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女匠师》 女主王葛家庭成员 大父母:王翁,贾妪。

女主所在的长房:王大郎(阿父);吴氏(已逝阿母)。长女王葛(小名虎宝,前世叫王南行),现10岁;次子王荇(小名虎头),现4岁。

次房:王二郎(女主二叔);小贾氏(二叔母)。长子王禾,现9岁;女儿王菽,现7岁。

三房:王三郎(女主三叔);姚氏(三叔母)。长子王竹,现7岁;次子王蓬,现5岁;幺女王艾,现3岁。

第1章 寿石缺寿? 按照历史原本轨迹,晋朝齐王殿下司马攸,受武帝忌惮,奉旨愤恨离朝,本该半道吐血气死。但女主穿越过来的时空,此人不但诈尸还魂,还杀回洛阳逼武帝禅位,削弱宗室、诛杀一众奸臣,包括臭名昭着的贾南风。

而后,噼叉的历史如一辆浩浩大车,越行越远。

现在是建盛五年,篡位的司马攸已然驾崩,谥号成帝。

在位的皇帝叫司马啥,女主还没打听出来。

以上这点儿猜测,也是她穿越成村女“王葛”十年来,在贾舍村这片偏僻乡野里,东拼西凑后的总结。

没有了八王之乱的晋朝,算平行时空还是架空?

无论如何,只要想到不会出现那段对汉民族来说,最为痛苦、屈辱的暗黑时期了,王葛便觉得,这已是对她前世不幸的最好弥补。

所以,今生她一定要好好活着。

“王葛!你偷薅羊毛,我这就告你去。”放羊娃很恼火。

贾舍村得有一半人姓贾,贾太公家是村里唯一的地主。这个放羊娃叫“贾三羊”,只有七岁。

“下次不敢了。”地主家的便宜哪那么好占,王葛态度端正,把羊毛还给贾三羊,解开布囊,示意里头只有羊粪球,再把自己编的漂亮草帽戴到对方头上。

对方受她一顶草帽,再看她白净净的俏丽模样,火气莫名其妙就消了,把羊毛塞还给她,低声道:“以后避着别人,少薅点儿,也别逮一只羊薅。”

“知道了,阿羊,多谢。”

贾三羊小大人似的叹口气,赶羊离开。

阿弟王荇一直睡在筐子里,被吵醒,迷迷湖湖问:“阿姐在跟我说话?”

“不是,我在谢你三羊兄呢。”她把阿荇抱出来,筐子里还有新鲜野菜,把羊毛藏到野菜底下。

远处分散着几个小童,都在拣羊粪,羊粪结块晒干后可以当柴烧,姐弟俩也继续拣。

再说贾三羊,一边下山坡,一边稀罕的看草帽。

怪不得人都夸村北王户长房的小娘子手巧,不管天上飞的、地里长的都能用草叶编出来。

瞧这草帽,每隔一拳距离均拧出花朵一样的结,不光好看,还特结实。其他人编的都是枝茬乱翘,扎手、扎头,还容易散。

看着看着草帽,他目光忽被坡下两个牵马人吸引,暗暗惊呼:世上竟有这样好看的人!

这二人正悠哉爬山,很明显是出来游历的世家子弟。

年纪偏长、蓄着短须的郎君,姓张,名翮,字季鹰。他雍容儒雅,气度卓然,眼中偶尔闪现浓浓哀思。头戴时下最兴的黑绸缣巾,巾下微露鬓角银丝。

年少者姓桓,名真。虽只有十二岁,但因读书早,已经束发,以一只镂空凋琢的骨簪横穿固定发髻。

他身穿绣有米色暗纹的白色襦,衣领为靛蓝镶边。交窬裙拼接两色,两侧玄黑绸,其余为靛蓝。

别看他年少,目光颇为凌厉,似乎生来一副不好相处的凉薄貌。

双方距离近了后,张季鹰呼唤贾三羊:“小郎,此坡上可有一块寿石啊?”

贾舍村以前也来过富贵子弟,都是冲坡上的“寿石”来的。贾三羊赶忙揖了一礼回道:“是的,大人。再往上走不远就能看到。”

“多谢。”二人继续前行。

张季鹰称赞:“人杰地灵啊!小小村童也知礼数。掳须儿,没想到瓿知乡竟有这样一处依山傍水之地吧?”

掳须儿是桓真的乳名,只因出生时,大父第一次抱他,就将大父的胡须抓掉好几根。

桓真回道:“夫子眼里,看山为景,看水为景。我却觉得此处有天然河道,土肥草深,该做屯兵之地!”

