不了太长时间……”

“跟他废话作甚……”老曲白了一眼刚欲开口的申小甲,右脚一拧,就在将怀中的寒月刀握到右手的瞬间,整个人乍然消失,再出现时已经来到一名斜举长枪的骑兵面前,身上那件新郎官的大红衣猎猎作响,横斩一刀,邪魅一笑,“杀人是一门很沉闷的活计!”

嘶!一声战马惨嚎传出。

那名骑兵登时一惊,还未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只觉得身子突然矮了一截,低头一看,只见身下战马匍匐在地,四条马腿早已飞散,而后又是一道刀光闪来,颈上一轻,头颅高高飞起,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缓缓倒地,说不出半句言语。

一道血红溅在老曲的红衣上,让这个笑容温和的邋遢中年人骤然变得煞气凛然,彷佛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从地狱中爬出来的人,就连倒地骑兵脖颈处喷出的那些血珠也颤颤地避开,再没有一滴敢落在那红衣上……

春江杀人月 第七十五章 月光下,传奇再现 烟云飘散,明月卧在了人们的头顶上,洒下点点白色银光。

至此,天上人间便有了两轮月亮,一轮挂在天上,令人触不可及,一轮握在老曲手里,令人怵不可及。

这十年来,江湖上风云变换,人才辈出,许多江湖榜单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只有天字杀手榜前十比较特殊,最大的变动就是第一和第四换了人。但即便如此,第一和第四也是传承下来的,箭还是那支箭,丝也还是那一团丝,属于换汤不换药。

道理很简单,没人敢挑战前十的人物,因为在过去很多年里,所有挑战前十的人都犹如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在血淋淋的现实下,若不是真的脑筋不好使,谁都不会想去挑战一名杀人如麻的绝世高手,随便去什么江湖侠客榜混个名声更香一些。

因而九命猫神消失十年之久,却也没人想说把自己的屁股挪上第九的位置上坐一坐,万一哪天那个杀神突然冒出来,一刀削掉的可能就不只是乱坐位置的屁股,还有上面的脑袋。

就如同现在的场景一般,那个活着的传奇又回来了。

让所有人的心头都笼罩着一层阴云,纵使天上的明月再亮也无法将之驱散。

觉察到黑衣武士和骑兵都被老曲狠辣犀利的刀法震慑住,沈荣阴沉着脸,狠狠地踹了一脚最靠近自己的一名黑衣武士,厉声道,“他就一个人,又不是神,就算他是九命猫神,你们这么多人也能堆死他,怕个球!都给我上!”

敢在沈荣手下当差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烂命一条的草莽,无亲无故,也不怕被人戳脊梁骨,求的就是个快活。另一种是纯粹的混球,不在乎名声,只在乎银子,有奶便是娘。这两种人在经过沈荣炮制之后,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非常地惧怕沈荣。

没有人不怕死,只是更怕生不如死。

那名黑衣武士在被沈荣踹了一脚之后,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举刀朝老曲冲了过去。一人动,则百人动,这就是从众,所以当那名黑衣武士鼓足勇气冲向老曲的时候,其他黑衣武士也都涌向老曲,如潮水一般。

“杀人端菜别样累啊……”老曲看着那些朝自己涌来的敌人们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而后一声清鸣惊破了月光下的飞雪巷,寒月的刀光瞬间膨胀无数倍,化作了一把巨大无比的长刀,横亘在天地间,看似缓慢实则迅猛地劈向涌动着的所有黑衣武士。

申小甲站在老曲的身后,双手握着火刀,高高举起,却并没有任何接下来的动作,因为他其实也想看看九命猫神真正的实力。两人一起生活了十年,他认识的始终是那个笑脸迎人、邋里邋遢的老曲,而不是九命猫神曲墨轩。

再加上,老曲刚刚那句话过于装逼,他很担心自己跟着一起挥刀的话,天上会降下来一道雷,将他也一起劈成一把黑灰。

直到那一道巨大的刀光出现,他才知道老曲并不是在装逼,而只是叙述一个很平淡的事实。

巨大的刀光高速地落下,裂开无数飞尘,也裂开无数具黑衣武士的身体,就连随之而出的鲜血也跟着一并裂开,分散两旁。

一声铿锵如击罄的清脆巨响!

一阵戛然而止的震天喊杀!

一刀两断,断的是涌动的人潮,断的是飞雪巷的街道。

骤然肃静间,所有黑衣武士和骑兵都下意识地看向飞雪巷街道上那一道深如沟壑的刀痕,以及那刀痕两侧血红一片的断肢残骸,而后浑身变得僵硬无比,再难往前踏出一步。

他们曾经设想过老曲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但从来没有想过一把刀可以同时劈裂这么多人的身体,这场血雨会来得如此的磅礴!

不!这已经不是一把刀了,是天神勃然大怒挥下的一道钢鞭,鞭碎了他们胸腔之中的胆气!

所有人都静止的瞬间,老曲却是没有停下来,潇洒地提刀前行,每一步踏出便手腕微转斩出一刀,劈斩之时,寒月欢快地轻吟,带出片片飞血,却没有一滴落在刀身上,也没有一滴落在老曲的红衣上。

每一片飞血洒出,便有一名黑衣武士飞起。

刀气纵横,也在飞雪巷里留下道道刀痕。

刀光近胸,有人横飞撞墙跌倒,狂喷鲜血!

刀光临腿,有人翻着跟头,倒栽葱触地,奄奄一息!

巷中不断有人飞起又落下,惨嚎声不绝于耳。

踏步前行的老曲一脸轻松写意,就如同他先前自己说的那般,他只是在端菜上酒,平淡如常。但跟在老曲身后的申小甲却不能如此平静,眼中的震惊之色比天上的明月还要亮。

最先使出那一刀惊天地的杀招,而不是选择更省力地划破敌人的喉咙,起初申小甲还有些不解,但此刻看着那些绵延不绝的寒月刀光才明白,只有这样老曲才能有淋漓尽致挥洒的余地,避免被对方一哄而上,处处遭受掣肘。

况且,老曲也不在乎消耗内力,因为他有足够的自信直接将所有敌人砍死。

申小甲忽然明白了在他们踏入飞雪巷时老曲所说的场面残忍是什么意思,看着这个在月光下平静杀人的邋遢男人,看着那些在寒月刀下惨叫连连的黑衣武士,看着飞雪巷街道上那一条长长的刀痕,喉咙有些发干地说道,“九命猫神果然很强!绝世高手当真很高!”

站在烟雨楼门口沈家父子此时早已双腿颤颤,他们今天终于见识到了九命猫神的风采,但他们宁愿一辈子都不要见识到这种风采。平日里只有他们让别人体会死亡将至的恐惧,哪有人能够威胁到他们的性命。

而此时此刻,那把离他们越来越近的刀让他们感受到了一种很羞耻的情绪,恐惧!对于死亡的恐惧!

也体会到了人和人之间的差距,这种差距不是来自出身地位,而是最为原始的强弱之分。

过往他们只是在故事里听过这些强者的传奇,但从未想过这些传奇之所以成为传奇,一定是有个铁一般的道理,不会因为传奇消失十年就有什么变化。

眼见着一个个黑衣武士被老曲像切瓜砍菜一般劈飞,沈荣一边离开烟雨楼大门,朝着巷外退走,一边眼神狠厉地对骑兵高喝道,“弩箭!长枪!都给死命地往他身上招呼,射死他!”

厉喝惊醒了所有马上的骑兵,毕竟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将士,即便是还没上过沙场,但基本的素养还是有的,在听到沈荣吼出“射死他”三个字后,所有骑兵都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长枪,而那些还残存着的黑衣武士亦都汇聚成一排,扯下腰间的短驽,端在手中,蓄势待发。

申小甲扫了一眼那些骑兵和黑衣武士,又回头瞟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囚犯、衙役和百姓,衡量一番,轻喝道,“两百对五百,有的打,先砍暗箭伤人的,再干高头大马的!”

一时间,那些跟在申小甲身后的复仇者轰然散开,拖着大刀,恶狠狠地扑向那一排手持短驽的黑衣武士,就算一根根弩箭插在自己身上也毫不停留,脸上满是悍然无畏的神情,甚至有人发出畅快的狞笑,因为他的大刀已经插进了敌人的心口上。

大庆的民风尚武,朝野之间都充斥着一股彪悍的气息,大庆百姓大多都知道怎么用刀,也知道该如何杀人。这些其实应该感谢前朝大闵,在大闵治下,任何一个百姓都有随时奔赴战场的可能,也有随时奔赴死亡的准备。

场面登时混乱了起来,沈荣瞥了一眼那些被复仇者缠上不能脱身的黑衣武士,大手一挥,冷冷地对骑兵喝出一个字,“放!”

话音一落,数百支长枪齐齐抛射而出,密密地射向场中众人。

与此同时,烟雨楼的屋顶上忽地出现了两道暗影,一个高大的男人和一个苗条的女人。

老曲的神情第一次有了变化,当然不是因为那些漫天而来的长枪,而是他没想到那两个人真的居然也来凑热闹了,劈砍掉几根飞至身前的长枪,右脚一扭,身子一旋,又顺势以刀牵引几杆长枪射向烟雨楼屋顶,微微皱了皱眉道,“该来的还是来了……还真是牛鬼蛇神会月城啊!”

屋顶的高大男人冷哼一声,挥舞几下手中的巨斧挡下长枪,和苗条女人对视一眼,齐齐飘身下楼。

老曲眯起双眼看向从屋顶飘下来的那两道身影,低声对身后的申小甲说道,“这里的事你别管了,我送你上楼,先去把你女人接出来!”

还未等申小甲回应,老曲便抓来一杆飞行的长枪,斜斜插入地面,提起申小甲按在枪杆上,奋力一压。

在老曲松开手的瞬间,申小甲立时被弹飞了出去,精准地抛向烟雨楼屋顶,而老曲自己则是纵身一跃,迎上从屋顶飘下的那两道身影。

申小甲看着老曲挥刀和那两人对拼一击后,三人飘飞坠落地面,刚想夸赞两句好刀法,眼睛的余光却瞟见自己即将撞上烟雨楼屋顶的一扇天窗,表情难看道,“什么土匪毛病!明明有大门,为什么非要我走窗户!”

刚刚立住身形的老曲抬头望向咵嚓一声撞碎窗户的申小甲,挠挠头,一脸歉意道,“不好意思,我以为这种英雄救美的出场方式会很别致……”

春江杀人月 第七十六章 锲而不舍的箭,分九必合的刀 楼下的人脚踏实地很惬意,楼上的人脚下空空很着急。

天窗破烂处,木屑横飞时。

申小甲只听见了老曲前面那半句很别致的道歉,不知道后面还没有下文,但即便是还有后半句,此刻他也顾不上了,因为下一刻他即将从百尺高空掉落下去,强忍想要骂娘的冲动,左右横扫一眼,在身子下坠的一瞬间,速即将手中的火刀插向距离自己最近的石墙之中。

呲!玄铁所铸的火刀像没入豆腐中般轻松插入石墙内,从上到下划出一道长长的裂痕,火星四溅。

数息之后,申小甲终于止住了身子下坠的趋势,望了一眼那道长长的焦痕,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低头看向脚下烟雨楼内的情景,顿时眼睛一亮,只见楼内大堂上空横七竖八地拉扯着十几根绳索,就像是一张结在大堂整个空间中心位置的巨大蛛网,而蛛网中央有一衫粉红分外醒目。

头上的茉莉花簪独一无二,眉心那三瓣两瓣的桃花也不会出现在别的女人身上,因而那一袭粉衫除了楚云桥也不可能是其他人。

申小甲内心激动不已,面色却是出奇的冷静,因为他发现烟雨楼内是出奇的安静。

楼外火光盈天,亮如白昼,刀剑声、哀嚎声、马嘶声混杂交汇,热闹非凡。

楼内彩灯黯淡,静寂无声,妓子、风流客、龟公小厮全都不知所踪。

沉吟片刻,申小甲拔出火刀扔向斜下方的石壁某处,几乎同一瞬间,双脚一蹬石墙,一个后空翻跃向火刀钉插处,右手一伸,再次握住了刀把。

如此往复,左右翻飞,申小甲很快来到了那张蛛网的右上方,抿了抿嘴唇,深吸一口气,再次拔出火刀,斜斜地掷向蛛网中央的楚云桥,左脚一踢石墙,飞扑而去。

火刀轻易地割断了绳索,几乎擦着楚云桥头上的茉莉花簪划过,钉入蛛网左侧的石壁。

在楚云桥坠落的瞬间,申小甲刚好赶至,右手曲臂捞向楚云桥的腰肢,将其揽入怀中,左手悄悄从怀里取出一团透明丝线藏在身后,低头盯着楚云桥那惨白的脸庞,嘴角微微上扬道,“在外面玩够了吧……我来接你回家了!”

解脱束缚的楚云桥面色渐渐恢复红润,痴痴地望着申小甲的眼睛,柔媚道,“我想过你可能会来,也想过你可能不会来,但是没想过你会从天上来。怎么不走大门呢,那里又没有看门狗……”

“因为这种出场方式……”申小甲脚尖一点破碎掉落的绳索,使出陌春风的蜻蜓三点水,抱着楚云桥飞向火刀,眨眨眼睛道,“它帅气!”

就在此时,一支黑色羽箭忽地从楼内暗影处飞出,带着鬼哭狼嚎般的呼啸声,笔直地射向申小甲的后心。

申小甲嘴角一斜,左手一挥,将那团透明丝线扔向黑色羽箭,随后一把抓住火刀,奋力一拔,顺势借力飘落地面,冷笑道,“看来你和老曲打过之后,终于学会了暗箭伤人……可惜,我早就在等你这一箭了,被人提防的箭就不会是暗箭。”

嘭!丝线团和箭尖相触的一刹,陡然炸开,一层层地将箭头包裹起来,偏离原先的路线,掉落在距离申小甲十步之外的地方。

手持万石弓的吴青从阴暗角落里走了出来,眼睛上蒙着一根长长的黑色布条,但步子却比以往还要沉稳,侧身面向申小甲,冷冷道,“谁说被人提防的箭就杀不死人了?疾!”

当疾字落下时,原本掉在地上的黑色羽箭尾部突地燃烧起来,刺破丝线团,以某种异常奇诡的角度申小甲的面门,速度竟是比先前更快了几分。

申小甲登时一惊,将怀中的楚云桥轻轻甩在自己后背上,脚尖挑起一根绳索,将自己和楚云桥牢牢绑在一起,紧握火刀,正正地劈向转瞬即至的黑色羽箭。

叮!黑色羽箭飞旋着撞在了火刀的刀锋上,而后竟是推着申小甲前行数十步,直至来到烟雨楼门前才堪堪停下。

申小甲左手一伸,捏住黑色羽箭的箭杆,鼓着腮帮子吹熄羽箭尾部的火焰,随手扔在地上,嬉笑道,“感谢老铁送的小火箭!心意领了,但是晚上最好别玩火,容易尿床……哟,我说你怎么射不准呢,原来是变成瞎子了啊!谁把你害成这样的,跟兄弟我说说,回头我好好感谢一下人家!”

“好啊,那群乘人之危的杂碎已经去阎王殿报到了,你要抓紧时间,赶在他们投胎之前下去和他们碰面才行……”吴青右手摸向背上的箭囊,抽出一支更加粗长的黑色羽箭,搭在万石弓的弦上,缓缓一拉,双耳微动,箭尖遥遥对准申小甲的心口位置,寒声道,“其实我应该感谢曲老九,没有他,我就不会身受重伤,也就不会被人刺瞎眼睛,自然这支黑羽箭也就不能更上一层楼……所以,为了感谢他,我决定让你去死!”

“什么狗屁不通的逻辑!”申小甲看向那支有些不一样的黑羽箭,眼皮一跳,转身拔腿便跑,“施恩不图报,不用感谢了……我有事先走一步,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咻!吴青没有开口,只是突地松开了捏着弓弦的右手,用那枝又粗又长的黑色羽箭代替了他的回应。

一道黑芒骤出,携着风雷,直奔匆匆逃出烟雨楼的申小甲,每过一息,黑芒便狂涨一分,待到射出大门时,已然有石柱那般粗壮,势如彗星。

趴在申小甲背上的楚云桥回头看了一眼那道越来越近黑芒,柔声道,“你说如果那支箭贯穿我们的心房,算不算是心连心?”

“傻女人,那又不是丘比特之箭,就算一箭穿两心,也不会让咱们心意相通的……”申小甲急扭身子,拐了一个弯,朝着楼外人群密集处奔去,瘪了瘪嘴道,“而且你男人我不打算被他从后面射,真的猛士敢于直面乌漆嘛黑的伤心箭!”

楚云桥看着申小甲左突右冲溜进一群骑兵之中,轻笑道,“你不是说直面吗?怎么一直在拐弯?”

申小甲用眼睛余光瞟了一下无论他如何转换方向,依然紧跟在他屁股后面的那道黑芒,面色发苦地轻声哼唱几句,“可是我现在依然不太会转弯,虽然孤单的人偶尔也想有个伴,冷风又吹的时候想说,这生活会不会有点难……”往地上啐了一口,恨恨道,“转弯都甩不掉,你娘的,也只能直面了!”

楚云桥将脸颊贴在申小甲的后背上,眼中没有一丝惧怕的神情,似乎就算下一刻被那支黑箭贯穿身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撅着小嘴道,“你刚刚说的这几句话真好听,以后可以多跟我说说……”

“我方才是唱出来的!”

“恰恰相反,说的比唱的好听!”

申小甲沉默了,不是因为楚云桥的话伤害了他脆弱的心灵,而是那道黑芒离他越来越近,即将从物理层面上伤害他脆弱的心灵。

周围的骑兵也沉默了,他们不知道此刻是该攻击眼前这个突兀出现的敌人,还是回身抵挡那支尾羽燃烧的黑色铁箭。

一个呼吸的时间内,申小甲帮踌躇的骑兵做了决定,手中火刀不断挥砍,将一只只马腿铲断,以马身为壁,一层层垒在他和黑色羽箭之间。

骑兵被摔落马背,成了最先要面对那支黑色羽箭的人,惊恐之下只能抽出腰间的佩刀格挡。

嘭嘭嘭!

黑色羽箭无情地穿透一个个骑兵的身体,炸开一团团血雾。

那些骑兵的佩刀甚至连黑色羽箭的羽毛都没有碰到,被箭身散发出的黑芒一扫,便碎裂开来。

穿透十几名骑兵身体后的黑色羽箭威势不减反增,摧开匹匹战马,黑芒化为血芒,追风逐电地朝着申小甲飞去。

申小甲看着那支锲而不舍的黑色羽箭,眼中疯狂的神色渐浓,深提一口气,双手握刀,弓步向前,闭上眼睛,寒月九式在脑中飞快地演练,最终竟是合成了一刀,猛地睁开双目,手中的火刀忽地红光大盛,怒劈而下。

原本准备解开绳索,扭转身子替申小甲挡下这一支黑羽箭的楚云桥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因为她的男人已经不需要她再舍命相护。

火刀挥下的那一刻,刀锋边缘的红线骤然放大切分,幻出九道细细的红色刀锋劈向黑色羽箭!

第一道红色刀锋与箭尖相抵的瞬间,其余八道刀锋迅捷地与第一道刀锋重重叠合。

一分九,九合一。

申小甲一刀化九锋,分九必合,劈开了那道啸声恐怖的血芒,劈开了那支咄咄逼人的黑色羽箭,劈开了烟雨楼大门上方的招牌匾额,劈开了门匾下吴青脸上的那根黑色布条!

春江杀人月 第七十七章 虎毒不食子 咚!

裂成两块的匾额摔落地面。

吴青摸了摸万石弓上新添的那道细痕,紧闭的双眼之前飘过一绺发丝,一时不禁有些呆了,最近这是怎么了,为何谁都可以接下他的箭,谁都敢向他拔刀,天下第一箭就这么好欺负吗?

楚云桥也呆了,被申小甲这惊艳的一刀所震撼,此时此刻,眼前的心上人似乎与很多年前她梦中的那个大英雄合二为一。

场中其他人也不由地愣在原地,包括悄悄退离的沈家父子也停下了脚步,瞪大眼睛看着申小甲,满脸的难以置信,高手这么不值钱吗,几天前武艺平平的小捕快,现在已经可以劈开天下第一箭了?

申小甲也杵在原地不动,仍旧保持的先前的姿势,得意洋洋地享受着成为全场焦点的高光时刻。

然而,有人很快地打断了他的享受。

最先回过神来的沈琦对一名黑衣武士使了一个眼色,接着那名黑衣武士便一咬牙,举着横刀劈向申小甲,决然又果断。

眼见横刀距离申小甲只有一尺左右,几乎下一刻就能预见申小甲血溅当场的情景。

那名黑衣武士桀桀怪笑几声,“嘿嘿嘿……”

“嘿嘿嘿……”不远处,刚刚脱离又一次拼斗的老曲盯着那名黑衣武士也怪笑了几声,然后将手中的寒月扔了出去,身形一闪从原地消失。

那名黑衣武士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低头看了一眼那把突然插在自己心口位置的寒月,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世上会有如此快的刀。

老曲的身影突地出现在那名黑衣武士身前,拔出寒月刀,用刀背拍了一下申小甲的脑袋,没好气道,“杀人的时候还敢走神,你是想让自己的脑袋换个地方放吗?”

申小甲吃痛地哎哟一声,揉了揉脑袋,讪讪一笑,忽地瞧见老曲嘴角有些血渍,皱眉道,“你吐血了?”

老曲看向缓步从一片烟尘中走出的高大男人和苗条女人,撇撇嘴道,“任谁一个人和牛鬼蛇神拼斗都会被打得吐血,不丢人……”

“还真有牛鬼蛇神?”申小甲看了一眼高大男人手里那把酷似牛角的巨斧,又看向苗条女人手里七节蛇形钢鞭,砸吧一下嘴巴道,“我猜那莽汉是牛鬼,艳妇是蛇神!”

“有眼睛的都看出来了,”老曲大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吴青,指着烟尘中的那两道身影道,“莽汉子叫牛贵,天字杀手榜第二,别看他块头大,其实粗中有细,很懂得在适合的时机发动致命一击。耐心也是极好的,曾经为了追杀一个人,可以一动不动地在荆棘丛里趴了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他不拉屎吗?”

“你看待事情的角度总是很清奇……那女人叫佘笙,天字榜杀手第三,七节蛇鞭刚柔并济,手法阴狠毒辣,被她杀死的人很难有全尸……”

“他们这样的人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吧?”

“从慕十三出现开始,我便闻到一股浓浓的阴谋……”老曲忽地喷出一口黑血,一脸淡定地用袖子擦了擦嘴道,“今晚杀人可能是不大行了,既然已经救到人了,差不多就准备撤吧!”

申小甲看着老曲袖子上的黑色血渍,登时瞳孔一缩,惊声道,“你又吐血了!”

“小事,我血量多……”

“黑的!”

“好吧……我承认我中毒了……”

申小甲立时看向牛鬼蛇神,面色阴沉道,“高手过招还用毒,太恶劣了吧!”

“不是他们……”老曲摆摆手道,“这毒来得莫名其妙,也厉害得莫名其妙,他们寻不到这样难缠的毒药。”

申小甲满脸担忧地看向老曲,轻声道,“那现在怎么办,这儿也没牛奶啊……”

“要牛奶干什么?”

“解毒啊,其实你们这儿的毒药大多是含重金属元素,比方说铅、砷、汞一类的,而牛奶中的蛋白质可以和这些重金属离子发生反应……”

“什么乱七八糟的,”老曲打断申小甲的话,慢慢盘膝坐下,淡淡道,“再说了,这儿也没能产奶的牛,还是得靠我自己的法子来解。”

申小甲想起前世看过的那些影视剧,眉毛一扬道,“你要用内力把它逼出来?”

“这都在五脏六腑了,能逼出来个屁……”老曲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快速地胸口几处穴位点了一下,闭上眼睛,悠悠道,“我打算直接炼化它们……在我解毒这段期间,不要让任何人靠近我。”

申小甲扫视四周,舔了舔嘴唇道,“虽然这个要求有点过分,但我可以试一试……大概需要多久?”

“一柱香的时间足矣……”老曲顿了一下,补充道,“要是做不到,就别管我,带着你的女人有多快跑多快,你虽然接下了吴青的一箭,但他还有很多箭,那边还有两个要命的牛鬼蛇神,别太勉强自己。”

申小甲甩了甩头,扭转身子,背对着老曲道,“拖延时间嘛,这种事情我相当擅长,一点都不勉强,毕竟我可是嘴强王者……”

正在这时,楚云桥拍了拍申小甲的肩膀,柔声道,“放我下来吧,虽然我很喜欢趴在你的背上,但我不想成为一个毫无用处的包袱……待我调息一番,多少也能帮点忙,至少你可以走得轻松点。”

“行吧,”申小甲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解开身上的绳索,伸出食指在楚云桥的额头上点了一下,语气温柔道,“你这女人就是太懂事,通常太懂事的女人会活得很累,很少会有人心疼。”

楚云桥缓缓坐下,瞟了一眼老曲先前戳点的几处穴道,眼底闪过一丝忧虑,复又扭头盯着申小甲的眼睛,娇笑道,“我现在不是已经有你心疼了吗,也无需别的什么人心疼……”忽地想起什么,指了指躲在沈荣身后的沈琦,“对了,你要当心一点,他想做鹬蚌相争里的渔翁。”

“我知道……自从这些骑兵武士出现之后,我就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思。他就给了我买两百把刀的钱,却要我对付六百人。无所谓,他做初一,我做十五便是……”申小甲轻笑一声,转身看向沈琦,高喊道,“还等什么呢!”

话音刚落,缩手缩脚的沈琦长叹一声,收起脸上憨傻的神情,站直了身子,手中寒光一闪,快步踏出撞在沈荣后背上,嘴角浮起一丝冰冷的笑意,在沈荣耳边轻语道,“爹,你给我的匕首还真是好用呢!”

惊变乍起,所有人都停下了原本的动作,包括准备再次搭弓射箭的吴青,以及刚刚走到距离申小甲等人还有百步之遥的牛鬼蛇神,俱是齐刷刷地看向沈家父子。

沈荣双眼一突,艰难地回头看向插在自己腰上的那把匕首,面色铁青道,“混账东西……你在干什么!”

“杀你啊……”沈琦拔出匕首,又接连在沈荣的后腰上捅了几下,咧着嘴笑道,“现在看出来了吗?”

沈荣扭转身子,刚想运气一掌拍向沈琦,却是感觉胸腹一痛,顿时喷出一口黑血,只得摇摇晃晃地退后几步,面色惨败地指着沈琦道,“你还下了毒?”

“当然了,”沈琦掂了掂手中的匕首,不咸不淡道,“不这样做的话,怎么能保证绝对能杀死你呢……这毒可是费了孩儿一番心思呢,剂量、毒发时间、发作条件都是经过上百遍计算的,为了不让你起疑心,我自己还吃了一个大西瓜,折腾了好久才把毒排出去……”

沈荣气极反笑道,“哈哈哈,好啊好啊,我儿终于出息了,懂得算计人了!”

“你看你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孩子,平常是不是只顾着忙事业去了……”申小甲忽然插话道,“你儿子啊,很早就学会算计了,实话告诉你,今晚这场杀局,明面上是杀我,其实是为你准备的,我只是个吸引视线的幌子罢了。”

沈荣怒目圆睁地看向沈琦,恨声道,“为什么?我对你不够好吗?”

沈琦语气平淡道,“不可谓不好,锦衣玉食,宝马香车,你给了我很多人做梦都想要的奢华生活……”

“那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听我把话讲完嘛,怎么说现在也是我在掌握局势,多少给我点面子……物质上你确实在最大程度上满足了我,可你同时也给了我最深的恐惧。”

沈荣吐出一口血水,色厉内荏道,“儿子怕老子天经地义!”

“错了!”申小甲耸耸鼻子,再次插话道,“儿子应该敬老子,而不是怕……一个人惧怕另一个人,一定会积压怨愤的。怨恨积压过头了,就会冲垮一切,包括血浓于水的亲情。”

“怕,是一方面,”沈琦迈步走向沈荣,低垂着脑袋道,“你时常说儿子应该像老子,所以我就想学一学你,为了权力可以六亲不认……”

“我的权力迟早会交到你手上!”沈荣踉踉跄跄地又退了几步,沉声道,“前阵子我已经向圣上递了折子,为你求一个子承父业的恩泽……”

“对不住,我向来喜欢自己去争取想要的东西……”沈琦瘪着嘴道,“而且,我不想再等了,也不敢再等了。”

沈荣来到一名骑兵身旁,右手扶着战马,双眼微眯道,“我知道当年你母亲的死给你留下了很深的阴影,但你和她不一样,你是我的儿子,她只是一个妻子而已……”

“嗬嗬嗬!”沈琦摇头大笑道,“其实你应该直接说她是你的棋子才对,是你为了离开京都不得不娶了的棋子。说句实在话,那女人的死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阴影,尽管你掐死她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但我当时一点没觉得害怕,反而很高兴,毕竟是她害得我娘不得不离开你的……”

自嘲地笑了笑,沈琦继续道,“我甚至一度以为你是良心发现想要替我娘报仇,还暗暗地感激了你好一阵子,后来才发现你只是觉得那颗棋子没用了,留着碍眼,就像我娘一样,随时都可以丢弃……那会儿我便知道,亲情对你来说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你是一头眼里只有权力地位的野兽。”

“即便我是头野兽,但虎毒不食子……”沈荣咬牙切齿道,“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何至于要做到这么绝,非要背上弑父这样的千古骂名……”

“哎,看你们绕来绕去的真没意思,我来帮你们说得透亮一些吧……”申小甲点指了几下沈琦,嘴角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意,双眸清冷,不疾不徐道,“虎毒不食子是没错,但他啊,压根儿就不是你的儿子,自然畏你如虎……我说的对吧,麻子兄弟?”

春江杀人月 第七十八章 马脚,真相,以及大绿帽 语不惊人死不休。

申小甲直接抛出“麻子兄弟”那四个字就是想达到惊人的效果,看着吴青和牛鬼蛇神脸上那饶有兴趣的表情,看着沈荣和沈琦眼中那震悚的神色,他觉得自己这句话已经足以和老曲先前那横空出世的一刀媲美了。

于是他一掀红衫前摆,一抬腿,右脚踏在一匹鲜血已经冰凉的马匹上,将火刀扛在肩上,斜睥向沈琦,正欲再说几句,却又慌忙地跳了起来。

他忘记了一件事,准确地说,是一个常识,烧红的刀是不能扛在肩上的,否则就会烧着衣衫,还会在肩膀上留下一个大大红泡。

众人看着前一刻还姿态飘逸的申小甲,下一刻便跳着脚努力拍打肩头的火苗,口中还急呼着“要死要死”,不由地尽皆面色一僵,眼角抽搐不已。

“你总是这样让人意外啊……”沈琦扶着额头轻叹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邪笑着看向申小甲道,“方才你是不是脑子突然抽筋叫错名字了,看清楚咯,我是胖子,不是麻子……”

“我看得很清楚,”申小甲看了一眼肩头被烫出的大红泡,痛苦地咧了咧嘴,脸上却是摆出一副不痛不痒的神情,拄着火刀,斜眼看向沈琦道,“别再做无谓的掩饰,你今晚摆下这样的局面,不就是打算一网打尽,一劳永逸吗!大家都摊开来讲吧,”指了指面色阴沉如水的沈荣,“至少让养了你几年的糊涂爹做个明白鬼嘛!”

沈琦认真地盯着申小甲的眼睛看了片刻,双肩一沉,撅了撅嘴道,“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我自认为并没有露出什么马脚……”

沈荣登时身子一颤,缓缓地扭头看向沈琦,眼神阴寒道,“你……不是琦儿?”

“是,也不是,”申小甲不紧不慢道,“在你的眼里他就是沈琦,从头到尾都是你的儿子,但在我的眼里他既是胖子沈琦,又是麻子马志……”点指几下沈琦的双脚,冷笑一声,“你所有地方都做得很好,但恰恰却露出了马脚,马志的脚……”

“别打岔!”沈琦瞪了沈荣一眼,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脚,皱了皱眉,歪着脖子道,“这双脚有问题?”

“脚没问题,是鞋子的问题……”申小甲瞥了一眼吴青和牛鬼蛇神,对几人拱手道,“几位先等等,待我和这憨批聊几句心里话,咱们再打行不行?心无挂碍,才能打得痛快嘛,大家都是混江湖的,给点面子咯……呐呐呐,说的就是你,请你把你的小手从那个箭囊上放下来,你自己是瞎子,不要以为别人也是瞎子。”

吴青面皮一抖,右手僵在箭囊上,即便他眼睛是瞎的,也知道此刻有许多双不瞎的眼睛盯着自己,脸色难看道,“你不过是想帮曲老九拖延时间而已,我凭什么要成全你,当我是傻的吗!”

“欸!小青,大气点……”一直旁观的牛鬼轻笑几声,将牛角斧随手插在地上,瓮声瓮气道,“虽然我一向喜欢趁他病,要他命……但今天要杀的是老九,他是和咱们一个榜上的好兄弟,怎么也该给点面子,让他死得壮烈一些才好。”

蛇神挽了挽耳边的秀发,收起七节蛇鞭,咯咯笑道,“就是就是,老九以前烧奴家眉毛那件事都被奴家放下了,你也宽容一些,别心急嘛……再说了,奴家很喜欢看这种图穷匕见,尔虞我诈的戏码,就当是成全笙姨的一点小爱好得了,按捺住性子吧。”

吴青无奈地叹了口气,将手从箭囊上挪开,抱着万石弓靠在烟雨楼大门的门框里,闷闷不语。

“多谢多谢……好了,现在屁股上没火了,咱们可以聊得更深一些。”申小甲清了清嗓子,回头看向沈琦,抠了抠脑门道,“我刚才说到哪里来着?”

“屁股!”牛鬼蛇神异口同声地答了一句。

沈琦翻了一个白眼,一脸漠然道,“马脚……就算你想拖时间,也别整这种失忆的烂招,实在很差劲。”

“我真忘了……”申小甲摸着下巴道,“对,就是马脚……还记得前几日我在茅草屋里问你的话吗?你起初不承认自己在麻子死的那天去过烟火铺,后来我拿出那张帕子,你又说自己去得晚……嘴里没一句实话,让我很是伤心啊。”

沈琦低头把玩着鲜血淋淋的匕首,语气平淡道,“那你觉得真实的情况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烟火铺爆炸之后,我去过一趟,从制作烟火原材料的堆放位置,以及地上那条引线痕迹来看,很明显是有人纵火引爆的,但爆炸之前铺子里只有三个人的足迹,老谢头、老谢头的哑巴闺女,以及捕快麻子,他们都死了……那么问题来了,放火的人是怎么进入现场和离开现场的呢?”申小甲顿了一下,继续道,“这个问题困惑了我很久,直到我想到了晏齐的提醒……”

沈琦双眼微眯道,“绿袍儿说了什么?”

“他没说什么,只是将他的云纹鞋送给了我,”申小甲指了指自己脚上的鞋子道,“我一穿上鞋子就觉得很合脚,但问题也随之而来,晏齐的脚比我的脚要大一些,穿这么小的鞋肯定会磨脚啊……这让我开始对每个人的鞋子产生了兴趣,于是在一些不为人知的深夜里,我研究了很多人的鞋印,包括麻子和你的。”

“有什么发现吗?”

“当然!我发现你和麻子的鞋码是一样的……”

“很多人的鞋码都一样,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惊奇的发现。”

“确实,在大街上随便抓两个人都有可能鞋码一样……可连鞋底的纹路都一模一样就很奇怪了,而且还有一点,从脚印深浅来看,瘦弱的麻子和腰宽体庞的胖子体重相同。这两点加在一起,只能说明一件事……”申小甲伸出手指遥遥指向沈琦道,“胖子就是麻子,麻子就是胖子!”

沈琦怔了一下,啧啧两声,脱下脚上的鞋,随手扔在一旁,点头道,“原来这就是马脚啊……有道理,接着讲讲,我想知道你到底知道多少……”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要从头说起……”申小甲缓步来到还在和骑兵对峙而立的老狱卒等人身旁,压低声音道,“找个机会开溜,今天失算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老狱卒轻轻地点了点头,和申小甲道了一声珍重,对其他人使了一个眼色,悄然后退。

“哪个头?”沈琦丝毫不在意老狱卒等人的离去,直勾勾地看着申小甲道。

“当然不是你的猪头,那张脸就是假的,没什么说头……”申小甲从容不迫道,“我也不想说咱们最初认识的开头,都怪我自己瞎了眼,居然没把你这个披着羊皮的狼认出来,现在想来你和麻子从来不坐在一起,不是因为互相看不惯,而是你们根本不能同时出现,就连当年那场断肠崖下的遇难戏也应该是你苦心策划的……”

“这一点你想错了,当年我的确是意外失足掉下断肠崖的,也不知道你那时在崖底挖坑,掉在你身上纯属巧合,一丁点演的成分都没有……”沈琦目光悠远道,“在那之前我都是以麻子的身份和你相处,并没有打算将沈琦的身份告诉你,我知道你喜欢什么,也知道你讨厌什么……”

正当沈琦微微有些出神的时候,沈荣忽地一把扯下身旁战马上的骑兵,自己翻身上马,指着沈琦对场中的黑衣武士和骑兵厉喝道,“给我砍死这个不孝的孽障,剁成肉酱拿回去喂金鲤!”

话音落下良久之后,黑衣武士依旧站在原地不动,战马上的骑兵没有动。

沈琦摇头叹息一声,眼神冰冷地扫视黑衣武士和骑兵,最终将目光停在沈荣身上,寒声道,“你们都聋了吗?”

扑哧!一把横刀突地插进了沈荣的身体里。

沈荣难以置信地看向那名黑衣武士,目眦欲裂道,“你……”

还未等沈荣把话说完,又是十几把横刀捅了过来,插在沈荣的身上,紧接着是更多的横刀……

沈琦缓缓撕下脸上一层厚厚的面皮,露出马志的面庞,只是那张脸上并没有什么麻子,鹅行鸭步地来到沈荣身旁,低语道,“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害怕了吧……我啊,跟你真的一点都不像,我娘之所以离开你,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她当时气不过你要娶那个女人,偷偷溜出去和别人睡了一晚,不小心怀上了我……小时候还好,越长大我越害怕,怕得要死,可我又不想死,只好请你去死了。”

沈荣似乎并不在意沈琦说出的绿帽子真相,而是面目狰狞地盯着那些往他身上插刀子黑衣武士和骑兵,口喷鲜血说着什么,却没有吐出一个清楚的字。

“别这么看着他们,你应该明白他们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而已。虽然你是整个月城里最有钱的人,但我是整个月城里最舍得花钱的人,很明显我的饭更好吃一些……”沈琦从沈荣身上抽出一把横刀,活动几下脖子,朝着沈荣的心口位置狠插进去,一脸平静道,“爹,孩儿最后再告诉您一个道理,这金钱能换来的东西啊,它靠不住……”

春江杀人月 第七十九章 老曲!老曲!老曲! 有什么样的老子,就有什么样的儿子,奇怪的家庭只会养出奇怪的孩子。

申小甲上辈子就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在看到沈琦一刀插在沈荣心口时并不像其他人那么惊悚,鼓了鼓掌,讥笑道,“恭喜你,终于成为这月城新的老天爷了!”

“客气客气,”沈琦松开横刀刀柄,将左手上的七星匕首换到右手上,踱步走向申小甲,嘴角噙着一丝冷笑道,“不必送什么贺礼了,今晚你留下来就可以……”

“你这话有点怪怪的,”申小甲表情怪异道,“很像是那些勾引别人老公的小三说的台词……虽然咱俩是有过一段曾经,但现在我已经名草有主了,你就别再念念不忘,另寻良人吧。”

“你的废话还真是多,”沈琦阴沉着脸道,“别说这些没营养的,现在打岔的人已经被我宰了,咱们还是继续刚才的话题……你方才说的从头说起到底是哪个头?”

“自然是今晚这一切的由头,也是三起案子的开头……”申小甲慢条斯理道,“六月六你对我说你爹想杀我,你也想大义灭亲,我一时热血上头信了你的鬼话,跟你一起定下了这一场将计就计的杀局,于是便有了七月七那场月神祭典,以及我挖坑埋自己的引蛇出洞……”

“你这从头说起也太前头了,能不能把节奏拉快一点,就算是你想拖延时间,也别浪费大家的时间。”

“行行行,那我就单刀直入了……原本我的想法是如果能救下方琦兰,那么未尝不可以留你爹一命,也不用你们父子刀兵相见。如今想来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你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要让你爹彻底死心,所以你当然希望案子越大越好,方琦兰注定一死……”

“听你这话的意思好像是我害死方琦兰似的……”

“难道不是吗?”

“凶手不是已经伏法了吗,是余白池那个白痴混球。”

“他只是个扯线木偶,真正背后主使是你,甚至连手法都是你传授的。因为在玩捆绑这件事上,整个月城里你是最有经验的那个人,这一点我是从大老爷的几个外室那里听说的,她们亲身感受过你那种独特的九浅……一深捆绑法,刻骨铭心。”

沈琦捏了捏眉心道,“果然我还是太善良了……单纯从手法判断有些片面吧,还有其他的吗?”

“当然还有……”申小甲一屁股坐在倒地的马匹上,低垂着脑袋道,“七月一,你以麻子的身份去制墨坊沟通祭典事宜,正巧陈二牛当时正在向方老板告密,于是你改变了最初的计划,第二天以沈琦的身份又去了一趟……”

“说得好像你亲眼看见一般,我既然第一天已经去过了,为什么第二天还要以沈琦的身份去,闲得发慌吗?”

“虽然不是我亲眼所见,但却是别人亲眼所见……陈二牛对这件事的上心程度超乎你的想象,从七月一和方老板聊完之后,他便一直守在制墨坊附近,亲眼看见你和老祭司一起走进了制墨坊。至于说,你为什么要再去一次,我猜有两方面的原因……”

“哪两方面?”

“其一,你要再给方老板添把火,以沈琦这种无法无天的纨绔身份进去,肯定是要做些纨绔才能做的事,比方说对方琦兰欲行不轨……然后便有了老祭司和方老板的冲突,那一截断在制墨坊里的晴雪白花松就是明证。老祭司是一个非常记仇的人,这一点从制杖的故事便可看出……于是李代桃僵的事情就起了变化,不用死的方琦兰必须死。”

“嗯哼,听上去像是那么一回事,其二呢?”

“其二嘛,有了七月二这场变故,方老板必然会想着干脆趁此机会让方琦兰逃离月城……这时候你换上麻子的面目再度登场,假装无意间透露出一种神奇的捆绑法门,帮方老板解了忧愁。只是可怜了那丫鬟,从来就没有人问过她想不想死。”

“麻子二登门也是陈二牛亲眼所见?这个人怎么这般清闲,等得空了我定要把他叫到府里好好批评一顿……”

申小甲歪着嘴巴笑了笑,抬起火刀指了指几步之外的一具壮汉尸体,淡淡道,“你没这个机会了,他已经躺平了,先前第一个冲向弩箭阵的就是他,第一个把刀子插进敌人胸口的也是他……不要低估任何一个人复仇的决心,特别是那种无家可归的人……”

“受教了,”沈琦轻叹道,“我那个死鬼老爹有句话倒是挺对的,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绝!一会儿我就拿那些今晚跟你一起跑来凑热闹的朋友们试试,让他们体会一下家里面空荡荡的感觉。”

“甭费心了,你以为我会给你这个机会?”

“看来你真的很了解我,这一点让我很欣慰啊……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份上,那就再聊聊后面的,我想看看你对我了解有多深。”

“比你想象的还要深……你利用红杏,让余白池使用你的捆绑法门害死了方琦兰,这样整件事你就可以都推到他的身上,毕竟他的衣服材质那般独特,也不怕我查不到他身上。再接着,那个自以为是的棋痴故意挑唆方老板为女报仇,意欲炸死小爷……而你趁机以麻子的身份接下方老板的差事,如此一来,麻子这个在案件里十分关键的人物就能顺理成章地消失,还能勾起我心中的怒火,一箭双雕!”

“错了,是一石三鸟,”沈琦伸出三根手指道,“老谢头也参与了月神祭典的李代桃僵,所以他也必须死……那个棋痴的确帮了我很大的忙,没有他,我爹也没法和锦衣卫指挥使裴志勾搭上,没有他,那个武痴今晚也不会去醉月楼……”

“你说什么!”申小甲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冷冷地盯着沈琦道,“他去醉月楼干什么?”

“去醉月楼当然是杀人了,难不成是去喝酒……”沈琦撇撇嘴道,“噢,对了,你可能不知道他有多厉害,但你女人见识过,你可以问问她……”指了指闭目调息的楚云桥,眼神冰寒地盯着手中的匕首,“要问就快一些,因为等下我就要当着你的面……用这把匕首插死她!”

正当申小甲攥紧拳头想要提刀砍向沈琦的时候,楚云桥忽地睁开双目,站起身来,一把拉住了申小甲的手臂,摇摇头,柔声道,“别中计,他就是想激你动手,这样其他几个人也就都有了动手的理由……”

“慌什么!那个武痴有多厉害我不知道,”老曲也停止了运功,缓缓起身,伸了一个懒腰道,“但我知道如果老板娘想走,这世上没几个人能留住她。”

申小甲速即扭头看向老曲,一脸惊喜道,“你的毒化解了?”

“差不多吧……”老曲眼神躲闪道,“还差一点点,要是再有壶酒……大概就能全都消除。”

牛鬼忽然从腰间摘下一个小酒壶,抛向老曲,粗声粗气道,“老九,我这倒是有壶烈酒,你敢不敢喝?”

“有什么不敢的!”老曲接住酒壶,干脆地拔开壶塞,猛灌两口,咂摸一番道,“马马虎虎,还是荷花蕊更醇一些……”掂了掂酒壶,突地一下砸在申小甲的脑袋上,瘪了瘪嘴,“手感也比荷花蕊的酒坛差一点……”

申小甲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顿时眼冒金星,直挺挺向后栽倒,愤愤地吐出最后两个字,“老曲!”

楚云桥慌忙接住申小甲,侧脸看向老曲,娥眉紧蹙道,“前辈,你这是……”

“云桥姑娘,想必你应该看出来了,我体内的毒只是暂时压制住,撑不了多久时间,”老曲重重地咳嗽两声,面色平静道,“这小子要是醒着,迟早得露馅……带着他赶紧走吧,接下来我要拼命了!”

楚云桥咬了咬嘴唇道,“您可以跟我们一起走,或许小甲真有办法破解你身上的毒……”

“来不及了,毒已经入了五脏六腑,也只有这小子傻乎乎地相信我能将其炼化……”老曲深提一口气,闭上眼睛,身体各处传来几声砰砰的闷响,整个人气势陡然一变,周身的煞气比先前更加浓稠,再次睁开双眼,一步踏出,街道地砖龟裂开来,怀抱着寒月刀,红衣猎猎,轻蔑地扫向吴青和牛鬼蛇神,低声道,“总要有人收拾残局,这情景我留下来比较酷!”

楚云桥看着老曲身上那些炸响的穴道,眼眶微红,张了张嘴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走你!”狂笑两声,老曲左手骤然使出拈花手捏住楚云桥的右肩,一提一拍,将扶着申小甲的楚云桥送向飞雪巷右侧的某间商铺屋顶,一挥寒月,扬起阵阵烟尘,斜眼看向场中众人,嘴角勾起一个森冷的笑意,“你们谁先死?”

数十步外的沈琦眼珠子一转,一边朝着飞雪巷外退走,一边指着屋顶上的楚云桥,对骑兵和黑衣武士喝道,“愣着干什么,给我抓住那对狗男女!生死不论!”

骑兵和黑衣武士应和一声,立即冲向楚云桥所在的商铺,弩箭频发。

“那就从你们这些杂鱼先开始吧……”老曲嗤笑一声,身形一闪,来到冲在最前面的一名黑衣武士背后,右手探出,一把抓住那名黑衣武士的腰带,将其高高举起,身子一旋,抛向人群密集处,而后横刀斩出一道月光,劈碎那名黑衣武士的身体,再将手中的寒月扔出,漠然道,“让你们见识一下真正的烟暝!”

话音未落,一片血雨洒落在人群密集处,一把寒月在血雨迷蒙中穿行,带出一朵又一朵的飞花。

就在这时,烟雨楼大门处的吴青忽然站直了身子,从箭囊里摸出三支黑色羽箭,一拉弓弦,乍然射出,化作三只凶恶的猛兽奔向老曲,啸声厉厉。

老曲迅即伸手一招,收回寒月,反转身子,提刀迎向三支黑色羽箭。

却也在此时,在距离老曲右脚三寸之处的地面轰然炸开,一支形如蛇头的钢鞭突地钻出,死死地缠着老曲的右脚,勒出条条血痕。

“老九,一路好走!”一声暴喝在老曲的头顶上方传出,双手紧握牛角斧的牛鬼从天而降,势大力沉地劈向老曲,斧头上隐隐有鬼哭之音萦绕。

“来得好!”老曲舔了舔嘴唇,眼中满是疯狂之色,深吸一口气,先前崩响的穴道竟是飙出道道鲜血,手中寒月白光大盛,竟是比天上的明月还要晃眼,右脚崩碎七节蛇鞭,一蹬地面,纵身跃起,举刀怒劈,沉声道,“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第十式,万里西风!”

霎时间,烟雨楼门前,飞雪巷街道上空,一轮明月遽然炸开,裂成无数道白光,飘洒落向地面时,卷起一阵凛冽的西风吹拂而过。

巷中道道飞血起,无声亦无生。

飞雪巷的半途,正在跟伍六伍七缠斗的小芝、姬柳猛然抬头看向那道炸开的月亮,红着眼高喊一声,“老曲!”

再往前面一些的街道上,左手鲜血淋漓的曾八撑着霜江剑,俯下身子,拾起地上的断水剑,冷冷地看了一眼慕十三的尸体,霍然抬头,盯着碎成西风的月亮,悲声道,“老曲!”

春江杀人月 第八十章 小蝌蚪找父亲的故事 飞血簌簌如落雨,月色凄凄似白霜。

飞雪街巷中,月光凄迷下,有人劫后重生,瑟瑟发抖,有人驻足凭吊,悲恸哀呼,有人漏夜逃窜,满目凄楚。

劫后重生的不是很多,却也不止一两个,牛鬼死了,蛇神没死,黑衣武士和骑兵死绝了,躲在黑衣武士尸体下的沈琦和烟雨楼废墟下的吴青活了下来。死了的什么都感受不到,活着的还沉浸在那一道月光的恐怖之中,瑟瑟发抖。

悲恸哀呼的则是和老曲相似的人,准确的说是一类人,八九不离十,从此只剩下八十,小芝、曾八、姬柳以及姬柳的徒弟心里都不太巴适,因为物伤其类,秋鸣也悲。

满目凄楚的自然是楚云桥,虽然和老曲并不熟识,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她觉得好难过,因为她知道醒来后的申小甲会很难过,任谁失去一个日夜相伴的亲人都不会好过。

而当楚云桥背着申小甲头从一个屋顶飞跃向另一个屋顶的时候,醉月楼内,客人相继离去,只剩下坐在边角落的灰色麻衣青年仍旧闷闷地独酌。

老板娘宴燕终于从自己的厢房里走了出来,站在大堂门口看了一眼烟雨楼方向的那片月亮,长叹一声,用手指揩去眼角的一滴清泪,三两步来到柜台后,敲了敲趴在柜子上的晏齐脑袋,板着脸道,“要睡就回房里睡,别占着柜台不算帐……”

晏齐扭头瞪大眼睛看向老板娘,嘟着嘴道,“没睡觉,我睁着眼呢!”

“噢,不好意思,误会你了,毕竟你睁眼和闭眼差别不大……”老板娘面无表情地从柜台抽屉里摸出老曲的卖身契,看了许久,也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将其挪向蜡烛火焰上方。

“这是老曲的卖身契?”晏齐惊讶道,“你点它干嘛!要是觉得冷就去厨房里烧点柴禾!这可是咱们楼里为数不多的值钱玩意儿……”

“没用了还留着干嘛……”

“娘,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和老曲有一腿?是吧……我一直觉得我和他长得很像!王八蛋老曲!待我到厨房里找把菜刀,这就去跟他拼命!”

“行了,装什么,你爹要是九命猫神,那你的尾巴不得翘到天上去……”

“那你为什么这么难过,还把他的卖身契点了,”晏齐挠挠头道,“不就是因为他突然成亲……新娘还不是你吗?”

“放屁!我难过是因为……算了,不说这个了,咱娘俩今天说点心里话,”老板娘又从柜台里摸出一块只剩下一半的铁令和一把银票,轻轻地放在晏齐面前,淡淡道,“你不是一直想仗剑走天涯吗?我答应了!带着这些东西和后院里那个喜欢闹腾的女人走吧,今晚就可以走……”

晏齐面色一喜,立马将银票收进怀里,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皱眉道,“怎么想开了?你不是不许我闯荡江湖的吗?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诡计?”

“哪有那么多诡计,我是你娘,还能害你不成……”老板娘翻了一个白眼,指了指晏齐手里的半块令牌道,“其实我是想让你去寻你爹,你长这么大还没跟他见过面呢。”

“我爹?”晏齐看了看手里半块令牌,好奇道,“我爹长什么样?”

“你爹啊……”老板娘在胸前比划两下,目光悠悠道,“有时候是这么长,有时候又是这么长……”

晏齐扬了扬眉毛,表情怪异道,“我爹?”

老板娘敲了一下晏齐的脑袋,笑骂道,“想什么呢……你爹的枪!”

“我爹是耍枪的?”

“嗯……你爹有杆大银枪,能长能短,枪出如龙,千军万马之中取敌首级,犹如探囊取物,三进三出,一马飞驰天下任逍遥……”

“我爹是大将军?”

老板娘点了点头,“你爹啊,姓朱,名怀仁……”一脸落寞地望向大堂门口,眼神黯然道,“我之所以开这家醉月楼,就是想要等他回来,可一别十八年,我等到了许多回头生意,却还是没等到他的回心转意。”

“好霸气的姓!好直接的名!”晏齐歪着脑袋道,“我爹是个薄情寡信的坏人?”

“也不能全怪他,人在江湖都身不由己,何况他还是身在朝廷,还姓朱……”老板娘轻叹道,“要他卸掉那身盔甲谈何容易,更何况还有几十万的镇北军,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怎么可能跑来月城跟我过粗茶淡饭的小日子……”

“那他也应该给你写封信或者托人带句话来,不该让你这么苦苦地等!”

“他又不知道我在哪……”

“呃……娘,如此说来,那他肯定也不知道我是他的儿子咯。”

“对啊,我走的时候你在我肚子里才四个月,差不多就一个橘子那么大吧,谁能认得哪个橘子是自己经手的……”

“那你还让我去找他,不怕我被人当成占便宜的一刀砍了吗?”老板娘捧着脸,眨了眨眼睛,认真地说道,“我听说父子之间有一种奇妙的感应,就算彼此没见过面,但只要两个人站在一起,便能认出对方,这叫血浓于水!”

晏齐愤愤道,“扯淡,哪个王八蛋瞎咧咧,真要有这种感应,也不会有小甲讲的那什么小蝌蚪找父亲的故事了……”

老板娘讶然道,“这种感应也是那小子告诉我的……小蝌蚪找父亲又是什么故事,说来听听?”

“现在可不是讲故事的时候……”晏齐偷偷瞄了一眼边角落的灰衣青年,低声道,“娘,我知道你说这些只是想让我离开醉月楼,是不是因为那边那个家伙……一进来就在打听你,难不成是你的仇家?”

“我哪有这般年轻的仇家……”老板娘收起脸上的笑意,正色道,“但找醉月楼其他人的麻烦也是在找我的麻烦,你先避一避,我去会会他!”

“娘,你大概不知道,孩儿我现在也是高手了……”晏齐昂首挺胸道,“这种谁谁谁的无名小角色我一只手就可以打十个!何须退避!”

正当老板娘想告诫晏齐几句时,坐在边角落的灰衣青年从怀里取出两锭白花花的银子,重重地拍在桌上,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老板娘和晏齐道,“有意思……我出一百两,买你的故事和酒!”

“你这人莫名其妙的,”晏齐皱了皱眉道,“什么故事?什么酒?我们店快打烊了,你该走了才是……”

“别着急赶人嘛……酒,自然是你们店里的烧刀子,劳烦再给我上两壶,”灰衣青年眼帘低垂道,“至于故事……是那个什么小蝌蚪找父亲的故事,我也很感兴趣,想从你那儿买下来。”

“酒可以卖,”晏齐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这故事可卖不了……”

“卖得了!”灰衣青年突地站起身来,活动了几下脖子,冷冷道,“等我把你打死了,你的故事就成了我的故事!”

老板娘盯着灰衣青年那气浪滚滚的拳头,双眼微眯道,“你到底是谁?”

“我只是一个小角色而已,”灰衣青年深吸一口气,右脚高高抬起,猛地向下一踏,在大堂地板上裂出一道长长的黑线,弯弯曲曲地延伸向老板娘和晏齐,身形一闪,从原地消失不见,再出现时已来到晏齐的身后,右手横出一掌,劈向晏齐的后颈,眼神冰冷道,“但我不是什么谁谁谁,我叫庞庆,武痴庞庆,请一定要记住我的名字!”

春江杀人月 第八十一章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疾雷声起,迅电炫目。

嘭!柜台四分五裂。

庞庆看了看碎成木屑的柜台,又看了看自己隐隐有雷电之声的手掌,一脸纳闷地挠挠头,歪着脖子看向数十步之外的老板娘和晏齐,惊奇道,“比我还快?”

老板娘盯着庞庆的右掌,皱了皱眉道,“奔雷掌?你又不姓容,是怎么学会的?”

“杀了姓容的,奔雷掌不就是我的了,想怎么学都行……敝帚自珍是不可取的,”庞庆一脚踢开碎裂的柜台,缓步走向老板娘和晏齐,淡淡道,“大庆武学想要更进一步,必须要摒弃那些腐旧的门户之见,互相借鉴,扬长避短……所以,你赶紧把你那奇特的身法拿给我借鉴借鉴,别步了容家的后尘!”

一脸茫然的晏齐终于回过神来,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庞庆,“臭不要脸,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动手,不讲武德,居然把偷师说得那么清新脱俗,你这种王八蛋就该被天打五雷轰……”扭头看向老板娘,双眼放光道,“娘,深藏不露啊,刚才那嗖的一下是什么名堂?”

“追风游龙步……”老板娘捋了捋额头的青丝,嘴角微微上扬道,“你外公的绝学,日行百里,追风赶月。想当年,可是和盗圣的电光神行步齐名的……”

“盗圣?”晏齐摸着脑袋道,“盗圣的绝招不是葵花点穴手吗?”

“谁说的?盗贼厉害的当然应该是身法,怎么可能是什么点穴手。”

“小甲说的,他还说盗圣如今在一个什么客栈当跑堂,就跟老曲一样,大隐隐于市……”

“胡说八道!盗圣已经死了好些年,坟头草都三丈高了,给阎王爷当跑堂还差不多。”

“聊够了没有,”庞庆轻咳一声,面色不悦道,“我还在这里呢,你们在那扯东扯西地没完没了,是不是太不尊重人了……”斜眼看向老板娘,嘴角浮起一丝冷冷的笑意,“追风游龙步确实很快,但你现在还带着一个累赘,能不能走脱就得两说了!”

话音未落,庞庆的身影再度从原地消失,瞬间来到晏齐的身后,一拳冲出,正正地印向晏齐的后背。

“还来?真当我是软柿子好欺负不成……”晏齐脚步一扭,回转身子,双手化掌合在一起,向上一抬,沉声道,“罗汉捧经!”

啪!拳头被双掌抬飞,庞庆退后半步止住身形,满脸惊喜道,“睡梦罗汉拳?我一直想学这门武功,可惜那罗汉神龙见首不见尾,总是碰不上面,而且也不一定能打得过他……现在好了,老的搞不定,你这半罐水的小徒弟拿捏起来倒是很轻松。为了感谢你的友情馈赠,我一会可以让你死得好看点。”

晏齐冷哼一声,“傻缺玩意儿就知道说大话……我就不一样了,我没办法保证能让你死得好看点,因为你本身就长得很难看……”对一旁的老板娘眨眨眼,得意洋洋道,“娘,我没骗你吧,刚才那一招厉不厉害?我只用了一成的功力而已……”

“小心!”正当晏齐在夸夸其谈的时候,老板娘忽地惊呼一声,猛地拍出一掌,将晏齐推开,自己硬接下庞庆骤然轰出的一拳。

“打架的时候最好专心点,”庞庆扭动几下拳头,冷笑道,“否则就是对自己性命的不负责。”

晏齐瞟了一眼嘴角溢出鲜血的老板娘,面色铁青道,“卑鄙小人!连女人都打,你不该叫武痴,应该改名叫无耻才对!”

“打架就是打架,分什么男女……”庞庆撇撇嘴道,“你们有两个人,而我只是孤身一人,我都没说你们以多欺少,够意思的了。”

老板娘直起身子,擦了擦嘴角的鲜血,挪步来到晏齐身旁,轻声道,“生死拼斗,本来就没那么多规矩……准备溜吧,游龙步虽然厉害,但毕竟只是步法,而你的睡梦罗汉拳火候也不够,咱娘俩还真打不过他……”

“娘,你这就有点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打不打得过,总要打过才知道嘛……”晏齐撅了撅嘴,突然右脚往前一踏,猛地窜出,双手握拳,奋力砸向庞庆,厉声道,“这王八蛋刚才打了你一拳,孩儿我定要十倍奉还!”

“快退!休要逞强!”老板娘眼皮一跳,想要阻止晏齐已经来不及了,只得随手抄起一条长凳,瞬身一闪,在大堂内留下道道残影,期近庞庆身前,抡起长凳,劈向庞庆的脑袋。

“上菜上门啊,那我就不客气了……”庞庆轻蔑地笑了笑,迅疾地抬起右腿,一脚踹飞老板娘,而后身子一侧,躲开晏齐的拳头,右肘一抬,顶在晏齐的胸膛上,寒声道,“顶心肘!”

一击得逞,庞庆再前踏一步,拳出无影,“砸膝跪!”

继续向前,连出两肘,将晏齐下落的身子又一次击飞,“两仪起,双羊顶!”

横跨一步,庞庆闪至晏齐身下,右拳轰出,再化拳为掌,左掌扇在晏齐的脸上,扭步一转,立在身子平飞的晏齐旁侧,右掌狠厉劈下,低喝道,“八极崩!合子手!通天掌!”

咚!晏齐喷出一口鲜血,摔飞数丈,撞落在大堂的木柱上,双眼一黑,倒地不起。

老板娘见庞庆还欲继续进攻,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深提一口气,急速赶至晏齐身旁,随手拾起一块断裂的木板扔向庞庆,而是抱起晏齐,化作一道花色残影向醉月楼后院奔去。

庞庆一拳击碎木板,眼神淡漠地看向那道花色残影,声音冰冷道,“好久没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了……那就活动活动身子骨吧!”

话音刚起,庞庆也化作了一道灰色的残影,迅猛地流向后院,顷刻间便要追上花色残影。

就在这时,一把菜刀突地从厨房里飞出,截断灰色残影光流。

一身肥膘的厨子踱步走出厨房,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从腰间抽出两把菜刀,紧握手中,斜眼看向停下脚步的庞庆,面色阴沉道,“哪来的臭苍蝇,嗡嗡嗡地烦人得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庞庆扫了一眼先前那把插进后院墙壁中的菜刀,砸吧一下嘴巴道,“有意思,玄铁菜刀?这家酒楼给我的惊喜真是太多了,先是游龙步,后是睡梦罗汉拳,现在又是庖丁解牛刀……”伸手一抓,将那柄菜刀吸了过来,捏在自己手中,“都是我的机缘啊!”

厨子微微皱了皱眉,快步跨出,挡在老板娘身前,压低声音道,“老板娘,来者不善呐,你们快些离开,我来拦住他!”

老板娘深深地看了厨子一眼,抿了抿嘴唇道,“厨子……”

“嗐,我的命本来就是您救下的,”厨子打断老板娘的话,洒然笑道,“如今不过是还给您罢了,在醉月楼过了这么多年安逸日子也足够了!走吧,现在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您还没喝到绿袍儿媳妇敬的茶呢,怎么能在这里停下!”

老板娘眼眶微微一红,干脆地转身离去,哽咽着吐出两个字,“保重!”

“噢,对了……”厨子双手缓缓抬起,两把菜刀在其掌心飞速旋转,抬腿迈向庞庆,憨笑道,“告诉小甲,菜刀不用还了,我方才将他藏在柜子里的那什么月饼吃干净了,就算抵了菜刀的账,两清!”

老板娘轻轻地“嗯”一声,听着院子里不断响起的菜刀拼击声,泪水情不自禁地涌了出来,深吸一口气,强行止住泪水,脚步一轻,更加快速地奔向二楼某处厢房。

片刻之后,院内恢复了平静,庞庆随手将两把玄铁菜刀插在自己的腰间,在麻衣上擦了擦手上的鲜血,瞟了一眼地上满是刀痕的厨子,侧脸看向后院二楼厢房,嗤笑一声,右脚一蹬地面,跃上二楼过道,向着某间厢房缓步走去。

老板娘听见厢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边将昏迷的晏齐放进衣柜后的暗室中,一边扭头对面色苍白的桃娘说道,“给我倒杯茶吧……”

桃娘怔了一下,随后冷淡地“噢”了一句,端起桌上的茶壶,斟满一杯清茶递向老板娘,狐疑道,“发生什么事了?”

“不是什么大事,有人想和我赛赛脚力……”老板娘接过茶杯,一饮而尽,随即一掌将桃娘拍进暗室里,扭动衣柜机关,合上暗室石门,微微笑道,“茶也喝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宴燕的儿媳妇,赖不掉的哦!别说我这个做婆婆的小气,暗室里有我攒了一辈子的首饰珠宝,都归你了……”

桃娘呆呆地看着老板娘,正想要踏出暗室询问清楚,石门却已然落下,再也听不见厢房的一点声响。

老板娘将衣柜推回原处,从柜子里取出一挂披风,裹在几件厚棉袄上,又找来一根细绳,缠出一个人形模样,捆在自己身上,疾步来到窗前,不舍地看了一眼衣柜后的暗室,嘴角噙着一丝温暖的笑意,“鸦妈妈的小雀鹰,你要快快长大哦,以后就只能靠你自己的翅膀飞翔了……”

砰!厢房的木门轰然而开,庞庆抱着手臂走了进来,双眼微眯地看向老板娘身后的人形披风,摇头叹道,“好大一个包袱啊,你这样还能从我手里逃脱,那我就该找块豆腐撞死得了!”

老板娘推开木窗,呵呵笑道,“我认识一个豆腐西施,她做的豆腐又白又大,应该能满足你的需求,要不要我把她介绍给你?”

“好啊,咱们现在就去吧,正好我还想吃一碗豆腐脑,”庞庆右脚一踏,猛然冲向老板娘,面色冷酷道,“用你的人头应该能换一大碗豆腐脑……”

“那咱们就走着瞧咯,看看你能不能取下我的人头换碗豆腐脑吃……”老板娘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身子往后一仰,从厢房的窗户坠落下去,在临近地面时扭身一转,稳稳地蹲立在地面上,回头看了一眼从窗户跃下的庞庆,面色平静道,“跟紧了,我可是不会等你的哦!”

说罢,老板娘立时化作了一道花色残影,穿行在昏暗的街巷中,而刚刚落在地面的庞庆则是化作了一道灰色残影,紧随其后。

两道残影像两条湍急的河流一般涌动,从街头到巷尾,从地上到屋顶,从月城城中到春江岸旁,从密林深处到断肠崖边……

庞庆看着站在悬崖边上的老板娘,满脸不耐烦道,“别跑了,再跑天就亮了!”

“老娘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碰到你这么死缠烂打的下流胚子……”老板娘扫了一眼雾霭迷漫的断肠崖底,无奈地摇头一笑,纵身跳了下去,讥笑道,“有本事再来追啊!”

庞庆瞬步来到崖边,快速伸出右手抓向老板娘,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背负人形包袱的老板娘掉落悬崖,长叹一声,“燕燕于飞,差池其羽……可惜了,我的追风游龙步!可惜了,我的睡梦罗汉拳!”

春江杀人月 第八十二章 独钓寒江雪 山穷,水尽。

当老板娘宴燕从山的穷途跳下时,站在春江水尽头的楚云桥也走到了末路。

不同的是,老板娘宴燕背负着是假人,而楚云桥背负着是未来的家人。老板娘可以毫无顾忌地跳下悬崖,楚云桥却是要考虑从春江上游尽头顺流而下的这一程,昏迷的申小甲会不会溺死在江中。

岸边的荒草丛里窸窣作响,追兵渐至,一个个火把组成了一条长长的火龙。

火龙的龙头处,沈琦端坐在马背上,捧着一碗羊肉面吸溜着,马蹄骤停,一碗面也将将吃完,随手扔掉面碗,眼神阴鸷地看向楚云桥,从马鞍左侧扯下一个球形包裹,抛在楚云桥的脚下,冷冷道,“以后月城里再也没有羊肉面馆了……不听话的人就是这个下场,所以云桥姑娘听我一句劝,别再浪费我的时间了,乖乖束手就擒,否则你的下场会更惨!”

楚云桥并不搭理沈琦,也没有去看那颗人头,而是面色凝重地看向那条火龙的右侧某处,因为那里有两个更危险的人,蛇神和天下第一箭。

一个眼瞎心瞎,为虎作伥。

一个痛失伴侣,状若疯魔。

七月半,鬼连串。春江上烟雾渐浓,岸边的人面目狰狞,比鬼还难看。

举目无依,那便不依。

楚云桥紧握申小甲的那把火刀,运起青莲剑歌,整个人犹如化作一朵火莲,在身前横斩一刀,刹时在草地上割裂出一条红色的伤口,吱吱燃烧,转瞬间火线化为火墙,将她与追兵分隔开来。

虽然没有一句言语,但意思非常明显。

“越线者,死!”

沈琦面色阴沉地盯着那道火墙,也不再废话,抬起右手,轻轻地挥了挥。

从城主府调来的第二批骑兵和黑衣武士似乎要更聪明些,当即领会沈琦的意图,骑兵一勒缰绳,平举长枪,准备发起冲锋,而黑衣武士则是蹲下身子,端起短驽,瞄准火墙后的那一衫粉红,伺机而动。

一声马嘶之后,率先发动的是骑兵,一匹匹战马在岸边飞驰奔袭,化为一道圆弧,疾速围向楚云桥,越是靠近越是缩小,长枪如钢刺,齐齐扎向火墙后的圆弧中心点。

楚云桥举起火刀,斜劈而下,砍断一根长枪的枪头,却被另一杆长枪扫中腿部,单膝跪地,眼见又有十余杆长枪扎来,索性就地一滚,将那十余杆长枪的枪头压在身下,横斩一刀,斩断十余只马腿,而后在地面上一旋,翻身而起,向后一滑,脱离包围圈,退至距离春江边缘。

“没用的东西……”沈琦眼神冰寒地瞥了一眼骑兵,语气森冷地吐出一个字,“放!”

咻咻咻!黑衣武士迅即扣动扳机,射出无数根弩箭,在天空中织成一张密密的箭网,洒向下方的楚云桥。

就在箭网距离楚云桥头顶只有一丈左右的时候,另一道网乍然出现,比箭网更密,更坚韧。

那是一张由无数根透明丝线编织而成的网。

撒网的是个光着脚的小姑娘,在她身旁还跟着一个挎着篮子的艳妇,以及一位抱着红冠大公鸡的少年。

小姑娘额头渗出粒粒汗珠,显然先前刚拼斗完一场,眼下又织出这样一张大网,对她的消耗很大,但她的脸上仍是轻松的神情,右手向上一扬,透明丝线快速流动起来,将一支支弩箭切成碎末,而后急速收缩,钻回小姑娘的袖口中。

“我叫小芝,是你背上那男人未来的妻子。”

一句话,包含了很多信息,也包含着浓浓的醋意。

楚云桥短暂地愣了一下,打量了小芝一眼,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淡淡地吐出一个“哦”字。

小芝却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一般,盯着楚云桥那玲珑的曲线,冷哼一声,扬起下巴道,“我会长大的!”

楚云桥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得再次轻轻地“哦”了一声。

正当小芝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姬柳从篮子里摸出两把八斩刀,清了清嗓子道,“有什么以后再论,先过了眼前这一关……”闭上眼睛,双耳微动,“伍六伍七也跟过来了,那边总共有四个天字榜高手,外加几百把弩箭和长枪,生机渺茫……”忽地注意到龙头处的沈琦,皱了皱眉,“这人怎么有些面熟……”

“当然面熟了,”一道清冷的声音在姬柳身旁响起,曾八背负着两把剑突兀地出现,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语气平缓道,“他就是拉着一车黄金让咱们杀申小甲的那位公子哥,只不过那时他的身形要更瘦一些,现在有些大肚腩了,有点臃肿……”

“哈哈哈,还是八哥眼力好,”沈琦大笑几声,从胸腹处扯出几团软软的白色棉垫,爽朗道,“没臃肿,只是装装样子,毕竟我爹也是个胖子嘛……对了,八哥,你的那只八哥还好吗?小黑找它好几天了,都没见着踪影……”

“我就说那只八哥来得凑巧,我以前的老伙伴刚两脚朝天,它就飞过来了,”曾八双眼微眯道,“原来是有主的啊……不过你以后可以不必再为它操心,那只畜生已经变成渣渣飞了,永远不会乱认主人。”

“太残忍了,连这么可爱的小动物都要伤害……”沈琦指了指曾八,面色悲戚地对黑衣武士和骑兵下令道,“给我砍死他!必须砍得比渣渣还要碎!”

姬柳扫了一眼汹涌而来的敌人,侧脸看向曾八,娇媚地问道,“八哥,怎么来得这么晚,我还以为你丢下我不管了呢!”

“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八九不离十,我这辈子都离不开你……”曾八拍了拍怀里的几块碎刀片,眼神温柔道,“我方才去了一趟烟雨楼,将老九带回来了……”

公鸡少年和小芝听到曾八的那句肉麻话,齐齐地翻了一个白眼,作呕不止。

姬柳嗔怪地看了曾八一眼,正色道,“如今该怎么办?对面人多势众,打肯定是打不过的……江水湍急,走也不好走……你是一家之主,给拿个主意吧!”

曾八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春江,又看向越来越近的敌人,眼底闪过一丝决然,抿了抿嘴,轻笑道,“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渔翁啊……有江河的地方就是我的地盘,怎么可能走不了?等下你们先走,我和小芝给他们来点刺激的,省得这些人不死心,穷追不舍……”

小芝一脸茫然道,“什么刺激的?那些刀枪离我们只有一百步了,还不够刺激吗?”

“一百步还不够,等他们到了五十步才够刺激,谁都逃不了……”曾八耸耸鼻子,在胸前比划一下,从容淡定道,“待会等他们走到五十步,你就往天上扔一个这么大的球……然后你就可以走了……”

“往哪走?”

“自然是往春江上走。”

“没有路啊,怎么走?”

“马上就有了……”曾八从背后抽出霜江剑,缓缓来到江边,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目,顿时浑身散发出一股刺骨的寒气,猛地睁开眼睛,骤然跃起,霜江剑在手腕翻转一圈,剑尖朝下,如流星一般扎向春江中心,低喝道,“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流霜!”

剑尖点在春江的瞬间,一点寒气凝结水面,逐渐扩散开来,竟是将整个江面的都化为一面寒霜银镜。

剑身一弯,复又弹直,曾八借着剑身传来的劲力荡回岸边,强咽下喉咙里的一口血水,将还在滴血的左手藏在身后,对楚云桥和姬柳等人轻声道,“现在可以走了……”

楚云桥眼睛一亮,道谢一声,立刻背着申小甲踏上了江面,匆匆奔向对岸。

姬柳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曾八,咬了咬嘴唇道,“要不我留下来跟你一起走吧……”

“你留下来,我才走不了……放心吧,我又不是老九,变不成月光……”曾八温和一笑,催促道,“快走快走,那几个助纣为虐的臭狗屎要过来了,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接下来我的这一剑……必将空前绝后!”

姬柳只好带着公鸡少年满脸担忧地踏上了春江,不时地回头凝望。

却也在此时,小芝倾尽全力将一个巨大的丝线球抛向涌动人潮的上空,面无血色道,“八哥……你要的球……好了!”

说罢,小芝便脱力倒地,双手颤抖不已。

曾八看了一眼天上的丝线球,精神一振,伸手一捞,抄起小芝,将其扔向春江,自己回转身子向前一踏,飞跃而起,将仅剩的全部内力聚拢在霜江剑上,潇洒地挽了一个剑花,竖剑于面前,轻轻一扭手腕,迅如疾风地刺向巨大的丝线球某一点,嘴角微微上扬道,“十年磨一剑,霜刃满长江!”

叮!

剑尖刺破丝线球,化作点点白色寒霜,看似缓慢轻柔,实则迅疾刚猛地散落而下。

寒霜刺穿了所有黑衣武士和骑兵的身体,切断一把把横刀,将瞬身而来的蛇神和伍六伍七拦下,击落数支啸声如雷的黑色羽箭,最终融进泥土里。

空中的曾八也被强大的气浪崩飞,喷出一口鲜血,摔落在春江上。

顷刻间,春江寒气渐去,江面裂成无数冰块。

即将走到对岸的姬柳登时回返江心,快速抱起曾八软塌塌的身子,跃向岸边。

同样奔向岸边的小芝却在这时心头警兆骤起,回头一望,只见一支黑色羽箭忽地出现在姬柳身后,速即闪身过去,勉力织出一团小小的丝线球,迎向黑色羽箭。

扑通!

箭头插入丝线球,砸在小芝胸口上,带着小芝的身体一起钻进了冰面散去的春江中,炸出一股巨大的水花……

春江杀人月 第八十三章 燃烧的青春 七月十五,月城郊外,莲池峰后,淡日朦胧天初晓,明透纱窗,风声峭。

楚云桥坐在一间茅草屋的纱窗下,盯着天边的那一抹光亮愣愣出神,忽地身后传来一丝细微的响动,循声望向木床,眼神复杂道,“你醒了?”

惊坐而起的申小甲拍了拍昏沉沉的脑袋,忽地想起什么,腾地跳下木床,气呼呼道,“老曲那王八蛋呢,太不讲究了,总用酒壶砸人脑袋是什么怪癖,我要好好教育教育他,这么暴力是会教坏小朋友的……”

楚云桥面色黯然道,“他以后都不会拿酒壶砸你脑袋了……”

“是吗?知错能改就还是好孩子……”申小甲扫视屋内四周,好奇道,“这是哪儿?”

“莲池峰后的小山谷,我以往避暑住的地方,除了桃娘没人能找得到……”

“不错不错,很是雅静,等以后老曲真的老了,可以让他也在这儿修个宅子,方便养老,他那个人仇家多,是非恩怨多,这里远离尘世,十分合适。而且和咱们做邻居,我还可以照料一下他……”

“小甲……老曲他已经不用搬来这里避世了,没人能找他的麻烦。”

“欸,眼光放长远一点……我知道他很厉害,现在没什么人能给他不痛快,可等他老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楚云桥打断申小甲的话,低着头道,“他已经死了……不会再变老了。”

申小甲顿时身子一僵,怔在原地,片刻之后,忽然笑了起来,踱步在屋内四处搜寻,瘪着嘴道,“你这说谎的水平有待提高,他那么厉害,怎么可能会死……是不是老曲教你这么说的,想逗我玩是吧?老曲!别藏了,我看见你屁股了……”

楚云桥柔柔地从背后抱住申小甲,轻声道,“小甲,别这样,我知道你已经猜到了……他中了毒,又为了让我们能离开,只得拼掉了自己的命……”

“不可能!他分明说已经把那毒炼化掉了……”

“毒入五脏六腑,若真想把毒炼化,岂不是要连五脏六腑一起炼个干净?”

“不可能!他是九命猫神,有九条命!”

“但他只有一颗心,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死。”

“不可能……”申小甲双肩剧烈颤动起来,一拳砸在墙壁上,哽咽着却再也说不出后面的话,忽地想起老曲成亲时沈琦敬的那杯酒,速即转身朝屋外走去,红着眼道,“一定是那个王八蛋下的毒!我要去宰了他!”

楚云桥一把拉住申小甲,猛地抬起手扇了过去,厉声道,“清醒一点!你现在这么过去,跟送死有什么区别,你想让老曲白死吗!”

啪!一个清脆的耳光在屋内响起。

申小甲呆愣了数息,一抹脸上的泪痕,急急地深呼吸几次,攥紧拳头道,“对对对,你说的对,是要好好计划一下,得想得周全点,不能让那王八蛋死得太痛快!”回到屋内,一屁股坐在桌边,沉吟片刻,手指在桌面不断地敲击起来,“先得去找八哥他们,虽然对方高手比咱们多,但只要合理布局……”

楚云桥缓步来到申小甲身旁,低声道,“曾八爷……他们已经离开月城了。”

“走了?不是说八九不离十吗?老曲的仇……他们不想报了吗!”

“不是不想报,而是报不了……曾八爷在春江边上搏命一剑,空前绝后,自己也经脉尽断……姥姥和那个公鸡少年带着曾八爷去药神谷了,想去求一求天罡三十六星的天医星杜仲,看能不能有法子恢复一二。”

申小甲手指骤然一停,沉声道,“是我连累了大家……”

“别这么想,”楚云桥右手轻轻地搭在申小甲的手背上,眼神温柔道,“他们临走前没人埋怨过你,时局瞬息万变,谁都不可能保证没有意外发生。”

申小甲面色悲痛地叹息一声,“八哥走的时候有说什么吗?”

“曾八爷什么也没说,”楚云桥走到墙边柜子前,取出一个黑色包裹和两把剑放在桌上,“只是让我将这两把剑转交给你,还有老曲的寒月……”

申小甲看了一眼霜江剑和断水剑,随即打开黑色包裹,右手微微颤动地拿起一块断裂的寒月刀刃,紧紧地握在手中,掌心刻出道道鲜血也浑然不觉,一滴泪水悄然滑落,声音嘶哑道,“老曲没有死,他只是累了,想休息一会儿……寒月也没有碎,不过是想换个形状而已,我会带着它一起去痛饮贼人鲜血!”

楚云桥急忙拿走申小甲掌心的那块寒月,从衣袖里摸出一块丝巾,按在申小甲的伤口上,蛾眉微蹙道,“以后别干这种傻事,仇还没报,先把自己弄伤,只会亲者痛,仇者快……”

申小甲淡然地擦了擦手上的鲜血,拿起霜江剑,闭目感受一番,赞道,“好冷的剑意!”而后放下霜江剑,又拿起断水剑,猛然拔出,顿时一道清凉如水的白光盈满茅屋,快速收回剑鞘,将断水剑放在楚云桥手中,“这把剑正好适合你的青莲剑歌,霜江剑我留着,万一哪天八哥能重新提剑了,我再给他送回去……”

“嗯……”楚云桥看了看手里的断水剑,轻轻地点了点头,嫣然笑道,“你说过,你给我的东西,我不能拒绝。”

申小甲努力勾动嘴角笑了笑,忽然道,“对了,小芝呢?她没事吧?”

“你那个未来的妻子啊……”楚云桥大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申小甲,撅着小嘴道,“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样,江面霜冰化开时,她帮姥姥接了一箭,被那支箭带进了江中,至今下落不明,你要不要去找找?”

“呃……”申小甲只觉得一阵醋味飘来,尴尬地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小芝那么小,我怎么可能跟她有什么……想来以她的武功在春江中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反而跟着我去做接下来的事情,才是凶险万分,她还是个孩子,就不要让她继续掺和大人之间的争斗了。”

楚云桥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瞧把你紧张的,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天亮之前,我在春江边上搜寻过,没发现她的行踪,我没找到,城主府的人也没有找到,这便是最好的消息……”停顿了一下,忽地想起什么,娇声道,“噢!还有两件紧要事,我险些忘记了……”

“什么?”

“第一件是关于沈琦的,他就是那个当初雇请曾八爷和姥姥买你命的人。”

“他露出真容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猜到了,脸上没麻子的麻子正好符合八哥说的雇主特征。”

“还有一件是关于你的……姥姥走之前告诉我,你的武艺之所以时强时弱,是因为还没有完全吸收玲珑鸡那一半效力,想要短时间内将其化为自身内力,只有疯狂地锤炼身体,加快融合过程。”

申小甲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眼神坚定道,“有理,打铁还需自身硬,我得尽快让自己硬起来,才能帮老曲报了血仇!从今往后,我只能靠自己了……老曲说的没错,只有自己足够强,才能让别人听我的道理,才能保护身边人!云桥,有酒吗?我想和老曲再一起喝几碗!”

“去年我在屋后埋了几坛清酒……”楚云桥盯着申小甲那忧郁果毅的面庞,柔声道,“这就去给你取来。”

申小甲待到楚云桥走出茅屋后,颓然地趴在桌上,抽泣不已。

半响之后,申小甲抓起霜江剑,抱着碎裂的寒月刀,踏出茅屋,正巧碰上拎着一坛清酒归来的楚云桥,将破碎刀刃铺在地上,接过酒坛,拍开封盖,咕隆咕隆灌了几口,又在碎刀上洒了两遍,而后高举酒坛,从头淋到脚,一手拎着酒坛,一手舞动霜江剑,状若癫狂地挥出寒月九式……

“一笑月寒烟暝,人间万事都休!第一式,烟暝!”

“两刀横断江流,残月落花霜重!第二式,断江!”

“朔风吹散三更雪,倩魂犹恋桃花月!第三式,朔风!”

……

“月溪一曲尽,山云九峰长!第九式,九锋合一!”

寒月九式落下,申小甲四周的地面炸起九道刀气,山谷中飘飞无尽碎花。

正在这时,山谷口飞鸟骤起,面色惨白的桃娘背着眼神痴呆的晏齐疾步奔来,在申小甲和楚云桥身前站定,将晏齐缓缓放在地上,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醉月楼出事了……老板娘和厨子都死了……”

申小甲登时一惊,瞥了一眼面色呆滞的晏齐,想起昨夜烟雨楼门前沈琦说的话,急声问道,“怎么回事?是那个什么武痴干的?”

桃娘喘了两口粗气,点点头道,“我出城前打听了一下,武痴庞庆昨天从傍晚到深夜一直在醉月楼内,临近打烊的时候突然对晏齐和老板娘动手……后来老板娘抱着晏齐来到厢房,交代了几句,就把我和晏齐都关进暗室里,自己一个人引开武痴……听人说,老板娘最后被武痴逼落了悬崖。”

申小甲皱眉道,“不应该啊,老曲说过,如果老板娘想走,没人能拦下。”

“嗬嗬嗬……”坐在地上的晏齐忽地惨然一笑,“是我……是我害死了我娘……”盯着颤抖的双手,一脸痛苦悔恨道,“我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申小甲回忆起昨夜踏入飞雪巷时的情景,那会儿晏齐对老曲的劝告毫不放在心上,没想到真的铸成了大错,竟害得老板娘身受重伤,最终难逃魔掌。沉沉一叹,申小甲侧脸看向桃娘,问道,“厨子也死了?”

“身上拢共十八道刀痕,刀刀致命……”桃娘轻咬一下嘴唇,声音低沉道,“还有……沈琦派人在城中搜寻与你相关的人,大肆杀戮,还命工匠连夜铸造了两尊雕像摆在飞雪巷……”

申小甲面色陡然一寒,冷然道,“什么雕像?”

“一尊是月神,另一尊跪在月神脚下的是犬身人首的怪物。”

“我猜人首的面目一定和我很像。”

“没错……他还在城中贴布告示,宣称你是地狱恶犬的化身,只有杀了你才能让月城得到安宁,如城中今百姓所受的一切苦难都是你造成的……”

申小甲冷笑一声,眼神冰寒道,“好啊,倒是活学活用,把小爷曾经跟他讲的西方神话故事都用上了……这样一来,杀他的理由又多了一条,小爷平生最恨崇洋媚外的垃圾!”

桃娘轻叹道,“怎么杀?现在月城四面都有沈琦的兵马把守,飞鸟难进……”

“路上走不通,那就走路下。小爷我这些年在月城挖了不少坑,七月七还挖出一口井,井下是一条暗河,通往月城城内的暗河……”申小甲嘴角微微上扬道,“城内也有许多地下密道,四通八达,就连通往他城主府的密道都有……”

一旁的楚云桥面色怪异道,“都是你挖的?”

“有的密道早就存在了,有的是属于月城地下排水防洪系统的一部分……”申小甲不紧不慢道,“我只不过是将它们打通串连起来,顺带挖了一些出入的坑洞。”

楚云桥和桃娘互相对视一眼,俱是惊讶地齐声问道,“有多少坑?”

“不是很多,也不是很少,我来月城十年,前三年游春江发现了月城下的排洪系统管道,于是每年便开始挖坑……”申小甲摸了摸鼻子道,“每月一小坑,每年一大坑,七年下来,整整一百个坑。”

楚云桥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眨眨眼睛道,“不应该是九十八个坑吗?”

“有两年是闰年……”申小甲蹲下身子,直勾勾地盯着晏齐的眼睛,正色道,“你是想继续在这自怨自艾,还是想跟我一起替老曲和你娘报仇雪恨?”

晏齐低垂着脑袋,满脸颓丧道,“我是个废物……拿什么报仇……”

“还真是废物!一点心气都没有!”申小甲突地飞起一脚,踹倒晏齐,恨铁不成钢道,“亏老曲还说你丫是练武奇才,奇特的废材吧……别人杀了你娘,就只会坐在这里哭鼻子,小爷怎么会有这么窝囊的朋友!趁早找棵树吊死算逑,省得在这儿碍眼……”

桃娘杏目圆睁,伸手指着申小甲,怒声道,“你……”

楚云桥连忙将桃娘的手臂按下,对桃娘使了一个眼色,让其稍安勿躁。

果不其然,下一刻晏齐拔地而起,面色铁青地看着申小甲道,“你丫敢踹我?”

申小甲往地上轻啐一口,嗤笑道,“踹的就是你这窝囊废,怎的?有本事你也踹我一脚?”

“好啊好啊,我打不过武痴,还收拾不了你这四体不勤的软脚虾吗?看我不一脚踹死你个四处惹祸的麻烦精,还大地一片清净……”

“来啊,谁怂谁是小狗……”

“那肯定非你莫属,飞雪巷里就有你狗模狗样下跪的雕像呢,我看着很逼真!”

乒乒乓乓!

楚云桥和桃娘表情古怪地看着在地上扭打一团的两人,齐齐地摇了摇头,一起转身朝着茅屋走去,有说有笑。

一盏茶后,鼻青脸肿的申小甲扭头看了一眼旁边同样鼻青脸肿的晏齐,吸吸鼻子道,“打也打了,小爷没工夫在这跟你瞎掰扯,得赶紧去修炼绝世武功了……七月二十一,小爷就要去打死那个王八蛋,时间紧迫着呢!”

晏齐揉了揉乌紫的眼角,龇牙咧嘴道,“你那算个毛的绝世武功,我身上的睡梦罗汉拳才是当世第一武学,连那个武痴都眼馋……还有,报仇还需要选日子?你不是说你不信这些的吗?”

“当然要选日子!”申小甲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手道,“那一天正好是老曲和你娘的头七,他们会回来看着呢……再一个,那天是个清风徐来的好日子……”

晏齐也缓缓地站起身来,抠了抠脑门道,“那确实是个报仇的好日子……只是对方那么多高手,你打得过吗?”

“我这不就是去变成更高的绝世高手吗?等我练成了,打死他们是轻松又愉快……”

“怎么练?”

“今天先跑步,跑够一百里……要是今天跑不够,明天就做八百个俯卧撑,做不够八百个俯卧撑,就做一千下蛙跳,做不够一千下蛙跳就做五千下高抬腿……”

“打住打住……好家伙!真够累的啊,我光是听听都汗流浃背……”

申小甲双手叉腰,凝望天边的太阳,振奋道,“小爷是初升的太阳,不怕累,不怕苦!就该拼搏!奋斗!热烈地挥洒汗水,让青春燃烧起来!”

晏齐砸吧一下嘴巴,打了一个呵欠,懒洋洋道,“算了,你的法子太蠢了,我还是找个地方去睡觉吧,认认真真地睡个七天,应该也可以睡出个绝世高手……”

申小甲闻言险些一头栽倒,愤愤不平地骂了句脏话,嘀咕道,“如此混球设定,就是对我这个主角最大的侮辱!刚才还是打得太轻了,他这么喜欢装逼……就该打得连他自个儿都不认识自个儿才对!”

恰在此时,晏齐爬到了一颗大树上,朝着在阳光下奔跑的申小甲挥挥手,大喊道,“我先睡为敬……努力啊,少年!咱们顶峰相见!”

自此,鸟语花香的山谷中多了两道奇异的风景线。

一个在树枝上呼呼大睡的绿衣少年,怡然惬意。

一个在草地上来回狂奔的红衫少年,汗如雨下。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两个少年的身影就像山谷里的花草树木一般不曾改变。

七月十五,红衫少年申小甲直到深夜子时也没有跑完一百里,于是树上的绿衣晏齐满脸讥笑地朝树下吐了一泡大大的口水。

七月十六,申小甲在日落之前便跑完了一百里,顺便还做了八百个俯卧撑,然后得意洋洋地来到晏齐所在的树枝下解开裤腰带,飙出一道黄色的飞泉。

七月十七,正当申小甲做完第一千个蛙跳时,睡梦中的晏齐悬挂在树枝下,张口一吐,喷出一颗果核,正正地击打在申小甲的额头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红印。

……

七月二十一,午时一刻,申小甲做完第五千个高抬腿,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对着树上吆喝一声,“是时候去收账了!”

鼾声如雷的晏齐飞身跃下树枝,身子夸张地左斜着伫立,睁开双目,眼中精光一闪,伸了一个懒腰,站直身子道,“时间刚刚好。”

一袭粉衫的楚云桥和身穿青纱的桃娘也从茅屋里走了出来,两人各自手里端着一盆垒得高高的饭菜,轻笑道,“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打架……”

这边晏齐眼角抽搐几下,咧着嘴道,“这么大?”

那边申小甲已经吭哧吭哧地大口吞咽起来,不停喷饭道,“大一点不好吗?”

晏齐艰难地扭头看向桃娘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只好硬着头皮狼吞虎咽起来,嘟嘟囔囔道,“我跟他不一样啊……他天天流那么多汗,消耗大,吃得多很正常……我就睡睡觉而已,真吃不下……”

桃娘一把将晏齐的脑袋按在饭盆里,冷冷道,“吃不下也得吃,老娘辛辛苦苦做了一上午,岂能浪费!一粒都不许剩!”

一顿风卷残云后,申小甲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摸着圆滚滚的肚皮道,“饭也吃了,该活动活动筋骨咯!”

晏齐吞下最后一口饭菜,舔了舔嘴唇道,“该怎么打?就算咱俩现在都是高手,但人数上还是不占优势啊……”

申小甲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红衫,拿起霜江剑,挎上黑色包裹,望着月城的方向,目光幽幽道,“先打一个,再打一群!”

桃娘走到晏齐身旁,满脸疑惑地看向申小甲道,“先打哪一个?”

“当然是最无耻的那一个……”申小甲撞了一下晏齐的肩膀,嘴角含笑道,“你一个人打他没问题吧?”

“闭着眼睛都能打!”晏齐淡淡道,“只是我想在醉月楼里打死他,在其他地方,我怕我娘看不见!”

“我帮你把他引过来,”桃娘忽地伸出自己的纤纤玉手,牵着晏齐的手道,“我是老板娘的儿媳妇,该当出一份力,而且这两天我从老板娘的首饰盒里找到了追风游龙步,这里没谁比我更合适去跑这一趟了!”

“那好!”申小甲哈哈笑道,“那个无耻的武痴就交给你们了……我去炼几把刀,再买口棺材,戌时一刻在醉月楼门口等你们!”

楚云桥一边走向申小甲,一边抽出断水剑,绕着香肩滑了半圈,切断一半青丝,在申小甲身旁站定,梨涡浅笑道,“我陪你一起去!”

申小甲侧目看向楚云桥那齐肩的短发,惊奇道,“怎么把头发削短了?”

“因为这样……”楚云桥含情脉脉地盯着申小甲,娇媚道,“和你站在一起更配一些!”

就在申小甲满脸感动地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晏齐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扔向申小甲,面色平静道,“我岳父送给我的,现在把它借给你,说不定今晚有大用……小心收好啊!弄坏了你赔不起!”

申小甲伸手一抓,接住玉佩,仔细地打量一眼,顿时心中有了计较,妥善地收进怀里,高举霜江剑,轻咳一声,高喊道,“出发!”

春江杀人月 第八十四章 绿袍儿醉打庞武痴 城主府内,武痴庞庆坐在走廊朱红木柱旁,闷闷地看着沈琦呵斥一名名工匠打开池塘下密道的机关石门,心里纳闷着这些人怎么这般愚蠢,为何不直接轰开石门,废这些劲儿干嘛,有些兴致索然地撇撇嘴,思索着自己该何时起身回房,又该何日动身回京。

师堰的人头没有寻到,醉月楼里没有,城主府内没有,月城的楼台高处也没有。

冤有头,债有主。没有头,这桩债就不算找对了债主。

冷冷地盯着沈琦看了一会儿,庞庆长叹一声,无所谓吧,反正杀的也是跟任务目标相关的重要人物,即便是杀错了也是杀对了,定了定心神,正打算起身回房,忽地急停下来,嘴角斜起一个不屑的弧度,“有点意思。”

一道青色倩影从城主府屋顶闪过,一支黑铁飞镖疾射而来。

咄!飞镖从庞庆眼前划过,深深地插进了木柱之上。

庞庆拔下黑铁飞镖,取出镖头上的淡黄色纸条,打开纸条粗粗扫了一眼,脸上玩味的神色更加浓郁了几分,“太他娘的有意思了!”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我想打死你替我娘报仇,你敢不敢来!”

庞庆即便只是粗粗扫了这一眼,也立马知道写纸条的是什么人。

因为他最近只杀过一个娘,醉月楼的老板娘。

显而易见,想为娘报仇的自然是老板娘的儿子,那个身怀睡梦罗汉拳的半吊子。

但他分明记得那个老板娘是背着半吊子一起摔落悬崖的,怎么还能为娘报仇呢?

将纸条揉做一团,随手扔掉,庞庆活动了几下肩颈,突地冲向那道青色倩影掠过的屋顶,右脚一抬,狠狠踩踏在屋檐下的栏杆上,借力一跃,纵身来到屋顶,扫视四周,终于相隔四个屋顶的地方看见了那道青色残影,身形骤然消散,再次出现时已经来到那道青色残影所在的屋顶上。

青色残影似乎一点都不在意庞庆追了过来,背对着庞庆冷笑一声,在庞庆伸手抓来时骤然消失,只留下一道宛若青溪的影流。

庞庆一爪落空,不怒反喜,双眼放光道,“确实有意思……追风游龙步?当真是缘分来了,山都挡不住啊!该是我的,还是我的!”

话音刚刚响起时,庞庆的身影便已经从原地消失,亦是化作一道灰色的影流,极速地追向那道青色倩影。

从城东到城西,从城南到城北,青色倩影最后在醉月楼的屋顶上停了下来,飘落后院,扯下脸上的白色纱巾,露出桃娘那张凛若冰霜的俏脸,回头望了一眼紧随而至的庞庆,缓步走向侧卧在一堆酒坛上的晏齐,抿了抿嘴唇道,“真的不要我帮忙?”

“这是男人之间的决斗,你插手就没意思了……”晏齐拎起一坛烧刀子,高高举起,浇灌而下,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吞咽几下,而后将空酒坛随意一抛,砸碎在院中,瘪着嘴道,“小甲这个谎话精真是嘴里没一句实话,还说这样喝酒痛快,灌得眼睛都睁不开,鼻子里也全是酒,痛快个屁!”

“反正你打人也不需要睁眼,而且就算你睁眼了,其实和没睁眼差别也不大,不必在意这些……”桃娘难得地笑了笑,转身朝着厨房里走去,淡淡道,“他来了……你们慢慢打,我去给你煮完面条,光喝酒不吃东西,伤胃!”

“大一点的女人就是会心疼人……”晏齐盯着桃娘的背影,温暖地笑了笑,随即将目光移向正前方的屋顶,笑意骤然敛去,冷冷道,“来了就下来打一架……站那么高,摔下来会死的!”

庞庆背负双手,轻身落入院中,饶有兴趣盯着晏齐道,“你没死?是大难不死?还是假物替死?”

“关你屁事!”晏齐又拎起一个酒坛,咕隆咕隆地猛灌几口,右手捏着酒坛坛口边缘,奋力一甩,平行飞旋向十丈之外的庞庆,眼神冰寒道,“我只知道你今日必死!”

庞庆一拳击碎酒坛,瞟了一眼晏齐身下堆积如山的酒坛,歪着嘴巴道,“你喝这么多酒还能打得中我吗?”

晏齐斜眼看向庞庆,勾了勾手指道,“那要不……试试?”

“试试!”庞庆嘿嘿一笑,顿时身形一闪,出现在晏齐身前,高抬右脚,狠厉地踏向晏齐的胸腹处。

晏齐身子一扭,瞬时像一条游鱼般向左侧滑出,在离开酒坛小山时,顺带抄起一坛烧刀子,懒懒地卧在一棵槐树下,拍开酒坛封盖,一仰头,又吞下几口烈酒,用袖子擦了擦嘴巴道,“你也没喝酒啊,怎地准确度这么差!”

庞庆踏碎几坛烈酒,皱了皱眉,再度瞬身来到晏齐面前,飞起右脚,腿影疾若闪电地劈落下去,寒声道,“电光毒龙钻!”

晏齐双腿夹住槐树树干,向上一溜,右手化作捏杯状砍向庞庆面门,冷笑道,“你这毒龙钻跟小甲说的不大一样啊,怕是学了个假把式吧!”

庞庆横臂格挡,嘴角浮起一丝阴险的笑容,“这下抓住你这只小泥鳅了……”左手化爪,抠在晏齐的右手手臂上,右手握着晏齐的手腕,扭身一转,怒摔而下,低喝道,“霸王卸甲!”

砰!晏齐沉沉摔落,砸裂数十块地砖,双手一拍地面,将将挺立起身,却见庞庆再次攻来,慌忙双手交叉护在身前。

“缠丝叠手!”庞庆右掌紧贴晏齐手腕,缠绕数圈,双掌一叠,一道刚劲透出晏齐背心,得势不饶人,再踏步向前,拳影如疾影,掌印若疾风地落在晏齐身上,轻喝道,“劈山掌!崩山掌!降龙,伏虎!探马掌,迎门铁扇!阎王三点手”

道道无形气浪穿透晏齐的身体,击碎坛坛烈酒,崩裂根根木柱。

晏齐像一块破布般飞起,而后又被轰落,奇异的是却没有喷出一滴鲜血,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一般,砸吧一下嘴巴,晃晃悠悠地从上爬起,高声道,“媳妇!面还没煮好吗,你夫君我快被人打死了,能不能快点?”

厨房里传来桃娘一声娇嗔,“催什么催,我给你下面吃已经够体贴温柔了,不要再得寸进尺!别烦我,马上就要起锅了,这就剁几粒葱花……”

晏齐听着厨房里咄咄咄的案板声,无奈地笑了笑,捞起一坛烧刀子,揭开封盖,轻轻嗅了嗅,“好酒……”狂饮几口,缓缓闭上双眼,单脚斜立,右手枕在脑后,左手拎着酒坛,面色平和地对庞庆说道,“你啊,做事就是毛躁,刚才那几招精准度确实可以,但力道很是差劲……接下来,我来教教你该怎么打架吧!”

话音一落,晏齐突地脚尖一转,拎着酒坛迅猛地单脚滑行撞向庞庆,就如同这些年在山林里撞树那般悍然,沉声道,“罗汉醉酒提壶力千钧!”

咚!猝不及防之下,庞庆硬接下晏齐这悍然一击,刹时犹如撞击在一座铁山上,倒飞而去。

舔了舔嘴角的酒渍,闭上双目的晏齐却像是能看见庞庆倒飞的场景一般,畅快地笑了笑,快步踏出,期近庞庆身侧,单脚点在地面上,身子遽然前倾,右手捏杯砸在庞庆胸口上,淡然道,“推心置腹!”

庞庆再次后退数步,胸口一闷,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匆忙地止住身形,阴沉着脸看向单脚前倾而立,却稳如泰山的晏齐,面色不由地凝重了几分。

晏齐将酒坛向上一抛,左脚一踏地面,身子登时像一支利箭射出,左右手同时捏杯,层层叠叠地连续击打在庞庆的胸口,每一击都落在同一位置,而后身子一斜,右掌撑地,双脚迅即踢出无数腿影,每一脚都踢在庞庆的脑袋上,左手一伸,正好接住落下来的酒坛,厉喝道,“罗汉抛杯……踢连环!”

庞庆立时狂喷一口鲜血,摔落在如山的酒坛中,用力地甩了甩头,缓缓爬起。

就在此时,厨房里传来桃娘的一声吆喝,“面好咯!”

晏齐乍然闪至庞庆身前,忽地睁开双眼,嘴角噙着一丝森冷的笑意,“学会了吗?没学会也不要紧,反正你马上就要喝孟婆汤了,都会忘得一干二净,但请你一定要记住我的名字,晏齐,让你咽气的晏齐!”

说罢,晏齐举起手中的酒坛恶狠狠地砸在庞庆的脑袋上,一个后空翻,右脚脚跟劈在庞庆的后脑勺上,将其力压身下,不停地抓起旁边地面上的酒坛,一个接一个地拍在庞庆的脑袋上……

四分之一柱香后,晏齐慢慢站直身子,拍了拍绿袍上的灰尘,瞥了一眼脑袋鲜血淋漓,已然毫无生息的庞庆,重重地啐了一口,喜笑颜开地走向刚从厨房出来的桃娘,接过面碗,迫不及待地吸溜起来,竖起大拇指赞道,“媳妇好手艺!这简直是我这辈子吃到的最美味的葱花面……没有之一!”

“你现在吃什么都是香的……”桃娘白了晏齐一眼,忽然抽动几下鼻子,双眼一亮,速即扯着晏齐的衣袖走向醉月楼大堂门口,低声道,“他们应该已经到了,我闻到了云桥的茉莉花香……”

刚刚踏出大堂门口,桃娘便愣在了原地,晏齐更是手心一滑,面碗和筷子霎时掉落地面。

飞雪巷街道上,一袭红衫的申小甲背着一口长约七尺,宽两尺的白木棺材,傲然拄剑挺立街心,黑白短发颜色分明。

而棺材面板上还有一衫粉红,正是眉心点着三瓣两瓣桃花的楚云桥,紧握断水剑,一头齐肩青丝迎风飘扬。

晏齐嘴角抽搐几下,和桃娘一起踱步来到街道中央,盯着背负棺材的申小甲,表情古怪道,“你们这造型很……奇特啊,怎么想的?不累的慌吗?”

申小甲瞬也不瞬地看向飞雪巷前方的那两尊雕像,面色平静道,“因为这种出场造型……足够霸气!”

春江杀人月 第八十五章 骤雨忽至,清风徐来 话音落,家家户户门窗倏忽而闭。

日暮,风云起,万物皆暗。

“咚、咚!”

一更鼓响,脚步声喧。

巷首巷尾,水泄不通,刀枪如林。

踏踏踏。

巷中两尊雕像前,黑压压的人群速即散在两旁,沈琦悠悠地御马而来,一勒缰绳,双手交叉搭在马脖子上,歪着脑袋看向背负棺材的申小甲,讥笑道,“怎么?这是连你自己的棺材都备好了吗?”

“这是送给你的……”申小甲一把扯下身上的绳索,在楚云桥从棺材上翻跃而起的瞬间,抱着棺材挥舞一圈,而后右手托在棺材底部,奋力向上平抛,高喝道,“见面礼!”

最后一个礼字落下时,半空中的楚云桥突地飞出一脚,踢在棺材一端木板上,而后顺势借力飘落地面。

嗖!白木棺材破空而去,直直地撞向沈琦的面门。

沈琦冷笑一声,一坠马镫,高高跃起,右手化掌,雷厉生风地拍向棺材另一端的木板。

嘭!棺材立时炸开,四分五裂。

沈琦落回马背,淡淡道,“心意领了,我现在还用不上,东西就不收了。”

申小甲双眼微眯道,“你会武功?”

沈琦一脸谦逊道,“一点点!早就说过了,我想学什么都很方便,伸伸手就有人跪献绝学。那晚有九命猫神在场,我不好班门弄斧……现在嘛,”扫了一眼申小甲身旁的几人,嘴角噙着一丝轻蔑的笑意,“就你们这些小鱼小虾,我还装什么,一只手就能捏死!”

晏齐翻了一个白眼,忽然道,“上一个在我面前这样装逼的现今正躺在醉月楼里凉快,你要不要和他一起,正好黄泉路上搭个伴,也不会太闷。”

“武痴嘛……我就是跟着他的尾巴寻过来的,老实讲,就等着你把他打死呢,”沈琦语气平淡道,“这个人的确讨厌,平常喜欢装高手什么的也就算了,走的时候招呼都不打一声,实在很没礼貌!你把他打死了,也就省得我再动手,多谢啦!”

申小甲瘪了瘪嘴道,“狡兔还没死,便迫不及待地把走狗烹了,你简直是在自己作死啊……”将霜江剑扛在肩上,睥睨四方,“就你和这些垃圾,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呐,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个样子……”沈琦眼神阴冷道,“不管什么时候,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好像比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要高出一等似的……”

“知道吗?在我被沈荣带回城主府的第一天,就曾经想过和你坦诚相见,但后来掉落断肠崖后,和你单独待了几天才发现……你以前对我的倨傲,不是因为我脸上的麻子,而是你根本就看不起这片庆天之下的所有人!凭什么!就因为你是神宗的儿子?”

梗着脖子,沈琦一字一顿道,“大闵都亡了,你有什么可骄傲的!!”

“让你产生这种错觉真是抱歉,我其实一点都不觉得前朝皇子这个身份值得骄傲……”申小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真正让我引以为傲的是这里……比你们略微高层次一点的思想!”

停顿了一下,申小甲继续道,“那晚诗会你大放厥词,说什么高低贵贱,其实我当时很想怼你一句,因为有很多和我一样历经九年义务教育的同窗都比你更加优秀,他们也是出身寒微,但只要拥有一个相对平等的机会,便能将你这等高门子弟踩在脚下!你有什么可豪横的!”

沈琦撇了撇嘴道,“你还是这么喜欢胡扯,我早就让人调查过,这世上根本没有你说的什么九年义务教育……你可能不知道,我比了解我自己还要了解你。几年前,我便知道了你的身世,也知道了你身边的那位九命猫神……”

“难怪你会雇请那么多天字榜杀手,花了不少钱吧?”

“这一点你误会我了……曾八和姬柳是我去请的不假,但其他那些高手可跟我没关系。我之所以去找曾八和姬柳,是因为知道他们在听到九命猫神的消息之后一定会来,八九不离十嘛!而只有他们来了,其他的天字榜也才会来,比方说在边关某位大将麾下效命的伍六伍七,比方说在京都最深的那所宅子里暗中看护门院的牛鬼蛇神,这天下啊,想杀你的人多着哩……”

申小甲冷哼一声,面色冰寒道,“当真是好算计啊,你就这么想杀了我?在你是麻子的时候,我一直都拿你当作最好的朋友……”看了一眼旁边的晏齐,又补充了两个字,“之一!”

“最好的朋友?”沈琦忽地怪笑起来,面目狰狞道,“你不过是想有个人能衬托你而已,满脸麻子的我刚好合适,所以你才会在其他人欺辱我的时候站出来,事实上你是这世上最冷漠的人,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生死,甚至连你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我讨厌你的黑白头发,也讨厌你那充满同情的眼神!我要证明给你看,我比你更强更优秀,你做不到的事情,我可以!例如杀死你!”

“真他娘心理扭曲,简直变态……”晏齐揉了揉鼻子,满脸嫌恶看了沈琦一眼,扭头对申小甲说道,“你跟他说个棒槌,直接揍死了事,别让老曲等得不耐烦了!”

申小甲盯着沈琦沉默地看了良久,闭上双眼,仰面朝天,忽地感受到一滴冰凉落在脸上,伸出右手,摊开手掌,接住几粒雨珠,缓缓睁开眼睛,眼神淡漠道,“落雨了,那就让城主府化为泡影吧!”

霎时间,骤雨忽至。

申小甲侧身一转,右手顺着霜江剑剑身一抹,立时黑色竹竿剑鞘飞出,而后向前一踏,腾跃半空,举剑笔直地刺向沈琦的心口。

沈琦一偏脑袋,险险地躲过黑色竹竿剑鞘,摸了摸脸颊边缘的一丝血线,侧脸看向身后深深钉在月神雕像上的黑色竹竿,回头盯着飞跃而来的申小甲,右手一挥,面色铁青地吐出两个字,“放箭!”

街道四周的黑衣武士立刻举起短驽,瞄准空中的申小甲,扣动扳机,弩箭急发。

申小甲瞥了一眼头顶上方的箭雨,浑不在意地笑了笑,身子一扭,剑尖点地,奋力一压,剑身弯曲成弧,借力一荡,在箭雨下疾速飞旋而出,眨眼间便来至沈琦身前,斜斩而下。

沈琦皱了皱眉,一拍马鞍,飞身而起,猛踏一脚马背,向后一跃,停落在月神雕像的头顶上。

哗啦。

一道明亮如月的刀光从霜江剑的剑刃上闪出,斩裂沈琦原本骑坐的那匹战马,撕起片片血雨,在月神雕像上留下一条长长的刀痕。

申小甲有些不满意地看了看手中的霜江剑,撅着嘴道,“终究是剑啊,多少有些不趁手……”挽了一个剑花,在身后箭雨落地的刹那,右脚一蹬地面,再次举剑刺向沈琦,低喝一声,“再来!”

另一边,就在申小甲拔剑飞身而去的那一刻,晏齐也双手捏杯地与围在身旁的黑衣武士缠斗起来,在大雨滂沱中踉踉跄跄,却始终不倒,每一拳挥出,便有一名黑衣武士飞起,或是落至屋顶,或是撞断沿街商铺木柱,或是砸倒其他黑衣武士,头破骨折,哀嚎不断。

而楚云桥和桃娘也各自运起青莲剑歌,化作两朵雨中摇曳的莲花,绞碎纵马提枪的骑兵阵形。

沈琦面色阴沉地瞟了一眼己方陷入劣势的场景,右脚一扭,避开申小甲的霜江剑,右手横抬胸前,拍出一掌,与错身而过的申小甲对拼一击,顺势跃下月神雕像,立在犬身人首雕像旁,邪笑道,“你看这只狗长得和你像不像?”

申小甲在沈琦飞离的瞬间以脚尖勾住雕像的头部,向后一翻,落在插进雕像内的黑色竹竿剑鞘上,不以为然地撇撇嘴道,“我又不属狗,肯定不像!别说这些没名堂的,你不是觉得自己很牛逼吗,躲什么?还说什么想证明给我看,你比我强……垃圾就是垃圾,即便你身上挂满了金银珠宝,还是掩盖不了你是一包草的本质!悲哀啊,你看看你,花那么多代价,请那么多名师都白费了,诗文比不上我,武艺不如我,简直活得像个笑话!”

“呵呵……”沈琦眼底闪过一丝狠色,面色却是平静温和地说道,“激将法对我没用,我是要弄死你,但可以让别人先打残你,这样更省力!”扭头看向街道右方,微微躬下身子,做出一副彬彬有礼的姿态,“还请几位义士速速出手相助,拿下这个祸乱世间的恶贼,还月城一个安宁!”

一声叹息响起。

一支黑色羽箭呼啸飞来。

一根七节蛇鞭钻地而出。

申小甲登时一惊,纵然是早有心理准备,却没料到那支箭竟是始终在自己的身后,也没料到那节蛇鞭距离自己如此之近,竟在自己的脚下。

电光火石之间,申小甲坠身压弯黑色竹竿,借着反弹之力翻落地面,躲开迅猛缠向自己右脚的蛇鞭,急转身子,横剑于胸前,硬接下啸音如雷的黑色羽箭。

吱吱吱!箭头撞在剑身上,带出点点火花,强大的冲击力推着申小甲连退数步,在地面上留下一条短短的直线。

申小甲挥落黑色羽箭,还未来得及缓口气,只见脚下雨水轰然炸开,七寸蛇鞭蜿蜒而上,飞快地缠绕在他的右腿上,越缠越紧,蛇鞭边缘的银勾深深地嵌进了大腿之内,挤出条条血痕。

也在此时,不远处的晏齐忽地倒飞出去,摔落在雨水积洼处。

腰间插着双叉的伍六和伍七出现在晏齐原本站立的地方,一左一右,一拳一掌。

楚云桥和桃娘的并蒂莲随即停滞下来,正欲返身相助申小甲和晏齐,却被一群举盾提刀的黑衣武士围了起来。

局势陡然逆转。

沈琦畅快地大笑几声,缓步走向申小甲,满脸得意。

藏身街道右方阴暗处的吴青也缓步来到街心,表情冷酷。

紧握蛇鞭把柄的蛇神则是从月神雕像下的暗影里滑出,眼神狠毒。

申小甲被蛇鞭一扯,不由地单膝跪地,看了看脚上的蛇鞭,脸上却并没有什么慌张的神色,挥剑一劈,砍断蛇鞭,低着头,嘴角微微向上扬起,“你来了?”

在话音落下的刹那,一道清风徐来,从飞雪巷轻抚而过,抚停了巷中所有人的脚步和动作,甚至抚停了飘落的雨滴。

片刻之后,一阵悠扬的唢呐声起……

春江杀人月 第八十六章 那人,那伞,那唢呐 滴哩嗒啦。

一曲百鸟朝凤惊破飞雪巷。

初如布谷鸟啼鸣,又似群燕争欢,转而彷佛公鸡打鸣,止于秋蝉振翅。

曲尽,人现。

飞雪巷正前方的一间商铺屋顶上,一抹雪色傲立雨中,引得场中所有人为之侧目。

一把素白油纸伞,一身霜色长袍,一头银丝长发,一支黄铜唢呐。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在老家学了首新曲子,来吹给你听听……”白伞下的陌春风如盛开的桃花般笑了笑,撑着伞飘然落在申小甲身旁,惊奇道,“你在打架?”

申小甲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站起身来,耸耸鼻子道,“老曲死了,我当然要打一架!”

陌春风面色陡然一寒,扫了一眼沈琦等人,冷冷道,“那是该打一架!”扭头看向不远处的晏齐,皱了皱眉,“绿袍儿,你也会打架了?”

晏齐擦了擦嘴边的一丝鲜血,侧卧在水洼中,一只手支着脑袋,双眼缓缓闭上,身子一滑,躲开伍六和伍七竖扎而下的双叉,面色平和道,“我娘和厨子都死了,我自然学会了打架!”

“我才走了十四天,竟出了这么多破事,当真是度日如年……”陌春风唏嘘一叹,忽地注意到被盾牌围起来的楚云桥和桃娘,眨眨眼睛道,“那边那两个漂亮的小姐姐又是怎么回事?”

“我媳妇儿!”申小甲和晏齐急急地齐声答道。

“噢!两朵鲜花插在了两坨狗屎上,可惜了……”陌春风身形一闪,化作一阵白色的劲风吹倒一大片举着盾牌的黑衣武士,在楚云桥和桃娘面前站定,温文尔雅道,“两位弟妹好,初次见面,没带什么礼物,便请二位赏赏雨景吧!”

话音一落,陌春风周身无形气浪一振,白衣猎猎作响,一扭油纸伞,万千雨珠从纸伞边缘飞出,化作万千把小剑,刺透围在四周的盾牌,贯穿无数黑衣武士的身体,溅出朵朵怒放的血红心花。

弹指间,街道空出一大片,剩余的黑衣武士亦是退后远离,不敢再向前一步。

楚云桥和桃娘对视一眼,俱是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浓浓的震惊,收剑回鞘,呆愣原地,一时不该如何回应。

陌春风缓缓走到街道旁的商铺门口,一脚踢开门板,随手抄起一条长凳,慢腾腾回到楚云桥和桃娘身旁,轻轻放下长凳,把手中的白纸伞递给楚云桥,而后双手搭在两人肩上,将楚云桥和桃娘按在长凳上坐下,淡淡道,“女孩子就该美美的,打打杀杀是男人的事……”

申小甲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站在陌春风背后,面色难看道,“拿开你的咸猪手!”

“都是自己人,这么小气干嘛!朋友妻,不可欺,这点底线我还是有的……”陌春风撇了撇嘴,缩回自己放在楚云桥和桃娘肩上的双手,转身看向申小甲道,“我有些饿了,赶紧收拾完,回醉月楼喝酒吃肉……”

就在此时,三支黑色羽箭疾速飞来,裂风碎雨,瞬息间便和申小甲的后背只剩下三尺的距离。

“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暗箭伤人!小伙子,你很不讲武德啊……”陌春风轻叹一声,骤然从原地消失,突兀地出现在申小甲身后,探出右手抓向最前面的一支黑色羽箭。

正当陌春风快要握住箭杆时,箭尾黑羽忽地燃烧起来,蓦地转向,绕过陌春风,斜斜地射向申小甲后心,速度也更快了几分。

申小甲急转身子,正要举剑抵挡,却发现陌春风已经瞬身再次来到黑色羽箭和他之间的一尺空间,随即又收回剑招。

陌春风左手一把捏住最前面的黑色羽箭,右手握着黄铜唢呐挥舞几下,击落同样忽然转向的另外两支黑色羽箭,饶有趣味地盯着百步之外的吴青,语气轻慢道,“你能改变箭飞行的方向真是有意思……只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改变你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吴青眉头微微一皱,冷哼一声,又从箭囊里摸出三支黑色羽箭,迅速地再次拉动万石弓。

咻咻咻!又是三箭齐发,三箭之后又是三箭,直至箭囊只剩下藏在底部的最后一支箭,万石弓的弦鸣声才停下。

陌春风随手扔掉手上的黑色羽箭,一展白袍后摆,漫不经心道,“这里的阿猫阿狗就交给我吧,你去打你的架,速战速决,拖下去……”张了张嘴巴,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而后化身一道雪影,急速流向那十几支呼啸而来的黑色羽箭,在风中吐出后半句话,“我会染上风寒的!”

申小甲摇着头微微一笑,扭头看向犬身人首雕像旁的沈琦,脸上笑意顿时消散,向前一踏,乍然蹿出,双手握剑飞身刺去,眼神冰寒道,“这一剑是替八哥还的……千山鸟飞绝!”

“曾八又没死,谁的债谁来讨啊,你瞎掺和什么!”沈琦右手柔柔地犬身人首雕像上游转半圈,而后向上一抬,竟是将整座雕像从地上拔起,单手高举空中,奋力地抛向申小甲,冷冷道,“投石问路!”

轰!雕像和霜江剑的剑尖相撞,顿时炸裂开来,散作无数碎块落下。

剑势一尽,申小甲的身形也停了下来,望着翻上屋顶的沈琦,速即抬脚向前奔去。

恰巧在这时,一道鞭影忽至,以某种奇诡的角度缠向申小甲的脖颈处。

就在蛇鞭的头部即将贴着申小甲的颈部时,抓着一大把黑色羽箭的陌春风突然出现,用古铜唢呐一搅,裹上蛇鞭,而后猛力一扯,在蛇神被拉扯飞来的瞬间,将手中的黑色羽箭一股脑扔掷过去,冷面霜眉道,“就是你这只小蚯蚓方才弄伤了他的腿吧,真是让我很恼火呢……你不知道他是我的人吗!”

“有病!”蛇神登时一惊,慌忙松开手中的蛇鞭,急停身形,重新落回地面,左躲右闪避开黑色羽箭,撅着嘴道,“老娘又不认识你,谁知道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啊!”

“不认识我?”陌春风掂了掂手里的古铜唢呐,忽地右手一挥,将唢呐扔向蛇神,自己也瞬身一闪,从原地消失。

蛇神脚步一扭,侧身躲过古铜唢呐,刚刚缓了一下心神,却突地眼皮一跳,浑身汗毛直立。

一道清冷的声音在蛇神身后响起,“不认识我那就比打伤他的腿还要不可饶恕,只能以死谢罪了!”

陌春风突兀地出现在蛇神的背后,右手一伸,抓住将将被蛇神躲过的古铜唢呐,轻轻按下唢呐上的某个机关,弹出一截短小的钢刃,狠厉地横扫向蛇神……而当陌春风挡下蛇鞭的那一刻,申小甲便头也不回地跃上了屋顶,朝着沈琦追去,腾挪翻转,竟是连一片青瓦都没有踩碎,轻盈得如同一只潜行屋顶的红猫,不消片刻便追上了沈琦,与之并排向前奔去,瘪着嘴道,“不是说要杀我吗,你跑到屋顶上干嘛?”

“要杀!”沈琦回头瞄了一眼下方的情景,速即加快脚步,更加焦急地往城主府方向逃去,色厉内荏道,“等我在屋顶上找一把刀……就砍死你这个天杀的恶贼!”

申小甲砸吧一下嘴巴,也望了一眼下方的飞雪巷街道,冷笑道,“下面就有几百把刀,你不拿?”

“那些刀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刀?”

“刀锋薄,刀背厚,能够一刀砍死你的快刀!”

“噢,小问题,别折腾了……我这里就有你要的快刀,”申小甲一扬红衫,指了指插在腰间的十八把黑色小刀,面色平静道,“而且足足有十八把!”

沈琦侧脸瞟了一下,飞身一跃,落在城主府边角落的一间厢房屋顶上,双眼微眯道,“寒月?我以为你会将它熔成一把大刀,没想到竟是些这么短小的物件,杀得死谁!”

“耍大刀都是莽夫,我这般精致的少年郎,当然要用精巧的小刀……”申小甲缓缓站定,歪着脑袋看向沈琦,疑惑道,“怎么不跑了?”

沈琦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指了指脚下的屋顶,轻笑道,“不用跑了,当然就不跑了。”

“你没看见我手里的剑和腰间的刀吗?”申小甲紧了紧握剑的右手,抿了抿嘴唇道,“你手里也没刀啊,怎么这么勇敢?”

“我手里是没有……”沈琦拍了拍手,指着屋顶四周忽然冒出的几十名黑衣武士道,“但他们手里有!”

话音未落,数十名黑衣武士迅速抽出横刀,一脸决然地冲向申小甲,与先前那些飞雪巷里的黑衣武士完全不同,有前有后,握刀沉稳有力,显然是经过严酷训练的死士。

申小甲活动了几下肩颈,右脚后撤半步,挽了一个剑花,双手紧握剑柄,弓步向前,深吸一口气,冷然道,“是时候展现一下我最近苦练的成果了,让你感受一下什么叫做热血的青春!”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申小甲右脚一蹬,踏碎几片青瓦,像一支利箭般弹射而出。

叮叮叮!

刀剑相撞的清鸣在屋顶一层接一层地荡开。

斜挑,直刺,横斩,竖劈。每一剑都是简单的招式,却似乎拥有着无可匹敌的力量与威势。

近百回合后,黑衣武士尽皆浑身满布剑痕,大汗淋漓,气喘如牛,握刀的双手亦是颤颤不已。

反观申小甲却是气定神闲,额头竟是连一粒细汗都没有,呼吸平稳有力,打了一个呵欠,抠了抠鼻子道,“好了,热身完毕,接下来该快刀斩乱麻了!”

就在申小甲举剑的刹那,沈琦悄无声息地绕到了申小甲身后,从袖口摸出一根锦丝长绳,猛地勒住申小甲的脖子,狞笑道,“大意了吧!不能闪了吧!还他娘快刀斩乱麻……真是对着牛屁股打喷嚏,吹牛逼呢!来啊,给我狠狠剁死这厮,先从嘴巴开始!”

春江杀人月 第八十七章 啊!朋友,再见! 迫在眉睫。

数十把横刀逼近申小甲的眉睫。

“嘿嘿嘿!”沈琦发出得意的公鸭嗓阴笑。

前一刻还被勒得面红脖子粗,翻着白眼的申小甲忽地收起了满脸痛苦的表情,嘴巴一斜,发出了惯用的几声嘲讽,“呵呵呵!”

在横刀距离黑白短发仅有一寸左右的刹那,申小甲突地抬起右手手肘,向后一靠,同时右脚狠狠地踩在沈琦的右脚脚背上,脑袋奋力一仰。

“哎哟!”沈琦被申小甲一撞,顿时眼冒金星,脚背上和腹部又传来阵阵剧痛,疼得泪水狂飙,单脚在屋顶上跳来跳去。

“小爷我最近恶补了体能训练,肺活量惊人,就是站在这里不动,被你勒上个半盏茶时间也屁事没有……”申小甲脚步一错,避开数十把横刀,满脸讥讽地看向沈琦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要是用个成语讲,就是……跳梁小丑!”

沈琦憋红了脸,一边跳着脚,一边指着申小甲,恶狠狠地对黑衣武士怒喝道,“杵着那儿当木头桩子呢!给我上啊,你们今晚不砍死他,明天我就让人把你们剁碎了喂狗!”

黑衣武士面面相觑片刻,一咬牙,一发狠,再次提刀劈向申小甲,使出平素演练无数遍的刀阵。

迎面最前方的几人横刀砍头。

左右两侧的几人斜劈肩膀。

站在申小甲背后的几人蹲身斩脚。

另有几人站在几步之外,抡起手臂扔掷横刀,靶心便是站在中心点的申小甲。

深吸一口气,申小甲竖剑于身前,右脚一跺屋顶,飞旋而起,堪堪躲过扔掷过来的横刀,下落时收起双腿,躲开下方砍脚的横刀,曲腿一蹬,将迎面而来那几名横刀砍头的黑衣武士踢飞,后空翻转一圈,避开斜劈肩膀的几把横刀,紧握霜江剑左右挥拍几下。

当!霜江剑重重地拍打在左右两侧的黑衣武士胸膛上,发出几声闷响,犹如重锤捶击般,直接将黑衣武士的胸口砸得凹陷下去,各自喷出一口鲜血,倒飞落下屋顶。

稳稳飘落的申小甲轻笑一声,趁胜追击,剑影如锤,每挥舞一下,便会砸飞一名黑衣武士,直至来到最后一名黑衣武士前,扭剑一刺,霜江剑扎透对方的身体,飙出一道血花。

正当申小甲想要抽剑而回的时候,一旁的沈琦忽地厉声道,“抓住他的剑!不要让他拔出来,只要你做到了,我保证让你的孩子一生衣食无忧!”

那名黑衣武士登时眼神变得狠厉异常,双手死死握住霜江剑剑身,纵然是剑锋嵌进双掌之中也毫不在乎。

申小甲皱了皱眉,用眼睛余光瞟了一眼身后,注意到沈琦捡起一把横刀高举头顶攻来,速即弹出一脚,踢飞那名黑衣武士,左脚向后一抬,正正地抵住沈琦的胸口,令其不得再进分毫。

沈琦惊讶地看着申小甲那只修长的左腿,无论自己怎么挥刀都够不到申小甲的脑袋,瞪大眼睛道,“怎么回事?”

“很简单,因为……”申小甲左脚用力一踩,右脚顺势抬起,迅疾地踢在沈琦的下巴上,双手在身子落地的瞬间一拍屋顶,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傲娇地吐出后半句,“小爷我是大长腿!”

沈琦连连退后数步,用手捏了捏有些许脱臼的下巴,根本不理会申小甲的胡扯,看了看手里的横刀,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是姿势不对……”立刻换成反手握刀,再次表情凶恶地冲向申小甲,疾呼一声,“再来一次!”

申小甲表情怪异地看了一眼沈琦,并没有留在原地与其拼斗,而是转身朝着城主府另一处房顶奔去。

沈琦立刻提刀跟了上去,面色阴狠道,“你跑什么?”

“我这会儿手里刀剑都没有,傻子才留下跟你打!”

“那你也跑错方向了啊,醉月楼在我身后这边……”

“谁说我要逃跑?我是在找刀!”

“这话听着耳熟……”沈琦伸手指着下方城主府内的某处,佯装好意提醒道,“那边地上有几十把刀,还有一把你的霜江剑,你该往那边跑才对!”

“你当我是憨批吗!”申小甲轻啐一口,撇着嘴道,“那边四周全是你的人,我跳下去就是自投罗网!”

“你腰间不是还有十八把刀吗!”

“小爷我不是瞎子!刚才交手的时候,看见你衣服里面的软猬甲了!”

“那你的刀在哪啊?我帮你找找,这片儿我熟!”

“不用了……”申小甲缓缓停下脚步,俯下身子,揭开几片青瓦,取出藏在青瓦下的火刀,回转身下,直勾勾地盯着追过来的沈琦,似笑非笑道,“我已经找到了!来吧,咱们接着打!”

沈琦眼皮一跳,面色铁青道,“你什么时候来过城主府?”

“不是我,”申小甲嘿嘿笑道,“左右桃娘要来找那个什么无耻庞庆,我就让她帮我藏了一把刀,以备不时之需。”

“藏得够高的啊……”沈琦瞥了一眼青瓦缝隙下的沈荣灵堂,抿了抿嘴唇道,“要不咱们先换个地方打?在死人跟前打架,多少有些不吉利!”

“别麻烦了,”申小甲扭转手腕,刀随身走,舞出几道华丽的弧线,身形一闪,斜举火刀来到沈琦身前,怒劈而下,冷冷道,“砍死你……再把你塞进你爹的棺材里,省钱又省力!”

沈琦急忙横举刀身护在身前,紧握把柄,硬接下这一刀。

叮!火刀和横刀相撞在一起,绽出星星火花。

二人错身而过,刀锋与刀锋紧贴摩擦。

申小甲来到沈琦身侧时,忽地扭转刀柄,反身一劈,干脆利落地切断了沈琦手里的横刀,而后右脚一拧,斜提一刀,从沈琦胸膛上快速划过,迅如流星。

哗啦!

沈琦身上的华服登时破裂,内里的软猬甲也被划断,掉落在地上。

“好了,现在去掉了你的乌龟壳,”申小甲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缓步走向沈琦,眼神冰寒道,“接下来就只剩下一刀……来,不要怕,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勇敢点!”

沈琦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忽地瞥见池塘那边有工匠欢天喜地跑出,立时眼睛一亮,纵身一跃,跳下屋顶,快步奔向池塘下的密道,高声道,“今天我的状态不好,改天我们再重新打过……别追过来。就算你追过来也打不到,马上我就有一个更大更坚硬的乌龟壳,谁也不能拿我怎么样,哈哈哈!”

申小甲冷哼一声,双臂一展,飘下屋顶,一边挥刀砍飞前来阻拦的城主府下人门客,一边疾步追向沈琦,语气森冷道,“不要白费劲了,我跑得比你快,马上就要追上你了!”

沈琦回头一看,眼见申小甲离自己越来越近,眼底闪过一丝慌乱,速即拉来一名下人,猛地将其推向申小甲,自己则是飞身一扑,钻进池塘下的密道内,翻滚几圈,在机关石门前站定,扯下旁边墙壁上新制的机关钥匙,在石门关闭前滑进密室,对着刚刚赶到的申小甲挥挥手,微微笑道,“啊!朋友,再见!”

申小甲深提一口气,运起寒月九式,狂劈一刀,却见石门纹丝未动,只留下了一刀浅浅的刀痕。

紧皱眉头,申小甲环顾四周,忽地瞧见墙壁上钥匙的凹槽,脑中闪过一道灵光,快速从怀里摸出那块晏齐交给他的玉佩,按进墙壁上的凹槽内,轻轻一扭。

密道内顿时响起一阵机关转动的声响,石门缓缓而开。

申小甲提刀来到石门前,看着门后一脸错愕的沈琦,眨眨眼睛道,“啊!朋友,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再见,这就是该死的缘分啊!”

沈琦缩着脖子一步步退后,喉结蠕动几下,面色惊恐道,“小甲,我们都是江湖儿女,应当不拘小节,不如杯酒释前嫌,一笑泯恩仇如何?”

“你现在应该是月城新的城主,而我是衙门捕快,咱们都有官职在身,不是江湖儿女,无法一笑泯恩仇……”

“那不如让我们以大庆律法来做了结如何?”

“砍了你,我自会向大庆律法呈明原由!”

沈琦扫了一眼四周大大小小无数的木箱,退无可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急声道,“砍砍杀杀的是莽夫行径,咱们都是聪明人,怎么能用这种方式收尾呢!你看这样好不好,咱俩再摆一盘棋局,重新设计,以大局坑杀对方如何?”

“我去你亲娘祖宗十八代的大局!”申小甲举起火刀,厉喝道,“小爷我今天就是要帮被你害死的那些人讨个公道,替老曲报了血仇!砍死你个乌龟王八蛋!”

“等等!”沈琦伸手挡在面前,闭上双眼,急忙喝止道,“你要真砍死了我,老狱卒和黄四娘便只有死路一条!你可想好了,这真是九命猫神希望看到的结局吗……”

春江杀人月 第八十八章 山高路远,此去经年 火烧眉毛。

沈琦无法浇熄申小甲手上那把火刀上的火,只能想办法浇熄申小甲心里的火。

所以他便冷言冷语地在申小甲心头泼了一盆冷水。

然后那把火刀便在他眉毛尖上停了下来。

“是吧?好好想想,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做事只管一个劲儿往前冲,顾首不顾尾……”沈琦感受到那股火浪从自己面前挪开后,长舒一口气,挤出一张难看的笑容道,“杀了我就能让老曲活过来吗?不能吧,冷静一下,咱们坐下来和以前一样边吃涮羊肉边聊,没什么是一顿涮羊肉不能解决的。”

申小甲忽地想起老曲也曾经这样说过自己,眼前不禁又浮现出往日醉月楼那些平淡却温馨的场景,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环顾四周,冷冷道,“老狱卒和黄四娘在哪里?”

“别看了,他们不在这里,也不在府里。”

“那他们在哪里?”

“说出来能换我一命吗?”

“说!”

“还记得咱们在茅草屋最后碰面那一次吗,你问我有没有发现你身边少了几个人……”沈琦悄悄地往后挪动屁股,语气平缓道,“后来我灵机一动,也让自己身边少了一个人。”

“红杏?”申小甲微微眯起眼睛道,“她去哪了?”

“说出来能给条活路吗?”

“不说我现在就送你上路!”

“我说我说!把刀拿开,你这刀怪火辣的……红杏押着他们去京都了,月城发生了这么多事,连县令都死了,自然要有人给京都那边一个交代。”

“他们就是交代?”

“杀人如麻的九命猫神勾结一肚子不满的县令和老狱卒,谋害了忠心耿耿的城主,这听上去多么顺理成章……你看看,我对你还是不错的,至少把你从这些事情里面摘了出去,破案子的是我,与月神案真凶余白池和老祭司对簿公堂是我,你身上干干净净,没沾惹一点是非……”

“王八蛋!你不仅害死了老曲,居然还朝他身上泼脏水,当真是要让他含冤九泉啊!”

“不对吧……老曲是你害死的,跟我可没关系。”

“是你下的毒!”

“他是为了让你逃走才和牛鬼蛇神拼命的!”

申小甲攥紧刀把,咬牙切齿道,“真是会颠倒黑白啊!你他娘的还把我变成了一只狗,跪在那什么狗屁月神脚底下,天天被人唾骂!”

“误会!”沈琦盯着申小甲手里的火刀,一脸无辜道,“我只是想给月城百姓讲一个神话故事……天狗食月!没什么坏心思,顺道帮月城增加一个吸引外地人前来观赏的名胜景地罢了,画上你的脸只是一时兴起,而且我知道你根本不相信这些东西,也不会介意自己在里面扮演角色……”

“别扯东扯西的!你刚才说红杏押着黄四娘和老狱卒进京,那也就是说他们现在应该还没死吧?”

“现在是没死,但进了京都必死!所以,你不能杀我,只有我能让红杏停下,也只有我知道他们进京的路线!”

“是吗?”申小甲斜眼看向沈琦,挥舞几下火刀,讥笑道,“你这人啊,总喜欢搞那些虚假的东西,脸是假的,说的话能让人相信?”

沈琦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脸,另一只手偷偷摸向身后的木箱,满脸真诚道,“我现在这张脸是真的,说的自然都是真话!”

“我只相信麻子的话。”

“我的脸上就没长过麻子!有一天,我娘给我做了很多芝麻饼,我吃得满脸都是芝麻,忘记了把脸擦干净就走了出去,然后他们就说我是麻子,就算后来我把脸洗干净了,他们也认为我的脸上就该长着麻子!所以,我才当了十年的马志!”

“这么说你和瞎眼李大婶的母子情深也是演出来的咯?”

“这点不假,算是真情实意吧……她的丈夫死了,她的孩子死了,她的眼睛瞎了,而那时我还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非常自然地就成了她的孩子马志。我娘离开沈荣躲进山沟沟里,生下我没多久就死了,我是真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娘,所以才会在跟沈荣撕破脸之前就将她送走了……”

“还算你有点良心……”申小甲挥舞几下火刀,高举于头顶,舔了舔嘴唇道,“那接下来这一刀我就争取砍得干脆些,让你不至于太痛苦!”

沈琦面色一僵,瞪大眼睛道,“你不想救黄四娘和老狱卒的命了吗?”

“当然要救!”申小甲咧嘴笑道,“不过小爷我自己会去找他们,月城到京都的路总共就那么两三条,带着囚犯不可能走太快,也不可能走太险,官道太明显,那就只有一条,从白马关穿过去……况且,只要你一死,那个什么出墙的红杏就会变成墙头草,风往哪吹,她就往哪倒,救下四娘和老狱卒更加轻松!”

沈琦眼神阴毒地看向申小甲,伸进木箱的手抓住一个坚硬的物件,藏在身后,寒声道,“你刚才是在耍我?”

“总要让你说点遗言嘛,毕竟坏人大都死于话多……”申小甲嗤笑一声,双手握刀,怒劈而下,沉声道,“这次真的要说再见了,朋友!下辈子再见吧!”

“别动!”沈琦突地拿出藏在身后的东西,端在手里,面色凶横地盯着申小甲道,“你的刀可没我手里的神火枪快,再动一下,我就在你头上添朵花,比你女人眉心的桃花还要红!”

申小甲眼神不屑地看着沈琦手里那支长约一尺半的火铳,瘪了瘪嘴道,“我还当是什么宝贝呢,藏得这么深……一支连鸟铳都不如的破铜烂铁也好意思拿出来丢人现眼,射程也就几十步的距离,填充子弹也慢跟蜗牛似的,炸膛率极高,这种东西也想打死小爷?快快安心受死吧!”

“那咱们就拭目以待!”沈琦在申小甲挥刀劈来的瞬间,迅速摸出火折子点燃引线,怒目圆睁道,“去死吧,阎王爷在等你呢!”

啪!刀锋斜斜划过,火铳应声断裂两截。

枪口并没有迸发出火花,也没有在申小甲的额头上留下血花。

与此同时,申小甲的左手一撩红衫,摸出一把用寒月碎块打造的小刀,奋力一挥。

一道血线忽然在沈琦的胸口浮现,一把小刀深深地插进沈琦的眉心。

沈琦眼神不甘地盯着手里的火铳,喃喃道,“什么情况……”

“很明显,你的枪里没有子弹!”申小甲伸出一根手指,点在沈琦眉心的小刀上,腼腆地笑道,“老曲跟我说过,他帮我把那名月饼换青砖的工匠藏起来了,还说城主府的人绝对找不到……是啊,灯下黑嘛,你们的人当然找不到那个工匠,因为他一直就在城主府里,刚刚欢天喜地从这儿跑出去的就是他!你猜猜看,他这几天都在这里干了些什么?”

沈琦顿时双眼瞪得比铜铃还大,张了张嘴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傻缺!”申小甲朝着死不瞑目的沈琦重重啐了一口,看了一眼地上已经被他无意间踏熄的火折子,眉头微微一皱,转身在密室中四处查看起来。

打开一个个木箱,申小甲盯着里面满满当当的火器和火药,砸吧一下嘴巴,忽地想起老管家在公堂上送给他的那个火折子,立刻在身上摸索一阵找了出来,将所有木箱堆放在一起,拿起一颗震天雷,缓步走到石门处,用老管家的那支火折子点燃引线,随手向后一抛,扔进一堆装满火药的木箱上,快速溜出密道。

轰隆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在城主府内炸起,惊得所有下人门口都匍匐在地,震得整个大地都剧烈颤动。

在所有人惊骇失神的时候,申小甲找到之前死命夺剑的那名黑衣武士,微微一叹,抽出霜江剑,跃上屋顶,回头瞟了一眼浓烟滚滚的池下密室,眨眨眼睛道,“原来老管家的火折子是这个用处啊……真是浪费,这么多火药倘若全部做成烟花,定能卖不少钱!”

说罢,申小甲便朝着飞雪巷的方向狂奔而去,在屋顶上不断飞跃,心中既是畅快,又是难过。畅快的是血仇得报,难过的是他又少了一个朋友,至少那个人曾经是他的朋友……

雨声渐小,等到申小甲来到飞雪巷时,已是风停雨歇。

飞雪巷中,亦是喧嚣消散,只剩下满地冰凉的鲜红。

陌春风斜靠在一家店铺门前,懒懒散散地看向申小甲,指了指不远处心口插着一支黑色羽箭的吴青,淡淡道,“从此再无天下第一箭,不过那只蚯蚓舍了左手和五六七一起跑了,我肚子饿,懒得去追……刚才听到好大一声雷,是你搞出来的?”

“从此城主府彻底烟消云散了,”申小甲来到月神雕像前,左手握剑,右手握刀,交叉一斩,面无表情道,“月城也不会再有高高在上的月神……”

砰砰!月神雕像立时出现一个倾斜的十字裂痕,而后化作碎石轰然倒塌。

申小甲收起刀剑,回身看向走过来的楚云桥、晏齐和桃娘,对陌春风招了招手,温暖地笑道,“走!回醉月楼喝酒吃肉,一醉方休!”

几人哈哈一笑,万千心酸委屈亦在这一笑之中随风飘散,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地回到空寂无人的醉月楼。

楚云桥和桃娘在厨房一顿张罗,很快就做了满满一桌有些发黑的佳肴,错落有致地摆在大堂最中央的桌子上。

晏齐想起后院还有几坛不曾打碎的烧刀子,随即快步来到后院,抱着几个酒坛起身时,忽地发现原本躺在地上的庞庆不知何时消失不见,惊疑道,“诈尸了?”

闻声而来的申小甲摸了摸鼻子道,“你确定你把他打死了吗?”

从厨房走出来的桃娘擦了擦手,不冷不热地帮腔道,“我看着他把武痴活活打死的……准确地说,是活活砸死。”

“很是粗暴啊……”申小甲盯着满院子破碎的酒坛,眼角抽搐几下,拍了拍晏齐的肩膀,一脸淡然道,“既然已经死了,那就甭操闲心,谁还没几个帮忙收尸的朋友啊……走走走,今朝有酒今朝醉,先喝酒!”

晏齐摇晃几下脑袋,觉得申小甲说的似乎也有几分道理,索性不再去想,嘻嘻哈哈地和申小甲回到大堂,与陌春风坐在一起,对酒当歌,肆意欢笑。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即便再愉悦的歌声也会有尽头,再香醇的美酒也会有喝完的时候,再不舍的夜晚也会悄然飞逝。

太阳照常升起。

醉月楼门前,四匹马,五个人。

晏齐手里握着一个火把,呆呆地看了醉月楼半晌,长叹一声,将手中的火把扔向醉月楼内,而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翻上马背,扭头看向另外一个马背上的申小甲道,“你们打算往哪走?”

“先去京都,把四娘和老狱卒救下来,顺道再跟坐在龙椅上的那位聊几句心里话,”申小甲侧脸看了一眼旁边的楚云桥,微微笑道,“然后就跟云桥寻个清净的地方,把婚事办了,把孩子生了,把日子过踏实了……”

“很好的安排,虽然我也有这样的想法,但是现在还不能和你一起逍遥,也能和你一起生娃……咱们就此别过吧,”晏齐偷偷瞄了一眼冷着脸的桃娘,拱了拱手道,“山高路远,此去经年,珍重!”

申小甲坐直了身子,拱手还礼道,“珍重!他日相聚,我们再把酒论英雄!”

晏齐重重地点了点头,一挥马鞭,高喝一声,“驾!”

桃娘表情复杂地看了满脸幸福的楚云桥一眼,心中的某个决定更加坚定了几分,而后也轻叱一声,跟着晏齐飞驰而去。

申小甲望着那一袭渐行渐远的绿袍,忽地想起什么,大喊道,“绿袍儿,我忘记问了,你要去哪啊?”

绿袍飘动的晏齐回头一笑,洒然地喝出两个字,“江湖!”

申小甲瘪了瘪嘴,嘀咕一句,“就知道他会装逼,却还是忍不住问出来了,嘴贱呐……”扫了一眼熊熊燃烧的醉月楼,幽幽一叹,盯着坐在醉月楼屋檐上的陌春风道,“咱们也走吧,火烧屁股了……”

陌春风捏起两块碎小的瓦砾,屈指一弹,射向申小甲和楚云桥座下的马屁股上,缓缓站起身来,微微扬起下巴道,“让你们先行十里,我随后便乘风而来!”

两匹黄马顿时一惊,打了一个响鼻,猛抬前蹄,驮着面色青红交加的申小甲和楚云桥疾驰而去。

当陌春风化作一道清风也飘然离开月城之后,春江上游某处岸边悠悠驶来一艘宽约三丈的木船,船头上一株满枝白花的青树迎风傲立,洒落片片飞花。

树下有一棋盘,两盏茶。

一名身穿白色僧袍的青年和尚依靠着树干,端起茶杯,浅浅地啜饮一口,望向江边抱着庞庆尸体的棋痴师堰,笑眯眯道,“爱亦愁,恨亦愁,天长地久复何求……棋痴施主,可愿上船与贫僧对弈几局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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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春江杀人月结束了,接下来是白马关妖僧篇章,故事讲的比较慢,请大家谅解!求月票!求收藏!求订阅!跪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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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西风烈,骄阳似火 青山之后,一片黑色的城墙陡然地出现在平原之上。

西风烈。

一声马嘶,惊裂黑色城墙前安静排列等待入城的人群。

马背上,一袭红衫的申小甲一勒缰绳,定定地注视着眼前高高的黑色城墙,喟然道,“雄关漫道真如铁啊!”

紧随而至的楚云桥也勒马停下,轻声道,“白马关是大庆邻近唐国的重要关隘,自然要雄伟壮阔一些,城墙上的黑色都是两军将士的鲜血浇筑而成。”

正当申小甲满脸惊叹地盯着城墙想着需要多少斤鲜血才能浇遍整面墙时,一个粗犷的声音在二人身旁炸响,“装什么逼!说的就是你,穿红衣衫的!还不给老子赶紧滚下来,老老实实排到后面去!”

申小甲一怔,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黑铁甲胄,脸上斜着一条刀疤的兵士拄着一杆长枪,站在距离他和楚云桥只有三步之遥的地方,斜眼看向自己。嘴角抽搐几下,申小甲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面色尴尬道,“军爷,你是在说我吗?”

“自信点,把那个吗字去掉,”刀疤兵士抠了抠鼻子道,“你看看这里还有谁像你这么骚包,一个大男人穿红衣……又不是去成亲!”

申小甲涨红了脸,刚想要和刀疤兵士争辩几句,却瞟见了城门上那数百张箭头瞄向自己的强弓,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腾腾直窜的怒火,翻身下马,扫了一眼长长的队伍,满脸堆笑道,“这么长,得排到几时去了……军爷,”从衣袖里摸出一锭银子,悄悄地递向刀疤兵士,“我们赶着进城,能不能通融通融,走个快速通道……”

“噢,赶着进城,想走快速通道啊……”刀疤兵士笑呵呵地接过银子,迅即揣进自己怀里,低声道,“你是皇亲贵胄吗?”

申小甲挠挠头,很想答一句是,我是大闵神宗之子,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此话一出,下一刻自己就会被城墙上的弓箭手射成刺猬,只好腼腆地笑着答道,“不是!”

“那你是王侯将相家的公子哥吗?”

“不是……”

“那你是当朝官员,有任命在身?”

“也不是。”

“那你就……给老子乖乖地滚到后面去排着!”刀疤兵士面色乍然一变,冷冷道,“啥也不是还想走快速通道,美的你!呸!”

“你……太过分了啊!”申小甲红着眼,咬牙切齿道,“拿了我的银子,你还这态度!”

“什么银子?”刀疤兵士长枪一横,枪尖指着申小甲的脸道,“别在这里装疯啊,小心老子在你身上捅几个窟窿眼,让你感受一下透心凉!”

楚云桥见状急忙走了过来,娇笑着对刀疤兵士赔罪一声,拉起申小甲快步往队列后方走去。

那名兵士看着申小甲和楚云桥牵马离去,往地上轻啐一口,“一个大老爷们儿还没人家女娃娃懂事,废柴……”摸了摸怀里的银子,喜滋滋地转身走向城门口,“今晚的酒钱有着落咯,希望以后多遇见几个这样的憨批……”

便在此时,一阵清风拂过,扬起阵阵烟尘。

那名持枪兵士刚走到城门口,便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侧脸看向旁边被烟尘迷了眼的另一名佩刀兵士,惊疑道,“刚刚什么玩意儿过去了?”

旁边的佩刀兵士揉了揉眼睛道,“好像是风吧……”

持枪兵士轻轻地噢了一声,再次摸了摸先前放银子的地方,瞪大眼睛道,“咦?见鬼了,我的银子呢……”

队列最后方,申小甲伸长脖子看向城门内突然凝现身形,满脸讥笑抛着银子的陌春风,一低头又看见一只蜗牛与自己并列缓缓前行,撅了撅嘴道,“男人要那么快干什么……越慢才越显得有本事!大人物都是压轴出场的!”

跟在申小甲身后的楚云桥忽地双颊绯红,低着头,声若蚊蝇地说了一句,“其实你也很快……”

一柱香后,申小甲和楚云桥终于来到城门口,那只与申小甲并列前行的蜗牛却是已经先一步进了城,不知所踪。

凑巧的是,检查二人通关文书的仍旧是先前那名持枪的兵士。

那名兵士接过申小甲递过来的文书,粗粗地扫了一眼,发现文书上的引荐人印章居然是文渊阁大学士穆正浩的官印,速即收起脸上的倨傲。

庆人崇文尚武,文人的地位与武士等同,甚至略微高于武士,原因很简单,现在一人之下的那两位都是文人,掌握天下最重的权柄,甚至可以驱使朝中武将为其牵马坠镫。

特别是寒士出身的左丞相魏长更,在军部之中的话语权甚至比镇北大将军朱怀仁还要重。原因同样很简单,魏长更曾在边关立下赫赫战功,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什么叫做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但当那名兵士看向申小甲背上那一刀一剑时,却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刀剑的款式样式独特,俨然是江湖草莽的武器。

“这两把刀剑只是样子货,砍不死的……”申小甲以为进城不让携带兵器,速即解释道,“而且这刀剑背后隐藏我祖先可歌可泣的故事,家父曾经交代过……”

“行啦,瞎扯什么鬼东西,”那名兵士翻了一个白眼,将文书递回给申小甲,面无表情地指了指申小甲和楚云桥牵着的两匹黄马道,“这里又不是京都,刀剑可以带进城内……马匹留下!”

申小甲一脸懵然道,“这里不是白马关吗?怎地不让马匹进城?”

“名字有个马字就要让马匹进城吗?”那名兵士瘪了瘪嘴道,“而且,你自己看看,你们牵的是白马吗?”

“只有白马能进?”

“至少黄马、黑马不能进。

“凭什么?”

“上面的规定,马匹不能入城。”

“既然规定是马匹不能进,那为什么刚才有个家伙牵着白马进去了?白马不是马吗?”

“当然不是,马可以有很多眼色,但白马就只是白色,两者不可以等同,所以可以说白马不是马!”

申小甲扬起下巴,龇着牙齿,气呼呼想要再反驳几句,却忽地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惊呼,就连站在自己旁边的楚云桥也是一脸的震惊,瞬即循着众人的目光看去,登时面色一滞,双眼微眯道,“光天化日,有点意思啊……”

城门内,一个身穿青色袍服的文书佐吏姿态优雅地从荫凉的城门洞中走出,站在门外抬手遮挡了一下天上的炽热骄阳,面色温和地张了张嘴巴,似乎想要对排队进城的众人说些什么,却突地浑身冒出腾腾烈火,无论如何拍打都无法熄灭,顷刻间便化作一具焦炭……

第九十章 槐树下,有间客栈 焦头,烂额。

那名被烧成焦炭的文书佐吏沉沉倒地,黑黢黢的额头重重地磕在一块巴掌大小的石块上,立时碎烂破裂,绽出点点黑灰。

“是火神的怒火……”

人群中不知谁低语了几个字,而后又在身旁同伴的目光中咽下了后面几个字。

“又来了,这个月第三个了吧……”

“这就是触犯祝融大神威严的下场!活该!烧得好!”

“噤声,被那些军爷听见了可不得了……快走!快走!此地不能久留……”

霎时间,议论纷纷,哄乱乍起。

原本秩序井然的队列乱成一团,你推我攘。

有人趁机饶过兵士溜入城内,有人默默退后悄然离去。

申小甲立在原地,扫视四周,将众人的表情和举动都收归眼底,眉头不禁微微皱起。

趁乱溜进城里的有三拨。

第一拨只有一个人,一个身穿黑色凤纹布衣的苗疆少女。

眉似远山,口若朱丹,头上戴着一冠银饰,举手投足间叮铃作响,像极了迎风轻摇的风铃。

少女鬼鬼祟祟地从人群中滑出,缩头缩脑地溜进城门洞内,在踏进城内的那一刻,似是以为自己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直起身子得意地看向城外,却瞧见众人都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尴尬地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地奔向城内喧嚣处,混进人潮之中。

第二拨是八个乞丐打扮的男子,为首的是个须发花白的老乞丐,身后跟着的另外七人则是有高有矮的青年。在苗疆少女钻进城里之后,趁着城门口几名兵士追向少女,也从队列离开,撒着脚丫子狂跑起来,冲进了城内。

第三拨则是五个江湖草莽打扮的壮汉,瞧见那八个乞丐跑进城内之后,踟蹰片刻,互相对视一眼,也匆匆地闯进城中。

悄然远离城门的却是两堆,尽皆普通百姓打扮,或是挑着果蔬,或是担着木柴,个个面色惊恐,四散而逃。

刀疤兵士见状速即大手一挥,横举长枪,厉喝道,“都给我老实待着!再敢偷溜进城者,死!”

最后一个死字落下时,城门上洒下一片箭雨,斜斜地钉在人群前方地面上,整整齐齐列成一条横线。

骚乱的队列立刻安静下来,原本刚刚升起其他心思的人急忙缩回不安分的脚,重新垂下脑袋,闷闷地排队静候。

刀疤兵士冷哼一声,收起长枪,回到申小甲面前,不冷不热道,“你还进城吗?”

申小甲并不直接回答刀疤兵士的话,反问道,“文书没问题吧?”

“没问题,有文渊阁大学士穆老作保,比普通身份证明文书更加让人放心……但正因为你不普通,所以我才想提醒你一句,城中最近不太平,绕道而行更安全一些。”

“文书好使就行,当初那老头在马车内交给我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在吹牛呢,说什么这天下大可去得……既然来都来了,哪有不进去的道理,至于城中不太平……那就铲平好了!”

“人不大,口气倒是不小……你应该不是瞎子,当是看见了刚才那位主簿惨死的情景才对,还敢进城?”“死人而已,这世上每天都有人死,寻常事耳……无外乎这位主簿大人死法奇特了一点,但也不值得小爷我望而却步。”

“你很勇敢,我很欣赏。”

“当你看多了死人之后,会觉得我的勇敢理所当然,无所谓欣赏。”

刀疤兵士意味深长地看了申小甲一眼,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道,“我以为我见过的死人比你多,没有什么地方比战场上死人更多的了。”

“那是普通的死人……”申小甲指了指那具焦炭,淡淡道,“而我见过许多比这更为稀奇的死人。”

刀疤兵士眼睛一亮,站直了身子,正色道,“敢问小兄弟以前是做什么行当的?”

申小甲耸耸鼻子,不紧不慢道,“捕快,有时候也兼任仵作。”

刀疤兵士一把抓住申小甲的手臂,一脸兴奋道,“真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啊……那你必须进城!”

“为何?”申小甲被刀疤兵士突然表现的热情吓了一跳,眼珠子一转,有了些许猜测,心底发虚道,“莫非白马关没有捕快,也没有仵作?”

“白马关随时都可能有战事发生,活人都顾不上,哪有什么管死人的仵作……”刀疤兵士怪笑道,“能拿刀的都穿上了甲胄,自然也没有什么管闲事的捕快。”

申小甲面皮抽动几下,讷讷道,“我只是路过,明日便走,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先进城,”刀疤兵士笑呵呵地拉着申小甲走向城门洞口,语气温和道,“再说离开的事。”

申小甲满脸无奈地和跟在身旁的楚云桥对视一眼,指了指被另外一名兵士牵进城的马匹,瞪大眼睛道,“不是说马匹不能进城吗?”

“你们不能带进城内,我们可以……”刀疤兵士低声道,“既然你是捕快,咱们也算是自己人了,那我就实话告诉你,之所以不让马匹进城,是因为连年战事,白马关极度缺少战马,所以上头才下令,凡是过关者不得将马匹带入城内,这样就可以稍稍补充一下折损的战马了……”

“可那是我的马!我花了八十两银子买来的汗血宝马!”

“这是为国尽忠,你敢拒绝?”刀疤兵士将申小甲推进城内,挥了挥手道,“太阳快落山了,小兄弟安心进城歇脚吧,我把这里收拾一番,再和我们英明神武的将军汇报一下……今晚就来找你!”

申小甲一时语噎,愤愤地看了刀疤兵士一眼,牵起楚云桥的手快步离去。

待到行至看不见城门洞口的地方后,楚云桥挽着申小甲的胳膊,娇笑道,“你可真会胡扯,两匹老黄马被你说成了汗血宝马……”

“我这样说,就是想告诉他,我已经吃了很大的亏了,所以就不要想让我再吃白做苦力的亏……”申小甲一边欣赏沿街的风土人情,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咱们要赶着去京都救人,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所以案子嘛……等他们自己慢慢查吧!没了黄马,离开了这里还可以再买两匹白马,小钱而已,以后到了京都,找穆老头报销便是!”

楚云桥忽地瞧见一个在街头表演杂耍,兴致勃勃地拽着申小甲走了过去,盯着那个口喷烈火的大汉,一面欢欣鼓掌,一面刻意压低声音道,“可他说今晚会来找你,而且他是在不知道咱们会住哪的情况下说出这话,想来就一定能找得到你。”

“白马关就这么大,能住人的地方不会很多,他有自信能找到我很正常,而且他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至少不会只是一名看门的小卒……”申小甲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名喷火的壮汉,低声道,“不过,我猜他并不会真的来找我。”

“为什么?我看他言辞恳切,一副恨不得立刻就让你帮忙查案的样子……”楚云桥拉着申小甲又来到一个卖首饰的摊贩前,挑挑选选,最后拿起一个白玉镯子戴在手上,对着申小甲扬了扬道,“好看吗?”

“你人很美,所以不论你戴什么都很好看……”申小甲从腰间摸出一锭碎银,扔给满脸谄媚的摊贩老板,面色平静道,“想要明白一个男人的心意,不要听他说了什么,而是要看他做了什么……你不觉得他刚才的话有些过于多了吗?”

楚云桥越看手上的玉镯越觉得好看,嘴角含着幸福的笑意,转身走到一个卖糖葫芦的老伯前,从草棍上取下一串颗粒饱满的糖葫芦,眨眨眼睛道,“其实你们刚才说的那堆废话我并没有听明白……”

“他其实并不想让我进城,至于是什么原因,我现在还不大明白,所以一开始我很想进城来看看,才会故意抛出了我是捕快的身份。后来他好像又突然改变了主意,所以我不是很想进城……”申小甲又摸出几枚铜板放到憨厚的老伯手里,抿了抿嘴唇道,“因为他改变主意并非是知道我是捕快,而是另有目的。”

楚云桥一脸惊叹地拽着申小甲跑到一个表演下油锅的江湖艺人前,啧啧叹道,“听得我都有些晕了……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因为你是捕快才改变主意的,我看他的转变很自然啊!”

“倘若因为我是捕快而改变主意,那他便应该让我先查看尸体,而不是急着让我进城……”申小甲盯着那名表情狰狞地将手伸进油锅中的大汉,索然无味地撇撇嘴道,“这里和月城也没什么太大的差别,也就是少了一些表演杂耍的,你为何看什么都是一副很惊讶的样子?”

“我自打从墓中出来,一直都待在月城,困在烟雨楼中,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自然看什么都新奇,”楚云桥嘟着嘴道,“而且,还是和你一起出远门……”

申小甲眼神不由地温柔了几分,忽地瞥见了陌春风的身影,嘴角微微上扬道,“咱们还是先找家客栈住下吧,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客房会相当紧俏……等订下了房间,我再带你出来好好逛逛,这一路去往京都,权且当作咱们提前度蜜月了。”

楚云桥轻轻地嗯了一声,左顾右盼道,“这附近酒楼倒是挺多,却没见着有什么客栈……”

申小甲指着陌春风所在之处旁边的某幢建筑,洒然道,“看!那边有间客栈!”

楚云桥顺着申小甲的手指望去,一幢墙面斑驳的小楼映入眼帘,小楼门前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槐树上挂着一颗鲜血淋漓的羊头,羊头后是一扇厚实宽大的木门,门上挂着一块漆皮掉落的招牌,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大字,有间客栈。

第九十一章 挂羊头,卖狗肉 不疾不徐地来到有间客栈门前,申小甲双手按在厚实的门板上,奋力一推。

嘎吱一声,大门霍然洞开,卷起蒙蒙飞沙。

风卷狂沙,陌春风双手一摊白袍后摆,散尽朦胧,盯着客栈内的情景,淡淡道,“就这吧,这里的氛围我很是喜欢,布置也有浓浓的复古雅趣,符合我的品味。”

“这叫氛围好?”申小甲定睛一瞧,眼角抽搐几下,歪着嘴巴道,“你管这叫复古雅趣?”

楚云桥闻言好奇地朝店内瞄了一眼,表情古怪道,“你的品味倒是挺独特的。”

客栈大堂内,鸦雀无声。

因为空荡荡的连一只鸦雀也没有,只有一个骨瘦如柴的店小二趴在柜台上打着瞌睡。

正中央有四张面板坑坑洼洼的桌子,十余条腿脚不齐的凳子。

四面墙上挂着各种乱七八糟的物件,有刨坑的铁铲,有擀面的木棍,有长串的辣椒玉米,有避雨的蓑衣斗笠,还有一口破洞的大黑锅。

“你们懂什么,”陌春风缓步走进店内,闭上双眼,脸上满是祥和的表情,淡然道,“此处无声胜有声,又有朴实无华的生活气息……墙上的这些物件,自古有之,透着无尽的大智慧!”

“呃……你觉得好便行,左右只住一晚。”申小甲踱步来到柜台前,轻轻敲了敲柜台面板,清了清嗓子道,“兄台!请问……店内可还有空余的厢房?”

店小二顿时惊醒,似乎刚才是在做着什么美梦,而今却被申小甲打断,一切都化为了泡影,面色不悦地瞥了申小甲一眼,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有!”

“那不知还有几间?”申小甲回头看了一眼陌春风和楚云桥,低声道,“我们这儿有三个人,所以大概需要三间房。当然了,两间是最恰当的……”

店小二瞟了一眼站在申小甲身后的楚云桥,嗤笑一声,板着脸看向申小甲,刻意高声道,“所以,你到底是要两间房还是三间房?”

申小甲顿时感到后腰处一阵拧痛,倒吸一口冷气,急忙挪开后腰上楚云桥的纤纤细手,眼神怨愤地盯着店小二,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三间!”

店小二淡淡地“噢”了一声,懒懒散散地翻开一本册子上划上了几笔,脸色平淡道,“三间上房吗?”

“上房?”申小甲忽地按住店小二的册子,轻声问道,“等等,我想先问一下,这上房一晚上是多少钱?”

“八两银子两个时辰,二十两银子包夜……”

“好家伙!怎么还有两个时辰的住法?”

“像你这种……”店小二上下打量申小甲一眼,耷拉着眼皮道,“两个时辰都有些太长了。”

申小甲登时面色一僵,攥紧拳头,忿忿道,“别胡说啊,小心我告你造谣毁谤……”轻咳一声,皱了皱眉,“一间就是二十两,太贵了,有没有便宜点的?我们只住一晚,歇个脚而已,不用太豪奢的,而且就你们这店内的装潢,即便是上房也值不了二十两,不划算。”

“住不起就别说那么多废话,还敢扯什么我们店内装潢不好,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我们店的这种风格是当下白马关最流行的低调奢华风……便宜点的也有,但是房内没有桌椅,也没有浴桶香薰,只有一张床。”

“有床就行!住旅店嘛,本来就是为了睡觉,那些东西可有可无……敢问这等房间价格大概几何?”

“十两银子一晚。”

“那要是我不需要床呢?能不能再少点?”

“哪有没床的厢房,你说的那种是柴房吧!”

“柴房好!接地气!敢问你们这儿柴房多少钱一晚?”

店小二冷笑一声,讥讽道,“我倒是第一次碰到有人提出这么特殊的要求,没钱你就去睡城门洞子,那里还凉快些……跟我这儿瞎扯什么!”

“欸!你这是什么态度!”申小甲梗着脖子道,“好歹也是做服务业的,顾客就是你的衣食父母,你就是这么跟你爹我说话的吗!小爷我今天还就必须要住你家柴房,钱多钱少无所谓,争的就是这口气!你要是不招待,我就去找你家老板,好好跟他说道说道!”

“行行行,柴房是吧?满足你!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啊,我们店的柴房毗邻茅房和牛棚,很有味道……”

“无所谓,以前我有个邋里邋遢的室友,他身上的味道比茅房还要浓郁……直接点,多少钱!”

“那就……二两银子一晚,你以为如何?”

“可以!我就喜欢二这个数字!”

“那其他两间房……”

“一间上房,一间中等房。”

店小二快速地在册子划拉几笔,拿起一个算盘,装模作样地拨动起来,“一间上房二十两,一间中等房十两……”

申小甲瘪了瘪嘴道,“别劈里啪啦地打算盘了,五岁孩童掰着手指头都能算出来,总共三十二两……我要了三间房,能不能给打个折扣?”

店小二斜眼看向申小甲道,“什么折扣?”

“就是在总价的基础上再少几成,比方说五折就是折算下来剩余五成……”申小甲抿了抿嘴唇道,“我以为,打个八折是合适的,零头可以四舍五入。”

“二十五两?倒也不是不行……”

“不不不!你算错了,打了八折剩下两成,二三得六,二二得四,抹个零头,”申小甲伸出右手,比了一个六的手势,腼腆地笑道,“是六两银子!”

店小二面色陡然一寒,冷冷道,“你是在拿我寻开心吗?”

“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吗?实话告诉你,”申小甲眨眨眼睛道,“我是有官职在身的,此行是要去往京都扬名立万,而今我住在你家店里便是给你们一个与我结缘的机会,他日我一飞冲天,你们客栈也会随之名扬天下,没让你给我打九点五折已经算是很厚道了。”

“噢?请问大人是何官职?”

“堂堂十一品的衙门捕快兼仵作是也!”

“哇!好高的官职啊!我从来没见过十一品的大官呢,也没听说过大庆有十一品的官阶……”店小二翻了一个白眼,眼神陡然一冷,寒声道,“六两银子也想在白马关住店?赶紧滚!我们店小,招待不起你这样的高官!”

“有话好好说嘛,翻脸干什么……”

正当申小甲想要再讨价还价一番的时候,陌春风突地闪到柜台前,满脸不耐烦地瞥了一眼申小甲,“扣扣索索的丢死人了……”摸出两锭五十两的银子拍在柜台上,豪气干云道,“上等房三间,外加豪华晚宴一桌!”

店小二迅速抓起那两锭白花花的银子,双眼放光道,“得勒!上等房都在二楼,您看上哪间就住哪间!”

“给我打点热水,我要泡个澡,对了!记得水里一定要加玫瑰花瓣……”陌春风一撩衣衫前摆,鼻孔朝天地从申小甲面前走过,来到楼梯口拾阶而上,一脸傲然道,“出门在外,最重要的就是风度!还有啊……你们两个以后少在我面前卿卿我我的,看着烦!”

申小甲呆呆一愣,面上虽然装出一副不大高兴的模样,心中却是为自己省下一笔银子暗暗窃喜,拉起红着脸的楚云桥跟在陌春风身后一起走上二楼,嘿嘿笑道,“先说好,不是我占你便宜,是你主动付钱的。我也不是小气,这一路去往京都得花不少钱,每个铜板都要使在刀刃上……你啊,太不会过日子了!一出手就是一百两!啧啧,你发财啦?”

“没啊……反正也不是我的钱,不心疼。”

“那是谁的?”

“你的。”

“陌春风!不问自取是为贼,你这样是不对的!不止一百两白银,银票也少了好几张,我说你前几天哪来的钱买烤羊腿呢,合着都是小爷的血汗钱啊……我刀呢,今天非砍死你个不讲盗德的三只手!”

砰砰砰!一阵拳打脚踢的闷响和几声申小甲的惨叫从二楼上传出。

店小二站起身来,伸长脖子看了一眼申小甲三人所挑选的厢房,默默记下厢房标号,喜滋滋地将一锭银子揣进自己怀里,另一锭放入柜台下的抽屉里,左右横扫一眼,三两步走出客栈,看见一名身穿甲胄的佩刀兵士早已侯在一旁,立刻走了过去,轻声在其耳边低语几句。

那名佩刀兵士听罢之后,拍了拍店小二的肩膀,随即一路小跑奔向城门口,在持枪的刀疤兵士前站定,单膝跪地禀告道,“将军!果然不出您所料,他们已经在有间客栈住下了,要了三间上房。”

“年轻人就是喜欢猎奇……”刀疤兵士摘下头盔,抓了抓枯草一般的头发道,“待会让人给他们送一道狗肉,羊头都挂了,狗肉不能不卖。”

佩刀兵士铿锵有力地应诺一声,扫了一眼自申小甲离去后便再未有一人进城的队列,疑惑道,“将军,这些人……”

刀疤兵士一甩长枪,横扛于双肩,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面无表情道,“都砍了吧!”

佩刀兵士讶然道,“啊?他们的文书有问题吗?”

“没看,也不需要再查看……”刀疤兵士目光冰寒地从队列里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语气森冷道,“怕死的普通百姓早就跑了,这里剩下的只有两种人,要么心怀鬼胎,必须要进城完成什么事情,要么就是迷信什么祝融大神,巴不得再多死几个城中的官员才好……这两种人都不是我大庆的子民,不宰了留着过年吗!”

佩刀兵士立时恍然大悟,满脸钦佩道,“将军英明!”

“我英明还用你说吗……”刀疤兵士往地上轻啐一口,指了指不远处的那具焦炭道,“把这货拉回去,兴许后面有用……还有,全城搜捕先前趁乱蹿进城内的那些人,全都给老子捆来,一个都不能少!”

“是!”佩刀兵士声如洪钟地应诺一声,忽地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道,“将军,还有一事,那位高僧已经回到城内了……”

“回来了?那我得去会一会!”刀疤兵士摸了摸脸上的刀疤,随即转身朝着城内走去,懒懒地背对着佩刀兵士指了指排队进城的人群,“赶紧砍完关上城门,天都快黑了……”

佩刀兵士再次干脆地应诺一声,缓缓起身,噌地一下拔出钢刀,一脸冷漠地走向队列,对着站在最前面的一名布衣男子狞笑一声,突地举刀斜劈下去。

一道红色的鲜血当即飙射到佩刀兵士的脸上,队列立时惊乱四起,惨叫声此起彼伏,殷红的血汇成一道小溪,缓缓淌向远处青山前的碎石河……

第九十二章 他从山中来,肩上坐着小姑娘 碎石河西,蒌篙满地,芦芽短。

一个身材魁梧,燕颔虎须的汉子蹲在河边,掬起一捧清水浇在脸上,高叱一声,惊起片片飞鸟,举头望向远处白马关那道黑色的城墙,抓起地上的一头脖颈断裂的吊睛白额虎扛在肩上,转身走向青山下的小村庄。

偶然碰见一两个担着果蔬匆匆回村的乡民,汉子熟络地打了个招呼,闲聊几句,便在乡民敬畏的眼神中回到了山林里的竹屋。

随意地将吊睛白额虎扔在地上,汉子拎起一把斧头,单手握把,劈碎几块碗口粗细的木头,抱起木柴来到竹屋右侧的土灶前,生火添柴,掺水焖饭。

一切就绪后,汉子又回到吊睛白额虎旁,抄起一把砍刀,凌厉地剁下虎头,剥皮去骨,扯下一绺沾血的肉片,喂进嘴中嚼了几下,满意地点了点头,双耳微动,忽地听见竹屋内有什么声响,轻笑一声,将老虎肉放进一个大缸中,在衣衫上擦了擦手,徐徐走进竹屋,端坐在竹桌旁,盯着木床上假寐的小姑娘道,“既然醒了,咱们聊几句吧。”

床上的小姑娘立时睁开眼睛,支起身子,一边摸索者衣袖里的透明丝线,一边笑嘻嘻地对汉子说道,“聊什么啊?咱俩又不认识……”指了指自己脚上的镣铐,鼓起腮帮子,“快些把这东西打开,我要回家!再不回去我夫君该着急了……”

“你这么小,哪来的什么夫君,别瞎扯了……”汉子斜眼看向小姑娘道,“甭找了,你袖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被我收起来了。”

小姑娘撅着嘴道,“你怎么可以随便动人家的东西!赶紧还给我,要不然等我找到夫君,定不轻饶你!”

“是我把你从江里救起来的,你这女娃娃不仅不知恩图报,还在这里逞威风,很没礼貌哦。”

“一码归一码,你救我一命,我可以饶你一命。但你不该用锁链把我绑在这里,还私自拿走了我的东西,让我很是生气,一顿打是少不了的。”

“江湖人,心气儿是高……说点正经的吧,你昏睡了十多天,我有很多话想问你……这第一件嘛,先从姓名来历开始,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我凭什么告诉你,万一你诓骗我家人钱财怎么办……我可告诉你啊,绑人勒索,按大庆律是要砍头的。”

“大庆律?哈哈哈……”汉子大笑几声,满脸不屑道,“大庆律可管不了我!放心吧,我若是想要钱,不会干勒索这种下三流的勾当,白马关内有的是金山银山,直接抢来便是了。我劝你麻利儿地交代,毕竟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小姑娘嘟着嘴道,“我可以把我的名字告诉你,但你也要说出你自己的姓名,这是江湖规矩!”

“可以,很公平!为表诚意,我先来吧……我叫季步,禾子季,一步一个脚印的步。”

“小芝!小孩子的小,灵芝的芝。”

“嗯,看在你还是小孩子的份上,我是不会对你太粗暴的,不用刻意强调……”季步抿了抿嘴唇,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陡然收起脸上的笑意,面色郑重道,“这东西哪来的?”

“那是我自己的,快还给我!”小芝看向那个申小甲押在她这里的锦囊,立即跳下床,伸手抓向锦囊,气呼呼道,“你这人太不讲究了,居然还搜我的身,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

季步探出一只手按在小芝的脑袋,任其如何踢打也够不着自己,淡淡道,“第一,这不是我搜身得来的,而是救你的时候从你怀里掉落出来的。第二,这东西也不可能是你的……我最后再劝你一次,我的耐心很快就要没了……”

小芝颓然地坐在地上,用力地扯了扯碍事的锁链,委屈巴巴道,“欺负小孩儿算什么英雄好汉嘛……”

“看来你是不想说了,那便不用活了。”

“等等!我说我说……那是我夫君给我的定情信物!”

季步皱了皱眉,表情古怪道,“你夫君?”

“对啊,”小芝盯着自己的两只脚丫子,悠悠道,“我夫君可厉害了,一剑霜寒三百州,而且长得还很英俊潇洒,玉树临风……”

“你夫君是个剑客?”

“对啊,就是有一点缺陷,他是个瞎子,不过他的耳朵很好使,一箭南来,百发百中。”

“原来是弓箭的箭啊……”

“嗯哼,就是长得丑了点,还不爱洗澡,最喜欢抠鼻孔……身上味道很大,可也是没办法,毕竟是在酒楼里跑堂,天天汗流浃背的,臭就臭点,都是为了挣钱养活我嘛!”

“你刚才还说他英俊潇洒,玉树临风……”

“英俊!长发飘飘,而且他的刀法犀利,有一把十丈长的大砍刀,耍起来虎虎生风!”

“你将将明明说他是使弓箭的。”

“都会一点嘛,他多才多艺,还会烤红薯哩……就是喜欢整天抱着一只公鸡,看上去奇奇怪怪的。”

季步面色铁青道,“你到底有几个夫君?”

小芝眨眨眼睛道,“一个……他一头短发,英姿飒爽,很多女孩子都喜欢他,但他偏偏只钟爱我一人……真可谓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你先前明明还说他长发飘飘来着!够了,别再跟我瞎扯……最后一个问题,若是你还不肯如实相告,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季步一拍桌子,从锦囊里取出一块镶着金边的玉佩,指着玉佩上的申字,沉声道,“你夫君是不是姓申,头发半黑半白?”

小芝被季步身上突然冒出煞气惊了一下,讶然道,“你怎么知道?”

“好啊!他没死!他没死!”季步忽地狂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流了出来,扭头看下向小芝,满脸激动道,“他现在何处?”

小芝盯着状若疯魔的季步,情不自禁地向后缩了缩,怯声道,“我不知道……”

“你说他是你的夫君,你会不知道?”

“那日我们在江中冲浪,一道巨大的浪花拍来,把我们一拍两散了……”

“江里也能冲浪?”

“能啊,有水的地方就能浪!”

季步摸着下巴认真地看了小芝片刻,瘪着嘴道,“那你们最后在一起的地方是哪里?”顿了一下,眉头紧锁,“我是在春江下游捞起你的,那附近只有两座城池,一个是中下游的青山城,一个是中上游的月城……这么说来,你们最有可能是在月城分散的?”

“不是不是……”小芝连忙摇头道,“我们是在青山城被大浪拍散的……当然了,他现在很可能已经不在青山城了,我们本来就是出来游玩的,又不是青山城本地人……”

“为什么?即便不是青山城本地人,他是你夫君,你们被冲散了,他不该在原处寻你吗?”

“不用寻,他知道我武艺高强不会有事……而且我们曾经有过约定,要是因为什么事情分散了,就不用在原地停留,而是前往下一个目的地等候。”

“那你们下一个目的地在哪?”

“可能往东,也可能往西,毕竟游玩嘛,大都是说走就走的旅行……”小芝低着头,戳了戳手指头,突地抬头看向黑着脸的季步,挤出一张难看的笑脸道,“对了,距离这儿最近的城池是什么?”

季步瞟了一眼手里的玉佩,强压下怒火,粗声粗气地吐出三个字,“白马关!”

小芝眼珠子一转,拍着手道,“那他就在白马关!我们是夫妻,我感应到了!”

“感应得很好!”季步攥紧拳头,重重地砸在桌上,一脚踏碎竹屋地面,从里面取出两只黑黝黝的短戟,眼神冷毅道,“待会吃了饭,咱们就去白马关!”

一刻钟后,青山下,夜色中,一个腰间插着短戟的壮汉缓缓迈向白马关。他走得很慢,因为他的肩头还坐着一个抱着老虎大腿撕扯啃咬的小姑娘,但他也走得很稳,狂烈的西风不能动摇其丝毫……

第九十三章 随风潜入夜 当季步和小芝随着狂烈的西风行至白马关时,城门早已关闭,不过这并不影响季步进入城内,因为他对这座城的熟悉程度甚至比如今那个大庆守城将军还要深。

深如沟壑。

自然便是从沟壑中进入城内。

绕到西城门下护城河的沟渠之中,一潜到底,季步和小芝再冒出头时,已经来到城西某个院子干涸的水井底下。

四下无人,只有一条长相凶恶的土狗。

季步和小芝将将爬出水井,那只土狗便狂吠起来,若不是脖子上系着一根绳子,恐怕早就扑到季步身上撕咬了。

但也正因为看见了这根绳子,季步当即带着小芝奔逃向院外,一刻都不敢停留。

有绳子便有主人,而在季步的印象中,这院子本该没人的,如今有了人,便说明这人不简单,因为这座院子不是寻常人能拿下的。

三下五除二翻出院墙,季步长舒一口气,却忽地感受到一旁的小芝在扯自己的衣袖,皱了皱眉道,“怎么了?”

小芝轻咳一声,指了指正前方的一群高举火把,腰挎钢刀的兵士,嘴角抽搐几下道,“这似乎好像有一丢丢尴尬了……”

这边小芝的话音还未落下,那边兵士背后却忽地有一名苗疆少女跑了过去,其身后也跟着一群举着火把的佩刀兵士。

苗疆少女在路过时突地急急刹住脚步,喘了两口粗气,扭头看向季步和小芝,故意大声叫喊道,“咦!你们也在这儿啊!别傻愣着了,快跑!”

站在苗疆少女与季步、小芝之间的兵士扭头看了一眼苗疆少女,又看了一眼季步和小芝,速即抽出钢刀。

苗疆少女在说完那句话之后,唰地一下飞奔离去,扬起阵阵烟尘。

季步看着那些举刀渐渐逼近自己的兵士,咽了咽口水道,“我要说我跟那女娃娃完全不认识……你们是不是不会相信?”

“还问啥啊,这不明摆着吗……赶紧跑吧!”小芝眼珠子提溜一转,随即率先朝着另一条街巷跑去。

季步扫了一眼四周眼神骤然凶厉的兵士,当即不再犹豫,抽出腰间的短戟,砍伤一名兵士,快步追向小芝,面色铁青道,“你认识刚才那个女娃娃?”

小芝瞟了一眼身后,见季步很快就追上了自己,不由地有些失落,又瞧见那些原本追着苗疆少女的兵士竟也转向追来,顿时一阵头大,跷着嘴巴道,“怎么可能,她长得那么丑,我怎么会认识她……你认识她?”

季步一边加快脚步奔跑,一边闷闷道,“我一直住在山里,相熟的只有山脚下的村民,我还以为是你的小姐妹呢……”看向前面巷子尽头的一道矮墙,顿时心中有了计较,“越过那道墙,后面是另外一个巷子,你往左,我往右,分开跑容易甩掉他们,然后在城北有间客栈会合……等等!你该不会趁机开溜吧?”

“怎么可能……”小芝眼底闪过一丝惊喜的神色,拍拍胸膛道,“我们跑江湖的,最重要的就是一个信字!放心吧,我还要让你帮我一起找夫君呢,人多好办事嘛!”

“权且相信你一回,江湖人确实注重名声信誉……”季步伸出自己的一只拳头,递向小芝,干脆爽快道,“一言为定!”

小芝撅起屁股撞了一下季步的臀部,眨眨眼道,“一言为腚!”而后迅速地越过矮墙,却是向着街巷右侧跑去,挥挥手,高喊一声,“待会儿见啊!”

“不见不散!”季步也跨过矮墙,应和一声,转身从街道左侧逃走,嘀咕道,“这小姑娘心眼真多……”

另一边,苗疆少女在甩掉追击的兵士之后,慢慢停下脚步,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了几下,回头望了一眼先前季步和小芝逃走的方向,“别怪我,助人为乐,你们就先快乐一下子吧……”直起身子,看向百步之外有间客栈前的羊头,咬了咬嘴唇道,“这客栈有意思,先进去歇一晚再说!”

就在苗疆少女走向有间客栈的时候,街道对面有名老乞丐也慌慌张张地走了过来,不时地回头望向身后,忽地瞥见苗疆少女,思忖片刻,嘴角忽地浮起一丝阴险的笑容,在和苗疆少女擦身而过的时候,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哎哟喂……”

苗疆少女顿时一怔,呆呆地看着老乞丐道,“您这是……”

“没看出来吗?”老乞丐一把抱着苗疆少女的小腿,表情痛苦道,“我摔倒了,而且摔断腿了!”

“啊?”苗疆少女一脸茫然道,“你这意思是……我撞的?”

“这里还有别人吗?”

“不可能,我刚才都没碰到你……”

“是你身上内力透出来的气劲把我撞倒的,别想赖账啊,否则我就带你去见官!”

“我这么厉害的吗,单凭内力就可以撞倒人……”苗疆少女挠挠头,低头看向地上的老乞丐道,“那你想怎么着?先说好,别狮子大开口,我身上可没多少钱……”

“我看起来像是那种讹人的老混蛋吗?”老乞丐吸吸鼻子,装出一副凄惨的模样,“我就没想过找你要钱……这事很简单,你带我去医馆治一治就成……”

“现在这城里的医馆都关门了,上哪去治啊……”

“歇一晚,明天早上去也可,我身子骨硬朗,能捱得住。”

“倒也是讲道理的,”苗疆少女轻叹道,“那就这么着吧,我今晚会住在这间客栈,你明早过来找我就成……”

老乞丐立刻摇了摇头道,“那不行,一晚上这么漫长,万一你偷溜了怎么办……今晚你住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寸步不离。”

“我不会偷溜的,我老妈说了,出来闯荡江湖,一定要说话算话……”

“人心隔肚皮,我从来不相信任何人说的话。”

“那也不能寸步不离吧,我是个女孩子,你可别想和我睡一间房……”

“两房间,挨着的即可,这要求不过分吧。”

“行嘛,那就先按你说的办,能不能先把你的手松开,这样在大街上实在有些不雅观……”

老乞丐嘿嘿一笑,松开双手,快速从地上跳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会儿左脚瘸,一会儿右脚瘸地拐向有间客栈,毫不客气道,“我先去开房了,你快点进来付钱哦!”

苗疆少女扶了扶额头,一边垂着脑袋迈向客栈大门,一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画卷,盯着画上满脸胡渣的男子,自言自语道,“这趟出门真是背时得很,定是日子没选对,啥事都能遇着,啥人都能碰得到!姓申的,你可一定要等着本姑奶奶啊,别死在前头了,必须要死在我的手里才成啊,不然本姑奶奶的苦就白吃了……”

走在前面的老乞丐突地扭头看了一眼自己来时的方向,发现有几名佩刀兵士急急冲来,迅即推开客栈的木门,钻了进去。

苗疆少女也瞥见了那几名追兵,立刻收起画卷,紧跟着老乞丐走进客栈。

嘎吱,嘎吱。

两道急急的开门声在客栈大堂响起。

坐在桌边正等候上菜的申小甲三人齐齐抬头,目光短暂地聚集在老乞丐和苗疆少女身上之后,又很快地挪开,各自默默饮茶。

正当老乞丐和苗疆少女盯着客栈内装潢愣神的时候,店小二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砂锅从后院走进大堂内,瞄了一眼门口的老乞丐和苗疆少女,“客房满了,二位到别处去歇脚吧……”而后满脸谄媚地来到申小甲三人桌旁,将砂锅放在桌上,俯首躬身道,“几位客官请先品尝这道本店的招牌菜,剩下的菜稍后就端来……”

“这是什么肉?”申小甲鼻子凑到砂锅前轻轻嗅了嗅,拿起筷子夹起一块放进嘴里,细细嚼了几下,惊叹道,“好香啊!”

店小二搓了搓手,低头答道,“红烧肉,用的本店秘制配方,所以吃起来特别的香……几位请慢用,我去帮你们看看剩下的菜做好没有……”

说罢,店小二便急匆匆地离去,刚走出几步却被苗疆少女栏了下来,没好气道,“都说了没客房了,你们还赖在这儿干嘛!别挡道,我忙着呢!”

苗疆少女瘪着嘴道,“你这儿明明就三两个客人,怎么可能没房间了……”指了指身后的老乞丐,从自己腰间摸出一锭银子,“你是不是看他是个乞丐就认为我们付不起钱?实话告诉你,本姑奶奶有的是银子,别狗眼看人低,赶紧给我安排两间上房……”

“本客栈店小,就两三间厢房,行了吧?”店小二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赶紧离开,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

品尝了一块红烧肉的楚云桥放下筷子,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忽然帮腔道,“小二哥,我明明先前看见二楼上还有好几间空闲的厢房,你为什么不让他们入住呢?难不成那几间房里有鬼?”

店小二干笑几声,“没鬼!我们店干净得很,连一只蚂蚁都没有死过……”冷冷地瞥了一眼苗疆少女和老乞丐,绕开二人,快步走向后院,不情不愿道,“一间上房二十两一晚,两间四十两,银子放在柜台上,自己去二楼找房间。还有……早些歇息,没事别出来瞎溜达,最近白马关不太平,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本店概不负责!”

苗疆少女盯着店小二离去的背影,气鼓鼓道,“什么态度嘛!”

坐在申小甲右侧的陌春风优雅地夹起一块红烧肉,淡淡道,“有了风度,别人才会有好的态度,如我一般……”

苗疆少女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缓步来到楚云桥身旁,拱手道,“方才多谢姐姐出言相助!”

“不必客气,都是江湖儿女,互帮互助是应该的,而且这大晚上的你们也不好再到别处去寻找落脚的地方……”楚云桥娇笑道,“吃过了吗?左右这店里就咱们几个客人,要不要坐下来一起喝两杯聊聊?”

站在苗疆少女身后的老乞丐哈哈一笑,快速走到陌春风旁边坐下,自来熟地捏起一双筷子伸进砂锅中,舔了舔嘴唇道,“盛情难却,那我就不客气了啊……说实话,我都三天都没吃肉了……”

苗疆少女盯着狼吞虎咽,顷刻间便吃完一整锅红烧肉的老乞丐,不由地翻了一个白眼,面色尴尬道,“不好意思啊,让几位见笑了,我跟他其实不是很熟……”

申小甲擦了擦嘴,嘴角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不咸不淡道,“我知道你们不熟,要是熟识的话,这老家伙也不会等你引走官兵了才溜进城里,完全不顾你的死活。”

苗疆少女闻言一愣,娥眉微微蹙起,眼神冰寒地看向老乞丐,正想斥问几句,却见申小甲似乎还有话没说完,又咽了回去。

申小甲握着酒壶,满上一杯浊酒,浅酌一口,悠悠然继续说道,“正因为你们不熟,所以我有些好奇你们是怎么凑到一起的,又为何要趁乱溜进城,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比方说和城门口的那起案件有关……”

第九十四章 无中生舅 话锋犀利酷寒,客栈大堂内的空气瞬间凝结起来。

沉默良久之后,老乞丐率先打破僵硬尴尬的气氛,轻咳一声,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道,“小哥,你这玩笑可开大了,那是人命官司呢,别往我们身上引,若是那些官爷听见了信以为真,是要砍我们脑袋的……”

苗疆少女也附和道,“没错没错,可别胡说,我们当时离那个官爷八丈远,怎么可能跟我们有关系。”

“他那种死法不需要与人接触……”申小甲手指在桌上轻敲几下,面色平静道,“若你们与案件无关,为何要趁乱开溜?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来讲,凶手那会儿必然在现场,因为他选择这种方式杀死那名官员,且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定会在场欣赏,而等到尘埃落定之后又会很想快速离开……”

“打住打住……”老乞丐急忙打断申小甲的话,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嘴巴发苦道,“你说得我都快相信自己就是凶手了,我虽然没听过你说的那什么心理学,但也见过不少人心,如果我们是真凶的话,如此明目张胆地开溜,不是暴露自己了吗?其实,我趁乱进城的原因很简单……”

申小甲扬了扬眉毛,淡然道,“哦?那是什么原因呢?若是不好说就当我没问,毕竟谁没点小秘密嘛!”

“没什么不能说的,而且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就是不好说也得说啊……”老乞丐瘪了瘪嘴道,“我啊,是乞丐。”

申小甲摸摸鼻子道,“看出来了,很轻松的职业,但也不用这么骄傲,更不用趁乱溜进城……”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是乞丐,”老乞丐苦笑道,“哪来什么狗屁的进城文书!最普通的身份证明文书也没法弄来……原本是想着偷偷给检查的军爷塞点银钱通融通融,这不是当时瞧见你花了银子也没直接进去,心里就有些忐忑吗,所以等到这个女娃娃闯进城,那些军爷也追着她离开了之后,就想着机会难得……”

“这就能说得通了,”申小甲点了点头,侧脸看向站在楚云桥身旁的苗疆少女,好奇地问道,“那么……敢问这位姑娘,你又有什么不得已的借口呢?”

“什么叫不得已的借口……”苗疆少女撅着嘴道,“我从小生活在与世隔绝的苗疆深山里,自然也没有什么文书,眼见着混是混不过去了,只能铤而走险……”

“哦……”申小甲砸吧一下嘴巴,大有深意道,“原来都是因为难搞的文书啊!那么……你们又是如何凑到一起的呢?”

“她撞伤了我!”

“他讹我!”

几乎在同一时刻,老乞丐和苗疆少女脱口而出自己的观点。

苗疆少女指着老乞丐鼻子道,“我现在终于想明白了,原来刚才你是故意撞上来的,如果我不答应带你一起住客栈,你是不是就要将我推向那群官兵,祸水东引?”

申小甲抿了一口酒,啧啧叹道,“原来是碰瓷的缘分啊……”

正当老乞丐想要辩解几句的时候,一直静静看戏的陌春风忽然道,“有人来了。”

“大约十五人,都穿着甲胄……”楚云桥双耳微动,扭头盯着苗疆少女道,“你们最好躲躲。”

苗疆少女和老乞丐对视一眼,立刻慌忙地逃向二楼,钻进一间厢房里躲了起来,静心屏气,仔细听着楼下大堂里的动静。

片刻之后,客栈大堂的木门轰然而开,一群举着火把的兵士冲了进来。

为首一名满脸络腮胡的校尉大摇大摆地走到大堂中央,环顾四周,而后又来到申小甲三人的桌旁,语气生硬道,“刚才这里有没有进来两个穿着奇怪的人?”

申小甲速即满脸嬉笑地答道,“回禀军爷,这间客栈就这么大点地方,一目了然,这里除了我们三人,并无其他住客。”

络腮胡校尉沉吟片刻,大腿一抬,重重地放在原本老乞丐所坐的长凳上,斜眼看向桌边的碗筷,抹了一下络腮胡,眯起眼睛道,“三个人,四双筷子?”

“噢!这双啊,”申小甲面不改色道,“是我三舅的,他也在城中当差,跟军爷您是同袍呢,刚才吃了两筷子就走了,说是今夜要全城搜捕什么人,咱也不好多留,公事要紧嘛!”

“你三舅居然还跟你说今晚的任务?”络腮胡校尉逼视着申小甲道,“他是想尝尝军规的滋味了吗?”

“我记错了,他没说,是我猜的,”申小甲感觉到额头上似乎渗出了一粒冷汗,立即深吸一口气,稳定心神,语气平缓地解释道,“今日城门发生了那样的事,你们肯定是要忙活一整夜的……”

“你知道城门口发生的事?”络腮胡校尉身子微微前倾道,“下午那边出事之后,立马就封锁了消息,你是怎么知道那件事的?”

“听说。”

“听谁说?”

“听我说!”陌春风忽地插话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而我比风还要快,能透过的墙更多一些,得到这点消息不足为奇。”

络腮胡校尉右手按在佩刀上,冷冷道,“能有我的刀快吗?”

一阵清风飘过,陌春风骤然从原地消失,再出现时已经来到络腮胡校尉的身旁,手里拿着十五把佩刀,包括络腮胡校尉右手按着的那把,随意扔在地上,淡然道,“你觉得呢?”

“果然很快!”络腮胡校尉登时一惊,扫了一眼那些直到此刻才发现自己佩刀不见了的士兵,面色铁青道,“但是跑得再快也有气力耗尽的时候,我白马关骑兵五万,弓弩手三万,步兵十万,足够耗尽你的力气!”

一旁的楚云桥见陌春风的脸色陡然变冷,急忙斟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递给络腮胡校尉,又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媚笑道,“军爷勿要动气,我弟弟平时就喜欢在人前显摆一下自己的武艺,没别的意思……小女子代他给您赔罪了,万望海涵!”

络腮胡校尉面色稍微和缓了一些,捏着酒杯,目光从楚云桥玲珑的身躯上扫了一遍,爽朗地笑道,“理解理解,我也年轻过,也曾像他这般锋芒毕露,以后多磨磨,自然就会圆滑许多了……还是妹子你这个做姐姐的懂事大气啊,不知可有许配人家,若是没有……”

“有!”申小甲猛地跳起来,挡在楚云桥和络腮胡校尉之间,咧嘴笑道,“我就是她的夫君,军爷不必操心我媳妇的婚事了……我三舅毕竟也在军中任职,算起来咱们都是自己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刚才权当是我弟弟跟大家开的一个小玩笑,都别放在心上……”

络腮胡校尉皱了皱眉,板着脸道,“军中不少人我都认识,你三舅叫什么名字,得空了我找他喝几杯酒,增进一下咱们之间的情谊。”

“我三舅的姓名就不必说了,军中男儿也不兴指名道姓,都是以特征取的外号。”

“那你三舅的外号是什么?”

“他脸上有个刀疤,所以大家都叫他老刀把子!”

“他是你三舅?”络腮胡校尉面色古怪地看了申小甲一眼,狐疑道,“我怎么没听说他有个老刀把子的外号?”

“熟人才这么叫,”申小甲有些口干舌燥道,“军爷许是跟他不熟吧?”