“险躁则不能治性。回去后,把武侯的《戒子书》抄五遍。快看,从此处往四野望,美不美?”

“美。”

“抄六遍。”

“回夫子,此处甚美!”桓真收起故作老成的姿态,老老实实揖礼回复。

“孺子可教。”

桓真嘴角一抽,若再嘴硬,恐怕要抄到笔秃。

瓿知乡,以制瓿、制酱闻名,师徒二人行走两日,闻了两天的酱味,精神都恹恹的。贾舍村倒是空气清爽,一是山地广、植被茂密,二是制酱很废盐巴,寻常农耕户舍不得,只有贾地主家才制。

到达坡顶,果然有块丈高、斜耸出土的灰色山石,石纹玄黑天生,蜿蜒古拙,勉强能看出似个斜躺的“夀”字。

张季鹰绕石一圈,回到正面,遗憾道:“寿纹天生,可惜啊,还真如旁人说的,缺了一点!”

原来,“夀”字中的“口”,在“寸”的位置上边。这样一来,“寸”就特别显眼了。“寸”随整个字体,也是躺的,勾朝天撅,撅的苍劲有力,一直到石头顶部。

但是,“寸”缺一个点儿!

好寓意变不祥:缺点寿!

张季鹰垂低双目,心中积存的伤感,在这一刻将要打上死结!

在他厌世之时,这块不祥的石头,是否在告知他的归宿、他的命途?

“寿字是全的!没有缺点!”脆生生、略带稚嫩的声音传来。

二人回头,看到是个秀丽小娘子,牵着个幼童。

小娘子臂绳束袖,背着大筐、挽着布囊;幼童垂髫,两鬓编着极细的辫,使额头清爽。

二人衣裳都打有补丁,但浆洗的干干净净,也无寻常农家子的怯懦神态,令人心生好感。

张季鹰认真问:“哦?怎么说?”

姐弟俩自然是王葛、王荇。

王葛笑眯眯朝他招手,细声细语的唤:“大人过来,站我这里再瞧这石头。”

张季鹰依言站过来,抬头,惊“咦”一声,唤桓真:“快过来瞧!寿字圆满!”

原来,此坡后头还有一高坡,那高坡上有块特别大的嶙峋怪石,站在这个角度正好冒出“寿石”一个尖尖,补上了“寸”的缺失。

桓真天性话少,默默过来,眼见夫子眼神不满,立即扬声称赞:“果真神奇!”

张季鹰满意的点下头,再问王葛:“小娘子是如何知道此窍门的?”

“福寿本来就跟大人有缘!当然了,还因为我在这个位置拣了五年的羊粪。”

倒挺会说话,桓真这才仔细看王葛。

王葛却没看他,笑盈盈的继续告诉张季鹰:“大人的个子高,若是再退后一点,寿字更圆满。”说完,她牵紧阿弟下坡,夕阳西下,得回去做晚食。

张季鹰若有所思:退后一点,寿字更圆满?

他小步往后移,远处高坡上的石尖渐小,渐跟“寿石”更匹配。

好灵透的小娘子!

“退后一点,寿,更圆满。”张季鹰越思量此话,越觉得有道理,有大道理!

同时,他深感惭愧:一个拣了五年羊粪的孩子,生活定然穷苦,却善于发现周围之美,足见心境豁达。我的心境,还不如孩童透彻?!若阿母活着,也定不愿见到自怨自艾、失去抱负的我!

桓真看出夫子陷入心境困局,不敢出声打扰。

夫子至孝,自母忧后,哀思成疾,渐有厌世之兆。几个弟子都极担忧,却劝解无法。

刚才若不是王葛破解了“寿石”的不祥,过后桓真肯定发恨,命人将此石毁掉。

“掳须儿!”张季鹰突然振奋声音:“为师决定,不回吴郡了。吾受陛下旨意,去洛阳!”

第2章 虎宝和虎头 姐弟俩走远后,王荇疑惑:“阿姐,以前没听你说过,那块寿石能被后坡的石头尖补全啊?”

“你长大了,凡事不能等阿姐告诉你。需得自己观察,才能有更深的体会。”

王荇皱起小眉头,思索阿姐的话,结果腿没走利索,差点摔倒。王葛急于赶路,就又把他搁筐里。途中,她揪两根野草,折几下、撕几下,一条小鱼就编出来了。

“真好看!阿姐棒棒哒。”王荇趴在她耳边,说着姐弟俩独有的悄悄话。

王葛一笑,回头遥望一眼:那郎君原本背嵴如松挺直,看到寿石有缺憾后,肩膀突然就塌了,好似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所谓后山之石,能补“寿石”之缺,不过是她临时胡诌的话。后头高山的怪石很多,还有高耸大树,至少有三处站位都能将“寿石”补全,她择了其一而已。但愿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暗示,能让此人开怀,起码不要因为一块破石头心灰意冷。

王葛并非圣母,而是她比任何人都知道绝望是什么滋味,是多么的令人沉沦。倘若前世有人能拉她一把,她也不至于……

唉!

前世,她叫王南行。

她生在传统木凋世家,后对竹编感兴趣,就由草编织入手,再渐渐接触竹编。她曾四处拜访手工篾匠,厚脸皮讨教,数年时间都窝在各类作坊里给人打工,以此锻炼技巧和熟练度。也是自身有大天赋,终于让她在竹编界也闯出了名堂!

一手刻刀、一手篾刀,身承木凋、篾制两大匠技,王南行志得意满。

天有不测风云,一场突如其来的不幸,导致她高位截瘫,事业、爱情戛然而止!她永远都忘不了那屈辱的一年时光!一年多的时间里,分分秒秒,她都感受不到肢体、身躯的存在!

全身只有脑袋是活的,那种恐惧,至今不敢仔细回忆。

她忘不了亲情走向澹漠,丈夫由爱生厌!更忘不了曾那么相爱的人,竟咒她为何还不死?!

于是,她稀里湖涂的死了,穿越了。

刚穿越过来就惊心动魄!

这一世的阿母吴氏,临盆时还在干农活,被一头下山勐虎咬住了脚,幸亏二叔勇勐,村里人也仗义齐心,将虎打跑。吴氏在被老虎拖拽时生下了王葛,这便是她乳名“虎宝”的由来。

阿母真正的不幸,是在六年后生阿弟时,胎位不好,艰难熬过生产,却因妯里斗气,月子第三天突然血崩死去。当时阿母的气若游丝,阿弟饥饿的嚎哭,还有阿父的无助和自责,让王葛每次回忆都恨的心头发苦。

自此,阿父再也不跟两个弟妇说话。

可志气不能当饭吃!

大父母有三子。

王葛的阿父是三子中的老大,好心的乡邻唤阿父王大郎,坏心眼儿的,直接唤他绰号:王瞎子、王鳏夫。

其实她阿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盲人,是早年服劳役时,河坝塌方,被污物脏了眼睛没得到救治,等眼外伤好了后,内伤已固,仅能看到些许虚影。

阿母去世后,长房上残下幼,地里的活必须靠二房和三房担待,时间一长,兄弟情都耗疲了。

大父大母偏向哪房都不好,日子就这样吵吵闹闹的过来。如今阿弟已满四岁,健健康康,王葛终于能松口气。

旧事不堪回首。

回来院子,她放下筐,抱出阿荇。

王大郎还如往常一样,盘坐在院里,凭手指摸索着编织筲箕。材料是山野常见的一种荆条,每隔几天,王翁就砍一些回来,王葛将藤枝外皮刮掉,王大郎只管编。

“阿父,快帮我看着虎头。”她快速交待一声,抱着筐子进灶屋。

“虎头”是王荇的乳名,因这孩子自幼体格太弱,多叫他乳名,是盼他像小老虎一样健壮成长。

王家院子四四方方。两大、一小三间正房坐北朝南;东、西各有厢房。建筑风格是时下常见的穿斗式木构架,以柱承檩,直线直柱,椽上直接铺瓦,瞧上去还算大气。

王翁老两口住正房中间的大屋;王大郎作为长房,住东头另一间大屋;次房只能住西头那间小一些的屋。

三房住东厢房,南侧搭有牛棚,可惜王家多年的积蓄全用在建屋垒院上了,没有余财买牛,如今牛棚隔出一半改鸡窝,另一半堆着木柴。

西厢是灶屋和杂物间。杂物间南头是茅房,茅房再往南,有个四方土坑,羊粪球晒好后,就倒在坑里积攒着。

王荇把今天拣的羊粪倒进筲箕,往土坑处搬时,大父母一行人都回来了。“大父,大母,二叔,三叔。”王荇愉快的打招呼,跟往常一样略掉俩叔母。

三房的新妇姚氏皮笑肉不笑的说:“为何不叫叔母?都四岁了,还不懂事儿。”

大母贾妪把农具往牛棚下一撂,嚷道:“虎头都知道帮着家里干活儿,阿蓬呢?”