“确实不是很熟……”络腮胡校尉将放在长凳上的大腿挪了下来,笔直地挺立着,清了清嗓子道,“虽然经常碰面,但谈不上亲切。行吧,既然都是自己人,那就不打扰你们吃肉喝酒了,回头替我跟你三舅带个好啊……”

申小甲满脸堆笑道,“一定,一定,军爷请慢走,等得空了我去军中找三舅时拉你一起喝酒,大家亲切亲切!”

络腮胡校尉欣慰地点了点头,吩咐士兵拾回各自的佩刀,自己也弯腰捡起一把钢刀,紧紧地握在手里,正欲转身离去,耸了耸鼻子,忽地闻见了什么特殊的香味,扭头看向桌上的砂锅,脸色蓦地一寒,眼神阴冷道,“你们刚才吃的是什么肉!”

“狗肉!是狗肉!”

大堂另一端传来一声凄厉的疾呼。

店小二鼻青脸肿地从后院跑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络腮胡校尉跟前,指着申小甲三人,一脸悲痛道,“军爷,您可一定要给小的做主啊,狠狠地惩治这几个胆大包天的恶贼!”

第九十五章 润物细无声 啪!

络腮胡校尉握着带刀鞘的佩刀猛地砸在桌上,裂碎黝黑的砂锅,横眉怒目道,“你们居然敢吃狗肉?你们居然敢在白马关内吃狗肉!”

申小甲被络腮胡校尉脸上的杀气惊了一下,缩着脖子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肉……冒昧问一下,白马关不能吃狗肉吗?”

“何止是白马关!我大庆所有重要城关要塞都不能吃狗肉!”络腮胡校尉噌地一下拔出佩刀,架在申小甲的脖子上,冷然道,“你这话问得还真是很冒昧啊,你三舅若是老刀把子,不可能不告诉你这个忌讳,露馅了吧!敢欺哄本大爷,你准备好重新投胎吧!”

申小甲见陌春风右脚已经向前迈出半步,急忙偷偷地摆摆手,使了一个眼色让其稍安勿躁,干咳一声,两根手指抵住刀锋,呵呵笑道,“军爷冷静,我三舅确是老刀把子,但我们平素交往并不多,今天也是小的第一次来到这白马关,本就是想着投奔他谋个前程……你看我们三人俱是年纪轻轻,懵懂无知,又是初入江湖,不知道这些奇怪的忌讳也是人之常情嘛。”

“奇怪的忌讳?”络腮胡校尉冷笑道,“这个忌讳可一点也不奇怪,可以说只要是稍微有点常识的都知晓……今天大爷我就让你涨个见识,我且问你,咱们大庆最厉害的将军是谁?”

申小甲眨眨眼睛道,“是您?”

“虽然你这马屁拍得我很舒服,但我却不敢应下……第一,我毛学望不是将军,只是军中一名小小的步兵校尉。第二,即便我是将军也不敢承认自己是最厉害的,要是我敢应下这句话,第二天我的人头就会被挂在城头上,还是被自己人宰的……因为我大庆已经有了最厉害的将军,他的名字威震四海,就连我自己也是他狂热的追崇者……”

“那我可能知道这位将军是谁了。”

“噢?”

“这位将军是不是姓朱,名怀仁?”

“没错!我大庆最厉害的将军永远只有一位,那就是匹马闯雁门,枪挑匈奴大单于的镇北大将军朱怀仁!”

“可他既然姓朱,为何不能吃狗肉?”

“很简单,因为大将军他是属狗的。”

“原来如此,那必须不能吃狗肉啊!”申小甲梗着脖子,义愤填膺道,“从今往后,谁要是敢吃狗肉,我就跟他拼命!”

络腮胡校尉毛学望顿时一头雾水,抠了抠脑袋道,“你也崇拜镇北大将军?”

“何止是崇拜,简直是崇拜!”申小甲很自然地挪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钢刀,一脚踏在长凳上,微微扬起下巴道,“好男儿谁不以镇北大将军为自己的偶像!我大庆百姓之所以能有这些年的岁月静好,便是有镇北大将军替我们负重前行!每每听到大将军斩杀敌寇的消息,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

“为何会泪流满面,还有这偶像又是何意?”

“偶像就是感动到呕吐的对象,是一个非常庄重的褒义词……至于我为何会泪流满面,那是因为每次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我看到的都是别人只顾着为大将军的功绩拍案叫好,却没有一个人关心过他累不累……”

大堂里静悄悄的,只有申小甲一个人滔滔不绝细数镇北大将军功绩的声音,渐而是连绵不断的豪言壮语,譬如……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当如镇北大将军一般,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大丈夫再多苦痛辛酸,应如诸位将士一般,深埋心底,一笑泯之,保家卫国,马革裹尸而还!”

“大丈夫当胸怀广大,岂能郁郁寡欢,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大丈夫……”

毛学望看着申小甲那副情真意切的模样,不禁微微有些动容,眼眶竟是有些湿润起来。

楚云桥怔怔地看着申小甲,嘴角抽搐不已,她直到此刻才发现似乎自己对申小甲的了解并不是很深。

陌春风一脸懵然地看着申小甲,四肢僵硬,寸步难移,纵然是他知道申小甲毫无底线,却没想到一个人可以没有底线到这种程度。

跪在地上的店小二就略微显得有些尴尬,他不知道此时应不应该出声打断申小甲的话,继续上演自己排练许久的戏码,因为他看到不只是络腮胡校尉毛学望动容了,就连那些普通的士兵竟然也都是眼眶红红的。

如此和谐共情的画面,若是有人恶意打破,那人必定会被乱刀砍死。

二楼上,某间厢房内,趴在门板上的老乞丐和苗疆少女亦是一脸震惊,嘴巴长得大大的,都可以塞下一颗鸵鸟蛋。

老乞丐缓缓收回下巴,长叹道,“人才啊!此子将来定然非凡,如此不要脸,我这辈子只见过三个人……生是人杰,死亦鬼雄呐!”

良久之后,申小甲佯装伤心地别过脸去,戳了戳自己的眼睛,清了清嗓子,回过头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地看向毛学望,哽咽道,“所以说……胡子大哥,我怎么可能吃狗肉呢!这砂锅里的分明是猪肉才对……”

“别叫得那么生分,你三舅是老刀把子,而你又和我一样崇敬镇北大将军,可谓是知己……”毛学望抽了抽鼻子,一把握住申小甲的右手道,“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你以后称呼我一声毛大哥即可,至于狗肉的事……这砂锅已然碎裂,里面的肉也没了,谁也不知到底之前装的是狗肉还是猪肉,许是我闻错了吧!”

“不是……”店小二急声道,“军爷,那锅里的确实是狗肉,是他们逼着我宰的,不听他们的话就打我,你看看我脸上的这些伤……货真价实啊!”

毛学望看了一眼店小二脸上的伤,又扭头看向申小甲,皱眉道,“小兄弟,是他说的这样吗?”

“怎么可能!”申小甲嗤笑一声,傲然道,“毛大哥,刚才您也见识过我小弟弟的武艺了,我们要揍他,他不会还有力气跑到你跟前来告状的……说句不谦虚的话,我的武艺比我小弟弟的还要略高一些。若是真要动起手来,整个白马关无人能和我交战五个回合以上,似我这般人物,又怎会欺负一个店小二,您说是也不是?”

“有道理!”毛学望瞟了一眼低垂着脑袋的陌春风,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道,“我还是了解一点江湖人士的秉性,像小兄弟这般身手高绝的都注重自己的名声,多以行侠仗义为己任,确实不会做出为了一锅狗肉就打伤别人的龌龊事……而且,”仔细地瞄了一眼店小二脸上的伤痕,“我看他这脸上的伤也不大像是拳脚打伤的,更像是自己撞在什么柱子上,伤口很是平整嘛!”

店小二登时心底一阵发虚,急忙转意话题道,“军爷,我脸上的伤都是小事,他们当真是吃了狗肉的,厨房里还剩下一些狗骨头呢,不信的话,你可以剖开他们的肚子瞧瞧,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狗肉!”

申小甲闻言面色陡然一寒,冷哼一声,直视着店小二的眼睛道,“照你这般讲,我也可以说那些狗肉是被你吃了的,毕竟你是给我们上菜的人,锅里是猪肉还是狗肉还不得看你怎么摆弄,要不然先把你的肚子剖开来验一验?”

二楼上,正在偷听的老乞丐抚了抚胡须,赞道,“好一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啊……此子竟还深谙兵法之道,了不得啊!”

大堂里,毛学望同样是暗暗赞叹不已,内心的想法竟是和老乞丐的话重合如一,瞥了一眼身子抖如筛糠的店小二,又看向面色沉静的申小甲,微叹一声,一锤定音道,“我看呐,这锅里的就是猪肉,谁的肚子也别剖了,这大晚上的都少折腾点……”

店小二还想再说什么,却瞧见了毛学望那冰冷的眼神,立时又垂下脑袋,一脸颓然地闷闷不语,今夜这场戏演砸了,他已然可以预见明日自己的下场。

申小甲却是腼腆地笑了笑,乖巧地应和道,“毛大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小弟我没有意见。”

“还是小兄弟明事理,若不是哥哥我还要出去办差事,定要和你好好痛饮三百杯!”毛学望拍了拍申小甲的肩膀道,“对了,还未请教小兄弟高姓大名?”

“差事要紧……小弟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申小甲淡然自若道,“姓曲,名墨轩,家中排行老九,所以江湖人都喜欢叫我曲老九!”

“这名字有些似曾相识,小兄弟果然是非一般的人物……”毛学望默默几下曲墨轩三个字,寻思着回头让人好生调查一番,重重地咳嗽两声,收起钢刀,扫视客栈一番,不紧不慢道,“行了,这里也没什么特别的,我就先去别的地方搜捕了……那个曲老弟啊……”

申小甲一时没反应过来,间隔了几息才慌忙回应道,“欸!毛大哥还有其他的吩咐吗?”“吩咐倒是没有,就是有个小建议啊……老刀把子好歹也是你三舅,你怎么能住在这种破地方呢,这不是在羞辱咱们白马关将士的脸面吗?”

“那我应该住在什么地方?”

“城南有一客栈,名曰红尘,左边是禅音悠悠的祝国寺,右边是香火鼎盛的火神庙,前通白马关最繁华的白杨大街,后连去往南城门的快意巷,四通八达,下榻的也都是名流人物,既便利,又清净,这才符合曲老弟你的身份和格调嘛。”

“可是我已经在这里交了钱……”

“要回来便是,有多少?”

“也不是很多,两百两银子而已……”

“两百两?”毛学望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表情怪异道,“这么黑?”

“是啊,比这白马关的夜色还要黑!”申小甲唏嘘道,“兴许是欺负我是外地人吧。没办法,我这人啊,太过实在,别人说多少就是多少,从不与人斤斤计较砍价的。”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毛学望怒目看向店小二,伸出右手,厉声道,“你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快点把钱拿出来,否则爷爷我一刀砍了你这害群之马,以正白马关商业风气!”

店小二浑身一颤,有苦难言,只能哆哆嗦嗦地从怀里取出一锭白银,又摸出前些日子用自己小金库兑换的银票,凑足两百两,满脸不舍地一起放到毛学望手里。

毛学望转身将手里的银钱递向申小甲,歪着脑袋道,“曲老弟,钱我帮你讨回来了,以后和人打交道多长个心眼,别什么店都进,别什么肉都吃……这客栈如此黑,赶紧换下家吧!”

“是是是!”申小甲连连点头,却只从毛学望手里拿走了一百两银钱,羞赧地笑道,“这次多亏了毛大哥,否则小弟我不仅被人坑了钱,还有可能会被人坑了命……给出去的钱相当于泼出去的水,再收回来那就是白赚的。小弟我取回一半即可,剩下的就拿给毛大哥与诸位兄弟喝酒去吧!”

毛学望一面将剩下的银钱收进怀里,一面言辞拒绝道,“这如何使得……”

“没有毛大哥,哪来的这些银钱,做人要知恩图报,这是毛大哥应得的,万勿推辞!”申小甲嘴角抽搐几下,豪气干云道,“再说了,银钱这些只是身外之物,小弟能交上毛大哥这个朋友,别说是一百两,就是一千两也是值得的!”

“那兄弟我就不再客套了……”毛学望畅快地大笑几声,攀着申小甲的肩膀一起走出有间客栈,热情似火道,“这白马关天黑路滑,人心复杂,哥哥我陪你走一段吧,省得你又走错了客栈被人坑骗!”

“怎好如此,毛大哥还有公务在身……”

“左右我也要去红尘客栈搜查,顺路而已。”

申小甲对楚云桥使了一个眼色,微微笑道,“那便好……我媳妇儿还有些女人家用的东西落在了客栈里,咱们走慢一点,等等她吧。”

“那肯定得走慢一点,”毛学望挥挥手,令两名士兵跟着楚云桥回到客栈,嘴角上扬道,“弟妹长得如此楚楚动人,一个人回去太不安全,我派两个人跟着咱们都放心一些。”

“还是毛大哥想的周到!”申小甲又看向陌春风,可无论他怎么挤眉弄眼,陌春风始终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冷淡模样,只好眼神担忧地看了一眼楚云桥离去的背影,继续笑容满面地和毛学望走向祝国寺旁的红尘客栈。

楚云桥似乎也有感应一般,回头看了一眼申小甲,又看向跟在身后的两名士兵,重新回到客栈大门前,娇笑道,“两位军爷且在此稍等,小女子拿两件东西就出来,都是女儿家用的东西,也不方便让军爷们瞧见……”

两名士兵点了点头,挥挥手道,“快去快回。”

楚云桥道谢一声,转身轻轻推开客栈的木门,正要走向二楼寻找苗疆少年和老乞丐,却忽地瞟见店小二仍旧跪在大堂中央,轻叹一声,踱步过去想要劝告几句,一拍店小二的肩膀,却是悚然一惊,呆愣当场。

店小二在被楚云桥轻拍一下肩膀之后,嘭地一声栽倒下去,脑袋脱离颈部,在地上滚了几圈缓缓停下,露出七窍流血的面目,狰狞可怖,身下的一滩血红细细流淌,浸润了地板,也浸润了地板上的几样杂物,断裂的擀面杖,破碎的大黑锅,被踩烂的辣椒玉米,还有裂成几块的铁铲子……

第九十六章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铿!

楚云桥果决地抽出断水剑,警惕地扫视四周,却没有发现其他人的身影,忽地听见二楼上传来房门开启的声响,速即快速踏上楼梯,冲向声音来源处。

老乞丐和苗疆少女听见拔剑声,当即紧张兮兮地从某间厢房里探出脑袋,齐齐地望向楼梯口,瞧见是楚云桥提剑而来,皆是神情一松。

楚云桥在二人身前站定,瞟了一眼厢房内,又上下打量老乞丐和苗疆少女一番,收起断水剑,娥眉微蹙,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们为何要杀了那个店小二?”

“什么意思……”苗疆少女一脸茫然道,“店小二死了?”

楚云桥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狐疑道,“你们不知道?”

“我们方才一直都待在这儿,”苗疆少女立刻辩解道,“从你们和那些军爷出去,到你一个人回来不过数十息的时间,我们就算想要杀他也来不及啊。”

一旁的老乞丐也立马附和道,“就是就是,他又不会跪在那里任由我们杀……”

“事实上,那个店小二就是跪在地上任由被人杀死的,或者说他还手了,但仍旧没有丝毫作用,最终还是跪着死。”楚云桥沉吟片刻,低声道,“算了,现在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我回来是想帮我夫君传几句话的。”

“什么话?”老乞丐和苗疆少女异口同声地问道。

“城外的人想进城,城里的人想出城,进城容易出城难,在这白马关里只有他能帮你们出城,也只有他能帮你们彻底摆脱官兵的追捕,恢复清白身……”楚云桥顿了一下,刻意加重语气地吐出后面的话,“前提是,你们值得他帮,且愿意付出让他满意的代价。”

老乞丐砸吧一下嘴巴,不以为意道,“我就是个老叫花,没钱没权的,多半是不值得他帮咯,好在我也不急着出城……”

“夫君说了,你最好别指望你那个七个跟班,这个苗疆来的小姑娘也不可能护住你,一切心机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是……扯淡!”楚云桥学着申小甲的语气说完之后,耸耸肩膀道,“是他说的,不好听也跟我没关系……他知道你不一般,尽管不知道你究竟如何不一般,可至少清楚你是值得他帮的人,否则他不会让我回来说这些话了。”

老乞丐顿时一愣,面色阴晴不定地杵在原地,抚着胡须思索起来。

苗疆少女嘟着嘴道,“刚才他在下面咋咋呼呼的,你们也没啥交流啊,他咋个跟你说的这些话?莫非是失传已久的话外传音?”

“有时候一个眼神胜似千言万语,”楚云桥淡淡道,“他是我的夫君,我懂他。”

苗疆少女翻了一个白眼,打望一眼楼下的场景,压低声音道,“门口还有人?”

楚云桥轻声答道,“两个普通士兵而已,不必紧张……不过,此地不宜久留,不仅是因为店小二死了,还因为我夫君没被坑死,很快这里会来许多人,比那个毛学望更难对付的人,你们最好趁早离开。”

“这也是他用眼神告诉你的?”苗疆少女嘀咕道,“这岂非比我的同心蛊还要厉害……”

“这是我猜的,”楚云桥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柔声道,“不管怎么说,遇上便是缘分,我最后给你提醒一点,我夫君面冷心热,若是你们把想要进城办的事情办妥了,明日午时三刻之前来红尘客栈找我们,即便是付不起代价,随便说几句好话,他也可以带你们一起出城。”

“我没啥事情要办的,就是进来歇个脚,打听点消息……”苗疆少女娇笑道,“我现在就可以和姐姐你一起去红尘客栈,只是外面那两个军爷……”

“等下我先出去和他们离开,然后你再出来,远远地跟着就行。”楚云桥扭头看向老乞丐,语气平淡道,“老先生,你要一起吗?”

“我就算了,”老乞丐轻叹一声,缓缓开口道,“你夫君确实很有本事,但也很会骗人……再说了,我一个糟老头子也没什么东西能给他的,不想平白欠他人情,若是出不了城便不出去好了,在哪里要饭都是一样的。”

楚云桥大有深意地看了老乞丐一眼,嘴角勾起一丝浅笑道,“看来老先生在城里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啊,那便不强求了……”转身走进另一间厢房内,拿起一个包裹挎在肩上,对老乞丐拱了拱手道,“就此别过……对了,我夫君还有最后一句话。”

老乞丐双眼微眯道,“什么?”

“他猜到了你不想欠人情,但他说你已经欠了他一锅肉,这账迟早还是要讨回来的……”楚云桥笑靥如花地阐述完申小甲的心意,而后快步走向客栈大门,正要推开门离去时,忽地听见门外有些奇怪的响动,立时紧了紧握着断水剑的右手,做好随时拔剑的准备。

有间客栈大门右侧数十步之外,蹑手蹑脚的季步正要纵身翻进院墙内,突然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颗小石子,击碎了他头顶上方的院墙青瓦,登时惊得季步身子一僵,扭头看向守在客栈大门处的两名士兵,表情尴尬地笑了笑,慢慢从院墙上退了下来。

两名士兵厉喝一声,干脆地拔出佩刀,朝着季步冲了过去。

季步低骂一声,而后毫不犹豫拔腿就跑,消失在黑蒙蒙的夜色中。

客栈斜对面一棵槐树背后,小芝满脸兴奋地拍着手掌道,“这才叫快准狠!跑死你个棒槌,看你还敢不敢拿铁链子绑我……”探出脑袋,左右横扫一眼,正准备离去,却突地瞥见了客栈门口的那道倩影,迅即停下脚步,转而闪身来到客栈大门前,惊喜道,“你怎么在这里?”

楚云桥被突兀出现的小芝吓了一跳,险些就要拔出断水剑,定睛看清小芝面貌之后,这才放松下来,眼睛眯成两道弯月亮,摸着小芝的脑袋道,“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前些日子小甲还在跟我念叨你呢,说是你一个小姑娘流落在外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他会关心我?呸!恐怕早就被你这狐狸精迷得神魂颠倒,连他爹娘叫什么都不知道了。你看看你,还跟他一样剪了个短发,当真是不知羞……”小芝撅着小嘴讥讽了一句,忽地想起什么,急声问道,“等等!你在这里,那就是说申小甲也在这里咯?”

楚云桥怔了一下,纳闷道,“怎么了?我们不能在这里吗?”

“当然不能!”

“为什么……月城的事情都了结了,只是四娘他们被沈琦的人押去了京都,小甲说他们大概走的就是这条路线……”

小芝瞄了一眼街道右侧,发现季步竟然又带着一大队士兵跑了回来,急忙打断楚云桥的话,“我不是这个意思……现在没时间跟你掰扯清楚了,总之你告诉申小甲,赶紧离开白马关,即便一时半刻出不去,在白马关内也要尽量别露头!一定要低调,低调,再低调!”

说罢,小芝猛地抬起右手,在自己胸口拍了一下,瞬时喷出一口鲜血,佯装重伤倒飞而出,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虚弱地看向将将跑回来的季步,面色苍白道,“你这挑的都是什么地方,怎地又是自投罗网……啊!我不行了,那婆娘下手太狠,要昏了,要昏了,你可不能丢下我不管啊……”

季步呆呆地看了一眼撞进自己怀里的小芝,又恨恨地看了一眼一脸茫然的楚云桥,瞬即将小芝扛在肩上,引着一众士兵狂奔而去。

常言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正当楚云桥还愣在原地出神的时候,不知何时来到客栈木门之后的老乞丐和苗疆少女表情各异地低呼一声,“原来他就是申小甲啊……”

第九十七章 最自然的安排 “原来他就是申小甲啊……”

红尘客栈内,灯火阑珊处,一名身穿白色僧袍的光头青年倚靠在二楼的木窗旁,盯着彩灯溢华光的街道,盯着从流彩里穿行而过的那一红衫少年,嘴角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回转身子,缓缓在刀疤士兵对面坐下,语气温和道,“倒也是一位奇特的少年郎。”

“确实奇特,”刀疤士兵端起桌上的酒杯,一口吞下杯中美酒,有些苦恼道,“原本想给他来个挂羊头,卖狗肉的下马威,结果下马这一节是成功了,后面的威却没有立起来……”

“你让毛学望前去便只能是这样的结果,毫无意外。”

“为何?若说这白马关内谁对镇北大将军最崇敬,那非毛学望所属了,就连我史元典这个从大将军手底下出来的都自愧不如……”

“史将军,你能利用这点设局,别人也可以利用这点破局。假使是你的其他属下前去,只要看到那锅狗肉,根本不会给对方辩解的机会,军令如山,一刀砍死吃狗肉的人了事……但毛学望不一样,他因为非常崇敬镇北大将军,所以一旦任何人有对大将军不敬的行为,他就会勃然大怒,而生气的人是没有理智的,很容易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就像现在这般……”

“原来如此啊,还是难了大师您看得通透……”史元典摸了摸脸上的刀疤,轻叹道,“可惜啊,史某明白的太晚,终是让那小滑头逃过一劫。”

难了端起桌上的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淡淡道,“其实如今这样的结果是最好的……史将军,贫僧斗胆向您讨一句心里话,您当真想砍了那位少年吗?”

“大师是觉得我并非真心想杀他?”

“将军要是真想砍了那少年,又为何在城门口不停地暗示他不要进城呢?您真要砍了那少年郎,大闵的那些未死亡魂岂能放过你?说白了,您不过是做做样子,交差罢了……”

“有这么明显吗?如此说来,大师想必也应该知晓城门口发生的事吧,罗主簿已经是这个月第三个烈火焚身的官员了……让我很是寝食难安,还请难了大师为我解忧啊!”

难了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满脸慈悲道,“阿弥陀佛……罗主簿三位官员是因天谴而死,但那些城外排队的无辜乡民却是被将军你属下的钢刀所屠戮,两相比较起来,因你寝食难安的人更多一些,我若为你解了忧,那么又有谁替他们排难呢!”

“你是我大庆的僧侣,”史元典捏着酒杯,目光幽冷道,“自当以我大庆为先,那些人死或者不死都不会影响祝国寺的香火……但若是我死了,这白马关便会生灵涂炭,祝国寺也会灰飞烟灭,大师当要拎得清轻重才好啊!”

“佛说,众生平等,无有亲疏。”

“哪个佛说的,爷爷我这就去把他砍了,只要是人就会有亲疏之分,就会有七情六欲,就像大师您这样的高僧一样,饿了就吃肉,渴了就饮酒,活得轻松自在……人只有自在了,才会有闲情去供奉庙里的神仙,自己的日子要是一团糟,就算是神仙站在面前也只会觉得挡了道,厌烦至极!”

“将军,你的杀气太重了,这样下去恐难有善终……贫僧喝酒吃肉只是为了体味世间疾苦,入世才能出世,佛祖是不会怪罪的。”

“你看看,你的佛祖也有亲疏,似你这样的高僧喝酒吃肉就屁事没有,倘若是个寻常的小沙弥破了戒,便要一顿棍打赶出佛门,供奉香火的会得到庇佑,不曾跪拜的就任由其苦难缠身,这哪是佛,分明是生意人!”

“阿弥陀佛……”

“别佛了,想要在这世间挣扎活命,谁都必须奋不顾身地拼斗,取个经书还得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呢……”史元典站起身来,满脸不耐烦道,“夜已深,那个少年郎也来了,我该回去了,咱们闲暇了再把酒言欢吧……我来这里除了想为大师您接风洗尘,还想让大师您帮忙带句话!”

难了依旧稳如泰山地坐在椅子上,无喜无悲道,“什么话?”

“告诉你的佛祖,让他跟那什么祝融大神说道说道,适可而止吧,”史元典走到厢房门口,双手按在门板上,冷冷道,“再这样搞下去,这白马关内将不会有一间寺庙,就算是天上的神仙也要变成一堆烂泥!”

“你这话应该直接让火神庙的庙祝帮你传达,佛祖跟祝融大神可没在同一片天底下。”

“都是在天上吃香火的嘛,交流起来更加容易一些……”史元典打开房门,一步跨出,头也不回地离去,声音不远不近地飘回厢房,“说实话,我还挺喜欢那少年的,左右还要留他在白马关玩耍几日,若是有些人不安分,我就让那少年动动脑子,听说月神都被他斩了,想来再斩一个火神也不是难事。”

难了瞟了一眼史元典离去的背影,缓缓地摇了摇头,拎着酒壶来到窗边,盯着已经行至红尘客栈大门的申小甲,邪笑一声,“贫僧也是很好奇你的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扭头看向厢房内的某个阴暗角落,轻声道,“棋痴施主,你跟那少年打过交道,可有什么体会和贫僧分享的吗?”

“狡诈,机敏,胆大心细,手段狠辣……”黑暗里缓缓走出一道青衫,师堰背负双手来到难了面前,眼神阴毒地看着楼下的申小甲,寒声道,“最重要的是,他不在意自己的性命,却十分在意身边人的安危。”

“这算是优点?”

“也是缺点,如果大师您能成为他的身边人,我想接下来的故事会更加精彩一些。”

难了举起酒壶,一仰头,吞下一大口烈酒,用僧袍衣袖轻轻擦了擦嘴角的酒渍,和煦地笑道,“那我就成为他的身边人……”抬手指了指楼下一名跌跌撞撞冲向申小甲的华服女子,满脸好奇地回头看向师堰,“你安排的?”

“虽不是最好的安排,却是最自然的安排……”师堰瞟了一眼楼下华服女子身后的某名右手悄然摧出一道劲风的仆人,回转身子,从衣袖里取出一封信放在桌上,对着难了躬身行礼道,“这是恩师让我带给大师您的礼物,您想知道的一切都在这里面……”

“你很聪明,谈条件只说出自己给出的东西,而不说要求对方做的事情……”难了看了一眼桌上的信封,又看了一眼楼下的申小甲,悠悠叹道,“这少年郎可是个心思淳朴的好人呐!”

“不强求大师做什么事情,这不过是偿还月城外那艘花船的情谊罢了。师某今夜便会离开白马关,此间事态如何发展亦不会再关注……”师堰直起身子,不卑不亢道,“只是师某在临行前想着帮自己惨死的好友做点什么,这才略施了一点小手段,大师不必左右为难,依凭自己心意即可。”

“我到月城其实并不是特意去接应你的,而是想要见识一下九命猫神的风采,只可惜去得晚了一些,所以你不必将此事记挂于心,贫僧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难了踱步走到桌边,眼神复杂地盯着那封信件道,“这件礼物我会收下,因为我确实很想要,但那个少年郎是死是活得看他自己的命,他若是该死,自然走不出白马关。”

师堰再次躬身行礼,毕恭毕敬道,“有大师这句话,我便可安心回京了……武痴的灵牌还请大师单独放在一处,他生前就不喜欢和庸人待在一起,死后亦该独霸一方。”

难了拿起信封,收进怀中,不冷不热道,“寺内湖边红塔顶端还有一龛空位,想来武痴施主会很喜欢。”

“有劳大师费心了,师某就此拜别,不再烦扰大师的红尘修心……”师堰拱手道别一声,随即快速离开厢房。

难了诵念一声阿弥陀佛,看向已经一脚跨出厢房的师堰,不轻不重道,“棋痴施主,贫僧最后再多嘴几句,人生如同棋局,都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有时候少些算计,反而活得更加长久。此次你利用沈琦假死,勾起武痴的怒火,却终究功亏一篑,反误了武痴性命,便是因为你只懂算计,而不懂人心……言尽于此,还请好自为之!”

师堰忽地停住脚步,身子微微一颤,沉默片刻之后,低声道谢一句,而后一脸落寞地离开了红尘客栈。

就在难了望着师堰的身影嗟叹不已的时候,红尘客栈门前传来一声华服女子的怒喝,“没长眼吗!大晚上横冲直撞的……是不是不想看见明天的太阳了!”

霎时间,客栈大堂内的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客栈门口,脸上满是坐等好戏开场的表情,不时地还与身旁人窃窃私语讨论几句。

客栈门口,申小甲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衣衫,盯着距离自己仅有一步之遥的华服女子,皱眉道,“讲讲道理好吧,明明刚才是你自己撞上来的……今天莫非是什么特殊的日子,这么多憨批跑出来碰瓷,真当我大庆没王法了吗!”

“王法?”华服女子冷笑道,“我爹是陈留王,当今圣上的同胞兄弟,本郡主的法就是王法!还敢侮辱本郡主,来人啊,给我打断他一条腿,省得他以后乱跑乱撞!”

“郡主?”申小甲侧脸看向低着头的毛学望,压低声音道,“毛大哥……她是郡主?”

“嗯哼!”毛学望用右手遮挡着自己的脸,瓮声瓮气地答道,“她进城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候着……如假包换,陈留王唯一的女儿,安乐郡主,朱慈曌。”

“喂!你们俩嘀咕什么呢?”安乐郡主朱慈曌双手叉腰地盯着申小甲和毛学望,目光最后停在了毛学望身上,扬起下巴道,“那谁谁……你把头抬起来,我怎么见着你有些面熟,还穿着甲胄……是史元典的下属?你和这家伙走在一起,你们是朋友?”

毛学望立时退后两步,离申小甲远远的,躬下身子,谄媚地笑着答道,“回禀郡主,小人正是史将军手下的步兵校尉……郡主别误会,我只是凑巧从这儿路过,并和他并不相熟……小人还有差事要办,改日再来郡主跟前听训,万勿怪罪!”

说罢,毛学望便带着其他士兵脚底抹油似的溜进了黑沉的夜色中,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起头,徒留目光呆滞的申小甲愣在原地。

申小甲嘴角抽搐几下,尴尬地笑了笑,“这位什么猪吃枣郡主……其实没多大点的事儿,人与人之间有摩擦是很正常的,擦着擦着就熟了,不用剁胳膊卸腿那么严重吧!”

“你侮辱了我!”

“呐呐呐,别这么说啊,我就是轻轻碰了你一下,其他的什么都没干啊。”

“混蛋!你还敢拿我取笑……”朱慈曌咬了咬嘴唇,攥紧拳头,歇斯底里地跺着脚道,“都还愣着干嘛!给我砍下这混蛋的一条腿……不!三条腿!”

申小甲瞥了一眼那些拧着拳头朝自己走来的仆人,垂下脑袋轻笑道,“即便你是郡主,但此刻你身在江湖,就该懂得江湖规矩,有时候不是人多,你就可以横行霸道的……”对站在自己身旁的陌春风挥了挥手,“今天小爷让你好好长长记性,出门在外一定要低调,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欺负的!上吧,春风!这个刁蛮郡主我来收拾,其他的交给你,没问题吧?”

陌春风缓缓地退在一旁,抱着膀子,淡淡地吐出四个字,“关我屁事!”

第九十八章 难了的公平 一阵寒风袭来,卷起地上的片片落叶从申小甲身前飞过,凉透了这漆黑的夜,也凉透了申小甲的心。

“什么叫关你屁事……”申小甲抿了抿嘴唇,忽地一拍脑门道,“噢!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自己收拾这个猪吃枣郡主?好说嘛,让给你了,只是你下手务必要有些轻重,让她很有节奏地哭就成了,别真搞出人命。”

“你可能有些误会我的意思了……”陌春风撇撇嘴道,“准确地说,这件事跟我屁的关系都没有……你撞的人,她要派人砍你的腿,这里面跟我有屁的关系吗?”

申小甲顿时面色僵硬起来,张了张嘴巴,却是无法反驳。

“哈哈哈!”朱慈曌不禁笑弯了腰,花枝乱颤地指着申小甲,讥讽道,“傻眼了吧,你这就叫众叛亲离,还敢跟本郡主斗,简直就是蝙蝠身上插鸡毛,你算什么鸟!”

申小甲深吸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噌地一声,从背上抽出霜江剑和火刀,斜眼看向那些仆人和朱慈曌,耸耸鼻子道,“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行吧,今天小爷就让你们领略一下绝世高手的风采!”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申小甲犹如一支利箭般向前蹿出,左手舞剑,右手挥刀,身形潇洒地攻向那群仆人。

然而,预想中一人力压群敌的场面并未发生。

三息之后,红尘客栈门口传来砰地一声闷响。

申小甲倒飞而出,重重地撞在客栈对面的一棵柳树上,震落无数青叶。

那群仆人中一名高大魁梧的壮汉缓缓收回手臂,轻蔑地瞟了一眼申小甲,粗声粗气地吐出四个字,“花里胡哨!”

申小甲捂着肚子,慢慢地扶着树干爬起来,面色铁青道,“刚才不算!你搞偷袭!而且你这么大块头,根本不是和我一个重量级的,太不公平了……咱们就按江湖规矩,一挑一,”目光从那群仆人身上一一扫过,突地抬起右手指着一名身材矮小的老头,“就从你先开始吧,看在你岁数比较大的份上,我让你先出招!”

那名老叟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弓腰驼背地走出人群,惊奇道,“我吗?”

“不是你妈,就是你!”申小甲见其步履蹒跚,顿时又添了几分自信,向前踏出几步,摆出架势道,“来吧!让咱们一决雌雄!”

这边申小甲话还未说完,那边老叟便早已从原地消失,瞬息间来到申小甲面前,右手握拳向上一抬,拳头表面在看似缓慢实则迅捷的上升过程中燃起一团炽热的无形烈焰,狠狠地击打在申小甲的下颚处。

砰!又是一声闷响传出。

申小甲直直地飞向天空,而后沉沉地摔落地面,就连霜江剑和火刀也掉落一旁。

老叟缓步退回人群,重重地咳嗽几声,嘀咕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无畏啊,我年轻的时候就苟多了,遇到老家伙都是有多远躲多远的……”

申小甲一只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擦了擦嘴角溢出的鲜血,呼出一口浊气,直起身子,攥紧拳头道,“你干什么啊,我还没喊开始呢,讲不讲武德!我刚才之所以没有动手,是因为我想了想觉得不合适,都说拳怕少壮,我不能欺负老人家啊!算了,换一个吧……”

顿了一下,申小甲伸出手指从一名名仆人脸上划过,忽然在一名舔着冰糖葫芦的小孩子脑袋上停了下来,“那边那个……对!就那舔冰糖葫芦的小孩!我忍你很久了,这么庄重的比武场合,你竟敢一直在那啃冰糖葫芦,太过分了!来打一架吧,哥哥我替你爹娘好好管教管教你!”

话音还未落下,申小甲却是又一次落下了,在红尘客栈的斜对面某间商铺的墙面上留下自己的身体形状之后,缓缓滑下。

握着冰糖葫芦的小孩站在申小甲原来的地方,吸了吸鼻涕道,“俺最讨厌别人拿俺爹娘说事了……打架就打架,扯别人爹娘,你礼貌在哪里!”

始终在一旁看戏的朱慈曌捧腹大笑道,“哇!你这绝世高手像风一样飞得好高,被好多人踩啊!这种风采我还是头一次见呢……”陡然收起脸上的笑容,眼神冰寒地挥了挥手,“戏,我已经看够了,结束吧,砍掉他的腿扔远点,别搁这儿碍眼!”

一名手提大刀的大胡子仆人应诺一声,抬腿迈向倒在地上的申小甲,猛地举起大刀,一脸漠然地劈砍下去。

唰!

一道雪影突兀地出现在申小甲身前。

白衣胜雪。

却不是一身雪袍的陌春风,因为陌春风还抱着膀子在一旁等待接下来的好戏,没有一丝一毫想要出手相助的打算。

飘来的是一袭白色的僧袍,是同样目光如雪的难了。

申小甲在这一刻刚好抬起头来,顿时眼前一亮。

眼前一亮有两个原因,其一是因为难了的那颗锃亮的光头,其二是因为突然迸出的血光。

流血的不是申小甲,也不是那名握刀的大胡子仆人。

在瞬身而至的刹那,难了伸出了一只手,然后准确地握住了那把劈砍下来的大刀,也握停了那把大刀。

“阿弥陀佛!”

一声诵念惊醒场中人。

难了并没有看向那名大胡子仆人,而是面色温和地看向不远处的朱慈曌,规劝道,“施主,得饶人处且饶人,与人为善便是与己为善,收手吧!”

朱慈曌盯着难了俊俏的面容,尤其是在那一抹鲜红飞起之后,更添了几分邪魅,不由地有些痴了,良久之后才回过神来,冷哼一声,撅着嘴道,“我凭什么要听你的!是这混蛋冲撞侮辱本郡主在先,如今卸他一条腿非常公平,没有直接取走他的狗命已经算是仁慈了……”

“冤冤相报何时了,”难了右手竖掌于胸前,语气平缓道,“若是这般来算,待你的仆人砍下这位少年的大腿之后,我便要砍掉你的手,这才算公平。”

朱慈曌蛾眉微蹙,厉声道,“你敢!这算哪门子公平,我又没有冲撞你……”

“你是没有冲撞我,但你的仆人可是实实在在砍伤了我的手……”难了握住刀锋的左手用力一捏,顿时一股劲气从其手掌上荡出,将大刀震裂成碎片,淡然道,“所以如果你不罢手,我便只能动手,因果循环,一报还一报。”

“那是你自己弄伤的……”朱慈曌深知大胡子的大刀有多坚韧,此时见难了一捏便化成碎片,委实惊了一跳,咬了一下嘴唇,不服气道,“而且就算我仆人挥刀有错,那也是无心之失!退一万步来讲,即便是他故意砍伤你的,那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要报仇也该找他才是,为什么要砍我的手……”

“你看你还是能讲道理的……”难了嘴角微微上扬道,“你仆人是听从你的命令,相当于你的手脚,所以冤有头债有主,最后这个报应自然要落到你在这个主人身上。你仆人砍伤我的手是无心之失,这位少年冲撞亦是无心之过,你能卸掉他一条腿,我便可以取走你的一只手,这便是我的公平……现在,你可以罢手言和了吗?”

第九十九章 你看,佛祖在笑呢 对峙良久,所有人手心里都捏着一把冷汗,随时准备着暴起发难,或者应付暴起发难。

“我若说不呢!”朱慈曌终于还是耐不住了,眼神冰寒地盯着难了,色厉内荏道,“你算哪根葱,我凭什么要听你的道理……死秃驴,我劝你最好别胡乱插手,我这儿有这么多人手,而你只有一双拳头,真要惹怒了本郡主,下次你身上流血的地方可就不是手了……”

申小甲又一次站起身来,拍了拍难了的肩膀道,“大师……她似乎不想听从你的道理啊!”

“无妨无妨……”难了侧脸对申小甲温和地笑了笑,爽朗道,“阿弥陀佛!不听……那就收拾到肯听话好了!”

话音一落,难了突地闪身来到大胡子仆人身后,右掌化刀,迅疾地劈在大胡子仆人的后颈处,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一个。”

大胡子登时一惊,再想躲避已经来不及,只觉得后颈处传来一阵重若千钧的锤击,周身像是淌过一股强大的电流,四肢麻痹,而后两眼一黑,沉沉倒地。

众人俱是怔在原地,从未想过难了会这般直接干脆,而且一出手是如此让人猝不及防,就连一旁看戏的陌春风也不禁皱起了眉头,因为他看到的东西比别人更多。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其他人只看到难了挥出的那一记手刀,而他看到的则是十八下手势各异的锤击,其中四下落在大胡子仆人的双臂上,七下落在胸腹处,六下落在后背处,剩余的一下才是那记看似轻巧实则沉重的手刀。

一息之间,封锁了十八道穴位,饶是陌春风也不得不收起脸上的傲然,认真地留意着场中的变化。

一击之后,难了并没有停下,身影不断地在那群仆人周围闪现。

“两个。”

舔着冰糖葫芦的小孩神情骤然一僵,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三个。”

高大魁梧的壮汉双眼一突,轰然倒地。

“四个……五个……”

每一声落下,便有一名仆从倒下,不管对方有没有防备,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

十几息之后,朱慈曌的身边只剩下那名老叟,而难了也突兀地出现在了朱慈曌的身后。

“现在你可以听从我的道理了吗?”

冰冷的话语在朱慈曌耳边陡然炸响。

老叟正要出手攻向难了,却忽地发现自己身体僵硬如铁,难动分毫,震惊道,“大慈大悲普渡手……你是谁?”

“阿弥陀佛!”难了念诵一声,扭头看向老叟,灿烂地笑了笑,反问道,“这世上会大慈大悲普渡手的人很多吗?”

“你是……”老叟只觉得头脑晕晕沉沉的,缓缓地向后栽倒下去,一脸悚然地吐出最后几个字,“红尘行者,难了大师!”

“阿弥陀佛……”难了双手合十,淡淡道,“多谢施主念出贫僧法号,顺带还说出了江湖雅称……如此一来,便省得贫僧再做自我介绍了。”

老叟嘴角抽搐几下,昏死过去,无法再说出其他话语。

朱慈曌瞟了一眼四周趴伏在地的仆人,又看向突然闪到自己身前的难了,面色刷地一下变得苍白,心底发虚道,“我告诉你啊,你可别乱来,我爹是陈留王,当今圣上的同胞兄弟,你要是敢……”

啪!

一声响亮的耳光传出。

惊得申小甲和陌春风目瞪口呆。

惊得朱慈曌怒火腾腾,面红耳赤。

难了收回右手,竖掌念诵一声佛号,面色平静道,“现在不是要你说话,而是让你听我讲话,胡乱插嘴,便要掌嘴……好了,我再问你一次,此刻朱施主你愿意与这位少年握手言和了吗?”

“你敢打我?”朱慈曌捂着滚烫的左脸,瞪大眼睛道,“混账东西,你敢打我!我一定要让我父王……”

啪!又一声清脆的耳光传出。

难了轻叹一声,摇了摇头道,“答非所问……可能是我的问法不对,咱们重新来……请问,朱施主您愿意不计前嫌,宽容待人了吗?”

朱慈曌双手捧着左右脸颊,红着眼道,“我要杀了你这个王八蛋!”

啪!啪!啪!这一次响起的不是耳光,而是三下拍打手掌的声音。

“看来朱施主依旧不肯悔悟……”难了眼神柔和地盯着朱慈曌,微微笑道,“不过我佛慈悲,有大耐心大毅力等到朱施主醒悟为止……”

朱慈曌看着红肿起来的双手,气得浑身发抖,张牙舞爪地扑向难了,恶狠狠道,“本郡主跟你拼了!”

“哎……”

一声叹息荡开。

难了并起食指和中指,迅速地在朱慈曌身上点了几下,而后反手一个巴掌扇出,重重地打在朱慈曌的脸上,面色平和道,“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贫僧再再问您一次……朱施主,您悟了吗?”

“我要把你碎尸万段,将你的寺庙夷为平地……”

啪啪!毫无意外,两声耳光传出。

“朱施主,贫僧再再再问您一次,您想通了吗?”

“我……”

啪啪啪,啪啪啪!

一阵连续的耳光声在红尘客栈外响起。

站在一旁的申小甲看得眼皮直跳,任谁眼见着一个妙龄少女被扇得像个猪头一般,都会震撼不已。更何况,这个少女还是个郡主。不畏权贵是一回事,吊打权贵又是另外一种勇气。

难了笑呵呵地眯着眼睛道,“朱施主,贫僧再再再再问您一遍……”

“停!”朱慈曌带着哭腔急声喊道,“我刚才就想说了,你这人不听别人把话讲完就动手,太野蛮了……”

“噢?倒是贫僧心急了,抱歉抱歉……”难了眨眨眼睛道,“那么,施主您悟了吗?”

“悟了!我真悟了!”朱慈曌委屈巴巴地抽泣道,“今晚这里发生的都是误会,都是无心之失,不应该睚眦必报。”

“真想通了?”

“心无挂碍,通透无比。”

“不会想着日后再报复吧?”

“怎么可能……冤冤相报何时了嘛,你杀我,我砍你,无穷无尽,那得多累啊。大师,您能不能把手放下来,我真的已经悔悟了……”

“嗯……”难了慢慢放下右手,满意地点了点头道,“看来施主是真的醒悟了,也不枉费贫僧的这番语重心长……”扭头对申小甲招了招手,“来来来,这位少年……麻烦你过来一下。”

申小甲怔了一下,缩手缩脚地走过去,一脸警惕道,“大师,我也悟了,别动手啊!我就靠这张脸吃饭呢……”

“靠脸吃饭?看来小施主定是活得艰难,许久都吃不上饭了吧……”难了抿了抿嘴唇道,“放心,我不会与小施主你讲道理的,该懂得的你都懂。叫你过来,只是想把这件事圆满地收个尾罢了。”

“如何圆满地收尾?”申小甲和朱慈曌异口同声地问道。

难了快速地解开朱慈曌身上的穴道,温暖地笑了笑,而后拉起朱慈曌的左手,又拉起申小甲的右手,将两只手合在一起,轻声道,“拉拉手,以后还能再做好朋友……如此,才算真正地握手言和!”

申小甲和朱慈曌呆呆地对视了片刻,速即缩回自己的手,表情尴尬地愣在原地。

难了掸了掸衣衫,一拂袖袍,转身朝着祝国寺的大门走去,声音飘渺道,“既然此间事了,贫僧我就暂且回寺里诵经礼佛去了,诸位施主也早些安歇吧,祝国寺离红尘客栈很近,什么动静都能听得见,少些折腾哟!”

路过陌春风身旁时,难了嘴唇微动几下,“施主,你身上的死结不应该这样解,贫僧这里倒是有些妙法,若是有心,明日清晨可来寺种紫竹林一会……”

陌春风闻言一怔,眼神冰寒地盯着那道白色背影渐渐远去。

待到难了离开后,申小甲快步来到陌春风身旁,啧啧叹道,“这样与人讲道理的和尚还是头一次见到,很直接,也很有效……你要是和他讲道理,最终谁会比较有道理?”

“我不喜欢讲道理,”陌春风瘪了瘪嘴道,“我只喜欢和人打个商量……所以,大概率是和他说不到一起的,自然也没办法知道谁比较有道理。”

“噢,对了,说起打个商量……”申小甲偏着脑袋看向眼神怨毒地回到客栈里去的朱慈曌,漫不经心道,“之前一直忘了问你,这次你回家打个商量结果怎样?成功了吗?”

陌春风将不知何时拿在手里的唢呐重新插回腰间,叹息道,“倘若打赢了,我就不会回来找你了……”

申小甲并未听出陌春风的言外之意,看着那支弹出钢刃的唢呐,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暖意,哈哈大笑几声,不以为意道,“打架嘛,有输有赢很正常……回来也好,等这些事情结束了,我请你喝喜酒!”

正当陌春风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楚云桥忽然从夜色中匆匆地跑了过来,在申小甲面前站定,气喘吁吁道,“赶紧开房!”

“这么急?”申小甲搓搓手道,“刚刚打了一架,我这会儿有些饿了,恐怕力不从心……”

楚云桥羞红了脸,用力地在申小甲腰间拧了一下,娇嗔道,“胡思乱想些什么呢……赶紧进去订三间上房,后面的人马上就到!”

申小甲痛呼一声,瞄了一眼楚云桥身后,瞧见苗疆少年和老乞丐鬼鬼祟祟地从巷子的某个阴暗处探出脑袋,摸了摸鼻子道,“那也不用着急啊,毛学望他们都离开了,又没人在他们屁股后面撵着,慌什么……”

“不是他们,后面还有人……”楚云桥环顾四周一番,低声道,“我碰见小芝了,她的意思是说,有人正在四处寻你,恐怕会有麻烦,让你尽早离开白马关!”

申小甲皱起眉头道,“小芝?你在哪碰见她的,她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

“先进去再说,”楚云桥迅即拉着申小甲往红尘客栈内走去,柔声道,“我担心咱们已经落进了别人的陷阱里……”

申小甲轻轻地噢了一声,并没有将其放在欣赏,忽地发现陌春风还杵在原地,立刻招了招手道,“快过来啊,别搁那儿晒月亮了……我可告诉你,经费有限,今晚只订三间房,先到先得,你要是动作慢了,就只能跟老叫花睡在一间屋子里。”

陌春风瞥了一眼祝国寺的方向,缓缓地摇了摇头道,“你们到客栈里去住吧,不用给我留房间,我自有别的去处……”

说罢,陌春风便化作了一道雪影,融进了微寒的夜风中。

申小甲无奈地摇头笑了笑,快步来到红尘客栈大门上,奋力一推。

嘎吱。

大门应声洞开,地面上的影子被月光斜斜地拉长。

“你回来了?”祝国寺的某间佛殿内,高大如山的金身佛像下,一个身穿金丝宝石袈裟,白眉银须的老僧一手敲着木鱼,一手拨着念珠,忽地双耳微动,睁开双眼,眼睛的余光瞟了一下地上的黑影,和蔼地笑道,“这次出门怎么回来得如此快,去的是何处,见的是何人?”

一排排烛火的映衬下,眉目含笑的弥勒佛雕像金光灿灿,宝相庄严。

几缕烟雾缭绕中,嘴角浅笑的老僧周身宝光明明灭灭,五彩斑斓。

“去的是人间,见的是众生……”黑影渐渐现出身形,露出难了那张无喜无悲的面庞,声音清冷道,“去得不慢,回来的自然也就很快。”

“看来去的不远,”老僧仍旧轻敲着木鱼,表情淡然道,“可有什么收获没有?”

“有遗憾,也有意外所得……”难了闲庭信步般来到老僧身后,突地从袖袍里抽出一把匕首,迅如疾风地在老僧脖子上一抹,面色沉静道,“师父,佛语有云,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所以,您有下地狱的觉悟吗?”

噗!一道飞红喷出,溅落在庄严神圣的佛像上,溅落在流光溢彩的袈裟上。

老僧眼神惊恐地用双手按着喉咙,回头看向表情冷漠的难了,张了张嘴巴,却没有任何一个字蹦出来,只有满口的血水不断喷涌。

难了静静地看着老僧,将刀锋染血的匕首在身上擦了擦,飞快地收回袖袍内,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停滞。

须臾之后,老僧身子一软,满是鲜血的双手自然地垂落下去,再无半点生息。

“阿弥陀佛!”难了长叹一声,不再多看老僧一眼,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踱步来到佛像前,伸到烛火上方点燃,嘴角含笑却又泪流满面地盯着手中的火焰,直至信封燃尽化为黑灰,随手一扬,撇干脸上的泪水,指了指身后的佛像道,“你看,佛祖在笑呢,他也觉得我做得对!”

第一百章 绯红三步倒,一把芝麻糊 “我也觉得你做得对!”

红尘客栈地字三号房内,申小甲沉吟片刻,盯着坐在对面的楚云桥道,“那老叫花前后态度完全不一样,这期间定然发生了一些咱们不知道的变故,你不让他跟进红尘客栈是非常明智的决定。对了,那个苗疆姑娘的来历你问清楚了没有,你们都是女孩子,交流起来应该会容易一些……”

楚云桥抿了抿嘴唇,轻声答道,“那姑娘叫花绯,来自苗疆七峰之一的神女峰,其他的暂时还没套出来……主要这一路跑得太急,没工夫跟她聊得太细。”

申小甲思忖片刻,忽然道,“对了,你先前说有人跟在你们后面,而且还不是城中的官兵,究竟是什么人?”

“看不大清楚……那人的身法很快,比桃娘的游龙步还要快,也就春风慢上一丝。我怀疑……他就是杀死店小二的那人,毕竟想要在瞬息之间杀死店小二,而且还要不引起楼上老叫花和花绯的警觉,首要条件便是足够快的速度。”

“很合理的推断,”申小甲摸着下巴道,“如此看来,我们当真是被人盯上了,先是城门口的下马威,然后是挂羊头卖狗肉,紧接着又是安乐郡主……这里面都是局,小小的白马关藏龙卧虎,波诡云谲,一个不小心咱们就可能万劫不复,绝对不能久留,明日一早便出城!”

“这么急?春风没跟我们在一起,也不知道他明天什么时候才会过来……”楚云桥蛾眉微蹙道,“而且,现今这种情况下,咱们还能顺利出去吗?”

“春风那边不用担心,我们走了,他自然会跟上来……至于咱们能不能顺利出去,”申小甲走到柜子旁,伸手在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里摸索片刻,取出一把小巧的铁铲,嘿嘿笑道,“你忘记我的特长了吗?今晚三更之后,我先出去一趟,给咱们多备一条后路。”

“能行吗?三更到天明也没多长时间……”

“请把那个吗字去掉,刨坑这种事,我是专业的。”

楚云桥想起月城下那些大大小小的坑洞,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你不该是属羊的,应当是属耗子的才对!”忽地想起什么,正色道,“先前春风为何要袖手旁观,听你所讲,若非那个什么难了大师及时出手,你险些就要成独脚大侠了……”

“他在撒气,”申小甲眼帘低垂道,“我和老曲在一起待了十年,春风也是……他归西之前还特意找老曲喝了一顿酒,说了许多话,看得出来,他舍不得老曲更甚于舍不得我……而等他回来,老曲却没了,你说他火不火大,先前一直都憋在心里,现在有了机会,自是要发泄一番的。”

楚云桥轻轻地噢了一声,满脸怜惜地盯着申小甲身上的淤青,柔声道,“那你也无需任由那些人打啊,连内力都不用,也就是你身体底子厚,否则早就被人打死了。”

“打不死……我是打不死的小甲嘛!”申小甲抬起头,憨笑道,“而且今晚这顿打不仅是要让春风出出气,我还另有目的……我要让这白马关内所有的人都认为我是草包,这样后面的路才好走。”

楚云桥有些心疼地看了申小甲一眼,轻叹一声,面色忧虑道,“我们真不用去把小芝找回来吗?我看那个大汉凶神恶煞的,她那么小……”

“不用不用,”申小甲摆摆手道,“从你刚才的描述来判断,那名大汉并不会伤害小芝,而且小芝虽小,但武艺奇绝,寻常人根本伤害不了她,咱们不必太过担心……倒是她这番示警,让我很是疑惑,莫非她跟那些想要设计坑害我的人有所接触?”

“不大清楚,恐怕只有再见她一面才能问个明白了……”楚云桥望了一眼厢房窗外的夜色,缓缓站起身来,慵懒地打了一个呵欠,娇媚道,“夜已深了,你还是早些歇息吧,待会儿三更还要起来刨坑,真是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辛苦你了……”

“不辛苦,其实我也可以不睡……”申小甲一把抓住楚云桥的手臂,眨眨眼睛道,“年轻人嘛,精力旺盛得很!”

楚云桥猛地被申小甲拉进怀里,顿时双颊飞起两团红晕,一把推开申小甲,逃也似地走出厢房,撅着小嘴道,“你不想睡,我还想好好休整一下呢,连着骑了几天的马,乏得很……再说了,你的精力也不见得有多旺盛,须臾之间便萎靡不振了,还是多养养吧!”

“太侮辱人了!”申小甲面色青红交加地看着楚云桥那娇俏玲珑的背影,咬着牙道,“要不是最近事情多,时间匆促……小爷定要将你就地正法,狠狠地办踏实咯!”

一刻钟后,申小甲好不容易压下体内邪火,正有些昏昏欲睡,却忽地听见厢房外有些细微的响动,速即翻下床铺,猫着身子缓步来到窗前,静心屏气,仔细聆听着窗外的动静。

木窗外,苗疆少女花绯同样猫着身子蹲立在窗下,从怀里摸出一个淡黄色的小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盯着那团红色的粉末,满脸肉痛地嘀咕一句,“这可是我花了七七四十九天炼制的独门秘方,绯红三步倒……一吹就化烟,弥漫满屋,居家旅行杀人必备良药,用在你这个瓜娃子身上真是浪费啊……”

定了定心神,花绯慢慢扶墙起身,一只手轻轻地推动木窗露出一条缝隙,另一只手端着红粉放至那条缝隙下,得意地笑道,“嘿嘿嘿……安心上路吧!能死在本姑娘的秘药之下,是你的福分!”

正当花绯鼓起腮帮子想要猛吹一口气的时候,木窗乍然而开,眼神冰冷的申小甲一掌拍出,在看清是花绯之后又急忙停了下来,收掌而回,盯着花绯手里的那包红色粉末,惊奇道,“姑娘,你这是……”

花绯注意到申小甲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红粉上,尴尬地笑了笑,抓起一把红粉塞进嘴里,强自镇定道,“今晚上月华如水,我原本想出来赏赏风景,但是一时有点饿了,就拿了一包芝麻糊垫垫肚子,刚刚走到你窗户旁边才打开……嗯!味道还不错!”

第一百零一章 蜘蛛,青蛇,挥舞的铁铲 “噢……是这样吗?”

“是这样!”

“芝麻糊怎么是红色的?”

“我还加了一些别的材料嘛,比方说红枣什么的……口感更好些!”

“是这样?”

“是这样!要不你尝一点?”

“不了,我对芝麻糊过敏……”

“芝麻糊当然要过抿嘛!”花绯又抓起一大把的红粉塞进自己嘴巴里,艰难地咽下去,挤出一张难看的笑容道,“你看,就像我这样子抿一抿,入口即化,非常巴适,来点嘛!一般人我都舍不得跟他分享哩……”

申小甲摆摆手道,“不了不了,我真吃不惯这玩意儿……”忽地眉毛一扬,满脸惊奇地指了指花绯的嘴唇,“咦!你的嘴皮怎么乌黑乌黑的,脸也变黑了……”

“是吗?”花绯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颊,满不在乎地笑道,“兴许是我今日用的面霜有点问题……这是我最近才研制出来的新款,本还想说送云桥姐姐几瓶试用一下呢……算了算了,还是等实验成熟了再说吧。”

“原来如此……姑娘,我觉得你以后还是少用点这些护肤品,一则是你天生丽质,根本不需要这些庸脂俗粉来添色,二来其实这些所谓的护肤品对皮肤的伤害蛮大的,很多都是什么化学作用,又是酸,又是碱的,最后好好的一张脸变得比月球表面还要坑坑洼洼……”

“你这就不懂了……女人化妆很多时候不是为了自己,而是表达一种心意,所以才会有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嘛。”

“行吧,但也要适度,像你搞成现在这般模样,就不美了,甚至有点吓人。夜里寒凉,姑娘还是早些休息吧,熬夜对女孩子身体不好。我明天还要早起,先回去躺着了,咱们明天见……”申小甲挥了挥手,而后懒懒地关上窗户,转身回到床上,嘀嘀咕咕道,“看来开发化妆品的事情要提上日程了,那些垃圾产品都有市场,我整出来的高科技一定能大卖!”

就在窗户完全闭合上那一刻,挥手道别的花绯立时瘫坐在地上,慌忙从怀里取出一个白瓷小瓶,倒出几粒黑色的药丸,一口吞下,闭上双目,盘膝运气调息一番,待到脸上的乌黑渐渐退去之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恨恨道,“瓜娃子……害得本姑奶奶杀人不成蚀把粉,等下有你好看的!”

说罢,花绯在衣袖里摸索一阵,掏出一个圆圆的黑色木罐,轻轻地拧开,看向罐子里那只五彩大蜘蛛,耸着肩膀狞笑道,“刚刚算你龟儿子运气好,这回可是活的,会自己动,珠珠的毒可比三步倒还要狠,别怪我,都是你咎由自取……去吧,我的小珠珠!”

正当花绯匍匐爬至申小甲厢房门口,刚刚将五彩大蜘蛛拿在手心里时,房门骤然打开,申小甲左右横扫一眼,而后一脚踏出,感觉到脚下软绵绵的,登时一惊,跳回屋内,惊奇道,“姑娘,你还没走啊……”

花绯看了看自己左手手背上那个黑黑的鞋印,又看了看右手手心里因为受到惊吓,一口咬下的五彩大蜘蛛,眼角抽搐了几下,满脸堆笑地看向申小甲道,“是要回去休息的,只是都快走到房门口才发现掉了一点东西,所以又回过头来找找……你怎么还没睡啊!”

申小甲轻轻地哦了一声,难为情地挠挠头道,“我有夜尿的毛病,所以起来上个茅房……对了!姑娘,我方才是不是踩到你了,伤到哪里没有?我这里有些治疗跌打损伤的药,很管用的……”

“不用了不用了,你的力气又不大,没伤到哪里,只是有一点点痛而已,大概就像被蜘蛛叮了一下那般,没什么大不了的……”

“哦哦,是这样吗?”

“是这样!我现在已经不痛了,可以说毫无感觉!”

“那就好……但我怎么看你那只手肿起来了啊,是不是伤到骨头了,你别因为咱们是熟人,不好意思责怪我就假装坚强啊,要真是我踩伤了你,绝不推诿,一定负责到底!”

“没事,真没事,这只手不是肿了,而是膨胀了,天气太热了嘛,再加上我右手练的又是赤炎掌,这温度更加高,热……胀冷缩很正常!而且,你自己仔细回想一番,方才你明明踩的是我的左手,就算我右手肿了,也跟你毫无关系啊!”

“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申小甲挠挠头道,“姑娘啊,天下武学我还是了解一些的,赤炎掌这种刚猛霸道的功法不适合你一个女孩子修炼,不如换门轻松点的……说句实在话,女孩子本就不适合打打杀杀的,太强势了没人疼,会撒娇的女人才好命!”

“要你管!本姑奶奶就是要威震四海,就是喜欢霸道的功法,你们男人做得的,我们女人凭什么就不行……”花绯咬着嘴唇,面色铁青道,“你不是说要去茅房吗,还杵在这儿做什么,快去撒你的尿,憋久了,当心水管子炸掉!”

申小甲见花绯突然暴躁起来,面色一僵,不好意思地咧咧嘴,嘟囔一句,“怎么哪个年代都有如此刚烈的女子……”轻咳一声,指了指狭窄的走廊,讷讷道,“这就去,这就去……姑娘,你这占地面积有点大,我怕再踩着你,能不能往边上挪挪?”

花绯强压下心中的怒火,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将握着五彩大蜘蛛的右手藏在身后,退到一旁,冷冷地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行了吧,够宽敞了吗?”

“行行行,多谢了……”申小甲侧着身子,举起双手,一脸嬉笑地从花绯身旁走过,突地一不小心踩到了那个黑色木罐,脚底一滑,顿时身体不受控制地朝着花绯扑倒下去。

花绯看着向恶狗扑食一般扑向自己的申小甲,惊声道,“你干什么!唔……”

咚!

一只手重重地撑在了走廊墙壁上。

申小甲低头看向被自己挤压在墙壁上的花绯,干笑道,“还好,还好……我这人关键时刻还是撑得住的!”

花绯只觉得右手手心里传来一种黏糊糊的触感,立时知道五彩大蜘蛛已经被压成了薄饼,心下一阵悲痛,竟是委屈地哭了起来。

申小甲登时懵住了,手足无措道,“姑娘……怎么啦?是我刚才压坏你了吗?你别哭啊,大晚上地这么哭,很容易引起别人误会的……”

话音未落,左右两间厢房的窗户尽皆洞开,住在里面的旅客探出脑袋,表情怪异地看向申小甲和花绯,啧啧赞叹几声,又在花绯的怒视下关上了窗户。

申小甲这才意识到此刻自己和花绯的姿势多少有些暧昧,瞬即退后几步,连连致歉道,“对不起啊,刚才真不是故意的,也不知道谁这么没公德心,乱扔垃圾……我尿急,先走一步,咱们回聊啊!”

花绯吸了吸鼻子,止住哭泣,眼神怨恨地看着申小甲的背影,牙齿咬得嘎吱响,伸出右手,满脸疼惜地盯着已经化为烂泥一般的五彩大蜘蛛,一拳砸在墙上,怒声道,“瓜娃子!本姑奶奶与你势不两立……”

这时候,旁边的某扇窗户忽地打开,一个旅客伸出脑袋,猥琐地对花绯笑道,“小姑娘,你这话说得很有水平啊……你俩确实不能两立,要么你躺着,要么他躺着……”

“滚!”花绯双眼喷火地低吼一句,待到那人缩回厢房后,扭转身子,面色悲戚地朝着自己的厢房走去,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回想起刚才申小甲扑向自己的场景,却又不由地面颊发烫,心跳加速起来。

一个多时辰之后,临近三更时分,红尘客栈内各个厢房的灯光早已暗下,四下悄寂无声。

某间厢房的木门悠悠而开,好不容易排完剧毒的花绯猫着身子走出,轻手轻脚地来到申小甲的厢房前,轻轻地将木门推开一条不宽不窄的缝隙,而后从衣袖里摸出一条不大不小的青蛇,冷笑几声,眼神阴寒道,“乖乖小青,到你大发神威的时候了,一定要答应麻麻,别让那混蛋死得太快,多咬他几口……不!几百口!帮小珠珠报仇雪恨!”

青蛇像是感应到了花绯的心意,抬起脑袋,对着厢房内凶恶地吐了吐信子,而后跃下花绯的手臂,蜿蜒游进厢房。

便在此时,厢房内,木床上,申小甲陡然睁开双目,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翻身下床,快步来到柜子旁,拿起那把小巧的铁铲,伸了一个懒腰,扭扭脖子拍拍腿,开始做起了热身运动。

十息之后,青蛇终于游至申小甲背后,弓身一弹,猛地射向申小甲的脖颈处,大口一张,露出尖尖的獠牙,悍然地咬了下去。

眼见獠牙距离申小甲的脖颈只剩下两尺左右时,申小甲突然旋转身子,抡着铁铲一扇,正正地砸在青蛇头上,满脸振奋道,“三二三四,再来一次……最后一下,全垒打!热身完毕!”

啪!

青蛇顿时脑袋一歪,信子一斜,两眼一翻,像一条软塌塌的绳子般倒飞而去,正好从厢房的门缝里飙出,落在满脸呆滞的花绯脚下。

“诶!我刚才好像是打到什么东西了……”申小甲看了看手上的小铁铲,鬼头鬼脑地来到厢房门口,打开房门瞄了一眼空荡荡的走廊,瘪了瘪嘴道,“咦?没什么啊……看来是我太紧张了,放轻松,放轻松,考验专业素养的时刻到了……申小甲,加油!你是最帅的!”

自我鼓舞一番之后,申小甲深提一口气,蹑手蹑脚地走出厢房,轻轻地合上房门,疾步如飞地奔向红尘客栈外。

直到申小甲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花绯从走廊房梁上飘然落下,双手捧着死不瞑目的青蛇,眼泪花花地悲号道,“乖乖……你醒醒啊!乖乖,你不能死!你死了,麻麻可咋个活啊……姓申的,姑奶奶跟你没完!”

第一百零二章 春风不解风情 阿嚏!

在黑夜中潜行的申小甲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慢慢停下脚步,扫视快意巷四周,砸吧一下嘴巴道,“哪个王八蛋在说小爷的坏话……”耸了耸鼻子,望向前方不远处的南城门,“太松懈了吧,晚上都没有人把守城门,要是坏人溜进来怎么办,待会儿得给他们好好提醒一下子!”

“提醒谁?”

一道粗犷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而后便是整齐如一的脚步声,无尽火把燃烧的簌簌声。

南城门顿时亮了起来,宛如白昼。

史元典提着长枪跨马而出,冷冷地盯着站在快意巷中央的申小甲,寒声道,“若是有坏人溜进来了,那自然是瓮中捉鳖,一刀砍死了事,省得他折腾其他人睡不着觉!”

申小甲登时一惊,口干舌燥地看着四周密密麻麻的甲胄士兵,这些人可与月城沈家父子手下不同,眼前这些将士都是见过血的真勇士,不是三两下就能打发的。

申小甲干笑几声,心脏虽然狂跳不已,但面色却是异常镇定地躬身答道,“见过军爷……小的方才说的是自家媳妇儿,这两个婆娘晚上睡觉总是忘记关门……”

“不对!你刚刚说的是城门两个字,我不是聋子,听得非常真切……”史元典摸了摸自己脸上的刀疤,长枪一横,大有一言不合,便要纵马挥枪贯穿申小甲身体的意味,嗤笑道,“莫非你媳妇关了家门仍旧担心不够安全,还得让人来守着城门?这心操的也太宽了吧!”

申小甲轻咳一声,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声音平稳地答道,“大人许是听错了,小的方才所说并非是城池大门的城门,而是沉闷……小人的原话是,太松懈了吧,晚上都没煤油了,任何事只能暂且罢手,多沉闷啊!”

“噢?怎么多出了几个字啊?”

“军爷,小的有……有口吃的毛病,那几个字……被小的吃掉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方才听你话里的意思,你有两个媳妇?”

“很多吗?”

“不多,只是我分明记得下午你进城时身边只有一位女子,这第二个媳妇哪来的?”

“军爷有所不知,下午跟我一起的是我的正妻,而我们来到白马关就是为了带私逃出来的小妾回去……”

“听上去很像真的一样……那你刚刚说的那堆什么煤油究竟是何意,说实话,我不是很能理解。”

“不是像,根本就是实情啊!军爷,其实事情是这样的……”申小甲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我吧,不辞千里跑来白马关,本想着今夜和小妾重逢,三个人一起秉烛夜话,谈谈心什么的……可我小妾家境贫寒,竟是连蜡烛都没有,我只好用煤油灯将就将就了。”

“蜡烛?”史元典表情怪异道,“还三个人一起?玩得够花的啊!”

“军爷别误会,我是正经人,只谈心,不贴身!”申小甲干咳几声,继续道,“军爷且耐心听我把话说完……本来我们三人把手言欢正在兴头上,突然眼前一黑,你猜怎么着?没煤油了!你说气人不气人!所以小的这才出来寻找卖蜡烛或者煤油的地方,先前一时愤懑,就胡乱抱怨了几句,还望军爷不要见怪啊!”

“没煤油了不是正好吗,黑灯瞎火的才更有趣味嘛!”

“不不不,小的自幼便有黑暗恐惧症,不管做什么都一定要有灯,否则就会凄惶不已,瑟瑟发抖。”

“什么症?我看你就是不害臊,办那些事的时候我都熄了灯!罢了,每个人癖好不同,我也有些不可与常人道的小恶趣……”史元典舔了舔嘴唇,有些遗憾地盯着申小甲道,“我还以为你是见城门口空虚想要做些什么呢,害我白高兴了一场。”

“军爷说笑了,”申小甲眨了眨眼睛道,“小的可是良民,怎么可能做出那种扰乱城中秩序的恶事!”

“真当如此便好!”史元典正要返身回去,忽地瞥见了申小甲背上的那柄铲子,皱眉道,“你大晚上的带着铲子干嘛?”

申小甲腼腆地笑道,“这是小人留的后手……若是在城中寻不到蜡烛或者煤油,便去城郊挖几座老坟。”

史元典抠了抠脑门,满脸疑惑道,“挖坟做什么?坟里有蜡烛煤油?”

“坟里虽然没有蜡烛煤油,但有别的东西,”申小甲嘴角微微上扬,刻意加重语气说出最后几个字,“一样可以燃烧照明。”

史元典眼睛一亮,追问道,“什么东西?”

“老坟四周经常会起火,这一点相信军爷也听闻过……这种火焰俗称是鬼火,其实是磷火,”申小甲淡淡解释道,“是黄磷遇到空气后自燃的一种现象,一点都不稀奇。黄磷燃烧的内焰大概是四百多度,外焰则能达到八百度,足以烧死一个人。”

史元典仔细品味着申小甲的话,沉吟片刻,挥了挥手,令所有士兵都散去,自己则是跃下马匹,不疾不徐地来到申小甲面前,眼神复杂道,“你知道我今晚在这儿?你知道我是谁?”

“军爷一上来就是两个问题,你让我到底该先回答哪一个?”

“我现在才反应过来,最后一个问题有点蠢了,你应该是从毛学望那里得到了什么信息猜出了我的身份,对吧?”

“毛校尉每次说起老刀把子的时候,眼睛里都会有几丝敬畏,我要是再猜不出您的身份,那不是显得我太笨了一些吗。”

“老刀把子?那是谁?”

“你!”申小甲伸出右手,指了指史元典,羞涩道,“准确地说,是我那个脸上有刀疤,在白马关军中任职的三舅。”

史元典面色一滞,咧了咧嘴道,“好家伙!你这认亲的本事实在厉害啊,一会儿多出个小妾,一会儿多出个三舅……”

“小意思,如果有需要,我还可以有大舅二舅……”申小甲面色平静道,“刚才说的是猜测,而你今晚出现在这里又证实了我的猜测……那么多士兵,就你骑着马,还他娘的是小爷的马,你很风骚嘛!而这白马关里,可以如此风骚的只有一人,那就是骠骑大将军史元典!”

“百闻不如一见呐,你当真是聪慧过人……”史元典赞赏地点了点头道,“那么,你又是如何知道我今晚会在南城门值守的呢?”

“是你告诉我的。”

“我几时告诉你的?”

“只有我住在你眼皮子底下,你才会安心……而距离红尘客栈最近的,便是这南城门。”

“知道我在这里,你还敢过来,”史元典忽地一顿长枪,裂开地面上的石砖,眼神冰寒道,“当真是不怕死吗?”

“就是怕死我才过来的,”申小甲轻笑一声,淡定自若道,“我知道你不会真想我死,若是我死了,你的麻烦会更大,挂羊头卖狗肉便是你心意的印证,所以我想过来和你谈个条件。”

“什么条件?”

“谈条件之前,我们是不是要先展现一下自己有谈条件的资格?我方才已经向您证明了我有这个资格,现在该轮到您了……”

史元典冷笑一声,斜眼看向申小甲,满脸不屑道,“单凭那个什么鬼火还不够……你能看到这一点,很多人也都能猜得到,比方说我军帐里那位从京都而来的谋士,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装成一名看守城门的小卒。”

“将军你恐是误会了……”申小甲摇摇头,朝着史元典身后努努嘴道,“我的谈判资格是他!”

刷!

一抹雪影突兀地出现在史元典身后,一道清冷的声音蓦地在史元典耳边炸响。

“动一下,死!”

银丝迎风飘动,陌春风握着弹出钢刃的唢呐抵着史元典的后颈处,眸子里寒光闪动。

史元典感受到那一点冰凉,登时悚然一惊,双目怒睁,额上渗出颗颗冷汗。

“不好意思,春风不解风情,动不动就是死啊死地挂在嘴边,”申小甲笑眯眯道,“我就善解人意许多……所以,史将军,有什么您可以大胆地说,不用顾忌那些远在天边的威胁,拿出你足够有诚意的资格证明,让我们好好地谈谈心吧!”

第一百零三章 八百里烽火盈天 夜风清寒,吹得人的后脖子直发凉。

史元典眼底闪过一丝狠戾,冷然道,“你以为我会怕死?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威胁我……”

“行啦,翻来覆去都是这些台词,能不能有点新意!”申小甲抠了抠鼻孔道,“我知道你忠勇威猛,悍不畏死……可也知道你不想以这种方式去死,所以咱们都坦诚点,聊些心里话。”

“你想聊什么?”

“既然你已经准备了下马威和挂羊头卖狗肉,为什么一开始却又不想让我进城?”

史元典认真地盯着申小甲的脸看了片刻,轻叹一声,摸着脸上的刀疤道,“知道我这脸上的刀疤是怎么来的吗?”

申小甲皱了皱眉道,“应该不会和我有关吧?”

“嘿,它偏偏还就是与你有关!”史元典目光忽地悠远起来,不紧不慢道,“永定元年初,大庆发生了几件大事,其中最重要的一件是北方匈奴再次南下,越过了当初与前朝大闵承诺的分界线,一路烧杀抢掠攻至燕州。”

“这事儿我在书上看到过,听说是当初的二皇子,也就是现在的太子带着手底下五员猛将奔赴边关,以十万残兵击退了匈奴三十万大军……如此说来,你是那五员猛将之一?”

“没错,当时我刚从镇北大将军手底下出来,独领一军,正需要一点功绩证明自己,而那时的二皇子秦王殿下亦是正值用人之际,所以我便毫不犹疑地跟着他去了燕州。同行的还有前将军蓟镇,车骑将军狄古,后将军匡明知,以及龙骧将军祝沧……那一战打得是山河破碎,日月崩坏,血流千里……”

“能不能挑重点讲,等下天都要亮了。”

“不好意思,回忆总要挑个切入点,我只是切入得靠前了一些,这就讲讲关键点……十万对三十万,若是精兵强将对阵乌合之众,那自然是胜券在握,可若是对阵同样剽悍的三十万匈奴主力,便明显有些勉强了。因而,一开始我们是节节败退,直到退至石头河……”

“背水一战?好像那场战争的转折点就是在石头河,原本气焰嚣张,处于必胜之势的匈奴大军忽然骚乱起来,然后便有了秦王釜底抽薪的无双战绩,奠定了他在大庆军伍之中不可撼动的声望。”

“背水一战……嗬嗬,”史元典怪笑两声,低垂着脑袋道,“应该是被人痛打落水狗才是,当时军心已经有些涣散了,秦王亦是无力回天,只能最后再殊死一搏。几番商议之后,令我领一队兵马引诱敌军进入石头河旁边的一座小山内,而后他再率领其他将军围杀匈奴,闯出一条生路……”

申小甲啧啧叹道,“那你肯定是活不了了,诱饵的下场通常不是很好。”

“敢上战场的,哪一个不是随时准备为国捐躯,这没什么可说的,只要能让秦王杀出重围,我就是死上一百次也是值得的。”

“但你现在还活着……”

“对啊,这一切都得感谢一个女人。”

“女人?”申小甲思忖片刻,忽地想起了老曲曾经讲过的那段身世秘辛,表情怪异道,“不会是山上的女人吧?”

“自然是山上的,河里的应该叫鲛人……”史元典眼神柔和道,“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而且是一个武功很高的女人……三招就斩下了匈奴前锋统领的人头,还顺带重伤了匈奴大单于。”

“这么厉害?”

“非常厉害,若非有她出手相救,匈奴大统领那一刀就不会只是砍在我的脸上,而应该连我的脑袋一起削下来……那会她还挺着一个大肚子,但同样身轻如燕,一眨眼就跃上枝头,消失在林雾之中……”

申小甲上下打量史元典一眼,突地面色难看道,“呐呐呐,你可别东想西想的啊,不需要你以身相许……”

史元典挠挠头道,“我也就是想想,像她那样仙子一般的人物,岂是我这等粗人能够觊觎的。”

“想想都不可以!”申小甲朝着陌春风使了一个眼色,冷冷道,“我只是想认你作三舅,不想多出一个爹!”

陌春风嘴角扬了扬,却又很快压下快要溢出的笑意,轻咳一声,并没有依照申小甲的意思进一步威胁史元典,反而手腕一扭,收回唢呐,右脚一蹬地面,飘回最初藏身的那棵槐树上,淡淡道,“看来这里已经不需要我了,你们慢慢聊,我有点困,先眯一觉,说话小声点,别吵着我……”

史元典歪着脑袋瞟了一眼陌春风,长舒一口气道,“我军的探子要是有这等轻功,那该多好啊!”

“你想的还挺多……”申小甲冷哼一声,沉吟片刻,摸着下巴道,“既是想要一命还一命,那你后来为何又要改变主意让我进城,不要说什么想让我帮忙破案的鬼话啊,我不蠢!”

“因为我忽然看到了一个人,所以必须要走一遍过场。”

“谁?”

“你觉得我能告诉你吗?”

申小甲抿了抿嘴唇道,“看来这个人身份很不一般啊,居然让你如此忌惮,连名字都不敢说。罢了,想杀我的人多了去了,就算他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也得排队……”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无所谓地笑了笑,“心里话说完了,我也认可你的资格,接下来就该谈谈条件了。”

史元典饶有趣味地盯着申小甲道,“我可以留你一命,但你要是想挟恩图报,让我帮你做什么的话……”

“不需要你帮我做什么,”申小甲打断史元典的话,从背上取下铁铲,挥舞几下,微微笑道,“只需要你什么都不做。”

“你要做什么?”

“挖几个坑。”

史元典拧着眉毛道,“我可以让你们现在就出城,不需要挖坑,这也是我特意在此处等你们的原因……”

“不用,城门上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我们这样出去之后,你就不怕有撇不清的麻烦吗?”

“今晚在南城门的都是跟随我许多年的好兄弟,不会有人出去胡咧咧。”

“当真如此?若是真信得过,你刚刚怎么那般着急让他们退下?行了,这里就咱们两个人,别装了……你信不过你身边的将士,大庆朝堂上某些人也信不过你,否则不会从京都派一个所谓的谋士来白马关。”

“连你都看出来了,他居然还装糊涂……可笑啊,果真是共患难易,同富贵难!这天下是我们帮他打下来的,现在他居然连让我卸甲归田、安享晚年都不肯,实在让人心寒!”

“难怪陈留王的女儿会出现在白马关……我刚才什么都没听到,”申小甲登时觉得后背一阵发凉,越发想要快些离开白马关,双眼微眯地盯着史元典道,“看在你脸上那道疤的份上,我好心提醒一句,大庆还有好几百年的国祚,现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位也不会死在内乱的,准确的说,他在位这几十年,大庆国内风调雨顺,并不会有什么大的祸乱。”

史元典闻言一愣,讶然道,“你会占卜推算?不过有一点你想岔了,我史某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却也知道精忠报国几个字怎么写,安乐郡主出现在这里其实不是来找我的……若你真会占卜,闲暇时能不能帮我算算我这辈子能有几个儿子?你是不知道,我和我家里那位努力耕耘好几年了,半点成果都没有,最近她闹腾得厉害,得赶紧生个小崽子……”

正当申小甲挺起胸膛,想要装出世外高人的风姿时,南城门上骤然亮起无数火把,一道浓烟缓缓升起,急急的号角声响彻天际,惊醒白马关内一盏又一盏明灯。

史元典扭头看向城门上方,立时面色一肃,瞧见一名身穿皮甲的士兵慌慌张张朝自己跑来,速即拔起长枪,正了正身上的黑铁甲胄,一脸冷毅地翻上马匹,迎了上去,沉声道,“发生什么事了?”

那名皮甲士兵喘了一口粗气,单膝跪地,躬身答道,“回禀将军……唐国大将李昭烈率十万来犯!”

史元典面色陡然一寒,冷冷道,“真是吃打不长记性,看来上回还是没把他打疼,这么快又跑到老子跟前嘚瑟……”活动几下脖子,讥讽地笑了笑,侧脸看向皮甲士兵,“敌军行至何处了?”

“五十里外!”皮甲士兵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毛校尉已经带兵从西城门杀出去了,想趁对方人马疲惫,给敌军来个当头棒喝!”

“那混蛋做事为什么总这么毛躁……还他娘的当头棒喝,李昭烈那混蛋从不打无准备的仗,敢在此时率军来到白马关,定是已经设想过各种情形……”史元典紧了紧握枪的右手,耍了一个枪花,面色铁青道,“立刻召集前锋营的兄弟,随我出城接应那个混账东西!”

“将军,还有一事……”皮甲士兵并没有立即起身,而是大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申小甲,咽了咽口水,吞吞吐吐道,“北城门那边……有点特殊状况。”

史元典眉头皱成一个川字,脸色阴沉道,“那边出什么事了?这位小兄弟是我远房侄儿,算是自己人,但说无妨!”

皮甲士兵顿时释然地噢了一声,随即快速回禀道,“北城门那里聚集了一群江湖人士,如今正闹着要出城,已经和那边看守城门的兄弟打起来了……”

“这群败类多半是收了李昭烈的好处,故意搅乱城内秩序,伺机打开城门……”史元典身上杀气陡然一盛,厉声道,“你先传令让前锋营出城接应毛校尉,我去宰了那群败类便过来!”

“三舅……”一旁的申小甲忽然插话道,“你且放心去城外杀敌,那些败类就交由侄儿和春风去处理好了……江湖败类嘛,当然应该交给江湖侠士收拾!”

史元典斜眼看向申小甲,狐疑道,“你会这么好心?”

申小甲腼腆地笑道,“另外……侄儿想在那边挖几个坑。”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啊,你不只说出了自己的条件,还帮我选择了一个很适时的条件……”史元典歪着嘴巴道,“英雄出少年呐!很公平,这桩买卖我应下了!去吧,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将军放心,侄儿定不辱命!”申小甲抱拳应诺一句,随即朝不远处的槐树绕了绕手,转身快步奔向北城门。

史元典望着申小甲和陌春风的背影,喟然叹息一声,“有勇有谋,生子当如申小甲啊……”而后一勒缰绳,高举长枪,飞马跃向城门,高喊道,“兄弟们,随我出城劈砍几捆废柴!”

霎时间,南城门喊杀震天,烽火直冲九霄,马蹄声,盔甲上铁片的摩擦声,钢刀出鞘的铿锵声,混杂在一起,盈满整座白马关,随着一道又一道的狼烟,连绵荡出八百里……

第一百零四章 五十弦翻关外声 四更,云收彻,落月垂关,贼匪暗中行。

纷乱的白马关城内,两道潇洒的少年身影飞快地穿梭其间。

“城里这么乱,你还费劲挖坑干什么?”陌春风憋了一路,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现在这种情况想要开城门是有点难,但想要出去很简单,随便砍两个士兵,换身衣裳就能开溜。”

“的确很简单,”申小甲看向前方乱哄哄的北城门,悠悠叹道,“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贼寇当前,又岂能临阵脱逃!”

“你不走?”

“烽火狼烟升起之前是想走,现在不能走。”

“那你还挖坑?”

“谁说挖坑就是要逃跑的?”

陌春风侧脸看向申小甲,细细思量一番,惊奇道,“难怪那个什么死远点能答应你挖坑,你们叔侄俩心意相通啊……啧啧,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这等血勇,真是士别十四日,当刮目相看呐!你还是你吗?”

“很多年前,我就已经不是我了……”申小甲沉沉叹息道,“老曲的死让我明白一个道理,想要身边人不受到伤害,就要把那些想伤害身边人的恶贼打到生活不能自理!所以,这一次我去京都有三件事要办!”

“公平、公平、还是公平?”

“不!那是老三件了,现在是新的开始,自然要换一换。”

“噢?说来听听。”

“救人、看人、杀人!”

“很复杂,也很有趣,我陪你!”

“你这话别让云桥听见,她会吃醋的。”

“这就是你不告诉她今晚要和我一起夜会死远点的原因?我还以为你是不想让她跟着一起犯险呢……”

“一半一半,纯爷们就该不让自己的女人整日忧心忡忡……我挨了一顿打,你的气也出了,”申小甲指了指北城门那些和守城士兵拼斗的江湖草莽,眨眨眼睛道,“是不是该出点力了?”

陌春风歪着脖子道,“你以为我是因为老曲的死而生闷气,所以之前才袖手旁观的?”

申小甲满脸疑惑道,“不是吗?”

“你认为是就是吧,看来你也不是什么都懂……”陌春风嘀咕一句,伸了一个懒腰,身形骤然从原地消失,化作一道清风飘至北城门前,掸了掸雪衫,取下腰间的唢呐,斜斜地指着那些江湖草莽道,“兀那……群杂碎,给你们三息时间离开这里,否则就永远地留在此处!”

城门下,正在拼杀的江湖草莽和守城士兵都停了下来,俱是齐刷刷地看向陌春风和申小甲,呆愣原地。

片刻之后,首先回过神的一名江湖草莽双耳微微一动,望了一眼城门上方,急声喝道,“风紧!扯呼!”

刷刷刷!

场中的其余江湖草莽立时罢手,不再恋战,高声应和一句扯呼,随即四散而逃。

突然失去对手的守城士兵一时更加茫然,面面相觑。

同样茫然的还有跟在陌春风身后的申小甲,瞟了一眼那些离去的江湖草莽,又看向傲然挺立的陌春风,震惊道,“他们怎么跑得这般干脆?为何如此惧怕你?”

“很简单……”陌春风一展雪衫后摆,仰面朝天道,“因为闻风……丧胆!”

便在此时,原本呆愣的守城士兵似乎终于醒悟过来,慌忙地招呼左右缩进城门洞中,像是看白痴一般看向还留在城门下的陌春风和申小甲,低声交流着什么。

三息转瞬消逝,城门上方遽然出现五十根熊熊燃烧的枪箭,啸声如雷地疾射而下。

申小甲抬眼望向头顶上方的枪箭,嘴角抽搐几下,表情难看道,“八牛驽,木干铁翎,动真格的啊……”忽地听见城外又有绞轴拉弦声传出,速即拉着陌春风向后退去,“快跑,又来了!原来这他娘的就是战争啊,果然是一个巨大的无情绞肉机器!”

砰砰砰!

在申小甲和陌春风的脚刚刚退出北城门前数十步范围的瞬间,五十根枪箭轰然砸落在地面上,深深地插进泥土里,继而又是五十根,绵绵不绝!

还未等守城士兵缓过神来,又是无数个巨石飞落在城头,震得城墙颤动不已。

申小甲脸色煞白地看了一眼顷刻间哀嚎四起的北城门,抿了抿嘴唇道,“要不……咱们换一个地方挖坑?这里好像已经有很多坑了……”

“我不……”陌春风突地扭身飘向远处,淡淡道,“快天亮了,我要去睡一觉,你是要出去送死也好,还是重新找一个地方挖坑也罢,都随你,请自便!”

申小甲看着陌春风离去的背影,抓了抓头发,皱眉道,“这货又不是女人,怎地心情变化这么大……”摇头叹息一声,转身朝着南城门方向奔去,“可不是我怕死改变主意,主要是南城门离红尘客栈近,在那边挖坑更方便……”

待到申小甲离去之后,陌春风的身形重新出现在北城门前,扫了一眼熊熊燃烧的城头,伸手抹掉鼻孔下淌出的那一滴乌红,撩起左手衣袖,盯着手臂上某块犹如枯木树皮的干皱皮肤,不甘且愤懑地叹息一声。

刚才并非他故意装逼立于危墙之下,而是他真的没有听见白马关城外的驽弦声。

所以就连申小甲都醒悟过来的时候,他仍旧还呆在原地。

若非申小甲拉着他后退,此刻说不定他已经被枪箭贯穿身体。

因为刚刚那一段时间是他最为虚弱的时候,躲不了,也挡不下。

那一瞬间,五感尽失,世界蓦地离他远去。

紧紧地攥着拳头,陌春风不禁生出一种因无能而感到羞耻的愤怒,瞬身飘至北城门墙头,看向下方渺小如蝼蚁的两军将士,飞身而下,捏着唢呐在敌寇军阵中不断瞬闪,斩出一朵朵血花。

踏着号角声,踩过黄土上零落的破碎尸体,陌春风面无表情地翻动握着唢呐的右手手腕,转出一道道漂亮的弧线。

一步杀一人,滴血不沾身。

直至八百步后,陌春风看了一眼周围像被劲风摧残过的枯草般倒伏在地上的敌寇,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忽地想起难了之前说过的话,定了定心神,回转身子,再度化作一道清风,踩踏着一根根飞行的枪箭跃上城墙,飞回白马关城内,向着祝国寺的方向疾行而去。

当陌春风的身影消失之后,北城门右侧某个阴暗角落里忽地响起一阵脚步声。

一个身穿蓝色官服的青年鹅行鸭步地走了出来,一只手捏着一杆狼毫笔,另一只手则是端着一本厚厚的书册,一面在书册上奋笔疾书,一面轻声念诵,韵味独特悠长。

“天启十年夏,陌春风庆国游历,遇白马夜战,遂提唢呐品花,一路吹吹打打而行,始吹奏一声,便洒一朵血花,后陌春风懒散,索性停了吹奏,一步一花,至八百步而停……茫然四顾,遍地残花。此间壮举,当抬上天字杀手榜第九,续九命猫神之后,遍问天下英豪,可否?”

第一百零五章 出家人不打诳语 “可!”

唐国皇宫内,一个身穿龙袍的女子慵懒地斜躺在龙椅上,将一张巴掌大的宣纸随手一扔,背对着跪坐在地上的蓝衣宫女,淡淡地答了一个字。

“可!”

藏剑山庄内,一挂飞流直下的瀑布前,一方插满宝剑的清泉旁,一块磨盘大小的巨石上,一名身穿银缎子长袍,闭目端坐的青年右手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斜上一指,一股无形剑气陡然而出,粉碎空中一张白色纸条,冷冷地对身后一名趴伏在地的蓝衣仆从吐出一个字。

“可!”

北方边塞内,无尽黄沙中,一名身穿战袍,头戴黑铁鬼脸面具的中年男人从一间残旧的石屋中走出,伸出右手,五指化爪一抓,捏着一名蓝衣信使的脖子,语气森寒地回了一个字。

“不可!”白马关内,祝国寺莲湖边的一座红塔下,难了盯着塔内的一团熊熊烈火,左手拨弄念珠,右手竖掌于胸前,语气温和对身后的一名蓝衣小僧说道,“九命猫神已有传承,他的位置应该留给同样能使出寒月九式的那个少年,而陌春风……大限将至,不宜上榜!即便是上榜,也应位于天字杀手榜第一,毕竟是无情箭是死在他的手里……”

蓝衣小僧皱了皱眉道,“吴青虽死,但老瞎子还活着。当初老瞎子只是为了给自己徒弟腾位子才假死的,小僧以为天字杀手榜第一仍旧应该是老瞎子,陌春风坐上去并不合适。”

“那便无需变更榜单,这就是我的个人意见,具体怎么做还是你们自己决定,我终究只是一个出家人,即便入世炼心也不想插手太多江湖事……”难了淡然地笑了笑,瞟了一眼莲湖右侧的紫竹林,挥挥手道,“去吧,一言一行应皆由本心,不必太过在意他人看法。春风施主将至,你该走了。”

蓝衣小僧欲言又止地看了难了一眼,无奈地叹息一声,转身快步离去。

就在蓝衣小僧刚刚离开莲湖红塔之后,一道清风自紫竹林而来,从红塔旁拂过,摇晃了塔内的焰火,轻轻地在莲湖上点出三道水纹,而后骤停于一朵莲叶之上。

“阿弥陀佛……”难了念诵一句佛号,扭头看向飘然立在莲叶上的陌春风,笑容和煦道,“春风施主,你终究还是来了。”

“看来我来得有些早……”陌春风大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远处那蓝衣小僧的背影,不冷不热道,“大师若是不方便,我可以晚些再来。”

“佛门本就是为世人广开的方便之门,岂有不方便之说。”难了指了指天边的一抹微光,微微笑道,“你看,天亮了,正是咱们约定的时间,不早也不晚,一切刚刚好。”

陌春风抱着膀子,斜眼看向难了道,“既然时间是合适的,那咱们直入主题吧,你们佛门那套打机锋很讨厌,少跟我整那些弯弯绕……就如同你明明说是在紫竹林一会,而今却是在这红塔下,你一个出家人,怎能满嘴谎话。”

“阿弥陀佛!”难了指着莲湖右侧的紫竹林,呵呵笑道,“我并未说谎,紫竹林就在那里,不一定非要在紫竹林内,才能叫紫竹林一会,左或者右,前或者后,它都伴在我们身侧,皆可称为紫竹林会面,施主不要被表象所困。”

“啰里啰唆的……”陌春风不耐烦地撇撇嘴道,“直接点,你说你有妙法可解我的死结,可是真的?”

“出家人不打诳语。”

“你是怎么知道我有死结的?”

“因为你叫陌春风,风神的风。”

陌春风面色陡然一寒,双眼微眯道,“你调查过我?”

“无需调查,”难了指了指陌春风头上的白发,悠然道,“你头上的银丝便是身份的象征,一如申施主那半黑半白的烦恼根,皆是举世无双。”

“申小甲那个确实独一无二,但顶着一头白发的却有很多,比方说老人……”

“但你的银丝却与寻常白发不同,与生俱来的。”

“道家祖师老子生来也是白发。”

“老子能活百岁,可你却只余下两年寿数。”

“这么说来……你还是调查过我的!”

“只是翻了几本书,然后略微思考一下,便得出了结论,并未费什么工夫四处打听。”难了望着西边某个方向,面色平和道,“据传闻,十年前西边风神一族有位御风使私自离开了祖地,来到大庆寻找破解世代诅咒的法门,而恰巧十年前月城里出现了一位满头银丝的少年,轻功独步天下……”

陌春风深深地看了难了一眼,不咸不淡道,“仅此而已?”

“这十年来,你除了身高有变化,面容丝毫未改。”

“申小甲说……这叫娃娃脸。”

“很特别的说法,但其实你十年前也是这般身高,只是当时以秘传的缩骨之法装扮成小孩子罢了……大抵是为了接近申小甲施主吧?说到此处,贫僧心中有个疑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既然陌施主你是为了杀死申小甲施主而来,为何十年过去了仍旧未能成功?”

“没成功的又不止我一个,有什么好稀奇的。”

“别人打不过九命猫神可以理解,但你即便是打不过,也应该能杀死申小甲施主吧?九命猫神又不是时时刻刻陪伴在申小甲施主身旁,你有很多机会,而且现在九命猫神已经死了,但申小甲施主却依然活得好好的。”

“昨晚你不出手的话,他可能已经死了。”

难了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道,“就算贫僧不出手,他也不会死在红尘客栈前……你的手已经放在了腰间的唢呐上。”

“我杀不杀他很重要吗?”陌春风面无表情道,“不要岔开话题,你到底知不知道解开死结的办法?”

“当然很重要,因为这世上解开你死结的办法只有两个,其中一个的确在那个让你杀死申小甲的人手里,所以贫僧才好奇你为何要放弃那个法子……”难了满脸微笑地看向陌春风,不轻不重道,“诚然,贫僧既敢这般说,自然也是知道解开死结的另一个法子。”

陌春风眼睛一亮,急忙追问道,“什么法子?”

“施主,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不喜欢杀人。”

“这个回答不真诚,你昨晚杀了很多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我不想杀他了行不行!你这秃驴烦得很,要是不想说就算了,既然你能知道,说明还有其他人也知道,了不起我再多寻找一番就是了,在我跟前摆什么谱……”

“行!这个答案就很是诚恳,我知道陌施主的心意了……”难了洒然一笑,从袖袍里摸出一颗药丸,眨了眨眼睛道,“施主,我这儿有一颗药丸可以暂时减缓诅咒的侵蚀,你敢不敢吃?”

陌春风立时身形一闪,瞬间来到难了面前,盯着那颗黑色的药丸,表情漠然道,“只能减缓?”

“另外那个根除的法子……需得先让你体内的死气沉寂下来,然后才能施为,所以先要服用这药丸一段时间……”

“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你会这么好心?”

“阿弥陀佛!贫僧的心愿便是如我佛一般普渡众生,救济天下苦难人……当然了,施主你也可以不信。遇上贫僧是施主的机缘,但要不要这份机缘全依施主自己决定。”

陌春风满脸肃容地盯着难了的眼睛看了片刻,深吸一口气,一把夺过那颗药丸,在手中掂了几下,干脆地扔进口中,吞咽下去,轻蔑地笑道,“吃就吃,我有什么不敢的,忘了告诉你,我从小就百毒不侵……”

“是吗?”难了笑眯眯地说道,“可这不是毒药啊,只是一颗掺了些许蒙汗药的活血正气丹而已。”

陌春风面色一僵,顿时觉得头脑晕晕沉沉的,愤愤地取下腰间的唢呐,刚刚抬起右手,还未按下唢呐上的机关,便直挺挺地栽倒下去,半句话都来不及说出。

难了缓缓蹲下身子,盯着躺在地上沉沉昏睡的陌春风,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摇头叹息道,“施主,你为何不等贫僧把话说完啊,贫僧是不打诳语,但一句话通常有好几个反转,而且说得比较慢……睡吧,不动弹确实可以让你活得久一点,起码不会立刻被贫僧一掌拍死!”

第一百零六章 旭日如血。

一日之计在于晨,大地开始慢慢苏醒,地上的人也开始忙碌起来。

太阳露出脸庞的那一刻,祝国寺的莲湖边已经空无一人,只有旁边的紫竹林里有些微沙沙响动。

是竹叶飘动的声音,也是难了扛着陌春风走入紫竹林凉亭下密室的声音。

动与静,从来都是相对的。

祝国寺一片祥和宁静,白马关城外却是喧嚣躁动。

酷热的暑气自大地下升腾而起,灼烫了白马关城外漫天的黄沙。

也灼烫了史元典脸上的那道疤痕。

经过一夜的厮杀,无论是白马关的将士,还是前来进犯的唐军,俱是死伤惨重。

燃烧的旌旗,断裂的长矛,缺缺洼洼的大刀,深深插进土里的箭矢,沾满鲜血的破烂弩车,以及歪歪斜斜铺满大地的尸体。

史元典抓起一把红色的尘沙,小心地放进一个小巧的布袋子里,而后将袋子系紧,在染成血色的黄马右侧选了一个稍微松泛的位置挂上,望了一眼四周打扫战场的士兵,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

第五百八十四个。

马背上已经有了五百八十四个这样的袋子,意味着有五百八十四个无法带回城内的兄弟。

那些打扫战场的士兵手上也有很多个这样的袋子,当然更多的还是勉强能够使用的武器和盔甲,这才是他们的主要任务。

至于遍地破碎的尸体,自会有其他负责掩埋的士兵处理。

说是处理,其实就是在远离水源的地方挖一个大坑,然后铺上一层尸体,再撒上一层石灰,如此往复,直至把坑填平。如此处理的原因很简单,防止疫病滋生。

这样的坑有个简称,三个字,万人坑。

今日挖的万人坑格外大,挖刨的速度也格外快。

因为那里多了一个人,一个很会挖坑的人。

史元典目光扫向那一袭红衫,摸了摸脸上有些滚烫的疤痕,缓步走了过去,瞥了一眼那个深深的大坑,忍不住惊叹道,“你这挖坑的本事真不赖,一个人抵得上二十个人,跟你一比,其他刨坑的士兵就是废物!而且我看你脸上一丝疲累都没有,怎么做到的,有什么诀窍吗?”

“没什么诀窍,”申小甲腼腆地笑了笑,随手地将铁铲插在地上,一边帮着士兵搬扛尸体扔进坑里,一边淡淡地答道,“唯手熟耳!”

史元典嘴角抽搐几下,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喘了几口粗气,表情复杂道,“我以为你此时应该已经离开白马关了,为何还不走?”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年代真实的战争,想开开眼界。”

“那你也可以远远地站在城头上看一眼就好,我听说你一个人斩杀了五十多个贼寇。”

“春风那混蛋更变态,我听北城门的兄弟们讲,他一个人单枪……不对,单唢呐没骑马出了城,足足砍一千零一个贼寇……这家伙居然还骗我说要去睡觉,一转脸自己却偷偷摸摸跑出城挣人头,背地里暗卷,简直恶劣!”

“卷?卷什么?”

“这个不重要,你只要知道他这种行为严重破坏市场竞争,应该取消他的人头功绩就对了……”申小甲咬牙切齿道,“害得老子只能发挥一下特长,还要再挣点苦劳……”

史元典哈哈一笑,忽地瞥见毛学望拄着一杆端矛,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收起脸上的笑意,低声道,“这场仗打得有点莫名其妙,你脑子比我好使,帮我想想。”

申小甲也瞧见了黑着脸的毛学望,反问道,“你是觉得唐军来得莫名其妙,还是毛校尉出城阻击去得莫名其妙?”

“我要是说都有呢?”

“那便是都有……我以前没和唐军接触过,更没见过那个什么大将李昭烈,所以那边的情况不好讲。但大庆这边嘛,我就在白马关内,也和毛校尉接触过,倒是可以说点旁观者的看法。”

“我此刻正需要一个信得过的旁观者,还请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当,仅代表我个人观点,如有不妥之处,权当我没说好了……”申小甲轻咳一声,不急不慌道,“首先,毛校尉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这点你同意吧?”

“我要是怀疑他叛主投敌,出城的第一件事就是砍了他。”

“所以啊,那我们就得想一想他为什么要火急火燎地跑出去充英雄……他以前就这样吗?”

“李昭烈并非第一次进犯白马关。”

“对咯,那么毛校尉该是很有经验才对,为什么非要打这么一场硬仗呢?”

“是啊,为什么呢?”

申小甲歪着脑袋看向史元典,眼神怪异道,“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史将军……你这就有点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毛校尉这么卖力演出,自然是因为有了不得的观众啊!”

“噢?”毛学望十分适时地来到了申小甲身旁,舔了舔黏着尘沙和鲜血的嘴唇,忽然插话道,“那是什么了不得的观众呢?”

“合着你俩是在考校我呢……”申小甲看了一眼史元典,又看了一眼毛学望,瘪了瘪嘴道,“听说唐国女帝李若存过些日子就要来大庆了……然后便有了这一场白马关夜袭,我猜测这里是双方谈判的关键内容之一,谁在这场战争里取胜,将来谈判的底气就会更足一些,能讨到的好处也更多一些。”

“猜的很准!咱们就是表演杂耍的猴子,还他娘不得不卖力参演……”毛学望往地上重重地啐了一口,快速从怀里摸出一个黄色封皮的折子,递交给史元典,沉声道,“这是昨夜亥时送到西城门的,兵部的八百里加急文书,那时你还在南城门值守,三更战事骤起,来不及通报给您,属下想着若真要一个人出去送死,校尉比将军更恰当一些。”

史元典接过奏折粗粗地扫了一眼,冷笑道,“这帮龟孙子,说得还真是轻巧啊,不许唐军匹马过关……”扭头看向毛学望,垂头叹息一声,“下次如果还有这种事,记住不管有多紧急,也不要私自做决定,我才是白马关的将军,谁死或者不死,老子说了算!若不是老子和你同生共死好几年,勉强有点默契,当机立断带兵出来和你一起夹击,此刻你他娘的也该躺在这坑底下!”

“行啦行啦,你俩就别搁我这儿演什么兄弟情深的戏码了,忙着呢……”申小甲翻了一个白眼,正要转身继续去搬运尸体,突然闻见了一股颇为熟悉的气味,速即停下脚步,凑到史元典身前,伸出右手道,“能否借我看看?”

“拿给你看是不可能的,毕竟是兵部机要文书,但是……”史元典捧着折子,故意侧向申小甲这边,耸耸鼻子道,“你可以偷看,我一般看折子的时候都会全神贯注,根本发现不了有没有人在偷看。”

“其实我并不需要看内容……”申小甲闭上眼睛,将鼻子挪到折子上方,轻轻嗅了嗅,而后快速直起身子,缓缓睁开眼睛,意味深长道,“有猫腻啊!”

“有什么猫腻?”史元典和毛学望异口同声地问道。

“这折子上的墨还未干透!”申小甲歪斜着嘴巴道,“而且,这墨香很特别,特别的熟悉!这种墨乃是月城一家制墨坊特制的松烟墨,现在你们明白有什么猫腻了吗!”

“兵部肯定不在月城,而且白马关距离京都几百里,不可能墨迹未干便能送至!”毛学望挠挠头,满脸疑惑道,“可这上面的印鉴确实是兵部的,应该这折子……不会有假吧?”

一旁的史元典沉吟片刻,似是想到了什么,迅即收起折子,清了清嗓子道,“没问题,不是假的,前些年圣上曾经给兵部赐下过月城进献的松烟墨,许是还没用完吧……至于墨迹未干,多半是路上受潮了吧。”

正当申小甲想要吐槽一句“这解释颇为熟悉”的时候,突然有一名灰头土脸的小兵从白马关城内跑了出来,急急地在史元典身前站定,跪地抱拳,气喘吁吁道,“禀……禀告将军!城内……出大事了!”

史元典闻言面色一沉,寒声道,“气喘匀了再说!现在没有什么大事比眼前的战事紧要,是不是又有什么江湖败类在城中闹事?”

那名小兵定了定心神,深呼吸一次,随即快速答道,“回禀将军,并非什么江湖草莽闹事,而是火神庙又出事了!”

“什么?”毛学望惊声道,“莫非又有人被烧死了?”

那名小兵喉结蠕动几下,终究只是面色难看地点了点头。

史元典重重地哼了一声,半眯起眼睛追问道,“这次死的又是谁?”

小兵咽了咽口水,吞吞吐吐道,“是……是掌管军中粮草的李校尉。”

“好啊!这把火还真是烧不完了,越烧越旺,都烧到校尉头上了!”史元典厉声道,“老子这就回城,先一把火烧了那乌七八糟的火神庙再说……”

便在此时,一个身穿蓝衣官服的青年不知何时突兀地出现在距离史元典几人约莫十丈的地方,气定神闲地踱步而来,从衣袖里摸出一卷淡黄色的令状,面色庄重道,“昭雪令至!骠骑大将军史元典速速上前听令……”

第一百零七章 临危受命,粉墨登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自立天启年号以来,已有十载。朕奋先帝之余烈,横扫宇内,吞大闵之旧地而拒匈奴,坚壁清野,力压群雄而亡诸侯,五国皆灭,独余后唐苟延残喘,偏安一隅。山河壮美,五湖四海莫敢不服!”

“然则大道之上仍有魑魅魍魉横行无忌,夺民心智,毁民生路,致使苍天昏蔽,遍野哀鸣,且于两军交战之际尽显龌龊,丑莫大焉!”

“自古攘外必先安内!故此,特令白马关骠骑大将军史元典检拔贤能,破除关内天火焚身之鬼蜮,限期三日,不得延误!”

“此令诏慨曰昭雪,持令者无论官职,不究功绩,尽皆可一斩平之,皇权特许,如朕亲临!”

蓝衣青年缓缓收起令状,递向单膝跪地的史元典,表情冷漠道,“史将军,接令吧!”

“喏!”史元典双手捧着令状,声如洪钟道,“末将得令!”

“好了,令状已然传达,接下来便要多多辛苦史将军了,”蓝衣青年拂了拂衣袖,不再停留,干脆地扭转身子,不急不缓地走向白马关城内,声音渺渺道,“若有任何需要,可来城中寻我,必当倾力相助!”

“多谢!”史元典抱拳致谢一声,缓缓起身,待到蓝衣青年消失在视线之外后,往地上轻啐一口,忿忿道,“假模假样!你丫真要是想帮忙,早他娘破案了,还用等到现在圣上下令?不就是想看老子笑话吗!只知道蝇营狗苟,你们这些文臣的心都一样脏!”

申小甲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歪着脖子瞟了一眼昭雪令,嘀咕道,“怎么不是令牌,这跟我上辈子见过的昭雪令不一样啊,我记得师父明明说过那东西是师公捡的古董,莫非又是那糟老头子胡编的……”

站在旁边的毛学望听见申小甲叽里咕噜在说什么,好奇道,“小兄弟,你方才在说什么?”

“没什么……”申小甲尴尬地笑了笑,抠抠鼻子道,“刚才那个蓝衣小官是谁啊,这么神气?”

“他就是我之前说的那个京都来的那个谋士,”史元典瘪着嘴道,“锦绣榜十二,闻人不语。”

申小甲不明觉厉地噢了一声,砸吧着嘴巴道,“锦绣才子,确实有自傲的本钱,什么时候我也换个榜单玩玩,诗文榜第一待得实在有些腻了……”

史元典眼角抽搐几下,莫名生出想要爆锤申小甲一顿的冲动,脸色发苦地盯着手里的昭雪令,忽地想到什么,看了看申小甲,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昭雪令,一拍脑门,哈哈笑道,“摊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这不是巧了吗!我跟前就有一位小神捕,还检拔个屁的贤能!”

申小甲闻言急忙后退了几步,摆摆手道,“将军谬赞了,其实我只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捕快,也就会挖挖坑而已,破案的事情还是另寻高明吧……我很忙,先走一步。”

史元典猛地探出右手,死死地抓住申小甲的手臂,“小兄弟莫要谦虚了,我早就听闻过你怒斩月神的英雄事迹……”将昭雪令塞到申小甲手里,嘿嘿笑道,“什么样的人就该做什么样的事情,将军打仗,捕快查案,各司其职!现在令状已经在你手中,小兄弟别再推辞了,否则就是抗旨不尊噢,是要砍头滴!”

说罢,史元典便迅速拉着毛学望离去,畅快地哼着军旅小调,说不出的轻松自在。

“你们这就不地道了啊……那头刚出案子,这边昭雪令就来了,摆明了这里面有陷阱,还限时三天,这不是就想要找个冤大头吗!”

空中飘来申小甲一阵阵愤懑的疾呼,史元典头也不回地挥挥手,高声回应道,“加油哦,只有三天,超时也是要砍头滴!”

申小甲看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呆愣在原地,只觉得手里的昭雪令无比灼烫,恨不得立刻扔掉踩上几脚,瞥了一眼旁边的万人坑,耷拉着脑袋,嘟囔道,“还真是好大一个坑啊!”

“坑嘛,当然是越大越好!”

距离白马关三十里之外,一个个像白色蘑菇般的唐国军帐绵延百里,漫无边际。其中一顶帐篷内,一个身穿黑纹戏袍的白脸男子坐在一面铜镜前,一边翘起兰花指描眉,一边漫不经心对站在身后的亲兵说道,“我的计划就是将白马关变成一座深不见底的大坑,吞掉大庆五成的强兵悍将!”

那名亲兵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规劝道,“将军……如此做恐有不妥,女帝的意思是只需要险胜即可,若是您真的将大庆五成的兵马卷进来,这场战争就会变成无法收拾的大决战,然而现在唐国还没有做好大决战的准备。”

“女帝?”白脸男子冷哼一声,重重地将眉笔拍在桌上,寒声道,“她一个女人懂什么打仗?我李昭烈戎马半生,打过的仗比她睡过的男人都要多,深谙兵法之道,何需她来指手画脚!”

“可您如果不依照女帝命令行事,便是抗旨违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但唐国儿郎亦是没有做好决一死战的准备,贸然扩大战场……”

“这世上本就没有完全准备好的时候,等你什么都准备好了,机会早就是别人的……我以前就是太过谨慎,总是想要把所有事情都考虑周全再行动,结果这些年一事无成。如今大庆皇帝就在那白马关内,此乃千载难逢的良机,岂能错过!”

“消息还未证实,只是说有可能,属下以为……”

“够了!”李昭烈腾地站起身来,噌地一声抽出佩剑,缓步走到沙盘旁,冷冷地盯着沙盘上起起伏伏的地形,一剑刺在白马关的模型上,寒声道,“我意已决,谁敢再多言一句,下场犹如此沙盘!”

那名亲兵看了一眼四分五裂的沙盘,又看了一眼桌上那颗装在盒子里的人头,微微一叹,不再多言半句。当女帝将虬髯客的人头转交给李昭烈时,他便预料到了今天的局面,只是没想到李昭烈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疯狂,竟是想要搅动起一场前所未有的血战。

李昭烈似乎也注意到了亲兵的目光,嘴角浮起一丝意味难明的笑容,拔起插进碎裂沙盘的佩剑,舞了一个剑花,念唱戏文道,“啊哈哈!想当年我跨马提刀,威风凛凛,冲锋陷阵,只杀得那史狗贼,丢盔卸甲,抱头鼠窜,他不敢出营!”

忽地停下动作,李昭烈扭动脖子,回头看向那名亲兵,邪笑道,“我刚才唱的这段怎么样?”

那名亲兵怔了一下,违心赞美道,“将军唱的曲子向来是极好的!”

“是吗?那你刚刚有认真在听吗?”

“当然……将军唱的戏文韵味奇特,让属下情不自禁沉湎其中……”

“认真听了就好,那你说说看,我刚才唱的那段戏文总共有多少个字……”李昭烈翻转一下手腕,冷笑道,“答对了,赏百两黄金!答错了,命丧当场!”

那名亲兵惶恐地细细回忆起来,掰着手指头快速计算,额头渗出颗颗冷汗,艰难地从喉咙挤出一个答案,“回禀将军……应该拢共是三十六个字……”

“恭喜你,戏文确实是三十六个字,不过……”李昭烈右手一抖,甩出佩剑,瞬息间扎透亲兵的胸膛,扬起一泼飞红,满脸遗憾道,“你还是答错了,因为戏文前面还有三个字……”缓步来到血泊中的亲兵身前,抽出佩剑,随手一斩,切下亲兵的人头,一脚踢出营帐,“你还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女帝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啊,蠢货!”

人头在地上滚出一条长长的血线,直至碰到一名蓝纹戏袍女子的靴边方才停下。

蓝纹戏袍女子看了一眼前方的白色营帐,嘴角微微上扬,弯腰捧起那颗人头,递交给旁边的一名女婢,轻笑道,“找个盒子装起来,送还给女帝……”

第一百零八章 人群中永远的焦点 啪嗒!

盒子应声盖上,恍如关上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女婢小心翼翼地抱着盒子,就像抱着自己脆如瓷瓶的性命,半蹲身子应诺一句,快步离去。

在人头攒动的地方,少一两个人并不会引起谁的注意,尤其还是女婢这种存在感很低的人。

一片嘈杂的喧声中,安乐郡主朱慈曌坐在红尘客栈大堂边角落的一张桌子旁,瞟了一眼女婢的背影,端起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口,默默盘算着自己的这份礼物多久能送到自己父王手上。

便在这时,围坐在朱慈曌四周的仆人忽地都抬起头来,齐刷刷地看向楼梯处,目光炽热,甚至有人喉结蠕动,悄悄吞咽口水。

楼梯上方,一袭粉纱的楚云桥款款而来,身姿摇曳,轻摇慢挪,恰似一朵饱满怒放的清荷,迎风招展。

身穿凤纹布衣的花绯紧随其后,撅着小嘴,脚步轻快,宛若一只活泼灵动的野兔,惹人怜爱。

朱慈曌循着众人的目光看向楚云桥和花绯,重重地将茶杯放在桌上,冷然道,“看什么看!再看就把你们的眼珠子都扣下来!本郡主才应该是引人注目的那个,人群中永远的焦点!”

霎时间,所有仆从尽皆收回目光,低着头,噤若寒蝉,只是有一两个离朱慈曌比较远的年轻仆从忍不住偷偷地又瞄了楚云桥和花绯几眼。

花绯跳下最后一个楼梯台阶,扫视大堂四周,微微蹙起眉头道,“云桥姐姐,你男人呢?昨晚半夜他就不见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多半是出去偷人了,待会你可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他,这男人不能惯的……”

楚云桥侧脸看向花绯,大有深意地笑道,“你怎么知道他昨夜离开客栈的?难道……你深更半夜去找过他?”

“没有没有……”花绯急忙否认道,“我只是晚上去茅房的时候路过瞟了一眼……”

“可我刚才路过他房间的时候明明看见门窗都是关着的,”楚云桥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几分,眨眨眼睛道,“你是怎么知道他房间里有没有人的呢?”

花绯顿时一怔,涨红了脸,低着头,眼神躲闪道,“这个……那个……”

正当花绯搜肠刮肚想要编造理由的时候,申小甲一脸疲惫地踏进红尘客栈,瞥见楚云桥和花绯站在大堂内,三两步走了过去,拉了一条凳子在二人身旁的桌子边坐下,招了招手道,“先坐下一起吃个早饭,有什么话咱边吃边聊,忙活一整晚,饿得小爷我两眼发昏!”

楚云桥和花绯对视一眼,而后一左一右分坐在申小甲两侧,不再继续先前的话题。

申小甲抬起右手,吆喝一声小二,叫了三碗煎蛋面,随即拿起桌上的茶壶,咣啷咣啷往嘴里灌了几大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低垂着脑袋道,“咱们暂时不能出城了……”

楚云桥思忖片刻,轻声问道,“是因为昨晚的战事?”

“弄啥嘛,我东西都收拾好了,也重新做了规划,兴冲冲地等你一起走哩,这时候你说不走了,那我不是白准备咯……”花绯忽然插话道,“打起仗来才好嘞,他们这下根本就没时间搭理咱们,正是溜出城去的好时机!”

申小甲摇了摇头,从怀里摸出那卷昭雪令随手扔在桌上,淡淡道,“不是因为城外的战事,而是因为城内的祸事……现在这烫手山芋丢到了我的手里,所以暂时走不了了。”

楚云桥拿起昭雪令,快速地浏览了一遍,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也不必心忧,三日而已,咱们后面加快进程可以弥补回来,还是能赶得及的。”

花绯伸长脖子凑过去瞟了一眼,懵懵懂懂道,“这是啥意思,让你当三天的大官?”

“大官?”申小甲苦笑道,“这是要让我当冤大头拿给他们祭天……三日之内,查不出凶手,我的头就要被他们砍下来挂在城头,当作是泄民愤的口子,一切的过错都会推到我这个无能的办案钦差身上,转移所有人的关注点,让大家暂时忽略案子本身,官府的惯用技俩……”

花绯眼珠子一转,嘴角勾起一丝阴险的笑意,又速即收敛起来,故作关切道,“那你可要抓紧时间啊,三天一眨眼就过去了,有句话叫咋个说的来着,啥子马拉啥子稀……”

“你是想说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吧?”申小甲表情怪异地看了花绯一眼,啧啧叹道,“还什么马拉什么稀,没文化,真可怕!”

花绯吐了吐舌头,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别过脸去,抱着双臂暗暗谋划起来。

楚云桥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瞧见小二端着三碗煎蛋面走了过来,轻咳一声,正色道,“是要抓紧时间了,这里不比月城,咱们人生地不熟的,光是打听消息就得花费不少工夫……”

“打听消息是我的强项啊!”

一道苍老的声音突兀地在楚云桥身后响起,老叫花不知何时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直勾勾地盯着店小二摆在桌上的三碗苗条,摸着咕叽咕叽的肚子,舔了舔嘴唇道,“这蛋煎得有点老了,面煮得也有些太软,肯定不会合你们的胃口,特别是小花绯,本来就吃不惯中原的食物,更何况是这等垃圾。”

申小甲防贼似地迅速端起桌上的一碗面条,一边吸溜起来,一边含混不清道,“你愿意帮我打听消息?先说好啊,这差事可没有工钱,我都是免费出苦力……”

“大家都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张口闭口谈钱就没意思了……”老叫花见楚云桥也眼疾手快地端走一碗面条,揉了揉鼻子,立刻对着桌上剩下的那一碗煎蛋面打了个喷嚏,很自然地端起煎蛋面,朝刚刚伸出手的花绯和蔼地笑了笑,迅即缩到一个桌脚边,盘膝而坐,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洒然道,“江湖儿女嘛,不要这么斤斤计较!”

花绯凤目怒睁,猛地拍桌而起,愤愤不平地看向老叫花,撸起袖子,鼓着腮帮子,一根黑色的银针由衣袖内滑至掌心,似是下一刻便要悄然射出……

第一百零九章 开局一个碗 “一碗面而已,不必生死相向!”

申小甲叹息一声,拍了拍花绯的肩膀,让其暂且平息怒火,再次吆喝一声,多加了一碗煎蛋面,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盯着老叫花,不咸不淡道,“我想要打听的消息很多很杂,有些的时间也比较久远,你能行吗?别吃了面,什么忙也帮不上,到时候我就只好新账旧账一起算了。”

“男人怎么能说自己不行!瞧好吧,你这一锅红烧肉外加一碗煎蛋面绝对没打水漂……”老叫花吧唧一下嘴巴,右手放在唇前,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高喊道,“孩儿们,出来露个脸吧!”

哨音未落,只见红尘客栈门前突然涌现出一大群衣衫破烂的叫花子,大大小小,高高矮矮,俱是手里端着一个缺口的陶碗,握着一根翠绿竹棍,一脸憨厚地看向老叫花和申小甲几人,咕叽咕叽的声响此起彼伏。

申小甲嘴角抽搐几下,伸出右手食指快速地数了一遍,面色难看道,“好家伙,八八六十四,我还得再买六十四碗面?你从哪找来的这些人,靠得住吗?”

“昨晚外面太吵,我在客栈后巷里睡不着就去城里溜达了一圈,顺手捡来的这些人……随便靠,都是无依无靠的穷苦人!”老叫花咕咚喝了一大口面汤,擦了擦嘴道,“噢……还有啊,这些人只是一部分,客栈门太小,你没看全,左右两边应该还有不少,大概一百六十多人吧,我也没统计过……”

申小甲顿时身子一僵,脸色变得比吃了苍蝇还要难看,咧咧嘴道,“你这是要做丐帮帮主啊!”

“错!”老叫花转眼间便将一碗煎蛋面吃了个干干净净,站起身来,一脚踏在长凳上,鼻孔朝天道,“我是要做乞丐皇帝!”

楚云桥缓缓地放下手中的碗筷,淡淡道,“皇帝二字你也敢说,就不怕被人听见了……拿你的人头去官府换赏钱吗!”

“我都这么一大把岁数了,岂是贪生怕死之辈!”老叫花偷偷摸摸地又端走楚云桥还剩下的半碗煎蛋面,满脸无所谓地笑道,“更何况,我只是乞丐皇帝,又不是要去做天下人的皇帝,凭什么砍我的头!除非当今朝廷腐坏至极,让天下人都做了乞丐……”

申小甲双眼微眯道,“乞丐变成皇帝的也不是没有,听说当今圣上的爹就是乞丐出身,开局一个碗,最后打下整个大庆江山!”

老叫花立时被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几声,正要强辩几句,却瞧见坐在不远处的安乐郡主扭头看向自己,急忙地端着半碗面条缩到一个角落里,垂下脑袋,吭哧吭哧地吸溜起面条来。

安乐郡主朱慈曌盯着老叫花的身影,感觉似曾相识,不由地蹙起眉头,招呼一声四周的仆从,气势汹汹地走向申小甲几人,冷笑道,“还真是冤家路窄啊,原来你们是一起的,那今天……”

“阿弥陀佛!”一个锃亮的光头突兀地出现在申小甲和朱慈曌之间,难了双手合十念诵一句佛号,笑眯眯地盯着朱慈曌道,“施主,你忘记昨夜答应贫僧的事情了吗?要不要贫僧再帮你回忆回忆?”

大堂内顿时变得落针可闻,就连朱慈曌那扑通扑通心跳声都能听见。

常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

朱慈曌身在皇家,纵然是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却也懂得这句常言的道理。她从小便接受过朱氏很多特殊的教育,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装疯卖傻,识时务者为俊杰。

众所周知,大庆的第一位皇帝朱远长便是靠着装疯卖傻从乞丐变成了果大帅的亲兵,而后又娶了名门马公的女儿。争夺天下时亦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根本不会给敌人打败自己的机会,所以平生也就从无败绩。

直至大闵倾覆,诸侯并起,各自割裂为王,此时朱远长才开始显露自己的锋芒,挟无敌之势,灭齐伐魏,占领中原大部分领土,建国大庆,立年号永定,庙太祖!

而身为太祖的子孙,自然也是装疯卖傻的个中好手。譬如,当今圣上便是在牛棚里装疯了好些年,吃了许多牛粪才坐上了那把龙椅。

朱氏家训,傻笑能化解一切矛盾。

“呵呵呵……”朱慈曌看着难了那温暖的脸庞,傻笑几声,伸出食指轻轻在难了的胸膛画着小圆圈,辩解道,“小和尚哥哥,你误会了,人家刚刚的话还没说完呢……其实我想说的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昨夜我们都已经握手言和了,今天就一起把酒言欢,成为知己好友吧!”

难了摸了摸光头,狐疑道,“是这个意思?”

“当然了,”朱慈曌急声答道,“我爹从小就教育我要与人为善,不可因为自己是皇亲贵胄就骄纵,昨夜其实我只是急着出去办点事,所以被这位小兄弟撞了一下才会有些气恼,平时我可温柔了,跟谁说话都轻言细语的,生怕说话太大声把别人的胆子吓破了……”

难了认真地盯着朱慈曌那双真诚的眼睛看了片刻,半信半疑道,“如此便好,希望是贫僧以小人之心度郡主之腹了。”

“那什么猪吃枣郡主……”申小甲从难了身后探出脑袋,忽然道,“我没有听错的话,你刚才是不是说想要和我把酒言欢,成为知己好友来着?”

朱慈曌眼底闪过一丝厌恶,脸上却依旧堆满了笑容,点点头道,“嗯哼,是的呢,小兄弟不愿意吗?”

申小甲斩钉截铁道,“我愿意!不过,我马上要出去办案了,把酒言欢恐怕是没时间了……”抓起桌上的昭雪令,对着朱慈曌扬了扬,“看见了吧,是要去替圣上排忧解难的。”

朱慈曌冷冷地扫了一眼昭雪令,皮笑肉不笑道,“那还真是遗憾呢,圣上的差事要紧,小兄弟赶紧去忙吧!”

“欸!其实我的意思是……”申小甲腼腆地笑道,“既然咱俩是知己好友,而我又在帮你家大伯做事,你是不是该表示表示?”

朱慈曌冷笑一声,语气森然道,“敢和皇家谈条件,你的脑袋不想要了吗?”

申小甲用手指戳了戳难了的后背,缩着脖子道,“大师,你看她好凶噢,一点都不像要跟我做朋友的样子。”

“阿弥陀佛!”难了清了清嗓子道,“朱施主你……”

“不凶不凶,”朱慈曌慌忙地对申小甲挤出一张难看的笑脸,语气平和道,“那你想要什么样的表示呢?只要不是太过分,本郡主可以替圣上犒劳你一番。”

“也没什么,”申小甲抿了抿嘴唇道,“要想马儿跑,总得先给马儿喂草吧……我先前肚子饿了,叫了几碗煎蛋面,结果刚刚发现自己身上的银钱不够,所以想请郡主帮我垫付一下,待到他日圣上的奖赏下来了,我再还给你……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几碗面钱你都付不起,也真是够寒碜的……”朱慈曌轻蔑地瞥了申小甲一眼,傲然道,“行了,这个要求不过分,你的面钱就挂在本郡主账上吧,那点渣渣算不了什么!本郡主就当是好心施舍给叫花子了,你该去哪就去哪,别搁这儿瞎蹦跶了,讨人嫌!”

申小甲面色一喜,侧脸看向刚好又端着一碗面走过来的小二,豪气干云道,“呐,你听见了啊,我的面钱都挂在郡主的账上!劳烦……再来一百八十碗煎蛋面!每个碗里必须要有两颗蛋!”

第一百一十章 虽千万人,吾亦往矣 无论什么东西一旦数量多了起来,便会显得格外壮观。

一如小小的红尘客栈内挤满了一百六十二个乞丐,每个乞丐手里都捧着一碗有两个煎蛋的面条,稀里哗啦地吸溜着,整齐划一,声势浩大。

一如并不魁梧的申小甲手边摞着十六个大大的海碗,每个海碗干净得如同刚被冲洗过一般,洁如明镜,光可鉴人。

站在柜台后面的店小二和客栈老板喜滋滋地瞧着眼前的盛景,眉开眼笑。

站在柜台前的朱慈曌面色铁青地看着面前的噩梦,咬牙切齿。

申小甲舔干净最后一个海碗,长长地打了一个嗝,一抬眼,才发现楚云桥和花绯早已没坐在桌子旁,纳闷道,“你们站那么远干什么?”

“怕被你溅一身汤,就好像我现在这样……”蹲坐在桌脚边上的老叫花指了指自己满脸的面汤,尤其特意指了一下左边脸颊上的那根菜叶,欲哭无泪道,“有你这么吃面的吗?我这边刚吃完一碗,你那儿已经吃了十六碗!你这是哪是吃面,是在倒面!动作这么大,也不提前打声招呼,泼你爷爷一脸!”

一旁的难了也刚刚吃完一碗面,擦了擦嘴,语气平和道,“阿弥陀佛!申施主,你确实应该注意一下吃相,方才的模样甚是难看,很容易吓着小朋友。”

“没法子,”申小甲用袖子抹了抹嘴,爽朗地笑道,“穷苦家的孩子都是饥一顿饱一顿,哪顾得上吃相好看不好看……”伸了一个懒腰,站起身来,扫视四周,“一饱解千愁,既然大家都吃饱了,就动起来吧!诸位,烦请附耳过来,小子我有事要麻烦大家跑跑腿!”

话音一落,所有叫花子都像潮水一般涌向申小甲,乌泱泱地围成一圈又一圈。

一饭之恩,当涌泉相报。

这一刻申小甲不禁有些动容,因为倘若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他那个年代,这种情况下很多人大都只是道谢一声,便会扬长而去,更有甚者,不仅不感恩,还会指着申小甲的鼻子恶狠狠地骂一句,“王八蛋,凭什么你一个人吃十六碗!为什么你只是请我们吃面,而不是吃烤鸭!”

有句话叫古道热肠,还有句话叫人心不古。历经两世的申小甲此刻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眼眶都有些湿润。

深吸一口气,申小甲轻咳一声,攀着一个乞丐的肩膀,低声道,“大家都凑近一点,身子矮一些,接下来我要讲的是非常机密的事情,不可被他人听见……”

“好!”所有乞丐齐声应诺,尽皆弯腰躬身,挨挨挤挤凑成一个大圆饼。

立在圆心的申小甲有意无意地看了朱慈曌一眼,而后便刻意压低声音叽里咕噜地交代起来,不时地还用手指点了点几名乞丐,像是在分配什么任务。

朱慈曌盯着申小甲那副可恶的嘴脸,恨得牙根直痒痒,很想过去听听申小甲到底打算怎么做,却又拉不下来脸面。

方才等待客栈厨房烹烩面条的过程中,她曾悄悄派人去打听过所谓的昭雪令,知道了城内的祝融之怒的天火案件,顿时也颇感兴趣。尤其而今她已经完成了这趟出门最主要的任务,剩下的时间颇为闲暇,便很想看看申小甲打算如何破案。

正当朱慈曌还在犹豫要不要派一两名仆从混进去的时候,申小甲已然讲完,站直了身子,对着所有乞丐微微躬身,抱拳一拜,郑重道,“白马关的安宁……就有劳诸位了!小子在此先行谢过!”

一百六十二名乞丐闻言顿时豪情万丈,俱是神情一肃,躬身还礼道,“理所应当,义不容辞!”

齐呼之声犹如山崩海啸,响遏行云。

最后一个辞字还在客栈内回荡时,一百六十二名乞丐早已涌出客栈,四散离去。

申小甲看着那些奔忙的背影,唏嘘不已,正了正衣衫,一甩额头的刘海,对跟在身后的楚云桥几人说道,“走吧,咱们也该去见一见那位动不动就喜欢烧人玩的混账祝融大神了!”

难了忽地闪身来到申小甲面前,呵呵笑道,“贫僧既然吃了施主一碗面,自当也出一份力。别的忙或许帮不上,但可以在施主遇到一些冥顽痴妄的火神信徒时,动动嘴皮子,尝试说服一二。”

“说服……”申小甲想起昨夜的场景,面皮微微一抖,干笑道,“那就麻烦大师了,希望那些信徒能够稍微听话一些,否则大师的嘴皮子恐得磨破。”

“不打紧,虽千万人,吾亦往矣!”难了和煦地笑道,“而且,其实贫僧这些年在这白马关内亦是有不少跟随者,所以真要以人数来讲道理的时候,我的道理也一样很大。”

申小甲惊讶地看了难了一眼,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突然觉得自己手上的老茧还是太少了一些,以后要是说服他人的时候,很可能手掌会红肿得跟猪蹄一般。

一旁的老乞丐低着头,忽然道,“那什么……我就先不过去了,还有点其他的事情要忙,一会儿处理完了再去火神庙找你们。”

申小甲大有深意地噢了一声,瘪了瘪嘴道,“无所谓,反正你老胳膊老腿的也帮不上什么忙,自便吧!”

说罢,申小甲便昂首挺胸地跨步走出客栈,楚云桥和花绯有说有笑地跟了上去,难了深深地看了老乞丐一眼,也飘身离去。

待到客栈重新安静下来以后,老乞丐转身回到先前的桌子旁,威风赫赫地坐下,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对店小二招了招手道,“劳烦再来一碗煎蛋面,这回只要一个蛋即可!”

店小二瞄了一眼朱慈曌,试探道,“账还是挂在您这里?”

“凭什么……”朱慈曌冷哼一声,面色不屑地盯着老乞丐道,“本郡主今天打发给叫花子的钱已经够多了,不会再多花一文!”

“你还是请我吃碗煎蛋面比较好,毕竟做了错事要付出代价……”老乞丐微微侧身,背对着朱慈曌,寒声道,“不付这碗面钱,就要拿别的东西抵你的命!”

“错事?”朱慈曌蛾眉紧蹙道,“我做什么错事了?”

老乞丐拍拍手,轻描淡写道,“曌儿,你不用再盘算那盒子什么时候能到你父王手里了,它已经回到了它原本存在的地方……”

如同在证明老乞丐的话一般,一颗人头突然从客栈屋顶掉了下来,骨碌碌地滚了几圈,在距离朱慈曌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正脸朝上,披头散发,正是先前离去的那名女婢的脑袋。

朱慈曌盯着女婢脸上那惊恐万分的表情,顿时打了一个寒颤,冷冷道,“你是谁?居然敢动我的东西,敢杀我的人,真是活腻了吗!”眼底闪过一丝狠厉,对守护在四周的仆从挥了挥手,“来人啊,帮这老家伙重新做人!”

十几名仆从干脆地应诺一声,瞬即一窝蜂扑向老乞丐,各自使出自己的绝活,似乎想要一雪昨夜在难了那里受到的耻辱。

刷刷刷!

在十几名仆从冲到和老乞丐后背只剩下一丈左右的时候,七道身影乍然从天而降,落在那一丈之间,砸碎块块地砖。

老乞丐端起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口,面无表情道,“动作轻点,别吵着其他客人!”

七名同样身穿破烂衣衫的青年乞丐轻喝一声,“喏!”

话音落下的瞬间,七名乞丐青年同时瞬身闪出,几个呼吸间,便将所有仆从的脖子扭断,像扔垃圾一般随手丢出客栈。

“大内密探……”朱慈曌定睛看清那七名青年乞丐的容貌,扭头看向云淡风轻的老乞丐,颤声道,“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老乞丐嘴角浮起一丝嘲弄的笑意,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回头盯着朱慈曌,不怒自威道,“我是你大伯!”

第一百十一章 以迷信打败迷信 扑通!

红尘客栈内,安乐郡主朱慈曌双腿一软,跪伏下去,瑟瑟发抖。

扑通!

巍峨如山的朱红色火神雕像下,数百上千的红衣信徒五体投地,虔诚一拜,目光坚定。

申小甲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看着眼前颇为震撼的场景,长叹一声,不禁有些不自信起来,为自己能否破掉这一尊长在人心里的火神感到深深的担忧。

他终于知道了史元典为何一直不动这尊雕像的原因,哪怕手下的官员被烧死,哪怕事情已经捅到了当今圣上那里,也没有一把火毁掉这座庙。

法不责众,众怒难犯!

迷信的人最没有理智,最不讲道理,若是摧毁了他们心中的信仰,犹如摧毁了他们的人生。他们会疯魔,会癫狂,会做出各种非常人的举动,酿成不堪设想的恶果。

“这就是神佛的力量!”

站在申小甲旁边的难了双掌合十,念诵一句阿弥陀佛,无悲无喜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圣人从来都没有关心过这些人,所以他们才会投入神佛的怀抱,这是因果。申小施主,你想在这里重现月城的事迹很难,大约比登天还难。”

“大师,你可能对我有点误解……”申小甲淡淡道,“其实我并不厌恶神佛,也不反对一个人有信仰……泥巴做的神佛只受人间香火,并不会无故使坏添乱;有信仰的人有所求,有希望,有想要守护的东西,是活生生的人,也不会无缘由地为祸天下。”

“那申小施主为何要斩掉月城里的月神?自你走后,那里已经成为一片无神之地,突然冒出很多人在宣扬你所谓的科学理论,讲人的由来,讲神的虚假。他们不信来生,只论今朝,令任何神佛都难以在月城立足,无神可依,无佛可附。自然的,他们……已经成为了被众神佛抛弃的人!”

“人在世间,神佛在天上,如何依附?尘世人,所能依靠的不过是自己的这双手而已……我不知道月城的那些人将来会怎么样,但我知道他们现在比以前有月神庇佑的时候更快乐。自己挣得的一文钱,就是自己的,不需要再切下一半捐给什么事都没做的月神。没有谁可以不劳而获,这便是我要斩掉月神的原因。”

“可尘世人已经活得很不容易了,你又告诉他们从今往后只能靠自己,何其残忍?”

“世道就是如此残忍,如果他们不接受,那便想法子去改变,如果既不接受,又不去改变,活该苦死他们!”

“人这一辈子已经够苦了,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现在你还要给他们加一道,明智慧苦!”难了指了指红衣信徒中的一位老者,满脸慈悲道,“看见那边那个老人家了吗,你可知道他为何磕头的时候比别人都要用力?”

申小甲摸了摸鼻子道,“磕得比别人用力,一定是心愿也比别人更大一些……他这么一大把岁数了,应该不是为自己求,妻子?儿子?孙子?”

“都不是,他已经没有家人了,只能为自己所求……他叫杨老实,名如其人,老老实实地活了一辈子,却依然一事无成,这不算什么,世上庸碌之辈不知凡几……可他躲过了荣华富贵,却没逃过苦难。”

“这是正常的,我以前生活的地方像他这样的人更多一些……财富流向了腰缠万贯者,贫困流向了吃苦耐劳者,常人就算是活得再努力,也无法越过那一道先天的鸿沟……”申小甲话锋一转,瘪着嘴道,“所以,这个老杨头是在求来生?”

难了摇了摇头道,“这辈子都没有过好,讲什么来生……他啊,是在求死!求一个好死!他的妻子十年前死于瘟疫,死时面上千疮;他的儿子六年前死于兵乱,死时身有百孔;他的孙子三年前死于饥荒,死时瘦骨嶙峋!而今,终于轮到他了……”

“他这不是好好的吗?”

“他很快也要死了……去年冬,他被城中的大夫诊断出患有痨病,活不过这个秋天了。人活一世,生死之间,还有老病,而今他不过是想要求一个无苦无痛的死亡……申小施主,你说说看,他不求神佛,还能求谁?”

“有病就去治啊!”申小甲皱眉道,“即便你们这里治不好肺痨,总有调理缓解的法子……”

“那些法子都太贵,一副药便需十两银钱,”难了语气平缓道,“只有生活在上层的权贵才能支付得起,普通百姓一辈子都可能攒不下十两碎银。而来拜神求佛就便宜得多了,磕头不要钱,跪拜不要钱,就连他身上那件红衣都是火神庙的庙祝赠送的。”

申小甲侧脸看向跪在人群最前面,须发花白的庙祝,双眼微眯道,“不要钱的,往往是最贵的。”

正在这时,和楚云桥一起站在申小甲身后的花绯忽然惊咦一声,随即缩头缩脑地躲了起来。

申小甲回头瞟了一眼缩在自己背后的花绯,纳闷道,“花绯姑娘,你这是……”

“那边那个挎刀的……”花绯指了指一名守在火神庙门旁的士兵,低声解释道,“入城的时候就是他最先发现我偷溜进来,像只疯狗一样地撵我!”

“别怕,你现在是我的人了,有小爷罩着,他不会再追捕你……”申小甲循着花绯的手指看去,洒然地笑了笑,宽慰花绯两句,正要移动目光时,忽地瞥见那名佩刀士兵身上某处有些白色粉末,嘴角浮起一丝冷冷的笑意,轻咳一声,肃然道,“拜神已经观赏过了,接下来咱们还是办正事吧,先进庙里看看那具新鲜出炉的尸体再说……”

“噢,对了,难了大师……”申小甲顿了一下,扭头看向难了,眨眨眼睛道,“现在劳烦你想办法说服一下这些信徒,让他们暂且先离去。我等下需要勘查现场和检验尸体,他们跪在这里会让我很不方便……”

“好说好说……”难了笑眯眯道,“人多眼杂确实不方便,贫僧这就帮申小施主清场!”

“那个……”申小甲见难了立时就要走向人群,抿了抿嘴唇道,“大师啊,我想多嘴问您一句,这么多人,你打算如何说服?倘若还是按昨晚的法子,恐怕会有点浪费时间……”

“阿弥陀佛……贫僧自然不会那般顽固,不懂变通,这次法子很简单,”难了呵呵一笑,一脚踏在虚空中,在上千双眼睛的注视下,缓步走向雄伟的祝融火神像,泰然自若地吐出后半句,“以迷信打败迷信!”

第一百一十二章 和尚,儒生,道士 一步一步走上雕像的额头。

一步一步踏在人们的心头。

转身,展袍,拂袖,难了面向信徒盘膝坐于火神雕像头顶,望了一眼天上的烈阳,喟然道,“生命啊,它就该耀眼如火!”

一时间,两幅截然相反的神佛之像和谐地交融在一起。

伟岸的火神祝融手握朱雀旗,怒目圆睁,俯瞰众生。

渺小的难了大师手拨念珠,面色祥和,眼神悲悯。

数百上千名信徒俱是停下跪拜,霍地站起身来,满脸怒容地盯着火神像上方那颗闪亮的光头。

站在最前面的庙祝仰面看向难了,双目喷火道,“难了大师,你这是何意?”

“这意思还不明显吗?那我直接说吧……”难了微微笑道,“我佛想和你们的祝融大神聊几句,所以请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暂且离去。”

庙祝冷哼一声,双眼半眯道,“佛家与道家向来井水不犯河水,都不是一个部门的,有什么好聊的!”

“你这就狭隘了,”难了不疾不徐道,“大家都是吃人间香火的,有竞争,自然也要有合作,偶尔聊几句闲话很正当。”

“你想聊就可以聊吗?问过祝融大神的意见没有?问过我一千信众的意见没有?”

“第一,不是我想聊,是佛祖想和祝融大神聊几句私密话,尔等在此,多有不便!第二,我马上就会问一问祝融大神的意见,你这么快急眼作甚……第三,神佛之间的事情,需要问过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的意见吗!”

“真会扯大旗……”庙祝冷笑道,“快问吧,当着我们的面问!我倒要看看,祝融大神会不会搭理你!”

“还真是冥顽不灵,你这样疑神疑鬼如何能贴近神佛之心……”难了轻叹一声,左手竖掌于胸前,右掌按在火神雕像的头上,神情庄重道,“贫僧乃祝国寺弟子难了,今日诚心来访,叩问赤帝祝融大神,可愿与我佛论道否?”

余音落下,场中立时静寂无声,所有人都在等着火神的回答,抑或是在等着难了出丑。

一息,两息……十息之后,仍旧毫无回音。

正当庙祝想要出言讥讽难了的时候,一道雄浑的声音突兀地在难了身下响起,“可!”

所有人都被这道声音惊了一跳,因为他们的目光一直都落在难了身上,而难了此时并未开口,那么这道声音从何而来,又是由谁发出的呢……答案显而易见,只能是那尊威严的火神。

因而,那道声音还在回荡时,许多信徒便毫不犹豫地再次跪拜下去,眼中满是狂热的神色。

甚至就连楚云桥和花绯亦是一脸震惊地盯着火神雕像,不禁也开始对能够通神的难了肃然起敬。

只有站在人群之外的申小甲表情怪异地看向难了,嘀嘀咕咕道,“原来腹语还有这样的妙用啊……这光头颇有些做神棍的潜质,说不定将来可以一起共同富裕……”

庙祝扫了一眼四周跪拜在地上的信徒,尽管明知那声音不可能是火神发出的,却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毕竟自己曾经也这么做过,皱了皱眉道,“既然祝融大神应下了,那么……你家佛祖何在,诓骗大神可是要遭天谴的!”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居然这么浅薄……”难了摇了摇头,斜眼看向庙祝道,“本来我佛不愿搅扰世人生息,但如今也不得不洒下几缕佛光了……只是你这般逼迫神佛,今日之后恐难继续担任火神庙庙祝的职责了,不信神佛的人,怎可常伴神佛身侧!”

话音一落,不少信徒也都眼神怪异地看向庙祝,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以前那些心愿之所以没有实现,不是因为祝融大神没有听见,而是恼于庙祝常伴左右,才会不愿降下神通搭救他们。

庙祝注意到信徒眼神的变化,面色铁青道,“只要你能让佛祖显身现灵,我自会离去,并且……从今往后不再靠近火神庙半步!”

难了摇头叹息一声,面色平静道,“阿弥陀佛,施主你又何必如此,贫僧刚才只是说让你不要再担任庙祝一职,而非让你不祭拜神佛……难道说,你从始至终都不是诚心想要祭拜神佛,只是把它当成一种厌烦的任务?”

“你……”庙祝感受到投射到自己身上的那些目光瞬间变得滚烫起来,立时涨红了脸道,“休要血口喷人,我侍奉祝融大神三十余载,日日勤勉,一颗诚心天地可鉴!你说这么多子虚乌有的恶语,莫非是知道自己无法让佛祖显露神通,怕自己下不来台?其实不必如此,只要你跪下来对着祝融大神磕几个响头,这事儿可以揭过去……”

转瞬间,所有的目光又都聚集到了难了的身上,同样的滚烫。

抱着膀子看戏的申小甲啧啧叹道,“果然道不同,不相为谋啊,没想到这白马关内佛教和道教的教义之争已经到了如此酷烈的程度。”

一旁的楚云桥蛾眉微蹙,不解道,“那庙祝的话不算什么狠毒之言,又没到生死相向的地步,谈不上酷烈吧……”

“让一个和尚拜一个道教的神,这不是比要了人家的命还过分吗!道家主求长生不老,佛家主宣轮回重生,两者一生一死,难以相容,看来那光头今日之举并非全然为了帮咱们,而是也想趁机独占这满城的香火……”申小甲歪着脑袋地看向难了,表情玩味道,“如此,我倒是对他接下来要显示的本领有些期待了,想来准备良久了吧!”

楚云桥和花绯立时恍然大悟,俱是满脸兴奋地看向难了,一副等着大戏开场的模样。

众人瞩目下,难了再次叹息一声,而后不再言语,缓缓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嘴唇微动。

一阵轻扬的禅音响起。

金光裂云,自九天而下,透洒满城,佛光普照。

火神雕像上的难了周身裹上一层璀璨的金辉,宛若佛陀。

刹那间,场中人心中尽皆生出一种无来由的安宁平和,忍不住想要跟着诵唱。

庙祝的脸色登时变得煞白,眼底闪过一丝不甘与凶厉,偷偷对跟在自己身旁两名佩刀的忠实追随者使了一个眼色,慢慢抬起右手,袖口遥遥对向难了,左手搭在右手手臂上,轻轻一按。

咻!

一支短箭乍然迸出,笔直地射向难了,疾如闪电。

与此同时,那两名庙祝的忠实者突地抽出腰间的钢刀,猛地高高跃起,劈向难了,刀锋寒光闪闪。

难了仍旧紧闭双眼,却彷佛看见了那支短箭和那两把刀一般,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意,诵念一句阿弥陀佛,右手向上一举,而后外象缓慢实则迅猛地向下一按,低喝道,“大慈大悲普渡手!”

一只巨大的掌印陡然在云间佛光处聚起,呼啸而下,带着无可匹敌的风雷将那两把钢刀和那支短箭压进尘埃里。

嘭!地砖碎裂,地面下沉,凹陷出一个手掌模样的大坑。

坑底趴伏着浑身颤栗的庙祝和他的两名忠实追随者,以及那支短箭和两把刀。

便也在这时,火神庙左右两侧突地走出几十名身穿白色僧袍的沙弥,围坐在火神庙四周,双手合十,双目紧闭,接续着难了的禅音诵念。

刹那间,火神庙前佛音浩浩荡荡,震彻寰宇。

一座比火神雕像更加雄伟的佛相在难了身后凝成,闭目微笑,法相庄严。

难了眼神怜悯地看向下方的庙祝,淡然笑道,“庙祝施主,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本来可以好好商量的一件事,非要搞到如今这副局面,皆是你自己求来的果报……因为你,从今往后,这白马关城内的众生便只好舍弃他法,独信佛理了……”

庙祝羞恼地挣扎站起,正想要强辩几句,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甚至连半个字也吐不出来,满脸惊恐地扭转脖子,看向身后某处。

百步之外,一抹蓝色的身影从人群中闪过,骤然停在火神雕像下,轻轻拍了拍庙祝的肩膀,漠然道,“你是说不过他的,还是我来试试吧!”

难了的脸色第一次有了些微变化,直勾勾地盯着蓝衣青年道,“闻人不语,你来凑什么热闹,这是我佛门和道家的香火之争,你们吃百姓粮的儒家就不要添乱了……”

闻人不语无奈地瞟了一眼不远处的申小甲,苦笑道,“我也不想凑热闹啊,本来只想默默地当一个观察者,帮我师父看清楚那个人的心思就回去……可是实在看不下去了啊,我很难想象这白马关的百姓都剃成光头的场景,何其恐怖!所以,只好斗胆向难了大师论道一二了!”

难了也瞟了一眼申小甲,轻笑道,“有意思!没想到那位先生竟也动了其他的心思,这世道果真变得越来越有趣了……既然想和我论道,那便拿出你的道理让我先看看,以免你道行不够,白白浪费大家后面的时间!”

闻人不语谦和有礼地点了点头,扯下别在腰间的一本书卷,摸出一支狼毫笔,一边飞快地书写下几个字,一边朗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话音落,一股无形劲气自书卷荡漾而出,荡散了浩浩荡荡的禅音,荡散了难了身后雄伟的佛相。

也荡开了天上的云光。

就在场中所有人都惊叹不已时,祝国寺红塔下,一名身穿破洞道袍,满脸胡渣的中年收回投向武痴庞庆灵牌的目光,转而望向佛光涣散处,幽幽一叹,身形骤然从原地消失。

数十息之后,一把红色的木剑自火神雕像上方的云端坠落,深深插进地砖内,在地面上扎出几道弯弯曲曲的裂痕,犹如晴天霹雳。

破洞道袍中年缓缓飘下,立在剑柄上,缭乱的发丝迎风飘动,摘下腰间的葫芦,拔开木塞,咕咚灌了一大口,洒然道,“道可道,非常道……既然你们要论道,岂能少了我道痴!”

第一百一十三章 在场的都是垃圾! 剑气纵横,书香盈盈,禅音渺渺。

骇然的气势蓦地从三人身上冲天而起,搅动满城风云。

大象之间的争斗,蚂蚁自然是有多远躲多远,否则一个不小心,便可能被大象不经意的一脚碾成粉末。

顷刻间,场中所有信徒仓皇散尽,就连庙祝也跑得无影无踪。

与其他人不一样的是,庙祝惶恐心惊的是那把红色的木剑,那句话中平淡的两个字,道痴。

难了最多也只是想让佛门独占满城的香火,而道痴却是很可能会把他这个丢尽道门脸面的人斩成碎片,以儆效尤。

天下道痴,亦正亦邪。

“道痴?”申小甲忽地想起前世看过的一部影视剧,歪着脑袋道,“不该是个女人吗?他是不是姓叶?”

楚云桥微微蹙眉道,“为什么要是个女人?你希望他是个女人?还有,他是道门天师府的大弟子,怎么可能姓叶?天师府的人都姓张,道痴单名一个野字,心野了收不回来的野字!”

申小甲被自己口水呛了一下,干笑道,“不是,别误会,他是不是个女人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以前在老家看过一出戏,里面有个姓叶的女侠,外号就叫道痴……”轻咳一声,急忙转意话题,“你说他是天师府的弟子,哪个天师?”

“这大庆……不对,是这个世上只有一个天师府,”一旁的花绯插话道,“那就是龙虎山的天师府,超然世外,一心求道,就连大庆皇帝都要以礼相待……”

楚云桥补充道,“如今的江湖有四大绝世高手,和尚,女帝,剑圣,鬼面人……但在他们之上还有高手,只是那些人大多隐世不出,天师府的老天师就是其中之一。”

“明白了,就是比老曲还要高一个等级……既然老天师是隐世高手,”申小甲瘪着嘴道,“那这个什么道痴为何还在外面蹦跶?”

“道痴不一样,”楚云桥解释道,“他是天师府的问道者,就像身为佛门红尘行者的难了一样,需要入世炼心,才能真正体悟大道。”

“原来如此……”申小甲忽地想起什么,轻声问道,“他是道痴,跟那个什么武痴庞庆、棋痴师堰是什么关系?”

楚云桥眼神复杂地答道,“我曾听人说起过,大庆左相魏长更手下有四个非同寻常的人物,天下三痴便是其中三人。棋痴善于布局,武痴喜好收集天下武学,而道痴则是醉心求道。棋痴和武痴称魏长更为恩师,道痴虽仅是称呼其为魏相,但和另外两人也是情如同门……”

“等等,”申小甲拧着眉毛道,“他既是天师府的弟子,又醉心求道,怎么还和朝廷的人搅在一起?”

“这就是道痴比较特别的一点,”花绯忽然道,“只要你的道理比他的道理有道理,他就会拜你为师,否则就会杀了你。听说几年前他到京都游历,碰巧遇上了魏长更,然后两人论道了一番。最终的结果是谁也没把对方说服,但魏长更以天下二字在气势、眼界上略胜半筹,所以道痴便留在了魏长更身边,想看看那天下二字如何成真。”

申小甲盯着那道站在红色木剑上的身影,隐隐有些不妙的感觉,低声道,“他和武痴庞庆相比,谁的武功更高一些?”

花绯撅着嘴反问道,“武痴庞庆杂而不精,道痴张野一把木剑横挑江湖,你说谁更厉害一些?”

“那这个就……来者不善啊!”申小甲扫视四周,发现只有自己三人还在看热闹,咧咧嘴道,“咱还是先到庙里去办正事吧,搁这儿杵着太扎眼了……”

“这儿是火神庙,道痴是道门中人,相当于半个地主,所以准确地来说,你才是来者!”花绯斜眼看向申小甲,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笑嘻嘻道,“别着急走啊,儒释道三位人杰齐聚论道,这可是难得一遇的大场面,看完再进庙里去查案嘛!正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有什么好看的,大道理听得再多,也过不好这一生……”申小甲翻了一个白眼,快速转身,轻手轻脚地绕过火神雕像,朝着火神庙门内走去,刻意压低声音道,“你要想看,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慢慢看!云桥,咱们先进去,等下给我搭把手……”

便在此时,坐在火神雕像上的难了忽地扭头看向申小甲,眼睛眯成两道弯月亮,高声道,“申小施主,你且先进去办差事,这里交给我一个人便好!”

“靠!做了一丁点事,就要让全世界知道吗,能不能低调一点……”申小甲暗暗低骂一声,心中腹诽不已,回转身子,挤出一张难看的笑脸道,“那便辛苦难了大师了,你一个人能行吗?若是实在扛不住,可千万别勉强自己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算你再怎么看不惯道家和儒家,也别拿自己的命死磕,打不过就跑不丢人!”

难了闻言面色一僵,暗骂一声小狐狸,仍旧保持着脸上的笑容,淡然道,“放心,他们两个人还不够资格让我死磕,不信地话,你也可以留下来看两眼再进去办案!”

“不用了!”申小甲拱手道,“大师敢这般说话,定是有底气的,小子我还是先办差事要紧,毕竟身负圣上之期望,不敢懈怠啊!”

正当申小甲想要扭转身子,拉着楚云桥走进火神庙的时候,道痴和闻人不语突地不约而同吐出三个字,“等一下!”

闻人不语瞟了一眼道痴,眼珠子一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谦让道,“既然道痴兄有话想说,那我的话便可以不用再说了。”

道痴满脸不屑地哼了一声,侧脸看向申小甲,不轻不重道,“你就是申小甲吧?听说你很会讲道理,不如留下来和我们一起论一论,人多热闹些!”

闻人不语呵呵一笑,附和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申小甲顿时僵在原地,慢慢地扭动脖子,回头望向道痴,腼腆地笑道,“这位兄弟……你可别听其他人胡说,我这个人啊,其实嘴很笨的,也不懂什么道理,而且我向来低调做人,从来不喜欢凑热闹,所以像论道这种格调很高的事情就不瞎掺和了,诸位慢慢玩吧!”

难了面带微笑道,“申小施主平时确实很低调,想来月城烟雨楼诗会那一晚写下满楼诗文,也一定是被棋痴等人逼迫的,你们就不要为难他了……”

“还有此事?”道痴冷冷地盯着申小甲,故作讶然道,“诗文虽是小道,却也是道,能在诗文上有如此不俗的本事,对道的理解也不会弱。如此说来,传言并非不虚假,申小兄弟应当是很会讲道理的……今日道痴斗胆,恳请申小兄弟勿要藏私,不吝赐教啊!”

闻人不语看了一眼道痴,对着申小甲拱了拱手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申小甲嘴角抽搐几下,面色尴尬道,“我真不会讲道理……坦白讲,我诗文的水平也很低,那晚八十九首诗里面有八十八首都是抄的……”

“欸!申小施主,你这就有点过分了,那晚在场的还有当今文渊阁的大学士穆老夫子,连穆老都肯定了你的诗文水平,你怎能睁着眼说瞎话,说那些诗文都是抄的呢!”难了轻叹道,“谦虚是良好的品质,但过度谦虚就不对了……既然道痴和闻人施主盛意拳拳,你不若就留下来吧!”

道痴抱着双臂,目光幽幽道,“申小兄弟若是今日不给道痴这个面子也没事,他日道痴再单独拜会便是,一次不肯那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总会等到申小兄弟肯给面子的时候……”

“还真是道痴啊!”申小甲嘀咕一句,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无奈地摇摇头,拍了拍楚云桥的手背,让其先和花绯在一旁等候片刻,自己缓步走到火神雕像旁,抠抠脑门,扮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砸吧一下嘴巴道,“那小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不知这论道该是怎么个论法?”

“论道的论有个言字,自然是先用嘴巴说……”难了温和地笑道,“说不过了,再抡起手打一打!”

申小甲嘴巴发苦道,“那要是说得过,能不能就不打了?”

“说得过与说不过是相对的,”闻人不语轻笑一声,忽然道,“你说得过,那便意味着有人说不过,所以总会有人要动手。”

道痴瞟了一眼面色陡然发白的申小甲,轻蔑地笑了笑,傲然道,“多虑了,若是你能说得过我,按照我的规矩,非但不会对你动手,我还会拜你为师,诚心与你学道!而你要是说不过我,那你的命就是我的了,也不会有人对你动手,毕竟谁也不会跟一个死人较劲!”

“那你准备好磕头叫我师父吧!”申小甲一咬牙,一屁股坐在地上,梗着脖子道,“来来来,今儿个就让尔等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嘴强王者,什么是主角强大无匹的嘴遁神功!讲道理?不是我看不起哪一个,在场的都是垃圾!”

第一百一十四章 论道火神庙 空气突然安静了数十息的时间。

难了、道痴、闻人不语都怔怔地看着申小甲,脸上全然是迷惑的神情,他们搞不懂什么叫嘴强王者,也不明白什么是嘴遁神功,更不清楚申小甲那股子莫名的自信从何而来。

站在不远处旁观的楚云桥和花绯亦是呆呆地望向申小甲,眼神中满是难以置信,她们从未想过有人敢真的让道痴磕头拜师,也不敢相信有人敢对以巧舌如簧著称的闻人不语和最善打机锋的难了口出狂言,更不敢相信说出这话的居然是平日里怂眉怂眼的申小甲。

难了轻咳一声,打破尴尬的沉默,扭头看向道痴和闻人不语二人,温煦地笑道,“二位施主,你们谁先来啊?”

有意地忽略申小甲,内涵非常易懂……对,我就是看不起你!

道痴和闻人不语并不蠢笨,所以当即会意,亦是移开落在申小甲身上的目光,互相对视一眼,开始互相谦让起来。

“儒家,乃百家之首,还是闻人兄弟先来打个样吧!”道痴拱手客气道。

闻人不语摆摆手,温文尔雅道,“论道的道,亦是道家的道,当然应该是道门天骄的道痴兄先来给大家做个表率比较好……”

申小甲轻轻咳嗽一声,抿了抿嘴道,“我觉得……”

“我觉得你们也别争论了,”难了抢先一步,语气平缓道,“咱们所处之地乃是道门庙宇,那么道痴便是主人,应当最后来一锤定音,而我身为白马关内的僧人,离着火神庙比较近,算是邻居,以后还是要和睦相处的,不好第一个出来论道,所以闻人施主,这头一个只能……”

申小甲再次咳嗽一声,抠了抠鼻子道,“我以为我……”

“也罢!起头也是小生提出想要和难了大师论道的,的确应当展示一点诚意……”闻人不语出声打断申小甲的话,干脆利落地答道,“那小生便不再推辞,大着胆子班门弄斧一回,还请两位莫要见笑!”

难了和道痴点了点头,很有默契地齐声吐出一个字,“请!”

申小甲涨红了脖子,目光从三人脸上一一扫过,却发现没有一个人看向自己,甚至连一丝余光都没有投射在自己身上,愤愤地咽回将要脱口而出的话,闷闷地坐在地上,低头不语。

闻人不语闭上双目,定了定心神,再次睁开眼睛,深提一口气,翻开手上书卷的某一页,笔若游龙地挥洒出几行字,轻喝道,“大道无常,而人有伦常。曾子有云,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此为君子之道!”

语毕,书卷上的文字骤然跃出纸张,于半空中凝成一排排金光闪闪的词句。

“善!”难了和道痴俱是赞叹一声,点头以示认可。

申小甲瘪了瘪嘴,阴阳怪气道,“君子?君子可欺之以方!一个被人骗了还浑不在意的人,还能算是常人吗?人都有喜怒哀乐,没有怒的人都不能说是人!这样道怎么能教化世人,教出来的人不是蠢就是坏!”

闻人不语握着狼毫笔的手不由地微微一颤,皱起眉头瞟了一眼申小甲,随即闭目思索起来,空中的金色词句也消解弥散。

难了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却又很快地恢复古井不波的神色,清了清嗓子道,“闻人施主的道其实是先贤曾子的道,彼时彼刻与此时此刻大为不同,道理虽然也有一些道理,但并不适用。当下你该用你师父的仁义之道来论述,那可是让人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大道啊……”

闻人不语缓缓地摇了摇头道,“那是我师父的道,并非是我的道。”

“曾子的道也不能是你的道……”难了淡然笑道,“好了,有闻人施主慷慨示范,接下来就该贫僧聊一聊自己的道了!诸道因缘生,诸道因缘灭,因缘生灭道,佛言皆为空。诸道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方乐!”

话音未落,场中立时响起阵阵缥缈的佛音,沁人心脾。

“好残忍的道!”申小甲冷哼一声,打破佛音袅袅的祥和氛围,不以为然道,“若是照你这般说,世上的人都死光了,那才是大安乐!可人都没了,要这个道有何用!”

难了拨弄念珠的左手一僵,声音清冷道,“此寂灭乃是心之寂灭……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若心动则人妄动,即伤其身,痛其骨,世间诸般苦难接踵而至。”

“还是不对,”申小甲反驳道,“心都不动了,那和死人有什么区别,心动虽然会感受到苦痛,却也能感受到快乐!你不能因为有苦痛,便要舍弃感受快乐的机会,这样的道也不适合在世间传播,那样只会感染出一群行尸走肉罢了!”

难了面色陡然一寒,冷冷道,“那便索性身心皆归寂灭,由此还可再入轮回,一饮忘忧水,或能永获安乐!”

“你相信轮回,但不代表所有人都相信轮回……”申小甲眉头紧皱道,“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所有人相信轮回,可喝了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的你,还是这辈子的你吗?你都已经不是你了,那么……那个人是否安乐跟你有半文钱的关系!”

难了立时怔住,越是细细思索申小甲的话,心中的某种信念越是变得更加粉碎,额头不停地渗出颗颗冷汗,一滴滴地顺着脸颊落在火神雕像上,宛若火神悔悟之泪。

道痴终于收起了轻视傲慢,转身正对着申小甲,双眼微眯道,“你果然很会讲道理,那接下来……还请申小兄弟继续牙尖嘴利地驳斥一下道痴张野的道理!”

申小甲懒洋洋地站起身来,抖了抖红衫上的灰尘,掏了掏耳朵道,“请讲!”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道痴满脸郑重道,“因而,我以为,道者,阴阳也,孤阴不生,独阳不长,万事万物都应阴阳协调,方能自在欢喜,浩瀚如日月更替,渺小若男女生衍。”

霎时间,一幅日升月落的景象印照在所有人眼中,雄奇伟丽。

申小甲点了点头,赞同道,“阴阳确实是大道理,而且是人人都能看得见的大道理。这世上不能只有男人,也不能只有女人,否则都只会走向灭亡。只是此话由你说出,让我不得不产生一个疑虑……”停顿片刻,表情玩味地看向道痴,“敢问道痴兄弟可曾娶亲否?”

道痴皱了皱眉道,“某痴于问道,尚未成亲……但这和咱们的论道有关系吗?”

“当然!道痴兄不曾婚配,”申小甲认真地盯着道痴的脸,眨眨眼睛道,“那阴阳男女之事想来也并未亲身体验,如此说来……阴阳大道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当真懂得阴阳吗?”

道痴面色一滞,紧紧地攥起拳头,冷然道,“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别扯什么无为了,”申小甲歪斜着嘴巴道,“我就举个简单的例子……你,道门天骄的道痴,若是你什么都不做会怎么样?武功再高不用吃饭的吗,道理再大能换来银子吗?没有天师府的养育,你甚至都不能活到这般岁数,所以别谈什么无为了,活在这世上的每个人都必须有作为!”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这句话也不对,你觉得如今的世人多吗?我告诉你,再过几百年,这世上的人会更多,天之道也无法损其有余,只能靠人之道遏制。我再举个更浅显的例子,说,有一西方国家境内盛产某种植物,在与北方某族交易过程中将这种植物当作礼物赠送给了对方,岂料此举竟是害得北方异族流亡千里,最终族灭……其根由便是那种植物泛滥成灾,令其他作物无法生存!天之道,从来都是适者生存,而不管是有余还是不足!”

道痴脑中顿时一片轰然,尤其是在听见适者生存这四个字之后,更是如遭雷击,脚下一滑,落下红色木剑,立在距离申小甲仅有一只手臂的地方,木然道,“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你认为的善当真就是善吗?”申小甲背负双手,仰面望天道,“若是这天上的雨水多了,河里的水便会增涨,河水泛滥了,田地会被淹没,房子会被冲毁,世人家破人亡,这就是你所谓的上善若水?”

道痴脸色遽然变白,嘴唇微微颤动,却是再难吐出半个字。

申小甲长叹一声,拍了拍道痴的肩膀,故作一副老成的模样,嘴角微微上扬道,“道痴兄啊,你家祖师的道就如同先前那位不育兄弟讲述的曾子之道一般,其实放在有些地方有道理,但并不适合让而今的天下人作为行事之准则,因为这时代的车轮一直都是滚滚向前,从未停下过!还有啊,你可曾真正去寻求过你的道?”

申小甲的目光从道痴、难了、闻人不语脸上再度扫过,不紧不慢道,“你们的道或从书本而来,或从佛经而得,抑或是口口相传……那些都是先贤的道理,佛祖的道理,所以即便你们红尘炼心,入世问道,但论证的还是别人的道理,从来不是你们自己的道,自然会显得不堪一击,站不住脚!”

难了忽地抬起头,直视着申小甲的眼睛道,“那么你的道又是什么样的道理呢?”

“这话你终于问出来!”申小甲长舒一口气,脸上满是藏不住的兴奋与得瑟,眉飞色舞道,“别着急,我马上就给你们讲一讲我的道理……”

第一百一十五章 论公道,谁最霸道 一撩红衫前摆,申小甲抽出背上的火刀,扭转几下手腕,舞出一道游龙,右脚一踏地面,飞身跃向火神雕像,以刀为笔,在火神胸腹处雕刻下一个偌大的“道”字。

石屑漫飞时,申小甲飘身而回,收刀入鞘,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甩了甩黑白分明的刘海,大拇指朝外,指了指身后火神雕像上的道字,四十五度仰望天空,掷地有声道,“这便是我的道!”

道痴盯着那个遒劲刚猛的道字,紧皱眉头道,“这是什么道?”

申小甲斜眼看向道痴,“你没懂?”又扭头看向难了和闻人不语,瘪着嘴道,“莫非你们也没懂?”

闻人不语和难了顿时眼角抽搐几下,忍不住腹诽起来,你丫就写了一个道字,谁能懂!干咳一声,二人对视一眼,俱是面色难看地摇了摇头。

申小甲轻叹一声,“只能说你们不知道,不能说你们没懂……看来世上如我一般聪慧者果真凤毛麟角啊!”回转身子,指着脚下,铿锵有力地解释道,“道,所行之道路也!”

“这世上本没有道,求道者多了,便有了道!”

“故,无人,即无道,”申小甲顿了一下,一手指着火神雕像上的道字,一手指着自己的心口,淡然道,“人心,便是道,道只存于人心。”

道痴摇头反驳道,“不对!道本就存于天地间,四季更替,日月轮换,鸟兽虫鱼皆有道,即便这世上一个人也没有,道依然在那里!”

“道固然存在,可是鸟兽虫鱼能总结出道的规律吗?”申小甲双手背负身后,不疾不徐道,“这世上之万物,唯有人,懂得思考,明白道理,森林里的禽兽只为着生存,而不会停下脚步感悟天地,这是人类身为高级动物与其他生物的区别之一。没有人类将这些道理总结出来,那么这些道理也就不会在世间流传,甚至于连道这个字都不会存在!”

道痴总觉得申小甲这些话哪里不对,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诚如申小甲所言,若是没有人,确实不会有道这个字,那么道这种东西自然也就相当于不存在。

申小甲瞟了一眼低头苦思冥想的道痴,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人,需要在世间行走,便要开辟道路,需要吃饭穿衣,便要耕作劳动,研究天时,探讨五行阴阳……久而久之,人们就归纳出了许许多多的道。可以说,这些道其实是因人而生。”

“而人之根本,便在于心!有心者,才会探索思考,并将之铭记下来。若是一个浑浑噩噩,只知道苟活的人,大抵是不会有心思考虑什么是道……譬如这世上绝大部分的百姓,他们就不会去关心什么是道,因为他们自己的日子都一团糟,光是为了活着便已经耗尽心力……”

“我自月城而来,一路走,一路看,见过了朱门酒肉臭,也见过了路有冻死骨,渐渐地对于自己的道有了一些体悟,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公道!”

“公平的公,公正的公!”

申小甲收敛起脸上的笑意,正色道,“天下的路应该由天下人来走,凭什么只能有权贵富强的马车在上面行驶!人人生而平等,出身或许因父辈的努力程度而有贫富差距,但人格思想应当平等!每一个努力生活的人都值得被尊敬,也都应该有思考什么是道的闲情!”

“好一个公道!”道痴再次看向火神雕像上的那一刻道字,双眼渐渐亮了起来,“这个道,确实很工整!也很公正!”

难了点了点头,本想要赞许几句,忽地瞥见火神庙右侧有个老叫花一闪而过,藏进某个阴暗角落里,随即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侧脸看向申小甲,笑呵呵地问道,“申小施主的愿望很宏伟啊,只是这人人生而平等有些不对吧,皇帝怎么可能和百姓一样,天之骄子生来就是要统驭众生的……”

“怎么不可能一样……”申小甲本想说几句心里话,却很快觉察出难了话中的陷阱,将未出口的又咽了回去,冷笑道,“当今圣上曾有言,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见连圣上他老人家都觉得人人应该生而平等,至少在法律面前所有人的权力都是一样的。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圣上便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身居天子高位,却懂得民贵君轻的道理,圣上简直就是千古明君!”

躲在阴暗角落里的老叫花不禁脸上笑开了花,闭上眼睛,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难了却是面色一僵,怎么也没想到申小甲会如此滴水不漏,表情怪异道,“你不是说要公平,公正吗?皇权高于一切,百姓如何能获得公平?”

“这世上总是需要有人获得一部分权力来管治社会的,”申小甲不咸不淡道,“就像一个蚁群,有的蚂蚁要负责四处寻找粮食,有的蚂蚁需要搭建蚁巢,有的蚂蚁则是需要繁衍后代……分工不同而已,天子负责监管天下,自然有一定的特权,否则怎么让所有人都听从安排?”

难了见申小甲怎么也不上钩,暗叹一声,扭头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闻人不语,温和地问道,“闻人施主可有什么不同的见解?”

闻人不语合上书卷,重新插回腰间,意兴索然道,“那是他的道,我无法完全理解,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其他见解,但他能领悟到自己道,确实比我些许……”忽地想起自己师父交代的事情,直勾勾地盯着申小甲,“若是有朝一日,你的公道被人践踏,你是选择拔刀斩之,还是教导纠正?”

申小甲微微一愣,认真地思考了片刻之后,目光坚定道,“看践踏的程度而定,若是轻微,便教导纠正,若是严重,那就一刀斩之!”

“我大概知道你要走的道了……”闻人不语目光深沉地盯着申小甲道,“既非侠道,也非霸道,你的这条公道不好走啊!”

正当申小甲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道痴沉沉一叹,伸手一招,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煞气腾腾。

火神雕像下的红色木剑立时拔地而起,疾如闪电地落至道痴手中,红光大盛,剑锋陵劲淬砺,似是比钢铁铸造的宝剑还要犀利。

申小甲脸上得意的表情顿时僵住,心中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佯装懵懂道,“道痴兄,你这是何意?”

“你说的道理很有道理,”道痴面无表情道,“我不得不承认我说不过你……”

申小甲勉强地挤出一张笑脸道,“不必灰心,坦白讲,这世上能说得过我的还没出生呢!我刚才认真地想了想,收徒的事情就算了吧,我实在没有多余的钱粮养徒弟,而且你这么大的岁数了,叫我师父确实不合适……”

“收徒的事稍后再说,你的道很特别,所以我必须要看一看你是否有本事做到!”道痴打断申小甲的话,右手持剑,左手快速结出几个手印,冷然道,“拔刀吧,让我们用手中的刀剑再论一论道……乾、坤、坎、离、震、巽、艮、兑,文王八卦!”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两把剑,一个意思 八卦两个字落下时,道痴的脚下忽地生出一轮磨盘大小的无形八卦图,乾、坤、坎、离、震、巽、艮、兑八字亮如星辰。

八卦图缓缓运转,每转动一圈,便会扩大一分。

一息之后,以道痴为中心,方圆十丈范围尽皆落入八卦图内,风能飘过,枯叶能飞离,但里面的人寸步难移。

申小甲吃力地举起右手,按在刀柄上,眼皮狂跳道,“这不科学啊,这哪是武功了,这简直就和修仙那些法术没什么两样了!哪里是一个次元的武学!”

一旁的闻人不语微微皱眉,虽然不是完全明白申小甲所谓的次元是什么意思,却也猜出了一个大概,深吸一口气,紧了紧握笔的右手,淡淡解释道,“这就是内力化形,以气具象成武学招式……先前难了大师的佛祖法相,以及我的笔落惊风雨,书成泣鬼神皆是此理。你和九命猫神待了十年,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你也知道老曲?”申小甲侧脸看向闻人不语,惊奇道,“还知道他和我待了十年,难道我已经闻名天下了吗?”

闻人不语翻了一个白眼,不冷不热道,“闻名天下的是九命猫神曲墨轩,他本是和天下四大绝世高手平起平坐的。可惜了,先是隐匿十年,后又于飞雪巷刹那绽放,寒月九式终成绝响……”

“没有绝,我还在!”申小甲缓缓地再次抽出火刀,额头渗出一颗颗豆粒大小的汗珠,直视着道痴,沉声道,“道痴兄,你这么做有些不对了吧,按你的规矩不是只要说得过你就可以做你的师父吗?你可不能坏了自己的规矩,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字,说话算话!”

“这是四个字!”道痴面色平静道,“对别人自然是按规矩来,可你不一样,自然要变通一下!”

申小甲暗暗聚集内力凝在火刀上,吞咽了一下口水道,“讲道理,大家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哪里不一样了!道痴兄可不能区别对待啊,得一碗水端平!”

“你很会讲道理,所以不能只和你讲道理。而且你的道是苍生公义之道,很不一样,若是本事不够,只会害人害己,当然要打过一场……”道痴眼睛余光瞄了一下闻人不语和仍旧端坐在火神雕像上的难了,语气平淡道,“你不用这样煞费苦心地拖延时间,你想聚气,可以大大方方地调动内力,我不会打断你。”

“这么自信?”申小甲奋力抬起右脚,沉沉地向前踏出半步,双手握刀,周身劲气鼓荡,红衫猎猎,舔了舔嘴唇道,“就不怕我突然砍你一刀吗?要知道,我手里的刀可是玄铁铸造的,而你手里的只是一把木剑,太吃亏了……要不你先找把像样点的武器,我就在这儿等你,保证不跑!”

“第一,不管你什么时候砍我,对我来说都不突然,”道痴轻蔑地笑了笑,轻松写意地抬脚走向申小甲,就像行走于水面上一般,冷冷道,“第二,武器的强弱并不是影响一场比斗的关键因素,就比如一个婴孩和一个大人拼杀,就算婴孩手里的武器再锋利,也不可能伤得到大人……在我眼里,你就是大一点的婴孩!”

申小甲看着道痴离自己越来越近,手心里的冷汗也越来越多,瞟了一眼想要过来帮忙却被八卦图无形罡气阻挡在外的楚云桥,吸吸鼻子道,“我已经是个真正的男人了,而你却还是童子之身,所以婴孩应该是你才对!乖宝宝,叔叔劝你莫要再往前了,否则真会挨刀子的!”

“你的话真多……”道痴挽了一个剑花,一丝不苟摆好一个起手势,轻喝道,“乾字,初九,潜龙勿用!”

话音一落,八卦四周乍然出现八道使出不同剑招的道痴身影,竟是与申小甲面前的道痴一般无二,让人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道痴。

八卦中的乾字陡然一亮,九个道痴齐齐攻向申小甲,剑招俱是凌厉迅猛。

顷刻间,八卦图中风声鹤唳。

申小甲只觉得身子更加沉重了几分,急急地将火刀插入地面,咬紧牙关,艰难地撑着身子不下跪,双腿颤抖不已,踩裂脚下的数块地砖,却依然挺立。

“在这八卦之中,我便是天地……”道痴冷哼一声,眼神冰寒道,“申小甲,拿出你的勇气,举起你的火刀,让我看看你对抗天地的决心!”

“这么想挨刀子……”申小甲低吼一声,右手拄着火刀,左手在腰间一抹,迅疾一甩,色厉内荏道,“成全你!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吃我一刀……小甲飞刀,刀刀致命!”

嗖!一把黑色小刀破空而出,笔直地射向申小甲左前方的某个道痴身影,宛如一道黑色的闪电。

道痴瞳孔一缩,本欲收剑回身抵挡,可又很快地打消了这个念头,嘴角浮起一丝嘲弄的笑意,讥讽道,“这就是你的小甲飞刀?不够持久啊!”

只见黑色小刀刚飞出几步的距离,便又软塌塌地坠落下去,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申小甲面色尴尬地轻咳一声,梗着脖子道,“刚才我是故意的,只是想试探出你的真实方位而已,就在刚刚那一瞬间,你的身形迟滞了片刻,看来我猜测的没错……”再次摸出一把黑色小刀,迅速再次掷向那抹道痴的身影,全然不顾其他方向的攻击,“真正的你,就是落在最后面的这一个!”

黑色飞刀骤然射出,这一次并未因后继无力而坠落,转瞬便至道痴的眉心处。

出奇的是,道痴并未躲避,而是诡异地笑了笑,在黑色飞刀穿透而过后,身影蓦地消散。

“都告诉你这招叫潜龙勿用了……关键便是这一个潜字!”

道痴的声音突地在申小甲身后传出,那抹残影手上的红色剑气猛然一涨。

一道红色剑气犹如彗星般刺向申小甲的后心,刚猛的气劲竟是将四周的飞叶摧为齑粉!

申小甲登时一惊,想要闪避已是来不及,只得强运内力,扭转身子,拔出火刀,躬起身子,横刀于胸前,准备硬接下这一击。

就在火刀和红色剑气将要触碰在一起的瞬间,红色剑气忽地消散,随之一同消散的还有那抹道痴的身影。

一声叹息响起。

“看来你还是没懂……”原本在申小甲正前方的那抹道痴身影突地一闪,举起并无丝毫剑气透出的红色木剑,缓慢又平稳地刺向申小甲的后背,声音清冷道,“都告诉你方向是前了,你却偏要转到后面去……如此愚蠢,你怎么守卫自己的道!”

平平无奇的一剑,却又是最为致命的一剑。

八卦之外的楚云桥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手提断水剑,青莲剑歌疯狂运转,却也仅是将剑尖刺入八卦中一寸,之后便再难前进丝毫。

八卦之内的申小甲后背惊出一身冷汗,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刚刚一鼓作气转身横档,此刻便是衰竭之时,体内空空荡荡,再难提起一丝气力反身格挡。

眼见道痴的红色木剑距离申小甲的后背仅剩下一尺三分,难了仍旧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面色柔和地坐在火神雕像上,稳如泰山。

又是一声叹息传出。

只是这一次发出的叹息不再是道痴,而是距离申小甲最近的闻人不语。

一支狼毫笔突兀地出现在红色木剑与申小甲之间。

嘭!

狼毫笔的末端撞在了红色木剑的剑身上,炸出无尽细如柳絮的气浪。

片刻僵持之后,红色木剑和狼毫笔同时离开申小甲后背之外的一寸三分处。

其余几抹道痴的残影亦是散去,只余下正前方的真身。

惊变落幕,场中复又归于平静。

难了表情怪异地看向那一袭蓝衣,嘴角微微上扬道,“有点意思。”

道痴则是皱了皱眉,歪着脖子道,“几个意思?”

闻人不语垂下握着狼毫笔,微微颤抖的右手,满脸无奈地撇撇嘴道,“别这么看着我,没法子,师命难违,他暂时还不能死……”

“噢?这么说来……是顾先生的意思咯?”道痴又扯下葫芦,咕隆灌了一大口,砸吧着嘴巴道,“他也想插一脚?”

“师父的心思深如大海,我这个当徒弟的哪里知晓……”闻人不语耸耸肩道,“他说这小子暂时不能死,那便是这小子想自己杀死自己也不行!”

刚刚死里逃生的申小甲扭转身子,正欲拱手道谢一声,听闻了这句话之后,却又面色一沉,闷闷地低头思索起什么来。

“你师父不是走的仁义之道吗,怎么也如此霸道?”道痴重新将葫芦挂在腰间,长出一口气道,“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打岔……读书人都这么蛮不讲理的吗?”

闻人不语眼神漠然道,“不可以偏概全……我师父常年行走于蛮夷之地,固蛮不讲理!”

“蛮不讲理也要分对象,”道痴双眼微眯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闻人不语慢慢地展开书卷,轻咬一下左手食指,挤出一粒血珠滴向一篇空白书页上,眼帘低垂道,“你的对手也不是我……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弟子闻人不语,恳请先贤荀子,借儒家利器太阿一用!”

话音将将落下,血珠也将将落在空白书页上,化作无数血丝,渐渐勾勒处一把古朴的神剑,跃然纸上。

与此同时,道痴嘴角勾起一丝意味难明的笑容,左手手掌轻轻抚过红色木剑的剑身,轻喝道,“坤字,上六,龙战于野!”

霎时间,地面上的八卦疾速收缩,汇成一个坤字,没入红色木剑中,而后一阵龙吟声起,红色木剑上隐隐有龙纹游动。

闻人不语轻叱一声,“去!”

道痴厉喝一句,“疾!”

血色的太阿剑犹如火箭一般飙射而去。

红色的木剑宛若游龙一般疾速飞离。

两剑相对而行,却在半途之中遽然同时转向,朝着火神雕像上方刺去,瞬息之间便来到难了身前,一前一后,默契非常。

难了轻诵一句佛号,笑眯眯地盯着两把近在咫尺的利剑,摇头叹道,“原来你们是这个意思啊!”

第一百一十七章 迎头痛击 “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

申小甲看了看旁边的闻人不语,又看了看正前方的道痴,抠抠脑门,最终将目光钉在难了的身上,眨了眨眼睛,好心提醒道,“难了大师,你不打算避避吗?这两把剑看上去很厉害的样子啊!”

“不必!”难了呵呵笑道,“看上去厉害的不一定真厉害,相反地,看上去无害的反而会带来伤害……”

话音刚刚响起的瞬间,难了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精准且轻巧地夹住了距离自己最近的红色木剑,而后随手一挥,扫向紧随其后的血色小剑。

红色木剑震颤不止,想要脱离难了的两根手指,却终是红光一暗,龙吟骤歇,变回普普通通的一把木剑,任人拿捏。

便也在此时,血色小剑被红色木剑的剑柄扫中,不甘地嗡鸣一声,爆成一团血雾,泯没湮灭。

噗嗤!闻人不语立时喷出一口鲜血,面色迅速变得比书卷的纸张还要苍白几分。

几乎同一时间,道痴身子一颤,嘴角溢出一丝鲜血,脸上泛起异样的潮红,兴奋地盯着难了的那两根手指道,“无劫神指!闻人兄弟诚不欺我,你这个秃驴果然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光头!”

申小甲忽地想起了老曲曾经讲过的五大绝世高手,因镇北大将军朱怀仁是大庆朝廷的人,有诸多忌讳,而且离着普通人很近,不像唐国女帝那般高高在上,所以而今的江湖榜单只列出了四大绝世高手,其中一人便是个光头,顿时恍然大悟,满脸震惊地看着难了道,“我以为你已经很高了,没想到你比我想象的还要高!”

“也不算太高,”难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屁股下面的火神雕像,又扫了一眼闻人不语和道痴,谦逊道,“大约也就比十几个道痴或者闻人施主加起来高那么一点点。”

闻人不语面皮抽搐一下,瘪了瘪嘴道,“装什么……你从人家火神脑袋上跳下来就和我们一般高了!”

难了眼神温和地笑道,“我下来了还是比你们俩加起来要高。”

“不对啊,”申小甲忽然插话道,“你下来了,他俩的身高加在一起怎么算也会比你高出不少……”

“欸!不用算,”难了飘然而下,随手将道痴的红色木剑钉在火神雕像上,与道痴和闻人不语成三角之势,不轻不重道,“把他们俩打进尘土里,我就是蹲着身子大便……也比他们俩加起来要高出一大截!”

申小甲咧了咧嘴,直后悔自己刚才说出那话,让难了爽利地装逼了一回,轻咳一声,侧脸看向闻人不语,岔开话题道,“你怎么知道难了是那个光头的?据我所了解的传闻,祝国寺的红尘行者和那个绝世高僧并没有什么关联点啊……”

“你还没明白吗?”难了指了指闻人不语手上的书卷,语气平和道,“江湖榜单皆是出自他手,自然知道我是谁,也能知道鬼面人是谁。”

听到鬼面人三个字,闻人不语面色顿时一僵,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强颜轻笑道,“大师这句话谬矣,江湖榜单并非出自我一人之手,而是由天下八百蓝衣共同编纂……”

申小甲闻言双眼立刻亮了起来,用手指戳了戳闻人不语的臂膀,腼腆地笑道,“那个什么……闻人兄弟啊,咱俩能不能商量一下,你看老曲一走,这天字杀手榜第九的位置老是空着也不是个事儿,要不把我的名字填上去充个数吧!不是我虚荣,只是想完成老曲的遗愿……钱不是问题,你随便说个数,我可以分期付款!”

闻人不语冷笑一声,斜眼看向申小甲道,“我不想刚填上名字,很快又要重新填写另一个名字,麻烦!”

正当申小甲面红耳赤地想要争辩几句的时候,道痴忽然轻啐一口,右脚一蹬地面,高高跃起,右手化掌,猛地拍向难了的那颗光头,满脸不耐烦道,“一个秃驴,一个读书人,一个话篓子,唧唧歪歪个没完没了的,打完再说行不行!雷法……五雷轰顶!”

话音一落,道痴的右掌立时亮起五道白光,狂暴的雷鸣之声自掌心传出,震耳欲聋。

难了淡然地笑了笑,念诵一句佛号,深提一口气,大慈大悲普渡手急急运转,身后乍然现出一尊金身佛相,右手斜上一拍,迎向道痴的掌心雷,轻喝道,“金顶佛灯!”

砰!两掌相接,立时场中风雷呼啸,气浪滚滚。

片刻之后,道痴倒飞而回,迅速调息压下逆行的内劲,甩了甩有些酸麻的右手,扯下腰间的葫芦,灌了一大口酒,一边奔向难了,一边右掌潇洒飘逸地在身前翻转游走,运起一个无形的太极图案,眼神疯狂道,“再来!太极云手,缠、抽、按,三劲!”

就在道痴再次攻向难了的时候,闻人不语也翻动书卷,提起狼毫笔,飞速地写下一行字,低声喝道,“子曰,当仁不让于师!”

言毕,只见书卷上升起一行银色小字,看似缓慢实则迅疾地飘向难了,围绕其身旋转,化为一道银圈,渐渐缩小。

申小甲见状,眼珠子一转,脑海中浮现出那些江湖说书人日后评论今日一战的场景,吸了吸淌在嘴角的口水,知道此时正是扬名立万的好时机,清了清嗓子道,“难了大师,他们二打一太欺负人了,我来助你!”

“无妨无妨……”难了刚说出半句,却瞧见申小甲已经攥着拳头冲了过来,只好将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双手合十,再次念诵一句佛号,而后右手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向胸前一点,刺破那道想要束缚自己行动的银圈,紧接着双掌齐出,面带微笑地吐出几个字,“佛动山河!”

咚!两只闪着金光的掌印撞在道痴的那一轮太极图上,双双抵消。

恰好在此时,申小甲挥着拳头跑了过来,狠狠地一拳砸向道痴的脸颊。

道痴嗤笑一声,再运起一股内力,脑袋一偏,淡淡地吐出一个字,“绕!”

随即,申小甲的拳头在接触道痴脸颊的刹那,莫名一滑,被一股奇诡的劲气带走,实实在在地砸在了难了的脸颊上。

难了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角抽搐几下,强压下胸腔中的无名火气,盯着呆呆愣愣的申小甲道,“申小施主……你这是干什么!”

“呃……”申小甲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难为情道,“不好意思,这拳头好像它有自己的想法,不太受控制……”

难了指着还黏在自己脸上的拳头,眼神冰冷地笑道,“那能不能先把你这不听话的拳头先挪开呢?”

“噢!对对对,手感太好,有点忘乎所以了,抱歉抱歉……”申小甲连连致歉,正要收回拳头时,发现一旁的道痴再度攻来,立时面色一喜,反转身子,横臂挥出一拳,哈哈笑道,“这下一定能打准!”

却也在此时,一直在旁观的花绯不知何时来到场中,突兀地出现在申小甲身后,举起一根在路边捡来的木棒,照着申小甲的脑袋奋力砸下,笑嘻嘻道,“小甲哥哥,我来帮一把手,给这个说不过你就要动手的不要碧莲道士来一个迎头痛击!”

道痴表情古怪地瞥了一眼花绯,右脚一扭,左手轻轻一挥,顺势推走申小甲的拳头,继续向着难了攻去,丝毫不再关注申小甲和花绯的状况。

申小甲被道痴左手挥出的柔劲推动,举着拳头原地旋转了半圈,正正地轰在了花绯的脑袋上,来了一个十分有力的迎头痛击。

花绯立时僵在原地,只觉得脑袋上有一圈小星星在转来转去,四肢瞬时酸软无力,手中的木棒也跌落地面,两眼一翻,还来不及任何话,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嘴角抽搐不已。

止住身形的申小甲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又看了看四仰八叉瘫在地上的花绯,微微愣了愣神,而后慌忙地藏起自己的拳头,扫视四周,义愤填膺道,“哪个杀千刀的恶贼暗拳伤人,竟害得花绯妹子四脚朝天,一点怜香惜玉的绅士风度都没有!”

楚云桥缓步走到申小甲面前,收起手中的断水剑,瞟了一眼地上的花绯,扶额叹息一声,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劝道,“小甲……不如我们还是先查案子吧,这里好像似乎并不是很需要你帮忙……”

“不行!”申小甲目光坚定地摇了摇头道,“我走了,难了大师怎么办,难道任由他被人以多欺少吗?既然我的道是公道,我想我应该留下来帮他分担一点,哪怕只是一拳一脚……”

“你想多了!”难了再一次拍飞道痴,戳散闻人不语用内力化出的文字,毫不客气地打断申小甲的话,语气略带些微愠怒道,“你进庙里办你的案子……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申小甲顿时觉得面皮有些发烫,重重地咳嗽两声,又扭头看向面若白纸的闻人不语,洒然笑道,“好吧,我承认,其实我留在这里的主要目的还是想和闻人兄聊聊天,论一论天下英雄……”

闻人不语擦了擦嘴角的血渍,扫了一眼地上的花绯,满脸嫌弃道,“那你现在可以走了,我和你没什么聊的,也不想和你论什么英雄,咱俩……不熟!”

站在旁边的楚云桥见申小甲还想再找什么借口,登时脸上阴云密布,伸出右手,一把拧着申小甲的耳朵,冷冷道,“给你脸不要……非要我亲自动手是吧!没看出来人家都不待见你啊,还死乞白赖地留在这儿干嘛!你的时间很充裕吗,案子不破了吗,小命不想要了吗……”

“疼、疼……快松开!”申小甲一边被楚云桥拖着往火神庙内走去,一边故作硬气对难了三人拱手道,“诸位且在此处慢慢切磋,容我先去办点小差事,稍后咱们再论论长短,大战八百回合,一较高下!哎哟!轻点,都看着呢……”

第一百一十八章 白灰,黑巾,过敏性鼻炎 绿瓦,红墙,烟雾缭绕。

甫一来到火神庙门口,申小甲的眼泪就忍不住流了出来,不是被楚云桥拧耳朵拧出来的,而是被火神庙内的烟雾熏出来的。

楚云桥瞄了一眼身后,见难了几人打得难舍难分,并未关注自己和申小甲,长舒一口气,松开拧着申小甲耳朵的右手,柔声道,“我没弄疼你吧?”

“没有没有,”申小甲揉了揉红通通的耳朵,浑不在意道,“你又没有真的用力,哪里会疼……轻轻柔柔的,甚至拧得我还有些享受!”

楚云桥白了申小甲一眼,正色道,“方才你为何示意我快些把你拎出那个战场?三大高手比斗,按你的性子,该是会想搏一个名声才对……”

“我又不是那些傻乎乎的热血少年,”申小甲瞬即收敛起脸上的笑意,眼神阴郁地瞟了一下闻人不语,沉声道,“你不觉得他们这一场比斗打得有些莫名奇妙吗?”

“莫名其妙?”楚云桥眉头微蹙道,“你这一说还真有一点,道痴起先想和你打过一场这是能说得通的,可是突然转向攻击难了就有些奇怪了,他是道痴,又不是武痴。”

“最主要的问题不是这个,道痴这边勉强也能说得过去,”申小甲摇摇头道,“天下明面上的五个绝世高手,江湖榜单上有四个,镇北大将军不在此列,那是因为谁也不敢去千军万马中找他决斗……女帝毕竟是皇帝,也不可能有人想不开冲到唐国皇宫去打架。剑圣太厉害,没人活腻了跑去藏剑山庄试试自己的脖子硬不硬……”

楚云桥点了点头道,“这么说来,确实只有鬼面人和光头和尚最为恰当。鬼面人神出鬼没,边塞无边无际,想要碰上的几率微乎其微,也就在红尘炼心的难了最容易遇见了。以前没人知道难了就是无劫高僧,经过今天这一战之后,难了大师未来很难清净了。”

“所以今天是道痴最好的机会,”申小甲观看着火神雕像下三人的比拼,不咸不淡道,“这一战应该是他事先从闻人不语那里得知难了身份时便计划好的,到了他这种层次的高手,想要再进一步,只能向难了这种级别的发起挑战……”

楚云桥满脸疑惑道,“那你为何还说这一战来得莫名其妙?”

“奇怪的是闻人不语和难了……”申小甲微微眯起眼睛道,“第一,闻人不语为何要挑唆道痴跟难了打一架?第二,难了明明可以不打,为什么要留下来比斗?从他先前对火神庙祝做的那些事可以看出,今天他来到这里绝不是为了帮我,而是早有图谋,不只是图谋这满城的香火,应该还有别的什么……”

楚云桥扫视四周,思忖片刻,轻声道,“你是说这火神庙内有闻人不语和难了都想要的东西?”

“极有可能,”申小甲摸着下巴道,“也有可能在庙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闻人不语有句话让我很不舒服。”

“什么话?”

“他说,他那个什么顾先生师父交代过不能让我现在死,哪怕是我自己想死也不成。”“这句话有问题?”

“太有问题了,在过去十年里,我在月城挖了很多坑,埋了自己很多回,每次都有意外……不是挖出月城地下排洪管道,就是挖出古墓,今年我甚至挖出了一口井。原本我以为自己是天命所归,主角光环使然,现在想来应当是有人暗中安排的……我这头上啊,扯着一根长长的丝线呢!”

“你自己选择的地方,怎么会是别人安排的呢……”楚云桥忽地想起什么,讶然道,“若是那个人,还真有可能做到!”

申小甲双眼一亮,当即问道,“你听说过闻人不语的师父?”