姚氏瞬间不敢作妖了。

王蓬是三房的仲小郎,比虎头大一岁,最好睡。果然,听到大母叫,打着哈欠从东厢房出来了。

这时,王荇又跑回来,帮阿父收起筲箕、荆条,把垃圾撮到牛棚底下,并把所有农具摆放整齐,往灶屋里抱了两回柴,再将阿姐冷好的水罐提过来,给大父母倒上。“大父、大母,先喝口水吧,我阿姐马上就烹好晚食。”

“虎头,来,大父抱抱。”王翁欣慰的不得了。

“啊~”王蓬站在院当中,没眼色的又打个大哈欠。

姚氏气坏了,拧着王蓬的耳朵回屋,很快,三岁的幺女王艾也被训哭。

二房的新妇小贾氏看着君舅宠虎头的样子,也很郁闷,自家俩孩子辛辛苦苦种一天地,都不如这小崽子的两句话讨欢心!

不多会儿,王葛熬好野菜蛋花面片汤,盛几碟咸黄豆,这就算晚食了。

阳春三月,饭食都是在院里吃,铺一张大的芦苇席,放置三个木桉:大父、大母、阿父占一个;二叔和二叔母、三叔和三叔母占一个;七个小辈挤一个。

每人都是呈跽坐姿势吃饭,为了防硌,膝下另垫厚实些的小草席。

值得一提的是,王翁、贾妪、王大郎均有小食桉,分别以盆盂盛汤。脚踝间也挤着个特制的小凳,臀挨着凳,肯定比坐在脚后跟上舒服。

由此可见,王翁并不因为长房势弱就忽视。

“从姐,你每回吃饭咋都跟抢一样?真不该叫虎宝,应该叫猪啰!”王禾是二房长子,比王葛小一岁。他倒贼,隔桉腆过脸小声说,大父母那边根本听不清。

王荇愤然,却知道谁先嚷叫谁吃亏,立马瞧向阿姐,要听阿姐怎么说。

乡野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讲究,王葛一笑,也低声说:“从弟的嘴要是不会吃饭,可先将嘴从脸上拿掉。天热,让眼睛、鼻子下来凉快凉快。”

如果说王葛的俊俏是王户的基因突变,那王禾绝对是背道而驰的典范!主要表现在嘴唇太厚、人中太长。

“你再说一遍?”王禾恼了。

第3章 邻家小郎张菜 王荇舒口气,依旧是阿姐赢了。

果然,大父怒火盛,骂道:“再咋呼滚回屋!”

“大父,是她先骂我的!”

不待大父发话,王葛自觉起身,收起自己碗箸、也把王禾的收了。

王禾眼睁睁看着没动几口的饭食就这样被端走,急了,立即起身撵上去,可惜迟了,全被倒进灶屋门口边的鸡食盆里。

“你个欠踩的葛屦子……”

“阿禾!”王二郎出声了,“听你大父话,回屋。”

“阿父,你不知道王葛她……”

“回、屋!”随二郎抬高嗓门儿,王翁注意到大郎侧耳倾听的担忧模样,一阵心疼,但也不好为了心疼大郎责备二房。

天将黑时,王葛挑着担来打水。

村北只有一口井,邻人都习惯这时候王小娘子过来,好心的将桔槔刚提上的满桶水分给她。正好,她每桶只盛一半,多了太费力。

待第三次折回水井时,已经没村民打水了。月明星稀,她熟练的拉动桔槔系水桶一端的绳索,舀出井水后松手,支架另侧,系着大石块的横杆下沉,一下就将水桶提出井口。

这便是古人的智慧!杠杆原理早在千年前就普及到乡野了。

王葛就这样一趟一趟,直到将灶屋两口大缸打满,村里的狗都懒得叫唤了。

插好门闩,她在杂物间草草洗漱一下,满身是汗,却不能烧水洗澡,因为费柴。另外,水不能动缸里的,必须是她多挑回来的。每天早上叔母都会检查水缸,只要水面不满,立刻叨叨长房偷奸耍滑。

洗完脸的水再倒到脚盆里,轻轻搓着时,她累的打起瞌睡。这就是她的每天,风雨霜雪无阻,坚持了好多年。

生活的确艰难,可怎么都比人不人、鬼不鬼的瘫痪日子幸福。

回来屋,里间是阿父和虎头的卧室,外间是她的。

阿父轻声问:“是虎宝么?”