“没有……”楚云桥缓缓地摇了摇头道,“我从墓中出来,便一直在月城烟雨楼内,听闻的江湖传说并不比你多……只是我想起了十年前在我离开楚墓时,墓主正在接待一个人,那人也是书生打扮,我隐隐听见墓主夸赞那人算无遗策,好像还达成了什么十年之约……”

“估计你说的那人很有可能就是那什么顾先生……闻人不语在锦绣榜十二,但他的能力应该不止十二,否则不可能扛下编纂江湖榜单的重任。”申小甲抿了抿嘴唇道,“看道痴和难了的态度,想来他的师父非常不简单,我原以为月城的大局是终局,如今看来只不过是个开局而已……”

楚云桥捏了捏申小甲的手,眼神温柔道,“不管你将来面对怎样滔天的洪水,我都陪你!”

“只要有你在,我便无所畏惧……”申小甲心中一暖,轻轻地抚了抚楚云桥的脸庞,呼出一口闷气,伸了一个懒腰,盯着面前的火神庙,展颜笑道,“算了,想再多也没什么用,先把眼前这一关过了,快些去京都救出四娘和老狱卒要紧!”

楚云桥莞尔一笑,瞥了一眼还躺在火神雕像下的花绯,俏皮道,“咱们真不用管花绯姑娘吗?就那么躺在地上怪凉的……”

“现在正值七月下旬,太阳这么烈,哪里会凉,热和着呢!”申小甲一脚跨进火神庙内,撇了撇嘴道,“不用去管她,等她自己不想装晕了自然会起来。”

就在申小甲前脚刚踏入火神庙时,一名佩刀士兵从庙门后闪了出来,横刀拦下申小甲和楚云桥,一板一眼道,“此乃案发重地,闲杂人等速速离去!”

申小甲愣了一下,看清佩刀士兵的面容,嘴角微微上扬道,“军爷,咱们都是熟人了,不是闲杂人等……”

“谁跟你是熟人,”佩刀士兵冷冷地看了申小甲一眼,挥挥手道,“莫要在这里搅扰,否则别怪爷爷的大刀无情!”

“正所谓一回生,两回熟,”申小甲竖起三根手指道,“咱们应该至少见了三回,还不是熟人吗?”

佩刀士兵皱眉道,“哪里见过三回?”

申小甲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这第一回是昨日在城门口,你跟我三舅史元典巡检入城人员。第二回,是先前我在庙外,你站在庙门口,我望了你一眼,你也瞧了一眼。这第三回,便是此刻……”

佩刀士兵本没有在意申小甲的话,只是听见三舅和史元典两个词的时候,顿时一怔,狐疑道,“你说什么……史将军是你三舅?”

“千真万确,”申小甲眨了眨眼睛道,“昨晚刚认的亲戚,步兵校尉毛学望也可以作证!”

佩刀士兵见申小甲说得有鼻子有眼,立时面色和缓了不少,不疑有他,眼神复杂道,“原来是自己人啊!只是小兄弟……就算咱们是自己人,这里也不是什么游玩的好地方,将军发下令来,在朝廷钦差到场之前,任何人都不能靠近……”

申小甲从怀里摸出昭雪令,羞赧地笑道,“不巧,我就是奉命查办案件的钦差!”

“别逗了,哪有你这么小的钦差,这种事可不能开玩笑,被人知道冒充钦差是要砍头的……”佩刀士兵皱了皱眉,刚刚劝诫几句,却见申小甲将令状缓缓展开,揉了揉眼睛,看清上面的印鉴,惊咦一声,吞回后面的话,讶异道,“还真是!”

申小甲重新卷起昭雪令,收回怀中,一脸淡然道,“难道我三舅没跟你交代过吗?”

“将军只是说会有办案钦差过来,其他什么也没交代……或许将军也觉得这里的事情并不重要吧,毕竟这庙里只是死了一个校尉,而城外可是死了一万多个兄弟。”

“那是自然,眼目下战场才是最紧要的,城门若是被人攻破,所有人都得死,就连这火神庙也得一同化为灰烬……对了,你之前明明在庙门口守着,怎地缩进庙里了?害得我还以为这里已经撤去防备,无人值守了呢!”

佩刀士兵指了指难了三人,面色尴尬道,“那三个人打得太过惊天动地,我怕受到殃及……到时候没死在战场上,却死在了江湖高手的比拼之中,太窝囊了!”

“俺也一样!这不就麻溜地跑过来办正事,不敢再瞎凑热闹了……”申小甲攀着佩刀士兵的肩膀,哈哈一笑,瞥见佩刀士兵盔甲后背某处有些白色粉末,偷偷用手轻轻一抹,扭头对楚云桥使了一个眼色,轻声道,“接下来我要开始查验尸体了,场面可能有些不好看,你一个女子见了晚上恐会做噩梦,就留在此处吧!”

楚云桥立即会意,软软地嗯了一声,从衣袖中摸出一张粉色丝巾递给申小甲,娇声道,“庙内乌烟瘴气的,夫君你的鼻子又有毛病,暂且用妾身的丝巾遮挡一下吧!”

申小甲接过粉色丝巾,快速地将手上的白色粉末擦在上面,而后故作羞恼地又把丝巾扔回给楚云桥,板着脸道,“我一个大男人,用粉色的丝巾遮面成何体统,拿回去!”

佩刀士兵不以为意地瞟了一眼唯唯诺诺的楚云桥,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张黑巾递给申小甲,洒然笑道,“小兄弟莫要跟女人置气,我这里有一方黑巾,你且先拿去用吧!”

“那便谢过军爷了,我有点过敏性鼻炎,某些味道闻一下就会很不舒服。”申小甲毫不客气地收下黑巾,搓了搓黑巾边角,随即握成一团捂着口鼻,大步流星地走向庙内火神殿,目光幽幽道,“但某些味道,却是过鼻不忘!譬如,这股子装神弄鬼的味道……”

第一百一十九章 烟雾散,暗影退,空余憾 火神庙不大,从正门至火神殿不过二十余步,庙内也就仅有一间殿宇,所以完全不用担心走错门,拜错神。

火神殿也不大,长宽各八丈左右,正正方方,四角屋檐上各趴着一只面目狰狞的凶恶小鬼石像。

殿门上方挂着一紫檀木匾额,书“赤帝宝殿”四字,金光灿灿。

申小甲扫了一眼大殿四周紧闭的窗户,皱了皱眉道,“殿内烟雾这么大,为何不把窗户打开?”

“将军说要保证现场纹丝未动,”佩刀士兵低着头答道,“所以我只好什么都不碰,维持原貌。”

“如此说来,这些窗户自案子发生之后一直都是关着的?”

“应该是自案子发生之前便关着的……除了这道殿门因为第一个发现祸事的庙祝强行破开之外,其他的门窗都是原封未动。”

申小甲左手捏握黑巾捂着口鼻,右手按在殿门上,用力一推。

嘎吱一声,殿门缓缓而开,顿时一团巨大的白雾扑了出来。

申小甲挥了挥手,驱散白雾,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断裂的门闩,扭头看向白茫茫一片的大殿,瘪着嘴道,“这般云里雾里的,怎能看清真相!”

“真相只能由身为钦差大人的小兄弟你来揭开,”佩刀士兵故作无奈道,“其他人……包括我在内都不得挪动火神庙一草一木,更不好驱散云雾。”

申小甲缓步走到靠近殿门的一扇木窗前,右手食指抹了抹窗户木框上灰尘,霍地推开窗户,淡淡道,“身为钦差大人的小兄弟……这么称呼太麻烦了,我叫申小甲,军爷你可以直接唤我小甲即可……对了,还未请教军爷您高姓大名?”

“那我便叫你小甲兄弟吧,这样亲切些……你也别军爷军爷地称呼我,在普通百姓面前或许可以称爷,但你三舅乃是史将军,我怎能受得起这声爷?我叫高兴……”配刀士兵爽朗地笑道,“高兴的高兴!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叫我高大哥。”

“还真是高姓啊,”申小甲一边推开大殿的其他窗户,一边漫不经心道,“那我就叫你嗨皮哥吧,好记一点……”

“嗨皮?”

“也就是高兴的意思,一个小地方的方言……对了,嗨皮哥,劳烦你帮我打一盆清水来,这烟雾实在呛得人难受。”

“这怕是有些不好办……火神庙内并无水井,亦无水缸,因为水火不容。”

“太迷信了……”申小甲摇头叹息道,“如此香火鼎盛的庙宇,没有一点消防措施,这要是起火了可怎么办?”

高兴扶了扶头盔,一本正经道,“那便是火神显灵了!”

申小甲闻言一愣,深深地看了高兴一眼,语气漠然道,“噢?嗨皮哥你也信奉火神吗?”

“我是官兵,自然只信奉将军……”高兴指了指殿内渐渐露出真容的火神像,嘿嘿笑道道,“不过在鬼神面前,还是要说点神神叨叨的话。”

申小甲循着高兴的手指看去,嘴角微微上扬道,“有道理,是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样大家都才能高兴,否则要是有人不高兴,万一把咱们也烧成焦炭那就不好玩了……”

白雾之中,一双红色的眼睛闪烁着点点寒光,隐隐约约现出血艳艳的火神身形。

与庙外火神雕像不同的是,殿内的火神像小巧许多,看上去也要贵重许多。

七尺高的雕像乃纯金浇铸,身披一件血色盔甲,手上握着的也并非是朱雀旗,而是一杆火红长枪。

申小甲望着火神双目中那两个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啧啧叹道,“这尊雕像和外面的很不一样啊!”

高兴扇了扇面前的烟雾,面无表情道,“庙小容不下大神,自然和外面的不一样。”

“既然外面已经有一尊大的了,这里面怎么还放一尊小的,而且还是如此贵气的一尊神像……”申小甲被高兴扇过来的烟雾呛了一下,剧烈咳嗽两声,快步走到门口通风处,抽了抽鼻子,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满脸歉意道,“不好意思啊,回头我定会把黑巾洗得干干净净了再还给你!”

“不用还,一条黑巾而已,小甲兄弟且留着备用吧,你这什么鼻炎确实挺严重的。”高兴摆摆手道,“外面那尊是给没钱没权的平头百姓跪拜的,里面这尊则是给富强们许愿的,当然要贵重点才像样。”

“原来这火神也是个势利眼啊!”申小甲待到殿内烟雾散了大半之后,扫视四周,忽地瞥见火神像左前方有一道站立着的黑色人影,踱步走了过去,围着黑色人形焦炭绕了一圈,扭头看向火神像的面部,发现焦炭所立之地正是火神像目光落点之处,摸摸鼻子道,“想来这就是那个倒霉的李校尉了吧?”

高兴点了点头,指着焦炭腰间一块黑黢黢的铁令道,“腰牌在身,确是在军中负责督运粮草的李良才校尉无疑。”

申小甲轻轻地哦了一声,侧脸看向神像下还在滚滚冒烟的香火,撅了撅嘴,挪步过去,解下自己的裤腰带,而后哗啦啦地开始放水浇熄香火。

“你这……”高兴登时双眼一突,震惊得连后半句话都难以说出口。

“没法子啊,这庙里又没有其他水源,只有我自己勉力为之了……”申小甲舒服地抖了抖身子,长出一口气,瞟了一眼变得湿哒哒的香火,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还好我的流量够大!”

“你就不怕惹怒火神吗?”

“我这是帮他洗清别人扣在他身上的屎盆子,他感谢都还来不及,怎会怪罪于我?”

“你觉得是有人假冒火神烧死了李校尉、罗主簿几人?”

“你不是说你不信鬼神吗?”申小甲回到焦炭身侧,从怀里摸出一双雪白的蚕丝手套戴上,活动几下手腕,悠悠然道,“不是鬼神作怪,那便只能是人为!嗨皮哥啊,帮我一个忙……”

高兴面色肃然道,“什么忙?”

“把那两扇门拆了搬过来放着,”申小甲指了指身后的殿门,淡淡道,“然后再出去帮我寻几个碗来。”

高兴扫了一眼殿门,一脸疑惑道,“噢?这有何用?”

“我要开始验尸了,”申小甲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那具焦炭,舔了舔嘴唇道,“总不能让李校尉就这么站着被我解剖吧,也不好把他的零部件随手扔在地上,太不卫生了……”

高兴不禁身子微微一颤,咽了咽口水道,“都烧成这样了,还要解剖?”

“眼睛看到的表象不一定就是真实的,”申小甲面色平静道,“我们要透过表象看本质,追根朔源,这样才能得出正确的答案……这是我过去认识的一个叫张小满的前辈说的,很科学。”

高兴默默记下了张小满这个名字,以为又是哪个自己没听过的贤能,轻咳一声,面有难色道,“拆门板倒是没什么,这碗却着实不好办……如你所见,庙就这么大,除了这火神殿,只有四面墙……”

“那就去外面随便找间商铺抱一摞过来。”

“可我的职责是监守火神庙,军令如山。”

“我现在都进来了,不需要有人再守着门口,你尽管照我说的去办,回头要是我三舅问责皆由我一力承担。”

高兴听着申小甲刻意加重语气吐出的三舅两个字,舒了一口气,“有小甲兄弟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目光扫向申小甲背上的火刀,殷勤地问道,“可还需要别的什么物件,譬如刀具一类,我正好一并替你寻来。”

“不必,我这里有趁手的刀具……”申小甲撩了撩红衫,指着腰间的十八把黑色小刀,洒然笑道,“若是不嫌麻烦,嗨皮哥你可以把昨日在城门口被烧死的罗主簿也带过来,我一并解剖检验了,节省点时间。”

“这么着急?”

“虽然令状上限期三日,但我不想在白马关耽误太长时间,准备今日之内便破案缉拿真凶。”

“小甲兄弟是有什么头绪了吗?”

“千头万绪,现在只需要慢慢捋清,便可真相大白……”申小甲嘴角浮起一丝冷冷的笑意道,“噢,还有一事,待会这里会来来往往许多乞丐,你若是碰见了莫要阻拦他们,那些人都是我的头绪。”

“原来小甲兄弟早有部署啊,”高兴左右扫视一番,右手悄悄地放在刀柄上,眼帘低垂道,“说到头绪,我倒是有个问题从见到小甲兄弟你那一刻便想请教请教了……”

申小甲回头瞟了一眼高兴,而后开始初步查验站立着的焦炭,声音清冷道,“什么问题?”

高兴盯着申小甲头上黑白分明的短发,眼神复杂道,“你这一头的短发很是特别,是与生俱来的吗?”

“应该是吧……”申小甲捏了捏焦炭的手臂,懒洋洋地答道,“反正自我来到这个世界,它便长在我头上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可曾有人因为你的头发说你是妖孽?”

“头发不一样而已,我还是和大家都一样,只有一个鼻子、两只眼睛,怎么会有人因此说我是妖孽?我有一个朋友,天生白发,跟那个道家祖师老子一样,不仅没人说他是妖孽,还有许多小姑娘芳心暗许,想要给他生猴子呢!”

高兴紧了紧握在刀柄上的右手,向着申小甲踏出一步,眯缝着双眼道,“那如果有人天生一头红发,还长着一双蓝眼睛呢?”

申小甲瞄了一下地上的暗影,歪着脑袋,全神贯注地查看焦炭的喉咙,撇撇嘴道,“很稀奇吗?在这世界的另一端,生活着许多蓝眼睛、红头发的人……”

高兴登时一怔,握着刀柄的右手也松动了几分,口干舌燥道,“你见过?”

“以前在老家偶尔见过几个,”申小甲耸耸鼻子道,“有的很聪明,有的也很蠢,反正我不是很喜欢和他们打交道,主要是语言不通……噢,嗨皮就是他们的方言之一,不想学还是不得不捡了几句,说起来也是无奈,过往的教训太深刻。所以,这人呐,千万不能太自傲,否则会挨打的。”

高兴抿了抿嘴唇,沉沉地叹息一声,犹豫了片刻,还是缓缓抽出钢刀,目光冰寒道,“可惜啊,我没去过你的老家,不然就可以邀请一两个红头发来白马关玩玩,让这里的人也开开眼,涨涨见识!”

话音落下的瞬间,高兴悄然举起了手中的钢刀,深吸一口气,正要斜劈下去,忽地听见外面庙门处传来一阵稀稀拉拉的脚步声,急忙收刀入鞘,快速后退一步。

申小甲瞟了一下地上后退的暗影,将不知何时捏在掌心的黑色小刀放回腰间,有些遗憾地笑道,“确实可惜,估计我这辈子是很难再回老家了……”

便在此时,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冲了进来,脸上俱是兴奋的神色,气喘吁吁地齐声道,“申公子……打听到了!”

第一百二十章 乱蝇声中一巨蜍 “咳咳!打听到了什么?”

申小甲用力地咳嗽两声,回转身子,眨了三下眼睛,面色平静地盯着几名乞丐道,“可是昨日与罗主簿往来者的名单?”

那几名乞丐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想起什么来一般,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道,“是是是……申公子真是料事如神!”

“都有谁?”申小甲瞟了一眼默默退到殿门口拆卸门板的高兴,又眨了三下眼睛,故意拉长语调道,“是否与军中的某些人有关?”

几名乞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结结巴巴道,“这个……”

“怎么了?有什么说什么嘛!”申小甲再一次眨了三下眼睛,佯装愠怒道,“就算这里站着一个军爷,你们也应当大胆地讲出来,要有实事求是的精神!”

一名乞丐抿了抿嘴唇,期期艾艾道,“申公子,不是与军中的人有关,昨日罗主簿自打从城内军营中出来之后,并没有与其他军爷长时间接触……起先是去了城中的酒肆喝了几碗高粱红,然后去了妓寨……约莫到了未时才去城门口当值,期间再无接触过其他人。”

高兴适时地扛着两块门板走到申小甲身前,稳稳地将门板放在地上,吐出一口浊气,轻笑道,“门板放在这里了,我先出去办事,省得你们说话不方便。”

“哪有什么不方便,我这人心胸坦荡,事无不可对人言……”申小甲瞪了一眼几名乞丐,故作一副不悦的模样,“许是他们平日就怕官兵,见你在这里难免有些犯怵,不过该讲什么还是都讲了的,并无遮掩,对不对?”

几名乞丐慌忙地点点头,异口同声道,“对对对!”

“顾忌我也是正常的,死的都是城中官兵,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是军伍恩怨……”高兴哈哈一笑,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浑不在意道,“而且办案子嘛,自然是越少人知道内情越稳妥,理解理解!我这就去把你要的东西都取来,早点查明真相我也好快些到城门上御敌,那才是我该去的地方!”

“也是……那便有劳了!”申小甲躬身行礼,十分干脆地就坡下驴,微微笑道。

高兴呆愣了一下,摸了摸鼻子,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句,随即便识趣地转身跨出殿门,一脸遗憾地叹了口气,慢慢悠悠地朝着庙门外走去,经过门口时并未瞧见楚云桥,皱了皱眉,不及多想,便和匆匆赶来的花绯迎面相遇,立时有些恍然,嘀咕一句,“你方唱罢我登场,轮着来啊……这小甲兄弟真是艳福不浅呐!”

擦身而过的花绯听见小甲兄弟几个字,忽地停下脚步,一把拉住高兴,气鼓鼓道,“申小甲在里面吗?”

高兴懵了一下,茫然地吐出两个字,“在啊……”

“那就好,今天姑奶奶非要打爆他龟儿子的头不可!”花绯恨恨地骂了一句,忽地想起什么,继续问道,“那个云桥姐姐也在里面?”

“打爆龟……头?”高兴因为花绯气急吐字不清,漏听了几个字,顿时面色古怪地打了一个冷颤,咽了咽口水,瞬即乖巧地答道,“那位云桥姑娘不在里面,不过殿内还有几个乞丐,姑娘你想要现在打爆小甲兄弟的龟……头恐怕有些不方便。”

“只要云桥姐姐没有在里面就行了,”花绯翘着小嘴道,“几个小乞丐而已,顺手一起打爆就是了!”

高兴的双眼瞬间睁得比铜铃还大,满脸震惊道,“一起……打爆?”

“怎么了?”花绯冷哼一声,鼓着腮帮子瞪了高兴一眼,恶声恶气道,“你再不走,我就先把你的打爆!”

“我挺忙的,确实要赶紧走了……”高兴顿时悚然,慌忙地回应一句,扶着歪斜的头盔夺门而出,就像屁股后面有一只野狗在追赶一般,一溜烟便跑得无影无踪。

花绯得意地哼了一声,扭头看向火神殿,瞧见门口处确实有几名乞丐的身影,沉吟片刻,贴着墙边来到火神殿右侧,鬼鬼祟祟地扫视四周,而后轻踢几下墙壁,跃上屋顶。

轻手轻脚挪到火神像所在的位置,花绯揭开几片绿瓦,趴在屋顶上,向下望去,果然在火神像左前方寻见了申小甲的身影,速即变换方位,匍匐到申小甲上方,刚刚揭开一块瓦片,却发现申小甲突地抬头望向屋顶,急忙侧身躲在一旁,心脏狂跳不已,屏息静气了十余息之后,听见下方又有谈话声传出,再度偷偷向殿内望去,却没有察觉到自己不慎抖落一粒旁边瓦片上的灰尘。

申小甲瞥了一眼肩膀上那粒从屋顶落下的灰尘,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意,回转身子,将烧成焦炭的李校尉安放在门板上,从腰间取下一柄黑色小刀,一边熟练地划开焦炭的胸腹,一边面色平静地对身后的几名乞丐说道,“刚才表现得不错,回头我请你们吃烧烤!”

站在最前面的一名乞丐瞟了一眼焦炭那被小刀切开的胸腹,忍不住干呕了一下,脸色煞白道,“烧烤就不必了,煎蛋面足矣……其实也都是申公子先前在客栈内教导得好,以眨眼为信号,快三下,慢三下,不快不慢又三下,很是奇特,就算像我们这样蠢笨的乞儿也能弄明白。”

“其实你们一点都不笨,相反还很聪明,”申小甲双手极为平稳地切割焦炭的脏器,一丝抖动都没有,语气淡漠道,“至少知道真话假话各掺一半,这样最能哄骗人……所以,你们打听到的消息是和李校尉有关?”

那名乞丐讶然地点头道,“没错!虽然也和罗主簿有一点点关系,但主要的部分还是李校尉……您是怎么猜到的?”

“你们从刚才踏进这大殿到现在,总共看了李校尉的尸体十一次,正常情况下,不知底细的人只要看一次就不想再看了……”申小甲有条不紊道,“你们这么感兴趣,那么打听到消息定然很不一般咯?细细讲来!”

几名乞丐不禁对申小甲更加钦佩了几分,立时开始七嘴八舌地讲起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叽叽喳喳,争先恐后。

“李校尉的弟弟看上了罗主簿的侄女……”

“可罗主簿的侄女却喜欢军中另一个官员老温的儿子,而且老温还把这事儿告诉了同一营帐的老桑。”

“老桑答应老温不把这事儿告诉其他人,可是第二天另一个官员老华偷偷找到老温,说老桑把这件事告诉了老程,而老程的女儿和老温的儿子青梅竹马,早就有些那种苗头……”

“老桑也有一个侄女,跟罗主簿的侄女是闺中蜜友,好像还喜欢李校尉的弟弟。”

“另外,其实老华儿子最近偷偷送给了老桑的侄女许多礼物,多半是起了不好说的心思。”

“而老华的儿子和老温的儿子是好兄弟。”

“老温前些日子一直担心老程的女儿会把那件事告诉老温的儿子,然后老温的儿子跑去告诉老华的儿子,接着老华的儿子再跑去告诉老桑的侄女,老桑的侄女最后又跑去告诉罗主簿的侄女和李校尉的弟弟,这样老温就会很尴尬……”

几名乞丐越说越来劲,语速也越来越快,一个人的声音盖过另一个人的声音,让人根本难以听清。

直听得趴在屋顶上的花绯目瞪口呆,一头雾水,心中烦躁不已,嘟囔一句,“嗡嗡嗡,跟一群苍蝇一样,烦死了……”从后腰出摸出一根灰色骨笛,耸着肩膀阴笑道,“这么多苍蝇,我的大宝贝可以吃个饱了!”

说罢,花绯便横笛于唇边,摇头晃脑地吹奏起来。

奇异的是,骨笛并没有一丝声响发出,两端却荡出层层无形波纹。

十息之后,火神殿门口忽地传出一阵“呱呱呱”的声响,随后地面震颤几下,一只野猪般大小,周身花花绿绿的蟾蜍不知从何处跳跃而出,正正地停在火神殿门口,两只硕大的眼睛骨碌碌一转,猛地扑进殿中,冷冷地盯着场中众人……

第一百二十一章 庙内吹来孜然风 “呱!”

又是一声巨大的蛙鸣,同时带出一阵自蟾蜍口腹之中喷涌而出的腥臭狂风,席卷整个火神殿,吹直了几扇木窗,吹飞了几片绿瓦,也吹落了火神雕像身上的盔甲。

以及吹散了站在蟾蜍和申小甲之间,几名乞丐身上破烂的衣衫。

一名骨瘦如柴的乞丐低头看了一眼贴在自己光溜溜身上的几片黏液,又看了一眼舔着嘴唇的花背大蟾蜍,浑身一颤,稀里哗啦落下一滩黄泉,而后惊叫一声,连滚带爬地缩进距离蟾蜍最远的墙角。

其他几名乞丐见状亦是脸色刷地一下变白,或是捂着屁股,或是捂着胸口,或是捂着胯下某处,哭爹喊娘地蹿向殿内各处。

“瞧你们那怂样,不就是一只大点的瘌蛤蟆吗!”刚刚解剖完焦炭的申小甲缓缓地站起身,扫视一圈,发现能躲的有利位置都已经被几名乞丐抢占了,只好直视花背大蟾蜍,强自镇定地擦了擦手上的血渍,抽抽鼻子道,“还真是瘌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啊!那什么蛤蟆兄,你多少天没刷牙了?噢,忘记了,你没有牙齿,那也该漱漱口嘛,我这儿有一款新研发的漱口水……”

啪!

花背大蟾蜍甩出长长的舌头,粘在申小甲身后十余步外的墙壁上,舌尖与墙壁粘连处一只绿头苍蝇嗡嗡作响。

申小甲循着几乎紧贴自己右脸的那条猩红长舌瞟了一眼绿头苍蝇,回头看向花背大蟾蜍,挤出一张难看的笑脸,鼓掌道,“好好好!为民除害,蛤蟆兄你真是人民的好助手、乖宝宝!”

花背大蟾蜍一扯猩红的长舌头,顺带将绿头打苍蝇卷回自己的嘴里,咕咚咽进肚中,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鼓了鼓腮帮子,冲着申小甲再次鸣叫一声,“呱!”

申小甲抹了抹脸上的透明粘液,轻咳一声,右手悄然握向背上的火刀刀柄,干笑道,“蛤蟆兄,我知道你肯定没有吃饱,不用着急,我知道有一个地方飞着许多苍蝇,绝对能让你大快朵颐一番!若是你觉着就那么生吃没滋味,我可以帮你料理料理,煎炒烹炸,蒸煮焖炖,保证顿顿不重样……”

花背大蟾蜍竟真的安静了下来,两只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似乎在思考申小甲的话。

趴在屋顶上看好戏的花绯蛾眉微蹙,嘟着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叫喊道,“大宝贝,别听他的鬼话,快用你的舌头卷死那王八蛋!”

花背大蟾蜍似乎生出某种感应,望了一眼头顶上方,而后猛吸一口气,肚子鼓胀成一个巨大的圆球,整个身子向上一弹,高高跃起,凶恶地扑向申小甲,临近时猛然一坠,宛若一座小山般砸落下去。

申小甲眼皮一跳,身子急急后仰,单脚点地,迅疾地滑向后方墙壁。

嘭!花背大蟾蜍沉沉落地,在地面上砸出一个大坑,冷冷地看了一眼滑走的申小甲,抡起右前掌,飞快地扇向申小甲,呼啸生风!

申小甲并未拔刀抵挡,右手仍旧紧紧地握着火刀刀柄,暗自蓄力,一边侧身闪避,一边左手化掌,奋力地拍在花背大蟾蜍扇来的那只右前掌上。

噗嗤!

一股巨力袭来,申小甲喷出一口鲜血,疾速地倒飞出去,在空中画出一条直线,狠狠地砸在左侧墙壁上,震出数十道墙面裂痕。

花背大蟾蜍好奇地看了看申小甲,又看了看自己的右前掌,有些疑惑为什么自己没有一掌拍死那只红衫苍蝇,随即调转身子,突地甩出长长的舌头,笔直地拍向申小甲,就像先前拍向墙壁上那只绿头苍蝇一般。

申小甲吐出一口血沫,扫了一眼那些趁机偷溜逃走的乞丐,低头看向莫名红肿的左手,面色难看地抬起头,盯着花背大蟾蜍吐出三个字,“你好毒!”

“白痴!”屋顶上的花绯得意地低声笑道,“我的大宝贝可是苗疆五毒圣物之一,居然还敢用手抚摸人家的大腿,真是嫌命长!”

申小甲自然听不见花绯的解说,摇晃几下有些昏沉的脑袋,眼底闪过一丝狠厉,一咬牙,竟是主动迎了上去,在即将和花背大蟾蜍的舌头撞上时,俯身一滚,来到花背大蟾蜍的右前掌下,眼中一抹寒芒乍现,噌地一声抽出火刀,朝着花背大蟾蜍右前掌的关节处怒劈而下,低喝道,“寒月第二式……断江!”

最后一个江字落下时,火刀刀光一盛,宛若凝成一把宽大无比的光刃,迅如闪电地劈在花背大蟾蜍的右前掌上,隐隐有江河汹涌声传出。

汹涌的并不是江河,而是花背大蟾蜍的鲜血。

喷薄而出的鲜血染红了火刀的刀锋,也染红了申小甲的脸颊。

汹涌声止,花背大蟾蜍惨鸣声出。

惨鸣中有悲痛,有愤怒,更有浓浓的不解。

艰难地向后跳出一步,花背大蟾蜍瞟了一眼地上血泊中的那只断掌,愤怒地盯着申小甲,鼓起腮帮子,咆哮一声,“呱!”

“别老是呱呱呱的,我又听不懂,这样的沟通是无效的。不过我大体能猜到你想问什么,我这刀啊,是玄铁所铸造的,削铁如泥,切你一只腿轻轻松松!”申小甲舔了舔嘴角的蟾蜍血,顿时觉得大脑渐渐恢复清明,嘴角微微上扬道,“果然剧毒之物的身上便有解毒之药,很科学!你也别怪我啊,是你先动手的,通常我一般都是以德服人,先动嘴,再动手……”

花背大蟾蜍目露凶光,血口一张,又一次甩出长长的舌头,迅如闪电地射向申小甲,在即将击中目标时舌尖忽然分开,裂成叉子模样,叉子内侧满布尖锐锋利的倒刺。

却在这时,屋顶上的花绯忍不住惊呼一声,“不要!”

刷!话音未落,申小甲的刀已经落在了花背大蟾蜍的舌头上,斩落那一只长满倒刺的尖叉。

花背大蟾蜍立时更加惨厉地悲鸣一声,缩回自己汩汩流血的舌头,惊恐地看着缓步走向自己的申小甲,乱跳乱撞地冲出火神殿,快速跃出围墙,凄惶逃走。

花绯恨恨地瞥了一眼在殿门口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屋顶的申小甲,面色铁青地冷哼一声,起身飘出火神庙,朝着花背大蟾蜍逃走的方向追去。

申小甲瘪了瘪嘴,“原来蛤蟆兄是家禽啊,我说怎么刚才这里那么多人偏偏对我动嘴动手的,还以为它是嫉妒我长得帅呢……”摸了摸咕叽咕叽叫着的肚子,看向地上花背大蟾蜍的右前掌和舌头,咽了咽口水道,“这么新鲜的食材不能浪费啊……浪费是可耻的!”

一刻钟后,火神殿内燃起一堆柴火,火上横着一杆长枪,枪上插着一只花背大蟾蜍的右前掌和舌头。

柴是就地取材,从火神殿四面墙壁上拆卸下来的木窗。

长枪也是就地换来的,是申小甲用一名乞丐遗留下来的打狗棒从火神像手中换来的,枪和打狗棒长度相差无几,很公平。

至少申小甲是这么觉得的。

“铁刀殿中红花,蛤蟆腿上抽芽,屋顶全是骨头,我吃烧烤,馋掉你舌头……”

申小甲哼着古里古怪的小调,从怀里摸出一个黄色的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抓起一把用茴香、八角、桂皮自制的孜然粉,洒在花背大蟾蜍的右前掌和舌头上,吞咽一下口水,蹲坐在一旁,痴痴守候。

不消片刻,香味弥漫整个大殿,随着徐徐的清风飘出庙外,钻进了仍在鏖战的难了三人鼻孔之中,也钻进了雄伟火神雕像下的地砖缝隙之中。

难了、道痴、闻人不语三人很有默契地停下了拼斗,异口同声地赞叹道,“好香啊!”

香味就像一根蜿蜒绵绵的长线,勾着所有人的目光聚向火神殿。

申小甲搓了搓手,抽出火刀,切下一块花背大蟾蜍的右前掌嫩肉,扔进嘴中嚼了嚼,闭上眼睛,一副十分享受的模样,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要是再有点辣椒粉就更棒了,可惜这年代辣椒还未传入国内,看来环球旅行的计划要赶紧排上日程表了……”

吞下一口蟾蜍肉之后,申小甲只觉得浑身有些热乎乎的,忍不住又切下一块放进嘴里,越吃越上瘾,眨眼间便将整个花背大蟾蜍的右前掌吃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地大大小小的骨头。

看了看那只香气四溢的舌头,申小甲拍了拍自己绯红的脸颊,将骨头从花绯揭开的那几片绿瓦处抛到屋顶上,嘀嘀咕咕道,“我没有偷吃,我没有偷吃……好东西要跟媳妇一起分享……”

可那只舌头散发的香味竟愈发浓烈起来,引得申小甲频频吞咽口水,在抛完骨头之后,双手竟是情不自禁地握住了那支长枪,缓缓地将舌头递到了嘴边……

便在此时,庙外火神雕像下忽地冒出一缕白雾。

难了突地心生警兆,扭头看向火神雕像下方,满脸骇然道,“糟糕!它居然醒过来了!”

闻人不语面色亦是陡然一变,当即毫不犹疑地退离火神道场,本欲快速离开白马关,忽地想起师父的嘱托,回头看了向火神殿,皱了皱眉,折返而回,冲进火神庙。

难了念诵一句佛号,对一脸茫然的道痴说道,“道痴施主,今日的论道就到此为止吧,赶紧离开白马关,一场大祸将要降临了……”

正当道痴想要追问是什么样的大祸时,地面骤然剧烈摇动起来,高大宏伟的火神雕像寸寸龟裂,粉碎四散!

一股白色气浪冲破火神雕像下的地面,现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

坑洞内,两只比车轮还要大的眼睛突然睁开,亮起两束幽冷的青光,刺破坑洞内浓稠的黑暗!

第一百二十二章 白雾腾蛟窟,黑云摧战城 倏忽,乌云蔽日,天地暗沉。

那两盏青光幽幽地盯着人世间,缓缓浮出黑渊。

“日月不敢偷照……”

道痴额头渗出一颗冷汗,想起了曾经听老天师讲过的一个典故,终于明白难了说的大祸是什么意思,不自觉地吐出几个蕴含天机的字词。

“阿弥陀佛!”难了一脸沉重地盯着那两盏离地面越来越近的青光,嘴巴发苦道,“贫僧只想借一片脱落的鳞甲,却不曾想被闻人施主的师父实实在在地坑了一把……道痴施主,你亦是被闻人施主摆布的棋子,咱俩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道痴皱了皱眉道,“什么意思?”

“十日之前,我曾在月城外春江上游意外得到一本古籍,想要完成我自己的心愿须得以收集几样奇物,其中之一便是坑洞之内这位的鳞甲。”难了摇头叹息道,“想来那位先生算准了我会去月城,也算准我会游船春江,那本古籍是早就安排好的,就等着我去捡。”

道痴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盯着距离地面不过十丈的两盏青光,冷然道,“我不关心你被坑,我只想知道我是怎么摆布的。你不用故意拖延时间,我不会逃走,龙虎山的职责就是斩除妖邪,道之所在,义之所往!”

“阿弥陀佛,道痴施主误会了,贫僧不是这个意思,刚刚只是感慨而发……”难了长出一口气,面色淡然道,“闻人施主将贫僧的身份告知你,便是想要让你与贫僧在此一战,以此惊醒下面的东西。”

道痴紧了紧握着红色木剑的右手,目光冰寒道,“我不是很能理解……他们应该知道这东西要是被惊醒,只会天下大乱,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道痴施主有所不知,”难了满脸悲悯道,“天下大乱正是他们想要的!所以,你以后一定要离他们远一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不一定是君子。”

“满口仁义道德的不是君子,满口我佛慈悲的也不是好和尚!”道痴冷笑道,“你方才叫我逃跑,不过是想利用我引起那东西的注意,你自己便可以趁机逃走,少在这里跟我装什么悲天悯人!闻人不语想利用我和你打一架这点不假,但你要说他明知如此会惊醒底下的东西还这般算计我是不相信的,毕竟现在他没有逃走,而是去了庙里。”

“那是因为庙里的人很重要,他不得不管……”难了还想再解释几句,却见两股滚滚的白雾从坑洞中喷出,微叹一声,无悲无喜道,“也罢,现在说什么都已毫无意义……白雾腾蛟窟,黑云摧战城,人间浩劫起呐!”

便在难了吐出蛟字时,两盏青光飘出地面,露出一只硕大无比,满布黑色鳞甲的蛟蛇脑袋,圆洞洞的鼻孔微微缩张,先前的白雾便是由此喷射而出。

青光之中的墨黑瞳孔骤然一缩,蛟蛇吐了吐信子,望着天上躲进乌云之后的太阳,仰着脑袋,血口一张,尖牙裂风,长嘶一声,而后意兴索然地低头喷出两道滚烫的鼻息,斜睥一眼难了和道痴,便不再关注二人,轻轻抽动几下鼻子,目光灼灼地盯着火神殿方向。

难了无奈地摇头叹息一声,拨动一下念珠,右手竖掌于胸前,深提一口气,身后凝出一尊比蛟蛇还要高大的佛相,面色冷然道,“孽畜,滚回你该待的地方!”

蛟蛇似是没有听见难了的话一般,伸出信子舔了舔嘴唇,再度慢慢向上拔高,欲将剩下的一半身躯也腾出坑洞。

难了冷哼一声,右掌向上一抬,随即快速向下一按,厉喝一声,“天佛降世!”

一阵禅音起。

顶天立地的佛相亦是抬起右掌,迅猛地拍向升至半空的蛟蛇,掌中卍字金光灿然。

嘭!掌印落下,在地面上按出一个五指大坑,扬起阵阵烟尘。

须臾,烟尘散尽,黑鳞蛟蛇毫发无伤,继续向上拔高身躯,速度比之前更快了几分。

难了眉头紧皱,侧脸看向道痴,低声道,“道痴施主,这畜生皮子太厚,大慈大悲普渡掌已经拿它没办法了,我只有将无劫神功融进去或能将它打回洞中……”

“不用多说,你需要一点时间嘛,我懂!”道痴打断难了的话,提着红色木剑缓步走向黑鳞蛟蛇,面色平静道,“你且慢慢酝酿,接下来就让你见识一下我龙虎山的秘技!”

难了面色一僵,很想告诉道痴融合无劫神功和大慈大悲普渡掌并不需要太多时间,但听到龙虎山秘技几个字,却又把话咽了回去,装模做样地盘膝而坐,双手合十,虚着眼睛观察道痴和黑鳞蛟蛇的战况。

黑鳞蛟蛇看了一眼盘膝而坐的难了,又看了一眼朝自己缓缓走来的道痴,不以为意地吐了吐信子,加速拔出自己剩下的三分之一身躯。

道痴见黑鳞蛟蛇如此轻视自己,面色登时一寒,摘下腰间的葫芦,猛地灌了一大口酒,而后将葫芦奋力一甩,扔向蛟蛇头顶上方,身形一闪,来到坑洞处,踢踩着黑鳞蛟蛇的后背跃至高空,右手一挥红色木剑,劈开葫芦,左手摸出一个火折子,随手一抛,深吸一口气,猛地将口中的烈酒喷香火折子。

哗!三团烈火在蛟蛇头顶上方炸开。

碎裂的葫芦,红色的木剑,以及道痴喷出的那一道酒泉,不多不少,正好三团,亦是三昧。

短暂地昧住了黑鳞蛟蛇的眼睛。

道痴眼中亮起两道八卦轮盘的光影,双手紧握燃烧的红色木剑,斜斜地向下刺去,沉声喝道,“天地无极,乾坤借法!八神技……天雷火!”

话音一落,红色木剑顿时火光大作,燃成一把更长更大的火剑,火光四周缠绕着道道惊雷。

顷刻间,一人一剑化作一条长长的火龙撞向黑鳞蛟蛇的脑袋,裂云碎风!

旁观的难了不禁低声喝好,思忖着换作自己该如何接下此招,越想越是心惊,对龙虎山老天师愈加钦佩敬仰。

黑鳞蛟蛇仰头看向化为火龙的道痴,第一次收起眼中的轻蔑,鼻孔紧缩,猛地张开血盆大口,然后轻啐一下……

吐出了一滩冰冰凉的口水。

滋滋滋。

火龙瞬间被浇灭。

道痴浑身都变得湿哒哒,黏糊糊,像极了落进米汤之中的小鸡崽。

黑鳞蛟蛇得意地歪了一下脑袋,快速抽出坑洞中的尾巴,顺势一甩,正正地拍在道痴的身上,眨了眨闪着青光的眼睛,似乎在和道痴道别一般。

“我……”

道痴面色一白,来不及说出后面的话,立时狂喷一口鲜血,化作一道流星飞了出去,竟越过先前冲向火神庙的闻人不语,咚地一声,砸落在火神殿中,在屋顶上留下了人形破洞。

正在犹豫要不要对花背大蟾蜍舌头下嘴的申小甲登时一惊,霍地站起身来,扭头看向躺在碎瓦之中的道痴,一脸警惕道,“道痴兄,你这是……”

道痴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抹了抹嘴角的鲜血,虚弱无力道,“不想死就快跑……”拾起地上有些焦黑的红色木剑,踉踉跄跄地走向殿门口,“我最多也只能挡住它一息而已!”

“谁?”申小甲惊奇道,“难了大师吗?他这么厉害的吗?要是他真的这么厉害,那你就别再出去了,咱们坐在这里聊聊天,吃吃烧烤也挺好……打不过就认输嘛,不丢人,别动不动就要搞什么既决高下,也分生死,太傻了……”

就在这时,刚巧闻人不语也赶了过来,瞥了一眼面色惨白的道痴,悚然一惊,侧脸看向申小甲,冷着脸道,“不想死就快点跟我一起离开这里!”

“怎么你们的台词都差不多啊,提前商量好的吗?”申小甲瘪了瘪嘴道,“可别想着让我跟你们一起和难了大师打架,我这人最讨厌打打杀杀的……而且实话告诉你们,我和他是好朋友……”

正当申小甲叽里咕噜说着些不着调的废话时,屋顶上忽地传来一声巨响,又多出一个人形破洞。

申小甲扭头看向破洞之下的那堆碎瓦,震惊地张大嘴巴道,“难了大师?”

一袭白色僧袍的难了剧烈地咳嗽几声,双手撑起身子,吐出一口血沫,苦笑一声,“来不及……”

第一百二十三章 贪于食者,诱之为宠 火神殿外轰隆声起,红墙断裂,绿瓦翻飞,一条粗壮的黑影游风摆动,急速靠近火神殿,无论是红墙还是绿瓦都无法令黑影缓上半分。

狂风骤至,两股白雾冲进殿门。

申小甲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蓦然回首,不由地呆愣当场。

殿门盈满了黑色,若不是四面墙壁的窗户透着些许光明,殿内众人只以为黑夜已然降临。

漆黑之中,两盏青光扑扑闪闪。

青光之下,两个圆孔冒着不浓不淡的白雾。

因为距离很近,所以申小甲的脸亦被青光照映成了青色,铁青的青。

咽了咽口水,申小甲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艰难地扭动脖子看向殿内如临大敌的难了、道痴、闻人不语三人,嘴角抽动几下,声音有些颤抖道,“你们……刚才是在跟它打架?”

“准确地说,是他们俩找打……”距离申小甲最近的闻人不语扯下书卷,摸出狼毫笔,快速翻至倒数几页,抿了抿嘴唇道,“我还没跟它打过,不过……应该我也打不过!”

难了和道痴默不作声,但从二人脸上的表情来看,显然是闻人不语的说法十分准确。

申小甲回头又看了一眼殿门口庞然大物,对闻人不语招了招手道,“闻人兄,劳烦你过来一点……帮我一个忙可否?”

闻人不语警惕地盯着门口随时可能发起攻击的黑鳞蛟蛇,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侧出一步,来到申小甲身旁,微微皱眉道,“什么忙?”

申小甲左手用力拄着枪尖叉着花背大蟾蜍舌头的火红长枪,右手极尽伸长,轻轻地在闻人不语的脸颊上掐了一下,眨眨眼睛道,“疼吗?”

闻人不语翻了一个白眼,冷冷道,“你没有在做梦。”

“不科学啊!”申小甲面色难看地盯着殿门口的黑鳞蛟蛇,喃喃道,“这种阿尔法哈里路牙黑鳞巨蟒应该生活在大洋彼岸,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里的气候根本不适合它生活嘛……”

难了眯起眼睛,忽然道,“什么法?什么牙?你认识它?”

“大概知道一点点……”申小甲额头渗出几颗冷汗,轻声道,“只是在电视上见过,没有亲眼见过,有个节目叫动物世界,我从小就爱看!特别喜欢它的开场白,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又到了交……配的季节,公海龟趴在母海龟的背上,发出了酣畅的声音……”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没听过什么电视,只知道你要是再不退后,很快就要变成一坨屎……”闻人不语瞥见黑鳞蛟蛇嘴唇微动,立时身上寒毛尽皆竖起,飞速地在书卷上写下一行字,一咬舌尖,喷出一口鲜血洒在书卷上,厉喝道,“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

话音刚起时,黑鳞蛟蛇突地张开血喷大口,吐出猩红的信子,探进殿中。

眼见蛟蛇的信子就要落到申小甲身上,书卷上疾速飞出一行字,飘至申小甲和蛟蛇信子之间,轰然炸裂,强大的气劲将二者齐齐弹开。

申小甲连连后退,直至后背贴着墙壁才停下,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收回信子的黑鳞蛟蛇,又看向脸上浮起一丝不健康红晕的闻人不语,长舒一口气道,“多谢闻人兄仗义出手,看起来你要比道痴和难了大师更厉害一些,刚刚竟能和这条不速之客打了个平手……加把油!再来几下子,就可以把它打回老家了!”

“再来几下子?你说的倒是轻巧,就刚才这一下子,都已经要了你闻人兄的半条命……”道痴冷哼一声,闪身来到闻人不语身前,淡淡道,“再来一下,黑蛟回不回老家不一定,但闻人兄一定会回娘胎重新做人!还是我来吧,至少阻挡这畜生之后能全身而退,不用拼命那么惨烈!”

闻人不语深深地看了道痴一眼,擦了擦嘴角的血渍,十分干脆地退到申小甲身旁,低声道,“那便多谢了……噢,对了,顺嘴解释一下,我并不知道这畜生在这里,所以倘若有人诬陷我利用你,那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道痴洒然笑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眼下已经不重要了,我只不想让更多的人变成死人,所以才会站出来……即便是有人要殉道,也应该是道士来做!”

难了面色复杂地看了闻人不语一眼,摇头叹息道,“阿弥陀佛!闻人施主,你这含沙射影的功夫真是尽得令师真传啊!而且耳聪目明,确实是读书的好材料……”一拂袖袍,缓步来到道痴身旁站定,“嘴皮子的功夫这方面贫僧自愧弗如,但手上的功夫却是要比你们读书人强硬几分,便用我的行动来表明心意吧!”

说罢,难了向前踏出一步,周身劲气鼓荡,右手并起食指与中指,猛地戳向黑鳞蛟蛇的头颅,沉声道,“如来者,即诸法如意,念念无相,皆为虚妄……普渡无劫!”

陡然间,无数个卍字自难了的指尖迸出,禅音袅袅,渐而汇聚成两根巨大的金色食指与中指,正正地点在将将收回信子的黑鳞蛟蛇额头上。

咚!一下沉闷的撞击声传出。

黑鳞蛟蛇的额头上瞬时炸开一个白点,随即被巨大的气浪推离殿门口。

但也仅是被推离了三寸左右便停了下来。

便也在此时,道痴左手掐念口诀,右手紧握红色木剑刺向黑鳞蛟蛇,脚下升起三道明晃晃的八卦轮盘,不断缩小,凝于红色木剑的剑身上,轻叱一声,“八神技……三清指路!”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红色木剑剑尖的剑气猛然一涨,直直地刺向黑鳞蛟蛇……

戳在了黑鳞蛟蛇的右鼻孔内!

一滴红艳艳的鲜血自黑鳞蛟蛇的右鼻孔内流出,染红了殿门口的地面,也染红了黑鳞蛟蛇的眼睛。

红了眼的黑鳞蛟蛇仰天厉嚎一声,身子一弓,迅猛地张开大嘴咬向道痴!

呼呼呼!因黑鳞蛟蛇蹿行而带出的劲风疯狂地灌进火神殿。

道痴和难了被劲风吹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只好慌忙后撤,却终究是慢了一分。

血盆大口和二人的距离在瞬息间便缩小到一门之隔,甚至从黑鳞蛟蛇那尖锐毒牙上滑下的口水已经滴落到了道痴和难了的头上。

砰!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预想中道痴和难了被黑鳞蛟蛇吞下的惨景并未发生。

黑鳞蛟蛇脑袋的前半部分卡在了火神殿大门之内,额头沉沉地撞在门楣上,再难前进一寸。

“百年的黄花梨……”逃过一劫的道痴盯着火神殿门框,啧啧叹道,“果然够硬!一块就是一千两银子,难怪火神庙这么小,钱都花在了这些地方啊!”

原本缩在墙角的申小甲小心翼翼地挪步向前,看了一眼门框,又瞟了一眼那堆化为灰烬的木窗,顿时一阵肉痛,急忙跑过去将还未燃尽的木窗踏熄,一边拾捡木材,一边念叨着,“败家子啊,竟然把这么值钱的东西做成门窗,雕成工艺品卖给那些有钱人都可以换来好几座庙殿了……”

难了、道痴、闻人不语三人看着匆匆拾捡木柴的申小甲,登时尽皆一愣,不禁心中喟叹,这种时刻还想着捞钱也是世间罕有。另一边,怒气腾腾的黑鳞蛟蛇忽地瞥见申小甲左手上那支火红长枪,随即口水横流,眼中的红色竟也慢慢消退,伸出信子突地探向申小甲,却因为距离太远,终究只是将将触到申小甲的后背便停了下来。

俯身拾捡木材的申小甲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戳自己后背,以为是闻人不语的狼毫笔,瘪着嘴,挥挥手道,“别闹!要跑也等我把这些稀罕宝贝捡完再说,不是我贪财,主要是这些东西以后很可能会灭绝,我是在保护遗产,为后人的研究略尽绵力。”

闻人不语轻笑一声,讥讽道,“能把贪财说得如此清新脱俗的,你也是第一人了。”

申小甲登时一怔,循声望去,见闻人不语正抱着膀子站在离自己十几步外的墙边,表情僵硬道,“你在这里?”

“我一直都在这里。”

“那站在我背后的又是谁?”

“你自己抬头看看不就知道了。”

申小甲心中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缓缓地直起身子,慢慢扭动脖子看向身后,立时惊叫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面色苍白道,“舌头这么长,得嚼了多少舌根子啊!”

黑鳞蛟蛇目光炽热地盯着申小甲,一下又一下地撞击门楣,努力伸长信子,像极了关在笼子里乞讨食物的小狗。

申小甲迅速挪动屁股向后退离,忽地注意到黑鳞蛟蛇的目光始终在枪尖的花背大蟾蜍舌头上,眨了几下眼睛,将枪头往左一偏。

黑鳞蛟蛇立马调转信子的方向,跟着枪头偏往左侧。

申小甲双眼一亮,再将枪头转向右侧。

黑鳞蛟蛇的信子速即横扫而去,探向申小甲右侧。

“噢!我明白了……原来你是一条贪吃蛇啊!”申小甲顿时恍然大悟,慢吞吞地站起身来,一脸坏笑地盯着黑鳞蛟蛇道,“蟾蜍喜欢吃苍蝇,蟒蛇喜爱吞食蟾蜍,大自然的规则啊!”

黑鳞蛟蛇嘶嘶几声,口水淌了一地,奋力地将脑袋朝门内挤去。

“你想吃啊?”申小甲忽左忽右地舞动火红长枪,腼腆地笑道,“想吃就跟我说嘛,你不跟我说,我怎么知道你想吃呢,我不知道你想吃,你又怎么能吃得到呢……你想吃,我肯定会给你,你不想吃,我也不会非要给你……大家讲道理嘛,何必打生打死的呢!”

难了三人面色不自然地看着喋喋不休的申小甲,心中突地生出一种烦躁,就像置身于一群苍蝇之中,忍不住想要一掌拍死丫的!

“东西不是不可以给你吃,不过我们先要把话说清楚……”

“第一,虽然我不知道你和道痴兄、闻人兄……还有难了大师之间是谁先动的手,但显然你比他们三个加起来都要强,那么就要有强者的胸怀,不可恃强凌弱!”

“第二,你看看你这一路毁坏了多少花花草草,弄碎了多少绿瓦红墙,我知道你肯定不是故意的,不过这也证明你确实不能留在人类的世界里,否则只会给大家造成更多的伤害!所以,你吃了我的东西就该早点离开这里,回到适合你生活的地方。”

“第三,道痴刚才捅你的鼻孔是不对,这点我代他向你道歉,可你该适可而止吧,毕竟你也把他打吐血了……”

申小甲看着被自己用花背大蟾蜍舌头耍弄得目眩头晕的黑鳞蛟蛇,嘿嘿笑道,“晕了吧?贪于食者,诱之为宠。说得浅白点就是想要抓住一个人的心,先要抓住一个人的胃……你啊,这么贪吃,等着做我的小宠物吧!到时候骑着你去环球旅行,一定很拉风!”

第一百二十四章 来咬我啊,笨蛋! 整个火神殿中没有一点杂音,只有申小甲叽里呱啦地讲述自己星辰大海征途的未来畅想!

难了、道痴、闻人不语三人没有开口,是因为沉浸于申小甲口中所述宏大广阔、光怪陆离的大世界,忘乎所以。

黑鳞蛟蛇没有说话,则是因为它说不了话,一直张着个大嘴巴,口水狂流,盯着那一块散发着浓浓孜然香味的花背大蟾蜍舌头,情难自禁。

约莫一盏茶后,黑鳞蛟蛇被那杆不停在空中画着圆圈的火红长枪撩拨得实在受不了了,抬头望了一眼火神殿的屋顶,两个硕大的眼珠子一转,佯装头脑晕沉地趴伏下去,闭上双眼,鼻孔朝天地吐了一口气。

霎时间,火神殿内卷起一股飓风,掀倒了贵重的火神像,掀飞火神殿的屋顶。

殿内众人慌忙闪避,待到风声平息之后,这才从各个犄角旮旯钻了出来。

申小甲瞟了一眼趴在地上的黑鳞蛟蛇,得意洋洋地看向其余三人,扬起下巴道,“诸位!我这驯兽的本领怎么样?即便是恐怖如斯的大黑蟒,也只能低首拜服!”

“你这嘴皮子确实厉害,一刻不歇地竟说了将近半柱香的时间,不仅把黑蛟绕晕了,把就连我也差点被你绕进去了……”闻人不语讥讽道,“这么能说,该去京都当大官才是,只做一名捕快实在屈才!”

难了附和道,“确实屈才,便是祝国寺中所有会打机锋的僧人加在一起,恐怕也不是申小施主的对手。”

道痴不冷不热道,“能说会道,你……近乎道了。”

申小甲撇了撇嘴,“酸!真酸!你们就是嫉妒我的才能。我这是以德服人,不对……是以德服蛇!比起你们只会用拳头讲道理高明了不知道多少!”用火红长枪点指几下黑鳞蛟蛇,向前跨出一步,睥睨四方道,“喏!把你们打得哇哇吐血的这位,眼下可是被我说服了,老老实实地拜伏在我的脚下!”

便在此时,黑鳞蛟蛇突地睁开眼睛,血口一张,吐出长长的信子缠向申小甲,疾如飞箭。

申小甲听见身后的破空声,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快速向后一跳,躲开猩红的信子,歪着脑袋看向黑鳞蛟蛇道,“小爷我早就料到你是装晕的了,搁我面前演戏……就好比儿子非要穿老子的鞋,你还太嫩了点!”

本欲出声提醒申小甲的其余三人又将惊呼咽了回去,别过脸去,实在看不惯申小甲这般猖狂的模样。

黑鳞蛟蛇奋力地伸长舌头,挤得门框嘎吱嘎吱响,可就是无法将脑袋挤进门内,只得呼哧呼哧地喷着白雾,干瞪眼。

申小甲立时更加得意起来,挥舞着枪头的花背大蟾蜍舌头,又一次向前踏出一步,“好香的烤肉哟,快来吃啊……”而后迅速跳回原地,扮出一张鬼脸道,“欸!你就是吃不着!来咬我啊,笨蛋!”

到了此刻,便是平素最为心平气和的难了也开始攥紧拳头,想要暴揍申小甲一顿。

黑鳞蛟蛇愤愤地吐了一口气,趁着烟尘四起时,迅速收回信子,缩出门框,随即猛地向上一弹,跃过火神殿大门,从屋顶上方急蹿而下,一口将握着火红长枪的申小甲吞进腹中,钻进地里,远遁而去。

一切发生的太快,等到难了、道痴、闻人不语三人发觉时已经来不及阻止,只得急急地循着地面拱动的痕迹追去,从火神庙到南城门,最后不得不在茫茫的青山前停下了脚步。

三人面色各异,有遗憾,有幸灾乐祸,也有忧心忡忡。

道痴长叹一声,将红色木剑插回背上的剑鞘,呼出一口浊气,声音低沉道,“可惜了,此子虽然性子跳脱,但心思不坏,而且确实很会讲道理,假以时日,必定会成为一方豪雄,如今却英年早逝,实在是令人扼腕叹息啊!”

难了拨弄几下念珠,眼底闪过一丝喜色,语气平和道,“阿弥陀佛!生死有命,希望申小施主早日轮回转世,不受阿鼻地狱之苦……也希望他下辈子能够学会低调一些,这样或能长命百岁!”

“不该是这样啊……”闻人不语捏了捏眉心,心绪如同发丝亦是在风中凌乱起来,满脸苦涩道,“这下我该怎么跟师父交差……案子没破,钦差被蛇吞了,我又该如何跟圣上交差!”

“人算不如天算,”难了再次念诵一句佛号,宽慰道,“你师父和圣上知道实情之后,必定不会责怪你的,毕竟是申小施主自己请求黑蛟咬他的……”

“怪责这些都是小事!”道痴盯着深深的青山,忽然道,“这头黑蛟如今逃进了大山之中,犹如放虎归山,蛟龙入海,他日必定会在人间掀起大祸啊!”

闻人不语望了一眼白马关方向,面色沉重道,“而且现今正值两军交战之际,有足够多的血食助它恢复……”

“我会一直在白马关盯着,”难了双手合十,满脸慈悲道,“若是那畜生再次冒头,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我都会将其斩杀,还世间一片祥和安宁!”

道痴目光坚定道,“这段时间我也不会离开白马关,必要时……我会换一把剑!不管是道门的天生职责,还是今日我自己错手过失之职责,都不允许我逃避!”

闻人不语大有深意地看了道痴一眼,轻咳一声,表情怪异道,“其实,你们有没有想过……那头畜生之所以会被惊醒,并不是因为咱们三人打斗,而是嗅到了申小甲手里那块肉的香味顿时变得精神起来了的?”

难了怔了一下,深以为然地点头道,“我觉得也是如此,从那头黑蛟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我们的吸引力确实不如那一块肉。”

“那块肉确实很香……”道痴舔了舔嘴唇道,“可是也很毒,苗疆五毒圣物花蟾王的舌头乃是天下最毒的几样东西之一,也只有黑蛟体内的青胆能够化除。”

闻人不语有些好奇道,“不知道那小子是从哪里搞来的,不过好在他还没吃……”

“现在这情况,他吃没吃都不重要了,一样会被黑蛟消化干净……”难了面色无悲无喜道,“走吧,过去的无法挽回,未来的还能争取!咱们还是早点回到城中,把该善后的善后了,再多做些准备,如此才能在下此黑蛟出现时,不会出现今日之悲剧!”

道痴和闻人不语尽皆一脸认同地点头称是,而后和难了一起飞奔赶回白马关。

待到三人离去之后,青山之中传出一声惨嚎。

某片密林深处,地面霍然炸开,黑鳞蛟蛇从地下蹿了出来,痛苦地扭动某段身躯撞向一棵瓮口粗细的青翠大树。

砰!蛇腹之中申小甲在猛烈的撞击之下,立时觉得头晕眼花,右手一滑,撑在蛇腹肉壁上的火红长枪随即脱手而出,滑进一滩绿油油的无名液体中,转瞬便被腐蚀成渣。

申小甲见状悚然一惊,急忙拔出背后的火刀,猛地插进蛇腹肉壁之中,急急地止住下坠的身形。

扫了一眼距离自己双脚只剩一寸的绿色液体,申小甲长舒一口气,翻转身子,小心翼翼地站在火刀刀柄上,四下扫视一眼寻找可以破出蛇腹的薄弱点,去忽地瞥见一块嵌在肉壁上的石碑,定睛看清石碑上文字,面色古怪道,“内经?这和皇帝内经也不一样啊,好像是……内功心法!”

第一百二十五章 农夫与蛇的寓言 “什么样的内功心法?”

半个时辰后,闻人不语回到火神庙前,盯着在幽深坑洞里四下搜寻的道痴,满脸疑惑道,“就算有什么内功心法,估计也早就化为齑粉了,黑蛟出洞,势如翻山倒海,什么都不会留下……”

“那本心法不一样,是刻在石碑上的,”道痴在坑洞左右来回腾跃,东翻西找,低声道,“而且是一块用天外陨石所雕刻的石碑,亘古不坏!”

闻人不语轻轻地噢了一声,不咸不淡道,“你们龙虎山的五雷正心诀不是已经足够厉害了吗,何必舍本逐末,还找什么其他的内功心法……”

“五雷正心诀只是其中分出来的一条小分支,那经书乃是道门的无上心法总纲!”

“这么厉害?叫什么名字,我也来帮你一起找找!”

“内经……”道痴瞟了一眼跃下坑洞,殷勤查找的闻人不语,瘪了瘪嘴道,“即便你找到了,也不可能练成,这世上大概已经不可能有人练成了……”

“为什么?”闻人不语皱眉道,“需要特殊的修炼条件?”

“也不是很特殊,”道痴不紧不慢道,“主要是没人能受得了那种折磨,无数道家先贤亲身试验过,修炼内经只有两种结果,要么自爆而亡,要么心性失常,疯疯癫癫,一辈子只得自囚于悔过崖……”

“心如磐石,坚韧不拔也不行吗?”

“我道家的祖先哪一个不是坚如磐石之辈,恪守本分,不逾矩,不贪逸,一心只求大道,寂寞如雪……”

“咳咳……”闻人不语轻咳几声,打断道痴的自我表扬,追问道,“那到底需要什么样的条件才能练成内经?”

“冰火两重天!”道痴顿了一下,补充道,“由内而外的冰火两重天,而且一旦开始修炼,必须一刻不能停歇,一气呵成。”

“确实酷烈,但一气呵成的话,只要熬一熬,应该能挺过去的吧。”

“每个人的悟性不一样,从心经中能悟到的东西不一样,修炼的时间便也就不一样,有的长,有的短。”

“短的有多短?”

“最短的便是百年前我道门的一位奇才,仅仅耗时十二个时辰……”

“噢?是哪一位?我对道家先贤也是敬仰有加,曾经翻看过不少相关典籍。”

“你不可能听说过他,因为他是我龙虎山秘传一族,”道痴目光忽地热烈起来,一脸钦慕道,“崖顶观云六载,朝闻道,夕入绝世高手之列。悟性奇绝,否则也不可能仅仅只用了十二个时辰便练成内经。可惜啊,天妒英才……我师父的辈分比较高,算起来他该是我的小师叔……”

“他自爆了?”闻人不语从坑洞岩壁上抠下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粗粗看了两眼,随手扔进坑底,淡淡道,“还是说……变成了疯子,上了你们那什么悔过崖?”

“都没有,”道痴摇头叹息道,“他不想道门再有人因内经而亡,便带着石碑下了山,做了一名农夫,然后与黑蛟相逢,终究殉道……”

“练成了心经都打不过黑蛟吗?”

“当然打得过……他是自愿被黑蛟吞进腹中的。”

“这么说来,他还是疯了。”

“你懂什么,世间安得两全法……也罢,今日就给你讲讲我道门这段不为人知的秘辛典故,让你知道不只是儒家有杀身成仁的英豪,我道家也有许多!故事要从百年前的一个村庄说起……”

时值群雄并起的混乱年代,前朝大闵还未一统天下,与最为强大的楚国划江而治,周边还有许多兵强马壮的小国,战事频发,遍野枯骨。

那年岁,百姓经常分不清自己是哪一国的人,因为很可能昨天还是魏王治下,今天便已经变成了齐国的良民。

龙虎山超然世外,自是不需要理会国朝更替,也不会有哪一个大王闲得发慌去找一群道士的麻烦。

只不过,龙虎山的弟子在下山历练时,难免也会搅入一些世俗纷争之中,道痴的小师叔便是如此。

道痴的小师叔第一次下山是在其还未练成内经之时,那会儿他还只是个十岁的小道士,独自一人下山历练,心性尚不成熟。

路过大闵边境的一个小村庄时,小师叔一时血勇,砍杀了几名烧杀抢掠的匪盗,本以为会像那些故事里讲的一样被村里人奉为英雄,却不曾想在当夜庆功宴上被村长下了迷药,五花大绑地送给山上匪盗的头目,以此乞求匪盗头目放过自己和村庄的其他人。

匪盗头目为表感激,狞笑着砍下了村长的脑袋,随即挥着大刀想要跺下小师叔的手脚,慢慢将其折磨至死。

便在大刀挥下的那一刻,一条黑鳞大蛇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一口咬断了匪盗头目握刀的手臂,迅即卷起小师叔,在一片密密的箭雨中蹿进山林里。

或许黑鳞大蛇的原意是想将小师叔留作过冬口粮,只是后来身上插满了铁箭没有什么胃口再吃东西了。

可在小师叔的眼里,这条大蛇便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用石头磨断绳索之后,在大山之中遍寻草药,为黑鳞大蛇治疗箭伤。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蛇也一样。

一人一蛇相处了数十日,渐渐地成了好朋友。小师叔并未斩掉大蛇为民除害,黑鳞大蛇也没有吞下小师叔果腹。

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小师叔带着大蛇重新回到了村庄,正巧碰上再次作恶的匪盗,仍旧毫不犹豫地出手救助村民,和黑鳞大蛇一起将所有匪盗斩杀干净,就连匪盗头目也身首异处,饮恨当场。

可这一次仍旧没有换来村民们的感激,因为他身边跟着一条大蛇,所以村民们都将他当作妖怪,有的是瑟瑟发抖,不敢近前,有的则是恶语相向,让他立刻滚出村子。

小师叔只好心灰意冷地离开了村子,和黑鳞大蛇在山中待了数日之后,便启程返回龙虎山。

离别之前,黑鳞大蛇将自己的一块鳞片送给了小师叔当作礼物,而小师叔则是把龙虎山独特的呼吸法门龟息诀传给了黑鳞大蛇,并嘱托黑鳞大蛇实在太饿了猎捕山中野兽便好,不可下山伤人。

学会了龟息诀的黑鳞大蛇没有以前那么容易饿,自然频频点头应下,不舍地目送小师叔下山离去。

一晃六年过去,在悔过崖观云的小师叔一步踏入绝世高手行列,成了龙虎山最为耀眼的天才道士,满脸傲气地请求修习秘传石碑上的内经。

当时龙虎山的天师亦是小师叔的师兄,苦心劝诫无果之后,只好带着小师叔来到龙虎山冰河岩浆秘境。

小师叔满脸兴奋地盯着洞顶的石碑,飘然跃向冰河和火山岩浆之间的空地,盘膝而坐,开始修炼石碑上的内经。

想要获得什么,就必须要舍弃一些东西,没有谁能随随便便成功。

一连十二个时辰的煎熬修炼,小师叔终于练成了内经,却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一夜白头,寿数消逝数十载,只余下几年可活。

刚刚为自己习成神功而兴奋的小师叔顿时如坠冰窖,看着冰河里自己那满脸的皱纹,黯然地叹息一声,扯下洞顶的石碑离开了龙虎山,在一个荒野小村里当起了一名孤苦的老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了此残生。

天不遂人愿,自然也不会让小师叔安享晚年。

有一日,小师叔在田地里收割完庄稼,准备回家歇息,却忽地看见隔壁村的村民拿着镰刀钉耙,气势汹汹地冲进大山里,皱了皱眉,以为是山里出了什么虎豹豺狼,速即跟了上去,打算暗中出手灭杀凶兽。

越是前行,小师叔心中越是不安起来,因为那些村民奔走的方向正是自己埋藏内经的地方……莫非是有人发现了自己的石碑?

思虑及此,小师叔立即加快脚步,几个飞跃来到自己埋藏石碑的地方,正要过去查看,却瞧见了一道熟悉的黑影。

正是循着石碑上小师叔气息寻来的黑鳞大蛇!

黑鳞大蛇四周围着许多村民,皆是神情愤愤地举着手中的“武器”,厉声喝骂!

“打死它!长得这么大,不知道吃了多少人!”

“对对对!李大前几日上山至今未归,多半就是被它吃了!”

“没错……我亲眼看见李大被它吞进肚子里的,连骨头都没有吐!”

“大家一起上!为李大报仇!”

“李大是谁……”

“你管那么多作甚!跟着一起上就是了……为李大报仇,为黑孜村除害!”

小师叔听着耳边聒噪的叫嚣,呆呆地看了护卫着石碑的黑鳞大蛇片刻,而后沉沉一叹,闪身来到黑鳞大蛇和村民之间站定,语气温和道,“万物皆有灵,各位莫要不分青红皂白地喊打喊杀……”

“你这老头疯了不成!”一个村民大喝道,“还不快离开,那头畜生可不认人……”

却在此时,黑鳞大蛇像是认出了小师叔,瞳孔一缩,吐出信子舔了舔小师叔的后背,兴奋地嘶嘶乱叫。

小师叔宠溺地摸了摸黑鳞大蛇的脑袋,侧脸看向村民道,“你们看,它其实很善良,并不会伤人。”

“妖怪!”另一个村民指着小师叔,面色惊恐道,“我以前听人说过,在大闵边境曾经有一个修炼成人形的蛇精,带着一头大蟒四处为祸,把一个村子的人都吃得干干净净,一根毛都没有剩下!”

一个老妇忽然道,“这个人是最近才来隔壁村子的,我听王大娘说……有一天晚上,她看见这个人在山上徒手撕裂了一头大灰狼……人怎么可能做得到,肯定是妖怪变得!”

一个鼻涕牛牛的小孩插话道,“可是……这位老伯伯前天还给我吃了一条烤鲤鱼……故事里妖怪都是最喜欢吃小孩的,他没有吃我啊……”

“你懂什么!”旁边的一个青年一巴掌拍在小孩后脑勺上,厉声道,“他那是为了哄骗你,这样以后你没有防备了,想什么时候吃都可以下手!”

小师叔苦笑一声,从腰后取下一把镰刀,在自己左手掌心一划,将汩汩流血的伤口对着村民,满脸无奈道,“看见了吗,我会流血,是人,不是妖……”

“就算你是人,但那条蛇肯定是妖孽!”一名身形佝偻的老农重重地咳嗽几声,冷冷地盯着黑鳞大蛇道,“它吃了人,不能就这么放过……你如果是人,就该站在我们这边,不该替畜生说话!”

“它并没有吃人,”小师叔指着地上那些被黑鳞大蛇拱动出来的泥土道,“这些土是新翻的,说明它刚来这里没多久……而且它的嘴里也没有血腥味,最近并没有进食……”

“泥土是新翻的并不能证明它刚来这里,也有可能是一直藏身在草丛中,”那名老农摇了摇头,寒声道,“至于嘴里没有血腥味,或许是它吃人之后喝了水……李大不见了事实,蟒蛇会吃人的习性也是事实。两个事实加在一起,很明显这畜生吃了李大也是事实。”

“不能这么算……”小师叔冷着脸道,“就好像如果你哪天被人用柴刀砍死了,而你的儿子也有柴刀,总不能说你儿子就是砍死你的凶手吧!”

“那不一样,我儿子是人,懂伦理纲常,这条蛇是畜生,只知道吃喝拉撒,怎么能混为一谈……”老农眯起双眼道,“你想证明这条蛇没有吃人,很简单!剖开它的肚子,让我们看一看里面有没有李大就真相大白了!”

“对!剖开肚子什么都清楚了!”其他村民高声附和道。

小师叔扫视村民一眼,又看了一眼懵懂无知的黑鳞大蛇,伸手一抓,提起石碑,面色平静道,“不用那么麻烦,我到它的肚子里去看一看,就知道它有没有吃人了……”

说罢,小师叔在村民们惊悚的目光中,撑开黑鳞大蛇的嘴巴,抱着石碑纵身一跃,片刻之后,在蛇腹之中喊出最后一句话,“它的肚子里没有人!”

讲到此处,道痴眼眶不禁有些湿润,喟然叹道,“只是小师叔不知道,纵然先前黑蛟肚里没有人,但在他跳进去之后,肚子里便有了人……而且还是龙虎山天师的师弟,黑蛟的下场只能是长眠于地下。”

“可悲可叹呐!”闻人不语忽地想起什么,表情怪异道,“既然那石碑在黑蛟的肚子里,那我们在这里找什么?”

道痴摸摸鼻子道,“那黑蛟自从被上一任天师封困于此,便再也没有出来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它总不可能不拉屎吧……”

闻人不语愣了一下,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道,“有道理!对了,你的小师叔叫什么名字?回头我把这故事编成个农夫与蛇的寓言,警示世人!”

“他的名字很亲切很好记……”道痴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吐出三个字,“张浩然!”

第一百二十六章 冰与火之歌 “浩然?平生不见张浩然,便称大侠也枉然……好名字!”

闻人不语赞叹一声,环顾四周,纵身跃出坑洞,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扭头看向还在坑洞里的道痴,悠悠道,“道痴兄,别折腾了,上来吧,你方才已经用内力探了两次,我也用书生意气寻了一遍,确实没有……兴许那块石碑还在黑蛟腹中,如今多半成了胆结石,拉不出来!”

“也只有这个可能了……”道痴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不甘心地又望了一眼坑底,飘上地面,瘪着嘴道,“看来只有等斩了那黑蛟才能找到内经了。”

“没听你讲那个故事之前,我也很想砍死那头畜生,可是知道详情之后,反而有些同情那黑蛟了……我尚且如此,你和它的关系更近一些,真能下得去手?怎么说也是你小师叔的朋友,就没有一点恻隐之心?”

“那个故事只是前半部分,后半部分则比较血腥,那头黑蛟在吞下我小师叔之后,凶性大发,将方圆百里的村子都屠戮一空……后来上一任天师带领门下十余位精英弟子才把它封印起来,可上一任天师也因此殒殁。”

闻人不语歪着嘴巴道,“封印一条蛇也会死?”

道痴轻咳一声,摸摸鼻子道,“别看不起人……那是因为上一任天师本就寿数不多,又耗尽气力,只得勉强将黑蛟揍晕扔在这洞里埋起来,本想着这里足够清净,应该不会有人搅扰,没想到时移世易,这里建起了一座城关,修筑了一间火神庙,偏偏香火还很旺……”

闻人不语大有深意地看着道痴,嘴角微微上扬道,“这么说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此处有一条黑蛟?”

“我都说了时移世易……上一任天师死的突然,那十余位精英弟子又在回归龙虎山途中为了帮助大闵的开国皇帝而牺牲,仅留下只言片语,没人知道具体位置,否则你觉得我要是真知道那头黑蛟在此,还会想跟难了那秃驴打架吗?就算要打,也得先趁黑蛟沉眠将之斩杀了再打!”

“这话我信,就像你相信我没有利用你惊醒黑蛟一样,咱们都是有底线的人……”

道痴白了闻人不语一眼,不冷不热道,“少来,你要是有底线,就不会一看见黑蛟醒来跑得比兔子还快了……”伸了一个懒腰,盯着幽深的坑洞,“不跟你闲扯了,我把这个洞填上就要认真准备了,先去借一把厉害点的剑……等下次遇见黑蛟,给它来个一剑穿心!”

“先别填!”闻人不语急声道,“暂且留着,或许将来有人能用得着。”

“这有什么用?”

“有个人很喜欢挖坑。”

“我也听说过这件趣事,可他如今已经被黑蛟吞进肚子里了,很快就会变成一坨屎,留着还有屁用!”

闻人不语左右横扫一眼,从怀里摸出一张羊皮卷,在道痴面前慢慢展开,刻意压低声音道,“先前难了跟在一旁,我不好说明,刚刚此处也有小沙弥,隔墙有耳,我更不好直言……你且看这张图!”

道痴紧皱眉头,瞥了一眼羊皮卷,双眼放光道,“你师父的泼墨图?”

闻人不语点了点头,指着羊皮卷某处道,“初时我没想起来,到了那座青山前才幡然醒悟,今日之事,图中早有预言!遇蛟乘龙,逢凶化吉……那小子很可能还活着!”

“都被吞进肚子里了,还怎么逢凶化吉?”

“可能被拉出来,也可能觉得反胃吐出来……总之,他多半不会有事,起码不会变成一坨屎。”

“这么神奇吗?”

“泼墨图不会有错,那小子可是有大气运加身的,埋了自个儿七八年都没有死。”

“七八年?那得挖了多少坑没填啊!大气运加身果真了不起……”

“诶嘿!有大气运的人就是这么了不起!居然让小爷捡到了道门无上内功心法……”申小甲歪着脖子看完石碑最上方的一段小字,砸吧一下嘴巴道,“原来这条蟒蛇叫小黑啊,这位浩然前辈也真是一根筋,何需亲身入蛇口,等到这小黑拉了屎再检验不也一样嘛!”

摸了摸咕叽咕叽叫的肚子,申小甲从怀里掏出那根花背大蟾蜍的舌头,在被黑鳞蛟蛇吞下的瞬间,他便将花背大蟾蜍舌头从火红长枪上取了下来,一方面是便于用长枪撑住身体,另一方面是想着就算自己死了,也不能让黑鳞蛟蛇如意。

“最近饭量又涨了啊,以后得多挣点银子了,哪有饿肚子的英雄汉……”申小甲盯着手里的花背大蟾蜍舌头,咽了咽口水,一口咬下,含混不清道,“味道还真不错!事情办完了可以考虑和云桥开一家夫妻烧烤店,生意肯定红火……”

申小甲一边啃着花背大蟾蜍的舌头,一边继续观看着石碑上张浩然留下的刻字,忍不住跟着念诵了出来:

“吾初入小黑腹中,耳听腹外村民声声哀嚎,出言相劝之。奈何小黑已然癫狂,吾又不忍出手伤其性命,束手无策……待其息止,山间寸草不生。小黑醒悟,欲放出吾身,然吾痛悔前尘,早已厌倦世间,况乎寿数将尽,不愿再重见天日!岂料小黑因而恼恨世人,再度袭杀四野!”

“幸得师兄率众而来,止下罪孽,只可惜其亦是油尽灯枯,与吾匆匆聊过数语之后便回归大道……吾为避免灾祸又起,借小黑晕睡之际,命余下弟子填埋坑洞,且以内经外放龟息诀,令小黑沉眠百年……”

“后来者若有见此碑文者,或与吾同等处境,可从蛇胆右侧破出……昔日小黑曾赠与吾一片逆鳞,便是出自那处,乃周身最为薄弱之点!另,万勿将石碑带出,切记切记!”

申小甲读完石碑上所有的小字,正巧也将手上的花背大蟾蜍舌头吃干抹净,舔了舔嘴唇道,“啧啧,原来这位浩然前辈和我有相同爱好啊,都喜欢埋自己……不过,哪有把自己埋在朋友肚子里的,多膈应啊!还引得小黑大怒,无辜造下杀孽!”

“这石碑如此沉重,我才懒得搬呢,记下来就可以了,多动脑嘛……”

扫了一眼石碑上的内经正文,申小甲拔出火刀,右脚一蹬肉壁,飞身跃向蛇胆右侧,途至半空时,忽地感觉胸腹一阵滚烫,犹如五脏六腑皆被烈火灼烧一般,气力一泄,斜斜地摔落到蛇胆右侧,急忙抓住蛇胆上的一根血管止住下坠的身形。

感受到蛇胆冒出的冰寒之气,申小甲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扯开红衫,低头看了一眼红通通的胸腹,眼底闪过一丝疯狂之色,一口咬下一块蛇胆吞进嘴里,顿时只觉得体内的灼热之气与蛇胆的冰寒交融在一起,直痛得他额头青筋暴露!

便在此时,嵌在石碑上的内经忽地闪出金光,一个个经文像是受到什么吸引一般,自动地从石碑上跃然而出,涌进申小甲胸腹之处。

刹那间,冰寒之气化为阴鱼,灼热之气化为阳鱼。

而内经文字则凝为一条弯曲的金线,将阴鱼与阳鱼分隔开来。

三者合为一体,竟是组成一轮道韵悠然的太极图!

太极图在申小甲的胸腹之处缓缓转动,每转动一圈,申小甲脸上的痛苦便深了一分,十指便更加用力地抠进蛇胆之中。

立时,两道撕心裂肺的哀嚎声连绵而起,交相唱和,宛如冰与火之歌!

第一百二十七章 谁在贼喊捉贼? 亥时,人悄悄,月胧明。

白马关外,呼啸的青山密林终于平静下来,静谧得落下一片树叶都能听得见。

火神庙内,破败的火神殿却是热闹异常,不时地有士兵慌里慌张进进出出,脚步匆匆。

倒塌的神龛旁,史元典蹲在地上,捡起地上一坨从贵重火神像上摔裂的金块,放在嘴里咬了咬,双眼一亮,偷摸地揣进自己怀里,缓缓起身,轻咳一声,看向站在火神殿中央的楚云桥,面不改色道,“云桥姑娘啊,这事儿现在有点难办了……”

楚云桥看了一眼被申小甲解剖检验过的李校尉尸身,抿了抿嘴唇道,“并不难办,他已经办了一半。”

“可那小子现在不见了,剩下的一半怎么办?”史元典摸了摸脸上的疤痕,一脸苦恼道,“这里又搞成这副鬼样子,明天必须要给那些信徒一个交代啊,否则指不定闹出什么祸事呢!”

一直趴在地上打量黑鳞蛟蛇钻出那个大洞的毛学望啧啧两声,忽然道,“这小子挖坑的功夫可以啊,一下午的时间,不仅在庙外面挖出了那么大一个坑洞,这里还挖了一个……”

楚云桥面色有些不自然道,“这两个应该不是他挖的,就算他挖得再快,也不可能一下午就挖出这么大的两个坑……而且这两个坑都太深了,不方便他把自己埋起来,所以应该不会是他挖的。”

“挖坑不填,就把自己填进去?倒是新颖独特……”史元典扫视火神殿四周,疑惑道,“可如果不是他自己挖的,那么又会是谁这么大胆,敢在火神庙内动土呢?”

“我也很想知道……”楚云桥峨眉微蹙道,“下午我帮他去查了点东西,再回来的时候这里已经是现在这番情景了。”

史元典双眼微眯道,“他让你查什么东西?”

“自然是跟案子有关的,”楚云桥眼帘低垂道,“一件与凶手有关的小东西。”

正当史元典想要继续追问的时候,高兴押着一群乞丐走了进来,对着史元典躬身行礼道,“将军,这几个乞丐便是下午最后见到小甲兄弟的人,属下已经问过一遍,情况有些复杂……”

史元典扫了一眼几名乞丐,好奇道,“有多复杂?”

“有一只这么大的瘌蛤蟆!”一名乞丐用手比划了一下,抢在高兴前面开口道,“舌头伸出来有几丈长,背上花花绿绿的,两个眼珠子有灯笼那么大,突然就蹿进来了……把我都吓尿了!”

毛学望扭头看向那名乞丐,插话道,“这么说……那小子是被蛤蟆精拐跑?”

“应该没有……”另外一名乞丐认真地想了想,用不太确定的语气答道,“至少我们离开的时候,他并没有被拐跑,和那个瘌蛤蟆打得十分火热……”

史元典指了指地上的坑洞,瘪着嘴道,“这地上的坑和庙外面那个洞是你们挖的吗?”

那名大大方方说自己被吓尿了的乞丐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我们走的时候这里还好好的,别想让我们背黑锅赔钱!这殿里的惨状多半是那个蛤蟆和申公子整出来的,至于外面的嘛……肯定是那三个打架的高手搞的破坏!”

史元典皱眉道,“什么高手?”

高兴立马出声解释道,“是难了大师和京都来的那位,还有一个道士……”将当时的情况大致讲了一遍,复又补充了两句,“我出去帮小甲兄弟找碗的时候,他们三人确实还在庙外打架,而且打的动静也着实不小,短时间很难分出胜负。不过,那会儿外面的雕像并没有被毁坏……”

毛学望摸着下巴看向那几名乞丐,忽然道,“你们是什么时候离开这里的?”

“差不多快到未时吧……”其中一名乞丐摸了摸干瘪的肚皮道,“反正应该是过了晌午,我的肚子那会儿咕叽咕叽叫了好久,申公子也没说给我们一点跑腿费,买几个馒头吃,太抠门了!”

“我收到消息赶来这里是在酉时,这么算来中间也就两三个时辰,”毛学望思忖片刻,不紧不慢道,“即便那小子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在这两三个时辰内挖出如此大的两个坑……奇怪!真他娘太奇怪了,也没听说过蛤蟆会刨坑的啊!”

高兴重重地咳嗽一声,对毛学望眨眨眼睛道,“校尉大人,属下以为此刻不是计较是谁在此处刨坑的时候……”指了指地上已被申小甲剖开胸腹的李校尉,又指了指一旁自己扛来的罗主簿尸体,“眼下小甲兄弟不知去处,再过两日便到了期限,届时恐无法向圣上交差啊!其实,属下觉得会不会是小甲兄弟担心破不了案,借着蛤蟆捣乱的机会,提前开溜了……”

毛学望点了点头道,“有可能,年轻人都爱说些自己无法实现的大话……甚至那只蛤蟆都有可能是小甲兄弟找来的,以前咱们就没听说过白马关里有什么花背大蛤蟆嘛!”

“不可能!”楚云桥冷冷地看了高兴一眼,当即出声反驳道,“我还在这里,小甲是绝无可能自己一个人先跑的!”

“云桥姑娘啊,我知道你对小甲兄弟一往情深,不愿相信他是那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混蛋……”高兴摇头叹息道,“可事实摆在眼前,你该认清他是什么样的人了!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小甲兄弟那么年轻,嘴上连几根毛都没有,靠不住很正常!而且,我实话告诉你吧,我走的时候,还看见另外一个姑娘兴冲冲地跑来找他,说是要……”

史元典顿时来了精神,一脸八卦道,“要怎么样?”

“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高兴撇撇嘴道,“那姑娘长得眉清目秀的,没想到有那般恶劣的癖好,动不动就要打爆别人的龟……头!我猜呐,兴许就是小甲兄弟拔那什么无情,穿上裤子就不认人,才把一个原本娇俏的小姑娘逼成那样的!渣男啊!”

楚云桥面色一寒,冷然道,“什么样的姑娘?”

“打扮有点奇怪,走起路来叮铃作响,但也怪可爱的……”高兴清了清嗓子道,“当然啊,论美貌,还是云桥姑娘你更胜一筹,只是这男人啊,都是一个样儿,总喜欢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老想着换其他的口味……”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楚云桥脸上的冰霜忽而化开,轻笑道,“也难怪你会误会,当时那姑娘一见到你站在庙门口就躲在我们身后,其实她是跟我们一起来的,算是我的好朋友吧!”

高兴轻轻地噢了一声,大有深意道,“云桥姑娘真是大度啊……但你也不要盲目相信小甲兄弟,就像他今天下午还拍着胸脯跟我保证今日之内就会破案,眼下却是连人影都找不着。喏,离子时还剩下半个多时辰,显然只是夸夸其谈罢了。这男人的话,可不能太当回事,跟自己恋人闺蜜乱搞在一起的不在少数。”

“等等!”毛学望留意到楚云桥话里那个躲字,忽然道,“为什么你的那个朋友一见到小高就要躲起来?莫非她犯过什么事?”

楚云桥登时一愣,暗暗后悔自己一时大意,咬了咬嘴唇,只好如实答道,“其实她便是昨日趁乱进城的其中一人,见到这位军爷难免内心惶惶,但她与案子并无关联……”

高兴面若寒霜道,“有没有关联可不是你说了算!若不是做贼心虚,何需躲避!好啊,我算是想明白了,原来你们演的是一出贼喊捉贼的戏码,如今纸包不住火了,就趁乱潜逃……”转身对着史元典抱拳,单膝跪地,“将军!属下一时大意,竟没有认出那姑娘,自知难逃失察之责,然恳请将军先将这云桥姑娘抓捕起来,让属下戴罪立功,将其余案犯一网打尽!”

毛学望瞟了一眼史元典的脸色,沉声道,“你的意思是说小甲兄弟他们就是杀害罗主簿、李校尉几人的凶手?你可知小甲兄弟跟咱们将军是什么关系,竟敢胡乱攀咬诬陷!”

高兴义正言辞道,“若不是真凶,小甲兄弟和那姑娘为何此时都不见了踪影?将军,即便他是你的亲戚,也该当大义灭亲了,否则罗主簿、李校尉几人便含冤九泉,军中其余将士又该是如何寒心呐!”

“欸!我跟他并不熟,”史元典急忙撇清关系道,“就算是亲戚,也是远亲……远亲不如近邻的那种远亲,所以这个偏袒亲眷的帽子可别扣在我的头上!只是……我有一个疑惑不得不讲,小甲他们昨日才进的城,罗主簿和李校尉的案子暂且不谈,前面那几位官员的死不能也是他们做的吧?”

毛学望抠了抠脑门道,“对啊,最早被烧死的那个是在本月初,据我所知,那会儿小甲兄弟可是身在月城,而且前面死的那几个和李校尉、罗主簿是一个死法,显然是同一人所为……如此看来,小甲兄弟不可能是真凶嘛!”

“或许……”高兴略一沉吟,振振有词道,“是那位姑娘下的手,而小甲兄弟则是主使。我偶然听军中其他兄弟闲聊时说起,那位京都来的大人曾有言,犯下这些案子的凶手并不需要和李校尉等人接触便可将其烧死……”

“有趣!”

便在此时,殿门口忽地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闻人不语缓步踏进火神殿,斜眼看向高兴,表情玩味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第一百二十八章 去你娘的大局! 一语中的。

当闻人不语突然踏进火神殿,说出那句话之后,高兴的额头上立时渗出了一颗冷汗,滴落在地上。

闻人不语虽然仅是文官谋士,但在白马关军中的威望并不低。

天子近臣,锦绣榜十二。短短九个字,便是很多人一生都难以达到的高度。

再加上,闻人不语乃是谋士,在高兴过往所听说的那些故事里,谋士都是一肚子花花肠子的人,把人卖了,别人还得感谢的那种人。自打闻人不语来到白马关军中,亦是刻意与其他将士保持距离,深居简出,俨然和故事里那些高深的谋士别无二致。

在这样的人面前耍心机,那必然不会有太好的下场。

“闻人军师既然不知道,那就一定没有说过!”

尴尬地扯动嘴角笑了笑,高兴喉结蠕动几下,心底有些发虚道,“可能是他们道听途说,张冠李戴吧……”

“噢?”闻人不语轻轻掸了掸不知从何处飘落在肩上的几粒灰尘,面无表情道,“但我确实认为这几起案子的真凶不需要接触死者,便可将之烧成焦炭,如此看来,倒是和那几个道听途说的将士所见略同啊!你何时听说的,他们是哪个营帐的,姓甚名谁,我回头和他们好好聊聊,毕竟这军中的聪明人不是很多,让我近来多少有些寂寞。”

高兴面色一僵,吞吞吐吐道,“记不大清楚了,好像是昨天,又像是前天,最近卑职事情繁多,而且昨夜唐军又突袭而来,实在是没心情在意那些闲言碎语……”

一旁的毛学望打了个哈哈,忽然道,“闻人老弟怎么有空来这里溜达了,真是稀奇啊!莫非是今天打架没打赢,心里郁结苦闷,出来透透气?”

“想问什么就直接点,在我面前拐弯抹角实在有些多余,”闻人不语淡淡道,“今天闲得无聊,确实和难了大师打了一架……不输,当然也没赢。我心里坦荡,怎会郁闷?来这儿不过是想着告诉你们一个消息,省得你们在这里瞎折腾而已。”

“什么消息?”史元典和毛学望异口同声地问道。

闻人不语直视着楚云桥,嘴角微微上扬道,“申小甲今夜不会回来,明天也不一定能回来,所以你们不必在此苦苦等候。”

楚云桥登时一愣,蹙起眉头,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一般吐出两个字,“什么?”

高兴歪着脖子道,“看吧看吧,我就说小甲兄弟是畏罪潜逃了……”

“我刚刚说的哪个字的意思是他逃跑了?”闻人不语像看白痴一样瞟了高兴一眼,不疾不徐道,“他还是会回来的,只不过时间并不明确。”

楚云桥满脸疑惑道,“他去了哪里?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闻人不语轻叹道,“女人就是麻烦,总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有时候不知道答案反而更好一些……”

“还请大人如实相告,”楚云桥咬了咬嘴唇道,“就算他真的被什么狐狸精、蛤蟆精勾搭跑了,我也想知道是哪家的狐狸精、蛤蟆精!”

史元典和毛学望亦是一脸好奇地看向闻人不语,一副等着吃瓜的模样。

“倒也不是什么狐狸精、蛤蟆精,既然你们都想知道,那我就摊开来讲吧……”闻人不语扫了一眼史元典和毛学望,悠然道,“先回答你最后一个问题,我知道他的去处,自然是亲眼所见。”

顿了一下,闻人不语指着殿内地面上的那个大洞,继续道,“而且就在此处,亲眼看着他嗖地一下没了……”

楚云桥峨眉紧蹙道,“没了?”

“不好意思,措辞可能有些不当,”闻人不语解释道,“等我回答了你的第一个问题,你就明白了……关于他的去处,有两个答案。”

史元典挠挠头,不明所以道,“这一个人的去处怎么可能有两个答案,要么是去了那里,要么是去了这里……闻人老弟,你且说得直白点,莫要学祝国寺那些秃驴打机锋,很讨人嫌的!”

闻人不语摇头叹道,“果然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所以有两个答案,自然是从这嗖地一下没了的不只是申小甲,他身不由己,所以既在那里,也在这里。”

毛学望甩了甩有些晕晕的脑袋,语气略微有些烦躁道,“什么这里那里的……到底是哪里啊?”

闻人不语盯着面色担忧的楚云桥,慢条斯理道,“看来你已经猜出了大概,果然比这两个粗人聪明……没错,申小甲如今既在青山之中,亦是在蛇腹之中!”

“什么!”史元典和毛学望同时发出一声惊呼,只不过二人的眼神略微有些不同。

楚云桥虽然先前从闻人不语指向那个大洞时便有所猜想,但此刻真的听闻人不语说出来,还是身子微微一颤,冷然道,“原来不是狐狸精、蛤蟆精,而是蛇精啊!又是蛤蟆,又是蛇,她的花样真多!”

“姑娘许是误会了,”闻人不语轻咳两声,表情古怪道,“那头黑蛟可不是家禽,野生的……”

楚云桥登时面色一白,紧了紧握着断水剑的右手道,“我这就去把他从蛇肚子里扯出来,果然男人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

“不急!”闻人不语身形一闪,挡在楚云桥面前,面色平静道,“我都说了他还会回来的,姑娘且耐心等候吧!青山茫茫,想要找一条会钻地的蛟蛇犹如大海捞针,何其不易!况且,此时正值大战一触即发之际,你就算出了这座庙门,也出不了城门……”

楚云桥双肩一沉,颓然道,“他真的还会回来吗?”

“当然……不可能!”

高兴直起身子,忽然道,“闻人军师你也真是的,何必哄骗云桥姑娘呢,这小甲兄弟都被蛇吞进肚子里了,怎么可能还活着!”侧脸看向毛学望,嘴角浮起一丝意味难明的笑意,“校尉大人,你信吗?”

毛校尉缓缓摇了摇头道,“很难相信。”

高兴又看向史元典,恭敬地问道,“将军,您信吗?”

“确实匪夷所思,”史元典看了闻人不语一眼,又看了楚云桥一眼,砸吧一下嘴巴道,“不过也可以相信。”

“属下也可以相信……”高兴撇撇嘴道,“闻人军师想要给云桥姑娘一个希望嘛,大家都能理解,也不好说破。但我这个人比较现实,与其让云桥姑娘漫无边际地等候下去,还不如现在就捅破这层窗户纸,长痛不如短痛!”

闻人不语轻蔑地笑了笑,语气平淡道,“世间匪夷所思的神奇不知凡几,你们没见过或者没听说过,只能说你们不知道,不能说不可能。”

“好吧,装睡的人确实叫不醒……”高兴无所谓地耸耸肩膀道,“退一万步来讲,即便小甲兄弟能活着从蛇肚子里出来,可青山那么大,等他回到白马关,也已经早就过了三日期限,届时还是难逃一死,现在死还是两日之后死,区别并不大!”

楚云桥眼神冰寒地盯着高兴,语气森森地吐出几个字,“你很想他死吗?”

“不能这么说!我和小甲兄弟一见如故,”高兴摆摆手道,“刚刚知道他被那黑蛟吞了的时候,我也很是心痛……可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你不想接受也得接受啊!”

史元典拧着眉毛思考了片刻,扭头看向楚云桥道,“或者你帮那小子先把案子破了,这样倘若他能回来,也就不会再忧虑逾期之罪。”

楚云桥盯着地上那两具焦炭,面色苦涩道,“确实有些头绪,但我并不知道他剩下一半打算如何收尾……”

“事情只做了一半等于没做,倘若届时冤枉了好人,致使真凶依然逍遥法外怎么办?”高兴打断楚云桥的话,面色郑重地对史元典抱拳道,“将军,属下以为现在我们必须要做两手准备了!”

史元典半眯起眼睛道,“哪两手准备?”

“第一,从现在开始应该让其他人来查这个案子,如果能在两日内破案最好,即便不能,亦算是尽心尽力了,圣上也不会怪责咱们……”高兴舔了舔嘴唇,目光幽幽道,“第二,暂且先将云桥姑娘关押起来,若是两日之后,小甲兄弟没有回来,而且案子也还没破的话,那就……”

楚云桥冷哼一声,冷面霜眉道,“那就怎么样?”

高兴右手按在佩刀刀柄上,寒声道,“总要有人来承担雷霆之怒……白马关如今最紧要的是击退城外的唐军,守城的将士绝不能受罚。圣上颁下昭雪令也是迫不得已,所有人都只是需要一个台阶,到时候云桥姑娘便可以是这个台阶!将军,大局要紧啊!”

史元典深深地看了一眼高兴,沉思片刻,又看向闻人不语,满脸肃容道,“闻人老弟是什么个看法?”

“我没什么看法,昭雪令又不是颁发给我的……”闻人不语瞥了高兴一眼,表情玩味道,“看不出来啊,一个小小的伍长还有这等心机,居然都会揣摩圣意了,有点意思!”

高兴浑不在意闻人不语的冷嘲热讽,噌地一下抽出钢刀,缓步走向楚云桥,沉声道,“将军,一切以大局为重啊!你不愿做这个恶人,属下帮你把事情先办了……云桥姑娘,对不住了!”

就在楚云桥一脸决然地抽出断水剑时,火神殿的地面上忽地破出一个大洞,两盏青光陡然升起,幽幽地盯着下方众人。

一道厉喝自青光之下的蛟蛇獠牙处传出。

“去你娘的大局!谁敢动我媳妇儿!”

第一百二十九章 想想都不行 一只手从黑鳞蛟蛇口中探了出来,摸了摸尖锐锋利的獠牙,奋力地往上一抬。

一颗脑袋随即自两颗尖牙之间伸出,脑袋上是半黑半白的短发。

一袭红衫慢悠悠地钻出蛇口,飘然而下,坠落于楚云桥和高兴之间,扬起阵阵尘烟。

向前踏出一步,压碎整个火神殿的地砖,申小甲右手轻轻地按在高兴的肩膀上,邪魅笑道,“兄弟,你想怎么对不住我媳妇儿,说来听听!”

高兴正想要说点什么,忽地感觉体内气息不由自主地开始震荡起来,顿时面色骇然地盯着申小甲那只放在自己肩膀上的右手,心脏狂跳不已,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便也在此时,黑鳞蛟蛇忽地俯下身躯,青色的双眸悬浮在申小甲身后,幽冷地盯着其余几人。

气氛陡然尴尬诡异。

毛学望咳嗽一声,满脸堆笑道,“小甲兄弟,没谁要动你媳妇,小高刚刚说着玩的……你三舅也没点头,他哪里敢真的做出什么对不住云桥姑娘的事,误会误会!”

申小甲歪着脑袋看向高兴,懒洋洋道,“真是……说着玩的?”

“是是是!”毛学望急忙给高兴递了一个眼色,呵呵笑道,“都是自己人,如今大敌当前,应该一致对外,同仇敌忾才是,小高好歹也是个伍长,有分寸!”

高兴咽了咽口水,挤出一张难看的笑脸,艰难地点了点头。

申小甲自然听出了毛学望话里伍长和有分寸几个字的含义,冷笑道,“说着玩的啊……说着玩的也不行,想想都不行!我管你是伍长,还是鹅掌,敢对我媳妇动歪脑筋,就打得你毛都不剩!”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高兴只觉得体内一股气息轰然炸裂,透体而出。

嘭!

高兴身上的盔甲四散飞离,就连最里面的底衫亦是化作片片破布飘飘洒洒,只余下破裂一半的亵裤堪堪遮羞。

与破布一起飘洒的还有高兴浑身的毛发,长长短短,曲曲直直,或是来自腋下,或是来自鼻唇之间,抑或是来自那不可言的隐私之处……

毛学望和史元典俱是一惊,盯着像只被脱毛公鸡的高兴,不禁觉得自己浑身上下也凉飕飕,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申小甲缓缓收回放在高兴肩膀上的右手,淡淡地吐出一句,“下一次你再说着玩的话,爆开的就不只是你的衣服了!听懂了吗?”

高兴登时瞳孔一缩,面色变得惨白无比,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

“好了,我感觉我的话已经触及到了你的内心深处,想来以后你不会再胡言乱语了……”申小甲挥挥手道,“退下吧!”

黑鳞蛟蛇立刻会意,从圆洞洞的鼻孔喷出两股白雾,将高兴狠狠地冲飞在墙上,而后迅速蹿向门口,像护卫般守在一侧,俯视着火神殿外蠢蠢欲动的其余士兵。

申小甲挪步来到楚云桥面前,嘴角微微上扬道,“刚刚出去散心,一不小心走远了,回来得晚了些……”

“知道回来便好,”楚云桥注意到破烂红衫下厚厚的血痂,立时眼眶微微红了起来,伸手抚摸了一下申小甲的脸庞,柔声道,“下次可不能扔下我一个人跑出去,否则我就换个男人嫁了,让你哭晕在茅房里!”

申小甲嘿嘿一笑,耸耸鼻子道,“谁敢娶你,我就一刀把他砍了,这辈子你只能嫁给我!”

“那你就是还想下次自己再一个人跑出去咯,我现在就先把你的腿打断,省得总是提心吊胆!”“冷静!我不是这个意思……放心,不会再有下次,而且这次也不是我自己想出去的,都怪小黑调皮捣蛋……”

楚云桥瞟了一眼盘在火神殿门口的黑鳞蛟蛇,好奇道,“它这么大……还叫小黑?”

“块头是大,可它的心智就跟小孩一样,”申小甲抿了抿嘴唇,解释道,“胆子……现在也变得小了许多。”

站在不远处的闻人不语实在看不下去了,轻咳一声,撇撇嘴道,“行了,这还有人呢,秀恩爱也没个完,能不能顾及一下别人的感受……”

申小甲翻了一个白眼,扭头看向闻人不语,不冷不热道,“我说怎么一股酸味,原来是你这条酸菜鱼啊!看不惯就回家洗洗睡,又没人求你留在这儿。”

楚云桥眨眨眼睛,低声问道,“酸菜鱼是何意?”

“他叫闻人不语,”申小甲轻声道,“是一个酸腐儒生,打架又菜,可不就是酸菜鱼咯!”

楚云桥捂着嘴娇笑两声,瞥见闻人不语面色有些不悦,随即收敛笑意,转意话题道,“我以为你会在破案最后期限那天才会回来,没想到这次这么快……你不是说越慢才越显得有本事,大人物都是压轴出场的吗?”

“很多人都会这么以为……但我偏不按套路来,”申小甲一脸傲然道,“小爷我有自己的节奏,有时候就喜欢快一点!”

闻人不语再次咳嗽一声,“你能这么快确实出乎我的预料……”指了指门口的黑鳞蛟蛇,惊奇道,“我以为你会杀了它,没想到却是带着它一起回来,而且看上去你和它似乎成了朋友,怎么做到的?”

“当然是用嘴……说服的,”申小甲舔了舔嘴唇,侧脸看向黑鳞蛟蛇道,“是吧,小黑?”

黑鳞蛟蛇顿时身躯一颤,似乎蛇胆上再次传来那种刻骨铭心的啃噬之痛一般,木然地点了点头。

“真乖!”申小甲从怀里摸出一块不知何时做的烤肉,扔向黑鳞蛟蛇,哈哈笑道,“奖你一块夜宵!”

黑鳞蛟蛇速即向前一蹿,张大嘴巴吞下烤肉,闭上双目,一副十分享受的模样,末了还对申小甲甩了几下尾巴。

闻人不语盯着像是变成一条小狗的黑鳞蛟蛇,嘴角抽搐几下,难以置信道,“这都可以?你还真将其诱之为宠了?”

申小甲腼腆地笑道,“你看,有时候和动物交流,比和人交流更加轻松容易。动物们的思维很简单,谁对它好,它就对谁好,谁对它坏,它就对谁更坏。不像人,心思驳杂,明明和别人称朋道友,却总想着在人家背后捅刀子。”

闻人不语淡然一笑,“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去……这世上本来就没有永久不变的朋友,只有应时而变的利益。”仰头看向斜上方屋顶阴暗处,朗声道,“你觉得我说的对吗,道痴兄?”

殿中其余几人闻言皆是一愣,齐刷刷地循着闻人不语的目光看去。

“朋友也好,利益也罢,关我屁事!你们废话好多啊,听得我都想睡觉了!”

黑暗之中,道痴打了一个呵欠,纵身跃下墙壁的刹那,身形一闪,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申小甲的身旁,冷着脸道,“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你刚才用的可是内经心法?”

“龟息诀?我也会!”申小甲嘴角浮起一丝嘲弄的笑意,随后身影乍然从原地消失,眨眼间来到道痴的背后,一样的无声无息,就像他根本没有站在那里一般,犹若空气。

一直旁观的史元典盯着悄无声息隐没又出现的申小甲和道痴,而后闭上眼睛,感知片刻之后,额头随即渗出一颗冷汗,因为他竟真的感觉不到两人的气息了,而睁开眼睛却能看见两人不停地变换方位。一想到自己若是在两军对垒时面对这样的刺客,史元典内心登时惶惶不已。

“你连这个也学会了?”道痴右脚一扭,身子一转,右手化掌,向上一抬,掌心凝出一轮八卦,斜斜拍向申小甲,面色平静道,“谁教你的?石碑就那么大,可没有位置刻下龟息诀!”

“我在小黑肚子里学会的……”

申小甲轻飘飘地探出左手,精准地贴着道痴拍来的右掌手腕,顺势一扭,荡开道痴的八卦掌,讥笑道,“太极拳,以柔克刚,我也懂!”左脚横侧半步,右手手背贴在道痴腹部,奋力一震,“青龙返身,懒龙横门!”

道痴立时感到申小甲那只手背上传来一股奇怪内劲,竟是将自己浑身的气力全然泄去,连连退后数步,满脸惊喜道,“你居然真的学会内经了!怎么可能?刚刚的太极拳也是从石碑上学来的吗?”

“咦?这不是你们道门的太极拳吗?”申小甲抠了抠鼻子道,“有个叫张三疯的老头搞了个武当的门派,老牛逼了……以前我在老家跳广播体操的时候,都要打上一两遍,确实能强身健体!”

道痴皱了皱眉道,“什么张三疯?我从未听过道家有过这么一号人物……任何人想要创立道门宗派,都必须经过我龙虎山的首肯!”

申小甲第一次发现生活的年代居然和自己上一世了解的历史有出入,顿时来了精神,追问道,“这么说你们这里也没有武当咯?”

“至少我没有听说过……”道痴扭头看向闻人不语,问道,“闻人兄,你负责编撰江湖榜单,见多识广,可曾听闻过什么武当张三疯?”

闻人不语摇摇头道,“若是籍籍无名之辈,我也不敢断言有没有这号人物,但假使已经开宗立派了,那必然是声名赫赫之徒,就算我不知道,八百蓝衣也应该接触过。”

正当申小甲还想继续再询问几句的时候,早先摔落墙边的高兴撑起身子,吐出一口血沫,抓起地上的钢刀,忽然低笑道,“小甲兄弟,之前确实是我不对,可现在你就有些过分了啊……我只想问你一句,你自己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申小甲冷冷地盯着高兴道,“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唾沫一个钉,自然算数!”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今天跟我说过要在今日之内便将案子侦破,有这回事吧?”

“你没有记错,我的确这么说过。”

“可是你一回来就在这里东拉西扯,”高兴抬起头,直视着申小甲的眼睛道,“现在距离子时可是只有半个时辰不到了,请问你打算如何破案?说到做不到,出尔反尔,这与小人何异……凭什么让我们信服你查出来的就是真凶?”

“欸!这我就就要帮小甲兄弟说一句了,”毛学望帮腔道,“男人嘛,偶尔吹吹牛皮很正常,昭雪令上说的是三日,那便还有两日,不急于在子时前就非要给出个结果。一天时间,别说是小甲兄弟了,就是狄阁老再世也不可能破案嘛,你这不是难为人么……”

申小甲长叹一声,四十五度仰望天空道,“牛屁的人只是说出一个很平常的事情,其他人就会觉得他在吹牛逼……”斜眼看向高兴,嘴角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小高啊,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着急,在我看来这很不合情理。不过,既然我说过会在今日之内破案,那就一定会做到,而且会让你心服口服!”

第一百三十章 那是你所不了解的事 高兴嗤笑一声,用手抹了抹嘴角的血渍,眼神冰寒道,“半个时辰你就想把案子破了,小甲兄弟……你这玩笑开大了啊!军中无戏言,若是你做不到该当如何?”

申小甲白了高兴一眼,瘪着嘴道,“我知道这时候我要是顺着你的话,说什么立下军令状会显得很愚蠢!但是我可以遂了你的心愿,因为一个理科生能有多么强大的逻辑推理能力,那是你所不了解的事!”

“你又在胡扯……若你做不到,该当如何!”

“既是与军伍对峙,自当军法处置!”

“好!可敢与我击掌为誓?”

“敢是敢,但我不想!”申小甲瞥了一眼高兴的双手,满脸嫌弃道,“因为……脏!”

高兴差点喷出一口郁结之血,强忍下心中怒气,扭头看向史元典,抱拳道,“将军!你可听见了,并非卑职逼迫小甲兄弟立下军令状的,是他自己死要面子,咱得成全他啊!届时您可不能偏私!”

不等史元典开口,一旁的毛学望抢先道,“那不可能,咱们将军向来认理儿不认人!在军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威信二字!”

“真他娘是个棒槌!”史元典没好气地看了毛学望一眼,缓步走到申小甲面前,低声道,“小甲,你确定你能在半个时辰内破案?若是不行的话,我可以……”

“三舅啊,你无需为难,我既然信誓旦旦地说出来,必定是有几分把握的,”申小甲打断史元典的话,眨眨眼睛道,“你且在一旁看着,待会儿一切都将明了!”

史元典深深地看了申小甲一眼,砸吧一下嘴巴,“也罢,年轻人总要摔摔跟头才会成长……”转身面向高兴,满脸威严道,“军令状是对等的,若是小甲当真在子时之前破案,那么你也该当军法处置!小高,你可想好了?”

高兴爽利地笑道,“他一个连战场都没上过的毛头小子都不怕,我怕个卵!”

“好!不愧是我白马关铁骨铮铮的汉子,军令状已成!”史元典高喝一声,回转身子看向申小甲,指了指门口的黑鳞蛟蛇道,“你也威风过了,让那条蛇先离开吧,你看把那几个小乞丐吓得,都快缩到墙角缝儿里去了!”

“也不是我想逞威风,主要是想快点回来,我没骑着它大摇大摆从城门进来,已经够低调的了……”申小甲干咳一声,随后快速吹了一个口哨,从怀里再摸出一块烤肉扔给黑鳞蛟蛇,朝地上的坑洞努努嘴道,“回去歇着吧,有事儿再叫你!”

黑鳞蛟蛇一口将烤肉吞下,意犹未尽地吐了吐信子,快速地钻进坑洞之中,消失不见。

史元典感受到脚下地面一阵颤动,嘴角抽搐了一下,侧脸看向道痴,清了清嗓子道,“这位朋友……接下来小甲会开始梳理案子,毕竟死的都是白马关的官员,可能会涉及到一些军中的事情,还请您暂时回避一下,可否?”

道痴看了一眼黑鳞蛟蛇离开的那个坑洞,又看了一眼申小甲,抱着手臂朝火神庙外走去,漠然道,“我在外面等你,一会儿咱们好好聊聊!”

瞟了一眼道痴的背影,闻人不语兴致缺缺地打了一个呵欠,鹅行鸭步地也离开了火神殿,背对着众人挥挥手,淡淡道,“困,回去睡了,改天聊!”

申小甲满脸不屑地轻啐一口,“一个个比小爷我还能装,跟你们很熟吗,这个一会儿聊,那个改天聊,呸……”干咳两声,扫视殿内众人,忽地收起脸上的吊儿郎当,一本正经道,“好了,该走的都走了,不该走的也没有走,那就让我们直入主题吧!”

“确实该直入主题,留给你的时间并不多了……”高兴看了一眼门外开始轮班换值的士兵,长舒一口气,忽然道,“小甲兄弟,今日下午我便将罗主簿的尸身帮你带过来了,可惜你并没有在这里,白白浪费了许多时间,现在你还要检验罗主簿的尸体吗?若是还要检验,可要抓紧点,解剖也是要算时间的哦!”

“你搬都搬过来了,当然要检查一番!”申小甲从怀里摸出蚕丝手套戴上,踱步来到罗主簿尸体旁边,轻声对跟在身旁的楚云桥问道,“媳妇儿,我下午让你查的东西结果如何?”

楚云桥从衣袖里掏出一张文书递给申小甲,温声细语道,“我按照你说的去找了一遍,那个东西并没有在那里,但找到了这张文书,发现了一点别的东西。”

“不在那里,那就肯定是在这里嘛,不急不急……”申小甲扫了一眼文书上的内容,将文书递回给楚云桥,一边从腰间取下一柄小刀,蹲下身子,飞快地切开罗主簿尸体的胸腹,一边漫不经心道,“我一般解剖查验一具尸体大概需要半刻钟的时间,趁这个工夫,我给大家先讲两个小故事吧!”

高兴摇着头笑了笑,“小甲兄弟,你也真是心大,这时候了还有心情讲故事,还是两个……我要是说句不好听的,你这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啊!”

“你这话确实不好听,”申小甲扭动脖子看向毛学望,用力眨了一下眼睛道,“毛大哥,他居然敢用咱们偶像镇北大将军的姓氏骂人,太过分了!我这会儿两手无空,你帮我扇他一下嘴巴子吧!”

毛学望干笑一声,摆摆手道,“嗐,都是玩笑话!小高也不是成心侮辱大将军,扇什么嘴巴子……”

“扇!”申小甲偷偷和低着头的史元典对视了一眼,面若寒霜道,“大庆军纪严明,这等以下犯上之辈必须严惩不怠!”

毛学望脸上的笑意僵硬了几分,规劝道,“小甲兄弟,你这就有点借题发挥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一会儿要是你不能在子时前破案,小高得理不饶人,咱也不好求情呐。”

“不用求情,我也不会和他在日后见,”申小甲不轻不重道,“是非两个字,一横一竖,错了,就躺下咯!今晚谁错,谁就和李校尉、罗主簿一起躺在这里,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何必做到这么绝的地步……”毛学望苦口婆心道,“咱们的矛头应该指向凶手,应该对准城外的敌军……”

“扇!”史元典眼帘低垂,忽然厉声道,“你不扇,那些因为吃狗肉而受罚的白马关百姓该作何想法!”

毛学望立时一愣,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脑门,终于想明白了申小甲借题发挥的真正用意,沉沉地叹息一声,慢慢走到高兴面前,抡起右手,犹豫了一下,还是用力地扇了下去,寒声道,“以后白马关内百无禁忌,什么肉都可以吃!”

啪!一声响亮的耳光传出。

高兴脸上顿时出现一个红红的五指印,舔了舔嘴角的鲜血,怪笑一声,“嗬嗬……扇得好!确实该百无禁忌!包括这些狗屁的神佛!”梗着脖子看向申小甲,微微眯起双眼,“小甲兄弟,现在我突然对你的那两个故事有点感兴趣了,可以讲讲吗?”

“孺子可教!”申小甲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平稳且顺畅切割下罗主簿尸体上一块略微有些硬硬的肝脏,面无表情道,“那么,我们先来讲一个发生在白马关十年前的小故事,故事虽小,却内含大道理……”

PS:最近可能写的不大好,请见谅,因为外公在老家住进了重症监护室,而我还处于封控之中,不能出城,心思不在此处,后面尽量写好一点,抱歉……

第一百三十一章 冬天里的一把火 “想要了解一座城,通常先要了解城里的人,反过来也一样……”

申小甲顿了一下,继续道,“所以我在来白马关之前,为了避免与这里的人发生不愉快的摩擦,做了许多攻略,可没想到还是犯了忌讳,漏掉了守城军士的喜好……不过,当初做攻略时无意间读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让我领悟到了一个大道理,也不算白费。”

高兴和毛学望几乎同一时刻脱口而出道,“什么道理?”

“这个道理在我进城的时候……”申小甲蹲在地上,一只手捏了捏罗主簿尸身内的肝脏,另一只手轻轻点指了几下史元典,面色平静道,“我三舅史将军还刻意地提醒了我一下。”

史元典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惊奇道,“我怎么不记得了?我说什么了?”

“你当时说的话很多,”申小甲将罗主簿的肝脏放进一个大碗里,淡淡道,“不过最主要的是四个字,白马非马!”

史元典装作恍然的模样,洒然道,“我就是随便扯皮几句,没什么别的意思……”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别的意思,但我当时立马就联想到了之前做攻略时读到的那个故事,也想到了另外四个字,”申小甲回过头来,大有深意地看了高兴一眼,嘴角微微上扬地吐出四个字,“怪人非人。”

高兴眼底闪过一丝哀痛,却又很快地遮掩过去,冷冷地盯着申小甲,瘪着嘴道,“所以你要讲的第一个故事便是这怪人非人的故事?”

“你现在又不想听了,是吗?”

“恰恰相反,我很感兴趣,因为我也知道一个这样的故事,想听听你的故事和我知道的那个是不是一样的。”

“那我开始讲了?”

“你早就该开始讲了,现在又过去了几十息的时间,你的生命也就少了几十息。”

“我总要告诉大家这个故事的由来嘛,省得有人说我是瞎编的……”申小甲干咳两声,俯身趴在地上,嗅了嗅烧成焦炭的两具尸体,右脚突地一滑,顿时嘴唇贴在了罗主簿尸体的胸腹上,急忙直起身子,连连吐了几下口水,抹了抹嘴,侧脸看向楚云桥,眨眨眼睛道,“媳妇儿,我刚才说到哪里来着?”

楚云桥白了申小甲一眼,撅了撅嘴,没好气地吐出两个字,“瞎编!”

申小甲摇摇头道,“不是这一句……”

史元典忽然道,“怪人非人?”

“也不是这句……”申小甲抠了抠脑门,还是摇了摇头。

高兴歪着脑袋想了想,插话道,“十年前?”

“对咯!”申小甲拍了一下大腿道,“就是十年前!故事的起头儿就是在十年前的那个冬天,白马关内燃起了一团火,所以我把这个故事叫做冬天里的一把火……”

故事在申小甲轻声哼唱完一首奇怪音调的歌曲之后缓缓展开。

天启元年冬,大雪纷纷扬扬,白了来来往往行人的肩头,也白了战火刚刚熄灭的白马关城头。

住在白马关内的人早就对战事麻木了,因为留下的都是因为各种原由不能走或者不愿走的人,受不了的人早在大雪落下之前便离开了这座无数鲜血筑就的城关。

唐军凶厉,镇守白马关的庆军将士亦是刚烈。

只要遇见了就会开打,哪怕只是两个在城郊寻找野味打牙祭的小兵,那也是唐兵庆卒一相逢,便砍出血花无数。

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电闪雷鸣,一个小兵打一个小卒,继而演变成一百个小兵围剿几十个小卒,再接着便是几千骑兵对阵一两万步兵,最后甚至会是大将之间捉对厮杀。

从天启元年春一直打到了天启元年冬,整整打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城外遍地枯草,也遍地都是吃得饱饱的乌鸦。

好在这一场大雪落下了,两军终于都有了一个可以喘息的机会。

当时守城的将军还不是史元典,而是曾经跟着开国皇帝打天下的偏将。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位老将自然不受新皇帝的待见,所以才会依旧顶着偏将的头衔,却干着大将的活计。

但这位老将也不在乎这些,只要有仗可以打,有肉可以吃,便十分满足了。

大雪封路之后,老将闲得发慌,饱暖思淫、欲,就想着找个女人快活一番。

去妓寨?不行!堂堂一个将军,在两军交战的空当里找娼妓传出去很不好听,若是落到了新皇帝的耳朵里,恐怕连这个偏将的头衔也得摘下来。

活了大半辈子,他除了打仗,其他什么也不会,要是没了这偏将的头衔,他便不能领军打仗,那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找一个良家女子?也不行!他打了一辈子光棍,就是不想让女人束缚住自己。要是自己和良家女子有了肌肤之亲,又不将其娶进门,那他便成了以前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不用别人告发,他自个儿就会找根粗壮的柱子一头撞死。

便在这时,掌管粮草的校尉给他出了个主意,不去妓寨,也不用毁了良家女子,一样能泄去邪火。

老将急忙追问是什么办法,末了又刻意强调了不能伤天害理的基本原则。

校尉笑而不语,在桌子上写下了两个字,寡妇。

老将立时恍然大悟,心思雀跃起来,让校尉赶紧去找一个愿意和他在寒冬腊月互相取暖的寡妇。

校尉呵呵一笑,告诉老将已经有现成的了,而且还是一位俏寡妇。

色迷心窍的老将根本没有多想,便急急地催促校尉将那名寡妇请到自己的床上……

入夜。

当老将回到自己营帐时,一名身段婀娜的女子已经一丝不挂地躺在了他的床上,双目紧闭,呼吸均匀。

老将顿时心中邪火大盛,卸下盔甲,扑了上去……

天明之前,校尉在老将熟睡时,悄然地走进营帐,将那名女子裹上被子抱了出去。

很多事一旦有了第一次,便会有无数次。

自那之后,老将每每心头升起邪火时,当晚的营帐内都会躺着一名寡妇。

每个寡妇都是双目紧闭,每个寡妇都会在黎明之前消失。

老将好几次都想找李校尉问个明白,可是每次一看到那些不着丝缕的俏寡妇时,都将心中的疑惑忘得一干二净。

一直到天启二年冬天的某个晚上。

当他一如既往地满怀期待走进自己营帐,掀开被子,看见的却不是一个熟睡的俏寡妇,而是一个手拿柴刀的少年,立时酒意散去了一大半,慌忙后退一步。

少年红着眼举刀劈向老将,厉声叫嚷着要为死去的阿爹报仇。

老将左闪右避,三两下便夺走了少年手里的柴刀,随手扔在地上,又干脆利落地将少年几拳揍晕,捆在床边,正打算出去找李校尉问个清楚,却迎面和文书主簿撞了个满怀。

鲜血满怀。

还不等老将反应过来,主簿似乎像中了邪一般,抽出插在老将腹部的匕首,一下又一下地捅进去。

怒喝一声,老将一脚踹开主簿,正要高喊几句,却忽地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巴,而后一把钢刀从自己脖子上抹过……

一道血泉不要钱地喷溅四射!

手提染血钢刀的校尉与被喷溅得满脸鲜红的主簿看着老将沉沉倒地,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就宛如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

那一夜,老将心中的邪火永久地熄灭了。

那一夜,白马关的粮草仓起了一场大火!

火势熊熊,烧红了漆黑的天空,烧红了漆黑的白马关。

也烧红了城内将士的双眼。

因为他们敬爱的老将军,在大火之中化成了飞灰,而有传闻说杀人放火者是一个自己寡妇娘被老将军玷污了的毛头小子。

一夜之间,城内所有的毛头小子都被守关将士砍了头,只有那个从老将营帐内偷溜的少年浑身是火地冲进了一片莲湖中,在水里藏了一宿,躲过了一劫。

而就在这一夜,城内一间破烂的瓦房内,一个在去年冬天死了丈夫的寡妇诞下了一名男婴。

婴孩的哭声很大,惊醒了四周街坊邻居,也惊醒失魂落魄的寡妇。

寡妇呆呆地看着刚刚出生,也是刚刚出声的婴孩,面色苍白地捂着嘴巴,眼角滚出一颗又一颗的泪水。

红发,蓝眼,肌肤雪白。

异于常者,妖也!

寡妇失声惊叫一句,“妖怪……”

闻声赶来的街坊邻居眸子幽冷地盯着床上的寡妇,以及寡妇手上捧着的那个婴儿,齐声吐出两个字,“妖怪。”

偶然路过的校尉和主簿对视一眼,嘴角浮起一丝残忍的笑意,厉喝一声,“妖怪!”

于是,在第二天的清晨,白马关内建起了一座火神庙,城内的百姓也终于知道了昨夜那一场惨祸的由来:

位高权重的老将因为有淫辱寡妇的癖好,所以让许多有夫之妇成了寡妇,罪行累累。

护佑白马关的火神实在看不下去,怒火中烧,烧死了荒淫的老将,令其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而守城将士因为被妖人蛊惑,以为是某个寡妇的儿子杀死了老将,所以砍杀了许多无辜少年。

这个妖人也是一名寡妇的儿子,昨天夜里将将出生,红头发,蓝眼睛!

然后,新建的火神庙前燃起了一团火!

火光映衬下,所有人的面目都变得狰狞异常,不停地举手高呼着。

“烧死他!烧死他!”

站在火神雕像下的李校尉顺应民心,高高地举起了手中哇哇大哭的婴孩,面无表情地轻轻一抛,将其扔进了灼烫的火光之中!

与此同时,那间破烂的瓦房突地火光大作,那名产下怪婴的寡妇奋力地拍打着门板,可门外的街坊邻居却无一人向前。

火光燃烧了整整一天方才熄灭。

自此,白马关军民一心,城内一片和睦融洽,四季风调雨顺!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一言以蔽之 啪啪啪!

一阵懒懒散散的掌声响起。

“故事很精彩!”高兴鼓动几下手掌,斜眼看向申小甲道,“可是我听说的故事跟你的有些不一样,也和城里的流传的火神显灵那一版不同……”

申小甲依然平静地查验着罗主簿的尸体,一脸冷漠道,“噢?那你的故事又是怎么样的呢?不用从头讲,大家时间宝贵,说说不同即可。”

高兴冷笑道,“这会儿你知道时间宝贵了,真是屎都快掉裆里了才知道脱裤子……放心吧,你就算想听我从头讲,我都没那个闲情……我听说的故事不同之处在于,与寡妇有染的根本不是老将军,而是故事里的那个校尉!老将军心里住着一个已故之人,还有一个等着打完仗回老家相认的私生子,怎么可能会让寡妇上自己的床!”

“是吗?这倒是让我有些意外,”申小甲一脸沉静,根本看不出有一丁点意外的神色,淡淡道,“你是怎么知道的?那位老将当时年逾五十,不可能是你的父亲啊!”

“我都说了……是听说来的,”高兴低着头道,“反正我以为我的故事可信性比你的高,也比城中的那个版本真实!”忽地想到什么,抬起头认真地盯着申小甲的后背,“不对!不管你怎么做攻略,都不可能听到那场大火之前发生的故事,你在诈我?”

“只要走过,必然会留下足迹,”申小甲抬起手肘,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两滴清汗,“我是根据相关典籍的蛛丝马迹做出一些合理性的推测,比方说,我三舅史将军上任白马关的时间,比方说白马关粮草往来运送的档案……”

“这些东西你不可能随随便便看到……”高兴扭头地看向史元典,大有深意道,“除非是军中之人偷偷抄阅给你。”

史元典摸摸鼻子道,“看我干什么?他来白马关之前,我都不知道有他这号人物,就是想要抄阅给他也不可能啊!”

高兴皱了皱眉,侧脸看向毛学望,眼中满是疑惑之色。

“别看我啊,”毛学望急忙出声解释道,“我也不认识他!再说了,我就算是认识他,也不可能拿到白马关粮草往来运送的档案啊,那是军机要秘……”

“别乱猜了,”申小甲挪到尸体头部上方,用手捏开罗主簿的口鼻瞟了几眼,语气平缓道,“是我在听说了白马关粮草仓曾经失火之后,向我的一个锦衣卫朋友飞鸽传书询问的。然后,又让我的另外一个朋友提前进城确认了一番,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嘛,刚好我那朋友名字里就有个风字。”

史元典脑海中立时浮现出陌春风的样貌,摸着下巴道,“是他啊!看来我以后看文书的时候,还真得留意一下有没有偷看,不能太专注!”

“三舅你无需改变,大丈夫就该坦坦荡荡,毫不遮掩……”申小甲干咳一声,将罗主簿的尸体翻了一面,这里按一按,那里捏一捏,忽地瞥见后劲部有些白色的粉末,伸出食指一抹,对一旁的楚云桥使了一个眼色,不紧不慢道,“好了,尸体检验到了一半,咱们该讲第二个故事了。”

楚云桥立刻会意,从怀里取出一方粉色丝帕,悄悄递给申小甲,娇声道,“可别再讲什么故事了,我听得直犯困,你言简意赅地概括一下吧……”

“这第二个故事也不是我讲,”申小甲迅速接过粉色丝帕,比对了一下丝帕上的白色粉末和食指上的粉末,随即收起粉色丝帕,指了指缩在墙角的那几名乞丐,轻笑道,“接下来由他们给大家讲一讲另一个更加有趣的故事。”

高兴、毛学望和史元典瞬即循着申小甲手指看去,饶有兴致地盯着那几名抱团躲在墙角的乞丐。

几名乞丐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色尴尬地挠挠头,不知道申小甲口中所说的是什么故事。

申小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一边用小刀划开尸体的后背,一边撇撇嘴道,“我来起个头好了,李校尉的弟弟看上了罗主簿的侄女……”

几名乞丐立时茅塞顿开,长长地噢了一声,而后便开始七嘴八舌地将下午跟申小甲讲过的东西又重复了一遍,并且将下午没有讲完的也说了出来。

“幸好罗主簿的侄女其实暗地里和老华的儿子有过一段情缘,所以老温就去找老华的儿子解决这个问题,可老华的儿子说,他和罗主簿的侄女根本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直以来喜欢的都是老桑的侄女。”

“可老桑的侄女说,她根本就不喜欢李校尉的弟弟,是因为罗主簿的侄女也喜欢老华的儿子,所以她不好跟闺蜜争抢,这才假装说自己喜欢李校尉的弟弟。”

“而李校尉的弟弟却说,自己也没说过喜欢罗主簿的侄女,她其实喜欢的是老程的女儿,只是因为老程的女儿喜欢老温的儿子,所以才会拿罗主簿的侄女做挡箭牌。”

“所以老温很迷茫,他不知道自己该信谁的话……”

毛学望听得头昏脑胀,使劲甩了几下脑袋,紧紧皱着眉头道,“老子……”

“噢!对对对,还有老志……”一名骨瘦如柴的乞丐抢过话头道,“老志是和老华一个营帐的,他有个外甥也说喜欢罗主簿的侄女,可是老志和罗主簿是亲戚,这样的话,他的外甥根本不可能娶罗主簿的侄女!”

“够了!”史元典拍了拍脸颊,忽地暴躁道,“这都是些什么狗屁倒灶的东西,听得爷爷我心烦意乱!这些和案子有什么关联?”

“还是有很多联系的……我先简要地分析概括一下啊,”申小甲忽地站起身来,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转身面向众人,不疾不徐道,“老桑真的没有把这事儿告诉其他人,鉴于老桑侄女和老程女儿的关系,他必然会与老程产生隔阂,不可能把这事儿告诉老程。”

“而所有人关系之中,都间接或直接有罗主簿侄女掺和,所以如果李校尉的弟弟真的知道了这件事,那么一定是罗主簿的侄女告的密,他想把三八的名声嫁祸给老程的女儿,这样的话,她就能让李校尉讨厌老程的女儿,转而拜倒在她的裙下。”

“她还告诉老桑的女儿,自己和老华的儿子曾经有过一腿,使得老桑的女儿只能独自神伤。再加上老志的外甥,都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这罗主簿的侄女就是贱人一个嘛!回头你们谁有空可以帮我转告那几个少男少女一句话……”

申小甲清了清嗓子道,“告白这种事,一定要当面讲,千万不要找人转述,当心所托非人哟!”

殿中众人惊讶地看着申小甲,满脸的不可思议,他们谁都没想到申小甲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已经将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梳理清楚,就连站在申小甲身旁,默默在心中盘算的楚云桥也没有想到。

申小甲看着众人惊讶的表情,得意洋洋道,“收起你们的下巴,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只要你们看过一百部以上的宫斗剧或者狗血青春恋爱戏也能做到……”扯下手上的蚕丝手套,缓缓走向高兴,“时间刚刚好,尸体解剖完了,接下来我来浅谈一下这两个故事和本案的联系。”

高兴双眼微眯道,“希望你能说得直接点,免得大家还要费心费力地去想联系之中的联系,实在有些恼火!”

“明白,像你这种头脑简单的人,一动脑,脑袋里就全是浆糊,确实痛苦……这回我会一言以蔽之,”申小甲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正色道,“第一个故事里的校尉和主簿就是李校尉和罗主簿……”

高兴耸耸肩膀道,“猜到了,然后呢?”

“猜的很好,下次不要猜了,静静听我讲完即可!”申小甲冷面霜眉道,“而第二个故事里,显然有人将老温告诉老桑的事情说给了罗主簿的女儿,否则这件事根本不可能传开……而老温和老桑是在军中交流的,那么传出这些话的一定是军中之人。这个人目的很简单,就是要挑拨罗主簿和李校尉的关系。”

高兴嘴角噙着一丝讥讽的笑意,“你这可不止一句话,而且你还是没说到这两个故事和最近白马关案子的联系。”

“你们懒得动脑筋,我只有多说一点,帮你们捋清楚……马上就要说道故事与案子的联系了,别着急!”申小甲故意停顿了一下,冷冷道,“挑拨罗主簿和李校尉的人就是这些案件的凶手,他就是第一个故事里那个逃过一劫的少年!”

“而这个少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申小甲伸出右手,点指几下高兴,目光幽幽道,“就是在军队中担任伍长的你……活得不大高兴的嗨皮哥!”

第一百三十三章 他曾是少年 火神殿内短暂地安静了数息。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一样,有震惊,有豁然,有遗憾,也有讥讽。

高兴忽地笑了起来,讥讽地大笑,笑了几声戛然而止,满脸冰霜地盯着申小甲道,“荒谬!你这鬼话张口就来,那个少年姓田,我姓高……”

“姓名只是一个代称,你可以姓高,也可以姓田,”申小甲面不改色道,“如果抛去姓名本身,你是谁,他是谁?”

“我当然知道我是谁……他是谁我怎么知道,你又没有说这个他是哪个他。”

“你知道吗?你不知道!我说的他就是那个少年,也是你自己。每个人打娘胎出来,呱呱坠地那一刻开始,就始终会有一个问题缠绕,我是谁?父母给你取了一个名字,那只是为了方便称呼的一个代号,你可以叫高兴,他也可以叫高兴,世上很多人都可以叫高兴,这个名字之下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重要吗?现在说的是案子,你又跑偏了!”

“当然重要!只有知道了你是谁,也才能知道这些案子的凶手是谁。”

“你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吗,凶手是那个死里逃生的少年……”

“可是那个少年又是谁呢?”

高兴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大病?你绝对有病!你将将指着我的鼻子,明明确确地跟大家说我就是那个少年,你自己说的话都不记得了吗?”

申小甲眨眨眼睛道,“那你是吗?”

“我肯定说不是啊……你既然说我是那个少年,那就拿出依据来,而不是在这里说些没名堂的话!”

“嗯,有道理……我的依据很简单,如果那个少年还活着,今年该当二十六,你也二十六……”

“年龄并不能说明什么,许多人今年都二十六。”

“还有一个非常直接的证据,此刻就摆在大家的眼前。”

高兴皱了皱眉道,“什么证据?”

申小甲指了指高兴胸口的一处烫伤疤痕道,“那个少年是从大火里跑出来的。”

“我知道了!”毛学望顿时恍然大悟,兴奋道,“那个少年身上肯定有烧伤疤痕,而小高的胸口就有一块那样的疤痕,年岁又相仿,那他必然就是那个少年!”

申小甲翻了一个白眼,阴阳怪气道,“吓我一跳,我以为你知道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了呢……”

高兴冷笑一声,低头看了一眼胸口的疤痕,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眼帘低垂道,“你说那个少年就是杀害罗主簿、李校尉几人的凶手,又有什么依据呢?”

“你这是不见黄河心不死啊!”申小甲轻叹道,“那么,我们就直接从案子出发,再来捋一遍。最早的那两名官员因为尸体已经被你们处理了,连渣都不剩一点,口说无凭……加之那两名官员和罗主簿、李校尉的死法相同,我们搞清楚罗主簿、李校尉的死因也就都明白了。”

高兴歪着嘴巴道,“死因?这不明摆着的吗?被烧死的……”

“怎么被烧死的?谁把他们烧死的?”

“被火烧死的啊,难不成还能被水烧死……烧死他们的可能是火神,也可能是那个少年,甚至可以是你!你是查案的,问我干什么!”

“是你要接话的,”申小甲一脸淡漠道,“如果你不清楚,就不要胡乱打岔……罗主簿和李校尉是被火烧死的这一点毋庸置疑,那么他们又是怎么被火烧死的呢?火神发怒一说骗骗寻常百姓也就行了,这殿里的都是自信的人,不信鬼神,自然不会相信那种无稽之谈。”

史元典抱着膀子思忖片刻,忽然道,“闻人军师之前让我扮成小兵时讲过,那些火是自己燃起来的,专烧军官……而你也说过,那些火和郊外野坟的鬼火一般,是一种叫什么磷的东西。所以,我猜想是有人将郊外的那些什么磷撒到罗主簿与李校尉几人的身上……”

“对,也不对,”申小甲摇摇头道,“黄磷燃烧需要一定的条件,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直接撒到人的身上就可以了……我先来给大家科普一下,什么叫黄磷,为何郊外野坟会莫名出现鬼火。”

“我先从鬼火讲起,荒郊野外的孤坟之所以会出现鬼火,是因为人的骨头里含有磷元素,尸体腐化之后,会产生一种磷化氢的东西……磷化氢燃点很低,可以自燃。我再讲得细致些,这里所谓的燃点是物质燃烧的临界点,通俗的讲,就是温度。”

“而它之所以被叫做鬼火,一方面是无名火起,且在郊外孤坟,另一方面是因为会追着人跑……追着人跑这一点其实也很简单,夜间若是无风的时候,空气是静止不动的,而人一旦动起来,空气便会流动,磷火也就会跟着一起飘动,你快,它也快,你慢,它也慢,其实并不玄奥。”

“搞清楚了鬼火由来,接下来咱们交流黄磷也就容易许多了……”申小甲抿了抿嘴唇,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竹罐子,慢条斯理道,“我回来之前顺带在郊外收集了一点,方便等下给大家演示。”

“黄磷,又可以称为白磷,白色或者淡黄色固体,着火点大概在40度左右,也就是夏季白天的温度,但通常并不需要外界气温一定要达到40度,只要和空气接触,慢慢氧化局部达到40度也能自燃,所以很危险。它的提取方法比较复杂,在这里就不详细说明了,除了可以从骨头里提取,还有磷矿石……要制作出烧死一个人的份量,需要找很多骨头,不过白马关外并不缺少这种东西。”

“白磷燃烧会产生明亮的火光和浓浓的白烟,生成一种叫五氧化二磷的白色粉末……白磷不溶于水,再加上极易自燃的性质,所以通常都是保存在水中。”

申小甲喘了口气,抽出背后的火刀,从装满水的竹罐中取出一小块白磷,在刀身上一抹,淡然地笑道,“说得再多,不如亲眼见识一下……”

话音未落,火刀刀身突地燃烧起来,明亮的火光带着些许浅蓝,看上去分外妖邪!

史元典盯着腾腾的火焰,咽了咽口水,轻声问道,“确实烧得很快,也烧得很猛!既然不是撒在罗主簿和李校尉身上的,那么说……它是抹在罗主簿和李校尉身上的?”

“还真让你猜对了,”申小甲嘴角浮起一丝浅笑道,“确是抹上去的!有人将黄磷制成粉末,然后倒在水中,搅匀了……黄磷不溶于水,待到水分蒸发干了之后会裸露出来,与空气接触继而自燃。”

“他们又不是傻子……”毛学望挠挠头道,“应该不会往自己身上抹那种东西吧?”

申小甲语气平淡道,“平常时候是不会,可如果在见识了第一个官员被无名火烧死之后呢?我今早在战场挖坑的时候,问过几名士兵,第一个官员是在洗完澡之后忽然烈火焚身的,而当时另外一名没隔多久便遇害的官员和罗主簿也在场。”

史元典忽地想到了什么,瞪大眼睛吐出两个字,“圣水!”

“看来能做将军的都不会太笨……”申小甲点了点头道,“在第一名官员遇害之后,白马关内开始流传了一种说法,火神将要清算旧账,十年前那些残杀城内孩子的士兵都将逃不过惩罚,一时间人心惶惶……这时候倘若出现一种可以防止烈火的圣水,你说那该有多抢手!”

史元典摸了摸脸上刀疤,目光阴沉道,“还好老子与十年前的事情无关,还好老子不信邪,还好老子没有听李校尉那厮的蠢话用圣水洗浴……他奶奶滴,这种诡计环环相扣,防不胜防啊!”

毛学望这时候也像是想到了什么,立刻远离了高兴两步,右手按在刀把上,寒声道,“小高,我曾听老桑说过,是你把那种可以趋避邪火的圣水带进军营的?”

不等高兴开口回答,申小甲摸出粉色丝帕,指了指上面的白色粉末,又指了指地上一块从高兴身上四裂飞离的盔甲,抢先道,“圣水是不是他带进军营的并不重要……这里还有他不可抵赖的罪证!我一直不明白李校尉为何在三名官员相继遇害之后还要孤身来到火神庙,直到这几名乞丐给我带回来了那第二个故事……”

“弟弟搅进了一堆破事里面,自己这个当哥哥的自然要找那个煽风点火的始作俑者算账……”申小甲直勾勾地盯着高兴道,“恰好这个人也在这时候约他来火神庙,说是自己知道十年前那件事的真相,如此一来,李校尉不得不来!因为那个人约见的地点很准确,准确到火神像目光落点之处。”

楚云桥立时一愣,顿然醒悟,望了一眼倒塌的火神像,在脑海中快速重组模型,而后快步走到李校尉死时站立的地方,蹲下身子,在破碎的地砖下掏出一个用红布层层裹起来的盒子,扯下红布,打开盒子定睛一瞧,面色冰寒道,“原来真的不在那里,就在这里啊!”

史元典凑过去瞟了一眼,讶然道,“这是当年那个……妖怪?”

四四方方的木盒内,躺着一个蜷缩成一团,只有蹴球大小的焦炭。

焦炭上半部分依稀可以看出婴孩的面部轮廓,五官痛苦地扭曲着,宛若拧在一起的烂面团。

“这世上哪有什么妖怪,”申小甲轻叹一声,唏嘘道,“作妖的,都是心肠变黑的恶人罢了!”

便在此时,原本沉默的高兴忽地抬起头,眼神冰寒地盯着楚云桥,冷冷地吐出几个字,“放下我弟弟,否则……死!”

第一百三十四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你弟弟?居然是一家人啊……这么说你承认自己就是当年那个少年咯?”

身形一闪,申小甲挡在楚云桥身前,轻蔑地笑了笑,“这就准备不装了?我还有好几样证据没摆出来呢,离子时也还有一刻钟的时间,要不咱们再聊聊?”

高兴朝地上轻啐一口,伸出左手,冷面霜眉道,“我与你没什么可聊的了,也不需要再等到子时……把我弟弟还给我,否则你们也将体会一下炼狱业火的滋味。”

申小甲满脸无所谓地瘪了瘪嘴道,“我已经好几天没洗澡了,而且你也别说得那么高端,还什么炼狱业火,磷火而已,故弄玄虚!”

“不急,我马上就会帮你洗个澡……”高兴拍了拍手,侧脸看向史元典道,“将军,对不住了,等到了地府我再向您赔罪吧!”

话音一落,火神殿外传来一阵盔甲摩擦的声响,接着便是整齐的脚步声,原本护卫在火神庙里的士兵突然转身,乌泱泱地将火神殿围了起来。

片刻之后,所有士兵从腰后扯下一个竹筒做的喷水枪,枪口遥遥指向火神殿屋顶。

史元典登时一惊,怒目圆睁地看向那些士兵,厉喝道,“你们干什么?想造反吗!”

“将军……”高兴忽地怪笑道,“他们又不是咱们大庆的军人,何来造反一说。”

史元典呆愣了片刻,眯起双眼道,“你竟敢勾结唐军?这是要投敌叛国吗?”

“我祖上本来就不是大庆人,何来叛国一说?”高兴状若癫狂道,“而且,今晚所有在白马关内的人都会死,包括唐军!所以,你我都会留下一个死战不退,与敌军同归于尽的好名声!”

史元典瞳孔一缩,满脸骇然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的啊,很简单……”高兴仰面朝天,闭上双目道,“那便是让白马关内所有人都灰飞烟灭,以慰十年前那一场大火里死去的三千八百一十四个亡灵!”

便在此时,南城门方向突地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响,而后是无尽的厮杀声。

申小甲从楚云桥手里拿过那个装着婴孩焦尸的盒子,面无表情道,“看来你娘确实生下了一个妖怪,但不是你弟弟,而是你这个死里逃生的老大。”

高兴嘴角抿着一丝残忍的笑意,“妖怪?只要能报仇雪恨,做一个让这白马关生灵涂炭的妖怪又有何妨!”斜眼看向申小甲,寒声道,“我再说最后一次,把我弟弟还给我……否则不用等唐军进来,你们现在就得死!”

“放心吧,我没有收集尸体的怪癖,会把他还给你的……”申小甲左手托着盒子,右手紧握火刀刀把,不紧不慢道,“不过,我还有一个疑问,能不能坦诚相告?”

“当然可以!”高兴活动几下臂膀道,“听见庙外的哭声了吗,有人哭,就会有人说心里话,所以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你得说快些,不然很快就会轮到你哭。”

“大丈夫流血不流泪,所以我应该是不会哭鼻子的,不劳你操心……”申小甲泰然自若道,“昨天我入住有间客栈时,向那个店小二打听了一下那个故事的后续,知道你弟弟的尸体最后被李校尉从火堆里捡了出来,但那个店小二在我们离开后立马就死了,下手的人速度很快,是你做的吗?”

“你觉得如果我有那样的武艺,还需要这样大费周章地杀死那些王八蛋吗?”

“有点道理……我还以为是你杀人灭口呢,看来果然不能以主观去臆测一件事,很容易偏离事实真相。”

“说起来,我也有一个问题……你都快死了,能不能给我解答一二?”

申小甲一脸谦逊道,“你可以先讲出来,我不一定也懂。”

“这个问题你肯定知道答案……”高兴指了指楚云桥,冷然道,“她是怎么知道我弟弟埋在哪里的?我都是费了很多工夫,才从一些老兵的话里联想到的,她不可能认识那些老兵,必然也不可能猜到。”

“自从昨晚从店小二那里得知你弟弟的尸体并没有化成灰,而是被李校尉当成辟邪的宝物藏起来之后,我就一直在思考他会藏在哪里……直到进入火神庙时确认了你身上的白灰之后,我大概有了两个想法,要么真是被李校尉当成了辟邪的护身符,藏在自己营帐内,要么埋在了这贵气的火神殿内,镇压所谓的冤魂怨念。”

“所以你让她去了李校尉的营帐?”

“嗯哼!虽然你经常去光顾那个营帐,随身都带着蒙面的黑巾,但女人心要细一点,说不定能发现你漏掉的地方。可惜啊,那边确实没有,所以便只能在这庙里,而李校尉死时站立的地方提醒了我,没有什么地方能比火神的目光落点处更具镇压威势的了。”

高兴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原来如此,你当真很聪明……那么聪明的你,赶紧将我弟弟还给我吧!别再拖延时间了,我知道你在等闻人军师和那个道士,也知道我的脚下有一条大蛟,但他们再快,都不可能躲得过万千雨滴,就算他们能躲过,你的女人也躲不过。”

“这是你第二次对我媳妇动歪脑筋了,看来你并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申小甲面色一寒,随手将手上的木盒扔向高兴,右手一挥,甩灭火刀刀身的火焰,瞬身一闪,语气森冷道,“你弟弟,我还给你……你的命,我要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申小甲的身形陡然出现在高兴面前,火刀斜劈而下,发出阵阵清鸣。

高兴似乎丝毫没有看见申小甲攻来一般,左手一伸,稳稳接住木盒,右手举刀一横。

当!两刀相撞,出奇的是火刀并没有斩断钢刀。

“百炼成钢……”申小甲眉毛一扬,啧啧叹道,“你这把刀跟其他士兵的刀不一样啊,有点东西。”

“凡铁千锤百炼也能斩金断玉,不一定只有高贵的玄铁才能做到!”高兴右脚一扭,侧身与申小甲错开距离,将木盒缓缓放在自己脚下,顺手拾起地上一块破裂盔甲,从中抽出一根银针,狠狠地插进头顶某处穴位,双目遽然满布血丝,怒吼一句,“好雨知时节!放!”

哗哗哗!

霎时间,无数雨滴从火神殿屋顶倾洒而下!

毛学望和史元典对视一眼,速即一脸悚然地将原本摆放尸体的门板举起来,奔向那群缩在墙角的乞丐,尽量将自己全身遮盖完全,一根毛都不露在外面。

申小甲扬起头看向那漫天的飞雨,轻叹一声,“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屏息闪到楚云桥身旁,而后快速吹了一声口哨,牵起楚云桥的手,眼神温柔道,“爱真的需要勇气,来面对流炎飞雨……别怕,流炎飞雨落不到咱们的头上。”

楚云桥娇笑着点了点头,柔柔地嗯了一句。

雨滴瞬息便至,就在距离申小甲和楚云桥头顶只余下一尺左右时,地面轰然破开一个大洞,黑鳞蛟蛇猛地张开血盆大口,将申小甲和楚云桥吞进嘴中,而后迅速蹿进地里。

淅淅沥沥。

万千雨滴落尽。

毛学望和史元典小心翼翼地放下门板,扫视一眼,正好奇申小甲和楚云桥藏在何处时,大地一阵剧烈的晃动,急忙扶墙稳住身形,生怕摔落在地上,沾染一滴雨水。

嘭!火神殿的地面又多出了一个大洞。

申小甲抱着楚云桥从黑鳞蛟蛇口中飞跃而下,飘然地立在神龛上,满脸嘲讽地看向浑身湿哒哒的高兴,眨眨眼睛道,“哦豁!被流炎飞雨覆盖的好像只有你自己,这是不是就叫自作自受,不作不会死啊!”

“嗬嗬嗬!一切就到此结束吧……这雨本来就不是为你们准备的,”高兴诡异地笑了笑,盯着从门口涌进来的那些乔装成庆兵的唐军,右手紧紧握住钢刀,左手伸在半空中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眼神淡漠道,“这是给老子送行的!”

话音刚刚落下,高兴的左手乍然燃起一个黄白色的火团,光芒耀眼!

片刻之后,火团渐渐变大,将高兴燃成了一个巨大的人形火把,整个火神殿地面也烈焰腾腾。

身在火焰之中的高兴却像是毫无知觉一般,狞笑一声,双手握刀,高高举起。

正当申小甲放下楚云桥,准备迎上前去给高兴一个痛快时,却发现高兴并不是举刀劈向自己,而是反身杀向了那群茫然失措的唐军,红着眼高喝一声,“大庆威武!白马军永胜!”

第一百三十五章 好大一朵蘑菇云 火光烈烈中,高兴浑身赤红,肌肉隆起犹如虬龙一般,额头青筋暴露,面目狰狞。

一拳砸飞一名士兵,再挥出一刀砍翻两个,宛若怒火冲天的火神。

所有与高兴交手的士兵都会被沾染上一些火焰,有的是来自燃烧的拳头,有的是来自滚烫的手臂,还有的是来自踢踏而起的雨水。

燃烧的雨水,像一朵朵黄花落在冲进火神殿的士兵身上,而后随着一朵朵鲜血化成的红花陡然怒放。

一时间,火神殿内犹如铺展开了一张绚丽的图画。

踏雨劈刀红胜火,血落黄花绽如兰。

两花映衬,黄花别样红,红花别样黄。

申小甲看着眼前的景象,眉头紧皱,忽地听到墙角传来一声惨叫,扭头望去,只见几名没有完全避开雨水的乞丐浑身燃烧起来,撕心裂肺地惨嚎着,满地打滚。

火神殿内烟雾愈来愈浓,一些身上没有着火的士兵在吸入烟雾之后也慢慢倒伏下去。

申小甲当即不再旁观,轻叹一声,拉起楚云桥,一蹬神龛,高高跃起,吹了一声口哨,落到疾速蹿来的黑鳞蛟蛇脑袋上,瞟了一眼缩在墙角的几名乞丐以及毛学望和史元典,斩下红衫前摆,在黑鳞蛟蛇撞向墙壁时,将卷成圆棍状的红衫前摆一端扔向几人,高声道,“抓紧了!”

毛学望和史元典立即会意,一把抓住红衫前摆,将门板翻了一面扔在地上,带着几名乞丐匆匆站在门板上,正想要回应申小甲一句,忽地感觉到一股巨力传来,速即跟着黑鳞蛟蛇一起撞碎墙壁,跃出火神殿。

申小甲回头瞥了一眼抱着两名士兵一起跌进火海里的高兴,喟然道,“又是一个矛盾且可悲的疯子,何苦来哉!”

黑鳞蛟蛇慢慢停了下来,脱离火海的几名乞丐像是事先商量好的一般,快速地跳下门板,朝着火神庙外的某条巷子跑去,转眼间便踪影全无。

申小甲歪着恼道扫了一眼巷口某个角落露出的一角补丁衣衫,瘪了瘪嘴,转身看向史元典道,“三舅,现今城门已破,咱们赶紧杀出去逃命吧……”

“你带着你的女人逃出去吧……”史元典望着烽火四起的白马关,听着连绵不断的哭喊声,摇了摇头道,“大庆军队没有逃兵,更没有逃跑的将军!你听,我白马关的将士在呼唤我呢,爷爷我怎么可能弃他们不顾?但使白马银枪在,不教贼寇过青山!”

说罢,史元典快步冲向一名打马而过的敌军,猛然跃起,一拳将其砸飞,自己跨坐在马匹上,一勒缰绳,斜眼看向毛学望,冷冷道,“你个棒槌是走是留?若是要走,就脱下这身军装,我权当你死在了刚才那场大火里……”

“将军,你也太看不起俺了……”毛学望打断史元典的话,噌地抽出腰间的钢刀,砸吧一下嘴巴道,“白马军没有怂蛋,城在人在!干他娘的,砍死一个不亏,剁掉两个有赚!老子这就让那群唐国的小兔崽子见识一下我大庆钢刀的锋利!”

“好兄弟!”史元典哈哈一笑,拔起一杆斜插在地上的长枪,挥舞几下,踢了踢马肚子,昂然道,“小甲,三舅我要去杀敌了,恕不远送,山高水长,一路好走!”

还未等申小甲回应,史元典便头也不回地纵马而去,毛学望亦是匆匆跟在马屁股后面,狂奔向南城门。

申小甲看着史元典和毛学望的背影,摇头叹息一声,横扫左右一眼,并未看见道痴的身影,却听见不远处的一条街道传来阵阵惊雷,摸了摸鼻子,侧脸看向楚云桥道,“媳妇儿,我有个想法……”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楚云桥暖暖一笑,紧紧牵着申小甲的手,柔声道,“但有一点,不能扔下我一个人自己去,否则我就打断你的腿,让你什么都做不成。”

申小甲咧着嘴笑道,“公不离婆,秤不离砣,我是不会扔下你的……”环视四周,皱了皱眉,“这春风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一天都不见踪影,要是有他在,我也能更安心些……”

“确实有点奇怪,”楚云桥峨眉微蹙道,“按理说,如果他看见你被这黑蛟吞了不可能不出来帮把手的,难道他还在生气?”

“他昨晚都已经撒过气了,还想怎样!”申小甲拍了拍黑鳞蛟蛇得脑袋,撅着嘴道,“算了,先不去管他,咱们先帮我三舅把这些敌军赶出去再说……那个嗨皮哥说今夜城中所有人都得死,估计还有什么坏屁没放出来,得多留心点。”

黑鳞蛟蛇很懂事地喷出两股白雾,吐了吐信子,迅猛地游动起来,转瞬间便追上了史元典和毛学望。

楚云桥捋了捋耳边被风吹得凌乱的秀发,盯着前方史元典的背影,轻声问道,“他真是你三舅?”

“从血缘上来讲并不是,但从情缘上来讲,可以是……”申小甲腼腆地笑着答了一句,随即对着史元典高喊道,“三舅,我有个想法!”

史元典和毛学望同时回头望向申小甲,异口同声道,“你怎么还不走?”

“我也想走,可是有皇命在身,不能走啊……”申小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摸出昭雪令,对着二人扬了扬道,“案子都没有了结,我哪里敢走,欺君罔上是要砍头的!”

史元典顿时一愣,疑惑道,“案子不是已经破了吗?凶手也已经伏法了……”

“只破了一半,还剩一半,”申小甲深深地看了一眼毛学望,嘴角微微上扬道,“嗨皮哥只是表面上的凶手,还有隐藏在背后的同伙……我刚才在火神殿有一点没有说出来,李校尉如果知道约他见面的嗨皮哥是十年前那个少年的话,他怎么敢在来火神庙之前用圣水洗浴呢?”

史元典一边挥刺长枪,斩杀几名唐军,一边拧着眉毛道,“好像是有点道理……所以李校尉不知道高兴是那个少年?”

“准确地说,”申小甲抿了抿嘴唇道,“李校尉是不知道约他见面的是嗨皮哥,不知道约他见面的是十年前的那个少年。”

“那约他见面的是谁?”

“先前嗨皮哥说那名老将还有一个尚未相认的私生子……”

“这么说来,我白马军中竟有两个疯子?他是谁?”

“疯子大多是被人逼疯的……”申小甲幽幽一叹,扭头看向毛学望道,“毛大哥,你姓什么?”

毛学望登时面色一僵,劈倒几名从某间民房钻出来的唐军,干笑道,“我当然姓毛啊!”

“好巧啊,”申小甲让黑鳞蛟蛇用尾巴扫开挡在前方的一队唐国骑兵,眨眨眼睛道,“十年前,那名守城老将也姓茅。”

“不一样吧,我记得他好像是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的茅,”毛学望舔了舔沾着血渍的嘴唇道,“我是轻如鸿毛的毛!”

“也可以重于泰山!”申小甲一脸平静道,“我媳妇在李校尉的营帐中虽然没有找到那个婴孩的尸体,但是找到了另外一样东西……”

楚云桥很有默契地从衣袖里摸出那张文书,轻轻抖开,面向史元典和毛学望,娇声道,“这是那名私生子的身份证明文书,虽然他改名换姓,又先去镇北大将军麾下混了个脸熟,但还是被罗主簿查出来了……罗主簿将这文书交给李校尉之后便被烧死了,而后李校尉也在火神庙里遇害。所以,那个约见李校尉的人应当是这名私生子!”

毛学望盯着那张文书,不由地停下了脚步,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史元典粗粗扫了一眼,忽然道,“小甲啊,高兴先前有句话说得很对……一切就到此结束吧!其实你现在可以离开白马关了,不用担心欺君之罪,因为我还没有将你的名字回禀给圣上……”

“三舅啊,昭雪令在我手上,不管你有没有把我的名字报上去,我都是皇权特许的钦差……”申小甲清了清嗓子道,“而且,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之所以先前没有在火神殿揭穿这一点,就是想再给那个私生子一个机会。”

毛学望突地抬起头,面色阴沉地盯着申小甲道,“什么机会?”

“我不管是私生子帮少年报仇,还是少年协助私生子雪恨……”申小甲看着几个倒在血泊中的百姓,淡淡道,“所有的事情都该适可而止,什么仇就报什么怨,不该让这无辜的百姓跟着一起枉死!因此,我想给那名私生子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告诉我为什么嗨皮哥有自信说出让全城人陪葬的话,从而制止这一场惨祸!”

毛学望苦笑一声,眼神复杂道,“我要说那名私生子并不知道少年的谋划,你信吗?”

申小甲认真地盯着毛学望的眼睛看了片刻,沉声道,“真不知道?可别开玩笑啊,好歹也是同伙。”

毛学望沉沉一叹,“我只知道小高前几日在城里各处安放了许多木桶,并不知道少年有什么打算。实际上,那私生子也是上个月才和少年搅在一起的,知道的并不多。”

申小甲捏了捏眉心,“又是一个被人当枪使的蠢蛋……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敢做,无知且无畏。”

“不!我还是知道一件你不知道的事,”毛学望直视着申小甲,一脸郑重道,“你被小高骗了!”

“他骗我什么了?”

“他确实曾经是少年,也是那个婴孩的哥哥,因为父亲死了,只能由他扛起家中的生计,所以他经常去青山之中砍柴……十年前白马关内烧起那把火的时候,他在青山里迷了路,并未在城中……”

申小甲闻言一怔,满脸震惊道,“你的意思是……他曾是少年,但不是那个少年!”

便在此时,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从城南方向传来。

一朵由浓烟凝成的巨大蘑菇云在众人惊悚的目光中骤然升起!

第一百三十六章 我要征服他! 大地摇晃震颤不已。

风沙滚滚,气浪灼烫。

史元典满正面迎向那股炽热的气浪,盯着那朵巨大的蘑菇云,满脸骇然道,“什么玩意!”

“好大一朵蘑菇云啊……”申小甲狂咽了一下口水,脑中闪过一道灵光,速即转身看向史元典和毛学望,面色发白道,“我知道嗨皮哥打的是什么主意了,他想把整座白马关都炸掉,所以刻意放唐军奸细进城,让他们顺利进入白马关,好来个一锅端,所有恩怨仇敌尽皆烟消云散!”

毛学望扶了一下被气浪吹得歪斜的头盔,急声道,“那现在该怎么办?东南西北四道城门多半已经全是唐军的人了,咱们就是瓮中之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啊!他娘的,老子可以死,也不怕死,可城关不能有失,白马关是大庆与唐国之间的重要屏障,若是真的灰飞烟灭,那以后唐国小崽子岂不是可以随时来我大庆的疆土上撒野!”

“不用焦急,接下来两条腿走路……”申小甲略一思忖,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嘴唇道,“三舅你这边先带兵从南城门突围,若然成功,便可让将士们引领城中百姓从南城门退出去,先到青山里躲躲……”

“确实应当先保全城中百姓,只要有人在,白马关就算被毁还能重建,而不是如某个棒槌说的那般非要与城池共存亡,简直愚蠢!”史元典点了点头道,“突围需要时间,还有一条腿呢?”

申小甲看了一眼身旁面色坚定地盯着自己的楚云桥,心底一暖,“另一条腿,我和我媳妇儿带着毛大哥在城中搜寻那些嗨皮哥安置的木桶,尽量阻止爆炸蔓延,哪怕就是只能削减一丝爆炸威力也是好的,这样或许能保下白马关……”转向毛学望,歪着脖子道,“毛大哥,你应该记得嗨皮哥在哪放过木桶吧?”

“记得一些,”毛学望尴尬地挠挠头道,“但因为当时我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以为是那些圣水,所以记得不全……”

“能找到多少算多少吧,”申小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伸出右手将毛学望拉到黑鳞蛟蛇的脑袋上,沉声道,“时间就是生命,咱们赶紧行动起来,其他事……活下来再说!”

“等着我的好消息吧,不需要太久!”史元典闷闷地吐出一口浊气,手持长枪轻拍一下马屁股,一边急速奔向南城门,一边厉声高喝收拢白马关守城士兵,不多时便聚齐了一支千人左右的队伍,雷厉决然地杀了过去。

申小甲望了一眼史元典的背影,吹了一声口哨,指挥黑鳞蛟蛇朝着毛学望回忆起的第一个木桶安放地点疾行而去。

待到申小甲几人离去之后,老叫花从巷子的阴暗角落里走了出来,摸了摸胡须道,“倒是个有情有义,有勇有谋的少年郎,”摸出一张画像,盯着上面满脸胡渣的大汉,“这谁画的,也不太像了吧,一个翩翩少年郎居然画成了个糙老爷们……”

“九命猫神画的,”闻人不语突兀地出现在老叫花的身旁,淡淡道,“这十年间,他画了无数张这样的画像,散布天下,让许多人都以为申氏后裔就该长得这副模样。”

“用心良苦啊,”老叫花唏嘘道,“可惜了,这么优秀的一位杀手竟不能为我大庆效力,实在是浪费。”

闻人不语扫了一眼四周纷乱的景象,毕恭毕敬道,“我以为您此时离开白马关了……”

“不急,”老叫花双手背在身后,一脸淡定道,“我想再看看这位少年,也想看看史将军如何奋勇杀敌。”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我不是君子,我是君王。”

“光凭那七位大内密探护不住您。”

“你不是还在这里吗?”老叫花指了指南城门方向,微微笑道,“咱们去那边看看,我方才听说唐国大将李昭烈也进南城门了,等下必定会有一场好戏,想想就让人血脉偾张啊,我都想骑马上阵了……”

“不可!目标太明显,太高调……”闻人不语顿了一下,补充道,“起码不能骑马!”

老叫花哈哈大笑几声,将手中的打狗棒随意地扔在一旁,从地上捡了一把钢刀,掂了两下,大摇大摆地迈向南城门,偶遇一两名仓皇逃窜的唐兵,便毫不犹豫地挥刀劈砍,刀法算不上高妙,却是刀刀见血,狠厉凶猛。

隐匿于老叫花四周的闻人不语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忽地瞥见了后方某个巷子有道人影微微动了一下,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且让你们折腾好了,看你们能折腾出什么水花……”

在闻人不语眼睛余光瞟过的那条巷子里,朱慈曌领着一群仆人悄然地退后,直到退到光线全无的地方才停下来。

一名仆人鬼头鬼脑地贴着墙边走到巷口望了一眼老叫花离去的方向,而后快速回到朱慈曌身边,低声道,“郡主,没被发现,他们已经走了……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要不要趁乱出城?”

朱慈曌蹙起眉头道,“我总觉得闻人不语那家伙好像看见我们了……不管了!看见了就看见了吧,无所谓了……出城?为什么要出城?”

那名仆人讶然道,“今天在客栈里您不是答应……您大伯回家去吗?”

“彼一时,此一时,”朱慈曌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寒声道,“在客栈那是权宜之计,此刻局势逆转,自然要变通。”

另外一名仆人低声劝谏道,“可是现今这白马关太危险了,稍有不慎……”

“富贵险中求!”朱慈曌冷然道,“我意已决,尔等无需多言!咱们接下来也分两条腿走路……”

一名身材矮小的仆从轻声问道,“也是杀出重围和寻找火药吗?”

朱慈曌白了矮子仆从一眼,“蠢货!那是人家的两条腿,本郡主的腿怎么可能跟别人一样!”对另外一名高大魁梧的仆从勾了勾手指,娇笑道,“本郡主平时待你不薄吧?”

高大魁梧的仆从摸了摸后脑勺,憨憨道,“酒肉管够,吃喝不愁,郡主您比咱的爹娘还要好……”

“既然我对你这么好,那你能不能帮我去办件事?”

“郡主您有啥事直接吩咐咱就是了,不用这么客气!”

“那我就直说了!”朱慈曌笑靥如花地攀在高大魁梧仆从肩头,吐气如兰道,“我要你去一趟唐军营帐……”

高大魁梧仆从听完登时一惊,呆呆地看着朱慈曌道,“郡主,你这要咱的命啊!”

朱慈曌面无表情地搓了搓朱红色的手指甲,冷冷道,“你去不去?不想去的话,我就让其他人去办这件事了!”

高大魁梧的仆从注意到朱慈曌说话时的眼神,后背一阵发凉,一咬牙,躬身道,“属下这就帮郡主把这差事办妥!还请郡主不要让咱的爹娘饿死冻死便好……”

朱慈曌漠然道,“放心去吧,他们会寿终正寝的。”

高大魁梧的仆从道谢一声,瞬即转身离去,消失在巷子暗影里。

而其余几名仆从则是低着头,忽地齐齐沉默了片刻,一名身形瘦削的仆人轻咳一声,恭敬地问道,“郡主,那咱们接下来第二条腿该往哪儿走?”

朱慈曌抱着双臂道,“城里这么乱,当然是先找一处清净的地方。”

瘦子仆人一脸疑惑道,“城里这么乱,哪还有清净的地方啊?”

“当然有,”朱慈曌嘴角抿着一丝意味难明的笑意,“寺庙里就很清净!”

瘦子仆人看了一眼化为火海的火神庙,眼珠子一转,惊奇道,“祝国寺?”

朱慈曌赞赏地点了点头道,“不错!总算有一个知道动脑筋的,不枉费我好吃好喝地养着你们。”

瘦子仆人嘿嘿一笑,忽地想起什么,小心翼翼道,“可那个难了大师好像对您并不友善,我们又真的打不过他,要不您还是先出城避避……”

“我大伯都还在城内,我一个人逃出去像话吗!不用你们跟他打,”朱慈曌望向祝国寺的方向,双眸之中异彩涟涟,扬起下巴道,“这样绝顶的高手不能为敌,我要征服他!”

第一百三十七章 可敢下来与爷爷一战! 在安乐郡主朱慈曌意气风发地带着仆从离开巷子之后,一名戴着黑铁鬼脸面具的中年男人缓缓在巷子旁边的屋顶上凝现出身影,俯视整个白马关,目光幽冷道,“乱局始,天下震荡,民不聊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话从你的嘴里说出来真是讽刺!”

一道沧桑的声音突地从另一个屋顶上传出。

一名身穿蓝衣,书生打扮的中年人拎着一个白玉酒壶懒懒地坐在屋顶上,斜眼看向鬼面人,讥笑道,“这场火不是你点起来的吗?居然还在这里说风凉话,厚颜无耻!”

鬼面人眼神冰寒地盯着中年书生,淡淡道,“你怎么在这里?难道是怕你的宝贝徒弟死在这场乱祸之中?”

“各人有各人的命,如果他真的死在这白马关,那就是他的命不好。我来只是为了防止某些人胡乱插手,以大欺小而已……你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如果你在这里,那么在边塞杀死我蓝衣小官的又是谁?”

“做卧底就要有被宰杀的觉悟,别心疼!那里的是我,这里的也是我,我……无处不在!”

“心疼不至于,他是为大义而死,死得其所……别开玩笑了,这世上又没有分身术,你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除非……我明白了!哈哈哈,有意思!”

“知道太多的人,通常命不长!”

“孟子有云,生,我所欲也,义,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取义也!”

“酸腐!虚伪!以天下为棋盘,芸芸众生为棋子,肆意摆弄,这就是你的大义?”

“以王权富贵为饵,执竿悬吊世间英豪,搅动诸国纷争,你也不见得多善良!说点正经的吧,你到底是谁?”

鬼面人身影骤然从原地消失,突地来到中年人背后,“我是什么人不重要,一如我从来不过问你是谁。”

“所以你今天是打算亲手杀死那少年吗?”中年书生浑不在意鬼面人来到自己身后,举起白玉酒壶,猛地灌了一大口清酒,冷笑道,“我在这里,你杀不了他!”

鬼面人眸中闪过一抹寒光,语气轻蔑道,“你想跟我打架?”

中年书生右掌一旋,轻轻拍在屋顶上,一脸谦和道,“我是个读书人,不会打架。”

话音刚刚落下,中年书生的掌心和屋顶相接之处瞬即荡出一层气浪,无数金色小字自鬼面人脚下飘出,一圈圈盘旋飞转,形成一根巨大的金色光柱。

光柱之中,鬼面人伸手轻轻按向金色文字,却被一股狂烈的劲气震回,双眼微眯道,“画地为牢?你以为单凭这个就能困住我?”

“这话说得毫无水平,你现在已经被我困住,”中年书生缓缓起身,扭头看向距离南城门最近的快意巷,嘴角微微上扬道,“我知道不可能一直把你困在这里,但只需要困住你片刻,错开那一瞬便足够。别折腾了,咱们还是安安静静站在这儿欣赏一下白马关的风景吧,看看那少年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鬼面人冷哼一声,双手背负身后,循着中年书生的目光看向快意巷,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意。

在中年书生和鬼面人的目光落点处,一条黑鳞蛟蛇猛然蹿出,申小甲、楚云桥和毛学望三人从蛇头上飞跃而下,飘落在一间店铺门前,开始翻找店门口的一排排木桶。

苦找一番无果之后,申小甲抽了抽鼻子,双眼一亮,一脚踹开店铺大门,扫视四周,快步走向店铺柜台处,拿起一个冒着白烟的木罐,瞟了一眼滴落在地上的圣水,皱眉道,“居然还懂得利用白磷的特性做定时装置……他怎么这么聪明?”

毛学望凑过来一看,急忙挥刀砍断木罐之下一根正在燃烧的引线,长舒一口气,辩解道,“可不是我没记清楚啊,多半是小高又挪了一下位置,前几处都十分准确……”

“不对!这不是他挪进来的,那装置也不是他做的……”申小甲踱步来到引线连着的木桶旁,盯着桶身上那个酒字,沉声道,“不可能,城主府都化成灰了,他不可能还活着,而且还是我亲手杀死他的……难道是那个红杏提前带出来的?”

跟在申小甲身后的楚云桥闻言,立时走到木桶前,揭开桶盖,抓起一把火药,轻轻嗅了嗅,蛾眉微蹙道,“这确实是沈家的火药,上面有城主府鱼塘池水的气息。沈荣骄横奢侈,就连养鱼的池水都必须要用玫瑰香精兑成的山泉水……这些火药必然是藏在池塘下密室里的那一批!”

毛学望挠挠头,满脸疑惑道,“什么城主府?”

“月城的城主府……”申小甲面色阴沉道,“我以前有个朋友,他是城主的儿子,写酒字的时候总喜欢少写一个点,前阵子被我砍死了……”

楚云桥忽地想起什么,转身看向毛学望,娇声道,“毛大哥,前些时日可曾有押解囚犯的人从白马关经过,为首的应该是一名女子……”

毛学望拧着眉毛细细回想了一番,语气有些不确定道,“好像是在城内见到过,但我也不敢肯定……因为白马关往来押运囚犯的人很多,我又很少在城门口当差,所以可能是见过,也可能是我记错。”

“不管你有没有见过,这些东西应该都不是嗨皮哥弄出来的,”申小甲扯下桶身上那张写着酒字的红纸,揉作一团,寒声道,“用沈琦的字贴在火药捅上,再以白磷制作定时引爆装置,制造乱局,让所有人无法出城……这显然是冲着我来的啊!”

便在此时,店铺外忽地传来一声巨响,又一朵蘑菇云在北城门方向升起。

毛学望慌忙走出店铺,望了一眼那朵巨大的蘑菇云,咽了咽口水道,“还好只是北城门,倘若四道城门都有,那可……”

刚刚走出店铺的申小甲听闻之后,登时后背一凉,打断毛学望的后半句话,面色难看道,“你还真是个小机灵鬼,猜对了……四道城门必然都有!快去南城门,去晚了……我三舅就被炸得连渣都不剩了!”

毛学望悚然变色,立刻跟着申小甲和储运桥跳上黑鳞蛟蛇的脑袋,急急赶向南城门。

便在申小甲几人匆匆朝着南城门奔去时,手提染血钢刀的老叫花被几名乞丐扛着飞速离开城门口。

闻人不语看了一眼北城门方向的那朵蘑菇云,又看了一眼后方在南城门门口厮杀突围的史元典,轻叹一声,随即身形一闪,蓦然从原地消失。

老叫花拼命扭动身子,想要挣脱几名乞丐的束缚,吹胡子瞪眼道,“王八蛋!都给老子松开,老子要和我大庆的猛将一同浴血奋战!”

一名乞丐面色发苦道,“爷,您就别胡闹了,那边马上就要炸了,我的金钟罩也不可能护住您……太危险!”

“就是,您看见那边那朵云没有,”另一名乞丐接着劝谏道,“只要沾上边,我这铁布衫也得化成烟!”

老叫花终于停下了挣扎,盯着南城门的方向,颓然道,“可是我的骠骑大将军还在那边啊,我怎么能丢下他不管……”

闻人不语突地出现在老叫花身旁,面色平静道,“臣为君死,是本分!”

“他已经为朕死过一次了,”老叫花一脸悲戚道,“很久以前,他就为了让朕能突围出去,带着残兵引开匈奴,孤立无援地被困在山上,难道现在还要让他再感受一次被抛弃的滋味吗……”

闻人不语恭敬地向老叫花躬身行礼,语气淡然道,“您是君王,大庆所有黎民百姓的君王!”

老叫花幽幽一叹,眼角淌出一滴浊泪,冷然道,“放朕下来,朕自己会走!”

几名乞丐立刻将老叫花放了下来,乖巧恭顺地护卫左右,紧紧跟随着老叫花一起往某座后院拴着一条疯狗的宅子走去,一副随时准备为老叫花慷慨赴死的模样。

闻人不语瞟了一眼老叫花的背影,摇头叹息一句,“帝王心计啊……”扭头看向迅猛游向南城门的那条黑鳞蛟蛇,以及蛇头上的那一袭红衫,嘴角微微上扬道,“你确实不一样,这时候还往南城门赶的,不是愚蠢,就是单纯……浑浑浊世,难得的赤子之心呐!”

说罢,闻人不语便瞬身一闪,回到老叫花身旁,悠然迈进了宅院之中,关上那扇重重的铜门。

铜门关上的那一刹,史元典收回看向老叫花的目光,摸了摸脸上的疤痕,长出一口气,扫了一眼四周浑身是血的白马军士兵,握着长枪重重地拍打一下胸前铠甲,大吼一声,“大庆万岁!”

几百名被唐军重重包围的白马军士兵立时神情一振,用右手握着的钢刀击打一下左手上的盾牌,齐声嘶喊道,“将军威武!”

史元典再次用长枪拍打一下胸前铠甲,仰天长啸道,“大庆万岁!”

几百名白马军士兵一脸决然地高喊道,“白马军……永胜!”

“杀!”史元典厉喝一声,狠狠地踢了一下马肚子,右手紧握长枪,骑着全身被染成红色的白马冲向南城门。

横枪一扫,扫飞几名围上来的唐军步兵。

斜劈而下,劈碎一名挡在前方的唐军骑兵脑袋。

直刺一扎,扎透一个手持大刀的唐军校尉胸膛。

史元典畅快地大笑几声,望了一眼城头上身穿戏袍的唐军大将李昭烈,右手高举长枪,奋力一掷,怒目圆睁,大喝一声,“娘娘腔李昭烈!可敢下来与爷爷一战!”

第一百三十八章 黄金甲,大铁锤 嗖!

长枪破空而去,疾速射向城头上粉面墨袍的李昭烈,追风逐电。

李昭烈双眼一眯,一把抓来旁边一名刚刚翻上城头的唐军士兵,挡在自己身前,挥出一剑,斩落从城头右侧射来的一支飞箭。

噗!长枪贯穿那名唐军士兵的身体,在距离李昭烈墨色戏袍只有半寸的地方停了下来。

“哇呀呀!汝等贼子,真真阴险狡诈,竟害得我唐国好儿郎含恨殒命!”

李昭烈表情夸张地唱念一句,轻轻推开挡在身前的那名士兵,一脚踏在其胸膛上,拔出长枪,随手一甩,掷向藏在城头右侧的一名白马军弓弩手。

那名白马军弓弩手登时一惊,想要躲闪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长枪穿透自己的胸腹,顿然倒地。

李昭烈看也不看那名弓弩手一眼,左手按在城墙上,盯着下方被团团围住的史元典,戏谑道,“我脑袋又没被门夹过,为什么要下来跟你打?史元典啊,你还是死远点吧,别弄脏了我新做的戏袍!”

“无胆鼠辈!”史元典冷哼一声,抽出腰间钢刀,砍飞一名纵马而来的骑兵,一拍马屁股,再次冲向几丈之外的城门。

几百名白马军士兵亦是紧跟左右,尽量帮史元典拦下前来围杀的唐军,奈何敌军源源不断涌来,终是难以抵挡。眨眼间,白马军士兵便由几百名锐减到几十名,继而再至几十名。数息之后,竟只剩下一名面容稚嫩的少年士兵。

那名少年士兵扫了一眼地上周身插满长枪的伙伴,双腿微微有些颤抖,扔掉左手上破破烂烂的盾牌,双手紧握钢刀,看向不得不停下来的史元典,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沫,举刀高喊道,“将军!铁球儿先走一步,来生再为将军牵马坠镫!”

说罢,少年士兵满脸凶悍地冲向城门,丝毫不管四周刺来的长枪,笔直地撞在正前方的一名唐军步兵的钢刀上,而后横刀一抹,割裂那名步兵的咽喉,一步一个血印地继续向前,直至身上插满长枪,沉沉倒下。

“铁球儿!”史元典痛呼一声,眼前不禁浮现出少年士兵以往和自己闲聊时憨笑的模样,他还记得前几日少年士兵刚跟他说过,等到今年冬天少年士兵就要成亲了,新娘就在白马关城中,还说什么要多生几个胖娃娃,让军中的老光棍们当干爹,免得那些老光棍死了都没人祭拜。

就在史元典走神的这一瞬,几名唐军士兵在地上翻滚一圈,蹲身斩向白马的马腿。

白马厉嘶一声,猛然跃起,坠落在一群高举盾牌的士兵头上。

马蹄刚刚踏在盾牌上,盾牌相接的缝隙里便猛地刺出无数根长矛,深深地插进白马身体里。

史元典立时惊醒,一坠马镫,飞身而起,在落向长矛的过程中,不停地挥舞钢刀,斩断一根根锋利的矛头。

下方的士兵奋力一推,用盾牌将史元典砸飞出去,随即竖立盾牌紧紧挨挨地围成一圈。

圆圈中心的史元典缓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渍,砍翻两名冲进圆圈中的步兵,盯着不远处的城门,目光坚定道,“老子说了要帮那小子把南城门打开,就一定会做到……挡我者,死!”

城头上的李昭烈冷笑道,“让你杀,让你杀个够……这么多人,堆也能把你堆死!”

正当史元典想要提刀冲向盾牌时,一道熟悉的声音蓦地从盾牌围成的圆圈之外传来。

“人家不想开门就算了,凡事莫强求嘛!”

一道黑影迅猛地从一条巷子里蹿出,急停在盾牌围成的圆圈之外,遮盖住众人头顶上方的天空。

两盏青光冷幽幽地盯着下方的唐军士兵,令人不寒而栗。

青光之上,申小甲一脸嬉笑地看向史元典,眨眨眼睛道,“三舅,你怎么搞得如此狼狈?打不过就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别那么执着!”

史元典翻了一个白眼,轻啐一口,瘪着嘴道,“你娘的,是你让爷爷我帮你杀出一条血路来的,这会儿还说我太执着?老子不干了,你行你上!”

申小甲嘿嘿一笑,飘落而下,拔出背上的火刀,歪斜着嘴巴笑道,“我上就我上……就这些杂鱼,根本不够我家小黑塞牙缝的,轻松得很!”

史元典瞟了一眼黑鳞蛟蛇头顶,皱眉道,“你媳妇儿和毛学望那棒槌呢?还在找城中的火药桶?”

“能找到的都差不多了,”申小甲耸耸鼻子道,“他们这会儿在找距离咱们最近的一个。”

“最近的一个?”史元典顿时惊出一头冷汗,左瞟瞟,右看看,忽地瞥见右前方城墙边上毛学望和楚云桥正翻找着一个个木桶,狂咽几下口水道,“我觉得你说得对,咱们可以先撤!”

申小甲嘴角微微上扬道,“先找找看,实在找不到再撤,我们大概还有两刻钟的时间,可以做很多事……比如打开这城门,”抬起手臂,握着火刀指向李昭烈,语气森然地吐出最后半句,“或者砍掉那颗脑袋!”

史元典立时松了一口气,没有在意申小甲后面的那两句狂言,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还有两刻钟时间?”

“来这儿的路上,我简单地推算了一下……”申小甲抿了抿嘴唇,解释道,“最先的那一朵蘑菇云大概是在子时一刻升起的,第二朵是在子时二刻,第三朵是在子时四刻,北城门那朵是在子时七刻,东城门的那朵是在丑时三刻,顺时针方向推过来,接下来就是咱们这儿的南城门,爆炸时间应该在寅时,此刻乃丑时六刻,所以我们大概还有两刻钟的时间。”

“我以为你们会在北城门爆炸之后立即过来的。”

“我们确实是在那时就动身了,只是路途中发生了一点小事故,然后顺路去了一趟西城门,解除了那边的风险。”

“你这顺路绕得有点远啊!”

“顺路的一般都会绕远路,”申小甲轻咳一声,腼腆地笑道,“本来其实我们先前和你只有一条街的距离了,却被一个道士打了岔,好在我推算得不错,而你居然也坚挺了这么久,一切刚刚好!”

史元典指了指满地白马军士兵的尸体,咬牙切齿道,“这些时间都是我白马军将士用生命换回来的!你如果能早点来,至少铁球儿不用死,他今年冬天就要娶媳妇儿了!”

申小甲看着南城门四处惨烈的景象,沉默良久,轻叹道,“他们是英雄,西城门那些从唐军刀下捡回一条命的百姓会永远记得他们的……”

“原来是这样……”史元典皱了皱眉,立时明白过来,挤出一张难看的笑脸,低声道,“军人的职责就是保家卫国,就是保护站在我们身后的百姓,他们死得其所……说不定,那些百姓里面就有铁球儿没过门的媳妇。”

就在申小甲想要宽慰史元典几句的时候,李昭烈抓了抓散乱的头发,满脸不耐烦道,“你们聊够了没有,死前遗言这么多吗?有什么话留在黄泉路上慢慢说吧,我还赶着去抢大功劳呢,否则等一下那个莽夫来了,我就只能靠边站……”

“什么!”史元典双眼一突,怔怔道,“你是说李天莽也过来了?怎么可能,他不是正在北境边界线上和大将军对阵吗?”

“战局瞬息万变,”李昭烈轻笑道,“既然这边有大功劳,自然那边就已经不重要了。”

申小甲歪着脑袋,一头雾水道,“什么大功劳?哪个莽夫?”

便在此时,一个身披黄金甲,手握紫金大铁锤的青年骤然出现在城头,目光阴寒道,“本帅就是李天莽,也是将要杀死你们的人,请一定要铭刻在心!”

话音一落,李天莽也跃下了城楼,猛然坠落在盾阵之中,踏碎数十块地砖,举起手中的紫金大铁锤,凌厉地砸向申小甲的脑袋,举重若轻。

申小甲眼皮一跳,急忙右脚一扭,堪堪侧身躲过,刚要松一口气,却见紫金大铁锤横扫而来,立时横刀一挡,硬接下这一击。

嘭!

火刀和紫金大铁锤正正地相撞,一股巨大的气浪陡然荡开。

李天莽舔了舔嘴唇,目光灼热地盯着申小甲道,“你很不错,竟然能接下我五成力道的一击!那么接下来这一击,我会使出八成的气力,请拿出你全部的本事,不要让我失望!”

第一百三十九章 他大舅,他三舅,都是他舅 申小甲倒退两步,只觉得握刀的右手阵阵酸麻,盯着面前浑身金灿灿的李天莽,撅着嘴道,“这套装备得值多少钱啊,最少能买下几座三进的大宅子了……不对啊,这种东西不应该是给我这个主角准备的吗,怎么随便冒出来个人都比小爷还能装逼!还是天生神力,太欺负人了吧!”

李天莽轻轻一挥紫金锤,扬起地面一股烟尘,皱眉道,“你一个人嘀嘀咕咕些什么,准备好没有,我要攻过来了噢,赶快摆好姿势吧!”

“等一下!”

两声急呼几乎同时响起。

李天莽放下高举的紫金锤,看了看申小甲,又仰头看向城头上的李昭烈,“你俩还挺默契的,打架中途打岔,犹如撒尿闪了尿筋,极其恶心人,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握着紫金锤斜指李昭烈,冷声道,“自家人优先,你有何事?”

李昭烈轻咳一声,翘起兰花指捋了捋凌乱的发丝,语气和善道,“天莽啊,这边是我先过来的,你突然截胡,是不是有些不大地道啊,怎么说我也是你大舅……”

“你太慢了,”李天莽打断李昭烈的话,不冷不热道,“我从北境线昼夜不歇地奔袭而来,中途顺道还灭了一个匈奴的小部落,你居然才刚刚翻上城墙,说明这城里的功劳与你无缘,不过我会向女帝禀明你的苦劳,不会让你连一口汤都没有的。”

李昭烈面色一寒,左手一掌拍在城头上,眯起双眼道,“你就不怕撑死了?”

“大舅啊,我年轻力壮,胃口好得很,吃得消……”李天莽洒然一笑,指了指史元典,故作大方道,“也别说我不懂得敬老,这还有个骠骑大将军,让给你了!”

李昭烈冷冷地盯着李天莽,寒声道,“你这样很难有朋友啊!一个骠骑大将军的功劳可不够我这十万烈阳军儿郎分的!”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四周黑压压的烈阳军齐齐低吼一声,震彻整座白马关。

“我本来就不需要什么朋友,你们怎么分功劳我也不关心……”李天莽低笑道,“我只知道不能让我八万飞熊力士白跑这一趟!”

陡然间,城外忽地传来此起彼伏的轰隆声,无数身穿黑甲,高大威猛的壮士翻上墙头,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幽幽看向像鹌鹑一样围在李昭烈身旁的烈阳军士兵,一声不吭。

众所周知,大庆最有名的军队是镇北大将军麾下的幽狼铁骑,而与之对阵交锋的唐国飞熊力士亦是天下闻名,都曾有过以数万人击溃十数万敌军的惊世战绩。

什么将军带什么样的兵,李天莽是出了名的疯子,打起仗来六亲不认,若是有人敢坏了他的好事,即便是自己家的将领也会一锤子砸得稀巴烂,而受其感染,底下的八万飞熊力士亦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汉性子。

李昭烈盯着城头上那些沉默的飞熊力士,面色顿时难看起来,深吸一口气,随即满脸堆笑道,“也罢,都是自家人,只要你平步青云了,大舅脸上也有光,就都依了你吧!”

“多谢大舅礼让!”李天莽面无表情地道谢一声,扭头看向申小甲道,“你又为什么要打岔?”

申小甲活动几下臂膀,斜瞟一眼翘着兰花指的李昭烈,并不回答李天莽的话,反问道,“他……是你大舅?”

李天莽不明所以道,“有什么问题吗?”“他那么娘,你这么刚,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家人啊,会不会是你娘生你的时候抱错了孩子?”

“很奇怪吗?龙生九子,个个不同……我们都姓李,自然是一家人!这就是你想说的?那咱们接着打吧……”

“别着急,我没说完呢,打架可以,话总要说清楚吧,你这一声不吭地就直接抡起锤子砸我太不讲究了!”

“还有什么废话?”

“很多话啊,比方说你为什么要跟我打架,我又不是白马关的将士……”

“但你和他站在一起,那便算是守城之人,”李天莽指了指史元典,不咸不淡道,“而且你很高调很扎眼,看上去也比他厉害一些,我自然要先把你收拾了。”

申小甲满脸无奈道,“他是我三舅啊,我只能和他站在一起。至于你说的高调嘛,这衣服颜色是惹眼了一点,可没办法啊,我长得太帅了,如果不穿这样扎眼的衣服,会有更多花季少女注意到我的美貌,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你可能对你的容貌有些错误的认识……”李天莽嘴角抽搐几下,强行打断申小甲的自夸,瞥了一眼史元典,意味深长地盯着申小甲道,“他是你三舅?看着也不像啊,可别乱认亲戚,很容易招祸的,看你有两下子,对我的脾气才跟你说这些,一般人我都直接砸烂了事。”

申小甲耸耸肩膀,轻叹道,“没乱认,因为我们姓氏不一样……虽然他长得磕碜,但确实是我三舅!”

“他大舅,他三舅,都是他舅啊!”李天莽砸吧一下嘴巴道,“那待会打完之后,我只能将你砸成肉酱了,毕竟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我是属铜豌豆的,煮不烂,砸不扁,别费劲了……”申小甲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暗自蓄劲,面色平静道,“你长得这么魁梧,我这么瘦弱,一对一太不公平了,我再叫一个帮手不过分吧?”

李天莽扫了一眼躲在城墙角暗影里,偷偷摸摸查找木桶的毛学望和楚云桥,一脸无所谓道,“你可以叫他们都过来一起上,不用在那瞎找了,不管他们找到什么,都不可能从这儿带走。”

“那一会儿你可千万别反悔,双手接好了……”申小甲像看白痴一样看了李天莽一眼,吹了一声口哨,腼腆地笑道,“三打一太不厚道了,我就只叫一个便好,这样才算势均力敌!”

说罢,申小甲向前猛地踏出一步,身上其实乍然一变,右手紧握火刀,脑海中浮现出老曲那夜在飞雪巷惊艳的一刀,双目之中突地亮起两轮明月,举刀怒劈而下。

一道巨大的刀光在空中遽然凝现,宛如清寒的月光。

刀光外象缓慢实则迅疾地劈落而下,裂开无尽烟尘。

李天莽盯着那道月光,不退反进,一脸惊喜道,“好刀法啊,竟让我生出一丝恐惧……我也得认真一点了,那就拿出十成力气以示敬意吧!”抡起紫金锤,正正地砸向申小甲,“小子,我要用小金锤捶你胸口咯,挺住了哟!”

话音刚落,一柄和刀光同样大小的金光巨锤轰然而起。

轰!刀光和金光锤相碰,炸出一层猛烈的劲风,掀飞四周竖立盾牌围成圆圈的唐军士兵。

风烟散尽,地面上多出一道宽如沟壑的刀痕,以及一个凹陷下沉的大坑。

大坑出现的瞬间,申小甲喷出一口鲜血,倒飞出去。

便在此时,黑鳞蛟蛇突地从一旁蹿出,张开血盆大口,凶恶地咬向李天莽,疾如闪电。

李天莽低头看了一眼脚下那道沟壑般的刀痕,扯掉裂成两半的黄金甲,轻笑一声,“原来是这么个二打一啊,时机算计得倒是很好……”右脚一旋,左手接过右手上多出一道深深刻痕的紫金锤,顺势一挥,横捶而去,冷然道,“不过,我其实是个左撇子!”

砰!紫金锤狠狠地捶击在黑鳞蛟蛇的脑袋上,力道竟是比砸向申小甲那一击还要强劲!

黑鳞蛟蛇顿时两眼一黑,脑袋一歪,身躯一软,紧随着申小甲倒飞出去。

李天莽一击得逞之后,并未停下,快步向前踏去,一把抓住黑鳞蛟蛇的尾巴,反身一甩,嘴角浮起一丝残忍的笑意,“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没关注这条大长虫吗?知道我的名字里为什么有一个莽字吗?因为我八岁的时候就曾砸死过一条比这更大的黑蟒!”

黑鳞蛟蛇在空中被抡出一道扇形,啪唧一声砸落在地上,竟是一点反抗的力气都难以提起。

李天莽提着紫金锤缓步走向黑鳞蛟蛇的脑袋位置,眼神冰寒冷酷道,“今天就再多宰一条,正好一会在庆功宴上给我的飞熊力士们加一道蛇羹!”

话音落,紫金锤再次轰然落下。

当!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传出。

申小甲瞬身闪至,斜提一刀劈在紫金锤上,帮黑鳞蛟蛇挡下这一击,擦了擦嘴角溢出的鲜血,用脚踢了踢黑鳞蛟蛇的脑袋,轻声道,“别装死了,再装就真死了……你先到地底下歇着吧,等会儿要收工了再叫你!”

黑鳞蛟蛇缓缓盘起身子,两只大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吐了吐信子,佯装依依不舍地看了申小甲一眼,而后迅速钻进地面,飞快地向着青山逃去。

申小甲垂头叹息一声,嘴巴发苦道,“果然是养不熟的青眼蛇!”

李天莽收回紫金锤,一脸讥讽地看向申小甲,“畜生就是畜生,你难道还以为它真的会不离不弃地陪着你吗?”挥舞两下紫金锤,嘴角微微上扬道,“来吧,咱们接着打,我会努力控制一下,保证不把你一锤子砸死!”

一旁的史元典正要上前帮忙,却被一群唐军团团围住,苦苦厮杀。

申小甲呼出一口浊气,望了一眼还在搜寻木桶的毛学望,对想要飞奔过来帮忙的楚云桥轻轻摇了摇头,紧了紧握着火刀的右手,往地上轻啐一口,面色狠厉道,“来就来,没有那条大臭虫碍手碍脚,小爷我正好大发神威,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做残酷月光!”

李天莽不以为意地瞄了一眼悄然离开城头的李昭烈,摸了摸鼻子道,“本来想慢慢陪你玩一阵子,现在还是速战速决吧,省得大功劳被人捷足先登了,不划算……”双手紧握紫金锤,横跨一步,猛地扫向申小甲,“小子,对不住,我食言了,咱们一锤定音吧!”

申小甲看向那支雷厉生风砸来的紫金锤,脸上并无一丝慌乱的神色,缓缓闭上双眼,嘴角浮起一丝冷冷的笑意,“我的时间也不多了,本来就是拿来你试探那条蛇的,现在也玩够了……不装了,开始第一次验收我最近新修炼的成果吧!”

霎时间,申小甲身体四周无形气劲鼓鼓荡荡,火刀刀锋寒光一盛,隐隐有某种蕴含道韵的清鸣传出!

第一百四十章 千古流芳毛躁人 三分霜江剑气,七分寒月刀意,凝于一刃。

一呼一吸,道韵成,太极出!

紫金锤在距离申小甲左脸只剩下一寸的时候,骤然停下。

停下的不只是紫金锤,还有挥动紫金锤的李天莽,还有苦苦鏖战的史元典及那些纷乱的唐军。

还有道路两旁飘落的树叶。

一朵乌云忽而遮住天上的明月。

天地昏暗,时间恍如在这一刻静止。

闭上双目的申小甲身影乍然在紫金锤旁侧消散,飘渺无息地出现在李天莽的身后,脚踩一轮太极虚影,斜斩一刀,淡淡道,“天黑,请闭眼……内经,素问无音!”

刀挥,风动,时间恢复流动,树叶飘落。

李天莽心中顿生警兆,急急扭动身子,举锤格挡。

当!一声犹如钟磬敲击之音在李天莽心头响起,外界却是没有一丝声音。

就像那把刀只是轻轻抚摸在紫金锤上。

刀与锤相接之处,溅出星星火花。

一道深深的刻痕裂于紫金锤上。

李天莽只觉得一股绵柔却又刚强的古怪劲力自刀锤相接处传来,喉咙一甜,强咽下一口鲜血,后退半步,止住颓势,正要挥动紫金锤反击之时,却发现申小甲的身影又一次消散。

一轮无形的太极在李天莽脚下陡然生出,缓缓转动,每转动一分,无形太极便扩大一圈。

数息之后,一方宛如古潭的无形太极图案印于大地之上。

立在分隔阴鱼与阳鱼金线中心的李天莽立时感受到两股不同的劲气袭来,一股冰寒刻骨,一股炽热灼烫。

劲气滚滚间,数十道申小甲的残影乍然出现,或横斩,或竖劈,或斜提,或直刺,招式各异,齐齐攻向金线中心的李天莽,虚虚实实,难以捉摸。

李天莽速即抡动紫金锤旋于周身,低着头,咬牙死命抵挡。

当当当!数十道无音的碰击声在李天莽心头响起。

一滴血突地飞溅而出。

一抹血线陡然在李天莽右脸上显现。

而后是数十道血线同时现出,有的在李天莽的大腿上,有的在李天莽的手臂上,最深的一道则是在李天莽的后背上。

李天莽舔了舔手臂上的一道伤口,忽地狂笑起来,“好极了,好极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尝到鲜血的滋味了……”怒目一睁,双手握锤,高举于头顶,大腿与手臂上的肌肉突地鼓胀起来,狠厉地砸向地面,沉声道,“震天锤!”

咚!一声巨大的闷响乍起。

地面碎裂,凹陷出一个和太极图案同样大小的深坑。

劲气骤止,太极隐没,申小甲的身影凝现在深坑之外,舞动几下火刀,斜眼看向李天莽,冷然道,“打架就打架,破坏公物就是你的不对了,得赔钱,大概你那副中看不中用的黄金甲刚刚可以抵消!”

“好啊,只要你能杀了我,不要说那副不值钱的黄金甲,就是我手中的这柄紫金锤也是你的……”李天莽右脚一蹬地面,却不是攻向申小甲,而是退至城墙边上,打了一个呼哨,高喝一声,“飞熊!”

刹时,无数身穿黑甲的飞熊力士从城头上跃下,握着寒光闪闪的铁斧,疯狂地涌向申小甲,就像一头头凶恶的黑熊。

申小甲挺刀而立,扫视四周的飞熊力士,皱眉道,“怎么?单挑不行,改群殴了?”

“天真!”李天莽嗤笑道,“你不会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个莽字,就真的认为我是莽夫吧?吾乃奋威大元帅,怎会只逞匹夫之勇!两国交战,军队便是本帅的手脚,便是本帅的大锤,只要能歼灭敌人,方式并不重要!儿郎们……给本帅杀!杀他个片甲不留,寸草不生!”

“杀!”上千名飞熊力士齐声大吼一声,迅猛地挥舞铁斧砍向申小甲,另有数百名飞熊力士奔向与烈阳军士兵拼杀的史元典,以及不远处焦急翻找木桶的楚云桥和毛学望二人。

申小甲远远地望了一眼决然拔剑的楚云桥,长叹一声,心中生出浓浓的愧疚之情。来南城门之前,他在路上做了许多规划,直到此刻有些用上了,有些没用上,因为变化太快,计划跟不上变化。

他没想到,中途会被道痴以大义之名强邀去西城门拯救百姓……那个浑身浴血游侠儿道痴此刻应该还在城中四处救苦救难吧?

他没想到,南城门只剩下史元典一人孤身奋战,军师闻人不语竟不见踪影,也无其他援手赶来……难道那些人的血都凉了吗?

他没想到,敌军来的不只是一位将军,竟还有一位勇武且阴险的元帅……莫非自己真的要壮烈牺牲在此?苟且了这么久终究都白费了?

不!即便是身死,也要为自己的媳妇儿闯出一条生路!

茫然四顾,却依旧不见清风徐来,依旧只有乌泱泱压来的一片黑云。

定了定心神,申小甲侧身一扭,躲过一柄劈来的铁斧,横斩一刀,斩断一名飞熊力士的头颅,内经急急运转,凝出道道残影,砍飞一名名飞熊力士,踏步走向南城门。

李天莽瞟了一眼带着烈阳军冲向城内的李昭烈,又看了一眼申小甲,叱令一名飞熊力士拿来一张黑铁大弓,急发两箭,一箭射向李昭烈的右腿,一箭射向申小甲的胸膛。

咻!头前一箭低空飞行,避开所有烈阳军士兵的双腿,迅如惊雷,十分精准地没入李昭烈的右腿。李昭烈顿时跌倒在地,回头望了一眼满脸寒霜的李天莽,面色铁青下令全军原地停下。

咻!后发的一箭在空中划过一道圆弧,越过所有飞熊力士的脑袋,斜斜地扎向申小甲的胸膛。

申小甲扭身一侧,将将避开飞来的箭矢,却被一旁的飞熊力士用铁斧劈中肩膀,登时身子一沉,单膝跪地。

眼见又有数十把铁斧劈来,申小甲身躯一震,用雄浑的内力震开肩上那柄铁斧,右手一旋,火刀脱手而出,围绕腰间游转几圈,砍翻数十名飞熊力士,回到右手掌心,而后再度沉默地踏步向前。

迈向南城门的这一程,无尽血花飞起,倒伏在申小甲脚下的飞熊力士很多,可是围在申小甲身旁的黑甲敌军更多。

每走出几步,申小甲身上的血痕便会多出一道,直至红衫湿透,衣角滴滴答答地落着血珠,方才慢慢停下脚步,侧脸看了一眼同样浑身伤痕的楚云桥,惨然一笑。

紧握着火刀的右手微微颤抖,深吸一口气,申小甲眼底闪过一丝疯狂之色,脑海中浮现出寒月最后一式,正要挥出那凄绝的一轮月光,却忽地瞧见毛学望抱着一个木桶冲向城门,惊声道,“毛大哥,找到了?”

“找到了!”毛学望埋头抱着木桶狂奔,丝毫不管那些劈砍在自己身上的铁斧,撞开一名名飞熊力士,大笑道,“正燃着小火苗呢!热乎乎的!”

申小甲登时悚然一惊,急声道,“那你还抱着干嘛,赶紧跑啊!”

“我这不正跑着吗?”

“跑错了,我在这边……而且,你该扔了那玩意跑!”

“没错……等一下你们就可以出城去了!”毛学望身上插满了铁斧,却依旧艰难地挪步来到城门前,慢慢转身面向围上来的飞熊力士,狞笑道,“有这么多天下闻名的飞熊力士垫背……老子赚大了!”

申小甲眼眶一红,盯着那一条渐渐变短的引线,高声道,“你别这么毛躁啊,不能从城门出去,还可以有其他的办法……”

“嘿!小甲兄弟,你还真是聪明哩,俺爹就叫毛钊!他从来没睡过什么寡妇,你一定要活下去帮他证明清白!老子不是怂蛋,儿子怎能软弱!”毛学望猛地举起怀中的木桶,癫狂地大喝一声,“毛家家训!千古流芳……毛躁人!”

话音刚刚落下,无数把铁斧劈向毛学望,而也在这一刻,木桶上的引线燃到了尽头!

一团刺眼的火光猛烈炸开。

毛学望的身躯粉碎四散,那些铁斧亦是粉碎四散,城门遽然飞出,压倒城外一大片唐军。

一阵轰隆声起!

一朵灰黑色的蘑菇云骤然在南城门缓缓升起!

第一百四十一章 少主,末将救驾来迟! 风卷尘烟,云化飞雨。

蘑菇云摧化的一滴云雨滴落下来,啪嗒一声击打在平躺地面的火刀上,发出清脆的悲鸣。

火刀一侧,同样平躺大地的申小甲缓缓睁开双眼,用手抹去脸上一滴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的冰凉,摸到火刀的刀把,缓缓地拄刀而起。

扫视四周,满目断臂残肢,破铜烂铁。

申小甲重重咳嗽两声,吐出一口淤血,纵然他在蘑菇云升起的瞬间便以最快的速度后撤,可终究还是被爆炸的气浪震飞,五脏六腑亦是受到不轻的创伤。

瞥了一眼倒伏在不远处的李天莽,深呼吸一次,申小甲闪身来到楚云桥旁边,将火刀插在地上,蹲下身子,抱起昏迷的楚云桥,正要拔出火刀离开,却见李昭烈带兵围了过来。

距离申小甲和楚云桥十几步之外的地方,史元典推开层层摞在自己身上的唐军士兵尸体,颤颤巍巍地握着一杆长枪,正面迎向那些想要捡便宜的烈阳军士兵,轻啐一口,淡淡道,“小甲,你们先走吧,这些杂碎交给三舅我料理!”

申小甲呼出一口闷气,扯下一绺红衫,将楚云桥绑在自己背上,拔起火刀,瞬身闪至史元典面前,瘪了瘪嘴道,“别逞能了,你们这些年纪大的人就喜欢死撑,没必要嘛,打不过就跑,好汉还不吃眼前亏呢,毛大哥好不容易帮我们把门打开,咱们得领情啊!”

史元典轻叹一声,眼角淌出一滴浊泪,吸吸鼻子,语气刚硬道,“没逞强,想当年爷爷我一人一枪从石头河杀到帽儿山,来来回回,一枪撂翻一个匈奴,大气都不带喘一下的。就这些唐国的软蛋,根本不够看……”

“通常来讲,上了年纪的人一旦开始追忆往昔,那就是离死不远了……”申小甲瞟了一眼史元典腹部上一道汩汩流血的伤口,运起内经,左手化掌,轻轻拍在史元典的腹部上,“我只能暂时用内经的劲气减缓这道伤口流血的速度,如果你走得慢了,真的会死!”

史元典抿了抿嘴唇,洒然笑道,“他毛学望一个校尉都不怕死,我堂堂将军还会怕死吗?”

“你死了,这白马关的百姓怎么办?你死了,那些还在城中四处与敌军浴血奋战的将士们怎么办?”申小甲冷冷道,“正因为你是将军,所以毛大哥才会用生命去打开那道门,让你有机会可以逃出去,重整旗鼓,他日再夺回白马关!有时候死并不是勇敢的表现,相反地,活下去才是需要莫大的勇气!”

史元典沉沉一叹,望了一眼远处某座宅子,抖擞精神道,“我现在确实还不能死……”环顾四周,目光从烈阳军士兵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李昭烈的脸上,砸吧一下嘴巴,“可是要活着出去也不容易啊,这娘娘腔不可能让咱们轻轻松松地就离开。”

申小甲嘴角扬起一个自信的弧度,一边和史元典背靠背地挪步往城门退去,一边眨眨眼睛道,“无需担心,我来的时候做过计划,其实我们要走还是比较容易,要不是小黑嘴里挤不下,咱们从地下离开是最安全的,这道门更多意义上是为后面想要逃出去的百姓留下的……”

“那条蛇?”史元典盯着从地上缓缓爬起来的李天莽,撇撇嘴道,“它都被人家打怕了,早溜得无影无踪,咱们还是想想其他办法实际点。”

申小甲忽地蹲下身子,望着渐渐逼近的唐军士兵,冷笑一声,“它逃跑也是我们计划的一部分,等的就是城门大开的时机,虽然先前试出小黑不太忠心,但至少它总算还有良心,知道信守承诺回来……”一掌拍在地上,中气十足道,“就是现在了,看我的大召唤术……出来吧,阿尔法哈利路亚大黑蟒!”

唐军士兵被申小甲的气势唬得一愣,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满脸警惕地看着申小甲拍在地上得那只手。

十息之后,风平浪静,并无什么惊变发生。

史元典咧咧嘴道,“你那什么树不灵啊!再说了,现在栽树哪来得及,赶紧换个招式!”

“搞错了,再来!”申小甲干咳一声,将火刀换到左手上,右手一掌拍在地上,高声道,“出来吧,我的黑不溜秋大长虫!”

唐军士兵有了第一次经验,浑不在意地继续朝着申小甲和史元典围上去。

刚刚站稳身子的李天莽扫了四周一眼,狂吐几口鲜血,冷冷地看向走进城门洞子的申小甲,捡起地上的紫金锤,高喝一声,“飞熊何在!”

“杀!”城外传来一声响遏行云的应和,随即城门口涌来一大片身穿黑甲的飞熊力士,俱是目光幽幽地盯着申小甲和史元典,下一刻似乎便要蜂拥而上,撕碎城门洞中之人。

便在此时,大地忽地震动起来,所有士兵登时一惊,踟蹰不前。

李昭烈悄悄地退后两步,拉来一名士兵挡在自己身前,以应对不测之风云。

“有什么好怕的,一条黑蟒而已,胆小如鼠!”李天莽轻蔑地看了一眼李昭烈,提着紫金锤缓步走向城门洞子,面色阴沉道,“都闪开,让本帅来……”

话还没说完,只见大地停止晃动,城门口突地破出一个大洞。

申小甲得意洋洋地站起身来,拍了拍手,睥睨四方道,“狂妄!马上让你见识一下小黑真正的实力……颤抖吧,愚蠢的唐国人类!”

像是在呼应申小甲的话一般,地面再次震动两下,随即大洞冒出两股浓浓的白雾……

而后,一条只有拇指粗细的小黑蛇冒出了脑袋,眨巴两下眼睛,在所有人注视下懒洋洋地吐了吐信子,蜿蜒向申小甲,昂起脑袋像是在讨赏一般。

申小甲看了一眼恢复平静的大洞,又看了一眼脚边的小黑蛇,嘴角抽搐道,“不对啊,怎么是你?迷你黑,你家老大呢?”

小黑蛇摇晃几下脑袋,再次吐了吐信子,最后又点了点头,让人一时根本不清楚它在表达什么意思。

一旁的史元典咳嗽两声,紧了紧握着长枪的双手,转身面向城门外的飞熊力士,舔了舔嘴唇道,“小甲啊,不用再折腾那什么树了,直接上吧,等下你先拦住这些大笨熊,我去戳死那边两个骑马的,方便咱们跑路……”

就在史元典举枪想要冲出城门的时候,地面再次震动起来,无数条黑蛇从洞中钻出,粗粗细细,长长短短,最大的有柱子般粗壮,最细的比申小甲脚边那条迷你黑还要小巧。

一时间城门外密密地铺满了黑色,看得让人头皮直发麻。

所有黑蛇破土而出之后,并不停留,而是迅疾地蹿向唐军,或是缠绕大腿,或是直射面门,张开血口,露出尖锐的毒牙,狠狠咬下。

惨嚎声连绵四起,直冲云霄。

史元典满脸愕然地盯着眼前的人蛇大战凄惨景象,浑身打了一个寒颤,慌忙躲开一条猛然蹿行的黑蛇,咽了咽口水道,“这是把整座青山里的毒蛇都叫来了啊……别咬我,我的肉是臭的!”

申小甲哈哈一笑,拍了怕史元典肩膀,大摇大摆地走出城门,挥刀砍翻两名与黑蛇搏斗的骑兵,将楚云桥安放在马背上,随后翻身上马,昂首挺胸道,“放心,它们都是小黑的子孙,是自家蛇,不会咬你的……近百年来,小黑沉眠在火神庙下,却也没有闲着,和青山一条大白蛇产下了许多爱情的结晶……走吧,它们挡不了太久,咱们赶紧离开,再徐徐图之!”

“生了这么多?难怪它先前那么虚……”史元典嘀咕一句,刺穿一名飞熊力士的胸膛,快步跃上马背,回头望了一眼火光中的白马关,长叹一声,忽地瞧见李天莽砸烂几条黑蛇,跨步踏出城门,将手中紫金锤猛地甩了过来,急忙对申小甲高呼道,“小心!”

申小甲眼皮一跳,看着转瞬便至的紫金锤,低骂一声,瞟了一眼趴在马背上的楚云桥,速即纵身而起,抽出火刀,迎向紫金锤,强行调起体内仅存一丝的内力,斜劈一刀。

当!火刀和紫金锤相撞,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紫金锤偏离原本的飞行轨迹,骤然砸落地面,震起阵阵烟尘。

申小甲倒飞而回,跌落在马匹旁边,将火刀插进地面,急急止住身形,擦了擦嘴角的血渍,目光冰寒地看向重新抓起紫金锤的李天莽,面色平静道,“你不行了啊,刚才那一锤子软绵绵的,是不是受了内伤?要不等你养好了伤,咱们再战三百回合?”

“不用了,”李天莽嘴角噙着一丝阴冷的笑意,“我受了伤,你也是强弩之末,半斤对八两……而且我喜欢今日事今日毕,从来不给自己留下明天的敌人!”

申小甲活动了几下臂膀,对史元典使了一个眼色,双手紧握火刀,吹了一声口哨,沉声喝道,“小黑!咱们一起揍死这王八蛋,今晚给你加个大鸡腿!”

话音一落,申小甲脚下地面陡然裂开,黑鳞蛟蛇猛地直起头颅,一双青色的眼睛冷幽幽地盯着李天莽,血口怒张,长吼一声,掀飞千百名围上来的飞熊力士。

李天莽挥舞几下紫金锤,歪了歪脖子,双眼微眯道,“你太吵了,你们俩都太吵了,还是一起乖乖地闭上小嘴巴,长眠地下吧!”

说罢,李天莽右脚向前一踏,双手握锤,高高跃起,奋力砸向站在黑鳞蛟蛇脑袋上的申小甲,宛若神兵天降!

申小甲摇着头笑了笑,面色陡然一变,一蹬黑鳞蛟蛇脑袋,直直地飞身而起,与李天莽拼斗在一起……

下方的史元典看了一眼缠斗在一起的二人一蛇,犹豫了片刻,一坠马镫,跳上申小甲那匹马的马背,长枪一扫,逼退十几名唐军,重重地拍了一下马屁股,朝着青山飞驰而去。

却也在此时,南城门的城头上突地出现一名腰间插着一双短戟的壮汉。

壮汉肩头上坐着一个手上捏着一团透明丝线的小姑娘,正是失踪良久的小芝。

“临时做的终究没有以前的趁手……”小芝嘟着嘴收回几根穿过唐军喉咙的透明丝线,忽然瞥见壮汉停下脚步看向远处,好奇道,“季步大哥,你在看什么呢?”

季步指着站在黑鳞蛟蛇脑袋上的红衫少年,目光灼热道,“头发半黑半白……他是不是就是你的那个未来夫君?”

小芝循着季步的手指看去,看清红衫少年的面容,顿时双眼一突,暗骂一句,“都叫你低调低调,你非要站那么高,装什么逼……”干咳两色,挤出一张难看的笑脸,摆手否认道,“不是不是,天底下头发半黑半白的人那么多,不可能每个人都是我的未来夫君……我的夫君俊俏得很,不像这个瓜怂长得丑眉丑眼的……”

季步狐疑地看了一眼小芝,满脸遗憾道,“既然不是你的夫君,那就不用多管闲事了……可惜了,这少年也算得上英勇,却要饮恨而终了。”

小芝盯着渐渐落入下风的黑鳞蛟蛇和申小甲,蹙起眉头道,“他们确实处于劣势,但还不至于饮恨而终吧,打不过至少还可以跑……”

“跑不了咯!”季步指了指城楼下的李昭烈,又指了指远处奔袭而来的另一队唐军,不紧不慢道,“这边有阴毒的李昭烈守着,那边还冲过来一个唐国最刚硬的女将,再加上霸道的李天莽,他怎么逃?”

小芝刚想要反驳两句,却见申小甲被李天莽一锤子砸落地面,而另一边的李昭烈大手一挥,下令弩兵射出一支枪箭,慌忙改口道,“我刚才看错了,一头黑白分明的短发……他就是我未来的夫君!还请季步大哥帮把手,别让我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啊!”

“你刚才不是说头发半黑半白的人多得是吗?”

“他那个不一样,天生的,还很短!”

“看真切了?不会认错了人吧?”

“不会!就是蒙上被子……我都认得他!”

“可这么远……即便我想帮忙,也是鞭长莫及啊!”

“我送你一程!”小芝双手十指飞快舞动,迅速用透明丝线在城墙上织出一张大大的蛛网,飞身跃下季步的肩膀,使出全身力气拉弯蛛网,扭头看向活动手腕的季步,面色焦急地催促道,“季步大哥,快上吧,别热身了,再晚我夫君的身子就要凉凉了!”

季步朗笑一声,快步踏上蛛网,向下一坠,猛然弹向高空,抽出腰间的短戟,翻转几下身子,急速坠落在申小甲面前,一脚踏弯斜射而下的枪箭,反手挥出一戟,击飞从头而降的紫金锤,声如洪钟道,“少主!末将救驾来迟,还请少主责罚!”

第一百四十二章 青山,疯虎 野草,野火!

月白,风烈!

猛虎下山,威震四方!

宛若猛虎的季步从城头跃下,落至申小甲身前那一瞬,所有唐军士兵都不由地呆愣了片刻。

尤其是在季步轻飘飘击飞紫金锤的那一刻,就连李天莽也皱起了眉头。

天下能接住他一锤的,不是很多,也不是很少,但能击飞紫金锤的却是凤毛麟角,尤其对方还不是所谓的江湖高手,因为那一戟朴实无华,并不如像申小甲那般劲气震震,招式华丽。

击飞紫金锤的,只是从短戟上传递而来的力气,非常单纯的力气。

申小甲满脸诧异地盯着面前像铁塔一般的壮汉,他不是蠢货,自然知道季步口中的少主就是自己,短暂地为自己新身份欣喜得意了片刻,而后却一阵头痛地开始苦恼起来。

因为他真的不是蠢货,而这个手握双戟的壮汉显然是个蠢货。

否则为什么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自己少主?是嫌杀他这个少主的人不够多吗?

所以申小甲紧紧地闭着嘴巴,不敢应声,就算右边突然冒出一个飞熊力士高举铁斧劈向壮汉,他也只是闭紧嘴巴,朝右边努了努嘴,算是尽了提醒之义。

季步冷冷地看了那名飞熊力士一眼,横跨半步,左手戟向上一抬,抵住铁斧,右手戟随意一挥。

一泓血泉喷涌而出。

一颗人头骨碌碌滚落地面。

四周的飞熊力士立时止住了脚步,竟生出一种很久没有体会到的情绪……恐惧。

以往交战,不管如何险恶,从来都是飞熊力士令敌人胆寒,望而怯步。

残忍嗜杀,是天下人对飞熊力士的指责,也是对他们最贴切的赞美。

季步扫了四周逡巡不敢近前的唐军士兵一眼,冷笑一声,转身面向申小甲,单膝跪地,声音略微有些颤动道,“少主,末将找得你好苦啊……”

申小甲看着季步眼中那微微泛动的泪花,一时不禁也有些动容,竟险些伸出该死的右手去将季步搀扶起来,尴尬地咳嗽几声,轻声道,“这位壮士,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便在这时,一根透明丝线突地缠在斜插进大地的枪箭上。一道熟悉的声音从空中传来。

“申小甲?”小芝沿着连接城头和枪箭的透明丝线侧卧滑下来,扑闪两下大眼睛,嘴角微微上扬。

“小芝!”申小甲下意识地答了一句,瞬即反应过来,嘴巴发苦对季步说道,“虽然我和她认识,但我肯定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小芝旋了半圈裙摆,翻身落下透明丝线,稳稳地立在申小甲左侧,右手虚空一勾,收回透明丝线,打断申小甲的话,嬉笑道,“这么说那块镶着金边的玉佩你也不想要咯?”

“送你了!”申小甲一脸肉痛地答了一句,刚说出口,立马醒悟过来,急忙改口道,“不对,什么玉佩,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季步登时更加恭敬地低下头颅,声音颤抖道,“少主,末将苟活十八年,就为了有朝一日能与您相见!”

申小甲看着潸然泪下的季步,沉沉一叹,此时若是再坚称自己不是申氏后人已经没用了,而且只会让眼前这位忠心耿耿的汉子寒心,终于还是伸出了那该死的右手搭在季步的手臂上,将其缓缓搀扶起来,淡然道,“快起来吧,不用跪……大闵都亡了,没人需要你下跪,我也不值得你下跪。”

季步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痕,梗着脖子道,“不!大闵永远活在末将心中,而且少主您还活着,大闵就不算亡!”

申小甲瞥了一眼李天莽和李昭烈怪异的眼神,强压下想暴揍季步一顿的冲动,脸上堆起难看的笑容,指了指周围举着铁斧攻来的飞熊力士道,“如果咱们继续在这儿闲聊下去,我也很快就要亡了!”

“少主且放宽心,”季步脚步一扭,回转身子,手提双戟,傲然挺立道,“有末将在这里,谁都碰不到您一根毫毛!您暂且和小芝姑娘先到那条大蛇脑袋上歇会儿,待末将砍完这些歪瓜裂枣就来与您促膝长谈!”

见申小甲还想再说些什么,一旁的小芝轻咳两声,一把拽着申小甲的手臂往后退去,“别瞎操心了,他很勇的,我昨晚见他生生撕裂了一匹战马……早知道他是来找你效忠的,那我还演什么啊,那天的血都白吐了,足足有一碗呢……”

这边小芝絮絮叨叨地跟申小甲讲述着最近这些日子自己过得有多苦,那边季步已经和数十名飞熊力士厮杀在一起。

一戟一颗人头,区区数十息的时间,便有二十八颗人头高高飞起,滚进尘沙中。

李天莽并没有急于动手,而是紧皱眉头,苦苦思索这位勇武无敌的敌将到底是什么人。

季步越战越勇,似乎在尽情宣泄积压十八年的郁闷之气,瞟了一眼远处的李昭烈和袖手旁观的李天莽,轻蔑地笑了笑,砍翻一名飞熊力士,奋力朝李昭烈掷出一戟,随即大踏步向前,像一头疯虎一般咆哮着冲向李昭烈,凶猛狠厉。

李昭烈立时悚然,一边抽出佩剑抵挡短戟,一边叱令烈阳军士兵上前拦截季步,自己却是连连后退。

叮!短戟和佩剑重重地碰击一下,擦出星星火花,而后倒飞而回。

季步抓住倒飞而回的短戟,乍然跃起,高举双戟竖劈而下,厉喝道,“老子最看不惯你这等娘娘腔的阴险小人,纳命来吧!”

李昭烈看了一眼多出一道缺口的佩剑,咽下喉咙里的鲜血,满脸惊恐地看着冲破军阵的季步,慌忙大喊道,“天莽,我可是你大舅啊!”

李天莽摇头叹息一声,迅即扔出自己手中的紫金锤,瞬身一闪,先一步来到李昭烈身前,正好握住紫金锤的把柄,斜上一抡,正正地和季步的双戟撞在一起。

砰!沉闷的撞击声传出。

季步盯着突兀挡在面前的紫金锤,双手紧握短戟,奋力一压。

一股巨力自紫金锤上传来,李天莽瞳孔一缩,膝盖竟隐隐有些弯曲之势,一咬牙,低吼一声,右脚向前一踏,将季步震飞出去。

季步在空中扭转身子,将双戟插入两名烈阳军士兵后背,顺势借力一踩,落到一名想要冲向申小甲的飞熊力士身后,呼出一口浊气,双手迅猛地抓握住那名飞熊力士的脑袋,轻轻一拧,竟是直接将那名飞熊力士的脑袋拧了一圈,而后像拔萝卜般扯下那颗脑袋,随手扔在地上,冷然地吐出四个字,“此路不通!”

李天莽一脸欣赏地看向在军阵之中来回冲杀的季步,舔了舔嘴唇,高声大喊道,“阵中战将,可留姓名?”

季步左右手双戟各砍倒两名飞熊力士,满脸鲜血地仰天大笑道,“青山疯虎……季步!”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三英战季步(一) 一个人若是为谁发了疯,那便无人能与之争锋。

更何况,这个疯子的名头上还加了一个虎字,虎头虎脑的虎,虎虎生威的虎,气吞万里如虎的虎。

在浩瀚的历史长卷上,凡是冠之以虎的将帅俱是名流千古的真猛士。

譬如五虎上将的关张赵马黄,譬如虎贲双雄的许褚典韦,譬如江东十二虎臣。

譬如青山疯虎,季步。

李天莽在听到季步报出名号的那一瞬,身躯竟薇薇有些颤抖起来,兴奋地颤抖,喃喃吐出一句,“原来是大闵七子良将的疯虎季步……”舔了舔嘴唇,速即喝令左右,“传令!不得暗放冷箭,只许生擒之!本帅要把他收归帐下,为我飞熊再添一员猛将!”

一名牙官随即挥舞旗帜,号令已经搭箭满弓的弓弩手退去,就连组成军阵的骑兵也都在收起了长枪,勒马停在一旁,只是提防季步逃走,而不主动发起冲锋。

身在飞熊力士包围圈之内的季步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左右手短戟挥砍生风,不多时脚下便摞起了一座小小的尸山,浑身是血,状若疯魔。

站在黑鳞蛟蛇脑袋上的申小甲看得目瞪口呆,面皮抽搐道,“史书上也没把他写得这么牛逼啊,这他娘的简直是人形战争机器!”

一旁的小芝却是扑闪着大眼睛,挥舞着小拳头,满脸兴奋地大声高喊,为季步加油打气,俨然一副狂热粉丝的模样。

死里逃生的李昭烈被小芝的叫喊惊醒,望了一眼黑鳞蛟蛇上的二人,扭头看向旁边的李天莽,低声道,“一个前朝的余孽比不上当今的圣天子,别在这里瞎耽误工夫了,速战速决,迟则生变!”

“你是在教我做事?”李天莽轻蔑地看了李昭烈一眼,冷冷道,“前朝的皇子我要,当今的圣天子我也要!而今白马关东门、北门、西门尽皆落入我飞熊力士的掌控之中,城内的人犹如瓮中之鳖,跑不了!倒是这个姓申的小子有些意思,若是此番被他逃脱,将来必是我唐国大敌!”

李昭烈扭头瞟了一眼白马关城内,眼神贪婪道,“东西要握在自己手里才最踏实,你若是抽不开身,大舅我愿意代劳……”

“收起你那份小心思!”李天莽重重地哼了一声,面色冰寒道,“你以为本帅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吗?你以为本帅不知道你此次挑动西北这两条战线,只是为了帮你的那个相好虬髯客报仇雪恨吗?若非看在我死去的亲娘面上,本帅早就将你一刀砍了,你这样的腌臜小人怎配统领我大唐的好儿郎!”

“你……”李昭烈攥紧拳头,忿忿地盯着懒洋洋提起紫金锤的李天莽,却终究咽下了后面的狠话。

便在此时,又有一队唐军赶来,与其他唐军不同的是,所有士兵尽皆是女儿身,金黄色的大旗上一只白凤栩栩如生,迎风猎猎。

这支唐军刚刚一到场,烈阳军便主动散开,让出了最有利的位置,就连与季步厮杀的飞熊力士也都停了下来,静静地注视着,不敢有任何妄动。

并非礼让,而是那杆大旗太过特别。

唐国因为龙椅上坐着的是一位女子,所以娘子军有不少,但扛着白凤金旗的却只有一支,那就是女帝的亲卫军白凤营,而统领这支军队的将军也是令唐国许多男子望而生畏的大唐第一个女武状元,石娘子李秋云。

李天莽看向白凤营后方,皱了皱眉道,“你连她也叫过来了?”

“不是!”李昭烈连连摆手道,“我知道你跟石娘子不对付,怎么可能请她过来呢……而且她是女帝的护卫军,跟咱们这些攻城拔寨的职责不一样,功劳自然也就不一样,就算我真的邀请她过来,她也不会答应啊!”

“那就有意思了,”李天莽双眼微眯道,“小小的白马关居然马上要有三龙聚首,还真是热闹啊!”

“是够热闹的!”

一道清冷的女子声音从白凤营后方传来。

一个身穿银色盔甲,手拿黑色勾镰的女将踩着骑兵的枪尖,踏步而出。

霎时间,空气忽地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踏着枪尖而行的女将,噤若寒蝉。

月光下,银色的盔甲勾勒出女将婀娜却极具力量的曲线,冰凉的清辉映衬出女将秀丽却英气十足的面庞。

女将冷哼一声,面无表情地看向李天莽,不紧不慢道,“身为奋威大元帅不在北境固守疆域,却跑到这白马关来凑热闹……李天莽,你的脑袋不想要了吗!”

“石娘子,”李昭烈咳嗽一声,假惺惺地帮腔道,“这可不能责怪天莽,战局瞬息万变,身为将领自然要应时变通,正所谓将在外,君命……”

“少在那里胡扯,”石娘子打断李昭烈的话,跃下枪尖,寒声道,“老娘不是没打过仗,白凤营斩杀的敌寇不比你烈阳军少,什么狗屁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受君命的,通常都是生了反意!所以,你们是想反了吗?”

李天莽斜眼看向石娘子,沉声道,“别给我乱扣屎盆子,本帅到此只是想要一锤定乾坤,恢复我大唐往昔之光耀!”

“你还真是一个莽夫啊,”石娘子讥笑道,“飞熊力士突然脱离北境战场,你猜大庆的朱怀仁会怎么做?”

李天莽不以为意地撇撇嘴道,“我只是带了十万飞熊力士过来,还有二十万飞熊儿郎仍在北境线上,况且还有李承德三十五万定西军在一旁策应……”

“没有头领的狼群不堪一击……而倘若没了飞熊力士,你认为李承德那些杂牌军能守得住吗?”

“不需要他守住,只需要拖延片刻即可……而且,我马上就要成功了!你在这里,那就说明女帝也不在皇宫里了,已无后顾之忧。”

“蠢货,你忘了女帝说过的话了吗,对唐国最重要的不是一城一池,而是百姓!我唐国之所以只能偏安一隅,无法扩展疆土,除了有庆国侵扰的原因,还因为我们的儿郎很少,即便是打下再多再大的城池,也无法坚守住!还有……你以为大庆的圣天子为何在这儿?”

李天莽瞳孔一缩,震惊道,“你的意思是……”

“大庆圣天子身旁有个书生,叫闻人不语,”石娘子眼神漠然道,“他是那位顾先生的弟子,比当年的魏长更还要善使诡计。”

李天莽看了一眼四周的飞熊力士,紧了紧握着紫金锤的右手,冷然道,“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的阴谋诡计都是笑话。”

“我只问你一句……你知道大庆的圣天子如今在白马关内何处吗?”

“白马关就这么大。”

“那你可知他长得什么模样?”

“不需要知道,这白马关城内的人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没有这一位,还有下一位大庆天子,届时我唐国将面临朱怀仁和新天子疯狂地扑杀,你是要我大唐子民永无宁日吗?况且,你真的有把握能屠掉城里那头狡诈虚伪的龙?”

李天莽面色认真地盯着石娘子,思忖片刻,忽地想到什么,扭头看向李昭烈,半眯起双眼道,“你是怎么知道大庆的那头龙在这白马关里的?”

李昭烈被李天莽的眼神惊了一下,急忙解释道,“三天之前,有个和尚说是奉女帝之命把那颗人头给我送过来,顺便他还带来了一个消息,说是大庆圣天子将要乔装混进白马关……”

石娘子蛾眉微蹙道,“女帝从来没有派人给你送过什么人头,而且女帝不信佛。”

“哪里的和尚?”李天莽立刻追问道,“长什么样,叫什么?”

“我不知道……”李昭烈也意识到有些不对,表情苦涩道,“他戴着一个斗笠看不清面貌,也没跟我说过他是哪个庙里的和尚,更没有把他的法号告诉我……”

李天莽面色铁青道,“那你怎么敢信他的话?”

“他说得很真诚,武功也很高,装人头的盒子很精致,用的是皇宫特产百香木……”李昭烈干笑道,“而且他真的是个和尚,不是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吗?”

李天莽气极反笑道,“对,他是不会说谎,大庆圣天子也真的在这城里,可是他能只说一半真话,剩下一半就是陷阱……”指了指城门口被炸死的那些士兵,语气渐渐冰冷起来,“若是这城中到处都是刚才那样的炸药,你觉得我们还有命走到大庆圣天子面前吗!”

就在这时,像是印证李天莽的话一般,白马关城内再次传来巨大的轰隆声,有间客栈在刹那间湮灭,一朵灰黑色的蘑菇云缓缓升起。

石娘子面色骇然地看了那朵蘑菇云一眼,速即从腰后摸出一道金令,正色道,“李天莽、李昭烈听令!

李昭烈和李天莽对视一眼,随即单膝下跪,齐声道,“末将在!”

石娘子满脸郑重道,“奉女帝口谕,烈阳军、飞熊力士全军后退三十里,无女帝允许,不得攻入白马关!”

李昭烈和李天莽低着头,不甘地回应一声,“末将得令!”

“好了,金令已下,二位请起吧!”石娘子收回金令,不冷不热地客气了一句,侧脸看向军阵之中的季步和站在蟒蛇上的申小甲,目光幽幽道,“我理解你们不想白折腾一趟的心情,因为我也不想空手而回……女帝口谕是让咱们不要进城,可没说不能在城外打架!杀不了大庆的天子,如果能把这突然冒出来的大闵皇子和七子良将抓回去,想来也是大功一件!”

李天莽活动几下肩膀,将紫金锤扛在肩上,缓缓走向包围圈里的季步,嘿嘿笑道,“巧了,我也是这么个意思!”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三英战季步(二) 黑压压的包围圈陡然裂开一道豁口。

李天莽手提紫金锤踏入圈内,扛着黑色勾镰的石娘子和握着缺口佩剑的李昭烈紧随其后,成三角之势逼向立于尸山之上的季步,宛如一支锋利的箭矢。

一滴血从短戟边缘滑落,季步慢慢地抬起头来,盯着下方的三人,冷笑道,“三个人的失锋阵?也太看不起我了吧,怎么着也得再加上你们唐国的陇西四庭柱才够意思嘛!”

李天莽在尸山前停下脚步,歪着脑袋,好奇道,“噢?季步将军认识我的老师们?”

“原来你是他们几个老家伙的徒弟啊,”季步用眼睛余光瞟了一下站在黑鳞蛟蛇脑袋上正在悄然调息的申小甲,心中不禁一暖,轻笑道,“我和你的几个老师打过两三次,每次他们看到匈奴那边的彻底不花插进来了,就慌忙后撤……实在是窝里横的典范!”

“没办法啊,老师们考虑的东西比较多,”李天莽不以为然道,“唐国的人口很少,每一个都不能白白损失……匈奴嘛,肚子吃饱了,自然会滚回草原去,没必要硬磕。”

“这就是我大闵与尔等的不同之处,”季步傲然道,“我大闵的箭头永远直指匈奴,匈奴不灭,永不回转!”

李昭烈翘起兰花指,捋了捋散乱的头发,讥笑道,“所以大闵亡了!”

“人还在,国便不算亡!”季步冷哼一声,斜眼看向李天莽道,“我在青山之中砍柴时,经常听人说起唐国出了一个天生神力的大元帅,今天试了一试,也不怎么样嘛,最多就比我们村子里的孩童力气大一些罢了,你是不是今晚没吃饱啊?”

“一路奔袭而来,赶着砍人,哪顾得上吃饭啊!”李天莽摸了摸肚子道,“季步将军虽然隐退,可这消息却很灵通嘛,看来也是不甘在山中孤寂终老,不如随我回大唐去再创辉煌如何?”

“你居然还想招降我……”季步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表情怪异地大笑几声,忽而冷声道,“老子纵是死了……那也是大闵的七子良将!”

石娘子蹙了蹙眉头,忽然道,“这个人这般有骨气,不好收服啊,要不直接砍了吧!”

“不不不!”李天莽连连摆手道,“还是能收服的,有骨气……那就把他骨头全都打断,到时候他自然就服气了!”

话音一落,李天莽右手紧握紫金锤,快速抡了两圈,右脚一扭,奋力地将紫金锤掷向季步头顶上方,而后纵身一跃,腾至紫金锤旁,双手猛地抓住紫金锤把柄,势如雷霆般地怒砸而下。

便也在此时,石娘子疾冲而上,三两步踏上尸山,身子一旋,握着黑色勾镰横斩向季步的腰部。

李昭烈则是拖着伤腿迅速来到尸山背后,却不急着发起进攻,而是提着佩剑,冷幽幽地观察季步的应对,寻找破绽之处。

季步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你们唐国啊,还真是麻袋换草袋,一代不如一代!战场上居然只顾着在那逼逼叨叨,留给敌人喘息之机……”猛然高抬右手戟抵住紫金锤,左手戟一沉腰间,卡住黑色勾镰,猖狂大喝道,“当真是玉春他娘给玉春开门,愚蠢到家了!”

当当!两声撞击骤然传出,双戟与紫金锤、黑色勾镰相接处火花四溅。

尸山突地被三股巨力撕裂开来,在尸山上角力的三人亦是分散而去。

一直静待时机的李昭烈双眼一亮,速即抬剑向前蹿出,笔直地刺向季步的后心。

季步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意,右脚一蹬地面,一个后空翻,背对李昭烈落下,左脚一拧,反身横斩一戟。

李昭烈感受到脖颈处一股劲风袭来,登时一惊,慌忙地举剑竖挡。

叮!在短戟与剑锋相碰的刹那,李昭烈像一个稻草人般飞了出去,摔砸在几名冲向季步的飞熊力士身上,齐齐翻倒在地。

另有十几名飞熊力士却终于抓住机会赶至季步身前,有的挥舞铁斧劈砍,有的两两配合拿着铁链子横拦,有的则是在地上翻滚一圈紧紧抱住季步的大腿。

倒飞落地的李天莽面色一喜,瞬即快步冲了过去,横拿紫金锤扫向季步的右脸。

石娘子亦是急急再次挥舞黑色勾镰,迅猛地斩向季步的胸腹。

季步沉喝一声,左右手双戟飞速舞动,砍掉几名手持铁斧的飞熊力士,右脚向前一踏,震飞抱着大腿的另外几名飞熊士兵,看了看缠绕在双臂上的铁链子,猛力一拉,拽倒两边握着铁链子的敌军,侧身闪过石娘子的黑色勾镰,左手戟向下一劈,砍在石娘子握着勾镰的手臂上。

出乎意料的是,石娘子的手臂并没有被劈断,甚至连一丝血线都没有。

石娘子轻哼一声,顺势一把握住季步左手戟的刃锋,掌心亦是无半缕鲜血溢出。

“横练十三太保?你果然和村里人说的一样,很硬!”季步挥出右手戟,抵住横扫而来的紫金锤,感受到左右手双戟上传来的巨力,面无表情道,“既然你们想和我比力气,那咱们就好好比比!”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季步、李天莽、石娘子三人脚下的大地遽然碎裂开来,炸起三股滚滚尘沙。

不远处的李昭烈缓缓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嘴角鲜血,一边指挥士兵拾重新捡起那几条铁链子拉扯季步的手臂,一边双手握剑扎向季步的心口位置。

站在黑鳞蛟蛇脑袋上的申小甲看着下方陷入危局的季步,皱了皱眉,感知了一下刚刚恢复一半的内力,轻叹一声,撇撇嘴道,“为什么这些人总是只知道蛮干呢,打不过就跑啊,这真的不丢人,那什么大庆开国皇帝就是很好的榜样嘛……”

小芝撅了撅嘴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你那么不要脸,而且……又不是真的打不过,咱们这边也是三个,三对三,有的打!”

“你的数学是刺绣老师教的吗?”申小甲白了小芝一眼,指了指围在四周的唐军士兵,没好气道,“你当人家这些士兵都是摆设吗?现在人家是想活捉咱们,所以还比较温柔一点,若是那个拿大锤子的傻帽反悔了,咱们能不能留个全尸都不好说!”

“就这些小喽啰……”小芝翘起嘴巴道,“我一只手就可以撂翻一群,三两下就能把他们打成渣渣灰。”

“是!你了不起!你内力深厚,武功高!可是你想过没有,你有几只手啊,你再看看下面有多少双手……内力再深厚也有穷尽之时,武功再高一砖拍倒!”申小甲轻叹道,“江湖是江湖,而这里是战争!准备出手吧,那憨货撑不了太久,万人敌只是一个夸张的美称,他能做到一人对抗敌方三名大将而不落下方已经很厉害了,这么厉害的人不该死在小喽啰的围殴之下。”

小芝疑惑道,“什么围殴?”

申小甲指了指白凤营的方向,淡淡道,“那边有人发号施令了……你看见那些拿着铜槊的娘子军没有?她们打算用五千杆铜槊生生把那个憨货砸成肉酱!形势逆转了,发号施令的人绝对比那什么石娘子更有威严,更加狠辣,并不打算留我们一条命!”

小芝循着申小甲手指看去,果然见到五千名娘子军提着铜槊策马而出,立时收起脸上的嬉笑,环顾四周,嘟着嘴道,“出手之后呢?四面都水泄不通,你的那些蛇精兵这会儿都逃走了,只剩下这条大黑虫,能带着咱们三个人逃进青山吗?”

“当然不行,本来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打不过还可以让小黑把我吃了钻进地里去,现在是三个人,又回到了我最初的那个难题……”申小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不过,好在咱们又多了一条退路,所以不用费劲突围去青山了……也不能再去青山了,咱们成了香饽饽,再去青山会把好不容易逃出去的云桥和史元典重新拉进漩涡。”

“那还能去哪里,这附近也就青山能藏人啊!”

“不藏了!咱们去一个他们害怕的地方即可!”

小芝望了一眼火光大作的白马关,顿然醒悟,赞同地点了点头,十指飞速舞动,结出数百张磨盘大小的蛛网,额头渗出一粒汗珠,长舒一口气道,“可以走了!”

恰好也在此时,季步也朝申小甲和小芝这边望了一眼,松开左手戟,震退紫金锤,猛一转身,再次拽倒拉着铁链子的士兵。

一脚踹飞举剑刺来的李昭烈,季步极速劈砍几下石娘子的手臂,夺回左手戟,而后双戟高举头顶,挡下几杆铜槊。

在所有人围殴下左躲右避,却还是被一名娘子军用铜槊扫中了左腿,季步立时单膝跪地,双戟交叉护在脑袋上,抵住伺机怒砸而下的紫金锤,艰难支撑。

申小甲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拍了拍黑鳞蛟蛇的脑袋,随即和控制数百张蛛网的小芝飞身而下,高喝道,“季步将军,别玩了,再打天就亮了!三英战季步就到此为止吧,接下来该小爷给你表演一手绝活了……霜江寒月,千里飞雪!”

第一百四十五章 抽丝,剥茧,空中飞人 一口寒气轻叹。

火刀清鸣一声,从申小甲背后的刀鞘里滑出,翻转半圈,落在申小甲的右手上,锋冷如白霜,刀光如皎月。

刀尖在轻触包围圈中心地面那一刹,大地宛若化成了一面明镜般的大江。

一点波纹缓缓荡开。

一股冰寒的劲气层层铺展。

整个恍如江面的大地随着一圈圈波纹的荡漾凝结成霜。

站在江面范围内的唐军士兵亦是从脚尖开始凝结寒霜,渐而直至手中铁斧抑或配刀的顶端。

就连纵马高举铜槊砸向季步的娘子军也在这一瞬冻结。

数十道明亮的月光从火刀的刀锋上震出,深深地刻在距离申小甲最近的数十名飞熊力士身上,飘出朵朵飞血!

亦是斩断了砸向季步的那十几把铜槊,扬起片片飞屑!

所有人都瞬也不瞬地看向那一把寒气逼人的火刀,看向火刀上方那一袭迎风飘扬的红衫。

季步眼中陡然生出一种狂热的色彩,像是在这一刻昔日那位风华绝代的神宗再次显现世间,眼眶有些微微发红,情不自禁低喝道,“日月煌煌,大闵……山河永在!”

申小甲感知了一下体内涓滴不剩的内力,嘴巴发苦地笑了笑,而后拔出火刀,飘然落在霜冰之上,扫视四周化为冰雕的唐军士兵,满意地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一展红衫后摆,高抬右腿,向前一踏,正要说几句装逼的话,忽地脚底一滑,啪唧一声,面朝大地摔落,身子一溜,滑了出去,直至脑袋碰撞在李天莽的脚边方才停下。

李天莽抬了抬手臂,化开身上的霜冰,歪着脑袋看向溜至自己紫金锤下的申小甲,眨了眨眼睛道,“小兄弟,你这是什么新奇的招式啊?”

申小甲仰起头,尴尬地笑了笑,“呃……这是我新发明的绝招,名字叫一发……入魂!”

“噢!有点名堂,”李天莽似懂非懂道,“但你这样把脑袋伸到我的小锤锤下面,是不是有点入过头了啊!”

“也不算过头,距离近一点……”申小甲暗中疯狂聚集内力,挤出一张难看的笑脸道,“这样我才能跟你客气地打个招呼嘛!”

“既然你这么客气……”李天莽面色一寒,双手握锤,积蓄全身的力气,怒砸而下,冷冷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就在紫金锤距离申小甲的脑袋只有一寸的时候,一根透明丝线突地缠住申小甲的右脚脚踝。

透明丝线另一端,小芝侧坐在一张悬于半空的蛛网上,右手猛地一拉,将申小甲迅速扯了回来。

砰!紫金锤重重地砸在地面上,炸起无尽冰霜,裂出一个深深的大坑。

申小甲看着紫金锤下那个大坑,咽了咽口水,惊魂未定道,“好险,小爷的脑袋差点就成烂西瓜了……”

小芝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翻了一个白眼道,“我是不是告诉你要低调?你说你没事装什么逼,好好走路不行吗?非要高抬腿,搁这儿玩溜冰呢!”

申小甲讪讪一笑,刚想辩解几句,责怪一些客观因素,比方说鞋子不防滑之类的,却忽地瞧见又有几十名白凤营的娘子军挥舞铜槊砸向单膝跪地的季步,急忙对小芝使了一个眼色。

小芝抱着双臂,嘟着嘴道,“看我干什么,他又不是我的部将,这时候正是你收买人心的好机会,快上吧,别假客套了!”

申小甲指着自己的胸腹,满脸无奈道,“上不了,我已经被榨干了!”

“你也太不行了吧……这么虚,定是和那个烟雨楼的小妖精背着我天天缠绵,步摇碧莲!回头我这个做正妻的就帮你把她休了,这种红颜祸水只会影响你拔刀的速度!”

小芝轻蔑地看了申小甲一眼,讥讽几句,左手一挥,甩出数十张事先织成的蛛网,护在季步身体四周,挡下一杆杆铜槊,右手中指一弹,射出一根透明丝线,缠在季步身上,奋力一拉,淡淡道,“小步步,你又欠我一个人情咯!”

季步借着透明丝线上传来的力量一蹬地面,倒飞而出,荡至申小甲身旁,扭头看向小芝,洒然笑道,“季步一诺,当抵千金!放心吧,欠下的人情,我早晚都会百倍千倍还给你!”

申小甲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轻咳一声,“想要还人情,总要先活下去再说……”望了一眼远处破烂的城门,吹了一下口哨,低声道,“准备好,马上咱们要体验一把没有绳子捆着的空中飞人项目了,会特别的刺激!”

小芝立时会意,双手十指张开,绵绵柔柔地在胸前来回交叉舞动,宛若一只扑腾翅膀的蝴蝶,于某一瞬忽然分划两旁,娇声喝出几个字,“抽丝……剥茧!”

悬浮空中的数百张蛛网猛然落下,在将要罩在四周唐军士兵头上时,忽而化开,散为成千上万根细细的丝线,轻柔地飘扬而下,穿透一名名士兵的咽喉。

李天莽、李昭烈和石娘子各自斩碎几根飘飞过来的透明丝线,环顾周围沉沉倒下的唐军士兵,三人对视一眼,俱是面色一沉,齐声厉喝道,“弓弩手……放箭!”

霎时间,上万名弓弩手急急拉满弓弦,箭头斜指天空,在李天莽三人喝出的箭字落下那一刹,猛地松开拉动弓弦的右手。

无数道如霹雳般的弓弦声骤然而起。

无数枝箭头闪着寒光的箭矢如飞蝗而出。

飞箭密密地在空中聚成一片巨大的黑雨,扑向下方的申小甲三人。

便也在此时,申小甲三人的脚下忽地裂出一个大洞。

黑鳞蛟蛇迅猛蹿出,将申小甲三人顶到半空中,速即尾巴宛若长鞭一甩,正正地撞在申小甲三人的身上,而后脑袋再次向下一扎,钻进地下,疾速逃向青山。

巨力袭来,原本一脸迷惑的季步终于明白申小甲所说的空中飞人是什么意思,在空中嚎叫几声,待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跌落在城门口,看向同样脸朝地,撅着屁股落下的申小甲,瓮声瓮气道,“少主,下次要空中飞人的时候能不能等我摆好姿势,现在这模样让人瞧见多少有些不雅!”

申小甲抬头看向黏在城门口上方的小芝,面色难看道,“你也太小气了吧,多织两张网能浪费你多少点丝线?”

“凭什么!你有掏过半毛钱拿给我做丝线吗?”小芝顺着透明丝线滑下,在申小甲和季步的屁股上各自狠狠踢了一脚,嬉笑道,“还是我夫君的屁股有弹性!好玩!”

申小甲立刻翻身而起,忿忿地看了小芝一眼,回头瞥见李天莽三人带着士兵冲了过来,瞬即拉着小芝和季步快步踏入白马关城内,转身面向李天莽三人,鼻孔朝天道,“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你们的女帝可是下令让你们不得攻入白马关内,怎么……你们难道想要抗命不尊吗!”

李天莽速即止住脚步,面色铁青地看着申小甲,攥紧紫金锤道,“有本事你出来!咱们再战三百回合!”

“有本事你进来啊!”申小甲扮出一张鬼脸,吐吐舌头道,“我保证不还手,伸着脑袋让你砸!”

李天莽一脚踏在城外门洞上,怒声道,“老子进来了,你把脑袋伸过来吧!”

申小甲也一脚踏在城内门洞上,伸长脖子讥讽道,“小爷伸过来了,你倒是砸啊!光说不练假把式,怂货!”

李天莽面色青一阵红一阵,就要举起紫金锤冲进城内,却被石娘子伸手拦了下来,恨恨地看了一眼申小甲,喝令一名弓弩手递来弓箭,拉弯铁弓,快速怒发一箭,笔直地射向申小甲的胸膛。

申小甲眼皮一跳,迅即缩回城内,闪身躲开飞箭,再次回到洞口处,摇头晃脑道,“会不会射啊,这么不准!”

李天莽怒吼一声,猛地将铁弓折断,随手扔在一旁,抓起紫金锤,正要不顾一切地冲进城内,却忽地听到身后传来探马来报的声音,回转身子,盯着满面尘沙的探子,皱眉道,“什么事?”

探子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急声道,“报!庆国镇北大将军朱怀仁亲率30万幽狼铁骑来袭……”

“什么?”李天莽登时一惊,瞳孔微缩,追问道,“现在何处?”

探子立即回禀道,“已在距离白马关北城门五十里处安营扎寨!”

李天莽皱眉道,“没进城?”

“没有……”探子摇摇头道,“到了白马关之后,他们并没有立刻发起攻势夺回北城门,而是退至五十里之外……”

李天莽扭头望了一眼火光中的白马关,思忖片刻,扛起紫金锤,和李昭烈、石娘子二人一起离开城门处,侧脸看向一名牙官,沉声喝道,“下令全军撤退,在南城门三十里外安营扎寨,前锋营兵不卸甲,马不下鞍,随时待命!”

牙官高声应诺一句,而后飞快地舞动旗帜,号令全军后撤。

申小甲朝着李天莽的背影轻啐一口,大声叫喊道,“傻冒,怎么跑了啊,小爷还等着和你大战三百回合呢,别怂啊!”

话音刚刚落下,白马关城内乍然再次响起一声闷雷,城东某间茶叶店铺转瞬间化作飞灰,又一朵浓烟滚滚的蘑菇云竖立于天地之间。

“这到底还有多少个雷啊,有完没完!火药这么不值钱的吗!”申小甲顿时面色一白,低骂一声,听着城中四处传来的百姓惨叫声,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转向季步和小芝,正色道,“咱们三个分头去城中各处,能救多少人是多少……”

小芝蛾眉微蹙道,“把他们从唐军刀下救下来容易,但想要救下他们的命并不简单,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爆炸的地方在哪里。”

“不难!把他们从唐军刀下救下来之后,让他们从这里离开,去往青山,就说史元典将军在那边,可以保护他们……”申小甲指了指城门洞口,接着补充道,“记住,告诉他们千万不要携带武器,一根棍子都不能拿,否则他们即便走出这城门,也不能活着走到青山!”

小芝和季步立时恍然大悟,点了点头,随即不再耽搁,快步奔向城中各处营救白马关百姓。

申小甲亦是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奔而去,瞟了一眼道路两旁那些横七竖八的百姓尸体,喟然长叹,“大人物们都只顾着自己的功业,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小人物的生死,人命比野草还要低贱啊……”忽地瞧见前方道路中央站着一衫蓝衣,随即停下脚步,面色阴沉道,“你来得有些太慢了,白马军已经死了许多,你这个军师怎么当的!”

闻人不语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四周倒在血泊中的白马军士兵,淡然道,“这些并不重要……”直视着申小甲的眼睛,嘴角微微上扬,“你先前做得很不错!跟我来吧,有个重要的人想见你!”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不!我拒绝! 在说完那句话之后,闻人不语很自然地转过身,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忽地停下来。

因为申小甲并没有跟在他身后,那一袭红衫还是钉在原处,在街道两旁冲天的火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闻人不语回过头来,盯着申小甲那张青涩且稳重的脸,微微皱了皱眉,“是这里太吵,所以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

申小甲缓缓地摇了摇头。

闻人不语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我想你应该是个聪明人,也应该猜到了我说的重要的人是谁。”

申小甲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走吧!”闻人不语掸了掸略微有些起皱的蓝衣袍袖,淡然道,“别让人家等久了,那样会很没礼貌!”

“不!我拒绝!”申小甲摇着头笑了笑,斩钉截铁道,“在你眼里,或许他是非常重要的人,但在我的眼里,他和这城里的百姓并没有两样,甚至还不如这些百姓重要。”

闻人不语回转身子,直视着申小甲的眼睛道,“你说的这句话出自《孟子》的《尽心章句下》,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申小甲四十五度仰望天空道,“这个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其中自然也包括坐在龙椅上的人,只不过眼下他并不需要我搭救,这城中的其他天下人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你听……他们在哭喊,在呼唤,在挣扎!我怎么能假装没有听见呢?”

闻人不语怔怔地盯着申小甲,面色无比认真地问道,“所以,你想走的路是仁义之道?”

“现在我可没心情跟你论道,我此刻要走的就是这条快意巷,”申小甲瘪了瘪嘴道,“而且我之前在火神庙就已经告诉过你们,我要走的是公道,公义之道,公平之道!眼下我就想给这城里的百姓一个公平,让他们也能和你那位重要的人一样平等地拥有活命的机会!”

“他们就算活过今晚,也很难活过明天,战争是残酷的。”

“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即便他们手里没有棍棒,还可以捡起地上的石头,而且我已经为他们开了门,很快他们就可以见到山,去了青山,他们能自己想办法活下去,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

闻人不语大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而后躬身行了一个礼,转身朝着一座宅子走去,“虽然我也想和你一起救民于水火,可在其位,便要谋其职,此刻对我来说最重要只有一位……唯有祝君一路坦途,也无风雨也无晴!”

便在闻人不语转身离开的瞬间,一道疲惫的声音突地从申小甲右侧的路边传来,“好一个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正好我先前救下的那些人没有去处,就让他们都跟着你走吧!”

申小甲循声望去,盯着怀抱木剑倚靠石墙的道痴,呵呵笑道,“你就不怕他们跟错了人,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又走上绝路?”

道痴眼底闪过一丝悲怜,却又很快摆出一如往常的冷酷,不轻不重道,“总要有人走那条路,他们这些人先走比较好……”

话音一落,街道两边阴暗角落里走出一群面色灰败的白马关百姓,他们走路的姿势异于常人,因为他们的身体异于常人。

有的一蹦一跳,那是只剩下一条腿。

有的单臂摆动,那是只剩下一只手。

有的东摸西碰,那是炸瞎了双眼。

有的不辨声响,那是震聋了双耳。

甚至于,还有一些是被人抬着出来的,那是只剩下了上半身。

申小甲看着这些奇怪的百姓,内心莫名地有些伤痛起来,没有问出那些愿不愿意当先行者的话语,而是十分干脆地闷声道,“好!我这就带他们出城去,换个活法!”

道痴缓缓地摇了摇头,瞬身来到街道中心,面色平静道,“你继续在城中救人,这第一趟还是由我来带队,毕竟他们也是被我救下来的,做事要有始有终嘛……你只需要告诉我往哪走,青山那么大,总归不能两眼一抹黑瞎转悠!”

申小甲深深地看了道痴一眼,从衣袖里摸出之前最先钻出坑洞的那条小黑蛇,“它叫迷你黑,是小黑的重孙的重孙的儿子,到了青山,它会带你们去找小黑,那边有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

道痴接过小黑蛇,小心地放入自己怀中,带着那些奇怪的百姓缓慢却坚定地走向南城门,悠然道,“多当心着点,别死了……虽然我之前因为武痴的关系想让你死,但现在忽然发现你这样的人不该死,而且我还等着你告诉我关于内经的事情……以及你为什么没有破开黑蛟的肚子,而是从它嘴里钻了出来。”

申小甲望着道痴的背影,洒然笑道,“没问题,待此间事了,咱们一边喝酒,一边吃着小火锅,慢慢聊!”

道痴没有再说什么,背对着申小甲挥了挥手,沉默地带着身后的百姓走向那个不太光明的城门洞子。

申小甲目送道痴离去之后,深吸一口气,快步朝着远处的呼救声奔去。

待到申小甲和道痴的身影都消失之后,闻人不语再次出现在快意巷,转身朝着与先前那所宅子相反方向的另一座宅子走去,纵身翻进院墙,瞟了一眼枯井边被乱棍打死的疯狗,轻叹一声,三两步来到一间厢房门前,有节奏地叩击几下门板,低声道,“爷,我回来了!”

“进来吧!”门内传来老叫花威严的声音,“正好,我刚刚新沏了一壶茶。”

闻人不语轻轻地推开门板,而后迅速合上,扫了一眼在厢房各个死角位置或坐或立的七名乞丐,躬身来到左侧书案前,恭恭敬敬地禀报道,“这壶茶只能您独自品鉴了,那名少年不愿过来!”

老叫花斟茶的手忽地停顿下来,惊奇道,“他不想见我?”

“准确地说,他是不想见圣上,”闻人不语轻声答道,“因为若是他知道您就是圣上,怎么也会想来见一见,毕竟您还欠他一顿狗肉……噢,对了,还有两碗煎蛋面。”

“也是,按照那小子斤斤计较的性格,若是知道了朕就是天子,肯定会狮子大开口讨要好处……”老叫花稳稳斟满一杯茶,淡淡地抿了一口,“他不想过来,那他去了哪里?”

闻人不语将身子躬得更低了一些,快速回禀道,“哪里有呼救声,他便去了哪里。”

老叫花点头赞许道,“倒是个仁义之士,你师父肯定会喜欢他。”

“我师父只喜欢美女……”闻人不语直起身子,嘴角微微上扬道,“倒是圣上您现在应该挺欣赏这个少年的。”

“确实不错……再看看吧!”老叫花将茶杯慢慢放在书案上,拿起一张小纸条递给闻人不语,语气平淡道,“怀仁来了!”

“噢?”闻人不语接过小纸条,粗粗扫了一眼,忽地皱起眉头道,“大将军不进来?”

老叫花意味深长地笑道,“他说没有我的调令,他不敢进城……”

“他没有您的调令都已经敢率军来到白马关了……”闻人不语冷哼一声,面色阴沉道,“我看他不是不敢进城,而是不想吧!”

“不管是不敢还是不想,总之他暂时都不会进城,”老叫花望了一眼城外陡然又升起的一朵蘑菇云,泰然自若道,“不过这也没什么,左右一时半会儿唐军也不会再攻进来,咱们继续静心品茶即可。”

闻人不语注意到老叫花的目光,速即自信满满道,“您大可放心,我已经做过测算,那些蘑菇不会长在咱们的头上!”

“这一点朕并不担心,”老叫花右手轻轻拍在一个精美的盒子上,嘴角噙着一丝冷冷的笑意,目光幽冷道,“我只是在想,我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侄女儿如今在做些什么……”

第一百四十七章曲径,禅房,以及压烂的糕点 一枝翠竹别明月,一声莺鸣叩禅门。

幽深静寂的曲径上,安乐郡主望了一眼祝国寺外纷乱嘈杂的白马关,捋了捋垂落在胸襟上的秀发,轻轻地叩击了几下面前的禅房门板,声如黄莺道,“难了大师,您在里面吗?”

禅房门板右侧的竹窗忽而洞开,难了右手扶着窗台,仰头望向天上的明月,淡淡道,“我思,故我在!朱施主,你深夜到此,有何贵干?”

“干什么……你一会就知道了,”朱慈曌娇媚一笑,轻轻推开房门,扭动腰肢,缓步走向难了,故作好奇地问道,“大师,您在看什么呢?”

“仰着头,自然是在看天上的月亮。”

“我还以为大师您在看火海中的白马关呢,那里遍地哀嚎,都在等着大师您去普渡……”

“贫僧会为他们超度的。”

“真是无情啊,白马关的众生哭天喊地,而他们信奉的佛祖却在这幽静的祝国寺里独赏明月……”朱慈曌从衣袖里摸出一张淡黄色的纸张,嘴角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难了大师,我有一惑,还请大师不吝赐教!”

难了回转身子,冷冷地盯着朱慈曌手中的那张黄纸,不紧不慢道,“夜深了,朱施主若是有什么难解的困惑可明日在大雄宝殿……”

“我等不及了,”朱慈曌打断难了的话,将手中黄纸拍在禅房中央的木桌上,拿起桌上白磁盘内的一块如意糕,大大方方坐在木凳上,轻咬一口,歪着脑袋道,“大师如果不现在就告诉我答案,我会一整晚都睡不着觉的。”

难了微微皱起眉头道,“罢了,你且说来听听,我也不是什么都懂,只能尽力为施主解答一二。”

“尽力就好……”朱慈曌轻笑道,“今日下午,我的一名仆役在去帮我购买白马关特产时,听说了一件趣事。”

“趣事往往不一定真的有趣,得分对谁说……”

“对我来说,对那名小钦差大人来说,应该都算是趣事。”

“噢?你和申小施主不是有恩怨吗?”

“不是在大师您的撮合下已经和解了吗?”

“那么,到底是什么趣事会让申小施主也觉得有趣呢?”

“其实也是小事……大师,您下次回来可一定要尽量低调点,尽量别划水,就算想要划水,也不要在船上栽一棵花树,就算想栽一棵花树,也不要栽唐国的百香木。”

难了深深地看了朱慈曌一眼,挪步走到桌边坐下,轻叹道,“没办法,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我若是不将那棵树带走,它会枯死在春江边上的。”

朱慈曌指了指桌上的黄纸,故意往难了鼻尖前凑了过去,呵气如兰道,“可您的船上除了那棵树,还有很多东西,负责白马关漕运的青花帮堂主光是记录您携带的木箱就用了整整一页罗纹纸。”

难了瞟了一眼桌上那张密密麻麻写着小字的罗纹纸,摇头笑了笑,随即右手悄然捏住罗纹纸边角,面色温和道,“果真只有死人才最可信啊。”

“别担心,我已经帮你把他杀了……”朱慈曌身子一旋,屁股从木凳上移开,挪到难了的大腿上,捏着糕点的左手勾住难了的脖子,右手扯着罗纹纸另一角,媚笑道,“你想要啊?想要跟我说嘛,你想要我一定会给你的!”

“朱施主,请你自重……”

“不重,人家最近已经在刻意控制饮食减肥了,只是偶尔看见美味的点心偷吃一两口而已,身子轻巧得很,不信你抱抱我?”

“阿弥陀佛……”难了闭目念诵一句佛号,而后猛地推开朱慈曌,扯过那张罗纹纸,放在烛火上点燃,直至燃尽方才抛洒飞灰,不冷不热道,“因为这张纸,贫僧可以饶朱施主一命。”

“哈哈哈,你不会以为我只有这一张吧?”朱慈曌捂着嘴娇笑道,“其实正因为这张纸,才让我更加喜欢你……长得俊俏,心肠又狠,和我最是般配。你武功也很高,与女帝剑圣齐名,江湖上的名头非常响亮,我父王也定是欢喜得很,所以就算你把这城里的人都炸死,我也不会揭发你,反而我会帮你杀人。”

“朱施主,你恐怕是误会,我并非是在杀人,而是在救人。”

“救人?把他们炸成灰再超度,助他们早登极乐吗?这说法倒是新奇有趣!”

“他们或许现在理解不了,但以后总有一天会感谢我的,”难了双手合十,满脸悲悯道,“很多时候,看似邪恶的行为,其实是最大的善意。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我愿以身饲魔,扫清世上的魑魅魍魉,还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朱慈曌扯掉腰带,扯出藏在腰带里的软剑,翘起朱唇,无所谓地耸耸肩膀道,“随你怎么说,随你怎么做,这些我真的一点都不关心……”

难了盯着手提软剑的朱慈曌,双眼微眯道,“你要杀我?”

“不!”朱慈曌随手将软剑扔在地上,慢慢解开胸襟扣子,退掉丝滑的绸衣,蹬下金丝绣花鞋,光着脚踩在地上,一步步走向难了,右手轻抚在难了的胸膛上,用力一推,右手按在木桌上,压烂先前咬过一口的如意糕,双颊飞起两团红晕,柔声道,“我只是要得到你!”

难了紧闭双眼,别过脸去,额头渗出颗颗晶莹的汗珠,低声念诵佛经道,“阿弥陀佛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大师,我听说你是红尘行者,在俗世中炼心,酒肉不忌……”朱慈曌突地扒开难了的僧袍,咬了咬嘴唇,食指在难了胸口的那道灼伤疤痕上来回划着圈儿,媚眼如丝道,“那便把色戒也破了吧,你看我一眼,我不信你还能两眼空空!”

难了速即闪避到一旁,仍旧紧闭双眼,喉结蠕动几下,沉声道,“朱施主,你是郡主,何需这般自毁清誉……”

“清誉?”朱慈曌眼底闪过一丝疯狂,冷笑道,“皇家儿女怎会在意这些东西,实话告诉你,此次若是我大伯活着回到了京都,我就要嫁给一个浑身骚臭,满脸疮疤的将军……你口口声声说要普渡世人,那便先渡一渡我吧!”

“朱施主若是真不想嫁给那位将军,大可趁着白马关大乱,逃离所有人的视线,远走高飞,隐姓埋名……”

“那可不成,我已经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又怎么能吃得了粗茶淡饭的苦……所以,我只能找一个好看的,武功又高的,能够保护我的人,而大师您……正好就是这样的人,咱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命中注定!”

难了嗅到朱慈曌身上那一缕暗香渐近,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朱施主,请恕贫僧爱莫能助,时辰不早了,快些回去吧……若是你一意孤行,那就不要怪贫僧不客气了!”

“千万别客气!”朱慈曌解开亵衣,光着身子撞进难了的怀中,双眼迷离道,“你想怎么做都可以!”

难了无奈地摇了摇头,正要运起内力震开朱慈曌,却发现竟是难以聚集半滴内力,越是强运功法,身子越是瘫软无力,扭头看向地上化为黑灰的罗纹纸,面色阴沉道,“你在纸上加了东西?”

朱慈曌一把将难了推倒在禅房的竹床上,俏脸绯红道,“想要迷倒您这样的高僧,自然不能单凭我身上的香味,还得加点香料。凑巧,我的仆人里正好有人带着乱花渐欲……大师,明月朗朗,曲径幽幽,莫要负了良辰美景啊!”

话音一落,青色的床帘纱帐骤然落下……

这一夜,白马关内炮火连天,连绵不休,祝国寺的禅房内亦是如此。

直至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城内的炮火方才骤歇,蘑菇云尽皆散去。

快意巷中央,申小甲身上的红衫已经被汗水浸透了,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几十名灰头土脸的百姓,又望了一眼南城门外已经乌泱泱列着军阵的唐国士兵,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思忖片刻,忽地想起难了,随即带着几十名百姓匆匆赶向祝国寺。

快速将百姓安顿好之后,申小甲在一名小沙弥的带领下来到禅房前,刚刚举起右手想要敲门,却忽地愣在了原地。

禅房木门嘎吱一声先一步打开,难了双手搭在门闩上,俨然一副刚刚起床开门的样子,身后站着衣衫不整的朱慈曌。

申小甲面色僵硬地笑了笑,表情怪异道,“你们这是?”

“我们是比夫妻还要恩爱的情侣……”朱慈曌突地抱住难了的脖子,扬起鼻尖,抢先答道,“你有意见吗?”

申小甲干笑两声,连连摆手道,“不敢不敢!”

难了一把推开朱慈曌,眉头紧皱地强辩道,“申小施主别误会,昨夜朱施主来找我研讨佛法……”

“我懂!在我的老家,也有很多人半夜三更跑到别人房间研讨这个研讨那个的……”申小甲对难了眨了一下眼睛,忽然瞥见朱慈曌那如刀般的眼神,轻咳一声,立刻转移话题道,“大师,我来这儿是有事情想要和你聊一聊,也有事情想请你帮一帮,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

“现在就很方便,湖边清雅,是聊天的好去处……申小施主,请吧!”难了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丝毫不搭理朱慈曌,引领着申小甲往莲湖走去。

申小甲点了点头,路过阴沉着脸的朱慈曌身边时,故作满脸歉意地拱拱手,而后快步跟在难了身后,时不时地左瞟右看,淡然道,“祝国寺还真是个静心的好地方,纵然外界再怎么纷乱,似乎都扰不了祝国寺内的清净。”

难了满脸和煦地笑道,“寺内有一百零八尊罗汉,寻常的纷扰自是翻不过祝国寺的院墙。”

“原来如此……”申小甲瘪了瘪嘴道,“都说我佛慈悲,可昨晚我佛只顾自家的院墙,不搭理院外的世人,这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啊?”

“一切苦厄皆有因果,”难了右掌竖立胸前,摇头叹息道,“昨夜的业火祝国寺不好插手,但今晨一大早,祝国寺的罗汉们已经出去普渡世人了。”

申小甲砸吧一下嘴巴道,“如何不好插手?”

“这便要从一个寒冷的冬夜讲起了……”难了不疾不徐地走向莲湖红塔,面无表情地讲述着十年前那个的故事。

申小甲一边听着难了的讲述,一边漫不经心地欣赏紫竹林内的风景,在目光扫到凉亭时忽地停顿了一下,凝视着凉亭前一棵紫竹林上的某道刻痕,眼神渐渐冰寒起来……

第一百四十八章 狸猫爱鱼,鱼爱蚯蚓 “申小施主,你在看什么呢?”

难了缓慢地扭动脖子看向申小甲,脸上依旧挂着温暖的笑容,右手却是在袖袍里暗自运气,凝出两指无劫气劲。

“没什么,”申小甲右手抓握住旁边一根紫竹,轻轻摇晃几下,左手却是偷偷摸向腰间的飞刀,满脸天真道,“我只是觉得这些紫竹很有韵味,而且还很结实,可以做出一些小玩意儿,给城中百姓增加一点活命的本钱。”

“噢?”难了肩膀一松,散去右手的无劫气劲,好奇道,“申小施主竟还懂得墨家的机关术吗?”

“不懂不懂,”申小甲亦是将左手从腰间飞刀上挪开,谦逊道,“我只是略知一点皮毛而已,会做点小玩意儿,不值一提……大师,咱们还是走快点吧,我还没吃饭呢,聊完了正好蹭点祝国寺的斋菜尝尝,你们家厨子会不会做那种吃起来口感像是肉,其实是豆腐的东坡肘子?”

“东坡肘子?东坡是何地方,那里的肘子很出名吗?”难了背负双手,漫步在林间,周身僧袍无风鼓荡,拨开层层林雾。

“东坡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个人,他是个诗人,八大家之一,后来也是个钟爱美食的老人家,做得一手好菜。我最喜欢的一道菜就是东坡肘子,以前在月城的时候,我给我家的厨子说过怎么做,可是他总是学不会,笨死了。”

“哦,那就是一个会说话的肘子。你确实难为你家厨子了,肘子是最难做的,我倒是有些心得,回头可以跟你家厨子交流一下心得。”

“那恐怕是没有机会了,因为他真的笨死了……”

“还真有笨死的?”

“明明打不过人家,非要充英雄,你说是不是笨死的。”申小甲忽地指着红塔最顶端的一个神龛,冷冷道,“好在打死他的人也死了,就在那里。”

难了面不改色道,“原来申小施主想说的是武痴神龛的事情啊……佛门广开,别人想放什么东西都可以,今天他可以把武痴的灵牌放在上面,明天你也可以把你自己的灵牌摆上去,来者不拒。”

“大师您误会了,我可没有责怪您的意思,我只是好奇这灵牌是谁带来,又是谁摆上去的。”

“我不会告诉你是棋痴施主将武痴施主的灵牌带来的,做和尚要学会在适当时候使用闭口禅。”

“他没死?我后来调查过,武痴是因为棋痴被人杀了才会想要恃强凌弱……他居然没死?”

“人生如棋啊!”难了面色平淡地吐出几个字,盯着前方莲叶田田的小湖,满脸笑容道,“申小施主,我们到了!”

“确实下得一手好棋!”申小甲恨恨地吐出几个字,深吸一口气,腼腆地笑道,“早晚有一天,我要为老庖和燕姨向他讨个公道。”

难了瞟了一眼申小甲背上的火刀,大有深意道,“原来厨子姓庖啊,竟是儒家庖丁的后人,难怪你会有这把玄铁火刀了……”

“大师,你说错了,他并非是儒家后人,而是墨家后人。”申小甲站在岸边,望向莲湖远处,不咸不淡道,“因为,君子远庖厨。”

难了忽地像是发现了什么趣事,蹲下身子,静静地盯着泥地里的一只蚯蚓,漫不经心道,“申小施主,我们到了……这是我第二次说这话,所以有什么话你就赶紧直说吧,别再绕弯子了。”

申小甲瞥了一眼难了,扭头看向数步之外一只在岸边扒拉水花的野猫,眨眨眼睛道,“那我就直说了啊,我这次来就是想和你聊聊十年前那场火的事情,但没想到你先给我讲了那个故事……所以,我想问问你,是否认识那个少年?或者,可曾听寺中老僧讲过那个少年后来去了哪里?”

“不太熟,”难了将蚯蚓轻轻地提起来,缓步来到湖岸最边缘,捏着蚯蚓逗弄湖里的一条游鱼,微微笑道,“我刚才讲给你听的那个故事,是我小时候听我师父讲的,那时候我还是个小沙弥,不懂事,也不记事。”

“那您的师父在哪里?我想一会儿吃饱了撑着的时候,去找他再听一回刚才的故事。”

“听不了了,他已经坐化成一颗小小的舍利子了。”

“还真有舍利子?”

“嗯,我亲眼看见他化成舍利子的。”

“那还真是遗憾啊,节哀!”

“他去西天成佛了,是喜事,不哀伤。”难了捏着蚯蚓忽而上,忽而下,湖里的游鱼也跟着一浮一沉,眯着眼睛笑道,“申小施主,想聊的事情已经聊,那么你想要让我帮的事情又是什么呢?”

“没聊透,等我找到一些头绪,改天还得再聊聊……”申小甲轻叹一声,抱起岸边伸着爪子挠抓游鱼的野猫,羞涩地笑了笑,“我想向大师你借一样东西。”

“我的脑袋吗?”难了呵呵笑道,“不借!”

“我又不是杀人犯,也没有收集光头的癖好,为什么要借你的脑袋?”

“通常情况,很多人这时候都会这么说,比较应景。”

“不是……”申小甲摇了摇头道,“我想借这莲湖一用,也想借祝国寺一百零八罗汉用用,还想借你的佛祖法相和大慈大悲普渡掌使使。”

难了侧脸看向申小甲,语气温和道,“你想要的有点多,贪嗔痴乃三毒,申小施主须要戒掉啊,否则他日恐会自食恶果。”

“不是很多,别小气……借的多,往后还给你们佛祖的香火也多。”

“申小施主不是不信神佛吗?”

“不信归不信,但也可以互相利用……现在那个火神已经被我烧了,放眼整个白马关,只有你们佛祖还能派上点用场。”

“火神也不是你烧的,不过……确实这因果之外也有你的一份牵扯,罢了!莲湖和我可以借给你用,但其余僧众就不要掺和了,总得给祝国寺留点种子,不能都被你利用成灵牌受万家香火。”

“其实相较于你,我更想要的是一百零八僧众。”

难了将手中的蚯蚓放回岸边的泥土里,拍了拍手道,“申小施主,你看……鱼爱蚯蚓,却不能上岸,狸猫爱鱼,却不能入水。我们都不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所以大部分时候要懂得退而求其次,知足常乐。”

“难怪你每天都笑呵呵的……”申小甲点了点头,缓缓转身,朝着祝国寺斋堂走去,懒洋洋道,“行吧,那么我就代城中七万八千五百六十四名百姓谢过难了大师你的菩萨心肠了!”

“白马关内还有这么多百姓吗?”

“没有,我瞎编的!”

“有意思……”难了盯着申小甲的背影,高声道,“何时来借?怎么个借法?”

“还没想好,”申小甲挥挥手道,“我先去填饱肚子了,不瞒你说,我现在身子乏得很,体内一滴内力都没有。”

难了从怀里摸出一颗黑色药丸,轻轻一抛,扔向申小甲,笑眯眯道,“我这里有一颗恢复内力的大还丹,便友情赠与申小施主了!”

申小甲一把接住黑色药丸,想也不想地吞进嘴中,而后道谢一声,继续闲庭信步地走向斋堂。

难了歪着脖子,目送申小甲消失在寺庙的曲径上,表情诡异地笑道,“现在的年轻人这么耿直的吗,别人给什么就吃什么?”

说罢,难了摇头叹息一声,扭头看向紫竹林,身形频闪,十几个呼吸的时间便来到凉亭前,左右横扫一眼,轻轻跺了跺脚下的某块地砖。

一阵机关转动的声音陡然传出。

凉亭台阶下忽地裂开一个幽暗森然的密道。

难了再次环顾四周,而后快步走进密道之中,右手一挥,甩出两道无劫气劲击打在密道外的某棵紫竹上。

砰!密道的石板轰然闭合,紧密无缝地和凉亭台阶拼接在一起,浑如天成。

在石板闭上的一刹,申小甲抱着那只野猫忽地从一颗刻着S标记的紫竹上方飘落而下,嘴巴微微一张,吐出那颗黑色药丸,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瞬身来到难了先前站立的地方,放下手中的野猫,等待数十息之后,轻轻跺了跺右脚,盯着重新打开的密道,轻声哼唱道:

“春风在哪里呀,春风在哪里,春风在那青翠的紫竹林,这里有和尚呀,这里有猪吃枣,还有那会游泳的小花猫……”

第一百四十九章 白骨台上,新泥祛旧痕 浓稠的黑暗,望不见的前路,微凉的湿气,水珠从洞顶落下的滴答滴答声,溜滑的青苔地面,拼凑出一条长且直的密道。

四周重复的景象,让置身其中的申小甲不禁生出一种走不到尽头的错觉,渐渐地开始有些烦躁和无力。

就在申小甲快要耐不住寂寞,想要发出一点声响缓解心中愁闷的时候,前方忽地出现了一丝光亮。

既是浅蓝磷火微弱光线的明亮,也是白洁光头的晃亮。

申小甲登时一惊,横扫左右一眼,侧身一闪,紧贴右侧的石壁,缩进一个坑洼暗槽中,闭上双目,运起龟息诀的玄武定,调心,潜息,与密道似乎融为了一体。

站在光与暗分界线上的难了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幽幽的密道,双耳微动几下,仔细辩听了半晌,而后踢开路中央的一个骷髅头盖骨,缓步走入底部石台,沉默地来到石台左侧的一个木桌前,仔细地摆弄着一些装满五颜六色无名液体的瓶瓶罐罐。

申小甲缓缓睁开双眼,肩膀稍稍一松,速即贴着石壁滑向一个更加隐蔽,距离石台更近的阴暗角落,探出脑袋望向密道尽头,忽地瞥见石台正前方的情景,立时面色一寒,眼中杀意骤起,后背上的火刀亦是微微轻颤起来。

密道尽头接连着一个悬于空中,堆满白骨的圆形宽大石台,四周并无石壁,只有无尽的黑暗,石台下方是一根坑坑洼洼的石柱子,石柱底端隐隐有潺潺流水声传出。

而白骨石台的正前方,几根锈迹斑斑的铁链子垂吊下来。

每一根铁链子的下方都有一个银钩子。

每一个银钩子都深深地嵌进了一个人的身体里,鲜红的血液一滴滴从银钩子滑落,滴在肮脏的石台上,蜿蜒流向石柱子下方。

铁链银钩拉扯的那人满头银丝,一身白衫好似霜雪,腰间挂着一把黄铜唢呐。

当申小甲望向那人的时候,那人也望向了申小甲的藏身之处,而后整个石洞中骤然拂过一阵带着几分腥味的清风。

春风在这里。

二人目光仅仅相接了一瞬,而后申小甲便迅速闪到一旁,右手按在火刀刀把上,止住火刀的颤动,再度运起龟息诀,无声无息地缩回阴影里。

便在此时,难了拿起一个装着紫色液体的小罐子,转身走到陌春风面前,用一个小巧的镊子夹起罐子里的一只乌黑水蛭,微微笑道,“既然醒了,那就不要装睡了,不配合很容易真的一睡不醒。”

陌春风慢慢抬起头,突地睁开眼睛,嘴角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意,“你要是真敢杀我,也不用这么麻烦了,所以别再装腔作势,会显得你很虚伪很无能。”

“你看看,这就是你为什么只能在申小施主身边做绿叶,而不是自己当主角的原由,”难了盯着镊子上那只疯狂蠕动身体的黑色水蛭,温声细语道,“因为你不会装糊涂!知道我刚才见到谁了吗?”

“你这么说,那肯定就是申小甲了……你们在哪见的面?”

“我刚说完你不会装糊涂,你就开始明知故问地扮蠢,却又扮不像……我们自然只能是在外面相见,总不会是在这洞中吧。”

“哦……见就见了,有什么好稀奇的,他又不是这寺里的佛祖,也值得你拿出来炫耀?”

“当然稀奇了,因为我本以为他已经死了,先前他突然出现在我禅房门口的时候,吓了我一跳呢,不过我掩饰得很好,就像早就知道他会逢凶化吉一般。而他也表演得很逼真,刻意不提起被黑蛟吞进肚子里的事情,估计是知道了我在火神庙前已经拔走黑蛟鳞片,却又佯装失败的真相……”

“也有可能他把那条蛇吞进了肚子里,你可能不知道,他是个吃货。”

难了摇摇头道,“不,我没从他嘴里闻到蛇肉的味道,反而在他身上嗅到了黑蛟的气息……而且,他对待我的态度也已经发生了转变,所以你不用质疑这一点,他肯定知道我已经从黑蛟身上拔走一片鳞甲。”

陌春风撇撇嘴道,“知道了就知道了吧,很重要吗?”

“我的意思是,他既然已经知道了我的厉害,还敢孤身前来找我谈条件,实在是勇气可嘉!而且还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关键还装得很像,简直是装糊涂的高手,这方面你得跟他学学。”

“我不需要装糊涂,只有弱者才会需要装糊涂。”

“你现在就很弱……”难了忽地一步踏出,将镊子上的水蛭放在陌春风的手背上,语气平淡道,“其实我真的很想给你个干脆,但我更想看到你和申小施主反目成仇,互相厮杀的戏码。所以你刚才完完全全说错了,我不杀你不是不敢,不是害怕你背后的风神一族报复,我只是不想。”

陌春风面无表情地盯着一头扎进自己手背皮肤下的黑色水蛭,冷笑道,“不用跟我解释,不管你是什么原因选择不杀我,以后你都会为这个选择付出昂贵的代价……这么来实在是太慢了,你为何不直接一点在我身上多划几个口子?”

难了运起无劫指快速地在陌春风的手臂上点了几下,而后又化出大慈大悲普渡掌,将那只已然鼓胀成一个小小圆球的水蛭逼出来,放回小罐子里,一边踱步回到木桌前,一边不紧不慢道,“我需要你风神一族血液里的青春永驻,却不需要你身体里的早衰之气,毕竟我还想多活几年……”

陌春风眯起眼睛看着难了在木桌前鼓捣那些瓶瓶罐罐,表情怪异道,“你想要长生不老?”

“每个人都要死,贫僧又怎么可能奢望长生不老……”难了拿起一根银针戳破鼓胀成球的水蛭,右手化掌放在小罐子上,用内力将水蛭吸取的血液全部震出,盯着一滴滴浮在紫色液体上的血珠,笑容满面道,“我做这些并非是想得到什么,恰恰相反,我是想舍去一些东西。”

陌春风晃悠了几下缠在右手的铁链子,面色平静道,“我还以为你真的要做妖僧呢,只要还是人就好……到时候打死你,不会费太多工夫。”

难了不再搭理陌春风,抓起桌上的一小块黑蛟鳞片,两手一搓,将其化成齑粉,撒进一个瓷盘里,长出一口气,而后用勺子把小罐子里的血珠也舀进瓷盘里,再将瓷盘放在一个火炉铁架上,双手运起两道无劫指,飞速地挑起各个罐子里的液体甩进瓷盘中,在旺盛的炉火炙烤下渐渐混合在一起。

半盏茶之后,炉火熄灭,一块指甲盖大小的乳白色膏泥状物体凝于瓷盘中央。

“成了!”难了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长舒一口气,迫不及待地捏着一截竹片刮起乳白色膏泥状物体,扯开胸口的僧袍,将乳膏涂抹在那块烫伤疤痕上,感受到疤痕处传来一阵灼热,低头盯着浅淡了几分的疤痕,神情兴奋道,“果然有效果!只要再过两日,我就是崭新的我了!”

龟缩在阴影里的申小甲翻了一个白眼,腹诽不已,祛个疤痕而已,值得这么激动吗,要知道在俺们老家,整个容,换张脸都是小意思,什么尖下巴,什么三眼皮,甚至你想弄一双比牛眼睛还大的双眸都可以。

陌春风歪着脑袋,一脸惊奇地看向难了,双眼放光道,“有意思!你这秘方能不能也抄给我一份,我有个表姐前些年在山上采药时,一个不小心从悬崖上掉下去了,脸着地的……”

难了满脸遗憾地摇了摇头道,“我就算给你也不行,她那个面积太大了……”活动了几下微微发酸的肩膀,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向密道,指了指陌春风脚边的一个水壶,不咸不淡地吐出一句,“你最近几天出血量比较大,记得多喝热水……明天见!”

陌春风冷哼一声,待到难了彻底消失在黑暗的密道之后,轻叹一声,淡淡道,“可以出来了……”

申小甲瞟了一眼密道幽长的阶梯,心底有些摸不准难了究竟有没有离开,一时不敢妄动,仍旧无声无息地缩在石壁阴暗的坑洼里。

陌春风低垂着脑袋道,“他已经走了,我虽然不是千里眼顺风耳,但我是御风使,能闻到风的气息。”

“御风使?那是什么牛逼的称号?”申小甲忽地从阴影里跳出来,大摇大摆走到陌春风面前,“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跟我还藏着掖着啊!”

“说了你也不懂,懂了你也帮不上忙,不如不说,”陌春风语气平缓道,“御风使不只是个称号,还是个又大又重的包袱……先不说这些,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看到你在紫竹上做的标记了,自然知道你在这里,只不过你还是没学会,那个S一点都不标准,下半身太小了……”申小甲抓握住一根铁链子扯了扯,啧啧叹道,“够结实的啊,你不是说去找个地方睡觉吗,怎么被那光头锁在这儿了?”

陌春风面色尴尬道,“我信了他的邪,跟他在莲湖边聊了几句,然后就到了这儿。”

“巧了!我刚才也是跟他在湖边聊了几句,”申小甲从怀里摸出一颗黑色药丸,在陌春风眼前晃了晃,嘿嘿笑道,“不过我就没有你那么蠢,没有乱吃东西!”

陌春风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意,右手一翻,一颗黑丸顺着衣袖滚落地面,扬了扬眉毛道,“巧了,我也没有乱吃东西!”

申小甲登时一愣,抠了抠脑门道,“那你为什么会被他锁在这里?”

“因为我也想借他的玄冥血蛭去一去身上的糟粕……”陌春风傲然地解释了一句,忽地又垂头叹息一声,面色苦涩道,“只是我没想到这玄冥血蛭与传说中绝世高僧饲养的不同,竟然还附带有麻痹经脉的毒素。”

“传说也敢当真?你这纯属啄木鸟飞上黄连树,自讨苦吃!”申小甲白了陌春风一眼,拔出火刀,活动几下脖子道,“好在小爷我聪慧过人,寻到这里来了……先不说这些,咱们该走了……好兄弟,别担心,我来帮你砍一刀!”

却也在此时,密道内忽地传来一阵咯咯咯的女子笑声,“走什么走,你们俩就都留在这儿发烂发臭吧!”

第一百五十章 你想要飞得更高 一个人的声音,很多时候能够反映出这个人的情绪、性格,甚至于是经历。

高位者语气轻慢,懦弱者唯唯诺诺,病娇者婊里婊气。

有些人的声音会犹如某些特点鲜明的图画一样,印象深刻,过耳不忘。

站在密道里咯咯咯笑着的那位女子就是这样的人,声音里有一分高位者的轻慢,七分病娇的婊里婊气,还有两分隐藏得很深的,属于懦弱者的唯唯诺诺。

所以申小甲并没有问出你丫是谁那样老掉牙的台词,而是潇洒地转身,扛着火刀,斜眼看向密道幽幽处,轻蔑地笑了笑,“猪吃枣郡主,怎么哪里都有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难道是昨晚难了大师不够卖力,居然让你还有精力四处作妖?”

脚步声渐近,朱慈曌的面庞在黑暗中浮现出轮廓,嘴角噙着冷若冰霜的笑意,“我真是佩服你,到了现在这种时刻,嘴巴竟然还能这么贱!你看不出现在是什么形势吗?”

申小甲摸了摸鼻子,歪着脑袋道,“什么形势?我们这儿有两个人,而你就一个小小的弱女子,分不清形势的是你吧?”

朱慈曌轻轻地拍了拍手,随即在其身后浮现出五双凶神恶煞的眼睛,表情玩味地看向申小甲道,“现在呢?”

申小甲瘪了瘪嘴,镇定自若道,“差别并不大。”

“你哪里来的自信,那晚也不知道是谁连我手下这些仆从的一招半式都抵挡不住,满地打滚的?”朱慈曌讥讽道,“我知道你身后那位朋友很厉害,但他眼下已经被难了锁住了。这里并无其他人,而我是专门等着难了离开之后才进来的,所以也不会再有什么人进来帮你……你,只有死路一条!”

“嚯!都扯到死字了,”申小甲佯装受到惊吓的模样,“郡主大人,咱俩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吧?那晚啪啪啪打你脸的人也不是我啊?”

“是,咱们的确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我就算再蛮横也不会因为你撞了我一下,就非要杀掉你,最多砍掉你的手脚即可……但你确有三个让我想要杀死你的理由。”

“噢?哪三个,可否让我做个明白鬼?”

“本郡主今日心情不错,可以满足你的这个遗愿……这其一嘛,你是个好人。”

“这是什么狗屁理由?好人就活该受欺负,任人想杀就杀?”

“你是个好人,而难了是个坏人,不巧……我也算是个坏人。”

“所以你就算被难了啪啪啪打脸了,也愿意和他深夜研习佛经,而见着我这个并没有对你怎么样的好人却是喊打喊杀?”

“世道就是这样,好人存在的意义,就是被坏人踩在脚下。你是好人要受法律道德框条的束缚,做不了恶事,而我就不一样了,我是坏人,坏人百无禁忌,想做什么做什么,想要杀你自然就能杀你!”

“变态……”申小甲翻了一个白眼,偷偷瞄了一下身后的陌春风,歪斜着嘴巴道,“那么……其二呢?”

“其二就是你不该来这里,”朱慈曌抱着手臂,语气轻傲道,“不管难了因为什么把你的朋友锁在这里,你都不该偷溜进来,这里应该是难了的私隐之地,他绝对不会允许有其他人知道。”

申小甲摊开双手道,“讲道理,现在偷溜进来的不只是我……”

朱慈曌眼神冰寒地瞥了一眼身后的五名仆人,自信满满道,“我和难了现在虽还不是夫妻,但胜似夫妻,所以我自然不能算作外人,至于我身后的仆从……我有十足的把握他们不会说出去,而你就不一样了,你是个话篓子,还是个外人,只有让你永远闭上嘴巴,难了才会放心!”

“哇!你还真是体贴呢,还没过门就开始为夫家操心了,贤内助啊!有其三吗?前面这两个理由一个太大,一个是从别人出发的,应该还有一个只是从你自己角度出发的理由吧?”

“脑筋转得倒是挺快的,猜对了,的确还有一个理由……其三嘛,你和那个老叫花子走得很近,而他昨天得罪了我,让我很生气,恨屋及乌,为了不让你有一天帮着他对付我,为了出一口我心中恶气,只好委屈你先死一死了!”

“这才是你的心声啊!”申小甲右手一挥火刀,扬起一阵尘灰,抿了抿嘴唇道,“杀我的足足有三条之多,那看来是没得商量了,开打吧!虽然小爷我刚才趁着嘚吧嘚跟你磨嘴皮子的工夫只恢复了两层内力,但砍死你……以及你身后那五只哈巴狗绝对绰绰有余!”

话音一落,申小甲竟是率先发动攻击,提着火刀快步冲向朱慈曌,周身劲气滚滚。

朱慈曌冷哼一声,轻轻挥了挥手,翘起鼻尖道,“谁先把这王八蛋的头拧下来,本郡主赏他黄金一千两!”

五名仆从顿时双眼一亮,争先恐后地迎向申小甲,各自施展出自己的看家绝活,打算以最快的方式结束战斗。之前申小甲被动挨打的时候他们也在场,很自然地认为比爱吃冰糖葫芦的小孩更加勇猛,更加犀利的他们,必定是很轻松就能碾死申小甲,毫无悬念。

事实也确是毫无悬念,当火刀震出九道刀锋虚影,而后快速合一的时候,跑在最前面那两名仆人的脑袋毫无悬念地高高飞起。

剩下三名仆人顿时一惊,急忙止住脚步,呆呆地看着继续冲过来的申小甲,不由自主地慢慢后退,瞳孔地震不已,心中疯狂呼号。

你他娘这么厉害,那晚怎的不还手!喜欢挨打的滋味吗!

这该死的郡主真他娘是个扫把星,先是碰上路见不平的难了大师,紧接着又惹怒有七个大内高手保护的老叫花,最后竟是好死不死地非要往这个扮猪吃虎的杀星刀上撞!出门看看黄历行不行!

而被他们在心中怒骂的朱慈曌此刻亦是懵住了,惊叫一声,快速扭转身子,一边朝着密道出口逃去,一边面色惊恐地娇喝道,“我命令你们都不准跑,立马给我拦住那混蛋,否则你们家里那些妻儿都会变成一堆烂肉!”

剩下的三名仆从面色阴沉地盯着朱慈曌的后背,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无可奈何地回转身子,倾尽全力拦阻申小甲,边战边退。

黑暗中,申小甲冷面霜眉地挥舞火刀,固执地踏步向前,划出一道道婉转的曲线,扬起一道道血花,终在密道出口将剩下三名浑身是血的仆从尽数杀绝,面色漠然地吐出一句,“为虎作伥者,合该如此下场!”

朱慈曌慌忙地爬出密道,瞟了一眼近在咫尺的申小甲,仓皇地奔向一颗紫竹,双手握在某一段竹筒上,用力一扭,在申小甲快要踏出密道前合上石板,而后高声叫来两名守在竹林里的仆人,令其搬来几块巨石压在石板上。

石板下,申小甲好不容易摸索到开门的机关,却听见外面传来阵阵巨石落下的声音,面皮抽搐几下,立刻扭转开关,终是晚了一步,石板纹丝不动。

无奈地叹息一声,申小甲只好收刀入鞘,回到石台上,在陌春风面前站定,苦笑道,“门板上至少堆了有千斤重的巨石……这下好了,咱俩都被困在这儿了。”

陌春风摇了摇头,嘴角微微上扬道,“还有一条路。”

申小甲顿时来了精神,左瞟瞟右看看,追问道,“在哪里?”

陌春风指了指靠近自己的左侧石台边缘,轻声道,“在那边……”

“哪边?”申小甲循着陌春风的手指走去,站在石台左侧边缘上,满脸疑惑道,“这儿也没路啊……”

陌春风忽地飞起一脚,重重地踢在申小甲的屁股上,嘴角抿笑道,“在下边!”

申小甲一个重心不稳,猛地向前栽倒,脚尖黏着石台边缘,双手快速划着圆圈想要回到石台上,可终究还是脚尖与石台彻底脱离,坠下深渊,面色铁青地对陌春风大吼道,“老子属羊的,不属鸟,不会飞!”

陌春风探出脑袋,望着向下坠落的申小甲道,“不!你会!因为你以前时常唱一首歌……我想要飞得更高……”

第一百五十一章 哼哼的意思 呼呼呼!下坠的劲风吹得申小甲的两只耳朵生疼,脸颊煞白。

顾不得再在心里问候陌春风全家老小,双臂尽可能展开,增加与空气的接触面积,增大空气摩擦力,减缓下坠速度,而后迅疾扯下一绺红衫,绑在火刀刀把上,奋力将火刀掷向旁边的石柱。

在火刀插进石柱的瞬间,申小甲猛地一拽红衫布条,借力向上一荡,空中翻转两圈,稳稳地立在火刀刀把上。

申小甲低头看了一眼石柱下方湍急的暗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歪着脖子看向趴在石台边缘张望的陌春风,得意洋洋地喊道,“失望了吧!小爷以前在老家玩蹦极的时候,就想过怎么应对各种突发状况,这点高度简直是洒洒水,小意思啦!”

陌春风用眼睛的余光瞄了一下密道方向,拿起脚边的水壶,面无表情地盯着申小甲道,“洒洒水?好啊,就听你的……”斜提水壶,倾倒出一挂滚烫的热泉,眨了眨眼睛,“水来了,你可别躲哟!”

申小甲眼角抽搐一下,侧身一闪,避开滚烫的热水,没好气道,“我是来救你的!”

“谁让你来救的,”陌春风淡淡道,“我又不想走……而且,我没有那种让我的朋友因为救我而深陷险境的坏毛病。去办你该办的事情,我想要离开的时候,自然会出来。”

申小甲立刻明白先前自己回头偷瞄那一眼时陌春风微微摇头的含义,瘪了瘪嘴道,“合着是我自作多情了,就该让你个王八蛋烂在这里算逑……难了应该不会那么快去而复返,所以你担心的那个会让我陷入险境的人是谁?”

“你的话越来越多了,”陌春风掂了一下手中的水壶,突地掷向申小甲,轻喝道,“赶紧下去喂鱼吧!”

申小甲速即往火刀刀锋上挪出一步,躲开水壶,刚要对陌春风扮出一个鬼脸,却忽地听到细微的呲呲声响,循声看去,只见火刀由于自己的闪避动作渐渐下滑,即将从石柱上脱落。

抿了抿嘴唇,申小甲缓缓蹲下身子,想要重新抓住缠在火刀上红衫布条,以便应对接下来的变故,却终是措手不及,在将要抓住红衫布条的瞬间,齐齐地和火刀一起掉入下方的暗河之中。

扑通!一朵大大的水花石柱下的急流上炸开。

便也在此时,密道外压着门板的巨石忽地四散而开,门板缓缓而开,一股狂风骤然灌进密道。

狂风迅猛地摧开石台上的白骨,在陌春风面前遽然而止。

一个与陌春风一样身穿相同款式白衫的银发少女现出身形,左手提着一面铜锣,右手握着一根木槌,笑眯眯地看向陌春风,撅着小嘴道,“弟弟,你真调皮,竟然藏到这地底下来,还把自己锁起来,看着真让人心疼……”环顾四周一番,踮起脚尖,用木槌在陌春风的额头上轻敲一下,面色陡然一寒,“可惜,苦肉计对我没用!那个申小甲在哪?”

陌春风冷冷地盯着面前的银发少女,嘴角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意,“陌春雨,你居然敢从族地偷溜出来,就不怕那些老家伙打你的小屁股吗!”

陌春雨无所谓地耸耸肩膀道,“没关系,要不了多久,我就可以顶替你成为御风使了,到时候便不算是偷溜,而是光明正大地未雨绸缪。”

“可是我现在还没老死,但你此刻却是已经在族地之外。”

“我是从暴风眼里出来的,老家伙此刻都还以为我在沙暴之中闭关呢!等到你老死了,我也就刚刚闭关结束……怎么样,我聪明吧?”

“你不用这么心急吧?两年都等不起了吗?”

“你们这些男人总是喜欢夸夸其谈,族地的风洞里有三百个昼夜灯火通明的房子,那里面住着的全都是等……”陌春雨举起木槌,又敲了一下陌春风的额头,眼神复杂道,“弟弟,别转移话题了,那小子到底在哪?”

陌春风一屁股坐在地上,懒洋洋道,“我都被人锁在这里了,又没有跟在他身边,怎么知道他在哪里?”

“别装了,”陌春雨用木槌轻轻敲了敲铁链子,“就这些破烂货怎么可能锁得住你,而且……我刚才向一个竹林里的仆从打听过,知道有个穿红衣服的小子偷溜进来了,难道那个人不是他?”

陌春风摇摇头道,“我没看见什么穿红衣服的小子,这里只有没穿衣服的骷髅。”

“弟弟,你这么不老实,让我很难做啊!”陌春雨轻叹一声,转动几下木槌,突地敲了一下铜锣,双目骤然闪出两道红光,幽幽地直视着陌春风的眼睛,“看来只能用这招……”

“你竟然连这个也学会了……”陌春风登时一惊,想要躲避陌春雨的目光已是来不及,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不消片刻便脑袋一垂,双目变得空洞无神,面色呆滞道,“老姐……”

陌春雨将木槌插在腰间,扬起鼻尖道,“小样儿,我还摆不平你了……”轻抚着陌春风的脸庞,两弯长长的眼睫毛眨了眨,“乖弟弟,快点告诉姐姐……那个该死的申氏后人跑到哪里去了?”

陌春风浑身颤抖几下,像是在本能地抗拒回答陌春雨的话,最终还是抬起右手,指了指密道之外,断断续续道,“他已经……离开了,先前有个郡主……跑进来,想要杀了他,结果……被他砍死了几个仆从……”

陌春雨想起刚才密道出口处那几具尸体,不疑有他,立刻追问道,“那他怎么不把你也带出去?”

“还不到时候,难了的玄冥血蛭可以助我换血……减缓诅咒的侵蚀。”

“原来如此……那门板的石头?”

“是那个郡主跑出去之后叫人压在上面的,那个蠢货以为小甲还在这底下呢……蜻蜓三点水可以很慢,也可以很快……”

“你竟然把蜻蜓三点水都教给他了,真是男大不中留!”陌春雨恨铁不成钢地看了陌春风一眼,思忖片刻,皱眉道,“那小子有没有跟你说他会去哪里?你们后面打算在什么地方碰头?”

陌春风将脑袋垂得更低了一些,低声答道,“他说这一趟出门没看黄历,刚到白马关就碰到了战事,所以打算先回月城,重新选个好日子,再从官道那边去往京都。”

“这身上淌着皇族血液的就是狡猾……”陌春雨点了点头,摸了摸陌春风的脑袋,转身朝着密道外飘去,“既然那东西有用,你就先留在这儿占点便宜,我去帮你把那小子的脑袋割下来!”

待到陌春雨离去之后,陌春风缓缓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抹紫芒,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还想对我使催眠,红橙黄绿青蓝紫,我练的可是比你更高阶的紫瞳术……老姐啊,你还是涉世未深的小娃娃呢!”扭头看向石台下的急流,喟然道,“这一关算是暂时糊弄过去了,你得赶紧变得更强啊,我有些快扛不住想杀死你的冲动了……”

急流之下,疯狂运转龟息诀的申小甲随著河水在黑暗中一浮一沉,涌向那片莲叶田田的小湖。

小湖边上,朱慈曌心有余悸地望了一眼紫竹林方向,长舒一口气,沉吟片刻之后,扭头看向身后的仆从,一脸威严道,“待会儿你们记得在难了大师回来之前把上面的石头挪开,但切记不能太早。”

一名仆从挠挠头,疑惑道,“郡主,咱们把那些石头挪开,那个杀星申小甲岂不是就能逃出来了?”

朱慈曌嘴角含笑道,“他或许会出来,或许不会出来……我以前养过一只青蛙,有一天把它放在热水锅里,那只青蛙一开始还会拼命地往外面跳,后来我拿盖子盖在锅上,你们猜怎么着?那只笨青蛙尝试几次之后就放弃了,以至于后来我拿开盖子,它也不再折腾,慢慢地被煮成了汤。”

另一名仆从小心翼翼问道,“要是那个杀星不是青蛙,锲而不舍地折腾呢?”

“那就让他出来好了,”朱慈曌盯着碧绿清冽的莲湖,面色平静道,“到时候我也不在这祝国寺里了,战事当前,他也没工夫再找我的麻烦。之所以让你们搬开石头,是因为我不想让难了知道我去过那里……每个男人都有秘密,聪明的女人看破不说破,愚蠢的女人说破不看破。”

正在这时,一个清脆如铃的女人声音在朱慈曌身后响起,“申小甲在哪里?”

朱慈曌立即回身看去,盯着身穿凤纹布衣的花绯,感受到仆从们那忽然变得炽热的目光,蛾眉微蹙道,“是你……我怎么知道申小甲在哪里,你和他不是一伙的吗?他没告诉你要去什么地方吗?”

“我和他闹了点小矛盾,他没跟我要去哪里……哎呀,这不是重点!”花绯扬起下巴道,“我刚才听见你们说的话了,啥子石头啥子青蛙的……快点老老实实告诉本姑奶奶,否则……哼哼!”

“哼哼是什么意思?”朱慈曌对旁边的仆从使了一个眼色,冷傲道,“这里又不是苗疆,没人能听懂你的方言。”

花绯看向那两名走向自己的仆从,轻蔑地笑了笑,衣袖一甩,洒出一片黑色虫云。

黑色小虫子疾速钻进两名仆从的眼耳口鼻内,转眼间便将两名仆从毒翻在地,口吐白沫。

“看见没有,”花绯左右摇晃两下右手食指,指挥着虫云悬停在朱慈曌四周,斜着眼道,“哼哼就是这个意思!”

朱慈曌瞟了一眼地上慢慢腐烂的两名仆从,登时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干笑道,“懂了懂了!妹妹你真是个急性子,我又没说不告诉你……”

“那你倒是快点说啊!说慢了,我的虫子可就落到你的脸上了!”

“七弯八绕的不太好说,我这儿有张祝国寺的图纸,我指给你看可好?”

“也成,这寺庙确实岔路太多了,走得人晕头转向的……快指吧!”

朱慈曌朝悬停在自己四周虫云努了努嘴,温言细语道,“好妹妹,能不能先把这些虫子收起来……它们在我周围嗡嗡的,不太方便我摸出图纸……”

花绯轻轻地噢一声,伸手一招,收回虫云,催促道,“这下总行了吧!快点,我找那个龟儿子有急事……”

朱慈曌呵呵笑道,“这样就松泛多了,我这就拿给你看……”右手摸向怀里的匕首,左手食指对花绯勾了勾,“妹妹你走过来一点,这图上的标注字样比较小,近一点才能看清。”

花绯天真地点了点头,三两步来到朱慈曌身前,伸长脖子凑了过去,一脸期待地等着朱慈曌拿出图纸。

“妹妹,你可要看清了哦,申小甲就在这里……”朱慈曌突地抽出匕首,迅速插进花绯的胸口,而后拍出一掌,将目瞪口呆的花绯打入湖中,寒声道,“我早就说过,只有我才是人群中永远的焦点!”

第一百五十二章 湖里掉下个花妹妹 莲湖水面之上,一长串咕噜噜的气泡相继破灭,只有一滩鲜艳的血红慢慢化开,随着迎风摇摆的莲朵,一缕缕变浅变淡,直至完全消散,宛若从来就没有被鲜红染过一般。

莲湖水面之下,花绯看着眼神漠然的朱慈曌缓缓转身离去,胸腔之中燃起一团怒火,却又很快被从胸部的伤口处灌进身体里的湖水扑灭,无力地向着湖底坠落。

视线渐渐模糊,脑海中开始快速闪过往昔的种种,历经过的每一幕。

“老妈……对不起,我回不来了……”

花绯心底响起最后一声叹息,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融进湖水之中,而后沉沉地闭上了双眼。

就在花绯的背部将要碰触到湖底黑泥的时候,一只手突地从黑泥之中伸了出来,正好拖住花绯的后背,随之一个头发半黑半白的脑袋撞开了黑泥,一袭红衫的申小甲猛地蹿出。

惊奇地看了胸口不断渗出鲜血的花绯一眼,申小甲皱了皱眉,环抱着花绯,快速地游向紧挨寺庙院墙一侧的岸边,犹如一条急速在水中穿行的游鱼。

数十息之后,申小甲抱着花绯跃出莲湖,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表情怪异地盯着花绯苍白的脸庞道,“湖里掉下个花妹妹?”

忽地瞥见莲湖另一侧有个身穿蓝衣的和尚望向自己,申小甲速即翻出寺庙院墙,快步奔向红尘客栈,与一名名慌乱冲向祝国寺的百姓擦身而过。

直行数百步之后,申小甲慢慢地停了下来,因为前面的街道中央蹲着一只三条腿的花背大蟾蜍。

申小甲抓了抓湿湿的头发,微微笑道,“蛤蟆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花背大蟾蜍看了一眼申小甲,又看了一眼躺在申小甲怀中的花绯,双眼登时变得通红,血口一张,凶厉地吼叫一声,“呱!”

“别误会!”申小甲轻咳一声,解释道,“你家主人身上的伤绝对不是我弄的,我是在湖底捡到她的……”

花背大蟾蜍伸出断了一截的舌头,舔了舔自己的那只同样断了一截的右前腿,再次恶狠狠地嚎叫道,“呱呱!”

“你才瓜!”申小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实话,我倒是不急,可你再这样拦着我,耽误的是你家主人的性命。”

花背大蟾蜍经过之前的事情,丝毫不相信申小甲的话,只认为是申小甲伤害了花绯,深吸一口气,肚子鼓胀成巨大圆球,对着申小甲猛地张开嘴巴,喷出一道强劲无比的狂风。

狂风过处,路边的摊子翻飞而去,地面的尘沙滚滚卷离。

申小甲低垂着脑袋,艰难地立在街道中央,一脚踏出,踩碎地砖,猛一抬头,不耐烦地高喝一句,“够了!”

一层层音浪荡开,无形劲气叠在花背大蟾蜍的身上,花背大蟾蜍立时翻滚在地,狂风骤然而止。

申小甲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花背大蟾蜍,摇头叹息一声,感受到花绯的身子越来越冰凉,速即不再耽搁,纵身跳上路边商铺屋顶,几个腾跃甩掉追在身后的花背大蟾蜍,飘落进一座宅子里。

三两步走进一间破破烂烂的瓦房内,申小甲将花绯放在地上,从腰间扯下一把飞刀,正要准备开始自己在这个年代的第一个手术时,却忽地又停了下来。

因为他一不小心看见了花绯胸口处黑纹布衣遮盖着的两道旖旎风景,这才意识到男女有别四个字。

尴尬地抠了抠鼻子,申小甲扫视四周,别过脸去,右手摸向花绯的胸部伤口处,喃喃自语道,“医者面前无男女……我什么都没看见……这里也没有其他人,我也是迫不得已……我是在救人!”

刺啦一声,黑纹布衣被申小甲完全撕开,一把黑色的小刀钻进花绯的胸部伤口之中,轻柔且迅速地切开肺部阻塞之处。

申小甲瞟了一眼恢复均匀呼吸的花绯,顿时松了一口气,摸出一根细针小心地缝合伤口……

一个时辰之后,躺在地上的花绯缓缓睁开双眼,视线逐渐重新聚焦,以为自己已经来到了阎罗殿,马上就要见到阎罗王了,却看见了申小甲那张带着腼腆笑容的脸,登时愣了一下,声音虚浮道,“瓜娃子……你也死翘翘了啊?”

申小甲指了指地下自己的影子,摸着鼻子道,“我们都没死,尚在人世间。”

花绯闻言双眼一亮,惊奇道,“没死?我明明记得……”

“没错,你当时确实快要踏上黄泉路了,”申小甲傲然道,“但你运气好,遇到了我这个连阎王爷都害怕的人,又把你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噢,谢谢……”花绯眼神复杂地看了申小甲,抿了抿嘴唇道,“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你伤害我家大宝贝儿的事情了……”

“大宝贝儿?”

“就是那只花花绿绿的小蛤蟆。”

“它可不小啊,至少比你大。”

“它才三岁,还是个孩子……难免心性有些顽劣,所以那天不是故意要对你动手的,它只是觉得好玩……”

“它确实还是个孩子,而且是个听话的好孩子……”申小甲从地上捡起一张湿哒哒的画像,表情玩味道,“花绯妹子,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你的身上带着我的画像吗?”

花绯咬了咬嘴唇,强辩道,“那个不是你的画像……”

申小甲将画像拿到自己脸颊旁边,看了一眼画像,做出和画像上大胡子莽汉一样的表情,眨了眨眼睛道,“不是我吗?”

“很明显不是啊,你没胡子,而人家满脸毛。”“可这旁边写着我的名字。”

“那个名字写颠倒了,字和画是出自两个人之手……画画之前,先写的名字……后来画画那个人不识字,所以上下颠倒着画了一张……其实,画上的人是叫……由小申!”

“是这样吗?”申小甲歪着脑袋又看了一眼画像,半信半疑道,“我还是瞅着这画像上的人脸熟。”

“大众脸嘛,”花绯强颜笑道,“就是看着像你,也看着像他,不稀奇。”

“噢!我知道了!”申小甲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我说这画上的人怎么这般脸熟,这分明就是老曲嘛……只是老曲没有那么多胡子而已。”

“老曲?”

“我以前的一个室友,就是住在一间屋子里睡觉的朋友。”

花绯眼神怪异地盯着申小甲道,“两个大男人,一间屋子里睡觉?”

申小甲偷偷瞄一眼花绯的胸口,咽了咽口水道,“别想歪啊,我的性取向很正常……”

花绯注意到申小甲的目光,这才发现胸口处的黑纹布衣撕开了一条大口子,隐隐透露出几许春光,立马捂住胸口,羞恼地喝令申小甲道,“瓜娃子!臭流氓!不许看!”

申小甲干咳一声,慢腾腾地转过身去,淡然道,“我什么都没看见,刚刚是想观察一下你的伤口……我是正人君子,懂得非礼勿视的道理……”

“是这样吗?”花绯奋力地撑起身子,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部被缝合起来的伤口,忽地想到什么,轻声问道,“对了,你是在哪找的神医,这种针法很是奇特,我好像在苗疆哪本古籍上看到过……”

申小甲转过身来,指着自己的鼻子,羞涩地笑道,“我先前都说了是我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自然这位神医也是我……这种针法也是我那个室友老曲教我的,他以前在一个医馆里当过学徒。”

花绯淡淡地哦了一句,正欲道谢一声,突地反应过来,立马捏起拳头砸向申小甲,面色青红交加道,“你给我医治的?那你还说啥子没看到……啊啊!瓜娃子!臭流氓!我要杀了你!”

申小甲迅即闪身躲避,溜到破烂瓦房门口,指着花绯因为一时激动而震开的胸口黑纹布衣,砸吧一下嘴巴道,“还能站起来打人,那就说明没有大碍……多休息,动作别太大,小心震裂伤口。我还有事,先去忙了,现在城里乱,别乱跑,下次不一定有这么好的运气能碰见我这般妙手仁心的神医了……有缘再会!”

花绯冲着门口羞愤地大骂几句瓜娃子,待到申小甲的背影彻底消失,又一脸失望地瘫坐在地上,双颊绯红,嘟着嘴道。“瓜娃子……就算你这次救了我,本姑奶奶还是跟你势不两立……要想我不找你的麻烦,除非略略略……哼!”

第一百五十三章 书山有路勤为径 “哼的意思我大概懂一点,这略略略又是什么意思?”申小甲站在破烂瓦房外某个花绯看不见的角落里,侧耳偷听了几句,摇着头笑了笑,正打算赶往南城门,去查看一下那边的情景,却忽地瞥见了院子外的一间商铺屋顶上有一衫蓝衣迎风猎猎。

这件蓝衣跟闻人不语身上那件低调奢华的蓝衣不同,上面满是岁月撕扯的痕迹,虽然破旧,却又极其整洁,给人感觉非常的舒服亲和,低廉却不低贱。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因而穿着这件蓝衣的中年书生也给人一种非常容易亲近的错觉。

申小甲见中年书生一直笑眯眯地盯着自己,歪着脑袋道,“我有这么好看的吗?”

中年书生一阵干呕,然而并没有吐出什么来,既没有吐出吃进去的东西,也没有吐出什么话,只是长长地打了一个酒嗝。

申小甲抠了抠脑门,瞥了一眼身后的破烂瓦房,而后轻身一跃,翻到院墙外,拍了拍身上灰尘,淡淡道,“你是个哑巴?你不该是个哑巴啊?”

中年书生表情怪异地看着申小甲,仍旧什么话都没有说。

“来了又不说话,几个意思啊?”申小甲右手轻轻地按在火刀刀把上,一脸警惕道,“只有女人才喜欢让人猜,你看上去挺粗糙的,应该爷们儿点,有什么就直说!”

中年书生并不在意申小甲话中的含沙射影,嘴角始终挂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就那么站在房顶上,犹如一个慈祥的长辈望着自家出息的子侄,眼神中满是欣慰。

“呐,你再不说话,我可就直接走了啊……”申小甲试探性地向前跨出一步,见蓝衣中年人没有什么反应,速即加快步伐,淡淡道,“既然你没意见,那我就真的走了哦……对了,看你的样子不像是个坏人,好心提醒你一句,院子里有个凶恶的丑八怪,你可千万别冒冒失失跑进去,那丑八怪啊……吃人不吐骨头哩!”

中年书生意味难明地笑了笑,静静地看着申小甲闷着头匆匆走向小巷外。

申小甲看着距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的巷口,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压下激动之情,潇洒地甩了甩额头的刘海,扭头瞥了一眼中年书生,冷笑一声,正值无限得意之时……

再回头,却是砰地一声撞在什么东西上,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下一刻整个身子便被一股无形劲气震飞,跌落在地上。

申小甲揉了揉了有些微微发红的额头,再度来到巷口,伸出右手轻轻推向方才无形劲气荡出的地方,只见无数密密麻麻的金色文字陡然显现,整齐地垒成小山,严丝无缝地嵌在巷口,挡住去路。

噌地一声,申小甲当机立断拔出火刀,一边提防着中年书生突然发起袭击,一边运起内经,凝出一刀寒月,猛地劈向金色文字小山。

噗!金色文字小山瞬时在寒月刀光下碎成无数细渣。

申小甲轻蔑地笑了笑,再度向前跨出一步,满脸傲然。

可还没等申小甲的右脚落在巷口外,那些碎成细渣的金色文字忽而飘回巷口,重新聚拢,再度化为一个个完整无缺的金色文字,堆成一座灿灿发光的金色小山。

在金色小山凝成的刹那,一股比先前更加猛烈的无形劲气荡出,将申小甲弹飞得更远了一些,几乎快要回到破烂瓦房所在得那座院子门口。

申小甲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强忍着浑身的酸痛,深吸一口气,瞬身又一次闪到巷口,双手紧握火刀刀把,左眼亮出一弯寒月,右眼现出一面霜江,周身劲气滚滚,紧咬牙关,右脚一扭,怒劈而下。

火刀在下落过程中,刀锋迅疾地一分为九,而后又快速地合为一刀,犀利无比地劈向那座金色小山。

噗!金色小山速即再次碎裂,化为无尽齑粉,飘飘洒洒。

这一次,申小甲并没有急于向前踏出那一步,而是沉闷地看着那些飘扬的金粉重新凝聚,结成更为坚硬的金色小山。

待到一切又恢复如初之后,申小甲望了一眼屋顶上仍旧不愿开口说话的中年书生,默默地退后几步,随即快步冲向金色小山,在奔行过程中火刀上的刀意散去,凝出极为纯粹的霜江剑意。

行至半途,猛然跃起,举起火刀,笔直地刺向金色小山,宛若一道从天边划过的彗星。

霜江剑第一式,千山鸟飞绝!

毫无意外,金色小山又一次轻飘飘地碎裂,飞快地重聚,且比之前的光芒更盛了几分。

于是,又有一剑在小巷亮起,这一次是密密的剑气斩向金色小山……霜江第二式,万径人踪灭!

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

片刻之后,又有剑光裂透金色小山,但金色小山眨眼间又恢复如初。

申小甲和中年书生都没有说话,一个固执地劈山,一个沉默地欣赏。

一开始,申小甲还会保留几分气力,以应对金色小山恢复后的无形劲气,不至于被震飞出去。

数十次之后,竟是索性毫不保留地挥舞火刀劈砍金色小山,一丝内力也不保留,换来的自然是一次次重重地摔飞。

从霜江剑意,转换为寒月九刀,随后又再度化出霜江,周而复始,连绵不绝。

可离奇的是,申小甲并没有因此沮丧,反而愈加斗志昂扬。

身体里的内力也是随者每一次的进攻,恢复的速度越来越快。无数次重复后,内力竟如源源不断的江河,在申小甲的体内奔涌不息。

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申小甲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浑身的酸痛感也越来越强烈。昨晚东奔西走一夜,今晨又屡遭变故,没有一丝喘息的机会,申小甲感觉自己已经达到了极限,只是那奔涌的内力还不肯罢休,又一次提着火刀斩向金色小山。

摔倒,再爬起,然后继续摔倒,继续举刀横冲直撞。

渐渐地,霜江剑意和寒月刀气竟是凝为一体,再无三七分的隔阂,浑然天成。

申小甲盯着那道厚厚的金色小山,强提一口气,眼底一抹决然闪过,磨出鲜血的双手紧握着火刀,就像那把火刀已经和双手长在一起似的。

低吼一声,抖擞了最后几丝精神,申小甲将全身所有的内力疯狂地聚向火刀,幻出一把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光刃,猛然地劈碎金色小山上。

就在金色小山又要恢复如初的时候,光刃突地炸开,裂出无数把米粒大小的刀刃,裹挟着裂碎成渣的金色文字飞散而去。

自此,巷口再无阻碍,申小甲拖着沉重的步子踏出小巷,膝盖一软,身子一沉,直挺挺地栽倒下去,在将要倒地的一刹,速即将火刀插入地面,单膝跪地,拄着火刀,强撑着身体,即便双腿抖如筛糠,亦是屹立不倒。

中年书生身形一闪,从屋顶上骤然消失,突兀地出现在申小甲面前,赞赏地点点头道,“好……很好……非常好!书山有路勤为径,你已经领悟到世上最厉害的天赋了!”

申小甲艰难地抬起头,直视着中年书生的眼睛道,“小爷早就知道自己天赋异禀了,何需你多言!”

“但这傲气着实还要再磨一磨,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小爷我又不想做君子……磨个棒槌!就算是个棒槌,天天这么磨,也会铁杵磨成针。”

“那你想做什么?君王?”

“打住!我不想!别胡说!我只想做一个闲散人,做我媳妇的丈夫,做我未来孩子的父亲,做我自己!”

中年书生眼神忽地黯然了几分,轻叹一声,认真地盯着申小甲道,“但你已经成为了一些人的死敌,一些人的眼中钉,还有一些人想要拉拢利用的棋子,你想要的东西估计很难得到。”

申小甲嗤笑一声,直起身子,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面色苍白道,“小爷我就喜欢迎难而上,不管前面有什么东西阻拦,一刀砍了便是!”

“你从九命猫神那里沾染的江湖气太重了,这样很不好。”

“哪里不好了……我以前最喜欢看一部电影,名字叫笑傲江湖,里面有一首诗,让我每每听到的时候都激情澎湃,比你们儒家很多人的屁话好上百倍不止……”

“噢?可以分享一下吗?”

“当然可以!听好了……”申小甲将火刀放回后背刀鞘,一展红衫后摆,鼻孔朝天道,“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中年书生仔细回味一番,频频点头道,“有点意思,确实很能催发江湖中人的豪情壮志……”话锋一转,面色一肃,“但你别忘了你自己是谁,你这辈子都注定当不了一个真正的江湖人!”

“我当然清楚自己是谁,我也很清楚你是谁。但有一点,这路在我的脚下,想要往哪走,想要怎么走,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小爷我自己说了算!”

“你喜欢江湖,那你也应该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九命猫神就是例子,就算躲得再远,也逃不出江湖的宿命。”

“省省吧,”申小甲嘴角噙着冷冷的笑意,“有句话叫……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小爷我带着媳妇找一个没人的地方不就得了,看谁还能找得到我,看谁还能干预我的私生活!”

“跟我年轻时候的想法一样,很傻很天真……”中年书生呵呵一笑,兴致索然地伸了一个懒腰,右脚一蹬地面,飘向另一侧屋顶,身影缓缓地在风中消散,只留下一道飘渺的声音,“我在京都等你,到时候希望你能有一个相对成熟的未来规划,勇敢地挑起那份属于你的责任!”

申小甲望向空空的屋顶,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忽地注意到中年书生先前站立的地方有一滴鲜红的血液,皱了皱眉,“合着你是打架打输了,拿小爷我出气啊……”冷哼一声,转身奔向南城门,“父债子偿!打不过你……我这口气只好出在你徒弟身上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那一年,我也十八岁 白马关南城门,断壁残垣,黑烟冲天,唐国的飞熊力士、烈阳军、白凤营分列三方军阵,乌泱泱地压向城门洞子。

烈阳军后方,李昭烈瞄了一眼大军最前方的李天莽和石娘子,对一名身穿蓝纹戏袍的女子招了招手,轻声道,“韩曼,消息属实吗?”

“绝对属实!”韩曼捋了捋蓝纹戏袍的袖袍,躬身回禀道,“带来消息的是大庆安乐郡主的仆从,如果是别人,还有可能是陷阱,但若是陈留王的女儿……呵呵,那传来的必定不会是假消息,因为她比咱们更想杀死那头龙?”

李昭烈眼珠子一转,表情玩味道,“她想让她爹坐上大庆那把龙椅?可即便是朱历死在这里,怎么也轮不到陈留王吧,人家可是有四个儿子……”

“朱历的大儿子如今在西边开疆扩土,想要立即回到京都争夺皇位不大可能。老二在儒家的三省书院读圣贤书,两耳不闻天下事……老三嘛,是个天生的痴傻,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坐上那把椅子。”

韩曼顿了一下,继续道,“老四就更可笑了,居然偷溜出京都,去当什么游侠儿!而陈留王就不一样了,论血统,他是朱历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两人不仅面貌相似,就连行事风格也无太多差异,所以一旦朱历出了事,那些大庆的朝臣首推的第一人选必定是陈留王。”

李昭烈大有深意地看了韩曼一眼,嘴角微微上扬道,“曼儿,你对大庆朝堂的了解得很是深刻嘛……”

韩曼面色一白,速即跪坐在地上,诚惶诚恐地解释道,“将军,您别误会,我只是经常和大庆的戏班子来往,听他们碎言碎语地讲过一些……”

“行了!”李昭烈打断韩曼的话,浑不在意地摆摆手道,“你怎么听来的这些不重要,只要那个郡主传来的消息是真的就足够了。待会儿等到李天莽支开石娘子,全军攻进城内之后,咱们偷偷溜走,剁掉朱历的脑袋就立马回转,再祸水东引,送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韩曼点头应诺一声,眼神复杂地看向军阵最前方的李天莽,喃喃道,“那就毕其功于此一役吧!”

李天莽手提紫金锤,胯下一匹披着重甲的乌黑河曲马,忽地像是生出感应一般看向烈阳军后方,想起昨夜和李昭烈暗中商议的场景,轻啐一口,低声骂了句,“呸!没卵蛋的孬种!”扭头看向一旁的牙官,面色冷峻地问道,“朱怀仁还没有进城吗?”

牙官立刻回禀道,“没有,半个时辰前镇北军大营燃起过炊烟,一道不多,一道也不少。”

“他是笃定老子不敢进城啊……”李天莽瞟了一眼白马关城头,又看了一眼在城下骂阵的偏将,不紧不慢道,“让那个憨货先回来吧,守城的大将史元典都不在城内,谁敢出来应战?傻不啦叽地还在那骂了半天,纯属浪费口舌!”

牙官干脆地应诺一声,对身后的一名副官使了个眼色,待其将那名偏将叫回之后,低声道,“大元帅!那咱们到底进不进去,就这么在这儿干耗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李天莽掏了掏耳朵,漫不经心地盯着城门洞子道,“女帝下了金令不让我们进去,你说我们要不要进去?”

“那大元帅想必是一定要进去了,只是那朱怀仁环伺在侧,恐怕会给咱们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如果螳螂足够狡猾,也足够脚滑,在黄雀来临之前就办完事情溜走了,那么黄雀也只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石娘子那边……”

“我会给她安排一个很恰当的任务,白凤营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

牙官顿时了然,嘿嘿笑道,“明白!属下知道该怎么做了……那些混进城内的大庆江湖人士还可以再使唤一番,物尽其用嘛!”

“去吧,别让我等太久!对了,说起江湖人士……”李天莽忽地又叫住那名牙官,沉声问道,“昨夜那名带着老弱病残逃出城的道士抓到了没有?”

牙官立时有些紧张起来,期期艾艾道,“还没有……那人武艺高超……”

“废物!”李天莽面色阴沉道,“八百多人围杀一个道士,不仅损失了数十名精兵,还让人跑了,你们都是饭桶吗!记住,我不想听借口,只要结果,下一次如果还不能带着那个道士的人头来见我,那你就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充数吧!”

牙官哆哆嗦嗦地应诺一句,而后火急火燎地调转马头,朝着飞熊军后方疾驰而去。

李天莽冷冷地瞟了一眼牙官的背影,扭头看向城门洞子后的白马关,盯着一名从城内门洞鬼鬼祟祟跑过去的乞丐,讥笑道,“连乞丐都当成探子调遣,也是有趣得很……”

那名乞丐回头一望,正好看见城外李天莽冰冷的目光,浑身激灵了一下,立刻加快脚步离开南城门,一溜烟跑进一座宅子里,慌里慌张地冲进一间厢房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坐在书案后的老叫花尖声尖气道,“爷!那李天莽又带着唐国将士杀来了,已经兵至南城门下,几十万大军啊,乌泱乌泱的,一眼都望不到头,咱赶紧溜吧!”

老叫花嗤笑一声,气定神闲拿起一杆毛笔,一边在一张空白圣旨上奋笔疾书,一边淡然道,“小柜子,你害怕是正常的,毕竟没种嘛……朕可和你不一样,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就这也想让朕退怯?那也太小看朕了!要不了多久,朕就要让那些唐国的小崽子知道什么叫做王者无敌,什么叫做勇者无畏!”

小柜子看了一眼泰然自若的老叫花,又看了一眼站在书案旁,眼观鼻,鼻观心的闻人不语,心中稍稍安定不少,咽了咽口水道,“爷……是不是镇北大将军那边有消息了,所以您才这么自信的?”

闻人不语嘴角微微上扬,抢先一步,替老叫花答道,“非也,镇北大将军那边毫无动静,圣上亦是懒得再派人前去询问……”

小柜子双眼一突,震惊地看着一脸轻松的老叫花和闻人不语,思索片刻,抿了抿嘴唇道,“那是骠骑大将军已然找到其他援军赶来了?”

闻人不语摇了摇头道,“史将军自打去了青山之后,便再无消息传来。纵然他走出青山,找到援军,再赶回来也需要数日,不会太快的。”

小柜子面色顿时变得煞白,瞪大眼睛道,“爷……那咱们还是赶紧跑吧,我知道西城门处有个狗洞可以钻出去……”

“钻狗洞的事不着急……纵然镇北大将军真的打算作壁上观,骠骑大将军一时也无法赶回,”老叫花抓起桌上的玉玺,仔细地盖在圣旨上,轻轻卷起圣旨,递交给闻人不语,不疾不徐道,“但朕还有一位将军在这白马关内!”

小柜子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大庆所有的封号将军,可仍旧没有对上号,好奇道,“爷,咱们家的大将军就那么几位,小的没在这儿没见着什么熟面孔啊……”

老叫花抚着胡须笑道,“欸!你其实也和他见了好几面了,还帮人家跑了腿的。”

“我还帮他跑过腿?”小柜子抠了抠脑门,细细回想一遍从皇宫出来的经历,一头雾水道,“我怎么不记得了,爷……您就别跟我打哑谜,到底是哪位大将军啊?”

“是朕刚赐封的血衣侯,”老叫花端起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口,缓缓吐出最后几个字,“武安将军,申小甲!”

“什么!”小柜子立时从地上惊跳起来,扯着嗓子叫喊道,“爷!您可不能开玩笑啊,那小子才十八岁啊!”

“朕没有开玩笑,他的年龄确实只有十八岁,但谁让朕看中的将军就只有十八岁呢!年龄不是问题,阅历不能说明实力,重要的是智慧和胆识。须知,那一年,我也十八岁……”老叫花放下茶杯,对闻人不语挥挥手道,“去吧,时势造英雄,去给咱们的少年英雄加了一个正规的名头,以王者之师吊民伐罪!”

第一百五十五章 我有一计 当闻人不语捧着圣旨走出大宅门的时候,申小甲恰好在前一刻从宅子的院墙旁匆匆跑过,一口气都不敢多歇地冲向南城门,他很想饱饱地睡上一觉,但现在更需要为城内的百姓争取一些时间。

昨夜他在和小芝、季步分头行动之后,救下了不少百姓,有些愿意出城去青山避难,有的则是只想留在白马关里,哪怕随时可能被炸飞或者被冲进城内的敌军砍掉脑袋,也不愿离开故土。

在申小甲看来,这是一种很愚蠢的固执,然而这世上却有一些死活不愿离开舒适区的人,即便外面比自己所待的地方好上千倍,也只想守着自己一方枯井,不愿意跳出去看一看。这里面还有一些是真的眷恋故土,还有一些是迷信白马关内的火神与佛祖,相信神佛会来搭救自己。

这些人不愿跟着来回往返青山与白马关的道痴离开,申小甲又不可能真的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死,只好让他们躲进自己之前在南城门处挖刨的坑洞里。

可原本他挖那些坑洞只是为了方便自己一行人应对突发情况,现在要安置城内上万的百姓,自然是不够的。

往祝国寺送去了一些,又往黑鳞蛟蛇以前安眠的地方藏起了一些,还是剩下许多无处可去的百姓。

眼下小芝和季步便是带着几百名青壮在城中另一处努力再刨出一些深坑,因而自己必须要想办法尽量拖住城外的几十万敌军。

李天莽再次兵临城下绝对是有备而来,绝对是打定主意要咬下白马关这块肉,毕竟这块肉是非常了不得的龙肉,那种吸引力是无与伦比的,女帝的金令如何能拦得住一颗想要建立不世功业的野心?

沉沉一叹,申小甲一想到要单刀独面几十万敌军就头痛得厉害,自己的任务比战国时纵横家张仪函谷关前分裂合纵联盟还要难以完成,这种难度简直是地狱级的,一不小心自己就会被几十万大军射成筛子,或者踩成一滩更护花的烂泥。

申小甲一边疾步前行,一边搜肠刮肚思索对策,不知不觉间已然身至南城门,透过城门洞子望了一眼威风凛凛的李天莽,以及整齐排列在李天莽身后,绵延近百里的唐国士兵,只觉得自己的小腿肚子已经开始有些颤抖,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脸颊,自己给自己打气道,“申小甲!你是最棒滴,不要怕,不要退缩,任何敌人都是纸老虎,你行滴!”

便在这时,不知从何处钻出一名浑身是血的白马军士兵,拄着一杆断裂的长矛,一瘸一拐地走向申小甲,满脸坚毅慨然,在申小甲身后站定之后,吐出一口浊气,昂首挺胸道,“白马军,飞柳营……赵兴国前来报道!任凭申小兄弟调遣!”

申小甲一怔,刚想要说点什么,却见又有一名脑袋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白布,手上提着一把缺缺洼洼钢刀的白马军士兵走了过来,随即又将话咽了回去,只是一脸肃容地看向那名士兵,挺直了身板。

那名头上缠着白布的白马军士兵踏步来到申小甲面前,用钢刀重重地拍了一下胸前铁甲,沉声喝道,“白马军,铁花营,伍长王大志前来报道!

“还有我!”一名独臂白马军士兵握着长枪,跨着一匹满身血痕的老黄马飞驰而来,在距离申小甲只余下三步距离的地方一勒缰绳,高声道,“白马军,骑兵营……贾彭越前来报道!”

“还有我!”

一名背负弓箭的白马军士兵从一棵路旁的柳树上跳了下来。

“还有我们!”

七八个身披重甲,手持大戟的白马军士兵互相搀扶着从街道阴影处走出。

陆陆续续,不断有白马军士兵从四处涌出,汇聚在申小甲身前,虽然遍体鳞伤,手中的武器大多也破破烂烂,但眼神却是异常明亮,斗志昂然。

最后一名独眼的白马军士兵拖着一串长长的染血钢刀走到申小甲面前,躬身抱拳道,“白马军,勇字营……全体报道!”

申小甲呆呆地看了那名独眼士兵片刻,眼眶不禁有些微微发红,拍了拍那名独眼士兵的肩膀,面色庄重道,“好兄弟!你们不愧胸前的这个勇字,没有给白马军丢脸……”扫了一眼其他士兵,认真地行了一个前世在影视剧里学到的军礼,“你们都是好样的,对得起身上的军装!白马军……威武!”

所有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学着申小甲的样子,做出那个古怪的军礼,齐声喝道,“将军威武!”

“呃,喊错了……我并不是将军,你们当中应该有见过我的,之前我曾在城门外帮兄弟们挖过坑……”申小甲轻咳一声,腼腆地笑道,“史将军是我三舅,而我自己只是个无名之辈,一个想要和大家并肩奋战,痛斩敌寇的无名小子。”

“既然你是史将军的子侄,现今他又不在这里,子承父业,你便是将军……”一名白马军士兵眼神狂热地盯着申小甲,掷地有声道,“而且,昨日申小兄弟你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在我蒋大海的心里,你就是将军!左右我这条命也是你救的,愿意为你慷慨赴死一回!”

“我们也是!愿为申小兄弟赴死!”其余士兵亦是齐声喝了一句,满脸决然。

申小甲看着面前的这些白马军士兵,一时有些动容起来,终于明白了高兴最后那几句话的含义,终于明白了白马军三个字的荣耀,深呼吸一次,不再矫情,朗声道,“好!那小子我就不客气了,在我三舅回来之前,便暂代骠骑大将军一职……”

却也在此时,一道懒懒的声音在人群之后响起,“不行!我反对!”

霎时间,所有士兵都皱起眉头,齐刷刷地看向声音来源处,满脸怒容盯着那一袭蓝衣。

申小甲盯着缓步走向自己的闻人不语,表情玩味道,“闻人军师,你舍得从乌龟壳里爬出来了啊,正好我有笔账想找你算一算呢……”

“我又没欠你人情,算什么账……”闻人不语不咸不淡道,“而且眼下这情况,即便是有私人恩怨也应暂且放在一边,战事才是最紧要的。”

“很有道理……”申小甲点了点头,淡然道,“那么,撇开私人恩怨,你方才反对我暂代我三舅的骠骑大将军是出于什么原因呢?现在这白马关群龙无首,急需有个人来统筹大局,莫非闻人军师有更好的人选?”

一名白马军士兵冷哼一声,眼神鄙夷地看了闻人不语一眼,阴阳怪气道,“肯定是他想自己当这个暂代将军……不管别人怎么想啊,我李铁柱第一个不服!”

“我也不服!危难关头不见踪影,现在暂时安稳了又跑出来争官帽子……呸,不要脸!”

“就是!要老子听这种人的指挥,老子还不如直接自己抹脖子来得痛快,谁知道什么时候被这家伙卖给唐国贼寇,换取功名利禄,富贵荣华!”

所有白马关士兵俱是神情激愤地直抒胸臆,丝毫不给闻人不语的面子。

闻人不语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干咳一声,面色平静道,“诸位想岔了,闻人乃一介书生而已,怎敢觊觎将军一职!”侧脸看向申小甲,高举手中的圣旨,“我之所以反对你暂代骠骑大将军一职,是因为我这里有更好的安排……月城申小甲,上前听旨!”

申小甲顿时一愣,指着自己鼻子,对着闻人不语眨了眨眼睛,纳闷道,“给我的圣旨?”

闻人不语缓缓地点了点头,朝地上努努嘴,示意申小甲跪下听旨。

申小甲扫了一眼刚才还铁骨铮铮,此刻却已默默跪下的白马关士兵,面皮抽搐一下,不情不愿地单膝跪地,嘟囔道,“小爷我这辈子除了跟我媳妇单膝下跪,还没给别人跪过,男儿膝下有黄金啊……”

闻人不语白了申小甲一眼,清了清嗓子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月城申小甲,聪慧过人,屡破奇案,更忠勇刚毅,危难之际救黎民百姓于水火,朕心甚慰……先帝曾有言,大庆聘任官员,当以唯才是举,不拘一格。故此,特赐申小甲血炼红甲一副,封武安将军,爵血衣侯!望卿再接再厉,率白马关众将士奋勇杀敌,捍卫我大庆山河,护佑我大庆百姓,钦此!”

申小甲听闻人不语念完圣旨之后,面色一滞,震撼不已道,“这就拜将封侯了?通常不是应该快要大结局才会加官进爵,然后鸟尽弓藏,一命呜呼吗……进度也拉得太快了吧!”

闻人不语没听清申小甲的嘀咕,皱了皱眉道,“还不快快接旨?难道你想抗旨不尊!”

申小甲瞥见闻人不语那陡然冰寒的眼神,立马上前接过圣旨,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谢圣上隆恩……”而后快速从地上跳起来,拿着圣旨左瞅瞅,右看看,啧啧叹道,“没想到我也有当将军的一天,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啊!对了,那什么血炼红甲在何处,值钱吗?”

闻人不语冷笑一声,“大闵的皇子做了大庆的将军,你的祖坟确实要冒烟了!血炼红甲已送至军营中,就算不值钱,你也不能扔,就算再值钱,你也不能卖……”指了指城外黑压压的唐军,正色道,“武安将军,贼寇已然摩拳擦掌,随时可能攻入城内,不知道将军可有什么退敌之策?”

申小甲嘿嘿一笑,攀着闻人不语的肩膀,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红衫,又指了一下闻人不语身上的蓝衣,一脸羞涩道,“自古红蓝出CP,我是将军,你是军师,咱俩现在可是一对儿了,别想把责任都推给我!”

“我没有龙阳之好,也没有断袖之癖……”闻人不语拍开申小甲的手,面无表情道,“不过,我这里确实有一计,或许能扭转战局……”

“巧了不是,我这里也有一计,”申小甲嘴角微微上扬道,“但在这之前,我需要好好睡一觉,你能不能先帮我拖延一下时间,办法我都帮你想好了……”

闻人不语斜眼看向申小甲道,“什么办法?”

申小甲凑到闻人不语耳边,轻语几句,扬了扬眉道,“怎么样?你是儒家的高材生,做这种事应该驾轻就熟吧!”

“或可勉力一试!”闻人不语缓步走到城门洞子前,泰然自若道,“你安心地带着这些士兵去营地里休整一会儿吧……一个时辰内,李天莽不会攻进来!”

第一百五十六章 响鼓四通,侠情万种 人来,人往。

南城门外,一队周身染血的白凤营女兵纵马而来,在石娘子面前勒马急停,匆匆汇报了几句,而后石娘子便高喝一声,调转马头,带着白凤营所有士兵浩浩荡荡地离去。

顷刻间,南城门外空出了一大片空地。

南城门内,一群手无寸铁的百姓结队而来,在城门洞口前心惊胆颤地伸长脖子向外张望,而后申小甲便带着所有的白马军士兵快步离开,前往营地休整,顺带更换手中那些破烂的武器。

顿时,手无寸铁的百姓心里便空出了一大块,空落落的,很不踏实。

好在他们的前面还有一个人,一个气度不凡的读书人。

闻人不语回头对百姓们挤出一张和煦的笑容,温言抚慰几句,拍着胸脯保证会让他们毫发无损地走到青山,城外的那些唐国恶贼不仅不敢对他们做出什么凶残的事情,甚至还有可能派兵护送他们到青山前。

百姓们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闻人不语,以为这孩子可能是被城外的唐军打坏了脑袋,净说些疯话。

闻人不语似乎早就料到百姓不会相信自己一般,就像他刚听申小甲说完之后的内心想法一样,可细想一番,却觉得申小甲的办法是最好的办法。

洒然一笑,闻人不语在众人惊悚的目光中背负双手走出了城门,在无边无际的黑甲海洋前站定,轻轻地掸了掸身上的蓝衣,姿势标准地对李天莽行了一个躬身礼,语气谦和道,“头前的可是唐国奋威大元帅李天莽?”

李天莽并不答话,眉头一皱,轻轻地挥了挥手。

随后,便由数万枝飞箭密密地笼罩在闻人不语头顶上。

闻人不语眼皮一跳,虽然申小甲早就有言在先,他亦是有了一些心理准备,知道对面的李天莽是个莽夫,按照申小甲的原话说,是一切以结果为导向的莽夫,阴险狡诈,卑鄙无耻……但还是被突发而至的箭雨惊出一身冷汗,他没想到李天莽竟如此果决。

迅即闪身缩进城门洞子,闻人不语故作淡定地看着那一片箭雨落下,甚至还扭头对身后惊叫连连的百姓微微地笑了笑。

箭雨落尽时,闻人不语的身影又一次出现在城外,站在倒塌的城门木板上,再次对李天莽躬身行礼道,“学生闻人不语,乃小圣贤庄顾顾……顾先生的弟子!”

闻人不语自然没有口吃的毛病,之所以听上去让人觉得犯了口吃,是因为他的头上又飞来了一片黑雨,无数飞箭组成的黑雨。

于是,他又一次缩回城门洞子里,执着地在风中补全了后面的话语。

咄咄咄!

黑色的箭矢击打在闻人不语脚下的城门木板上,挨挨挤挤,没有一丝空隙。

闻人不语瞬身一闪,来到李天莽面前,破口大骂道,“你个无礼无耻无德的莽夫,君子动口不动手懂不懂?本公子话都没有说完,你居然就一顿乱射,唐国的人都是这么对待儒生士子的吗?”

李天莽丝毫不在意闻人不语的辱骂,因为比那更难听的话他都听过,倒是闻人不语后面那句话却让他不得不在意。

天下最让人放心、最让人喜爱的人才便是士子,最难缠、最让掌权者痛恨的人才也是士子。

武夫可以马上得天下,却不会马下治天下。历经了大闵不断征伐的岁月,如今不论是大庆的天下,还是唐国的天下,甚至于一些占山为王的弹丸小国之天下,所急需的都不是造作的武夫,而是拥有细水流长手段的士子。

而天下所有的士子都敬仰小圣贤庄,就像武将崇拜关二爷一般。

一言出,天下士子尽皆影从,这便是小圣贤庄的地位。

拧着眉毛看了闻人不语片刻,李天莽干笑一声,拱了拱手道,“方才距离太远没看清,我还以为是那狗贼申小甲呢,没想到竟是锦绣榜十二的闻人先生,失敬失敬!”

闻人不语指了指身后地面上密密麻麻的箭矢,冷笑道,“原来李大元帅的失敬就是用箭矢聊表敬意,闻人学到了……”

李天莽面色尴尬地笑了笑,转移话题道,“都是误会嘛……不知先生有何事教我?”

“教这个字不敢当,”闻人不语双手背负身后,淡淡道,“我只是想来和你简单地聊两句,希望你能稍微克制一下你的好战之心,耐心地听我把话说完。”

“好好好……先生请说!”

“把你大锤子从我头顶上挪开,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此刻,我就是那个使!”

“是是是……那么先生到底有什么话想要跟我说呢,可别学那个申狗贼废话连篇,您是小圣贤庄的人,得庄重!”

“主要有以下几点,我先简要地说一个概括,两军交战是应该注意的最关键的问题是什么?”

李天莽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闻人不语欣慰地点了点头道,“你能诚实地说出不知道,是一种很智慧的表现,值得表扬!”

“表扬的事情以后再说,闻人先生……咱们还是说回正题吧,什么是两军交战最关键的问题,还请不吝赐教!”

“这个两军交战的关键问题嘛,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只要你明白了问题的关键,就能明白两军交战的关键问题……天莽大元帅,你明白了吗?”

李天莽一脸茫然地挠了挠头道,“不是很明白。”

闻人不语摇头叹息一声,慢条斯理道,“那我就细细地讲一讲这个问题的关键,主要啊,有以下三大点,我们先来讲一讲第一个大点,这第一个大点拢共有三个小点,第一个小点是关键的关键所在……”

一个时辰后,李天莽听得头昏脑胀,烦躁地抓了抓头上的散发,打断闻人不语的第二个大点的第三小点的第一个关键所在的第三个问题,摇晃几下装满问题关键和关键问题的脑袋,面色铁青道,“够了!闻人先生,你能不能说得直接明白一点,再这样说下去天就要黑了……你这般做派,我怎么觉着有些熟悉?”

“读书人都爱这般讲道理,你觉得熟悉不奇怪,”闻人不语重重地咳嗽两声,面不改色道,“好了,既然你不想接受我的教诲,那便作罢……我说得直白点,不论是唐国,还是我大庆,最看重的是两样东西,土地和百姓。所以,两军交战的主要目标也是这两样东西,对不对?”

李天莽深以为然点了点头,瞟了一眼城门洞口的百姓,恍然大悟道,“闻人先生是为了那些百姓而来?”

“非也,我是为了你而来。”

“我?这是什么意思?”

“别想岔了,我对你没意思……我是为了不让你背上一个愚蠢的千古骂名而来。”

“什么样的愚蠢骂名?”

“滥杀无辜百姓的骂名,一场战役下来只拿到一块无用土地的愚蠢。”

“懂了,先生是想让我放走那些百姓?可若是朱历混在其中怎么办?”

“果然你是为了他而来……我敢用小圣贤庄的名声保证,这一批的百姓之中没有大庆天子。当然了,你也可以不相信,随意射杀他们,到时候我会叫上小圣贤庄所有弟子……来跟你讲讲道理,让你能痛改前非,迷途知返!”

“信!”李天莽一想到有一大群不能打杀的士子成天围着自己嗡嗡嗡,立时脑瓜子就有些莫名的疼痛,哈哈一笑,爽朗道,“先生都以小圣贤庄的名声作保了,天莽怎敢不信?先生,请叫那些无辜的百姓们出来吧,我会派人护送他们前往青山,远离战场,以彰显我唐国亦是有仁者之心,欢迎天下士子到唐国游历!”

闻人不语想要伸手拍拍李天莽的肩膀,却因为对方坐在马背上始终够不着,只好悻悻地拍了拍马的脑袋,“不错不错,驴子可教!”而后朝白马关内的百姓招了招手,大声高喊道,“乡亲们,都出来吧,谈妥了!”

正当那些百姓像一群畏畏缩缩的鸭子慢慢挪步走出白马关的时候,城内某个军营帐篷中,经过短暂休憩的申小甲猛地睁开双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撑起身子,朝着帐篷外大喝一声,“擂鼓!”

话语一落,帐篷外传来一阵响彻九霄的鼓声!

一通鼓响,炊烟起,战饭造!

二通鼓响,血炼红甲紧战袍!

三通鼓响,火刀出鞘,枪尖指天!

四通鼓响,白马飞踏离营,蹄声连绵无尽!

第一百五十七章 我要单挑你们一群! 一马当先,万马紧紧跟随。

身披血炼红甲的申小甲回头望了一眼自己身后的一万银枪白马,生出一种天下大可去得的豪情,看向前方的南城门,高举火刀,大喝一声,“犯我大庆者,必诛之!”

一万银枪白马齐声喝道,“将军威武!”

申小甲在距离城门洞子仅余数步的地方急勒缰绳,白马前蹄高抬半空,马嘶停歇之后,高喊道,“欺我妻儿亲友者,必诛之!”

一万白马亦是急停下来,齐齐喊出三个字,“杀!杀!杀!”

申小甲挥舞几下火刀,斜眼看向城外的敌军,深吸一口气,大吼道,“赳赳白马,护我河山,血不流干,誓不休战!白马军……永胜!”

一万白马骑兵高举长枪,高喝道,“将军必胜!”

最后一个胜字落下时,身穿雁翎甲的季步骑着一匹老黄马疾驰而来,在申小甲面前稳稳停下,洒然笑道,“去搞了一点装备,来迟些许!”

申小甲打量季步身上的雁翎甲一眼,啧啧叹道,“你这套铠甲有些年头了啊,还能用吗?”

“一直藏在城里的铁匠铺里,老铁帮我打理得好好的,”季步重重地拍了拍胸前的铠甲,自信满满道,“比少主你身上那套血甲还要结实,刀斧难进!”

申小甲瘪了瘪嘴,瞟了一眼城外,刻意压低声音道,“小芝那边准备得怎么样?”

季步轻声答道,“一切已经就绪,就看少主如何表演了……”朝着城头努了努嘴,耸耸鼻子,“那上面的东西也准备好了,城内所有能握刀的步卒都已经藏在那儿,我还又从城内的百姓中筛选了几千名青壮分派到其他三方城门……”

“如此便好,待会儿我先一个人出去演出好戏,而后你才可带着这一万骑兵杀出城门,”申小甲忽然正色道,“不管我的计策有没有奏效,你都不能独自提前出来营救,明白吗?”

季步满脸担忧道,“少主,要不还是我去做这个饵吧……说句实在话,我们没必要为大庆抛头颅,洒热血……”

“有些事不得不做……”申小甲喟然道,“你要记住,我们这一战不是为大庆打的,我们是为那些藏在坑洞里、躲进青山中的百姓而战,一如当初你为大闵作战时,保护的都是身后的百姓!”

季步认真地看了申小甲片刻,右手握拳,用力地捶击在自己心口位置,沉声吐出一个字,“诺!”

申小甲扭头看向身后的一万银枪白马,面色淡然地笑道,“兄弟们!小爷我马上就要出去和贼寇大战三百回合了,你们且先静待时机……”

“我的最后一道命令,如果待会儿你们看到我被贼寇团团围住,不要冲出城门营救!”

“如果你们看到我被敌方元帅打落马下,不要自乱阵脚,一切都听季步副将的号令!”

“如果你们看到我被贼人砍掉头颅,不要停止厮杀,用你们手中长枪刺穿那些侵略者的身体,用腰间的钢刀剁碎那些王八蛋的脑袋!”

申小甲一挥火刀,刀身立时溢满霜寒的月光,活动几下脖子道,“告诉我,你们能做到吗?”

一万银枪白马握着长枪狠狠地剁了一下地面,沉沉应和道,“诺!”

申小甲哈哈一笑,不再多言,用火刀轻拍一下马屁股,单刀匹马地冲出城门。

城门外,李天莽目送最后一队百姓离开唐军所在之地,脸上写满了苦涩与无奈,他原本以为放一群百姓离开白马关要不了多少时间,谁知道起头那十几人只是开始,后续接连不断有手无寸铁的百姓走出城门,络绎不绝。

一开始,这些人还对城外的唐军有几分畏惧,目光躲躲闪闪,步子小心翼翼,能走多快就尽量走多快。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逃难百姓的态度慢慢发生了转变,一些人开始偷偷打量唐军,低声与伙伴议论。

紧接着,便有人光明正大地指指点点,更有甚者指着李天莽的鼻子,口吐各种特别的问候关怀。

直至最后一大群乞丐从城内涌出来的时候,为首的老叫花居然大摇大摆地从李天莽身前走了一遭,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而后潇洒地甩头离去。

李天莽强压下心中的火气,挤出一张难看的笑容,侧脸看向闻人不语道,“闻人先生,这下总该没什么无辜可怜又无助的百姓了吧?”

闻人不语瞥了一眼远处城门洞子里纵马而来的红甲短发少年,对李天莽躬身行了一个礼,嘴角微微上扬道,“这回真没有了,就连我七舅姥爷的大表哥都已经离开了,我已再无牵挂……多谢奋威大元帅成全!”

“你七舅姥爷的大表哥?”

“就是刚刚那个从您面前路过,还吐了一口浓痰的老叫花……他没读过什么圣贤书,以前是个放牛娃,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大元帅海涵!”

“客气客气,只要先生以后能让小圣贤庄的弟子多多到我唐国游历,今日这点小恩小惠不值一提!”

“一定一定……我的任务已经完成,该回去复命了!大元帅,咱们有缘再见,告辞!”闻人不语抱拳道别一句,转身朝着城门走去,在与申小甲错身而过的瞬间,淡淡吐出几个字,“交给你了!”

申小甲和闻人不语对视一眼,注意到闻人不语的后背衣衫已然湿透,点点头道,“辛苦你了……等下去城头看戏吧!”

闻人不语深深地看了申小甲一眼,而后瞬身闪进了城门内,扫视一番蓄势待发的季步和一万白马骑兵,几个呼吸的时间便登上了城头,在光着脚丫坐在城墙上的小芝旁站定,盯着下方一骑绝尘的申小甲,表情玩味道,“看样子李天莽今日应该是攻不进来了……是吧,小芝公主?”

“你才是公猪!”小芝双手捧着脸颊,嘟着嘴道,“我只是小芝,天字杀手榜第四的小芝!我爷爷也是天字杀手榜第四,他还有一个布庄,等着我回去继承呢……”

“当年宣武门兵变,圣上无暇他顾,这才致使您流落民间,但您的血脉注定了那个布庄不可能属于您……”闻人不语恭敬地向小芝行了一个礼,面色庄重道,“从今日开始,您只能有一个爷爷了,那便是大庆开国皇帝,太祖朱远长!”

小芝面色登时一寒,冷冷地盯着闻人不语道,“你们打算对我爷爷做什么?”

“这要取决于您怎么做,”闻人不语直起身子,看向远处的青山,漠然道,“圣上这次出来有两个目的,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带你回去,若是他没有达成心愿,做出什么事都有可能。”

小芝蛾眉一蹙,双手袖口处陡然蜿蜒出无数根透明丝线,却又在闻人不语身前骤然停了下来,迅速缩回衣袖之中,满脸忧愁地叹了一口气,心事重重地盯着下方将将行至敌军阵前的申小甲,咬了咬嘴唇,眼眶微红道,“我还想多看他一会儿,可以吗?”

闻人不语幽幽一叹,躬身道,“当然可以……您可以一直看他看到白马关战事休止,那时您便要必须随圣上返回京都了。”

“那应该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做很多事情。”

“时光如白驹过隙……他的胯下也有一匹白驹,所以这场战事应该不会持续太久,您想做什么就要趁早……”

小芝痴痴地看着下方的那个红甲少年,两只小脚丫子在城墙上荡来荡去,就像那一日她坐在树枝上和申小甲初见时一样,双眸之中秋波荡漾,只不过这一次眼底渐渐地腾起了团团水雾。

却也在此时,申小甲回头望了一眼城头,见上面的观众已然就位,抖擞了一下精神,将火刀扛在肩上,懒懒地盯着李天莽,歪斜着嘴巴笑道,“来将速速报上名号,小爷刀下不斩无名之鬼!”

李天莽拧着眉毛,伸长脖子看向身穿血炼红甲的申小甲,表情怪异道,“咱俩昨天不是刚打过吗?这就不记得了,我就说你的脑子肯定有病……换了一个马甲,居然就不认人了,这不是痴呆吗!”

“今天的我已经不是昨日的我了,每一天我都在进步,都在变化,日新月异……”申小甲清了清嗓子,斜睥李天莽一眼,不紧不慢道,“兀那贼将!快快与本将军通报姓名!”

李天莽听到申小甲那句话中的本将军三个字,顿时恍然,砸吧一下嘴巴,掏了掏耳朵道,“吾乃唐国奋威大元帅李天莽,汝是何许人也?”

“不错不错,挺上道的!”申小甲大笑几声,鼻孔朝天道,“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那小爷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吾乃大庆武安将军,血衣侯,申小甲是也!”

“典型的骑脸装逼啊……”李天莽翻了一个白眼道,“这会儿已经过了午时,你这午安将军不管事了,还一个人跑出来作甚?不怕被我唐国的儿郎们砍成烂肉包饺子吗!”

申小甲呵呵一笑,一挥火刀,凌厉的刀气在地上劈出一道长且深的裂痕,伸出手指,从唐军面上一扫而过,最后停在李天莽脸上,傲然道,“小爷我出来自然是要打架的……本将军要一个人单挑你们一群!无胆鼠辈们,可敢应战!”

第一百五十八章 当头棒喝,雷霆万钧 “单挑我们一群……那小子是不是脑子坏掉了,他有数过我们这儿有多少人吗?”一个飞熊力士轻轻撞了一下旁边战友的肩膀,瓮声瓮气道。

“那个小子就是喜欢装逼,昨天也是他……骑着一条又粗又大的棒老二,风骚得很!”另一个飞熊力士撇撇嘴,脸上写满了不爽。

“你们都别动手啊,让老子一斧头砍死那个王八蛋……我家小弟就是死在他那把破刀之下,今年才25岁,连媳妇都没有,还是个孩子啊!”又有一名飞熊力士忿忿地盯着申小甲,双眼通红。

“得了吧,你家小弟三年前就25了,长得比狗熊还高还壮!前些日子我还看见他拉着何二牛的妹妹钻进了野林子,嘿嘿嘿……我趴着小沟里听了许久,确实生猛啊!这是一个孩子能干出来的?少他娘瞎扯!”

“什么时候?何二牛那妹妹长得跟牛一样,也能见人?他个小混蛋这么饥不择食吗?简直是污染我老王家的血脉!”

“什么!你家小弟跟我妹妹钻进了野林子?王八蛋,老子要砍死那混蛋,我妹妹今年才18啊!大了整整十岁……差着辈儿呢!”

“省省吧,你没听他说吗,他家小弟昨夜已经被那个穿红甲的骚包砍死了,你妹妹啊……成寡妇咯!”

“那就只好砍死那个穿红甲的骚包为我妹夫报仇雪恨了……诸位,可否让我先上,主要是不能让老王的小弟弟等太久!”

“没问题,都是自家兄弟,你的妹妹就是我们的妹妹,让咱们的妹妹年纪轻轻地就要守寡,太过分了!我张圈蛋第一个不答应……老王,你答应吗?”

“我肯定不答应啊!我家小弟弟是你的妹夫,算起来我也应该叫你一声小舅子……小舅子!我跟你一起上吧,咱们一起为小弟弟和妹妹报了这血仇,出了这口恶气!”

“好!我也跟你们一起上……何二牛的姑姑是我四姨父的堂姐的亲妹妹,按辈分,你们都该叫我张圈蛋一声小叔,咱们理应一起冲上去为小弟弟报仇,让他能在九泉之下安心!”

“还有我!我爷爷的侄子的堂弟的表叔和张圈蛋是亲兄弟……”

“还有我!”

“还有我们……”

片刻之后,数百名飞熊力士向前跨出一步,惦着手里的铁斧,冷冷地盯着不远处端坐白马上的申小甲,齐声道,“想单挑我们一群?满足你!正好我们也要为小弟弟讨回血债!”

申小甲皱了皱眉,不知道这些人说的小弟弟是什么人,却也不开口询问,扫了一眼数百名飞熊力士,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不够!”

李天莽冷笑一声,活动了几下手臂,挥舞两下紫金锤,眼神冰寒道,“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对付你,根本不需要他们插手,我一只手就能捶死你!”

“真的吗?”申小甲眨眨眼睛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待会儿你要是用了两只手,那就是说话不算话的乌龟王八蛋!来吧,咱俩先来单练一会儿,把你砍死了,小爷再收拾这些以下犯上、不知死活的大狗熊!”

李天莽顿时一怔,身子一僵,扯了扯嘴角道,“你这变卦也变得太快了些吧!你不是应该十分刚硬地拒绝,然后要求我和这几百飞熊勇士一起上吗?”

“我又不是白痴,”申小甲嗤笑道,“有更好、更省力的选择不要,非要打肿脸充胖子……怎么?难道你不敢一只手跟我单挑了吗?小莽莽,军中无戏言啊,你这样以后还怎么服众!不能怂,赶紧把另一只手绑起来,然后威猛地策马冲向我!”

李天莽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感受到身后十几万大军投在自己身上的灼热目光,紧了紧右手握着的紫金锤,左手背在身后,用力地踢了一下马肚子,面色阴沉道,“一只手就一只手……看本帅给你来个当头棒喝,教会你该如何低调做人!”

申小甲收起脸上的嬉笑,双腿一夹马肚子,高举火刀迎了上去。

便在二人将要交错拼斗之时,地面忽地裂出一个大洞,黑鳞蛟蛇猛地蹿了出来,尾巴一甩,狠狠地扇向李天莽,迅如闪电。

李天莽眼皮一跳,当机立断地一坠马镫,飞身而起。

砰!那匹裹着重甲的乌黑河曲马登时被黑鳞蛟蛇的尾巴扇飞出去,化作一道流星,坠向唐军军阵后方。

李天莽眼底闪过一丝狠色,一踩黑鳞蛟蛇的尾巴,高高跃起,抡起紫金锤,猛然砸向黑鳞蛟蛇的脑袋。

却也在此时,黑鳞蛟蛇血口一张,吐出一道人影射向李天莽,而后快速再次钻入地面。

李天莽顿时愣了一下,等看清人影,已经来不及收回紫金锤抵挡,震惊道,“原来是你!”

被黑鳞蛟蛇吐出来的人影正是昨夜带着百姓躲进青山的道痴,手里捏着一根粗粗的铁棒,迎面劈在李天莽的脑袋上,嘴角挂着一丝冰冷的笑意,厉喝道,“缘来,自然是我,青山也无法阻隔……更有缘的是,我也想给你来个当头棒喝!”

当!一声闷响传出。

李天莽顿时两眼直冒金星,嘴巴一歪,沉沉地跌落地面,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

紫金锤在空中转了一圈,斜斜地插在距离李天莽头皮只有三寸的地方。

缩在军阵后方的李昭烈见状一惊,速即回过神来,大手一挥,高声喝出两个字,“放箭!”

霎时间,无数黑箭飞出,在空中织成一张大大的箭网,朝着申小甲和道痴飘洒而下。

一击得逞的道痴正好落至白马上方,和申小甲对击一掌,而后借力飞出箭网的范围,落进刚刚又一次蹿出地面的黑鳞蛟蛇口中,钻进地下,朝着青山远遁而去。

申小甲瞟了一眼不远处昏迷不醒的李天莽,满意地点点头,微微一笑,随即握着火刀猛拍白马屁股,飞跃而起,避开无数黑箭,踏进唐军阵中,一边策马奔腾,一边不停地挥舞火刀劈砍,斩飞片片唐军士兵,带起无穷飞血,浑身鲜红。

待到李天莽被飞熊力士抬回之后,李昭烈速即下令烈阳军顶替飞熊力士的位置,重重叠叠地围向申小甲,骑兵、步兵、盾甲兵、弓弩手井然有序,配合适宜,显然昨日的不堪一击都是装出来的,此刻才是烈阳军精锐的真正面貌。

转瞬间,浑身浴血的白马便被数十名烈阳军盾甲兵用长矛插成了刺猬。

申小甲亦是被十几杆长枪挑飞出去,跌进尘埃里,染血的右脸沾满沙土。

还未等刚刚站起身来的申小甲歇口气,几百把钢刀便又劈砍而至。

沉沉一叹,申小甲右脚一扭,双手紧握火刀随着身子一旋,斩断数把距离最近的钢刀,而后就地一滚,躲开其余的钢刀,翻身再起,扯起白马肚子上的一根长矛,横扫一圈,铲飞数十名烈阳军盾甲兵,慢慢退向城门右侧。

李昭烈瞄了一眼城门洞子,瞧见了城内蓄势待发的季步,不禁皱起眉头道,“莫非有诈?”

一旁的韩曼轻笑道,“即便是他们城内还有伏兵,那又能怎么样呢?现在白马关内能战之人满打满算不过区区一两万人,而我们这里除了十万烈阳军,还有几万飞熊力士……怎么计算,也是咱们的胜算更大一些,直接用人数堆死这些白马关敌寇,到时候这城内的一切都是将军您的,正巧现在天莽元帅已经昏迷不醒了……将军,泼天大功,名垂青史啊!”

李昭烈被韩曼的话说得眼神有些滚烫起来,轻咳两声,抽出那把带着缺口的佩剑,高喊道,“儿郎们,大庆的王就在那破烂的城关内,此乃建功立业的千载良机!”

“传令!有砍下敌寇士卒人头五颗者,赏十金!”

“有取下贼人季步首级者,奖百金!”

“有剁掉大将申小甲头颅者,赐黄金千两,白银万两,女婢十人!”

“有送来大庆天子龙首者,赏黄金万两,长安宅院一座,歌姬五名,女婢五十人!”

话音一落,所有烈阳军士兵尽皆红着眼看向白马关,看向城内的季步,看向城门右侧的申小甲,宛若一头头失去理智的饿狼。

“杀!”一声暴喝之后,十几万唐军疾速冲向申小甲,冲向南城门!

就在这时,一滴清雨从云端掉落,砸在申小甲的红甲上,发出一声脆响。

申小甲仰面感受着滴落在脸颊上的冰凉,任其将自己的面庞打湿,听见九天之上传来阵阵闷雷轰隆声,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静静地看着那些士兵向自己冲过来,高举火刀于头顶,猛地踏出半步,舔了舔嘴唇道,“小心哦,这里有坑……内经,灵枢秘法,雷霆万钧!”

第一百五十九章 庆时明月韩时关 话音落下的瞬间,申小甲头顶上方的天空几团乌云骤然凝聚,一道道宛若光鞭的雷电在其间闪烁。

忽而,一条巨大的雷蛇像是受到申小甲手中火刀牵引一般,轰然从九天落下。

便在此时,申小甲奋力一甩,将手中的火刀掷向围杀而来的唐军士兵,而后迅速从怀中取出蚕丝手套戴在手上,右脚一蹬地面,飞身跃向火刀。

申小甲的脚尖刚刚离开地面的一刹,一轮无形的太极图案自脚尖与地面接触那一点极速展开,将冲在最前面的所有唐军士兵囊括在内,短暂地使其身形迟滞了片刻。

也在这短暂的片刻,从九天之上垂落而下的雷蛇正好缠绕在火刀刀身上。

沐浴在明亮雷光中的申小甲犹如神魔,深吸一口气,疯狂运转内经,将全身的内力尽皆灌入火刀之中,外象缓慢实则迅猛地怒劈而下。

霎时间,一把巨大的雷刀迅速在空中凝聚成形,沉沉斩向下方的唐军士兵。

嘭!一刀斩裂了数百名唐军士兵的身体,也斩裂了唐军士兵脚下的大地。

一个百丈见方的大坑陡然出现!

所有围杀申小甲的唐军士兵尽数跌进坑中,人仰马翻!

正当坑中士兵想要翻起身子的时候,城头上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光头,而后一座顶天立地的佛祖法相遽然显现。

立于佛祖左手掌心的难了念诵一声佛号,随后缓缓地抬起了右手,闭上双目,周身禅音袅袅,无劫内劲与大慈大悲普渡掌快速合二为一,在睁开眼睛的一瞬,猛地拍向大坑,身后的佛祖法相亦是抬起刻着金色卍字的右掌,迅疾地按向坑中的唐军士兵。

瞬时,刚要翻身而起的唐军士兵又被佛祖掌印按在了坑底,乱作一团。

唐军的大阵之中,先前趁机离开白马关的一个叫花子不知何时换上了唐军士兵的盔甲,扯着尖细的嗓子喊道,“佛祖显灵了!佛祖动怒啦!这是降下天雷在警示我们啊……”

所有紧随而至的士兵不由地都停下了脚步,面面相觑一番,然后默默地远离了大坑两三步,心有余悸地看了申小甲和难了一眼,又望了一眼天上的雷云,缩头缩脑地继续后撤。

李昭烈皱了皱眉,刚要厉喝下令不得退缩,全军进攻的时候,却瞥见城头上升起了无数只大大的油布灯笼,速即又咽回了卡在喉咙里的话,一脸警惕地看向申小甲,预防那些灯笼忽地砸向自己,他曾听说过大庆军方正在研制一种灯笼火器,威力无穷。

申小甲脚尖连点地面三下,退回城墙边上,左手抓起那些灯笼下方的细长铁链,右手紧握火刀,快步朝着唐军大阵奔去。

路过大坑时,申小甲随手甩出一根铁链缠绕在几名躺在坑底的唐军士兵身上,高喝一声,“雷来!”

坐在城头的小芝立时会意,伸出右手,屈指弹出一根透明丝线,扎在那根铁链锁着的灯笼上方,直指天上的雷云中心。

轰隆隆!黑云之中的一条细小雷蛇受到感召,立刻蹿下云端,沿着透明丝线蜿蜒向下,再顺着铁链流向大坑,一息之后,便炸在了那几名唐军士兵身上,劈里啪啦地传向坑底所有士兵,冒出股股黑烟。

坑外的其他士兵看得头皮发麻,连连后退,再不敢往前一步,避申小甲犹如蛇蝎。

李昭烈眼角抽搐一下,一脚踹在离得自己最近的护卫兵,厉声道,“像根棒槌一样杵在这儿干嘛……快去拦下那个王八蛋,别让他过来!”

那名护卫兵哆哆嗦嗦地扶了扶头盔,硬着头皮抽出佩刀,向周围的士兵吆喝一声,“兄弟们,上呀……他就一个人,还自己冲过来送菜……咱们砍死他,黄金、美女唾手可得啊!功成名就,扬名立万便在此时!”

数十名站在最前方的士兵立时回过神来,盯着疾行而来的申小甲,就像看着无数黄金和婀娜的美女一般,咽了咽口水,齐齐地举起长枪刺向申小甲,大喊一声,“杀!”

而那名护卫兵却是缩着脖子慢慢退后,回到李昭烈身侧,干笑几声,表示自己要舍命护卫李昭烈的生命安全。

申小甲看着那些如同饿狼一般围上来的烈阳军士兵,皱了皱眉,斩断几杆长枪,在地上滚了几圈,左劈右砍,撕开包围圈,飞快地又甩出几根有雷蛇蹿下的铁链,在军阵之中炸开数道惊雷,留下一片焦黑。

一个人想要单挑十几万大军自然是不可能,所以申小甲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这群大军的核心人物。

出其不意地先撂翻李天莽,再使出那一刀,让难了配合现出法相,而后引下天雷,所为的不过是想要以鬼神乱人心,在敌军凄惶之间,杀至最为谨慎的李昭烈身旁,将之斩杀或者电翻,使得唐军群龙无首,没有了大脑,身体自然便得不受控制,不堪一击。

申小甲扫了一眼百步之外的李昭烈,强提一口气,将手中的十几根铁链快速扔向四周,炸开一团团黑烟,随即紧握最后一根铁链子,提着火刀,猛冲数十步,不顾身上渐渐多起来的刀伤斧痕,在临近李昭烈时,飞身扑了过去,癫狂大吼道,“小芝!”

小芝顿时挥出右手,扔出五根透明丝线,缠在申小甲的身上吧,左手死死地抠在城墙上,以免被申小甲巨大的冲击力扯下城头。

闻人不语轻叹一声,右手轻轻搭在小芝的肩上,体内劲气疯狂涌出,面色苍白道,“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

话音一落,小芝原本摇摇欲坠的身子立刻变得稳如泰山,惊讶地看了闻人不语一眼,轻声吐出两个字,“谢谢!”

同样感到讶然的还有申小甲,觉察透明丝线另一端雄浑的气劲,双眼一亮,心中把握又多了几分。

使出全身的气力将手中火刀掷向李昭烈,申小甲在空中翻转一下,躲开数十枝飞箭,学着史元典的语气神态,狞笑道,“娘娘腔李昭烈!小爷是来自地府的黑白无常啊,要索走你的命!”

李昭烈面色一白,慌忙地叱令盾甲兵挡住申小甲的飞刀,而后又将那名护卫兵拉到自己身前,右手紧握佩剑,色厉内荏道,“你这么喜欢装神弄鬼,如此想当黑白无常,连头发都搞成黑白配,我一会定会实现你的心愿……让你变成真的鬼!”

咔!火刀像插进豆腐里一般没入盾牌中,顺带刺入了盾甲兵的身体里。

申小甲冷笑几声,一脚踏在火刀刀把上,借力再向上一腾,越过护卫兵,落在李昭烈面前,歪着脑袋道,“李昭烈将军,你的时辰到了,上路吧!”

李昭烈急急后退两步,忽地哈哈大笑起来,指着申小甲手中的铁链道,“你知道什么叫玩火自焚吗?你知道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吗?看看你手中的铁链,这可能是你在这世间看的最后一眼了!”

申小甲低头瞟了一眼,忽地笑了起来,笑得比李昭烈还要大声,还要猖狂,扬了扬手中已经蜿蜒至手心的雷蛇,“你是觉得我会先被它炸成焦炭?憨批,好教你知道,小爷我的这一双蚕丝手套乃是绝缘体……估计你也不明白什么是绝缘体,简单来说……你和这人世间的缘分尽了,赶紧上路吧!”

李昭烈闻言一愣,眼见申小甲姿态嚣张地攻向自己,速即双手握剑,笔直地刺向申小甲心口位置,面目狰狞道,“该上路的是你,大闵的亡魂在召唤你呢,你爹神宗皇帝听说你做了大庆的将军,气得都快回阳了,赶紧下去跟他解释吧!”

申小甲突地探出戴着白色蚕丝手套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夹住李昭烈的佩剑,运起内经,奋力一撇,将佩剑掰成两段,左脚一扭,闪身来到李昭烈背后,嘴角浮起一丝冰冷的笑意,迅速用蓄满雷电的铁链勒住李昭烈的脖子,淡淡道,“昭烈将军,请一定要记住今日!今天是你名垂青史的好日子……你将会史书上为数不多被天打雷劈的将军之一!”

李昭烈惊恐地瞪大双眼,想要伸手格挡锁链,可刚一接触铁链,便感觉到一股强大暴躁的电流淌过全身,立时须发炸立,满脸焦黑,嘴角抽搐几下,沉沉向后栽倒在地。

申小甲瞥了一眼李昭烈,又看了一眼手中已无半点雷电的铁链,撇了撇嘴道,“这玩意猛是猛,一触即发,一发入魂,可就是不持久……什么时候得空了,还是要把电击棍研发出来才科学!”

一直在城门洞口处观望外面战局的季步见状面色一息,即刻抽出腰间的双戟,高声喊了一个杀字,率领一万白马骑兵飞速冲出城门,像一把利刃将十几万大军切割两半,不停地以小阵型绞杀敌军,竟是杀得十几万唐军丢盔弃甲,仓皇逃窜。

申小甲寻回火刀,砍飞一名烈阳军士兵的脑袋,在手臂上擦了擦火刀上的血渍,正准备去将李昭烈的脑袋也剁下来,却被本欲逃走又返身奔回的韩曼拦住,双眼一眯,盯着韩曼身上的蓝纹戏袍道,“你穿的也是蓝衣,为什么要投身敌国?”

“曼儿虽在唐营,心却是大庆的……”韩曼咬了咬嘴唇,眼神复杂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将军,你该走了!白凤营很快就会回转,眼下有这战果已然很不错了,将军当懂得适可而止!而且,李昭烈如今还不能死,在我们的计划里,他后面还有大用!”

申小甲认真地看了韩曼片刻,又望向远处越来越近的白凤旗帜,舔了舔嘴唇道,“我只饶他这一次,下回再遇到我,不管你们有什么样的谋划,我都会尽可能地砍掉他的脑袋,这一场祸事皆因他而起,城内无数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我左右会帮他们讨一个公道!”

说罢,申小甲扛着火刀不紧不慢地走向城门,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用火刀敲击几下胸前的红甲,朗声道,“兄弟们!风紧扯呼!咱们回营去,我请你们喝酒吃肉!”

季步和一万白马骑兵高呼应和一声,慢慢向着申小甲汇聚。

韩曼盯着渐行渐远的那一抹红甲,眼中异彩涟涟,鼓足勇气,遥遥呼喊道,“将军,我叫韩曼,不是快慢的慢,是没有树心,没有依靠,只会轻歌曼舞的曼!”

那一抹红甲忽地停顿了一下,什么话也没有说,懒懒地在风中挥了挥手,在一万白马的簇拥下离去,只有一首万人合唱的小调从风中传来:

“庆时明月韩时关,万里长征人不还……”

第一百六十章 剪不断,理还乱,钟厘末求见 白马回营之后,白凤旗重归战场之前,南城门终于又有了一道城门,一座用无数泥土石块堆砌而成的大门。

准确地说,是用泥土石块填满了城门洞子,看上去无门亦是有门。

这些泥土石块全都来自挖刨城外那个大坑时留下的,申小甲一早就做好了打算,不管这一战能不能胜,都会用这些泥土石块填补南城门空缺的城门。

当前的形势,即便是获胜,凭着自己这点人马绝不可能赶尽杀绝,一两万人能击溃敌军十几万已经算是传奇了,再要是尽数斩杀,那便是神话了。

而唐军除了李天莽和李昭烈还有一名女将石娘子,以及那名始终藏身在白凤营中,更加狠辣的不知名大人物,所以申小甲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一战而决,只是想要试着重振一下白马军心,为自己和闻人不语接下来的计谋争取更多的准备时间。

易受难攻的东城门和西城门风平浪静,北城门因为城外有镇北大将军朱怀仁守着,亦是没有不开眼的敌寇跑去送死,而今南城门也被申小甲重新“稳固”,唐军一时半会无法攻入城内,白马军这才有了难得的喘息之机。

喝酒是不行的,毕竟战事当前,没有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吃肉倒是可以,但当申小甲看到那些白马将士捧着一块块半生不熟的猪肉啃咬撕扯时,便没了想吃东西的冲动,甚至还有些反胃。

踱步回到自己营帐内,申小甲瞧见几个重要人物都在沙盘旁静静候着,轻咳一声,微微笑道,“你们怎么不出去跟将士们一起吃肉?别怕不够吃,城里的马屠夫送来了几百头大肥猪呢……”

季步扬了扬自己手中那根带着几丝鲜血的猪肘子,嘿嘿笑道,“少主,马屠夫早就给我留了一根最粗最壮的,在这儿吃更清净些,省得他们眼红!”

闻人不语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热气,浅浅地抿了一口道,“我喜欢喝茶,不爱吃肉。”

坐在案几上的小芝整理着一团乱乱的透明丝线,撅着小嘴道,“别烦我,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难了拨弄念珠,温和地笑道,“阿弥陀佛……贫僧吃素的,虽然以前也吃肉,但最近改吃素了,而且我很想知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据我所知,在咱们初战告捷之后,镇北大将军并未派兵趁胜追击,在石娘子回来途中,也没有拦路截击,这当中的态度很是耐人寻味啊!”

申小甲缓步来到沙盘前,右手按在桌边,盯着沙盘中的白马关地形,瘪了瘪嘴道,“他的态度很容易懂,大鱼还没上钩,他不可能轻举妄动的……且先不去管他,因为他帮或者不帮,我们这一战都能赢,无需再有人锦上添花了。”

难了脸上依旧挂着和煦的笑容,好奇道,“噢?看你信心满满的样子,该是已经想好了剩下几步棋如何落子……可否说来听听?”

闻人不语放下茶杯,不咸不淡道,“军机要密,不可轻易泄露。”

难了一扬眉,眨了眨眼睛道,“你们俩商量好了?”

“之前简单地沟通了一下,他知道的也不多……”申小甲笑眯眯地看向难了,洒然道,“闻人军师是读书人,难免死板一点,我就不一样,可以告诉你接下来的棋招,但你得帮我一个忙。”

“我已经帮了你一个忙,”难了耸耸肩膀道,“按照约定,我只需要再将莲湖借给你即可……你现在又要我帮忙,到时候能付得起代价吗?”

“一定付得起!”申小甲大有深意地笑了笑,指着自己心口位置道,“如果你答应的话,事成之后,我不仅让你祝国寺独享白马关香火,还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一个小小的愿望。”

“也罢!”难了轻叹道,“众生疾苦,贫僧愿意再帮你一回,搭救世人……说吧,具体怎么做?”

申小甲哈哈一笑,“果真难了大师才是活菩萨啊,不像庙里那些泥巴都是铁石心肠……”扫视众人,指了指沙盘上的唐军阵营标记,“我问你们……这唐军之中最厉害的是谁?”

季步和难了异口同声道,“李天莽!”

“对咯,”申小甲耸耸鼻子道,“那么……这个李天莽他又是什么人呢?”

难了沉吟片刻,语气有些不确定地答道,“奋威大元帅?”

申小甲摇了摇头,直视着难了的眼睛道,“李天莽啊,他是一个杀人犯!他是一个狂妄自大的杀人犯,而且他还不是一个人……”

难了拿起沙盘上的一支黑色李字小旗,插在南城门前,点点头道,“他确实不是一个人,他是一支队伍,这支队伍还很强,是唐国最出名的几支队伍之一,飞熊!”

“所以我觉着吧,咱们不能跟他硬碰硬,”申小甲将难了插在南城门前的那支李字旗拔起来,转而插在白马关城中心位置,语气平淡道,“得智取,需要用点小计谋,加点小手段。”

季步咽下一大块肘子,忽然道,“什么计谋?”

闻人不语满脸嫌弃地看了季步一眼,淡淡地吐出四个字,“骄兵必败!”

难了轻轻地哦了一声,继续追问道,“那么小手段呢?”

申小甲拿起一根细木棍,在沙盘上飞速写下一个字,呵呵笑道,“火!”

难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道,“所以你想要我帮的忙是什么?”

“这个嘛,晚上我到祝国寺再告诉你……”申小甲嘴角噙着一丝意味难明的笑意,抿了抿嘴唇道,“我们现在先来说说这个骄兵必败……首先最重要的就是这个骄字,所以……”

营帐内,充斥着申小甲娓娓道来的声音,听得难了和季步频频点头。

闻人不语则是不屑一顾地又端起茶杯,吹着上面的热气,显然觉得申小甲的计谋并没有什么高明之处,而自己筹划的那一条没摆出来讲的阳谋才是真正的关键。

而小芝却是一脸忧愁地盯着自己两只脚丫子,时不时地看向申小甲,唉声叹气。

申小甲将骄兵之计讲完之后,清了清嗓子道,“现在有个难题是,咱们这里只有两个将军,还差一个,正所谓,一而再,再而三,三个将军才能真正让李天莽这个杀人犯骄傲起来……诸位,可有人选推荐?”

闻人不语冷笑一声,意有所指道,“我给你推荐的人选,你真的敢用吗?”

“那算了,你认识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包括我自己……”申小甲侧脸看向难了,腼腆地笑道,“难了大师,你的人缘极好,可曾认识什么将军之材的勇士?最好是在这白马关城中的……”

难了摊开双手道,“我是个和尚,认识的都是善男信女,没有什么将军之材的勇士。”

便在这时,季步忽地插话道,“少主,我倒是认识一个厉害的大将,而且昨夜我在清理城中唐军的时候,发现他也在这白马关内……”

“噢?”申小甲顿时面色一喜,双眼放光道,“也是大闵的七子良将吗?”

季步缓缓地摇了摇头道,“他是昔日大庆的一员猛将,不知因何缘故在此隐姓埋名。”

闻人不语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皱起眉头道,“他竟是在这城中,果然是灯下黑啊!”

“你也知道?”申小甲讶然道,“这人看来不简单啊,他现在何处?”

正当季步想要说出那个人名字的时候,营帐外突地传来一阵嘈杂声响,乒乒乓乓骤然停歇之后,便是一声暴喝,“朐县伊芦乡人……钟厘末求见武安将军!”

闻人不语放下手中的茶杯,收起脸上的轻傲,掸了掸衣衫上的灰尘,满脸郑重地看向申小甲,沉声道,“你要找的人来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先声夺人。

申小甲闻声立即撩开营帐门帘,快步走出,满脸惊喜地看向站在营帐数十步之外,咄咄逼人的那名中年汉子,搓着双手,俨然一副意外发现宝物的模样。

那汉子,一双眼,寒芒乍射。两弯眉,浑如黑漆。

身躯凛凛,犹如长枪挺立,胸脯广阔,有万夫不当之威猛,话语昂扬,有千丈凌云之气概。

中年汉子的周围是一片倒伏在地,捂着肚子龇牙咧嘴惨叫的白马士兵,有此对比,更显其勇武非凡。

申小甲目光贪婪地盯着中年汉子,作为从后世穿越过来的九年教育受惠者,对历史上那些猛将如数家珍,加之在他那个和平年代,有不少以古代为背景的历史剧、武侠剧,耳濡目染之下,自然是印象深刻。

在大闵神宗到大庆太祖这段纷乱岁月里,出现了许多名扬天下的战将。

大闵的七子良将,唐国的陇西四庭柱,当然也少不了大庆的五狼骑。

季步便是七子良将之一,青山疯虎,侵略如火!

而大庆五狼骑与大闵七子良将不分伯仲,其中幽狼铁骑的朱怀仁现今已是镇北大将军,威名震天下!

史书上关于钟厘末的介绍虽只有寥寥数笔,却依旧让申小甲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骨鲠之臣,悍勇无匹,忠贞刚毅……最重要的是钟厘末那一段单骑走千里,斩杀韩国青阳君的故事,令无数后世少年热血沸腾。

不知何种缘故,后来宣武门兵变之后,车骑大将军钟厘末却挂印离去,消失在所有人视线之外,大有一种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洒脱。

不管在什么年代,想干出一番事业,最重要的都是人才。

尽管申小甲并不想干什么大事,但眼下却是赶鸭子上架,不得不做一些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比如上阵厮杀,比如想要以少胜多,赢下这一场突然而来的战役。

如此一来,像季步和钟厘末这样的将领就显得尤为珍贵,不仅有以少胜多的经验,而且还能稳固军心,让普通士兵生出无限勇气,在关键的时候给敌人致命一击,影响战局的最终走向。

申小甲在季步的提醒下,吸了吸嘴边的口水,满脸堆笑地三两步来到钟厘末面前,踢了倒在两人中间的白马军士兵一脚,眼神将其斥退之后,羞涩地看向身穿破布衣,脚踩烂草鞋的钟厘末,佯装不知道对方是谁,伸出右手道,“你好,我就是武安将军申小甲,请问有何贵干?”

钟厘末呆愣了一下,似乎不明白申小甲伸出右手的含义,轻咳一声,上下打量申小甲一眼,抱着膀子道,“果然很小……英雄出少年啊!你应该是除了秦王殿下以外年纪最小的将军了,不错不错,以后多吃点肉,身子骨再强壮些就更像样了!别装不认识,就算你不认识,这头疯虎也该知道我……”

季步冷哼一声,打断钟厘末的话,不咸不淡道,“认识你又怎么样?你很了不起吗?你家秦王殿下很了不起吗?一来就在这儿装腔作势……朱历确实比我家少主早两年当上将军,但那是因为他沾了他老子朱远长的光。我家少主可不一样,这武安将军是凭借自己真本事挣来的,二者不可相提并论!”

钟厘末斜眼看向季步,冷笑道,“确实不能相提并论,你家少主做的是秦王殿下的将军,一个是君,一个是臣,高下立判。”

季步右手按在腰间的短戟上,寒声道,“朱家乞儿不过是捡了个便宜,若我大闵不顾匈奴的侵犯,这大好山河依旧是琅琊申氏的!”

“你不知道民间有句话叫天下苦闵久矣吗?”钟厘末活动了几下手腕道,“大闵早就失去了民心,山河倾覆是迟早的事情……而且,过往不可追,你只需要知道你现在所站之地乃是大庆的土地,你手上那根猪腿是大庆子民送来的!”

“那又怎么样?”季步扬起下巴,冷然道,“没有我家少主,这白马关早就换了新主人了,昔日的秦王殿下,今日的大庆天子也该沦为唐国女帝的阶下囚。我且问你,当我家少主救民于水火之时,你的秦王在哪里,你们的天子在何处……怂蛋一个!你跟我在这儿拽个屁!”

钟厘末顿时涨红了脸,却又无法反驳,只得呼呼地吹着胡子,双目圆瞪。

申小甲立马上前打了个哈哈,缓解尴尬的气氛,一把握住钟厘末的右手道,“先前是小子不够坦诚,故作姿态装不认识,其实小子我早就仰慕将军久矣!您当年千里走单骑,双锏斩青阳,实乃真英豪啊!”

钟厘末面色稍微和缓了些许,耸耸鼻子道,“传闻有些夸大其词了,其实我当时并不是一个人去追杀韩国青阳君的,还有一个小兵,以及一匹老马。”

季步满脸不屑地翻了个白眼道,“瞧把你能的,杀个人还得追杀千里,要是换作老子……他能逃出十里,老子就抹脖子自杀!”

钟厘末面色一寒,将手从申小甲的右手中抽出,扭动几下脖子道,“我当年就看你不爽,整天提着两把废铁东奔西蹿,跟匈奴打了几个回合,就不把天下英雄看在眼里了,得瑟什么啊!要是换作爷爷我,早就砍下彻底不花的狗头,带兵攻到极北冰原了……”

“呵呵,那你怎么不上啊,只会躲在大闵背后窝里横……没卵蛋的孬种!”

“爷爷我怎么没上,你看现在匈奴敢再南下吗?都是爷爷我把他们打怕了的……”

“吹牛逼呢,要不是我大闵将他们打残了,你们能干得过彻底不花?得了便宜还卖乖,脸都不要了!”

“不管怎么说,匈奴是被我们大庆彻底赶出去……你不服气,也得承认这个事实!甭说那些没用的……以前爷爷我想揍你,却又要顾忌天下人误会我是匈奴的奸细,现在不一样了,爷爷我就是撕烂你这张臭嘴,也没人说半点不是!”

“我想捶你一顿也想了很久,什么狗屁四庭柱,五狼骑……就你们这群见了彻底不花便撒丫子跑的鼠辈,也配与我等七子良将齐名!”

钟厘末双眼一眯,攥紧拳头,猛然轰向季步的脑袋,语气森然道,“那就打一架吧,看看谁才是软蛋!”

“打就打!”季步见钟厘末赤手空拳,松开握着短戟的右手,化出一掌,正正地拍向钟厘末的胸口。

砰砰!两道闷响传出。

季步和钟厘末俱是一脸震惊地看向拳掌相接处,眼中尽是藏不住的骇然。

并不是惊讶对方的武艺,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拼斗在一起。

钟厘末的拳头和季步的手掌之间,多出了一拳一掌。

力道并不比他们二人弱太多,而且这一拳一掌与他们的拳掌相接处,陡然传来一股古怪的气劲,竟是震得他们手臂微微有些发麻。

周身劲气鼓荡的申小甲左右横看季步和钟厘末一眼,缓缓收回自己的一拳一掌,腼腆地笑道,“二位将军,我以为眼下可不是你们私斗的好时候,外面可还有十几万敌军虎视眈眈呢!”

季步和钟厘末冷冷地看了对方一眼,随即各自罢手,重重地哼了一声。

申小甲立时松了口气,侧脸看向钟厘末,眨了眨眼睛道,“钟将军,您还没说想要找我有什么事情呢……”

钟厘末有些难为情地干咳两声,挠挠头道,“我来此是有事相求于将军……”

“欸,都是一家人,什么求不求的,”申小甲自来熟地拍着钟厘末的手背道,“钟将军但讲无妨,只要小子我能做到,一定帮钟将军解决!”

钟厘末低着头,盯着自己脚上的烂草鞋,欲言又止道,“我想……我想……”

“你想个锤子!”季步轻啐一口,嗤笑道,“扭扭捏捏的,跟个娘们一样!”

申小甲狠狠地瞪了季步一眼,没好气道,“滚回营帐里啃你的大猪蹄子去,你没见着好几个白马士兵看得眼睛都红了吗!”

季步咧了咧嘴,瞟了一眼满脸通红的钟厘末,悻悻地走回营帐。

申小甲待到季步离去之后,侧脸看向钟厘末,眼睛眯成两道弯月亮,朗笑道,“钟将军,现在这里没有闲杂人了,你可以大大方方地说出来……”“其实,我想……”钟厘末揉搓着破烂的衣角道,“我想向将军您讨一副甲胄!”

“甲胄?”申小甲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兴奋道,“钟将军是想重归沙场,再为大庆抛头颅,洒热血吗?”

钟厘末轻轻地摇了摇头道,“我既然决定归隐田园,便不会再披甲上阵了……大丈夫一言既出,八匹马也追不回来!”

申小甲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蔫了下去,懒懒道,“那钟将军要甲胄干嘛?总不会是觉得天气太凉,想加件衣服吧,这可还没到八月呢!”

“不是……”钟厘末干笑一声,低声道,“我是想去唐军阵营里带个人出来,届时难免会起一些争端,所以想着向将军您借一套甲胄,这样把握也能大一些……”

“哦?”申小甲双眼再度亮了起来,讶异道,“敢问钟将军想去唐营中带走的是什么人?”

“一个女人。”

“你的女人?”

“是我的女儿。”

“白凤营娘子军?这倒是有些麻烦,那个石娘子不是好相与的……”

“也不是,她在烈阳军中……先前将军您才和她见过面。”

申小甲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个身穿蓝纹戏袍的女子模样,满脸疑惑道,“可她说她姓韩,韩国的韩。”

钟厘末轻叹一声,喟然道,“随她娘姓……我当年千里追杀青阳君一大半就是为了她们娘俩,只有一小丢才是人们传说的想要帮秦王夺回和氏璧。”

“原来如此……”申小甲顿时恍然,纳闷道,“以将军的身手随意出城去打杀一名敌军,便可得到一副甲胄,或者在这城中搜寻一番,从死去的将士身上也可以扒下来一副,为何要专程来找我?”

钟厘末竖起两根手指,“其一,这两日我在城中听闻了不少关于将军您的义举,很想来亲眼看一看人们口中的少年天骄战将……其二,”指了指申小甲身上的血炼红甲,正色道,“我想借的是您身上的这件血炼红甲,因为十多年前,我就是穿着这身红甲去见丽娘的,现在也想穿着它去见我和丽娘的孩子……”

“难怪刚才那女子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我还以为是我魅力太强了……”申小甲嘀咕一句,眼珠子一转,侧脸看向钟厘末,清了清嗓子道,“钟将军,不是我不愿意帮你,只是这甲胄就一套,而唐军随时可能攻过来……”

钟厘末面色立时黯然下去,眼帘低垂道,“我明白,这个要求确实有点强人所难……”

“不!钟将军您误会我的意思了,”申小甲洒然笑道,“血炼红甲可以借给你,只不过你要帮我一个忙……待到击败唐军之后,我也才能安心将甲胄借给你。”

“击败?”钟厘末闻言眉毛一扬道,“朱怀仁终于要有动作了吗?”