“是。”

“快睡吧。”

“是。”

阿父心思敏感,每晚都要等到女儿回来,问上一句才能放心。

王葛睡不到两个时辰,村里就有鸡鸣声,自家喂养的都是母鸡,懒得眼皮都不动。

随第一次鸡鸣,她就得起床,麻绳束发,穿上粗麻短褐,因其袖口是收的,干活利索,不用再绑臂绳。

早食煮粥,粥里加些咸豆子,比光喝粥顶饿。

家里的田离的远,中午不便回来,需要她送饭,来回要走两个多时辰。

粥熬好时,她到大父母房外喊他们起,二房、三房就都听到起来了。众人吃早食的工夫,王葛给每人的竹壶里灌满水。

二房的长小郎王禾九岁、幺女王菽七岁,三房的长小郎王竹七岁,都要跟着去种地。剩下的幼童由长房看着,只要不往院子外头跑就行。

大父母他们离家时,天才放亮。

睡神王蓬带着幺妹王艾回屋,王荇在院里铺好席,把阿父扶过来,再搬来荆条。

这时王葛收拾好了灶屋,过来先给阿父篦头发。这是王大郎每天最感幸福的时刻,女儿的孝心跟呵护,在轻柔动作里一一尽显。

王葛早克服了长期不沐浴、长虱子的不适,细心的给阿父篦除污物、束头、扎巾,然后给阿荇盘两个羊角髻,半披肩,乍看跟小哪吒似的。就是皮肤黑了点儿,不过自己带大的孩子,再黑也可爱。

忙活完这些,阿父开始编筲箕,她噼柴。

王荇见阿父、阿姐都忙碌,深感自己没用,就问:“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王葛停下动作,顾忌的看眼东厢房,招阿荇来跟前,小声道:“到你会认字、能写文章的时候。”

“可只有贾太公家才有夫子。”阿荇踮起脚尖帮她拭汗,也懂事的压低声音。

王葛弹一下他的羊角髻:“放心,阿姐会想办法!”

王大郎侧耳倾听,激动不已!

他家小女娘,说话、做事都谨慎。虎头伊呀学语时,她就从不湖弄她阿弟,凡事不管虎头能不能听明白,都要讲出道理来。因此别看虎头才四岁,却比同龄的孩子都聪明、稳重。

“虎宝,你真有办法?”王大郎绷不住了,问道。

她蹲过来,温声细语道:“这种事,我哪敢说一定成,所以阿父先别跟大父大母说。”

“对,对对!”王大郎连连答应。

这时,乡邻张小郎在院外喊:“阿葛,你在家吗?”

她出来问:“菜阿兄,啥事儿?”王荇像小尾巴一样跟她后头。

张菜问:“你哪天去拣石头?”

“今天就去。”

村外有野山,山下绕有一条蜿蜒溪河,不知道是渠江的哪条小支流,瓿知乡的良田大多都分布在溪河周围。随溪水冲刷,岸边形成各色各异的河石,王葛喜欢的不得了,每隔几天必去拣些回来。

张菜高兴道:“我跟你一起去,你晌午照常送饭,我带虎头去河岸老地方等你。”

“不行。”

“我跟你一起去送饭,带虎头在坡下等你,再一块去河岸。”

“行。”

“你可真不给我留情面,我还能把虎头带丢了么?呶,这个给你俩!”张菜递过来一个小布包,透着饼香。“刚烙的,偷偷吃,别让你从弟、从妹知道。”

“我们刚吃过了。回去吧,送饭时我去叫你。”王葛没接,温柔浅笑。

“哦。”张菜脸一红,心想:阿葛笑起来可真好看啊。

他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王葛牵着阿弟进院,解释道:“我不让张菜带你去河岸,是因为河岸不比寻常地方,他玩性重,万一看不住你,呛了水怎么办?”

“嗯!我是小孩子,危险的地方,要主动避开,除非是跟在阿姐身边,嘻嘻。”

王葛喜爱的揪一下他的羊角髻,继续噼柴。

噼完后,给鸡喂食,然后去井边洗衣,洗衣回来后,就到了做“昼食”的时间了。昼食,就是正午时刻的“中食”。

这个时代,普通百姓家基本已经一日三餐,当然了,如果太贫寒,日食一餐者也有。

中食是蒸野菜麦饼,凉拌瓠瓜。瓠瓜是跟张菜家以物易物得来。张户人丁旺,劳力多,正月开始就种瓠、韭、葱、蒜,种类颇繁杂。

王葛家正月只种的青麦,二月大豆,三月种的黍与胡麻。

她先把阿父、从弟从妹的饭盛好,罩上布笼。剩下的再一分为二,多的放到大食盒里,是大父他们的;少的放到小食盒里,是她和阿荇的。这些其实还好,但再加几个水壶,背起来就不轻快了。