申小甲摆了摆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要靠我自己击败唐军,解除白马关这一次的危机。”

钟厘末深深地看了申小甲一眼,却也很识趣地没有询问申小甲如何击败唐军,躬身拱手道,“末将钟厘末,愿听武安将军调遣!”

申小甲哈哈大笑几声,拍了拍钟厘末的肩膀,“谈不上调遣,就是帮我演一出戏而已,届时这套血炼红甲便是报酬……”从一名白马军士兵手里夺过一大块猪肉,递给钟厘末,豪爽道,“钟将军且先吃饱肚子,待会才有力气演出!”

“无功不受禄……”钟厘末并没有伸手去借申小甲递过来的猪肉,而是转身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席地而坐,从怀里摸出一张干巴巴、硬梆梆的炊饼,默默地啃咬起来。

申小甲满脸遗憾地摇头叹息一声,低头盯着手里那块猪肉,忿忿地咬了一大口,撅了撅嘴道,“确实难吃!”

“他不是用一块猪肉就能收买的……”闻人不语不知何时来到申小甲身旁,淡然道,“现在人都齐了,是不是该进行下一步了?”

“不着急,”申小甲扭头看向独自离开营帐的难了,目光幽幽道,“待我今晚先把内患除了,咱们再去解决外忧!”

第一百六十二章 送你一朵小红花 月黑,林深,泛着浅蓝光芒的油灯飘飘渺渺,宛如孤独的流萤。

微光映衬着难了的脸庞,照出一丝略带慈悲的残忍。

因为他准备要去做一件很残忍的事情,将地洞之中的那名御风使像鸡鸭一样倒吊起来,然后用一个大缸接满鲜血。

之所以改变每日慢慢抽取新鲜血液的计划,是因为有些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白马关的战事并不会持续很久,白马关的百姓也没有死掉太多。

再加上他在申小甲营帐中准备帮季步切割猪腿肉时,才发现自己一直带在身上的那把匕首不见了,很显然不是掉在什么地方,而是被什么人拿走了。

拿走那把匕首的多半是那个女人,一个他本该在今日醒来的第一时间就杀掉的女人。

和尚怎么能跟女人阴阳相合呢,那就不是妖僧了,而是淫僧!

他最讨厌的就是淫僧!

所以,他用那把匕首杀死了那个养育他的淫僧师父!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抬起右掌准备拍向那个趴在自己胸口上的女人时,又不禁停了下来,想起了另外一个女人,想起了自己的过去。

每个人都会有过去,像他这样的高僧也不例外,那把匕首就隐含着他过去的信息,所以他才会在申小甲和闻人不语面前匆匆过去,若是平常他会做得更自然一些,省得别人会想要了解他的过去。

比较遗憾的是,他回到祝国寺中寻找良久也没再看见那个女人,似乎他和她之间的一切也已经成为过去。

一脚跺开紫竹林凉亭下的石板,难了盯着趴伏在密道口的几具尸体皱了皱眉,看来那个女人果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过去,还从这密道走了过去,扔下了几个仆从又逃了出去。

联想到某种可能,难了心中一紧,来不及查看仆从身上的伤口,速即快步赶向白骨石台,在瞟见了石台上那一头银丝之后,顿时松了一口气,三两步走到那摆满瓶瓶罐罐的木桌旁,将油灯放在桌上,一边捣鼓着五颜六色的液体,一边满脸歉意道,“对不住了,我要食言了……”

低垂着脑袋的陌春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像是刚刚睡醒的样子,不咸不淡道,“不用道歉,我早就猜到你会食言了。”

“噢?”难了惊奇地回头瞟了一眼陌春风,继续匆忙地摆弄瓶罐,笑容和煦道,“是因为那些不速之客?”

“不是……”陌春风摇了摇头道,“有句话叫食言而肥……恰恰你长得不瘦!”

难了手里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表情怪异道,“也是有点道理……那些人是你杀的?如今你不应该是内力全无吗?”

“杀几个小喽啰不需要用内力,快准狠即可……”陌春风忽地抬起头,嘴角噙着冷冷的笑意,“而且,我知道一种秘法,可以快速恢复内力。”

“别扯了,”难了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语气温和道,“我知道你没吃那颗药丸,因为我在那颗药丸里还加了一点别的东西,但我在化解你内力的时候,却没有在你体内感应那东西……”

“什么东西?”

“一只小小的虫子,不是害你的,是真的会帮你延缓诅咒侵蚀……可惜,你并不相信我。”

“我现在吃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难了调兑完最后一瓶液体,从桌下搬出一个大缸,侧脸看向陌春风,微微笑道,“因为你很快就要死了,失血过多而亡。”

陌春风忽地嗅到一丝清风,偷偷瞄了一眼密道方向,扭头盯着难了的胸口,淡淡道,“既然你知道我是装晕的,怎么还敢每天来抽我的血呢?”

“很简单……不管你真晕还是装晕,你都不会离开。”

“为什么?”

“玄冥血蛭。”

“看来那个绝世高僧拥有玄冥血蛭的消息也是你故意放出去的,谋划得够深远的啊!”

“我说的都是事实,只是隐去了玄冥血蛭的副作用而已。”

“嗯,这样说来也的确如此,你还是一个诚实的和尚……不用忙活了,我真的恢复内力了,别不信,我虽然不是出家人,但也不打诳语……”

“我相信啊,”难了回眸一笑,只是并不妩媚,甚至还带着几丝阴森的意味,声音低沉道,“大夫总是最了解病人身体的,我在帮你化去体内内力时,就已经知道你的内力不久之后便会恢复,只是没想到你恢复得如此之快……风神一族的功法果真奇妙,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呐!”

“那你怎么觉得自己就一定抽干我身上的血?”陌春风右手一旋,化掌为拳,而后奋力一扯,嘎嘣一声,拽断锁着右手的锁链,冷笑道,“你不会认为我蠢到连逃跑都不懂,就由着你胡闹吧?”

“你是不蠢,但正因为你不蠢,所以你必定今晚难逃一死。”

“这是什么道理?”

“如果你今晚跑了,我会把你的姐姐抓过来,她肤白貌美,或许比你的血效用更好。”

陌春风双眼一眯,寒声道,“她在族地修炼武功,有本事你就去抓吧!”

“你不蠢,我也不笨,”难了呵呵一笑,指了指门口的几具尸体道,“那几具尸体明显被风推开过,其中一具甚至还翻了一面,带着一些独特芳香,除了你们风神一族的女子,没有什么人能散发出那种气味……我早就调查过你,知道你还有一个姐姐,她叫陌春雨……确也是春风春雨愁煞人啊!”

陌春风活动了几下脖子,左手狠狠一拉,扯断锁链,摘下腰间的唢呐,按下机关,弹出钢刃,随手一挥,荡出两股凌厉的刃光,斩断脚上的锁链,斜眼看向难了道,“真好,你这般做足了工夫,一会我必定要送你一朵小红花……小甲,那首歌是怎么唱的来着,最近在这破地方待得有点迷糊了,居然连歌词都忘记了。”

难了闻言一惊,立时停了下来,眯起眼睛看向密道幽暗处,悄然运起无劫气劲。

“教了你很多遍了,你就是学不会,”密道内响起了一个少年懒懒的声音,申小甲的脸庞慢慢从黑暗之中浮现出来,“那小爷就再教你最后一回,竖起耳朵听好了,下次可就真要收费咯!”

“送你一朵小红花啊,开在你心口陈旧的伤疤,奖励你有勇气,主动来和我打架……”

幽深的密道内,白骨累累的石台上,回荡着申小甲那古怪的歌声,婉转又刺耳!

第一百六十三章 难了超前的物理世界观 歌声止于一声清鸣,火刀出鞘的清鸣。

火红的甲,霜色的刀,黑白分明的短发,微弱浅蓝的光勾描出申小甲脸上懒洋洋的表情,却显得格外英姿勃发,气势逼人。

难了直勾勾地盯着申小甲的眼睛看了片刻,双肩一沉,摇着头笑了笑,鼓了鼓掌道,“曲调很新颖,是你自己编的吗?”

“词儿是我自己改了一下,歌儿本身是一个叫英俊哥的编写的,我很喜欢,”申小甲腼腆地笑道,“所以希望你也可以喜欢,这样一会儿我和春风送给你小红花的时候,你才能欣然接受。”

“你认识的奇人异士还真是不少呢……”难了瘪了瘪嘴道,“词曲都不错,就是感觉唱的人不对,这首歌要是我来唱会更好听一些,从你嘴里唱出来,我总感觉要站在左边听才是正常的曲调……要不你先从这儿出去,在我禅房里等等,待我忙活完,咱们秉烛夜谈,省得这首曲子成了绝响。”

“确实有点跑调,四二拍的曲子的确普通,可驾驭起来还是有点难度……”申小甲抿了抿嘴唇,对陌春风眨了眨眼睛道,“虽然哥唱歌会跑调,但是哥不会自己一个人跑掉!”

“这句话也很有意思,”难了侧脸看向陌春风,好奇道,“他一直都是这么跳脱的吗,也难怪你舍不得杀他,这么有趣的人死了确实可惜。”

陌春风撇撇嘴道,“十年之间,我听过许多比这更有意思的话,更有趣的曲子,但这些并不是我没有杀他的原因,不杀他,只是因为我不想。”

“什么……”申小甲故作惊讶地张大嘴巴,捂着心口,一脸悲痛道,“阿风,你也想要杀我吗?我本以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却没想到你并没有什么不同!太让我失望了,你忘了我们一起在夕阳下手拉手奔跑的日子了吗!”

陌春风翻了一个白眼道,“别装了,人家难了大师又不是白痴,早就调查过你我,摸了个底儿透呢……我想杀你不是一两天,每天都会尝试很多遍,只是老曲太厉害了而已,前年你挖出那个古墓的时候应该就发觉,那是我和老曲打得最狠的一次……当时你装作被古墓突然炸开的石门砸晕的样子真的太蠢了!”

申小甲嘿嘿笑道,“这不是难了大师期待咱们反目成仇,自相残杀吗?总得装一装,演一演,不然就太浪费人家的表情了!”

难了大有深意地看了面色复杂的陌春风一眼,洒然道,“不会浪费,有些事现在不发生,只是现在没有发生而已,该发生的迟早都会发生,所以我的表情只是相当于提前了一些而已……”扭头看向申小甲,摆出一张温和的笑脸,“以后的事以后再论,先说回正题,否则咱们聊到天亮都没几句实在的……首先第一点,你是怎么知道他在这里的?”

申小甲耸耸肩膀,不咸不淡地解释道,“一根紫竹上的标记,还有一只小猫咪,会游泳却得不到水里游鱼的猫咪。”

“那只小花猫确实淘气,跟着我下来过几次,有一次我索性把它关在这里,没想到它却从底下游出去了。早知道就该送它去轮回转世,只怪我佛太过和善了……”难了轻叹一声,满脸慈悲道,“这么说来,你也不是第一次下来这里了?”

陌春风指了指那些仆从的尸体,略微有些歉意道,“对不起,先前我说谎了,那些人不是我杀的,而是死于申小甲的刀下……所以如果你真能通神,帮我告诉阎王爷,这笔帐别记错了。”

难了呵呵笑道,“不用道歉,我猜也不是你……”扭头看向申小甲,双眼微微眯起,“莫非安乐郡主也惨遭你的毒手?”“哟!果然一日……夫妻,百日恩呐!”申小甲阴阳怪气道,“不过你的担心有点多余了,你女人滑溜得很,我没得逞。”

“你想岔了,”难了嘴角微微上扬道,“我只是关心她从我这儿偷走的那件东西而已,若是你真的杀了她,倒省了我的工夫,我会好好答谢你的!”

申小甲啧啧叹道,“你们是不是情人啊,这般无情?”

“正是情人,才最无情,更何况我和她还只是一夜的情人……”和尚淡然道,“扯远了,现在这情况,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不如大家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握握手,再做好朋友怎么样?毕竟冤家宜解不宜结嘛,多个朋友多条路也好!”

申小甲表情玩味地看向陌春风,眨了三下眼睛道,“你觉得呢?”

“不怎么样!”陌春风撅了撅嘴道,“他把我像老腊肉一样挂在这里,天天抽血,这样的朋友我可不敢交,而且他刚刚还用我老姐威胁我,所以今天他必须躺在这里,跟这些白骨做邻居!血债血偿!”

申小甲回头看向难了,摊开双手道,“哦豁!他不干,不过想想也是,换作是谁被你这么折腾都不会答应,何况春风一向比较记仇,看来你只能做我们的小冤家了!”

难了轻轻叹了一口气,意有所指道,“他的意见其实并不重要,关键在于你……想想看,咱俩要是成了冤家,你想要让我帮你坑城外的敌军就不太现实了……一边是想杀你的朋友,一边是万古流芳的功名,孰轻孰重,你得仔细掂量一下子,这世上可没有后悔药!”

“有一点你可能误会了,我要你帮的忙,你死,或者你活,都不重要……”申小甲一脸怪笑地看了一眼桌上的那盏油灯,歪着嘴巴道,“而且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你挑拨起来的吗?你才是这场战事真正的幕后推手,你才是那个真正想要生灵涂炭的大魔头!”

“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难了瞟了油灯一眼,抚了抚僧袍的灰渍,面色平静道,“我佛慈悲,作为佛祖的人间传道者,贫僧怎么可能做出如此恶毒的事情,申小施主你可别信口胡说哦,否则下地狱时会被割掉舌头的。”

“我不信轮回,所以大概率是不会下地狱的。而且,我也没有信口胡说,昨晚我救了一个在码头卖苦力的,他跟我说了一些近来码头上的趣闻,还告诉我有个女人曾去找过管漕运的青花帮堂主。”

“看来以后真的不能坐船出行了……好吧,我承认,城内的火药确实是我安置的,也是我把大庆天子将要来到白马关的消息告诉李昭烈的,但我所做的这一切也只是遵循我佛的旨意,普渡世人而已!”

“普渡世人?”陌春风冷笑一声,忽然道,“你家佛祖的普渡很是匪夷所思啊!”

难了拨弄念珠,眼神悲悯道,“阿弥陀佛!春风施主你不理解很正常,因为你的思维广度相当狭窄……”侧目看向申小甲,嘴角噙着一丝温暖的笑意,“申小施主想必能体会贫僧的良苦用心吧?”

申小甲想起了火神庙前的那个老杨头,舔了舔嘴唇道,“为了那个得了肺痨的老杨头?你想帮他解脱?”

“你看,咱俩果然是同一种人,很多时候只有你懂我,也只有我能懂你!”难了脸上的笑意更加浓烈了几分,轻声道,“就像我理解你说的这大地是个球一样……我曾认真地观察过日升月落,也曾认真地记录过四季之变化,我发现这个大地其实一直在自行转动,而我们之所以站在大地上没有掉落下去,则是因为大地有一种强大的内力。”

难了拿起桌上的一个瓷瓶和一根木棍,同时松开双手,神情激动道,“看见了没有,瓷瓶明明比木棍更重,却是和木棍一起掉落在地上,这说明什么?”

“这是因为瓷瓶和木棍所受到的重力加速度是一样的,”申小甲表情怪异地看向难了,接过话茬道,“按照你的话讲,就是瓷瓶和木棍受到大地的内力是恒定的,它们掉落地面的时间不因本身的重量发生变化,只与离地的高度相关。你是怎么发现这一点的,你不该是个和尚,应该去研究物理才对!”

难了反复叨咕着申小甲所说的重力加速度,双眼放光道,“这个名词很贴切……其实,这一点并不是我发现的,而是我由你的那些言论推导出来的,这些年我收集了许多你说过的话……愚昧的世人总认为那些是疯言疯语,其实他们不知道真理就在其中。”

陌春风眼神有些怪怪地看了申小甲一眼,又看了难了一眼,瘪着嘴道,“你们都跑偏了,这些和难了大师你想要炸掉白马关有什么关系呢?”

申小甲脑中忽地闪过一道白光,咧咧嘴道,“我大概猜到一点了……难了大师你是不是觉得这大地是个球,那么总有人站不住脚的时候,毕竟在以前大家的认知里,大地和天空一样无边无际……而现在不一样了,土地有了极限,所能承受的人数也就有限……”

“聪明!要不说知我者,非你莫属呢!”难了眼神狂热道,“世人皆苦,活着本身已经得经受无数生活疾苦了,国与国之间还要征伐不停,何其疲累!可若是一直相安无事地共处下去,却终有一天要面临无处下脚的情景,届时只会引发更大的灾祸。现在,我来帮大地宽松一下,解决一些活得太累的人,两相欢喜!”

申小甲砸吧一下嘴巴,“你太偏激了,即便是全世界的人口达到七十万万人,这土地依然很宽松,人们会想办法向上发展空间,届时一块地上堆起几十层的大楼,居住几千人……大庆现在才多少点人口,六千余万而已,你筹谋得有些多余了!”

难了满脸震惊道,“七十万万人?那得需要多少粮食,需要宰杀多少牲畜才能满足口腹之欲!一座楼居住几千人,不嫌挤得慌吗!”

“船到桥头自然直嘛,等到人们真的面临粮食危机时,自然就会有人研究出一亩产出上千斤的谷物,土地不够使用时,也会有人想办法建造出能容纳几千人而不拥挤的大楼,这就是人类伟大的智慧所在……”申小甲摸摸鼻子道,“这些都得要再过几百年上千年才会发生,所以不是你现在要考虑的问题。其实,我觉得你做这些更多的只是发泄自己的仇恨罢了,不用扯如此宏大的理由。”

难了微微一愣,皱了皱眉道,“我的仇恨?”

“难道不是吗?坏人在做恶事的时候,总会给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归根到底还是为了自己……”申小甲冷哼一声,指了指难了的胸口道,“难了大师,你还记得你的俗名是什么吗?”

难了顿时了然,扯开自己的僧袍,露出胸口的那道烫伤疤痕,点点头道,“原来你也是为这道伤疤所吸引啊……贫僧当然记得自己的俗名,在未出家之前,贫僧姓黄,单名一个尚字。”

“皇上?好霸气的名字……”申小甲赞叹一声,忽地想起什么,瞳孔一缩,怔怔地盯着难了道,“你不是该姓田吗?”

难了嘴角浮起一个诡异的笑容,声音清冷道,“你也不是什么都懂……伍长高兴,校尉毛学望,还有罗主簿几人……他们都以为我姓田,但我却恰恰姓黄!姓田的那个少年啊,就在这一堆白骨之中,至死依旧是少年……”

第一百六十四章 从前有座山 “男儿至死是少年嘛!”申小甲扫视石台上的那一具具白骨,这才注意到这些白骨的身材都比较瘦小,微皱眉头道,“这些都是在那一场火里丧生的少年?”

陌春风从地上拾起一个骷髅的头盖骨,轻轻一捏,碎成齑粉,抽动鼻子嗅了嗅,淡淡道,“也有女人,不过应该是少年郎比较多一些……我在这儿闲得无聊的时候数过,总共七千二百五十三具骸骨。”

“不对!”难了摇了摇头,脸上挂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应该是七千二百五十五具,因为你们很快也会加入他们。”

申小甲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你当年应该也是少年,为什么你没变成白骨?”

“差一点呢……”难了指了指自己胸口的那道烫伤疤痕,语气淡漠道,“还好我机灵,跳进了莲湖里。”

“我记得故事里的那个姓田的少年最后也是跳进了莲湖里。”

“你没记错!他后来确实也跳了进来,而且和我躲在同一片莲叶下。”

“那为什么只有你活着,他却……不好意思,这问题问得有点蠢了……”申小甲冷冷地盯着难了,一字一顿地吐出后半句,“看来是你杀了他。”

“跟聪明人对话就是轻松,”难了笑眯眯道,“没错,就是我亲手将他按在水里淹死的……原因嘛,也很简单,我师父只打算收一个徒弟。”

陌春风嗤笑一声,面无表情地插话道,“原来这寺庙的菩萨都是踩着别人尸骸过河的,果真是慈航普渡啊!”

难了并不在意陌春风的讥笑,撇了撇嘴道,“这是每个人都可能做出的选择,换作是你们也一样,我但凡是迟疑一步,当年淹死在莲湖里的就是我了,那会儿姓田的少年眼睛和我一样都是红通通的。”

“你不是我们,怎么知道我们会和你一样呢!”申小甲满脸不屑道,“若要是换作小爷我,必定会先掐死那个老和尚……”

“太想当然了吧,你打得过他吗!”

“打得过要打,打不过也要打,小爷我情愿死在反抗中,也不愿踩着同类骸骨苟活!”

难了闻言一愣,深深地看了申小甲一眼,点了点头道,“的确,若是换作你这个疯子,是有可能做出那种以卵击石的傻事……可惜我不是你,我没有前朝皇子的身份,也没有九命猫神作护卫,更没有风神一族的御风使当伙伴,我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所求的不过是活下去。”

申小甲撅了撅嘴道,“但你所求的活下去却是剥夺了其他人活下去的资格,这样的所求是错误的!”

“什么是错?什么又是对?”难了呵呵一笑,不紧不慢道,“那一年,我虽然杀了那个姓田的少年,但我这些年救助过无数和他一样的少年,还设计帮他报了血仇,做得比他还要好,他死得不冤,凭什么说是错的?他若是九泉之下有知,也会觉得当年死得很对!”

“你救助无数可怜少年是对,但你杀死一个无辜少年就是错,设计帮他报仇更是错。”

“报仇也是错?”

“你报仇的方式错了,因为你的报仇,害死了更多无辜之人……没有你的设计,嗨皮哥可以不用死,没有你的设计,毛校尉不用选择那样壮烈的方式证明他父亲的清白!还有这白马关内的百姓,如今要么躲在城内坑洞里瑟瑟发抖,要么藏进青山与野兽拼一个活命的机会,这些都是拜你所赐!这还没错吗?”

“哪里错了,要想得到什么,当然会付出代价,我以为你会理解我,”难了一脸失望道,“没想到我还是高看你了……那天我们在火神庙前论道时,我就已经说过了,只有一切尽皆寂灭,才能永得解脱!这些年来,我看过太多人间疾苦,淮北一路尸横遍野,每个人像狗一样躲在破棚子里慢慢腐朽,白马关外的乌鸦都舍不得挪窝,每天都有新鲜的尸体果腹……这世道啊,烂透了!”

“知道吗?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人,”陌春风忽然寒声道,“世道腐坏,不思考着怎么去改变它,也不能适应世道,只会一味地抱怨,说白了就是懦弱无能!”

“改变?”难了忽地哈哈大笑起来,语气冰冷道,“春风施主啊,你也太天真了一些,天真到以为凭借一己之力就能改变这个世道,天真到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是世界的中心,是造就时势的骄子……你看申小施主就不会说出这么天真的话,你对这世道了解远不及他。”

“虽然你在夸我,但我也不得不纠正你一下……”申小甲耸耸鼻子道,“现在这世道确实腐坏,但如果像春风这样天真的人越来越多的话,那么总有一天会达到扭转乾坤的效果。”

难了瘪着嘴道,“估计得等到你说的千百年后吧,或许那时像春风施主这样天真的人会很多,人们也能活得更加幸福一些……可那样世界离现在的我们太远了,想要快速解决当下的问题,只能用重药!烂掉的肉,就该彻底剜除,永绝后患!”

“看来你疯得比我还厉害一些,”申小甲斜眼看向难了道,“真正应该剜除的应该是你,丧心病狂,穷凶极恶!居然想灭掉所有人,还美其名帮助他们解脱,你有问过他们真的想死吗?”

顿了一下,申小甲继续道,“就拿那个得了肺痨的杨老头来说,昨夜我碰见他了,炸没了一条腿,但他依然想要活下去,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找到了他的小弟,这些日子跪拜火神和佛祖,求的是让他那个痴傻的弟弟重开神智,为他们杨家延续香火!”

难了眼中第一次开始有些不一样的神采,沉思片刻,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道,“我的确没有问过他们的想法,但这天地也从来没有问过他们的想法,生老病死都由不得他们愿不愿意,我只不过是行天道之事而已……”

难了忽然重新坚定了信念,接着道,“而且,纵观历史,只有在大灭亡之后,人们才会懂得相亲相爱,停止一切征伐……眼光放到浩瀚的宇宙广度,人类何其渺小,却总是过度狂妄自大地主宰万物,肆意开采天地资源,为后世子孙计,也该进行几次生灭轮回!”

“难怪别人都说你很会打机锋,嘴皮子是溜,竟把这样灭绝人伦的事情说成了天道轮回……”申小甲冷笑道,“我很好奇你童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阴影,才会变得如此扭曲!你那个师父估计也是被你一厢情愿地化成舍利子的吧?虽然他当年逼你们自相残杀做得是有点王八蛋,但怎么说人家也把你养育成人,你如何下得去手?”

“这里的白骨皆因他而成,”难了伸展双臂,手掌指向满地的白骨道,“难道他不应该死吗?看来你并没有认真听我讲那个故事,否则应该能推断出他是如何恶贯满盈!”

申小甲仔细回想了一下难了在紫竹林讲的故事,却始终记不起关于老和尚的信息,一脸羞涩道,“我最近确实忙得脑子有点乱……能不能麻烦你重新再讲一次,这回我必定将每个字都听进去!”

“也罢,左右都已经说到这一步了,那我就索性将一切都摊开,讲得再细致一些!”难了沉沉一叹,低垂着脑袋道,“故事发生在从前……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一碗鸡汤,一树黄金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当然有个和尚,却不是老和尚,也不是小和尚。

他是一个远渡重洋来到东方这个神秘古地的外国和尚,准确地讲,叫天主教传道士。

作为外国和尚,初来乍到,必然水土不服。

不服为什么这里的人信神仙,信佛祖,却不信天父。

不服为什么自己因为长着蓝眼睛、红头发,就要被骂成妖怪。

更加不服这里律法的管教,觉得那些都是禁锢人们思想的枷锁。

在多次鼻青脸肿之后,他终于学会了东方古国的谦逊美德,剃掉了自己的红头发,做了一副黑色的水凝胶片,贴在自己的瞳孔上,俨然一副本地和尚的模样。

甚至,他还抛弃了原本的姓名,高贵的华莱士吉尔。

改了一个汉姓,普普通通的普,普普通通的通。

可是一开始这语言还是难免有些不通,所以他只好躲进了山上的破庙里,努力学习汉话,让自己能完全汉化。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一晃数年过去,外国传道士吉尔终于完成了转变,变成了平平无奇的东土普通和尚。

山下的人们也已经习惯了山上的那座庙,习惯了那个总是笑眯眯的普通和尚。

是庙,就会有神佛,便会有人来许愿,哪怕是一座破庙。

因为有些愿望在宏丽的寺庙里并不方便许下,比方说一个寡妇想要个孩子。

任谁孤独久了,都会想和其他人交流,哪怕是个外国来的和尚,哪怕是个守孝三年的寡妇。

寡妇叫何翠花,有个投身军伍的丈夫,还有个半身瘫痪的婆婆。

丈夫一去不复返,十几年杳无音讯。

村里有个走南闯北的卖货郎,说是在白马关听到了她丈夫的消息,不过是个坏消息,连年战事的白马关尸骸遍野,其中有一具就是她的丈夫。

于是,何翠花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寡妇,日子再没了盼头,只能和瘫痪的婆婆相依为命。

可她的婆婆在听说了自己儿子已经死了之后,脾气越发地古怪起来,总是有事没事地挑何翠花的毛病,这儿看不顺眼,那儿做得一塌糊涂。

久而久之,即便是习惯逆来顺受的何翠花也难免生出一种烦厌的情绪,所以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何翠花端着一碗鸡汤走进了婆婆的房间内,一口一口地耐心喂她婆婆喝下了一整碗鸡汤。

喝完鸡汤之后,何翠花的婆婆便饱饱地睡了一觉,再也没醒来过。

没了婆婆,虽然少了一些麻烦事,可是时间久了,何翠花难免就有些寂寞,想要找人说说话。

只是寡妇门前是非多,没什么人愿意和她搭话。思来想去,她决定生个娃娃,孩子总不会嫌弃娘亲,总能和自己说话解闷了。

村里的男人不能找,外面的男人不敢找。

何翠花最后便来到山上的破庙,她听说这里有个奇怪的和尚,很多年都不曾和人说过话,这样的人最是稳妥。

孝期过后,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何翠花提着一个用碎花布盖着的篮子上了山,在庙门前徘徊了许久,终于还是走了进去。

普通和尚看着深夜到访的何翠花立时愣住了,久久才回过神来,放下手中油腻腻的野鸡腿,眨了几下眼睛,却并没有说话。

何翠花将篮子放在地上,揭开碎花布,从里面拿出香蜡,虔诚地跪了下去,对着只有一个眼珠子的佛像磕了几个头,默默许愿。

或许是何翠花许愿前的眼神,或许是何翠花磕头时的动作。

普通浑身燥热起来,喉结蠕动几下,悄悄地咽了咽口水,用已经练得炉火纯青的本地方言问道,“女施主,你深夜到此,所求何事啊?可否与贫僧说道说道,这样贫僧明日清晨诵念佛经时,亦可再向我佛祈求一番。”

何翠花被普通突然说出的话语惊了一下,羞涩地抿着嘴唇道,“大师,我的心愿有些不好讲出口……”

“无妨,即便再过分的心愿,我佛也不会介意,前些年还有个放牛的来求自己能当皇帝呢!”

“我倒是不想做皇帝……我只是想做娘。”

“噢!求子嗣嘛,这很正常,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只是女施主啊……你拜错菩萨了,佛祖不管人间繁衍之事,右边的送子观音才是负责这项任务的。”

“啊?我以前没进过庙门,不知道还有这些讲究……”何翠花懵懂地侧脸看向右侧墙壁上的那些画像,疑惑道,“大师,墙上这么多画像,哪一个才是送子观音啊?”

普通满脸和煦走到何翠花旁边,指着最边角的一副画像道,“喏,那个抱着胖娃娃的就是送子观音!”

何翠花循着普通的手指看去,仔细打量起墙上的画像,欣赏着画像上色彩浓烈的西方风景。

普通却是目光下垂,贪婪地凝视那道弯弯曲曲的线条,欣赏着何翠花胸前的旖旎春光。

渐渐地,何翠花的耳根子红了起来,而普通的眼睛也红了起来。

烛光斜斜地将两人的影子拉扯到了一起。

普通忽地抓起何翠花的手,轻声道,“女施主,其实你的这个心愿不用求菩萨,贫僧就可以帮你……贫僧这里有一些药剂,在这方面很有效果,只要打上几针,很快就能让你怀上孩子!”

“打针?”何翠花被普通抓住手却也不反抗,红着脸道,“是银针吗?”

普通摇了摇头,拉着何翠花走到破庙后面的茅草房内,从一个小木匣内取出针管和药剂,微微笑道,“是这样的针,虽然比银针粗一些,但保证你不会觉得痛。在我的老家,我的技术是有口皆碑的……”

何翠花恍然道,“这个就能让我怀上孩子吗?要打哪里?”

普通按挤了一下针筒,飙出几滴药水,盯着何翠花腰肢下方浑圆处,眯起眼睛吐出两个字,“屁股!”

何翠花脸上的红晕更浓了几分,慢慢走到木床旁,褪下自己的衣裤,趴在床上,声如蚊蝇道,“大师,我准备好了……”

普通捏着针管缓步走了过去,茅草房内的烛光也随之逐渐暗淡下去……

自此之后,何翠花时不时地就会深夜上山,来到破庙中,让普通给她打上一针,希望自己能早日怀上孩子。

只是天不遂人愿,也不知是何翠花身体的缘故,还是普通那针药的问题,整整一年过去,何翠花都没有怀上孩子。

两人决定加大药的剂量,以及打针的频次,从三五日一次,改为了一日一次。

直到有一天,普通在山里打野味时,意外地在某个树洞中发现了一箱黄金,贪念作祟下,便将那箱搬回了破庙,丝毫没有留意到黄金上的白马关军方官印。

这一晚,何翠花照旧来到破庙里,正撅着屁股等着普通打针时,却听到茅草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立马惊慌地穿好衣裤,匆匆地打开房门,想要从破庙后面溜走。

普通亦是急急地提起裤子,跟着何翠花一起往外走,却又很快地停了下来。

一杆长枪突兀地出现在何翠花和普通的面前,逼迫二人退回茅草房内。

一个身穿白马军盔甲的男人紧握长枪走了进来,冷冷地盯着何翠花和普通二人,眼神冰寒。

何翠花看清那人的面貌,惊恐地大叫了一声,哆哆嗦嗦道,“李贵……你没死?”

李贵冷笑道,“你很希望我死吗?”

“不是……”何翠花挤出一张难看的笑脸,心虚道,“卖纸伞的杨老三前几年回来跟我说的,他说你已经死在了白马关,尸体都找不到了……”

“所以你就大半夜地跑来跟这个野和尚睡觉?”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来求子的……”

“那不还是睡觉吗?”

“没有睡,没有睡,军爷别误会……”普通拿起桌上用过的针筒,干笑道,“我们只是打针,不睡觉!”

李贵斜眼看向普通手里的针筒,冷然道,“你那针有些粗啊,能插进穴位里吗?”

“不是插在穴位上的,”普通声音忽地矮了几分,结结巴巴道,“是打在屁股上的……”

李贵表情玩味道,“屁股?那就必须得脱裤子啊!”

何翠花瞪了普通一眼,急声向李贵解释道,“不脱裤子也可以……阿贵,其实我也是听了这和尚的鬼话,现在想想哪有什么药物可以让人怀上孩子的……他可骗了我不少银钱,现在你回来了,可要一定为我作主啊!”

李贵重重地哼了一声,根本不搭理何翠花,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普通道,“你说是帮她打针……那你今天帮她打了没有?”

普通看着那杆离自己胸口越来越近的长枪,急忙老老实实答道,“打了!”

几乎同一时间,何翠花也慌张地出声答道,“没打!”

李贵脸上的笑意更加冷了几分,寒声道,“那到底是打了还是没打?”

“没打……没打!”普通立刻改口道,“本来是要打,这不还没来得及吗……”

李贵轻轻地噢了一声,接着问道,“那你平常给她打针是打在左边,还是打在右边?”

普通期期艾艾道,“有时候左边,有时候右边,还有的时候是在中间。”

“还挺均匀的……”李贵忽地横枪一扫,枪尖指着何翠花,沉声道,“把裤子脱了,我要数一下你屁股上有多少个针眼!看看你是不是今天还没打针!”

何翠花面色一白,央求道,“阿贵……回去脱行不行,你想怎么看都行……”

“就在这里!”李贵厉喝道,“就是现在!脱!”

何翠花身子一颤,立刻解开衣带,脱下裤子,声音发抖道,“阿贵……你听我解释,我只是想要帮你们李家延续香火……”

噗!

长枪突地扎透何翠花的身体,溅起一大片血花!

李贵抽回长枪,看着何翠花缓缓倒地,轻啐一口,“不要脸的东西!老子下午就回到村里了,去过我娘的坟前,也去过镇上的药铺,还问过养鸡的刘婶,知道你熬了一碗什么样的鸡汤!”

何翠花倒在血泊之中,嘴巴咕噜咕噜冒着血泡,可就是说不出一句话。

李贵蹲下身子,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在何翠花耳边轻语道,“再告诉你一件事,是我让杨老三跟你说我已经战死沙场的……因为我现在已经是校尉了,很快就要迎娶白马关内一个豪绅的女儿……”

何翠花立时瞪大眼睛,伸出双手想要抓向李贵,却终究沉沉地垂落下去,了无生息。

李贵朝何翠花脸上吐了一口唾沫,慢腾腾站起身来,抬起长枪,面无表情地扎向普通,彻底了结这一切。

普通吓得裤子都掉落下去,立马趴倒在地,用力地磕着响头道,“军爷饶命啊……贫僧只一时糊涂,还望军爷大人不计小人过,当放屁一样放过贫僧这一次……您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我可以给你补偿……对,我有钱,我有很多钱,足够军爷你办一场漂漂亮亮的婚宴!”

长枪忽地停了下来,李贵眯起双眼道,“你有钱?有多少?”

普通见事情还有转机,用手比划一下,满脸谄媚道,“这么大一箱黄金!足足有两百斤!”

“在哪里?”

“军爷您得先答应放过我,这样我才能把黄金送给您拿去娶亲。”

“没问题!”李贵收起长枪,淡淡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普通顿时松了一口气,从木床下挪出一个大木箱,揭开箱盖,指着箱子内灿灿闪光的金子道,“军爷,只要您肯绕过我,这些金子都是你的了!”

李贵踱步来到箱子前,拿起一锭黄金,盯着上面的白马关军方官印道,“这本来就是老子的!这是老子藏在树洞里的军饷!”

普通闻言登时怔在原地,瞧见李贵满脸凶厉地举枪朝自己刺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瞳孔上的黑色水凝胶片随即掉落,露出碧蓝的瞳孔,失声惊叫道,“天父啊!求你怜悯你忠诚的信徒,降下圣辉,救救可怜的华莱士吉尔吧!”

李贵又一次停了下来,歪着脑袋看向普通那一对奇异的瞳孔,“你是西洋人?原来罗主簿说的西洋人真的存在,有了你,事情就有意思多了……”将普通从地上拉起来,嘴角勾起一个意味难明的笑容,“放心,我不会杀你,不仅如此,我还会给你建一座大大的寺庙……”

第一百六十六章 难怪,不奇怪 “后来白马关内便有了这祝国寺,”难了脸上挂着一丝讥讽的笑意,语气平淡道,“普通和尚做了这寺庙的方丈,每天都有不同的寡妇让他打针,袈裟是金丝宝石做的,念珠是顶级五彩琉璃的,连化缘的钵都是纯金打造的……简直是人生大赢家啊!”

“我不理解,”陌春风忽然道,“李校尉是白痴吗?这些钱留给自己花不行吗?为什么要送给一个曾经帮自己媳妇打针的和尚?”

“其实很好理解,”申小甲砸吧一下嘴巴道,“白马军驻守白马关,不仅是抵御外敌,还兼管了城内的一切民生职权,每次拨给白马军的饷银其实有一部分是留作建设城池的。要支出,就要有名目,而修建寺庙,塑造神佛,有利于稳固民心,即便上面派人来查,也能说得过去。李校尉给普通和尚的这一切,相当于是演出的酬劳。”

陌春风皱了皱眉道,“为什么一定得是普通和尚,其他更普通的和尚不行吗?”

申小甲轻叹一声,“因为他是西洋人,有红头发,有蓝眼睛。”

“很了不起吗?”陌春风指了指自己脑袋上的银丝道,“我还和道家祖师老子一样出生即白发呢,我骄傲了吗?”

“与咱俩这头发的变异不同,”申小甲解释道,“普通和尚的红头发、蓝眼睛是遗传,是不同人种的体现。你我虽然发色与常人不同,但根底子还是黄的。李校尉之所以选择普通和尚,就是看中了遗传红发蓝眼这一点……他可以创造出妖魔,然后借神佛做一些事,比方说借机烧掉粮草营,来个死无对证!”

难了一脸欣赏地看向申小甲,鼓动几下手掌道,“你真是太聪明了,我很想撬开你的小脑瓜研究一下你为什么会这么聪明……的确,李校尉之所以如此善待普通和尚,就是因为想让普通和尚跟那些寡妇生下几个小怪物,再嫁祸给毛将军,最后一把火烧掉一切……”

申小甲思忖片刻,眯起双眼道,“我曾经看过白马关粮草运送和将士换防的文书,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在那一年过后,史元典就要来白马关走马上任了……届时纸终究包不住火,史元典随便一查,就能知道李校尉和罗主簿挪用军饷的事情,所以那一年的冬天才会燃起那一把火。”

陌春风恍然大悟,“原来祝国寺的祝,是蛀虫的蛀啊!”斜眼看向难了,表情怪异道,“你该不会也是普通和尚跟哪个寡妇生的小怪物吧,毕竟有个词叫难怪。”

申小甲对陌春风翻了一个白眼道,“别学我说话,你又学不像……”指了指难了的眼睛,“你仔细看清楚点,他的眼睛是黑色的,而且没带美瞳,是自然黑,跟咱们一样纯粹,非杂交品种。”

“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但普通和尚确实只是我的师,不是我的父……”难了眼神复杂道,“可的确我的娘亲也是一名寡妇,也曾在这里被他打过针。好在她的那种痛苦是短暂的,我很快就成了一名孤儿……”

申小甲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眨了眨眼睛,饱含同情地吐出两个字,“难怪。”

陌春风也没有不合时宜地追问难了的娘亲是哪个寡妇,因为当年被李校尉变成寡妇的女人太多了,白马关内但凡适宜生养的都难逃毒手。

难了的母亲很可能就在这石台上的白骨之中,也可能连白骨都没有留下,早就在那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随风飘散。

“后来啊,我帮我师父检查过身体,”难了丝毫不在意申小甲脸上的同情,也不在乎陌春风眼神中的冷漠,面色平和道,“他只有一个蛋,这辈子想孵化出下一代很难,而那个唯一孕育成功的小怪物却被李校尉扔进了火堆里……当时他听说了自己的小吉尔被烧死之后,那种哀恸落泪的模样,实在太感人了,我都差点跟着哭出来……”

申小甲长叹一声,正想要对难了说几句暖心话,脑中却突然在这时闪过一道灵光,直勾勾地盯着难了道,“可以告诉我普通和尚最开始居住的那座山叫什么吗?”

难了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你终于想到这一点了……没错,就是你想的那座山……月城外的莲池峰。”

申小甲虽然已经猜到,但听难了亲口说出来亦是颇为震惊,表情僵硬道,“你千万不要告诉我……马志的那个瞎眼娘亲也是当年的寡妇之一。”

“我应该帮你也剃个光头,你当真是聪明绝顶啊!”难了竖起大拇指道,“否则你以为沈琦为什么会将府中除鱼塘密室以外的所有火药都交给我?如果他有这些火药,说不定七月二十一那晚死的就该是你。”

申小甲眼前不禁又浮现出沈琦的面庞,幽幽一叹,“总归他还是有些良心,竟还知道帮李大婶报仇雪恨……”扭头看向难了,不紧不慢道,“有一点我还是不明白,李校尉和普通和尚都不是蠢货,不可能告诉你这些,而当年知道真相的应该都已经死了,你那会儿所了解的也只是一角,甚至可能认为就是传言说的那样,伤害你娘的是毛将军……”

“你是捕快,查案需要讲证据,但我只是个和尚,”难了呵呵笑道,“寻求真相只需要直觉,我在见过毛学望和高兴之后就有了大概猜测,睡寡妇的绝不会是毛将军,然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了这个地方,还意外地看见了我师父真正的眼色……再加上去了一趟月城,和沈琦施主聊了几句,又得到了棋痴施主的那个信封,很顺利地就拼凑出了完整的真相。”

申小甲撇撇嘴道,“棋痴给你的信封也敢信?不怕他坑你吗?”

“喜欢挖坑的是申小施主你……而棋痴施主嘛,确实存着一些算计,但都在我能接受的范围之内。”

“我没猜错的话,那个信封应该是锦衣卫调查当年白马关军饷用度的密函吧?”

“看来那个江千户在月城的收获不止表面上那么简单啊,不过他居然连这等机密都告诉你,就不怕掉脑袋吗?”

“怕什么,老江告诉我的时候又没有第三个人。”

“现在有了,”难了指了指陌春风,又指了指自己,轻笑道,“不只有第三个,还有第四个。”

“春风是自己人不会乱说话,至于你嘛……”申小甲侧目看向难了,舔了舔嘴唇道,“很快就不能再说话了!”

难了哈哈笑道,“终于按捺不住了吗?不再继续拖延时间了?”

“不用了,”申小甲朝着石台下面努了努嘴道,“我等的人已经到了,你等的人呢?”

难了瞟了一眼石台下方忽然翻涌起来的急流,浑不在意地耸耸肩膀,伸出右手食指点了几下申小甲身后的密道,笑容满面道,“巧了,我等的人也到了!”

话音一落,密道内忽地亮起无数双泛着寒光的眼睛,尽皆幽冷地盯着申小甲和陌春风,没有一丝一毫感情色彩……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一个人的王者,团队的荣耀 千百双眼睛瞬也不瞬地闪在黑暗中。

千百道急流一刻不停地涌向白骨石台。

目光渐近,露出一张张木然呆滞的面庞,一个个裹着僧袍的百姓身形。

流水渐止,现出一条浑身遍布黑色鳞片的蛟蛇,蛟蛇的嘴巴里站着两个人。

手拿书卷和狼毫笔的闻人不语,以及背着一个古朴剑匣的道痴张野。

闻人不语甩了甩袖袍,淡淡道,“挺热闹啊,不介意我也来凑个热闹吧!”

道痴取下背上的剑匣,懒懒地撑立着,微微有些歉意道,“绕了一个远路,去拿别人送来的剑,还好你们的废话都很多,刚刚赶上!”

陌春风瞟了二人一眼,指了指石台左右两侧,不冷不热道,“想打架,就自己找位置,想看热闹,就离远点,省得溅一身血!”

闻人不语和道痴撇了撇嘴,随即从黑鳞蛟蛇嘴里纵身跳出,飘然分立在石台左右两侧,蓄势待发。

难了扫了一眼环绕自己,分站东南西北的四人,最后将目光钉在正北方的申小甲身上,嘴角微微上扬道,“你不是要走公道吗?四打一,也算公道?”

“会不会数数?”申小甲指了指身后密道内那千百双眼睛,摸摸鼻子道,“你这儿还有几百上千双眼睛,也就有几百上千双手,要说不公道也该是我们哥几个!”

“他们都已经不是人了,不能算数。”

“怎么不是人,我看他们有鼻子有眼儿的……”

“但他们没了心,准确地说,是没了脑子,只是一具具行尸走肉。”

“那他们的脑子呢?”

难了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温煦地笑道,“在我这儿……现在我就是他们的脑子,他们如今只是相当于我的手脚……知道千手观音吗?我现在就是!所以,笼统地计较,我应该只能算一个。”

申小甲瞥了一眼木桌上的瓶瓶罐罐,冷冷道,“没想到你竟然不止有超前的物理世界观,还精通化学啊……怎么捣鼓出来的,催眠的辅助药剂可不简单。”

“非吾一人之功,”难了唏嘘道,“需得感谢我师父普通和尚,还有那些被他骗来打针的寡妇。”

申小甲轻轻地噢了一声,啧啧叹道,“原来故事里说的药物副作用是主要作用啊!这些百姓服用药物的时间应该不短吧?一个个小脸白得跟鬼似的,眼神也怪瘆人的……”

“也不是很久,你什么时候来的白马关,他们就什么时候开始喝的忘忧水。”

“那看来还是有救的,就是麻烦一点……这些人的汤药费也是蛮大一笔开销,只能把你们祝国寺拆了卖掉,勉强补偿一二吧。”

难了呵呵一笑,指了指其余三人,语气平缓道,“咱们还是快点开始打吧,你看他们都已经不耐烦了,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听我们废话的。”

“确实,你刚刚的台词也没什么新意!”申小甲挥舞几下火刀,客客气气地握刀抱拳道,“那么……难了大师,请吧!”

难了双手合十,轻声道,“阿弥陀佛!申小施主……以及其他三位施主,请吧!”

“太看不起人了吧,什么叫以及其他三位施主,本御风使难道不配拥有姓名吗!”陌春风冷哼一声,身形一闪,骤然化作一道清风拂向难了,古铜唢呐在右手上转了两圈,在即将与难了交错而过的瞬间,清风忽而强劲,唢呐上的钢刃直刺难了的心口。

与此同时,闻人不语也翻开书卷,迅速地在上面写写画画,沉声道,“我也有点生气了,要知道你妖僧的名号之所以能传遍大江南北,这里面可是有我的一份功劳,你现在居然连我名字也不提一句,太让人寒心了!子曾经曰过,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霎时间,陌春风挥舞古铜唢呐带起的劲风变得更加猛烈,还透着些许刺骨的冰寒。

难了却是依旧满脸淡然,右掌一旋,运起大慈大悲普渡掌,拍开即将刺入心口的古铜唢呐,左手轻轻一挥衣袖,扫去身前寒风,顺带也扫飞了身前的陌春风。

申小甲往地上轻啐一口,收起脸上的嬉笑,瞬身闪至倒飞的陌春风背后,轻托一把,而后右脚一扭,身子旋转半圈,顺势举刀劈向难了,刀光宛若染着清霜的寒月。

“霜江剑气和寒月刀意融合得很不错,就算是九命猫神还活着都会忍不住夸赞你两句,”难了赞赏地看向那道月光,不慌不忙地弹出两指无劫,面色平淡道,“可惜了,你的内力终究是不够深厚,虽然绵绵无尽,却只是小小的溪流,如何与我这浩瀚的深海争锋!”

叮!刚猛的两指无劫轻巧地击碎那道霜寒的月光。

申小甲立时喷出一口鲜血,倒退滑行而去,在陌春风原来站立的位置定住,满脸震惊地看向难了道,“你居然这么强?不可能啊,你不是连我的宠物小黑都打不过吗?”

倒飞出去的陌春风此时也借着托举之力飘落地面,正好停立在申小甲先前所站之地,擦了擦嘴边溢出的一缕血丝,翻了个白眼道,“人家只是爱护小动物,你还真当别人好欺负啊!”

一直旁观的道痴忽地抬起右手,奋力地拍在剑匣上,周身气浪滚滚,额头逐渐渗出粒粒黄豆大小的汗珠,瞟了一眼那些眼神空洞的百姓,撅着嘴叫嚷道,“你们多长点心眼行不行……那边的只是行尸走肉,又不是真的死尸,再不管管,都要冲到我这边来了!”

退回原位的闻人不语讥笑道,“你行你上啊!剑都拔不出来,还在那儿说闲话,怎么那么自信!”

申小甲对陌春风使了个眼色,“你离得近,那些废柴就交给你了……”吐出一口血水,扭动几下脖子,死死地盯着难了道,“小爷我来挑战高难度!”

“不干!”陌春风面无表情道,“你站的位置原本是我的,我才应该是那个勇于向高难度挑战的人……而且,你和他对打毫无胜算。我嘛,还能打得有来有回,也更精彩一些。他就算再强,也就和老曲差不多,而我也和老曲差不多,所以我来打他最为合适。”

“都是差不多,却也差很多,”难了冷笑道,“我在九命猫神的上面,你却在九命猫神的下面,这可是天差地别!做人千万不要盲目自信,会没命的!”

闻人不语轻咳一声,侧脸看向陌春风道,“确实应该你去对付那些满手寸铁的百姓,我是儒生,下不去手,申小甲是官身,不能下手,那个道士是个废物,且先不管他……再说了,田忌赛马的故事听过吧,以吾方下等马对阵敌方上等马,这才是稳赢的策略!”

陌春风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道,“这么说我就明白了,确实应该让下等马先上……”随即转身面向一步步朝着石台逼近的百姓,按下唢呐上的机关,收起钢刃,一展白衫后摆,双目之中闪过一抹紫色,“正好我最近在这洞中闲来无事时又新谱写了一首曲子,叫情难了,就给大家演奏一二吧!”

申小甲看了一眼提笔又在书卷上写写画画的闻人不语,又看了一眼准备吹奏曲子的陌春风,挠挠头道,“我也听过田忌赛马的故事,谁是下等马?”

难了长叹一声,语气温和道,“我建议啊,你们还是一起上吧,一个个上,一个个送,挺浪费时间的……你们应该团结点,毕竟一场战斗的胜利,不是成就一个人的王者,而是团队的荣耀!齐心协力还有一丝机会,各自为战满盘皆输!”

闻人不语无所谓地耸耸肩膀,继续勾勒着自己那卷宏伟的图案,脸色渐渐发白。

道痴满头大汗,喘着粗气,右手依旧不肯从剑匣上挪开,没有一点心情回应难了的话。

陌春风则是说不了话,因为他已经开始对着那些机械挥舞手中棍棒的百姓吹奏曲子,双眸之中不时地透出几许紫光,摇头晃脑,扭身摆动,像极了一个造诣颇深的乐师。

申小甲也没有回应难了的话,因为他的耳朵并不空闲,听了几段陌春风吹奏的曲子,表情怪异地哼唱起来,“回忆过去,痛苦的相思忘不了,为何你还来,拨动我心跳,爱你怎么难了,今夜的你应该明了,缘难了,情难了……这他娘就是新不了情啊,我什么时候跟他唱过吗?”斜眼看向难了,砸吧着嘴巴道,“不过倒也应景……难了难了,你今晚很难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申小甲猛然冲向难了,内经疯狂运转,行至半途,右脚重重一踏,踩出一轮无形的太极图案,而后化出数十道残影,厉喝一声,“素问无音!”

“内经?”难了镇定自若地立在太极图形中央,扫了一眼四周虚空中的申小甲残影,陡然在身后凝出一尊巨大的佛相,微微笑道,“确实比道痴施主的潜龙勿用强上几分,每道残影看似虚幻,却又都是真实的,很是奇妙……”

申小甲轻举火刀,数十道残影亦是随之而动,或是演练寒月九式,或是凝出霜江剑气,得意洋洋道,“这就觉得奇妙了,等下还有更惊艳的呢,收好你的下巴哦!”

便在申小甲残影齐齐进攻这一刻,难了缓缓抬起右脚,向前落下半步,整个身子偏向太极阳鱼的一侧,无劫气劲极速聚向佛相双掌,于金光大盛的刹那突而斜上拍出,悠悠道,“可惜啊,你的道行不够,这阴阳太极也不协调,阴盛阳衰,或许是你修习的剑气和刀意都过于冷冽……也罢,就让贫僧来帮你指出破绽所在吧!”

嘭!就在佛相金色双掌拍出的同一时间,申小甲嘴角忽地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随后迅疾收起残影,飘身落回地面,扭头看向闻人不语和道痴,高声道,“你们要的机会来了,还等什么呢!”

第一百六十八章 光无影,击剑无痕 等,一竹一寺,恰如此刻众人身处之地。

等是人生的常态,有的人等得到,有的人等不到。

在申小甲那个等字落下时,闻人不语等到了最好的时机,却没有等到道痴肯定的眼神,犹豫片刻之后,还是果断地咬破了舌尖,喷出了一大口鲜血,一滩比火神庙前论道时更浓更大的鲜血。

浑身内力尽数倾泻到面前的书卷上,闻人不语的脸色迅速地变得苍白起来,双手端于胸前,低头作揖,一字一顿地高喝道,“恭请太阿!”

悬于半空的书卷立时飞快地翻动起来,最终竟是完全化为一把纸剑,剑身上凝着两个金光灿灿的大字,太阿。

太阿现世,光射斗牛寒!

光华收敛的同时,太阿疾飞而去,直刺难了的后心,宛如一道流光!

难了脸上微微一变,急急收掌而回,返身迎向那一柄看似脆弱的纸剑,强提原本因为招式中断而滞塞的内力,运起大慈大悲普渡掌,轰然拍出。

便也在此时,道痴终于震开了剑匣,然而剑匣里只有一个悬浮的剑柄。

但难了却是在这一刻瞳孔猛缩,慌忙地不顾内力反噬,也不顾那柄太阿纸剑和自己只剩下一尺的距离,拼命地将无劫内力灌进佛相之中,而后竟是搬运起整座佛相砸向道痴,砸向剑匣中的剑柄。

道痴忽地笑了起来,既不伸手去拿剑匣中剑柄,也不出手抵抗难了以无劫气劲凝成的佛相,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像泰山一样倾压过来的佛相,看着强压下内力反噬的难了。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然后那座像泰山一样高大的佛相竟真的在道痴面前一点点分崩离析。

难了顿时喷出一口鲜血,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又被纸剑斩飞出去,重重地摔落在地,但他并没有在意胸前那道一指宽的伤口,而是死死地盯着陡然悬浮在道痴身前的那个剑柄。

纸剑在划破难了之后迅速飞回到闻人不语手中,再度化为那本平平无奇的书卷。

闻人不语看了一眼手中的书卷,又看了一眼难了胸前的伤口,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异样地潮红,扬起下巴道,“绝世高手也不过如此!”

道痴瘪了瘪嘴道,“说得好像全是你一个人的功劳似的,没有道爷借来的这把剑,你那小纸条能戳得动人家的一根毛吗!”

申小甲虽然之前已经听闻人不语吹嘘过太阿和道痴借来的那把剑,此时也是惊得目瞪口呆,目光火热地盯着那个剑柄道,“一个剑柄就这么厉害,那要是完整的一把剑,还不起飞咯!这剑什么来头?”

“土包子!”闻人不语嗤笑道,“那本来就是一柄完整的剑,你看不见,不代表不存在!”

申小甲忍不住伸长脖子左瞧右看,却依旧没有看出剑身,讶然道,“莫非是无形剑?”

“很接近了,”道痴嘴角微微上扬道,“这把剑的名字叫无影,光无影,击剑无痕的无影!”

难了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一边默默调息翻涌的内力,一边缓步走回木桌旁,右手支撑在桌子上,面色铁青地盯着那柄无影剑道,“藏剑山庄的八把名剑之一,果然厉害啊!我甚至在上面感受到了历代剑主的桀骜剑气,还有剑圣秦南的无双剑意……”斜眼看向道痴,挤出一张难看的笑容,“你们龙虎山什么时候跟藏剑山庄关系这么好了,居然能把无影都能求来?”

“这是剑圣主动借给我的,可不是我求来的!”道痴昂首挺胸道,“我道痴行走江湖,从不求人!”

难了皱了皱眉道,“他不是在参悟名剑八式吗?这时候把无影借给你,岂非又要重头来过?”

“因为比起参悟名剑八式,”道痴意有所指地看了申小甲一眼,淡淡道,“他更想借阅内经。”

申小甲眨了眨眼睛道,“看我干嘛啊,那什么内经我可不会,我的招式都是自创的!”

难了轻笑一声,“他一个剑客,竟然想学道家的内经,也不怕走火入魔了……”重重地咳嗽几声,从怀里摸出一颗药丸,吞进肚中,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道,“如果是剑圣亲自前来,或许贫僧今日真要在此饮恨,但就凭一把无影剑……”

“不只一把无影剑,还有我们!”申小甲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忽然道,“还有你刚刚吃下去的那颗小药丸。”

难了登时一惊,立时运气内视,发现内气游走任督二脉时比平时迟滞了些许,冷冷地盯着申小甲道,“你做的手脚?怎么可能……那些药丸我一直都带在身上……”

“很多人都只知道老曲的寒月九式,却不知道他还有另一项绝活……”

申小甲化出拈花手,迅疾地从自己胸前一抚而过,变戏法般地捏出一颗黑色药丸,腼腆地笑道,“刚才我使出素问无音时就已经告诉你会有更惊艳的了,只是你不相信而已。看看,不听小甲言,吃亏在眼前了吧!哦,对咯!我知道你接下来想问什么……没错!你吃的那颗药丸就叫亏血丸!来自苗疆,是货真价实的毒药!”

难了面色一沉,“你们以为就凭一颗毒药就能拉平与我的距离吗?也太小看绝世高手四个字了吧!”并起食指与中指,迅如疾风地在自己身体几处穴道上点击几下,冷笑道,“更何况,我还有一千双手……”

“不好意思!你的千手没了……”陌春风忽地停下吹奏,回转身子,满脸歉意道,“我已经让他们各回各家,洗洗睡了!”

难了此时才注意到那些被他催眠的百姓竟是在他拼斗之际,悄然地退出了地洞,幽深的密道内只能依稀看见最后一个人的背影,眯起眼睛看向陌春风道,“春风施主,你这样做让我很难做啊,难道你不想知道如何解除身上的诅咒了吗?”

申小甲歪着脑袋地看向陌春风,好奇道,“什么诅咒?”

“与你无关……”陌春风冷冷地回了申小甲一句,侧目看向难了道,“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被人胁迫过,因为胁迫我的那些人都已经变成了死人。”

难了摇头叹息道,“可怜又可悲的人,总是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早已被安排得明明白白,还试图走出不一样的道路,徒劳挣扎啊……”

“只有无能懦弱的人才会任由被命运安排,”申小甲接过话茬,鼻孔朝天道,“像小爷这样的都是安排命运!”

难了忽然认真地盯着申小甲道,“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也很佩服你,明明见过那么多肮脏的人心,却还能保持一分天真,明明周围那么多人想要杀你,却依旧还能笑得出来,怎么做到的?”

“你见过黑暗吗?”申小甲也收起了脸上的玩世不恭,正色道,“我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经历了一段很长时间的黑暗,纯粹的黑暗……所以,现在的我看什么都是光明的,可爱的……包括你在内!”

“我?”难了怔了一下,拧着眉毛道,“我哪里可爱?”

“你怪得可爱,所以怪可爱的……”申小甲轻咳一声,忽略其他三人的鄙视,淡然道,“其实说到底你也是一个可怜人,一个永远活在少年时期悲惨遭遇里的可怜人。”

难了摇着头笑了笑,“咱俩应该换一换,你来当和尚才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接下来想说的是不是这个?申小甲啊申小甲,你有没有发现,在这个世道,好人永远比坏人难做。好人需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才能到达西天,坏人却只需要放下屠刀就能成佛……这样的世道还不应该毁灭吗!”

闻人不语、陌春风、道痴三人忽然沉默起来,仔细品味着难了话里的意思,竟不自觉生出同感。

申小甲沉沉叹道,“以前我也有和你一样,觉得这世界烂透了,脏极了,坏人往往活得比好人轻松,但你要知道坏人的下场也比好人难过!人活一世,到底了只要做到问心无愧便是极好的,这一辈子没有因为害过别人而睡不着觉,也没有因为亏欠别人而惴惴不安,我以为这就是做好人的快乐!”

听完申小甲的话,难了的眼神中忽然多了一些别的东西,脸上恢复之前的和煦笑容,轻声问道,“说到好人与坏人,贫僧一直有疑惑……能否请申小施主解答一二?”

“但说无妨!”

“贫僧自认为并未长着一脸凶相,而且与申小施主初次见面便是善举,为何申小施主你会如此戒备贫僧?你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怀疑贫僧的?可是贫僧哪里做得不够好?”

“你做的可谓是完美无缺,可这世上没有真正完美的人……而且,你不该杀了有间客栈的店小二,虽然他的确该死,却不该死在你的手里,你为了讨好我,竟然抢先杀死了他,这一点你做的太急了。”

难了表情怪异地盯着申小甲道,“申小施主,你恐是误会了……贫僧从未去过有间客栈,又何谈杀死什么店小二……”

第一百六十九章 风无息,花落无声 “不是你?”

“不是我。”

“真不是你?”申小甲撅着嘴道,“我感觉手法很像是你啊,我媳妇儿说杀死店小二的人很快,比春风也就慢一丝而已。”

难了摇摇头道,“虽然我不介意身上多背一条人命,但这个真不是我做的,你们在有间客栈时,我也在客栈里,不过是红尘客栈,守朱待你这只小兔崽子呢!”

“除了你,那还会是谁呢?”申小甲扭头看向陌春风,眨了眨眼睛道。

“看我干什么,”陌春风掸了掸雪白的长衫,懒洋洋道,“我当时就在你旁边,而且你说了那人速度比我慢一丝,显然不可能是我,一般来讲,我只会越来越快。”

申小甲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忽地又想起什么,继续盯着陌春风道,“那有没有可能是你家的亲戚呢?比方说你姐姐什么的……”

“要是我老姐,躺在地上就不会是店小二……”陌春风淡淡道,“那店小二长得太丑了,她是不会弄脏自己双手的。”

申小甲撇了撇嘴,侧脸看向闻人不语,又眨了两下眼睛。

“别看我啊,”闻人不语耸耸肩膀道,“我跟你又不熟,不会闲的没事干帮你出气……而且,我的速度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比较慢,因为我师父时常教育我……慢工才能出细活!”

“说起你师父,等得空了我要找你算笔账……”申小甲砸吧一下嘴巴,眼神幽怨地嘀咕一句,又扭动脖子看向正在默默蓄力的道痴,轻轻眨了三下眼睛。

“我就更不可能了,”道痴喘了几下粗气,盯着悬浮在自己身前,依旧纹丝不动的无影剑,翻着白眼道,“且先不论我的速度快不快……我连你们说的有间客栈是哪家客栈都不知道,怎么杀那个该死的店小二!别盯着我看了,烦着呢!”

申小甲悻悻地收回目光,摸着下巴道,“那就奇怪了,不是你们,又会是谁呢?”

“爱谁谁吧,一个店小二而已,死了就死了……”难了吐出一口黑血,一脸漠然道,“很重要吗?”

申小甲歪着脑袋道,“一条人命呢,不重要吗?”

“这世上每一天都有人生,也有人死,谁会在意是谁他娘的生了,又是谁他大爷的死了……去年这城里有个大善人过世,很多人都披麻戴孝去参加葬礼,哭得一个比一个假,有的甚至连埋的是谁都不知道,后来还是我告诉那个大善人的孙子,他最爱的小花狗掉进井里摔死了,这才有了一个哭得真切的人!”

“那他就不是大善人,最多是喜欢搭讪的人,而且自然的生死自然不用太在意,可店小二是横死的,他虽然是很可恶,但却不该这样不明不白地死。”

“死都死了,现在计较这些有什么用……真想知道,也简单!”难了脸上微微有些不耐烦道,“很快你们也要死,到时候你下去问问他就一清二楚了!”

陌春风转动几下手里的唢呐,面无表情道,“这个你们里面肯定不包括我,因为我要是想走,就凭现在的你留不住。”

“那肯定也不包括我,”申小甲抿了抿嘴唇道,“我虽然很慢,但我有一条很长的小宠物,它可以很快!”

道痴看着面前终于开始微微颤动的无影剑,面色一喜,嘿嘿笑道,“那也肯定没有我,论速度我可能不行,但论硬度我可是很刚的,而且我这还有一把剑,想杀我,很是扎手!”

面色苍白的闻人不语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满脸郁闷道,“合着就是我最好欺负了……不过,难了大师啊,你在想杀我之前,我得告诉你一句实在话……家师小圣贤庄顾先生!”

难了扫了一眼四人,抠了抠脑门道,“既然我不能杀你们,那不如咱们就此罢手,一起去我禅房里喝杯茶,赏赏月怎么样?”

“都打到这个份上了……春风吹了情难了,闻人兄吐了三斤血,道痴兄都快被那柄剑吸干了,怎么可能说罢手就罢手?”申小甲伸出食指,左右摇晃几下道,“你杀不了我们,我们却可以杀了你,为这人间除去一大害!”

“你们可以杀了我?”难了呵呵笑道,“我承认那柄剑确实可以给我造成一点点小小的麻烦,但道痴已经被抽干了内力,闻人施主也只剩下半条命,春风施主又只擅长逃跑,至于申小施主你自己是用刀的,谁来拿起那把剑?”

“谁告诉你用刀的就不能用剑?”申小甲缓步来到道痴身旁,收起火刀,探出右手,一把握住无影剑剑柄,内经疯狂运转,面色陡然冷毅道,“你别忘了,小爷我也曾练过几招霜江剑!”

话音一落,申小甲双眸染成了霜色,周身散发出无尽寒气,缓缓地举起了无影剑,左手抹过无形的剑身,挽了一个剑花,感受到无影剑上霸道的剑意,深吸一口气,身影骤然在原地消失,突兀地出现在难了的右侧,横剑一斩,轻喝道,“半江残月欲无影,一剑冷云透霜雪!”

“这是什么剑法?”难了登时一惊,却又很快地镇定下来,右手凝出无劫指,左手化出大慈大悲普渡掌,一指点在无影剑尖上,侧身一转,一掌拍向申小甲,饶有兴趣道,“剑是好剑,招儿也不错,就是太慢了,这么慢的剑怎么杀人!”

“这是杀你的剑法!”申小甲嘴角忽地扬起一个诡异的笑容,竟不顾难了拍向自己的左掌,速即转动两圈无影剑剑柄,反手握剑,斜斜划向难了的右手手臂。

难了微微蹙起眉头,想要躲避已是来不及,眼中闪过一抹狠色,索性将所有内力聚向左掌,凶猛地印向申小甲的胸口。

就在大慈大悲普渡掌即将与申小甲的胸口接触的瞬间,一轮太极忽地凝现,透着丝丝古怪的劲气,绵绵地缠绕在难了的左手上,令其进退两难。

便也在此时,陌春风遽然从原地消失,化为一股清风疾速而行,从难了的身侧吹拂而过,古铜唢呐钢刃在申小甲和难了拼斗的方寸之间突地刺出,于那一袭白色僧袍心口处点出一朵鲜艳的小红花,一句轻语飘出,“风无息,花落无声!”

第一百七十章 白骨石台一枯僧 无影剑出的一瞬,清风抚袍的一息。

云破,月白,花落。

在地洞之中,云自然不是天上的云,月也不是天上的月,是素如白云的僧袍,是无影剑身的寒光。

落花则是从难了右手手臂那一抹红线以及心口破洞处滴落地面的鲜血。

滴滴答答,地上溅落起两朵大大的红花。

难了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良多大红花,又看了一眼心口的那朵小红花,无奈地笑了笑,周身气劲篷然,“申小施主……还有春风施主,你们怎么说话不算话啊,不是说只送我一朵小红花吗?”

申小甲一面和陌春风齐齐外放劲气对抗难了澎湃的气浪,一面有些羞涩地笑道,“是一朵小红花,地上这两朵大的算是你给闻人兄和道痴兄的离别礼,礼多人不怪嘛。”

“这么个意思啊……”难了轻叹一声,缓缓收回拍向申小甲胸口的左掌,双手合十,面色惨白地笑道,“阿弥陀佛!那贫僧干脆就再多送给诸位施主一份更大的离别礼吧!”

话音刚刚落下,难了身上的劲气忽然变得暴躁起来,猛地将申小甲和陌春风震飞出去,就像一束火苗渐渐燃成炽烈的火团,最后竟是烧作巨大的火堆。

上端冲裂地洞的岩顶,下端踏碎白骨石台地面。

申小甲和陌春风艰难地爬起来,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骇然,瞬即各自奔向闻人不语和道痴,一起相互搀扶着退至石台与密道连接处。

难了脸上重新浮现出一如往昔的温暖笑容,拖动步子来到石台中央,盘膝而坐,擦了擦嘴角的鲜血,伸手一抓,凭空将木桌上的一个酒壶和那盏泛着蓝光的油灯牵引至身前,直勾勾地盯着申小甲道,“申小施主,你说的帮忙应该就是这盏佛灯的燃料吧?”

申小甲舔了舔嘴唇道,“你要是不想给也就算了……我那晚在嗨皮哥死后抓了几个假扮白马军的唐国奸细,知道他们手中的水枪和磷粉都是从你这儿拿的,所以也想捡个便宜。倘若你实在不情愿,大不了我待会辛苦一点去城外收集一番即可。”

“欸!何必舍近求远呢,”难了左手握着酒壶,猛地灌了一大口,右手一抬,荡出无尽滚滚气浪,面色温和道,“这石台上就有几千副尸骨,足够你做你想做的事情了,请不要客气!”

霎时间,无劫气劲像是一汪汹涌的潮水,竟是充溢整座石台。

所有白骨尽皆缓缓浮起,悬立半空。

申小甲对陌春风使了一个眼色,让其先带着虚弱的闻人不语和脱力的道痴退出密道,自己停在原地,双眼微眯道,“这么说……你收集到的所有磷粉都藏在这些白骨里?”

“也不是全部,”难了右手轻轻拂过油灯,掌心托着浅蓝色的火苗,淡淡道,“还有一些送给了唐国大将李昭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明天会有很多水落进白马关。申小施主,你的火计怕是派不上用场了,赶紧带着你的伙计们逃吧!”

“无妨,我又不是白痴,在火神殿那一夜见到那些水枪便想到了这点,”申小甲腼腆地笑道,“下午告诉你的火计是假的,我心中这团真正的火是浇不灭的!”

难了怔了一下,认真地盯着申小甲看了片刻,喟然道,“你要是早一些走出月城,或者我早一些去往月城,也许我们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如果你没有设计利用嗨皮哥杀死那些官员,如果你没有在白马关炸出那么多蘑菇云,如果你没有把水枪和磷粉交给李昭烈……”申小甲也认真地盯着难了,正色道,“我们现在就可以是很好的朋友。”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俩很像。”

“你确实很像上辈子的我。”

“你的那些疯话我都听过,每一句都记在心里……你当真记得上辈子的事情吗?”

“我若说是,你信吗?”

“信!你说的每句话我都信,正因为我信你的话,信了十年,所以成了现在的我,成了过去的你。”

“谢谢,你是这个世界第一个相信我那些疯话的人……春风、晏齐、老曲、沈琦,还有我媳妇儿云桥……他们都不相信我的话,搞得我也开始以为那些只是一场梦。我做我,却终究成了梦里的别人啊。”

难了仔细品味一番申小甲最后那句话,叹了口气道,“这就是我不如你的地方,我走不出噩梦,而你却把噩梦活成了美梦。”

“其实你也很厉害,比我大不了几岁,却已经是绝世高手,”申小甲忽地也盘膝坐在地上,就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般看向难了,眼神悲悯道,“知道吗?在上辈子,我的仇恨比你深,痛苦比你烈,我因为查一件案子导致自己全家被灭,后来查另一件案子自己师父和爱人也都惨死,连我自己也被活生生埋进坑里,那时我真希望自己是个绝世高手……”

“那你现在还要查案?”

“这个世界总得有人要去做这些事不是吗?我有经验,会做得比别人稍微好一些。”

“不用谦虚,你确实做得比这世上很多人都要好……只是你还可以做得更好。”

“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你可以拿下这个天下,让所有人都听你的话,像我一样成为你的信徒,这世道或许能变得好起来。”

“我只是个人,不想做龙……真要争夺天下的话,那样会变得没朋友,而我离不开我的朋友。”

“那在这世道里苦苦挣扎的人该何其悲伤啊!”

“这世道会变好的,苦难总会过去,如同没有过不去的黑夜一般。”

“千百年后吗?可惜啊,我看不到未来……”

申小甲盯着形容渐渐枯槁的难了,心中突地生出了些许哀恸,长叹一声,“不念过去,不畏将来,何其难啊!假如有下辈子,我愿意做你最好的朋友。”

“谢谢!这串佛珠跟了我很多年,就当事临别礼物赠于你了……”难了颤巍巍地取下手上的念珠,扔向申小甲,微微笑道,“申小施主,贫僧有些累了,你且离去吧……”

“我以为你要玉石俱焚。”

“哈哈哈,你不是美玉,贫僧也不是顽石,原本是存着一些想要给你点教训的心思,可你确实太会讲道理了……此刻,贫僧只想带着这些罪与孽为你最后再添一把火,前路漫漫,珍重!”

“珍重!”申小甲拾起佛珠,缓缓起身,对着难了抱拳道别一声,而后转身朝着幽深密道走去。

便在申小甲转身的那一刻,汹涌的无劫气劲陡然一烈,掌心的那朵小火苗迅速化为一条细细的火蛇,蹿向一具具白骨,难了的身体飞快地消瘦下去,宛若急速枯萎的树木,在烈烈白骨火光中明明灭灭……

第一百七十一章 匕首的真相 当申小甲走出密道,与陌春风三人一起匆忙地四处搜寻磷粉时,朱慈曌带着几名仆从回到了祝国寺内,在难了禅房门口苦候了许久,却也没等到那扇门打开。

正犹豫要不要破门而入,朱慈曌却忽地闻见了一股刺鼻气味,循着气味而去,瞥见凉亭下密道内火光忽明忽灭,速即踢了旁边一名瘦子仆从一脚,蛾眉微蹙道,“你先下去看看!”

那名瘦子仆从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之前跟着朱慈曌下去的那几名兄弟是什么下场早就在仆从之间传开了,此刻那里又是火光大作,独自下去简直犹如飞蛾扑火,挤出一张难看的笑脸看向朱慈曌,结结巴巴道,“郡主……底下正烧着呢,要不小的等火熄灭了再去探探?”

朱慈曌面色一寒,冷冷道,“你敢和我讨价还价?我让你现在下去,你就得立刻滚下去,不会滚的话,我可以叫其他人帮你!”

瘦子仆从看着周围几名撸起袖管的仆人,顿时浑身一颤,瞬即哆哆嗦嗦地走进密道,急声道,“是小的糊涂了,小的这就下去,不用劳烦其他人帮忙……”

“太慢了……”朱慈曌盯着瘦子仆从慢吞吞的模样,对旁边一名胖子仆人使了一个眼色,面无表情道,“看来还是需要你帮帮他!”

那名胖子仆从立刻会意,速即快步来到瘦子仆从身后,飞起一脚,狠狠地踢在瘦子仆从屁股上,轻啐一口,厉喝道,“走你!”

瘦子仆从立时哎哟一声,摔倒在地,骨碌碌地顺着石梯滚了下去。

朱慈曌抱着双臂,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这样就快多了!”

不大一会儿,那名瘦子仆从便鼻青脸肿地又跑了出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火焰,一边高声向朱慈曌回禀道,“郡主,这底下所有的骷髅都烧起来了,冒着蓝光哩,全是鬼火,进不得了……”

朱慈曌皱了皱眉,忽地想起什么,追问道,“申小甲和锁在石台上的那个人烧死没有?”

瘦子仆从欲言又止道,“没见着他们……倒是……”

“倒是什么?”“倒是小的在下面见到了难了大师……好像就剩一口气了。”

“什么!”朱慈曌登时一惊,立刻慌忙地冲向密道,刚走密道口,瞧见熊熊的烈火,又停了下来,指了指先前那名瘦子仆从,寒声道,“你在前面带路,其他人跟在我身旁,谁都不能离开我半步,明白吗?”

几名仆从立刻沉声应诺一句,将朱慈曌围在中心,快步踏入密道之中,匆匆赶向火光最盛的白骨石台。

片刻之后,犹如众星捧月的朱慈曌终于看见了盘膝枯坐在石台中心的难了,立时推开前面的仆从,不顾炽热的烈焰冲进了火海中,跪坐在地上,看着面容苍老的难了,红着眼眶道,“怎么回事?哪个王八蛋把你搞成了这副模样?是不是申小甲他们?”

难了艰难地撑起沉重的眼皮,脑海中浮现出那一夜的风情,才发现那一晚竟是自己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伸出右手想要抚摸朱慈曌的脸庞,却又很快地垂落下去,满脸痛苦地咳嗽几声道,“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已经不能再帮你解除婚约……曌儿,对不起……”

朱慈曌在听见难了说出曌儿两个字的时候,眼眶里的泪珠终于滚落下来,抓起难了的右手紧贴着自己的脸颊,柔声道,“你终于肯叫我的名字了,念得真好听……有这一声就足够了,你省口气,我这就带你出去,不管付出再大的代价,我都会想办法救活你!”

难了缓缓地摇了摇头道,“心脉已断,体内毒素攻入五脏六腑,仙药也难救……”

“心脉断了还是有法子接续的,体内毒素也可以想办法暂时压制,我听说天罡三十六星中有一名天医星便擅长此道,我们可以去找他!”

“我已经散尽了毕生功力……没了内力,撑不了多久的,而且我也累了……既然输给了别人,就要愿赌服输,不能耍赖。”

朱慈曌突地甩开难了的右手,眼角挂着几滴清泪道,“输一次算什么,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你真笨,为什么要真的散尽内力,装装样子不行吗?我要是你,就先给他们服个软,把自己的命留下来……只要人还活着,什么时候都可以报仇,怎么都不算输!”

难了盯着朱慈曌那张气恼的俏脸,惨然笑道,“曌儿,你以后切记不可太要强,否则终有一天会吃大亏的,别再想着折腾那些事了,很多东西咱们都在人家的算计内,就像我这一次和那个人对赌一样……输一次,就只能赔上性命。”

“是你太傻了,我们是坏人……坏人输了可以耍赖,可以不认账,可以掀桌子!为什么你要这么轻易认输呢,实在是太窝囊了,我怎么会看上你这样的人?你不是绝世高手吗,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东山再起!”

“我现在忽然不想做坏人了,该报的仇已经报了,该杀的人也已经杀了……”

“谁说的?”朱慈曌从怀里摸出那把从难了身上偷来的匕首,指着匕首把柄上的一个忠字道,“知道我为什么会又回来吗?因为我终于打听到你这把匕首是谁的了……”

朱慈曌刻意顿了一下,继续道,“这是永定元年被满门抄斩的老尚书黄鸿熙所持之物,而这上面的刻字则是指明了你的仇家,当朝的右丞相,谢忠!你娘本是黄鸿熙的小妾,好不容易逃过一劫,却又被谢忠暗中命罗主簿唆使李校尉将其送给你师父糟蹋!这样深如海的血仇也不报了吗?”

难了呆愣了片刻,而后剧烈地开始咳嗽起来,嘴角淌出一缕乌黑的鲜血,浑身颤抖不已,双手按着脑袋,眼角淌出颗颗血泪,表情扭曲道,“罢了罢了,善恶到头终有报,我有了报应,他的报应也会很快就到!”

“不哭不哭,你说得对,他会有报应的……看着你这么难受,我真的好心痛啊……”朱慈曌眼含热泪地将难了拥入怀中,悄然抽出匕首,猛地插进难了后心,面色悲戚道,“我心痛你居然会拿报应欺骗你自己!没了内力的你,竟如此无能,怎配做我朱慈曌的丈夫!”

难了喷出一大口黑血,沉沉倒地,看着朱慈满脸漠然地紧握滴着鲜血的匕首起身离去,视线渐渐模糊暗黑,幽幽叹出最后一口气,“好黑啊……”

第一百七十二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 一点曦光破晨寒,来去匆匆薄轻雾。

门外青山,城内珠帘。

青穗狼烟如直树,绿柳抚溪绕桥湾,丝鹊百啭,两只脚丫,正是有情无意间。

忙碌一夜,好不容易看见曙光点破黑暗的申小甲正想找个地方休憩片刻,却被闻人不语拉到了一座小桥上,然后便看见了溪流旁的那一栋小楼,楼上某扇门前的那一卷珠帘,以及珠帘后的那一双脚丫。

闻人不语捋了捋额前有些凌乱的发丝,轻叹一声,拍了拍申小甲的肩膀道,“虽然我知道你已经很累了,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件小事你还是得好好解决一下,过了今天也不知道咱们有没有明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也直说吧!”

申小甲一脸懵然地看了一眼转身离去的闻人不语,又看了一眼站在珠帘背后的那双脚丫,挠了挠头,一时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

便在申小甲犹豫不决时,珠帘散开,那双脚丫探了出来,而后翻过小楼的栏杆,飞跃而下,顺着一根透明的丝线缓缓滑下,稳稳地飘落在申小甲面前。

一声幽怨传开,“又想开溜……你很忙吗?我等了你一夜,你就不能等我下来说几句话?”

申小甲盯着站在自己面前,光着脚丫的少女,干笑一声,“这不战事当前嘛,自然是忙一点,有什么话等打完仗再说也不迟,不急于这一时。还有啊,小芝……你今天这打扮有点……”

身穿一袭粉衫,腮边两坨朱红,眉心点着三个粉色拇指印的小芝扬起下巴,扑闪两下大眼睛道,“有点什么?”

申小甲咽了一下口水,咧咧嘴道,“有点怪!”

“怪?”小芝低头看着身上的粉衫,嘟起小嘴道,“哪里怪了?你不是喜欢粉色吗?”

“谁说的我喜欢粉色?”

“那个青楼女子就喜欢穿粉色的衣衫。”

“嗐!云桥喜欢穿粉色,又不代表我就喜欢粉色,我其实喜欢的是黄色……当然了,不能太黄,淡黄最相宜……”

“我以前也穿过淡黄色的小裙子啊。”

“嗯哼!我记得,你和老曲、曾八还有姥姥一起吃涮羊肉那次嘛,那件小裙子确实很适合你,显白。”

小芝戳了戳自己的脸上的那两坨朱红,歪着脑袋道,“那这腮红怎么样?我涂了一早上,用了整整一盒半边娇呢!”

“我觉得自然美才是最美,”申小甲轻咳一声道,“而且,你还这么小,不应该涂这么多化妆品,对皮肤不好。”

小芝嘴巴翘得更高了一些,指着自己眉心的那三个粉色拇指印道,“这个呢?这朵桃花总应该点缀得恰当好处吧?”

“这是桃花?我还以为是你不小心一头撞在哪里了……小芝啊,你真没必要模仿别人,做你自己不好吗?”

“那你喜欢……我做我自己吗?”

“喜欢啊,不然我也不会跟你做朋友嘛!”

“我说的不是那种喜欢……我说的是像你喜欢那个青楼女子一样的喜欢。”

申小甲愣了一下,速即将目光移向别处,表情僵硬道,“小芝,我以为咱俩做朋友比较合适,不只是你年龄小的问题,还有一点,我现在已经和云桥在一起了,是不可能移情别恋的,三心二意,那是渣男……”

“什么渣男不渣男的,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我都不介意让她做小……”“这是你们这儿的风俗问题,在我老家,男人只能娶一个媳妇,所以你还是重新找个如意郎君一起修炼抽丝剥茧,别在我这儿浪费青春了。另外,你以后别开口闭口青楼女子地叫云桥,她现在是我没过门的媳妇,你这样会让我很难做。”

“你是怕我修炼抽丝剥茧把你当祭品给抽干了?我可以不练下去的,反正我现在已经是天字榜第四……”

“不是这个问题,我知道你之前说那我当祭品只是玩笑话,你家的功夫没那么阴邪。”

“那有什么问题,你如果想让她做大,我也可以做小,左右我叫小芝嘛。”

“看来你没明白我的意思……”申小甲指了指晨雾中依稀可见的城外青山,低声道,“看见那座青山了吗?”

小芝蛾眉微蹙,轻轻地点了点头。

申小甲又指了指小桥旁边的绿柳,淡淡道,“有人喜欢无尽苍树的青山,有人独爱这一棵溪边垂柳。你们这儿的人或许不在意男人能娶多少个老婆,但在我的观念里,应该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

停顿了一下,申小甲接着说道,“两者没有谁不对,毕竟你们这儿的人口比较少,战事也多,男子多生些子嗣于国家也有益处,但很抱歉,我接受不了,我不想把自己或者自己喜欢的女人当成生育的工具。”

小芝认真地思考着申小甲的话,忽然道,“那你就不能只喜欢我,不喜欢她吗?论关系,我爷爷和你爹是旧相识,虽然没有指腹为婚,可那会儿不是没有大肚子嘛……再加上老曲这层关系,咱俩才是最配的一对。论先后,是我先和你遇见的,先来后到,也应该是我跟你在一起……”

“两个人能不能在一起与其他人毫无关系,毕竟要搭伙过日子的不是你爷爷和我爹……再者,爱情是不能讲先来后到的,不是谁先认识谁,谁就一定要和谁在一起,这又不是去菜市场买菜,必须等前面的人不要了才可以下手。”

“我明白了,其实就是你不喜欢我而已,这些都是借口罢了……为什么你不喜欢我?因为我没有楚云桥长得好看?因为我年龄比楚云桥小?还是因为我光着脚不穿鞋?”

申小甲又长长地叹息一声,认真地盯着小芝道,“你很好,很可爱,虽然你的年龄小,但按照你们这儿的婚配风俗,也是到了嫁人的年纪,可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你会遇到那个喜欢你光着脚丫子的人,他会觉得你身上所有地方都是闪光点,他会把你放在心尖上疼爱的。”

“那个人就不能是你吗?”

“真的抱歉……”

小芝低着头盯着自己脚丫子看了良久,泪水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儿,可就是倔强地不流下来,忽地踮起脚尖,在申小甲的脸上轻吻一下,而后迅疾地弹出数道透明丝线,缠在小楼的栏杆上,飘身而回,只留下一句清冷在风中散开,“申小甲,我要走了,从今往后这世上再没有光着脚丫子的小芝了!”

申小甲看着那道珠帘卷起又落下,那一双脚丫在珠帘后停留了许久,可他并没有开口挽留,只是摇头叹息一声,道了一句珍重,便转身往军营方向走去。

有些人,总要分离,走着走着,散落天涯,当断则断,当散则散,虽有惋惜,却只能怀念。

正当申小甲心中无限怀念过往地路过快意巷时,另一声叹息在街边响起,道痴缓步而出,斜眼看向申小甲道,“自古多情空余恨啊……本来我想跟你聊聊黑蛟和内经,但现在好像不合时宜,你先去青山一趟吧,你女人在等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申小甲脚下地面突地裂开,黑鳞蛟蛇陡然蹿出,一口将申小甲吞进嘴里,随即又迅速钻进土中,朝着青山急遁而去,根本没有给申小甲一丝开口说话的机会。

等到申小甲回过神来,黑鳞蛟蛇已经来到了青山的某片密林中,血口一张,将晕头转向的申小甲吐了出来,扭头蜿蜒向密林深处,与一头浑身雪白的巨蟒纠缠在一起,即便屡屡被白蛇一尾扫飞,仍旧吐着信子凑上去,俨然一副舔狗的模样。

申小甲对着黑鳞蛟蛇离去的方向轻啐一口,低声骂了句见色忘义,一扭头却瞧见悠悠青树下的那一抹粉衫,瞬即也变成了一只舔狗,满脸嬉笑地冲了过去。

背对着申小甲的楚云桥缓缓转身,莲步轻移,侧身避开兴冲冲奔过来的申小甲,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宛若盛开与高山之巅的雪莲,看似伸手可得,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申小甲嘭地一声撞在原本楚云桥所站之处的那棵青树上,擦了擦从鼻孔流出的两股鲜红,一甩额头刘海,索性一只手撑在那棵青树上,盯着楚楚动人的楚云桥,故作潇洒道,“媳妇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么着急让小黑带我过来,你是不是很想我啊?”

楚云桥冷哼一声,噌地一声抽出断水剑,声音清寒道,“我记得跟你说过,要是再敢扔下我一个人,我就打断你的腿,没错吧?”

申小甲顿时面色一僵,尴尬地搓着手道,“这不是当时情况有些出乎意外吗,我也是不得已,小黑嘴巴又小,挤不下三个人……”

“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只看最后你做的事情……”楚云桥咬了咬嘴唇,眼帘低垂道,“最后的事实是你又一次扔下了我!所以,今天你的腿得断一下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断水剑轻舞几下,在空中勾勒出一朵青莲,莲花中心的楚云桥粉衫飘飘,冷艳绝伦。

申小甲见楚云桥竟真的拔出了剑,眼角抽搐一下,嘀咕一句,“怎么女人都这般蛮不讲理,心眼又小……”

岂料楚云桥听闻之后,脸上的寒霜更加浓了几分,冷然道,“对!我就是蛮不讲理,我就是小心眼……可是你当初说的要生死与共,是你说的要不离不弃……”

“你知道我醒来的时候见不到你有多害怕吗?”

“你知道史元典离开之后我有多想回到白马关与你并肩作战吗?”

“你知道我有多希望看到那些逃向青山的人里面有你的身影吗?”

“可你宁愿让刚刚相识的道痴往返,都不让我靠近白马关一步……宁愿疲于奔命各处战场,也不溜到青山里来和我说会儿话,歇口气……”

“是不是在你们男人眼里,我们女人都是累赘?”

“可我也会武功,我也能杀敌,我不是只会躲在你背后担惊受怕的弱女子!”

话说到一半,楚云桥的眼眶红了起来,拼尽全力挥剑刺向申小甲,迅如闪电。

顷刻间,那一朵青莲猛然盛开,剑气浩浩荡荡,摧枯拉朽。

申小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丝毫不作任何抵挡,任由断水剑越来越近,直至和自己只剩下不足一寸的距离,忽地扬起面庞,眼神温柔地看向潸然泪下的楚云桥道,“我见青山多妩媚,不想青山见我只怄气……媳妇儿,我错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谁杀了店小二 当时那把断水剑离申小甲的喉咙自然不止零点零一公分,也不用等到四分之一柱香之后,只需一息的时间,因为那把剑的女主人本来就爱着他,但申小甲还是决定说一个谎话。

一个男人经常说的谎话,一句认错的话。

实质上,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做错什么,就像那些在外面跟狐朋狗友喝得烂醉之后回到家中面对妻子喋喋不休责难的丈夫一样,首要的第一条,不是争个对错,论个输赢,而是要诚恳地道歉。

前世有太多影视剧传达着一个意思,赢了道理,输了妻子。

其实这在申小甲看来是不对的,因为这就有些妖魔化女人了,也相当于是一种另类的贬低,含义很简单,女人是不讲道理的。

这明显是错误的,既然要平等,那么思想也是平等的,凭什么觉得男人是理性的,女人就只有感性?

但观点是观点,行动是另一方面,起码这一刻申小甲必须要道歉。

因为自己居然让心爱的女人哭了,还哭得很伤心。

“我错了!”

申小甲盯着那柄在自己身前一寸悬停的断水剑,又一次诚恳地道歉,甚至嘴唇微微有些颤抖,左手一把握住断水剑身,不顾手掌被刺破划裂,不顾鲜血汩汩流出,沉声道,“媳妇儿,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是累赘,只是这该死的大男子主义思想作祟,这龌龊的保护欲使坏……让我竟忽略了你的感受!”

楚云桥泪眼朦胧地看着申小甲,看着那只握住断水剑上鲜血淋漓的手,梨花带雨道,“别再往前走了,你已经流血了,不停下来会死的!”

“我就应该死了算逑!”申小甲紧握剑身,将剑尖移向自己的心口,向前再进半寸,轻声道,“有如此真诚的爱情摆在我的面前,却不知道珍惜,为了避免有一天失去这一切的时候追悔莫及,你现在就该杀了我!但在我死之前,我还想说最后一句话……”

楚云桥握剑的右手微微有些颤抖起来,左手捂住嘴,泪流满面道,“什么话?”

“我爱……嗯!”

“爱谁?”

“爱你!”

“谁爱我?”

“我!”

“能不能完整地说一次?”

“当然可以……我爱汝!”申小甲松开断水剑,摸着自己的心口,直勾勾地盯着楚云桥娇美的脸庞,含情脉脉道,“我爱汝一万年!”

叮当!断水剑骤然从楚云桥手中滑落地面。

申小甲顺势一把将哭成泪人的楚云桥揽进怀中,龇牙咧嘴地瞟了一眼皮开肉绽手掌,轻轻地拍了拍楚云桥的后背道,“好了好了,别哭了,我发誓以后绝对不再丢下你一个人,若有违背……”

楚云桥忽地抬起头,用手捂住申小甲的嘴,柔声道,“我不相信男人的誓言,但我相信你说的话,所以你不用发誓,要是不灵,我会失落,要是灵验,我会变成寡妇。”

申小甲嘿嘿一笑,轻轻地握着楚云桥的纤纤细手,嘬起嘴巴,刚要亲吻那一片朱唇,却又被楚云桥推开,眨了眨眼睛道,“媳妇儿,你还在生气吗?”

楚云桥表情怪异地摇了摇头,拾起地上的断水剑,收回剑鞘内,娇笑道,“我本来就没有生气,只是想看看我生气了你会怎么做,果然还是我了解你……桃娘,你又输了哦!”

申小甲登时一惊,速即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其他人的踪迹。

便在此时,一阵树叶轻响,一袭青纱的桃娘从申小甲身后的那棵青树上飘然落下,翩若游龙,稳稳立在楚云桥身旁,斜眼看向申小甲,不冷不热道,“果然油嘴滑舌,我忽然有些不放心带走云桥了,估计她前脚刚走,你后脚就能招来一大片花蝴蝶。”

“什么叫油嘴滑舌,我刚刚可是真情流露,你看这血都流了一地……”申小甲刚反驳两句,忽地反应过来,皱起眉头道,“走?往哪里走?”

一道冰寒的声音在密林深处响起,一个周身笼罩在黑雾之中的老者缓步而出,“准确地说,她是跟我回去!”

申小甲瞬时转身,右手按在火刀的刀把上,一脸警惕地看向那名阴气沉沉的老者,双眼微眯道,“你算老几?凭什么云桥要跟你回去?”

老者从袖袍中摸出一个刻着楚字的黑铁令牌,淡淡道,“老朽不才,楚国十二墓,第七墓主,楚兑项!”

“处对象?这名字倒很直抒胸臆……”申小甲砸吧一下嘴巴道,“你处对象就去找老太婆啊,云桥有对象了!”

桃娘白了申小甲一眼,不咸不淡道,“你的插科打诨对墓主没有作用,省省吧。”

申小甲目光始终钉在楚兑项的身上,脑袋往桃娘一侧偏了几公分,低声道,“他厉害吗?”

桃娘撇撇嘴道,“也不是很厉害,但是比天字榜的杀手厉害一丢丢吧,或许比老曲弱几分,但比那什么牛鬼蛇神强一寸。”

申小甲轻轻地哦了一声,随即松开握着火刀的右手,满脸堆笑道,“哎呀,老英雄失敬失敬,刚刚晚辈口出不逊,还望见谅!这不是你想带走我媳妇儿嘛,我这个做丈夫的总得过问两句……其实,咱们都是一家人,你想云桥回娘家去一趟没什么,不过能否等上一两日,待我收拾完战场……”

楚兑项面色冰寒道,“等你干什么,楚墓不欢迎外人!”

申小甲瘪着嘴道,“我怎么能算是外人呢,云桥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应该算是内人才对!云桥回娘家,我自然得陪同,丑夫君总得见老丈人嘛!”

“我们又不是回我们的楚墓,你扯什么娘家,”桃娘蛾眉微蹙道,“别在这胡搅蛮缠了,本来第七墓主想直接带走云桥的,是我苦求半天,人家才愿意给你们一个话别的机会。”

申小甲讶然道,“不是娘家人?你们楚墓是散装的吗?”

“十二墓虽然彼此有联系,但其实各在不同的地方,”楚云桥捏了捏申小甲的手心,温言细语解释道,“我原本生活的地方是第三墓,与第七墓相隔百里,关系还算融洽。”

申小甲见楚云桥如此泰然,顿时也松了一口气,将不知何时捏在掌心的飞刀放回腰间,满脸疑惑道,“既然不是回娘家,那你为什么要跟这个糟老……老前辈走呢?”

楚云桥柔媚一笑,伸手轻轻抚摸着申小甲的脸庞,眼神复杂道,“有些事总要有个了结不是吗?桃娘也是求了好久才让第七墓主帮忙向第三墓主大人说说情,总不能浪费了这番情意……而且,我想要变得更强一些,这样下次就可以不会只能站在你的背后,而是可以站在你的旁边了。”

申小甲不知道楚云桥的说说情另有深意,只以为是友好商量,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道,“不管之前任务有没有做成,确实应该跟别人说一声,有这位老前辈跟你一起去,倒是比我陪着去稳妥……你们先去,我把这边的事情了结了就去找你们。”

楚兑项重重地哼了一声,枯如干柴的右手一挥,洒出片片黑雾,声音冷酷道,“我都说了楚墓不欢迎外人,你是没听见,还是当老朽说的话是放屁!”

话音落下的瞬间,黑雾突地弥散开来,一棵棵青树迅速枯萎腐坏下去,化作根根烂柴。

申小甲惊了一跳,急忙往后缩了几步,面皮抽动几下道,“这内力外放居然还带法术伤害,果真厉害!”

楚云桥暖暖笑道,“行啦,我知道你担心我,但这一次真的不需要你帮忙,而且你还要赶着去京都救出四娘和老狱卒,哪有那么多时间再跟我去楚墓兜一圈……放心吧,我这边了结完了,就去京都找你,应该用不了多久的。”

申小甲只好点了点头,朝着楚兑项躬身一拜,满脸诚挚道,“劳烦老前辈多加照拂一二,他日晚辈必当重谢!”

“哼!老朽何需你一个小辈答谢……”楚兑项一甩袖袍,面色缓和了几分,侧脸看向楚云桥道,“该说的已经说了,赶紧上路吧,梦婆还在楚河等我们呢!”

楚云桥咬着嘴唇轻点一下头,不舍地看了申小甲一眼,缓步跟着楚兑项走向密林深处,只柔柔地最后留下了两个字,“等我!”

申小甲看着楚云桥离去的背影,只觉得心里突然空了一大片,不自觉地鼻子有些发酸,用力抽动几下,扭头看向一旁的桃娘,惊奇道,“你怎么还不走?”

“我跑得快,等他们先走一会儿无妨,”桃娘从怀里摸出一个虎符递给申小甲,面无表情道,“而且,我还有东西要给你……”

“虎符?谁的虎符?”

“镇北军。”

“谁让你把这东西给我的?朱怀仁?”

“不是,你去镇北军中溜达一圈就知道是谁了,他不让我提前给你透露什么信息。”

申小甲脑中闪过一个名字,面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嘟囔道,“这小子又是要跟我这儿装逼了啊!”忽然想起什么,一本正经地看向桃娘,“你的游龙步应该练得登峰造极了吧?”

桃娘不知道申小甲为何会突然这么问,蹙起眉头道,“还行,怎么了?”

申小甲撇撇嘴道,“下次别再胡乱杀人了,就算只是个黑心肠的店小二,那也是一条人命,你这样会让我很为难,怎么说我也是官身。”

“什么店小二?别给我乱扣屎盆子,当真是熟人好坑一些么……”桃娘翻了个白眼,随即化作一道青色残影朝着楚云桥和楚兑项离去的方向追去,不咸不淡地道别一句,“不跟你闲扯了,继续跟你胡扯下去他们就该走远了,京都再会!”

第一百七十四章 知我者,二三子 自打从桃娘那儿得到了又一个否定之后,申小甲脑中满是问号,这些问号归结到一个根本点上,到底是谁杀了店小二。

这个问题就像前世那个流传已久的梗一样,穿山甲最后到底说了什么……让人如鲠在喉,芒刺在背。

带着繁杂的疑虑回到军营内,申小甲甩了甩沉重的脑袋,决定先好好睡一觉再思考,只有清醒的头脑才能解答出这些千头万绪的疑难。

然树欲静,而风不止。

申小甲刚刚脱下靴子,躺在床榻上,正要把被子拉过来盖上,营帐的门帘却忽地被一阵风掀开。

陌春风飘了进来,懒懒地坐在申小甲的桌案旁,自顾自地满上一杯茶,轻轻抿了一小口,斜着眼睛看向申小甲道,“她走了?”

申小甲重新坐直身子,抓了抓头发道,“哪个她?”

“原来两个都走了,”陌春风面色平静道,“这是好事,女人是麻烦,武功越高的女人越麻烦!”

“你进来就是想跟我说这些的?”

“顺便喝杯茶。”

“那你现在可以出去了,我很困,要睡觉了。”

“睡归睡,别躲在被子里哭鼻子,那样很不爷们儿,我会看不起你的。”陌春风缓缓站起身来,又化作一道清风飘出营帐,声音渺渺道,“睡醒了,赶紧把这里的烂摊子收拾好,咱们继续启程……此地不宜久留,再留下去我们都会有更大的麻烦!”

申小甲瞥了一眼那张重新落下的门帘,瘪了瘪嘴,重新躺下,右手刚刚触摸到棉被的一角,却又无可奈何地停了下来。

营帐的帘子再度掀开,闻人不语安步当车地走了进来,大模大样地在申小甲的桌案旁坐下,端起另一个茶杯,啜饮一口,不紧不慢道,“她走了。”

申小甲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撑起身子,淡淡地哦了一声,抽抽鼻子,好奇道,“你什么时候跟小芝关系变得这么好的?”

“不能算是关系好,只能说是来往密切,而且以后会更加密切。”

“她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子,你要好好待她。”

“你放心,我不会对她怎么样的,只是单纯地互相利用而已。”

申小甲翻了一个白眼道,“说实话,其实你们俩挺搭的,一个没心没肺,一个浑身心眼,正好互补,你可以认真地考虑考虑。”

闻人不语摇摇头道,“朋友妻,不可欺。虽然她不是你的妻子,但她想做你的妻子,所以我不会用虚假的男女之情欺骗她……而且,我也不想卷入无尽的麻烦之中。”

“随便你吧,说完了吗?说完了请出去,我要睡一觉了,省得一会儿砍不动李天莽的脑袋。”

“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第二点,李天莽和李昭烈现在都还不能死,最主要的是不能死在你的手里。”

“为什么?”

“因为你杀不了他们,即便咱们的计谋成功,你也砍不下他们的头。”

“隐藏在唐军之中的那个人很能打?”

“绝对比你能打,也比我们四个人加起来还要会打,差不多有难了那么难打……顺嘴说一句,难了其实并没有输给我们,而是输给他自己,你以为他会认不出哪颗药是自己的,哪颗药是别人偷梁换柱的吗?每一颗丹药都是他自己亲手炼制的,我分明看到他吞下那颗药的时候迟疑了有一息。”

“我知道。”“他如果不散尽内力,完全可以杀了我们,然后压制体内的毒素,虽然他自己也可能跌落绝世高手的位置,但至少不会死。”

“我知道。”

“这次的事情,其实是一场赌约,有人和他打赌……”

“赌什么?”

“你的命和他的命……如果你在唐军攻入白马关时逃走了,那么你死他活。”

申小甲烦躁地抠了抠脑袋,沉声道,“谁这么无聊?不会是你的师父吧?”

“我师父有个罗汉朋友,所以对光头还算友好,不是那么想要让难了死……”闻人不语放下茶杯,伸了一个懒腰,缓步走出营帐,“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希望这一战你能活下去,活下去才能有更多的惊喜!”

申小甲撇撇嘴,又一次重新躺下,快速地盖上被子,瞄了一眼安安静静的营帐门帘,长舒一口气,闭上眼睛,即将陷入沉睡之时,忽地听见一阵沏茶的声响,复又睁开双眼,腾地一下做起来,怒气冲冲道,“有完没完!还让不让人睡觉!老子要是困死在战场上,你们这一个个王八蛋都是帮凶!”

道痴不知何时坐在了申小甲的桌案左侧,从腰间摘下一个不知从何处淘换来的新葫芦,拔掉塞子,咕咚灌了一大口酒,懒洋洋道,“你这么气恼,看来她应该是走了……别气馁,那个老家伙我也打不过,我的三昧真火都烧不化那黑雾,更何况你还不会玩火。”

“我没跟人家打架,没打就不算输,从这个层面来讲,我比你强。”

“媳妇被人带走了,你都不出手?还是男人吗?”

“又不是坏人。”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坏人,难不成坏人的脸上应该刻着坏字吗?”

“云桥相信他,我就相信他,”申小甲一只手支着下巴道,“这个就叫妇唱夫随,你是个单身狗不懂很正常。”

道痴面色一僵,闷闷地喝了一口酒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我也曾年轻过,曾爱过,恨过,得到过,也失去过……”

“哟呵!有故事啊!”

“你想听吗?那一年我在南海边,她也在南海边……”

“打住,我并不想听,我现在只想睡觉!”

道痴撅着嘴道,“听听嘛,我很少跟人说心里话。”

“算了算了,服了你了,”申小甲长叹一声,挺直身板道,“你不就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杀了黑蛟,想知道我是怎么学会内经的吗?”

道痴并没有说话,只是认真地盯着申小甲,眨了眨眼睛。

申小甲抿了抿嘴唇道,“小黑肚子里有一块石碑,你知道吧?”

道痴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你也应该知道那块石碑是谁藏进去的咯?”

“按辈分,他是我的小师叔,我从小就听说过他的许多故事,所以你不用赘述,直入主题吧。”

“说实话,内经是怎么学会的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我就记得吃了两串烧烤,一串蛤蟆腿,一串蛤蟆舌头,又啃了几口蛇胆,然后就莫名其妙地就把内经吸进身体里了……”

“蛤蟆肉的毒素是属火的,蛇胆则是阴寒至极,倒也符合相生相克……可这个把内经吸进身体里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现在就是内经,那块石碑上的字全都在我身体里了,”申小甲撩开衣衫,运起内经,指着胸腹之处若隐若现的一行行金字道,“看见了吗?”

“嗯,看上去很雅致,可以切下来送给我收藏吗?”

“真要切下来,内经就彻底失传了。”

“那块石碑呢?”

“一个字不剩,已经化为了渣滓,被小黑拉在青山下的小河边。”

道痴摸着下巴,目光灼灼地盯着申小甲道,“那这么说来,你就是我道家的瑰宝了啊!”

申小甲洒然道,“不敢当,不敢当……你如果真的想学,我可以教你……”

“这个暂且先不说,想学会内经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学会的,蟾蜍王又没长两根舌头,不急不急……咱们接着说最后一个疑问点,你为什么不杀了那条黑蛟,你知道它当年造下了多深的杀孽吗?”

“这能全都怪在小黑身上吗?你的小师叔才是应该负主要责任的那个人,而且他还很阴险,我差一点就着了他的道。”

“不可能,我小师叔浩然正气,怎么可能用阴招。”

申小甲冷笑一声,不轻不重道,“他在石碑上留言说小黑的破绽在蛇胆右侧,可以从那里破开逃出。”

道痴仰头又灌下一口烈酒,砸吧着嘴巴道,“蛇胆确实应该是黑蛟的致命死穴所在。”

“可原本蛇胆的位置并不在那里,”申小甲看着道痴一口又一口地畅饮美酒,舔了舔嘴唇道,“而是应该在石碑的位置,是你小师叔动了手脚,用内经挪移了小黑的经脉,将蛇胆向上拉升了一段距离……我要是真的听了他的建议,不仅破不开小黑的肚子,还会被藏在那里蕴含无尽内力的逆鳞震伤,变成小黑肚子里的一坨屎!”

道痴顿时愣了一下,表情怪异道,“这倒是像小师叔一贯的作风……真做假时假亦真,假做真时真亦假,顽童心性。”

“确实很顽皮!”申小甲满脸愠怒道,“最顽皮的是,石碑化成渣滓之后,那里的蛇身肉壁上还有一则他的留言。”

“说的什么?”

“歪歪斜斜地写着几行字……‘哟呵,挺聪明的啊,居然没上当,不过小子你可别高兴得太早,你学会了内经,迟早也会被反噬而死,若想要不死,那就跪下来磕几个响头,叫我一声师父’……听听,这像是一个绝世高手说出来的话吗,有这么胁迫人的吗?”

“那你磕了吗?”

“你说呢!”申小甲轻叹道,“这还不算完,等我认真地拜完师,才看见那句话最下面还有一行小字,‘逗你玩呢,别当真哦,哪来的就打哪回去吧,别打扰我清修’……”

道痴哈哈大笑几声,“有趣有趣,小师叔果真妙人也!”忽地收起脸上的笑意,一本正经地对着申小甲抱拳作揖道,“张野拜见小甲师兄,还请师兄得空了指点师弟一二!”

申小甲昂起头,清了清嗓子道,“好说好说,等这场战事结束,我便先把从内经上悟出来的太极拳教给你!现在……还是请师弟先出去吧,师兄我要小憩片刻了,实在乏得很!”

道痴闻言双眼一亮,速即抱拳致歉一句,瞬身闪出营帐,无声亦无息。

正当申小甲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想要闷头大睡时,军营内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战鼓声,随即翻身而起,闷闷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摇着头苦笑道,“知我者,二三子啊……你们还真是良苦用心啊,可我真的不是因为媳妇走了郁闷,小爷是真想睡觉啊!”

第一百七十五章 四面枪箭啸声起 凄厉的枪箭裂空声,就像尖锐的嘲笑,瞬时撕破了军营的宁静。

万箭齐发看似来势浩荡,但白马军营中却是没有一丝慌乱,所有人都有条不紊地整理着自己的军备,或者咽下最后一口猪肉,或者吞下最后一口烈酒,或者撕下最后一片炊饼。

因为那些枪箭距离他们太远了,尚且还有一千八百九十二步,有一墙之隔,一街之遥。

这个距离足够他们慢吞吞地收拾好东西,然后发起一次猛烈的冲锋。

申小甲抓起火刀,撩开营帐门帘,大踏步而出,冷冷地瞥了一眼那些歪歪斜斜扎在营地四周,就像醉汉一般狼狈的枪箭,朝着地上重重啐了一口,“棒槌!浪费资源,这么着急找死,小爷成全你!”

“他们是在警告我们,也是在炫耀!”闻人不语缓步来到申小甲身旁,满脸漠然道,“李天莽是在告诉我们他不在意浪费这些枪箭,也不需要再节约这些枪箭,即便是我们龟缩不出,他也会有办法一战而决!不管是他还是我们,都已经退无可退了!”

申小甲指了指那些面色轻松的白马军士兵,傲然道,“但他并没有吓住我的士兵,就连刚刚加入的新兄弟脸上都没有一丝害怕!”

“那是因为他们知道害怕没有用,”道痴从另一侧慢步走出,擦了擦嘴角的酒渍,面色平静道,“左右都是死,何不死得慨然些!”

“也不全对,”季步紧了紧身上的雁翎甲,走到一匹老黄马旁边,左手一拉鞍座,翻身上马,鼻孔朝天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老子又不熊,他们自然也不能熊!”

“为将者,不可取一朝一夕之势而不思虑长远也!”钟厘末收起还剩下的半块炊饼,在破烂衣衫上擦了擦手,不紧不慢道,“你这么着急出去迎战干什么?让他们先闹腾一会儿,待彼竭我盈之际,再一骑杀出,定能震慑四野!”

季步冷哼一声,抽出腰间双戟,不屑一顾道,“为将者,当披坚执锐,征战!我季步向来战无不胜,以战养战,横扫宇内,何需算计时辰!”

正当季步要一骑杀出时,申小甲突地按住老黄马的脑袋,没好气地盯着季步道,“慌什么!你忘记我之前定下的骄兵之计了吗?钟厘末将军说得对,先让他们吆喝一会儿,顺带咱们将接下来的步骤再好好沟通一下。”

季步摸了摸后脑勺,跃下马背,瘪着嘴道,“其实在我看来根本不需要什么骄兵之计,也不需要什么火攻之策,咱们又不是干不过他们,直接硬碰硬,碾压过去了事!”

“大闵就是因为你这种盲目自信的人太多,所以才灭亡了,”钟厘末讥笑道,“外面十几万唐国精锐,再加上李天莽、李昭烈以及石娘子这三个百战之将,你居然还想直接横推过去,真当自己是万人敌吗?”

“行啦行啦,”申小甲轻叹道,“你们俩不用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地劝谏,我也不是头脑发热的愣头青。之所以想要和他们干一架,是因为等咱们唱完几出戏之后,真的有能力正面干一架……我真正想要做的不是以少胜多,而是将这些士兵变成锐不可当的无敌之师!这是我在这个世界军事方面的第一次实验,不容有失!”

季步和钟厘末对视一眼,二人皆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此刻却仍旧被申小甲的胆魄所震惊,拿身处绝境的战场练兵,不是疯子,就是白痴。

申小甲当然不是白痴,否则也不会一眼就看出季步和钟厘末两人佯装的不对付,若是季步真的看不惯钟厘末,也不会在紧要关头将之举荐给他,若是钟厘末真的不服气季步,也不会非常凑巧地出现在申小甲的营帐外。

开玩笑,将军的营帐岂是那么容易找到的,如果真的很容易找到,直接找个刺客宰了将军,一场战事也就无疾而终了。

摇头叹息几声,申小甲拍了拍季步的肩膀道,“卸甲吧!”

季步登时一惊,速即单膝跪地,惶恐道,“少主!末将并无戏弄少主的意思,还请少主莫要赶走末将……”

“我又不蠢,这时候赶走你不是等于自断一臂吗!”申小甲语气温和道,“我让你卸甲是要你换一副甲。”

季步瞟了一眼申小甲身上的血炼红甲,懵懂道,“骄兵也没必要换甲吧?”

“骄兵是其一,还有另一层含义,”申小甲一边脱下自己身上的血炼红甲,一边慢悠悠道,“我等会要先去一趟镇北军军营,所以你和钟厘末将军的头两遭骄兵都要穿上我的红甲,初时且先不着急迎战,就让李天莽远远看见这副红甲就成。”

闻人不语凑了过来,紧皱眉头道,“你去镇北军军营干什么?朱怀仁不会轻易下场的,除非唐军里的那位出手……”

“我不是去搬救兵的,”申小甲褪下所有盔甲,活动几下酸痛的肩膀,嘴角微微上扬道,“我是去叙叙旧,顺带告诉朱怀仁捡便宜的时间。”

闻人不语惊奇道,“我以为你是要独揽军功,即便不独揽,也没道理将自己的功劳送给别人啊。”

“太高的功劳于我是毒药,而朱怀仁却没有这样的顾虑。”申小甲长舒一口气道,“而且其实我很不喜欢当将军,如果功劳太多,我就得当一辈子将军,那岂不是自己把自己坑了么!”

闻人不语深深地看了申小甲一眼,轻轻抚了抚袖袍道,“也罢,那我便陪你走一遭吧……”

“你不用去,”申小甲瞟了一眼道痴,打断闻人不语的话,正色道,“你和道痴必须要留在城中预防对面那个很能打的人,如果那人突然出手,我希望你们拖到朱怀仁坐不住,或者我从镇北军军营回来为止。”

道痴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剑匣,十分自信地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闻人不语对着道痴翻了一个白眼,扭头看向申小甲,沉声道,“我尽量,但很可能撑不了太久,这次一定要快,叙旧时务必言简意赅,少说废话……”从袖袍里摸出一方碧色的玉印,递交给申小甲,“这是我小圣贤庄的信物,有此玉印,想必待你去了镇北军营,朱怀仁多少会给些面子,不与你为难。”

“哦……”申小甲双眼放光地看着那方玉印,快速收进自己怀中,又从腰间摸出一枚虎符,呵呵笑道,“其实我也有信物,不过还是要谢谢你的玉印,我会好好收藏的!”

“镇北军虎符!”闻人不语顿时一愣,呆呆地看着申小甲道,“你的故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不管他现在是什么身份,在我这儿……他只是我的朋友!”

“你都有虎符了,还收下我玉印做什么?”

“好宝贝不压身嘛……”申小甲嘿嘿一笑,侧脸看向季步和钟厘末,收起脸上的笑意,一脸肃容道,“二位将军,这前面的戏就看你们的了……一定要切记,只能败,不能胜!但别败得太快,要掐着时间败,能做到吗?”

季步面色难看道,“尽力而为吧,老子这一辈子就没有故意打过败仗……”

“这一点我倒是很擅长……”钟厘末拱手道,“将军放心,我不仅可以败得时机巧妙,还可以败得很精彩!”

申小甲欣慰地点了点头道,“钟将军,为了感谢你的友情演出,我准许你一会儿披甲上阵时,可以到烈阳中去纵马一遭,不用等到战事结束才捞人。”

钟厘末面色一喜,立时单膝跪地,声音激动道,“谢过将军!钟厘末必定不负使命!”

申小甲将钟厘末搀扶起来,哈哈一笑,吹了一声口哨,一步踏出,猛然跃向高空,对着下方几人挥挥手道,“诸君!战场见!”

话音一落,军营地面豁然裂出一个大洞,黑鳞蛟蛇突地蹿出,一口吞下申小甲后又钻进泥地里,朝着北城门疾驰而去。

几乎同一时间,军营外的某棵绿树上,躺在枝桠上休憩的陌春风忽地睁开双眼,打了一个呵欠,一展白衫后摆,化作一道清风,飘然循着地下黑鳞蛟蛇的轨迹飞向北城门。

却也在此时,镇北军驻扎之地,一道冷酷威严的声音从某个营帐内传出,“刀斧手,弓箭手准备!与我一起迎客!”

第一百七十六章 小叙旧 日头升得越来越高,光线越来越刺眼,空气越来越燥热,静谧的北城门宛若一张血与火染成的红色画布。

画布之前忽地出现三骑微小剪影,剪影渐近,现出身披重甲的飞熊探马面庞。

却也是在面庞清晰这一瞬,那三名飞熊探马轰然坠下,或是被羽箭射中,或是被套马索拦下,或是被突然飞来的铁斧砸碎头颅。

片刻之后,红色画布中忽地列出一队黑甲骑兵,用绳子缠住地上那三具飞熊探马的尸体,拖在马后,疾驰向试图侵袭北城门的唐军军营。

三具飞熊探马的尸体不时地与地面坑洼处撞击,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黑甲骑兵在距离唐营还有百步左右时缓缓停下,将三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扔到最显眼的地方,静静地盯着喧嚣的唐军营地看了片刻,而后嘴角噙着冷笑调转马头,迅疾地奔回镇北军营地。

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声嘲笑,却又是最响亮的嘲笑。

北城门外,站在黑鳞蛟蛇脑袋上的申小甲抱着膀子,欣赏完镇北军幽狼铁骑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威慑之后,侧头看向飘然立在一杆熊熊燃烧长枪上的陌春风,抿了抿嘴唇道,“我怎么咂摸出一点杀鸡儆猴的味道啊!”

陌春风面无表情道,“我不属猴。”

“我也不属猴……你说这会不会是朱怀仁那厮设的圈套,实则不是故人叙旧,而是鸿门宴,你看那些唐军探马都被套住了。”

“你怕了?”

“开什么玩笑……我只是在想待会儿要以怎样的姿势面对那些弓箭手和刀斧手而已,若是不够帅,就真遂了那小子装逼的心愿了。”

“那是你应该考虑的事情……我一直很帅!”

话音一落,陌春风不再停留,因为那杆枪已经快要烧到他的鞋底,也因为他在空中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荷花蕊的味道。

城北有归客,春风逢故人。

久别重逢的心情总是雀跃的,所以奔走相见的身形也是雀跃的。

申小甲看着陌春风如鸟雀飞跃的背影,微微一叹,摸了摸黑鳞蛟蛇的脑袋,而后纵身一跃,运起龟息诀,身影频闪,追着那股清风荡进镇北军营地。

黑鳞蛟蛇在申小甲双脚离开脑袋的瞬间,速即钻进泥土中,盘旋几圈,并未蹿至镇北军营地下,也未回到白马关城中或者遁去青山,而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处,打起盹来。

不是它不想跟着去,而是去不了,先前便已经尝试过,只是镇北军营地下方一道巨大的墙,比石头还要坚硬的气墙,令它着实啃不动,撞不倒,难进分毫。

很显然,对方早已料到了申小甲会乘坐黑蛟前往,也知道了黑蛟喜欢在地下钻来钻去的习惯。

有备无患,滴水不漏。

这般老成的作风,除了那位久经战阵的镇北大将军,再无二人。

申小甲满脸遗憾地回头望了一眼黑鳞蛟蛇藏身的地方,砸吧一下嘴巴,正想着自己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出场才能弥补这一缺憾时,却发现前面的陌春风突地停了下来,瞬即也跟着止住身形,眨了眨眼睛道,“怎么了?”

陌春风扫视四周安静的营帐,抽了抽鼻子道,“我闻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有猫腻……”

就在猫字落下的一刹,大地突地剧烈摇晃起来,一声凶厉的吼叫从陌春风和申小甲右前方传出。

一头高大威猛的白罴狂奔而来,急急地在二人面前急停,双掌一拍大地,扬起阵阵烟尘,仰天长啸,满目凶光!

申小甲仰头望了一眼皮毛黑白相间的白罴,一脸惊奇道,“原来是这么个猫腻啊……国宝大熊猫,欲与天公试比高?”

“什么国宝,就是一头大笨熊而已,”陌春风撇了撇嘴道,“在蜀地,每家每户都圈养了好几头这样的白罴,没粮食吃的时候宰两只凑合一下……这种白罴的肉很柴,清炖不容易耙软,红烧不容易进味,很考验厨师手艺!”

“你吃过?”

“不幸吃过一头,至今难忘!”

申小甲眼珠子一转,忽地想到一条用白罴赚钱的门路,伸出右手试探性地摸向那光泽明丽的黑白皮毛,双眼放光道,“这么可爱的小宠物应该普及全国,那些京都的少女们一定都喜欢这样毛茸茸、胖乎乎、蠢萌萌的东西,一人养一头……我得数钱数到手抽筋啊!”

“兀那乡巴佬!把你脏手从本公子的宠物身上挪开,弄脏了……你丫赔不起!”

一句厉喝从白罴的脑袋上传来。

一袭绿袍映入申小甲和陌春风的眼帘。

申小甲循声看向端坐在白罴脑袋上睥睨四方的绿袍儿,面皮抽动几下,嘀咕道,“小爷就知道你要装逼,可就是没想到你这么能装,居然连国宝都搬出来了,难怪不让小黑靠近营地,这是怕撞出场方式啊!”

陌春风冷笑一声,摘下腰间的古铜唢呐,双眸中紫光一闪,对着白罴吹奏两段怪异的小调,而后缓缓抬起右手,比了一个坐下的手势。

只见原本恶狠狠的白罴目光突地柔和了许多,竟真的匍匐下来,趴在陌春风的脚边,像一只小狗一样伸出红红的舌头,舔了舔陌春风的手掌,极尽乖巧。

申小甲满脸戏谑地盯着坐在白罴脑袋上的绿袍儿,嗤笑道,“晏齐,你从哪儿搞来的这大熊猫,怎么这么听春风的话?”

晏齐顿时涨红了脸,撕扯几下白罴的皮毛,见其仍旧没有回心转意,随即抡起拳头猛地砸在白罴脑袋上,气恼道,“你是皮毛有毛病,黑白混杂……又不是眼睛有毛病,怎么认不清谁才是你的主人吗?”

白罴一吃痛,惨叫一声,奋力地甩了甩头,将脑袋上的晏齐抛飞半空,而后一巴掌扇出,正正地拍打在晏齐身上。

咚!晏齐顿时被拍飞出去,沉沉地撞在一面大鼓中心。

申小甲一只手指着狼狈地从地上爬出来的晏齐,一只手捧着肚子,大笑道,“绿袍儿,一段时间不见,你怎么改修炼法门了,之前明明是撞树,现在为何换成撞大鼓了,真当自己是棒槌啊!”

晏齐恼羞成怒地干嚎一声,高喝道,“弓箭手,刀斧手何在!”

刷刷刷!霎时间,无数弓弦声响起,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传出,以三人一熊为中心,四周黑压压地围满了镇北军将士,拉弓的拉弓,拔刀的拔刀,举斧的举斧,俱是一脸冷峻。

营地里的气氛陡然变得压抑紧张,似乎下一刻战斗便要发生。

申小甲扫了一眼左右蓄势待发的羽箭和刀斧,表情怪异地盯着晏齐道,“绿袍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晏齐耸着肩膀狞笑道,“我记得你以前讲过一个故事,大概内容是原本要好的两个朋友,一位后来成了高傲的将军,一位仍旧是籍籍无名的小子,后来那无名小子想去投奔昔日好友,却被那名将军砍了脑袋……理由很简单,因为无名小子知道将军的弱点,而将军不允许自己有弱点!”

陌春风轻咳一声,忽然道,“但现实是……小甲如今是将军,所以你是想要让他砍下你的脑袋吗?”

申小甲摆摆手,谦逊道,“瞎说什么大实话,也就是正二品的武安将军,外加区区侯爵而已,不值一提……即便我将来位极人臣,也不会砍你们脑袋玩的。不过,你这番算是以下犯上了,赶紧跪下来跟本将军磕头认错吧,否则朋友都没得做!”

晏齐冷哼一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鼻孔朝天道,“一个小小的武安将军,一个郡县的侯爵,也好意思说出来……摊牌了,不装了,本公子而今乃镇北军先锋营左将军,从一品!论官职比你大,你该跟本公子跪下磕头才是!至于爵位嘛,家父朱怀仁乃大庆一等公爵,还是开国公爵,将来这越国公的称号迟早是要传给本公子的,远不是你一个郡侯能比拟的!”

“你爹是朱怀仁?”申小甲和陌春风皆是一惊,瞪大眼睛地看着晏齐,异口同声道。

晏齐揉了揉鼻子,一脸傲娇地看向申小甲道,“东西可以乱吃,老子不能乱认……我不是给你虎符了吗,你应该猜得到才是啊!”

“我以为你只是某个副将之子,或者是什么主簿军师之子……”申小甲咧咧嘴道,“毕竟镇北大将军一向的风评都是不近女色,很多人都说他可能不喜欢女人。”

“我爹不是不喜欢女人,而是不喜欢那些庸俗的女人,”晏齐脸色忽地黯然道,“他很早就和我娘相识了,从此眼里再容不下第二个女人!”

申小甲脑海中又浮现出老板娘晏燕的模样,顿时也不禁有些伤感起来,轻叹道,“我离开月城前又让人在断肠崖寻找了几次,还是一无所获。”

晏齐满脸忧郁道,“断肠崖我比你熟,要是能找到,我早就找到她了……”

陌春风拍了拍晏齐的肩膀,宽慰道,“没找到其实从某个角度来说,也是好消息,这说明老板娘很可能还活着,总有一天会和咱们再相见的。”

晏齐脸上的阴郁顿时散去,洒然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先不聊这个了,”扭头看向申小甲,眉毛微微一扬,“知道我为什么叫你们过来吗?”

申小甲环顾四周的镇北军将士,眨了眨眼睛道,“逞威风?”

晏齐挥挥手斥退四周的刀斧手和弓箭手,摇摇头道,“我有那么骚包吗……这些人都是我爹准备的,是为了保护我的安全……当然了,不是我信不过你们,主要是我爹比较多疑,待会儿你们见到他就明白了。”

陌春风转动几下唢呐,将其收回腰间,不咸不淡道,“这么说来,那就是你爹想见我们?”

晏齐点了点头,指了指申小甲道,“他主要是想见你,顺带我也想和你们小小叙旧一番……”攀着申小甲和陌春风的肩膀,踏步走向一顶宽大的黑色营帐,“鸿门宴已经备下,别让我爹等得太久,咱们边吃边聊,二位请吧!”

第一百七十七章 烤羊宴,凶多吉少 营帐帘布缓缓而开,待到申小甲三人踏步而进之后,又慢慢地飘落下来。

一方帘布,切开两方世界。

营帐外,静寂无声,只有白罴躺在营帐旁吭哧吭哧啃咬竹子的细微响动,无人好奇靠近这方帘布,也无人献殷勤凑过来端酒上肉,所有镇北军士兵都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应该待的岗位上。

营帐内,热闹非凡,推杯换盏,爽朗的笑声此起彼伏,红色的地毯铺满整个营帐,两旁坐满了镇北军将军校尉,俱是醉眼迷离,双颊醺红。

正上方,端坐一员大将,顶束发紫冠,披纯白战袍,擐幽狼铠甲,系麒麟宝带,右手边地上放着一把长约一丈三尺七寸,重达九九八十一斤的狼纹银枪。

当申小甲三人刚刚进入营帐时,喧哗忽地停顿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三人身上,尤其在一头黑白短发的申小甲脸上停留的时间最多。但这样的停顿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短短几息之后,喧哗再次鼎沸,所有将军校尉又都各自端着酒碗痛饮起来。

申小甲顿时愣在原地,在晏齐的轻咳几声后猛然惊醒,快步来到红毯中心,对着正上方的那名大将拱手行礼道,“末将申小甲拜见镇北大将军!”

镇北大将军朱怀仁端着酒碗,嘬了一口,瞥了一眼申小甲,并不回应,而是对晏齐招了招手道,“绿袍儿,快些坐过来,与为父一同畅饮!”

晏齐嘿嘿一笑,一边朝着离朱怀仁最近的桌案走去,一边指了指申小甲和陌春风,高声道,“爹!他们就是孩儿之前跟您说的那两位朋友,黑白短发的叫申小甲,一头银丝的叫陌春风。您可别小看他们,就这营帐内,能干翻他俩的也就您一人,其他人能走上五个回合就不错了!”

朱怀仁闻言斜眼又看了申小甲一眼,最后却将目光钉在陌春风身上,淡淡道,“风神一族倒是出了个不一般的人物……”指了指右侧的一方桌案,嘴角微微上扬,“御风使请坐,当初本将军与匈奴大战时,风神一族曾帮了不少忙,是我镇北军最为要好的朋友之一,你来到我这儿就跟到家了一般,莫要拘束!”

陌春风淡然一笑,轻轻地点了点头,双手背负身后,踱步来到朱怀仁所指的桌案旁,一展白衫后摆,懒懒坐下,随即便自顾自地斟满一碗酒,默默啜饮着。

至此,营帐中央便只剩下申小甲一人独立,显得尤为不合群。

红毯右侧一名醉醺醺的偏将突地怪笑一声,阴阳怪气道,“绿袍儿,以后你可得擦亮眼睛,不是什么人都值得结交的,像御风使这般的少侠自然多多益善,可某些人……还是少接触为妙,什么走不出五个回合,也不怕把牛皮吹破了!”

晏齐面色顿时一寒,一拍桌案,冷然道,“单建弼!本公子跟什么人结交关你屁事!似你这等粗鄙之人,若不是在这镇北军中,本公子都懒得与你搭话!居然还说我吹牛,你要是真有勇气,那便过去跟我兄弟过上两招怎么样?看看谁才是绣花枕头,一包草!”

单建弼猛地摔碎酒碗,活动几下手腕,面色阴沉道,“正好爷爷我喝得有些无趣,那便跟这小子耍耍,让尔等见识一下我镇北军将士的勇猛!”

申小甲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正犹豫要不要露一小手,却瞥见了朱怀仁的右手按在了狼纹银枪上,轻咳一声,呵呵笑道,“原来这就是镇北军的待客之道啊,确实比起我白马军要野蛮许多,不讲道理许多!无礼许多!既然小子我不受待见,那还是回我自己的营帐去吧……”

单建弼冷笑道,“无胆鼠辈,一说到比试就要溜了,看来还真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娃呢!”

其余将士轰然大笑,各种讥讽之词频出,你一言我一句,能有多过火就有过火。

申小甲摇着头笑了笑,淡淡道,“怎么最近找死的人这么多,阎王爷那里在搞酬宾大优惠吗……”长叹一声,转身走向营帐门帘,“你想死在我手里,我还怕脏了我的手呢。本将军须得留些力气与同袍奋勇杀贼,你这等只知缩在营帐内饮酒作乐的胆小鬼自己找块豆腐撞死吧,小爷告辞了!”

单建弼重重地哼了一声,三步并作两部来到门帘旁,攥紧拳头,迅猛地砸向申小甲,寒声道,“镇北军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申小甲一面提防着身后那支狼纹银枪,一面探出一掌,正正地迎向单建弼的拳头。

内经的劲气悄然在申小甲掌中流转,在与单建弼拳头相接的那一刹骤然爆发,掀开了那一方黑色门帘,也掀飞了满脸骇然的单建弼。

“好!”一声喝彩掐断营帐内的喧哗,晏齐鼻孔朝天道,“看见没有,我兄弟只使用了一层功力,就把那贱婢打飞出去了,尔等可还有谁不服!”

申小甲眼角抽搐几下,侧脸看向晏齐,嘀咕道,“我真想说声谢谢你,因为有你,坑得我岔气……”

便在此时,摔飞出去的单建弼突地抽出腰间佩刀,疾速冲进营帐内,却又很快地止住了脚步。

一把银枪破空而出,贯穿了单建弼的身体,带出了一大片血花,携着单建弼又飞出营帐,深深地插进一个箭靶上。

营帐内立时鸦雀无声。

朱怀仁扯下自己桌上摆盘内的一只烤羊腿,扔向申小甲,朗笑道,“小甲贤侄莫要动气,且先坐下来歇口气,吃些酒肉,待会上了战场也才好更有力气些。”

申小甲接过烤羊腿,茫然地看了一眼烤羊腿,又看了一眼营帐外被钉在箭靶上的单建弼,一时间不知道该去该留。

另一名副将忽地站起身来,端着酒碗对申小甲遥遥一敬,哈哈笑道,“小甲兄弟别见怪,将军早就觉察出这单建弼乃敌国奸细,一直想找个机会将之除掉,今日你和春风兄弟来到营中,正好给了这个机会……还请快快入座,与我等共同畅饮!”

申小甲怔了一下,扭头看向朱怀仁,见其闭上双目点了点头,砸吧一下嘴巴,终于领会了晏齐说的朱怀仁多疑是什么意思,一边啃着烤羊腿,一边毫不客气地挪步来到靠近晏齐的桌案后坐下,端起酒碗,咕咚灌了一大口,惊叹道,“居然是荷花蕊!”

一旁的晏齐对申小甲眨了两下眼睛,扬起下巴道,“既见故人,自然当饮故乡之酒!实话告诉你,三生酒肆的荷花蕊全都被本公子统统买下,你现在即便是回到月城,也喝不到一口荷花蕊!”

申小甲瞟了一下晏齐,又偷偷瞥了一眼和晏齐容貌极为相似的朱怀仁,喟然道,“当纨绔是很爽啊,投胎投得是真好……而且长得也很恰当,认亲的时候一点都不担心认错老子!”

“说起纨绔,”朱怀仁撕下一块羊肉塞进嘴中,大有深意道,“若是大闵没有亡,小甲贤侄才是天下最大的纨绔啊!”申小甲浅浅地舔了一口荷花蕊,腼腆地笑道,“若是大闵没有亡,朱将军您也不能安然地坐在这儿喝酒吃肉啊。”

叮当!一柄斧头从坐在申小甲旁边的校尉身上掉了出来。

那名校尉干笑两声,将斧头拾捡起来,一斧头劈在烤羊上,急忙解释道,“别误会,我是担心这羊骨头不好撕扯,所以才带着这斧头帮大家劈砍几下……”

哐啷!一把钢刀和一个流星锤从坐在申小甲背后的副将身上掉了出来。

那名副将难为情地挠挠头道,“我也是担心大家切不动羊肉,这才带一把刀进来,至于这流星锤嘛,是为了方便敲碎烤羊脑袋,给大家补补脑子……”

乒乓!一堆长着倒刺的铁疙瘩从坐在申小甲正对面的先锋将身上掉落出来。

那名先锋清了清嗓子,憋了半天,只吐出四个字,“俺也一样!”

陌春风吞下一碗酒,轻笑道,“何必藏着掖着呢,天下人都知道幽狼铁骑当年被大闵欺负得有多惨,天下人也都知道幽狼铁骑唯一的耻辱就是雁荡山一战……就连大将军都是丢了夫人又赔兵!”

申小甲恍然地点了点头道,“这就说得通了,只是上一辈的恩怨归上一辈,总不能那么小气揪着一丢丢过节跟人家的小辈过不去吧……”从腰间摸出十八把飞刀,整齐地插在桌案上,列成一排。又抽出后背上的火刀,“而且想要以大欺小,也得看看对象,有些嫩骨头并不好啃!”

朱怀仁眼神陡然冰寒起来,重重地一拍桌案,沉声喝道,“你们三个王八蛋,我请你们吃肉喝酒,居然还敢携带兵器,简直是狗胆包天!是不是想趁机行刺本将军?来人啊,将这三个混蛋关押起来,好好审问一番,看看是不是敌国的奸细!”

营帐外传来一声应诺,两名手握长矛的士兵跨了进来,满脸凶厉。

朱怀仁瞧见那两名士兵手里的长矛,双眼微眯道,“你们拿着长矛进来干嘛?”

两名士兵登时愣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手足无措。

不等两名士兵开口解释,朱怀仁抢先一步道,“噢!我知道了,你们是想佯装进来带走这三个混蛋,实则是想用那长矛给我来个当面一刺是吧?肯定是早有预谋,绝对是早有预谋,否则为什么我才出声,你们就跑进来了,一直守在外面等待良机吧?”

两人士兵惊出一身冷汗,立马将手中的长矛扔在地上,扑通一声跪下,慌忙地磕头解释。

“还解释?越是慌着解释,越是说明你们心里有鬼!”朱怀仁对营帐内距离自己最近的几名副将使了一个眼色,冷声道,“把这几个奸细都给我带下去关押起来,一个都不能跑掉,本将军稍后要亲自审问!”

几名副将心领神会地应和一句,而后便迅速地押着那几名“奸细”离去。

朱怀仁满意地点了点头,端起酒碗,对着申小甲致歉道,“小甲贤侄还望见谅,这军营大了难免会有几个奸细……来来来,咱们接着吃,接着喝,不要因为这几个混蛋影响心情!”

申小甲嘴角抽搐几下,也端起酒碗,佯装没心没肺地笑道,“朱伯父您慧眼如炬,果真姜还是老的辣!”

却也在此时,一个冷酷的声音从营帐某个角落传出,“单单饮酒也无甚意思……将军!义子朱广不才,愿为诸位舞刀助兴!”

第一百七十八章 虾仁猪心,赫然揍笑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身高七尺有余的青年将领从营帐右侧边缘跨步而出。

垂直的黑发,英挺的剑眉,犀利的双眸,削薄的唇,鹰钩的鼻,轮廓棱角分明,高大却不粗犷,孑然独立间,鹰视狼顾,冷傲孤清,盛气凌人。

若说面容与朱怀仁最相似者,必定是绿袍儿晏齐,可要论气质与朱怀仁最像的人,自然非镇北军骑兵校尉朱广莫属。

朱广原本只是一名边关的乞儿,某次路遇盗匪行凶时,实在看不过眼,便搬起一块石头,砸在了准备解开裤腰带的土匪脑袋上,救下了那名偷溜出城的富家小姐,恰巧这一幕被带兵归来的朱怀仁瞧见,随即将其收为义子,带着身边亲自教导磨练。

彼时,朱怀仁并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亲儿子,对朱广视若己出,是当成自己的接班人来培养的。

而朱广也没有让朱怀仁失望,每每遇到战事,总是冲锋在最前面,凶悍无匹,赢得大小战功无数,军中许多将士都对其佩服有加,甚至在私下称呼其为少将军。

然而,这时候晏齐冒了出来,都无需多说什么,就那么站在里面,只要眼睛没瞎的都知道谁才是亲父子,也都看得出来朱怀仁对这个亲儿子有多宠爱。

向来公私分明,论功行赏的大将军竟然直接将原本预留给朱广的左将军一职安在了绿袍儿头上。

更是赐下一匹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以及一副价值万金的狮蛮铠甲。

有些人看不过去,也曾偷偷对绿袍儿使过坏,可无一不是自食恶果。

打不过,暗算也不成,只能恨得牙痒痒。

偏偏绿袍儿还一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模样,对朱怀仁的偏爱不放在心上,对一些将士的陷害不放在心上。从不跟其他人亲近交流,似乎就像一个过客般住在镇北军中,宁愿和那只蠢笨的白罴聊天,也不和任何将士多说一句话。

汗血宝马一次都没有碰过,狮蛮铠甲上的灰尘也已经快积至半寸厚了。

晏齐越是如此,朱怀仁则越是宠爱,有什么好东西都第一时间送给晏齐,却仍旧得不到什么好脸色。

直到晏齐听说了镇北军将要奔赴白马关,知道了申小甲也在白马关,这才稍稍和朱怀仁亲近起来。

朱广将这一切都看在眼底,心里的妒火越来越灼烫,所以便进谗组织这一场烤羊宴,明面上是针对申小甲,其实是想打绿袍儿的脸面。

晏齐冷冷地盯着朱广按着腰间的佩刀挺立在营帐中央,用脚挑起一个酒坛抱在怀里,懒懒散散地走了过去,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淡淡道,“一个人舞刀也没什么看头,那不如本公子就来跟你过几招,一起给大家助助酒兴吧!”

朱广噌地一声抽出钢刀,面无表情道,“绿袍儿,你可别胡乱逞威风,刀剑无眼,很容易出意外的!”

朱怀仁缓缓放下酒碗,饶有兴趣地盯着朱广和晏齐,忽然道,“我在这里,不会有什么意外。”

朱广眼底闪过一丝怨愤,脸上却是挤出一张笑脸道,“义父多虑了,孩儿手底下有轻重,不会真的伤了绿袍儿的。”

“呸!说得老子一定打不过你似的,”晏齐高举酒坛猛灌了两口,擦了擦嘴边的酒渍,“光说不练假把式,上一个在小爷面前出口不逊的,现在都在活第二辈子了,那人也不是很有名,大概诸位都听过他的名号,叫庞庆,就是那个天下三痴中的武痴!”

朱广冷哼一声,淡淡道,“我听说你是用酒坛子把人家砸死的,这营帐之中可没有那么多酒坛子,而且江湖人练得最多的终究还是花架子功夫,与我等久经战阵,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将士完全不同……”

正捏着一柄小刀切割烤羊的申小甲轻咳一声,打断朱广的话,忽然道,“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所以准确地讲,这镇北军军中也是江湖,在座的都是江湖人……大家可千万不要看不上江湖人,我曾经有个朋友,也是江湖人,叫老曲,人称九命猫神,他这辈子杀过的人能凑足整整三个营!”

朱怀仁摸了摸杂乱的胡须,斜眼看向申小甲道,“九命猫神风采绝代,可惜本将军还未与之交过手,便再没机会论论高下了,遗憾之至啊!原想着这趟来白马关,找个机会向难了讨教一二,却听说昨夜他也已经长埋地下……看来小甲贤侄是高手克星啊,尤其是如我这般的绝世高手,但凡与你沾染上因果,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什么克星,简直就是扫把星嘛!”立时营帐内所有镇北军将军校尉哄然大笑,冷嘲热讽连绵而起。

申小甲也学着那些将军校尉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忽地面色一沉,侧脸看向朱怀仁道,“大将军,您想多了,绿袍儿现在还没改姓,往后估计也不会改姓,所以您跟我并没有什么太深的因果,估计您会比王八还要长寿呢!”

“放肆!”

“无礼!”

“狂妄!”

几声怒喝在营帐内响起,而后是一片嘈杂。

所有的将军校尉尽皆怒目圆睁,指着申小甲的鼻子,恶狠狠地发出各种不太悦耳的问候之言。

朱怀仁摆摆手,止住满营帐的喝骂声,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沉声道,“绿袍儿即便是一辈子都不改姓,那他也是我朱家的血脉,我也是他的老爹,这是谁都无法改变的事实!所以啊,我建议小甲贤侄往后还是离绿袍儿远一点,这做家长的嘛,都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离坏孩子远一点,还请理解!”

一直默默饮酒的陌春风忽地放下酒碗,不轻不重道,“家长最愚蠢的行为,便是总要做出一些自己觉着是为子女好的行为,结果往往是搞得大家都不好……”用手点指了晏齐和朱广两下,撅了撅嘴,“废话说得这么多,你们俩还打不打?不打别杵在那儿,怪碍眼的!”

晏齐翻了一个白眼道,“是我不想开打吗,是这儿碎嘴子太多!鸡一句,鸭一句,没完没了的,比小甲和飞雪巷的泼皮骂街还要啰嗦!”

申小甲干咳两声,瘪着嘴道,“倒成我的不是了……也罢,我保证不再多嘴!只最后再说一句,”扭头看向陌春风,眨了几下眼睛,“春风啊,你刚才那句话有些诛心了,赶紧去帮我取两味食材来,我要做一道名菜给大将军补补。”

陌春风登时会意,从怀里摸出一个早先在白马关内准备好的木罐,扔向申小甲,语气平淡道,“就知道你狗改不了吃屎,已经给你备好了……从装进木罐里到现在还不足一个时辰,非常新鲜!”

申小甲接过木罐,洒然一笑,慢条斯理地揭开盖子,一只手拿起木罐内一个还带着鲜血的猪仔心脏,另一只手捏着小刀割下半片扔进嘴中,满意地点了点头道,“确实很鲜,还是一颗很有活力的心脏,想来一会儿大将军品尝过后必定也赞不绝口!”

营帐内传来一阵干呕声,直到此刻所有人才想起申小甲还有人魔的绰号,俱是胆寒地远离了几分。

疯子不可怕,可怕的是疯子乱咬人。

朱怀仁面皮抖动几下,一脸嫌恶道,“心意领了,我吃不惯那玩意……小甲贤侄也应该少吃些那种东西,毕竟畜生都知道同类不相食!”

申小甲摇头叹息道,“人们总是喜欢人云亦云,从来不自己动脑子思考一下事实究竟如何……”将小刀插进猪仔心脏内,轻轻一划,分切两半,舔了舔嘴唇上的残渍,“几年前我审问一名死鸭子嘴硬的犯人,一连耗了好几个时辰都毫无进展,那会儿实在饿极了,便让老狱卒帮我找点吃的,恰逢县衙隔壁有个屠夫宰了一头猪仔,他便将那头猪仔的心脏给我取来……”

“待我吃完那颗猪仔心脏之后,那名犯人便尿了裤子,非常配合地说出了所有我想知道的事情……自此,我就多了一个人魔的称号。”

“我本以为会有人提出质疑,但神奇的是,时至今日都没有谁探究一下我吃的到底是什么……”申小甲指着桌案上的猪仔心脏道,“故人重逢,我今天心情好,就给你们科普一下,如何区分猪心与人心。”

朱怀仁闻言一愣,盯着申小甲桌案上的猪仔心脏看了片刻,砸吧一下嘴巴,终究没看出与人心有什么不同,兴致盎然道,“愿闻其详!”

“人心与猪心乍一看的确非常相似,但实则还是有许多不同之处,时间有限,我便简单地讲讲最容易辨别的那一点……”申小甲悠悠解释道,“猪呢,整日除了吃就是睡,无忧无虑,思绪比较单纯,所以心脏的脂肪是白色的。而人每日内心要思考的东西太多了,心思不纯,因而心脏脂肪也不再纯净,总体看上去是黄黄的……”

朱怀仁定睛看向猪仔心脏脂肪,惊奇道,“还真是白色的!小甲贤侄实乃妙人也……这其中一味原材料是猪心,那第二样原材料可是狗胆?”

申小甲缓缓地摇了摇头,从木罐里捏起一粒鲜活的虾仁,一口吞下,吧唧几下嘴巴,“按顺序来讲,猪心其实是第二样原材料,这第一样原材料是虾仁……”

刻意停顿一下,申小甲满脸嬉笑地看向晏齐,朗声笑道,“烤羊宴,凶多吉少,虾仁猪心,赫然揍笑!绿袍儿,最后那半句就交由你来跟大家解释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朱广舞刀,意在小甲 “保证奏效!一定揍笑!”

晏齐将酒坛举于头顶,倾泼而下,畅快地吞咽几口,一只手拎着酒坛,另一只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双颊醺红道,“睡梦罗汉第十八代单传弟子,绿袍儿晏齐,敢请朱校尉不吝赐教!”

朱广紧了紧握着钢刀的右手,微微眯起眼睛道,“好酒量!好汉子!绿袍儿,你赤手空拳对上我这把百炼钢刀多少有些吃亏,要不要我帮你找把趁手的兵刃?”

绿袍儿摆摆手道,“有劳费心了,不需要……我行走江湖,从来不带刀!”

“那么,我可就不客气咯?”

“不用客气,你要是客气了,我也得手下留情,很麻烦。”

话音落下,绿袍儿便率先向前踏出一步,摇摇晃晃地撞向朱广,看似缓慢不堪一击,实则刚猛坚韧,在距离朱广只有半步之遥时,右膝高抬,扔起酒坛,双手一撇,牵前踏步,带飞推肩。

朱广被这突然而来的猛击惊了一下,急忙侧身闪避,可还是没完全躲过去,胸部正正地硬接下一掌,连退两步方才止住身形,面色阴沉地盯着整个身子前倾斜立的晏齐道,“这是睡梦罗汉拳?”

“改良版,”一旁认真切割猪仔心脏的申小甲呵呵笑道,“这是我在和绿袍儿分别前那一夜替他重新定制的招式,刚刚这一招名字叫……汉钟离,手持阴阳宝扇左右开!”

朱广拍了拍胸口的掌印,冷冷道,“醉八仙?那便只有八招咯?不够打吧!”

“你先撑过前三招再说吧!”晏齐稳稳接住落下的酒坛,而后一旋,令酒坛围绕身子转动,披手披脚作背剑状,双手如矢,直冲拳,反后步,身一偏,从上劈下,石压山颠。

朱广眼底闪过一丝狠厉,不退反进,一手握着刀把,一手托着刀背,平举向上,迎着晏齐劈下来的右掌奋力一抬。

出乎意料的是,晏齐的右手在将要落在钢刀上时,骤然停顿回缩,而后宛若一把利剑从钢刀下钻出,直刺朱广的咽喉。

朱广瞳孔一缩,慌张压刀抵挡,却被晏齐的左手重重拍击一下,瞬时荡开,硬着头皮吃下咽喉那一击,侧转一步,甩脱晏齐的后续攻击。

申小甲懒洋洋地抬起左手,指了指朱广咽喉破皮流血处,淡淡道,“这一招叫……吕洞宾,斜插宝剑醉跌岳阳楼!”

朱怀仁拍手喝彩道,“有趣!名字取得雅致,招式也很有新意,凭此醉八仙,绿袍儿应当能排进天下侠客榜前二十了!”

晏齐揉了揉鼻子,右手一伸,正好捏住旋转回原处的酒坛,咕隆咕隆又灌了几大口,竖起一根手指道,“热身运动完毕,接下来咱们就一招定胜负!”

朱广冷哼一声,抹了一下咽喉处的血渍,活动几下手腕,眼神一定,挥舞几下钢刀,向左后方撤出两步,拉开与晏齐的距离,深吸一口气,双手握刀,手臂肌肉猛然隆起,面色冰寒地盯着晏齐道,“绿袍儿,方才那两招算是看在将军的面上,全了咱们之间的情谊,接下来这一刀会很凶险,你若是想认输一定要趁早,否则我很难及时停手!”

“我开始有点佩服你了,处在劣势居然还能这么装!”晏齐轻啐一口,单脚斜卧,勾了勾手指道,“别再啰嗦了,有什么能耐尽管施展出来,赶紧打完,本公子还等着吃虾仁猪心呢!”

申小甲白了晏齐一眼,从怀里摸出蚕丝手套,仔细用切好的猪心薄片将虾仁卷起来,放在一个银盘内,没好气道,“你想吃不早点说,我这儿就准备了给你爹的分量,一片多余的都没有!”

朱怀仁哈哈笑道,“既然绿袍儿想吃,那便将我那份交给他吧,反正本将军肠胃不大好,吃不得生食!”

晏齐表情怪异地瞟了朱怀仁一下,瓮声瓮气道,“爹,那你可就没口福了,虾仁猪心可是小甲的拿手菜,我娘以前最好这一口,逢年过节都会让小甲做一道,每次都会赞叹不已!”

就在晏齐分神这一刹,朱广突地发起进攻,三两步欺进晏齐身前,左脚一拧,横斩一刀,势大力沉地斩向晏齐的脖子,于此同时,右脚一剁地面,弹出藏在靴底的一柄小刀,飞起右脚,将小刀极速掷向申小甲,迅如闪电。

两招皆是杀招,两招俱是狠辣,与先前被动挨打时的隐忍完全不同,此刻的朱广才真正显露自己在战场上无所不用其极的阴险狡诈。

晏齐皱了皱眉,立时收回心神,并没有去关心或者提醒申小甲,不仅是那把斩向脖子的钢刀令他无暇他顾,也是因为不需要。

先前重逢之初,他已经从申小甲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压迫感,一种今非昔比的压迫感。

晏齐冷笑两声,身子犹如不倒翁般向后栽倒躲过横斩而来的那一刀,复又弹回原位,抱着酒坛向前一撞,顶肘一抬,将朱广手里的钢刀顶飞出去,随即又快速地向后一仰,单脚反复踢出,腿影如鞭。

朱广艰难地挡下两击晏齐的腿鞭,却还是有更多的腿鞭落在身上,砸在头上,顶在胸口上,登时喷出一口鲜血,像一块破布般倒飞出去。

便也在此时,申小甲轻轻抬起左手,伸出食指和中指,精准地夹住那柄小刀,随手扔在地上,面不改色道,“这第三招,想必大家应该都能猜得到,毕竟绿袍儿学得还是非常形象了……铁拐李,葫芦系腰颠颠倒倒却不倒!”

晏齐朝摔飞出去的朱广唾了一口唾沫,满脸鄙夷道,“居然还使阴招,下作!”

营帐内其余将士亦是面色有些不大好看起来,上阵杀敌自然怎么阴险怎么来,战场讲武德是最愚蠢的行为,因为你的敌人并不会感激你,也不会和你一样光明正大地决斗,只会在用阴招刺穿你的身体之后,再送给你几句憨批。

可今日并非是与敌寇搏命相杀,只是一次自己人之间的较量而已。

所以在朱广摔飞出去之后,没有一个人前去搀扶,甚至连一点眼睛的余光都没有投射过去。

营帐内的气氛也变得尴尬诡异起来,图穷匕见要是真的能杀了目标那还好,可人家这会儿好好地坐在那里继续气定神闲地烹饪虾仁猪心,这就有些难以下台了。

申小甲将众人的表情收归眼底,轻笑一声,右手运起一股强力的劲气,托举着装满虾仁猪心的银盘飞向营帐内的火堆,稳稳悬停在炽焰上方,一面烘烤着银盘内的虾仁猪心,一面淡然地晏齐劝慰道,“不计较,不计较……朱校尉是在战场上厮杀惯了,正所谓习惯成自然,难免在与人对敌时会使出一些不怎么好看的招式,正所谓成王败寇,赢了的人才能有话语权嘛!”

“小甲贤侄真是大度,只是今日这里并非战场厮杀,而朱广也并没有赢得话语权……”朱怀仁对一名副将使了个眼色,不疾不徐道,“既然他失败了,而且还败得如此难看,那便要接受惩罚……拖下去赏他八十军棍,让他长长记性!”那名副将迅即站起身来,快步来到趴倒在地的朱广身旁,正要将其拖拉出去,却忽地发现朱广面色灰白,双目怒睁,口鼻处淌着几缕鲜血,已然没了生息,顿时惊叫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颤声道,“将……将军!朱校尉已经被绿袍儿打死了!”

“什么!”营帐内顿时传出阵阵惊呼,所有人都面色不自然地砍向晏齐,原本认为朱广先前行为不大正确的那些人此时却开始同情心泛滥起来,低声议论着,大多时一些朱广往日的功绩,夹杂一些平素朱广对朱怀仁的关怀敬爱。

朱怀仁皱了皱眉,缓缓起身,龙行虎步地走到朱广尸体旁边,表情玩味地查看了一番,扭头看向那些窃窃私语的镇北军将士,又看了一眼晏齐,抚了抚胡须,装出一副头痛的模样,大有深意道,“好端端一场烤羊宴,怎么搞成了如此局面……莫非真是招了什么扫把星?”

晏齐扔掉怀中的酒坛,拧着眉毛瞥了一眼朱广的尸体,平举于胸前,面无表情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少扯什么扫把星,我杀了人,那便拿我的命去抵债吧!”

一直默不吭声的陌春风忽然道,“比试打斗死了人不是很正常吗,还抵什么命?就这朱校尉自己都说了刀剑无眼,那当然是生死各安天命!”

一名偏将反驳道,“可先前朱校尉只是想一人舞刀为大家伙助助兴而已……是绿袍儿自己跳出来要与之拼斗的。”

另一名校尉接话道,“而且,我觉得这件事不简单……大家伙都知道绿袍儿早就看朱广不顺眼了,多半是怕其将来和自己争抢大将军的位子,提前先下毒手吧,若硬要说刀剑无眼也行……可绿袍儿使得是拳头啊,出了几分力他自己应该有数才对!”

朱怀仁眼神一寒,冷然道,“你们这话的意思那就是觉着绿袍儿故意想要打死朱广咯?是要逼我将绿袍儿就地正法吗?”

一名主簿轻咳几声,急忙打圆场道,“将军!大家伙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毕竟您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有那种歹毒的心思,属下以为……定是有人暗中教唆,想要等到绿袍儿将来大权在握沾沾光!”

朱怀仁轻轻地噢了一声,一拍脑门,故作疑惑道,“那么会是谁在挑唆绿袍儿呢?”

那名主簿瞟了一眼申小甲,阴恻恻道,“绿袍儿前些日子都还和朱校尉井水不犯河水,今日却突然要站出来与之拼斗,变数必然是在今日之内才出现的。”

晏齐这才察觉出一丝不对劲,立刻辩驳道,“我没受什么人的教唆,也不是有意要打死朱广的,我对那什么大将军的位子并不感兴趣……你们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可以离开镇北军!”

那名主簿不以为然道,“被迷惑的人通常以为自己是清醒的,就像喝醉了酒的都说自己没醉一样。”

朱怀仁轻轻地点了点头道,“有道理!本将军以为绿袍儿心性纯良,此次的罪过不应该算在他的头上,应该全都归咎于那名教唆绿袍儿杀人的首恶者身上,诸将士以为如何?”

营帐内的所有将士躬身行礼,齐声道,“将军英明!”

恰巧也在此刻,申小甲伸手一招,隔空取回银盘,运起内经,左手掌心腾出丝丝缕缕阴寒之气,将银盘中虾仁猪心急速冷冻,看着雾气袅袅的银盘,长舒一口气,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这才叫虾仁猪心!绿袍儿,你的揍笑并没有奏效啊,还是让小爷来试试的吧!”

第一百八十章 揍笑十八式,全活不打折 剑拔,弩张。

在申小甲一手端着雾气腾腾的银盘,一手抓握火刀,缓缓起身的瞬间,营帐内的气氛陡然一变,所有镇北军将士皆是面色一寒,冷冷地盯着申小甲,或是拔出佩剑,或是扣住弓弩扳机。

朱怀仁却是镇定自若地看着申小甲走向自己,佯怒喝斥营帐内的将士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我还在这儿呢,就算想要为朱广报仇也得禀明圣上,怎可私自动刀动枪,岂不与江湖草莽无异!”

营帐内的将士立时面面相觑,尴尬地慢吞吞收起武器,默默退至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就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申小甲轻笑一声,顺着朱怀仁的话,接茬儿道,“大将军说得对!即便这里有教唆绿袍儿打死朱广的真凶,也应该禀明圣上,然后让钦差仔细查明,最后再由圣上定夺!只是而今圣上离咱们比较远,若要等到圣旨下达恐怕有些太迟了……”

先前那名主簿阴笑道,“你说得也很对,惩恶锄奸应当快刀斩乱麻,确实不该等到圣旨下达再动手!我以为……”

“英雄所见略同!”申小甲粗鲁地打断那名主簿的话,高声道,“既然出了命案,那便必须要立刻查明真相,越是拖延,往后越是难以说清!”

“真相?”一名副将皱眉道,“真相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吗?绿袍儿受人挑唆,忌恨朱广,比斗时下了死手……”

“那是你们认为的真相,”申小甲摇了摇头道,“事实究竟如何还得调查过后才有结论,主观臆测的真相往往都是真凶故意留给我们的岔路。”

朱怀仁咂摸一下嘴巴道,“调查是必须的,可咱们镇北军也没谁有明察秋毫之能,看来就只好由本将军……”

“巧了不是!”申小甲从怀中摸出昭雪令,腼腆地笑道,“小子我前些时日刚花了大代价买下圣上的昭雪令,负责调查白马关的冤案,此时正好可以为大家排忧解难!”

晏齐凑了过来,打量一眼昭雪令,表情怪异道,“这玩意儿还能买?谁这么缺德,坑了你多少钱?”

“有价值,自然就能买卖……”申小甲一脸淡然道,“这昭雪令也不是很贵,花了我千金而已。”

“千两黄金?”晏齐惊呼道,“你是不是被人下蛊了,以前你买个西瓜为了一个铜板都能跟人打起来……现在居然花千两黄金买张纸,你肯定是脑子出毛病了!”

“这可不是一般的纸,此乃圣上亲笔写下的诏令,”申小甲指着令状上面如朕亲临四个字,微微扬起下巴道,“在一些特殊的时刻,有了这张纸,我便代表着圣上,谁人胆敢不敬?”

陌春风侧脸看向申小甲,疑惑道,“你身上有多少钱我是知道的,哪来的什么千金?算上你裤衩子里面和鞋底夹层那几张银票,总共也就二百五十两……莫非你还在什么我不知道的地方藏了小金库?”

申小甲闻言登时大怒,咬牙切齿道,“我就说前些日子为什么睡觉的时候总觉得裆下凉飕飕的,原来是你这王八蛋偷摸小爷的银钱!当真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

陌春风端起酒碗,浅浅地抿了一口道,“你都能花一千金买张纸,借给我用一点点怎么了?”

“我又没真花钱!你却是真拿了我的钱!”

“你刚刚明明说这张昭雪令是你买的……”

“小爷是用同等价值的东西换来的。”

“胡扯,你身上哪有什么东西能值千金。”

“小爷是用自己的膝盖跪来的!正所谓,男儿膝下有黄金……那日我接下昭雪令时,双膝跪地,足足有三百息之久,二三得六,足足六百金,再加上这几日的利息,四舍五入,当然是价值千金!”

一时间,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申小甲,满脸写着从未见过如此步摇碧莲之人!

朱怀仁收起自己的下巴,干咳一声,扯动脸皮道,“那个……小甲贤侄啊,即便你是圣上的钦差,但此刻是在我镇北军中,恐怕你这昭雪令没有用武之地吧!”

“伯父谬矣!”申小甲眨了眨眼睛道,“我虽处镇北军军营中,但镇北军而今却是在白马关北城门外,这附近一带的冤假错案都归我管!”

朱怀仁指着昭雪令上限期三日几个字道,“这时限应该过了吧,我听说城内的火神案早就了结……”

“伯父看得真是细致,没错……这上面的期限确实已经过了,”申小甲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可是这限期是针对火神案,与我现在用它来查咱们朱校尉的案子并不冲突,只要圣上一日没有收回令状,我便有一日的皇权特许!”

朱怀仁双眼一突,面色古怪道,“你若非要这么说……还真能说得通……”

“伯父,实不相瞒,”申小甲嘿嘿笑道,“小侄买来张纸的时候就已经算计好了,跪来的东西必然贵重,必须要充分发挥它的价值,绝对不能浪费……浪费可耻!”

“确实可耻!”朱怀仁深深地看了申小甲一眼,喟然道,“看你这架势,我那亲戚天子想要从你手中收回这道令状可能还真的得付出千金不可了……”

申小甲摆摆手道,“误会了不是……我怎能让圣上破费呢,那不成奸臣了吗!”

朱怀仁满脸好奇地问道,“那你如何充分发挥这张令状的价值?”

申小甲一脸羞涩地答道,“自然是在能发挥它价值的地方充分发挥。”

“比如白马关?”

“比如此刻这顶营帐内。”

朱怀仁顿时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道,“小甲贤侄还真是直肠子啊!说话都不拐一下弯,竟如此直言不讳!”

“伯父啊,”申小甲收起昭雪令,重新揣入怀中,将冰冰凉的银盘塞到朱怀仁手中,轻叹道,“我打来到世上就有这直肠子的毛病,已经病入膏肓,治不了的!”

晏齐耷拉着脑袋叹了口气,满脸无奈道,“小甲,直肠子你改不了……你能不能改改废话的毛病,我都看不下去了,更何况是其他跟你不熟的看客,赶紧用你的法子奏效吧,我还等着洗清冤屈呢!先说明一点,我绝不是故意打死这家伙的,你是知道我的,若我真想打死他,绝不是以刚才那种姿势!”

“放轻松,我心里有数……”申小甲撇了撇嘴,大摇大摆地走到朱广尸体旁边,睥睨四方道,“现在本钦差奉圣上诏令查案,尔等可还有什么意见?”

先前那名主簿本想以申小甲是嫌疑人为由出言反驳,却在申小甲说出奉圣上诏令几个字之后,又将堵在喉咙里的话咽了回去。

你丫都搬出圣天子了,谁他娘敢有意见!

申小甲见众人无一反对,满意地点了点头,侧目看向朱怀仁,抿了抿嘴唇道,“大将军,若是待会儿我查明了真相,还了令公子清白,届时你可定要好好品尝一下我那盘专为你烹饪的虾仁猪心,与小侄痛饮几杯啊!”

朱怀仁盯着手里的银盘,啧啧叹道,“我怎么觉着这盘菜突然有些烫手呢!”

申小甲呵呵一笑,不再废话,蹲下身子,歪着脖子细细检验朱广的尸体,一会儿掰大朱广的眼睛,四目相对,一会儿扯出朱广的舌头,轻轻刮划几下,甚至还趴在朱广的心口、胸腹处,附耳倾听了许久。

片刻之后,申小甲忽地站起身来,后退两步,猛然跃起,沉沉坐在朱广的胸腹上,大喝一声,“小麻雀捉青虫!”

那名最先发现朱广死去的副将眼皮一跳,咽了咽口水道,“钦差大人,你这是在干什么,查案就查案,为何要如此折磨朱校尉的尸首,他都已经惨死了,你还要让他在九泉之下都不安宁吗!”

申小甲耸耸鼻子道,“不懂别瞎说,这是我独门审问绝技,就跟包公夜审鬼魂一样……我给它取了个响当当的名字,叫揍笑十八式……全活不打折!”

说罢,申小甲调转身子,四肢着地,右脚不停瞪着地面,扬起阵阵尘土洒向朱广的脸面,故作凶狠道,“猫转身,狗撒尿!”

回头瞥了一眼眼睫毛有些微微颤动的朱广,冷笑一声,申小甲就地一躺,抱着朱广的一只脚,朝着其胯下某处一阵连环踢,厉喝道,“老太太钻被窝!”

几息过去,朱广的尸体仍旧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最多也就是面色更加难看了一些,但因为本来就被申小甲弄得满脸尘土,所以即便面如土色却也显得十分自然。

申小甲见状,一屁股坐在朱广的脚边,长叹一声,“看来只能用出那一招了……”扯掉朱广的靴子,去掉有些发黄的长袜,一只手捏着鼻子,另一只手伸出食指飞快地抠挠朱广脚底,怪声怪气地吐出四个字,“加疼之指!”

数十弹指之后,做完全活的申小甲站起身来,盯着朱广微微缩张的鼻孔,傲然道,“诸位,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

却也在这时,自斟自酌的陌春风用筷子轻轻敲击了一下桌案上的碗碟,眼底闪过一抹紫芒,声音飘渺道,“朱广小儿,还不快快如实招来,否则定教你再笑死一回!”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上马杀贼(一) “哈哈哈嗝!”

一阵犹如猪叫的笑声在营帐内响起。

所有人顿时惊疑地左顾右盼一番,循声望向笑声源起处。

众目睽睽之下,朱广双目焦点重新凝聚,同样是一抹紫芒闪过,而后腾地一下弹身而起,嘴巴长得大大的,不受控制地捧腹大笑,笑着笑着,泪水都从眼角挤出几滴。

“什么情况?什么情况!诈尸了?”晏齐惊讶地指着朱广,侧脸看向陌春风,瞪大眼睛道,“春风,这招很帅啊,你什么时候懂得赶尸了?我不禁想起了前些时日在湘西学的一首歌,送给你很合适……头不低来腿不分,走影浮火隔凡尘,葬久不腐魂滞魄,内明外、阴赶尸人……”

陌春风瘪了瘪嘴,懒洋洋道,“你看清楚点,这家伙头可低,腿可分,哪是什么尸体!他弹起来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小甲的揍笑十八式奏效了……当然,主要原因还是时间到了。”

晏齐挠挠头,满脸疑惑道,“什么时间到了?”

申小甲冷笑一声,并起双指,在朱广身上迅速点了两下,将其定在原地,从朱广脸上揩下一撇血渍,放在鼻孔前轻轻嗅了嗅,淡淡道,“当然是药效消退的时间到了……”

朱怀仁双眼微眯,忽然插话道,“什么药?”

先前帮朱广说好话的主簿和几名副将立时向后退了几步,缩进人群之中,低着头,目光躲躲闪闪。

申小甲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却也不直接揭穿,悠然答道,“一种用母猪胫骨,海蛇,毒蝎,蜥蜴,河豚,再加以合欢树和痒豆……按照一定比例配制而成的神奇药物,可以让人躯体慢慢僵硬,而后心脏跳动骤止,毫无生息,犹如死尸。”

朱怀仁抚了抚胡须,言简意赅地将申小甲的话归纳为三个字,“假死药。”

申小甲轻轻地点了点头道,“伯父果然博学多闻,总结得十分准确……确是假死药,这种药物极为罕见,主要是最后那味药材不易获取,痒豆生长在极西高原之上,一百株痒树只有一株能开花结果,每次结果也只有九颗痒豆。”

朱怀仁呵呵一笑,大有深意地看向申小甲,夸赞道,“我再怎么博学多闻,也不如小甲贤侄见多识广啊,竟然连痒豆都知晓……”

“哪里哪里,”申小甲谦逊道,“我也是前些日子凑巧听我一个小圣贤庄的长辈说过几句,勉强记得一点点……”

“小圣贤庄的长辈?苟子,旦子,顾子中的一位吗?”朱怀仁讶然道,“你看上去也不像是读书人啊!”

“您叫朱怀仁,看上去也不像是坏人啊!”

“很有道理,看来你懂得的很多,知道的东西更多……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朱广服用了假死药的?”

“伯父您有所不知,我有过敏性鼻炎,对一些特殊的气味特别敏感。”

“是吗?假死药的味道这么重吗?”朱怀仁抬起手掌,用力地嗅了两下,皱眉道,“我怎么什么都没闻到?”申小甲嘴角微微上扬道,“我说的不是假死药的味道,是阴谋的味道,是恶意的味道。”

“竟如此奇妙?”朱怀仁似懂非懂道,“那你又是如何知道药物效用退去时间的?据我所知,在不知道服用剂量和服用时间的情况下,即便是用药再高明的神医也无法精准地预测药物效用何时消退。”

“这个不用预测,”申小甲羞涩地笑了笑,“只需要等,假死药最长的时效也就半柱香而已……不然您以为我先前为什么要说那么多废话。”

朱怀仁怔了一下,认真地盯着申小甲的脸看了片刻,哈哈笑道,“你真是太聪明了,我很多年都没有见到像你这么聪明,而且还很有趣的人,上一次见到这样的人还是在大闵没有灭亡之时……你这么聪明,知不知道有个成语叫慧极必伤?”

在伤字落下时,营帐内的气氛顷刻又变得紧张起来,营帐外也开始有整齐的脚步声起起落落,人影悄然浮动。

陌春风轻叹一声,放下酒碗,身形骤然从桌案旁消失,再出现时已然拎着一只烤羊腿站在申小甲身后一侧,斜眼看向朱怀仁道,“你应该知道我很快,但你肯定不知道我比你想象得还要快!”

晏齐又用脚挑起一坛酒抱在怀中,灌了一大口,走到申小甲身后另一侧站定,扫视四周蠢蠢欲动的镇北军将士,眼神淡漠道,“我现在已经喝醉了,要是受到什么刺激,做出什么有违常理的事情……还请大家不要介意!”

申小甲瞟了一眼身后与自己成三角之势的陌春风和晏齐,内心豪情顿然万丈,并起食指和中指,懒懒地指着脸上表情完全失去控制的朱广,侧目看向朱怀仁道,“伯父,我当然知道慧极必伤的道理,所以我才会在朱校尉说出一些不该说出的话之前让他闭嘴,要知道方才春风用的可是风神一族最厉害的催眠大法……任谁中招了都会忍不住说出老实话!”

朱怀仁目光一寒,伸手一招,握住从营帐外极速飞回的狼纹银枪,冷冷道,“威胁本将军的人,从来不可能活到第二天!”

“您误会我的意思了,小侄没有威胁别人的习惯,向来都是有一说一。就好像我先前说怀里的这张昭雪令能充分发挥价值,那它肯定就能充分发挥价值……”申小甲歪了歪脑袋,刻意压低声音地朱怀仁耳边说出最后一句话,“伯父,其他人不知道,您应该清楚眼下圣上在何处吧!按兵不动,可以有千万种理由说得通,但若是无视诏令,这就是欺君之罪,亲戚都没得做!”

朱怀仁双目一凝,长枪一挥,猎起一线尘烟,满脸冰寒地与申小甲对视了十息,而后洒然笑道,“百闻不如一见呐,小甲贤侄比传闻中更加有勇有谋,不愧是身怀大闵最后气运之人,了不得啊,将来必定是一方豪雄人杰!”

“不敢当!”申小甲急忙躬身抱拳,做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彬彬有礼道,“小子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追求,只想两人三餐四季,五六狐朋狗友,自由自在快活一生!”

朱怀仁盯着申小甲脸上那诚挚的表情沉默良久,缓缓转身,一手提着狼纹银枪,一手端着雾气散尽的银盘,踱步走回自己的桌案旁,慢吞吞地坐下,不冷不热道,“我也希望你能如愿……”抓起一块虾仁猪心,放入嘴中,细嚼几下,双眼一亮,“果真美味,绿袍儿诚不欺我!来人啊,朱校尉酒量浅薄,饮醉后与绿袍儿比斗暗施阴招,着实卑鄙,拖下去重打三十军棍!”

几名副将立刻会意,应诺一声,匆忙地拖着被申小甲定住的朱广离开营帐。

营帐内其余的镇北军将士速即单膝跪地,抱拳高喝道,“将军英明!”

朱怀仁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指了指晏齐道,“绿袍儿勇武,赐之青幽狼牙!”

话音落下,便有一名将士捧着两只弯刀大小的狼牙走进营帐内,小心翼翼地放在晏齐的桌案上,随后又躬身快步退出营帐。

正当晏齐想要推辞一二时,朱怀仁又指着陌春风,再度开口道,“御风使忠义,赐之雪狼银靴!”

又有一名将士低头躬身走进营帐,捧着一双雪狼皮制成的银线白靴,三两步走到陌春风桌案旁,快速放下盛着银靴的木盘,转身离去。

陌春风毫不客气地拿起银靴和自己身上的白衫比较了一下,点了点头道,“倒也挺搭配的……”脱下自己左脚上破旧的水纹白靴,穿上崭新的银靴,踩踏几下地面,又摇了摇头,“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合脚!”

朱怀仁看着陌春风重新套上破旧的水纹白靴,将银靴随手扔在一旁,却也不气恼,淡然一笑,“怪我……之前应该让做鞋子的先去风神一族向你姐姐打听打听你穿多大的鞋子,准备不周啊!”

陌春风满脸无所谓地耸耸肩膀道,“无妨,心意到了就行,即便你派人去把族地翻个底朝天,也不可能找到我老姐,到头来终究也是白忙活一场。”

“哦?看来事情越发有意思了啊……”朱怀仁大有深意地看了陌春风一眼,又满上一碗酒,咕咚咽进肚子里,擦了擦嘴边的酒渍,指着申小甲道,“血衣侯公正厚道,赐之……明镜一面!”

营帐帘布再次掀开,只是这一次进来的将士手里并没有端着木盘,有的仅是深深插进其后背的一支羽箭,跌跌撞撞来到朱怀仁桌案前,单膝跪地,面色却并无一丝仓皇,掷地有声地禀报道,“将军!南城门那边战事激烈……白马军两次派出红甲大将,均是败北而归,唐军乘胜追击,已然攻破南城门,现正与城中白马军展开巷战……”

朱怀仁打断那名士兵的禀报,不疾不徐道,“这些都不是重点,说些我真正关心的。”

那名士兵愣了一下,瞟了一眼朱怀仁手里微微轻颤的狼纹银枪,登时反应过来,舔了舔嘴唇上的血渍,兴奋道,“将军!您关心的那人出手了,此刻正在南城门内的快意巷与人交战!”

朱怀仁霍地起身,活动了几下肩颈,目光幽幽道,“传令!全军出击,咱们进城吃肉!”

便在营帐内所有镇北军将士摩拳擦掌时,一声高喝突兀响起,“将军且慢!”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上马杀贼(二) 什么人最讨厌?

当你兴高采烈准备去干一件很久之前便想做的事情,那种突然冒出来中断你的兴致,泼你冷水的人最讨厌。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你因为一些不得已原由憋了好久想撒的尿,刚刚走到茅房里,解开裤腰带,这时候有人跑过来拍了一下你的肩膀,大喝一声且慢,让你再等一等,此时还尿不得……什么感受?

估计很多人都有想要不顾一切解开裤腰带,滋那人一脸的冲动。

此刻营帐中绝大多数镇北军将士也是这个想法,剩下一小撮的将士则是想要暴捶那人一顿,正好出一出方才的恶气。

而处于众人厌恶目光聚焦点的申小甲却是一副恍然未觉的模样,依旧满脸嬉笑地挡在朱怀仁身前,慢吞吞道,“将军,您此时不能过去,还须得再等等。”

朱怀仁不由地皱起眉头,冷声道,“等什么?是等圣上被擒,还是等白马军全军覆没?”

“您说的这两点都不会发生,”申小甲微微笑道,“会发生的终究是唐军大败,溃退千里!”

朱怀仁思忖片刻,眉毛一扬道,“骄兵必败?”

“此其一也……”申小甲故作高深地扬起下巴,私心想着若是手里再有把羽扇便完美了,轻声道,“我在白马关城中准备了许多惊喜给那些凶残的侵略者,届时会让他们有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

“是那晚间断不停的蘑菇云?”

“我没有那么多火药,而且蘑菇云看着壮观,其实能杀伤的敌人有限,毕竟别人也有腿,很多时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是个亏本生意。”

“那你要做的生意是什么?”

“白马关内有座火神庙。”

“不是被你烧了吗?”

“但是祝融大神还没有被我烧死,我也不准备烧死火神。”

朱怀仁瞥了一眼申小甲不知何时收回背上刀鞘的火刀,表情玩味道,“我听说你背上这把刀叫火刀?所以,你是打算自己来做这个火神?”

申小甲眨了眨眼睛道,“跟您这样的明白人说话就是省事……所以您应该明白什么时候镇北军出现在战场上会更合适吧?”

“彼竭我盈,确实那时候我幽狼铁骑再出动会收获最大的利益……只是那样很没意思。”

“功劳大部分都是您的了,想必圣上给您的赏赐会有点意思。”

“大局面上,按你说的确实稳操胜券,可小场地上,你要如何抵挡住藏身白凤营里的那位?”

“现在不是已经有人挡住了吗?”

“是哪位绝世高手?”

“不是什么绝世高手,但也算是很厉害的高手……锦绣榜十二的闻人不语,还有龙虎山的道痴张野。”

“他们不可能挡得住那人。”

申小甲指了指自己和陌春风,自信满满道,“马上还会再加两个高手。”

朱怀仁点了点头道,“那倒是能勉强挡住,但你们也挡不了太久,那人不是难了,所以千万别不知死活地故技重施……”

“我们只是挡住而已,不会生死相搏,”申小甲不紧不慢道,“拖到您携无敌之势而来即可,到时候我相信那人不会不知死活地还要与我们几人继续纠缠下去。”

“看似天衣无缝,还是有漏洞……你们四个都去和那一个人纠缠了,谁来和李天莽、李昭烈、石娘子三人一较高下?三英战季步只会出现一次,第二次不可能再成功。”

“小侄最近还交了一个新朋友,算起来,他是您的老朋友。”

“我的敌人很多,朋友也就很多……老朋友嘛,自然也不少,大闵,唐,齐,韩,越,梁,还有现在的巍巍大庆,都有许多我的老朋友,你说的是哪一位?”

“在大庆的土地上,我自然不能说他国的老朋友……五狼骑之一,双锏青狼,钟厘末!”

“他居然也在白马关?”朱怀仁转身走回自己的桌案,缓缓坐下,摆摆手,示意其余将士也安坐下来,又点指两名校尉将那个受伤的探子带出营帐治伤,长舒一口气,目光忽地悠远道,“有他在,再加上季步,确实可以击退李天莽三人。”

申小甲腼腆地笑道,“小侄想要的不只是击退,而是要让他们在这几年内都不敢再犯白马关!”

“你应该知道有些东西不进则退,”朱怀仁端起一碗酒,悠悠道,“不管是五狼骑的钟厘末,还是七子良将的季步,如今和我的差距都很大……击退李天莽三人已经很不错了,不可能击杀。”

申小甲摇摇头,抿着嘴笑道,“不击杀,打残就可以了,让他们三五年下不了床那种……只凭季步和钟厘末确实还是稍稍有点不足,但我相信很快咱们这边还会再加一员猛将。”

晏齐闻言挺起了胸膛,刻意重重地咳嗽了几声,鼻孔朝天来到申小甲和朱怀仁旁边,一副等着被提名的模样。

朱怀仁似乎根本听见晏齐的咳嗽声一般,斜眼看向申小甲,手指轻轻在桌案上敲击几下道,“史元典?我差点把他忘记了,加上他确实可以给李天莽三人留下些教训,你算计得很全面,比以前我军中的一位军师还要滴水不露,环环相扣……这场算计应该是从史元典离开白马关那时便开始了,直到此刻才收网,你的耐心也很好,果真后生可畏啊!”

晏齐不满地嘟着嘴,将脑袋偏向申小甲,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期待申小甲更正朱怀仁说出的猛将之名。

然而,申小甲却像是没有看见晏齐的表情一样,并没有反驳朱怀仁的话,一脸谦和道,“后生并不可畏,因为后生还有许多要向前辈学习的东西,还有很长一段的路要走。”

朱怀仁赞赏地看了申小甲一眼,挥挥手道,“大胆地去做吧,我会在恰当的时候带着幽狼铁骑进城摘走胜利的果实,让你徒劳无功的。”

“多谢伯父援手……”申小甲躬身道谢一句,但并没有立刻转身离去,而是仍旧一脸羞涩地盯着朱怀仁,不停地搓着手。

朱怀仁好奇道,“你还不走,待在这里做什么?刚刚没听见探子的禀报吗,你的骄兵之计已经接近尾声,该你上场表演了……”

申小甲指了指晏齐和陌春风桌案上的东西,嘿嘿笑道,“这不还等着您赐给我明镜吗?”

“一面镜子哪有战事紧要……”

“都重要,来都来了,总归要带点特产回去的。”

“镜子随处可得,算不上什么特产。”

“您这儿的镜子不一样。”

“一样的,就是一面普通的铜镜。”

申小甲挑了挑眉毛道,“别忽悠我,您给绿袍儿和春风的小礼物都很特别,我的能普通了?赶紧拿给我吧,小侄赶着回去杀人放火呢!”

“既然你如此念念不忘,那便遂了你的心愿……”朱怀仁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手道,“来人啊,把那面威风八面镜给小甲贤侄抬上来!”

话音刚刚落下,几名士兵便抬着一面高约三丈的黄铜古镜走进营帐,板着脸在申小甲面前站定,敷衍地将铜镜扔在地上,而后又骂骂咧咧地离开。

申小甲脸色铁青地看着地面的铜镜,忿忿道,“这是普通铜镜?如此贵重……小侄哪里收得下!”

“那是你的问题,东西我送了,吃不吃得下就看你的本事……”朱怀仁撇撇嘴道,“你若是觉得太贵重,那也可以拒绝嘛!”

申小甲眼珠子一转,冷哼一声,深吸一口气,猛然抬起地上的铜镜,一咬牙,右脚重重一踏地面,将其举于头顶,涨红了脸,呼哧喘气道,“伯父送的小礼物,小侄吃不下也得吃啊!就像伯父不喜欢吃猪肉,今天也吃了虾仁猪心……有来有往,交情才能长久嘛!”

“小甲贤侄好臂力啊,平时没少锻炼吧!”

“这臂力是天生的,不是靠锻炼就能有此成就的……”

朱怀仁竖起大拇指,赞叹道,“威猛!现在铜镜也拿到了,小甲贤侄怎地还不出发,是走不动道了吗?”

“非也,”申小甲摇了摇头,喘了几口粗气,“小侄还想向伯父您讨要一点东西……”

“贤侄啊,做人不可太贪心,一面镜子你拿着都费劲儿,再加点其他东西岂不是要累死在半路上。”

“我想讨要的东西不用拿……是您这军中正儿八经的特产。”

“何物?”

“幽州青马!”

“哦……难怪你先前说‘马上还会再加两位高手’……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你不是有坐骑吗,还要我幽州青马干什么?”

“我要带回去送给两个朋友。”

朱怀仁捋了捋胡须,豪爽道,“宝马赠英雄……那就必须得是两匹跑得最快,耐力最好的青马才行!王主簿何在?”

之前那名帮朱广说好话的主簿立刻躬着身子来到红毯中心,低着头道,“属下在!还请将军吩咐!”

“去马厩把我前些日子刚俘获的飒露紫和特勒骠牵来,赠于小甲贤侄!”

“将军,那可是您好不容易……”

“废话那么多作甚!”朱怀仁一拍桌案,怒声道,“你是将军,还是我是将军!”

王主簿立刻狂扇自己两个耳光,颤声应诺道,“是属下多嘴了……您永远是镇北军的大将军!属下这就去将那两匹名驹牵来!”

申小甲对陌春风使了一个眼色,让其搭把手扶着自己背上的铜镜,慢慢退出营帐,一脸真诚地笑道,“多谢大将军赠礼,他日小侄飞黄腾达必定涌泉相报……战事当前,小侄急着上马杀贼,就此告辞!”

就在申小甲和陌春风的脚刚刚要踏出营帐的时候,一声愠怒的厉喝响起,“难道你俩就想这么拍拍屁股直接走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上马杀贼(三) 申小甲和陌春风闻声回头望去,只见晏齐一脸悲愤地站在他们身后,像极了被薄情郎抛弃的怨妇,还是眼睁睁看着薄情郎和其他女人离去的怨妇。

“咋滴?你还想留我们吃晚饭不成?都挺忙的,下次吧……”申小甲对陌春风努努嘴,示意其继续跟着自己一起背着铜镜往外走,语气敷衍地应付了晏齐一句,最后一只脚也跨出了营帐帘门。

却再也难以前进一步。

因为一只手死死地拽住了铜镜的一角,而陌春风也收回了援助的手,抱着膀子站在一旁,满脸的事不关己。

申小甲再度回过头来,盯着拽着铜镜一角的晏齐,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晏齐红着眼,咬牙切齿道,“你什么意思?”

申小甲伸长脖子奋力向前,坑哧坑哧道,“你放开!”

晏齐死命向后拉拽,呼哧呼哧道,“就不放!”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真的不能留下来陪你吃晚饭!到点了,该回去了!”

“我不管!话没有说清楚,你不能走!”

“什么话?该说的我都说了……”

“你心里清楚还有什么话没说,别跟我打马虎眼!”

“休要胡搅蛮缠,我真的无话可说了!”

“好啊,现在都成无话可说了,这人都还没走,茶就先凉了……”

“呐,快松手啊,再不松开我可就翻脸了!”

“呵!翻脸?翻吧!我倒要看看你这没良心的真实面目到底是什么鬼样子!”

“当我求你了成不成,快些松开,让我走吧,大伙都看着呢,咱俩这样怪丢人的!”

晏齐抽抽鼻子道,“是我想这样的吗?是你逼我这样的!你在那儿叭叭叭一顿,整个算计里居然没有半点我的事情……你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我?太让人伤心了,亏我先前还挺身而出,又是帮你胖揍朱广,又是帮你撑场面的!”

申小甲长叹一声,认真地盯着晏齐的眼睛道,“我以为你会明白我的心意,没想到你竟是认为我看不起你……原来我在你眼中竟是这般忘恩负义的人,心寒啊!”

陌春风忽地轻啐一口,翻了一个白眼道,“你们俩够了啊,再这样恶心人,我才是真的要翻脸了!”

晏齐丝毫不理会陌春风的威胁,重重咳嗽一声,满脸期待地看向申小甲,清了清嗓子道,“难道你对我还有其他更好的算计?”

申小甲用力地扯了扯铜镜,呲牙咧嘴道,“你先松开,咱们边走边说……暗算暗算,当然要暗暗地算计,这里这么多张嘴,很容易漏出去!”

晏齐轻轻地哦了一声,迅即松开手,急忙也踏出了营帐。

申小甲没有料到晏齐会那么快就松开手,猝不及防之下,一个趔趄沉沉地摔倒在地,铜镜也随之倾倒下来,重重地压在申小甲身上,看上去就像一只四脚朝天,翻不了身的乌龟或者王八。

陌春风轻笑一声,斜眼看向晏齐,啧啧叹道,“多日不见,你的心眼怎么变得跟申小甲一样小了……他不过是吊了一下你的胃口,你却要他胸口碎铜镜,想把他压成肉饼。”

晏齐一脸无辜地耸耸肩膀道,“是他自己让我松开手的,怎么现在还怪起我来了?”

申小甲面色铁青地盯着晏齐和陌春风,憋红了脖子道,“还不快帮小爷把这块铜镜挪开!我要是被压死了,就变成厉鬼天天晚上来压你们的被子,不管你们被子底下是几个人!”

晏齐脑中莫名浮现出自己和桃娘同被而眠时,被子一边突然钻出申小甲脑袋的场景,不禁打了个冷颤,立刻快步上前,使出拉屎的劲儿抬起铜镜,赔笑道,“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咱们都要长命百岁,我还等着你女儿给我敬茶呢!”

“想得美!”申小甲一拍地面,翻身而起,吐出一口浊气,嗤笑道,“就算将来我和云桥的孩子是个女儿,也一定不会嫁给你家的小子,你这么蠢,生的儿子也聪明不到哪里去,太影响家族基因了!”

陌春风懒懒地走出,面无表情道,“你们想得真远,先活过眼下这一关再说吧……”指了指被王主簿牵来的飒露紫和特勒骠,伸了一个懒腰,“马来了,该去杀贼了!”

申小甲寻来一根草绳将铜镜捆绑妥当,坠在飒露紫的马屁股后面,侧脸看向陌春风,指着特勒骠道,“你骑着这匹特别彪先走……不要从北城门进去,也不要从南城门进去,绕道一圈,从东城门杀进去,能杀多少就杀多少,杀到他们派更多人到东城门为止,然后迅速赶去快意巷,咱们一起去见识见识那位躲在唐军中的绝世高手风采!”

陌春风撇撇嘴道,“我能杀多少,关键要看他们如今安排了多少人在东城门……而且,我不骑马更快,这匹什么飙还是留给绿袍儿吧!”

晏齐扬起鼻尖,指了指营帐旁捧着竹子啃咬的白罴道,“我自己有坐骑,滚滚跑起来比马快多了!”

申小甲摇了摇头,认真地盯着陌春风道,“你必须要骑马,你要吸引更多的目光就不能太快!”

“明白了,就是要以我为饵嘛……”陌春风微微叹息一声,轻身跃上特勒骠,抓起缰绳,歪着脑袋道,“你安排的杀招是谁?”

申小甲嘴角微微上扬道,“一个花姑娘!”

陌春风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苗疆少女花绯的模样,双眼一亮,顿时来了精神,猛踢一下马肚子,高喝一句驾,于风中传来最后几个字,“你可以进城进得慢一点!”

晏齐鄙夷地瞟了一眼陌春风疾驰而去的背影,攀着申小甲的肩膀道,“他比我还蠢,跟你有关的姑娘怎么可能还会爱上别人……小甲,现在就咱哥俩了,你对我的算计到底是什么?”

“这个先不急……”申小甲并不回答晏齐的话,反问道,“你不是说闯荡江湖吗?怎么学着小蝌蚪去找爹爹了?”

“我原本是和桃娘回了她娘家一趟,这个你知道吧?”

“如果我没见到桃娘,也不会拿到你给我的虎符……符,通伏,这枚虎符最大的作用不是让我能顺利进入镇北军军营,而是示警鸿门宴。”

“那十二墓的那个老家伙你也应该见到了吧?”

“很厉害。”

“我也打不过……从第三墓和第七墓一直到湘西,再到蜀地,最后到这白马关……我每天都被他按在地上摩擦。”

“我没跟他打过,看来我终究还是比你更强一点。”

晏齐面色顿时难看了几分,装作没有听见申小甲刚刚的话,低声道,“后来正巧碰上我爹,他俩打了一架,不分胜负,本来都已经罢手和谈了,可我爹看见了被老家伙捆在树上的我,问了我娘的姓名,又急了眼,不顾桃娘劝阻,跟老家伙下死力拼斗一番,抢走了我……”

“你和他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申小甲摸着下巴道,“谁看都像是亲生的,不怪他……你现在应该能自由出入军营吧?”

“当然可以。”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桃娘,跟他们一起走?”

“桃娘不让我跟着……你为什么不跟你媳妇回娘家?”

“云桥有她自己的主意。”

“所以……你对我的算计是让我偷偷去跟着桃娘她们?”

“那是之后的,自己的女人想凭自身能力解决一些事情,咱们得支持,还必须要暗中支持。你现在的身份和能力可以做这样的暗中支持者,所以等这边我对你的算计圆满完成了,我希望你即刻带着一队幽狼铁骑跟过去,别太张扬就行。”

晏齐眉头微皱道,“你是担心她们在娘家出事?有那个老家伙在,应该不会吧……”

“我当时也是这样想的,”申小甲目光忽地阴沉道,“但是在回到白马关之后,我听一个负责编纂江湖榜单的书生朋友说了一件秘事。”

“什么秘事?”

“江湖上四大绝世高手的鬼面人一月前曾经到过十二墓,和第三墓主交谈甚欢,紧接着便有一队来自沙漠的刀客住进了楚墓。”

“有多少?”

“不是很多,也不是很少,鬼面人要留一大批人马对抗大漠尽头的荒人,还要派人前往京都静候唐国和大庆的谈判结果,又在蜀地开辟了一条商道,此时能灵活动用的也就五千人。”

“那也不少了,毕竟楚墓里还有人。”

“幽狼铁骑天下闻名,你带千人小队前去震慑即可,多了反而会挑起更大的祸端……绿袍儿,我媳妇儿和你媳妇儿的命就全靠你了!”

“放心吧,”晏齐拍着胸脯道,“谁想要敢动她们一根寒毛,必须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申小甲听见绿袍儿说出这句话,心脏忽地悸动了一下,直视着晏齐的眼睛道,“别乱说话,你们都要平安回来,等我从京都接回四娘和老狱卒,到时候咱们一起在莲池峰的小山谷里修几座宅子,安逸度日。”

晏齐挠挠头,憨笑道,“那不行,我还这么年轻,必须要在江湖上闯出响当当的名头才能隐退……这些都是后话,你先把这里对我的算计说一下,路要一步步走!”

申小甲从怀里摸出一盒半边娇胭脂塞到晏齐手里,而后快速翻上飒露紫的马背,眨了眨眼道,“你要先化个妆,底子一定要厚,一定要红透透的,再去找一副威风点的盔甲套上……我去杀几个贼寇,在北城门等你和那只蠢萌萌的大熊猫!”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上马杀贼(四) 马嘶碎风,飒露紫疾冲而出。

申小甲起先进入镇北军大营时,天空还算晴朗,然而此刻纵马离开,头顶的黑色却是越来越浓。

北城门郊野上方都是乌云,遮天蔽日,似乎随时都有落下一场瓢泼大雨的可能。

但申小甲并不希望现在下雨,至少未来一个时辰内不能下雨。

他不是孔明,自然不能借东风,不过好在他上一世学过一些皮毛的气象原理。

水汽蒸腾而上,凝而化雨。

想要暂时遏止下雨的趋势,去掉水汽即可。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不切实际。

申小甲当然不会妄想将乌云的水汽全部去掉,他只是想着连同那些乌云一起摧毁而已。

星目灿灿,星火亦是灿灿。

申小甲盯着那些北城门敌军射向自己的火箭,冷冷地笑了笑,噌地一声抽出火刀,身子一侧,单脚踩在马镫上,右手紧握火刀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直线。

叮!火刀与地面的石块不停撞击,溅出点点火星。

继而整个火刀刀身都裹上了一层蓝色的火焰。

火刀,刀如其名。

申小甲当初在让晏齐帮忙打造之时,便是已经定好了这把刀的基调,易燃易爆炸,所以锻造这把刀的材料里面添加了许多他的奇思妙想,不仅仅是厨子的那些玄铁菜刀。

火箭如雨,蹄声亦如雨。

一队身披重甲的敌军策马奔腾而来,一脸凶恶地高举长枪,或者钢刀,笔直地冲向申小甲,想要撕碎这一名单枪匹马从镇北军出来的无知少年。

申小甲看着那些动作缓慢的敌军,看着那些缓慢落下的火箭,嘴角勾起一丝轻蔑的笑意,并不着急挥刀,而是待到那些敌军的长枪和钢刀离自己只有一尺左右,那些箭雨的火光已经照映他的脸颊时,这才猛地一勒缰绳,挥刀向后斩出一道犀利的刀气。

显然并不是敌军动作缓慢,也不是火箭下落缓慢,而是这些景象在他那灿如星光的双眸中变得缓慢而已。

在来镇北军的路上,他挤出了一点点时间死皮赖脸地向陌春风讨要到了风神一族的瞳术,然后结合内经,悟出了一种能将别人的动作自行放缓拆解的瞳术。

当然了,他并不是什么武学天才,除了内经和风神一族的瞳术,还借助了另一样东西。

难了的念珠,总共有十八颗,每一颗念珠里面都蕴含着难了对于武学的感悟,都有着难了那绝世高手浩瀚如海的内力印记。

这才使得申小甲十分顺利地悟出了这门瞳术,之前能够很精准地夹住朱广那枚从鞋底飙射出来的小刀,也是得益于此。

他为这门瞳术取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太合金眼。

金光从眼中隐没的一瞬,飒露紫马屁股后面捆绑铜镜的绳子在犀利的刀气下应声断裂。

铜镜底部一顿,而后整面铜镜在无形劲气的撩拨中翻飞起来,刚好遮在申小甲头顶,挡住无数火箭。

与此同时,申小甲一偏脑袋,躲开一杆和自己脸颊只有一寸距离的长枪,斜斩一刀,掀飞一名唐军骑兵,催动劲气带着铜镜驶离箭雨范围,在一片枪林之中左突右冲,砍出无数血花。

“原来这小子宁愿费那么大力气从我这儿搬走铜镜,是搁这儿算计着呢!”

镇北军大营南侧,朱怀仁跨马而立,一手提着狼纹银枪,一手抚着胡须,双眼微眯地望向箭雨枪林中的申小甲,喟然道,“我本以为已经够高看他的了,没想到还是低估了他……生子当如申小甲啊!”

一旁的朱广面色沉着,目光迥然,宛若换了一个人般,满脸欣赏地盯着远处那一抹红衫道,“义父,恐怕这还不是铜镜的全部算计,您此刻又一次低估了他。”

朱怀仁眉毛一挑,惊奇道,“怎么说?”

“绿袍儿还在大营中涂抹胭脂,先前他们在营中那一出痴男怨女戏码演得很有趣,实则是绿袍儿在帮申小甲找台阶下,护其全身而退……待到绿袍儿粉墨登场,这铜镜的算计方才初显。”

“你的演技也不差,确实像极了一个善妒的义子。”

“义父谬赞了,孩儿还有许多要向义父学习的地方。”

“不必谦虚,阿广……”朱怀仁忽地认真地盯着朱广道,“绿袍儿志在江湖,不在军伍,这一点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所以往后咱们都不必再试探了,也不要再强求他,随他去吧!这镇北军迟早要交到你的手里,希望到时候你能待绿袍儿好一些,将他当成亲生的胞弟……”

朱广皱了皱眉道,“将军!绿袍儿才是正统,我怎可鸠占鹊巢!他既是您的血脉,就算再不情愿,也必须挑起镇北军的担子,岂能任由他去江湖厮混!”

“每个人都有自己所想要追求的东西,真正对孩子好,不是要把你认为对他好的东西给他,而是要让他能自由地去做他想做的事情,去经历他自己的人生……”朱怀仁拍了拍朱广的肩膀道,“孩子不该是父母的复刻品,而是爱的延续……你喜欢攻城拔寨,我就把将军之位传给你,绿袍儿喜欢闯荡江湖,我便将毕生的武学教授给他,这才是最合适的关爱!”

朱广忽地意识到了什么,低着头,眼帘低垂道,“义父,我只想永远做您的先锋!”

“我已经老了,我的功劳也已经很高了……”朱怀仁沉声道,“再加上这次申小甲送来的这份功劳,我那亲戚皇帝会很不安心的,所以申小甲先前在营帐中才会说此战之后朝廷对我的赏赐会很有意思。”

“您还没有老,那季步和钟厘末不也又出山上阵了吗?镇北军需要您,大庆也还需要您!没有您,北方的匈奴可能会再次南下,没有您,唐国贼子会很不安分……”

“季步和钟厘末比我小几岁,别小看这几岁的差距。武艺上,我确实胜过他们许多,但相对的,我也确实不如他们勇猛。至于唐国和匈奴,即便没了我,不还有你吗?只要镇北军这杆大旗不倒,那些贼子翻不出什么风浪。”

朱广并没有继续再说什么,却也没有顺着朱怀仁的话接过大任,双目之中闪过一抹异样的寒芒,像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一般,沉闷不语。

朱怀仁见朱广并不接话,摇着头笑了笑,扭头继续看向在北城门外厮杀的申小甲,唏嘘不已。

密不透风的枪林之中,申小甲总能在长枪或者钢刀袭来的极限空间里腾挪翻转,躲过惊险的一击又一击,彷佛那些刀枪长了眼睛一般,永远不会落在他的身上。

而且,动作潇洒流畅,竟是连一丝停顿都没有,好像那些动作根本不需要思考,身体就自动做出反应一样。

这些当然不只是依靠太合金眼,还和申小甲体内绵绵无尽的内力有关,有那书山有路勤为径的磨砺一份功劳。

申小甲虽然练武的起步时间晚了一些,内力少了一点,但因为长年累月和老曲这样在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高手相伴,战斗意志和战斗意识都是顶尖的,为了完全消化玲珑鸡,又进行过一番地狱式锤炼,因而内力比常人更加坚韧结实。

加之,那位神秘的中年书生以书山相赠,使得他彻底稳固了内经,还将寒月九式和霜江剑意打磨得更加纯粹。

内力也变得绵绵无尽,再无以前那种挥出几刀便难以为继的苦恼。

因而,申小甲才可以很放肆地将内力化作千万细流,充斥自己四周,如此便相当于多出了千万双眼睛,又怎么会躲不开那些敌军的刀劈枪刺呢!

只不过这般做法以前没什么人用过,至少朱怀仁没见人用过……内力深厚如朱怀仁,一般都是用雄浑的内力直接秒杀那些小兵,内力浅薄如朱广,那便是怎么能节省内力怎么来,根本不会如此骚包地外放千万股气劲当作眼线。

归根到底,还是申小甲踏上武学一途的时间太短,他的内力数量少得令朱怀仁唏嘘,他的内力坚韧程度,连绵无尽令朱怀仁唏嘘,他那钢铁一般的战斗意志令朱怀仁唏嘘……所有的唏嘘叠加在一起,最终造就了北城门这一副红衫极限游走枪尖刀锋的唏嘘场面。

在申小甲冲锋挥砍火刀而来时,唐军的骑兵却也不都是废物,有了前面同袍的经验,直刺长枪的刹那,便将身体缩入马腹之下,避开那把诡异燃烧着的火刀。

另有一群弓箭手终于醒悟过来,急急地张弓射箭,又一次洒下大片箭雨。

飒露紫曾历经过无数大大小小的野战,看着那些越来越近的同类,看着那些又一次铺天而来的箭矢,它并没有胆怯,反而眼眸之中流露出一种兴奋的神采,激动地嘶叫一声,竟在没有申小甲驭策的情况下,自主地抬起前蹄,猛地踢翻两匹敌军战马,迅雷一般蹿出箭雨的范围。

马背上的申小甲也不闲着,在飒露紫蹿出的同一时刻,与敌军接触的瞬息,俯身躲开两支长枪,右手一转,刀锋画出两道宛若月光的细线,随之鲜血乍现!

两名敌军连哀嚎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头颅便高高飞起,身子却依旧随着战马向前冲去,直到数十息之后才缓缓从马背上栽倒在地。

越过两片枪林的申小甲勒马急停,火刀下已经死了十几名敌军,斩倒了两匹战马,但火刀上的蓝色火焰并没有熄灭,仍旧熊熊,敌军的刀枪也没能在他的身上留下一点点痕迹。

望了一眼北城门的墙头,又望了一眼天上的乌云,申小甲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眼神冰寒地看着四周的敌军,嘴角微微上扬道,“你们难得来一趟,小爷我没什么好招待的,便请你们看一场漂亮的烟火吧!”

第一百八十五章 星摇雨,花千树,人如故 说完最后一个字,申小甲俯身弯腰,抓起捆绑铜镜的断裂绳索末端,猛地一甩,将铜镜掷向空中,犹如扔出一个巨大的飞盘。

一直藏身地下的黑鳞蛟蛇忽然蹿出,尾巴一扫,清空围在申小甲四周的唐军,而后脑袋一仰,衔住铜镜,一歪脖子,摆好架势,斜斜地对着一片乌云密布处。

便也在此时,申小甲将全身劲气灌输于火刀之上,一坠马镫,跃向半空,高举火刀,使得蓝色火焰以某个特定角度面向铜镜。

火光在内经气劲催动下变得更加炽盛,通过铜镜反射向高空,印刻在乌云上。

一声响彻九霄的轰隆巨响自不远处荒野传出。

一道拖着长长白色烟雾尾巴的流火划破暗沉的天空。

流火在与乌云相接的瞬间,陡然炸开!

裂出一树星花!

烟消云散,星火如雨般地飘洒落下。

申小甲也从半空坠下,稳稳地落在马鞍上,再次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而后策马疾驰向另一处。

黑鳞蛟蛇很有默契地衔着铜镜快速蜿蜒过去,斜照上方某片乌云。

故技重施。

又一道流火自不远处荒野而来。

摧开沉沉的乌云,化作璀璨的花树。

所有北城门的敌军不由地都愣在原处,呆呆地望向天上的烟火。

他们不明白申小甲这么做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只觉得那些烟火确实很好看,一时间竟忘记了发动进攻。

镇北军大营南侧的朱怀仁却是不一样,此刻觉得那个红杉少年比天上的烟火更有吸引力,不禁喝彩道,“原来铜镜有三重妙用啊,挡箭牌,反射镜……这绿袍儿登场的第三重会是什么?我真是越来越欣赏这姓申的小子了,恨不得立刻就砍下他的脑袋!”

朱广伸出四根手指头,“义父,您说错了,这铜镜应该是有四个妙用,如此才算是充分发挥价值……”指了指不远处的荒野,表情怪异道,“比起铜镜的妙用,我更好奇的是谁在那边,军部最新研发的轰天雷居然当成礼炮使用……”

“这一点不用好奇,”朱怀仁瘪了瘪嘴,斜眼看向荒野某一点,“除了我那皇帝亲戚,其他人没这个资格。咱们应该好奇的是,申小甲到底知不知道我皇帝亲戚的身份?”

“他肯定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不可能还能那么安稳地坐在马背上。”

“也是,按照那小子的性格,必定会屁颠屁颠地跟在我皇帝亲戚身后献殷勤。”

“当然,也有可能咱们看错了他,或许他知道,只是装作不知道,如此的话,我便要重新对他评估一番了……”

在朱怀仁的目光极点处,老叫花坐在一个黑黢黢的炮筒上,砸吧着嘴巴道,“如果他知道了我是我,却还这么大大咧咧地将这东西交给咱们,那就说明他真是没有一点争霸天下的野心,那时给他一个豪门富家翁的下场也不是不可以。”

一旁的小柜子摸了摸滚烫的炮筒,细声细气道,“爷,这东西劲儿是挺大的,可不就是个放烟火的嘛,没多大的价值,那小子把这东西送给咱们也就是锦上添花……”

“你懂什么!”站在老叫花身后的大内密探凌零六嗤笑道,“这东西和咱们军部最近在研究的轰天雷很像,可又比轰天雷便捷许多,而且轰天雷属于一次性消耗品,而这大黑炮却是只需要填上火药木弹便可以重复使用,先进得不止一点点。”

小柜子一脸不屑道,“我看也没先进到哪里去,这玩意也就能放放烟花,别说歼灭敌军了,估计连只苍蝇都轰不死……”

老叫花从炮筒上跳了下来,拍了拍手道,“木弹确实没什么威力……你们说,要是将木弹换成铁球会怎么样?而且,是那种会爆炸的铁球,填满火药的铁球……”

凌零六脑海中顿时浮现出炮弹将敌军轰得四分五裂的景象,当即躬身抱拳道,“恭喜圣上获得无上攻伐神器,大庆江山必定千秋永固!”

老叫花轻轻拍打一下凌零六的脑袋,佯怒道,“都说了,在外面不要叫我圣上,要叫我朱爷!别没被人家拆穿,咱们自己先捅漏出去,岂不成了笑话!”

凌零六满脸憨态地应诺一声,讪讪笑道,“爷,我以为大黑炮这个名字实在配不上如此神器,应该换个神武一点的……”

“神武?神武大炮确实要好听一些,”老叫花右手轻轻抚摸几下黢黑的炮筒,耸耸鼻子道,“而且这黑不溜秋的也不好看,回头让军部在这外面都给我烫上一层金漆!”

凌零六侧脸看向北城门,眨了眨眼睛道,“爷,这等神器只能我大庆拥有,绝不可落入他国之手……所以,咱们要不要……”

老叫花摆摆手,盯着在枪林之中穿梭的申小甲,双眼微眯道,“再看看,不着急,要想得到好东西,得沉住气。”

就在老叫花几人闲聊之间,天上乌云渐渐消散,漏下几许雨滴,白马关又恢复了晴朗。

一头高大威猛的白罴恰巧于此时从镇北军大营狂奔而出,风驰电掣,满目凶光,直直地冲向北城门前的那道红衫,拍飞骑兵无数。

敌军用最快的速度救起那些摔晕了的同伴,并在一处,向外围奔袭了一段距离,紧张警惕地望向那只凶悍的白罴,以及坐在白罴背上那个红脸铠甲少年。

申小甲也望向那一人一罴,策驭飒露紫,提着火刀破空划出,缓慢而稳定地割开一名名敌军骑兵的咽喉,切开一匹匹马儿的腹部,或者砍断一只只马蹄,让那些走神的唐军明白眼下最应该做的事情是逃跑才对。

而后,在一片马儿和敌军的哀嚎声中,申小甲一勒缰绳,令飒露紫高抬前腿,踏开一阵尘烟,眼神轻蔑地看向那些合围在不远处的敌军,竖起了右手最中间的一根手指头,高高地举在空中,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看清他手里的动作,能不能明白他这个手势的意思。

“你把他们吓跑干什么?直接杀光啊!”

骑着白罴而来的晏齐盯着那些望而怯步的唐军,满脸疑惑地问道。

“敌人是杀不光的……”申小甲吐出一口浊气道,“至少围在北城门这些敌人,我一个人是杀不光的。”

晏齐鼻孔朝天道,“这不是我也赶过来了吗,两个人,一只熊,一条蛇,还是可以杀不少。”

申小甲盯着晏齐那张红得像猴子屁股一样的小脸,沉默片刻,努力憋住笑意道,“我之所以不把他们全部杀光,是想让他们帮我给李天莽带回去一个消息。”

晏齐歪着脑袋想了想,轻声问道,“你在这边?”

“不!”申小甲缓慢地摇了摇头道,“我想让他们告诉李天莽,白马关北城门很棘手,除了镇北军,还有更危险的人,如果他们想要连北城门也吃下去,就必须付出更加沉重的代价。如果李天莽不是太蠢的话,应该就不会加大派往北城门的兵力,因为能收获的利益和风险根本不成比例……他此刻既然已经从南城门进去,那就别想着再从北城门出来!”

晏齐忽地想起先前申小甲让陌春风前往东城门的事情,恍然道,“你要把白马关做成一个口袋?西城门呢,那里有什么东西?”

申小甲淡淡道,“现在还没有,不过很快就会多出一支王者之师,还有一条白蛇,外加一座山的小黑蛇。”

“很有趣……我们接下来干什么?”

“不是我们……是你,我马上要进城了,去和那位绝世会一会。”

“那么,我接下来干什么?”

“你还没明白吗?”

“你都没说清楚,我怎么明白。”

“看来和桃娘谈恋爱,让你那本不富裕的智商又降低了许多……你都扮成这副模样了,自然是要装神弄鬼啊!”

“哪位神?”

“白马关内最受百姓爱戴的火神。”

“那么鬼呢?”

申小甲指着黑鳞蛟蛇口中的那面铜镜,嘴角微微上扬道,“所有被那面镜子照射到的心怀鬼胎者!”

晏齐抿了抿嘴唇,一脸兴奋道,“我居然要成神了!你果然还是一如往昔,始终对我最好!”

“假的!”

“天底下难道有真的神佛吗?”

“那确是没有。”

“这不就得了,我是天下活着的第一尊神佛……”晏齐忽地注意到申小甲怪异的脸色,蹙起眉头道,“我这话很好笑吗?”

申小甲死死地咬着嘴唇,用力地摇了摇头,算是回答了晏齐的问题。

晏齐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撇着嘴道,“那你为什么这么想笑?”

“不是因为你,”申小甲轻咳一声,将目光从晏齐的脸上移开,一本正经道,“我是想起了我一个远房亲戚,他家的母猪今天生了一窝小猪仔,邀请我改天去吃烤乳猪……”

“你还有远房亲戚?我怎么不知道?”

“突然冒出来的,就像你突然找到了亲爹一样。”

晏齐狐疑地看了申小甲一眼,扭头看向黑鳞蛟蛇,撅着过分红艳的嘴唇道,“听你刚才的意思,这条小虫子也会配合我演出?”

“它很聪明,而且在火神庙底下待了很多年,非常了解该如何装神弄鬼。”申小甲调转马头,猛地一夹马肚子,沿着城墙边朝南城门方向疾驰而去,声音渺渺地吐出最后一句,“我还帮你请了个专业的捧哏,你只管大胆去装……反正你一直都很会装!”

一路星火摇落,一路敌军汇合,追击申小甲的唐国骑兵越来越多,逐渐变成乌泱泱的人海枪山,让人只要看上一眼便觉得胆战心惊。

晏齐抠了抠脑门,看着缀在飒露紫马屁股后面超过一千名的骑兵群,心底的疑惑愈发浓郁起来,自己该如何装才能胜过此刻的申小甲,莫非也要学申小甲一样故意增加任务的难度,放着近在眼前的北城门不走,偏偏要在枪林箭雨中趟一遭?

第一百八十六章 你这不是欺负耿直人吗 奔腾数里之后,申小甲回头望了一眼渐渐缩小的北城门,望见了铜镜照射下那个巍巍如山的红脸铠甲虚影,满意地点了点头,知道绿袍儿终于领悟了铜镜的妙用。

当然,在回头这一望的过程中,他也瞧见了跟在自己后面那超过一千之数的骑兵群,刚放下的心又悬提起来。

简单地从数量层面上分析,可以得出一个同样简单的结论。

这些负责攻打北城门的敌军明白了他先前那个手势,而且还明白得很透彻,从那些骑兵脸上愤慨的表情就可以看出。

申小甲不禁感叹,果真肢体语言是世界最为通用的语言,哪怕是换了一个年代,某些友善的肢体语言也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骑兵群,申小甲不禁有些气恼起来,气恼为什么自己忘记了可以北城门进入白马关这种事,气恼身后那远超一千骑的敌军穷追不舍,正所谓以牙还牙,即便是看不惯自己的肢体语言,那也可以用他们的肢体语言回敬嘛!

更气恼的是,身下的这匹飒露紫明明可以跑得更快,却故意放缓速度,兴奋地打了一个响鼻,似乎恨不得调转方向迎接后面那一千多个同类。

申小甲恼怒地拍了一下飒露紫的脑袋,咬牙切齿道,“你是一匹雌的,能不能矜持点!”

飒露紫非常人性化地颠了几下屁股,以此来表达自己的心意。

马鞍的空间本来就有限,但凡骑过马的人都知道,越是靠近马屁股的地方越是颠簸。

即便申小甲来到这个世界已有十年,也在老曲的鞭策下学会了骑马,可他的骑术只能用勉强二字形容,所以在月城时通常都是腿着来腿着去。

后来为了讨楚云桥欢心,特意做了一辆木制的自行车作为代步工具,可惜这一次是长途旅行,自行车不大适用,否则为了自己的屁股着想,他绝不会坐上马背。

很多时候,只有你自己亲历之后,才会发现原本羡慕别人拥有的生活,可能不是快乐,而是痛苦。

骑马是这样,征战沙场也是这样。

申小甲被发脾气的飒露紫颠得头脑晕沉,发起狠劲踢了一下马肚子,握着火刀在飒露紫脖子上比划一下,冷冷道,“再不学会听话,你以后就不用听话了!”

飒露紫可能没有听懂申小甲的话,也有可能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不过可以肯定的一点,它看懂了申小甲的肢体语言,因此很乖巧地点了点头,撒着脚丫子飞奔起来,速度越来越快,渐渐地拉开了与一千多个同类的距离。

然后驮着申小甲偏离了原本的路线,冲进了东城门外的合围厮杀圈之中,在万众瞩目下停了下来。

立在合围中心的陌春风甩了甩黄铜唢呐上的血渍,侧脸看向纵马跃进包围圈的申小甲,又瞥了一眼尾随申小甲而来的那一千余骑,翻了一个白眼道,“你还真是贴心啊,生怕我这边人太少了不够杀,又给我引来一窝……我觉得咱俩可以换换,你留在这里作饵,我先去会一会那位绝世!”

“我没你快嘛,自然是你留在这里,一会解决了这边,还能赶上那边的场子!”申小甲环顾左右,眨了两下眼睛问道,“那匹特别彪呢?”

“它比我还要勇猛……”陌春风指了指身后不远处一片破碎的血肉,淡淡道,“已经在万马奔腾中被踩成肉末了,到处都是!”

申小甲一脸肉痛道,“那可是一匹名驹!你个败家子……就是你自己被踩成肉末也要护它周全啊!”

陌春风歪着脑袋道,“我不开心,当然所有人都不能好过,马也不例外。”

“你先前不是挺开心的吗?怎么变脸比天气变化还快!”

“我为什么不开心,你难道心里没数吗?”

“你这话别当着云桥说,容易产生误会……而且,你又不是女孩子,我怎么猜得到你为什么不开心!”

陌春风身形一闪,从几名披着重甲的唐军步兵间隙里飘过,右手一旋,黄铜唢呐画出一道绵绵的曲线,在那几名重甲步兵咽喉处留下一条细细的血线,斜眼看向申小甲,冷冷道,“你不是说东城门有个花姑娘吗?”

申小甲看着那些重甲步兵于某一瞬同时栽倒在地,面皮抽搐几下,指着东城门城头上那一只不断吐出舌头摔飞敌军的花背大蟾蜍,呵呵笑道,“你难道没有看见它吗?”

“它就是花姑娘?”

“难道它背上那些花纹不够鲜艳?不够显眼?”

陌春风闻言一愣,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怒火,面色铁青道,“竟然是这么一个花姑娘啊!申小甲,你这是虚假宣传,恶意诈骗啊!”

“呐,东西不可以乱吃,话也不能乱说……”申小甲一勒缰绳,驭动飒露紫急急向前踏出两步,侧身躲过两杆长枪,快速挥舞几下火刀,斩断几支飞箭,瘪了瘪嘴道,“我之前有说过东城门的花姑娘是什么模样吗?是你自己理解错误了而已,怎么可以怪在我的头上呢!”

陌春风冷笑一声,“你说得很对,确实是我的问题……”右脚一踏地面,猛然跃起,狠狠地踩在一名敌军脑袋上,借力一腾,而后飘身立在一根急速飞向城头的枪箭上,在枪箭扎进城墙的刹那,飞身落在城头上,面无表情地盯着城下包围圈内的申小甲道,“那么,接下来要如何突围也是你的问题!告辞!”

申小甲扫了一眼四周黑压压的敌军,抬头望向陌春风,干笑道,“别啊!我刚才只是和你开个玩笑……那癞蛤蟆怎么可能是花姑娘呢,真正的花姑娘很快就会出现,你现在离开了,之前的辛劳可就白费了,赶紧下来接着演一人独挡千军万马的英雄!待会儿也才能有美救英雄的戏码!”

陌春风嗤笑道,“我信了你的邪,你的嘴里就没几句老实话!”

“那你也好歹帮我杀个千八百啊!这么多人……你想活活累死我不成!”

“累死你个王八蛋也是活该……”

便在此时,一声娇喝中断陌春风的话,“他不帮你,我来帮你!”

面色苍白的花绯纵身从花背蟾蜍所在的城头处一跃而下,洒出几片虫云,略微止住下坠身形片刻,随即轻轻一荡,稳稳飘落在飒露紫旁边,从后腰摸出一支骨笛,拍开几名举刀劈来的敌军步兵,鼓起腮帮子用力吹奏起来。

无形声纹自骨笛末端层层荡漾开来,几片虫云立时分成无数小黑团,扑向一名名敌军士兵,不消片刻便留下数十具面色发黑的尸体。

围着四周的唐兵立时慌乱地退后一段距离,满脸骇然地盯着那些盘旋在申小甲和花绯身旁的黑色小虫。

申小甲亦是惊了一下,在之前的接触中,他从未见过花绯真正地出过手,不知道所谓的苗疆蛊术究竟有多大的杀伤力,仍旧是停留在前世看过的宫斗剧中那种下蛊谋害宠妃的认知层面上。

花绯眼神轻蔑地望了一眼陌春风,扬起小巧的鼻尖道,“怂眉怂眼的,自己朋友身陷险境也不肯搭把手,简直是人渣、败类、猪狗不如!呸!”

陌春风怔了一下,讷讷道,“花绯姑娘,你可能误会,如果你早来一点点……”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花绯撅着嘴道,“我就来得刚刚好,正好看清你这个伪君子的丑陋面目!亏我之前还一直觉得你是个高手,是个重情重义值得深交的朋友,虽然平常冷冰冰的,但肯定心里头是热乎乎的,没想到你的心也一样冷如铁石!还是我老妈说得对,这个长得太帅的男孩子,都靠不住!还是申小甲这样老实憨厚的……值得略略略!”

申小甲腼腆地笑了笑,非常适时地插话道,“过奖了过奖了!虽然我不清楚你的略略略是什么意思,但想来应该是夸赞的话……其实呢,你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我也很帅,只是我的帅和春风那种肤浅的帅不同,我的帅是属于耐看型的!”

花绯直勾勾地盯着申小甲的脸颊看了片刻,双颊有些微微发烫道,“确实是越看越顺眼……”扭头又瞟了一眼陌春风,满脸鄙夷道,“他也确实越看越讨厌!我辈江湖人士,当以侠义为先,就算他看不惯你,也该为了这城中百姓杀退这些唐国的贼寇,居然事不关己,高高站在城头上,简直恶劣至极!”

申小甲装出一副大度的模样,摆摆手道,“没关系,没关系,每个人想法不一样嘛,咱们不能以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应该严以律己,宽以待人!”

陌春风双眼一突,只觉得胸腔一阵沉闷,险些喷出一口郁结之血,抬起手中滴血的唢呐道,“花绯姑娘,我就跟你直说吧,刚才在底下杀敌其实是我,申小甲刚刚才来到这里而已……看见我这唢呐上的鲜血了吗?这就是明证啊!”

花绯蹙起墨眉道,“你这人真是不要脸,不帮朋友一起杀敌也就罢了,还要将朋友的功劳也抢走。唢呐上那一点血也好意思拿出来当什么明证,若是你真的刚才在城下杀敌,怎么衣衫上一滴血渍都没有?你再看看小甲身上的这件红衫,湿哒哒的都能拧出一盆血来!”

“不是,我武艺高强,滴血不沾身很正常啊……”陌春风表情呆滞地解释道,“申小甲他那身上的不是什么血水,是汗水,他打小就爱出汗……加上那件红衫容易掉色,看上去就像是被血湿透了,不信的话,你自己问问他!”

申小甲很配合地点点头道,“对对对,他说的都对!”

“我收回刚才说你不要脸的话!”花绯朝陌春风轻啐一口,满脸厌恶道,“用不要脸形容你简直侮辱了不要脸三个字!你明知道小甲看在往日情谊上,一定不会反驳你的话,就如此诋毁他,还什么滴血不沾身……你这不是欺负耿直人吗!”

第一百八十七章 火海前,炭笔画眉 一阵微风拂过,带着花绯最后那句刚正耿直的质问扑面而来,凌乱了陌春风额前的发丝,也凌乱了陌春风的心弦。

凌乱得他哑口无言,凌乱得他双肩微颤,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差一点就要落下泪来。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憋屈过,哪怕这些年因为没有杀死申小甲,前阵子回到族地面对无数族人的诘问,也不如此刻憋屈。

被人误会指责没什么,他从来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只是如果被人误会指责了,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无从反驳,那便多少有点难受。

关键是误会他的人,还是一个漂亮可爱的女人,这就更让他难受了。

而且,当他看到申小甲那一副无辜的表情时,难受的程度又增加了一倍。

申小甲并没有否定他的话,甚至可以说肯定得十分干脆,可就是因为一丝犹豫都没有,这才让花绯十分笃定地认为申小甲只是重情重义,事实并非如此。

就连陌春风自己都开始不禁怀疑起来,难道下面那些尸体都是申小甲一手造成的?

他见过很多无耻的人,也知道申小甲某些时候很擅长步摇碧莲,却不曾料到无耻也可以这般光明磊落!

“既然百口莫辩,那便无需再辩!我这就杀给你看看,重复一遍刚才的情景……让你瞧清楚那些人究竟是谁杀的!”

陌春风冷冷吐出一句,双目喷火地盯着城下的那些敌军,满腔的委屈愤怒,怒而杀人。

唢呐一转,扫裂刚刚爬上城头的两名敌寇咽喉。

陌春风瞬时飞身跃下城墙,右手提着滴血的黄铜唢呐,左手拔出地上一把斜插进某个唐军士兵胸膛的钢刀,而后开始沉默地走向黑压压的敌军包围群。

他行走的速度并不快,但还是很快地用黄铜唢呐刺穿了一名重甲步兵的心口,然后握着钢刀在另一名刀盾兵的脖子上一转一割,轻轻松松割下一颗头颅,也不管那颗头颅的眼睛是否是闭上的,随手抛扔向申小甲和花绯的脚下。

肃杀的战场上空忽地卷起了一阵狂风,无形劲气化成的狂风。

以这道狂风为界限,一边是晴朗明媚,一边是灰暗阴沉。

灰暗阴沉里,陌春风独自一人与迎面冲锋而来的敌军厮杀,偶尔轻抚几支空中的冷箭,改变其飞行轨迹。

晴朗明媚里,申小甲和花绯在有说有笑地聊着闲话,时不时挥动火刀劈落几支打扰他们雅兴的暗箭。

愈是厮杀,陌春风心里的怒火愈加旺盛,老子在这里吭哧吭哧出苦力,功劳还是别人的,还要看着别人卿卿我我,凭什么!

一次又一次发起冲锋的唐军士兵怒火亦是愈发旺盛,你自己讨不到女孩子欢心,拿我们撒什么气,真当我们这些小兵好欺负吗!

而唐军士兵的悍不畏死让陌春风又更加烦躁起来,你们先前可不是这般凶猛的,之前砍瓜切菜一般,现在走了几十步才戳死几个人,莫非是故意想让老子在美女面前出丑吗!

怒至极点,双眸却是愈发幽冷,一声轻喝自陌春风口中传出,“风破,落花残!”

狂风骤然破碎,撕裂成无数极细的气流,宛若柳絮一般。

下一刻,无数细如柳絮的气流尽皆崩碎炸开,内里蕴含的恐怖劲道猛地向四周喷发,随之便有近百名敌军士兵翻飞,身体在空中遽然四分五裂,化作片片残破的血花飘落。

霎时间,原本冲动的敌军立刻安静了下来,渐渐地缩在一团。

可陌春风并没有罢手的打算,无形劲气汹涌而出,呼啸生风,卷起比先前更加狂烈的飓风。

便也在此时,申小甲收起了脸上的嬉笑,将左手伸向花绯,正色道,“风紧,扯呼!”

花绯痴痴地盯着申小甲的左手看了片刻,随即羞赧地笑了笑,伸出纤细的玉手握住那只宽大的左手,翻身上马坐在申小甲背后,想要抱着红衫的腰部,却又将手缩了回来,两只玉手非常为难地不知该放在哪里。

不过,飒露紫很懂事地一个猛冲蹿出,而后在几名敌军骑兵面前急急一顿,让那两只玉手很顺理成章地保住了申小甲的腰部。

申小甲虽然感受到后背一暖,但此刻没有一丁点其他心思,挥舞火刀砍倒几名骑兵,又像割草一般切开围在东城门前的那群重甲步兵,跃马飞进城门洞内,一勒缰绳,调转马头,正正地面对城外敌军,甩灭火刀上的蓝色火焰,收刀入鞘,右手食指弯曲放于唇边,轻轻一吹。

一声清脆哨音传出。

城头上的花背大蟾蜍忽地血口一张,应和一句,“呱呱!”

东城门内,城墙边角落,一个大坑陡然现出。

之前从南城门逃去青山的数百名白马关百姓跳出大坑,拎着一个个木桶冲上城头,井然有序地在花背大蟾蜍旁边列成一队,匆匆打开木桶的盖子。

花背大蟾蜍张口一吸,将木桶内的浑浊液体全都吸进嘴里,速即对着缩在一团的敌军士兵疯狂喷洒。

浑浊液体在空中被陌春风散发出那道飓风摧成万千雨滴,飘飘扬扬滴落在一名名唐国士兵的脸上。

随着一个个木桶变得空空荡荡,空中的雨滴越来越多,最后竟是化作瓢泼大雨,浇透城下敌军的身体。

就在最后一滴浑浊雨水落下时,陌春风瞬身闪出包围圈,犹如一道清风般蹿进城门洞子里。

城外所有的唐军士兵一时都愣住了,茫然无措地看着自己湿漉漉的双手。

在炽热的阳光下呆立片刻之后,终于有人醒悟过来,却已是为时晚矣。

一点黄白色的火苗突地在一名士兵的肩头燃起。

继而是千万点黄白色的火苗。

火苗扑簌之间又燃作火树。

于是,整个白马关东城门外便有了千万把火树。

极尽悲惨的哀嚎声浩然而起。

原本脸颊贴在申小甲后背上的花绯立时被惊醒,瞪大眼睛盯着城外的黄白色火海,震惊道,“瓜娃子……这是啥子东西?”

“掺杂了一些黄磷的湖水罢了,”申小甲嘴角微微上扬道,“不过,我的黄磷纯度比难了的更高一些,所以燃烧起来会更快,更烈。”

陌春风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淡淡道,“下次想让我发大招直说便是,不必这么挖空心思。”

申小甲呵呵笑道,“不会有下次了,别人又不是白痴,上当一回还不长记性啊……而且我们接下来要面对的人之中有李昭烈,人家也有这个东西,不灵了。”

“可这城内城外还有很多唐国的贼寇。”

“我有比圣水更先进的东西。”

陌春风想起昨夜申小甲通宵达旦制作的那些铁疙瘩,皱眉道,“那些东西真的能有作用?”

“你马上就会知道有没有作用……”申小甲再次吹了一声口哨,指着城墙边上几名身上没有沾染上雨滴的唐国重甲士兵道,“三,二,一!”

话音一落,只见从城头上扔下十余个拳头大小的铁球,精准地砸在那几名重甲士兵的身上。

便在铁球和重甲士兵身体接触的一刹那,十几道刺眼的白光炸开,黄白色的火团立时裹满那几名重甲士兵的全身,燃成一个个人形火把。

花绯脸上的震惊更浓了几分,张大嘴巴道,“我滴个乖乖……这又是啥?”

“这叫燃烧手雷……”申小甲一脸傲然地盯着那些满地打滚的敌军,不紧不慢道,“里面的主要燃料也是黄磷,是我受到难了大师激发灵感之后创作的,虽然还只是最简陋的版本,但在这个年代已经算是最先进的了。有了它,就算一个普通百姓也可以杀死一名身经百战的老兵!”

陌春风冷哼一声,不屑道,“这些东西对于我这样的高手来说,简直就是鸡肋产品,甚至连我的衣服边都沾不到……”

“但你这样的高手并不多,”申小甲指了指城外哭天喊地的唐国士兵,瘪着嘴道,“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像他们一样的普通人,而当他们这样的普通人足够多以后,也能杀死你这样的高手。一场战争,你这样的高手能起到的作用远不如我的燃烧手雷。人会累,燃烧手雷却不需要休息。”

陌春风蹙起眉头闷闷不语,不再反驳申小甲的话,因为他此刻确实有些累了,至少体内的内力已然耗去了七八成。

申小甲拍了拍陌春风的肩膀,洒然道,“别胡思乱想了,只要有我在,这东西永远不可能落在你身上……走吧,这边的事情也完成得比较圆满,咱们赶紧去快意巷,再晚一些,我怕闻人不语和道痴就被人揍成猪头了!”

花绯指着城外后面还剩余的敌军,忽然道,“那些人还没走,咱们就这么离开,岂不是让他们趁虚而入,刚才做的都白费了……”

“所以你要留在这里!”申小甲回头看向花绯,轻声道,“有你和那只大蛤蟆,加上那几百名揣着燃烧手雷的百姓,应该足以守住这道城门了!”

“我?我不行!”花绯面色一滞,急忙摆手道,“这次从苗疆出来没带太多家当,而且我还受了伤……”

申小甲认真地看了一眼花绯,跳下马背,将花绯也从马背上拉了下来,歪着脑袋道,“给你再加点东西就行了……”

申小甲取出仅剩的一小碟半边娇,指腹蘸点几下,轻轻揉搓,胭脂上脸,渐渐散开。

不浓不淡,最是相宜。

花绯原本因为受伤憔悴苍白的脸颊,在这样的涂抹下变得红润起来,感受着申小甲手指的触感,脸上的红晕更加自然了一些。

申小甲似乎还不甚满意,又从怀里取出一支细杆炭笔,轻轻柔柔地在睫毛微颤的花绯蛾眉上描了几下,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如此便一定能行了!你只需要坐在城头上美美地吹几首曲子即可,那些贼寇必然不敢靠近城门半步!”

第一百八十八章 当年那人曾来过 花绯的小脸微微翘起,任由申小甲在自己的那两弯好似远山的墨眉上描画,安安静静地看着申小甲的脸颊,和平时那番活泼的模样完全不一样,判若两人。

直到申小甲收起细杆炭笔,她仍旧翘着小脸,微微鼓着腮帮子,眉眼温柔,虽然还能从某些地方看出憔悴,却是比先前好看了许多,也鲜活亮丽了许多。

“你的手法很熟练,经常给女孩子打扮妆容吗?”花绯看着那一袭重新翻上马背的红衫,忽然问道。

申小甲想起自打从月城出来,一路上的那些日日夜夜,想起还存放在红尘客栈中那些包袱里的胭脂水粉,温和地笑道,“家里有个擅长打扮却非常懒惰的女人,自然我的手法就很熟练。”

花绯那长长的睫毛又轻轻颤抖了几下,没有继续再说什么,转过身去,望着城外的那片火海,那张涂抹了胭脂的俏脸立时又变得苍白起来,即便是半边娇的红晕都遮盖不住。

马蹄声响起,马蹄声渐低。

那一袭红衫已经离开了,长长的睫毛下渐渐起了一些水雾,花绯用纤细的手指使劲按了按眼角,嘟着小嘴,自己骂自己道,“脑壳长包了……你是来杀那个瓜娃子的,乱想些啥子嘛!老妈还在家里等着哩,要争气,不准哭!”

可越是骂自己,花绯眼帘下的水雾越重,索性快速登上城头,三两步来到花背大蟾蜍旁边,一屁股坐在城墙上,在身后数百名百姓惊诧的目光中,摸出骨笛,闭上双目,陶醉地吹奏起来。

呜呜的笛声如哭泣如诉,飘向远方。

也飘进了疾驰向快意巷的申小甲和陌春风的耳朵里。

“造孽啊!”在屋顶不停飞跃的陌春风停下脚步,望了一眼东城门的方向,慨然道,“世间又多了一个为情所困的痴傻女人。”

“别胡说啊,”申小甲并未勒马停下,只是稍稍让飒露紫放缓了一下速度,淡淡道,“我和花绯姑娘是纯洁的战友情谊,你如果想要追求她,大可全力以赴。”

陌春风短暂停顿之后,再度于街道旁的屋顶上飘飞起来,瘪了瘪嘴道,“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想要追求她?我一个潇洒快活不自在吗?”

“你不想追求她,先前听说她在东城门,跑得那么积极干什么?”

“比起和你相处,我当然更喜欢和可爱的女孩子待在一起。而且,以前在月城的时候,很多女孩子一见到我就双眼放光,但是这个花绯姑娘在这几日接触过程中,居然正眼都不多瞧我几下,很有个性!”

申小甲瞟了一眼在屋顶上轻松写意飘飞的陌春风,翻了一个白眼道,“你这话很像我老家那些肥皂剧里霸道总裁的台词……其实,我觉得你和她其实挺相配的,你的性格沉稳,她性子活泼,正好互补。说实话,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该考虑一下自己的终生大事了。”

陌春风大有深意地看了申小甲一眼,面色复杂道,“我一直都在考虑自己的终生大事。”

“哦?”申小甲惊奇道,“可有心仪的姑娘,我可以帮你去提亲,婚宴什么的花销我也可以赞助一些……”

“我成亲八字还没一撇,不过你如果再这么继续和那个花姑娘交往下去,很快就要双喜临门了。”

“多虑了,我不是渣男……而且,难道你看不出来她之前是想杀我吗?”

“楚云桥以前也是为了杀你而来。”

“不一样,云桥是听从别人的命令前来杀我,而她是发自内心想要杀我,你可能不知道,在红尘客栈里,她试着想要杀我三次,在火神庙也动过不好的心思……”

陌春风面无表情道,“可你现在活得好好的,但她看上去却是难过得很,所以大概也已经重蹈覆辙了。”

“不可能!”申小甲摇摇头道,“人家是苗疆神女峰的,讲究一个门当户对,肯定心仪的如意郎君也是土生土长的苗疆汉子。”

陌春风一脸萧瑟道,“爱情里没有不可能!女人一旦真的爱上谁,是不会在乎什么门当户对,也不会在乎什么刀山火海的……你不觉得她刚才看向城外火海的样子,很像一只奋不顾身扑火的花蝴蝶吗?还有啊,我给你一个小小的建议,如果你不想招惹人家,就不要随便去动别人的脸……很暧昧,很不妥!”

便在申小甲紧皱眉头反思时,街道正前方的一间房屋轰然倒塌,尘烟四起。

一道蓝色的身影从尘烟中倒飞而出,重重地摔落在飒露紫跟前。

申小甲急急勒马停下,偏着脑袋看着马蹄旁的那道蓝色身影,眨了眨眼睛道,“闻人军师何必这么客气,还专门跑过来迎接,我虽然不是本地人,却也知道快意巷在哪边。”

闻人不语擦了擦嘴角的血渍,忿忿地瞥了申小甲一眼,满脸幽怨道,“我是不是让你叙旧的时候言简意赅一些,你有认真地记在心上吗?这么长时间……多半是在那边歌舞升平,乐不思蜀了吧?叙旧时间长也就罢了,进了城还在这里慢悠悠闲逛,讨论什么女人……你不觉得很过分吗!”

又一道身影从倒塌的尘烟中倒飞出去,沉沉地砸在陌春风所立屋顶下的墙壁上。

“过分!这混蛋实在强得太过分了!”道痴喷出一口鲜血,扶着墙壁缓缓爬起,愤懑地盯着倒塌房屋方向道,“这哪里是和难了大师一个等级的绝世高手,都快跟我师父一样变态了!”

陌春风一脸疑惑道,“就算你们不想真的和女人动粗,也不用这般让招吧……看看,都吐血了,可以适当的抗拒一下!”

闻人不语眼里的愤懑更深了几分,咬牙切齿道,“别再跟我说什么女人!如此厉害生猛,怎么可能是女人!”

话音刚刚落下,倒塌房屋的尘烟忽地被一股劲风吹散。

一名头戴金冠,身穿紫色龙纹锦袍的俊俏青年缓步踏出,扫了一眼闻人不语和道痴,忽然注意到屋顶上的陌春风和马背上的申小甲,两弯浅浅的黄眉微微一蹙,而后将目光钉在申小甲身上,嘴角微微上扬道,“想必你就是大闵遗孤申小甲吧,见面不如闻名,你比传言中小多了啊!”

申小甲双眼一突,震惊道,“你居然是男的?”

“很失望吗?我不能是男人吗?”紫色龙纹锦袍青年冷笑道,“你们这般想把我从白凤营里逼出来,而今见到了,却是这副嘴脸,真叫人伤心呐!”申小甲眼珠子一转,盯着那华贵的龙纹锦袍道,“原来唐国有两个绝世高手,而且都还姓李。”

闻人不语嘴巴苦涩道,“你不用这般废话,大家都看出来了……这次是我太粗心,竟然算漏了这一点,谁能想到民间谣传的女帝兄长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活生生的存在。”

“不怪你,”道痴呼出一口浊气,取下背上的剑匣,斜斜地拄立着,沉声道,“一般人都会认为那是谣言,因为没有谁想得到真有人愿意舍弃皇位,默默无闻地做一个影子。”

陌春风摘下腰间的唢呐,面色平静道,“男人还是女人重要吗,反正过一会都会变成死人……”

紫色龙纹锦袍青年低笑道,“风神一族的人果然都很有意思,我本以为你姐姐已经够狂的了,没想到你更加嚣张……很优秀,等下我会重点关照一下你!”

“你和我老姐碰过面?”陌春风双眼微眯起来,冷冷问道。

“进城之前,刚刚和她打过一架……这不论是做姐姐,还是当哥哥的,都想要永远保护自己的弟弟妹妹,所以看在这份同理心上,我并没有杀死她,只是给了她一点教训而已。”

“但我等下必然会试着杀死你!”

“你身上的气确实比你姐姐要强大一些,可想要杀死我还是差太远。”

“那个谁!”申小甲轻咳一声,忽然道,“你也别太骄傲,不怕实话告诉你,同样是绝世高手的难了大师刚被我们哥几个宰了……”

紫色龙纹锦袍呵呵一笑,语气轻蔑道,“第一,难了为什么而死我比你们还清楚,因为我亲眼看着他跟女帝发下赌咒的。第二,同样是绝世高手,但因为武功和经历不同,最终危险程度也不同。论内力,难了或许胜我一分,但论杀人,我比难了高出一大截,也就比你爹神宗稍逊一筹罢了。”

刻意停顿了一下,紫色龙纹锦袍青年继续道,“第三,我不是那个谁……在下,唐国冀王李若淳!”

“幸会幸会……”申小甲右手按在火刀刀把上,脸上却是一副八卦的表情,追问道,“你认识我爹?”

“很多人都认识他,只是他不认识我而已……不过,身为唐国皇家的子孙,我自幼便听闻过不少关于神宗的故事,其中就有和你相关的。”

“故事我也听过许多,老曲把能讲的和不能讲的都告诉我了,但其中并没有关于唐国的。所以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这般喜欢听我爹的故事。”

李若淳沉默良久,然后笑了起来,俊俏的笑容里隐藏着很复杂的意味,有一丝感慨,有一丝苦涩,还有一丝骄傲。

“因为,这白马关当年那人曾来过,恰巧彼时我也在……”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一帖,一剑,地上两颗雷 “能讲讲吗?”

“这是一个很繁复的故事。”

“所以我希望你能讲一讲,因为以后恐怕很难能再听到了。”

“也是,打仗的事情有习惯在战场厮杀的那些人处理,咱们这些闲杂人确实显得有些多余,那便化繁为简地讲一讲吧。”

人一生的经历犹如一本书,每个人都有故事,普通人有平凡的故事,非凡的人有奇妙的故事。

想要读懂一个人,先要学会听懂他的故事。

或许因为心中早有预料,申小甲的表情非常平静,微微躬身道,“洗耳恭听!”

李若淳轻叹一声,望着天上渐渐西坠的残阳,悠然道,“当年大闵倾覆之后,神宗并未如史书上所写的那般战死沙场……”

“这个我知道。”

“江湖出身的淑妃带着神宗隐居山林……”

“这个我也知道。”

“经常打断别人说话,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申小甲腼腆地笑了笑,语气略带几分歉意道,“我只是想着节约一点大家的时间,因为现在大家的耐心都不好,所以想让你直接从看客朋友们都喜欢听的地方说起。”

“真是人心不古啊,好故事应该要耐着性子慢慢听才是……”李若淳无奈地叹息道,“既如此,那我便直接从当年的白马关开始讲述吧。”

申小甲一脸恭谨地点点头道,“愿闻其详!”

“当年淑妃在产下一名天生黑白头发的男婴后,神宗便开始了行走天下,谋划未来。腰佩一把升龙剑,世间无人敢与之争锋。”

“我爹居然也是绝世高手?”

“九命猫神没跟你说过吗?”

“说过一点点,但主要是讲我娘武艺高强……我以为就算我爹会一些武艺,也应该不是很高,至少没你说得那么高,毕竟曾经是皇帝嘛!”

“皇帝是绝世高手很正常,相信别人不如相信自己。”

“有道理,比如你妹!”

“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再胡乱打岔,否则这个故事真的会变得极其繁复。”

“好好好,我这就闭上我的小嘴巴,做一个只长了耳朵的懂事平常人。”

李若淳眼神轻蔑地扫了一下陌春风三人,“在我讲故事这段期间,你们可以光明正大地蓄气拔剑或者恢复内力,不用这么偷偷摸摸的装透明人……”接着索性转过身去,背对着众人道,“那时这白马关还没这么大,从城南到城北不过瞬息而已,那时这白马关的风雨比现在更加腥咸,城墙上的血色也更加浓烈。”

“神宗带着幼子和淑妃走进白马关那一天,整座城内的空气都充斥着血腥味,很多横行中原的诸国刺客杀手都命丧那把升龙剑下。其时刚刚完成宣武门兵变登上皇位的大庆天子也想借神宗之手肃清江湖,所以那场腥风血雨持续了很久的时间。”

“神宗立于腥风血雨的最高处,睥睨天下,傲视寰宇。同样身为王者的大庆天子当然看不惯他,再加上杀手搅扰得大庆朝堂很不安宁,于是大庆天子朱历便琢磨出一个法子,想要借着神宗与杀手的矛盾,布下一局,使得双方不死不休。”

“那年白马关仲秋节大会,很多仍旧心系大闵的江湖侠客于白马关组织武林大会,诸国杀手刺客也齐会于此,又有舞乐声色,朱历便令大内密探于此时将血洗白马关这等黑锅甩给了杀手组织血月,这便是故事的开头。”

李若淳身影落寞,当年那段血雨腥风往事娓娓道来时,语气神情却是温柔如水,三言两句便省略了那些故事里残酷的画面。

申小甲摸了摸飒露紫的脑袋,安抚了一下其狂躁的情绪,想着对方故事里那个熟悉的杀手组织名字,沉默片刻开口道,“我爹应该不会被这等低劣粗陋的手段迷惑。”

李若淳扯了扯有点过分敞开的衣领,扭头看向申小甲,目光温润晶莹道,“如今的江湖杀手已经被调教得很守规矩,所以像你这般没有历经风雨的孩子是不会知道当年的杀手究竟是如何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

申小甲因为自来到这个世界便一直跟老曲在一起,因而对于杀手这类并不反感,也不觉得害怕恐惧,实在很难想象出李若淳话语里暗示的画面,撇了撇嘴道,“就算我爹相信了,老曲他们一行人又不是没长嘴,解释几句并不麻烦。”

“血月的杀手后面还有守着螳螂捕蝉的黄雀,怎么会给他们解释的机会……而且,他们想要杀死神宗夫妇以及襁褓之中的你,这是不争的事实,无从辩解,自然无解。”

“但老曲并没有死,还带着我一起走进了月城。所以,想来我爹定是发现了这场阴谋里的纰漏。”

李若淳眼神复杂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正如我先前所说,彼时我也在此……还是那场风雨里唯一活下来的孩子。”

申小甲怔了怔,歪着脑袋道,“我爹救了你?”

“不!准确地说,是你娘淑妃救了你,因为你爹看清我的眉目之后,也想杀了我。”

“你的眉毛确实很独特,和我的头发一样很好辨认……虽然你被我娘救下来,但我猜你根本没有把实情说出来。”

“没错,你很会猜,我是唐国的皇子,没有理由帮前朝大闵天子辨清真相……朱历布下的局很完美,满城尸体上的刀伤剑痕和血月组织的杀手功法非常吻合。最为关键的是,他还安排了一个人假装幸存者,那个幸存者还真的死在了九命猫神的手里,而且非常凑巧地被你爹你娘撞见了……”

“既然你没有说出去,大庆天子的布局又很完美,那我爹是怎么识破的呢?”

李若淳静静地看着申小甲,苦笑道,“因为神宗不信。”

申小甲讶然道,“这么完美的布局,我爹为什么不信?”

李若淳不咸不淡道,“毕竟曾是站在天下最高位置的人,神宗哪里是那么好骗的。”

申小甲皱了皱眉道,“这个不算是什么能说服人的理由。”

李若淳慨然道,“当年我也曾说过和你一样的话。”

申小甲眨了眨眼睛,装出一副认真等着下文的模样。

李若淳微微笑道,“那时就在前面的快意巷,他仰面望天对我说道,朕乃神宗,自然英明神武!”

一时间几人都沉默了片刻,气氛变得有些莫名奇怪。

陌春风低头看着黄铜唢呐上的倒影,在心中仿了一句相似的话,忽然觉得自己更帅了一些。

道痴看了看手掌下的剑匣,打定主意以后出剑的时候必要仰面望天。

闻人不语则是取下腰间的书卷,摸出狼毫笔,快速地在书页上记下刚刚那句话,反复品味一番后,赞叹不已,也不知是真的赞赏那句话,还是赞赏自己记录那句话写的几行墨字。

申小甲却是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稀奇的地方,又眨了几下眼睛道,“然后呢?”

一个故事,应该有开头、然后,以及最终。

李若淳微微有些诧异道,“难道九命猫神没有告诉你故事的结局吗?”

申小甲耸耸肩膀道,“他说过两个结局,但我都不信……讲故事的人不同,故事的结局也会有些差别。”

“故事的结局其实并不复杂,有且只有一个!”李若淳竖起一根如葱白般的玉指道,“神宗既然不相信朱历的布局,他自然要去大庆皇宫问个明白……当时朱历正值人生巅峰,也不曾畏惧,心想你要真敢来,正好把你永远留下……神宗自然不愿意被杀,于是便把大庆皇宫的人都杀了,吓得朱历和两只乌龟一起躲在大瓮里不敢探出脑袋。”

繁复的故事,简单地叙述,却也隐藏着一个湮灭在历史滚滚车轮下的惊天真相。

申小甲直勾勾地盯着李若淳的脸颊道,“那么问题来了,我爹这么厉害,他到底是怎么死的,我不相信老曲所说的为了给我拼一个未来而自杀那种骗小孩的话……”

“你应该相信九命猫神的话,这样会活得快乐一些……”李若淳展开纤细的双臂,臂上两股龙形气劲不停转动,且伴着令人惊心动魄的龙吟之声,十根犹如白葱般的手指于胸前不停结着古怪的手印。

一头庞硕无比的金色巨龙虚影从李若淳的脚下缓缓抬起脑袋。

申小甲闭上双目,感受着那个巨大龙头散发出来威压,面皮抽动几下,试着在脑中重复李若淳的手印,却发现竟然一个手印都没有记住,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道,“怎么可能?这不科学啊,我的记忆力出了名的优秀……”

闻人不语盯着巨龙虚影,突地想起了小圣贤庄苟子曾讲过的一个典故,喃喃道,“九天之上有神龙轰然坠于唐国,自化七颗龙珠……颗颗迥异,内有神奇。”

“如果你实在不愿意相信九命猫神所说的结局,那便自己去大庆京都瞧一瞧,”李若淳双手化掌,目光冰冷道,“就如同我当年一般,亲身去体会一下神宗殒殁之地的气息,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申小甲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左手悄然摸向后腰,右手紧紧握住背上的火刀刀把,轻声道,“我过几天便要去京都一趟,既然你去过,不如替我当回导游怎么样?”

李若淳意味深长地笑道,“不怎么样……我不太方便再次出现在大庆京都,毕竟当年因为我整座大庆皇宫都变成了乱葬岗。”

申小甲面色一寒,语气阴冷道,“这么说来,根本就没有朱历的布局,是你命人屠杀了白马关所有的百姓,然后在一个恰当的时机出现在我爹的面前,最后又跑去京都向朱历示警?”

“但我还是低估了神宗和淑妃的智慧与武力,”李若淳一脸遗憾道,“最终竟让九命猫神带着你逃出了京都,不过还好……上天又给了我一次弥补缺憾的机会!”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李若淳右脚向前一踏,双掌向前一推。

一声响遏行云的龙吟传出!

巨大的金色龙头虚影骤然极速游动,狠狠地撞向端坐在飒露紫马背上的申小甲,整个街道的空气都犹如瞬间被抽离,令人窒息!

便在龙头游动的那一刹,一张写满墨字的帖子自闻人不语的书卷上飞出,转瞬飘至龙头前,化作一面印着金色文字的无形气墙。

与此同时,一柄看似没有剑身的古剑被道痴从剑匣里拔出,而后快速自行飞跃而起,剑意犀利地刺向龙头虚影!

无影剑出匣那一息,申小甲的左手猛地从背后甩出,将两颗鹅蛋大小的铁球扔向李若淳,随即双手蒙在脸上,透过指缝看着那两颗呕心沥血之作骨碌碌在地上滚动……

第一百九十章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 从前世到今生,自小便浸在血水中长大成人,申小甲行事向来都是不怎么讲究规矩德行的,只要能达到目的,只要没有什么逾越道德底线的问题,那便可以不择手段。

通常拥有这种性格的都是故事里的大反派,但申小甲并不觉得自己是反派,至少所作所为最终的结果都是好的,过程也没有太让人难以接受的地方,那又何必被那些框框架架所束缚呢。

人家是绝世高手,自己打不过很正常,打不过对方,总不能就那么站着被人家打死……那么,我一上来扔两个精心研制的超前武器手雷也是合情合理嘛!

见到李若淳的第一眼,申小甲便已经确定接下来的战斗方案,所以按在火刀刀把上的右手只是幌子,真正的杀招其实是挂在后腰上的那两颗铁球。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拔出火刀和李若淳拼个你死我活,晏齐的大将军老爹已经提醒过,他们四人能杀了难了大师是可一不可再二的事情。既然差距悬殊,那便没有拔刀的必要,如道痴和闻人不语一般悍然进攻,而后被人打得躺在地上狂喷鲜血实在很没必要。

但这并不意味着自己就要束手待毙或者光棍地立马跪下认输,他还有别的东西,超越现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理科知识。

他知道手雷需要哪些原材料,该如何制作,也知道一个手雷能有多大的威力,所以为了保险起见,他一出手就是两颗,满怀期待地等着验收自己的实验成果……

然而,他忘记了一件事情,一件平常根本不会忽略的事情。

手雷是需要引爆的。

受限于这个世界的工业基础,申小甲所制作的手雷并非那种拉掉铁环之后很快就能自行爆炸的高科技,而是需要点燃粗短的引线,等待火星蹿进小巧铁球内才能输出爆炸伤害的落后产品。

落后和先进从来都是相对的,虽然这种手雷对申小甲前世的那个时代而言是落后产品,但他很有自信在现在这个世界绝对是高科技。

但他还是下意识里将这两个铁球当成了最先进的那种武器,再加上听完李若淳那个故事之后,他知道自己和这个长得格外好看的大唐冀王之间必有一场死战,难免就有些紧张起来。

忘记点燃铁球引线便扔投出去这种愚蠢行为,也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啵!一声细微的破碎自帖子与龙头接触的地方传出。

连一息的时间都没有扛住,那面金光闪闪的气墙便在龙头虚影撞击下化为飞灰。

那把钉在龙头上,看似没有剑身的无影剑也在这一刻被顶飞出去。

不过却也是有所斩获,毕竟是藏剑山庄的八把名剑之一,内含恐怖的犀利剑意在无影剑和龙头分离的刹那,疯狂斩向龙头虚影,割出道道裂痕。

恰巧也在此时,一阵清风从街道旁的屋顶上吹拂而来。

一柄黄铜唢呐接替无影剑插在了龙头虚影上。

陌春风的身影骤然在屋顶消散,眨眼间又在黄铜唢呐处凝现,左手一把抓住龙头虚影的龙角,右手握拳猛地砸在黄铜唢呐上,一拳又一拳,像个举着铁锤固执地砸打铁钉的工匠。

十几下砸打之后,龙头虚影终究不甘地发出一声凄厉的龙吟,随后碎裂成渣,四散湮灭。

李若淳脸上的表情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甚至都没有多看陌春风一眼,而是右手虚空一抓,将地上的那两只小巧的铁球吸入掌中,满脸疑惑地翻来覆去查看了一番,好奇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你马上就能知道了,注意保持这个姿势不要动!”陌春风见李若淳竟将申小甲的秘密武器握在手中,想起先前在东城门看到的场景,面色一喜,嘲弄两句,速即远离几步,一副准备看好戏的模样,可静静等待了几息之后仍旧什么都没有发生,扭头看向不断拉拽缰绳想要逃跑的申小甲,纳闷道,“怎么不灵了?”

申小甲尴尬地扯了扯嘴角道,“漏了一道程序,肯定是不会灵了。”

“什么程序?”李若淳将两只铁球举于双眼前,指了指粗短的引线道,“是这个吗?你也太粗心了吧,怎么不点火就扔出来呢!”

陌春风、闻人不语、道痴三人尽皆有些无语地侧脸看向申小甲,就像看着一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猪。

有些时候失败并不是对手太强大,而是自己的队友太会坑人。

申小甲干笑两声,一巴掌拍在死活不愿挪动步子的飒露紫脑袋上,对着李若淳拱手道,“李兄,人有三急,我先去方便一二,回头咱们再详聊行不行?”

“不太行……”李若淳从怀里取出一个火折子,点燃两只铁球的引线,掂了两下,随手一挥扔向申小甲,淡淡道,“就算你想尿遁,也应该把这两个东西一起带走,乱扔垃圾很没有素养!”

申小甲看着飞向自己的那两只铁球,眼皮一跳,迅即拔出火刀,横拍一击,彬彬有礼道,“别客气,送给你了!”

哐啷一声,刀身正正地撞击在两个铁球上,将其拍飞,速度比先前更快了一分。

李若淳盯着飞回来的两只铁球,右手轻轻地挥了挥衣袖,温和地笑道,“我来时两手空空,并未带回礼,所以你也就不必送礼,这样大家都省去一些客套礼节的麻烦。”

两只铁球又被李若淳衣袖带出的劲风扇了回去,眨眼便飞至申小甲面前。

申小甲瞟了一眼铁球上越来越短的引线,急急地又一次挥舞火刀,将两只铁球拍了回去,口干舌燥道,“你比我年长些许,这是晚辈孝敬前辈的见面礼,不用回礼!”

李若淳又挥了挥衣袖,嘴角微微上扬道,“我比你大不了多少,也就三岁而已,算是同辈。”

“即便只是年长一岁,那也是前辈!”

“好吧……就算我是前辈,也不该收你的礼,一般来讲,都是长辈给晚辈见面礼。”

“谁说的,我老家的风俗就是晚辈给前辈见面礼,论资排辈嘛……新人要想和大家打成一片,那不得懂事一点,多多孝敬前辈,前途才更光明一些。”

“我们唐国没这个风俗。”

“入乡随俗,这里是大庆!”

“那这里也不是你的老家啊……”

申小甲运起内经,双掌排出,推起一股绵绵的劲气止住空中飞行的铁球,急声道,“别推辞了,再谦让下去就要炸了!”

李若淳缓缓抬起右手,震出一道刚猛的金龙虚影,抵着两个铁球的另一端,眼神漠然道,“并非推辞……我真没有收礼的习惯,你还是拿回去吧!”

“真要炸了……”申小甲看着渐渐朝自己这边偏移过来的两只铁球,额头冒出颗颗汗珠,咽了咽口水道,“要不咱躲躲?”

李若淳冷笑一声,摇了摇头,十分干脆地吐出两个字,“不躲!”

“没问你!”申小甲白了李若淳一眼,扭头看向陌春风三人,恼怒道,“你们是来看戏的吗,跟木头一样杵在那儿作什么,过来帮忙啊!”

距离最近的陌春风瘪着嘴道,“那到底是要帮忙还是躲躲?”

“当然是先帮忙,等把这两记雷送过去了,然后再躲躲!”申小甲没好气道,“最多还有三息,别磨叽了!”

闻人不语身形一闪,率先来到飒露紫旁边,强提全身的内力,化为一股溪流汇入申小甲的绵绵劲气之中,撅了撅嘴道,“我都吐血了,还让我出苦力……用人也不能把人往死里用啊!”

几乎同一时间,道痴也闪身来到申小甲右侧,剑指一扬,点出一线稀薄的劲气,耷拉着眼皮道,“先声明啊,我就这一点了,不是出工不出力……”

“你真的太虚了,拔个剑而已,竟然耗空了全部内力,回头赶紧补补身体……”陌春风嫌弃地看了道痴一眼,而后右手一挥,荡出一片滔滔如江河般的劲风,扬起下巴道,“男人,必须要流量充足!”

霎时间,申小甲一方的劲气猛然强盛起来,两只铁球微微轻颤地又慢慢靠近李若淳这一侧。

就在李若淳想要抬起左手再催动一层内力的时候,申小甲突地撤回内力,跃下马匹,缩进马肚子底下,对其余三人高喊一声,“谢谢了啊,你们坚持一下,不会太久!”

陌春风三人面色顿时变得比吃了死苍蝇还要难看,心中仿佛有一万只吃草的骏马在奔腾,齐齐叹出一个字,“草!”

话音还未落下,三息已过,空中的两颗铁球立时散出刺眼的白光。

轰隆!

两记震耳欲聋的响雷遽然在陌春风三人和李若淳之间炸开!

铁球瞬间融解成无数细小的铁片,激射四方。

陌春风三人登时一惊,慌忙地逃向街道左右,避开那些防不胜防的铁片暗器。

李若淳却是稳如泰山地立在原地,双掌于胸前一压,周身劲气鼓荡,化作一个球形的气罩,上有七条金龙盘旋游走,挡下了千百道激射的铁片。

只是仍有一粒细若微尘的铁屑刺透金龙护罩,扎进李若淳头顶的金冠之中。

片刻之后,黑色的硝烟消散,金冠支离破碎掉落地面。

一瀑黑亮柔顺的秀发垂落双肩。

申小甲从马腹下探出脑袋,惊奇地盯着那秀发遮掩下的俏脸,不由地看痴了一瞬,咧着嘴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李兄!你竟是个雌的?”

第一百九十一章 关于名字背后隐藏的故事 分辨一个人是男是女,比分辩一只兔子是雌是雄要容易得多。

有很容易就能看出的差异,也有不太容易看见的区别。

很容易看出的差异主要有两点,一则束发而冠的李若淳看上去像是一个长得格外俊俏的公子,而披头散发的李若淳更像是一个英气十足的女中豪杰。

二则两颗手雷爆炸掀起的热浪吹开了紫色龙纹锦袍的衣襟,显出了锦袍下的起起伏伏。

第一点其实不是能做出判断的主要依据,因为这个年代不论男女都是长发飘飘,如申小甲这般短发的男子却是异类,所以也不排除真有长得特别漂亮的公子哥。

但第二点便是铁证如山了,男人可以胸怀广阔,但肯定不能有容乃大,所以申小甲才会很快地得出结论。

至于不太容易看出的区别,申小甲也在脑袋探出马腹那一瞬瞧出了一点,那便是女子难以捉摸、波动起伏的情绪,其中还夹杂着一丝非常浅淡的娇羞。尽管李若淳的这种情绪变动时间非常短,但还是被申小甲瞧了出来。

因为惊讶,所以惊叹。

因为惊叹,所以口无遮拦。

而口无遮拦的代价,往往是沉痛的。

几乎在说出那句话的同一时刻,属于申小甲的沉痛代价便来临了。

一条粗如石柱的金龙从李若淳掌间迸发,席卷沙尘,带着恐怖的声势撞飞呆萌立在原处的飒露紫,接着抓握起像一只小鸡仔般缩着脖子的申小甲飞上青天,又极速坠落大地。

陌春风三人见状不禁心中一片骇然,齐齐地别过脸去,佯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

李若淳快速整理好衣襟,双眸冰冷地盯着申小甲,一边扯下一绺衣衫将散乱的头发捆绑起来,一边踱着步子,慢悠悠地走了过去,面色阴寒,一言不发。

无声胜有声,申小甲强咽下喉咙里的一口鲜血,感受到那股凛然的杀气,挤出一张难看的笑脸道,“李王爷小姐,有话好好说……大家都是文明人,别动不动就要肉搏,很粗鲁!”

李若淳依旧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闷不吭声,只是脸上的寒霜更重了几分。

申小甲盯着李若淳手臂上那两条重新凝聚的游龙,面皮一抖,速即解释道,“李兄,我刚才脑子有些短路,说错话了,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其实我看的不是很清楚……”

距离申小甲最近的闻人不语立刻远撤了几步,对着李若淳拱手道,“冀王殿下,我和他可不一样,我什么都没有看见,而且我和这姓申的并不熟,先前只是为了向您讨教一下功夫而已,现在领教了您的厉害,自愧弗如,就此告辞!”

道痴拾起无影剑,重重地咳嗽几声,一脸坦然地吐出四个字,“俺也一样。”

李若淳停下脚步,看了一眼互相搀扶慢慢退离街道的闻人不语和道痴,又看了一眼悄然翻上屋顶的陌春风,讥讽地笑了笑,仍旧没有说话。

但闻人不语和道痴很快又乖乖地退了回来,因为街道的四周忽然生出无数杆长枪、钢刀,以及弩箭。

密不透风。

所以陌春风也只好停了下来,坐在屋檐上,面不改色道,“不要误会,我只是想坐在屋顶上给大家吹奏一首小曲子,此情此景,没有音乐相伴实在很不完美!”

李若淳冷笑两声,丝毫不在意陌春风三人,直视着申小甲的眼睛道,“刚才那两颗黑疙瘩是如何制成的?”

申小甲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眨了眨眼睛道,“告诉你,能给我们哥几个一条活路吗?”

“你觉得呢?”

“我不蠢,真要一五一十说出来必死,不说出来或许还能争取一线生机。”

“你如果真的不蠢,就该少说些废话,尤其是不应该说一些招惹祸端的废话。”

“关于这点我很抱歉,我这人向来说话不过脑子,是个耿直男孩……你可以装作没有听见,我保证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他们知。”

“我倒是觉得你说这话显然是过了脑子的……这般肆无忌惮,难不成你的人也到了?”

申小甲瞟了一眼街道的地面,嘴角微微上扬道,“他们其实一直都在……咱们开打之前,能不能请你帮我解答个问题?”

李若淳嗤笑道,“你都不肯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我凭什么要替你解惑!”

“不一样,你想要得到的答案是我生存的筹码,而我向你讨教的问题是江湖规矩,毕竟打架也要打得明明白白,不能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吧。”

“我记得我已经遵守过江湖规矩了,你如果脑子有问题,我可以再说一次……在下,唐国冀王,李若淳!”

“我记得,唐国女帝也叫李若存。”

“我们是两个人,名字自然也不会是同一个。我从小在一个民风淳朴的地方长大,所以最后一个字是淳厚的淳,而我妹妹则是为了唐国未来而存在的,因此是生存的存……如果你还不明白的话,我一会可以用你的血在地上写出来,让你绝对毕生难忘!”

“谐音字啊,听上去太像一个人了……”申小甲目光锐利地盯着李若淳的脸颊,大有深意地笑道,“我大胆地猜测了一下,你们的相貌也应该极为相似的,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像照镜子一般……这样的话,我就更有些好奇了,既然你们俩区别不大,为什么你要把皇位让给你妹?”

李若淳脸上的表情忽地变得复杂起来,幽幽叹道,“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吗?”

“因为爱?”

“爱?皇家的人哪来的爱?你不明白也不怪你,毕竟大闵亡了,你这个落魄皇子从未体会到那种帝王家特别的相处方式,那种极度扭曲的亲情……”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我在老家的时候也看过一些权谋影视剧,多少知道一点点……既然不是因为爱,那你就更没有理由把龙椅让出去了。”

“那句话叫……同人不同命,我的命没有我妹好,正如我先前所言,虽是一母同胞,但我是在一个民风淳朴的地方长大,为了活下去,我的双手沾染过很多鲜血,一个自杀戮之中走出来的人是不能坐在唐国龙椅上的。”

申小甲缓缓地摇了摇头道,“这个理由很虚伪……事实上,每一个坐在龙椅上的人手上都沾满了鲜血。”

李若淳轻叹道,“你说得很对,这个理由确实很虚伪,但它是从我那个只剩下一口气的父皇嘴里蹦出来的,所以也就变得十分正确……更为重要的是,我妹妹的存还有存续的意义,而我这辈子却是很难有存续,为了大唐的未来,所有人都必须相信这个理由,包括我!”

虽然李若淳说得很轻松,但申小甲还是从这几句话语之中品味出一些别的意味,有一些些痛楚,有一些些无奈,也有一些些不甘,更多的是一种来自对命运捉弄的无力感。

一旁的闻人不语却是听得心惊肉跳,狠狠地瞪了申小甲一眼,捂着耳朵道,“我什么都没有听见!你个蠢货,不会提问就不要问,知道越多的人通常都不会有好下场!”

申小甲挠了挠头,噌地一声拔出火刀,羞涩地笑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嘛……现在,我已经没有问题了,放马过来吧!”

当放马过来四个字落下时,一匹马真的从申小甲背后狂奔了过来,那是一匹浑身暗紫的骏马,那是一匹闻名天下的珍贵宝驹。

飒露紫,天启八骏之一。

与特勒骠的勇烈不同,飒露紫极通灵性,曾经数次在战场上装死蒙混过关,还曾带着朱怀仁临阵脱逃避开敌方的阴谋诡计。如果不是因为飒露紫现在越来越怕死,朱怀仁绝对不会将之赠于申小甲的,要知道为了得到飒露紫和特勒骠,朱怀仁付出了五百青马的代价,心痛得好几天都睡不着觉。

久经战阵的骏马自然不可能真的呆萌,所以先前的痴呆只是装出来的,就为了拉开足够的距离,方便自己在这并不宽敞的街道上奔跑起来。

申小甲听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嘴角浮起一丝浅笑,右脚一踏地面,高高跃起,双腿曲张,摆出准备落坐在马鞍上的姿势。

然而,他脸上的笑容很快就变得僵硬起来,马蹄声在某一刻又渐渐地变得遥远。

飒露紫在奔向申小甲的过程中,忽然拐了一个弯,敏捷地躲开几杆长枪,以威猛的冲击之力挤开几个同类,腾跃而起,翻过一面矮墙,飞过一道溪流,骄傲地回头看了一眼溪流对岸的那些停足不前的同类,打了一个响鼻,而后奔逃而去。

申小甲双脚重新踏落在地面上,嘴角抽搐几下,望着飒露紫逃离的方向,面色难看道,“喂!我还没坐上去啊!你这是弄啥勒!”

已经逃得无影无踪的飒露紫当然不会回应他的话,但申小甲还是得到了回应。

一声龙吟起。

李若淳身形骤然一闪,带出一串残影,瞬息间便来到申小甲身前,右手化掌,看似轻巧实则重若千钧地拍在申小甲的胸膛上,冷然道,“我接受了我的命运,所以你也该勇敢地迎接你的命运……大闵气数已尽,你的气数也该尽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一首儿歌 一条灵动的小巧金龙自李若淳掌下盘旋而出。

申小甲在慌忙闪避中骤然转身,右手紧握着火刀刀把,左手按在并不厚实的刀背上,以磅礴的寒月刀意横立于胸前,准备硬抗下那如附骨之蛆的金色小龙虚影。

咯嚓!

刀背嵌入了申小甲的左手手掌,折断腕骨。

申小甲强忍剧痛,转而扛刀在肩,抵挡住一头撞在火刀刀身的小巧金龙。

李若淳再向前一步,斜出左掌,拍出第二道金龙气劲。

又是一声咯嚓!

刀身压进申小甲的肩内,也压弯了申小甲的膝盖。

但是申小甲却并没有跪下,颤抖的双腿倔强地以倾斜的角度坚持着。

李若淳眉头微微一皱,右手再次拍出,第三道龙吟昂然而起。

火刀的刀身立时弯曲成弧。

申小甲肩颈剧痛,不用看也知道那里已经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强提内经气劲,咬紧牙关躬身抵挡,依旧不跪!

“跪下!”李若淳拍出第四掌,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不跪!”申小甲喷出一口鲜血,刚刚聚集的内经气劲顿时涣散,可那弯曲的膝盖仍然没有与地面相接,骄傲地答了两个字。

“你能跪着接朱历的昭雪令,为何不能跪我!”

“男儿膝下有黄金!还有……纠正你一点,我跪的不是朱历,跪的是昭雪令!”

“有区别?”

“朱历代表的是皇帝,昭雪令代表着给黎民百姓公道的机会,全然不一样!”

“弱者跪拜强者,自古以来的老传统!”

“自古有之不代表它就一定正确,人人生而平等,没有人应该跪在地上生存,真正的强者是要保护弱者……”

“吾乃大唐冀王!跪拜君王,是礼节!”

“我也是王者,小爷是神宗之子,论地位比你一个曾经附属大闵的小国王爷还要尊贵,该是你给我跪下!”

“大闵已经亡了!”

“但小爷依然是大闵皇子!”

李若淳在这一瞬似乎内心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些微,轻咬一下嘴唇,两弯黄色的峨眉紧紧蹙在一起,连续拍出两掌,淡淡道,“只要你给我跪下,我可以饶你一命!”

申小甲重重地吐了一口血沫,固执地摇了摇头,周身劲气鼓荡,苦苦地支撑着摇晃的身子,就像一叶在狂风骤雨中飘摇的扁舟。

李若淳忽地愤怒起来,眼神复杂道,“你在坚持什么?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该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为什么你要在我面前犯蠢!认命很难吗?你看这芸芸众生,都认命地活在别人的鞭笞下,而且活得还很快乐……”

“那是他们没有体会过站着生的滋味……所以直到死都是跪着的。”

“你体会过?”

“亲身体会过很多年!”

“不可能,即便你是大闵皇子也有必须要下跪的时候,跪天,跪地,跪父母……”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还没成亲,自然没有拜过天地。至于父母,说句实在话,在有记忆之前我不清楚有没有跪拜过,但自打我记事之后,确实一次都没有跪过,因为我觉着吧……父母是放在心里敬爱的,不是用来跪拜的。”

李若淳凤目一凝,双掌齐齐拍出,寒声道,“无君,无父,连天地都不敬畏,你这样的人不该存在这个世界上,会让其他守规矩的人很难堪!”

申小甲没有出口反驳,因为他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还因为他没有力气反驳……

在李若淳双掌拍出的刹那,一道十分刚猛的金龙虚影撞在火刀上,与其他六条金龙虚影叠加在一处,气势惊人!

七道龙吟融合成一股韵律奇特的吟唱!

申小甲再也无法抵抗那股强大的巨力,单膝跪地,膝盖将坚硬的地面砸出一个蛛网般的裂口,脸色骤然惨白。

肩头和左手手掌的伤口很痛,非同寻常的痛。

所以申小甲的脸颊变得很白,非同寻常的白。

但他眼睛里并没有一丝颓然或者面对死亡的恐惧,反而很亮,非同寻常的亮。

一声犹如野兽拼死反击的长啸,申小甲化剧痛为力量,右手腕奋力一扭,滴血的左手紧握成拳,干脆地砸在弯曲成圆弧的刀身上。

动作很简单,道理更简单。

你把我掰弯了,我再砸直便是!

玄铁所作的火刀在这一刻像是获得生命,宛若一条灵动的蛟蛇,震开压在刀身上的七道金龙虚影,自行翻滚两圈,转出几朵刀花,反而将那些金龙虚影压在刀锋下。

申小甲腹中那一滴由寒月刀意凝聚而成的液体陡然炸开!

炸开的液体化为千万缕真气,向上蒸腾!

千万缕真气渐渐成为虚无,融进奇经八脉之中,随者奔腾的鲜血游走全身!

那双明亮的眼眸中,无数个老曲光影在月光下挥舞出无数刀!

申小甲身体里的所有寒月刀气,在眨眼的一瞬间,尽数爆发出去!

凛然的寒月刀光从火刀的刀锋上喷薄而出,竟让申小甲又重新站直了身体,傲然地挺立着,唯我独尊!

明亮的月光映照着李若淳那张格外好看的面庞,就连那两弯黄色眉毛下,黑色瞳孔之中的嘲讽都映照得清清楚楚。

李若淳盯着申小甲苍白的脸,轻声喝道,“九命猫神的寒月刀意终究不是九命猫神的寒月刀,而你更不是九命猫神!”

轻喝回荡在街道上,如同一声刺破苍穹的龙啸,刺得申小甲手中的火刀震颤不已。

猛然间,七道被压在刀锋下的金龙虚影突地爆开,炸碎了明亮的寒月刀光,摧得火刀连退数寸。

“这一刀已经是你的极限,你不可能再挥出第二道这样的月光,你也不可能再伤到我……”李若淳擦了擦嘴角的一缕鲜血,眼神漠然道,“现在连九命猫神留在你体内的最后一道保命刀意也用了,你还能凭什么固执下去!”

申小甲止住后退的身形,双手紧握火刀,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然而眼睛也是更加明亮了几分,嘴角浮起一丝温暖的笑意,缓缓吐出了两个谁都想不到的字,“谢谢!”

这两个字既是说给那个再也见不到的邋遢老曲听的,也是说给眼前这个长得漂亮的大唐冀王听的。

直到这一刻,申小甲才真正地传承了寒月刀意,彻底融进己身。

那一晚,他和老曲并肩走在飞雪巷时,聊过很多事情,其中有一个话题便是绝世高手到底有多高。

老曲当时摸了摸自己红糟糟的鼻子,指着不远处的烟雨楼道,“大概有两三个烟雨楼那么高!”

申小甲从来不会全然相信老曲的话,也不会不相信老曲的话,所以他在计算绝世高手的厉害程度时打了一点折扣,约莫最终也就一点五个烟雨楼高度。

虽然依旧很高,但不至于完全无敌。

他也曾经问过老曲,留在自己身体里的这滴寒月刀意有什么玄机。

老曲挖了挖鼻孔,浑不在意地说道,“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也就是我的八成功力而已……若你能完全消化,那便离绝世高手只有一线之隔了!”

所以当时他曾劝过老曲数次不用陪着自己去烟雨楼,然而老曲又说出另一个谎言,让他误以为老曲依旧正值巅峰,走一遭烟雨楼轻轻松松。

后来等申小甲醒来知道老曲在那一夜的辉煌之后,他又重新估算了一下绝世高手的厉害程度,往上拔高了一点点。

及至白马关,地洞下和难了一战,虽然双方并未怎么交手,但他也见识到了绝世高手的内力能够有多么地浩瀚。

因而申小甲当初在算计他们几人和躲在白凤营里的高手决斗时,做过非常详细的方案。

当然,这些方案有的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比方说让闻人不语和道痴先示敌以弱,保留住各自的绝招。

有的方案却是毫无作用,比方说那间事先被他割裂屋梁,极易倒塌的房子,并未起到一丝阻碍李若淳的作用,比如闻人不语的那一道帖子,道痴的那一剑,尽皆勉勉强强,徒劳无功。

还有之前说的那些废话想要多争取一些时间,也是已经被别人算计到了,显得有些多余。

有了这些方案的测试结果,先前他拔刀准备和李若淳拼杀的时候,想都不想便直接动用了那一滴珍贵的寒月刀意,而不是霜江剑气,或者是刚刚学会的内经绝技。

只有绝世高手才能抵住绝世高手的愤怒一击,申小甲故意激怒李若淳,为的就是在刚才的那一瞬间击伤对方。

目前看来效果很好,不仅让李若淳受了伤,还借着这生死危机的压力彻底消化老曲八成内力的寒月刀意,不似以前那般纵然强行裂开那滴液体,最终又会在体内重新凝聚,始终得不到其精髓。

所以在李若淳认为申小甲马上就要死了的时候,申小甲却说了一声谢谢。

这句谢谢太过莫名奇妙,能够明白其中真意的也只有陌春风一人。

在闻人不语和道痴刚刚踏出一步帮助申小甲的瞬间,陌春风从屋顶飘然跃下,挡在了两人的身前,而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这便是朝夕相处十年的默契。

李若淳不是陌春风,自然不明白这句谢谢的意思,只觉得申小甲是不是被死亡的恐惧逼疯了,怀着一丝丝期待,又夹着一丝丝不安举步向前,双臂缓慢地展开,掌心向上,涌出体内全部的金龙真气,聚于头顶,凝成一条巨大的金龙虚影。

申小甲盯着那条咆哮的金龙,眼中却连一丁点害怕的意味都没有,高举火刀,狂暴的劲气轰然而起,红衫猎猎作响,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眼神温柔地哼唱起一首儿歌……

第一百九十三章 那一年,淑妃唱歌给青山听 一首怪异的小曲在劲气震荡的街道上缓缓漾开,绵绵地安抚着街道上暴躁的气息,绵绵地传进所有人的耳朵里,只是由于申小甲有些五音不全,所以原本就曲调怪异的儿歌显得更加诡异。

“帅帅的小男孩,就这么可爱!”

“要多帅有多帅,小脸白又白。”

“头发甩一甩,脚步拽一拽。”

“他们说我是靓仔,闪闪惹人爱!”

这一首歌和先前那句谢谢一样莫名其妙,但这一次又有了些不同的地方。

曲子并不高深,跟着唱和的人自然不会很少。

至少有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陌春风,另一个则是李若淳。

陌春风在申小甲刚刚开口清唱之后,便轻声地跟着哼了几句,而后举起唢呐,滴滴答答地吹奏起来。

李若淳却只是在心中哼唱,虽然在闪闪惹人爱几个字落下时,也一不小心跟着啦啦啦了两句,但因为声音很微小,并未被其他人听见。

面色白又白的申小甲沉浸在曲子里,也不管有没有人跟着唱和,有没有人能懂,他只想唱这首歌。

唱歌可以平和自己的气息,可以让平静自己的情绪。

唱歌还可以缅怀故人。

这十年间,每当日子过得酸苦不易的时候,每当他愁闷地睡不着觉的时候,他都会唱这首歌。

陌春风曾经不止一次嫌弃过他这首曲子,直言不讳地告诉他太粗俗,太难听。

粗俗是因为太易懂,难听则不是曲子本身的缘故,而是申小甲唱得太扎耳朵。

但这一次陌春风还是跟着唱了出来,就像这十年间那许多个月光皎洁的夜晚一样。

街道上风声呼啸,四周的刀枪叮叮轻响,和着唢呐声形成独特的伴奏。

让感到莫名其妙的闻人不语和道痴一时也忘记了当下的处境,认真地品味这首虽然难听,却很有意思的儿歌。

当然,他们二人之所以没有行动,最主要还是因为四周的士兵也没有动。

正所谓敌不动,我不动。

而四周这些敌人之所以没有动,则是因为李若淳沉浸曲中,使得他们不敢妄动。

见此情景,申小甲却是更加得意,以为是自己的歌声太迷人,于是扯着嗓子更加动情地干嚎起来。

“帅帅的小男孩,今天你乖不乖。”

“撒个娇耍个赖,把坏人全打败!”

“热情澎湃像砍菜,傻瓜都切开!”

“很好相处很友爱,金银珠宝都拿来!”

“好帅哟,好帅啊……”

原来的后半截自然不是这样的,这是被老曲改过的新版本,因为老曲觉得这样的歌词更帅一点。

申小甲其实一开始唱这首儿歌只是太过无聊而已,加之晚上睡不着,就算数着天上的星星也一样睡不着,只能唱歌打发时间。

每个人刚到一个陌生环境都是这样,需要一点点熟悉的东西来安慰自己。

所以他喜欢在失眠的夜里唱歌,就好像在自己本来应该所处的那个世界时一样。

而老曲在申小甲唱过的那些奇怪儿歌里偏偏只喜欢这一首,于是后来的情景就颠倒了一下,每当申小甲睡不着的时候,老曲都会拍着申小甲的后背用更加难听的声调唱这首儿歌。

这首儿歌,便成了申小甲的安眠曲。

也成了陌春风和晏齐的温暖噩梦。

任谁听同一首歌长达十年,都会被逼得想要发疯,就算冷漠如陌春风,没心没肺如晏齐也不例外。

然而,他们却无可奈何,陌春风打不过老曲,晏齐也揍不赢申小甲,所以他们只能用手指堵住耳朵,辗转反侧。

渐至后来,陌春风和晏齐也习惯了这首儿歌,甚至于睡不着的时候也需要这首儿歌催眠自己。

所以,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

李若淳也有这样的习惯,在申小甲将这首儿歌翻来覆去唱了三遍之后,终于从那种习惯中回过神来,并没有急于拍出那声威浩荡的金龙残影,而是疑惑地盯着申小甲道,“你这首歌谣有点奇怪。”

申小甲当然乐得再多废话几句,这样他便可以积蓄更多的内力,待会儿拔刀劈杀那条金龙的把握也就更大一些,闻言立马接话道,“你觉得奇怪很正常,因为它是在我老家流行的一首儿歌,这世上很多人都没听过……”

李若淳摇了摇头道,“正因为我听过,所以才觉得奇怪。首先是调子不对,然后后半截的歌词也不对,我记得原本应该是……撒个娇耍个赖,把寂寞全打败。热情澎湃像比赛,火力全开开。很好相处很好带,别把我宠坏……”

为了纠正申小甲的错误,李若淳恢复了女声,唱出了原来版本的后半截儿歌。

婉转悦耳的音色,清灵欢快的曲调,让场中所有人一时都情不自禁地沉湎其中。

除了申小甲。

在听到李若淳唱出原来版本的第一句时,申小甲脸上的表情就变得夸张起来,两眼泪汪汪的,激动不已。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申小甲非常笃定这个世界的人不会听过这首儿歌,也非常笃定老曲、陌春风以及晏齐没有将这首儿歌唱给其他人听,所以非常震惊。

即便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十年,但申小甲打心眼里还是将自己当成了一个外人,时常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时常怀念自己那个年代。

因此他才会时常吐出一些惊人的言论,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原本的那个世界,也是在发泄对大庆这个年代的嫌恶。

现在听到有人居然唱出了属于自己原本那个时代的儿歌,这种震撼不亚于有一天突然冒出个人告诉申小甲,陪伴他十年的陌春风是个女人。

陌春风当然不是女人,但李若淳是女人,而且还是一个很厉害的女人。

所以申小甲尽管再激动,也没有直接问出心中最根本的疑惑,只是眨了眨眼睛,试探了一句,“你居然会唱这首歌……那你会不会唱小星星?”

李若淳微微蹙起眉头道,“小星星?没有听过,也是儿歌?”

“你怎么会没听过呢,你应该也听过啊,小星星可比帅帅的小男孩还要流行!”申小甲面色焦急道,“我帮你回忆回忆……芭比,你会唱小星星吗……我的家里有个人很酷,三头六臂刀枪不入……”

“谁是芭比?”李若淳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冷冷道,“我的家里却是有个人刀枪不入,但她没有三头六臂……而且,据我所知,石娘子也不可能是你家的人,你的这个离间计太幼稚了。”

申小甲仍旧不肯放弃,神色激动地接着试探道,“别跟我装啊,就算你孤陋寡闻,真的没听过小星星,那你也该知道芭比是什么吧……这首歌真正的名字其实就叫爸爸去哪儿。”

“我知道爸爸是什么意思,《广雅》中《释亲》篇有云,爸,父也……所以这个芭比也是和爸爸同一个意思吗?你老家的这个叫法倒是新奇有趣,回头我让人在唐国推广一下……至于你爹爹去哪了,我想你应该知道,而且你很快就会去见他!”

“那你知道微信吗?”

“威信我当然知道,我一直都有威信!”

“你有微信?”

“当然!”

“在这里也管用?”

李若淳扬起下巴,眼睛余光扫了一下四周自己的亲卫死士,傲然道,“不论在哪里都很管用!”

申小甲眼睛一亮,伸出左手道,“能不能拿出给我用一下,我就用一下就好,太久没有上网,我都快要无聊死了,我钱包还有好几千呢,可以给你发个红包,就算借用你手机的费用……”

李若淳两弯黄眉拧在一起,打断申小甲的话,寒声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何为手机,你想上什么网……威信这东西怎能借与他人,这是强者自带的气质,你还需要培养很久才能拥有……”

申小甲狐疑地看了李若淳一眼,低笑道,“别逗我……是不是这里人太多,你不方便拿出来?对对对,一定是这样,怪我太莽撞了,直接在这里拿出手机确实太惊世骇俗,待会儿咱们寻个僻静的地方慢慢交流……对了,你是哪一年从那边穿越过来的?”

“川月国?那是什么弹丸小国,我从来都没有听过。”

“你看看,还跟我玩起谐音梗来了,以前肯定看过不少脱口秀……”

李若淳满脸不耐烦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的内力应该蓄够了吧,那便别再废话了!赶紧动手赶紧上路,记得到了下面,帮我替你娘说声谢谢,每次唱这首小男孩儿歌的时候,我都很快乐……”

申小甲登时一愣,惊呼道,“什么!你的意思是……这首儿歌是我娘教给你的?”

“你不知道?”李若淳刚欲拍出一掌,又忽地停了下来,反问道,“难道你不是从你娘那儿学会的?”

申小甲抿了抿嘴唇,认真地盯着李若淳道,“我在哪里学会这首歌不重要……我现在就想知道我娘是从哪儿学会这首歌的,还请冀王殿下不吝相告,这对我很重要!”

李若淳感受到申小甲那炽热的目光,犹豫了片刻,轻叹一声,还是开口道,“淑妃是个奇女子,会一些奇怪的歌曲并不奇怪。这首儿歌的起源,我倒是听她说起过……当时就在这白马关的城头上,你娘说是要把这首儿歌唱给青山听……”