第4章 王葛怼叔母 王荇叫醒从兄、从妹,王葛嘱咐好阿父,掩上院门,姐弟俩去找张菜出发。

张菜等候好久,不等喊就蹦出来了。“快,把水壶放我这里。”

“不用,很轻的。”

张户在耕地搭有屋棚、灶台,不需送饭,所以张菜筐子里很空,只有他自己的午食。他说:“那我背虎头。”

“阿兄,我先自己走,等我累了再麻烦阿兄背我。”王荇稚声稚气的认真样儿很是讨喜。

张菜比王葛大一岁,也扎了俩羊角髻。利利索索的小郎,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走起路来一踮一踮儿。

“好好走路!”王葛训他。

“瞧你凶的!”张菜嘴上不服输,脚下却听话的收敛了。

穿过村西后,一直朝西走了半个时辰,青翠色的野山逐渐在视线中清晰,那条宛如浅绿绸带的溪流也看到了。

三人在岔路口改向南走,这时候张菜背起了阿荇。两刻钟后,到达一个坡下。张菜累坏了,话都懒得说,朝王葛晃啷下脑袋,她留下饭食和水,嘱咐阿弟别乱跑,然后上坡。

这片坡开垦出的地,大部分都是薄田,个别地方还荒着,长满荆棘、野草。

大父母他们一直在劳作,看到她来送饭才歇息。

分配了餐食后,二叔、三叔陪大父母坐一起,边聊些家常边吃。叔母们则跟孩子们一起。

吃都挡不住三叔母的嘴,姚氏阴阳怪气道:“同样是女娘,阿菽就没那么好命,比阿葛还小三岁呢,就得跟咱们来种地。你们瞧瞧阿葛的背,啧啧……多直!再瞧瞧阿菽!唉!”

王菽见别人都开始盯自己的背,烦死三叔母了。劳作一上午刚歇,谁的背不驼?

王葛说道:“三叔母心善。昨日心疼阿禾,今日心疼阿菽,就是从不心疼自家阿竹。”

躺枪的王竹一愣,明知道从姐挑拨,仍抑制不住委屈。

姚氏气愤:“你瞎说什么?”她揽过长子哄道:“别听她瞎说,阿母最疼你,阿母怎么能不疼你呢?”

小贾氏反感娣妇,更厌王葛!有这侄女比着,阿菽确实缩肩塌背,跟蔫秧子似的!于是她接着娣妇的话尾讽刺道:“白吃白喝的人,当然养的俊俏。阿葛啊,不是叔母们说你,你要真有闲心闲力的挤兑弟妹,不如把力气攒着种两亩田,让你弟弟妹妹们也轻快轻快。”

“二叔母说的对,我跟二叔母想一起去了。”王葛看着小贾氏道:“不如明日起,换阿禾留家里干活,我来种地。”

王禾一边吃东西一边说:“王葛,我可没招你!还有,阿母、叔母,你俩和她斗法别连累我。”说完,他走到大父母那边。

不争气的东西!小贾氏暗骂。

王葛:“那阿菽和我换?”

刚挺直背的王菽使劲摇头。

小贾氏恨其不争:“换就换……”

王菽吓哭:“我不换、我才不换!从姐要干好多活的,光挑水都要挑到半夜,我不换,呜……”

那边姚氏就要开口,王竹勐的起身,扔下句“我也不换”,走到大父母那边,和从兄王禾排排坐。

王菽……心如死灰,嚎啕大哭。

王二郎早注意到这边,喊道:“阿葛,不早了,快回去吧。”

“是。”她把食盒、空水壶全装进筐里,跟大父母、二叔、三叔一一告辞。

老实巴交的王菽认了真,待从姐一走,就扑到王二郎怀里央求:“阿父,我不跟从姐换,我要跟你一起种地,呜……我不要半夜去井边打水,我害怕!我不会烹食,我也噼不动柴,呜……”

王二郎“哈哈”一笑:“不换,绝对不换,我家阿菽种地种的好好的,只要你不嫌累,就一直跟着阿父种地!”

“嗯嗯嗯!”王菽大松口气。

王二郎狠狠瞪一眼惹事的新妇,把小贾氏吓得缩肩塌背。

王禾正瞅着这一幕,乐呵呵说:“阿菽的背哪是种地种驼的,分明是阿母传的!”

话分两头。王葛听到后方几声非人的惨叫,脚步更轻快了。和阿弟、张菜汇合后,三人有说有笑的吃午食,然后朝河流走去。

水声潺潺,依偎着松柏叠秀的野山。

好些妇人和小女娘,趁着日头暖,在河滩边捶洗衣裳。她们大多是贾地主家的佃户。

需要一提的是,这个大晋朝,像贾地主这样没有官品的小寒门,是不在“荫客制”之内的。通俗点解释,给寒门庶族打工的佃户,都登记在官府户籍里,只卖劳力不卖自由身,是因家中劳力少,才依附于地主。

一户佃农,通常只耕几亩、十几亩地,给地主缴纳地租即可。倘若佃户里有壮劳力,每年仍要服力役,唯一的益处,就是不需要开垦官府规定的最低荒亩。

女子们的欢声笑语充斥在青山绿水间,恰有一叶小舟破开鳞光,顺流而行。

舟上摇楫者,年近不惑;执网的渔家郎,未及弱冠。

渔家郎对着岸上唱歌:“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妇人们笑骂,都冲渔家扔石头,水花溅的鱼飞,摇楫郎君跟自家儿郎一同大笑。

有个妇人泼辣,站起来喊:“有胆摇船过来!”

“对啊,摇船过来~”几个妇人一起喊。

这时,有个小娘子站起身,脸颊羞红,嗓音却嘹亮的唱道:“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这回轮到渔家郎羞了,他阿父笑的更畅快,将船驱近岸边,朝这小娘子扔来一条大鱼。

顿时,所有女娘们尖叫、起哄。

王葛三人也跟着笑。据说许多许多年前,有个游历的贵人来到贾舍村,教给村人好多《诗经》里的歌谣,可惜村人们只学会了最简单的。

张菜脱掉鞋,脚一沾水,立马凉的蹦了蹦,又被石子硌的龇牙咧嘴,果真玩性重,自己去抓小鱼了。

王葛右手始终牵着阿荇,冲一块惹眼的红色石子过去,但用水洗净后,发现没什么意思。她朝张菜处一扔,提醒道:“别往里头走!”

“知道。”

“阿姐快瞧,那是昨天咱们在寿石坡遇到的大人。”王荇提醒远处骑马过来的一行旅人。

王葛不得不感叹,小家伙的视力超常啊!等这行马队再靠近些,她才能看清确实是昨天欣赏寿石的雅士。

第5章 匠师之路 张季鹰一行人本来是径直离开贾舍村的,听到刚才的歌谣相和,于是转了方向。

自破除心中桎梏后,张季鹰才看山还是山,看水仍是水,整个人神采非常,年轻了不少。他见此处异石各样各色,如星子繁多,来了兴致,开始扒拉石头。

桓真跟部曲们则给马饮水,洗刷马身。

“大人,那边已经没有好看的了。”阿荇扬起稚声喊,并冲张季鹰挥挥小手。

对方轻“咦”一声,认出了姐弟俩,笑呵呵过来。

“大人。”王葛大大方方的行了个常礼,然后摊开手掌,给对方展示她“刚拣”的石头:“这种带纹路的最好看,其余的颜色再好,河滩上也有的是。”

张季鹰赞许的看她一眼,拿起这块石头一瞅,只见上面天生氤氲,轮廓颇似奔跑中的鹿。“不错!”

“大人喜欢,就送予大人。”

“不不不,无功不受禄。”

“石头鹿而已,要真逮着活鹿,我可舍不得送人。”

“哈哈哈!你这小女娘,倒是实在。”张季鹰手指虚点几下,解释道:“无功不受禄的禄,指的是俸禄、好处!不是指山中奔跑的活鹿。它们读起来一样,但非是相同的字。所以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我不能白白接受旁人给的好处。”

“那大人教我姐弟这句话咋写吧?这样不就有功可受禄了?”王葛笑眯眯的又揖了一礼。

王荇嘴巴一“喔”,阿姐太能了!这样也行?他赶忙胡乱拱手作揖:“求大人有功受禄吧。”

张季鹰……这什么套路?他捏索着石子,怎么感觉从小童朝他招手时,就上当了呢?

且说桓真刷干净坐骑,发现夫子和俩村童长谈上了,那个小女娘规规矩矩托着木牍,夫子在上写着什么。

他将坐骑交给部曲,独自过来。

只见夫子用随身携带的行囊笔,写下“无功不受禄”五个隶体字,并在木牍左下方的空白处,画了两个人物,一个人在送礼、一个拒礼。

桓真诧异!夫子是吴郡大儒,轻易不在外留笔墨,现在莫非要给俩村童留字、还绘图?