第一百九十四章 这世上本没有路 那一年,血水滔滔的城头上,淑妃怀抱着昏睡不醒的小皇子,瞟了一眼站在自己身侧威风凛凛的神宗和缩头缩脑的李若淳,望着远处苍苍青山,忽然笑了起来。 笑容明媚而忧伤,比远处的青山还要好看。 不论是威风凛凛挥剑斩杀敌寇的神宗,还是缩在墙下瑟瑟发抖的李若淳,都在这一瞬看痴了。 “我给大家唱首歌吧,以前在荒漠里闯荡时那个人教了我很多有趣的儿歌……这些年忙着生,忙着死,都还没有给小甲好好地唱过一首……” 淑妃眼神怜爱地盯着小皇子那粉雕玉琢的脸颊,裙摆一转,优雅地坐在城头上,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小皇子的后背,柔柔地哼唱起那首儿歌。 歌声的波纹勾动天地间微微有些潮湿的空气,若湖面涟漪般轻颤荡开。 淑妃那只轻拍小皇子后背的玉手在寒风中摆动。 绣着淡黄小花的裙边也在寒风中轻摇慢摆。 然后,裙边和玉手边缘生出一层明亮的光辉。 光辉缓缓地散开,渐渐将淑妃整个人都裹上一层明亮。 散发母性光辉的淑妃大放光明! 一旁斩杀敌寇的神宗呆呆地看着淑妃,脸上的狠厉表情也变得柔和起来,随意挥出几剑,铲飞那些碍眼且固执的敌寇,拄剑而立,平静地欣赏着淑妃美妙的歌声。 相识相知,相濡以沫。 既是夫妻,也是知音。 神宗一生只爱淑妃一人,即便因为一些不得已原由在后宫中安置有其他妃嫔,但动过真心的也只有淑妃这位自江湖而来的奇女子。 这也是大闵后来很难再找出一位继承人的原因,很多其他妃嫔的子嗣早就在神宗委派的任务中光荣地牺牲掉了。 马上天子死社稷,这是大闵的祖训,神宗的儿子们很好地遵守了这条祖训。 只有淑妃在大闵倾覆后诞下的这位小皇子活了下来,并且给了心灰意冷的神宗一个新希望。 现在为了这个新希望,淑妃做出了某种决断,所以唱出了那首儿歌。 而神宗心意相通地读懂了这个决断,然后静静地站在淑妃的身旁,也笑了起来。 两个人都在笑,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意思。 淑妃侧脸看向立在一片血色中的神宗,又将目光移向远处忽然尘烟滚滚的青山,知道神宗这时候其实根本不想笑,甚至有点想哭。 想到神宗头上近日来忽然增多的白发,淑妃鼻子一酸,眼角便开始淌出晶莹的泪珠。 晶莹的泪珠连成串,淌成河。 却并未淹没淑妃脸上温柔的笑容。 这实在是很值得高兴的事情,于是她唱得愈加大声,愈加欢快起来。 清脆嘹亮的歌声也飘荡得愈加远了一些。 距离淑妃十几步之外,原本像一只受到惊吓的鹌鹑般,缩头缩脑蹲在墙下的李若淳听闻之后,忽地像是受到了某种鼓舞,站起身来,眼神崇拜地看着大放光明的淑妃,攥紧了拳头,心中也做出了某种决断。 尸横遍野的白马关城下,九命猫神曲墨轩面对昔日的同伴,舔了舔唇边的鲜血,循着歌声望了一眼城头上那个美丽善良的女人,目光坚定地提刀踏步向前,轻笑一声,“好帅呀!” 站在九命猫神对面那些闻名天下的杀手刺客们,以及伪装成杀手刺客的敌国女干细,茫然地看向城头,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一道道皎洁如月的刀光把他们脸上的表情照耀得清清楚楚。 葱葱的青山密林深处,季步正带着剩余的三十六骑与突兀出现的蒙面黑甲军队厮杀,听见歌声的一刹,虎躯微颤,双眼登时通红,面向白马关方向高喝一声大闵永在,下达了最后一道军令,而后斩杀数名黑甲敌军,让三十六骑先行突围,自己独自一人断后,最终消失在茫茫青山之中。 。 清寒的春江之上,一叶扁舟船头,一位身穿破旧蓝衣的书生双耳微动,猛然抬头望向白马关,速即从袖袍里摸出一个龟壳,匆匆占卜一卦,面色刷地变得异常惨白,沉默半晌之后,恭谨地跪下,朝着白马关方向遥遥一拜,久久不起。 藏剑山庄剑冢之内,衣衫滴血的秦南斩飞最后一名不速之客的头颅,心中忽地生出某种感应,凝望天边,而后不舍地低头看了手中残剑,随手一甩,将其钉入一块巨石之中,右手并起剑指,放于左侧胸口之上,微微躬身行礼。 遥远的荒漠飞沙中,层层叠叠堆着的死尸群忽然颤动起来,惊得四周的蜥蜴爬虫等尽皆钻入黄沙底下。片刻之后,尸山四分五裂,一个身穿破烂铁甲的男子慢慢从血海中爬了起来,捡起嵌入黄沙中的鬼脸面具戴在脸上,望着黄沙尽头,发出嗬嗬怪声,似哭又似笑。_o_m 笑声渐止,歌声也停了下来。 淑妃轻抚了一下小皇子的脸颊,随后突地将怀中昏睡的小皇子扔下城墙,对着下方还在苦战的九命猫神笑了笑,轻柔地吐出三个字,“有劳了!” 九命猫神立时会意,逼退几名杀手,接住昏迷不醒的皇子,目光冷然道,“不必客气,这是我欠你们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九命猫神便脚下生风地背着小皇子逃向远处,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惨嚎四起的白马关…… 当年情景,犹如此时情景,一样的白马关,一样的惨嚎四起。 李若淳缓缓讲述完那年旧事,听着越来越近的惨嚎,长叹一声,眼神复杂地盯着申小甲道,“白马关一战之后,重伤的淑妃和神宗便去了大庆皇宫,他们的故事也就走到了结局……” 申小甲自然也听见了那些越来越近的惨嚎,只是此刻他的关注点依旧放在那个故事里,紧皱眉头道,“这么说来,我娘并不是自己会唱这首儿歌,而是别人教给她的……那个人是谁” 李若淳耸耸肩膀道,“我不知道……你如果很想知道的话,可以自己问她,反正你很快就要和她在下面团聚了。我知道你的内力已经积蓄完全,也知道你在这地底下藏有伏兵,可你也该听见那些凄惨的哭声了……四面八方都是我大唐的儿郎,穷途末路啊!看在你刚刚唱了那首歌的份上,我会让你死得像个皇子一些。” “穷途末路”申小甲扭头对陌春风使了一个眼色,紧了紧握着火刀的右手,不慌不忙道,“有位鲁大师曾说过,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 刻意停顿了一下,申小甲右手一挥,火刀刀尖在街道地面划出点点火星,而后整把火刀裹上一层蓝色火焰,竖刀于胸前,蓝色火焰将申小甲的脸以黑白短发为界线分隔开来。 申小甲抿了抿嘴唇,腼腆地笑道,“还有啊,你可能误会了一件事,我之所以没有急着动手,不是因为想要积蓄内力,而是……就等着你的大唐儿郎围过来呢!” ps: 最近工作比较忙,更新比较少,下个月多更一些,白马关这里快要结束了,后面还有一个大反转 另外汇报一件小事,前三本已经改编成多人有声剧,现已在喜马拉雅更新,合辑新名字《夜尽天明》,恳请大家多多支持,欢迎订阅收听!。 第一百九十五章 信仰的号召力 吐出最后一个字,申小甲脚步一错,将全部的内力灌注于火刀之上,随即向前一踏,斜劈而下。 刀锋在下落过程中快速地一分为九,然后九道刀锋又极速合在一起。 一轮燃烧着的蓝色火月陡然而生。 李若淳正心疑申小甲方才的话语,见那轮火月落下,却并未有一丝慌乱,冷笑两声,双掌平推,轰出那一道同样积蓄很久力量的金龙残影,满脸不屑道,“若是你想凭三言两语就能乱我心神,那也太天真了!” 金龙咆哮而去,狠狠地撞在了那轮燃烧着的蓝色火月上。 三息之后,蓝色火月毫不意外地开始一点点崩碎,最终完全弥散空中,只留下一柄朴实无华的火刀。 紧接着,火刀和握着火刀的申小甲一起被强大的劲道撞飞出去。 李若淳推出双掌之后,便没有看申小甲一眼,因为没有必要。 她很自信这一掌绝对能给申小甲带去足够的伤害,至少能让自己能空闲出一点时间解决其他麻烦。 比方说那把在金龙残影飞出的瞬间,突兀出现在自己心口位置的唢呐。 “就算你们两个现在都离绝世高手仅差一线,但差一线就是差一线,这条线是一条可以无限延伸的直线,这条线是天堑……天堑之下,皆是蝼蚁!” 李若淳左脚一拧,侧身在发丝般的微小间隙下避开黄铜唢呐弹出的钢刃,右掌一旋,看似轻柔实则沉重地拍在陌春风的胸膛上,脸上仍旧挂着轻蔑的笑容。 然而就在陌春风也倒飞出去的那一刻,轻蔑的笑意终究凝固了下来。 两把剑激射而来。 一柄纸张化成的奇剑,一柄看似没有剑身的怪剑。 一柄在空中滑行出弯曲的弧线刺向李若淳的左肩,一柄低空穿行裂石飞沙地钉向李若淳的右腿。 两柄剑都来头不小,两柄剑都来势汹汹。 李若淳收起脸上的轻视,即便用剑的人不是原本的剑主,但这两柄剑也不容小觑,右脚一抬,扭身躲开那柄最有威胁的无影剑,左肩一沉,整个身子平行地面旋转一圈,避开太阿剑的飞行路线。 瞧见两剑都未一击即中,闻人不语和道痴二人脸上并没有颓丧的表情,反而都笑了起来。 有了和难了拼杀的经验,他们对自己的绝招又做了一些改进,增加一点点小设计。 无影剑在从李若淳右腿下穿过的瞬间突地停顿下来,以剑柄为圆心转动半圈,飞旋而回,看不见的剑锋划破李若淳的左腿,刺出一片红花,然后迅速飞回道痴手中,剑锋上一滴鲜血也没有留下。 太阿剑则是在与李若淳擦肩而过的刹那,轰然爆碎,化成无数细小的纸剑,飘洒落下,尽管大部分被李若淳的龙形真气震飞,但仍有一柄较为粗壮的纸剑扎破了左肩,扬起几滴血雨。 李若淳不由地一愣,没想到申小甲算计中的图穷匕见竟是最容易被她忽视的闻人不语和道痴,细细一想,这也很顺理成章。 申小甲作为最主要的战斗目标,必定会吸引自己绝大部分注意力,不适合作为给出惊喜的人。 陌春风乃是几人之中武艺最高的主要战斗力,自己会格外留心,也不适合递出杀招。 而闻人不语和道痴从这场战斗的伊始便站在自己面前,很多技俩都已经用过,但也正因为如此,才能藏起最重要的杀招。 李若淳忍不住开始有些欣赏申小甲起来,常人布局如下棋,走一步看三步,而申小甲却是走一步看十步,看得比别人更远,自然算得也比别人更准确一些。 不怒反喜,李若淳快速收起飞跃的心思,右脚向下一踩,重新挺直站立,强行改变自己体内真气流转方向,双掌下压,沉声一喝,“神龙摆尾!” 一声高亢的龙吟骤然而起。 一条金龙残影拔地而起。 金龙缠绕着李若淳的身子盘旋向上,隔开那些细碎的纸剑,聚起一团金色真气,将所有纸剑裹在其中,龙尾猛地一甩,正正地砸在闪着点点金光的纸剑球上。 纸剑球立时疾速飞出,在与闻人不语胸膛狂烈撞击之后轰然炸开,无数纸剑重新凝聚为一本破旧的书卷坠落地面。 闻人不语当即被金色纸剑球的强大气劲掀飞出去,连连撞碎街道旁两道墙壁,面如白纸地喷出一口鲜血,而后倒地不起。 道痴见状一咬牙,深提一口气,瞬身一闪,挡在闻人不语之前,双手紧握无影剑,沉默地盯着李若淳,面无表情道,“我承认你很强,但你绝对没有我师父强……” “怎么……打不过就开始搬出自己的靠山了吗”李若淳丝毫不顾身上那两道汩汩流血的伤口,悠然地迈着步子走向道痴和闻人不语,嗤笑道,“你道痴不是号称行走江湖从不靠其他人的吗你的骨气呢别怂啊,咱们接着再来,刚才那一剑有点意思,再多耍几招!” 就在道痴犹豫要不要使出龙虎山最强秘技之时,一道人影突然从天而降,沉沉下坠,落在李若淳身后一步之外,扬起阵阵尘烟! 一声戏腔在街道上炸响! “咿呀!” 绿袍,红面,双手握拳,横眉怒目! “他不能满足你……我来!”绿袍儿晏齐偏偏倒倒一侧身子,右拳势大力沉地砸在李若淳还在淌血的左肩上,怪笑道,“爽不爽,不爽我还可以再来几百下……本公子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战斗力足够持久!” 李若淳闷哼一声,肩上一吃痛,跌跌撞撞闪向一旁,冷冷地盯着晏齐,两弯黄眉紧紧蹙在一起,语气冰寒道,“你是何人” “他是我的朋友,也是一个帅帅的小男孩……”申小甲不知何时重新回到街道中央,擦了擦嘴角的血渍,嘿嘿笑道,“以前叫什么不重要,今天你可以叫他火神大人!” 唱一首歌,肯定会有听众。 每个人忽然想要唱歌都会有一个理由,并非真的莫名其妙。 有的人开心得想要唱歌,有的人难过得想要唱歌。 而申小甲只是想要将那首歌唱给能懂的人听。 当然,这其中并不包括李若淳,那是一个开头有些惊喜,最终有些失望的意外。 他其实只想要唱歌给两个一定会懂得曲子含义的人听。 一个人是陌春风,另一个人则是绿袍儿晏齐。 陌春风听懂了他的意思,所以很配合地吹奏唢呐将歌声传递得远一些,远到几条街之外的人也能听见。 知己,则知音。 当申小甲感知到几条街外黑鳞蛟蛇的气息之后,他便知道最恰当的时机来了,所以才唱出了那首儿歌……他非常肯定几条街之外的那个知己一定能知音,就像这十年来许多个月下三人偷瓜摘枣的深夜一样。 绿袍儿晏齐自然没有让申小甲失望,在微小的歌声传进耳朵里那一瞬,神情微惘立于空中铜镜投射下来的光辉之中。 他不是很明白几条街之外发生了什么,但知道他的朋友就在那里,还站在那里唱起那首他很讨厌的儿歌。 歌声是一种召唤。 一种非常强势的召唤,类如“喂,你个憨批还不快些滚过来!” 这很粗鲁,很没有礼貌,任何一个稍微有点脾气的人都会生出抵触厌恶的情绪,就算会同意,也必然不情不愿地嘟囔几句,扭捏半天,最后才懒懒散散地走过去。 但晏齐没有一丁点犹豫,更没有扭捏,很干脆地同意了这个邀请。 因为他知道申小甲的召唤是一种需要,也是一种肯定,更是一种赞美。 晏齐喜欢被人赞美,哪怕赞美之词并不好听…… 于是,他十分果决地让黑鳞蛟蛇用大尾巴将自己像一颗炮弹般发射了过来。 与兄弟站在同一条街道上,面对同样的敌人,并肩作战! 李若淳看了一眼精神奕奕的申小甲,又看了一眼兴奋异常的晏齐,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心中忽地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满面寒霜道,“装神弄鬼……不管你们想耍什么样的花招,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是徒劳!而且,你们面前的敌人不只我一个,还有很多!接下来,让你们感受一下我大唐儿郎的勇猛无敌!” 一边调理微微有些紊乱的内息,一边朝街道后方退去,李若淳轻拍几下手掌,沉声道,“李天莽,李昭烈,石娘子……别再跟那些杂兵玩耍了,是时候该结束这无聊的战斗了!” 话音刚刚落下,只见街道右侧的枪林忽然散开,手持紫金锤的李天莽冷面霜眉地踏步而出,画着白面脸谱的李昭烈紧随其后。 街道左侧的刀山也在这一刻分裂两边,肩扛勾镰的石娘子扭步走向李若淳,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冷傲地守卫在李若淳身侧。 三人出现之后,街道四周传来阵阵整齐的脚步声,越来越多的唐军士兵从白马关各处涌来,层层叠叠围着,一眼望不到头。 申小甲的目光从那些面无表情持刀握枪的敌寇一一扫过,终究落在李若淳那张俊俏且威严的脸上,瘪了瘪嘴,用力地吹了一声口哨,呵呵笑道,“比人多是吧那就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叫做信仰的号召力!” 第一百九十六章 火焰与血水,鲜红的世界 信仰,信者仰望。 白马关内有很多信者,唐国的军队之中也有很多信者。 因为生活在一个有些纷乱的年代,许多人都难免会信点什么,但要让这些信者都仰望起来,则需要另外的东西。 晏齐听见申小甲说出那句话之后,非常风骚地撩了撩额前的发丝,跃上街道旁的一间屋顶,以便让他先前在城内“收服”的信者看得见自己,双手叉腰,四十五度仰望天空,高喝一声,“神说,要有光!” 话音落下的瞬间,在不远处的某条街道上,黑鳞蛟蛇嘴里含着一块铜镜,猛地蹿向高空,找了一个合适的角度,引下一道天上的落日金辉。 相对地,也将晏齐的身影通过铜镜反射出去。 与此同时,另外某条街道上的白罴抱起一个巨大的木桶,直立身躯,踏上一座高楼屋顶,一口气将木桶中的水尽数吸入嘴里,然后朝着天空疯狂喷吐。 水汽弥散,瞬间漫成一副巨大的画卷。 画卷上凝出一个人的模样,绿袍,红面,披狮蛮铠甲,宛若天神! 天神显现的这一刻,白马关城内许多信者都开始仰望天空,虔诚地双手合十,跪拜下去,眼神狂热。 就连包围申小甲几人所在街道的唐国军人也不例外,呆呆地仰头凝望天上的神迹,距离绿袍儿最近的一些唐国士兵快速向外围后撤,满脸骇然地看着屋顶上的绿袍儿,敬若神明。 申小甲也仰起了头,看向夸张大笑的晏齐,嘴角抽搐几下,很想吐槽一句“你咋不上天呢”,但又不得不把这句话咽回肚里。 很显然,晏齐已经上天了。 便也在此时,先前被李若淳击飞,却一直没有回到街道上的陌春风趁着敌军所有人失神的空当,飘然飞进一座院子里,三两步来到一口枯井前,搬开上面压着井口的石板,深吸一口气,对着井下大喊道,“磨剪子勒,戗菜刀……啊,不对!重来重来……乡亲们,战士们,火神显圣来搭救咱们大家啦!” “拿起你们的木棍锄头,握紧你们的钢枪,搬起脚边的石头……让我们一起反抗侵略,让我们一起血战沙场!” 激昂的话语在井下回荡,顺着井底幽幽的地道传向城中所有地下大坑。 黑暗中,忽而亮起一双双眼眸。 地底暗道开始汹涌起来。 人潮汹涌! 最先从井口涌出来的是一名身穿破烂布衣的老头,在翻出井口后,瞟了一眼陌春风,又望了一眼天上的火神,神情激动起来,捡起地上一根树棍,胸腔剧烈起伏着,重重咳嗽几声,一面大吼着火神万寿无疆,一面颤颤巍巍地冲出了院子。 紧随而出的便是那名老头的痴傻弟弟,憨憨地望着老头的背影,懵懂地立在原处,搞不明白为什么身患肺痨的哥哥会这么激动,但最终也捡起地上一条细枝木棍跟了过去。 越来越多的人从井口涌了出来,渐渐流成小河,淌向那条黑压压一片的街道。 白马关城中其他地方的坑洞也陡然被掀开,更多的小河在城内街道上流淌,然后汇聚成人海,奔涌向前。 陌春风飘回街道,重新立在申小甲身旁,回头瞥了一下那片人海,不禁也有些动容,暗忖着这些百姓一人一口唾沫也能将自己淹死,那可真是脏死了……越想越恶心,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申小甲拍了拍陌春风的手背,语气温和道,“不怕不怕,那些都是我们的人!” 站在申小甲和陌春风对面,缓缓收回目光的李天莽扫视四周,冷笑一声,寒声道,“你们以为这些百姓就能改变战局的结果太天真了吧,我不是没有屠过城,事实上,我屠过的城池有很多……” “屠杀弱小的百姓很值得炫耀吗有本事去北境边上和那些匈奴大干一场啊!”季步纵马越过包围圈,摘下腰间双戟,劈翻几名追上来的敌军骑兵,笔直地撞向李天莽,冷冷道,“老子最见不得你这种窝里横,欺负自己人天下第一,对抗外敌就软弱无骨……呸!简直是渣滓!” 李天莽双眼一眯,紧握紫金锤,不退反进,悍勇无匹地迎面冲向季步,声音冰寒道,“只恨本帅生错了时代,若是再早十几年,何需什么狗屁的七子良将,本帅一人便可击溃匈奴大军,打得彻底不花满地找牙!” 最后一个牙字落下时,李天莽右脚一拧,面色狠厉地挥舞紫金锤砸向季步的战马脑袋,呼啸生风。 紫金锤和战马脑袋轰然撞在一起,飞出几片血红,溅染在李天莽的脸上,为其狠厉的表情增添了几抹狰狞。 季步在战马倒地之前腾跃而起,翻落在李天莽和李昭烈之间,双戟横斩,一戟斩向李天莽的后颈,一戟斩向李昭烈的胸腹。 李昭烈登时一惊,举剑横挡,却依旧被恐怖的力道震退两步。 李天莽则是不慌不忙地扭转身子,紫金锤一甩,正正抵住短戟,稳如磐石,对着李昭烈使了一个眼色,双臂一沉,与季步僵持原地比拼起蛮力来。 李昭烈顿时会意,脚步一错,绕过二人,举剑朝着申小甲和陌春风攻去。 正当陌春风想要举起唢呐迎上前去时,申小甲却将陌春风刚刚抬起的手臂又按了下去,缓缓地摇了摇头,面色平静盯着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李昭烈,眼神里满是戏谑。 “年纪不大,口气不小……”钟厘末手提双锏,身披血炼红甲,轻巧地从一处墙头上翻身而下,快步来到申小甲身旁,横出一锏,斜眼看向李天莽道,“我当年虽然没有和彻底不花怎么交过手,但和你的四庭柱老师们打得火热,你有几分本事,我相当清楚……要知道,真正了解你的人不是朋友,而是你的敌人!所以,千万别在我的面前吹牛皮,很容易吹破!” 叮!钢锏点在剑身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而后一道裂口在剑身上显现。 那柄原本剑锋就有缺口的残剑很干脆地碎裂两段。 另一锏顺势扫出,迅猛地劈在李昭烈戏袍上,碎开锦布,与戏袍下的胸甲紧密摩擦,绽出点点火星。 李昭烈顿时闷哼一声,喉咙一甜,喷出一口鲜血,急急后退。 整个过程中,钟厘末都没有看李昭烈一眼,说话时也是面向李天莽,态度很明显……根本就没有把戏子李昭烈看在眼里! 李天莽循声看去,低声骂了一句废物,眼神阴寒地盯着钟厘末道,“原来是双锏青狼钟厘末将军……刚才穿着这身红甲,蒙着脸两战两败,犹如丧家之犬一般溃败的也是你吧怎么现在突然变得勇敢起来了,是活够了吗” 钟厘末轻笑一声,竖起一根手指道,“我就出战了一次,是你交战最难受的那次……”指了指表情腻歪的季步,嘴角微微上扬,“最不费力、时间最短的第一次是那个莽夫,没打过什么胜仗,败仗也不懂怎么打。” 李天莽面色一沉,冷声道,“骄兵之计有个屁用!我们此时深入城中又怎么样……你们不会以为凭借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就能和我大唐勇士争锋吧” 申小甲呵呵一笑,忽然道,“谁说他们是手无寸铁的” 站在不远处的李若淳脑中闪过一道亮光,瞪大眼睛道,“不可能……这白马关内根本没有那么多火药让你制作那种铁球!” “那种手雷自然是没办法制作太多……”申小甲从怀中取出了两个燃烧手雷,歪着脑袋道,“但我可以就地取材制造其他的铁球!” 在屋顶接受信众膜拜的晏齐瞥了一眼申小甲手中的燃烧手雷,顿时了然,双臂一展,高喝道,“神说,要有火!” 天上的火神虚影也随之展开双臂,口型一张,保持着火字出口的模样。 几乎在火字出口的同一时刻,藏身人海中央的数千名青壮百姓从怀中取出一枚枚燃烧手雷,点燃引线,奋力地掷向唐军密集处。 顷刻间,无数灿烂的火团燃起,无数声凄厉的惨嚎冲天。 黑压压的唐军包围圈立时融化出一个大大的火焰缺口。 而那些不明就里的其他百姓以为是火神一怒,天降神火替他们惩治那些侵略者,顿时胸中胆气更盛,愤愤地将自己手中的石块扔向唐军士兵,期待那些石头上也冒出神奇的火焰。 石头当然不能生出火焰,但是掺杂了磷粉的水能燃起奇异的火星。 在那些石头飞出的同时,一百零八名祝国寺的罗汉忽地从街道阴暗犄角旮旯的地坑中钻出,端着一把把申小甲改良过的水枪,对着那些被石头砸中的唐军尽情喷洒,直至水枪中的液体一滴不剩。 须臾之后,那些被淋成落汤鸡的士兵身上也开始冒出奇怪的火苗,不论如何扑打也无法拍灭。 那些扔出石头的百姓立时更加兴奋起来,以为是那些石头的功劳,之所以比铁球燃烧起来得慢一些,是因为那些可恶且仁慈的秃驴朝唐军士兵身上浇了一些凉水,阻碍了神火的降临。 没了石头,手无寸铁的百姓竟悍不畏死地直接扑向那些茫然失措,一脸惊恐的唐军士兵,用手抓,用脚踹,用牙齿咬! 即便是身边的同伴被贼寇的钢刀砍去脑袋,被长枪贯穿身体,也毫不畏惧,半步不退,勇往直前! 血水越来越多,燃烧的火团也越来越多。 所有人的眼睛都变成了同一种颜色……一种特别鲜艳的红色,鲜血与火焰融合在一起的血红! 第一百九十七章 石在溪中流 血红渐渐漫开,浸染了整个街道,给大地铺上一层有些腥咸的底色。 白马关百姓的反击来得很快,很突然。 不仅是被怪火勾住心神的唐国士兵很惘然,站在街道上的李若淳几人也很茫然。 李若淳知道那铁球燃烧是怎么回事,却不知道那些祝国寺罗汉喷出的凉水有什么奥妙,铁球不可能太多,但水可以无穷,所以她没有妄动。 李昭烈知道那些水为什么燃烧,他也曾拥有过一些水枪,只是后来那种神奇的圣水用完了,水枪也就毫无用处,他以为那种东西不会很多,即便是会损失一些兵力,也在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再加上他不明白那种更加简便的铁球是怎么回事,因此也不敢胡乱开口。 最为重要的是,李昭烈之所以没有将水枪的奥秘告知李天莽或者李若淳,是有着一些自己的小打算,那些悲惨哀嚎的士兵与这个小打算比起来,非常地无足轻重,轻微到可以忽略不计。 而李天莽和石娘子则是单纯地茫然,他们既不明白那些铁球的奥妙,也不懂得那些圣水的神奇,尤其在看到最熟悉白马关的李昭烈和最为英明的冀王李若淳也是一脸迷惘之后,他们更加不敢胡乱动弹。 未知的东西最令人恐惧。 因为未知,所以联想。 想象则是恐惧之源,特别是迷信者的想象更是千奇百怪,会添油加醋,会长着犄角和小尾巴。 克服恐惧的唯一办法,就是撕开恐惧的表象,识清恐惧的真面目,然后亲手击垮恐惧,那便会收获满满的快乐和成就感。 白马关的百姓现在就体会到了克服恐惧的快乐和成就感,在之前的传闻中,唐军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都是比他们厉害千百倍的勇士,尤其当他们知道唐国战无不胜的飞熊力士也加入这场战争之后,根本提不起一丁点反抗的勇气。 但现在这些传说中有着赫赫威名的恶魔在自己的撕咬下也会流血,也会死亡,再加上火神赋予的强大勇气,白马关的百姓开始奋不顾身地反击起来,之前藏在暗无天日的坑洞内有多压抑,现在就有多疯狂。 半盏茶之后,李若淳终于醒悟过来,不论是铁球,还是那种神奇的圣水,都只是申小甲增加白马关百姓勇气的手段而已,虽然不是很少,但也不会太多,随即重重地冷哼一声,对一旁的石娘子使了个眼色,面色冰寒地吐出一句,“把人杀光,就算真的有火神,也是个没用的火神!” 石娘子顿时会意,恭谨地应诺一声,一边走向申小甲几人,一边朝白凤营所在方阵高喊道,“百鸟阵!” 霎时间,所有白凤营的娘子军化为二十五人一队小方阵,散向四处,彼此默契配合绞杀那些双眼通红的百姓。 李天莽也回过神来,奋力一推紫金锤,强行逼开季步的短戟,与石娘子、李昭烈成三角之势站立,厉喝道,“飞熊!” 原本有些愕然的飞熊力士立时惊醒,目光重新变得凶恶起来,自发列成方阵,平推碾杀过去,齐声应和道,“必胜!” 攻守之势,瞬间逆转。 李天莽瞥了一眼那些惨烈倒地的白马关百姓,盯着申小甲的眼睛道,“武安将军,你一定要记住那些人的样子,他们都是因你而死……因为你,本帅决定今日白马关不留一个活口!因为你,本帅决定今日不收一个俘虏!” 申小甲面色平静道,“你好像很自信,难道就没有想过今日输的会是你自己吗” “现在的局势还不够明显吗”李昭烈拾起一把插在地上的染血钢刀,忽然道,“你们四个绝对不是冀王殿下的对手,我们三人至少可以和季步、钟厘末打个平手,而这些百姓不可能真的能击溃我大唐军队,就算你还有那些铁球和圣水也不行……三局,两胜一平,怎么算都是你们必败!” “那如果在加上我呢!” 一声暴喝突地从街道西面传来。 白马,银枪,脸上一道斜斜的刀疤狰狞恐怖。 一马当先,身后是万马奔腾。 劈开几名唐军士兵,史元典枪挑一名飞熊力士,跃马停在街道中央,环视四周那些满脸鲜血的百姓和原先残留在城内的白马军士兵,畅快地大笑道,“白马军……威武!” 所有白马军士兵不禁眼眶微红,声嘶力竭地吼道,“将军威武!” 在史元典离城之时,白马关城内所有人像是失去了主心骨,很多士兵都以为他们曾经爱戴的将军已经不会再回来,胸中满是愤恨、不甘,以及失望。若不是申小甲十分恰当地出现,稳定了军心民心,恐怕白马关内很多人都会不战而降,打开大门欢迎敌寇进城。 现在,他们的将军回来了,他们的骨气和精神也都一起回来了! 原来他们的将军并非弃城而逃,只是去外面收拢白马关附近的士兵,再杀回城内与他们共击贼寇! 以往的误会和委屈冰消雪融,剩下的只有四个字,死战不退! 白马军和城中百姓的士气又一次高涨起来,眼含热泪地和敌人厮杀一团。 在这一刻,靠谱的人所产生的信仰竟比天上的神所勾引的信仰还要坚定刚强! 李天莽瞥了一眼突然加入战场的那一万白马骑兵,目光幽冷地盯着史元典道,“原来你还藏了一点私房钱,你家皇帝知道吗” “知道不知道的也不需要跟你汇报啊,”史元典长枪一甩,将插在枪尖的那名飞熊力士扔向李天莽,不紧不慢道,“你只需要知道你马上就要被老子打得屁滚尿流了!” “是吗”李天莽满脸不屑地笑了笑,随手挥出一锤,砸落那名飞熊力士的尸体,冷然道,“就算加上你和这一万白马骑兵也是杯水车薪,只不过是延迟了一点点你们败亡的时间而已……” “你好歹也是个元帅,应该知道战局瞬息万变的道理,”申小甲以刀拄地,好整以暇道,“只需要这一点点的时间,最终胜负的结果便很难预料了!” 李若淳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双目之中重新焕发先前无敌的神采,双手背负身后,跨步而出,漠然地盯着申小甲道,“呵呵,你的算盘打得不错,本王竟被你带偏了,还真以所谓的三局胜负定输赢……差点忘记了本王是绝世高手的事实……” “或许李天莽、李昭烈、石娘子真的敌不过季步、钟厘末、史元典三人,但那又怎样呢!” “或许我唐国的军队并不能战胜这些白马军和百姓组成的乌合之众,但那又怎样呢!” “可能你们并不能真正理解绝世这两个字的含义,今天本王就来亲身示范给你们看……何为绝世,为何绝世!” 话音一落,浩瀚雄浑的气劲自李若淳体内磅礴而出! 街道上立时卷起了一阵金色的风暴,吹飞了路边的杂物,掀翻了距离风暴最近的士兵和百姓,荡开了所有阻挡在李若淳前方的人与物! 正面对抗风暴的申小甲和陌春风只觉得周遭气压陡然降低,身体四周的空气像是被无一股无形的力量抽空一般,强烈的窒息感乍地袭来,让他们竟连张开嘴巴说两句话都难以办到。 李若淳面色平静地走向申小甲和陌春风,完全忽视向自己攻来的季步、钟厘末、史元典三人,沉默地迈着步子,像是去参加一场朋友邀请的晚宴,怡然惬意。 在季步的短戟距离李若淳只剩下一尺距离时,一把紫金锤抵住了短戟的刃尖。 在钟厘末的钢锏劈向李若淳肩膀的时候,一柄勾镰撞在了钢锏的棱边上。 在史元典纵马提枪的同一时刻,十几名烈阳军骑兵在李昭烈的喝斥下横挡在途中,一脸的慷慨赴死。 站在屋顶上的晏齐见状立刻慌了神,也顾不上什么火神应该有的高高在上形象,飞跃而下,在地上翻滚几圈,避开层层刀劈枪刺,闪身来到李若淳身后,深提一口气,双手成握杯状,左摇右晃地攻向李若淳,下意识使出未经申小甲改动的醉八仙,沉声喝道,“何仙姑……弹腰献酒醉荡步!” 犀利的拳风在靠近李若淳的瞬间迅速散去,握杯的双拳也在距离李若淳后心三寸的地方缓缓停下,难进分毫。 李若淳侧脸看向脖子也突然红起来的晏齐,饶有兴趣道,“这招式有点意思……像是由睡梦罗汉拳演变而来的,迦叶山天真罗汉是你师父” “什么天真不天真的,”晏齐额头渗出颗颗汗珠,固执地继续挥动拳头,表情难看道,“本公子的武艺是在梦里自创的,没师父!” “还真是那个秃驴的弟子……”李若淳啧啧叹道,“看在昔日他曾给过我一只野兔的份上,今天我就饶你一命,只略微敲打几下,帮你开开窍!” 说罢,李若淳左脚一扭,右手并起两指,迅疾地在晏齐身上连点几下,而后左手化掌,猛地拍在晏齐的胸膛上。 晏齐顿时周身气劲一泄,像个麻袋一般倒飞出去,重重摔落地面,艰难地重新爬起来,偏偏倒倒向前踏出半步,方才李若淳点触的那些穴道忽地炸出一朵朵血花,瞬即两眼一黑,喷出一口鲜血,直挺挺地向后栽倒下去。 数丈之外那些火神的信众立时懵住,呆呆地看着他们的信仰倒地,就连敌军的钢刀劈来也不知道躲避。 用一把菜刀砍翻两名唐国士兵,火神庙的庙祝瞥了一眼地上的晏齐,在心中暗骂了句猪队友,正想要溜之大吉,却意外瞧见了申小甲冰冷的眼神,想起蘑菇云那晚的情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振作精神,高声道,“乡亲们……刚才不是火神不敌,只是晏齐使者的凡人之躯无法承载神力太久……大家不要退缩,不要害怕,火神与我们永在!” “火神随时可能降临在我们中任何一个人的身上……所以,大家一定要坚持到火神赐予我们神力的那一刻……那就是属于我们胜利的时刻!” “一个使者倒下了不要紧,还有千千万万个使者!” “武功再高,也怕菜刀!看看,我在火神光辉的指引下已经用菜刀砍死了两个唐国的乌龟王八蛋了,你们只要相信火神,也能感受到他伟大的神力,也能用手中的板砖拍死这些愚蠢的侵略者!” “振作起来啊!胜利的曙光……不对,胜利的夕阳已经在向我们招手,大家勇敢冲锋吧!” 庙祝一口气念完之前申小甲教给他的台词,望了一眼四周重新恢复精气神的信众,高举菜刀,恶狠狠地扑向一名唐军刀盾兵,与之扭打在一起,越滚越远,直至滚出战场,落进一条溪流之中…… 恰巧也在此时,溪流之下传来一缕禅音,而后整条溪水中的石块开始震颤不已,齐齐流向最靠近那条街道的杨柳岸,猛然跳出水面,朝着街道中央的李若淳激射而去! 第一百九十八章 惊燕一枪,伤心小剑 铺天盖地砸落下来的溪石令李若淳瞳孔骤缩,原本脸上的轻蔑神情在瞬息之间消散,转而露出一丝丝震惊,以及一丝丝疑惑。 她能从这些溪石上感受到纯正浩瀚的气息,那不是如无影剑上残留的历代剑主和剑圣秦南犀利剑意的气息,也不是像申小甲先前爆发出九命猫神残留其体内那滴刀光的气息。 是真正饱满的力量,是和她同等级别高手的气息。 有人在溪里。 肯定不是庙祝,也不是那名乔装成唐国刀盾兵的乞丐,是一名和自己一样的绝世高手。 会是谁不管是谁,都不可能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人,但看上去也不像是站在申小甲那边的人,否则这人不会藏身溪中,否则申小甲此刻不会一脸错愕。 而且这些铺天盖地的溪石看似来势汹汹,大气磅礴,实则只是一种试探,一次粗暴的谈判。 含义大概只有简短的四个字,适可而止。 因为那些溪石在降临她头顶的时候,也适可而止地悬停下来。 电光火石之间,李若淳领悟了这些真意,然后表情怪异地笑了笑,望向那条平缓流淌的小溪,冷冷地吐出几个字,“这事儿,有点意思!” 伸展双臂,李若淳双眸清冷,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意,荡出比方才更加狂躁的真气,随即朝着申小甲所立的方向继续踏出半步。 意思很明显,这场谈判甭了,我堂堂大唐冀王不接受任何人任何形式的威胁! 既然谈判崩了,那些石头自然也崩了。 在狂躁喷薄的龙形真气与祥和绵柔的细微禅音之间陡然崩碎! 碎石漫飞,水滴四溅。 却没有一粒碎石落在李若淳的头上,也没有一滴石块上的溪水溅在高贵的紫衣上。 但李若淳也没能继续再向前踏出剩余的那半步。 一声慈悲的叹息从小溪深处传来。 因为叹息十分轻微,街道上听见这声叹息的没有多少人。 只有两个人听见了,一个是威严的李若淳,一个是跟在肺痨老头身后的那名痴傻弟弟。 杨老头的痴傻弟弟在叹息声响起那一刹,忽然愣在原地,片刻之后,表情变得痛苦扭曲起来,整个身子迅速鼓胀,像是被不停充气的皮球一般,圆滚滚的,似乎下一刻便会爆开。 在到达极点之前,杨老头的痴傻弟弟突地张开嘴巴,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一口比那些龙形真气更加暴烈的劲气! 威严的李若淳首当其冲,只得停下了脚步,全力撑起护在周身的龙形气罩,甚至收回了压在申小甲和陌春风身上的劲气。 “藏气于他身”李若淳那俊俏的脸乍然又苍白了几分,强忍肩上和腿上两处剑伤忽而传来的刺骨剧痛,寒声道,“没想到,你竟练成一气三藏,难怪你还能出现在这里……但我不是很能理解,你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你不想申小甲死在我手里吗” 小溪没有回答。 杨老头的弟弟也没有回答,在吐完那一口气之后,他便沉沉倒地,自是无法回应。 趁着李若淳与那股劲气对峙的空当,重新可以呼吸的申小甲和陌春风贪婪地张大嘴巴,缓了一口气之后,对视一眼,急忙瞬身闪到道痴身旁,扶起地上的闻人不语,匆匆向街道外退离。 功成,必须要身退。 尤其是在见识了李若淳恐怖的实力之后,更加应该赶紧撤退。 申小甲虽然从来没有奢望自己几人真的能对抗或者击败李若淳,但也没想到双方的差距如此之大,不由地开始有些怀疑难了究竟是不是绝世高手起来。 好在突然冒出的那些石头又帮他们拖住了李若淳的脚步,拖到了事先算计好的这一刻。 城中无尽铁蹄声起的这一刻! 剩下的不再是属于自己的战争,而是属于大庆幽狼铁骑的收割时刻。 便也在这一刻,那股带着一些慈悲的气息像潮水般快速退回溪水之中,顺流而下,悄然远离。 李若淳紧皱的眉头却并没有舒展开来,反而拧得更紧了一些,满脸凝重地盯着申小甲几人退去的方向。 一杆狼纹银枪破空而来! 一匹浑身青幽的烈马飞跃而至! 一声暴喝在街道上炸响! “敢伤吾儿,尔等罪该万死!” 狼纹银枪裂云撕风,青马踏碎寒空,马背上的朱怀仁一声断喝惊退数十名挡在途中的烈阳军士兵。 无人敢上前阻其锋! 天下人都知道镇北大将军擅长使枪,但天下人也都不知道朱怀仁如何擅长使枪,因为与之为敌的尽皆化为枯骨,成为镇北大将军朱怀仁功绩里的浅浅一笔。 尤其近些年朱怀仁渐渐退居幕后,让其义子朱广代为冲锋,人们对于镇北大将军的勇武便只能停留在想象之中。 直到今日朱怀仁重新披甲纵马,刺出这惊艳一枪,这才让所有人醒悟过来,意识到朱怀仁不仅擅长战阵厮杀,还是一名原本就可以和女帝剑圣平起平坐的绝世高手。 而与朱怀仁这惊艳一枪迎面相遇的,恰巧也是一名隐藏幕后的绝世高手。 自古有云,狭路相逢勇者胜。 所以,李若淳在面对这一枪时并没有闪避,而是右手按在了腰带上,猛地抽出一把细长的软剑,随后运气如虹地以剑尖抵住枪尖。 出奇的是软剑并没有被狼纹银枪压弯,笔直得像是一根坚不可摧的细长银针。 刚猛的劲气在枪尖与剑尖之间碎裂成片,分崩离析。 朱怀仁双眼微眯,盯着李若淳手中奇怪的长针模样物体,冷声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李若淳面色淡然地吐出一个字,“剑!” 有剑柄,有剑尖,两面刃,自然是剑。 在那个剑字落下时,软剑忽地一软,缠绕着枪尖蜿蜒向上,又于某一瞬陡然绷直,极速刺向朱怀仁的咽喉。 目光一凝,朱怀仁握在枪杆底端的左手急急一扭,狼纹银枪突地缩短三尺,枪头正好抵住软剑的剑尖。 几乎在银枪缩短的同时,青马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滚烫的热浪,凶悍地用脑袋顶向李若淳胸腹。 李若淳两弯黄眉紧紧蹙在一起,终究只能闪避,左脚一旋,与骑在青马上的朱怀仁错身而过。 剑尖和枪尖上各自滴下一颗血珠! 朱怀仁勒马急停,瞟了一眼自己右手手背上的那道细细红线,不咸不淡道,“能硬能软,确是好剑!” 李若淳缓缓转身,瞥了一眼右肩上的那抹血色,面无表情道,“能长能短,也是好枪!” 站在远处观战的申小甲四人这才知道,原来李若淳最强大的手段并不是龙形真气,而是这柄缠在其腰间,可硬可软的细剑。 以前从未有人想要去调查了解那可能存在,也可能并不存在的唐国冀王,当然也就不会有人知道李若淳到底最擅长的是什么。 神龙化七珠的传说在世间广为流传,而传闻中女帝的功法便是龙形真气,因此先前李若淳在使出龙形真气之后,所有人都非常自然地认为那就是李若淳的最强手段。 毕竟那龙形真气就足够厉害了,又何必再在其他武艺上浪费时间精力呢。 朱怀仁擦了擦手背上的血线,直视着李若淳的眼睛道,“你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伤心小剑……”李若淳不轻不重道,“你的这招枪法又叫什么名字呢” 朱怀仁眼神柔和地扫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晏齐,舔了舔嘴唇道,“惊燕一枪,燕子的燕。” 李若淳注意到朱怀仁的目光,嘴角微微上扬道,“听上去像是有一个很风流的故事……他是你的儿子长得也不像啊,你的脸没他那么红,甚至有点黑。” “我这是常年晒日光浴染黑的,”朱怀仁双手握枪搭在马脖子上,面不改色道,“待他把脸洗干净之后,就会和我一样白……”又指了指十丈之外与史元典拼斗的李昭烈,补充了一句,“但不像那娘娘腔脸上的死人白。” 李若淳环视四周,看着那些像切割稻草一把砍杀唐国士兵的幽狼铁骑,眼神更加冰寒了几分,声音森冷道,“你这杆枪出现的时机还真是恰到好处啊……什么时候镇北大将军也甘愿沦落到被人拿着当枪使了” “只要结果是我想要的就成,过程之中是谁主导并不重要,这便是我攻无不克的原因……”朱怀仁满脸无所谓道,“而且,我这杆枪本来就是在等你……或者你妹妹。说句心里话,我更希望今天站在这里的是你妹妹。” “我也希望站在我对面的是你家那位亲戚……”李若淳长叹一声,瞟了一下渐渐落入下风的李天莽三人,斜眼看向朱怀仁道,“你不可能赶尽杀绝,你内心也不想赶尽杀绝……不若我们双方都罢手,谈谈条件如何” “抱歉了,我习惯打完再谈!”朱怀仁挽了一个枪花,抚着胡须道,“如果那时候你不幸已经死了的话,我会带上一壶好酒在你坟前和你好好谈条件!” “如果我死在这里,唐国必全民皆兵,直奔你大庆京都而去!或者,你家亲戚会砍下你的头颅,还有你儿子、义子的头颅,放在一个盒子里面送给我妹妹!” “你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是你还没看清你家亲戚的心意。” “在这里想杀你的人不只是我……”朱怀仁大有深意道,“你应该清楚之前我一直都是按兵不动,连一个小队的骑兵都不曾派出去过,很是老实本分。” 李若淳面色短暂地僵硬了一下,她明白朱怀仁这句话里的含义,也清楚在这条街道上还想杀她的是什么人,但更知道此刻不是追究之前白凤营遭受敌袭真相的时候,轻笑一声,指着伸长脖子观望的申小甲道,“我知道,但他杀不了我!” “他能不能杀了你并不重要,我只要让天下人都相信是他杀了你便可……”朱怀仁一挥龙纹银枪,狠力踢了一下青马肚子,遽然再次发起进攻。 李若淳斜提软剑,满面寒霜道,“想杀我,不管是谁,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便在两人将要再次拼杀在一起时,街道某处只有两人才能察觉的阴影角落里,突兀地出现一道黑影。 铁甲,鬼面。 第一百九十九章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有的人,即便只是站在那里便能给你足够的压迫感。 当那道鬼影出现在黑暗角落里的时候,不论是握枪纵马疾冲的朱怀仁,还是挺剑直立蓄势反击的李若淳心中都生出警兆,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残酷气息。 一种从尸山血海而来的血腥气息。 有句话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还有个道理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朱怀仁不想做徒劳无功的螳螂,李若淳也不想当白忙活一场的鹬。 二人对视一眼,然后仍旧拼杀在一起,只是各自收回了五成内力。 又一次错身而过,但这次枪尖和剑尖都没有滴下血珠。 两人皆是面如含霜地盯着对方,却又很有默契地将余光聚在同一处,沉默不语,似乎在等待对方发起攻击,又像是在等待对方撤退离去。 申小甲盯着气氛变得诡异的街道,讷讷道,“怎么不打了他们再不打,一会儿绿袍儿就要装不住了。” “你确定绿袍儿是装晕”站在旁边的陌春风变戏法般从怀中摸出一把瓜子,磕了两颗,眨眨眼睛道,“我刚才可看见他吐血了。” “这你就不懂了吧,绿袍儿的体质有些特殊,只要没有被一巴掌直接拍死,受的伤越重,就会变得越强……”申小甲悄摸摸地运起拈花手,从陌春风手中顺走一把瓜子,一本正经道,“所以即便吐血了,也不会晕睡这么久。” “原来是给他半路杀出来的大将军老爹一个发飙的借口啊,”陌春风白了申小甲一眼,瘪了瘪嘴道,“装晕又没时限,他一直躺在那里就可以了,有什么装不住的……” 申小甲指了指距离晏齐几步之外地面上的一条蜈蚣,轻叹道,“你忘了……他怕虫子啊,尤其是这种长得难看的虫子。” “那的确是撑不了太久……”陌春风恍然道,“不过,应该很快也无需再装了!” 申小甲疑惑道,“为何” 道痴扶着刚刚醒来的闻人不语凑了过来,忽然插话道,“那里出现了一些大将军和冀王都没有料到的变故,他们二人身上的战意正快速收敛起来,这场战斗很快就要落幕了。” 申小甲追问道,“什么样的变故” 闻人不语有气无力道,“你带着我们逃这么远,看得清个鬼!不管是什么样的变故,都不是我们能插手的……”指了指天边的落日,补充一句,“而且真的要落暮了,什么故事都该有个结尾,白马关的战事也不例外。” 申小甲尴尬地笑了笑,“这不是为了给他们腾地方放手一搏嘛……”砸吧一下嘴巴,盯着脚下的地面道,“既然他们不想打了,那咱哥几个就给他们一个台阶下吧,这么干站着不像话啊……唐军受到的教训也足够了,死太多人也不好,那不是间接成全难了的心愿了吗……” 道痴歪着脑袋道,“你欲如何先说好,我是真的被榨干了,一点剩余都没有,别想着让我再陪你去不要命地装逼。” 闻人不语面色苍白地咳嗽两声,虚弱地吐出两个字,“同上。” 陌春风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懒洋洋道,“我现在不想打架,有点累……而且,那冀王小娘子没有杀死我老姐,让我有点郁闷,心情不是很好。” 申小甲垂头叹息一声,提着火刀缓步走向街道右侧某个地面凹陷处,满脸遗憾道,“本想给你们一个扬名天下的机会,没想到得来的却是疏远……那便只好我一人独享美誉了,做一个万人敬仰的大水货吧!” 清了清嗓子,申小甲在陌春风三人愕然的目光中举起火刀,深吸一口气,双眸之中精光一闪,紧握火刀,怒劈而下,斩出一刀绚丽的月光,扭头对街道上的所有人高喊道,“乡亲们,该跑路了哦!火神的灭世神火圣水降至,一切罪恶都将灰飞湮灭!” 话音落下的同一时刻,那一刀月光也落在了地面凹陷处,炸开一个黝黑的暗洞。 而后一阵轰隆巨响从暗洞中传出。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地聚焦在那个暗洞上。 便也在这时,原本正在厮杀的季步、钟厘末、史元典三人也都各自逼退对手,在镇北军幽狼铁骑和白马军的帮助下,季步和钟厘末按照事先计划带着百姓快速撤离。 十息之后,一朵水花从暗洞里喷出。 申小甲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一面急急后退,一面右手摸向腰间某处,神不知鬼不觉摘下一个十分小巧的竹管,将竹管内的液体倒在自己鞋面上。 不消片刻,一点黄白火苗在鞋面上蹿起时,申小甲立刻脱下鞋子,扔向呆愣的唐军士兵,故作惊慌道,“哇擦!险些引火烧身……好厉害的圣水,好滚烫的小火苗,吓死小爷了!” 表情浮夸,台词苍白。 但一时间所有靠近那个暗洞的人都慌乱起来,仓皇地四散而逃。 那些黢黑凄惨的例子近在眼前,任谁再看到黄白火苗都会顿然失色。 尤其是一想到这街道下汹涌奔腾的尽皆是那种要命的圣水,那种会燃起永不熄灭火焰的圣水……哪个不惊恐,谁人不胆颤! 暗洞里透出的奔涌声势愈是浩大,唐军溃逃的速度愈发迅猛! 即便是李天莽的喝斥也无法令其稍微停滞片刻,即便是李若淳那威严且具有恫吓意味的眼神也无法阻缓其脚步! 贪生怕死是人的本能,一如树倒猢狲散的本能。 李天莽三人面面相觑,狐疑地盯着申小甲,慢慢退回李若淳身侧。 朱怀仁也有些摸不准,虽然猜测可能是虚张声势之计,却也不敢真的下令幽狼铁骑强留唐国敌军,因为既然要强留对方,必然自己也要留下。 而且最为关键的是这条街道上还有别的威胁,贸然妄动很可能变得被动。 他堂堂镇北大将军向来不喜欢被动! 同样不喜欢被动的还有被李天莽三人守卫着的李若淳。 双方陷入非常和谐,又非常针锋相对的僵持之中。 立在阴暗角落里的鬼面人瞧了一眼夕阳下奔跑的那个红衫少年,又扫了一眼警惕地瞄着自己的李若淳和朱怀仁,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句,“这事儿,挺没意思的。” 说罢,鬼面人悠悠转身,便在这极短的转身瞬间,漆黑的鬼影随风飘散,就像是原本就不存在一般。 申小甲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身后跟着努力扮演惊慌逃跑的陌春风三人,对朱怀仁眨了眨眼睛,踹了一脚躺在地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晏齐,故作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们……还傻愣着干什么,快跑啊!马上洪水猛兽就要压过来了,千万别大意……被淹死的都是善游者!而且,很可能淹死之前会先被烧死!” 晏齐立马从地上弹了起来,二话不说,闷着头,龇牙咧嘴地狂奔起来,一溜烟便跑得无影无踪。 朱怀仁眼角抽搐几下,干笑两声,表情异常尴尬道,“到底是我的孩子,逃跑都比其他人……跑得更快一些!” 李若淳轻哼一声,眼神冰冷地看向申小甲道,“你当真准备了如此浩荡的祸水” “不是我……”申小甲眨了几下眼睛,煞有介事地胡诌道,“我是个爱好和平的好人,怎么可能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是难了大师!对,一定是他,绝对是他,我亲眼看见他准备了整整一个莲湖的祸水,想要毁灭整座白马关!太凶残了!” 李天莽冷笑道,“我如果没有出现幻觉的话,好像是你刚才劈开那个暗洞的。” 申小甲轻咳一声道,“是我劈开的,总要有个缺口发泄啊,堵不如疏……我是为了避免出现更大的灾祸!” 李昭烈忽然道,“我不相信难了能制造出如此浩荡的祸水……” “我相信!因为他是和我一样感情用事的绝世高手……”李若淳却突地出声打断李昭烈的话,随即转身离去,背对着申小甲几人,面色阴沉道,“白马关这一战,本王认栽了……申小甲,咱们京都再见!” “你也要去京都你也敢去京都”申小甲微微一愣,目光钉在李若淳几人离去的背影上,满脸疑惑道。 闻人不语耸了耸鼻子道,“女帝要去京都和圣上谈判,她自然也会在京都……与这里的明枪明刀相比,京都才是真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啊,云波诡谲,风云变幻,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关我屁事!”申小甲撅了撅嘴道,“我只是去接我两个朋友回家而已,顺道旅游一番……”侧脸看向朱怀仁,嬉笑道,“大将军,你就这么放虎归山多少有些不好看吧要不带着幽狼铁骑再去乘胜追击一番” 朱怀仁抚了抚胡须道,“穷寇莫追。” 申小甲嘴撅得更高了一些,淡定地盯着浑浊的湖水从暗洞里喷薄而出,轻声道,“这不是一个好理由。” 朱怀仁低头瞧着那些湖水漫过幽狼铁骑的马蹄,呵呵笑道,“因为祸水汹涌,镇北军得救助城内百姓!” 申小甲一屁股坐在路边,双手在快要漫过自己膝盖的浑水里搓洗几下,偏着脖子道,“这理由骗天下人可以,骗你那位亲戚皇帝不行!” “那你以为我应该怎么说” “你问出这话,便是打算老实说了……你确定故意给大庆留下一个敌人,对你是件好事” 朱怀仁沉沉一叹,望了一眼绿袍儿逃跑的方向,又望了一眼天边的残阳,表情落寞道,“我已经老了,而且我不想当战神,所以必须要犯点小错误,白马关这个错误不大不小刚刚好,白马关这次的功绩也是不大不小刚刚好……至于唐国嘛,老一辈不能把事情都做完了,需得给后来者留点成长路上的磨刀石,李唐刚好合适。” 申小甲那双在浑水里荡来荡去的脏手忽地停了下来,在不是很干净的红衫上擦了擦,对着朱怀仁恭恭敬敬抱拳行礼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绿袍儿有伯父您这样的父亲幸甚之至!” “那是必须的!”朱怀仁哈哈一笑,扔下一队千人左右的幽狼铁骑,而后带着剩余的将士开始撤向北城门镇北军大营,悠然道,“我知道你想让绿袍儿去干什么……这些人都是我幽狼铁骑的老兄弟,绝对信得过!白马关所有的功劳我都要了,白马关所有的过失我也都背了……不管你们服不服气,都这样定了!骠骑大将军,武安将军……本本分分打扫战场吧!” 史元典对着如潮水般退去的幽狼铁骑躬身抱拳道,“谢过大将军!” 待到朱怀仁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申小甲伸了一个懒腰,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懒懒道,“可以出来了!” 第二百章 山外青山,沧海横流时 浑浊的湖水骤然向上翻涌,黑鳞蛟蛇的脑袋从水下探了出来,嘴巴一张,将先前狂奔而逃的晏齐吐了出来,而后十分乖巧地蹭了蹭申小甲的手臂,似是在恳求表扬一般。 申小甲轻轻地摸了摸黑鳞蛟蛇的脑袋,从怀中取出最后一块烤肉,抛进黑鳞蛟蛇的口中,有些不舍道,“干得漂亮!这是最后一块烤肉了,吃了它,咱俩的缘分就尽了……” “你以后不管是和小白留在青山,还是去往其他地方,只要记住一条便可,不要无故伤人,否则若是被我知道了,到时候哪怕相隔千万里,我也会找到你,然后捏爆你的小胆子!明白了吗” 黑鳞蛟蛇像是听明白了申小甲的话,又像是没懂话中含义,先是点了点头,却又迅速地摇了摇头,两只泛着青光的大眼睛眨呀眨,怎么也不舍得咽下口中那块烤肉。 申小甲鼻头有些发酸地拍了一下黑鳞蛟蛇的脑袋,怒声道,“别装深情了,快滚吧……动物有动物的世界,人类有人类的生活,互不打扰便是最好的相处方式!” 黑鳞蛟蛇眼底泛起些许水雾,又一次轻轻地用脑袋蹭了蹭申小甲的手臂,随即扭转身躯,猛地扎进浑浊的水中,钻进地下,朝着青山远遁而去。 良久之后,申小甲吸了吸鼻子,对着青山的方向挥了挥手道,“要幸福啊!” “它从地下走的,看不见你的深情……”晏齐一边用浑水擦洗着脸颊,一边嘟着嘴道,“这大长虫不仅喂不熟,还有口臭!非常臭,要是桃娘在这里,肯定都不愿意再和我亲近了!” “自己拉不出屎还怪没地心引力了……就算你没进小黑的嘴,桃娘也不愿意和你亲近,”申小甲回转身子,没好气道,“你也不对着这湖水照照,就你这副烂德行,哪个姑娘愿意跟你亲近,又不洗澡,又不洗脚,这身衣服鞋袜自打买了之后就不曾脱下!” “你懂个屁,大侠都是这样!”晏齐梗着脖子,反驳道,“你看看春风,他那身衣衫穿了十年都没有换过……” “欸,我跟你可不一样啊!” 陌春风下巴一扬,傲然道,“我干净……而且,我其实每天都换衣服,”左手指着右手袖边的花纹,又补充解释了一句,“看见没有,今天这件衣衫袖边花纹是霜白色,昨天我穿的那件是雪白色,前天那件则是陶瓷白……色号不同!” 晏齐表情怪异地咧咧嘴道,“整得跟女人买胭脂一样,除了你和卖给你这些衣服的人,谁他娘知道哪个白是什么白……”见陌春风面色不喜,立刻转移话题,“其实,我这风格是和老曲学的,他管这个叫男人味,你们这些还不是男人的小娃娃当然不懂!不跟你们胡扯了,我要去做一个男人应该去做的事情了!” “大熊!”晏齐高喊一声,纵身一跃,刚巧落在狂奔而来的白罴背上,对着那一千幽狼铁骑招了招手道,“兄弟们,陪我一起给你们的少夫人扎场子去,完事以后,办酒宴好吃好喝,再一人给你们一个大红包!” 一阵清冷的微风卷过,并没有任何回应。所有幽狼铁骑仍旧冷着脸端坐在马背上,不为所动。 晏齐面色微窘,轻咳一声,重重地拍了一下白罴脑袋,急急蹿向城外,只在风中留下一句,“小甲,你且安心在京都逍遥快活吧……你媳妇儿我会帮忙照顾的!” 熊猫滚滚,幽狼铁骑亦是旌旗滚滚地追随。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聚也匆匆,散也匆匆。 这便是江湖,大人物讲家国,小人物论情仇的江湖。 申小甲目送绿袍儿离去,期待着下一次相逢,直到最后一匹幽狼铁骑消失在视线里才悠然转身,拍拍陌春风的肩膀道,“瞧瞧,这才就是兄弟,不管他是老板娘的儿子,还是大将军的儿子,对待咱们都是一样的。知道我最记挂什么,临走之前还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仗义啊……” 陌春风面色怪异地看了一眼申小甲,意味深长道,“你觉得他说的是体贴话就好。” 闻人不语和道痴努力地憋着笑,却还是发出了扑哧扑哧的怪声。 申小甲顿时一愣,面色变得难看无比,闷闷地对史元典拱拱手道,“那什么……三舅史将军,此间已经落幕,我也该离开白马关前往京都了,咱们有缘再会吧!” 史元典皱眉道,“小甲兄弟,三舅我心中有个小小的疑问,还请你解答一下……你如此着急前往京都所为何事啊” “救人!”申小甲言简意赅地讲了一下月城的事情,轻叹道,“所以这打扫战场的苦劳只能全数由三舅你吞下了,本血衣侯实在爱莫能助啊!” 史元典知道申小甲之所以说出血衣侯三个字,而不自称武安将军的含义,有些惋惜地叹了一口气道,“你在这带兵打仗上其实是有天赋的,或许我真可以成为你的三舅。” 申小甲一拳砸在史元典的胸甲上,哈哈笑道,“我便是不穿铠甲,你依然可以是我的三舅……既是亲戚,就不要为难后辈子侄了,咱们后会无期吧!” “你会被天下人取笑的,史上掌兵时间最短的将军……” “有些事,不在乎时间长短,只在乎过程的精彩即可。” “你要救人,做将军更方便一些。” “能带兵进京都救人” “不能,每个将军都有自己需要守卫的城池,无调令不得进京。” “那做这个将军方便在哪里” “你可以让京都里的人把你要救的人送过来,何需自己亲自前去,这不是更方便吗” “不方便,我害怕他们走不到我跟前,我甚至担心他们走不出京都的城门。” “原来如此……”史元典深深地看了申小甲一眼,语重心长道,“你比我聪明,想的也比我多一些,但你也要警惕你的这份聪明,很多时候如果想多了,结果会更糟!三舅我没什么别的东西送给你,临行前送给你一句话吧……” 申小甲恭恭敬敬地抱拳道,“洗耳恭听!” 史元典身子前倾,趴在申小甲耳边轻语一句,而后重新站直身子,正色道,“有此一言,或可在关键时刻救你一命,但也就只有一命的机会。” 申小甲狐疑地看了史元典一眼,心中有一丝丝震惊,还有一丝丝感动,躬身作揖行礼道,“多谢三舅疼爱!望请珍重!” 说罢,申小甲便对陌春风使了一个眼色,干脆利落地踏着水浪走向东城门。 陌春风紧随其后,道痴和闻人不语则是犹豫了几息之后,也慢慢地跟了过去。 史元典看着那衫红衣,忽地单膝跪地,右手握拳放于左胸,大喝一声,“武安!” 所有还留在街道四周的白马关士兵亦是整齐地单膝跪地,躬身低头喝道,“武安!” 呐喊声层层漾开,就像街道水面上的涟漪一般,远远地荡向那袭红衫。 申小甲停下脚步,回头对着那些白马银枪灿烂一笑,随后望着天边只剩下一角的落日,瘪着嘴道,“这样的场面真是让人感动,只是这会儿或许应该说晚安才更合适一些……”想了想,又背对着史元典喊了几句,“三舅,我还给你留了一个小礼物,是面镜子,回头你把它挂在城头上,就说那是火神的宝贝,能映照出人心善恶,保证白马关永远都民风淳朴!” 史元典洒然一笑,盯着申小甲那变得越来越小的背影,正要感谢两句,却忽然僵在原地,因为申小甲话音落下的同一时刻,那面被晏齐放在某个坑洞上的铜镜,非常凑巧地被从洞中喷涌而出的湖水冲上天空,而后又非常凑巧地盖向他的脑袋…… 刚刚走到东城门的申小甲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嘀咕一声,“感觉哪个王八蛋刚刚在骂我……”扭头看向身后的闻人不语和道痴,好奇道,“你俩还跟着我干嘛我没那么多盘缠,大家也都不顺路,各自散了吧。” “谁说我是跟着你的……”闻人不语撇撇嘴道,“我也要回京都复命,从这边走更近一点而已。” 申小甲眨了眨眼睛道,“那个缩头乌龟皇帝回京都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闻人不语瞧见不远处城门洞口的老叫花,登时面色一白,低声道,“圣上出了城便起驾回京……申小甲,我麻烦你说话注意点,别想什么就说什么,当心祸从口出!” 申小甲浑不在意道,“怕什么,我又没当着他的面说,他也没顺风耳……难不成你会打小报告” 闻人不语昂首扩胸道,“君子坦荡荡!” “那不就没事了……”申小甲又侧脸看向道痴,眨眨眼睛道,“你也要回京都复命” “我又没拿别人的俸禄,何需复命”道痴嗤笑道,“我只是去京都还剑而已。” 陌春风忽然插话道,“你这把剑可不是从京都送过来的,还错地方了吧。” 道痴淡淡道,“是从藏剑山庄飞跃而来,但剑的主人八月十五会在京都。” “决战京都之巅”申小甲双眼放光道,“剑圣秦南和大内第一剑客凌零夭三年之约是在今年” 闻人不语摇了摇头,抢先答道,“其实原本的时间是六年前,但凌零夭因为有一些间谍任务在身出去晃荡了,三年又三年,直到前些日子才回到京都,所以三年之约的决战便是在今年。” 申小甲怔了一下,面色古怪道,“做卧底的,通常都是三年又三年。” 便在这时,一只花背大蟾蜍从东城门城头上跳了下来,坐在蟾蜍背上的花绯笑嘻嘻道,“瓜娃子,我也要跟你一起去京都凑热闹!” 还未等申小甲拒绝,只听后方街道传来一串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季步和钟厘末一前一后飞驰而来,勒马急停,很自然地一左一右护卫在申小甲身后。 申小甲看着钟厘末,轻笑道,“钟将军,你不必这么着急归还血炼红甲,反正我现在也不急着用……” 钟厘末缓缓地摇了两下脑袋道,“我先前并未与曼儿相聚,所以暂时不能还甲。” “那你现在就可以去了啊,趁着唐军此时溃败而逃,此乃千载难逢的良机!” “不必了,曼儿已托人给我带来信件,我们团圆的地点不在这里……” “别告诉我也是京都啊。” “武安将军果真智慧无双,确是京都,八月十五团圆夜!” 申小甲立时无语,目光从身旁众人脸上扫过,又瞥了一眼不远处满脸猥琐笑意的老叫花,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脸色变得比吃了死苍蝇还要难看,痛呼道,“这一路得花多少盘缠啊!杀了我算了!” 众人轰然大笑,然后说说笑笑地推攘着申小甲走出白马关,于橘红的暮色中远离青山…… 绵绵青山之中,一个身穿蓝衣的小沙弥从某条溪流之中缓步走出,用力地拧了拧湿哒哒的衣角,正要继续向前,却又不得不停了下来,面色清冷地盯着前方立在青树下的鬼面人,寒声道,“你想捡我的便宜” 鬼面人身形频闪,一息之间便来至蓝衣小沙弥身前,看似缓慢,实则迅猛地抬起右掌,狞笑道,“那小子到底还是太年轻,难了难了……当然穿蓝衣服才是难了,而那个死在地洞里的正是冬天里那把火故事里的少年……一气三藏,现在又三息归一,如此圆满的真气,本王也很想要啊!” 蓝衣难了念诵一句佛号,右掌一旋,极速拍出,满脸慈悲地笑道,“人活一世,很多时候我们都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两掌相接,无尽凶猛的劲气陡然四散! 震落片片青叶。 片片青叶落入溪流之中,顺流而下,归入青山之外涌动的苍海。 苍海边上,孤零零地立着一间木屋。 房门处摆着一方桌案。 一名身穿官服的老者坐在桌案前,望着门外陡然竖起的遮天海浪,泰然自若地提笔在素白纸张上写下九个字,“山外青山,沧海横流时。” 老者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屋内金山旁清点的棋痴,微微笑道,“小堰,这一局,你又输给为师了呢……” 第二百零一章 大鸣湖上,一艘小白船 沧海横流去,化为万千江河,宛如流淌在人身体上的无数毛细血管。 有的流向村庄,有的灌进田野,有的穿梭于山林之间,还有的团聚成湖泊。 京都城郊的大鸣湖畔,一艘白色木船缓缓靠岸。 皮肤黝黑的船家握着缆绳,脚步轻快地跳到岸上,将缆绳栓在码头的木桩上,挺直腰板站在船头旁,轻咳一声,吆喝道,“大鸣湖到咯,诸位爷请下船吧!” 船厢门板豁然而开。 申小甲快步跨出,面色发绿地跳上岸边,急急地走到一棵青树下,扶着树干,一张嘴,一弯腰,哇哇地呕吐起来。 船家眼底闪过一丝鄙夷的神色,却又很快地恢复为热情亲切的模样,守在申小甲身旁,呵呵笑道,“申公子是第一次坐船吧这一回生,二回熟,吐着吐着就习惯了……” 一阵清风拂过。 陌春风从船上飘然而下,一展白衫后摆,斜眼看向申小甲道,“你不是说你以前在老家坐过船吗怎么还能吐成这样” 申小甲用袖子擦了擦嘴,有气无力道,“我老家的船可比这小白船平稳多了……而且,我以前坐船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时辰,很快就能上岸……长途确实是第一次,尤其还是要从瀑布上飞过去的长途……太刺激!” “那个也算瀑布”道痴跃下木窗,懒懒地打了一个呵欠道,“拢共就两丈高,就是个小石坎……我曾去过一个长满黄果树的地方,那里倒是有一帘真正的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 “其实并没有三千尺,”闻人不语也从船上走了下来,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道,“我和小圣贤庄的师兄弟们一起测量过,楚门天瀑的实际长度是一千六百五十八尺。” 一串叮铃声响起,花绯一脸新奇地从船厢里探出脑袋,而后快速跃下船头,蹦蹦跳跳地来到闻人不语旁边,扑闪两下大眼睛道,“那也很高了,一定非常壮观……楚门好耍不在哪个塔塔” “楚门不是什么塔里,”季步抱着膀子走下船,大有深意地看了闻人不语一眼,不紧不慢道,“那地方是在墓里……楚国十二墓,每一道墓门各有特点,楚门天瀑乃是第七墓的墓门……小圣贤庄竟然也打起了楚墓的主意,有趣有趣!” 钟厘末紧随而出,目光却依旧停留在船厢处,表情复杂道,“这一路确实有趣啊。” 老叫花在几名乞丐的搀扶下,终于重新脚踏实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面色难看道,“有趣什么……船行得太快了,好几条大鱼从咱眼前游过去都没捞着,太亏了!” 钟厘末低着头,闷闷道,“每条鱼都有自己的命运,万事不能强求。” 申小甲缓过劲来,望了一眼远处耸立天边的那座雄城,振作精神道,“那些都是小事,只要咱们顺利到达京都就好……那里一定每天都有很多大事发生,绝对比咱这一路顺流而下的故事精彩!” 一时间,众人尽皆都望向天边那座大庆最为雄伟的城池,表情各异。 只有一个人没有遥望京都,而是挤出一张笑脸,对着申小甲伸出了右手。 “承蒙惠顾……每人一两银子,您这总共十五人,四舍五入……总计二十两,要现银,不要银票!” 申小甲盯着船家那张黑黑的笑脸,瞪大眼睛道,“你长得黑也就算了,心肠还这么黑!上船之前,你明明说的是一人五十文,现在这是落地起价啊!落地起价已经很过分了,你居然还四舍五入……胆敢狮子大开口索要二十两,你怎么不去抢” 船家突然从后腰处摸出一把短刀架在申小甲的脖子上,嘿嘿笑道,“你说对了……我就是在抢!” 申小甲冷笑一声,面色镇定道,“你一个人还想抢我们十五个人,怎么学的算术如今这世道,没有一百来号人马,也敢出来打劫,我看你是活腻了吧!” “欸嘿!又让你说对了!这里确实有老子的一百八十八位好兄弟!”船家吹了一声口哨,咧嘴道,“老子之所以不在上船之前收钱,就是不怕你们赖账跑掉!伙计们,都出来露露脸,让这些外地来的乡巴佬感受一下咱们京都爷们儿的雄风!” 话音一落,湖岸四周的草丛传出一阵细细簌簌的声响,一百八十八名胸毛凛凛,须髯粗糙的汉子掀开草皮,举着刀斧围了上来。 申小甲扫视一圈,嗤笑道,“你以为就凭这些连三脚猫功夫都没有的莽夫便能抢劫小爷实话告诉你,咱哥几个可都是江湖榜单上的顶尖高手!你呀你,出门没看黄历,这次踢到铁板啦!小爷教你一个乖,下次摸不准对方实力之前,先别跳,弄点蒙汗药什么的,把对方的战力削减了再说。” “哟呵!”黑脸船家惊奇道,“你咋这么聪明!先前在船上给你们端海鲜粥的时候,我还真的在里面加了点佐料……对了,这佐料不便宜,船钱得再加一点……松筋软骨粥,一百八十文一碗,一一得一,你们就再加一百两银子好了,这回可以用银票支付。” “你还真的不会算术,一百两张口就来!”申小甲瞟了一眼脚步忽然变得虚浮的道痴和闻人不语,鼻孔朝天道,“区区松筋软骨散……” “你快闭嘴吧!”花绯瞪了申小甲一眼,面色难看道,“一张臭嘴跟开了光似的,说啥子来啥子,庙里的菩萨都没有你这般有求必应!” 申小甲讪讪一笑,面色尴尬地闭上了嘴巴。 黑脸船家色眯眯地上下打量花绯一番,竖起两根手指道,“给你们两个选择……要么,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要么,我从你们的尸体上取走所有值钱的东西。” 陌春风从腰间摘下黄铜唢呐,歪着脑袋看向黑脸船家,冷冷道,“能打个商量吗” 黑脸船家忽地心中生出一种警兆,干咳一声,将短刀紧紧地贴着申小甲的脖子,鼻孔朝天道,“商量什么别胡来啊,谁敢乱动,我就切开这家伙的脖子,溅你们一身血!” 陌春风瞟了一眼申小甲的脖颈血管,又看了一眼申小甲先前呕吐处,将唢呐重新悬在腰间,身形一闪,却不是向黑脸船家或者那些莽汉子发起进攻,而是飘出包围圈,不咸不淡道,“算了,我也懒得和你这种下三滥商量……你要切他的脖子跟我毫无关系,想切就切,再见!” 闻人不语也强提一口气,压下浑身的瘫软之意,脚步一错,亦是从那些莽汉的包围圈稀疏处疾行而去,淡淡道,“我是个读书人,身上也没银钱,留下实属多余,告辞!” 道痴运起龟息诀,身形无声无息地从原地消失,只留下一句简短有力的话语,“俺也没钱!” 老叫花带着几名乞丐缩着脖子从黑脸船家眼前路过,一脸赔笑道,“我就不用说了吧,诸位英雄要是能从小老儿身上搜出一个铜板,都算是神迹!” 黑脸船家不耐烦地挥挥手,用短刀拍了拍申小甲的脸,表情玩味道,“你看看,有句老话叫……得道者多什么,失败者少什么来着……你啊,平常唧唧歪歪个不停,尾巴都翘上天了,遇到事情一个朋友都不愿帮你,赶紧反思吧!” “那句话叫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申小甲对抽出双戟的季步微微摇了摇头,从怀里摸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在黑脸船家眼前晃了晃,呵呵笑道,“也有句话叫多个朋友,多条路子……朋友,我身上也就这二百两银票了,你尽管拿去与诸位英雄喝酒吃肉,权当小弟答谢这一路的照顾……” 黑脸船家一把扯走申小甲手中的银票,瘪着嘴道,“真就只有这二百两” “千真万确……”申小甲的脸色在那二百两银票离开自己指尖后变得更绿了几分,强压怒火,挤出一张笑脸,低声道,“大家都退一步,二百两交个朋友已经很贵了。若是还要得寸进尺,结局会非常不美妙。我那几位朋友刚才的身法你也看见了,你真以为他们是不讲义气的人吗” 黑脸船家皱了皱眉,思忖片刻,缓缓收起短刀,将银票揣进怀中,脸上恢复先前热情亲切的笑容,拍了拍申小甲的肩膀道,“不错不错,够大气,像是个做大事的人……那便祝小兄弟你在京都一帆风顺,前程似锦!” 申小甲摸了摸脖子,活动几下肩颈,对花绯、季步、钟厘末三人使了一个眼色,一边快步离开湖岸,一边拱手笑道,“多谢祝福……大家都挺忙的,不必相送!” 花绯见黑脸船家以及那些莽汉子并未追来,扭头看向申小甲,轻声道,“瓜娃子,其实你不必怕他们……那啥子松筋软骨散对我没用,随便洒点小虫子,就能把他们打发了!二百两,实在浪费!” 申小甲直到彻底离开黑脸船家的视线才收起嘴角的笑意,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面色铁青道,“我不是怕他们,那松筋软骨散对我也没用,都被我吐出去了……给他们银钱,只是不想多惹是非,强龙不压地头蛇……尤其他们这些地头蛇背后还有主人。” 钟厘末想起那些莽汉子手里的刀斧,顿时反应过来,点了点头道,“确实忍一忍最好了……京都的水很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得罪那些人背后的东家,不是很明智的决定。” 季步砸吧一下嘴巴,疑惑道,“这些人很有来头” “那些刀斧都是制式兵刃,”申小甲目光幽幽道,“且黑脸船家手里那把短刀上还刻着一个很有名气的字。” 花绯急忙追问道,“什么字” 闻人不语忽地从一棵树背后走了出来,与申小甲几人汇合在一起,抢先答道,“魏字,大庆左丞相魏长更的魏字。” 道痴也不知从何处凑了过来,接话道,“但这些人不是左丞相的手下,是他那个纨绔儿子的走狗。” “纨绔”申小甲回头瞥了一眼大鸣湖方向,,嘴角微微上扬道,“我就喜欢和纨绔做朋友!我以前就有个朋友就是月城第一纨绔,不幸的是,被我一刀砍死了……” 恰巧在申小甲望向大鸣湖这一刻,重新登上白色木船的黑脸船家也回头望了一眼,啧啧两声,而后便撑着竹竿,划水离去。 白色木船游至大鸣湖中心时,忽地停了下来,无论黑脸船家如何奋力撑杆都不能移动分毫。 一阵轻灵的歌声突兀响起。 “池塘里水满了,雨也停了,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 “天天我等着你,等着你捉泥鳅……” 黑脸船家扫视四周,却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影,抠了抠脑门,俯下身子,趴在船头上,想要探查一下是不是船底卡在什么石头上了,却在脸贴近水面那一刹,骤然变白。 因为便在这一刹那之间,水面下突地闪出一张雪白的女子脸颊。 长长的发丝就像水草一般荡漾。 雪白的脸上挂着天真的笑容,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吞进任何湖水,也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轻灵的歌声诡异地在黑脸船家耳畔再次炸响。 “大哥哥好不好,我们去捉泥鳅!” 扑通! 一声落水响起。 轻灵歌声乍然消散。 白色木船上空无一人! 第二百零二章 野鸡,野猪,以及三条泥鳅 “小牛的哥哥,带着他去捉泥鳅哦……” “大哥哥好不好,我们去捉泥鳅!” 距离京都三十里外,卷起裤管的申小甲一边哼唱着捉泥鳅儿歌,一边在黑乎乎的泥沟里摸索,片刻之后,眉毛一扬,满脸惊喜地抓起一只食指粗细的泥鳅,随手扔进旁边的破烂瓦罐中,瞟了一眼天边渐渐浓厚的夜色,慢吞吞爬上沟埂,抱起装着三条泥鳅的瓦罐,朝着不远处的一间破烂祠堂走去。 归途之中,申小甲不时地望向远处那座雄城,不停地叹息着。 望山跑死马,望京也一样。 当申小甲一行人离开大明湖畔之后,从一开始的兴致盎然,渐而变得沉闷寡言,尽皆在心中怒骂那黑脸船家。 大鸣湖很大,所以湖岸也很长。 若是从最靠近京都的湖岸出发,约莫一个时辰便能到达京都。 这也是申小甲最初的打算,尽量赶在天黑之前进城,方便早做其他打算,也可以舒舒服服地享受一下京都的繁华,至少应该要去最有名的画心阁点几道招牌菜尝尝。 而不是在黑黢黢的泥沟里捉泥鳅。 然则,那黑脸船家是做亏心买卖的,自然不能在太容易被人瞧见的地方,因而靠岸的码头是他让那些莽汉子在大鸣湖东侧半途打造的。 从码头到京都,若是腿着走,至少需要两个时辰。 即便是加快脚程,一行人之中也只有速度最快的陌春风能够在天黑之前赶到城门口。无奈之下,众人只得决定在距离城门三十里外的破烂祠堂将就一晚,等到天亮之后再进城。 申小甲看了一眼十余步之外的破烂祠堂,又看了一眼破烂瓦罐里的三条泥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直到此刻才明白以前老曲说的那句“跑江湖是很苦很累”的真意。 并非矫情,也非夸大其词,是真的很苦,也很累。 大侠也会肚子饿,也要睡觉。 因为上一辈子的经验,他知道风餐露宿很辛苦,却没想到在这个年代,这种辛苦会又放大了好几倍。 若不是这里恰好有一间破烂的祠堂,他都不知道这一夜要如何度过,上辈子他看到那些影视剧里的大侠们生起一堆火,然后再火光中饮酒舞剑,当时觉得很帅很洒脱……可自打月城出来以后,他就深切感受到了生活的艰辛,以及大侠们跑江湖的不容易。 露宿野外,连个帐篷都没有,天为被,地为床……蚊子何其多! 拾捡柴禾,生火烧烤……你得先搞到野味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什么都没有,烤个屁啊! 想要饮酒,是不是得计算着后面的路程,总不能今晚都喝干净了,后面夜里凉起来,连一口暖身子的残余都没有吧。 舞剑倒是不用算计,但肚子饿得咕咕响的情况下,恐怕也没谁有心思舞剑,左右又没观众,何必浪费体力……即便真的闲得发慌,想运动一下,是不是也得考虑考虑天气,万一要是舞到一半下雨了,那模样不仅不帅,还会显得很狼狈。 所以,如果能在野外遇到一间破烂祠堂,能够有片瓦遮挡风雨霜雪,何其幸运! 如此幸运,申小甲便不得不开始思考起来,为什么在距离繁华京都的三十里之外会有这间破烂祠堂…… 在胡思乱想中,右脚已经跨进了破烂祠堂里,申小甲开始收回心神,环视一圈,忽地生出一种走错地方的迷惘,和自己方才所想的画面完全不同。 地面破碎的瓦片和枯草已经被整理清除,四周空洞洞的窗户也被剪裁得四四方方的破布遮盖起来,原本缺胳膊少腿儿的桌案也被修理妥当,上面还摆着一些洗得干干净净的野果子。 祠堂正中央燃着一堆火,透出丝丝暖意。 太干净,干净得有些冷清。 当然,冷清更多是源自于少了一些人气。 申小甲低头盯着自己那双满是黑泥的大脚,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将剩下的左脚也迈进去。 “愣在那里做啥子”花绯瞥了一眼门口的申小甲,将不知道从哪里采摘来的一束小黄花放在桌案上,满脸疲惫地走到火堆旁坐下,撅着嘴道,“捉个泥鳅花了半个时辰,也不知道早点回来帮忙收拾……咋样嘛,捉了几十条啊” 申小甲有些难为情地将破瓦罐藏在身后,缓步走进祠堂,呵呵一笑,岔开话题道,“这些东西都是你一个人收拾的春风他们去哪” “我也很忙……”一阵清风从门口灌了进来,陌春风提着两只野鸡来到火堆旁,抖落肩膀上的几片鸡毛,瞥了一眼申小甲身后的破瓦罐,冷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泥鳅比你厉害。” 花绯闻言立时伸长脖子,朝着申小甲身后瞟了一眼,嘟着小嘴道,“啥子嘛,就三条塞牙缝都不够……我是想过你可能捉不了太多泥鳅,但是真没想到会这么少!” 申小甲面皮有些发烫,索性大大方方地放下瓦罐,笑道,“不怪我,是这里的泥鳅太滑溜了,而且还认生,不怎么配合……三条也不少了,一会我给你们做一道爆炒泥鳅,保证让你们毕生难忘!” 陌春风随手将两只野鸡扔到申小甲的脚下,淡淡道,“你的厨艺确实很好……这么好的厨艺就多展示两手吧!爆炒三条泥鳅也要不了多长时间,顺手再把这两只鸡烤了吧!记住,一只五香的,一只麻辣的!” 申小甲翻了一个白眼道,“五香粉早就用完了,而且这里也没有茱萸啊,怎么做麻辣味的随便烤一下得了,哪那么多讲究……” “欸!什么都可以不讲究,吃进嘴巴里的东西一定要讲究,”老叫花抱着一堆干柴走了进来,盯着那两只长相肥美的野鸡咽了咽口水,抿了抿嘴唇道,“这两只鸡就交给我处理吧,待会儿我给大家做两道富贵鸡,富贵又荣华!” 申小甲瘪了瘪嘴,“什么富贵鸡,说白了就是叫花鸡嘛……”扫了一眼门外,好奇道,“你那七个跟班呢,也去捡柴禾了” 老叫花摇了摇头道,“我让他们去京都的城门前守着,先在那边占个位子,省得明日咱们还要排队……这进京的人可比到白马关城里的旅客还要多,不早点排队的话,说不定轮到咱们都要明日下午了。” 申小甲偷偷看向陌春风,狐疑道,“是这样吗” 陌春风微微地点了点头,摸了摸咕叽咕叽的肚子,随即三两步来到桌案前,懒懒地靠着桌角,拿起一个野果子啃咬起来。 “那是当然,你明早去城门口看看就明白了……”老叫花嘟囔一句,蹲下身子,麻利地开始处理那两只野鸡。 申小甲轻轻地哦了一声,一屁股坐在火堆旁,双手围在火光边上,漫不经心地问道,“闻人兄和道痴兄呢他们也去城门口排队了” “他们走了……”花绯抱着膝盖,轻叹道,“好像那个什么小圣贤庄就在京都城南郊外,闻人不语就直接回去了……道痴说是有个朋友的宅子在西郊,他就去那里蹭吃蹭住了……” “不够义气啊!”申小甲咧嘴道,“自己去享福,留我们在这儿破祠堂里打地铺……尤其是闻人不语,人家道痴是投奔朋友还说得过去,他的家就在这附近,也不邀请我们去做客一番,小气鬼!” “少主错怪闻人先生了,小圣贤庄内只有两种人,”季步扛着一头野猪跨进祠堂,悠然地走到申小甲旁边,轻轻地将野猪放在地上,解释道,“一种是学子,一种是教书的先生,从不接待外人。这是小圣贤庄的规矩,就是当今天子想要去蹭饭也不行。” 钟厘末忽地出现在门口,坐在门槛上,背对着众人,接过话茬道,“这句话太绝对了,因为秦王殿下昔日其实去小圣贤庄蹭过一次饭,虽然结局不是很好看,但饭还是吃进嘴里了的……” 老叫花重重地咳嗽两声道,“嗐,何需蹭别人的饭,咱这儿的伙食更加丰盛……瞧瞧,这壮硕的野猪,这肥美的野鸡……还有这三条精致的泥鳅,足够咱们美餐一顿了!” 申小甲突地一只手搭在老叫花的肩膀上,双眼微眯道,“老叫花,人家说昔日的秦王殿下,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啊……露馅了吧,我早就觉得你不是一般人了!” 老叫花顿时一惊,硬生生挤出笑脸道,“我哪有紧张……我也没装什么,何来露馅一说。” 坐在门槛上的钟厘末亦是身子一僵,惊奇地扭头看了一眼申小甲,又快速地回过头来,低垂着脑袋,让人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你看看,说话都结巴,还说不紧张我之所以断定你不是一般人,可不是信口开河,而是有依据的……”申小甲轻哼一声,直视着老叫花的眼睛,伸出右手,比出一个七的手势,大有深意道,“你有七个跟班,而且那七个跟班很不一般!” 老叫花瞳孔一缩,口干舌燥道,“老叫花身边跟着几个小叫花,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嘛……他们几个也就是会点粗浅的武艺,真的很一般。” “别编了,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申小甲对着老叫花扬了扬眉毛,眨了眨眼睛,腼腆地笑道,“大大方方地承认嘛,我又不会说出去,更不会贪图你什么……” 老叫花盯着申小甲那冒着绿光的眼睛,不由地身子一颤,屁股朝旁边挪了挪,一脸警惕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就是一个叫花子而已……” “你可不是普通的叫花子!”申小甲伸出食指左右摇摆两下,耸耸鼻子道,“你是天下最厉害的叫花子,那七个跟班已经暴露了你的名字,因为你的名字里也有个七……我说的对吧,洪七公” 第二百零三章 一场改变大庆发展路线的谈话 “洪七公”老叫花立时呆愣原地,就连额头上的冷汗都凝住了,不知是该滴落下来,还是继续挂在额头上。 申小甲耸着肩膀笑了笑,一脸得意道,“被我识破了是不是很意外虽然你各方面演的都很好,但还是被我这双雪亮的眼睛瞧了出来……你就是丐帮帮主,北丐洪七公!” “确实很意外!”老叫花抠了抠鼻子道,“我甚至都不知道北丐洪七公是何许人也……” “又开始装了不是……”申小甲啧啧叹道,“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我从小就听你们的英雄传说,没想到有朝一日能见到活生生的真人,简直太梦幻了!” “我也觉得挺梦幻的,”老叫花侧脸看向旁边的花绯,好奇道,“你听过他说的那些什么神通吗” 花绯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有,我只听过剑圣女帝鬼面人,还有一个怪和尚……”双手捧着脸颊,直勾勾地盯着申小甲道,“不过听上去东邪西毒的故事也很有趣,赶紧给我讲讲!” 申小甲挠挠头道,“你也没听过” “不只是她,”陌春风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季步和钟厘末,淡淡道,“还有我……还有我们都没有听说过什么南帝北丐中神通的传奇故事。” “你们是不是江湖中人啊,”申小甲瘪着嘴道,“居然连这几位的传说都没有听过……南帝,原本是一个皇帝,后来出家当了和尚……” 花绯忽然插话道,“和尚那个难了大师以前竟然是皇帝哪个国家的皇帝啊” “不是难了,”申小甲轻咳一声,解释道,“我说的这个和尚叫一灯大师,人家的绝学是一阳指……难了的武功是大慈大悲普渡掌和无劫指,完全不一样。一灯大师是大理国的皇帝,后来因为情爱纠葛出了家,一生之中救了许多人,是个真正值得尊敬的高僧。” 老叫花清了清嗓子道,“那么这个洪七公又是怎么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呢” “你看看,这就开始自夸起来了!”申小甲对老叫花挤眉弄眼一番,砸吧两下嘴巴道,“不过,洪七公确实也很了不起,乃是丐帮第十八代帮主,绝学是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为人率直,仗义豁达,因为只有九根手指,所以别人又叫他九指神丐!” 老叫花伸出双手,眨了眨眼睛道,“那么,你数数看,我这儿到底有几根手指头……” 申小甲盯着老叫花的十根手指怔了怔,摸着下巴道,“难道你现在还没有走到断指那一步不应该啊,你已经这么大一把年纪了……”忽地响起了什么,一拍脑门,尴尬地揉了揉鼻子,“不好意思,是我记岔年代了,洪七公三百多年前就死了……不对啊,那你们怎么会没听说过他老人家的事迹,那可是个大英雄啊!” “三百多年前”老叫花抚了抚胡须道,“或许有可能是当年大闵文宗皇帝命人重修典籍时,刻意隐去了这些故事。” 申小甲歪着脑袋看向老叫花,皱眉道,“既然你不是洪七公,那你是谁” “我”老叫花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我就是我自己啊,一个逍遥四方的老乞丐而已……” “我好像一直都没有问过你的姓名。” “同时天涯飘零客,姓甚名谁并不重要。” “重要,很重要!”申小甲一只手搭在老叫花的肩膀上,意味深长道,“咱们也算同生共死过,如果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也太说不过去了,而且我早就把自己的姓名告诉了你,为了公平起见,你也该把自己的姓名说出来。” 老叫花低着头一边开始料理两只野鸡,一边轻声地吐出三个字,“我姓朱,单名一个立字,站立的立。” “朱立”申小甲抓了抓额头的发丝道,“这名字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当今大庆的皇帝也叫朱历,”季步冷冷地盯着坐在祠堂门口的钟厘末后背道,“不过是历历在目的历。” 申小甲重重地拍了一下老叫花的肩膀,嘟着嘴道,“老叫花,这我就要说你两句了,你说自己想当乞丐皇帝也就罢了,怎么还起了一个和人家真龙天子如此相像的名字,知不知道这很犯忌讳,一不小心是要被拉去菜市场砍头滴!” “怕什么,就许他们姓朱,我就不能叫朱立了”老叫花故作浑不在意道,“他朱历的老子也是乞丐出身,谁也不比谁高贵!” “英雄所见略同!”申小甲点点头道,“我也觉得人人生而平等……不过,你这话跟我们几个说说也就罢了,千万别再和其他人讲,毕竟人家现在坐在龙椅上,而你只是个乞丐。” “要是和别的人在一起,我也不会说这些话嘛……”老叫花将两只野鸡分别用木棍串起来,架在火堆上烘烤着,从怀里摸出一包海盐,呵呵笑道,“好了,等一会烤得差不多了,再撒点我这珍藏多年的盐巴,那才叫一个美味!” 申小甲看了一眼那两只野鸡,瞟了一眼老叫花手里的那包盐巴,撇撇嘴道,“这就是你说的叫花鸡你这粗糙得跟大米一样的海盐也能叫精盐” “我本来说的就不是叫花鸡啊,”老叫花吸吸鼻子道,“先前我说的是富贵鸡……我这包海盐可是从滨海盐官那边顺来的,本是进贡给皇宫的珍品,你别不识货……” “我不识货”申小甲冷笑两声,将那两只被插在木棍上的野鸡取下来,活动几下脖子道,“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富贵叫花鸡!” 噌地一声抽出火刀,反手握刀,申小甲用刀背轻轻地敲击两只野鸡,瞥了一眼还在津津有味啃咬野果子的陌春风,不紧不慢道,“春风,帮我去外面摘两片荷叶回来,”停顿了一下,将三条泥鳅倒在地上,随手一挥火刀,切成六截,又补充了一句,“顺道再用这个瓦罐装点泥巴,不要太稀,也不要太干。” 陌春风眼神漠然道,“不去,泥巴太脏。” “你要是不去的话,”申小甲转向那头已经被季步开膛破肚了的野猪,细致地将野猪表皮的毛桩刮去,不咸不淡道,“那你今晚就吃那些野果子吧,别的一口都不要妄想,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好事。” 陌春风冷冷道,“那两只野鸡是我带回来的。” “我可以现在就将它们还给你,你自己拿去生嚼!我免费给你烹饪还不领情,不是看不起你,”申小甲满脸不屑道,“这么多年你自己做过几回饭,分得清是生是熟吗” “会做饭的就是有底气……我去!”陌春风愤愤地吐出一句,扔掉手中的野果子,快步来到申小甲身旁,端起地上的破烂瓦罐,而后化作一阵清风飘出祠堂。 “所以说,要想栓住一个男人的心,必须要先拴住他的胃……”申小甲摸出一包细细的井盐,慢慢地涂抹在两只野鸡和那头野猪的身上,得意洋洋道,“就凭你那张好吃嘴,我这辈子都栓死你了!” 老叫花面色怪异地看了申小甲一眼,注意到那包细如尘沙的井盐,惊奇道,“这是什么” 申小甲语气平淡地吐出两个字,“盐巴。” 老叫花用手指蘸了一点喂进嘴里,顿时双眼放光道,“还真是盐巴!居然这么咸!竟然这么细!你哪来的” “我自己提炼的,”申小甲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月城有一口盐井,但是因为那些盐官认为浓度太淡,所以一直废弃着……恰巧我懂得一门可以提炼精盐的法子,便以一两银子的高价买下了那口盐井……” 老叫花脸色泛起异样的潮红,破口大骂道,“蠢货!简直是蛀虫、败家子!竟然一两银子便卖掉一口盐井!难怪每年朝廷财政都是赤字,就是因为这些蛀虫、败家子太多了,应该把这些人统统砍头抄家……” “话不能这么说,”申小甲撅了撅嘴道,“常人确实无法从那口井里捞到什么好处,一直荒废在那里才是浪费,卖给我还能换一两银子,拿去贴补一下家用也好。” 老叫花气得吹胡子瞪眼道,“这是贪污!这是公器私用!” “此言谬矣,”申小甲又取出一包晒干的老姜,切成碎末,放进野鸡和野猪肚子里,剩下的都倒在一片干净的青瓦上,悠悠然道,“你是不知道行情,沿海一带的盐官确实能捞到不少油水,可月城的盐官那叫一个惨啊……每月的俸禄全都扔进那些愚蠢的人造盐田里了,却收不到一丁点成果,还要想办法向上面交差,日子苦得都揭不开锅了!” 老叫花沉声道,“人造盐田很愚蠢大庆很多地方都在进行这项改造,而且成效斐然,很快全天下的百姓就都能吃上平价盐了……” “你听过南橘北枳的故事吗”申小甲一边示意让季步将野猪架在火堆上,一边在红衫上擦了擦油腻腻的双手道,“原本甜蜜蜜的橘子移植到淮河之北,就会变成又酸又苦的枳。” “盐巴又不是橘子。” “所以盐官们最后连个坏果子都拿不出来,只能自己想办法应付上面的任务,盐价飞涨,寻常百姓更加不可能买得起盐巴。” 老叫花思忖片刻,收起脸上的怒容,认真地盯着申小甲,心平气和道,“那你以为应当如何” “因地制宜,”申小甲蹲坐在火堆旁,看着那些飘忽的火苗,眼帘低垂道,“适合养殖蚕丝的江南大力扶持桑农,适合提炼盐巴的滨海鼓励开垦盐田,适合开采矿石的地方全力发展工业制造……各施所长,百花齐放,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国家才可长盛不衰!” 老叫花深深地看了申小甲一眼,赞叹道,“没想到你还有这番见解,不简单呐!” 正当申小甲想要谦虚两句的时候,坐在祠堂门槛上的钟厘末忽地站起身来,紧握双锏,寒声道,“有人来了!” 申小甲不以为意道,“是春风回来了吧,他做什么都很快。” “不是春风兄弟,”季步也抽出了腰间的短戟,护在申小甲身前,双耳微动,低声道,“来的人武功不是很高,但人数不少,好像是在追杀什么人……” 第二百零四章 两副手套,一段秘辛 祠堂外,星光下,众人目光遥望处,一袭素白纱衣踉踉跄跄地朝着破烂祠堂奔来。 十余名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紧随其后,一手握着火把,一手攥着绣春刀,面色冷峻,眼神冰寒。 为首一名锦衣卫脸庞瘦削,发色棕黄,官帽前垂下两绺发丝,官帽后结着一根小辫子,脚步比其余锦衣卫都要轻快许多,眼见祠堂里走出几人,双眼微微一眯,身形一闪,化作一道残影,再次现出身形时,已来到素白纱衣前方,横举绣春刀,厉声道,“别跑了,一切到此为止吧!” 素白纱衣不得不停了下来,在四周锦衣卫手中火把的火光映衬中,露出一张仓皇的少女面容。 少女的眼睛很大,眼神很是温柔,即便是在如此危急惊惶的情景下,也遮盖不住那种柔软的眼波,就像远处宁静的大鸣湖。五官亦是精巧美丽至极,雪白的肌肤,长长的睫毛,宛若从天上坠落人间的仙子一般。 刚刚踏出祠堂门槛的申小甲一怔,目光停留在少女的脸上许久,渐渐才发现这少女的额头有些宽,青丝之中夹杂着几缕白发,嘴唇也稍微有些太薄了,仍然有许多不完美的地方,但整个组合在一起,再配上少女那怯缩温柔的神情,又显得极其合适,让申小甲生出无限爱怜之意。 是那种看见邻家妹妹的爱怜。 少女好奇地看向这个盯着自己的短发少年郎,发现对方的脸面和脑海中那人有几分相似,剑眉星目,英姿勃发,就连额头的刘海都透着与众不同的帅气,不由地多看了几眼,看完之后眼眶竟微微地有些发红,再也挪不开目光。 祠堂外的脏乱土坪上,申小甲的左脚还未从祠堂内挪出,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名少女脸上,而那少女也红着眼看向申小甲,两人就这样互相对望着,时间彷佛在这一刻凝滞。 记忆的一角陡然掀开。 “王兄!” 一声轻灵的低呼从少女口中传出。 一滴清澈的泪水从少女眼角滑落。 无数心酸事,尽在这一声呼唤中。 时光恍如倒流,两人就像回到幼年时在那座满是硝烟战火的皇宫之中一样。 那名小辫子锦衣卫瞄了一眼申小甲,轻咳一声,似是在警告,又似是提醒,举刀劈向少女,冷冷道,“申氏余孽上路吧,别怪我……下辈子记得投个好胎!” 少女立时惊醒,一甩纯白云袖,右手化掌,宛若飞舞的蝴蝶般歇落在绣春刀的刀背上,死死地捏握着刀身,使之悬停半空。 直到此刻,申小甲才注意到少女纤细的双手还戴着一副手套,和少女肌肤一样雪白的蚕丝手套,和自己怀中那副一模一样的手套。 天蚕丝世间罕有,近百年只有一人侥幸从极南之地的丛林中得到过。 那人是个女子,一个曾让无数江湖英豪拜倒黄花裙下的奇女子。 后来那女子嫁给了史上最刚烈,也最辛酸的皇帝,被册封为了淑妃,从此深居后宫,再未踏入江湖。 有传闻说,那珍贵的天蚕丝被淑妃做成了亵衣,也有传闻说,那价值连城的天蚕丝被神宗命人织成了一面大闵战旗。 其实这些传闻都是谣传,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知道,作为嫁妆之一的天蚕丝被淑妃织成了两双手套,一双送给了神宗与某位大庆皇族的女儿,一双留给了自己的孩子。 山河倾覆之后,神宗意志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期间也犯过一些糊涂,比如和某个当时同样心灰意冷的大庆皇族抱团取暖。 却一不小心产生了抱团取暖的副作用,诞下一名女婴。 虽说是意外,但神宗也是负起了父亲的职责,时常带着儿子偷溜进大庆皇宫内,陪那名私生女一起玩耍。 淑妃对此也不计较,尽管不喜大庆皇族,却视那名私生女如己出,自己孩子有的,也会尽量给那名私生女备上一份。 再后来,大庆皇宫发生了惊天血案,那名私生女也在那一夜消失不见,也是从这一夜开始,锦衣卫便在大庆内掀起了一股残杀大闵后裔的血浪。 残杀的对象包括那名让当今圣上颜面尽失的私生女。 申小甲虽然不知道这些内情,但因为脑海中还存留着一些原来这具身体主人的记忆碎片,所以在那声王兄响起时,那双雪白的蚕丝手套亮出时,他便知道了对方是谁,没有一丁点怀疑。 少女瞥了一眼申小甲,轻轻地咬了咬嘴唇,眼底闪过一丝狠色,与小辫子锦衣卫短暂地目光相接片刻,而后突地像是支撑不住,握着绣春刀的右手一滑,刀尖插进了自己的心口。 一朵血花陡然盛开! 申小甲顿时回过神来,对旁边的季步使了一个眼色,速即提着火刀,急急地冲了过去,右手一挥,挑开小辫子锦衣卫的绣春刀,将少女护在身后,目光阴冷道,“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女孩子,太过分了吧!” 小辫子锦衣卫盯着忽然挡在面前的申小甲,皱眉道,“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统统闪开,否则格杀勿论!” 申小甲冷哼一声,上下打量小辫子锦衣卫一眼,淡淡道,“瞧你这身打扮最多也是百户而已,小爷我有个朋友名叫江海,恰巧也是锦衣卫,恰巧比你高一级……所以,少拿锦衣卫的名头吓唬我,很可能会发现小丑竟是你自己。” 小辫子锦衣卫冷面霜眉道,“我等是奉命清理前朝余孽,不要说是千户,便是指挥使大人也不敢阻挠!念在你认识江千户的份上,好心提醒你一句,不要沾上这件事,里面的水非常深,会把你淹死的。” 老叫花忽然走了过来,细细地观察了小辫子锦衣卫一番,瘪着嘴道,“奉命奉谁的命令我老叫花别的本事没有,消息可是最灵通的,据我所知,当今圣上早就停止了对申氏族人的追杀……” 小辫子锦衣卫眼神躲闪道,“可笑!我凭什么要跟你们交代是奉谁的命令,你们只需要知道发号施令者是你们这些蝼蚁终生需要仰望的存在即可!” 申小甲冷笑一声,“连是谁发布的命令都不敢说出口,看来这里面的水确实很深……命令是哪个皇亲颁布的确实也不重要,但有一点你至少得说清楚,”指了指身后的少女,不疾不徐道,“你说她是前朝余孽,可有什么证据” 小辫子锦衣卫面色阴沉道,“证据当然有……她姓申,而大闵皇族也姓申!” “这个理由等于没有,天下姓申的那么多,不是所有姓申的都是皇族,”申小甲撇撇嘴道,“你总不能见着一个姓申的就把人家砍了吧” 小辫子锦衣卫扬起下巴,冷冷地吐出四个字,“有何不可!” 申小甲忽地笑了起来,张开双臂道,“那你在砍死她之前,得先砍死我,因为我也姓申,而且我真的是大闵皇族,神宗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儿子!” 小辫子锦衣卫愣了一下,紧了紧握刀的右手,双眼半眯道,“小兄弟,这种事情可开不得玩笑啊!” 申小甲指着自己的黑白短发,嘴角微微上扬道,“我的身份很好辨认,那个石碑预言中的黑白申氏说的就是我,毕竟天下应该很难再找出第二个和我一样头发半黑半白的人了。” 小辫子锦衣卫瞳孔一缩,舔了舔嘴唇道,“你真是申氏余孽” 申小甲呵呵笑道,“我想不会有人不怕死到把神宗之子的名号安在自己头上吧。” “那你为何要承认” “因为你杀不了我。” “你这股子自信倒是和传言中的神宗一模一样。”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小辫子锦衣卫瞟了一眼不知何时来到自己身后,手提双戟的季步,又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老叫花和钟厘末,以及坐在祠堂门口捧着脸颊看戏的花绯,轻笑道,“就凭他们” 申小甲摇了摇头道,“京都近在咫尺,我若是在此处杀死锦衣卫,何其愚蠢……我说的你杀不了我,准确地讲,应该是你不能杀我。” 小辫子锦衣卫紧皱眉头道,“为何” 申小甲从怀里摸出那卷任命诏书和昭雪令,鼻孔朝天道,“很简单……因为吾乃大庆血衣侯,武安将军,以及奉旨查案的钦差大臣!” 小辫子锦衣卫面色一滞,认真扫了一眼任命诏书和昭雪令,表情怪异道,“你的头衔还真多……”抬起右手,用绣春刀指着缩在申小甲身后的少女,“可即便如此,我也只是不能杀你,但依然可以杀她!” 申小甲扭转身子,轻轻拍了拍少女抓着自己衣衫的纤纤细手,眨了眨眼睛,嘴角浮起一丝温暖的笑意道,“你杀不了我,自然也不能杀她。” 小辫子锦衣卫冷声道,“凭什么!” “凭她是我妹!”申小甲忽地抓起少女的手,傲然道,“大庆血衣侯的妹妹你能杀吗武安将军的妹妹你敢杀吗!” 小辫子锦衣卫狐疑道,“你妹” 申小甲重重地点了点头道,“血浓于水的亲妹妹!” 小辫子锦衣卫寒着脸道,“你这是以权势压人……” “你先前不也是如此吗” “但我身后还有更大的权势,你以后会为今晚的仗势欺人付出代价的!” “那是以后的事情……”申小甲面色一寒,语气骤然森冷道,“但你今晚便要为伤了我妹妹付出惨重的代价!” 第二百零五章 风中奔跑的闪光青年(上) 在申小甲说完最后一个字的瞬间,季步猛然挥舞双戟,势大力沉地劈向小辫子锦衣卫,干劲利落,没有一丝犹疑。 小辫子锦衣卫感受到身后一阵劲风袭来,立时扭转身子,举起绣春刀准备硬接下双戟一击,却在刀锋与短戟刚刚接触的一刹骇然变色,速即脚下一滑,溜至十步之外,握刀的右手微微颤抖,震惊地盯着悠悠然的季步道,“好大的力气!可惜速度太慢了,不然的话还真会让我头疼……” 申小甲好奇地看向小辫子锦衣卫的双腿,面色诚挚地问道,“你的身法确实很快,可以把它的名字告诉我吗” 小辫子锦衣卫摸了摸鼻子,轻笑道,“想学啊不好意思,这种身法乃家族绝学,概不外传。” 申小甲认真地盯着小辫子锦衣卫的脸,忽然道,“我记住你了。” 小辫子锦衣卫怔了一下,不明白申小甲突如其来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正要反讥两句,却见季步又提着双戟走了过来,随即对着其他锦衣卫挥了挥手,自己则是默默守在一旁静候最佳时机。 十余名锦衣卫依旧什么话也没说,就连应诺一声也没有,齐齐朝着季步围了上去,沉默地举刀进攻。 季步也懒得开口客气,闷不吭声地挥舞短戟,就如同往日在青山内劈砍木柴一般。 申小甲扶着少女踱步走到祠堂门口,对坐在门槛上的花绯笑了笑,轻声道,“帮我照顾一下妹妹,待会让你先挑选叫花鸡和烤猪的有利部位。” 花绯接过面色更加苍白了几分的少女,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药瓶,嘟着嘴道,“你就算不让我吃叫花鸡和烤猪,我也会救她……我老妈说过,女人应当帮助女人。” 申小甲点头赞叹一句,“哥熬死黑熬扑哥熬死,科学的……你老妈说得很有道理,以后要多听妈妈的话……”活动几下脖子,正欲转身迈向小辫子锦衣卫,却被少女一把拉住,扭头问道,“小妹,有什么特殊要求吗是要那小辫子的右手,还是想让哥哥把他的那双腿卸下来” 少女抿着嘴唇摇了摇头道,“王兄方才说的什么哥熬死……很不好,雪儿好不容易找到王兄,不想要王兄去赴死,所以雪儿也不想要那位锦衣卫大人的右手或者是双腿……” 申小甲轻声道,“你叫雪儿人如其名,很白的一个名字,只是搭上一个朱姓便不怎么好听了……” 少女眼眶微红道,“王兄竟是忘记雪儿的名字了吗雪儿并不随母亲姓朱,而是和哥哥一样姓申,而且中间也有一个小字……巍巍大闵皇族的申姓!雪儿生是大闵的子孙,死亦是大闵的幽魂,生生世世永不改变!” “说得好!”季步劈翻两名锦衣卫,哈哈大笑道,“苍天诚不负我,不仅让我在白马关寻到了少主,还在这里遇到了小公主,大闵山河恢复指日可待!” 申小甲闻言眼皮一跳,急声道,“呐呐呐,别乱说啊,我可没说要跟你去恢复什么大闵山河……不会说话就闭上嘴巴,安心打你的架!” “有趣有趣……”原本想要出手帮忙的老叫花意味深长地看了申小甲一眼,抚了抚胡须,拍了拍钟厘末的肩膀,背负双手走向祠堂,阴阳怪气道,“咱们还是进去看着烤猪吧,别在外面碍手碍脚的,不然人家说个话都要顾忌,忒不爽利。” 钟厘末眼神复杂地跟在老叫花身后,不远也不近,路过申小甲身旁时,停顿了一下,轻轻地拍了拍申小甲的肩膀,摇头叹道,“好自为之……明日进了京都,最好把季步那棒槌的嘴巴管紧点,否则你的脑袋总有一天会离开你的脖子。” 申小甲面色顿时变得比吃了死苍蝇还要难看,狠狠地瞪了还想再说什么的季步,挤出一张温暖的笑脸,轻拍两下申小雪的手背,语气轻柔道,“我刚才那句话不是说哥要死,它其实是句西洋话,意思和花绯姑娘那句女孩应当帮助女孩是一样的。” 申小雪眨了眨眼睛道,“是这样” 申小甲重重地点了点头,“那当然!做哥哥的怎么会骗自己的妹妹,放心吧……”指了指小辫子锦衣卫,一脸傲然道,“就那货色,你老哥我一只手都能打十个,怎么会把我自己熬死。” 申小雪眼神复杂地看了小辫子锦衣卫一眼,抿了抿嘴唇道,“王兄,其实他们也是奉命行事,你简单教训一下即可,不要真的伤人性命……” 季步一戟挡飞数名挥刀劈来的锦衣卫,蹙起眉头道,“小公主你真是太善良了,他们刚才可是要取你的性命,怎地还帮这些杂碎说起好话来了” “因为我现在还活着,”申小雪低着头道,“所以要有王者的宽容之心,父皇曾说过……此乃仁者之道。” 申小甲大有深意地盯着申小雪看了数息,低声吐出一句,“我心里有数了,但血债必须血偿,太过宽容只会显得懦弱……”挪开申小雪的手,转身迈步走向小辫子锦衣卫,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我这人向来公道,你在我妹妹身上留下一个洞,我也得在你的身上打个标记……春风!既然回来了,那便一起来玩玩吧!” 小辫子锦衣卫目光一凝,扫视四周并未发现有什么人,沉声道,“不用故弄玄虚,我能感受到你的气,确实有两下子……可我要提醒你一句,纵然你是血衣侯,但若是亲自对我等锦衣卫动手,那便真的扫了圣上的脸面,结局会很难看!” 申小甲恍若没有听见小辫子锦衣卫的话一般,瞟了瞟右侧某棵青树上方,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挽了一个刀花,瘪着嘴道,“吃自己的饭,滴自己的汗,自己的敌人自己干……小辫子,准备好哦,我等下这一刀会非常有干劲!” 话音一落,申小甲深吸一口气,运起龟息诀,身形骤然从原地无声无息地消失,一息之后,突兀地凝现在小辫子锦衣卫身后,右脚一旋,横刀一斩,淡淡地吐出几个字,“寒月第三式,朔风!” 小辫子锦衣卫惊了一下,却又很快恢复平静,嘴角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意,既不挺刀抵挡,也不侧身闪避,直到火刀的刀锋距离飞鱼服腰腹部位只有三寸之时,左脚才向外一扭,整个身子猛地向后一仰,看着火刀从自己鼻尖上方半寸的地方横扫而过,右手紧握绣春刀,顺势斜刺而出。 申小甲一击未中,微微皱了皱眉,迅即变招回挡胸前,右脚后撤一点地面,散出一张无形劲气凝成的太极图案,急急扩展开来,将自己和小辫子锦衣卫都笼罩其内。 叮!火刀刀身与绣春刀刀锋撞出一声脆响。 一股柔中带刚的劲气由两刀相接处荡开。 小辫子锦衣卫顿时觉得右手一阵酸麻,险些握不住绣春刀,速即收起脸上的轻视,连退两步,低头看了看脚下那张犹如泥沼般的无形太极图案,啧啧叹道,“你这内劲有点意思……叫什么名堂” 申小甲呼出一口浊气,淡然笑道,“我先前请教你的身法名字,你都没有告诉我,这会儿怎么好意思询问我的功法门路了不过我这人大气,既然你开口诚心发问了,那我便光明磊落地告诉你……小爷我这内劲有个响当当的名字,记清楚了,就俩字,内经!” 小辫子锦衣卫眼神古怪道,“内经内劲我怎么感觉这名字是你随口编的” “孤陋寡闻了吧,我这内经可是道门瑰宝……”申小甲左手轻抚过火刀刀身,右脚向前一踏,突地斜劈一刀,声音清冷道,“不过今天之后你应该会对它印象深刻,因为它会成为你一辈子都无法挥去的梦魇!” 小辫子锦衣卫盯着那一道迎面劈来的月光,不慌不忙抬起右脚,奋力一跺,而后整个人化作一道残影飘离无形太极图案的范围,立在申小甲右侧十步左右的地方,扫了一眼那些被季步劈翻在地的锦衣卫,轻叹一声,“我承认你确实很强,几乎是我所有遇到的对手中最强的几个人之一,但我要是想走,这世上没有人能留住我,所以让那个耍戟的莽夫停手吧……” 一阵风息拂过,打断了小辫子锦衣卫的话,就像被什么东西突然扼住了咽喉。 陌春风不知何时从右侧的树枝上飘了下来,一只手提着一个破烂瓦罐,另一只手捏着两片翠绿的荷叶,打了一个呵欠,“你总是这么婆婆妈妈的,我还等着吃叫花鸡和烤猪呢……”双手一抛,将荷叶和装满泥巴的瓦罐扔向申小甲,冷冷道,“你去做饭,打架这种体力活还是我来吧!” 申小甲收起火刀,接住荷叶和瓦罐,撇撇嘴道,“我是怕一下把他打死了,那不是失信于我妹了嘛……”扭头看向小辫子锦衣卫,腼腆地笑道,“小辫子,你还记得我先前说的那句话吗” 小辫子锦衣卫警惕地用眼睛余光瞟向陌春风,皱眉道,“你说的话很多,是哪一句” 申小甲轻咳一声,意味深长道,“我记住你了……” 小辫子锦衣卫眉头蹙得更紧了一些,眯着眼睛道,“所以呢” 申小甲一边朝着祠堂内走去,一边目光幽幽地说道,“所以你不可能从我手中逃得掉!春风,别耽误太久,叫花鸡凉了就不好吃咯。” “知道了……”陌春风不耐烦地回了一句,摘下了腰间的唢呐,眼神漠然地看向小辫子锦衣卫,寒声道,“你似乎觉得自己很快,那你能比生命流逝的速度更快吗” 第二百零六章 风中奔跑的闪光青年(下) 劲风起,黄铜唢呐乍然向前一点。 “我的生命流逝得很缓慢,至少还有几十年……”小辫子锦衣卫面色一沉,扭身躲过黄铜唢呐前端突兀弹出的钢刃,眼神冰寒地盯着从自己身前飘过的陌春风道,“倒是你,满头银丝,很不健康,应当改一改这急性子的毛病,这样活得也能更久一点。” 陌春风将黄铜唢呐换至左手,斜上一刺,同时忽地向下一蹲,右腿快速横扫而出,讥笑道,“我这白发天生的,就跟道家祖师老子一样,是帅气的象征,不像你的头发屎黄一般,一看就是营养不良!” 小辫子锦衣卫右手一提,用绣春刀挡住变换方向攻来的黄铜唢呐,而后左手按在陌春风的右肩上,旋身一转,翻至陌春风的背后,瞥了一眼已无敌手,立在一旁虎视眈眈的季步,又扫了一眼那些龇牙咧嘴躺在地上哀嚎的锦衣卫,低声骂了一句,“废物!” “你的速度并不是很快,但你确实很滑溜,像泥鳅一样滑溜……”陌春风重新直立身子,气势陡然一变,背对着小辫子锦衣卫道,“所以我决定稍微认真一点,如果真的一不小心打死你了,实属意外,先行给你致歉一声……” 陡然间,劲风呼啸而起! 小辫子锦衣卫登时心中生出一种警兆,浑身汗毛直立,反身一甩绣春刀,笔直地掷向陌春风,随即右脚一扭,整个人化作一道残影,朝着京都城门奔去,远远地传来一句,“今夜的账,我记下了……来日必定十倍奉还!” 陌春风脑袋一偏,在相差毫厘之间避开飞来的绣春刀,将黄铜唢呐收于腰间,扭动几下手腕,看向夜色中那道疾行的残影,满脸戏谑道,“好久没有玩过猫捉老鼠的游戏了,甚是怀念啊!” 便在这时,祠堂内忽地传来申小甲那懒洋洋的声音,“叫花鸡已经扔火坑里了,要是回来得太晚,估计你就只能舔舔鸡骨头咯!” “烦死了!”陌春风满脸不耐地扔下一句,而后一展白衫后摆,卷起一阵狂风,疾速追向小辫子锦衣卫,数息之后,竟是与小辫子锦衣卫齐头并进。 清凉的月光下,两道残影在暗夜中迅猛地流淌。 不同的是,白色残影跃于树尖,而黑色飞鱼残影穿行于林间。 白色残影悠然惬意,黑色飞鱼残影神色略显紧张。 黑色飞鱼残影最前端,小辫子锦衣卫侧脸瞟了一眼树上轻松潇洒的陌春风,冷哼一声,忽地纵身一跃,腾上一棵青树,右脚踏在一片绿叶上,急急一旋,身子骤然一转,飞身落在另一条小道中央,一把扯开缠在小腿上的绷带,嘴角微微上扬道,“想追我,你得排在京都八百五十四位大家闺秀的后面!” 几片铁板从小辫子锦衣卫的小腿上缓缓脱落。 在铁板将要与地面接触的瞬间,小辫子锦衣卫的小腿上宛若淌过几道电流,摧碎一片正好飘落在腿边的树叶。 一阵音爆遽然炸响! 小道上突地现出数道黑色飞鱼残影,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飞奔而去,速度竟是先前的一倍有余! 陌春风急停下来,悬立在一条细细的树枝上,饶有兴趣地望着那些散向各处的黑色飞鱼残影,双眼微眯道,“电光神行步原来是盗圣的后人啊……这件事变得更加有趣了,盗圣的后人居然做了锦衣卫,就不怕你家祖宗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吗!” 小辫子锦衣卫翻了一个白眼,算是回应了陌春风的话,闷不吭声继续疾驰于各处林间小道。 陌春风嘴角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意,目光从一道道黑色飞鱼残影上扫过,最后停留在右前方的小道上,冷冷道,“我在跟你说话,你却装作没听见,这样很没礼貌啊……看来今天真要替你的盗圣祖宗好好管教你一番了!” 话音一落,陌春风摘下腰间黄铜唢呐,脚尖轻点三下树枝上的绿叶,在空中翻转几圈,卷起一股声势浩大的飓风,摧枯拉朽地扑向右侧小道。 小辫子锦衣卫登时一惊,既震惊于陌春风能如此快速辨认出自己的真身,也惊叹于身后咆哮怒号的飓风,一咬牙,停止再向其他岔道散去劲气,将全身的内力灌注于双腿之上,瘪了瘪嘴道,“等你能追上我再说这话吧!” 又一声响彻天地的音爆传出。 小辫子锦衣卫的身形立时变得更加模糊了一些,无数明亮的电光缠绕在其双腿之上,整个人犹如化作了一道明亮的黑色闪电,速度再次提升了一倍。 就在明亮的黑色闪电将将从原地消失的瞬间,黄铜唢呐的钢刃落了下来。 紧握唢呐的陌春风微微皱了皱眉,随即收起脸上的轻视,深吸一口气,震荡出更加汹涌的劲气,滚滚向前,顷刻间便追上了小辫子锦衣卫,狠辣果决地直刺而去。 小辫子锦衣卫眼皮一跳,右脚匆匆一扭,侧身后仰,极速滑出几步,却还是被黄铜唢呐的钢刃划破了手臂,瞥了一眼肩膀上的那条血线,面色铁青道,“亏大了,亏大了,这趟买卖不仅折了兵,还出了血……”轻咳一声,一边继续奔向京都城门,一边扭头盯着跟上来的陌春风,“风兄弟,你怎么比那些女人还要锲而不舍啊!能不能停一停,咱们有话好好说” 陌春风望了一眼前方的城门,淡淡道,“你停下来,我就停下来。” “你先停下来,我就停下来!” “是你提出的建议,那就该展现一下诚意。” “我又不蠢……我这双脚但凡慢半拍,你那把唢呐就要在我的身上开朵小红花!” “人与人之间能不能多一点信任”陌春风轻叹一声,周身劲气一荡,速度又提升了几分,越过小辫子锦衣卫,横踏一步,反手握着黄铜唢呐,回身一刺。 小辫子锦衣卫眼见钢刃破空刺来,咕咚咽了一下口水,慌忙一蹬地面,腾身跃起,避开黄铜唢呐的钢刃,在空中翻转三百六十度,落在陌春风的身后,低头看了一眼胸前被钢刃点出一个破洞的飞鱼服,黑着脸道,“这就是你说的人与人之间多出来那一点信任” “哟!还穿着内甲”陌春风表情玩味地看着飞鱼服下的铜丝内甲,啧啧叹道,“怎么就只护着胸口啊,你应该给全身都罩上一层,这才保险嘛!” 小辫子锦衣卫用眼睛余光瞄了一下京都城头上的一条火把长龙,略一思忖,清了清嗓子道,“疯兄弟,咱能不能讲点理!我是锦衣卫,清除前朝余孽是职责所在,而且我又没有真的杀了那姑娘,你和人家也不是亲戚,这般穷追不舍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他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妹妹……”陌春风冷冷道,“再加上,我现在真的有点饿了,很想吃叫花鸡和烤猪,以及爆炒泥鳅……所以只好请你配合一点,就一点,很快便好,也不会太痛!” 小辫子锦衣卫指了指自己肩膀上的那条血线,寒声道,“血债血偿……欠那姑娘的债,我已经偿还了!” “还不够,”陌春风转动几下黄铜唢呐,一脸冷漠道,“你还要跟我回去,跪下跟小甲和他妹妹磕头道歉!” “凭什么!太霸道了吧,士可杀不可辱……” “凭我比你快!你说的很对,我向来就是这么霸道,既然你觉得不能受辱,那便只好杀了,带你的尸体回去一样可以给他们磕头道歉。” “既然你这般咄咄逼人,我也只好不继续往下装了……”小辫子锦衣卫满脸无奈地笑了笑,解下官帽扔到一旁,脱下飞鱼服,褪去沉甸甸的腰带和内甲,活动几下肩颈,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道,“这下总算轻快多了!小子,睁大眼睛好好瞧着,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电光神行步!” 最后一个步字落下时,小辫子锦衣卫的身体各处传来一串噼里啪啦的脆响,而后小腿上骤然亮起几道拇指粗细的白色电流。 白光乍现的一刹,小辫子锦衣卫整个人化作一道巨大的闪电,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向京都城墙。 陌春风盯着那道人形闪电,有些烦恼地皱了皱眉,摸了摸咕叽咕叽的肚子,摇头叹息一声,瞬时涌出全部的真气,低声吐出一句,“那便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霎时,飓风狂暴,席卷天地! 而暴烈的狂风中,一道闪电猛然蹿出,自城墙下方溜上城头,越过几名值守将士的坠落城内,随即于横七竖八的巷道里飞速蜿蜒,不时有拼斗声自紧裹闪电的狂风中传出。 直至来到某座豪门宅院前,那道闪电方才停歇。 小辫子锦衣卫现出身形,悍然一跃,翻进高高的院墙内。 几滴鲜血自风中滴落地面。 狂风戛然而止。 陌春风自空中缓缓飘落,看了看手中滴血的唢呐钢刃,又仰头看向朱门之上那方金漆匾额,意味深长地笑道,“魏府这件事还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第二百零七章 金米,白鸽,深藏不露的鸡腿 一个人的胆子有多大,他的房子便能有多宽敞。 魏府很大,而且距离皇宫很近,所以陌春风很容易便得出了府宅主人魏长更胆大包天。 这个天自然不是头上青天,而是大庆天子的天。 南北三百丈,东西两百丈,院墙高约三丈。 距离皇宫第一道大门宣武门仅有五里地。 整条街上只有着一座府邸,再无其他门户。 在心中记下这些数据之后,陌春风盯着门口那两个大狮子思考了片刻,然后走了过去,用黄铜唢呐迅疾地在石狮子嘴里刻下几个小字,自然不是“陌春风到此一游”之类的游客标记,因为他并没有解下裤腰带再撒一泡尿的打算。 刻完小字之后,陌春风又抬起右脚,奋力跺下,踏碎石狮子右侧的一块青砖,而后便化作一阵清风飘向京都城门。 在又一次越过那些昏昏欲睡的士兵头顶时,陌春风向下瞟了一眼,瞧见了城门外瘫坐在地上的老叫花那七个跟班,也瞧见了一名城头青年士兵望向大鸣湖的冰寒眼神。 不由地想起了申小甲以前说过某位钱姓大家的一句名言,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 一想起申小甲,陌春风脑海中便自动浮现出叫花鸡和烤猪的画面,肚子立刻叫得更响亮了一些,随即加快速度奔向破祠堂。 便在陌春风飘离城头的那一刻,那名望向大鸣湖的青年士兵忽地惊了一下,扭头看向先前陌春风所在的方向,轻轻撞了一下旁边拄着长矛打盹的大鼻子同伴,轻声道,“刚才你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没有” 旁边的大鼻子士兵顿时惊醒,扫视四周,白了青年士兵一眼,满脸不悦道,“瞎咋呼啥啊,鬼影子都没有一个……我说,要不你也眯一会儿,左右也没什么人敢在京都城下闹事……” “京畿重地,怎能大意”青年士兵横眉道,“先前咱们轮换时便瞧见了一些异象,此时更应当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我看你是快神经了!”大鼻子士兵语气不耐道,“都说了你先前的是错觉,这世上哪有什么在风中奔跑的闪电!跟我这儿说说就算了,别再跟其他人讲,你在军中本来就受排挤……” “他们那是妒忌!”青年士兵傲然道,“等我过几日调到皇宫那边去了,在圣上跟前办事,往后便是青云直上……”拍了拍大鼻子的肩膀,指着城下那七名叫花子,声音顿时矮了几分,“哥,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他们一样成为大内密探啊!” “噤声!”大鼻子士兵立刻捂着青年士兵的嘴巴,左右横扫一眼,厉声道,“这等机密之事岂能胡乱说出口……要是被人听见,起了歹心,圣上那边再出点什么事情,你就是长着一百张嘴都说不清!” 青年士兵讪讪笑道,“他们都在打瞌睡呢,听不着……不过你说得对,咱好不容易讨来这份护卫的差事,是该小心一些,待到明日之后,咱们就算真的扬眉吐气,彻底和苦难的日子说再见了!” 大鼻子士兵望了一眼大鸣湖方向,眼帘低垂道,“希望吧……” 就在两人神思飞跃的时候,数十步之外的一名招风耳士兵忽地睁开了眼睛,偷瞄了一下大鼻子士兵和青年士兵,缩在暗影里蹑手蹑脚退下了城头,脚步匆匆地来到一间粮铺前,右手曲指有节奏地轻叩几下门板。 嘎吱一声,门板豁然而开,一个身穿仆役服饰的胖子探出脑袋,瞟了一眼招风耳士兵,又扫视左右一番,压低声音道,“何事” 招风耳士兵俯身在胖子仆人耳边低语几句,而后伸出右手,嘿嘿笑道,“这个消息怎么着也能值一把金米吧……” “当然值!”胖子仆人冷笑一声,从怀里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布袋,随手扔到招风耳士兵的手里,眯起眼睛叮嘱道,“记住,往后无论谁问起,今日你都没来过这间粮铺,明白吗” “明白!”招风耳士兵打开布袋,瞥了一眼里面黄灿灿的金米,面色一喜,重重地点了点头道,“放心吧,我刘老实的嘴巴向来严实,必定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我来过这里!” “你明白就好!” “那我就先回去了啊,省得一会被人发现了还要编理由解释……” “回去吧!”胖子仆人看着招风耳士兵喜滋滋的转身准备离去,突地伸出右手一把抓住招风耳士兵的后衣领子,将其拉回粮铺内,左手握着一把不知何时捏在掌心的匕首,迅疾地在招风耳士兵的脖子上轻轻一抹,眼神冰寒地吐出几个字,“编理由解释确实麻烦!” 一道血泉狂喷而出! 招风耳士兵面色骇然扭头看向胖子仆人,想要说什么,嘴巴一张却只是冒出几口血沫,而后便沉沉倒地。 胖子仆人蹲下身子,从招风耳士兵手里拿回那袋金米,转身走回粮铺后院,在一名弯腰喂养白鸽的华服女子旁边站定,躬身轻语几句。 华服女子直起身子,露出朱慈曌那张俏丽的脸庞,嘴角勾起一丝冷冷的笑意,踱步来到庭院边的桌案前,提笔写下一行小字,快速裹成细卷,缠在一只信鸽腿上,随即双手向上一抛,朱唇微启,吐出几个字,“天高任鸟飞啊!” 信鸽扑棱几下翅膀,腾上高空,越过城墙,穿过密林,急急地飞向大鸣湖。 便也在此时,刚刚停落在祠堂门前某棵树上的陌春风回头望了一眼,瞧见了那只自由飞翔的白鸽,微微皱了皱眉头,正欲前去探查一番,忽地嗅到几缕肉香,当即飘进祠堂内,快步来到火堆旁,从申小甲手里夺走一块烤肉,满脸沉醉道,“好香啊!你不是说五香粉已经用光了吗” 申小甲悻悻地看了一眼空空的双手,擦了擦油腻腻的嘴巴,“没了五香粉,但我还有一瓶花蜜……”盯着狼吞虎咽的陌春风,一脸鄙夷道,“能不能注意点形象,哪有从人家手里抢吃食的大侠……” 陌春风懒懒道,“我本来就不是大侠,而且你的吃相比我难看不知道多少倍,也好意思说我……”扫了一眼烤架上仅剩的猪屁股,顿时浑身僵住,低头看着手里的那块烤肉,嘴角抽搐几下,“这块肉是哪个部位切下来的” 申小甲指了指烤架上猪屁股右侧某处,眨了眨眼睛道,“这还不够明显吗” 陌春风立时呕出口中的烤肉,面色铁青道,“你居然给我吃排泄部位” “讲道理,是你从我手中抢走的,”申小甲耸耸肩膀道,“再说了,猪屁股怎么就不能吃了,猪身上最肥美的部位就是屁股……” 一旁的花绯扬了扬自己手中的烤肉,附和道,“就是嘛,猪屁股最好吃了,你不吃就拉倒,但是请你不要用排泄部位四个字侮辱它!” 陌春风瞟了一眼满地的鸡骨头,面色更加阴沉了几分,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叫花鸡呢” “如你所见,满地都是……”申小甲有些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道,“两只鸡,五个人吃确实有点少,下午的时候你该多打几只回来的……” 陌春风双目喷火道,“太过分了吧,我在外面打生打死,你连一口都不给我留” 申小甲摸摸鼻子道,“你在地上找找,或许还有一口,我记得先前谁没把鸡屁股啃干净来着……” “我!”老叫花举起握着一根猪尾巴的右手,忽然道,“是我没啃干净,但不是我不珍惜吃食啊,实在是里面肉瘤子太多,真不能全咽下去。”陌春风气极反笑道,“好啊,申小甲,真有你的!本来还想告诉你一个有趣的事情,现在看来完全没有必要,就让你被人家牵着鼻子走好了……” “哦这么巧吗,我正好也知道了一个有趣的事情,应该和你那个差不多。” “怎么可能……” “那我直说好了,”申小甲呵呵一笑,淡淡道,“刚才追杀我妹妹的锦衣卫是假冒的。” 陌春风双眼一突,震惊道,“怎么可能!你是如何知晓的” “你去抓那个小辫子,但其他的小喽啰还在嘛!” “他们应该不可能告诉你自己的真实身份。” “确实如此,我的审讯手段即便再高明百倍,也不可能从哑巴口中得到什么真话。” “那些人都是哑巴” “而且是不会写字的哑巴。” “那你是如何得知他们是假冒锦衣卫的” 申小甲蹲坐在火堆旁,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不紧不慢道,“别忘了,我有一个锦衣卫千户朋友,见过真正的绣春刀。” “原来如此……”陌春风也蹲下身子,端起地上的破瓦罐,捏起一截爆炒泥鳅,扔进嘴里嚼了几下,双眼顿时亮了起来,脸上的阴霾也随之散去,不咸不淡道,“但你肯定想不到他们是谁的人,也猜不到那个小辫子是何来路。” “原本猜不到,但你空手而回,我便又猜到了……能从你手上逃脱的,世上只有两门武艺,追风游龙步和电光神行步。小辫子不可能会追风游龙步,那便只能是盗圣传人了……而有胆量且有能力将盗圣传人收归麾下的,整个大庆也只有一个人,那便是位高权重的左丞相魏长更。” 钟厘末吞下一块烤肉,含混不清地插话道,“就不能是右丞相谢忠吗” “虽然谢忠和魏长更的权力地位不相上下,但胆量差了许多,这一点从近几年民间那些左为上的传闻就能看出来……”申小甲变魔术一般从怀里摸出一只鸡腿,递给旁边的陌春风,嘴角微微上扬道,“给你留的,其实我还剩半包五香粉,全撒上面了,还是从前的味道。” 陌春风怔了一下,接过那只鸡腿,大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躺在不远处昏睡的申小雪,犹豫了一下,还是对申小甲开口道,“还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第二百零九章 两坛猴儿酿,一腔悲苦情 祠堂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就连申小雪的呼吸似乎都轻了许多,静静等着申小甲的回答或者陌春风急不可耐地直接抛出“当讲不当讲”之后的话语。 火苗上上下下飘忽着,映出祠堂内众人脸上不同的神情。 短暂的沉默之后,申小甲像往常一样腼腆地笑了笑,语气平和道,“你说这话便是很想讲出来,但我以为你最好不要现在就讲……美食当前,煞风景的话就一同咽进肚子里吧!” 陌春风盯着申小甲的眼睛看了片刻,忽然也笑了起来,撕咬一口五香叫花鸡,有些遗憾地说道,“美食,美景,美女都有,可惜啊,就是没有美酒……” “有有有!美酒也有!”老叫花站起身来,快步走到祠堂的某个角落里,趴在地上装模作样敲击几下,而后撬开两块石砖,从四四方方的小窖里抱出两个满是尘土的酒坛子,嘿嘿笑道,“还真藏在这儿!” 季步急忙起身走了过去,从老叫花手里抢走一个酒坛,拍开上面的封盖,抽动几下鼻子,双眼放光道,“竟然是猴儿酿!” 钟厘末顿时也来了精神,端着一个破碗凑上前去,夺走季步手里的酒坛,二话不说满上一碗,咕隆咕隆灌进嘴里,赞叹道,“好酒!真的是好久没有喝道如此香醇的猴儿酿了!” 花绯笑嘻嘻地将自己的碗递向钟厘末,娇声道,“给我尝尝!” 钟厘末爽朗地大笑几声,接过花绯的破碗,小心翼翼地斟满,抿了抿嘴唇道,“女娃娃,这酒得慢点喝,千万别学我,不然很容易醉,后劲很大……” 不等钟厘末说完,花绯已经一口气喝完,脸颊红扑扑的,吐着舌头道,“好辣!” 申小甲瘪了瘪嘴,“这酒才多少度,看来你们这儿的人酒量普遍都不行……”踱步走到老叫花身旁,一边毫不客气地解开封盖,给自己满上一碗,一边瞄向角落里的小窖,漫不经心道,“老朱,你怎么知道这里有酒的你以前来过这儿” “老朱这称呼听着怪别扭的,你还是叫我老叫花吧……”老叫花一脸肉痛地看着申小甲倾倒美酒,不咸不淡地答道,“这是我第一次从大鸣湖到京都,以前只是听闻过这间祠堂,并未亲身来过。” 陌春风一手拿着鸡腿,一手捏着破碗来到申小甲身旁,懒洋洋地等着酒水满溢,侧脸看向老叫花道,“听上去像是有个精彩的故事,讲讲” 待到申小甲给陌春风也满上一碗后,老叫花一把夺回酒坛,故意对着酒坛打了一个重重的喷嚏,随即抱着酒坛咕咚灌了一大口,坐回火堆旁,悠悠道,“那便讲讲吧,反正这个故事也不是很长,时间相隔也不是很久,两坛酒刚刚能讲完……故事发生在永定三年,京都里出现了几起特别的案件……” 申小甲几人随即也回到火堆旁,围坐一圈,抿着破碗里的猴儿酿,静静地听着老叫花讲述。 老叫花又灌了一大口猴儿酿,擦了擦嘴边的酒渍道,“其实案件本身并不特别,只是几个小孩无缘无故地失踪了……但这几个小孩的身份比较特别,是大庆太祖皇帝朱远长的孙子,也就是当年在京都霸道横行的卫王、密王、靖王的儿子。” “原本以为是什么仇家报复,所以三位王爷便把京都百姓的门户都敲了一遍,但还是没有找到他们的孩子。” 老叫花顿了一下,灌了一口酒,继续道,“正当三位王爷急得团团转的时候,负责调查案件的大理寺少卿庄高明找到了一点线索……准确地说,庄少卿通过层层打听找到了一个和那几个失踪的皇孙年龄相仿的孩童。” 申小甲目光幽幽地盯着手里的破碗,忽然道,“那个孩童是最后见过那几个皇孙的人” “没错,”老叫花点了点头,从烤架上切下一块猪屁股,放进嘴里使劲地嚼了几下,声音低沉道,“不巧的是,那个孩童也是一个皇孙,不过他的父亲当时混得比较惨,正在封地燕北的牛棚里啃牛屎,没法子给他撑腰。” 陌春风抿了一口酒道,“那这件事可就大了,如果那孩子说不出个名堂来,很可能就会变成一场皇权争斗的阴谋戏码。” 老叫花苦笑道,“那孩子是个实诚人,不懂得撒谎,看见什么便说什么,哪里懂得用什么名堂来保命啊。” 花绯又喝完一碗猴儿酿,打了一个酒嗝,羞涩地笑了笑,急忙追问道,“那个孩子说了什么” 老叫花脸上的笑容更加苦涩了几分,沉声答道,“他说当日和那几个皇孙一起在大鸣湖玩捉迷藏时,一不小心躲得太隐蔽,半天都没有人能找到他,无聊得睡着了,等到他醒过来,走到湖岸边去,便看见那几个皇孙被一条大青龙吞进肚子里……” 陌春风摇头叹道,“那这个孩子下场不会太好,毕竟只有他没被青龙吞食。” “那也是他自己描述得有问题,”季步嘟囔道,“正常人一听就觉得是瞎编的,非常荒谬!” “确实听上去很荒谬,”老叫花眼底闪过一丝悲痛,长叹道,“所以他也为此付出了足够的代价……被活生生铸成一尊雕像,扔进了大鸣湖,用以镇压邪龙。” 花绯闻言顿生一种悚然,气呼呼地撅着嘴道,“太残忍了吧!就算那个孩子说了谎,也不能将他做成雕像沉湖啊!” “不,那个孩子并没有说谎……”申小甲猛饮一大口猴儿酿道,“我大概能猜出这个故事的后续了,应该是后来有人再次看见青龙吞食小孩,然后那个在牛棚里啃屎的秦王便怒而带兵进京,为他那个诚实的孩子讨一个公道,最后就有了宣武门兵变……” 老叫花深深地看了申小甲一眼,讶然道,“你是怎么猜到的” 申小甲指了指脚下,淡淡道,“因为这儿有一座祠堂,而且按照祠堂门口对联上模糊的漆字推断,这应该是供奉人间龙王的祠堂。” 陌春风疑惑道,“人间有龙王” “当然有,”申小甲嘴角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不轻不重道,“皇帝是百姓的王,也是真龙天子,所以坐在龙椅上的那位便是人间龙王,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老叫花轻轻地点了点头道,“没错,这里供奉的便是昔日的秦王,而今的圣上……秦王英武,能震慑一切邪祟,自打当时的军师魏长更在这里修建祠堂以后,大鸣湖就再也没有发生过青龙吞食小孩的事情,京都里也是一片和谐……” “我有个问题,”申小甲轻咳一声,正正地盯着老叫花道,“青龙吞食小孩的事情发生在永定三年,为什么宣武门兵变却是在永定八年” 钟厘末忽地冷笑道,“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你,因为当年三王在京都的势力太大,因为秦王敬畏太祖,还因为军师魏长更觉得百姓的怒还未达到极点,对那头青龙的怕也没有达到极点。” 申小甲眯起双眼道,“所以要忍整整五年才为自己的孩子报仇” 老叫花捧起酒坛,咕哝咕哝灌了几口,眼帘低垂地叹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怎么不晚,别说十年,一个月、一天一夜我都觉得太晚了,”申小甲撇了撇嘴道,“有仇就要立马报,不然仇恨折磨得自己睡不着觉的那些利息怎么算秦王等了五年才为他儿子报仇,简直亏大发了,他儿子那五年定在九泉之下急得跳脚呢……估计也是那孩子不怎么讨他喜欢,所以并未放在心上吧。” 老叫花重重地将酒坛放在地上,冷冷道,“我还以为你很聪明呢,没想到你也有胡乱猜测的时候……如果那个孩子不是足够优秀,不受秦王重视的话,又怎么会在秦王的几个儿子中脱颖而出,独自留在京都作为人质呢!” 钟厘末也在一旁附和道,“这一点我可以证明,当年那孩子确实是秦王的心头肉,是被当成第一继承人来培养的,文采政见,兵法韬略无一不精。” 陌春风一口饮尽碗中酒,皱眉道,“那这就很奇怪了,如此优秀的人,怎么会不懂得撒谎……” “很简单,正如我先前所说,他本来就没有撒谎,而且也不愿意撒谎,”申小甲沉沉叹道,“他是抱着必死之心说出那些话的,为的是给自己父亲一个从牛棚里出来的机会!” 老叫花低着头,盯着红红的火光,眼睛似乎也变得红通通的,就像那些飘动火苗闪现着往日的种种画面,不禁有些感伤道,“多好的一个孩子啊,就那么没了……”瞟了一眼酒坛里的猴儿酿,索性将剩余的酒水尽皆洒在地上,“据传闻,那孩子最喜欢喝的就是猴儿酿,他的乳名就叫猴儿……所以,负责建造这间祠堂的魏长更便在这里埋了两坛……” 正当申小甲想要再追问两句的时候,一名身材魁梧的乞丐从门外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爷!京都城门那边出了点小状况……” 第二百零九章 祠堂三结义 “是多小的小状况” “两粒芝麻那么小的状况。” “那你这么着急干什么,没了芝麻,不还有西瓜吗” “但小的们不敢自作主张,还需要您亲自定夺!” “芝麻大点的事情都要我亲自定夺,看来什么时候真的应该好好敲打你们一下,让你们那颗榆木疙瘩做的脑袋也能开个窍……还杵在这儿作什么,出去等我!”老叫花皱了皱眉,怒斥两句,对旁边的申小甲几人满脸歉意地笑道,“大家稍等一下,这乞丐的队伍大了,事情不比治理国家少,我出去跟他们交代几句,马上回来……” 说罢,老叫花也不等众人回应,便跟着魁梧乞丐朝门口走去。 申小甲瘪了瘪嘴,盯着老叫花的背影道,“切,还真把自己当皇帝了,整得跟日理万机似的。” 陌春风很自然地夺走钟厘末怀里的酒坛,又给自己满上一碗,淡淡道,“日理万机确实很辛苦,难怪他那么老,皮肤也差,定是日夜操劳所致。” 老叫花闻言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回头白了一眼申小甲和陌春风,随即跨出祠堂门槛,面色一肃,冷冷道,“哪两颗芝麻出事了” 魁梧乞丐躬身低头回禀道,“是明日护卫您去大鸣湖祭拜的大鼻子和他弟弟陈二。” “到底是怎么回事” “半盏茶之前,城门前忽地来了一伙盗匪,悄摸摸地爬上城墙,一声不吭就和城头的守卫军打了起来,大鼻子和陈二中了暗箭……” “盗匪真是稀奇,京都已经快有十年无盗匪出没了,他们是从哪里来的盗匪” “打的是牛头山的旗号,但为首的并不是牛头山大当家牛宝宝,而是一个大胖子。” “抓住了吗” “算是抓住了。” “什么叫算是抓住了” “人在我们手里,但是开不了口,身子已经凉了……” 老叫花面色不悦地看了魁梧乞丐一眼,怒声道,“死人有什么用!你们是打算请个神棍演出审问阴魂的大戏吗那么多人抓个活口都做不到……凌零武,你们是不是想气死我,好扶持新皇登基,做个一人之下的大功臣呐!” 凌零武顿时一惊,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冷汗涔涔道,“圣上还请息怒,我们大内密探绝无二心……” “行啦,又是那些老套的表忠心台词,”老叫花打断凌零武的话,瞥了一眼祠堂内,压低声音道,“还不快起来,我们现在是乞丐,不是君臣!眼看我这就要演到结尾了,要是因为你小子露了馅儿,我就把你调到恭顺房去挑大粪!” 凌零武慌忙站起身来,面如土色道,“爷,您让我去挑大粪还不如一刀砍了我算逑……” “少耍贫嘴,你们又学不会那小子的油嘴滑舌,只会显得更蠢……”老叫花冷哼一声,正色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城头上那么多守卫军,你们几个还在城下,怎么会让那些人摸上城墙,又怎么会让大鼻子和陈二中了暗箭的” “我们中了别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凌零武轻声答道,“那些盗匪出现之前,有辆马车出了城……” “谁这么有本事,居然能在晚上进出京都” “是……陈留王。” “所以你们就跟着陈留王离开城门了” “爷,我们不得不陪着他走一趟……因为马车上还有一个人,认出了我们……” “谁” “三皇子殿下。” 老叫花眼神陡然一寒道,“这傻小子跟陈留王大半夜出城干什么” “这也是我们关心的问题……”凌零武抿了抿嘴唇道,“再加上,三皇子叫出了我们的名字,所以不得已要走一段,至少要带着他们离开盗匪的攻击范围……” “那么,他们到底出城去干什么别让我再问第三遍!” “陈留王说是三皇子吵着要去大鸣湖提前准备,明天好给您一个惊喜。” “他怎么知道我在城外” “三皇子前些日子去过一趟长公主府……” “我是问陈留王怎么知道我在城外的” “应该是安乐郡主回京后告知他的。” “那他们知道我在这儿吗” “兄弟几个试探过,陈留王应该只是知道您明日要在大鸣湖祭奠远王殿下……” “蠢货,你们要是不试探,他或许不知道我在这儿,而现在,他必然已经猜到我在祠堂里了……他们今夜在何处休息” “大鸣湖北浔桥码头,那边有一艘春香楼的花船。” 老叫花脸上霜冰更重了几分,嘴角噙着冷冷的笑意,“春香楼把生意都做到大鸣湖了,有的人真是色胆包天啊!”思忖片刻,面色阴沉地盯着凌零武道,“天亮之前,让春香楼从京都消失,包括里面所有人。” 凌零武抱拳应诺一声,想了想又开口问道,“爷,那北浔桥的花船……” “等陈留王和我那傻儿子睡醒了,一把火烧掉便是……”老叫花又回头瞄了一眼祠堂内,低声道,“做得干净点,也做得安静点,毕竟离这里不是很远,不要让不该发现的人听见什么响动。” 凌零武轻喝一声,“喏!” 老叫花看着仍旧躬身低头的凌零武,皱眉道,“还有需要我定夺的” “爷,大鼻子和陈二中了暗箭,明日大鸣湖祭奠之行便空出了两个缺口。” “找人再补上就行了。” “这就是兄弟几个比较为难的地方……此次祭奠之行明面上的护卫都是提前受过训练,且经由锦衣卫调查过背景的……京都虽大,可想要一时半会找两个各方势力都不沾边的士兵有点难……” “大鼻子和陈二的缺口很重要吗” “非常重要,贴身左右的位置。” “这么亲近的位置确实要慎重一点……就让多出来的那两个人来填充缺口吧!” 凌零武满脸疑惑道,“哪里多出来的两个人” “我要是有一天突然死了,一定是被你们这群没脑子的混蛋气死的!”老叫花努力平复心中的怒火,沉声道,“非要我说明白是吗那两头猪,那两头在花船上拱白菜的蠢猪!明日就让那两头猪陪在我左右,一起到湖心祭奠元白!” 凌零武愣了一下,面色尴尬地应诺一句,而后便在老叫花的喝斥下退离,返回京都城门。 老叫花一脸怒容地看着凌零武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又望了一眼大鸣湖北浔桥方向,摇头叹息一声,转身回到祠堂内,本欲和申小甲几人打个招呼就早些歇息,却不由地呆立原地。 火堆旁,舞姿摇曳,歌声飞扬,热闹非凡。 满脸潮红,醉眼迷离的花绯踏着奇怪的舞步,扭动腰肢,别有风情。 陌春风坐在火堆旁滴滴答答地吹着唢呐,曲子虽然有些不吉利,但确实悦耳。 季步和钟厘末两人则是醉醺醺地互殴,你一拳,我一脚,打得很有节奏。 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申小甲,抱着祠堂正中央的一根木柱蠕动,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高声唱着一首歌词颇有些奇特的小曲。 “来啊,快活啊,反正有大把时光……啊,痒!” 老叫花看着忽地妩媚的申小甲,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一时不知是该离开祠堂去湖边洗眼睛,还是留下欣赏。 申小甲瞥见呆愣着的老叫花,立刻从柱子上跳了下来,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攀着老叫花的肩膀走到火堆旁,大着舌头道,“你可算回来了……今天这么高兴,大家也是经历过白马关大战的生死之交,我以为咱们几个应该拜个把子助助兴!” 歌舞骤然停歇,打斗也戛然而止。 花绯撅了撅嘴,声若蚊蝇道,“我才不要跟你拜把子呢……我只想跟你拜天地。” 申小甲没有听见花绯的后半句,摆摆手,洒然道,“也对,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确实不好跟别人拜把子,显得粗鲁。” 季步忽然道,“少主,末将也不成啊,您是大闵……” “打住!”申小甲急声道,“你的心意……我都懂了!不用说出来!” “我就算了吧,”钟厘末提着双锏默默退到祠堂角落,靠墙坐下,淡淡道,“咱们之间的关系尽量简单点比较好,否则将来说不定就会有人在这上面做文章。” 申小甲点了点头道,“有道理,毕竟你以后要去唐国找女儿……”扭头看向陌春风,眨了几下眼睛,“你可别再说不合适啊,不然我就要翻脸发飙了!” 陌春风收起唢呐,站直身子,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不咸不淡道,“拜把子可以,排序怎么论” 老叫花轻咳一声,抿了抿嘴唇道,“自古以来,都是以年龄来排次序……老叫花不才,已经年逾半百,这么看来……” “长幼有序嘛,也是应该的,”申小甲砸吧一下嘴巴,侧脸看向陌春风道,“我的生日是在七月,你的生辰是十二月,这么算的话,老二的位置……” 陌春风嘴角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歪着脑袋道,“不好意思,我虚岁刚满二十八,所以你的算盘打错了!” 第二百一十章 来打一架吧! “虚岁刚满二十八”申小甲瘪着嘴道,“不可能,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十年前你分明是个和我一般大的孩子!” “那只是一种秘术,”陌春风抬起右臂,左手在右臂几处关节上按了按,嘴角微微上扬,傲然道,“是我根据天竺缩骨功创新之后的进阶版本,可以很膨胀,也可以很收缩。” 申小甲一脸震惊地盯着陌春风那只忽而变小的右臂,瞪大眼睛道,“不科学!我以前在老家也见识过缩骨功,跟你这个是两码事!你这哪是缩骨,简直是返老还童!” 陌春风淡淡道,“我都说了这是进阶版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 申小甲直视着陌春风的眼睛,狐疑道,“你当真今年二十八” “我是大闵神宗征合二年出生的……” “胡扯,露出破绽了吧,神宗征合二年出生的,你今年十二月才刚满二十七,而你先前说的是虚岁刚满二十八,中间差了一年!” “对啊,我从我娘肚子里出来确实要等到十二月才满二十七个年头,但我从我爹身体里出来也是实实在在满了二十八年。” “还能这样算” “大家不都是这么算的吗”陌春风悠悠道,“退一万步来讲,即便按周岁计算,你也是弟弟!” 申小甲涨红脸道,“按年龄排座次太过迂腐!新时代,新气象,咱们仨又非常人,我以为应该换个不同寻常的法子才对!” 老叫花和陌春风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问道,“什么不同寻常的法子” 申小甲眼珠子一转,搓了搓手,嘿嘿笑道,“正所谓学无先后,达者为先。我觉着吧,咱们应该以学识远见来定……鄙人不才,在文坛上有个雅号,名曰诗鬼……” 不等申小甲说完,老叫花便从怀里摸出一沓折叠着的纸张,哗啦一下铺展开来,咧着嘴,露出两排大黄牙道,“说起学识,老叫花平日闲来无事时喜欢读书,也喜欢参加大庆每年举办的各行业评级考试……目前总计读过三千六百一十八本书籍,获得的行业评级印鉴有一百三十五枚,书籍名字和印鉴都在这上面,大家可以随便挑,但凡有我答不上来的,老叫花就给他倒一个月夜香!” 申小甲双眼一突,呆呆地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印鉴,以及像蚂蚁一样小巧的黑字,竖起大拇指,面皮抽搐几下道,“优秀!做乞丐简直是太埋没你了……有这些,你怎么也应该去做个大学士啊!” “没那必要,”老叫花抚了抚胡须道,“做官就是做到极点,那也是一人之下,还是得看别人脸色行事,一样是战战兢兢地过日子……而我现在,轻松自由,乞丐皇帝也是皇帝,没有人敢爬到我头上作威作福!多逍遥,多快活啊!” 陌春风面无表情地看了老叫花一眼,大有深意道,“你是个天生造反的好料子。” “慎言!别扯这些敏感话题,什么造反不造反的,在这祠堂里的都是良民!”申小甲急忙岔开话题道,“咱们还是说回结义的事情……老叫花这学识确也渊博,虽然我懂得更多,但不能用我家乡的知识欺负你们,那样显得不太厚道……这样吧,我就来给大家背诵一个圆周率,这是我小时候逢年过节都会给亲戚们表演的小节目……” 陌春风轻咳一声,抢先一步背诵道,“派等于三点一四一五九二六……” “你也会”申小甲惊声道,“老实交代,是不是偷听我说梦话学会的” 陌春风满脸不屑道,“在认识你之前,我就已经懂得这门算术了,其实这叫祖冲之圆周率,简称祖率……至于派这个代称,是我在几年前游历一个叫做马其顿的国家学到的,他们那儿的数字符号相当简洁,和你以前在醉月楼里涂涂写写的那些很是相像,我曾经一度以为你说的老家就是挨着马其顿的地方,只是后来你描述家乡的特产太过匪夷所思,这世上大概根本就不存在。” “你居然去过马其顿”申小甲皱眉道,“看来我只能拿出点更加复杂的东西才能让你们认识到我的学识有多么广博……你们可知为何人们在雷雨天最先见到的都是闪电,而后才听见雷声” 花绯忽然咯咯地傻笑起来,举着摇摇晃晃的右手,双颊绯红道,“我晓得!这个问题我小时候问过我老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我老妈说,是因为人的眼睛长在耳朵前面,所以都是先看见闪电,而后才听见雷声的。” 陌春风摇了摇头,又一次抢在刚刚张开嘴巴的申小甲前面,解释道,“眼睛和耳朵相距并不远,之所以先看见闪电,后听见雷声,是因为闪电的速度比雷声快罢了。” 申小甲张大嘴巴道,“你又知道马其顿的人此时也不应该知道光速和音速这种东西啊!” “不是从马其顿那边学到的,”陌春风淡然道,“是我有一次在暴风眼中修炼功法,无意间发现的……一切运动的东西都有速度,有的快,有的慢。如果两者速度相同,处在相同速度中的人就会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就好像双方都没有运动……” “你连相对静止都发现了”申小甲面色怪异道,“伽利略和牛顿都还没出生呢,你这是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啊。” 陌春风不以为意道,“我不认识你说的什么略什么顿,发现相对静止很了不起吗” “这真是一个人才辈出的年代,难了知道物体所受重力大小是一样的已经让我惊艳了一下,没想到你居然还知道相对静止这一道理……”申小甲长叹道,“看来我以前真是太小瞧古人的智慧了,其实你们真的很聪明,很了不起!” 陌春风冷冷道,“我也就比你大十岁而已,还没有作古。” “如此一来,我只能使出我的绝招了……”申小甲挺起胸膛,鼻孔朝天道,“你们可知道这世上是先有鸡呢,还是先有蛋” “我知道,我知道……先有鸡!”季步挠挠头,忽然插话道,“没有鸡,谁来下蛋嘛!” 老叫花皱了皱眉,认真地思考了片刻,反驳道,“如果先有鸡的话,那这第一只鸡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花绯嘟着嘴道,“可是如果先是有蛋的话,那这个蛋又是从何而来啊” 季步抓了抓头发,越想越想不明白,侧脸看向申小甲,瓮声瓮气道,“少主,你这问题没有答案吧,无论是说先有蛋,还是说先有鸡,都能找到反驳的理由……” 申小甲呵呵一笑,清了清嗓子道,“我既然说出这个问题,那一定是有答案的,否则那不成逗大伙玩了吗,其实……”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陌春风打断申小甲的话,语气平淡道,“从字眼上论,鸡蛋鸡蛋,不是蛋鸡蛋鸡,鸡在蛋前面,那必然是先有鸡后有蛋。再从动物演变的过程,以及它们的习性来讲,也是先有鸡,后有蛋,如果先有蛋的话,谁来将蛋孵出小鸡呢当然了,这第一只鸡是怎么来的,我以前也不知道……直到我游历了马其顿、大秦、大食等七十二诸国,得知了一个惊人的真相。” 老叫花和季步齐声问道,“什么真相” “真相就是……世界是无时无刻都在变化的,”陌春风盯着飘忽的火光,唏嘘道,“这个变化包含世界上所有事物……讲得浅白点,就是说世界上的第一只鸡并不是鸡,而是其他的东西,可以是在水里游的,也可以是在树上跳的……然后因为某些变故,产生了第一个鸡蛋……这种变故就像有的人生来是半黑半白的头发一样,是不可控制的。” 其余几人尽皆看向申小甲的短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陌春风顿了一下,继续道,“所以,我有时候在想,万万年之后,咱们的后代也可能是其他的东西……很多地方的人和咱们都不一样,长相不一样,说话不一样,文字不一样,未来成长的方向或许也不一样,有的可能会回到山林里,有的可能会下到深海中……我很赞同小甲以前的一句疯话……人是由猴子进化而来的,终有一天却会活成驴子。” 花绯和季步仍旧一脸懵懂地眨着眼睛,老叫花却像是有所触动,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申小甲举着一根柴禾不停地敲打自己的脑袋,面色难看道,“不可能!我一定是出现幻觉了!这个世界肯定是出了问题,一定是出了问题,现在就有人推导出进化论了,达尔文该怎么办!” 陌春风斜眼看了看申小甲,解开自己白衫的衣扣,指着衣服里子上用针线缝绘的一副世界地图道,“我每年都会离开月城几个月去游历天下,结束之后便会在衣衫内里绘制地图,记录下那里的风土人情……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啊!” “如此看来,你我的学识广博程度都是差不多的,”老叫花砸吧着嘴道,“这下该如何排序总不能咱俩并列大哥吧!” 申小甲愤愤地扔掉手中的柴禾,黑着脸道,“我觉得以学识排序还是不妥,毕竟那些都不是咱们自己的东西,是经验,是别人的,或者是本来就存在这世界上的道理,学识广博不算真本事!而且,咱仨都是江湖中人,又不是那些酸腐书生,应该用江湖本事来排座次!” 老叫花忽地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表情僵硬地问道,“什么江湖本事” 申小甲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扭动几下手腕,面色阴沉地吐出几个字,“来打一架吧!” 第二百一十一章 壁画前,不歃血立誓 有些事开始得很突然,结束得也会意外,比如爱情,比如打架。 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之后,祠堂重新恢复了平静。 申小甲办事向来干脆,从来不拖泥带水,所以说打就打。 而陌春风更是雷厉风行,无论做什么都不喜欢被动,因此在申小甲说完最后一个字的瞬间便抢先一步动了手。 老叫花则是深谙识时务为俊杰的道理,于是在陌春风一拳砸向申小甲,另一拳砸向自己的刹那,毫不犹豫地举起双手,十分光棍地认输,果断宣布自己退出争斗。 可陌春风的拳头还是落在了老叫花的眼眶上,印出一只熊猫眼。 因为好事成双,另一只熊猫眼已经在申小甲脸上出现了,所以一定要齐全,不能厚此薄彼。 不过,在这一拳之后,陌春风也没有再对老叫花出手,专注地暴捶申小甲,拳脚犀利,毫不留情。 直到申小甲的脑袋肿的像猪头一样,眼泪狂飙,凄厉地喊出一声“大哥,我错了”,陌春风方才罢手,悠悠然退到一旁,拍了拍手,斜眼看向众人道,“这个排座次的法子确实简便,而且结果也很显而易见……这个大哥的位子应当是我的了,你们没意见吧” 花绯、季步和钟厘末三人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嘴角直抽抽的申小甲,又看了一眼云淡风轻的陌春风,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木然地摇了摇头,暗暗庆幸自己不用参与这场拜把子的座次之争。 陌春风又将目光移向揉着眼睛的老叫花,淡淡道,“老二,快去将三弟扶起来,咱仨赶紧拜完把子,大哥我有些乏了,想早点歇息……” “老二”老叫花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我能排在第二” 陌春风指了指地上的申小甲道,“你捡着大便宜了,他现在连爬起来都费劲,这老二的位子非你莫属!” 老叫花面色一喜,凑到申小甲旁边,试探性地踢了一脚,见申小甲果真毫无反应,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嘀咕一句,“老二也不错,至少不是小弟弟……” 一弯腰,老叫花正欲将申小甲从地上扶起来,笑容顷刻间凝固,急急地抽身而退,却还是晚了一步。 申小甲双眼重新恢复焦点,一只手突地探出,死死地抓住老叫花的手臂,目光冰寒道,“刚才你踢了我一脚” 老叫花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我是一不小心绊了一下……不是踢!” 申小甲猛然从地上弹起,扭动几下脖子道,“我觉得老二老三的位子应该要重新排一排,你同意吗” “同意同意!”老叫花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古怪劲气,立刻挤出一张难看的笑脸道,“你想怎么重新排都可以!先把手松开,我是正常人,不会内功,一不留神就容易被你捏死……咱有话好好说!” 申小甲不仅没有松开手,反而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冷然道,“可不是我霸道啊,说好了比武排座次,你都没有打赢我就想坐上老二的位子,不合适吧” 老叫花手臂一吃痛,立时单膝跪在地上,痛呼两声,急声答道,“不合适,太不合适了!” 申小甲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因为我一句话,你就要让出老二的位子,落一个小弟弟的名分,这个也不合适吧” “合适!”老叫花面色难看道,“你们有所不知,我从小就是弟弟,而且很擅长当弟弟……” 申小甲右手轻轻一扭,将老叫花的手臂朝外掰了一下,语气森冷道,“嗯回答这么干脆,连一丝犹豫都没有,肯定是违心之言。” 老叫花表情痛苦道,“那我应该说……不合适” “看吧!这才是你的心声,”申小甲松开老叫花的手臂,慢慢地将其搀扶起来,腼腆地笑道,“人啊,要勇于表达出自己真实的想法,这样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老叫花顿时松了一口气,活动了几下还有些疼痛的手臂,呵呵笑道,“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直肠子,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从来都不藏着掖着……做兄弟嘛,必须要坦诚以待,肝胆相照!” “说得好!好一个肝胆相照!我都感动得快哭了,刚才我有些过于心急……”申小甲细心帮老叫花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摸了摸自己淤肿的脸颊,两只手按在老叫花的肩膀上,将其身子轻轻地扭转了一下,笑容和煦道,“往这边一点,站好了!” 老叫花以为申小甲要向自己躬身致歉,洒然道,“没关系,都是兄弟了嘛,这点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嘭!一声沉闷的打击中断了老叫花的话。 老叫花目瞪口呆地盯着砸在自己腹部上的那只拳头,抬眼看向申小甲,涨红了脸,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被申小甲的另一只拳头揍出了鼻血,脑瓜子嗡嗡响,愣在原地。 “我也觉得光凭我一句话就要重新排座次很不合适,”申小甲转动几圈手腕,而后双手握拳狂风骤雨一般轰打在老叫花身上,一边拳打脚踹,一边面无表情地说道,“所以啊,咱们还是江湖规矩,谁的拳头大,谁的功夫硬,就听谁的……算上排座次比武,咱们应该要打两场才算合适……我想了一下,凑个整比较好,所以打三架是最合适的!” 一阵惨烈的哀嚎声起。 “我……认……啊!你是……二……啊!” 密密的拳头竟让老叫花连认输求饶都喊不出口。 一旁的花绯捧着红扑扑的脸颊,盯着歇斯底里发泄怒火的申小甲道,“好残暴啊……不过我好喜欢呐!” 季步表情怪异地看了花绯一眼,又看了申小甲一眼,默默地将屁股挪远了一些。 数十息之后,摆好桌案的陌春风轻咳一声,漠然道,“好了好了,差不多就收手吧,别还没拜把子,咱三兄弟就少了一人,多不吉利!” 申小甲瞥了面色忽然冰寒的陌春风一眼,立即十分乖巧地停下拳头,将鼻青脸肿的老叫花重新扶起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笑容亲切地拉着老叫花来到桌案前,对陌春风眨了眨眼睛道,“大哥,我和三弟的交情已经打得火热,位次也排妥了,可以开始烧黄纸,斩白鸡,拜把子流程!” 陌春风侧脸看向老叫花道,“是这样吗三弟你对这座次心服口服吗” 老叫花速即像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道,“服!我全身都服!” “那就好!”陌春风从怀里摸出一把黄纸点燃,随手一扬,又将先前没啃完的鸡腿放在桌案上,跪坐在申小甲和老叫花之间,清了清嗓子道,“东西已经备齐,咱们接下来就开始歃血立誓吧!” 花绯惊奇地看向陌春风道,“你居然身上还带着黄纸” 陌春风扭头对着花绯莞尔一笑,“这是吃饭的工具,再加上某人每年都会不定时地埋自己一次,身上便时常备着……好了,正式开始吧……”回过头来,正正地盯着祠堂墙上的残缺画像,举起竖起三根手指头的右手道,“黄天在上!” 申小甲目光坚定地接话道,“庆太宗为证!” 老叫花抓了抓头发,看向墙壁上自己的画像,惊疑一声,“太宗”注意到申小甲和陌春风冰冷的眼神,立即高声道,“我朱立!” “我陌春风!” “我申小甲!” “今日结为兄弟!” “此后有福同享!” “有难同当!”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申小甲扫了一眼旁边两人,话锋一转道,“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陌春风和老叫花同时侧目看向申小甲,讶然地吐出一个字,“嗯” 申小甲重重咳嗽两声道,“我是为你们好,毕竟追杀我的人太多了,万一哪天要是真的被那些小人得逞了,岂不是要连累你们一起去死……” 老叫花轻轻地“噢”了一声,点头赞同道,“有道理,每个人生死有命,确实不该绑在一起。” 陌春风眼神复杂道,“谁先死还不一定呢……”轻叹一声,复又昂首道,“继续继续!我三人结为异姓兄弟,必定福祸相依,患难相扶!” 申小甲雄姿勃发,意气激扬道,“刀山火海,不离不弃!” 老叫花似乎也被二人的豪情所感染,仿佛间回到了昔日纵马攻伐天下的岁月,声如洪钟道,“外人乱我兄弟者,视生死大敌,必杀之!” 陌春风大有深意地瞥了老叫花一眼,又补充了一句,“兄弟乱我兄弟者,视生死大敌,必杀之!” 三人齐喝一声,“誓约已成!万死不悔!” 陌春风摘下腰间的唢呐,弹出钢刃,伸出左手食指,一脸冷峻道,“最后一步,该当歃血……” 申小甲立马伸出右手阻止陌春风刺破食指,抿了抿嘴唇道,“我以为,这歃血就免了吧,咱仨刚结拜就要出血见红,忒不吉利了!” 老叫花也连连点头道,“对对对,这些都是繁文缛节,不用完全遵循,心意到了就好……主要是今晚我已经很疼了,要是再开个口子,那就会疼痛难忍,辗转反侧,到时候很可能吵得大家睡不着,所以这歃血的过场就免了吧!” “也罢,那就这样吧……”陌春风砸吧一下嘴巴,收起钢刃,将唢呐重新插回腰间,站起身来,拍拍手道,“拜把子已经结束,咱仨从此就是真正的兄弟了……” 申小甲也起身直立,热情地拉着陌春风的手,豪情万丈道,“大哥!” 老叫花也加入了进来,双手搭在陌春风和申小甲的手背上,眼眶湿润道,“大哥,二哥!” “二弟,三弟!” “大哥,三哥!” “大弟,二弟!” 三人手拉着手忽地沉默,总感觉哪里不对,终是哈哈大笑几声,而后围在火堆旁,叽里呱啦胡扯一阵,促膝而眠。 便在众人都已经熟睡之后,申小雪慢慢睁开了眼睛,目光温柔地看了看申小甲,轻手轻脚地走出了祠堂…… 第二百一十二章 几块桂花糕引发的误会 一夜寒彻褪尽,火堆熄灭,几许旭日金辉从祠堂破烂屋顶漏了下来。 三言两句争吵陡然响起。 “放开我!” “把你藏在怀里的东西拿出来……我就放了你!” “不可能!”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老叫花揉了揉惺忪且有些乌青的眼睛,双手撑在地上支起身子,瞟了一下叽叽喳喳的祠堂门口,一脚踹醒抱着自己大腿的申小甲,黑着脸道,“你睡得还真是舒服啊!拿我的大腿当枕头,压在上面一晚上,整条腿都变黑了……成心想让我半身瘫痪是不是” 申小甲缓缓坐直身子,腼腆地笑道,“不至于,这只是血液不循环的小小后遗症,一会就好了……咱们都是自家兄弟了,你的腿就是我的腿,别这么见外嘛,大不了今晚让你压在哥哥我上面。哥哥两个字,就是上下皆可。” 老叫花面皮抽搐一下,揉了揉发麻青黑的大腿,指着祠堂门口道,“你还有心情耍贫嘴,看看那边……你妹和你的红颜知己都快打起来了!” 申小甲顺着老叫花的手指看去,只见花绯和申小雪满面寒霜地站在门口,二人怒目相视,似乎下一刻便要动手一般,速即从地上跳了起来,快步来到花绯身旁,轻声问道,“怎么回事” 申小雪见申小甲下意识地和花绯站在了一处,眼底闪过一丝嫉妒,抿了抿嘴唇,抢先道,“王兄,都是雪儿不好,竟惊扰王兄的清梦了……其实并无什么大事,”指了指花费紧抓自己右臂的手,眼中泛起些许水雾,“只是花绯姐姐不知为何,怎么都不肯松手让雪儿回到祠堂里……” 申小甲瞥了一眼申小雪那只被捏出几道青痕的右臂,侧脸看向花绯,皱眉道,“君子动口不动手,有什么事好好说,何必动手动脚的呢” 花绯冷哼一声,扬起下巴道,“我本来就不是君子,我是女子!而且,你问问她为啥子我不让她进门!” 申小甲轻叹一声,温声细语道,“不管是为什么,你都先把手松开吧!瞅瞅,她的手臂都被你捏青了……” “不松!”花绯撅着嘴道,“除非她把藏在怀里的东西拿出来,还有……说明白昨晚到底出去干了什么!” 申小甲扭头看向申小雪,双眼微眯道,“你昨晚出去过” 花绯挺胸道,“我亲眼看见她出去的,直到这会儿才回来。” 申小雪眼帘低垂,轻轻地嗯了一声,抬起头,满脸委屈道,“但小雪并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情,这一点还请王兄相信小雪……” 花绯冷笑道,“相信你凭啥相信你,昨天我就看你不对劲了……那些锦衣卫是假的,你这个前朝公主也有问题,那么多人追杀你,早不受伤,晚不受伤,刚刚好到了我们面前,你就被他们追上了,还被刺了一刀……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申小雪泫然欲泣道,“小雪并不知道那些锦衣卫是真是假,因为从小到大都有人追杀我……没有人跟我说过他们是谁,为什么这般不死不休……他们可以是锦衣卫,也可以是衙门捕快,还可以江湖杀手,甚至有时候还可以是路边的乞丐!” 申小甲想到自己以前的经历,不禁生出一种同病相怜之感,目光温柔地盯着申小雪,长叹道,“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之前,也经常会想他们为什么要来杀我,现在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却也只懂了一半。现在想想,我还是幸福的,你在外面帮我吸引了一半的敌意,老曲又拦下剩下一半绝大部分的刀光剑影,只留下小猫小狗三两只交给我料理……这才有了岁月静好的十年时光啊!” 申小雪面色苍白地笑了笑,“如此说来,小雪这些年的苦头也是值得的,只要王兄能够快乐,小雪也是快乐的。” 花绯轻啐一口,翻着白眼道,“真能装!昨天我给你治伤的时候,可没见着啥子伤疤,莫非你这些年来被人追杀都不曾受过伤恰巧这第一次受伤,就发生在我们眼前” 申小雪咬了咬嘴唇道,“小雪只是体质特殊,即便是受伤了,也不会留下疤痕,并且很快就能愈合……” “是吗”花绯嗤笑道,“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特殊的体质……如果是真的,那你现在脱下衣服,让我看看你昨天的伤口是不是在快速愈合,是不是没有留下疤痕……” 申小雪怔了一下,看了一眼祠堂内的众人,低着头,紧紧地攥着衣衫边角。 花绯撇撇嘴道,“不敢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吧……” 申小雪用力地咬了一下嘴唇,另一只没被花绯捏住的手按在衣襟上,眼泪花花地吐出两个字,“我脱!” “够了!”申小甲面色一寒,挡住申小雪解开衣衫的手,冷冷道,“收手吧!” 花绯得意地看着申小雪道,“听见没有,你王兄都让你收手,别再惺惺作态了……” 申小甲沉声道,“我是说你……现在立刻马上松开你的手,别再胡搅蛮缠下去!” 花绯立时愣住,扭头看向申小甲道,“瓜娃子,你是不是没睡醒,我是在帮你揪出她的狐狸尾巴!你不要被她的表面迷惑了,你看她连衣服都不敢脱,肯定是……” “肯定是什么”申小甲目光幽冷地盯着花绯道,“我要是让你当着大家的面脱衣服,你敢吗女子最重要的就是清誉,你让她当众脱衣,相当于是让她去死!” “我又没说自己受伤不留疤痕,凭啥叫我脱衣服!”花绯被申小甲的眼神惊了一下,嘟着嘴道,“她本身就来历不明,昨晚上又趁大家都睡着了跑出去……” “什么来历不明她是我的妹妹,”申小甲粗暴地打断花绯的话,寒声道,“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血亲!” “她说你就信” “我自己的妹妹还能认错了吗” “你们都这么多年没见了,女大十八变,你咋知道你妹妹现在长啥样子!” “她也有蚕丝手套。” “那副手套也可以是她抢来的,偷来的,捡来的。” “你怎么不去抢一副,偷一副,捡一副同样的手套!” 花绯气呼呼道,“我看你就是被这女人迷了心智,这种无理取闹的话都说得出口……”一咬牙,猛地一把扯开申小雪的衣襟,“我今天就让你看看她的真面目!” 一片春光乍泄。 一声耳光响起。 花绯和申小雪都呆愣原地,只是二者的呆愣却有些不同。 申小雪没想到花绯竟敢扯开自己的衣襟,而且做得如此干脆。 花绯没想到申小雪的体质确实特殊,昨日的伤口已经愈合大半,且愈合处并无疤痕留下。 她们的呆愣也有一些相同之处,都没有想到那声耳光。 然后申小雪和花绯的脸颊和眼眶都红了起来。 花绯捂着脸,怔怔地看着申小甲道,“你打我” 申小甲将申小雪的那片春光重新遮盖妥当,声音低沉道,“现在你看见了吧,满意了吗这世上本来就有很多人体质奇特,和我从小玩到大的绿袍儿是不死小强体质,睡睡觉就能功力大涨……你没见过,不代表这世上不存在,只是你的见识浅薄罢了!” 申小雪却是低垂着脑袋,默默地转过身子,迈步离去。 花绯脚步一错,伸手拦下申小雪,红着眼道,“你不能走!话没说清楚,你这么一走,那我岂不是真成了胡搅蛮缠!” 申小雪啜泣两声,仰起挂着泪珠的脸颊道,“你还想怎么样” 花绯目光锐利道,“说清楚你昨晚出去做了啥子,把你怀里藏着的东西拿出来!” “小雪,你确实不能走!”申小甲闪身来到申小雪和花绯之间,噌地一声拔出背上的火刀,用刀尖指着花绯道,“该走的是她!” 花绯呆呆地望着申小甲道,“你赶我走你为了这个不明不白的女人赶我走” 申小甲一脸漠然道,“我与你本来交情也不深,既然你不相信我妹妹,那便只好散了!” 花绯鼻子一酸,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恨声道,“好一个交情不深……申小甲,你真的太过分了!姑奶奶我做这些是为了谁,还不是怕你个瓜娃子栽在这女人手里!你不仅不领情,还为了她打我……拿着刀赶我走……好得很!走就走!姑奶奶再也不想见到你这个瓜娃子了!” 说罢,花绯抽了抽鼻子,头也不回地转身奔向祠堂右侧,摘下骨笛吹奏两声,跃至匆匆赶来的大蟾蜍背上,消失在密林深处。 申小甲望着花绯离去的方向,沉沉叹息一声,低头看了看那只方才扇在花绯脸上的右手,心中泛起浓浓的愧疚。 申小雪注意到申小甲脸上的表情,从怀里摸出一个用纱巾包裹的东西,慢慢地掀开,拿起上面的一块桂花糕,低声道,“王兄,都是小雪的错,害得你和花绯姐姐产生了误会……其实我昨晚出去只是想给王兄做几块小时候一起吃过的桂花糕,只是样子做得实在太丑了些,这才不好意思拿出来,你快拿着这桂花糕去追花绯姐姐,把事情解释清楚!” 第二百一十三章 相逢会有时 申小甲从申小雪手里接过桂花糕,低头犹豫了片刻,又是长叹一声,缓缓地抬起了右脚,向前踏了出去,却很快停在了原地。 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从申小甲眼前飞了出去,准确地讲,申小甲踏出去的那只脚将一名脚步匆匆跑向祠堂的乞丐绊飞了出去。 世上有很多擦肩而过,有的擦出了爱情的火花,有的擦出了激烈的碰撞。 还有的,就像此刻的申小甲和乞丐,擦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也擦出了一句有些不太礼貌的问候。 “我擦!泥马……” 乞丐在这擦身飞行的短暂但缓慢瞬间,扭头看向申小甲,面目狰狞地问候了一声,然后整张脸便狠狠地砸在了祠堂门柱上,缓缓滑落地面。 申小甲看了看那只跨出去的右脚,急忙收了回来,干咳一声,恍如一切与自己无关的模样,拿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吧唧两下嘴巴,盯着申小雪赞道,“嗯!这味道还真不错,就是还不够甜,桂花糕的秘诀要点在于不要用蜂蜜,而是用白砂糖。” 申小雪瞥了一眼那名乞丐,捂着嘴笑了笑,虽然知道申小甲只是在没话找话,却还是十分配合地问道,“王兄,这白砂糖是何物” 申小甲一边嚼咽着桂花糕,一边慢条斯理地解释道,“这白砂糖啊,其实就是蔗糖精细加工之后的产物,因为其形犹如白沙,故而称之为白砂糖。它的糖度比蔗糖和蜂蜜要高一点,而且容易携带,小小一包便能用很久……回头我给你弄一点出来,到时候你就明白这东西有多好了。” 申小雪一脸崇拜地望着申小甲,眨了眨眼睛道,“王兄懂得真多!” 申小甲摆摆手,故作谦虚道,“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你们够了啊!真当我不存在呐!”一道愠怒的声音在申小甲背后响起,“绊倒了人,也不知道扶一下,还在那里演什么温情,太不讲道德了吧!” 申小甲闻言转身一瞧,顿时惊了一下,只见乞丐脸上印着方方正正的一道红痕,依稀还能看见细细的木柱纹路,鼻孔下方两条血路,门牙也掉了一颗,说话多少有些漏风,随即挤出腼腆的笑容,悄悄后退一步道,“这位兄台是何人啊怎的长着一张门柱脸,如此奇特,定非常人……” 乞丐听着申小甲的冷嘲热讽,胸膛之中怒火更盛,右手捏拳,正欲砸向申小甲,报了一绊之仇,却忽地听见祠堂内一阵重重的咳嗽声,立时停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低头躬身,静静等候。 老叫花背负双手,踱着步子从祠堂内走了出来,扫了一眼乞丐,指了指申小甲道,“昨夜我已经和小甲兄弟拜了把子,以后对待他要向对我一样尊重,记住了吗” 乞丐呆愣了一下,在老叫花威严的目光下瞬即反应过来,应诺道,“小的记下了!” 申小甲顺竿往上爬,走到老叫花的身旁,拿起一块桂花糕递了过去,攀着老叫花的肩膀道,“这家伙面挺生的啊,也是你的人” 老叫花接过品相奇怪的桂花糕,轻轻咬了一口,赞叹一声,点了点头答道,“天底下所有的乞丐都是我的人,他自然也不例外……这个世上的每座城市都有乞丐,就算繁华的京都亦是如此,他是我们丐帮在京都这块的负责人之一,平常总爱管这管那的,所以大家都叫他总管。” 申小甲歪着脑袋道,“总管大都是太监吧,你们这样不好,用人家的缺陷开玩笑,小心别人背地里给你们使坏。” 老叫花呵呵笑道,“他本来就是太监啊!京都里有很多被宫里赶出来的太监,活了半辈子没什么手艺,只能当乞丐……而且总管这个称号不是谁都能安在头上的,小曹的功绩值得这份荣耀!怎会心生忌恨,是吧,小曹” 那名乞丐立时拜伏在地,诚惶诚恐道,“天地可鉴,小的对朱爷忠心耿耿,若是心中有丝毫不敬忌恨之意,必当千刀万剐!” “这怎么还发上毒誓了,不至于吧,我就说了一句玩笑话而已……”申小甲忽地想起什么,摸了摸鼻子道,“小曹敢问这位乞丐总管公公高姓大名” 老叫花淡淡道,“他啊,原来叫曹大富,进了宫之后,改了个稍微文雅些名字,白桦树的桦,淳良的淳。” “曹桦淳这名字怎么听着有些耳熟……”申小甲嘀咕一句,清了清嗓子道,“那什么……三弟啊,其实刚才确实是我的问题,小曹一路小跑过来,我这一不留神伸出脚绊了他一下,任谁都难免有些怒气,赶紧让他起来吧,否则我就成了仗势欺人的恶霸了!” 老叫花砸吧一下嘴巴,微微抬了抬手道,“听见了吗,我二哥叫你起来说话,他宽宏大量原谅你了,还不快谢过我二哥。” 曹桦淳低垂着脑袋,认真地躬身行礼道,“谢过二爷!” 老叫花满意地点了一下头道,“方才你急匆匆的跑过来是有何急事吗” 曹桦淳抬头刚欲开口回禀,瞟了一眼站在老叫花身旁的申小甲和申小雪,又将话咽了回去。 “你们聊,我先进去收拾东西了,这会儿城门应该已经开了,咱们还是早些进城为好……”申小甲轻咳一声,十分识趣地拉起申小雪的手,转身跨进祠堂内。 老叫花用眼睛余光扫了一下申小甲的背影,斜眼看向曹桦淳道,“你这一跤摔得很是时候,回去我就把总管的位子赏给你……说吧,是哪边又出状况了” “谢爷恩典……”曹桦淳双眼一亮,心中暗暗窃喜,立即回禀道,“回爷的话,是花船那边出了一点小问题。” “没处理干净” “花船烧干净了,连灰都扫走了……只是跑脱了一个歌姬。” “谁放跑的” “三皇子殿下……昨夜丑时,三皇子殿下突然带着那名歌姬下了花船,悄悄地回到了京都城内。” “这么说来,那名歌姬此刻是在元正的府上” “怪就怪在这一点……城中锦衣卫去三皇子殿下府上查探过,并没有发现那名歌姬的踪影。” 老叫花抚了抚胡须,“有点意思,天下人皆以为元正痴傻,殊不知真正痴傻的是天下人……”顿了一下,望着大鸣湖的方向,目光幽冷道,“陈留王还在北浔桥” 曹桦淳将脑袋埋得更低了一些,小心翼翼答道,“花船烧起来的时候,陈留王已经离开了北浔桥……小的派人尾随其后,发现……” “发现什么别吞吞吐吐的,有谋逆之心的又不是你!” “是!回来的暗卫说,陈留王去了您之前上岸的那个码头,和一个人在湖心聊了许久。” “那个码头是魏长更儿子的产业,这么说来,与陈留王见面的应该是魏长更咯” “朱爷圣明,那人正是魏相……因为他们是在湖心交谈,暗卫没法子跟过去监听,所以并不知道陈留王和魏相聊了些什么。” 老叫花冷笑两声,表情淡漠道,“我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不过这些并不重要,魏长更此次寻获当年白马关丢失军饷有功,做出点稍微出格的事情也无伤大雅……陈留王现在何处” 曹桦淳低声答道,“王爷此时在湖岸边准备祭奠远王殿下的点心。” “他倒是有心了……说起点心,”老叫花忽地侧脸直勾勾地盯着曹桦淳道,“小曹啊,我听说上月中旬元白曾送给你几盒七巧坊的酥饼好吃吗” 曹桦淳顿时悚然,扑通一声拜倒在地,冷汗涔涔道,“爷!小的知错了!还请爷再给小的一次机会……” 老叫花轻叹一声道,“怎么又跪下了几盒酥饼何至于此,起来吧……人嘛,多少都有点自己的小欲望,想吃点自己喜欢吃的,想穿些自己喜欢穿的,想珍藏点自己爱好把玩的小物件……下次啊,让元正别装在酥饼盒子里了,万一那些金米做的点心真被人吃进肚子里可就难办了!” 曹桦淳瞳孔一缩,立时磕头如捣蒜道,“爷,奴才再也不敢了……我这就回去将那些酥饼还给三皇子殿下,从今往后奴才不会有任何小欲望!” 老叫花面无表情地挥挥手道,“回去吧,大鸣湖的事情不需要你帮忙了,安心做你的总管……” 曹桦淳身子颤抖地告退一声,而后慌忙地朝着京都城门奔去,神情竟是比来时还要慌张。 老叫花看着曹桦淳的背影摇头叹息一声,刚要转身回到祠堂内,却见申小甲几人已经收拾好东西走了出来,登时挤出一张笑脸道,“这就要出发了” 申小甲望了一眼京都方向,目光幽幽道,“已经晚了些时日,不能再耽搁了……” 老叫花意味深长地看了申小甲一眼,耸耸鼻子,“或许刚刚好呢……花绯妹子不去找找” “不找了,”申小甲摇了摇头道,“这一趟京都本来就凶险万分,她不跟着我们是好事。” “确实是好事,”钟厘末大有深意地瞥了一眼申小雪,忽然道,“三个女人一台戏,到时候光是调解就够你折腾的,哪还有精力做其他事情。” 陌春风抱着膀子,懒懒道,“不只三个,算上那个还没怎么长大的小芝,至少有五个……”侧脸看向申小甲,“我早就跟你说过,女人就是麻烦,现在体会到了吧如果你还不纠正你油嘴滑舌的坏毛病,未来的麻烦会更多更大。” 申小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看来人长得太帅了,也的确是很大的烦恼……”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中重振精神,昂首扩胸,踏步向着金辉下的京都前进,高声道,“这些麻烦日后再说,咱哥几个先去闯一闯这大庆国都,创就一番伟大的功名!” 老叫花忽地停住脚步,咳嗽两声道,“大哥,二哥……你们先进城吧,我还有点小事要先处理一下,过几日再与你们会合。” 申小甲回头看向老叫花,皱眉道,“很重要” 老叫花目光坚定道,“很重要!” 申小甲没有继续追问是什么事,微微笑道,“那好,你就先在此办事吧,我们在城中再会合……你武功最差,多当心点!” “也不见得是最差的……”老叫花轻笑一声,拱手抱拳道,“我那七个小乞丐应该已经在城门口打点好了,大哥二哥只管大步前行!暂别珍重,相逢有时!” 第二百一十四章 游湖祭奠,无尽汹涌暗潮起 「这就是所谓的打点好了」 京都城门口,道旁荒草早已铲除,栖鸟也被惊飞,只有护城河两边青青垂柳迎风飘摆,欢迎着从天涯海角慕名而来的黎民苍生。 只是此刻这些慕名而来的黎民苍生也和路边的垂柳一般,任由清风吹拂发丝,一动也不能动。 申小甲望着那些同样不能动的守城士兵,面皮抽搐两下,接着说道,「普通人也就算了,你们居然连守城将士都敢动胆子也太大了吧!」 凌零武挠挠头,嘿嘿笑道,「我们可没动他们,方才他们是什么样,此刻依旧是什么样……我们只是轻轻地打点了一下,好让二爷你们可以大踏步前行!」 申小甲环视四周,目光从那些神情安乐却诡异僵住的进城百姓脸上一一扫过,时间不是很长,却也不短。 入京的人很多,因此队伍有些长,纵然七个乞丐昨夜便在此排队,在他们前面依然还有五百人左右。 有关系的加塞,没关系的使银子往前挪。 再加上,有的人看似是一个人排队,其实怀里揣着一大把通行文书,代表的可能是十人,也可能是百人。 蛮横插队的倒是没有,毕竟京畿重地,没有人敢造次,多少讲些文明。 扫视过程中,申小甲注意到地上一排脚印,顿时恍然,理解了七个乞丐跟班为何会如此打点。 脚印有些深,证明站得久,然而站得久的结果,不是苦尽甘来,而是不断后退。 申小甲自己前世也是排过队的,深知当一个人焦灼等待,眼见守规矩却离目标越来越远,而那些享受特殊待遇的人洋洋得意地从自己面前走过去时,内心会有多么的狂躁。 崩溃都是无声无息的。 乞丐身上没有几个银钱,自然不能用银子抢回自己的位置,乞丐身份低贱,也不会有人忌惮礼让。 所以最终不得不一退再退,然后退无可退时,便出手打点。 长叹一声,申小甲从腰间摸出一张银票,塞在凌零武的手里,想了想,又拿回了银票,换成了二两碎银,拍了拍凌零武的肩膀道,「辛苦了,但是以后别这么急躁,我们晚些进城不打紧,你们要是踢到铁板被人打成猪头,那可就不大美妙了……一点小意思,回头跟兄弟们去喝喝酒,解解乏。」 凌零武掂了掂手里的银子,洒然笑道,「不打紧,我们也是瞅着今日城头没有弓箭手这才打点一下……」指了指不知何时飘进城内的陌春风,盯着申小甲那乌青的熊猫眼,嘴角微微上扬,「二爷还是赶紧进去吧,风爷已经入城了,他的性子更急,若是等您等得不耐烦了,到时候打点起来就和我们这有些不一样。」 申小甲顿时觉得淤青的面皮一阵滚烫,干咳一声,抱拳道别一声,带着申小雪、季步和钟厘末三人,昂首挺胸,迎着温暖的阳光,大踏步走进京都。 待到申小甲一行人身影彻底消失之后,守城的将士和入京的百姓重新又开始活动起来,嘻嘻哈哈,有说有笑。 一名方脸士兵屁颠屁颠跑到凌零武身前,谄媚道,「武哥,咱这演技一流吧!方才有只蚊子落在我眼皮子上,我都没有眨一下眼睛……这些百姓也不容易,起早贪黑的,您看这演出费是不是多少再涨点……」 「方英雄,你还是这么贪财,活该一辈子只能做个守城小卒!」凌零武翻了一个白眼,从怀里摸出一沓银票,拍在方脸士兵手里,轻叹道,「和咱俩同期的兄弟,要么已经是一方重臣,要么在边关立下赫赫战功,最差的也是前锋偏将,不做官的亦是富甲一方,就你还在这京都城门口混日子!」 方英雄丝毫不在意凌零武的话,一面清点着银票,一面没心没肺地笑道,「值守京都城门是件肥美的 差事,很多人削尖了脑袋都插不进来呢……话说,你这趟买卖做得有些太亏了,」指了指凌零武手里的二两碎银,瘪了瘪嘴,「一百二十两银票就换来二两碎银,那小子也太抠门了些,用不用我在城内找人帮你出出气,找回点损失」 凌零武摆了摆手道,「别乱来,那小子来历很是不俗……」 方英雄不以为然道,「确实不俗……十八岁封血衣侯,拜武安将军,还是个前朝皇子。」 凌零武顿时一惊,侧脸看向方英雄道,「你是如何得知他是前朝皇子的」 「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我自然有我能得到消息的门道。而且不仅我知道,京都内有很多人都知道他,也都等着他踏入京都……」方英雄嗤笑一声,淡淡道,「如今他终于来了,这下京都可就热闹咯!」 凌零武望着喧声鼎沸的京都城内,彷佛看见了一只沉睡的猛兽豁然醒来,长叹道,「这座城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很多人进了这座城也变成了怪物,希望那小子这一趟能让那些怪物重新学会做人吧!」 「你很看好他」方英雄惊奇道,「就他那么抠门的人,有什么值得你如此看重的」 「若你和我一样去了白马关,估计便不会想着一辈子在城门口厮混了……」凌零武拍拍了拍方英雄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身朝着大鸣湖方向走去,背对着方英雄挥手道,「我还有事要办,回头再和你喝酒闲聊……对了,方才他不是抠门,最开始是想多给我一些银钱,只是想到了一个道理,这才换成了二两碎银。」 方英雄注视着凌零武渐行渐远,高声问道,「什么道理」 风中飘来凌零武悠悠的一句话语,「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方英雄怔了片刻,扫了一眼周围那些睽睽的众目,立时明悟,扭头看向京都城内,皱了皱眉道,「看来京都的那些大人们要吃苦头了……可我怎么感觉……那小子就是抠门呢」 「你的感觉并没有错!」大鸣湖畔,老叫花在一众兵士的拥卫之下,慢腾腾换上明黄龙袍,瞥了一眼趴伏在地上的小柜子,淡淡道,「我那侄女啊,确实野心极大,即便是我之前未曾说过要将她许配给何蛮子,她也会出来搅风搅雨……太祖啊,也就是我老爹……曾经在她出生时找人算过一卦……」 小柜子见老叫花始终不肯再和以前一样坐在自己背上,内心一阵失落,索性直起身子,眨了眨眼睛,接话道,「可是天生反骨,祸乱之星」 老叫花咧着嘴笑了笑,走到湖边蹲下,掬起一捧清澈的湖水清洗面庞,摇摇头道,「黑衣相士说,这丫头命格跟我一样,将来必是个不肯服输的人!」 小柜子初时不以为意地噢了一声,忽地想到什么,立时骇然,惊叫道,「莫非安乐郡主想要成为下一个大唐李若存」 清洗过脸颊的老叫花俨然像是换了一个人,重新变成了那个威严赫赫的天子朱历,回头瞪了小柜子一眼,「鬼叫什么,把朕的鱼儿都吓跑了……」挺立身子,目光幽冷地看向大鸣湖,神思内藏道,「这名字里有个曌字的女人都不简单,所以啊,我就刻意逼了她一下,顺带也帮了她一把……京都这些年确实安静得有些过头了,该动一动啦!」 小柜子瞳孔一缩,震惊地看向庆帝朱历,刚欲开口追问下去,却忽地瞥见身穿蟒袍的陈留王从湖岸右侧跑了过来,速即又乖乖地闭上了嘴巴,站起身来,低头站在朱历身侧。 围在四周的护卫瞧见相貌和庆帝极为相似的陈留王慌张跑来,迅速断开一个缺口,让陈留王能够毫无滞碍地奔向庆帝。 原本故作含泪戚戚的陈留王立时惊了一下,却又很快地遮掩过去,一把鼻涕一把泪跪拜在朱历身前,泣声道,「圣上,您终于回来 了!您不在京都的这些时日,臣弟是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无时无刻不在挂念您的安危啊!」 朱历扭转身子,仔细地打量了陈留王一眼,呵呵笑道,「是吗我怎么觉着你比我离开京都之时,又胖了许多呢」 陈留王故作瑟瑟发抖道,「您是知道的,臣弟的体质就是这样……喝凉水都能长出一身膘,那些年陪着您在牛棚里啃牛屎不也长了许多肉吗」 小柜子面色一寒,冷冷道,「王爷还请慎言,圣上乃真龙天子,怎可将牛屎这等肮脏……」 「欸!他说的没错,」朱历打断小柜子的话,不咸不淡道,「我当年确实啃过牛屎,他也确实陪着我在牛棚里待过一阵……」指了指陈留王,嘴角浮起一丝浅浅的笑意,「不过这家伙比较聪明,待了几天,便装晕回到了自己的厢房里,好吃好喝地养着身子。」 陈留王抬起头,笑道,「哥,我这人吃不了苦,也没什么过多的想法,只要能有好吃好喝的,别说是装晕,装死都可以……真死可不成啊,真要是死了就再也吃不到其他美食了!」 朱历翻了一个白眼道,「都是一母同胞,说什么死不死的……快起来吧,你都叫我哥了,再跪着就不合适了!」 陈留王缓缓起身,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道,「不是臣弟故意说晦气话,只是今早确实太过凶险,臣弟差一点就要下去见咱们老子娘亲了……」 朱历斜眼看向小柜子,讶然道,「哦有这事谁这么放肆,连朕的弟弟都敢谋害」 小柜子躬身答道,「回禀圣上,京都城内民风淳朴,并无歹人刺杀过王爷……近日这大鸣湖附近也无什么马匪,唯一一件比较奇怪的事情便是今早北浔桥那边起了一场大火,只是王爷不该在那边才是啊!」 朱历双眼微眯道,「为何陈留王不该在那边」 「起火的是春香楼的花船……」小柜子阴恻恻地看向陈留王道,「旁人不知大鸣湖里有什么也就罢了,王爷应该知晓避讳的,又怎会登上那艘花船,色胆包天地在北浔桥欣赏莺歌燕舞呢!」 朱历冷笑一声,歪着脑袋道,「小弟,你说的凶险可是那桩大火」 陈留王浑身一颤,额头渗出颗颗冷汗,直到此时方才明白自己被三皇子摆了一道,立刻挤出一张难看的笑脸道,「哥,臣弟怎么可能在这里做那等腌臜之事呢……臣弟所说的凶险是不慎摔了一跤,险些撞在一块极其尖锐的石头上……差点没把自己摔死!」 朱历皮笑肉不笑道,「是这样」 陈留王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千真万确!所以,您平常走路时也要多加小心,保不齐哪里就会突然冒出块石头。」 「是这样便好,不说这些没名堂的了……」朱历眼神复杂地笑了笑,从一旁的侍卫手里接过香蜡纸钱,缓步踏上一艘白色小木船,向着陈留王伸出右手道,「小弟,可否陪朕一同驾船游湖,祭奠元白」 陈留王盯着那艘白色小木船愣了一下,咽了咽口水,强装从容地跨上白色小木船,轻声笑道,「幸甚之至!臣弟之所以今日前来大鸣湖,便是为了祭奠元白侄儿!」 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m..com-到进行查看 第二百一十五章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漫天黄纸飞洒,几缕香烟袅袅。 大鸣湖心,一艘白色小木船缓缓停下,船头立着相貌极为近似的庆帝朱历和陈留王朱恒,二人侧目对视,皆是生出一种镜照般的错觉,再望向水中各自的倒影,竟一时分不清哪个是真实,哪个是水中虚影。 陈留王忽地一屁股坐下,右手在湖水中轻拨几下,嘴角微微扬起一个诡异的弧度,低声吟诵道,“鹅鹅鹅,曲颈用刀割,拔毛烧开水,点火盖大锅……” “这诗不错,有烟火气,”朱历也坐在了船头上,夸赞道,“想不到几日不见,恒弟都会做诗了,总算开窍啦!” 陈留王自嘲地笑了笑,淡淡道,“臣弟哪里懂得作诗啊,据说此乃斗酒诗百篇的诗鬼在月城至白马关途中所作,臣弟觉得颇有些趣味,便记了下来。” 朱历双手插进衣袖,盯着湖底突而汹涌的暗潮,面色平静道,“这诗鬼何许人也啊改日恒弟可以引荐一番,朕的文渊阁中正好缺一名编撰,想来定不会让那诗鬼先生屈才。” “其实圣上也认识这诗鬼,且还与之拜了把子。” “哦有这事朕怎么不知道” “就在昨夜才拜的把子,过程虽然简单了些,香案上也只有一只啃过的鸡腿,但誓词恳切,想必圣上也是真心与之结交的。” “那小子竟还有如此才华,倒是让朕有些意外啊……不过让朕更意外的是恒弟居然知道拜把子的事情,昨夜祠堂内就那么几人,连大内密探都不在近旁,恒弟是如何打听到的” 陈留王长叹一声,似乎颇有些疲累,耷拉着脑袋道,“哥,这么问话就有些没意思了……春香楼和那艘花船出事的同时,臣弟有几个在京都城内做生意的朋友也相继遇害,使得臣弟过去的投资尽皆打了水漂,损失惨重啊!” 朱历轻蔑地笑了笑,不紧不慢道,“没银子花了跟哥说啊,朕给你便是,何需找那些下三滥的商人。” “我是王爷,而且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怎么会缺银子花,每月主动给我送银子的大臣两只手加两只脚都数不过来……” “那就是在京都待得不痛快了” “确实不怎么痛快!所以我就找人调查了一下那个诗鬼,发现他倒是活得挺有意思的。” “他并非什么好的榜样,毕竟没有亲人了。” 陈留王嗬嗬怪笑道,“你我何尝不是无亲无故之人……” 朱历扭头看向陈留王,皱眉道,“我有儿子,你也还有一个女儿,怎能算无亲无故之人” 陈留王揩了揩不知何时挂在脸上的两道泪痕,正视着朱历的眼睛道,“很快就没有了……他们都得死……死在你这头无情虚伪的真龙手里!死在那座肮脏的都城里!” 朱历面色陡然微寒,冷冷地吐出几个字,“你疯了。” 陈留王哈哈大笑起来,“我确实疯了!咱们朱家人哪个不是疯的!都是被这王权富贵逼疯的!最疯的就是你……居然和两个小子成了结拜兄弟,还是做小!全然不顾皇家颜面!您这般胡闹,置那些为你扫除申氏余孽的忠臣名将于何地,置我这个亲生弟弟于何地” 朱历漠然笑道,“朕是皇帝,而与申小甲、陌春风结拜的是丐帮帮主老叫花,谁能说什么,谁敢说什么!” “哥,你这一趟出门变了许多,都学会自欺欺人了……昨夜我在花船之上得知你和那两个小子结拜以后,就知道你已经不是你了,你知道当时我有多心痛吗!”陈留王深吸一口气,忽而问道,“哥,既然你都变了,能不能将曌儿的婚事也变一变,何蛮子实在粗鄙啊,怎能做我朱家的女婿” “这结亲讲究一个门当户对,我朱家是乞丐出身,何蛮子的舅舅是咱爹的马夫,很是般配!” “但咱们现在已经是皇家了!” “做人不应该忘本。” “若是为了报答何蛮子舅舅当年替你去死的恩情,可以将其他郡主嫁过去……” “关系亲近,才能显示出我皇家的诚意。” “可是曌儿不喜欢,很不喜欢!”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一见钟情,更多的还是日久生情。” “借口!全都是借口……其实你就是对当年黑衣相士的话耿耿于怀,你就是想要逼死她!” 朱历斜眼看向陈留王,摇头叹息道,“你女儿比你强多了,至少她就不觉得我是在逼她,而是在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 陈留王扭转身子,突地跪拜在朱历身后,低着头,央求道,“哥,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能不能再给她一个机会” “白马关内我已经给过她机会了,”朱历从怀里摸出一张写满小字的信纸,随手扔在陈留王面前,寒声道,“但你睁大眼睛看看她都干了些什么!皇家颜面你的宝贝女儿可曾顾惜过!” 陈留王粗略扫了一眼信纸上的小字,脸上却并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幽幽叹一叹,“圣上,您可知昨夜臣弟为何会陪着三皇子一起登上那艘花船吗” 朱历回转身子,背对着陈留王,望向湖岸边的一只黑色野猫,双眼微眯道,“大抵是你被朕那傻儿子骗了吧!” 陈留王摇了摇头道,“臣弟就算再蠢也不可能蠢到在北浔桥寻欢作乐……当然,三皇子殿下也不是真的痴傻……” 朱历紧皱眉头道,“你们是故意这么做的”思忖片刻,扫了一眼湖岸边的护卫,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竟是这么个算计……看来真正被骗的人是朕那个傻儿子。” 陈留王缓缓站起身子,目光冰寒地走向朱历,悄然运起内力,猛地拍出一掌,冷然道,“哥,你看现在的我和宣武门时的你像不像” 朱历嘴角噙着一丝嘲弄的笑意,背负身后的右手轻轻一握,聚起一股强大刚猛的劲气,正欲抵挡陈留王的攻击,忽地瞧见湖岸那只黑猫蹿上某棵青树,立在细细的树枝上,脖子一歪,盯着自己和陈留王所处的这艘小白船,立即散去了内力,佯装惊讶地看向陈留王,瞪大眼睛道,“你居然会武功” 陈留王讥笑一声,右掌结结实实地印在朱历的胸膛上,满脸得意道,“哥,我会的东西很多……可惜,你没机会重新慢慢了解我了!” 话音一落,朱历立时掉落湖中,溅起一朵大大的水花。 便在陈留王神情激动地来到船边向下查看时,水面之下忽地闪现出一张苍白的女子面庞,直勾勾地盯着船上的陈留王,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诉说什么,又像是在吟唱什么。 大明湖上陡然响起一阵轻灵的歌声。 “池塘里水满了,雨也停了,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 扑通一声! 又一朵大大的水花溅起! 白色的小木船整个翻转了一下,底朝天地漂浮在湖心上。 湖岸边登时慌乱起来,数十艘快船极速游向小白船所在之处。 一直关注小白船的小柜子站在一艘快船上,不停地催促着,神色焦急。 湖岸距离小白船很远,小柜子并不清楚湖心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只见到了庆帝朱历和陈留王相继落水,只听见了那不知何处传来的轻灵歌声,内心惶恐不安之下,忽略了提防水下的危险。 正当数十艘快船距离湖心小白船只剩下三丈左右的时候,一道庞硕无比的黑影在水下快速游过。 一个巨大的漩涡骤然形成。 所有的快船尽皆跟着漩涡飞速旋转起来,小柜子和船上的护卫如下饺子般接连落水。 黑影再次游来,水中立时散开无尽鲜红。 惨叫声四起! 小柜子疯狂地在水中扑腾着,奋力游向岸边,在几名水性极好的护卫帮助下逃出漩涡那一刹,扭头扫了一眼水中的暗影,顿时惊叫一声,竟是晕死了过去。 几名护卫立时也扭头看向小柜子方才注视之处,却并未看见那道暗影,只得托着小柜子的身体游到岸边,发出响箭示警,而后准备再返身营救其他落水同伴时,却发现大鸣湖已然归于平静。 漩涡消失了,不知名黑影也消失了,就连那些在水中挣扎的同伴也消失。 甚至于,那数十艘快船亦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根本就没存在过一般。 整个大鸣湖上,只剩下一艘白色的小木船,起起伏伏地在湖心处漂浮着。 片刻之后,七名身穿乞丐衣服的大内密探从各个暗哨点赶来,在听完那几名护卫陈述之后,速即组织人手在湖中进行打捞。 可直到夜幕降临,依旧是一无所获,正当所有人快要放弃的时候,凌零武忽地瞟见湖心有什么东西慢慢升起,随即驾船游了过去,靠近之后定睛一瞧,发现竟是具背朝天的死尸,急忙将其打捞上船。 喘了几口粗气,凌零武见死尸穿着有些眼熟,迅即将其翻了过来,看清死尸面容之后,不由地皱起眉头道,“居然是这家伙!” 凌零夭闻声也划船靠了过来,盯着死尸的黑脸道,“阿武,我有种不好的感觉,这事情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咱们可能一时半会找不到圣上了!” 凌零武粗略检查了一下黑脸船家的尸体,挺直身板,环视大鸣湖四周,目光忽地在一条细细的树枝上停了下来,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面色沉重道,“有点古怪。” 凌零夭循着凌零武的目光看去,却并非看见什么古怪的东西,细细的树枝上空无一物,砸吧两下嘴巴道,“古怪的事情得找古怪的人来调查……要想尽快寻回圣上,必须得找那个人帮忙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包子与皇子 “哪个人” 京都城内,一个包子铺前,季步从腰间摸出几枚铜板,放到包子铺老板的手里,接过热气腾腾的包子,低声对旁边的申小甲问道,“莫非少主在这京都之中还有故交” 申小甲毫不客气地从季步手中拿走两个包子,踱步回到包子铺对面的茶摊内,在陌春风身旁坐了下来,将左手的一个包子递了过去,瞥了一眼像根木头杵在自己身后的季步,指了指右侧的凳子道,“别站着,坐下一起喝茶吃包子,你这般显得我太扎眼,而且也不方便交谈……” 季步轻轻地哦了一声,快速在申小甲右侧坐下,刻意压低声音道,“少主果然谨慎,是末将大意了,咱们在这京都确实应该小心低调一些,有很多大闵的仇敌如今都在这座城里,而且大多是位高权重之辈……不知少主的故交是什么人,是否值得托付” “都说了,进城之后别再叫我少主……”申小甲白了季步一眼,狠狠地咬了一口包子,却被包子里的热汁烫了一下嘴,急吹几口冷气,舔了舔发红的嘴唇道,“这巍巍京都之内,小爷我有两个故交,都不是等闲之辈,只要和他们接上头,便能很快找到黄四娘和老狱卒。之所以带你们来这里喝茶吃包子,也是其中一个故交的意思……” 便在这时,陌春风轻轻抽动几下鼻子,皱了皱眉,快速吃完一个包子,急急地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忽地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匆匆走出茶摊,懒懒道,“你找你的,我出去玩玩,天黑之前会回来。” 申小甲正要叮嘱几句,却发现陌春风眨眼间已消失在街道的人海之中,瘪了瘪嘴道,“莫不是遇上讨债的了,走得这么急……” “风神一族的人都是急性子,”季步将一个包子直接塞进嘴里,含混不清道,“少……爷!咱们接下来要找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啊,为什么要咱们先来这里吃包子喝茶” 申小甲缓缓地摇了摇头,“那位故交身份比较敏感,是替大庆皇帝办事的人。我也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让咱们在这儿喝茶吃包子,不过想来应该是有道理的,且先按他说的做吧!” 顿了一下,申小甲扭头看向街道另一面,眼神复杂地继续说道,“这女人上个茅房就是麻烦,都快一个时辰了还没解决,也不知钟将军在茅房外等得犯困了没有……” 正当季步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十几名身披黑甲的士兵突然冲进了茶摊,喝斥驱赶众人离去。 与此同时,街道上的来往行人摊贩也都被一队黑甲士兵赶走,就连对面包子铺的老板也不例外,只剩下高高的蒸笼还在冒着热气。 季步环视左右,发现茶摊内只剩下自己和申小甲,轻声道,“少……爷!你这朋友出场方式也太霸道了,不过确实很有排面!” 申小甲扬起下巴,呵呵笑道,“看来他最近又升官发财了,只是这些士兵看着很是训练有素,不像是借来撑场面的,莫不是他如今在军中任职,怎么信里没听他说过啊” 话音还未落下,一个佩刀黑甲士兵三两步来到申小甲和季步面前,瞥了一眼桌上的包子和茶水,冷冷道,“你们还留在这里作甚赶紧滚!” 申小甲愣了一下,呆呆地看着那名佩刀黑甲士兵道,“你们不是来找我的” 佩刀黑甲士兵皱眉道,“找你作什么” 季步忽地瞧见黑甲士兵的腰牌,速即侧脸看向申小甲,低声道,“少爷,他们是只听从皇家号令的禁卫军,应该不会是您那位故交的人……” 申小甲立时了然,尴尬地笑了笑,对着佩刀黑甲士兵眨眨眼睛道,“没什么,我方才认错人了,以为你是我一位故交的手下,抱歉抱歉!” “下次眼睛擦亮点,有时候认错人的代价也很大……”佩刀黑甲士兵瞟了一眼街道外,阴沉着脸催促道,“快滚吧,现在不自己滚,一会我就帮你们滚,不过届时在地上翻滚的可就是你们的脑袋!” 季步面色一冷,双手在衣衫上擦了擦油渍,摸向腰间的双戟,重重地哼了一声,眉毛一横,似乎下一刻便要大打出手。 申小甲当即干咳两声,对着季步微微地摇了摇头,扭头看向佩刀黑甲士兵,挤出一张笑脸道,“军爷,能不能打个商量,我们就静静地坐在这里吃包子喝茶,绝不影响你们办事……主要我们在这里要等个朋友,已经是提前约好了的,若是此时我们突然离开,恰巧和他错过了,便有些难堪……” 佩刀黑甲士兵眼神冰寒道,“你是听不懂我说的话吗我让你现在立刻马上从这里滚出去!” 申小甲仍旧保持着脸上的笑容,语气温和道,“军爷,不是我听不懂,也不是我不肯配合,实在是我这个朋友啊,平日里公务太繁忙了,错过今日之约,不知何日才能又有时间……” “看来是我说得太和善了,”佩刀黑甲士兵面色一沉,噌地一声抽出钢刀,冷冷地盯着申小甲,一字一顿道,“我再说一次……现在立刻马上从这里滚出去!” 申小甲看着那把寒光闪闪的钢刀,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长叹一声,右手握在火刀的刀把上,撇撇嘴道,“既然道理讲不通,那就只能真的打个商量了,好在这方面小爷我很擅长!” 季步立时会意,也从腰间抽出双戟,缓缓站起身来,沉声道,“少爷,这些小喽啰用不着你出手,看俺如何打得他们屁滚尿流!” 佩刀黑甲士兵看着季步那一身如虬龙般隆起的肌肉,以及那冰冷双眸中的酷寒,顿时感到一种难言的压迫感,不禁朝后退了两步,高喝一声,“拔刀!” 霎时间,围在茶摊四周的黑甲士兵尽皆拔出钢刀,渐渐缩紧包围圈。 便在双方将要拼杀的瞬间,一名腰间斜插宝剑,身穿打着补丁的明黄锦袍少年忽然出现在茶摊前,轻咳两声,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住手!” 佩刀黑甲士兵闻言立即停了下来,瞪了申小甲和季步一眼,扭转身子,一脸谄媚地看向黄袍少年道,“殿下,您今日怎地来得这般早,属下正在……” “倒是怪我来的时候不对了……”黄袍少年扯下腰间斜插的宝剑,歪着脑袋道,“要不要我给你说声对不起啊” 佩刀黑甲士兵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身子微微颤抖,低声道,“殿下还请息怒,属下绝无此意!” “行啦行啦!我就是开个玩笑,瞧把你紧张的,起来吧……”黄袍少年漫不经心地挥挥手,扫了一眼申小甲桌上的包子和茶水,转身来到茶水摊对面的包子铺前,揭开一个蒸笼,随手抓了两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闲庭信步般走进茶水摊内,环视四周,在申小甲左侧停了下来,大大方方地将宝剑拍在桌上,对着申小甲笑道,“兄弟,这里没人吧” 申小甲轻笑道,“先前是有的,此刻却是没有了。” 黄袍少年怔了怔,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但只将半个屁股放在凳子上,另一半则是悬空,一边咬着大包子,一边指着佩刀黑甲士兵道,“定是这个仗势欺人的王八蛋把人撵走的……” 申小甲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几分,淡淡道,“茶水摊内其他人确实是这位军爷撵走的,但你坐着的这个位置是我朋友自己离开后空出来的,所以……放心坐!” 黄袍少年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句,却仍旧只是半个屁股坐在凳子上,自顾自地给自己满上一杯茶水,咕哝灌了一口,一脸满足道,“这张扯面的大包子和孙铁壶的茶水真是绝配啊!” 申小甲看着黄袍少年悠闲地啃咬包子,随即对季步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其收起短戟,自己也松开握着火刀刀把的右手,咬了一口包子,又端起一杯茶水,抿了一小口,双眼一亮,赞叹道,“嗯!是不错……没想到,兄弟你也是一个吃货行家呐!” 黄袍少年抬眼看了一下申小甲,不解道,“何为吃货” 申小甲不紧不慢道,“赞美之词,意为喜欢美食的有趣之人。” 黄袍少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道,“确实是有趣之人……这些年来,你是第一个敢赖在茶铺里不走的人……”指了指站在申小甲身旁的季步,又补充了一句,“他是第二个。” “一般情况,我大概也会退避,只是今日不同。” “有何不同” “我在等人,所以不能退避。” “那人比我还威风” 申小甲摇摇头道,“与威风无关……他的身份肯定没有您这样的皇族尊贵,但在我心里却是比您更重要一些。” 黄袍少年直视着申小甲的眼睛道,“你知道我是谁” “我不是白痴……能派禁卫军到街上清场的,整个大庆也就那么几个人。” “继续说说看,我是那几个人中的哪一个呢” “你这年纪只能做别人的儿子……大儿子在南方开疆扩土,二儿子在书院读书,三儿子是个痴傻,不讲排场,所以你只能是偷溜出京都,又被抓回来的荒唐游侠四儿子。” 一旁的佩刀黑甲士兵顿时怒目看向申小甲,厉声吐出两个字,“放肆!” 申小甲不以为意地撇撇嘴,继续慢条斯理地咬着包子,品着清茶。 黄袍少年深深地看了申小甲一眼,而后不耐烦地对佩刀黑甲士兵挥挥手道,“你们先出去吧,在这儿杵着都影响我的胃口了。” 佩刀黑甲士兵皱了皱眉,低声道,“殿下,这两个人来历不明,我们若是不在近前,万一……” 黄袍少年打断佩刀黑甲士兵的话,面色阴沉地吐出两个字,“出去!” 佩刀黑甲士兵立即低头应诺一声,带着其他士兵退出茶水摊。 待到所有士兵都出去之后,黄袍少年抬起头,盯着申小甲笑了笑,伸出油腻腻的右手道,“见笑了啊……血衣侯大侠,且容在下先自我介绍一番,我叫朱元直,家中排行老四,你叫我元直也行,叫我老四亦可,随意!” 第二百一十七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 「你认识我」申小甲瞪了一眼又想抽出短戟的季步,泰然自若地嘬了一口茶水,嘴角微微上扬道。 朱元直再次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满上一杯,悠然答道,「如今不论是大庆朝堂上,还是江湖市井中,很多人都认识血衣侯大侠……唔,准确地说,是想认识您。正如大侠曾经写过的一首诗,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呐!」 申小甲摸摸鼻子,有些心虚道,「其实那首诗不是我写的,是我一位叫高适的朋友所作……」 「高适如此诗坛大家,缘何我没有听说过看来还是读书太少,回头便差人帮我去找二哥讨要几车书籍,好好恶补一番!」朱元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你大概不知道,我那个二哥对你可是推崇备至,说你不该是个捕快,也不应该去做什么将军,你最应该待的地方是文渊阁,做个大学士……为天下文坛传承奉献自己,成就圣人之名!」 「哟!这评价实在太高了,我可担不起……其实我就是一俗人,没太高的理想抱负,只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和妻子儿女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有三五知己,自在一生。」 「自在这理想可不低……不过,说句心里话,我也不想你去做什么大学士,那样太浪费了,你这样的人,一身武艺高深莫测,而且还很年轻,应当做武林盟主,统领天下所有豪侠,保家卫国,济困扶弱,如此方不愧这堂堂七尺之躯!」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能力有限,心胸狭窄,可能要辜负殿下的期望了,这辈子很难成为那样的大侠。」 朱元直皱了皱眉,慢悠悠地撕着包子面皮,淡淡道,「人活一世,总要做些什么吧,什么都不做,哪边都不沾,最后会懊悔的。」 申小甲撇撇嘴道,「人生怎能无悔,想要得到什么,必然会失去一些东西。」 「这句话很有味道,我记下了……说到失去和得到,不得不跟你闲聊两句,」朱元直右手按在宝剑上,望向茶摊外的街道,目光幽幽道,「小时候,我经常听父皇讲起一些爷爷的故事,所以在那高墙之内的岁月中,非常想要出来走一走,瞧一瞧,也铭记着父皇告诫的与民同乐四个字……」 「所以你就在衣服上打了一个补丁,偷跑出去当游侠」 「坊间传闻多有不实,信不得……真实的情况是我带着一队亲卫兵出城去当游侠。」 「然后呢」 「然后他们都死了。」 「江湖险恶啊!」 「不,是人心险恶……」朱元直又满上一杯茶,喝了个底朝天,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忽然笑了笑,不轻不重道,「因此我现在虽然依旧喜欢与民同乐,却不怎么喜欢人。」 申小甲瞥了一眼茶摊外面的黑甲士兵,面无表情道,「没关系,我并没有厌恶你派兵清场的意思,若是我换作你,可能更加跋扈……做皇子嘛,自然必须要嚣张霸道一些,否则就是不务正业。」 「你真是个有趣的人……」朱元直侧脸盯着申小甲看了片刻,抓起宝剑,重新插回腰间,站起身来,将只剩下一层薄皮的包子扔到桌上,双手插袖道,「今天这包子的心藏得太深了,回头我得好好教育一下张扯面,不能因为生意红火了就忘记初心……先走了,省得在这里待久了,我那些哥哥们提心吊胆,回见啦,血衣候大侠!」 申小甲嘴角浮起一丝意味难明的笑意,忽地伸出右手,挡在朱元直身前,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且慢!」 朱元直瞬即停了下来,扭头看向申小甲,眨了眨眼睛道,「这么快便改主意了」 「殿下误会了,我属羊的,是个倔驴脾气,」申小甲摇摇头道,「一旦决定好的事情,一百匹牛都拉不回来!」 朱元直呵呵一笑,右侧嘴角向上一斜,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你拦下我作什么」 申小甲指了指方才朱元直所用的茶杯,腼腆地笑道,「你刚刚喝了三杯茶。」 「嗯哼!只要我身在京都,几乎每天都会来这里吃包子喝茶。」 「我的意思是……你刚才从我的茶壶里倒了三杯茶。」 「所以呢」 「这壶茶是我付的钱。」 「回头我再请你喝茶便是,别说三杯,三百杯,三千杯都成。」 「那不行……咱俩只是萍水相逢,下一次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你待如何」 「自然是大家明算账,钱茶两清比较好……我也不占你便宜,公平点,aa吧。」 「aa此乃何意」 申小甲竖起两根手指道,「aa,两个a,不分大小,完全相同,意为大家都一样对等……简单概括,便是均摊!」 「一壶茶,我只喝了三杯,」朱元直表情怪异道,「你却要与我均摊,这叫不占我便宜」 「不可以粗暴地用数量来衡量价值,就好像同等重量下,金子比铜板值钱许多。殿下喝的那三杯乃是这壶茶里面最好的三杯,余者皆是糟粕。」 「是吗还有这种说法为何我并未觉得与往日喝的茶水有什么不同呢」 「肯定还是有不同的,只是不太明显罢了,世上找不出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自然也没有口感一致的两壶茶……每一杯茶的温度、时间,乃至于喝茶时的天气,都是独一无二的。」 「好像有点道理,但你怎么证明我喝下的那三杯便是这壶茶最好的」 「这种事无需证明,只看喝茶的人是何人品……殿下自然可以不认账,我也不会到处去宣扬今日之事,更不会站在大街上破口大骂殿下抠门、猥琐、不要脸……我这个人嘛,最大的有点就是厚道!」 朱元直面皮抽搐一下,急忙从怀里摸出一个锦绣龙纹钱袋,瘪着嘴道,「行啦,我早就听闻过血衣候大侠的为人,确实厚道……茶钱几许我现在给你便是,不必说得如此浅白。」 申小甲盯着朱元直的钱袋子,搓了搓手,喜笑颜开道,「也不是很多……一杯茶二两银子,殿下您总共喝了三杯,也就是六两银子,我给您抹个零……区区十两即可。」 「你这抹零抹得甚为新奇啊!」朱元直愣了一下,指着桌上的茶壶道,「而且,这茶叶就是最廉价的三花,一两银子就可以买几十斤……」 「那是普通的三花,」申小甲面不改色道,「但这茶壶里的三花却是极为珍贵,怎能一概而论」 「怎么个珍贵法」 「这壶三花能够解渴。」 朱元直怔怔地盯着申小甲,仿佛没有听清一般,讶然地吐出两个字,「什么」 申小甲轻咳一声,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解释道,「我的这壶三花与往日的茶水不同,能让殿下您感觉不到口渴。」 朱元直面部僵硬道,「你是连理由都懒得编了吗」 申小甲缓缓地左右摇晃两下脑袋道,「殿下且回答我几个问题……往日里,殿下都是一个人坐在这里吃包子喝茶,是也不是」 「有问题吗先前我就说了,我喜欢与民同乐,却不喜欢人,自然是独自在此饮茶。」 「您只需要回答我是或者不是即可……我再重新问一遍,平时您是一个人坐在此处喝茶吃包子吗」 「是。」 「那么……也就无人与您一同饮茶聊天咯」 「没错。」 申小甲不疾不徐道,「所以平常 殿下喝茶时必然没有说太多的话,又怎么会觉得口渴呢感觉不到口渴,如何能享受到解渴的爽快感而今日我陪着殿下说了许多话,殿下喝这三杯茶时,必然是发自肺腑地想要喝下去,喝完之后也必然是舒畅无比……十两银子买来这种畅快淋漓的感受,殿下你赚大发了!」 朱元直顿时懵住,总觉得申小甲在胡扯,却又找不到能够反驳的地方,木然地从钱袋子里掏出十两银子,重重地拍在桌上,面色铁青道,「你说得很对!受教了!我会记得今天的这十两银子,时时警醒自己!」走出两步,又退了回来,抓起桌上的茶壶,朝申小甲拱了拱手,「既然剩下的都是糟粕,那就当是赠品送于我吧……告辞!」 「好说好说,殿下喜欢拿走便是……」申小甲满脸堆笑道,「只是喝完茶,记得把茶壶还回来啊,毕竟是人家茶摊的东西,我做不了主!」 刚走出茶摊的朱元直闻言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 佩刀黑甲士兵立刻快步上前,扶住朱元直,右手在脖子上横抹一下,沉声道,「殿下,要不要……」 朱元直瞪了佩刀黑甲士兵一眼,「阿贵,我以为你只是没长脑子,怎么耳朵也不好使没听见我方才叫人家血衣侯吗我一个作风荒唐的小皇子,派人当街杀死有功在身的军侯,你是怎么想的」 阿贵沉吟片刻,恍然道,「属下明白了!殿下的意思是,先拉到无人处,再把他们……」 朱元直狠狠地拍打一下阿贵的脑袋,怒声道,「你明白个屁!知不知道方才我为何要让你住手并非是仁慈宽厚,不愿以势压人,我只是不想你这个蠢货白白丢了性命,到时候还给本殿下惹来一堆麻烦!跟在那混球身边的是季步,青山疯虎季步,大闵七子良将之一!现在懂了吗」 阿贵立时脸色变得煞白,扭头看了一眼茶摊内像个憨笨仆人般的季步,实在很难相信对方就是传闻中那疯魔的猛将,咽了咽口水,速即喝令其他士兵紧密护卫着朱元直,脚步匆匆地离开茶摊所在街道。 申小甲望着那些犹如退潮般离去的黑甲士兵,面色陡然一寒,将桌上的十两银子收进自己怀中,又从腰间摸出二粒碎银,一粒拍在桌上,另一粒捏在手中,屈指一弹,飞落进茶摊对面包子铺的案板上,嘀咕一句,「吃人家包子也不给钱,垃圾……」而后站起身来,轻声对季步说道,「把剩下的包子打包好,咱们也该走了!」 季步挠挠头,满脸疑惑道,「少爷!您不是说要在这里等故交吗」 申小甲忽地攥紧拳头,眼神冰冷地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等不到了……」 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m..com-到进行查看 第二百一十八章 谁是内鬼? 踏入另一条喧声鼎沸的街道,季步紧紧跟在申小甲身后,缩头缩脑地左瞟右顾一番,低声道,「少爷,您刚才的意思是说……那位故交出事了」 「他是为大庆最有威严的人办事,应当没有人敢动他,只是多半遇到了一些麻烦……」申小甲白了季步一眼,没好气道,「你能不能正常点,别跟做贼似的,这样反而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我这不是想着尽量低调小心一些吗……」季步憨笑一声,速即挺直腰板,昂首阔胸道,「少爷,那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有点棘手,」申小甲用眼睛余光瞟了一下四周,眉头微皱道,「咱们进城之时已经非常低调了,却还是被人盯上,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季步挠挠头道,「对方的眼线很多」 「不只是眼线很多的问题……咱们进城的方式或许不太低调,但进城之后,却并未发现身后吊着尾巴,说明对方没有派人在城门口守着,也就不可能知道咱们是何时进城的。」 「他们就算想派人跟踪,也跟不上咱们的步伐吧,而且春风少侠也在近旁,这天下没几个人能在风神一族眼皮子底下耍花招……」 「可对方还是知道了我们在茶摊吃包子喝茶。」 「是您那位故交泄露出去了」 「他必然是遇到了麻烦,否则那朱元直不会如此凑巧的出现在这里,但我相信他绝对不会把和我见面的事情说出去。」 季步瓮声瓮气道,「少爷,末将以为您还是不要太相信他人,有句老话叫知人知面不知心。」 申小甲抱着膀子,悠然地在大街上信步而行,回头瞥了季步一眼,淡淡道,「你能说出这句话,我很意外,看来你并不是一个莽夫……」顿了一下,从路边摊贩的箩筐里随意捡起一个黄梨,摸出几个铜板递给那名还在东张西望的老农,很自然地转身继续往前,嘴角微微上扬,「但我相信的不是他的为人,而是他的专业素养。」 季步满脸疑惑道,「专业素养您那位故交是做什么活计的」 「本来不大想透露他的身份,但现在既然已经被我拖下水了,那便没什么好遮掩的了……我那个朋友是个锦衣卫,而且还是个千户!因此,若非他自己想说,没人能从他嘴里套出我的消息。」 「那朱元直是如何知道少爷您在茶摊吃包子的」 申小甲身子突地一转,拐进另一条冷冷清清的巷子里,沉声道,「答案很明显,我们几人之中有内鬼,在给像朱元直这样的有心人传递消息……」 季步急忙跟着拐进小巷,震惊道,「内鬼会是谁」 「肯定不会是我……」申小甲逐渐加快脚步,行至小巷半途,忽地停了下来,扯下一绺红衫,飞身挂在旁边的屋檐上,而后拉着季步迅速躲进两个大大的竹筐之内,透过那些细小的缝隙,静心屏气地看着外面的情形。 季步正要询问什么,却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立刻又将话咽了回去,右手摸向腰间的短戟,随时准备暴起发难。 申小甲轻拍一下季步的右手,微微摇了摇头,冷冷地盯着几名打扮各异的百姓匆匆路过。 那几名百姓发现小巷里空无一人,顿时一惊,环视一周,注意到屋檐下挂着的红衫布条,短短交谈几句,而后一人继续向前,一人原路退出小巷,其他人则是尽皆跃上了屋顶,四散追踪。待到脚步声彻底消失之后,申小甲掀开竹筐,直起身子,扫了一眼巷口和巷尾,三两步走到挂着红衫布条的屋檐对面矮墙下,纵身一跃,翻进某户人家院子里,将身上的红衫脱了下来,从晾衣杆上随意扯下一件布衫,裹在身上,又找了一顶斗笠,侧脸看向依样画葫芦更换行头的季步,轻声道,「你不用换衣 服。」 季步愣了一下,突地单膝下跪,举起右手,眼眶微红道,「少主!末将对天发誓,绝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少主的事情,若有半句虚言,定教末将千刀万剐,死无全尸!」 申小甲速即将季步搀扶起来,瘪了瘪嘴道,「怎么还发起毒誓了呢……我相信你不是内鬼,毕竟卧底这种任务不适合你……」 季步怔怔道,「那您为何让末将不换衣服」 「因为咱俩等下要分开走啊……我的头发衣服比较特别,自然要换,你的这身行头原本就普普通通,不必画蛇添足。」 「分开走您还是信不过末将……」 「你想多了!分开走是因为我们两个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不适合凑在一起,跟信任与否无关。」 季步双眼放光道,「少主是有要事交予末将去办」 「当然!」申小甲摸摸鼻子道,「我眼前能信任的,也就唯你一人,紧要事情自是只能托付给你,不过……季步将军,你愿意为我奔波一番吗」 季步又一次单膝跪地,神情激动道,「末将愿为少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没有赴汤蹈火那么严重……」申小甲轻咳一声,再次将季步搀扶起来,面色温和道,「季步将军,以后在我面前别这般一跪再跪,频繁弯腰搀扶,实在有点疲累!」 季步嘿嘿一笑,刻意压低声音道,「不知少主命末将所办何事,需不需要准备点什么」 「不必如此小声,刚才我翻墙进来时,便以内经感知过,此处并无他人……」申小甲不紧不慢道,「我要你帮忙做的事情也很简单,有嘴便行……眼下我那故交一时半会必定不能前来会面,想要打听黄四娘和老狱卒所在之处只能靠咱们自己。」 季步摸着下巴上的胡渣,皱了皱眉头道,「少主,京都占地一千余亩,街巷四通八达,单靠一张嘴,恐怕得跑断两条腿啊。」 「这个我早有准备,自然不会像无头苍蝇一般瞎跑!」申小甲从怀里摸出一张满是圈圈叉叉的地图,蹲下身子,铺展在地上,指着图纸上某处道,「你看,咱们而今是在此处……往西前行可至京都府衙,往东则是去往正阳门,过了正阳门,便是六部办公场地了……在第一个路口左转进入西米巷,前行五十步便来到大理寺旧址,穿过大理寺旁侧的帽儿胡同……刑部就在这里!」 季步听得稀里糊涂,一头雾水道,「少主,咱们去刑部做什么」 「不是咱们,是你!」申小甲点指几下季步,抿了抿嘴唇道,「黄四娘和老狱卒是被押解的囚犯,来到京都只能有三个地方可去……」指了指地图上的三个红色圆圈,双眼一眯,「分别是锦衣卫暗牢,京都府衙,以及刑部大牢!」 停顿了一下,申小甲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我那个朋友乃是锦衣卫,在来京都的路上,我已经与他通过书信,询问了黄四娘和老狱卒的下落,可以确定的是他们二人并没有在锦衣卫暗牢中……」 季步立时恍然大悟,搓着双手,兴奋道,「那么便只剩下刑部大牢和京都府衙!少主,您是要我去刑部大牢里一探究竟吗」 「不用进去……」申小甲眼皮一跳,表情略微有些僵硬道,「你只需要在刑部外面溜达几圈,找三两个人问问,最近有没有不是刑部的官员进入刑部大门即可。切记不用问得太直白,一般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会主动把后面那些我们想要知道的话也说出来。」 季步满脸遗憾地噢了一声,砸吧一下嘴巴道,「少主,您是要独自前去府衙打探消息京都水深,不然咱们还是一起挨个挨个打探吧,您一个人倘若出了什么事情,末将唯恐鞭长莫及啊……」 「我方才已经说了,咱俩不可一起行动,主要是 我询问的问题与你的问题凑在一起,别人就能很容易猜出我们是谁,目的是什么,又如何能打听到四娘和老狱卒的下落呢」申小甲收起地图,拍了拍季步的肩膀道,「放心吧,我不会出什么事情的,之所以让你去刑部,我自己去府衙,是因为我之前做过捕快,对衙门里的人情很熟,进了衙门,就跟回家一般。」 季步认真地想了想,觉得申小甲说得似乎很有道理,点了点头道,「少主,那咱们打探完消息在何处碰头」 申小甲站起身来,活动几下脖子道,「城西有家陋室书局,是我另一个故交开设的,申时七刻,不论有没有打探到消息,咱们都在那里会合。」 季步干脆地应诺一声,忽然想起什么,小心翼翼问道,「少主!那您觉得咱们几人之中的内鬼是谁,回头末将好生提防着……」 申小甲轻叹道,「你无需提防,现在还不是揭穿那只鬼的时候,你表现得越无知越好……」 季步眨眨眼睛道,「那我们会合的地点要告诉其他人吗」 「不用!」申小甲摇摇头道,「春风玩累之后便会来找我,而且不论我在哪里,他都能找得到……钟厘末原本是大庆的将军,在京都之内也有故友,护着小雪上完茅房回来,若是找不到咱们的话,就会先去拜访那些故友。」 「那小雪公主呢」 「我妹本来就有一半的朱家血脉,回到京都,自然应该去见一见她母亲,百善孝为先嘛!」 季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道,「这么说来,那个内鬼应该不是春风少侠了!」 「别瞎想了,办正事要紧,待会儿见!」申小甲大有深意地笑了笑,戴上斗笠,纵身翻过另一侧矮墙,左右横扫一眼,快步融进了人海之中。 季步扳着手指头盘算了一下,「不是少主,不是俺,也不可能是春风少侠……小雪公主是自己人,那就只能是钟厘末那王八蛋了嘛!」一抬眼,却发现申小甲早已离去,瘪了瘪嘴,也从另一侧矮墙翻了出去,同样是左右横扫一眼,却并未迅速离去,呆呆地愣在原地道,「哪边是东边来着」 便在此时,忽然巷子右侧外面的街道骚动起来,季步立刻循声走了过去,瞧见人群很自觉地让开了很是宽敞的路面,心知必定有大人物驾到,眼珠子一转,登时有了新的计较,双手按在腰间的短戟上,嘿嘿怪笑地望向街道前方。 片刻之后,一阵整齐的马蹄声响起。 一队黑甲骑兵沉默地纵马而来,速度很快,直奔城门处,没有半点停留的意思。 队伍中央的一匹骏马上,是一位穿着朱红色长裙的女子,不停地挥着手中的长鞭,眼眸里亮着一丝丝担忧,一丝丝焦急,还有一丝丝兴奋! 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m..com-到进行查看 第二百一十九章 绑架计划(一) 人在兴奋的时候,很容易忽略周遭的一切,所以便有了得意忘形这个词语。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朱红长裙女子此时就有些得意忘形,因而忘记了警惕四周那些混在人群里不怀好意的眼睛。 事实上,她也从来没有把这些长在烂泥里的平民放在眼中,毕竟身旁还有着数百黑甲禁卫军。 然而,这一次却是不同,因为人群里有一双犹如虎目般炯炯的眼睛,属于以一敌百,悍勇无匹者的眼睛。 那是青山疯虎季步的眼睛。 季步站在路边,混在人群中,盯着马背上的朱红长裙女子,脑海中浮现出大功告成之后,申小甲不停夸赞自己的画面,不由地也有些得意忘形,双肩微微颤动,嘿嘿怪笑起来。 一名距离季步最近,长相有些猥琐的汉子闻声扭过头来,上下打量了季步一番,撇撇嘴道,「兄弟,别胡思乱想了,人家可是郡主,你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亲近的。」 季步立时回过神来,轻咳一声,讪讪笑道,「只要敢想敢做,没什么是不可能的……对了,大兄弟,你方才说那女子是郡主,可是当今圣上的女儿」 长相猥琐的汉子又瞟了季步一眼,惊奇道,「你不认识她」 季步眨眨眼睛道,「她很有名吗」 「难怪你会对她生出非分之想了,兄弟定是外地来的吧」 「确实是今天才进城的。」 猥琐汉子鄙夷地看了季步一眼,淡淡道,「京都之人都知道这位郡主的大名,也都不敢得罪这位郡主,也就是今日这位主子没工夫搭理咱们,否则搁在往常,就凭你刚才看她的眼神,发出的那几下笑声,都得惹上天大的麻烦,至少得剜了你的这对招子才能息事宁人。」 季步不以为意地噢了一声,追问道,「说得这般厉害,难道她真是当今圣上的女儿」 「若是当今圣上的女儿,那就应该是公主,怎会只是郡主。」 「庶女也可以是郡主。」 「那都是前朝的论法了,大庆的规矩是皇帝的女儿不分嫡出庶出,都会封为公主……」 「这么说,那位主子只是王爷的女儿啊。」 猥琐汉子翻了一个白眼道,「什么叫只是王爷的女儿……便只是王爷的女儿,那也与咱们有着云泥之别!而且,你可别小看这位郡主,她和其他王爷的女儿不一样,人家可是陈留王的掌上明珠,地位等同于公主!」 「陈留王的女儿」季步总觉得听谁提起过,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皱了皱眉道,「大兄弟,你就直接告诉我……若是这位主子出了什么事,能不能让整个京都震一震」 猥琐汉子闻言一惊,这才注意到季步腰间的双戟,立即向旁边撤远了几步,怔怔地看着季步道,「你想干什么」 季步耸耸鼻子道,「我想请那位郡主帮忙找两个人……最好是把那两个人稳稳妥妥地送到我跟前。」 「不杀人」猥琐汉子思忖片刻,忽然又挪步靠近季步,压低声音道,「你是要绑架安乐郡主朱慈曌」 季步冷笑一声,斜眼看向猥琐汉子道,「怎么想去告发我换取赏银」 「误会了,大兄弟!」猥琐汉子舔了舔嘴唇道,「绑架这种活计我熟,可谓是经验丰富,口碑极佳……如果你真想干这一票,我愿意与兄弟你一起搭档!事成之后,咱们五五分账!」 「你不是说这位安乐郡主来头很大吗也敢插一脚」 「来头大才更值钱啊!」 「但我想要的不是钱财。」 「好久没有遇到像您这样视金钱如粪土的朋友了……我觉着,绑架的时候再加上赎金这一条,会显得更加专 业一些,届时也能遮掩兄弟你想要换人的终极目的。」 「好像有点道理……但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猥琐汉子一咬牙,一跺脚,从怀里摸出一张通缉令,指着上面的画像道,「兄弟,实不相瞒,吾乃前朝皇子申小甲,与这朱家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原本就想着找个机会,狠狠地报复这朱家一把,无奈势单力薄,英雄末路,只能隐忍苟且……好在老天终于又开了眼,让我遇到了兄弟你……」 季步重重咳嗽一声,打断猥琐汉子的话,表情怪异道,「你是申小甲」 猥琐汉子举起画像,抬起下巴道,「你看看这胡子,这眉毛……还有这宽阔的额头,难道不像吗」 季步看了一眼画像,又看了一眼猥琐汉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咧着嘴道,「像极了!」 猥琐汉子左瞟右顾一番,见有其他人朝着自己这边打望,迅即收起画像,轻声道,「所以,恳请兄弟务必帮我一把!大不了到时候我吃亏一些,钱财归我,人归你了!只要兄弟答应我别让那安乐郡主好过,给那些朱家人留下一个深刻的教训就行!」 季步摸了摸下巴上的胡渣道,「我努力,我尽量!」 「那咱们就一言为定了!」猥琐汉子满脸兴奋道,「说干就干!绑架是个技术活儿,不可鲁莽地冲上去……我有个计划,还请兄弟附耳过来!」 季步偏着脑袋,朝猥琐汉子凑近了几分,嘴角噙着古怪的笑意,淡然地吐出四个字,「愿闻其详!」 就在猥琐汉子对季步叽里呱啦低声耳语的时候,朱慈曌已经消失在街道尽头,疾驰而行,出了城门,在黑甲骑兵的护卫下,奔向大鸣湖的北浔桥。 越是靠近期待已久的目标,越是容易紧张,容易生出患得患失的忐忑。 待到马匹缓缓停下铁蹄,朱慈曌才恍然回神,踩着一名趴伏在地的骑兵后背下马,望了一眼波光粼粼的大鸣湖,快步来到岸边,拨开人群,急声问道,「我父王可有打捞上来」 原本正在发号施令的胖子仆人立刻回转身子,恭恭敬敬地抱拳答道,「回禀郡主,暂时还没有发现王爷的踪影,不过底下已经开始有动静了,应该很快就能有结果!」左右扫视一眼,声音忽地矮了几分,「郡主且放心,属下来这之前已经收到了消息,不会有什么意外!」 朱慈曌眼底闪过一丝欣喜,却又很快地恢复平静,紧紧攥着裙边道,「还是要眼见才算实在!」 正当胖子仆人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几名负责打捞的黑甲士兵忽地惊叫一声,「有东西进网了!」 朱慈曌速即凑了过去,急忙下令道,「快捞起来!小心些,别磕碰到哪里!」 几名黑甲士兵立时应诺一句,奋力地拉起渔网,仔细地避开湖中的石块,拉至船边时,俯身将网中的两个大箱子托抱而起,小心翼翼地抬到岸边,放在朱慈曌跟前。 朱慈曌看着眼前的两口朱漆檀木箱子,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迅速伸出右手,想要揭开箱盖,但在接触木箱的刹那又停了下来,对旁边的胖子仆人使了一个眼色,自己却是默默退后了两步。 胖子仆人立即会意,跨步向前,毫不犹疑地同时掀开两个木箱的盖子。 箱盖开启的瞬间,身穿蟒袍的陈留王从箱子里站了起来。 所有黑甲士兵登时齐刷刷单膝跪地,抱拳喝道,「拜见王爷!」 陈留王扫视众人一圈,又扭头瞥了一眼旁边箱子里的庆帝朱历,沉沉叹道,「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啊!」 朱慈曌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缓步走到陈留王面前,蹲身行礼道,「女儿见过父王……」 陈留王一步跨出木箱,搀起朱慈曌, 面色淡然地问道,「曌儿来得竟如此快速」 朱慈曌柔声答道,「听闻父王落水,曌儿心急如焚,自然来得快了一些……」瞟了一眼仍旧蜷缩在木箱内的庆帝朱历,嘴角情不自禁地向上一扬,「大伯这是怎么了」 陈留王朱恒双眼一眯,走到木箱旁,脱下自己的蟒袍,换上庆帝朱历的龙袍,抚了抚胡须道,「曌儿糊涂了不成,大伯我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呢!只可惜,你的父王在湖底时为了保护朕,不慎撞到了石头上,恐怕以后很难再醒过来了!」 朱慈曌迅速收起嘴角的笑意,咬了咬嘴唇,摇摇晃晃地踱步来到箱子旁边,突地跌坐在地上,眼眶微微发红,泪水一颗接一颗地滴落下来,泣不成声地吐出两个字,「父王……」 朱恒爱怜地拍打几下朱慈曌的后背,宽慰道,「曌儿不必难过,朕一定会请最好的太医为你父王医治,即便他依旧不能醒来,也必定保证他长命百岁!」 朱慈曌顿时哭得更加真切起来,身子微颤地拜伏在朱恒脚下,哽咽道,「曌儿叩谢圣上隆恩!」 「欸,都是自家人,而且你父王是为了保护朕才变得如此,应该的!」朱恒正了正龙袍,一脸疲惫道,「朕有些累了,赶紧回宫吧,这样也好早点派遣太医为陈留王治病……」 朱慈曌顿然止住哭泣,站起身来,将装着庆帝朱历的箱子重新盖上,指了指北浔桥边的一辆华贵马车道,「曌儿已经准备好了御驾,这就护卫圣上起驾回宫!」 朱恒双手背负身后,不疾不徐地踏上车驾,身躯挺拔地端坐着,撩开车帘,斜眼看向朱慈曌道,「曌儿就不必陪同了,此地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善后,忙活完以后带你父王回府等着太医上门治病吧!」 朱慈曌愣了一下,用眼睛余光扫了一眼四周的黑甲士兵,随即反应过来,乖巧地应诺道,「谨遵圣命!」 朱恒满意地点了点头,轻喝一声起驾,而后便放下车帘,在帘子落下的一瞬,面色陡然一变,眼神冰寒地望向湖岸远处某棵青树上的一只黑色野猫,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意…… 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m..com-到进行查看 第二百二十章 绑架计划(二) 车轮滚滚向前,途遇几只拦路的黑蚂蚁,丝毫不作停留,无情地将其碾碎,压进泥尘中,始终坚定地朝着京都皇宫进发。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那辆马车的前进,没有什么能够让马车内那位身穿明黄龙袍的的天子心生波澜。 哪怕是一名身穿乞丐衣衫的大内密探被无数飞箭射成刺猬,挂在某棵树上也是如此。 马车内的天子透过车帘的缝隙看见了那一幕,他认得那名大内密探,好像是叫凌零六,家里还有五个哥哥和一个弟弟,都是大内密探。祖上也尽皆在天子身边效命,算是保龙一族,如今悄无声息地死在这片密林里,倒是颇为可惜。 却也是没法子,见了不该见的事情,便是自寻死路。 想要做大事,想要成为王者,必须得心如铁石。 大庆太祖皇帝朱远长便是如此,高举的屠刀敢于砍向自己的朋友,亲人,以及忠心耿耿的属下。 湖岸边的安乐郡主朱慈曌亦是如此,在一片喊杀声中仍旧面不改色地跪拜着,直到马车完全消失在视线尽头,方才缓缓起身。 马车开始行驶的那一刻,她便对身旁的胖子仆人下令清扫现场,最先清扫的就是潜藏在密林四周的几名祭奠护卫,以及那名大内密探。 她早就发现了那个叫凌零六的假叫花子,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杀了对方,就是想着让马车上的天子亲眼见到凌零六变成刺猬,这样她才能确定坐在马车里的是不是自己的父亲,毕竟眼见的才最实在。 而今得到了确切的答案,朱慈曌盯着那辆马车离去的方向,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难得畅快地笑了起来。 胖子仆人满脸是血地走到近旁,躬身道,「郡主,您该回去了,接下来毒牙死士要出来清扫自己人,场面有些不好看……」 朱慈曌淡淡地扫了一眼周围那些还满心期待着升官发财的禁卫兵,收敛脸上的笑意,轻轻地点了点头道,「做得干净些,就像那艘消失在这里的花船一样干净,咱们要向我那位圣明的大伯学习!」 胖子仆人将身子躬得更低了一些,诚惶诚恐道,「属下必不会让郡主失望!」 「你办事,我当然信得过……」朱慈曌拍了拍胖子仆人的肩膀,转身走进藏在密林深处的一辆马车,待到几名黑甲士兵将那两个朱漆檀木箱子搬进车厢之后,面色平静地对戴着斗笠的马夫挥挥手道,「走吧,这里的风景并不美,还是京都的景观更合本郡主的心意!」 戴着斗笠的马夫阿巴阿巴应诺一声,奋力挥舞长鞭,策马疾行。 几乎在马夫手中长鞭落下的同一时刻,数百名蒙面黑衣人从密林四周钻了出来,抽出腰间的弯刀,干脆利落地割断那些黑甲禁卫兵的咽喉。 就像秋天里,在田野间收割麦谷的农夫,沉默,稳重,还夹着一些些喜悦。 毕竟丰收之后,总会有一顿大餐庆祝。 当然,最欢喜的还是坐在马车内的地主,只是动了动嘴,便得到最大的收益。 这世道向来如此,干得漂亮,不如生得漂亮。 朱慈曌坐在马车内,对着一面巴掌大的小铜镜检查着自己的妆容,努力让自己克制溢于脸面的兴奋,凡是做大事的人,必须要学会喜怒不形于色,这一点箱子里那位大伯就做得很出色,至少要比自己的父王做得好。刚才在湖岸边上,她父王就做得很不恰当,最起码不应该搀扶她起身,天子就该坦然接受所有人的跪拜,包括自己这个女儿。 不!从今日开始,她就不再是他的女儿了,自己的父王就是箱子里这个昏迷不醒的老人。 想要骗过天下人,就要先骗过自己。 朱慈曌将铜镜收回怀里,深吸一口气,右手搭在装着 自己「父王」的那口朱漆檀木箱子上,嘴角还是忍不住上扬起来,语气轻柔地自言自语道,「他还是很仁慈了,依旧顾念着兄弟之情,否则按照我的想法,从湖底出来的只有一个人……」 便在这时,马车忽然缓缓地停了下来,四周一片静谧,什么杂音也没有。 朱慈曌立时警醒,蛾眉微蹙道,「怎么回事不是吩咐过你,不到王府,马不停蹄吗!」 四周仍旧一片寂静,并没有人回应朱慈曌的话,只有清风穿过树林时发出的沙沙声响。 一片乌云恰巧在此时遮住了天上的太阳,光线陡然间暗了下去。 朱慈曌心中忽地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快速摸出腰间的匕首,慢慢挑开马车窗帘,瞟了一眼空荡荡的密林,眉头皱得很深了一些,厉声道,「杨阿大,你死到哪里去了,还不快点滚回来!」 砰嗵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马车顶棚上面,咕噜噜地滚动起来,正好从朱慈曌挑开的车窗帘子那侧掉下地面。 朱慈曌登时后背一凉,慌忙放下车窗帘子,满脸惊恐地握紧匕首。 方才只是惊鸿一瞥,她便认出了那颗滚落的东西正是马夫杨阿大的人头。 胸部剧烈起伏几下,朱慈曌定了定心神,抽出匕首,捞起车帘,缩头缩脑地钻出车厢,立在马车驭板上,环视密林四周,面色阴沉道,「敢问是哪路英雄好汉在此拦路做买卖」 密林里仍旧没有回音传出,马车的前后左右都是空空如也,只有那一颗面目狰狞的人头昭示着这里有大凶险。 白雾渐起,视线朦胧。 望不见前程,也看不到退路。 朱慈曌手心里捏着一把冷汗,咽了咽口水,眼神一寒,色厉内荏道,「本郡主乃陈留王之女,不管你想要什么,本郡主都可以满足你……不要在这里装神弄鬼了,这些小伎俩对本郡主毫无作用!」 密林中仍旧没有人回答,四周安静极了,静得都能听见朱慈曌的呼吸和心跳声。 朱慈曌冷哼一声,捡起车板上的长鞭,狠狠地在前面的马屁股上抽打了一下,面色阴沉地高喊一声,「驾!」 马车依然没有动起来。 前面的马匹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处,就像刚刚那鞭子不是抽打在它的身上一般。 朱慈曌莫名惶急起来,歇斯底里地又狠狠地抽打几下马屁股,催促道,「动起来啊!快点给本郡主动起来!」 马匹终于动了一下,不过并非是抬步向前,而是轰然倒地。 直到此时,朱慈曌才看见马匹脖子上有着一道粗粗的红线,鲜血汩汩而流。 马匹倒下去的那一刻,密林里陡然响起几句音调奇怪的歌谣。 「大月亮,二月亮,哥哥起来学木匠。」 「妈妈起来扎鞋底,嫂嫂起来蒸糯米。」 「娃娃闻到糯米香,打起锣鼓接姑娘……」 朱慈曌跳下马车,警惕地望向周围,却始终找不到声音来源处,大喊道,「你到底什么人」 嘭!一下木梆敲击声起! 两个脸上画得花花绿绿的纸人从白雾里走了出来。 一个纸人满脸笑容,一个纸人却是泪流满面。 朱慈曌顿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双腿微颤地退后几步,而后猛地转身,想要快速跑出这片密林,却很快地有停了下来。 因为那两个纸人突兀地出现在她的正前方,一哭一笑,极其诡异,又满是嘲讽。 嘭嘭!又是两下木梆敲击声出! 那两个纸人的后面有出现了四个轿夫纸人,抬着一顶大红花轿飘然而来。 忽近忽远的歌谣声再次响 起! 「姑娘高,耍剪刀,姑娘矮,耍螃蟹。」 「螃蟹上了坡,姑娘还在河里摸。」 「螃蟹上了坎,姑娘还在河里喊。」 「螃蟹进了屋,姑娘还在河里哭……」 朱慈曌呼吸越来越急促,额头渗出颗颗豆大的汗珠,面色惨白道,「我再说一遍,本郡主乃陈留王之女,当今圣上的亲侄女,不论你是谁,你想要干什么,你想要得到什么,本郡主都可以满足你,但相对的,如果你想要伤害我,也请好好思考一下,是否能承受住我大庆铁骑的怒火!」 话音一落,歌谣声戛然而止,大红花轿也轻轻落在了地面上。 朱慈曌以为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长长舒了一口气,轻咳一声,挤出一张笑脸道,「不知阁下是何方神圣,可否出来与本郡主一见……」 「咯咯咯!」 一阵如银铃般的笑声遽然响起。 大红花轿的红布帘子忽然掀开,一个满头银丝,手里提着铜锣,腰间别着木槌的少女跨步而出,身形在抬步之间频频闪现,两三个呼吸便来到朱慈曌面前,歪着脑袋道,「你好吵啊,能不能安静一点!」 朱慈曌一怔,盯着少女的满头银丝和身上的雪衫,总觉得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干笑两声,紧了紧握着匕首的右手,语气温柔道,「这位妹妹……咱们素未谋面,不知为何你要在此拦路,还将我家马夫的脑袋割了下来……当然了,这些都是小事,如果妹妹是手头紧,姐姐我这里倒是有些闲钱……」 「你真的好吵啊!」银发少女不耐烦地瘪了瘪嘴,摘下腰间的木槌,抬起右手的铜锣,重重地敲打一下,眼神冰寒道,「还敢叫我妹妹,太没礼貌了!要不是收了别人的钱,单凭这句妹妹,你就该一睡不醒!」 当!刺耳的铜锣声响起! 朱慈曌刚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只觉得头脑一阵昏沉,直挺挺栽倒在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视线也渐渐模糊,双眼缓缓闭上。 银发少女重新将木槌插回腰间,瞟了一眼马车内的两个朱漆木箱,飘进车厢内,打开箱盖,回头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朱慈曌,嘀咕一句,「一个郡主还干这种脏活,忒不要脸了!」 取下另一个空空如也的木箱,银发少女伸手抱起朱慈曌,快速塞进箱子里,正要带着木箱回到花轿内,忽地鼻子抽动几下,嘴角微微上扬道,「弟弟,你真是顽皮,居然还跟老姐我玩起追踪来了,当真是翅膀硬了啊!之前害得老姐绕了好大一圈,这回如果让我逮着你了的话,定要打烂你的小屁屁!」 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m..com-到进行查看 第二百二十一章 绑架计划(三) 反转身子,银发少女一脚踏在朱漆木箱上,纵身一跃,飘上树梢,右掌一旋,随意地向左侧紧挨着自己的某棵青树阴影拍出。 掌风奔涌,那棵青树剧烈摇晃一下,荡出一名满头银丝,腰间别着一把黄铜唢呐的少年。 少年正是先前在茶摊与申小甲暂别的陌春风,银发少女的弟弟。 在茶摊喝茶吃包子时,陌春风忽地嗅到了一缕熟悉的味道,随即循着气味而去。当朱慈曌纵马出城时,他也在附近,瞧见了猥琐汉子和季步,也瞧见了正和一个炊饼摊老板讨价还价的银发少女,自己的亲姐姐陌春雨。 一路如影随形,陌春风亲眼目睹了陌春雨是如何与猥琐汉子一拍即合,接下绑架任务,也亲眼目睹了湖岸边那场大戏,以及朱慈曌是如何被塞进箱子里的。正准备返程之时,不料却踩落了一片树叶,这才露出了一点点破绽。 「寒碜呐!为了几个炊饼,居然干起了绑架的脏活……」陌春风飘落在马车顶棚之上,斜眼看向陌春雨道,「阿姐,你可真是把咱们风神一族的脸都丢光了!」 「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啊!」陌春雨撇撇嘴道,「我只是帮人送送货而已,别扣什么绑架勒索的大帽子……」 陌春风冷笑一声,满脸鄙夷道,「任你怎么说,事实究竟如何,咱们都心知肚明……绑人勒索也就罢了,知道你最让我失望的是什么吗你为了几两碎银,竟然跟长得那般猥琐的人做买卖,简直是饥不择食,有辱家风!」 陌春雨眼眶微红道,「你了不起,你清高!你现在都可以看不起我了……如果不是为了找你,我会从族地出来吗如果不出来,我又怎么会花光积蓄这也罢了,好不容易和你相聚,没想到还被你骗了一大圈,又被那个什么唐国冀王打成重伤……」 「那你怎么不好好找个地方养伤,还千里迢迢跑来京都做什么」 「你以为我不想躺平吗治病养伤总要找大夫开方子抓药吧,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风神一族的体制有多特殊,寻常的大夫那能治得好吗全天下也就天医星杜仲对咱们了解一二,能够做到药到病除。」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药神谷在南边。」 「但是天医星最近在京都……而且我总得准备点礼物,空着手怎好让人家给我治病。」 「即便如此,挣钱的法子有很多种,何必要做这种脏活……关键是,那个家伙……太丑了!」 「要是可以,我也想找个好看的雇主啊,可是只有那个家伙给得起价钱啊!你这一路都有人包吃包住包治百病,老姐我可是风餐露宿,渴了就喝点五十年的琼浆,饿了就杀几头牛羊……太不容易了!」 陌春风面皮抽搐一下,竟不知该如何接话,瞟了一眼马车旁边的木箱,清了清嗓子道,「那家伙看上去也不像是有钱的主儿,他能给你什么价钱」 「人不可貌相啊,那家伙长得是不好看,但你可能不知道吧,他可是京都第一首富的儿子王撕葱的四姨父的妹妹的大表哥……」陌春雨掰着手指头,盘算道,「他答应只要我将这女人送过去就给我一千两,外加每天四个牛肉炊饼!」 陌春风顿时一愣,震惊道,「每天四个炊饼还是牛肉馅的他这么有钱」 「那是当然了,否则我怎么会接下这活计!」陌春雨从怀里摸出一个牛肉炊饼,狠狠地咬了一口,得意洋洋道,「要知道,这在咱们老家可是最珍贵的食物,而今我可以想吃就吃。就我这年纪,已经能做到每天都吃得上四个牛肉炊饼,搁以前完全不敢想象啊!」 「确实豪横!」陌春风舔了舔嘴唇,目光灼灼地盯着陌春雨手里的牛肉炊饼道,「姐!我现在还能参一股吗」 陌春雨小心地将 牛肉炊饼重新揣回怀里,取下腰间的木槌,摇了摇头道,「我什么都可以让给你,唯独这牛肉炊饼不行!」 「别说得你好像很疼爱我一样,虚伪!小时候,你还抢过我的牛肉炊饼呢!我永远都记得那个大年三十的夜晚,寒风凌冽,狂沙漫天,我拿着好不容易从王二狗家偷来的牛肉炊饼,站在沙雕的阴影里,正要咬上一口,却被你无情地抢了去!」 「是大年三十吗我怎么记着是三月三,酉时一刻,天刚有些蒙蒙亮……」 「是三月三」陌春风眨了眨眼睛,摆摆手道,「时间不重要!知道你当时的行为给我造成了多大的心里阴影吗自打那一天起,我就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让人再从我手中抢走东西,还要把自己曾经失去的全都夺回来!」 陌春雨深深地看了陌春风一眼,轻笑道,「小孩子总是会痴心妄想挑战长辈的权威,说得再好,若是本事不济,只会惹人笑话!」 陌春风转动几下唢呐,嘴角扬起一个自信的弧度,右脚奋力一踏,踩裂马车顶棚的同时飞身扑向陌春雨,寒声道,「今日就让你见识一下我真正的实力,拿回当年原本属于我的那块炊饼!」 陌春雨虽然有伤在身,却是毫不示弱,左脚轻点一下树叶,高高跃起,避开陌春风突刺而来的黄铜唢呐,飞旋几圈,飘落在马车旁,而后荡出无尽强劲的内力,右手抓扣在马车木板上,猛地一抬,竟是将整辆马车都举了起来,奋力一甩,快速掷向半空中的陌春风,淡淡道,「理想很美好……可你终归还是个弟弟!」 陌春风感受到身后的劲气,立时急扭身子,紧握黄铜唢呐,斜劈而下。 砰!黄铜唢呐携着无匹的力道沉沉地敲击在马车车厢木板上,就像铁锤砸核桃般将其敲碎。 整辆马车四分五裂,散落各处。 原本在马车上的另一个朱漆檀木箱子也滚落出去,直至与装着朱慈曌的那口箱子碰撞了在一起方才停下。 陌春雨斜瞥一眼不远处的两口木箱,正要闪身过去查看,却被突然坠下的黄铜唢呐挡住了去路。 陌春风则趁机停落在两个箱子旁边,伸手一抓,收回黄铜唢呐,随即抱起其中一个朱漆木箱,淡然一笑,飘身飞上一棵青树,不紧不慢道,「炊饼的账,就拿这口箱子抵了……老姐,你还是太单纯啊,我的目标从来都不是你怀里那块吃剩下的炊饼!」 「小兔崽子,敢耍姐姐……」陌春雨顿时涨红了脸,眼见陌春风飘然而去,来不及查看剩下那口木箱里到底装的是谁,急匆匆地追了过去。 霎时间,两阵清风在密林间极速穿梭,吹散了浓浓白雾,也吹散了天上的乌云。 阳光重新透进密林里,野草树花恢复了红红绿绿的颜色。 一棵青树之下,手拿着宽大蒲扇的猥琐汉子双眼一亮,立刻停下扇动脚下炉子里的煤烟,重重地咳嗽两声,扭头对旁边的季步说道,「兄弟,交易的时机到了!」 季步瘪了瘪嘴道,「这才多大会儿工夫,你是不是过于乐观了还是再等等比较好……」 「不用再等了,」猥琐汉子嘿嘿笑道,「我与那位姑娘约好了的,劲风起,烟雾散,说明事情便是成了!」 「我总觉得你这个计划有些不靠谱……而且,最不靠谱的就是你还找了一个小姑娘去绑人。」 「这你就不懂了,我这个计划最为精妙之处便是找了这位小姑娘替我们完成绑架第一步,就算以后那个郡主想要报复,也找不到我们头上。而且,你不要小看这位小姑娘,我能从她身上感觉到一股非常危险的气息,这年头胆敢一个人孤身闯京都的都不是善茬!」 季步摸了摸鼻子道,「即便那小姑娘有点本事,你就不怕她收了钱之后, 扭头便去官府把咱俩出卖了」 「不会!」猥琐汉子一脸笃定道,「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是什么,信任!我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看人还是蛮准的!」 季步轻咳一声,伸了一个懒腰道,「行吧,那咱们就去看看你到底有没有看错人!」 猥琐汉子捏着蒲扇,佯装高人模样轻轻地扇了两下,指着密林深处,自信满满地吐出两个字,「走着!」 不消片刻,两人便来到陌春雨与陌春风打斗之处。 看着满地碎裂的马车残骸,季步双眼微眯道,「看来那小姑娘确实有几下子啊!」 猥琐汉子双手捧起马夫的人头,咽了咽口水,面色煞白道,「何止是有两下子,简直是太过凶残……不行,我一会儿要跟她砍砍价,都没有和我商量,她就砍了别人的脑袋,大大增加了我们被全城搜捕的风险,属于是自作主张,画蛇添足,弄巧成拙!」 季步意味深长地笑道,「你和她砍价难道就不怕她砍了你的脑袋」 「这不是还有兄弟你在旁边嘛,咱俩可是最佳搭档!」猥琐汉子干笑两声,扫视四周,却并没有发现陌春雨的身影,挠挠头道,「咦这小妮子跑哪去了」 季步忽地瞥见不远处有口朱漆檀木箱子,速即走了过去,轻轻抬了一下木箱,在心中估算出里面物件的大概重量,砸吧一下嘴巴道,「货倒是已经打包好了!」 猥琐汉子闻言也立马凑了过来,眼珠子一转,满脸坏笑道,「兴许她是去方便了……还是年轻啊,连货不离身的道理都不懂!兄弟,我又有了一个计划,咱们可以不花一分钱便能完成这场绑架,事后还能让这小妮子替咱们背黑锅!」 「你好坏啊……」季步诡异地笑了笑,突然举起握拳的右手,用力地敲击了猥琐汉子的后脑勺上,「不好意思,我也还有一个绑架计划!」 第二百二十二章 圣旨 猥琐汉子摸了摸微微发红的后脑勺,却并没有晕倒,扭头看向季步道,「大兄弟,你弄啥勒」 季步怔了怔,盯着自己的拳头看了片刻,尴尬地咳嗽一声,眨眨眼睛道,「没什么,刚才就是给你打个招呼……对了,咱们相知相交足足一个时辰之久,还未请教兄弟你高姓大名,家住何方,身怀的武学绝技是什么」 猥琐汉子轻轻地噢了一声,不疑有他,回过头来,一边打量着朱漆檀木箱子,一边漫不经心答道,「我叫张大海,住在西郊王家村,至于武学绝艺……说实话,我就没学过什么功夫,主要是吃不得学武的那种苦头,又是扎马步,又是顶水缸的,太折磨人了。」 季步深吸一口气,将全身气力灌注在拳头上,再次势如闪电地挥砸下去,冷笑道,「没学过武艺那真是太遗憾了……」 啪!拳头正正地落在张大海的后脑勺,又留下了一个绯红的印记。 张大海仍旧没有栽倒在地,又一次回头看向季步,满脸不解道,「大兄弟,你这又是弄啥勒」 季步扯动嘴角,面色难看地笑了笑,急忙收回拳头,拍拍手道,「那什么……刚才有只蚊子落在兄弟你的后脑勺上,想吸你的血来着,不过别担心,我已经帮你把它一拳头砸死了!」 张大海无所谓地摆摆手道,「嗐,一只蚊子而已,兄弟你太紧张了……其实就算让它一直歇在我头上,也没什么妨碍。」 「还是小心点好,有些野蚊子毒性可大哩!」 「不紧要的,就算世上最毒的蚊子歇在我脑袋上也无妨。」 季步双眼微眯道,「兄弟是百毒不侵的特殊体质」 「那倒不是,」张大海挠挠头道,「蚊子想要毒倒我得先扎破我的头皮才行……」 季步摩挲几下胡渣道,「这么说来,兄弟你是练过铁头功」 「也不是,方才已经说过了,我这人吃不得苦,没练过什么武艺,」张大海有些难为情地解释道,「但我天生头铁,经常帮村里人砸核桃,所以再厉害的蚊子都不可能在我的脑袋上打标记……」 季步顿时愣了一下,呆呆地看着张大海道,「世界真奇妙啊!」瞟了一眼朱漆紫檀木箱,右手摸向腰间的短戟,眼底闪过一丝凶狠,「不打开看看吗」 张大海哈哈一笑,抱起朱漆木箱道,「不用看,先前就那个郡主进了这片林子,马夫死了,箱子里的自然只能是那个倒霉郡主!这重量也对,差不多正好是一个女子的体重,再打开箱子查看,就显得咱不太专业了!大兄弟,你要想成为业界顶尖的绑匪,除了武艺高强,必须得像我一样积累丰富的经验,还有就是……多动动脑子!」 正当季步想要拔出短戟暴起发难的时候,四周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凌零武和凌零幺带着祭奠护卫飞驰而来。 凌零武尚在远处,便瞧见季步和张大海,立时猛地踢了一下马肚子,越过众人,激动地对季步大喊道,「季步兄弟!在这里碰见你真是太好了……快过来,我有事想请你家少主帮忙!」 可因为相隔太远,再加上马蹄声嘈杂,凌零武的话被湮没在了风中。 于是,在季步和张大海的眼里,整个画面就变成了另一幅景象,两个可怜的叫花子被一群官兵追杀,面目狰狞,凄凄惨惨。 张大海朝着凌零武努了努嘴,侧脸看向季步道,「你朋友」 「算是吧……」季步忽地想起他和申小甲进城时的情景,顿时明白凌零武为何被官兵「追杀」,紧皱眉头道,「早就知道那般打点要出问题,没想到会闹出这么大的阵仗……」 张大海忽然道,「大兄弟,你这朋友真是够义气啊!」 季步懵然道, 「大海兄,何出此言」 「你可听见他方才喊的话了吗」 「太远了,未曾听清……大海兄听清楚了」 「我也没听清楚!不过,鄙人不才,曾经学过一点点辨认口型的小技巧,即便是听不见声音,也能知道对方说了些什么。」 季步眼睛一亮,急忙追问道,「那么敢问大海兄……我那位朋友刚刚都说了些什么」 张大海一本正经地摆弄出凌零武方才大喊时的表情,慨然道,「季步兄弟!死前还能再见你一面真是太好了……快跑啊!千万不要给我报仇,好好活下去!」 季步抠了抠下巴,狐疑道,「他是这么说的我怎么觉着没你翻译的这么长啊……」 「他说得比较急,有些字词没有停顿,所以感觉要短一两句,但意思绝对就是这个意思!」张大海语气坚定道,「壮烈啊!这才叫讲义气,搞得我都有些感动了……」 「没想到啊,大家只是萍水相逢,这些时日相处交谈的话加起来都没有十句,他却是这般刚毅之人……」季步望着策马奔腾的凌零武,不禁长叹一声,而后抱拳扔下了一句简短的道别,果决地转身,疾速逃向京都。 张大海速即也抱着箱子,吭哧吭哧地跟着季步跑出密林,讶然道,「大兄弟,你还真跑了啊」 「那不然呢,」季步瓮声瓮气道,「不能浪费我朋友的一番心血啊!这种时候一旦婆婆妈妈,最后只会是大家都走不了……」 张大海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道,「有道理!虽然几百个官兵解决起来并不麻烦,但是这里离京都并不远,我一旦出手必然引起城中大内高手警觉,到时候局面只会更棘手,还是暂避锋芒最为稳妥。」 季步扭头看了张大海一眼,发现对方抱着箱子奔跑的速度并不比自己慢,惊奇道,「你不是不会武功吗」 张大海一脸谦逊地笑道,「打架的武功确实不擅长,但保命的手段还是有一点点……」回头看向奔袭在官兵最前方的凌零武,喟然叹息一声,「可惜了这位忠义的好汉子啊,等咱们干完这一票,我出钱多买些祭品,好好悼念这位兄弟一番!」 说罢,张大海猛然提速,竟是越过了季步,疾如闪电般地冲向京都城门,扬起阵阵尘烟。 季步惊了一下,立马也不再藏拙,大踏步奔行起来,宛若一头飞跃的猛虎。 在二人扬起的尘烟之后,凌零武勒马急停,一脸茫然地盯着狂奔而去的季步和张大海,纳闷道,「怎么刚见面就说再见跑得还这么快,骑马都追不上……莫非是见着鬼了」 凌零夭也跟着一勒缰绳,横扫四周的护卫一眼,瘪着嘴道,「我大概猜到一点,那家伙兴许是误会了,以为咱们投靠了官府,特意跑来抓他的。」 凌零武皱了皱眉道,「就这几百号人,他又不是打不过,没必要吧。」 「你忘了吗,他家少主之前吩咐过,此行最关键的是救人,非必要不得闹出什么大动静……」凌零夭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道,「说起来,若是那小子今日在场,或许圣上便不会落水失踪了,早知道咱们就该直接亮出身份,让他跟着咱们一起在大鸣湖祭奠完之后再进城。」 凌零武满脸无可奈何道,「这些岂是咱俩能作主的,圣上想要在某个特别的时候给那小子一个大大的惊喜,咱们只能配合演出啊!」望了一眼身后的大鸣湖,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起来,「老六现在还没有回来,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凌零夭浑不在意道,「你多虑了,老六是咱们之中最懂得审时度势的,如果有什么不对劲,肯定会先跑路……兴许是他到别的地方搜寻圣上踪迹了,过两天自然会回来的。」 「希望如此吧,我先 前派人去北浔桥那边看过,以为他在那边搜查,结果半点踪影也没有……」凌零武轻叹一声,扭头看向一辆牛车上的黑脸船家尸体,正色道,「现在最头疼的就是如何才能在咱们不露面的情况下,让那小子主动调查这起案子,再顺藤摸瓜地寻找圣上的下落,不能太绕,毕竟时间不充足,但又不能太直接,否则那小子肯定不会上钩!」 凌零夭思忖片刻,忽然笑道,「我倒是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不过这事情得找个有威望的人出面才成,否则撑不住场子,最好还是皇亲国戚,但又不能是有实权或者偏向某个皇子的皇亲国戚,这样省得一些不安分的人起了别的心思。」 凌零武忽地脑中闪过一道亮光,嘴角微微上扬道,「我猜到你想做什么了,确实是个好主意,而且我也想到让谁来撑场面了。」 凌零夭偏着脑袋问道,「是谁」 凌零武眯起眼睛看向远处的京都,不紧不慢地吐出几个字,「宣武门边上,长公主府。」 却在这时,一匹快马自京都城门飞奔而来,与季步和张大海错身而过,马背上坐着一名头发花白的太监,高举着一卷明黄圣旨,匆匆在凌零武和凌零夭面前停下,冷面霜眉道,「圣旨到!凌零夭、凌零武速速上前听旨!」 凌零夭和凌零武对视一眼,皆是看出对方眼中的震惊,齐声问道,「敢问刘公公……这圣旨可是圣上亲自下发的圣旨」 刘公公重重地哼了一声,面色阴沉道,「二位大人这是何意莫非是想要给奴才扣下一顶假传圣旨的大帽子不成」 凌零武干笑道,「刘公公误会了,我二人并非此意,只是想知道圣上是否回宫了而已。」 刘公公面色稍微和缓了些许,不冷不热道,「圣上方才已经回宫了,而且回宫的第一件事就是拟了这么一道圣旨……二位大人,咱家还赶着回宫复命,烦请配合一点,上前听旨吧!」 凌零夭和凌零武脸上的惊讶更加浓郁了几分,速即翻身下马,单膝跪地,躬身低头,一副恭恭敬敬聆听圣旨的模样。 刘公公轻蔑地看了两人一眼,缓缓展开圣旨,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内密探凌零夭、凌零武玩忽职守,几度陷朕于险地,现革去职务,打入刑部大牢,听候发落!钦此!」 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m..com-到进行查看 第二百二十三章 这就叫专业! 凌零夭和凌零武瞳孔一缩,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几个字。 刘公公重新卷起圣旨,递向凌零夭和凌零武,冷冷道,“二位大人,接旨吧!” 凌零夭对凌零武使了一个眼色,满脸堆笑地接过圣旨,缓缓起身,瞟了一眼骤然围在四周的士兵,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塞到刘公公手里,呵呵笑道,“刘公公,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这道圣旨有些莫名其妙,能否借一步说话” 刘公公瞥了一下手里银票的面额,快速收进衣袖里,面不改色道,“咱家自然也是念旧情的,二位大人放心吧,圣上没有直接定罪,便是说明这里面还有转圜的余地……” “那便有劳公公多帮忙说说好话了……”凌零夭脸上的笑容突地消失,右脚一拧,身子一转,闪至刘公公身后,右手化爪,死死扣住刘公公的喉咙,眼神狠厉地盯着四周的士兵道,“都别动,谁要是乱动一下,这死太监的脖子可就断了,届时你们所有人都得一起受牵连!” 刘公公脸色刷一下变得惨白无比,双腿颤颤道,“凌零夭……你想干什么千万别乱来啊,你们凌家可是满门忠烈,不要因为一时糊涂……” “闭嘴!我让你开口说话了吗再敢多说半个字,明年今日就是你的死忌……”凌零夭粗暴地打断刘公公的话,侧脸看向凌零武,面色平静道,“这圣旨有问题,圣上就算想要敲打我们,也不会是关押在刑部大牢。你先走,还是按原计划行事,搞清楚真相,不能让人牵着鼻子走!” 不知何时退到马匹旁边的凌零武怔了一下,紧皱眉头道,“大哥,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凌零夭洒然笑道,“总得有人接旨去刑部大牢才成,否则圣上的脸面何在到时候借题发挥真给咱们凌家扣上一个欺君的罪名,那就百口难辨了!” 凌零武沉声道,“那我留下,你去找人帮忙!我以前经常到刑部大牢公干,脸面很熟……” “我是老大,这种时候当然是我留下比较合理,而且你的脑子转得比我快,人缘也比我好,在外面的作用更大一些……快去吧,”凌零夭挥挥手道,“别搁这儿谦让了,又不是要永别,你早些把事情查清楚,我也能早些出来。” 凌零武用力地咬了一下嘴唇,随即不再扭捏,快速跃上马背,抽出马鞍侧面的钢刀,狠狠地拍了一下马屁股,斜眼看向四周士兵,寒声道,“不想死的就闪开一些,我现在心情很差,手底下不会留分寸!” 还未等四周的士兵做出什么反应,烈马长嘶一声,悍然冲向被凌零武话语惊裂的包围圈薄弱处,在即将和那些士兵手里的长矛相撞之时,猛地腾空而起,载着凌零武跃出包围圈,朝着京都疾驰而去。 待到凌零武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原本瑟瑟发抖的刘公公忽然低笑起来,眼帘低垂道,“差不多就收手吧,你弟弟也逃出去了,再这般无礼,咱家可就真的要生气了!” 凌零夭冷哼一声,满脸不屑道,“我好怕啊!你生气又能怎么着,老子平日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媚主的阴阳人……说句心里话,老子真想就这么一把捏死你个王八蛋,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刘公公面色一寒,缓缓闭上双眼,冷然道,“我听说你们七兄弟各有绝技,不知道你这个老大最拿手的是什么” 凌零夭心中忽地生出一种危险临近的警兆,双眼微眯道,“怎么……难道你这个死太监还想见识一下不成” “别人虚心向你请教,你却恶语相向……实在太没礼貌了!”刘公公突地睁开眼睛,周身荡出一股无比阴寒的劲气,右脚后撤一步,震开凌零夭扣在喉咙上的右手,左脚一转,右手化掌,在转身的瞬间奋力拍出,正正地印在凌零夭的胸膛上,厉喝一声,“化骨绵掌!” 嘭!刘公公的右掌与凌零夭的胸膛接触的瞬间,一股柔如水波的劲气透出,裂开凌零夭的衣衫,碎出无数破布! 然而凌零夭却并没有后退半步,轻蔑地瞟了一下那只拍打在胸膛上的右掌,淡淡道,“原来你个死太监竟是前朝洪公公的徒弟,藏得挺深的啊!可惜你的化骨绵掌还不够火候……”深吸一口气,忽地向前踏出一步,将那只右掌反震出去,讥讽地吐出最后半句,“回去再练个五六七八年吧!” 刘公公被刚猛的力道震得连退两步,抬眼看向凌零夭那犹如钢铁铸造的身躯,语气平淡道,“铁布衫……有点意思,不过也只是小意思,”双掌在胸前一抬,身上的气势陡然一变,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今天就让咱家看看,到底是你的铁布衫硬,还是咱家的天罡童子功更强悍!” 话音一落,刘公公身形一闪,瞬息之间便来到凌零夭面前,左手化爪,捏住凌零夭抵挡的右手,而后右掌急拍而出。 一个呼吸的时间,竟是接连拍出三十六掌,且每一掌落下的位置都在同一处,没有丝毫的偏移。 咯嚓!在刘公公收掌而回的刹那,一声骨裂的脆响从凌零夭的胸膛传出。 凌零夭立时喷出一口鲜血,倒飞出去,像个破布麻袋般跌落地面,低头看了一眼胸膛上那枚鲜红的掌印,面色遽然变得惨白无比,“你居然还练会了天罡童子功……”忽地想起什么,瞪大眼睛道,“去年在太后寝宫内杀死宜妃娘娘的就是你” “凌大人,你最好不要对后宫的事情有太强的好奇心……”刘公公从衣袖中摸出几粒金米,屈指一弹,打在凌零夭周身几处穴道之上,拍了拍手,缓步走到凌零夭身前,慢慢蹲下身子,一把抓起凌零夭的左腿,右掌一旋,猛然拍下,淡淡道,“您现在还是多操心一下自己个儿的事情吧,我听说刑部那边来了位新人,审问手段很是惨不忍睹,您可千万一定要撑住哟!” 凌零夭闷哼一声,死死地咬紧牙关,眼神冷酷地盯着刘公公,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仿佛那只诡异弯曲着的左腿不是自己的一般。 “有骨气!”刘公公冷笑两声,又慢慢抬起凌零夭的右腿,一掌拍下,见凌零夭依旧没有发出半句惨叫,直起身子,拍了拍手,索然无味道,“来人啊,给凌大人在我的马屁股后面加个座……咱家得赶紧回去交差了,圣上还在宫里等着呢!” 几名士兵立时会意,找来一捆麻绳,仔细地将凌零夭的双手牢牢缠住,绳子另一端系在马鞍上,打了一个死结。 刘公公迤迤然走向马匹,在路过凌零夭脑袋时,忽地停了下来,俯下身子,轻声道,“对了……凌大人,不用等着你弟弟来救您了,他这粒鱼饵的下场会比您还要惨烈,您这辈子啊,注定就得烂在刑部大牢里了!” “你是故意放他走的”凌零夭登时一惊,忽然想明白了什么,气急攻心,当即喷出一口鲜血,大骂几句“狗贼不得好死”,随后便晕死了过去。 刘公公淡然地抹了一下溅在自己右侧脸颊上的血沫,而后快速纵身一荡,稳稳落在马背上,紧握缰绳,狠厉地踢了一下马肚子,在数百士兵的护卫下,拖着凌零夭匆匆赶往京都刑部大牢。 沿路引得不少行人为之侧目,皆是指着拖在马屁股后面,浑身是血的凌零夭评头论足,编造着各种穷凶极恶的故事。 尤其是进了京都城门,街道上围观的人数不胜数,都站在路旁伸长脖子,看着这难得的新鲜趣事,叽叽喳喳,议论纷纷。 混在人群里的凌零武双目喷火地望向马背上的刘公公,胸腔剧烈起伏几下,努力克制住想要砍杀刘公公的冲动,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果断地转身退出人群,朝着宣武门外的公主府狂奔而去。 便在凌零武退出人群的那一瞬,街道另一边的季步和张大海也忿忿地离开了看热闹的人潮,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快步来到一座宅院前。 张大海抱着朱漆檀木箱子撞开院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随意地将木箱放在院子里,长舒一口气道,“大兄弟,这就是我跟你说的窝点,怎么样够不够大气” 季步扫视四周,目光最终停留在整座宅院里唯一的厢房上,瘪了瘪嘴道,“院子的确挺宽敞的,可为什么就只有一间房” “嗐,这宅子原本还有两三间厢房的,可那寡妇嫌打扫起来麻烦,便让人都给推平了……” “这不是你的宅子” “当然不是,京都房价这么贵,三尺见方便要十两银钱以上,有些地段甚至高达五十两,一般人谁买得起啊!” “你先前那口气完全就像在说自己家似的……既然这院子不是你的,你哪来的勇气敢把这里当成绑架窝点难道就不怕正主回来前去府衙报官吗” “那寡妇一时回不来,她回江南的娘家去了,走之前托我打理这座院子,所以在这段时间内绝对安全!” 季步面色古怪地看了张大海一眼,眨眨眼睛道,“托你打理” “呐呐呐,别误会啊,”张大海急忙解释道,“我和那寡妇清清白白,是纯洁的雇佣关系……大兄弟,实不相瞒,我在京都内还有另外一份职业,是与这住宅相关的,手头上管理的宅子那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季步惊奇道,“你真是第一首富的儿子的四姨父的妹妹的大表哥” “那是胡诌的,大兄弟你怎么还当真了呢……”张大海耸耸鼻子道,“我就不卖关子了,直说吧……我在京都的职业是房屋打理人。” “这是什么职业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此乃京都特色职业,你没听过很正常……房屋打理人,顾名思义,就是每月这些宅子的主人给我一笔钱,然后由我来打理这些宅子,其中包括找人打扫院子外面道路的清洁,处理他们的生活垃圾,以及保护他们的生命和财产安全。” 季步似懂非懂地噢了一声,也不继续追问下去,抬头望了一眼天色,忽然道,“大海兄,我要出去办点事情,劳烦你在此等我一会儿,待我回来之后,我带你换个更妥当的窝点,顺便给你介绍一下这次绑架的另一个同伙。” “还有别人”张大海皱起眉头道,“大兄弟,不是我说你啊,绑架这种事情……” 季步轻咳一声,打断张大海的话,语气平淡道,“他和我一样,都是为了救人,不要钱财!” 张大海双眼一亮,话锋一转,满脸堆笑地吐出后半句,“当然是人多力量大!人越多,才越能显得咱们有实力!” “那咱们就待会再见!”季步撇了撇嘴,不再和张大海废话,伸了一个懒腰,而后转身冲向一侧矮墙,轻巧地翻了出去。 张大海看了一眼那处矮墙,又看了一眼院门,砸吧一下嘴巴道,“讲究啊!明明有院门,却要翻墙出去,这就叫专业!” 新 第二百二十四章 你娘贵姓? 翻墙出去的季步从怀里摸出一块黑色面巾蒙在脸上,目光幽冷地瞥了一眼身后的宅院,随即潜行于街道阴暗处,飞檐走壁,朝着先前刘公公一行疾驰的方向追去。 季步知道张大海很多话都是胡编乱造的,就像他也并没有如实相告自己底细一样,大家都信不过彼此。尤其张大海一开始还曾冒充过申小甲,后来在遇到陌春雨时又改了口,说自己是京都首富儿子的四姨父的妹妹的大表哥,再到说出张大海这个名字,全然是谎话连篇,甚至有可能连张大海这个名字也是假的。 但季步却是相对真诚许多,起码有两点并没有欺骗张大海,一个是自己的姓名,另一个则是凌零武和凌零夭是自己的朋友这件事。 季步在大闵灭亡之后便没有再交过朋友,独自生活在青山之中,打猎砍柴,日子过得非常单调枯燥,内心也渐渐封闭起来。 直到他从河里救起了小芝,这才走出了大山,在申小甲的有意无意推动下,慢慢敞开心扉,试着结交新的朋友。 从白马关到大鸣湖,山一程,水一程,他们一行人说说笑笑,关系融洽,很是欢乐。他是真心把老叫花几人当作朋友,特别是老叫花的那七个跟班,尤为和他意气相投。 士为知己者死! 现在他的新朋友被人拖在马屁股后面,满大街游行,简直士可忍,叔叔也不能忍! 而且正巧刘公公等人的行进方向也是刑部大牢,在踏进张大海那个窝点的瞬间,他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更好的计划,一个可以一箭三雕的计划。 尾随着刘公公和数百士兵过了正阳门,拐进左侧的巷子,季步望了一眼破败的大理寺,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心底有个声音在催促他赶紧进去一般。 甩了几下脑袋,季步扭头看向放缓速度踏入帽儿胡同的刘公公,深吸一口气,抽出腰间双戟,翻上大理寺屋顶,快步来到帽儿胡同尽头,猛地掷出右手戟,砍翻最前方的一名骑兵,飞身而下,一脚踏在那名坠落马背的骑兵胸膛上,左手戟一横,劈裂一匹紧随而至的战马。 鲜血喷涌四溅,人仰马翻! 护卫刘公公的数百士兵被这突生的变故惊了一下,急停下来,慌乱地抽出钢刀,或是举起长矛,警惕地盯着季步,缩作一团。 处在士兵护卫中心的刘公公端坐马背,斜眼看向季步,冷冷道,“你是何人,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在皇城之内行凶!” 季步拔出插在脚下骑兵身上的右手戟,扭动几下脖子,朗声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王家村张大海是也!尔等狗贼,准备好去阎王爷那里报道了吗!” 刘公公皱了皱眉,“张大海这名字倒是有几分耳熟……”扭头看向马屁股后面的凌零夭,眯起眼睛道,“你是为了救凌大人而来” 季步轻咳一声,扬起下巴道,“什么零大人,二大人的,本大侠就没听说过!俺纯粹就是看不惯你们这堆狗杂碎,想要为民除害罢了!若说私心嘛,也有那么一丢丢……就是想向你们打听一点小道消息。” 刘公公面色一寒,扯着尖细的嗓子阴阳怪气道,“哟!你这打听消息的方式还挺有礼貌的呢!” 季步掏了掏耳朵,一脸嫌恶道,“你的声音太让人讨厌了,能不说话就尽量不要说话,省得老子忍不住想要先把你砍死!那什么……言归正传,本大侠事务繁忙,赶快如实交代!” 李公公端坐在马背上,搓了搓手指甲,冷笑道,“想砍死咱家的人很多,能从正阳门排到宣武门,你算老几啊” “和他一样,都排在第一,”季步指了指只剩下凌零夭,眼神冰寒道,“他们家有七个兄弟,我家也是七个,他是老大,我也是老大,这就是缘分,也是我今天站在这里的理由!” 刘公公大有深意地瞥了季步一眼,嘴角微微上扬道,“果然是认识的啊……那就更不能放过你了!”懒洋洋地挥挥手,喝斥左右,“都还杵着干嘛,赶紧把拦路的野狗打死,咱家好为诸位将士在圣上面前请功啊!” 原本怯缩的士兵忽地振奋起来,挺着长矛,举着钢刀,缓缓朝着季步靠近。 “看来一定是我问得语气太和蔼可欺了,那就换个问法……”季步面色一沉,将脸上的黑巾向上拉了拉,一步一步踏向刘公公,随意挥舞着手中的短戟,却是犀利地斩飞一杆又一杆的长矛,劈裂一把又一把的钢刀,就像行走在山林间,劈砍横档出来的枝桠,轻松惬意,摧枯拉朽。 刘公公看着一名名士兵犹如枯草一般倒下,面色平静道,“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敢于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咱家,确是真的猛士!可惜了……”右手柔柔地一拍马鞍,腾身而起,在空中翻转几圈,左脚落于某个士兵头上,用力一踩,借力一荡,双掌并起,狠狠拍向季步的面门,语气森冷地吐出后半句,“今天便要饮恨于此,再无扬名天下之日!” 季步甩出一戟,砸倒一名绕到身后的士兵,直面刘公公的双掌,轻蔑地笑了笑,突地飞起右脚,正正地踢在刘公公的腹部,撇撇嘴道,“花里胡哨!” 一股巨力自季步的右脚迸发,带着刘公公的身体快速倒飞出去。 空中飞行的刘公公狂喷一口鲜血,满脸骇然地看向季步的右脚,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如此干脆利落地击飞,若对方是什么绝世高手也就罢了,可偏偏还是名不经传的小人物,而且他丝毫没有感觉到对方的内力。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面前这个突然杀出的莽汉是个没有修炼过任何武学秘籍的普通人。 刚刚那一脚,只是单纯的力气大! 想到这一点,刘公公立刻收起脸上的轻视,在空中强行扭转身子,止住倒飞的身形,飘落地面,擦了擦嘴角的鲜血道,“你很不错,至少力气很不错,默默无闻地死在这个胡同里实在太浪费了……你看这样如何,咱家肯定是没办法将凌大人交给你的,但如果你肯拜入咱家的麾下,咱家可以向你保证无论圣上要怎么处置凌家,凌大人都可以留下一条命!” 季步摸了摸下巴的胡渣,表情怪异道,“你这个死太监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我刚才说得很清楚了,我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是为民除害,顺便打听点消息。” “谁是害好坏这种定义非常主观,”刘公公悄然凝聚全身的内力,淡淡道,“站在凌大人的角度,或许咱家是坏人,但假如你换到咱家的位置上思考,抑或是从圣上的处境考虑,那么凌大人则是那个害虫!眼光再放长远一些,以历史长河来看,你我皆是好人,又或者皆是恶人……所以,咱们不一定要打生打死,完全可以携手共进呢!” 季步仔细地想了想,觉得刘公公说得似乎有些道理,却又总觉得哪里不对,抠了抠脑门,摇晃几下脑袋道,“你说的这些……我听不大懂,我只知道我现在就想砍死你,让大家伙欢快一下子!而且,我向你打听消息,你居然不肯配合,我很生气,那便更加要砍死你才行!” 话音一落,季步扯回钉在身后士兵腹部上的短戟,猛然冲向刘公公,左挥右砍,宛若一头疯虎般咆哮着“死太监纳命来”几个字。 刘公公顿时一愣,头一次见到如此蛮横的人,以往那些弯弯绕绕的话竟完全没了用处,嘴角抽搐一下道,“还能不能讲点道理了……”双掌横举向上,精准地拍在短戟侧面,周身劲气鼓荡,奋力地抵住季步的双戟下压之势,面色难看地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要打听消息,总得先告诉咱家想打听的是什么啊!” “我没说吗” “……” “其实我想打听的消息很是平常,”京都府衙斜对面的某间酒肆内,申小甲端起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将一粒碎银塞到站在身旁的店小二手里,温和地笑道,“还请小二哥帮帮忙……” 店小二掂了掂手里的碎银,迅速放进腰间,眉开眼笑道,“客官尽管说来,即便是我不知道,也能想办法帮你打听到……这酒肆来来来往往的,什么人都有,必定能问到你想知道的事情。” “应该也不用麻烦你四处打听,你自己就应该知道……”申小甲又摸出一粒碎银,轻轻地拍在桌上,低声道,“但我想听的是实话,所以希望小二哥不要在回答的时候添加什么修饰。” 店小二直勾勾地盯着桌上那粒更大的碎银,左右横扫一眼,慢慢坐到申小甲旁边的凳子上,刻意压低声音道,“客官如此诚意满满,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申小甲满意地点了点头,腼腆地笑道,“那我便直接问了……敢问小二哥,你娘贵姓” 店小二顿时一愣,呆呆地盯着申小甲,讷讷道,“您想问的就是这个” 申小甲满脸诚恳地抱拳道,“还请小二哥务必如实相告!” 店小二表情怪异地看了申小甲一眼,正要开口说出自己娘亲姓名的时候,忽地听见柜台处一声惊呼,扭头望去,登时身子一僵,大大地张着嘴巴,却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酒肆柜台后面,前一刻还在拨弄算盘的掌柜不知何时趴在柜台上,口吐白沫,惊恐地瞪大双眼,已无半点生息…… 新 第二百二十五章 钦差遇到兵 半盏茶后,几名闻讯赶来的京都府衙捕快来到了酒肆内,简单地查验尸体后,开始挨个挨个地询问在场的顾客,自然也包括申小甲。 「你是外地人」一名身材瘦弱的捕快瞥了申小甲一眼,语气轻慢道,「什么时候来的京都到京都所为何事啊」 申小甲泰然自若地给自己满上一杯酒,抿了一小口,不卑不亢地答道,「今日清晨刚进的城门,至于来京都是干什么的……这个就有些复杂了,主要是寻找两个朋友,顺道观光旅游,还夹杂着一点点过几天看个大热闹的心思。」 「看热闹」那名身材瘦弱的捕快上下打量申小甲一眼,眯起双眼道,「原来还是个江湖武夫……你今日才进城,为何不去京都有名的酒楼消遣,却跑到这间偏僻的酒肆里来」 申小甲瘪了瘪嘴道,「捕快大人,你这话说得很没道理啊!第一,这里紧邻京都府衙,地理位置并不偏僻,也就是店面小了一些,装修寒碜了一点,酒也差了些味道……但这里的消费低啊,一壶酒也就五十文而已。我图个便宜来这里喝两壶,没问题吧」 停顿一下,申小甲继续道,「第二,我方才说了主要目的是来寻找朋友的,自然到京都府衙周边打听最为快捷,毕竟京都城内发生的大小事情都会汇报给府衙……」 身材瘦弱的捕快将信将疑地看了申小甲一眼,而后缓缓起身,不冷不热道,「喝完酒,赶紧走,这儿都发生命案了,还坐着舍不得离开,你才是真寒碜……」 「等等!」一个清冷的声音突地在柜台处响起,「他还不能走!李叔,你难道没发现哪里不对劲吗」 身材瘦弱的李捕快愣了一下,扭头看向英姿飒爽地从柜台处走来的女捕快,皱眉道,「什么不对劲」 女捕快缓步来到桌旁,冷冷地瞥了申小甲一眼,轻哼一声,指着桌上的一粒碎银道,「你的话漏洞百出,第一点便是这粒碎银……一壶酒五十文,你却是给了二两碎银,这样的价钱便是在酒楼里也能叫上三两个好菜,外加一壶美酒!」 李捕快拿起桌上的碎银咬了一下,而后很自然地收进自己的怀里,侧脸看向女捕快道,「若男,你看错了,这就一两银子,兴许是他身上没铜板了吧!」 女捕快摇摇头道,「桌上的确是只有一两银子,但他之前还给过店小二一两银子!」 偏着脑袋,女捕快目光如刀地逼视着申小甲,「所以,你绝不是因为这里的酒便宜才来的,而是另有目的……打听朋友消息的托词也是说不通的,在这儿能打听到的,到酒楼里也能打听到。给你三个呼吸,赶紧重新编一个逻辑通顺的理由,否则……我就送你一个府衙大牢七日游!」 申小甲轻咳一声,面不改色地解释道,「我来这儿真是想要打听朋友的消息,酒楼里人多眼杂,很不方便,而且我打听的消息,也只有府衙附近的人才最清楚……我给小二哥二两银子,也是为了打听消息。」 李捕快歪着脖子道,「只有府衙附近的人最清楚你要打听的是什么消息」 「李叔,这就是我觉得他很不对劲的原因,」女捕快将佩刀重重地拍在桌上,冷然道,「他居然花二两银子打听人家店小二的母亲贵姓……简直莫名其妙!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理由能说通,那便是他打听消息是假,前来投毒杀人才是真!」 李捕快顿时双眼一亮,摘下腰间悬挂的镣铐,恍然道,「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这小子给店小二银子只是为了找个证人,证明自己在掌柜毒发这段时间内没有离开这张桌子,所以才会问那么古怪的问题……而实际上,他多半是在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投毒了,一直坐在这里等着掌柜毒发,等着咱们过来调查,好深的心计啊!要不是若男你心思细腻,险些就让这家伙 得逞了!」 女捕快扬起鼻尖,傲然道,「这是老伎俩了,我前年在城郊茶摊办过的一起案子就是这般套路,算不得什么……所以千万别瞧不起女人,我们女人一旦认真起来,每个女人都是神捕,什么花花肠子也逃不过我们的火眼金睛!」 申小甲表情怪异地看了女捕快一眼,干咳两声,不紧不慢道,「那什么女神捕……我有一个小小的问题,还请不吝赐教!我初来京都,与这酒肆掌柜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为何要投毒杀死他」 女捕快懵了一下,蛾眉微蹙道,「或许是你受某人所托……」 「那么敢问女神捕大人,」申小甲嘴角微微上扬道,「在下是受何人所托,又是如何提前投毒谋害掌柜的呢」 女捕快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这些我暂时还不知道……」 李捕快冷哼一声,帮腔道,「只要把你抓回去,自然什么都知道了!」 申小甲摇着头笑了笑,「你看,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便主观地认定一个人有罪,难道就不怕判断错误,冤枉好人吗」 李捕快冷笑道,「你是好人吗好人会出二两银子打听别人母亲贵姓」 「这一点确实显得有些不礼貌,但我有这般打听的理由。」申小甲大有深意地看了一眼不远处被另外几名捕快轮番问话的店小二,长叹一声,从怀里摸出昭雪令,轻轻地放在桌上,淡淡道,「至于我是不是好人,我想这个东西能够证明……」 女捕快拿起昭雪令,哗啦一下展开,却并没有发出申小甲想象中的惊叹,也没有立马变脸阿谀,而是翻来覆去地看了半晌,撅了撅嘴道,「这是什么玩意」 原本正有些飘飘然的申小甲立时一愣,指着昭雪令上的三个大字道,「你不识字啊这不写着吗昭……雪……令!」 「我确实不识字,」女捕快双颊微微一红,将昭雪令递给旁边的李捕快,眨眨眼睛道,「李叔,你认识这玩意儿不」 李捕快端详了许久,摸摸鼻子道,「我认识的字比你多不了几个……」指了指昭雪令下方的红印,砸吧一下嘴巴,「倒是这个印感觉挺熟悉的,好像在哪见过一样。」申小甲一拍额头,顿时有些无言以对,嘀咕一句,「没文化,真可怕……」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拿回昭雪令,慢条斯理解释道,「你们当然应该见过这玺印,因为此乃我大庆天子的玉玺印记!而这昭雪令则是圣上赐给办案钦差的特旨,持令者可以先斩后奏!」 李捕快轻轻地噢了一声,瘪着嘴道,「我就说看着眼熟……既然这是赐给办案钦差的,为什么会在你的手里」 女捕快重重地咳嗽两声,对着李捕快翻了一个白眼,低声道,「李叔,他的意思就是说他是圣上钦点的办案钦差大人……」 李捕快又是轻轻地噢了一声,随即双眼一突,两腿一软,险些跪了下去,惊呼道,「他是办案钦差大人」 女捕快急忙扶住李捕快,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斜眼看向申小甲道,「你说你是办案钦差就一定是了吗这张纸也有可能是你偷来的、捡来的、骗来的!」 申小甲晃了晃手里的昭雪令,面色古怪道,「我想这世上大概没有人敢在京都冒充办案钦差吧你们不识字不要紧,可以去府衙内找个懂行的人来瞧瞧!」 女捕快眼珠子一转,嘟着嘴道,「跑来跑去的太麻烦了!我有个简单的办法倒是可以证明你到底是不是办案钦差大人,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应下……」 申小甲昂首挺胸道,「这世上还没有我不敢做的事情,尽管说来!」 女捕快直视着申小甲的眼睛道,「若是圣上钦点的办案钦差,必定有着过人之处,起码在查案这方面很是擅长,对吧」 申小甲点了点头,傲然地吐出几个字,「那是自然!」 女捕快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指着酒肆柜台后面掌柜的尸体道,「现在你只要在一个时辰之内,找出杀害掌柜的真凶,我就相信你是办案钦差……若是不能做到的话,那便不只是要请你去府衙大牢七日游那么简单了,冒充钦差乃是重罪,是要砍头的!怎么样,敢不敢接下」 申小甲闭上双眼,缓缓地摇了摇头。 李捕快举起手中的镣铐,阴笑道,「看来你还真是个冒牌货!走吧,跟我回衙门里好好聊一聊!」 申小甲睁开眼睛,站起身来,面色平静道,「回府衙就不必了,我接下这桩案子,只是一个时辰的时间太长了,我只需半盏茶的时间即可!」 女捕快嗤笑一声,「半盏茶怎么可能!你就算是讲明谁是凶手,以及凶手如何毒害掌柜的,也需要半盏茶时间……」 申小甲轻轻拍了拍女捕快的肩膀,洒然道,「还不算太笨,我要的半盏茶时间正是要用来说明这些的!废话不多说,现在我就先来给大家指出谁是真凶!毒害掌柜的凶手就是……」 忽地扭转身子,申小甲抬起右手,伸出食指,遥遥地从酒肆内众人脸上一一滑过,在指向店小二时顿了片刻,而后最终停在一名身穿褐色布衣的中年男人身上,目光犀利地吐出最后一个字,「你!」 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m..com-到进行查看 第二百二十六章 有理说得清 酒肆内立时鸦雀无声,众人齐刷刷地循着申小甲的手指望去,目光聚焦在那一衫褐色布衣上。 原本坐在桌边饮酒的褐衣中年男人顿时愣住,面色一白,慌忙放下酒杯,速即站起身来,瞠目结舌道,「我你可别瞎指啊,我也是今天才到京都的……」 「不好意思,有点太远了,可能指向有点偏差……」申小甲缓步走了过去,一把推开褐衣中年男人,重重咳嗽一声,指着站在褐衣中年男人身后的一名个子瘦小的青年道,「毒杀掌柜真凶的就是你!」 瘦小青年脸上顿时现出慌乱的神色,局促不安道,「我没有……我不是……」 「你下一句是不是想说别胡说,否认三连啊!台词好歹有点新意行不行,」申小甲冷笑一声,打断瘦小青年的话,语气平淡道,「我敢指认你是凶手,自然是有依据,而且这依据就在你的身上……」 瘦小青年咽了咽口水,「胡扯!哪有什么依据在我身上……」扯开衣襟,梗着脖子道,「看见了吗,我身上可是干干净净的!」 女捕快凑了过来,仔细打量瘦小青年一番,侧脸看向申小甲道,「一般凶手在作案后都不会把工具留在身上的,尤其是毒杀案件。你要是觉得时间不够,我可以放宽一点,不要乱来!」 申小甲摇着头笑道,「我说的依据不是作案工具……」双手背负身后,悠然地踱步走向柜台,「算了,时间不是很富裕,就不玩打哑谜那一套了,直接给大家理出整个案件的前前后后吧,有理就要说清……」 「死者口吐白沫,瞳孔散大,下颚脱落,」申小甲伸出右手,缓缓抬起掌柜尸体的左臂,「肌肉松弛无力,显然是中了断肠草的毒。」 女捕快立刻摸出一个小本子,捏着炭笔快速地画着各种圈圈叉叉,记录申小甲的话,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道,「症状倒是对得上!那么,凶手是如何下的毒呢」 「这个问题问得好!但还是请你不要再中途打岔,会影响我的思路……」申小甲清了清嗓子道,「死者身为酒肆的掌柜,每日自然和酒打得交道最多,」俯身在掌柜上方轻轻抽动几下鼻子,瘪了瘪嘴,「今天在开店迎客之前也饮过酒了,而且还喝了很多。」 站在不远处的店小二当即附和道,「没错,平常掌柜每天早上都会喝二两烧刀子提提神,而今天早上因为井水坊送来一批新酿的秋露白,掌柜的甚是喜爱,便多喝了几杯。」 「这也是死者为什么中毒之初,并未发觉,也没有想到自己中毒的原因,」申小甲轻咳一声,继续解释道,「众所周知,误食断肠草后,一柱香之内就会出现恶心、呕吐的症状,两刻钟之后,则会开始腹痛,抽筋,晕眩,说话含糊不清,呼吸困难,继而昏迷。这些表现和喝醉了的情况差不多,所以掌柜当时只是认为自己喝多了酒……」 李捕快忽地想到了什么,惊声道,「我知道了!凶手是在酒里下了毒!」 「你知道的有点不大对……」申小甲撇了撇嘴道,「断肠草的毒并非是混在酒里的,因为掌柜喝酒时,酒肆还没有开门,凶手又怎么能将毒加进酒水中呢」 女捕快拧着清秀的蛾眉,扫视柜台上的杯子、碟盘,目光最终停在碟盘内还剩余的几粒花生米上,轻声道,「只要查查掌柜今天开店后吃了什么便知道了!」 「肯定不会是这花生米……」申小甲抓起柜台上碟盘中剩下的两粒花生米,扔进嘴中,嘴角微微上扬道,「酒肆开店以后,死者便一直在这柜台处计算账目,因为早上喝多了,难免有些恍惚,便会想着用老办法解酒……」 店小二忽然想到了什么,瞪大眼睛道,「难道是……」 「没错!」申小甲端起柜台上的一个白瓷杯,淡淡道,「凶手就是将断 肠草的毒加在了这杯醋里!说到此处,我不得不跟大家科普一下了,喝醋其实并不能解酒。」 「醋的主要成分是乙酸,酒的主要成分是乙醇,二者混合,会发生神奇的化学作用,产生乙酸乙酯,造成对胃的损伤。而且,酒的主要成分乙醇在进入人身体之后,会被肝脏转化乙醛,最后变成乙酸,如果这时候再加入醋,便会减缓整个过程,从而加重对肝的伤害。」 「之所以,坊间会流传醋能解酒的说法,是因为醋能促进唾液腺分泌口水,醋的水分进入胃部能带来一丝丝清凉感,产生解酒的错觉。」申小甲缓缓地捏搓着杯子边沿,不紧不慢道,「真正能解酒的是牛乳、蜂蜜茶、甘蔗汁等物,对人的身体也不会产生什么危害。」 女捕快一脸懵懂道,「虽然我不知道乙酸、乙醇为何物,但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我娘就爱吃醋,现在经常听她说什么气得胃疼这句话,由此可见,醋喝多了确实不好!」 申小甲面色怪异道,「我想你娘吃的醋可能更酸一些……」咳嗽两声,转向瘦小青年,收起脸上的嬉笑,「死者喝醋解酒的习惯不是谁都知道的,你和死者之间必定喝过不止一顿酒,然而店小二却对你的态度并不是像熟人那般亲切,说明你和死者之间的关系并不是那种能放到台面上来讲的。」 女捕快眉毛立马上扬起来,表情玩味地盯着瘦小青年,发出几下啧啧怪声。 瘦小青年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低头不语。 申小甲轻轻叹了一口气,「放心,这是你的隐私,我是不会在这里讲出来的……」 瘦小青年忽地抬起头,冷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即便掌柜的是喝了那杯醋中的毒,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别再做无谓的挣扎了……」申小甲将手中的那杯醋递交给女捕快,指着瘦小青年的衣袖道,「先前我向店小二闲聊时,闻到了他身上有股子浓浓醋味,随口问过一句,他说不知道是哪只野猫钻进了后院,打翻了一瓶醋,还弄翻了一盆肉酱……」 「而你的身上不仅有浓浓的醋味,衣袖的边角还沾着几滴肉酱,」申小甲刻意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我想一定是你故意打翻那瓶醋,然后放上了一瓶混有断肠草毒液的醋,只是在离开时,因为一时紧张,所以不慎碰倒了那盆肉酱!现在只需要比对一下你衣袖的肉酱和酒肆后院那盆肉酱是否一致,便可知道我有没有猜错了!怎么样,还要继续坚持自己是无辜的吗」 瘦小青年满脸颓然,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眼眶微红道,「都是他逼我的!为什么不肯放过我!最过分的是,他居然还打起了阿妹的主意……」 申小甲沉沉叹息一声,「真没意思,你应该抵死不认的,因为其实店小二并没有跟我说过肉酱的事情,而且那盆肉酱应该已经被处理掉了……这位小二哥可是个勤快人,他的衣袖和指甲都异常干净,所以还有一点点洁癖,不可能忍受得了一盆打翻了的肉酱。」 店小二震惊地望着申小甲,喃喃道,「我确实已经把后院打扫干净了……」 申小甲得意洋洋道,「刚好半盏茶的时间!既然他已认罪,我想我的身份应该毋庸置疑了吧!」 女捕快咬了咬嘴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申小甲的话,只觉得双颊滚烫。 李捕快则是满脸赔笑,从怀里摸出申小甲的那粒银子,毕恭毕敬地递了回去,低眉顺眼道,「大人,先前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大人有大量,莫要怪罪小的……」 「放心吧,我这人向来都很宽容,不会给你们穿小鞋的!既然事情已经了结,我也该功成身退了!」申小甲收回那粒碎银,拍了拍李捕快的肩膀,双手插袖,甩了一下额头半黑半白的刘海,潇洒地猛一转身…… 却撞在了酒肆内的木柱上。 李捕快急忙过去扶住申小甲摇晃的身子,满脸谄媚道,「大人当心些……这破酒肆的柱子杵得太蛮横,回头我就让人都给砍了!」 申小甲尴尬地摸了摸额头,白了李捕快一眼,「你把柱子砍了别人还怎么做生意,我又不是什么跋扈的纨绔子弟,少给我来这套……」用眼睛余光瞟了一下店小二,低声道,「你要是真想讨好我,以后就对那个店小二多照顾一点,懂了吗」 李捕快双眼一亮,速即连连点头道,「小的明白!」 申小甲甩开李捕快的手,踏步走向酒肆门口,不咸不淡地吐出最后一句,「对了,若是得空,晚上来城西陋室书局一趟,我有点私事想请你帮忙……你应该不会拒绝的吧」 李捕快登时躬身行礼道,「小的晚上必定过去,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申小甲满意地点了点,正要迈腿离开酒肆,忽地背后传来一声「大人」,随即扭头循声望向店小二,眨了眨眼睛道,「有事」 店小二涨红了脸,支支吾吾道,「那个……大人,我娘……我娘姓石,单名一个竹,是一种花的名字,也是一种药材的名字。」 「石竹,又名洛阳花,倒是个富贵的名字……」申小甲望着天空唏嘘长叹一声,取下腰间一枚飞刀,随手一甩,钉在方才那根木柱上,而后昂然离去,只留下一句简短有力的话回荡在酒肆内,「不管你将来遇到多大的麻烦,拿着这柄飞刀去月城,我都会想办法帮你摆平!」 店小二怔怔地看着柱子上那柄飞刀,忽然想到了什么,望着申小甲的背影,激动不已道,「原来是他!」 一旁的女捕快正好给瘦小青年拷上镣铐,侧脸看向酒肆门外,好奇道,「你知道他是谁」 店小二目光灼灼道,「现在咱们大庆已经没几个人不知道他了……他就是一人独挡唐国数十万大军,拯救白马关百姓于水火之中的陌春风大侠!」 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m..com-到进行查看 第二百二十七章 银子,车子,箱子 距离酒肆三百步之外的某条街道上,陌春风忽地打了一个喷嚏,环视四周,发现陌春雨并没有追来,抽了抽鼻子,看了一眼旁边装满茅草的牛车,从怀里摸出两粒碎银递给驱车的老农,挥挥手道,「这辆车我买了……你走吧,接下来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了。」 老农顿时喜笑颜开地接过银子,像看傻子一样瞟了陌春风一眼,而后脚步匆匆地离开,生怕走得慢了,这个傻子突然反悔似的。 陌春风懒懒地坐在牛车上,一边驱使着老黄牛拐进街道右侧的死胡同,一边警惕地留意着周围的人群,在扭头的瞬间,忽地瞥见从酒肆走出来的申小甲,立时摸出一粒碎银,屈指一弹,笔直地射向申小甲的脑门。 申小甲感受到一股危险的气息,当即停下脚步,脖子一歪,右手向上一探,伸出两根手指稳稳地夹住那粒碎银,双眼一眯,「用银子打人……」嘴角突地向上扬起,满脸嬉笑道,「哪位贵公子打赏的,还请不要客气,多多益善,最好用银子砸死我!」 「噗呲!噗呲!」陌春风翻了一个白眼,对着申小甲招招手道,「这边!」 申小甲循声看去,面色立刻难看起来,看着手里的碎银觉得甚是熟悉,彷佛昨天还在自己钱袋里看到过一般,黑着脸走了过去,瘪着嘴道,「你就是这么跟人打招呼的真当小爷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难道不是吗我记得你自己说过,只要风口足够大,猪都能起飞……」陌春风一脸淡定道,「这些钱都是你从那些起飞的猪身上分的红利,自然也算是大风刮来的。」 「那句话不是我说的,是一个雷老爷的励志名言……算了,不跟你扯这些了,」申小甲瞥了一眼牛车,讶然道,「你不是说去玩吗,怎么搞了一车茅草你要搭个茅草屋玩」 陌春风淡淡道,「玩累了,我买辆车代步一下不可以吗」 「可以,」申小甲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牛车,听着车身发出的嘎吱嘎吱声,悠然道,「牛车适合慢节奏观光旅游,像你这样的急性子多半用不了几天,回头还是送给我吧……」 「是挺配你的气质……不过不能送,你得买,毕竟我也是花了钱的。」 「一辆破牛车又值不了多少钱,你就大方一点送给我好了!」 「确实不贵,但二两碎银也够我买几个牛肉炊饼了。」 「二两银子你个败家爷们!」申小甲腾地一下坐直身子,瞪大眼睛道,「二两银子都可以买下一辆工艺精良的马车了,你却买了这破烂玩意」 陌春风意味深长地笑道,「所以现在的人就是浮躁啊……看事物永远只看表面,而不注重其内涵,人心不古啊!」 「一辆车轱辘嘎吱响的破牛车,一头牙都掉光了的老黄牛……请你告诉我,它们还有什么深藏的内涵」 「肤浅!你应该多挖掘一下这些表象之下的东西……」 「表象之下这辆破车有什么一目了然,这些茅草就算按根卖,也值不了一两银子……那便只剩下这头老黄牛了,肉质太老,一般的酒楼肯定不会要的,只能贱卖……」申小甲思忖片刻,双眼一亮,摸着下巴道,「或者我可以把它做成麻辣牛肉干,十文钱一两肉干,一百文一斤,一千文十斤……这头老黄牛虽然长得干巴了一点,也能做出个七八十斤麻辣牛肉干,扣除调料,人工,宣传等费用,大概也能挣个四千文左右,大概能换三两银子,倒是能小赚一点。」 陌春风嘴角抽搐几下,扶着额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觉得我会想着让你将这头牛做成麻辣肉干来挣钱吗太慢了,我可没那闲情……」待到牛车进入死胡同深处时,轻轻拍了拍牛车上的那堆茅草,「这里面的东西才是最值钱的,至少能值千金吧!」 申小甲闻言一愣,左右横扫一眼,见死胡同内并无他人,立马翻开茅草,盯着那口朱漆檀木箱子,刻意压低声音道,「你偷了京都的珠宝行还是钱庄没被人发现吧不是跟你说过吗,咱们虽然穷,但偷鸡摸狗的事情不能干,会教坏小朋友的!这次就算了啊,我先帮你保管起来,下不为例……」 陌春风瞧见申小甲整个身子都扑在箱子上面,一副做贼心虚的滑稽模样,不禁直翻白眼,撇了撇嘴道,「我一个堂堂的御风使,怎么可能做偷盗那种没品位的事情……里面的不是金银珠宝,」顿了一下,大有深意地说出后半句,「但却是能给你带来金银珠宝的东西!」 申小甲皱了皱眉,右手抓在箱子铜扣上,奋力地抬了一下,忽地想到什么,震惊道,「这重量……莫不是里面的不是东西,而是个人」 「聪明!」陌春风点了点头道,「里面确实是个人,还是个千金大小姐!」 申小甲脸上却并没有什么兴奋的神色,喉结蠕动几下,盯着陌春风的眼睛看了许久,痛心疾首道,「春风啊,小偷小摸也就罢了,被人抓住也就是归还赃物,再在大牢里蹲个几个月……绑人勒索可是重罪啊,三年起步!你玩什么不好,非要玩这种刺激的捆绑游戏,可真刑啊!趁着现在事情还没闹大,赶紧给人送回去,我在想想办法帮你遮掩一下……」 「不是我绑的。」陌春风咳嗽一声,打断申小甲的话,语气平缓道,「从头到尾,这箱子里的千金都没看见我的样子,是另外一个人动的手,我只是从那人手中抢走了这个箱子,仅此而已。」 申小甲眨了眨眼睛,半信半疑道,「当真」 陌春风满脸无所谓地耸耸肩膀道,「信不信随你。」 「你的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申小甲干咳两声,抱着膀子扭头看向朱漆檀木箱,嘴角忽然微微上扬道,「这么说来,箱子里面的人认为绑架她的是那个人……那咱们可以换个剧本来演,做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这回我吃亏一点,可以让你演英雄,我来演绑架调戏她的恶霸,到时候给你的酬谢可能不止千金,甚至会以身相许……」 「这个恐怕不行,里面那千金小姐是个熟人。」 「熟人你什么时候在京都结交了女性朋友」 「不是朋友,」陌春风指着申小甲,表情怪异道,「是你的仇人。」 「我的仇人还是个千金小姐,」申小甲拧着眉毛苦苦思索,「会是谁呢我人缘挺好的,仇人基本上都死光了啊……」 陌春风双手背负身后,闭上双目,四十五度仰面朝天,得意地笑道,「你不是挺会猜的吗,使劲猜,用力猜,猜对有奖!」 「这确实有点难猜,我通常对女子都很友好,轻易不会结怨……」申小甲摇晃几下脑袋,一抬头,忽地瞧见身穿朱红长裙的朱慈曌从死胡同对面的宅院仓皇离开,怔了一下,嘀咕一句,「还真是冤家路窄啊!」 陌春风回转身子,指着朱漆檀木箱子道,「确实是冤家路窄,躺在这里面的千金正是那位因为冤假路窄和你撞在一起的刁蛮郡主,陈留王的女儿,朱慈曌!」 申小甲面色一僵,木然地吐出一个字,「谁」 「朱慈曌啊,就是那个安乐郡主,你还给别人取了个雅称,叫什么猪吃枣,」陌春风长叹一声,「你也太薄情了,这才过了多久,你就把别人忘记了……」 申小甲呆呆地望着陌春风,嘴巴长得大大的,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没想到吧!惊呆了吧!」陌春风哈哈笑道,「我一开始的时候也是蛮惊讶的,不过让我惊讶的是这桩绑架案真正的那两个幕后黑手,你要是知道是谁,肯定比现在更惊讶,这些后面再聊,咱们先把眼前 的事情处理了……其实,我刚才回城的时候也盘算过,咱们演英雄救美是不成的,但我们可以来个顺水推舟,趁火打劫……」 就在陌春风洋洋自得地讲述自己计划的时候,申小甲突地扯开箱子的锁扣,猛然揭开箱盖,指着里面盖着蟒袍的老者道,「先停一停你的美好展望!你说他是安乐郡主是我眼睛出问题了,还是你产生幻觉了」 陌春风登时一愣,「怎么可能,我明明看到……」快速回想了一遍之前在密林里的场景,表情尴尬道,「好像确实抱错了……咦,这身形怎么感觉有点眼熟……」 申小甲将老者的脑袋轻轻地掰向自己,定睛一瞧,顿时脸色变得更黑了几分,咬牙道,「当然眼熟了,这是咱三弟!」 「还真是!奇了怪了,三弟怎么会被朱慈曌装进箱子里」 「或许……朱慈曌想要用他来报复咱们的,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得赶紧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处理。」 「还有什么要处理的,虽然箱子里不是朱慈曌,但阴差阳错救了三弟,断绝了朱慈曌的阴谋诡计,不也挺好的吗」 「好个屁!」申小甲气呼呼道,「三弟是什么性格,你还不了解吗等他醒过来,不会感激咱们救了他,只会趁机勒索,必定用被咱们牵累才会遭罪的借口,向咱俩索要赔偿……至少十两以上!」 陌春风讶然道,「这不是碰瓷吗」 「有些老混蛋就是喜欢碰瓷!」申小甲速即将箱子重新盖上,铺上茅草,砸吧一下嘴巴道,「唯今之计,只有趁着他还没醒过来,赶紧把他送出城!」 「你要是怕他讹诈,让他待在这里就好了,何必还要送出城」 「毕竟是咱们三弟啊,就这么扔在这里太不厚道了,万一再被朱慈曌抓去,那就糟糕了……送出城要妥当一些,最好送得远一点,短期之内别再踏进京都……等到咱们办完事情,找个机会了结和朱慈曌之间的恩怨就可以了!」 陌春风点了点头道,「还是你想得周到,那我现在就把送出去……」 「快去快回!」申小甲跳下牛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我在城西的陋室书局等你!」 陌春风随即驾着牛车调转方向,退出死胡同,忽然想起什么,在胡同口又停了下来,侧脸看向申小甲道,「对了,方才我进城的时候听说刑部大牢那边有人拦道截杀,你莫要在再过去打听消息了,省得惹一身骚……敢光天化日在京都六部办公所在行凶的,不是蠢,就是蠢!据说刚刚刑部的邻居兵部已经派出增援了,声势浩大……记住啊,千万别去!」 申小甲闻言脑中一片轰然,眼前浮现出季步被无数官兵围住的情景,后背发凉道,「我去!那混账该不会以为打听消息是要开打了才能听到消息吧……」 第二百二十八章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残阳如血。 落日余晖铺在大街上,将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奇形怪状。 申小甲在那辆牛车离去很久之后才走出死胡同,却陷入了另一个死胡同。 去,或者不去。 「去个毛线,六部都在那边,离着皇宫也近,兵部的人,刑部的人,锦衣卫,禁卫军,源源不断,简直就是死路一条!」 「人家是帮你去打听消息的,不去的话是不是太无情了吧……」 「不去,不代表不救,可以慢慢救,从长计议地救,去了,就是双杀!一锅端!」 「万一那憨批等不到从长计议呢,万一他今天就死在那帽儿胡同里……」 「那也是他活该!这一路就知道惹祸,说话从来不过脑子,死了最好,省得以后提心吊胆!」 「怎么说也是大闵部将,还那么忠心耿耿,在青山里等了你那么多年……」 「他等的是大闵皇子,又不是我!」 「可你现在就是大闵皇子啊,就算心里不承认,身体可是事实。」 「他那么厉害,七子良将啊,根本不需要我去救!」 「再厉害也是人,总会累的,也会死的,那么多把刀,那么多杆枪……」 「所以多我一个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嘛!」 「你可以想办法嘛,以血衣候或者武安将军的身份保下他,就说只是跟大家开个玩笑,应该能圆过去。」 「开玩笑!人家又不是白痴,都在刑部外的胡同里大打出手了,怎么圆血衣侯只是一个品阶最低的侯爵,屁用没有……武安将军在离开白马关那一刻就已经没了,历史上也没有这一位将军,不能改变原有的轨迹,否则会产生蝴蝶效应……很可能会世界大乱的!」 「这本来就是一个乱世,再乱一点也没什么,但季步的命就一条啊,真要死了,可就追悔莫及!」 「我也想救啊,但是斗笠落在酒肆了,总不能就这么光明正大去救吧,那太暴露了,会吸引很多人的目光,到时候想要营救四娘和老庄就更困难了……」 「你怀里有嗨皮哥送你的面巾,还是黑色的。」 「不行不行,头发太明显了,整个大庆就找不出第二个……都怪小爷长得太与众不同啊!」 「买一顶就是,左前方三十七步的地方就有一个卖斗笠蓑衣的。」 「也不行,我这时候买了斗笠,然后去救那憨批,有心人一定能查到的!」 喧哗的街道上,低头自言自语的申小甲引得不少行人侧目,那些目光中有怜悯傻子的意味,也有讥讽嘲笑的意思,还有嫌弃鄙夷的含义。 便在这时,一声清脆的呼喊自街道后方传来,「那个……穿灰色布衫的陌春风大侠,且留步!」 申小甲初始不以为意,仍旧低头向前行走,忽地瞧见两旁行人都盯着自己,怔了一下,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衫,随即停下脚步,回头望去,瞧见女捕快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是在叫我」 女捕快匆匆在申小甲面前站定,胸膛剧烈起伏几下,缓了一口气道,「当然了,这里难道还有别人叫陌春风吗」 申小甲表情怪异道,「谁告诉你我叫陌春风的」 「那个店小二啊,」女捕快一脸崇拜地望着申小甲道,「他还跟我讲了许多你的事迹……欸,你真的一个人杀了一千多唐军吗还跟女帝的哥哥冀王打了一架绝世高僧难了也是你杀的他武功有多高」 申小甲面皮不自然地抽动几下,本想解释一番,却忽然瞥见女捕快手里的斗笠,眼珠子一转,轻咳一声,淡淡道,「低调低调,这些事迹确实是真的,但并不完整…… 除了斩杀唐军那件事,其他两个故事的主角不是我,而是那个长得非常帅气,武功又高,人品也好的申小甲,我当时只是帮了一点小忙而已……」 「陌大侠真是谦虚!」女捕快眼里满是小星星,双颊绯红道,「我也听说了一些那个什么申小甲的事情,他哪能跟你比啊,满脸胡子,长得歪瓜裂枣的,莽夫一个!如你这般,武艺高强,侠肝义胆,而且智力超群,还懂得推理破案的,那才是人间少有!」 申小甲越听越别扭,面色难看道,「谁告诉你申小甲是个大胡子的」 女捕快懵懂道,「他不是什么武安将军吗当将军的不都是虎背熊腰,满脸大胡子吗」 「你这是偏见!其实呢,他是一个玉树临风,风流个傥的少年郎,和我一样帅!」申小甲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道,「算了,这些都不紧要,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女捕快将手中的斗笠递给申小甲,柔声道,「就是在整理案发现场时看见了你落在凳子上的斗笠,所以就想着给你送过来……还好你没有走远。」 申小甲接过斗笠,道谢一声,正要转身离开,却见女捕快满脸的欲言又止,歪着脑袋道,「还有什么事吗」 女捕快捏着衣袖边角,红着脸道,「没什么事……其实,我过来给你送斗笠只是借口,更多的是想咱俩认识一下……」 「这不已经认识了吗」 「我是认识了你,但你还没认识我啊……我叫若男。」 「知道,先前在酒肆中李捕快叫过你的名字。」 「你居然还记得,」女捕快双眼放光道,「我以为你没放在心上呢!若男是名字,我姓胡……」 「幸福就好,」申小甲漫不经心地回应道,「那个……若男啊,如果你没有其他的事情,我要先走一步了,有点急事,不能再耽搁了!」 胡若男急忙摆手道,「没有了,没有了……你快去忙吧!」 申小甲抱拳道,「那咱们就后会有期了!对了,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劳烦若男姑娘不要将我有这顶斗笠的事情告知他人,无论是谁问,都不要提起。」 胡若男愣了一下,忽然想到什么,顿时满脸兴奋道,「陌大侠是要去帽儿胡同吧!那边和死太监刘公公打起来的是你朋友」 申小甲顿时一惊,右手悄然摸向腰间的飞刀,双眼微眯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没想到还真的猜对了,」胡若男嘻嘻笑道,「我听说白马关那场战事里,有几名乞丐曾经出过力气,而今天那个死太监刘公公又从城外抓了一名乞丐回来,刚进帽儿胡同就遇到一名蒙面大汉拦道,多半就是和你一起从白马关来到京都的朋友……放心吧,我会替你保密的,京都的老百姓都很讨厌那个死太监,我也不例外,你要是能杀了他更好!」 申小甲顿时松了一口气,「杀就不必了,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我还是喜欢以德服人,会给他一个痛改前非的机会……」右手从腰间挪开,翘起小拇指,伸到胡若男面前,轻声道,「若男姑娘,在下恳请你务必不要将此事告知他人,否则对你我都不好!」 「我懂!此事必定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你朋友知!」胡若男呆呆看着申小甲的小拇指道,「你这个是什么意思」 申小甲晃动几下小拇指道,「拉钩啊,是一种契约,只要达成这个契约,就不能反悔了!」 「真有趣!」胡若男伸出小拇指,和申小甲的小拇指勾在一起,脸颊滚烫道,「是这样吗」 申小甲勾着胡若男的小拇指摇晃几下,念念有词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癞皮狗……」探出大拇指按在胡若男的 大拇指上,而后松开手,嘴角微微上扬,「好了!契约已成,板上钉钉了!从今天起,你便是我陌春风的朋友,若有背弃,我陌春风必然不得好死!那边十万火急,若男姑娘……告辞!」 说罢,申小甲便毫不犹豫地转身,戴上斗笠,朝着帽儿胡同飞奔而去。 胡若男痴痴地看了自己那还保持原状的小拇指片刻,又抬头看向那道穿梭在人海中的身影,忽地听见心头上有一朵小花灿然开放! 却也在此时,距离胡若男六十余步之外的街道角落里,身穿褐色布衣的中年男人匆匆收回看向申小甲和胡若男的目光,左右横扫一眼,转身拐进另一条街道,快步来到一座宅院后门,有节奏地叩击几下。 嘎吱一声,一名身穿黑衣的武士打开后门,冷冷地瞟了一眼褐色布衣中年,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待到褐色布衣中年进门之后,又快速地关上了后门。 褐色布衣中年道谢一声,随即不再耽搁,迅速穿廊过院,来到一间厢房内,对着桌案后一名身穿明黄锦袍的青年躬身行礼道,「殿下,酒肆的案子破了……那人只花了半盏茶时间而已。」 一声咳嗽响起,却不是出自那名身穿明黄锦袍青年之口,而是从桌案右侧的阴影角落里传出的。 褐色布衣中年这才注意到原来厢房内还有一个人,不禁偷偷地瞧了一眼那道坐在黑暗里的身影,却只看出了大概的轮廓。 端坐在黑暗里的身影轻笑一声,「殿下,现在你该相信他的本事了吧」 「确实有两把刷子……」明黄锦袍青年赞叹一声,而后眼神冰寒地看了褐色布衣中年一眼,冷冷道,「李老四,下次你要是再敢冒犯我的客人,你那对招子就要换个地方摆了!」 李老四立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惶恐道,「殿下息怒!小的再也不敢了,绝无下次!」 黑暗里的身影又咳嗽了一声,帮腔道,「殿下不必责怪,人难免都有好奇之心嘛!若不是我现在的身份敏感,不适合抛头露面,也不用劳烦殿下来这儿了,说起来都是我的问题……」 明黄锦袍青年面色和缓道,「您老愿意来此相会,是我朱元良的荣幸,何来劳烦之说」扭头看向李老四,微微抬了抬右手,「起来吧……申小甲离开酒肆之后,可还有其他动作」 李老四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慢慢起身答道,「回禀殿下,他先是和一个赶着牛车的陌春风碰了面,因为他们见面的地方是条死胡同,所以属下不敢跟过去,不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从死胡同出来之后,他又和府衙那个女捕快聊了几句,如今朝着帽儿胡同去了。」 朱元良皱了皱眉道,「他还是去了啊……」 坐在黑暗里的身影淡淡道,「殿下,申小甲这小子就是这样,重视情义甚于自己的性命,这是缺点,也是优点,所以很适合坐在那个位置上。」 朱元良拿起桌案上的狼毫笔,在砚台上轻轻地蘸了蘸,苍劲有力地于白色宣纸上挥洒下「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八个字,嘴角勾起一丝意味难明的笑意,「不急,再看看……」 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m..com-到进行查看 第二百二十九章 且劈京都第一刀 「看什么看!我知道自己长得很帅,但现在不是欣赏小爷英姿的时候,还不赶紧麻溜地滚过来!」 帽儿胡同一侧出口,戴着斗笠,蒙着黑色面巾的申小甲从天而降,高举火刀劈翻数名士兵,瞪了一眼立在大片血红中的季步,沉声道,「你个棒槌,我让你来打听消息,你却和别人打成一片,简直蠢得要死!」 喘着粗气,刚和刘公公拼完一击的季步呆呆地看了申小甲片刻,不禁眼眶微微有些发热,他从未想过申小甲会来帮忙,毕竟如今这条胡同太过凶险,他自己也没把握全身而退,若是换作以前大闵那几位牺牲了的皇子,绝然不可能为了他亲身犯险,不值得。 衡量可能付出的代价和收获,是人的自然本性。 申小甲见季步依旧呆立原地,翻了一个白眼,摘下腰间两枚飞刀,随手一挥,钉入两名举枪刺向季步的士兵身上,双手紧握刀把,眼神冰寒地看着挤在胡同里的士兵,以及被士兵团团围住的季步和刘公公,冷然道,「让你在这么拥挤的情况下滚过来是有点困难,小爷帮你清条道儿出来……回回神,躲着点,我接下来这一刀会很霸道!」 季步感受到申小甲那绵绵不绝涌出的劲气,立时惊醒,哈哈大笑几声,洒然道,「少……爷尽管敞开打,俺皮糙肉厚,扛得住!」 站在距离季步三步之外的刘公公眉头紧皱,双眼半眯地盯着申小甲道,「好古怪的内力,好凌厉的刀意……你又是何人,可敢通报姓名」 「不敢!」申小甲十分干脆地回了一句,而后深吸一口气,将全身的内力尽皆灌注于火刀刀锋之上,厉声喝道,「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第七式,月涌!」 话音落下的瞬间,火刀的刀光猛然暴涨,犀利无匹地竖劈而下! 帽儿胡同内所有士兵都忍不住在这一刻伸手护在面前,遮挡那道明亮的月光,就连已经撑起护体罡气的刘公公也不例外。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并没有什么鲜血横飞的场景发生,胡同地面上也没有多出一条刀气刻画的沟壑。 那道如明月般皎洁的刀光就像江水一样轻柔地落在所有人身上,竟是连一根发丝都没有斩落。 月光湮灭之后,士兵们放下手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茫然,有的甚至低声讥笑申小甲是绣花枕头一包草,中看不中用。 唯有刘公公仍是面色凝重地盯着申小甲,周身的护体罡气也不曾撤去。 季步在刀光亮起的瞬间便闪身离开原地,退至申小甲身旁,满脸好奇道,「少爷,这一刀漂亮是漂亮,可这霸道体现在何处」 申小甲缓缓举起左手,然后轻轻打了一个响指,微微笑道,「你马上就可以看到这一刀的霸道了!」 啪!一声轻响自申小甲左手传出,与此同时,千百声更大的脆响在帽儿胡同内骤然响起! 那些士兵脸上的讥笑顿时凝固,只觉得身体里突地冒出一股不受控制的强大劲气,迅猛地喷薄而出! 身上的盔甲立时裂出无数细痕,轰然四散! 就连盔甲下的衣衫也化作片片碎布,纷纷扬扬! 千百道劲气带着千百个士兵滚滚而动,俨然犹如一道澎湃的江河涌出帽儿胡同! 波澜壮阔,气势汹汹! 霎时间,整个帽儿胡同内只剩下申小甲和季步,以及艰难运起内力抵抗忽而重新出现圆月刀光的刘公公。 啵!僵持了约莫十息左右,那道圆月刀光终于破碎,化作细沙般的亮光彻底消散。 刘公公顿时松了一口气,盯着护体罡气上的道道裂纹,正要张嘴说些什么,却是突地喷出一口鲜血,面色速即萎靡了下去。 季步满脸惊讶地看着 这一幕异样壮丽的场景,对着申小甲竖起大拇指,赞叹道,「少爷,您这一刀果然霸道,尽管伤害不大,侮辱性却是极强!」 申小甲轻咳一声,淡然道,「小意思,我刚才也就是使出了五成功力而已……」双耳微微一动,面色陡然一肃,「他们的后援快到了,人很多,也很杂,里面至少有十几名高手,赶紧撤!」 季步也收起了脸上的嬉笑,直勾勾地盯着马屁股后面不成人形的凌零夭,压低声音道,「少爷,我想带凌零夭一起走……」 「你想……你咋不上天呢!」申小甲黑着脸怒骂一声,其实先前他便注意到了被烈马拖拽在地的那个叫花子,也大概猜出了季步为何会大打出手的原因,只是他却故意假装看不见,毕竟带着季步离开已经很难了,如果还要背上一个大大的包袱,简直是十死无生。 季步抿了抿嘴道,「在船上时,他给过我一个橘子……很甜!」 「一个橘子而已,你喜欢的话,我明天给你买十斤!」申小甲皱眉道,「这会儿带不上他了,等我们离开之后,好好地计划一下……」 「少爷,你也看到了,他现在的情况很不好,可能熬不到我们的计划,而且这死太监把他像狗一样拖进城,后面肯定还有更加酷烈的手段,如果我此刻离开了,晚上会睡不着觉的!」 「但你有没有想过,倘若现在带上他,我们可能就要长睡不醒了!」 季步嘿嘿笑道,「这个确实没有想过……」目光恳切地看向申小甲,紧握手中的短戟,「我只想到,他是我的朋友……朋友有难,我便该当为他赴汤蹈火,两肋插刀!」 「疯子!你这青山疯虎的称号还真是名副其实!」申小甲深深地看了季步片刻,终究只是长叹一声,满脸释然道,「也罢,那我就陪你疯一回!我帮你挡下那个死太监,你找机会去救下他!」 季步立时单膝下跪,眼眶微红道,「多谢少主成全!」 「都说了多少次,在京都不要叫我少主,要叫少爷!」申小甲白了季步一眼,扛着火刀,缓步走向刘公公,嘴角右上一斜,谦逊有礼道,「公公……不行,这么称呼好像有点怪怪的……那什么死太监大人,咱们打个商量如何」 刘公公面色阴沉地盯着申小甲道,「张口闭口死太监的,你礼貌在哪里这就是你想和咱家商量的态度吗」 「不好意思,我这人心直口快,手里的刀更快,所以不会拐弯抹角,还请见谅……」申小甲语气略带歉意道,「那么,敢问死太监大人高姓大名我也好换个称呼,礼貌礼貌!」刘公公擦了擦嘴角的血迹,从腰间掏出一枚药丸吞进嘴中,语气冰冷道,「咱家姓刘,单名一个洗字,你可一定要牢牢记在心里,因为这个名字会是你后半生的噩梦!」 申小甲抽了抽鼻子,故作一副震惊的模样,拱手道,「原来是死太监刘洗公公,失敬失敬……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刘公公你都坦诚相告了,那我也不藏着掖着,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风神一族御风使,陌春风是也!」 刘洗冷笑道,「你糊弄傻子呢,风神一族擅长的是轻功,你方才使的那一刀却是霸道至极的杀人秘技,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寒月九式……当今天下只有两个人懂得此刀法,一个是天字杀手榜第九的九命猫神,另一个则是血衣候申小甲。虽然你遮掩身形,但声音是骗不了人的,而且九命猫神已死,所以只剩下那个唯一的答案……我说得对吗,小甲侯爷!」 「你说得对,我就是在糊弄傻子!」申小甲砸吧一下嘴巴,摇头叹息道,「说了你又不信,怎么跟我媳妇一样!」 「侯爷可以不承认……这样也好,待会咱家也不必手下留情,」刘洗沉沉吐出一口浊气,面色重新恢复了几分红润,阴恻 恻道,「今日在这的只有两名胆大包天的匪徒,与咱家交手之后,不幸殒命,面目全非!」 「想象力很丰富,但现实可能很残酷!」申小甲眼神漠然道,「扯了这么久的闲话,咱们也该说点正经的……我知道今日拦道截杀是有些突然,说句心里话,我也很意外,其实你仔细想想,咱俩并无深仇大恨,不如这样,你卖我一个面子,他日我必定会有重谢!」 「侯爷都不敢露面,这面子咱家该如何卖」 「记在心里就好。」 「怎么个记法」 「你放了那个叫花子,让我们带着他安全离开这里,算是我欠你一个人情。」 「侯爷说笑了不是,且不说此人乃圣上钦点的重犯,就是如今这境地,咱家想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可能了!兵部,刑部,锦衣卫,皇城禁卫军,全都搅进来了,这事情已然轰动京都,谁也不能退!」 「当真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申小甲左手偷偷摸向腰间的一个黑色铁球,斜眼看向刘洗道,「刘公公你可要想清楚啊,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 刘洗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容,指着不知何时来到马屁股后面的季步道,「侯爷不必费心转移咱家的注意力,完全可以大大方方的,咱家不会阻拦,只是且看你们能否如意吧!」 申小甲忽地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扭头看向那名浑身是血的叫花子,脑中闪过一道亮光,急忙对季步高喊道,「不是他!快退!」 刚刚用短戟割开绳索的季步顿时愣了一下,满脸疑惑道,「什么不是他」 便在此时,那名俯身趴在地上的叫花子忽地抬起头,露出的却不是凌零夭的脸庞,而是某名护卫狰狞的面目。 一道寒光闪过。 那名护卫右手紧握一把匕首,笔直地刺向季步的胸膛。 季步慌忙后退,却还是晚了半步。 一抹血红乍然溅起! 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m..com-到进行查看 第二百三十章 西江柳巷的马车 叮! 寒光闪闪的匕首掉落地面,映照着那名护卫不甘的神情。 季步摸了摸脸上殷红的血迹,看了一眼护卫眉心那柄飞刀,又看了一眼自己与护卫的这半步之遥,惊魂未定。 「没事吧」申小甲收回左手,再次摸向腰间那枚悬挂的黑色铁球,面色平静道。 季步回过神来,喉结蠕动几下,满脸愧疚地答了一句,「没事,给少爷添麻烦了……」扭头看向刘洗,双目喷火道,「你什么时候掉包的进正阳门之前,我明明看到的就是凌零夭……」 刘洗瞥了一眼那名护卫,摇头骂了句「废物」,眼神漠然地盯着季步,嘴角噙着一丝冷冷的笑意,「就在转进帽儿胡同之前,也是在你爬上大理寺屋顶那一刻……人毕竟只有一双眼睛,总会有视觉死角。」 季步面色阴沉道,「你一直都知道我在跟踪你们凌零夭如今在什么地方」 刘洗淡淡道,「你一下子问了两个问题,咱家应该先回答你哪一个」 「应该是在进正阳门时暴露的行踪,这里毕竟是六部所在,正阳门内外必定遍布锦衣卫眼线,」申小甲忽然插话道,「至于凌零夭,现在应该已经在刑部大牢里了……咱们真的该走了,这死太监刚才磕了药,内力涨了一大截,很不好对付,而且锦衣卫和皇城禁卫军马上就要到了……」 「走这里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能走得了的吗」刘洗嗤笑一声,身子一震,散出股股狂躁的内力,语气森冷道,「还是都留下来,陪着咱家说说话吧!」 「小爷跟你这不男不女的阴阳人没什么共同话题,说个屁……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小爷要走,都是无法阻拦的事情,别送了!」申小甲对季步使了一个眼色,突地扯下腰间那枚黑色铁球,点燃引线,奋力掷向刘洗,而后迅速后退,与季步前后脚冲出帽儿胡同,讥笑道,「临别再送你一个大礼,接好了……不用谢!」 刘洗忽地想到前几日偷看过的白马关战报,以为眼前的黑色铁球便是那种神奇的燃烧弹,登时一惊,慌忙躲闪,急急从另一端退出胡同,双手护在头上,撑起一层厚厚的护体罡气,提心吊胆地等待着轰雷声起。 然而,数息之后,引线燃烧到尽头,白光一闪,那颗黑色铁球并没有炸裂开来,只是喷出一股股刺鼻的白色浓烟,飘荡在整个帽儿胡同内,遮掩了申小甲和季步逃离的身形。 刘洗摸出一张丝绢,捂住口鼻,面色铁青地看向胡同另一端,对着匆匆赶来的锦衣卫和皇城禁卫军厉喝道,「追!正阳门已封,他们逃不出去!就算把正阳门翻个底朝天,也要把那两个逆贼给咱家逮过来!」 锦衣卫和皇城禁卫军应诺一声,速即四散搜寻而去。 转出帽儿胡同,朝着与正阳门相反方向奔行数百步之后,申小甲拉着季步拐进了太常寺左侧的西江柳巷,双耳微动,细细听了片刻,随即闭上眼睛,在脑中建立起正阳门内所有的建筑街道模型,眉头紧皱地尝试找出一条生路。 跟在一旁的季步见状,当即明白申小甲在做什么,扫视四周,轻声道,「少主,俺知道一条退路,只不过要绕点远路。」 「都说了别叫少主,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申小甲睁开眼睛,没好气道,「还有……你要是知道出路你就说啊,现在只要能逃出去,绕点远路算什么!」 「这里又没有别人,叫声少主不妨事……」季步讪讪笑道,「咱们此刻在太常寺附近,继续往前便是銮仪卫所在,右拐穿过左府胡同,便是正阳门大街,继续往右,过宗人府,户部,工部,便来到位于最东北角的钦天监……」 「钦天监内有出去的密道」 「密道倒是没有,但是钦天监后院有个狗洞 ,咱们可以从那里钻出去……就是要委屈一下少主了!」 「只要能活着逃出去别说是钻狗洞了,钻老鼠洞都行!死在这里才叫委屈!不过,你确定那里有狗洞吗」 「确定肯定一定有!」季步拍着胸脯道,「我以前就钻过,而且钻过不止一次!」 申小甲表情怪异地看着季步道,「你以前就钻过听上去像是个有趣的故事……我觉得还是不太靠谱,就算你以前钻过,也有可能现在被堵上了……」 「不会被堵上的,」季步斩钉截铁道,「那个狗洞很是隐秘,没有人能发现的,而且本来就是钦天监里地位最高的那个老家伙挖的,即便有人发现,也不敢填上。」 申小甲摸着下巴道,「越听越觉得这里面的故事会非常有趣了……」侧脸看向季步,眨了眨眼睛,「老布啊,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隐秘的狗洞呢」 「我是跟着淑妃娘娘一起来过这里几次,」季步面色有些不自然道,「而且每次离开都是从那个狗洞钻出去的,印象比较深刻。」 「我娘」 「没错,当时淑妃娘娘得知神宗陛下和大庆某个皇族有了那种关系之后,气得直跳脚,便拉着俺潜入皇宫,说是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妖艳勾引了神宗陛下……」 「还是不对……你们闯的是皇宫,为何要从钦天监的狗洞钻出去」 「大庆钦天监的那位曾经受过淑妃娘娘的恩惠,所以每次闯宫都会叫上那个老家伙,让他帮忙放风,若是被宫中侍卫发现了,也好由他拖住或者引开,给我们脱身创造时机。」 申小甲砸吧一下嘴巴道,「有点意思……那咱们赶紧过去吧,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观赏一下我娘曾经钻过的狗洞了!」 「好勒,我来给少主带路!」季步洒然一笑,正要翻身跃上巷子旁边的红墙,却被申小甲猛地拽下。 申小甲翻了一个白眼道,「你是不是缺心眼,这时候翻墙跃瓦,那不成了别人的活靶子吗」季步顿时恍然,憨笑道,「确实是俺大意了……少主,眼下街面上肯定到处都是那个死太监的人在搜捕,咱们若是不飞檐走壁的话,恐怕也很难走到钦天监……」 「之前我不知道该如何出去,但现在你说了出口位置之后,我觉得咱们肯定能毫发无伤地离开……」申小甲深深地看了季步一眼,忽然笑了起来,挽了一个刀花,收刀入鞘,抱着膀子走到西江柳巷右侧巷口,嘴角微微上扬道,「马上就会有人来接咱们去钦天监了!三,二……一!」 当一字落下时,一辆马车从太常寺门口驶来,缓缓地在申小甲和季步面前停下。 一道熟悉的少年声音从马车内传出,「血衣侯,可否上来陪我聊两句闲话」 季步立马挡在申小甲身前,一脸警惕地盯着马车,目露凶光,紧握双戟,像是一头随时会飞扑而出的猛虎。 申小甲按下季步的短戟,「别紧张,你没听出来吗,这是咱们今天刚结交的新朋友……」绕过季步,懒洋洋地跨上马车,撩开帘布,矮下身子钻进车厢,对着正襟端坐的朱元直拱手道,「四皇子殿下,山水有相逢,咱们又见面了,当真是有缘啊!」 季步打量一番马夫的穿着,顿时恍然,急忙也跟着钻进车厢,瞧见车厢右侧坐着一位白胡子老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瓮声瓮气道,「米老头,好久不见呐!」 朱元直瞥了一眼依旧闭目养神的白胡子老者,又看了一眼紧挨申小甲坐下的季步,表情玩味道,「原来二位是旧相识,那便说得通了……」侧脸看向申小甲,脸上浮起意味深长的笑容,「你我确实有缘,不过是人缘的缘。」 白胡子老者缓缓睁开眼睛,目光矍铄地盯着申小甲道,「不错不错……眉眼 和她有几分相像,把斗笠和面巾都摘了吧,上了这辆马车,你们就算已经安全了。」 季步闻言速即拉下面巾,大口大口呼吸几下,耸耸鼻子道,「憋死俺了……米老头,你怎么会出现这里」 白胡子老者冷笑道,「因为你个蠢货出现在这里,所以血衣侯肯定也会出现在这里,那么我就必须要出现在这里。」 申小甲却是并没有摘下斗笠和面巾,歪着脑袋看向白胡子老者道,「还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白胡子老者抚了抚胡须,赞赏地看了申小甲一眼,悠然道,「这股子多疑却是像极了神宗,警惕些是好事,毕竟性命只有一条……」 季步轻咳一声,扭头对申小甲解释道,「他便是我说的那个老家伙,钦天监监正,米西。」 正当申小甲想要再问些什么的时候,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季步立时面色一肃,双手按在腰间短戟把柄上,冷冷地盯着那道车帘。 朱元直皱了皱眉,朗声道,「怎么停下来了」 马车外传来刘洗的尖细声音,「原来是四殿下……咱家刘洗给殿下请安了!」 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m..com-到进行查看 第二百三十一章 大庆第一届神捕大赛 朱元直和申小甲对视一眼,而后快速与米西交换了位置,卷起半角车窗帘布,探出脑袋,扫视密密麻麻围在马车四周的士兵,目光最终停留在右手按着马夫肩膀的刘洗脸上,扯着嗓子道,“哟!阵仗挺大啊,这哪是请安,简直是要捉拿我归案嘛!” 刘洗满脸堆笑道,“殿下说笑了,这皇城内外谁敢对您用捉拿二字……且不说您向来洁身自好,即便就是杀人放火了,那也没人敢定您的罪啊!圣上虽曾定下天子与庶民同罪的法令,但这里面又不包括皇子,您说是也不是” 朱元直面色一寒,冷声道,“刘公公说话果然很有内涵,不愧是天天跪在御书房里伺候的太监,改天我得好好跟父皇建议一下,多多提拔你,这么能说会道的太监不该困在御书房,应当送到东厂那边,帮忙审审重犯什么的,一定能大放异彩!” 刘洗依旧保持着脸上的笑容,淡淡道,“多谢殿下美意了,只是奴才如今正帮圣上处理些小事,恐怕圣上一时半会不会让奴才去东厂那边闲聊了。” 朱元直满脸遗憾道,“那太可惜了,我听说东厂里有很多人对刘公公都仰慕已久,咬着牙期盼刘公公过去指导工作呢……”指了指四周严阵以待的士兵,好奇地眨了眨眼睛,“方才刘公公说是帮我父皇处理些小事,莫非就是派兵围堵我的马车” “岂敢岂敢!”刘洗挺直腰板,语气谦卑道,“咱家乃是奉旨捉拿凌零夭和凌零武两位大人,恰巧途经此地而已……” 朱元直轻轻地噢了一声,歪着脑袋道,“捉到了吗” “凌零武大人有些抵触,等咱家宣读完圣旨就溜跑了……凌零夭大人倒是十分配合,眼下已在刑部大牢里入住了。” “跑了一个刘公公你这差事办的不圆满啊,多少要挨些批评的。” “无妨,凌零武大人早晚会主动来找咱家的,这差事还有补救的机会。” “既然如此,刘公公不去好生布下天罗地网,在这儿瞎溜达干嘛” 刘洗轻叹一声,不紧不慢道,“殿下有所不知,方才咱家带着凌零夭大人路过帽儿胡同之时,突遇两名逆贼想要拦道抢人,幸好咱家早有准备,否则便让贼子得逞了。原本可以一网打尽,只可惜那贼子有些狡猾,使了个烟雾弹,趁机逃走了……” 朱元啧啧叹道,“又跑脱了刘公公啊刘公公,我必须得说你两句了,怎么办个差事这般马虎大意,这让父皇以后还怎么能够放心把差事交给你!” “殿下安心,那两个贼子尚在这正阳门之内,跑不了!” “哦!我明白了,原来刘公公这是带兵在搜捕逃犯啊!” “殿下可算是明白了,不枉费咱家苦口婆心地说了半天。” 朱元直瘪了瘪嘴道,“刘公公刚才就该直说嘛,兜着圈子绕来绕去的,搞得我一头雾水……”再次扫视四周士兵一眼,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刘公公不会以为那两个逆贼躲进了我这马车里面吧” 刘洗直视着朱元直的眼睛,呵呵笑道,“怎么可能!殿下乃是圣上的亲儿子,岂会窝藏逆贼……” 朱元直笑容和煦道,“这还是怀疑我了啊!要不然刘公公上来搜搜这样大家都能放心一点,省得以后有人闲言闲语的。” 刘洗摆摆手道,“不用搜!四殿下向来刚正不阿,京都之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若是殿下遇到那两名逆贼,必定会亲手将其斩杀,高挂正阳门之上!” “那是一定的!我这人最是痛恨拦道的恶狗!”朱元直义愤填膺道,“如果那只恶狗有一天落入我的手中,必定要教他痛不欲生,悔不当初!” 刘洗轻笑道,“那咱家祝四殿下早日达成所愿!不过,奴才还是想提醒殿下一句,这君子易防,小人难惹,很多大人物最后都是栽在了小角色手中,殿下您平日里言行可要谨慎些才好啊!” 朱元直浑不在意道,“多谢刘公公指点……”瞥了一眼刘洗那只依然搭在马夫肩膀上的右手,“要不公公还是上来查验一下吧!你在此搜捕罪犯,而我又恰巧乘坐马车经过,任谁都会猜想那两个恶贼是不是溜到我车上了。” “不用不用!谁敢猜疑皇子,咱家就拔掉他的舌头!” “真不用还是看一眼吧!” “真心不用……但奴才有个小小的疑问,还请殿下如实相告。” “尽管说来听听。” “那奴才便斗胆一问了……这马车内只有殿下一人吗” 朱元直用眼睛余光瞟了一下申小甲和季步,面不改色道,“自然……不是,我这车内还有位客人,你想见见吗” 刘洗左耳微微一动,恭谨地笑道,“既是殿下的客人,咱家又怎好叨扰。” “叨扰倒也算不上,只是希望刘公公在见到我的客人之后,不要拿出去跟别人说,以免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那咱家就更不能见了,这里人多眼杂,届时万一哪个混蛋说漏了嘴,咱家岂不是百口莫辩。” “刘公公如此坦然,连心里话都说了出来,我也不好再藏着掖着……”朱元直侧脸看向米西,见其闭目点了点头,随即猛地将车窗帘布完全掀开,淡淡地吐出最后几个字,“那就见见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四周所有士兵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移向车窗。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车内除了朱元直和一名白胡子老者之外,并无其他人。 刘洗在见到那名白胡子老者的刹那,顿时挪开了按在马夫的肩膀上的右手,躬身行礼道,“原来是米国公……奴才刘洗见过国公大人!” 米西睁开双眼,冷冷地盯着刘洗道,“可不敢受刘公公的礼,老朽只是钦天监的监正而已,论官职品阶,怎能和御书房的掌事太监相比,应当老朽给公公行礼才是!” 刘洗面色尴尬道,“米国公莫要调笑奴才了,您对大庆的贡献,就是一万个奴才也比不上,怎敢让国公给奴才行礼……” “你都能拦截皇子车驾了,还有什么不敢的!”米西冷笑两声,阴阳怪气道,“是不是接下来还要让我从车上滚下来,方便刘公公你将这车厢得里里外外都好好搜查一番啊” 刘洗额头渗出一颗冷汗,急忙赔笑道,“国公误会了,奴才只是想和四殿下说几句话而已,并非拦道搜查……”迅即挥了挥手,喝斥围在马车周围的士兵让开道路,“现在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奴才这就离开,不敢再打扰国公和四殿下的雅兴……” 米西瞥了一眼退到路边的刘洗,重重地哼了一声,而后再次闭目养神。 朱元直嘴角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意,动作缓慢且平稳地放下车窗帘布,在衣衫上擦了擦手心的冷汗,高声道,“阿贵,还愣着做什么,要我自己出来驾车吗” 阿贵立刻醒悟过来,咽了咽口水,慌忙跳上马车驭板,狠狠地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强辩道,“殿下,刚才不是小的发愣,只是这马被拦路狗吓了一跳,还没回过神来……这下好了,抽了一鞭子就听话多了!” 刘洗面色一寒,眼底闪过一丝阴毒,却又很快恢复了脸上的笑意,“奴才刘洗恭送米国公,恭送四殿下!” 朱元直摇头笑了笑,右手懒懒地从车窗边沿伸出,对着刘洗挥了两下,不咸不淡道,“刘公公事务繁忙,不用相送了!”指了指与马车行进路线完全相反的方向,“我刚刚才想起来……先前好像确实有两个行迹鬼祟的人朝那边去了,刘公公快追上去看一看是不是你要找的逆贼。对了,还有一点……我和米国公相见的事情,请你千万千万不要告诉我三哥,否则他可能会被气死!哈哈哈哈……” 刘洗面色铁青地看着马车渐行渐远,速即扭转身子,带着士兵朝朱元直所指的方向匆匆赶去。 直到马车驶出西江柳巷,穿过正阳门大街,拐进了户部和工部之间的夹道,朱元直这才完全放松下来,抬头望向贴在车顶上的申小甲和季步,淡然笑道,“血衣侯,你们可以下来了,这里距离钦天监只剩下数百步,不会再有什么意外。” 季步长出一口气,率先从车顶落下,活动几下肩膀,嘟囔道,“好歹是个皇子,乘坐的马车这般狭窄,也太寒碜了些!” 米西讥笑道,“自己长得太粗壮,还怪起马车狭窄来了……再者说,如果是乘坐宽敞的马车,你以为刘洗会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就放我们离开” 申小甲仍旧牢牢地抓着车顶,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季步一眼,斜眼看向朱元直道,“殿下真是好算计啊,这个人情我记下了,改日必定加倍偿还!” 朱元直歪着脖子道,“虽然我很想你欠我的人情,但做人还是要讲良心的。这马车不是我的,我也不是刻意要去西江柳巷接应你,所以不必谢我。” 申小甲轻轻地噢了一声,扭头看向米西,眼神诚恳道,“那什么米老伯,多谢了啊,回头有什么事直接吩咐,只要我能办到的,绝不推辞!” 米西抚了抚胡须,和蔼地笑道,“这马车也不是老朽的,去接应你亦是受他人所托……不过,你确实是欠了老朽的人情,而眼下却也真的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帮忙……” 申小甲双眼微眯道,“什么事” 米西用力地咳嗽两声,“你先下来吧,一直仰着脖子交谈实在太累。” 申小甲撇了撇嘴道,“你要是觉着累的话,可以不抬头,交谈不一定要看着对方,保持点距离更好。” 米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低垂着脑袋道,“看来你还是信不过老朽……也罢,那件事就也不需要你帮忙了,老朽自己想办法解决……不过,有个消息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 “什么消息” “黄四娘和庄高明的消息。” “你知道他们在哪里” “不知道,但老朽知道你应该怎么样才能救出他们。” “你连他们在哪都不知道,怎么知道我要如何才能救出他们” “有时候想要完成一件事,不用每个过程都清楚,比方说你要走水路到京都来,不用自己造条船……” “有点道理,那我如何才能在不知道四娘和老庄在哪的情况下救出他们” “很简单,当你看不见前路的时候,那就让自己成为灯塔。” “具体一点。” “参加一个比赛,然后赢得比赛。” 申小甲皱了皱眉,追问道,“什么比赛” 米西仰头看向申小甲,一脸慈祥地吐出几个字,“大庆第一届神捕大赛!” 新 第二百三十二章 阿力拉拉与低调狗洞 一刻钟后,钦天监摘星楼东侧,申小甲低着头默默地跟在季步身后,不疾不徐地往狗洞所在走去,眉头紧皱地思考着先前和米西在马车上的对话,越想越是觉得有问题,忽地停下了脚步。 季步回过头来,低声道,「少主,怎么了」 「不对劲,」申小甲摸着下巴道,「那老家伙有问题,那个比赛也有问题!」 季步挠挠头道,「少主,虽然我不知道那个比赛有没有问题,但我可以肯定米老头绝对不会有问题……整个京都之内,最不可能坑害少主的就是他了。」 申小甲侧脸看向季步,摇摇头道,「我的意思不是说他人品有问题……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心灵的窗户很干净,至少要比那个四皇子干净许多。」 季步满脸疑惑道,「那您说的有问题是哪方面生活作风吗这方面或许还真有可能,米老头至今都没有娶亲,打了一辈子光棍……少主,您说他该不会是不喜欢女人吧」 申小甲翻了一个白眼道,「你大可放心,就算人家不喜欢女人,也不可能看上你……我是觉得他的话很有问题,比方说灯塔这个词,他是怎么知道还有那个什么大庆第一届神捕大赛,一股子我家乡的味道……太魔幻了!」 季步洒然笑道,「原来少主是在疑虑这些啊!」 申小甲惊奇道,「你知道」 「略知一二!首先灯塔那句话其实并非是米老头自己的,而是淑妃娘娘说出来的,米老头觉得很有道理,便将之当成至理名言了……有一年,我们陪着淑妃娘娘到东海捕鱼,行至半途,海面上忽然升起了一阵迷雾,什么都看不清,就连米老头的司南都不起作用。」 季步目光忽地悠远起来,轻叹一声,继续道,「我们就在海上漂啊漂,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所有人都绝望了的时候,淑妃娘娘做出了一个古怪的灯笼,挂在了桅杆上面,然后就说出了那句话,结果没过多久,神宗陛下便率领船队找到了我们……」 申小甲表情怪异道,「又是我娘你不要告诉我比赛这个词也是她发明的啊!」 「确实是出自淑妃娘娘之口,」季步摸摸鼻子道,「当年大闵还未倾覆之时,淑妃娘娘组织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比赛,有大闵第一届武道会,有第一届全国蹴鞠大赛,还有第一届绣花比赛……」 申小甲面皮抽动几下,「难道我娘也是穿越过来的不过按照那个李若淳的说法,我娘应该是本地人,有问题的是教导我娘的那个人,」忽地抬头直勾勾地看着季步,满脸兴奋道,「对了,你跟我娘那么熟,应该知道她不少的事情吧可有曾听她说过荒漠学习的经历」 季步眼神有些躲闪道,「不是很清楚,淑妃娘娘只是偶尔提过一两句……」轻轻咳嗽两声,急忙转移话题,「少主,咱们还是先快些离开此地吧!米老头虽然是国公,但倘若被人揭发窝藏逃犯也是会受到重罚的。」 「也是,此刻他和那个四皇子还在正阳门大街上带着锦衣卫眼线兜圈子,这钦天监内什么人都有,并不安全……」申小甲点了点头,长叹道,「看来想要解开我娘的谜团还需搜寻更多的碎片才行,得找个机会去皇宫一趟,至少要先弄清楚她和我爹是在哪里出事的。」 季步抿了抿嘴唇,抬步继续向前,憨笑道,「会有机会的,京都又没有生出双脚,跑不了!今年中秋月圆之夜就是个好机会,剑圣秦南和大内第一剑客凌零夭决战京都之巅,届时皇城守卫都会被引过去,咱们可以伺机潜入……」 「等等!」申小甲突地叫住季步,瞪大眼睛道,「我好像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大内剑客的名字怎么和老叫花的那个跟班如此相像老步,你有问过凌零夭他的名字是哪三个字吗」 季 步愣了一下,讷讷道,「没细问过,应该不是同一个人吧,如果他真是大内第一剑客,怎么可能会被那个死太监拖在地上摩擦……」 「朱立……朱历……凌零夭……」申小甲脑中快速闪过白马关时的一幕幕画面,双眼放光道,「我知道了!原来他就是他啊!这样一来,所有事情都能说得通了,可是凌零夭为什么要演这一出苦肉戏呢」 季步听得晕头转向,一脸茫然道,「少主,什么叫他就是他……还有,你为什么说凌零夭在演苦肉戏啊他被那死太监从城外拖到城内,很多人都亲眼看到了,这个不会有假的,若说这是演戏,那未免代价也太大了一些。而且大内第一剑客很明显是个用剑高手,而我认识的凌零夭擅长的可是铁布衫……」 「愿意付出如此大的代价,说明最终的收获更大,」申小甲忽地想到了一个可能,额头不禁渗出颗颗冷汗,急声道,「咱们必须要快点找到我三弟或者凌零武,不然会出大事的!」 季步虽然不明白申小甲说的大事是什么,但也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速即带着申小甲快步冲向狗洞,只是很快又在一个分岔口不由地又停下了脚步,摸着后脑勺,满脸尴尬道,「我记得以前只有一条路的,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岔路……左边还是右边来着」 申小甲看着季步那副憨憨的模样,一拍额头,愠怒道,「你能靠点谱吗赶快想想,到底是走左边,还是走右边!」 季步指了指左边路旁的一棵桂花树,又指了指右边路旁的某块磐石,吞吞吐吐道,「这两样东西应该是在同一条路上的,如今分开了,我也搞不清楚到底哪边才是对的……」 申小甲正要怒骂季步两句,忽地瞥见脚下的青石板,面色古怪道,「我倒是知道应该走哪边了……只是我有个小小疑惑,季步将军……我没记错的话,你之前是不是说的那个狗洞十分隐秘,一般人发现不了」 「是啊……」季步木然地点了点头,随即循着申小甲的目光看去,登时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急忙将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 申小甲指着青石板上的箭头标志,以及箭头旁边的「狗洞由此去」几个字,歪着嘴巴道,「难道这就是你说的十分隐秘」 季步涨红了脸,咬着牙道,「这米老头也太猖狂了些!」 申小甲轻叹一声,意味深长地看着季步摇了摇头,而后闲庭信步地沿着标记指示走向左边的岔路。 季步面皮发烫地跟在申小甲身后,嘴里不停地嘀咕着,大多是一些问候米西的友好话语。 一盏茶之后,二人在一面高耸的红墙前停下,搜寻良久也没有发现季步所说的那个狗洞。 正当申小甲和季步一筹莫展之时,不远处的草丛里传出簌簌细响,一个身穿蓝色仆役衣衫的青年探出了脑袋,对着二人噗嗤噗嗤几声,刻意压低声音道,「两位!狗洞在这边!」 申小甲拍了拍季步的肩膀,怪笑道,「还真是一般人发现不了啊!」 季步羞恼地瞪了那名蓝衣仆役一眼,抱着膀子,大模大样地走了过去,右手按在腰间短戟上,面色阴沉道,「你是何人」 「季步将军且莫急着拔出短戟……」那名蓝衣仆役盯着季步右手,慌忙解释道,「小的是奉了米国公的命令在此守候的,纯纯的自己人!」 申小甲上下打量蓝衣仆役一番,嘴角微微上扬道,「自己人你这穿着不大像是钦天监里的人啊!」 「钦天监里的都是外人,国公不放心,所以才会让我今日清晨跟着过来……」蓝衣仆役轻声答道,「小的乃是米国公府上的管家,贱名阿力拉拉……办事牢靠,嘴巴也严,小甲殿下和季步将军完全可以放心!」 「阿力拉拉」申小甲表情怪 异道,「你是天竺人」 阿力拉拉口音古怪道,「不愧是小甲殿下,真真是智慧无双,一猜就中!小的确实是从天竺而来,若不是米国公垂怜,小的恐怕早就……」 「煽情的话就不必说了,」申小甲咳嗽一声,打断阿力拉拉的话,眯起双眼道,「你说你是米西府上的管家,可有什么证据」 「殿下真是谨慎,还好小的早有准备……」阿力拉拉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令牌,递向季步,嘿嘿笑道,「这是国公的腰牌,季步将军应该能认得出来吧」 季步接过令牌,来回翻看了两遍,对着申小甲点点头道,「确实是米老头的东西。」 申小甲狐疑地看了阿力拉拉一眼,拱手道,「那便有劳阿力兄弟头前带路了!」 阿力拉拉从季步手中夺回令牌,重新揣进怀里,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草丛左前方的红墙下,一把扯掉墙上的红布,微微笑道,「狗洞就在此处!」 申小甲和季步对视一眼,盯着墙上那个四四方方,高约七尺,镶着金边的狗洞,咧着嘴道,「这特么是狗洞」 阿力拉拉有些难为情道,「钻这样粗糙的狗洞,确实是难为殿下了,不过国公说要尽量低调,所以只能做到如此,还请殿下忍耐忍耐!」 「米老头发财了啊,狗洞都镶上金边了……」季步啧啧赞叹两声,忽然道,「我记得以前狗洞是在那边的大树后面,什么时候换到草丛这边来了米老头不是答应过淑妃娘娘一辈子不会变的吗合着只是哄人玩的啊!」 阿力拉拉微微躬身答道,「本来国公并不打算变动位置的,只是前年那边的红墙倒塌了,只能重新修筑,为了保证狗洞一直存在,只好挪到了这边来……」用眼睛余光瞄了一下摘星楼,清了清嗓子,「小甲殿下,季步将军,有什么以后再说吧,待会儿要是被钦天监内的其他人发现了可就遭了!」 申小甲深深地看了阿力拉拉一眼,抱拳道,「那我们便告辞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改日再聚!」 阿力拉拉抱拳道,「殿下保重!」 申小甲随即转身,带着季步大踏步走入狗洞中,将要踏出狗洞时却又止住脚步,回头看向阿力拉拉,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道,「对了,阿力兄弟……你认识一个叫阿里叭叭的人吗」 阿力拉拉怔了一下,拧着眉毛盯着申小甲,忽地飞起右脚,猛地踢在季步的屁股上,瘪着嘴道,「废话真多……走你!」 季步一时不备,趔趄了一下,当即压着前面的申小甲倒了下去,滚落下狗洞外的河流之中。 阿力拉拉听着狗洞外传来两声扑通,满意地点了点头,重新用红布将狗洞遮盖起来,拍了拍手,转身奔向摘星楼,几个呼吸便跃进最高一层,束手立在一名捧着书卷的蓝衣中年面前,恭恭敬敬地禀报道,「先生,他们已经从狗洞离开了,接下来学生该做什么」 蓝衣中年放下手中的书卷,拿起青玉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懒懒道,「凌零武此刻应该也已经说服了那个女人……接下来嘛,你去刑部大牢一趟,把神捕大赛的消息告诉那个小子……有对手戏,这场演出才能足够精彩嘛!」 第二百三十三章 花瓶好看砸砸人 哗啦啦! 是蓝衣中年对阿力拉拉交代完任务后,举起青玉酒壶咕隆咕隆往嘴里灌酒的声音,也是申小甲和季步从清水河里鱼跃而出的声音。 抖了几下身子,申小甲望向顺着河流蜿蜒而去的斗笠,撇了撇嘴道,「不是自己的,终究留不住啊!」 季步倾斜着脑袋,拍了拍耳朵里的水渍,耸耸鼻子道,「那什么拉拉太无礼了,就算再着急,也不能赶鸭子下河啊!回头我得跟米老头说道说道,管家代表着一府之体面,怎能找这样粗鄙的外族人担任!」 「呐,我不觉得自己是鸭子,别乱说……」申小甲扯下脸上的黑色面巾,随手扔在地上,淡淡道,「还有啊,人家说是米西府上的管家你就信虽然我不知道他到底是谁的人,但肯定不会是米西派来的。」 季步一脸震惊道,「不是米老头的管家不会吧,他那个令牌确实是米老头随身佩戴之物啊!」 「东西是真的,但绝不会是米西亲手给的,」申小甲脱掉身上湿漉漉的衣衫,用力地拧了几下,语气平缓道,「如果他真是米西的管家,咱们在离开马车之前,米西必定会有所交代,而且那个阿力拉拉的双手非常光滑,那身仆役衣衫也相当干净。」 「或许是米老头忘记了吧,人老了难免记性不好……双手光滑,衣衫干净有什么问题吗他是管家,又不是普通仆从,应该不用干什么重活儿……」 「一个管家就算不需要做什么杂活,但总得统筹管理下人,负责接待访客,收取赠礼等等,每天会去很多地方,比如厨房,比如账房,比如前庭后院,也会摸很多东西,一双手需要练得很有分寸,绝不会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光滑,衣衫也不可能一尘不染。」 季步似懂非懂地噢了一声,紧皱眉头道,「那他会是什么人呢」 「读书人,还是个留学生……」申小甲重新将衣衫穿上,鼻子抽动几下,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轻叹道,「这些都不是紧要的事情,眼下最重要的……」 季步立即抢过话头道,「我知道!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老叫花和凌零武!」 「错!」申小甲踮起脚尖,狠狠地拍了一下季步的后脑勺,「眼下最重要的是咱俩赶紧换身衣服!没见着少爷我已经打喷嚏了吗,再拖下去,非得染上风寒不可!」 季步讪讪一笑,忽地注意到申小甲扔掉了黑色面巾,鬼鬼祟祟地左右横扫一眼,慌忙扯下自己的面巾递过去,小声提醒道,「少爷,你怎么把面巾扔了,赶紧用我的遮一遮,免得暴露!」 申小甲摆摆手道,「不用了,即便现在那个死太监站在咱们的面前,也不敢再出手……出了正阳门,帽儿胡同的事情就已经算结束了。正所谓捉贼捉赃……」 「我知道,我知道,下一句是捉女干在床!」季步嘿嘿笑道,「他们守着大门,摆明了拦道的逆贼不可能逃出来,而我们已经在外面了,那就与我们毫无关系!」 申小甲斜眼看向季步道,「你不用这样故作积极,我不会怪你莽撞拦道的……说到底,也是我让你与三弟的那几个叫花子跟班交朋友的。」 「朋友……」季步低着头,神情有些失落道,「我都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真的把我当成朋友……少爷,凌零夭和凌零武真的是庆国皇宫里的人吗」 「你没听那个死太监称呼他们为大人吗凌零夭又是大内第一剑客,那么他们七兄弟应该都是大内密探……」申小甲背负双手,悠悠地朝着人声鼎沸的街道走去,不紧不慢道,「说起来,我以前在老家看过两部影片,都是讲大内密探的……这次居然没反应过来,大意了啊,看来以后别人跟班的名字也要问上一嘴,说不定里面藏龙卧虎……对了,老步,他们老七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叫凌零七 」 季步急忙跟了上去,摇摇头道,「不是,老七叫凌零拐。」 「拐就是七,有机会多跟这位老七交流一下,定会让你获益匪浅……」申小甲漫不经心道,「早知道之前就不该急着让春风把那个箱子送出城,希望他没有真的扔到什么鸟不拉屎的偏僻地方才好。」 季步好奇道,「什么箱子」 申小甲在胸前比划一下,「大概就是这么大的一口檀木箱子,朱红色,做工极好。」 季步忽地眉开眼笑道,「巧了不是!我也有一个这样的箱子要送给少爷!」 申小甲突地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扭头正正地看着季步道,「你别告诉我……你的那个箱子里也有千金啊!」 「没有没有,」季步快速地左右摇晃两下脑袋道,「我知道少爷不喜欢那些俗物,怎么可能还把那些东西送给您呢!」 「那就好,」申小甲顿时松了一口气,心想或许是京都之内流行那种箱子款式,撇着嘴道,「你好端端送我箱子干嘛,咱们这次主要是来救人的,应当轻身上阵,买不了多少特产……」 「不是用来装特产的……准确地说,箱子只是附赠品,里面的东西才是主要的。」季步满脸得意地解释道,「您不是让我去刑部打听您那两位朋友的下落吗我在街上看热闹的时候,灵机一动,做了一个省事省力的计划,正好又交了一个新朋友,然后将计就计换了个更好的计划!」 申小甲表情古怪地瞥了季步一眼,不以为意道,「你还会做计划了,真是稀奇……」 「这不是跟着少爷您学的吗……」季步故作谦虚地笑道,「我也是想着帮少爷你排忧解难,早点救出那两位朋友,这才急中生智,智勇双全,全力以赴,赴汤蹈火……」 「行啦行啦,满嘴四字成语,你要去考状元呐!」申小甲翻了一个白眼道,「直接一点,你到底想送给我的是一个什么东西」 「不是东西,其实是个人。」季步刻意压低声音道,「我当时和少爷你分开之后,在街上凑了一个热闹……简单点来说,就是我看到有一个郡主带着些虾兵蟹将出城去了……」 申小甲心中顿时又一次升起了不好的预感,扯动嘴角道,「然后呢」 「然后我就想啊想,终于想到了一个妙计,」季步摇头晃脑道,「京都这么大,而且防备森严,就算咱们知道了您那两个朋友在哪,也不容易找到,就算找到了,也不容易救出来……索性不如让那些京都的权贵们帮咱们送过来,这样多简单省事啊!」 申小甲忽地想起了死胡同里陌春风说过的话,立时停下脚步,脸色难看道,「你的计划该不会是绑架那个郡主,然后用那个郡主交换四娘和老庄吧」 「少爷果然聪明!」季步竖起大拇指夸赞道,「不过,这只是其中一部分……我完整的计划是让我新交的那个朋友出面绑架,以索要钱财为主,顺带提出交换人质的要求,事后咱们带着您那两位朋友离开京都,把一切都推到我那个新交的朋友身上……」 申小甲莫名地呛了一下,重重咳嗽两声,盯着洋洋得意讲述计划的季步道,「让我大胆猜一猜,你绑的这位郡主一定很不一般吧,她一旦出了什么事,整个京都是不是都要震上一震」 「对对对,」季步像小鸡啄米般点点头道,「我绑的这位郡主乃是陈留王的女儿,叫什么朱什么造……」 「叫朱慈曌,封号是安乐郡主。」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果然还是少爷懂得多!」 「所以你绑架了她」 「不是我,是我那个新交的朋友实施的绑架。其实也不是他亲自出面,而是请了个跑江湖的女娃娃……」「谁出面的不重 要!我只想知道……你们成功了吗」 季步扬起下巴道,「那当然是成了!不然俺也不会说要送您一个大箱子了嘛!俺老季出马,一个顶俩……」 申小甲一把捏住季步的手臂,黑着脸道,「告诉我,那个箱子如今在哪」 「少爷,你不必如此激动……俺知道那种即将得偿所愿的心情,但您好歹也是大闵最后的皇子,要有风度,要能沉得住气!」 「别跟我瞎扯,赶紧告诉我箱子在哪」 「瞧您这猴急猴急的……好吧,我就不卖关子了!箱子被我们藏在一个院子里,由我那个新交的朋友守着……原本我想着救了凌零夭之后,将官兵引到那个院子,让我那个新交的朋友带着官兵在城里跑几圈,如此一来,一举两得就能变成一石三鸟!少爷,俺聪明吧」 申小甲嘴角抽搐几下道,「你还真是个大聪明啊!现在,立刻,马上带我去你说的那个院子,我已经迫不及待想打开那个箱子看看了!」 季步看了看申小甲身上湿漉漉的衣衫,一脸懵懂道,「您不是说先换衣服吗万一染了风寒……」 「染了风寒已经算不得什么啦,」申小甲面色铁青道,「眼下没什么比那个箱子更重要的事情了!」 季步不明所以地撅了撅嘴,随即带着申小甲匆匆赶往那座寡妇的宅院,一路上懊悔不已,误以为是因为自己表现的太聪明了,所以申小甲才黑着脸。 半刻钟之后,季步在一面矮墙下停住脚步,扭头看向申小甲,发现申小甲的脸色变得更黑了一些,喉结蠕动几下,指着矮墙后的院子,小心翼翼开口道,「少爷,那个箱子就在这里面……」 申小甲瞟了一眼院子对面的某条死胡同,深吸一口气道,「好得很……既来之,则看之,接下来就是揭开箱子的时刻了!」 说罢,申小甲纵身一跃,率先翻过矮墙,跳进院子里面,环顾四周,搜寻箱子的踪影。 季步速即也翻了进来,见四下无人,皱了皱眉,高喊道,「大海兄,我的同伙来了,赶快出来相见吧!」 然而,几息时间过去,空荡荡的庭院里依旧没有回应。 正当季步又要高声呼唤时,申小甲双耳微动,立马伸出右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细听片刻之后,快步冲向那间唯一的厢房,循声微弱的声响来到东南侧的墙角,终于找到了那口朱漆檀木箱子。 「唔唔唔!」箱子里的人似乎感受到了申小甲和季步就在近前,发出更大的响动,箱子也跟着剧烈摇晃起来。 季步嘟着嘴道,「这个张大海做事也太马虎了,要出去也不知道先把人质敲晕,若是被别人发现了,那不是前功尽弃了吗!」 申小甲像看傻子一样看了季步一眼,而后双手按在箱盖上,猛地一抬,指着蜷缩在箱子里的汉子,冷笑道,「老步,你自己看看你到底绑了个什么玩意儿!」 季步呆呆地看着被裹成虫子一般的张大海,大大地张着嘴巴道,「怎么可能……」 「这绳子缠得倒是很专业,就是对象搞错了!而且,还不给人质蒙上眼睛,简直是错上加错!」申小甲拿起旁边桌案上的花瓶,掂了两下,猛地砸在张大海得脑袋上,拍了拍手道,「这就行了!以后不要自作聪明,我先前看到朱慈曌来过这儿,多半是这家伙沿途悄悄留下了线索……这里已经不安全,咱们先离开吧,回头你再想办法联络你那个朋友……」 季步指着箱子里晕死过去的张大海,眼角抽搐道,「少爷……他就是我说的那个新交的朋友!」 申小甲顿时一愣,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看向张大海额头缓缓冒起的乌包,面色尴尬道,「你朋友为什么长得这么猥琐!」 最快更新 请浏览器输入-m..com-到进行查看 第二百三十四章 奇怪且搭配的新组合诞生 醉过方知酒浓,晕过始觉头痛。 当张大海醒过来时,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炸裂一般,疼痛难忍,晕晕沉沉地坐了起来,发现缠裹在身上的布条和手脚的绳索已经不见了,耳边传来嘎吱嘎吱的车轮转动声响,四面都是木板,似乎自己此刻像是身处于某辆马车之中。 「不是马车,是牛车,加了四块厢板和封盖的牛车。」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车厢后方传来,带着某种洞穿人心的魔力飘进张大海的耳朵里。 张大海这才意识到车厢内还有别人,立刻回头看去,只见一名头发半黑半白的少年端坐在自己身后的车座上,手里把玩着一个青花瓷瓶,惊声问道,「你是何人刚才可是你用瓶子砸我的」 「这两个问题都很蠢,但我还是会回答你,因为我也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少年满脸戏谑地盯着张大海道,「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我就是你最开始冒充的那个人,你的身上应该还有一张我的画像。」 「你的画像」张大海顿时醒悟过来,震惊地瞪大眼睛道,「你是前朝皇子申小甲怎么可能!你的脸上可没胡子啊!」 申小甲瘪了瘪嘴道,「你叫张大海,你的家里有大海吗」 「也是……」张大海认真地打量申小甲一番,恍然道,「所以季步兄弟也是前朝的人吗」 「这是第三个问题,同样很愚蠢。」申小甲淡淡道,「节约一点时间,我把后面两个问题的答案一次性都告诉你好了……是。」 「是」张大海一脸茫然道,「是什么」 「是表示肯定,后面两个问题都可以用这个字回答……是我用花瓶砸的你,季步也是大闵旧人。」申小甲不咸不淡地解释了一句,而后目光犀利地盯着张大海的眼睛道,「现在该我来问你了……同样也是三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相告,否则的话,我手上的这个花瓶还会落在你的头上,就算你天生头铁也得长出一个包,相信你此刻已经体会到我这独门手艺的厉害了!」 张大海摸了一下额头上的乌包,不禁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期期艾艾道,「您想问什么」 「很识相,都开始用您字了……」申小甲坐直身子,竖起一根手指道,「第一个问题,朱慈曌为什么没有杀你」 张大海没有想到申小甲的第一个问题就如此直接,省去了中间许多的试探,登时有些不知所措,眼神躲闪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安乐郡主为什么要杀我」 「我了解她这个人,阴险,毒辣,果决,无所不用其极,而且比你和季步都要聪明。」申小甲冷笑道,「所以,如果你们真的成功地绑架了她,却又疏忽让她得以脱身,绝不会只把你打晕塞进箱子那么简单!」 张大海轻咳一声,有些心虚地辩解道,「或许她以为我雇佣的那个帮手还在附近,不敢多耽搁,也不敢做得太过火,怕遭到更强烈的报复……」 「捅一刀能有多费时,」申小甲眼神漠然道,「我知道她的身上有一把匕首,很是锋利,杀了你会比打晕你更简单!如果她真的害怕你的帮手报复,更不可能放过你,只会歇斯底里地派人四处追杀你的帮手……因为,只有死人才能让她安心!」 张大海咬了咬嘴唇,长叹一声,肩膀一松,抬起头,正正地盯着申小甲道,「果然骗不过你……确实,那个女人是疯的。刚才那个理由是她让我告诉你的,我当时就觉得肯定行不通,只有像季步兄弟那般单纯的人才会相信……」 车厢帘布外传来季步的一声冷哼,霎时间牛车变得更加颠簸起来。 申小甲摇着头看了那挂帘布一眼,而后收回目光,面色阴沉地逼视着张大海道,「所以你是朱慈曌的人」 张大海被申小甲那阴冷的目 光惊了一下,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连连摆手道,「别误会!我跟安乐郡主不是很熟,更不是她的狗腿或者爪牙……只是生意上有些合作,也就见过那么三四五六七八九次。」 申小甲双眼微眯道,「我听季步说过,你的职业是房屋打理人,能跟朱慈曌有生意上的往来」 「房屋打理人只是我表面的身份,」张大海满脸赔笑道,「其实我还是房屋建筑人,房屋销售人……安乐郡主负责将京都一些优质地段的土地拍卖消息告知我,顺带赶走其他不识相的人,然后由我去以最低价格拍下那些土地,盖好房子之后再高价卖给京都中的权贵……」 申小甲面色古怪道,「你这是垄断了京都的房地产行业啊!」 张大海眨了眨眼睛,疑惑道,「何为垄断房地产行业又是何物」 「没什么……」申小甲重新审视张大海一番,啧啧叹道,「看不出来,你长得这么猥琐,居然做生意的头脑这么超前,不仅想出了物业这种门道,还吹出了房地产的泡泡,人才呐!」 张大海抠抠脑门道,「物业您是说房屋打理人吧,其实这活计和以前街道上那些地痞流氓收保护费一样,我不过是将之合法化而已,算不得什么……您说的物业这个词确实比我那个房屋打理人要好许多,改明儿我就换了……」 申小甲重重咳嗽一声,摸摸鼻子道,「扯远了,咱们还是回归主题……依照你刚才所说,那么我是否可以推断你从一开始就在算计季步呢」 「也不能这么说,」张大海面色尴尬道,「这朋友嘛,本来就是相互利用的,如果我和季步兄弟真的成功了,那么我就不算是欺骗他,我得财,他得人,各取所需……但退一万步,就如眼下这般,中途失败了,我也能蒙混过去,并且保下季步兄弟的性命,稳赚不赔的买卖!」 申小甲轻轻地点了点头,「算盘倒是打得挺好……这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勉强合理,」竖起两根手指,身子微微前倾道,「接下来,咱们说说第二个问题……你的真名叫什么」 张大海怔了一下,满脸诚恳道,「我真名就叫张大海啊!一开始借用您的名头蒙骗季步兄弟是我不对,那会儿也是担心自己上当受骗,但后来与季步兄弟相处,是真心把他当成了朋友,自然也就坦然相告了……」 「真是这样」 「绝无虚言!人与人之间相处最重要的是什么,真诚!若我张大海不叫张大海,定让我张大海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申小甲将信将疑地看了张大海一眼,清了清嗓子道,「也不用发如此狠毒的誓言,都是朋友嘛!好了,还有最后一个小小的问题……」 正当张大海擦着冷汗准备聆听申小甲最后一个问题时,牛车忽然停了下来,季步的声音从帘布之外透进车厢,「少爷,有人拦道!」 申小甲皱了皱眉,低声问道,「什么人」 「是个捕快。」 「男的女的」 「女的……脸圆圆的,长得还算标致,皮肤也白,看上去像是个练家子。」 「别紧张,收起家伙,是自己人!」申小甲当即一脚踹开张大海,撩开前面的那道帘布,跨步而出,挤出一张腼腆的笑脸,对着站在街道中央的胡若男拱手行礼道,「若男姑娘,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咱们又见面了……」 「你果然在这车里……」胡若男见申小甲跨出车厢,双眼一亮,速即来到牛车旁边,有些娇羞地笑道,「其实我是在这儿专门等你的,没想到你还真的来了!」 申小甲心中立时警醒了一下,脸上却依旧是挤满了笑容,讶然道,「噢若男姑娘如何得知在下一定会从这里路过呢」 胡若男指了指 旁边的老黄牛道,「我先前看见那个白头发的骑着这头牛和你在李寡妇门前聊天,所以认得这头老黄牛……而且你们最早之前在那个胡同碰面时,我那会刚巧从酒肆出来给你送斗笠,也瞧见了……还隐约听到陋室书局几个字,所以就猜想你们肯定是要去那里落脚,而这条街是必经之地。」 申小甲微微笑道,「原来如此,若男姑娘不愧是京都府衙最优秀的捕快,这等推理能力足以碾压许多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男子!只是不知……姑娘为何刻意在此等候陌某」 胡若男被申小甲夸赞了两句,脸颊登时变得红扑扑的,像极了熟透的红苹果,扭扭捏捏道,「也不是什么特别紧要的事情,只是下午府衙接到一个大赛的帖子,就想来问问你感不感兴趣……」 申小甲轻轻地哦了一声,随即摆摆手,干脆地吐出几个字,「不感兴趣。」 胡若男呆愣了片刻,咬了咬嘴唇道,「不是……我连名字都还没说,你怎么就知道你会不感兴趣的我之所以刻意在此等候,就是觉得这个比赛挺适合你的……这是大庆第一次举办这种断案类型的比赛,机会难得!」 「大庆第一届神捕大赛是吧」申小甲莫名生出一种烦厌,面色忽地冷了下来,「为什么你们都想让我参加这个比赛,我不喜欢,很不喜欢……若男姑娘,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还请让开,陌某今日已经很疲惫了,而且你看……我这身衣服都还是湿哒哒的,再拖下去,真会染上风寒的。」 「对不起,我没注意到你衣服还是湿的……」胡若男眼底闪过一丝失望,神情落寞道,「我也不是强迫你一定要去参加的意思,只是想着如果想试一试的话,我这里正好有个参赛名额,咱俩可以一起报名,组合的名字我都想好……」 申小甲看着胡若男那副失落的模样,心底一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回去会认真考虑一下的……」 胡若男双眼又亮了起来,惊喜道,「真的吗如果你真的愿意参加,组合名字可以由你定,多难听的都行!」 申小甲捏了捏眉心道,「我只是说考虑一下,不是一定会去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好好考虑,认真考虑,仔细考虑……」胡若男将一份大赛介绍资料塞到申小甲手里,随后快速让开道路,双手背在身后,欢快地踢着奇怪的步子离去,生怕申小甲会反悔一般,又补充了一句,「明天我会在大赛会场等你的,不见不散!」 「什么不见不散,你到底明不明白考虑的意思啊!」申小甲对着胡若男的背影喊了一句,耷拉着脑袋回到车厢内,盯着手里的神捕大赛资料,只觉得一阵头痛,摇头叹息道,「也罢,左右已经上了牛车了,那就让别人牵着鼻子走吧……阿嚏!不是吧,难道真染上风寒了外面那个憨批,还愣着干什么,快马加鞭,策马奔腾起来啊!没听见你家少爷又打喷嚏了吗!」 牛车缓缓而动,帘布外传来季步瓮声瓮气的应答,「少爷!这是牛车,就算加再多鞭,也奔腾不起来!」 ps:不出所料,我又被居家了,所以接下来有时间好好写书了,下个月开始争取每天多更一些,6000起步! 希望大家多多支持一下萌新帅气小作者,谢谢! 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m..com-到进行查看 第二百三十五章 老瞎子 暮色渐深,街道上的行人稀稀疏疏,府衙和驿馆前急急地收起了申牌,挂起了戌牌。 一更鼓响,秋虫儿闹声喧。 距离陋室书局五百步之外的走马街空无一人,只有一辆牛车嘎吱嘎吱前行。 便在牛车行至半途之时,三只白鸽自某间粮铺后院扑腾而起,跃上高空。 一条黑猫在粮铺对面的烤鸭店屋檐上露出了半个脑袋,眨着绿油油的眼睛看向牛车。 一个握着细长木棍的老瞎子慢悠悠地从牛车刚刚驶过的丁字路口走了出来。 老瞎子来到街道正中央之后,便停下脚步,微微侧头,面上毫无表情,轻轻抬起手臂,对着暗沉的天空做了一个拉弓的动作,双唇微启,吐出一字,「啪!」 然后,一只白鸽落了下来,正好落在老瞎子的右手掌心,紧闭双目,身子瘫软,宛若中箭一般。 老瞎子将左手上的木棍随意一插。 木棍底端虽然没有裂开地砖土里,但却也是稳稳地立在一旁,就像长在街道上一般。 于是,地面上便有了两道笔直平行的暗影,一条是老瞎子,另一条是细长的棍子,遥遥指向牛车的左右木轮。 老瞎子摸索着绑在鸽子腿上的小竹管,扯出其中的纸条,缓缓捋开,拿到鼻前轻轻嗅了嗅,而后将纸条揉作一团,连带白鸽一起放进怀里,伸了一个懒腰,再次抬起双臂,正对着牛车,摆出一个搭弓射箭的姿势,轻叱一字,「中!」 话音落下的瞬间,坐在牛车内的申小甲忽地生出一种警兆,瞳孔一缩,立时侧身闪避,高声提醒盘坐在车厢中间的张大海道,「快躲开!」 张大海愣了一下,讷讷道,「躲什么」 原本在驱赶牛车的季步当即钻进牛车内,一手抓起张大海,一手抽出腰间短戟,横挡胸前。 却也在此时,一道破空声陡然传来。 嘭!牛车后方厢板突地炸出一个圆洞! 一股无形劲气扎在季步的短戟上,留下一点浅浅白痕。 季步登时觉得手臂酸麻,胸中气血翻涌,后退半步,堪堪稳住身形。 张大海满脸骇然地看着厢板上的那个大洞,咽了咽口水道,「什么玩意儿!」 「箭!」申小甲透过那个破洞瞧见了站在街道中央的老瞎子,双眼微眯道,「世上真正最快的那支箭已经来了……」 老瞎子微微皱眉,似乎很疑惑牛车上的少年为什么能感觉到自己射出的箭,在来京都之前,他也曾打听过少年的根底,理论上来讲,这位前朝皇子应是还没有跨过那条线才对,比之老九还差着许多火候……莫非是离开白马关之后又有精进 天空的墨黑浓稠起来,远处传来几声凄厉的犬吠,不知道是哪个赶路人敲错了房门。 老瞎子面色冷漠,侧着身子听了听申小甲的心跳,终于又有了动作。 笔直立在街上的木棍被老瞎子拔了起来。 微风一吹,地砖上一丝痕迹也没留下,彷佛从来没有一根木棍长在那上面。 老瞎子右手握着木棍底端,左手按着木棍顶部,将整根木棍压成了圆弧形状,圆弧中心正好与申小甲的心脏齐平。 申小甲此刻突觉心脏像是猛地停顿了一下,额头渗出颗颗冷汗,捏着青花瓷瓶子的手心里也满是冷汗,深吸一口气,运起龟息诀,一脚踹飞左侧厢板,猛地扑向路边,低吼道,「下车!」 季步虽然没有申小甲那般灵敏的感知,却也看出老瞎子将要射出更厉害的箭,立刻拽着张大海也飞身扑了出去。 就在季步和张大海的双脚离开牛车的刹那,老瞎子松开了双手,木棍极速弹飞,眨眼间便砸在 了牛车上。 牛车轰然破碎,木块四散而飞。 只剩下两个木轮还立在街道上,平行且端正。 两个木轮之间斜插着一根木棍。 木棍之下则是一块碎裂成不规则形状的木板。 申小甲瞥了一眼那块木板,不由地一阵胆寒,他记得那块木板的位置,正是方才背靠牛车厢板时与自己心脏齐平的地方。 一旁的张大海脸色苍白地看着碎成无数木块的牛车,声音发颤道,「我滴个乖乖,还是不是人」 「看来隐退江湖的这些年里,他已经跨过了那条线,竟是达到了和老曲同样的高度……」申小甲舔了舔嘴唇,眼神里却是没有一丝害怕,隐隐还有些激动兴奋的神采,左手提着青花瓷瓶,右手紧握刀把,噌地一声拔出火刀,冷冷道,「绝世高手小爷打的就是绝世高手!」 张大海闻言面色更加白了几分,哆哆嗦嗦道,「你不要命啦!对上这种人物,反抗越是激烈,下场越是惨烈,应该立马跪下来赔礼道歉才是,不管你有没有做错,先服个软,给他一个大大的微笑……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怂包……」季步鄙夷地看了张大海一眼,抽出腰间另一把短戟,走到申小甲身旁,目光冰寒道,「不管是绝世高手,还是绝世低手,谁要是想伤害我家少爷,必须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老瞎子又偏了偏脑袋,安静地听完申小甲三人的对话,搓了搓手上的泥垢,似乎觉得刚才没有一击必中是这些泥沟的过错,轻叹一声,伸手一招,将木棍重新握在手中,半响后开口道,「申小子,你真的很让我惊讶!」 申小甲上下打量老瞎子一眼,瘪了瘪嘴道,「叫得这么亲切,我认识你吗」 「你杀了吴青,应该必须要认识我才对……」老瞎子面色平静道,「难道他没有跟你说过他还有个师父吗」 「不是死了吗」 「天字杀手榜第一哪有那么容易死的……吴青这孩子看似无情,却是最有情义,明明知道只有杀了我才能出师,却始终下不去手,逼得我只好想办法帮他一把。」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既然他叫吴青,那你是不是叫日出」 「你的确很会念诗,也很会说废话。但是非常不好意思,我比较赶时间……」老瞎子举起手中的木棍,漠然道,「你的人生就到为此吧!」 「白坚木,号称斧头的终结者,坚不可摧,用来做弓箭实在可惜了,」申小甲盯着老瞎子手中的木棍,淡然笑道,「不如交给我做成个漂亮的工艺品,定能卖出好价钱!」 「巧了不是,」张大海缩着脖子向后退去,忽然插话道,「我正好认识京都最好的拍卖行老板,这就帮两位去联络联络……」 申小甲闪身来到张大海面前,微微一笑。 张大海干笑一声,「别送了,你们安心在这里慢慢叙旧,我一会儿就回来……」见申小甲丝毫不为所动的意思,哭丧着脸道,「小甲殿下啊,不是我不讲义气,实在是小的上有六十岁老母需要照顾,下有美女如云嗷嗷待抚,不能把小命丢在这里……而且,你们的恩怨跟我毫无关系,小的留在这里只会碍手碍脚……」 「聒噪!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没有问,你怎么能擅自离开呢」申小甲翻了一个白眼,随即猛地举起左手上的花瓶,干脆利落地砸在张大海的头上,耸耸鼻子道,「先睡一会,待会咱们再聊!」 张大海顿时眼冒金星,张着嘴巴,却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嘭地一声,直挺挺地向后栽倒。 「这下才算安心了嘛!」申小甲瞥了晕死过去的张大海一眼,紧握火刀走到季步身前,刻意压低声音道,「你带着他先离开,我应付 一下这老瞎子就会过来找你们……」 季步摇了摇头,一脸坚定道,「少爷,你别骗俺了……要死就一起死,俺是不会当逃兵的!」 「什么死不死的,你留在这里只会碍手碍脚……这老瞎子相当于是满级的射手,像我这样灵活的刺客还能切一切,但你这种还没发育完全的坦克对上就是送菜……放心吧,我有分寸,这次不同于白马关,我是想要利用他突破瓶颈罢了!」 「少爷,俺脑子笨,听不懂你说的什么射手刺客……你想要突破瓶颈没问题,俺就守在一旁,生死相随!」 正当申小甲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老瞎子右手一甩,猛然将手中的木棍掷了出去,冷面霜眉道,「你放心,冤有头,债有主,我保证只杀你一人!」 木棍在脱离老瞎子右手的那一刻,表面的木皮层层蜕去,逐渐化成一枝长长的木箭,带着恐怖的呼啸声,迅如闪电地射向申小甲,宛若一头凶猛的野兽,张牙舞爪,狠厉无匹! 申小甲眼皮一跳,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在见到这一箭射来时,也是惊出一身冷汗,强压下心头的恐惧,不退反进,双手握刀,斜上一挑,沉声道,「秋雁高飞人未还,一斜风月残……第六式,斜月!」 一道明亮如月的刀光斜斩而出,极尽犀利地劈落在那枝长箭上! 啵!出乎意料的是,在二者相接的一刹之间,刀光遽然破灭,长箭却是依旧,甚至都不曾迟钝半分。 「我擦,这逼装大了……」申小甲顿时悚然,怪叫一声,眼见长箭距离自己只剩下数寸,慌忙扭转右脚侧闪,竖刀于身前,却仍旧是慢了半拍。 长箭紧紧贴着申小甲的手臂擦过,抹出一指鲜红,而后箭头诡异地调转了方向,在空中绕了一圈,斜斜地扎向申小甲的后心! 第二百三十六章 老蜘蛛 千钧之力,一发必中! 一朵血花乍然盛开! 长箭的箭头深深没入申小甲的后背,而后带着申小甲又向前飞了三尺方才停下。 「少主!」季步情急之下忘记了改换称呼,惊呼一声,慌忙冲了过去。 「说了八百遍,要叫我少爷……」申小甲拄着火刀,慢慢撑起身子,面色惨白地嘀咕道,「顺风的快箭真是快准狠啊!」 季步瞟了一眼插在申小甲后背上的长箭,顿时松了一口气,紧握双戟挡在申小甲面前,面色冷酷道,「少爷,你先走,我来拖住他!」 「走个屁……」申小甲刚说到一半,一低头,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有气无力道,「你看我现在还能走得动吗」 季步愣了一下,呆呆道,「那可咋办这老混球的箭太快了,我最多只能扛下三箭,再多就不行了……您刚才就不该念诗,打架就打架,念诗太耽误工夫,这个毛病真的要改改……更不该想着拿这老瞎子当磨刀石,点子太硬了……」 「闭嘴!」申小甲黑着脸道,「不懂就别乱说!把你能的,还最多只能扛三箭,小爷我硬接下这一箭都勉强,就你那乌龟般的反应速度,必定被人家一箭穿心……还有啊,打架不念诗,岂非和地痞流氓街头斗殴一样了小爷乃是江湖侠客,打架就得高级一点!」 老瞎子偏了偏头,听着申小甲的废话,又一次微微皱眉,他实在搞不懂为什么这个少年还没死难道这个废话连篇的少年没有心 「我又不是洋葱,当然有心……」申小甲像是看出老瞎子心思一般,擦了擦嘴角的血渍,解释道,「你的箭的确很快,但还没有快到让我连挪动一寸都不能的地步。」 老瞎子右耳微微一动,细细听着鲜血从长箭上啪嗒滴落地面的微响,豁然地点了点头道,「原来是偏了一寸。」 那一箭非常快,快到距离申小甲只有两三步的季步都来不及出手相救。 那一箭也非常慢,在箭头刚刚刺破申小甲后背肌肤的时候,整枝箭自主地旋转了十圈,而后才扎进申小甲的后背。 长箭飞行很快是因为老瞎子这一次用了八成的功力,长箭穿透很慢是因为申小甲后背上在那一瞬间叠起十层太极图案的古怪劲气。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申小甲艰难地将身体从原来的位置挪开了一寸,但也就来得及挪动一寸。 这才使得申小甲获得了一线生机,以及后面的三尺缓冲余地。 老瞎子通过长箭的滴血声响,快速地想明白前前后后,不由地开始有些欣赏这个少年,这世上能在一瞬间做出如此果决判断的人并不多,至少他那个苦命的徒弟就做不到。 申小甲用力地咬了一下舌头,赶走脑袋中的昏沉之意,冷冷地注视着老瞎子,语气平淡道,「前辈,这一箭算是我替老曲还给你的,从此以后……天下第一箭和寒月刀的恩怨两清了!」 老瞎子侧了侧头,漠然道,「我以为你会说这一箭算是偿还了我徒弟的血仇,没想到你这么无私,竟优先帮他人还债。」 「讲道理……」申小甲默默地调理着紊乱的内息,撇了撇嘴道,「你徒弟的死跟我可毫无关系……是他先动的手,而且也不是死在我手上,眼睛是沈荣设计弄瞎的,最后了结他性命的是风神一族的陌春风,这里面可没我的事……」 老瞎子冷哼一声,「如果不是老九重伤了吴青,吴青又怎会被沈荣那种小人算计成功,如果不是因为你,陌春风又为何要杀死吴青……说来说去,归根到底,罪魁祸首仍旧是你和老九!而今老九已经死了,这一切自然都要累加到你的头上!」 「账可不是这么算的,」申小甲摇摇头道,「是吴青先想要杀我,老曲 这才出面稍微教训了一下,所以若是真论罪魁祸首,那也是吴青他自己……」 老瞎子面色陡然一寒,冷然道,「他想要杀你,那就说明你该死,也必须死……不管是你自己反抗,还是老九帮忙,都是错的!你纵容陌春风杀了他,更是错上加错!」 「太霸道了吧!」申小甲紧皱眉头道,「你这简直是蛮不讲理!」 「我本来也没想要和你讲道理,我只是想要杀你!」老瞎子踏步向前,缓缓走向申小甲,寒声道,「所以,你不用再枉费心机拖延时间,简单点,直接去死吧!」 申小甲冷笑道,「谁给你的自信如今你的箭在我身上,你拿什么杀我前辈,回去歇着吧,天色很晚了,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更何况你还瞎了眼!」 「原来少爷的算计在这里啊,高明!」一旁的季步恍然大悟,眉飞色舞地夸赞一句,而后手握双戟迎向老瞎子,嘿嘿笑道,「老瞎子,识趣点,趁着我家少爷没有改变主意,赶紧滚吧!若是再敢上前半步,俺可就不客气了,尊老爱幼虽说是美德,却也要看对象是谁!」 老瞎子依旧没有停下步子,走得很慢,却也走得很坚定,双臂微微上抬,古井无波道,「谁告诉你们……我只有一枝箭的,」周身遽然荡起强大的劲气,将牛车碎裂后的无数木块尽皆托浮起来,淡淡地吐出后半句,「这些都是我的箭!」 季步脸上的笑意顿时凝固,瞪大眼睛看着悬浮在自己和申小甲四周的那些木块,咧咧嘴道,「这都可以」 老瞎子左手作持弓状,右手搭箭拉弦,箭尖直指申小甲,语气森冷地吐出几个字,「万箭……穿心!」 话音一落,所有悬浮木块尖端齐齐指向申小甲,木皮簌簌掉落,顷刻间化成无数枝大小各异的木箭。 咻咻咻!无数破空声响起! 季步瞳孔一缩,急退数步,用自己宽大的身躯遮挡住申小甲,双手不停挥舞短戟格挡木箭。 当当当!无数木箭击打在季步双戟之上,发出连绵的清脆声响。 许多木箭被短戟挡飞出去,但更多的木箭却是在季步身上擦出一条条血线。 脸上,手臂上,大腿上,深深浅浅,长长短短。 噗!一枝木箭没入季步的胸腹,绽开大片血色。 季步低头看了一眼那枝木箭,仍旧固执地挡在申小甲身前,只是挥舞短戟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慢,直至手腕上也多出了两支染血木箭后,终究无力地垂落下去,双膝一软,沉沉跪地。 「都说了你干不过人家这种满级射手,就是不听劝,一边待着吧……」申小甲嘟囔两句,当即停下调息,闪身挡在季步前面,右手挥舞火刀阻挡剩下的木箭,左手快速地在季步周身穴位轻点几下,深吸一口气,抓着季步的肩膀将其扔出木箭攻击范围,而后右脚一旋,左脚在地面踏出一轮太极图案,双目之中精光一闪,沉声道,「灵枢……九虚!」 霎时间,申小甲四周陡然生出大大小小的太极图案,正好抵住那些飞行的木箭,慢慢消解掉木箭上的千钧之力。 却也在此时,老瞎子将将走到距离申小甲还剩十步的地方,从怀里摸出四枝长约七寸的小铁箭,左右手各捏着两支小铁箭尾部,轻轻一甩,低喝道,「归心四箭!」 四枝铁箭飙射而出,呼啸如雷,威势竟是比方才的万箭齐发还要浩大! 申小甲眼底闪过一丝疯狂的神色,紧了紧握着火刀的右手,强行扭转内息,抬步冲向老瞎子,决然地殊死一搏! 就在申小甲一步踏出的刹那,一声苍老的叹息在走马街上响起! 一只皱皱巴巴的右手搭在了申小甲的肩上! 四张巴掌大小的细密蛛网结在四枝七 寸铁箭之前。 一个身穿黑色锦袍,面容瘦削,额头白发夹杂着些许绿丝的老人越过申小甲,来到老瞎子面前,撅了撅嘴道,「瞎子,你过分了,对付一个小辈,居然连归心四箭都用了出来,好意思吗!」 老瞎子侧着耳朵听完黑袍老人的话,眉头紧紧皱在一起,阴沉着脸道,「老蜘蛛,你这是什么意思」 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m..com-到进行查看 第二百三十七章 煮鸽论英雄 “看不出来吗”老蜘蛛摸了摸鼻子,大拇指朝外指着身后的申小甲道,“这小子是我罩着的!” 老瞎子皱眉道,“你要保他这小子可是伤了你那个宝贝孙女的心,你居然还要保他” “正因为他伤了小芝的心,所以你方才给他点颜色看看的时候,我并没有出手……”老蜘蛛双手插进袖袍里,不知道是觉得夜里清寒,还是在摸索着什么,不咸不淡地答道,“但你不能真的杀了他,否则我家那个蠢丫头会更伤心,天天都会跟我闹别扭的!” 老瞎子向前踏出半步,凛然道,“如果我今天一定要杀了他呢” 走马街上立时卷起一阵寒风,四枝七寸小铁箭猛然一旋,戳破那些巴掌大小的蛛网,继续朝着申小甲激射而去。 “那你可以试一试,看看能不能得偿所愿!”老蜘蛛活动几下脖子,两只手从袖袍里拿了出来,各捏着两个花花绿绿的线团,轻叹道,“一把年纪还要与人街头打架,命苦哦……” 说罢,老蜘蛛将手上的四个线团轻轻向上一抛,闪身来到老瞎子面前,右手化掌,迅猛地拍向老瞎子的胸膛。 老瞎子侧了侧头,面色一沉,抬起右掌,正正地和老蜘蛛的右掌印在一起。 嘭!两股刚猛的劲气对冲,骤然炸开。 恰巧也在此时,四个花花绿绿的线团以诡异的弧度游向四枝七寸小铁箭,在与箭头相撞的瞬间,突地炸裂开来,散出万千细细的蛛丝,或是缠绕箭杆,或是拉扯箭尾,线头两端横七竖八地粘在走马街左右墙面上,在申小甲与四枝七寸小铁箭之间织出一道花花绿绿的线墙。 老瞎子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忽地收掌而回,重重地哼了一声,身形突地从原地消失,再出现时已越过老蜘蛛,来到那面线墙之前,并起两根手指,点在一枝七寸小铁箭的尾部。 那枝七寸小铁箭立时极速旋转起来,隐隐有钻出线墙的趋势。 老蜘蛛撇了撇嘴,又摸出两个花花绿绿的线团,一个扔向那枝飞旋的七寸小铁箭,另一个则是奋力砸在地上,弹出无数蛛丝,将自己和老瞎子所在空间切割成千百个三角形,右脚轻踩一根蛛丝,荡至老瞎子头顶,愤然一掌拍下! 老瞎子急急抬起左掌,硬接一击,而后身形再度一闪,出现在另一枝七寸小铁箭尾部之前。 又一次失去对手的老蜘蛛耸了耸肩膀,双脚一压蛛丝,身子轻飘飘地荡了过去,拦在老瞎子与铁箭之间,飞起右脚,一腿扫出! 老瞎子双掌齐拍,抵住老蜘蛛的右腿,烦厌地皱了皱眉,身形频闪。 老蜘蛛紧随其后,在蛛丝之间飘来荡去,总能巧妙地出手拦下老瞎子。 于是,走马街上出现了奇特的一副景象,动与静的对立。 花花绿绿的线墙前,是老瞎子与老蜘蛛不停地变换方位拼斗,炸开一道又一道劲气,传出一声又一声闷响。 花花绿绿的线墙后,原本是矛盾中心的申小甲倒成了个没事儿人,歪着脑袋,静静地欣赏着老瞎子与老蜘蛛的较量。 不知何时季步也强撑着身子来到申小甲旁边,瞥了一眼僵在半空的四枝七寸小铁箭,伸出右手食指,好奇地戳向花花绿绿的线墙。 “别乱碰!”申小甲白了季步一眼,轻声提醒道,“万一这上面有毒怎么办一般颜色越是鲜艳的东西,越是危险!” 季步惊了一跳,急忙缩回右手,透过蛛网丝线缝隙,看向线墙之外的老瞎子和老蜘蛛,可以压低声音道,“少爷,那个黑袍老儿就是小芝的爷爷” “嗯!”申小甲轻轻地点了点头道,“上一代的天字杀手榜第四,绿丝郎君芝祝。” 季步轻轻地噢了一声,眨眨眼睛道,“少爷,咱们要不要上去帮帮忙” 申小甲瞟了一眼季步身上的伤痕和腹部的那支木箭,瘪着嘴道,“你这模样还想着上去帮忙别添乱了,这种级别的拼斗不是咱们可以插手的,人家随手一击都能要了你的小命。” 季步撅着嘴道,“武功高也就能在江湖中逞逞威风……若是俺重聚当年营里的七十二虎卫,绞杀他们不在话下!” “战场是战场,江湖是江湖,怎可相提并论……”申小甲淡淡道,“而且,老瞎子、老蜘蛛和一般的江湖高手不一样,他们是以杀成名的,即便你重聚了当年的部众,也不一定是人家的对手。” 季步舔了舔嘴唇边的血渍,目光灼灼道,“有机会试一试就知道了!”左右横扫一眼,又将声音矮下去几分,“少爷……咱们是不是该趁着他们打架的功夫先溜啊您后背还在滋滋冒血呢!” “你以为我不想开溜吗”申小甲面色铁青道,“且不说我走不走得动道,即便我有力气开溜,也不能动弹……你信不信,只要我一动,老蜘蛛就会停手,不再帮忙阻挡老瞎子。” “为什么” “我是矛盾的焦点,我都不再了,他们也叫没有继续打下去的意义……老蜘蛛看着我还能动弹,必定认为我自己还有力气对抗,会任由老瞎子教训我,好再给小芝出出气……我这身上说不得还要被插上几枝箭……” “那怎么办走又不能走,打又打不过,总不能待在这儿干耗着吧” “我是不能自己走,但你可以带我走。” 季步满脸懵懂道,“少爷,您能不能说得直白点我不是很明白应该怎么个带法” “很简单……”申小甲叽里咕噜低声对季步交代几句,嘴角微微上扬道,“懂了吗” 季步用力地点了点头道,“这个很好懂!” 申小甲挥挥手道,“那就开始吧,再晚一些,我的血就要流干净了……” 季步应诺一声,转身走向老黄牛,从地上捡起几截断裂的绳索,将晕死过去的张大海放在牛背上捆绑妥当,随即调转牛头方向,握着短戟狠狠地刺了一下老黄牛的屁股。 老黄牛立时惨嚎一声,两只牛眼睛瞪得犹如铜铃一般,鼻孔喷出两股气浪,愤然奔向后背鲜红一片的申小甲,扬起阵阵烟尘。 申小甲双耳微微一动,嘴角扬起一个得意的笑容,在老黄牛的脑袋即将要与自己屁股亲密接触的瞬间,向后一仰,跃身而起,在空中翻转一圈,跌落下去,正正地趴在张大海的身上,嘴巴一斜,怪叫一声,“啊!好凶猛的老黄牛……我晕了!” 没了目标的老黄牛当即停下脚步,双眼恢复往昔的浑浊,呆呆地立在线墙后,不知所措。 季步表情夸张地跑了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道,“该死的老黄牛,竟敢伤我家少爷,看我今天不把你做成一桌全牛宴!” 老黄牛顿然惊醒,在季步有意无意的鞭策下,缓缓地跑向不远处的陋室书局。 正在拼斗的老瞎子和老蜘蛛登时都停了下来,齐刷刷地看向趴在牛背上虚着眼睛望向这边的申小甲。 老蜘蛛面色怪异道,“这演技也太拙劣了……”侧脸看向老瞎子,捋了捋额头的几根绿丝,“还打吗” 老瞎子伸手一招,收回钉在线墙上的四枝七寸小铁箭,重新揣进怀里,面无表情道,“暂时不打了。” 老蜘蛛右掌向前一摊,将所有蛛丝聚回掌心,双手插进袖袍,淡淡道,“还不肯死心” “我要看着他怎么死……”老瞎子缓慢地抬步走向陋室书局,但速度却是极快,几个呼吸便来到老黄牛前方。 “看这个词儿用得不对,因为你是个瞎子!”老蜘蛛瞬身来到老黄牛旁边,讥讽一句,扭头看向满脸警惕的季步,和煦地笑道,“别那么紧张,我们短时间内不会再动手,你家少爷也不会再中箭,赶紧敲开这书局的门,咱们好都进去歇一歇,顺便找点吃的,打了一架,消耗挺大的。” 季步愣了一下,仍旧不肯放下手中的短戟,死死地盯着站在老黄牛前面的老瞎子。 “咕咕咕……”怀中传出几下怪声,老瞎子摸了摸肚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而后慢慢退到一旁,与老蜘蛛并肩而立。 老蜘蛛以为刚才的声响是从老瞎子肚子发出的,啧啧两声,拍了拍牛背上的申小甲道,“别装了,大家都饿了,饿肚子的人脾气会更不好,快些弄一桌好酒好菜,到时候什么都好商量!” 申小甲双眼紧闭,眼珠子却是转了一圈,佯装不小心被老黄牛摔落下去,在地上滚了一圈,而后才缓缓睁开眼睛,面色苍白地怒骂老黄牛道,“该死的蠢牛!不仅撞晕了小爷,还把小爷摔在地上,等下就把你大卸八块,红烧清蒸!” 老瞎子从怀里摸出那只醒转过来的白鸽,冷冷道,“我自己有食材,不会吃你们的东西……给我准备一个小火炉,一个小砂锅即可。” 老蜘蛛双眼放光道,“哟,这鸟长得真肥!瞎子,别那么小气,好东西要一起分享嘛!”突地抬起右脚,狠狠地踢了申小甲屁股一下,“还杵着干什么,张罗起来啊!” 申小甲讪讪一笑,在季步的搀扶下来到书局门口,轻叩几下,重重咳嗽两声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书局大门嘎吱一声打开,一名身穿布衣的书生走了出来,上下打量申小甲一眼,躬身行礼道,“殿下,您终于来了,快快请进!” 申小甲看了布衣书生一眼,总觉得好像在哪见过,微微抬了抬手道,“不必多礼……劳烦先给我们找一间僻静的厢房方便疗伤……”又指了指老瞎子和老蜘蛛,“再给他俩弄些酒菜,不要吝啬钱财,都记在穆老账上!” 布衣书生面皮抽动一下,正想要说些什么,忽地瞧见申小甲后背上的长箭,以及季步胸腹的木箭,立马吆喝门内仆从出来帮忙,快速领着众人走向书局后院厢房。 老蜘蛛和老瞎子不约而同地扫了一眼后院小溪边的凉亭,随即牵着老黄牛和申小甲几人分开,在凉亭中安坐下来,宰牛的宰牛,杀鸽的杀鸽,一边等着书局仆从送来火炉和砂锅,一边各自忙活着。 半个时辰之后,凉亭内火光明明灭灭,石桌上摆着数十盘牛肉,牛肉盘碟中心是一个小巧的铜炉,铜炉上架着一口黑色砂锅,黑色砂锅正腾着白色热气,锅内白鸽在乳白色菌汤中不停翻滚着。 老瞎子和老蜘蛛分坐两旁,手里各捏着一壶浊酒。 “秋天到了啊,”老蜘蛛望着凉亭边微微发黄的树木,忽然感叹道,“你我都老了!” 老瞎子扯下一条鸽子腿,用力撕咬一口,面色漠然道,“我的牙口还很好,不算老!” “我家小孙女都到了婚嫁的年纪,岁月不饶人啊……”老蜘蛛神情有些落寞道,“瞎子,有些事情当放下就得放下,你我这把岁数,不必再争什么,且快活一天算一天吧!” 老瞎子放下手中的鸽子腿,冷声道,“你要再这么说话,这饭就没法吃了……你还有一个孙女,但我唯一一个能给我养老送终的徒弟都死了,如何放下!” “你知道这事儿不能怪那小子,都是被算计的人,何苦互相为难……” “所以我先前并没有直接一箭杀了他。” “但你还是射了他一箭,如果他反应慢一点,那一箭已经能要他的命了!” “如果他连我那一箭都躲不过,怎么能躲过这京都之内更多的暗箭,怎么能活过今年中秋” 老蜘蛛举起酒壶,咕咚灌了一大口,双眼微眯道,“你的意思是他能活过中秋,你就会罢手” “中秋之后,我不会再跟着他,”老瞎子低着头,面色复杂道,“到时候他是死是活与我无关,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 老蜘蛛握着自己酒壶轻轻碰了一下老瞎子手边的酒壶,洒然笑道,“这就足够了!不愧是咱的老大哥,就是大气!” “别高兴得太早,”老瞎子拿起酒壶,舔了一小口,冷笑道,“今年中秋是多事之秋,那小子能不能活下去还得看他命够不够硬!京都风云际会,天下英雄齐聚,暗潮涌动呐……” “英雄”老蜘蛛嗤笑一声,打断老瞎子的话,不以为然道,“这天下能算得上英雄的两只手都能数的过来,有我在,没意外!” “你不可能时时刻刻守着他,毕竟你孙女还在皇宫里,”老瞎子摇摇头道,“如今京都之中,与你我一个水准的有许多,大内第一剑客,鬼面人,女帝,还有冀王……” “日月不可同时出现在天上,所以女帝和冀王也不可能同时出现。”老蜘蛛浑不在意道,“况且,剑圣秦南已经在来京都的路上,小圣贤庄也还有一位顾先生。” 老瞎子轻叹道,“如此盛况,倘若你我再年轻几年,倒是可以露两手……老九以前最喜欢凑这种热闹,可惜了……” 听着老瞎子说起老九,老蜘蛛不禁也有些感伤,倾斜酒壶,在地上洒下一线,喟然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该遇上的劫难,谁也躲不掉……”忽地想到什么,一脸肃容地看向老瞎子,“老大,我最近感觉京都之中有股摸不透的危险,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老瞎子听见老蜘蛛称呼自己老大,微微一愣,在他记忆中老蜘蛛只这样叫过自己两次,面色和缓道,“你先说来听听,我不一定有空。” “帮我杀个人。” “几百个” “就一个。” “绝世高手” “不是。” “什么时候” “中秋之后。” 老瞎子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道,“时间可以,任务也算是举手之劳,既然目标不是绝世高手,跟我要做的事情也不冲突,这事儿我可以应下,只是多嘴问一句……你为什么不自己杀” “这里面关系很复杂……”老蜘蛛夹起一片牛肉放入砂锅内靠近老瞎子那边,声音低沉道,“我有无法自己动手的原因,所以只能假借他人之手。” 老瞎子侧了侧头,捏起筷子夹起那片牛肉在翻滚的白汤里涮了涮,喂进嘴里,嚼了两下吞进肚中,长舒一口气道,“最后一个问题……什么人” 新 第二百三十八章 遍擦茱萸烧疼疼 「一个天竺人。」 刑部大牢内,一名狱卒躬身立在刑房外,低着头,努力克服着想要偷瞟一眼刑房内情形的冲动,结结巴巴地又补充了一句,「好像是叫什么……阿力……」 「阿力拉拉」刑房内传来一个少年冷酷的声音,「知道了,让他进来吧!」 那名狱卒立时应诺一声,躬身退下,直到保证自己视线看不到刑房的地方才直起身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快步来到大牢门前,对着站在门外的阿力拉拉招招手,冷冷道,「你可以进去了……」想了一下,又提醒了一句,「别进刑房,也别好奇刑房里有什么,那位大人很不喜欢。」 阿力拉拉轻轻地点了点头,道谢一声,路过狱卒身边时,悄悄摸出一张银票,塞在狱卒手里,而后目不斜视地走进刑部大牢内,任两边牢房里的囚犯如何嚎叫都不曾抬头,也不曾停顿一下,直至来到刑房门口,这才止住脚步,十分干脆地转过身子,背对着刑房,客客气气道,「小宋大人,晚上好啊!」 刑房内响起少年冰寒的声音,「有事说事,不用假装客气寒暄。」 便在此时,刑房内忽地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惊得大牢内其他囚犯都乖乖闭上了嘴巴。 阿力拉拉听得心里有些发毛,强笑道,「原来小宋大人在忙啊……那小生便不卖关子,直说了……我家先生让我来告知小宋大人,明日京都将会举办一场神捕大赛……」 少年冷冷的声音又一次从刑房内传出,「顾先生真是有心了,大赛的事情是今日下午才确定的,傍晚时分通知京都各部,夜里你就过来了……更加奇妙的是,下午你便出了钦天监,一直在正阳门大街上闲逛,待到天黑之后,直接来的刑部大牢,时间掐得很准啊!」 阿力拉拉干笑道,「小宋大人不愧是刑部司里最厉害的主事,身在刑部大牢内,耳朵却能听到钦天监的消息……我家先生也是一片好心,还请小宋大人不要介意,先生之所以让我专门跑一趟,是因为这次大赛还有一个没有写在明面上的好处。」 「什么好处」 「我家先生说了,天下第一神捕的名头不值钱,金银珠宝也很俗气,免死金牌更是鸡肋……但这次大赛的第一名将会负责调查一桩特殊的案件,小宋大人可以在调查这桩案件的过程中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真正想要的东西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顾先生是如何知道的」 「先生料到了小宋大人会如此说,所以特意让小生告诉小宋大人一句话。」 「我的耐心有限,你有什么话最好一次性说完。」 「这句话先生也料到了,先生说了小宋大人的耐性在这场大赛之后会得到显著提升……」阿力拉拉轻咳一声,不卑不亢道,「不过,小生还是会照顾小宋大人此刻的焦急心情,一次性把先生的那句话说完……大赛获胜者将负责调查大鸣湖龙王案,小宋大人想要旧案的冤屈只有这一次机会!」 刑房里忽然安静下来,既没有传出少年清冷的声音,也没有响起什么哀嚎惨叫,就像在这一刻里面根本没有人一般。 阿力拉拉等待了许久,心里的寒意愈加茂盛起来,咽了咽口水道,「话已带到,小生告退……」 正当阿力拉拉刚刚抬步向刑部大牢门口走去时,刑房里忽地又响起了那个少年的声音,「等等!」 阿力拉拉身子一僵,立刻停了下来,抿了抿嘴唇道,「小宋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少年冷酷的声音从刑房里飘荡而出,像是离着阿力拉拉很近,又像是很遥远,「告诉你家先生,这个人情我记下了,但以后别再这么好心,容易产生误会!」 阿力拉拉怔了一下,心底有些发虚道,「小生会将大人 的话转告先生的,告辞!」 说罢,阿力拉拉便继续抬步向前,路过大牢门口时惊奇地发现值守的狱卒已经换了人,地上隐约有些浅淡的血迹,顿觉后背一阵发凉,逃也似的离开刑部。 直到离开正阳门,阿力拉拉心中的寒意才稍微退去一些,望了一眼天上的明月,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从怀里摸出一张押注的票据和一支羊毫笔,正要在空白处下笔填上某人名字,却又迟疑了一下,思忖片刻,重新收了起来,快步朝着陋室书局走去。 一盏茶之后,阿力拉拉终于来到书局后门处,纵身一跃,翻进院内,敲晕一名刚刚从茅房出来的仆从,换上陋室书局仆从的衣服,东张西望地四处闲逛起来。 忽地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阿力拉拉立刻循声而去,瞥了一眼在凉亭里喝酒吃肉的老瞎子和老蜘蛛,偷摸溜到某间厢房墙角,竖起耳朵细细听着房里的动静。 「少爷,我要拔出来了啊!」 「来吧,长痛不如短痛,就这一下子的事情,我能挺得住……」 「我真拔了噢,你要是忍不住就叫出来,别憋着,容易内伤!」 「知道知道!别废话了,快拔……啊!」 「拔出来了,还好插得不深……舒服了吗,少爷」 「舒服多了,现在该轮到我帮你拔了!快躺好!」 阿力拉拉听着房里的对话,脸色渐渐变得古怪起来,伸长脖子望了一眼厢房窗户上的两道影子,往地上轻啐一口,再度摸出押注票据和羊毫笔,果断地在上面填上一个名字,而后悄然退到院墙边,轻身翻了出去。 就在阿力拉拉刚刚越过院墙的瞬间,老瞎子望了一眼阿力拉拉离去的方向,嘴角噙着一丝冷笑道,「看来小圣贤庄的那位先生对这小子很上心啊……」 老蜘蛛侧脸看向厢房,瘪了瘪嘴道,「这小子确实还需要多磨砺,拔个箭叫得跟杀猪一样,太娇气了!」 却也在此时,厢房内传出一声更加凄厉且粗犷的惨叫。 季步冷汗涔涔地看着自己腹部上那些红色粉末,急声道,「少爷,够了够了,我这伤口本来就不大,抖一点点那什么粉就足够了……」 「那怎么行,不做好消毒杀菌的话,伤口是要发炎的,到时候就难办了……」申小甲随手将木箭扔在地上,一扭头,忽地发现桌上还有一瓶红色粉末,不由地呆了一下,将手上的小瓷瓶凑到鼻前轻嗅几下,面色尴尬道,「老步啊,咱们可能得重新消毒灭菌一遍……」 季步心里咯噔一下,声音发颤地问道,「为什么」 「我刚才好像拿错瓶子了,」申小甲回头对着季步腼腆地笑道,「这瓶是烧烤用的茱萸粉,不是止血药……」 季步顿时觉得身上那些伤口火辣辣的,面色发白道,「少爷,我觉得以后我还是自己治伤就好,现在这些伤口已经不是发炎了,而是在喷火!」 「瞎说,伤口怎么会喷火,夸张了啊……」申小甲白了季步一眼,重新拿起一壶烈酒和另外那瓶红色粉末,微微笑道,「来吧,季步将军,这回是正儿八经的良药了,一点都不痛,涂了之后,伤口很快就能好!一般人我还不给他用呢!」 霎时间,厢房内又一次响起季步奇特的哀嚎,「啊!哦哦哦……」 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m..com-到进行查看 第二百三十九章 卖报的小女孩 「喔喔喔!」 雄鸡啼晓,宣告着又是崭新一天的到来。 申小甲推开厢房的木门,望着天边东升的旭日,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瞟了一眼端端正正坐在凉亭石凳上打盹的老瞎子,以及卧在蛛丝网上鼾声如雷的老蜘蛛,撇了撇嘴,环视四周,抬腿迈向书局大堂,正巧和端着两碗面条的季步迎面碰上。 季步满脸嬉笑地将手里一碗躺着两个煎蛋的面条递给申小甲,自己吸溜起另一碗只有几粒葱花的面条,含混不清道,「少爷,这书局厨房里没什么好食材,俺只得煮了两碗面条,您将就一下!」 申小甲看了一眼自己碗里的面条,又看了一眼季步手里那碗,夹起一个煎蛋,懒懒地放进季步碗中,淡淡道,「有的吃就不错了,人家开的是书局,又不是餐馆,当然不会准备太好的食材……」 刚巧此时布衣书生一手端着碗鱼翅燕窝粥,一手捏着根油条从申小甲和季步身旁走过,满脸笑容地对二人打了个招呼,「早上好啊!」 申小甲面色一僵,挥挥手回应一句,干咳几声,侧脸对季步强笑道,「人家是书局掌柜嘛,一天工作量巨大,早餐吃好点是应该的!」 季步轻轻地噢了一声,夹起碗里的那个煎蛋,美滋滋地咬了一口。 正当申小甲也夹起煎蛋,张嘴咬下去的时候,又有两名仆从端着鱼翅燕窝粥,拿着油条走了过来,同样是笑容满面地对申小甲和季步打了个招呼,「早上好!」 申小甲大大地张着嘴巴,筷子上的煎蛋也在这一刻重新落回面碗里,扭头看向三下五除二吸溜完面条的季步,「你和他们用的是一个厨房吗」 季步挠挠头道,「不知道……这书局里有两个厨房吗」 申小甲摸着下巴道,「也可能是他们自己先把食材用完了吧……」摇头叹息一声,狠狠地吸溜一口面条,「本以为穆老的人都是懂礼仪的,没想到却是这般待客,真是教人好生失望啊!」 又一名仆从端着鱼翅燕窝粥,咬着油条从申小甲和季步身旁经过,忽地想起什么,停下脚步,指着后院东侧,微微笑道,「二位早上好,早餐在那边厨房里,想吃什么都随便拿,我们要开工了,没法子照顾,还请二位见谅,自行方便!」 季步愣了一下,疑惑道,「厨房在东边那西边的……」 「也是厨房,」那名仆从呵呵笑道,「不过是给院里那几只小狗做吃食的,毕竟看家护院都得靠它们,可不能随便倒点剩饭剩菜打发了事……不与二位闲聊了,我要赶紧去前面帮忙,今天是书局开售京都月报的日子,外面来买报纸的人都围满了!」 申小甲呆了片刻,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轻轻撞了一下季步的肩膀道,「他刚才说的是报纸」 季步盯着手里的海碗,木然地点了点头。 「太魔幻了,不应该啊……」申小甲嘀咕一句,将自己的那碗面条放到季步手中,抹了抹嘴,兴冲冲地朝着书局前厅跑去。 季步看了看手里的面条,犹豫了片刻,还是夹起了躺在面条上的煎蛋,吞进嘴里,一边急忙追向申小甲,一边大口大口吸溜着面条,「确实不应该吃小狗的吃食,但我就吃个煎蛋也没什么吧……倒了太可惜了……而且锅是洗了的……好香啊!」 待到季步又吸溜完一碗面条时,二人已经来到书局前厅。 申小甲看着书局门外人山人海的拥挤情景,顿时觉得书局的人早餐只吃鱼翅燕窝粥和油条实在太过节俭,随手从柜台上拿起一份京都月报,目光从各个版块一一扫过,脸上惊讶愈发浓郁起来。 纸张用的是较为硬脆的竹浆纸,墨是松烟墨,都算是廉价之物。整张报纸展开,长约两尺半,宽约一尺半,从左往 右,依次是朝政大事,边关战况,京都民间时况,以及武林趣闻。 一份报纸售价也并不高昂,仅十文钱,但这其间的利润却也是至少翻了三五倍。 申小甲看得双眼火热,拍了拍正在忙活的布衣书生肩膀,轻声道,「兄弟,请教一下……这京都月报是谁想出来的」布衣书生回头瞥了一眼申小甲,一面匆忙地将一摞报纸递给几个卖报的小女孩,一面低声答道,「这个啊……是穆老夫子敲定的!据说以前大闵就有,但仅是分发给当时的朝中大臣,以及王公贵族等等……现今穆老夫子将其开放,凡是身在京都的人都可以购买,实乃造福社稷之举啊!」 申小甲满脸悲痛道,「不用说,多半又是我娘搞出来的……娘亲啊,你能不能给儿子我留条活路!」一扭头,忽地瞥见头上冒着两个乌包的张大海不知何时也混在了书局仆从之中,正悄摸摸地溜边退出书局,当即对季步使了一个眼色,「老步,别让碗里的泥鳅跑了!」 季步立时会意,快步走了过去,伸出右手猛地按着张大海的肩膀,狞笑道,「大海兄,你这是准备去哪啊」 张大海身子一颤,回过头来,挤出一张难看的笑脸道,「刚吃完早饭,打算出去六六食,省得不消化……」 申小甲一边低头看着报纸上的内容,一边悠悠地走到张大海面前,面无表情道,「书局后院也挺宽敞的,去里面溜达一样的,而且老瞎子和老蜘蛛也在,比外面安全很多。」 「小甲……少爷!」张大海在申小甲怒视下急忙改口,缩着脖子道,「对您来说,里面是安全的,但对小的来说,外面才更加安全……而且小的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不能一直待在这书局里面。」 申小甲眼神漠然道,「不急,等我问完第三个问题,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那您现在就问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现在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自然会问你。」 张大海苦着脸道,「您这不是玩我吗小甲少爷,我与您不一样……您别看我昨日跟您吹自己和安乐郡主一起做房屋生意,其实我就是一个打杂的,挣得也是一点点碎银子,大头都在人家那里!我家里还有一个瘫痪在床老母亲,妻子最近又被诊断出身患绝症,需要很多钱治病,我不能陪着您闲耍啊,我得出去挣钱……」 申小甲皱了皱眉道,「你昨日不是说上有六十岁老母需要照顾,下有美女如云嗷嗷待抚吗怎么这会儿又变成母亲瘫痪在床,妻子身患绝症了」 「这男人嘛,都是要面子的,怎会轻易将家中心酸事说与他人听……」张大海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可苦不苦,咱们心里都知道……您看我这身衣服,是缝三年,补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哪里有半点富人的样子……您就当行行好,就当可怜我家中的瘫痪老母和绝症妻子,让小的出去拼命挣银子吧!」 一旁的季步听得心头发酸,吸吸鼻子道,「大海兄,没想到你家里这么困难,昨日竟还慷慨地送了俺好几个炊饼……不知你需要多少银钱给家人治病,俺可以帮忙一起凑凑,实在不行,俺就把这对短戟卖了,也能换些银子!」 张大海一脸感动地握着季步的双手道,「季兄有心了,贱卖武器倒是不必,因为所缺数额实在过于巨大,你那双戟便是卖了也填充不上……况且我知道季兄将那对短戟看得比性命还重,张某又怎忍心让你拿去贱卖了……还是让张某自己去想办法吧!」 季步眼眶一红,从腰间摸出几粒碎银,塞到张大海手中,慨然道,「大海兄,俺身上就这些了,你先拿去给家人买点补品,回头俺求求少爷帮你再多想想办法……」 就在申小甲也打算摸出点银钱递给张大海时,一个刚刚买完报纸的汉子从三人身边路过, 忽地停下脚步,侧脸看向张大海道,「咦张大海你怎么在这儿啊昨天你娘满大街找了你一整天,说是你媳妇从外地行商回来了,让你赶紧回去,不然家里的那些瓶瓶罐罐又得遭殃了!呐,话我带到了啊,你自己上点心……」 张大海连连点头,目送那名汉子离去,抱拳行礼道,「多谢王兄,改天请你喝酒啊……」一回头,瞧见申小甲和季步阴沉着脸看向自己,干笑几声,「那什么……一定是苍天开眼了,吉人自有天相,欸嘿!我娘又能下床了,我妻子的绝症也好了!高兴啊,真是让我快要喜极而泣了!」 申小甲冷哼一声,「苍天开眼的时间庭巧合的啊!我平生最恨拿自己家人扯谎的混蛋,老步……教教他什么叫诚实!」 张大海脸色刷一下变得惨白,赔笑道,「家母和贤妻身体都健康得很,说说不妨事……小甲少爷不用如此认真,我就是跟大家开个玩笑……」 季步一把抢回自己的那几粒碎银,右手攀着张大海的肩膀往书局后院走去,黑着脸道,「玩笑是吧我等下倒要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片刻之后,书局后院传来阵阵杀猪般的惨叫,引得不少前来买报的人纷纷侧目。 直到报纸卖光之后,惨叫声才停止,季步抱着膀子又回到了申小甲身旁,耸耸鼻子道,「少爷,那混球应该已经学会诚实两个字了,而且顺带还学会了老实,不会再想着偷溜。」 申小甲将将看完手中的报纸,重新折叠起来放在书局柜台上,缓步走出书局大门,砸吧一下嘴巴道,「时辰也差不多了,我该动身去神捕大赛会场了……」瞧见季步依旧跟在自己后面,回转身子,「你不用跟着我,就在书局里守着那个张大海就好。」 季步顿时愣在原地,满脸疑惑道,「那个张大海有问题」 「当然有问题!」申小甲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你想想看,当时你们在绑架朱慈曌时,你那般用力都没有敲晕他,后来我用了内经才用花瓶砸晕,而朱慈曌武艺低微,是如何将他打装进箱子的呢」 「他不是说和朱慈曌有生意往来吗会不会是他装晕的」 「不会!我当时留意过他的后脖子,确实有被木棍敲击的痕迹……而且我还检查过绑在他身上的绳子,打结的方式很奇特,只有左撇子才行,而朱慈曌却是惯用右手……所以打晕他不会是朱慈曌,也不是他故意放走朱慈曌的。」 「那会是谁」 「不知道……最近我越发感觉到有人潜藏在幕后算计着什么,白马关有间客栈的店小二是怎么死的,我们和冀王等人对战时藏身在溪底的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帮我们,云桥和桃娘回楚墓的时间为什么会那般凑巧,凌零夭演苦肉计的背后是谁在筹谋,京都内突然举办神捕大赛的原因又是什么,老瞎子和老蜘蛛昨夜为何都出现在了走马街……还有最重要的是,黄四娘和老庄究竟被关在了哪里,江千户遇到了什么样的麻烦,为何至今都没有露面……」 季步只觉得一阵头大,摇晃几下脑袋道,「太复杂了……少主,那咱们接下来该从哪里入手啊之前您说咱们这些人里面还有内鬼,现在小雪公主和那个钟厘末都还没找过来,会不会是他们两人中的一个……」 「内鬼的事情暂且不去管它,等到时机成熟,那人自然会原形毕露……」申小甲双手背在身后,嘴角微微上扬道,「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参加比赛,赢得比赛……正如米西老头所说,我找不到四娘和老庄,那就让别人把他们送到我面前!只要赢了神捕大赛,就能得到免死金牌,不管刑部有没有给四娘和老庄安上罪名,都变得不重要了。」 季步似懂非懂地噢了一声,有些不放心地看着申小甲道,「少爷,京都的水这么浑,还是让我跟着你去 参加比赛吧,随便找个书局的人守着张大海就行……」 申小甲摇摇头道,「别的人守不住那泥鳅……记住,不管他说什么,都不能让他离开你的视线!只有把有问题的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才不会出太大的问题!」 见季步还想说什么,申小甲拍了拍季步的肩膀,嘴角勾起一个自信的笑容,「放心吧,一个探案类比赛而已,我不会出什么意外的!再说了,到了我这个级别,只有绝世高手能让我出意外,而如果一旦有绝世高手靠近我,老蜘蛛和老瞎子肯定会出现的……溜了溜了,待会都赶不上报名了!」 季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目送着申小甲离去,消失在视线尽头,而后闷闷地转身,挤出一脸凶恶,朝着书局后院走去。 恰好在季步转身的那一刹,一个怀抱着一摞报纸的小女孩望了一眼申小甲离去的方向,摸了摸怀里的某件东西,用力咬了一下苍白的嘴唇,快步追了过去。 第二百四十章 反转,反转,再反转! 啪嗒,啪嗒。 拐进僻静小巷的申小甲双耳微动,方才在大街上他便总觉得有人在后面跟着自己,现在终于证实了这一猜想,却又陷入更多的猜想。 会是谁跟着自己有什么目的 从脚步声来判断,那人脚步很轻,犹如小孩光脚踩地一般,应是个高手,至少轻功很高,差一点就能和陌春风齐平了,几乎达到了蜻蜓三点水的火候。 呼吸也很细微,看来内力也很绵长,估计自己在与之比拼内力时,不会占到什么便宜。 心跳倒是有些紊乱,想必跟踪的人多少也有点紧张,但声音很低,结合呼吸来推断,可能来人也懂得类似龟息诀的法门。 轻功很好,内力绵长,声息控制极佳,这简直就是自己与陌春风的结和体,怎么办 反转身子,暴起一击 恐怕收效甚低,届时撕破脸皮,只能大打出手,打不打过还得两说,现在距离大赛开始的时间没有多少了,要是自己在这里被拖住,那就真的要错失参赛的资格。而且自己也不清楚来人是善意,还是恶意,贸然出手不太妥当。 假装不知道,继续赶往大赛会场 那要是万一对方突然袭击怎么办,而且这种像是被毒蛇窥视的感觉很讨厌,自己此刻已经有些心乱了,若是继续下去,说不定自己心绪紊乱之下,就会露出更多的破绽,给对方可乘之机。 申小甲紧皱眉头,一边思索着对策,一边朝着巷子深处走去,忽地瞧见一个醉汉倒在路边,眼珠子一转,正要上前假装好心叫醒醉汉,趁机偷瞧跟在自己身后的究竟是什么人的时候,却听见那种细微的脚步声越来越快,越来越近,立刻重新直起微微俯下的身子,左手悄然摸向腰间的飞刀。 咚、咚、咚咚咚。 紊乱的心跳声渐近,就像鼓声一声回荡在申小甲心头,竟引得申小甲的心跳也开始紊乱起来。 就在两道心跳声距离只剩下一步之遥时,申小甲猛然转身,左手捏着飞刀一旋,迅疾扎向另外那道心跳。 却在半个呼吸后急停下来。 一绺黑丝飘落地面。 「啊!」一声尖叫刺破沉寂的小巷。 一个怀抱报纸的小女孩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申小甲,准确地说,是看向距离她脖子只剩半寸的那柄飞刀。 申小甲上下打量小女孩一番,快速收回飞刀,略带歉意地笑道,「小朋友,对不起啊,哥哥我有些敏感了,没吓到你吧」 小女孩紧闭双唇,心有余悸地摇了摇头。 申小甲摸着后脑勺,满脸和煦道,「刚才是你一直跟在我身后吗」 小女孩依旧紧紧闭着小嘴巴,这一次缓缓地点了点头。 申小甲微微皱了皱眉,轻声道,「你是个哑巴」 小女孩又一次摇了摇头,同样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申小甲抠了抠脑门,瞥见小女孩怀里的报纸,随即哈哈笑道,「你是想让买份报纸吧没问题,虽然哥哥我已经看过今天的报纸了,但还是可以照顾一下你的生意……」从怀里摸出一粒碎银,轻轻放到小女孩手里,又从小女孩怀里取走一份报纸,「好了,哥哥我还有急事,先走了,别再跟着了哦!」 正当申小甲要转身离开时,小女孩突地伸手一把拽住了申小甲的衣衫,抿着嘴唇,用力地摇了摇头。 申小甲扭头看向小女孩,疑惑道,「还有事」 小女孩瞟了一眼申小甲手里的报纸,而后又快速将目光移开,缓慢地左右摇晃两下脑袋。 申小甲双眼微微一眯,立刻拿起手中的报纸,细细查看起来,看来看去,终是在报纸夹缝中瞧见了炭笔描 画的四个歪歪扭扭小字——「小心背后」。 却也在此时,方才那个倒在路边的醉汉突地睁开双眼,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猛然跃起,笔直地刺向申小甲的后腰。 申小甲登时一惊,速即侧身闪避,右手化爪,精准地抓住醉汉的手腕,顺势一扭,夺走醉汉手里的匕首,向前踏行半步,将匕首紧贴着醉汉的脖子上,冷冷道,「再敢乱动,你的脖子可就要断了!」 醉汉立马停止挣扎,恨恨地瞪了小女孩一眼,恶声恶气道,「早知道你这娃娃靠不住,居然真的敢背叛我,你弟弟死定了……」 「还敢威胁别人!」申小甲飞快地将匕首扎进醉汉的肩上,寒声道,「谁派你来的为什么要偷袭我……」 古怪的是,醉汉非但没有惨叫,反而诡异地笑了起来。 就在申小甲突觉不对劲的时候,原本低着头的小女孩忽然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闭上眼睛,倾尽全力地举着匕首撞向申小甲的后背。 噗!大片鲜血狂喷而出,染红小女孩稚嫩的面颊。 申小甲顿时愣在原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背,看着满手的血渍,向着路边连退几步,盯着小女孩和醉汉道,「你们是一伙的」 醉汉面目狰狞地笑道,「我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你这么聪明,没听懂其中的意思吗」 申小甲缓缓地背靠墙壁坐下,沉声道,「那我再问一遍之前那个问题……谁派你们来的」 醉汉奋力扯下肩上的匕首,冷笑道,「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你以为我是戏里那些愚蠢的反派,主动配合你,说出幕后主使是魏公子吗」 「哦!原来是左丞相魏长更的公子啊……」申小甲瘪了瘪嘴道,「能派出你这种蠢蛋,估计他也精明不到哪里去……这场反转戏码估计是别人教他的吧让我猜猜看……不会又是棋痴那个阴损货吧!」 醉汉一怔,瞬间涨红了脸,恼羞成怒道,「你丫都这德行了,还敢看不起人,信不信老子再在你身上扎个窟窿!」 「够了!」一直不曾开口说话的小女孩厉喝一声,忽然道,「上面交代的是捅他一刀,让他参加不了大赛即可,你再捅他一刀,是想要他的命吗万一上面怪罪下来,你担得起」 醉汉登时冷静下来,朝着申小甲轻啐一口,「算你小子命大……」侧脸看向小女孩,低眉顺眼道,「铃丫头,刚才的事……」 「我不会告诉上面的……」小女孩指了指巷尾,淡淡道,「你先从那边出去,我过会儿再从从巷子另一头离开,这样才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醉汉连连点头,又朝虚弱瘫倒在地的申小甲啐了一口,随即转身快步从巷尾走了出去,左右横扫一眼,想着主子的另一个吩咐,顾不得肩上的伤势,又匆匆地赶往神捕大赛会场。 紧赶慢赶,醉汉终于在大赛即将开始之前来到会场,看着偌大红色会场中央站着的那九名参赛者,嘿嘿低笑起来。 旁边一名凑热闹的褐衣中年看了看醉汉肩头的伤口,讶然道,「兄弟,你这带着伤都来看热闹啊」 醉汉从怀里摸出一张押注票据,抽抽鼻子道,「没法子啊,我把全部身家都押上去了,这里的热闹可比我的命还重要!」 褐衣中年豁然道,「原来如此……我也押了一点点,」也从怀里摸出一张押注票据,望向大赛会场,「就是我这眼睛不大好使,看不清上面哪个才是我押注的选手」 醉汉瞄了一眼褐衣中年手里的票据,瞧见投注选手姓名一栏的申小甲三个字,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兄弟,你趁早死心吧,就当这钱扔进大海里了,别搁这儿耽误时间,想法子去弥补窟窿吧!」 褐衣中年眨了眨眼睛道,「兄弟何 出此言」 醉汉扬起下巴道,「你押注的那人根本就来不了,又怎么可能胜出呢!」 正当褐衣中年想要继续追问的时候,一位身穿大红袍,头戴大绿帽,脸上涂抹着厚厚脂粉的太监走到会场中央,扯着嗓子道,「吉时已到,我宣布……」 「等等!」站在参赛选手队列中的胡若男忽然举起右手,出声打断红袍太监的话,咬了咬嘴唇道,「我的搭档还没有到场,请大家再稍微等一下!」红袍太监扫视一番参赛队列里的其他人,又看了看手里的选手名单,斜眼看向胡若男道,「你的搭档叫什么名字这次大赛虽然也可以以组合的形式参加,但最终还是个人战,你的搭档没来,其实对你也算有好处……而且,我这名单上并未标注有组合,是不是你搭档撤回自己名字了」 「不可能!刚才我还在报名处填了他的名字,」胡若男蛾眉微蹙道,「你再好好看看,他叫陌春风,陌上开花,春风得意的陌春风!」 红袍太监又扫了一遍手上的名单,拧着眉毛道,「这上面真的没有什么陌春风……不过,确实是有个人还没到场……」 胡若男立马凑了过去,一把夺走红袍太监手里的名单,目光从一个个名字上面滑过,最后停留在自己姓名后面的「申小甲」那三个字上,脑中顿时一片轰然,痴痴道,「原来他就是申小甲!」 红袍太监满脸不悦地拿回名单,冷声道,「时辰已经到了,不管你的搭档是谁,都已经错过了这次大赛……」 正在这时,一个懒懒的少年声音从会场下方传来,「谁说错过了!劳烦公公再瞧一眼那支香,底端是不是还有那么一丢丢没有燃尽我现在已经在这里了,应该算是赶在比赛开始前到场了吧!」 红袍太监闻言看向铜炉里的那支香,果真还剩一丝没有燃尽,只好点了点头,退到一旁。 胡若男循声望去,一脸惊喜道,「陌……申小甲!」 混在人群中的醉汉瞪大眼睛道,「怎么可能!」 申小甲拨开人群,纵身跳上会场,腼腆地笑道,「若男姑娘,抱歉了,之前并非在下有意欺瞒,实在是阴差阳错,无奈之举……」 胡若男双颊绯红,「没关系的,名字只是代号,只要你是你就好……」忽地瞥见申小甲衣服后背处一片鲜血,急忙绕过去查看,惊声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在路上遇到袭击了」 申小甲意味深长地看了会场下方的醉汉一眼,从袖袍里摸出一袋破碎的血袋扔在地上,微微笑道,「无妨,衣服上的并非人血,只是我垫在腰上的猪血袋被扎破了,侵染而成的!」 便在此时,铜炉的香彻底燃尽,红袍太监再度跨步而出,冷冷地瞥了申小甲一眼,高声道,「吉时已到!我宣布……大庆第一届神捕大赛正式开始!」 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m..com-到进行查看 免费阅读..com 第二百四十一章葡萄,牛粪,各方瞩目的比赛 「开始了吗」 皇城边上,长公主府内,一汪碧绿小谭旁,一方四面白纱飘飘的八角亭下,躺着一个身穿浅蓝色纱裙的女子,女子右手支着下颚,腰肢间自然淌着一弯风流,眉眼如画,凝望着亭前的碧潭,朱唇微启,又追问了一句,「你说的那个小家伙去了吗」 八角亭外,凌零武躬着身子,一脸恭谨地答道,「回禀长公主殿下,大赛此刻已经开始了,申小甲也及时赶到了会场。」 「嗯……」长公主抬起玉臂,伸出细细的手指,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淡淡道,「他真有那么好值得你用性命担保」 凌零武低着头答道,「不是他足够好,而是在这件事上,他足够合适。另外,小雪殿下昨日也回到府中,申小甲到底如何,您也可以和小雪殿下交流交流……」 「嗐,打她会说话那天开始,就没叫过我一声娘亲,我和她没什么可聊的,」长公主轻叹道,「不过,这样也好,她不认我这个娘兴许还能活得久一点,这座城里想要我死的人可不少……是不是啊,凌大人」 凌零武微微皱了皱眉头,却并没有答话,只是又将身子躬得更低了一些。 「瞧把你吓的……」长公主咯咯轻笑两声,撅了撅嘴道,「说起这一点,我倒是和你口中的那个血衣侯同病相怜,方才听出去买菜的小婢女讲,说是那个血衣侯在小巷子里又被偷袭了,后背红了一大片,怪吓人的。」 凌零武低声答道,「应是那边的人……这次大赛筹办仓促,里面混了不少那边的钉子,评委又是刑部的尚书和侍郎,那边想要让自己人摘得头名也是情理之中。」 「我就是随口一说,你不用解释太多,」长公主轻轻拧下一颗葡萄喂进口中,唇边拱起一个好看的弧线,「也不知道宫里现在是什么情景,说起来也是邻居,挨着这么近,也不让我串串门,真是好教人伤心呐!」 「殿下想要进宫,随时都可以,」凌零武双眼微眯道,「没人敢阻拦殿下,也没人能拦下殿下了……」 「行啦,我知道你现在一肚子怨气,但跟我可没半文钱关系……」长公主懒懒地挥挥手,「下去吧,别在这儿煞风景了,想去观看大赛就去,回头也好跟我细细讲讲。」 凌零武应诺一声,躬身退下,路过画廊时瞧见申小雪正抱着一只黑猫坐在屋檐下,当即踱步走了过去,抱拳行礼道,「见过小雪殿下。」 原本发呆的申小雪惊了一下,看清凌零武的面容,又立刻欢喜起来,扑闪两下眼睫毛道,「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凌零武苦笑一声,「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挑挑拣拣讲了一些前因后果,忽地想起什么,嘴角微微上扬道,「小雪殿下,今天京都举办神捕大赛,你怎么不去凑凑热闹啊」 「有什么好看的……」申小雪嘟着嘴道,「我现在只想快些找到我王兄,可府里这些人都不敢和我说话。」 「毕竟这么多年,您是第一次回府嘛,不管是谁,都要适应一段时间……」凌零武微微笑道,「至于你想找到你王兄嘛,其实也很简单,你去神捕大赛凑个热闹就能找到了。」 「你是说……」申小雪立时扔掉怀里的黑猫,站起身来,双眼放光道,「神捕大赛在哪里举办」 凌零武从怀里摸出个黑色面罩戴在脸上,呵呵笑道,「我正好也要过去,可以为殿下领路。」 申小雪急忙整理了一下衣衫,克制住激动的心情,蹲身行礼道,「那便有劳了……」 「举手之劳而已,殿下不必客气。」凌零武淡然一笑,随即转身跨步,朝着公主府外走去。 申小雪速即跟在凌零武身后,好奇道,「你为什么要戴上面罩是怕被仇家人出来 」 「我现在还不宜露面……对了,殿下,有件事还请您帮忙,若是待会在会场碰见血衣侯的朋友,且莫要提起我,也不要把我在府内的事情告诉血衣侯他们……」 「噢……没问题,那你也要答应我,别把我在府内的情况告诉我王兄,我不想让他担心……」 「我向来口风紧,不会乱说话的……说句实话,你昨日走进长公主府时,还挺让人意外的,我以为你会一直跟着血衣侯呢,你们是怎么走散的」 「这个说来话也很长,简单地讲就是我和钟厘末大哥去了一趟茅房,时间稍微长了一点,一出来就发现王兄他们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听说当时有官兵清场,可能他们被赶走了……」 「那钟厘末呢他怎么没陪着你」 「原本我是想让钟厘末大哥也在府内住着的,这样也能有人和我说说话,但他说要去见什么朋友,可以帮忙找到我王兄他们,然后他就一个人离开了。」 「他在京都的确是有许多朋友,就是不知道见的是哪一个……」 「好像是住在什么熙水街的。」 「熙水街那是一个大户朋友啊!」 熙水街正中央,一座三进三出的宅院大门前,钟厘末对着站在门内的一名白袍老者拱了拱手,朗声道,「多谢陈尚书款待,他日若有用得上钟某的地方,尽管直言!」 「钟将军客气了,当年若不是你援救柳城,老夫早已死于那些贼寇之手,又如何能有今日区区几顿饭菜,算得了什么……」陈尚书抚了抚胡须,洒然笑道,「只是钟将军当真不考虑老夫的建议了吗」 钟厘末摇摇头道,「人各有志,如今我早已不复当年,只想着粗茶淡饭,清清静静地了此残生。」 陈尚书唏嘘一声,轻叹道,「也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老夫便不再多言了……」从怀里摸出几张银票,以及一叠厚厚的资料递向钟厘末,「老夫虽为户部尚书,却不曾攒下太多银钱,一点心意,还望钟将军收下……另外,这份资料是神捕大赛的介绍,里面有钟将军所寻之人的消息。」 钟厘末接过资料,却并没有收下银票,双手抱拳道,「陈尚书费心了……多谢!钟某告退!」 说罢,钟厘末十分干脆地转身离去,直奔神捕大赛会场,面色冷峻,心中却是慨叹不已,他昨日夜里便瞧见有人送来了神捕大赛的资料,但陈尚书直到自己辞别才将之拿出来,再加上吃饭闲谈间的各种试探,这里面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如今的陈尚书已经不是当年柳城的老陈了。 陈尚书盯着钟厘末的背影,摇头叹息一声,扭转身子,缓步走回宅院,拐进后宅深处一间牛棚前,微微躬身道,「殿下,钟厘末已经走了……」 「可惜了,双锏青狼竟不能为我所用……」牛棚内响起一声长叹,一个身穿明黄长袍,头上乱糟糟插着几根枯草的少年缓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斜眼看向陈尚书道,「那个申小甲去神捕大赛会场了吗」 「去了,虽然路上有些坎坷,但还是赶上了……」陈尚书抿了抿嘴唇道,「所以微臣将大赛的资料也一并赠于了钟将军,既然他迟早都会知道,不如微臣爽快地告诉他,也算结下善缘。」 「你做的很好……」黄袍少年从地上抓起一坨黑乎乎的牛粪,笑嘻嘻地递向陈尚书,「奖你的,要不要」 陈尚书面色一僵,结结巴巴答道,「微臣年事已高,牙口不大好,恐是无福消受殿下的美意……」 「哈哈哈!」黄袍少年大笑几声,「逗你玩的,这东西根本就不是人吃的……你说我父皇当年是怎么咽下去的太恶心了吧!」 陈尚书将脑袋埋在双肩下,低声道,「圣上乃非常人,自然 能行非常事。」 「有道理!」黄袍少年随意地牛粪扔在地上,目光幽幽道,「正因为父皇是非常人,所以我们兄弟几个都很辛苦啊……父皇做过的事情,大家都想去做一遍,大哥去打仗,二哥进书院,四弟当游侠,而我就只能剩下装疯卖傻住牛棚了……」 陈尚书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朝中大臣都说三皇子殿下才是最像圣上的。」 三皇子摆摆手道,「自家知道自家事,你不用宽慰我……朝中大臣的牛棚都被我住了个遍,真心实意的没几个……再加上春香楼花船的事情,他们都以为我是真蠢,有好脸色的更少!」 「殿下乃是大智若愚,那些庸才自然看不明白。」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在抱怨……我现在真的很缺帮手,大哥有一众边关将领撑腰,二哥有书院士子扶持,就连四弟都开始网罗天下武林高手了,而我身边能用之人寥寥无几……昨儿个血衣侯刚进城,四弟便亲身前去,二哥那边也有人在帮忙盯着,倘如大哥在京都,多半也会让钟厘末的旧部去联络感情……当真是如履薄冰啊!」 「那微臣是否要帮殿下也向血衣侯传达一些善意」 「一步迟,步步迟,现在上赶着交好血衣侯已经晚了,不如反其道而行,这样还能团聚其他帮手……我听说棋痴和血衣侯有仇」 「是有些旧怨,从各处打听来的消息看,今日血衣侯小巷子遇袭多半就是棋痴撺掇魏公子做下的。」 「棋痴的设计还是不错的,执行的人太差劲了……魏定邦那个蠢货也就是生得好,自己是没脑子的纨绔,手底下也是一群废物!」三皇子冷笑道,「不过正因为他生得好,人又蠢,对我倒是有益……回头帮我约一下棋痴,就说我有一把刀可以帮他解忧,问他用不用。」 陈尚书瞳孔一缩,沉声道,「微臣明白了。」 三皇子伸了一个懒腰,撇撇嘴道,「你去忙你的吧,神捕大赛有什么消息告诉我一声就行……噢!还有一事,赶紧给我找把斧头来!」 陈尚书愣了一下,呆呆道,「殿下要斧子做什么」 三皇子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指着牛棚角落一头母牛道,「我想知道……它肚子怀的到底是公牛还是母牛!」 陈尚书瞟了一眼那头母牛,打了一个冷颤,急急应诺一声,慌忙退离牛棚,对一名仆从吩咐两句,而后迅速回到自己书房内,端起茶杯,咕隆灌了几口,平缓了一下心绪,高喝一声叫来管家,冷然道,「神捕大赛现在进展如何」 管家低眉顺眼答道,「还未正是开赛,小六公公刚刚宣读完大赛规则,刑部的几位此刻正在挨个讲话,按照以前的经验,估计还得等上一阵子……」 「宫里对神捕大赛是什么反应」 「据说圣上原本是在钓鱼,但不知为何,突然改成用网兜了,还让几个太监跳进池子里去逮王八……」 陈尚书双眼微微一眯,手指在桌案上轻点几下,捋着胡须道,「你现在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刑部的蔡尚书,顺带告诉他……三皇子要宰牛了!快去快去,办完之后就待在那儿,等到大赛第一轮结束后,再把结果带回来。」 管家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速即退出书房,脚步匆匆地跑出陈府,跃上一匹黄马,一路横冲直撞地穿街过巷,在距离大赛会场还有数百步的地方急停下来,满头大汗地来到一名刑部官员身旁,摸出陈府的令牌,而后在其耳边低语几句。 那名刑部官员听完之后,面色大变,立刻走到坐在评委席最中央的蔡尚书旁边,俯身低语。 蔡尚书额头渐渐渗出颗颗冷汗,待到那名刑部官员说完之后,速即站起身来,三两步来到会场中央,一脚踢开正在讲话 的刑部侍郎,「又是三大点三小点的,废你娘的话,老子忍你很久了……」 清了清嗓子,蔡尚书看向会场下已经渐渐稀少的看客,以及昏昏欲睡的参赛者,挤出一脸笑容道,「欢迎大家来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大庆第一届神捕大赛,感谢圣上爸爸的英明领导,以及长公主妈妈的友情赞助……现在让我们直接进入正题,有请诸位参赛选手登场!」 免费阅读..com 第二百四十二章 神捕大赛第一题 陡然间,锣鼓喧天,十名参加大庆第一届神捕大赛的选手昂首扩胸,高抬腿,紧夹臀,迈着整齐的步伐来到会场中央。 申小甲混在其中,面色渐渐古怪起来,此情此景,竟是勾起了他那遥远的前世记忆,而且是前世孩童时期的记忆。那些青葱岁月里的春秋二季,他所就读的学校都要举办大会,一场是运动会,另一场也是运动会。 那时他也像现在这样高抬腿,紧夹臀,大踏步从这边走向那边,再从那边走向这边,经过某个特定点的时候,还要扯着嗓子大喊口号。 往事不堪回首,今昔更是羞耻。 然而,什么事情只要做的人足够多,便不会有人觉得奇怪。申小甲扫了一眼周围的参赛者,发现其他人做得都格外认真,也格外不标准,有的人甚至同手同脚,随即一甩额头刘海,傲然挺拔身姿,很自然地重现前世风采。 「你这动作还挺标准的,以前也参加过大庆的其他比赛」一旁的胡若男侧脸看着申小甲,惊奇地问道。 申小甲吸吸鼻子道,「大庆的比赛没有参加过,但我以前在老家时每年都会参加两回几千人的比赛……」 「果然经验老道……」胡若男用肘拐碰了一下申小甲的胳膊,刻意压低声音道,「我跟你讲啊,这个比赛有问题,先前我报名的时候明明是将你的名字和我填在一起,以组合报名的,结果我刚才看到那个太监名单上咱俩是单独参赛,有猫腻,绝对有猫腻!」 申小甲轻咳一声,淡淡道,「是我让人把名单更换了的。」 「为什么呀你不知道组合参赛更占优势吗」胡若男讶然道,「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我的聪慧心细,武功盖世,再加上你的推理才智,一定能赢得这次大赛的胜利!」 申小甲瘪了瘪嘴道,「这次大赛第一名只限定了一人,组合毫无意义,早晚得拆伙……」上下打量胡若男一眼,指了指旁边另一个头上扎满小辫子,脸上涂着浓黑眼圈的选手,又补充了一句,「而且你和别人比起来,可以说是毫无特点,我实在想不到要和组成组合的理由。」 胡若男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道,「你除了头发有点特别,不也是毫无特色!」 申小甲扬起鼻尖道,「我不一样,抛开我这头吸引大众目光的秀发不说,我浑身上下还散发着一种特别的气质,一个字概括,帅气!这点你无法反驳吧」 胡若男面皮抽搐一下,竟是陷入了沉默,连带着旁边那名满头眨着小辫子的黑眼圈选手也沉默了。 便在此时,刑部蔡尚书挥挥手示意锣鼓停下,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提高音量道,「站在会场中央的便是参加此次大赛的十名优秀选手,另外……我再隆重向大家介绍我们刑部推举的第十一名参赛选手,他就是……」抬起右手,遥遥指向会场右侧,「我大庆刑部主事,人称小宋大人的宋尚天!」 刷刷刷!所有人的目光顿时全都循着蔡尚书的手指移向会场右侧,聚焦在一处。 会场右侧的刑部衙役立时散开一条通道,一个表情冷漠的黑衫少年缓步而出。 少年面容极为俊俏,鼻如玉葱,眉浓唇薄,眼神冰寒,浑身上下散出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 「送上天这名字取得……」申小甲表情怪异地吐槽一句,细细扫了宋尚天一眼,砸吧一下嘴巴道,「长得还算可以,勉强有我一半帅气吧……这脸有些太白了,一看就是平常很少晒太阳,很不健康!」 宋尚天像是听见了申小甲的话语一般,冷冷地瞥了申小甲一眼,在众人的注视下步子沉稳地踏上会场,站到参赛队伍的最左侧,对着蔡尚书微微躬身行礼,而后挺直身躯,目不斜视,静待比赛开启。 蔡尚书面色和蔼地对宋尚天眨眨眼 睛,「我看好你哟……」而后干咳两声,高喝道,「好了,接下来正式开始本次大赛的第一轮,有请小六公公给大家解说题目!」 身穿红袍的小六公公和走下会场的蔡尚书点头致意,走到参赛选手面前,清了清嗓子,伸手一指,正正地指向几步之外的一帘幕布道,「各位选手请注意,以下是本次大赛的第一题……」 幕布哗啦一下滑落,露出一间没有房顶的小屋,小屋的正中央躺着一个面色灰白的中年男人。 小六公公走到小屋门口,指着地上的中年男人,继续道,「此人被发现死在自家房中,四面窗户与门锁均无被破坏的痕迹,身上也没有明显伤痕……本轮题目显示并无目击证人,答出凶手如何作案者胜出,答错者直接出局淘汰,超时者出局淘汰,限时一柱香……比赛开始!」 话音一落,立刻有一名刑部官员在铜炉里插上一支细细的竹立香,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快速点燃。 香烟袅袅,所有参赛选手都开始行动起来,有的走进屋中观察死者,有的则是在屋外门窗各处搜查,就连胡若男也慌慌张张地东摸摸,西看看。 整个会场中央只剩下两个人,申小甲和宋尚天。两人都静静地站着原地,不同的是,申小甲摸着下巴,时不时地点点头,而宋尚天则是一直冷着脸,眉毛都不曾动过一下。 会场下方观看比赛的百姓开始议论纷纷,七嘴八舌地发表着自己的高见。 离着会场比较近的褐衣中年盯着始终没有行动的申小甲,紧皱眉头道,「哎呀,他咋还不动弹呢,香都快要燃过三分之一了,真是急死个人!」 旁边的醉汉嗤笑一声,语气轻蔑道,「多半是听完题目之后,发现自己完全不会,懵逼了呗!」 褐衣中年满面愁容地叹了一口气,又朝着同样没有行动的宋尚天努了努嘴道,「兄弟,看来你押注的这位选手也懵逼了,咱俩真是同病相怜啊!」 「谁跟你同病相怜!」醉汉撇了撇嘴,一脸自信傲慢道,「小宋大人和那个申小甲可不一样,他乃是名侦探宋慈的后代,八岁就能智破奇案……他站着不动,那是有着绝对的把握,说明他已经想到凶手是如何杀害死者的,必定会是第一个胜出的人!」 就在此时,一名身材矮小如孩童的青年走出小屋,瞟了一眼门旁的胡若男,摸出一根银针,屈指弹向胡若男的后颈,快步溜过去,蹲在胡若男,右手握拳放至唇边,朗声道,「禀告大人,我已经知道凶手是如何杀害死者的了……」 免费阅读..com 第二百四十三章 无解之解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胡若男和矮小青年身上。 胡若男拔掉后脖子上的银针,扭头看向矮小青年,眨眨眼睛道,“你扎我干嘛” 矮小青年面色尴尬地抿了抿嘴唇,“大姐,你看错了,不是我……” “哎呀,你还不承认,我都看见了!而且还敢叫我大姐,你见过我这么年轻貌美的大家吗,简直是岂有此理……”胡若男撅着小嘴道,“说!为什么要扎我不说出个所以来,姐姐打烂你的小屁股!” 矮小青年涨红了脸道,“我这破案呢,能不能等下再讨论这个问题……” 正当胡若男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小六公公轻咳一声,急忙打圆场道,“原来是来自东东国的非著名侦探柯逗逗小朋友,从资料上来看……柯逗逗小朋友最擅长的领域就是密室杀人案件,他虽然如今已有三十岁,却依旧保持着孩童模样,顽强地与生长发育抗争到底!接下来,让我们屏住呼吸,洗净耳朵,来听听他的首发推理!” 申小甲面色古怪地盯着藏在胡若男身后的柯逗逗,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柯逗逗清了清嗓子道,“诸位大人,我已经识破了凶手的诡计……此案是利用滑轮装置杀人,凶手事先在屋内装上动定滑轮组,而后将一种特殊的凶器绑在丝线上,通过动定滑轮组悬挂起来,等到死者走到特定位置之后,凶手在从屋外控制落下凶器,行凶之后再用火折子点燃丝线……” 柯逗逗顿了一下,继续道,“而我们在现场里却并没有发现那个特殊的凶器,所以真相只有一个……凶手所用的特殊凶器乃是冰块,在砸死死者之后,冰块慢慢消融,最后完全消失,制造出了这样一个看似完全封闭的空间!” 待到柯逗逗说完,会场下方有不少围观的百姓都频频点头,深以为然。 胡若男思忖片刻,惊奇地看向柯逗逗道,“哟,看不出来,你这小朋友还挺有两下子的嘛!” 站在会场中央的申小甲却是摇了摇头,而宋尚天则是冷笑了两声。 就在众人都以为柯逗逗必定晋级的时候,小六公公干咳两声,面带微笑道,“柯逗逗小朋友果然智力超群,连这么复杂的作案手法都能想得到,不愧是东东国非著名侦探!但是……非常抱歉,答错了,出局!” 话音落下,蔡尚书和两名刑部侍郎立刻纷纷举起一个写着“出局”两字的木牌。 柯逗逗面色一僵,讷讷道,“怎么会……” 小六公公淡淡解释道,“再次温馨提示各位参赛选手,本题题目说得很清楚,死者身上并无任何伤痕……连一丢丢碰撞砸伤的淤青都没有哦!” 柯逗逗立时耷拉着脑袋,满脸黯然道,“嗦德嘶勒……” 胡若男拍了拍柯逗逗的肩膀,语气温柔道,“没关系的,大家都有审题不清的时候吗,逗逗小朋友你还是很棒的,加油哦,以后一定能去掉非著名的非字,成为真正名侦探的男人!” 柯逗逗深受鼓舞,重重地点了点头,而后雄赳赳,气昂昂地退离会场。 待到柯逗逗离开之后,会场突地陷入了沉默,所有人都不敢再胡乱举手答题。 便在此时,扎着满头小辫子的黑眼圈男子嘿嘿怪笑两声,“大人,请允许我用自己的特长来为大家解开这道迷题!” 小六公公讶然道,“居然是从葛兰粉多学院留学归来的哈锐波波选手,难道我们今天能见识到传说中的亡灵魔法了吗快请快请!” 哈锐波波快步来到死者旁边,从怀里摸出一个水晶球,又从衣袖里取出一支黑色小短棍,一手托着水晶球,一手捏着黑色小短棍在空中画着圆圈,口中念念有词道,“玛丽玛丽轰!药完哒,嬷嬷撕爪……” 咒语将歇,哈锐波波将小短棍杵着死者的胸口,忽地浑身激灵一下,翻着白眼,声音乍然变了一个音调,“啊哈哈……我死得好惨呐……他用轻功来到我房外,敲打我的新窗,我起来查看,然后他就……突然隔着墙壁拍出一掌,使出了传说中的隔山打牛神功,活生生震裂我的心肺,好痛啊!我不想死……麻烦帮我转告我的女朋友小红,小兰,阿朱,阿黄,以及瑟琳娜……我会在下面等着她们的!” 就在会场下方响起一阵惊叹声时,躺在地上的死者突然抬起右手,用力拍开哈锐波波杵在自己身上的那支黑色小短棍,瓮声瓮气道,“你戳疼我了!把你的小棍子拿开,老子还没死呢!” 哈锐波波立时一愣,注意到会场下的观众脸都绿了,嘟囔着嘴道,“你没死,我怎么施展亡灵魔法,这不是逗我玩吗!” 小刘公公一脸嫌弃地看了看哈锐波波,指着会场左侧,高声吐出两个字,“出局!” 哈锐波波瘪了瘪嘴,在一片咦吁的骂声中缓缓走下会场,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却也在此时,会场上又有一名身穿白色布衣的青年举起右手,大声喊出四个字,“禀告大人!” 小六公公眼睛一亮,满脸堆笑道,“竟是享誉江南的极品小仵作秦小明……可有什么高见” 秦小明耸耸肩膀道,“完全没有……” 小六公公表情顿时僵住,咧咧嘴道,“那你举手干什么” “我是想说这比赛不公平!”秦小明指了指躺在地上的死者,挺起胸膛道,“他都不是死人,我怎么验尸我不能验尸,又如何知道死因我连死因都搞不清楚,根本不可能推断出凶手是怎么杀害死者的!所以这比赛简直就是欺负我们做仵作这一行的,属于职业歧视!我抗议!” “抗议无效!”小六公公从怀里摸出一张黄色纸片,高举空中,冷冷道,“秦小明扰乱会场秩序,黄牌警告一次!” 秦小明紧皱眉头,怒声道,“凭什么给我黄牌!你们能做,还不让人说了吗你个死太监,拿着鸡毛当令箭……你甚至连鸡毛都没有,作威作福,狐假虎威!” 小六公公迅即又掏出一张红色纸片,双眼通红道,“秦小明藐视权威,侮辱本公公,红牌罚下,终生剥夺参赛资格!来人啊,给我把这王八蛋拖下去!” 秦小明还想要再怒骂几句,却被几名刑部官员用棉布捂住嘴巴拖下会场,只得不甘地发出呜呜呜的声响。 小六公公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火,挤出一脸笑容道,“好了,搅乱的臭虫已经没了,让我们继续比赛……各位选手请注意,时间只剩下四分之一咯,大家可要抓紧了!” 胡若男登时有些焦灼起来,快步来到申小甲旁边,轻声道,“怎么样你有没有什么想法,咱俩分享一下!” 申小甲白了胡若男一眼,漠然道,“分享你是想抱我的大腿吧!” “别这么说,咱俩可是组合,”胡若男搓着衣角,羞涩道,“我保证,要是你后面有题目答不出来,我无条件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你!” 申小甲嘴角微微上扬道,“歇着吧,就算我帮你过了这第一题,你后面还是一样会被淘汰的!” “呐呐呐,你这就过分了,”胡若男嘟着小嘴道,“侮辱我可以,但你不能侮辱我的智商……我可是京都府衙第一女捕快!” 申小甲嗤笑一声,阴阳怪气道,“你太谦虚了!你至少应该是大庆第一女捕快,据我所知,整个大庆也就只有你一名女捕快罢了。” 胡若男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忿忿道,“我看你也不知道,还在这里装深沉……亏我昨天对你还那样,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了呢……真是看错你了!你不告诉我算了,我自己再去找找线索,本姑娘一定能凭自己的聪慧心细解出这道题!” 申小甲想起昨日之种种,发现自己确实有些毒舌了,轻叹一声,在胡若男将要转身离开的瞬间,忽地伸出右手,一把拉住胡若兰,闭上眼睛,缓缓地摇了摇头。 胡若男突然被申小甲拉着自己的左手,不禁身子轻颤一下,像是身体里有道电流淌过,双颊绯红地盯着申小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申小甲松开右手,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位置,悠然道,“别瞎忙活,在这儿站着就行,等会我带你一起晋级。” 胡若男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心底一暖,乖巧地点点头,退到申小甲身旁站定,低着头,痴痴笑着。 “时间还剩十分之一……”小六公公扯着尖细的嗓子高喊一声,故作热心地提醒道。 会场上,一名身穿蝉翼般轻薄明透纱衣的女子咬了咬嘴唇,扭动腰肢走出小屋,媚眼如丝地来到小六公公面前,伸出右手,轻轻抚在小六公公的胸膛上,眨了一下眼睛,嗲声嗲气道,“公公,人家觉得这个凶手呢……一定是在死者的朋友,假意来拜访死者,实则是偷偷往死者的吃食或者茶水里下了药,所以门窗才会没有被损坏的痕迹……等到凶手离开后,死者才毒发身亡,一命呜呼,这种手法奴家很熟啦……你说奴家说得对不对啊” 小六公公盯着女子薄纱下若隐若现的玲珑曲线,不禁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道,“对对对……对不起!”举起一块写着出局二字木牌,满脸遗憾地推开女子,“你答错了,请出局!” 女子撅着嘴,轻哼一声,扭头看向评委席,不甘心地又开始挤眉弄眼,暗送秋波。 蔡尚书和两名刑部侍郎鼻孔下各自流出两道血红,直勾勾地盯着女子,却依旧艰难地举起了写着出局二字的木牌。 女子气呼呼地跺了跺脚,转身走下会场。 整个会场上,只剩下七人,其中三人仍然还在满头大汗地寻找小屋内可能隐藏的线索,一人竟是爬上小屋的墙壁,一边俯瞰现场,比比划划,一边叽里咕噜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剩下的申小甲和胡若兰,以及距离两人几步之外的宋尚天都沉默不语地站在会场中央,静静等着时间耗尽。 时间缓缓流淌,那名坐在墙头上的男子忽然跳了下来,摇摇头,一脸颓丧地回到会场中央,站在申小甲和宋尚天之间,不停地长吁短叹,等待自己被宣告淘汰。 最后一缕清香飘散,一声铜锣骤然响起! 小六公公重重咳嗽两声,高喝道,“第一轮比赛结束!”指着还在小屋内寻找线索的三人,“对不起,你们淘汰了……”又转身面向站在会场中央的申小甲四人,挤出一张有些虚假的笑脸,“恭喜四位,成功晋级大赛第二轮!” 站在申小甲和宋尚天之间的那名男子原本神情无比落寞,听完小六公公的宣布之后,忽然狂喜不已,大声高呼着,“赌对了,赌对了!” 胡若兰侧脸看向申小甲,惊奇地问道,“怎么回事” 与此同时,小屋内三人三两步走了出来,气势汹汹地看向小六公公,质问道,“为什么!他们四个都不如我们努力,”指了指申小甲和宋尚天,“这两个更是动都没有动一下,凭什么让他们晋级,我们三人却被淘汰!” “很简单……”正当小六公公想要开口解释的时候,申小甲却是抢先一步开口,双手背负身后,不紧不慢道,“因为这道题本来就是道陷阱题……” “准确地来说,应该是无解的陷阱题,”宋尚天瞥了申小甲一眼,接过话头道,“方才小六公公念题时其实已经将这道题正确的解法告诉了大家,答出凶手如何作案者胜出,答错者直接出局淘汰,超时者出局淘汰。” 申小甲微微一笑,点点头道,“没错,请大家注意其中的措辞,答出凶手如何作案,小六公公用的是胜出两个字,并非晋级,答错者出局,超时者出局……” 那三名被淘汰的选手梗着脖子,不服气道,“你们也超时了啊,为什么还能够晋级!” “因为我们并没有答题,”宋尚天嘴角勾起一个冷冷的笑意,“你们却还在题目之中,自然是要被淘汰的。” 胡若男蛾眉微蹙道,“什么意思” “意思很浅显,”申小甲直视着宋尚天的眼睛道,“不答就不会错,凡是时间到了,还在小屋里面或者周围查看的,都算超时,当然是淘汰出局,而我们站在会场中央,远离现场,便没有解答问题,也就算是答出了这道题的真正答案,晋级理所应当。” 胡若男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一脸崇拜地看向申小甲道,“难怪你从一开始就站在这里一动不动,原来早就看出这道题的玄机了,好厉害啊!” 宋尚天冷哼一声,踱步走到申小甲面前,双眼微眯道,“其实关于凶手是如何杀害死者的,也有一个答案……” 新 第二百四十四章 温暖的抱抱,炉火里的纸条 「是吧是吧,死者一定是被自己朋友毒死的,」会场下方,混在人群中的薄衫女子当即撅着嘴叫嚷道,「虽然题目是陷阱,但人家还是答对了的!」 站在薄衫女子十步之外的秦小明翻了个白眼道,「拉倒吧你,死者面部并无发黑的症状,眼耳口鼻也无血迹,哪里像是中毒而亡的。」 「我不管我不管!死者就是被朋友下了药,毒发而亡!」薄纱女子瞪了秦小明一眼,轻哼一声,别过脸去。 申小甲呵呵一笑,上前半步,在距离宋尚天鼻尖只剩下一寸的地方停下,腼腆地笑道,「确实,死者的确是中毒而亡……不过他中的是好孤独!」 刻意停顿一下,申小甲感受到会场空气忽然安静,尴尬地摸摸鼻子,继续道,「这个案件里杀害死者的真凶其实就是死者自己!题目说死者身上毫无伤痕,门窗也是没有被撬动的痕迹,很明显当时在这小屋内只有死者一人……排除掉所有可能,剩下最不可能的那个就是答案!」 胡若男瞪大眼睛道,「死者是自杀的」 「不是,」申小甲摇摇头道,「死者是被孤独的生活杀死的……小屋内摆设极其精简,毫无其他人生活的痕迹,说明死者长期以来都是一个人住在里面。」 宋尚天眼神冰寒地补充道,「房间内的摆设十分整齐干净,可以侧面反映出死者的心理状态并非抑郁,所以自然而然也就不可能是自杀。」 胡若男听得云里雾里,蹙起眉头道,「那死者到底是怎么死的」 申小甲和宋尚天互相对视着,异口同声道,「有很多种死法。」 宋尚天面色冷酷道,「可以是病死,也可以心脏骤停或脑溢血猝死。题目只说了死者身体表面无任何伤痕,又因为死者乃是活人扮演,大家根本无法从死者的眼球是否有充血等症状判断,因此病死或者猝死的可能性比较大……」 「冻死的可能性也很大,」申小甲嘴角右上一斜,反驳道,「题目并没有交代事件发生的时间,那么就有可能是大雪纷飞的冬天,死者身上衣衫破旧,而且非常单薄,大家试想一下……一个极其酷寒的冬夜,死者因为白天劳累过度,孤独地晕倒在自己家中,屋里没有家人,周围没有邻居,此时更不会有朋友拜访。死者的身体逐渐变得僵硬,生命的小火苗就在这一夜悄然熄灭……所以,杀害死者的真凶便是这孤独的生活!」 「好惨啊,」胡若男面色悲戚道,「真想给他一个温暖的抱抱!」 申小甲面皮抽搐一下,忍不住吐槽道,「你这同情心来得也太快了吧!」 便在此时,小六公公偷偷瞄了一眼蔡尚书,而后轻咳一声,又一次挤出虚假的笑脸,朗声道,「第一轮比赛已经结束,大家可以稍事休息,该吃吃,该喝喝……第二轮比赛将于午时过后开始,请诸位选手做好准备!」 话音一落,会场下方的人群立时散去,有的三五结群到酒馆吃肉喝酒,有的到路边摊贩挑挑捡捡,还有的匆匆赶回府中汇报第一轮结果。 陈府管家回陈府向自家的户部尚书禀报赛况,褐衣中年李老四回秘密宅院向二皇子李元良分享喜悦,而醉汉则是阴沉着脸踏入魏府,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到后院书房门前,犹豫片刻,一咬牙,还是抬腿迈了进去。 坐在桌案左侧的棋痴起一枚黑色棋子,干脆利落地放在棋盘上,瞥了一眼醉汉,冷冷道,「看你这脸色,结果好像很不好啊!」 醉汉看了一眼棋痴,又偷偷瞟了一下坐在桌案右侧的那名华服胖公子,登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诚惶诚恐道,「小的无能,还请公子恕罪!」 华服胖公子双手托着下巴,拧着两根既粗且黑的眉毛,盯着棋盘看了半晌,一把搅乱棋盘上所有棋子,瘪着嘴对 棋痴说道,「这盘不算,刚才我在想别的事情,走神了……这才被你乘虚而入,失了优势,重来重来!」 棋痴摇头苦笑道,「不来了,你这一上午悔了八盘棋,实在是下不动了!定邦,你还是去喝花酒吧,别再跟着我学下棋了……下棋真的不适合你!」 魏定邦长叹一声,「你以为我想学啊,还不都是被我爹逼的……唐国女帝携使团来到京都,我爹给我谋了个陪吃陪喝陪玩的差事,让我多多恶补一下琴棋书画,别丢了咱们大庆的脸面……」一扭头,瞧见醉汉跪在书房内,愣愣道,「魏九,你跪在地上干嘛」 魏九满脸羞愧道,「公子,小的办事不利,上了那申小甲的当……」 魏定邦挠挠头道,「申小甲他是何人呐」 棋痴干咳一声,微微笑道,「申小甲就是血衣侯,也就是害死庞庆的月城那个小捕快。」 「噢!是他呀!我这下棋都下糊涂了……」魏定邦拍拍额头,侧脸看向魏九道,「你上了他的当怎么回事」 魏九将小巷子里的事情和神捕大赛的情况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悲愤道,「小的当时就该补上一刀!」 棋痴冷笑道,「你要是当时上前去补一刀,此刻你的尸体就该凉透了!」 「哎呀,没关系,失败乃成功他娘亲嘛,这次失败了不要紧,下次再努力就好……」魏定邦宽慰几句,歪着脑袋问道,「对了,铃丫头呢,既然那个什么申小甲没有真的受伤,那最后离开的铃丫头岂不是很危险」 棋痴像看傻子一样看了魏定邦一眼,淡淡道,「定邦,铃丫头应该从此之后都不会再出现了……」 魏定邦瞪大眼睛道,「她死了」 棋痴摇摇头道,「难道你还没想明白吗这件事之所以失败都是铃丫头捣的鬼……你呀,就是太心软,不该昨晚就把她弟弟送回去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就是她偷偷给申小甲报的信,这些日子为了混个脸熟,她经常会去陋室书局,多半就是与书局内的人接触过程中被收买了。穆老夫子绝对没有这等心机,会是谁呢」 魏定邦摇晃几下脑袋道,「你都想不明白,那就更没人知道了……」忽地瞥见魏九肩膀上的伤口,随即挥挥手,「下去吧,这事儿也不能全怪你,更何况你也挨了一刀,赶紧去把伤口包扎一下,省得到时候再生一场大病,还得花咱们魏府的钱医治,不划算!」 魏九感激涕零地对着魏定邦磕了一个响头,而后站起身来,匆匆离开书房,拐了几个弯,溜进厨房内,左右扫视一眼,见四下无人,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条,快速揉作一团扔进熊熊的炉火中…… 免费阅读..com 第二百四十五章 神捕大赛第二轮开始! 火光陡然一盛,炉子上的铜锅咕噜咕噜冒着大小不一的泡泡。 一双筷子伸进砂锅中搅了搅,捞起一片薄如纸张的五花肉,放入铜锅左侧的白瓷碗中。 「吃吃吃,别跟我客气,」坐在铜炉右侧的一名灰衣老者缩回筷子,洒然道,「我虽然不如你谢大人那般富可敌国,但一顿火锅还是请得起的。」 坐在铜炉左侧的另一名紫衣老者轻哼一声,瞧了瞧碗里的那片五花肉,一脸嫌弃道,「什么东西都往锅里放,简直就跟叫花子的大杂烩一样,吃得出来什么滋味!」 灰衣老者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道,「谢大人有所不知,此乃火锅,在巴蜀之地可谓相当流行,红汤滚滚,食材浮沉,犹如世人之一生,酸甜苦辣,皆在其中!尝尝,你一定会爱上这口的!」 紫衣老者却依旧没有拿起筷子,冷哼一声,斜眼看向灰衣老者道,「魏长更,你有事说事,别跟我来这一套,咱们在朝堂上斗了大半辈子,你屁股一撅,老夫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 站在屋内墙边的双方仆从竟是都忍不住低笑了一声,而后又冷着脸,各自恶狠狠地瞪向对方。 魏长更放下酒杯,挥手斥退自己的仆从,正正地盯着紫衣老者,淡淡道,「谢忠,你这就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别人能请你吃吃喝喝,怎么到了我这里就变了味道,一定得要有什么事情吗难道就不能是我单纯地与你分享美食」 谢忠对自己的仆从也使了一个眼色,令其退下,直视着魏长更的眼睛,冷笑道,「你就不要侮辱单纯这两个字了,这朝堂上下所有官员加在一起,都没有你的花花肠子多……说吧,到底有什么事」 魏长更轻叹道,「世间真是充满了误解啊……我真的就是只想和你吃一顿火锅,毕竟咱俩共事这么多年,凑在一起吃饭的次数却是寥寥数几。」 谢忠狐疑地看了魏长更一眼,皱眉道,「真只是吃饭」 魏长更斩钉截铁地吐出三个字,「当然了!」 谢忠有些意外地噢了一声,这才拿起筷子,缓缓夹起碗里的五花肉,在醋碟里蘸了蘸,喂进口中,嚼了几下,双眼一亮,赞叹道,「确实不错!这醋也讲究,是禾香坊的陈年老醋吧!」 「谢大人果然识货!这醋的确是禾香坊在天启三年酿造的,如今已有七个年头,正是醋香浓醇的好时候!」 「天启三年的哟,那可不便宜,坑了你不少钱吧!」 「不妨事不妨事,只要你谢大人吃得高兴,区区一点银子算什么。」 「魏大人这口气真是今非昔比啊……听说,我是听说啊,听说魏大人之前在白马关收获不小,寻得整整一屋子的黄金,都说你偷偷给自己也留了点私房钱……」 「污蔑!这绝对是污蔑!老夫奉旨搜寻被白马军李校尉等人贪墨的军饷,所得早已尽数上交,怎会给自己留下什么私房钱!哪个王八蛋嚼的舌根子,老夫回头定要参他一本!」 谢忠摸摸鼻子道,「都说是听说了,道听途说嘛,魏大人不必动气……对了,我还听说魏大人建议圣上用这批军饷成立一个什么皇家钱庄」 「是有这么个事情,」魏长更捏起筷子,悠悠地在铜锅里搅着,慢条斯理道,「现在民间借贷太过混乱,利息也很高,以前是九进十三出,如今已经演变成七进十三出,搞得民不聊生啊……对咯,谢大人,我也听说了一件事情,有人说京都最大钱庄背后的老板是你,是真的吗」 「假的!」谢忠囫囵吞下嘴里的肉,呵呵笑道,「我一年到头就那么点俸银,哪开得起钱庄啊!」 「真不是」 「真不是!我以你的人品担保,绝对不是!」 「那还真是遗憾啊,我还想着让皇家钱庄和那招商钱庄合作一把,看来只能作罢了!」 谢忠立马放下筷子,急声道,「别啊,该合作还是要合作的,我虽然不是招商钱庄的老板,但认识他们管事的人,可以帮你引荐引荐,大家共同富裕嘛!」 魏长更意味深长地笑道,「谢大人果然交游广阔啊!能合作当然是最好的,那便有劳谢大人多帮帮忙了!」「小意思,魏大人不必客气,」谢忠瞄了一眼魏长更的酒杯,随即拿起酒壶,满脸堆笑地帮魏长更满上,豪爽道,「先喝完这壶,待会我让人把这醉仙居埋了八十年的花雕挖出来,咱哥俩今日不醉不归。」 「太破费了吧,」魏长更摆摆手道,「八十年的花雕就不必了,待会谢大人帮忙去柜台把这顿饭钱结一下就行。」 谢忠呆呆一愣,「不是你请我吃饭吗」 魏长更点点头道,「对啊,我请客,你买单嘛!」 谢忠眼角抽搐一下,扫了一眼桌上的鲍鱼龙虾,面色有些不自然道,「是这么个意思啊……我说今天魏大人怎么如此阔绰,原来是不花自家银钱……」 魏长更从锅里捞起一只龙虾,放进谢忠的碗里,微微笑道,「你就说你吃不吃吧若是不想吃,趁着还有许多东西没有下锅,我可以换个人请!」 「吃!」谢忠立马拿起龙虾,双手被烫了一下,又快速重新放回碗里,搓着红红的手指道,「有些烫手啊!」 「是你太心急了……」魏长更又从锅里捞起一只更大的龙虾放进自己碗里,轻轻吹了吹上面的热气,一边剥着虾壳,一边漫不经心道,「谢大人,我还听人说了一件事情,招商钱庄为长公主筹办的那个什么神捕大赛赞助了一箱金子」 「有这事吗」谢忠眨眨眼睛道,「我不是很清楚啊,又不是什么大事,可能人家管事的就懒得跟我闲聊了。」 「一箱金子确实算不得什么,只是听说还开了赌局,招商钱庄做庄,很多人都在那些参赛选手身上押注了,有的不仅押上了全部身家,还去四处借贷……」 「赌徒嘛,都是这样的,你情我愿,谁也没有强迫谁,由着去吧。」 「这可不能任由其发展,届时京都出了乱子,谁也担不下这责任啊。」 「乱不了,只要还能吃上饭,就不会有人作乱。」 「反正我也就是随口提醒一句,你自己看着办吧……」魏长更捧起龙虾狠狠地咬了一口,忽然道,「对了,你知道长公主为什么要突然筹办神捕大赛吗」 谢忠鄙夷地瞥了一眼吃相难看的魏长更,瘪着嘴道,「这我哪知道,上面怎么说,下面就怎么做……说起来,此次大赛的评委是刑部的官员,魏大人统管兵部和刑部,该是比我清楚啊!」 「我要是清楚,就不会问你了……」魏长更砸吧一下嘴巴道,「我只是隐约听人说起,好像是为了查什么案子……皇城边上那女人脑筋是不正常的,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谢忠一拍桌子,佯怒道,「魏大人!非议皇家,对皇族不敬是要被砍头的!」 「欸!此处就只有你我二人,说说无妨,」魏长更浑不在意道,「反正谢大人也不会拿出去到处跟人乱说,对吧」 「跟你吃个饭真是胆战心惊……」谢忠盯着又捏起筷子在铜锅里搅来搅去的魏长更看了半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拿起桌上白帕擦了擦嘴,缓缓站起身来,拱拱手道,「罢了,我也吃饱了,魏大人在这里慢慢搅浑水吧,老夫还有事要忙,先走一步……」 魏长更立时也站起身来,高声道,「谢大人且留步!这账还没结呢!」 谢忠一甩衣袖,转身朝着雅间门口走去,黑着脸道,「一会让掌柜的记在我名下 即可,每月我府上会有人来结账!」 「包月呐!谢大人果真是大户人家,那魏某就不客气了,咱俩是朋友,我帮你花点啊!」魏长更目送谢忠离去,阴阳怪气道,「谢大人慢走哟,小心台阶!别摔死咯!」 刚刚走出雅间的谢忠冷哼一声,面色铁青地对跟上来的仆从耳语几句,而后快步离开醉仙居。 待到谢忠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街道尽头之后,一名身穿黑衣的蒙面人从醉仙居楼顶跃下,钻进魏长更所在的雅间,单膝跪地,抱拳道,「相爷,神捕大赛第一轮已经结束了,小宋大人已经成功晋级四强,午时过后将会开始第二轮比赛。」 魏长更继续啃咬着手里的龙虾,淡然道,「给刑部的人都打过招呼了吧」 黑衣人低头答道,「相爷放心,蔡尚书他们已经内定好第一名了,不会有什么意外!」 魏长更盯着火锅里浮浮沉沉的一片五花肉,目光幽幽道,「那便好……既然那女人想要借查案子搅风搅雨,那我就送她一个破案高手!」忽地想起什么,语气森冷地又问了一句,「申小甲赶上比赛了吗」 黑衣人迟疑片刻,吞吞吐吐道,「虽然棋痴大人和公子布了一局,但好像血衣侯早有准备,并未错过比赛,而且也成功地晋级了四强。」 「意料之中的事情……」魏长更随意扔掉手中啃得只剩脑袋的龙虾,擦了擦手,双眼微眯道,「那个少年不简单,始终给我一种看不透的感觉,阴谋诡计很难有什么效果,要用也得是阳谋,这一方面,棋痴并不擅长。」 黑衣人噌地一声将手中宝剑抽出三分之一,眼神冰寒道,「相爷不必忧虑,若是那个申小甲敢坏相爷的好事,我就一剑杀了他!」 魏长更白了黑衣人一眼,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道,「你还是继续去盯着大赛吧,有什么情况随时汇报给我……」 黑衣人收回宝剑,应诺一声,速即又从窗户跳了出去,腾身翻上楼顶,快速奔行起来。 在距离大赛会场仅剩四个屋顶时,黑衣人飞身落进一条僻静的巷子中,脱去身上的黑衣,换上一件事先藏在路边箩筐里的白色布衣,扯下脸上的面巾,露出秦小明的面庞,缓步走出巷子,混进人群里,涌向大赛会场。 刚巧在此时,会场旁边的漏刻落下最后一地水珠,一声铜锣响起! 身穿红袍,头戴绿帽的小六公公笑容满面地走到会场中央,扯着尖细的嗓子,高喊道,「午时已过,大庆第一届神捕大赛第二轮正式开始!下面有请我们的四强选手闪亮登场……首先向我们走来的是,来自京都府衙的女捕快,有着「谁说女子不如男」美誉的胡若男姑娘!」 站在会场左侧的胡若男一甩长发,扬起鼻尖,抱着佩刀,挺起胸膛,傲然地大踏步来到会场正前方,亭亭玉立! 会场下立时传出一阵欢呼声,不少长相磕碜的汉子鬼哭狼嚎地摇着小旗子,为胡若男呐喊助威。 小六公公重重咳嗽一声,继续介绍道,「第二位登场的是……传说中身体里住着七个小人儿的精神分裂名侦探,神花镖局继承人,车闲闲!他在第一轮比赛中有着不俗的运气,在最后的关头勇于从墙头跳下来,敢于将晋级的希望放在别人身上,充分向我们证明了自己不会不要紧,抱好大腿也能赢!」 车闲闲丝毫不在意小六公公的话,昂首阔步地来到会场正前方,满脸骄傲地对着下方的观众拱了拱手。 一片咦吁声在会场下方的观众之中散开,甚至有人努力地伸长脖子朝车闲闲吐起口水来。 小六公公急忙伸手示意观众安静,刻意提高音量,大声喊道,「下面压轴出场的是……刑部主事,八岁便智破奇案的小宋大人,宋尚天!大家有目共睹,小宋大人在第 一轮比赛中有着惊人的表现,我相信!此次大赛的第一名一定非他莫属!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小宋大人登场!」 话音一落,会场下便爆发出响雷般的鼓掌声! 宋尚天双手背负身后,面无表情地从会场右侧走了上来,缓缓在胡若男和车闲闲之间站定。 响雷般的掌声变得更加热烈起来,持续许久之后才渐渐停息。 小六公公满意地点了点头,扫了一眼名单上最后一个名字,迅速收起脸上的笑容,语气平淡地飞快念道,「下面出场的是本次大赛四强的最后一位选手,来自月城的小捕快,申小甲。」 会场下方顿时变得嘈杂起来,很多人都开始七嘴八舌地聊起前三位选手的生活趣闻来。 原 「我打听过了,你那爵位是最低等的,」胡若男轻笑道,「也就和乡长差不多,不值一提!」 正当申小甲想要反驳几句的时候,又一声铜锣响起! 小刘公公伸手指向会场后方幕布,清了清嗓子道,「现在让我们正式开始第二轮比赛,各位选手请听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