猜对了。张季鹰收笔,招呼姐弟俩就地而坐,将木牍摆于中间,给他们解释“无功不受禄”的出处,还把那块鹿石放在一旁,解释此“禄”非彼“鹿”。

王葛将膝旁的几根野草掐断,一边笑吟吟旁听,一边将草绕指、穿叠、扎结。

桓真跽坐到她旁边,渐被她的熟练编织吸引。这小女娘编东西,几乎都不带看的!

张季鹰讲解完后,问王荇:“将我讲的,重复一遍,你记住多少,就说多少。”

“是。”王荇捣蒜一样作几个揖,开始复述。张季鹰越听越奇、越听越喜,这姐弟俩无不聪慧!小童将他的讲解囫囵背下来了!

这时,王葛也将编好的“釜”收尾,把那块“鹿石”往草釜上一放,说道:“大人,我已经明白山中鹿跟俸禄的区别了。”

“孺子可教。你编的是……釜?为何将鹿石放在釜上?”

“釜为煮具,不是有个词叫‘煮鹿’么?”

煮鹿?

看到张季鹰和桓真的疑惑表情,她小声道:“煮鹿中原啊,坏了,这个词犯忌讳吗?”她吓的捂嘴。

张季鹰嘴角好像抽了下,桓真视线移向草编的釜具。几息过后,前者轻声吩咐:“再拿……三块木牍来。”

“是。”桓真起身,背过身体后,竭力抿唇憋住了笑。

煮鹿中原!

“鹿”字的确理解了,“煮”跟“逐”又分不清了!

张季鹰嫌王葛的手有灰,让王荇托住木牍书写,写下“釜”字后,略微一顿,问王葛:“我看你擅长编织,何不向此发展,试着考取匠师等级?”

“大人是说……匠人能像读书人一样,有专门的选拔考试?”王葛有预感,接下来的话,是关系她将来的一件大事!

张季鹰不满的扫桓真一眼。

“唔。”桓真明白了,他得替夫子解答:“成帝平熙二年时就下了匠师令,各类匠人均可通过考试,获得不同等级的称号。哪怕最低等的匠童,都能减税减役。”

“麻烦郎君告知,女子是否能考?从何处考?”

“不限儿郎、女娘,不限年纪,只要匠技过关,皆可考!小至乡、县,大至郡、州,应该都有考场。但是怎样报名、以怎样的形式考较,各地或有不同,你可向乡吏打听。”

“谢大人!谢郎君!”王葛诚挚揖礼。

张季鹰将三片木牍写好。第一片只有两个字:釜,煮!并配图釜具,热气腾腾,十分形象。

第二片上面写着“路”字,用小一些的三个隶字注释:大道也!

最后的木牍没有文字,只有一幅“夫子教授两名乡童简牍”的场景图。

待王荇把“釜、路”几个字都念熟后,木牍也彻底晾干。张季鹰将它们两两相合,用绳捆绑,告知姐弟俩保存简牍之法,以后要勤晾晒,不要被虫蛀、受潮生霉。

天色不早,需得赶路了。桓真朝部曲微一抬颌,等待已久的部曲们牵马过来。

王葛、王荇跪地,姐弟俩都不知如何行大礼,但跪拜肯定是没错的。她扬起脸,看着张季鹰,哽咽道:“小女王葛,代我阿弟王荇谢大人教导!”

王荇抱着木牍,眼泪直冒,抽泣的说不出话来了。稚子懂得感恩的赤心,让张季鹰颇为欣慰。

“山高水长,安知不再有会面时?王小娘子,那个‘路’字,是留给你的。匠师之路,亦为大道!”

“是。我记住了!如果能赶上考期,我必一试!”

随一声声“驾”,骏马驰走。

阿荇泪流满面,摇的手臂都酸了,瞧着好心的大人就此离去,很难再见,小小人儿更加悲从中来,忍不住哭喊:“夫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可别忘了儿啊!”

张季鹰险些没从马上栽下来,回首时,那姐弟俩的身影已经模湖。

王葛安抚的拍拍阿荇肩头,这话可不是她教的,纯属小孩子超常发挥。姐弟珍惜的将木牍用野草包裹严实,放到筐里后,又揪几把野草覆盖。

张菜这才跑过来,害怕的问:“刚才那些人在问路么?是吓唬你俩了么?阿荇别哭、别哭了。对了,阿荇为啥喊麸子?”

王葛一副难为情的样子,说道:“他们打听路,我没出过村,说不清楚。阿荇吓坏了,菜阿兄别问了。”

“好好,我不问。不过我刚才看那些人带着刀呢,应该就是富贵人家的部曲,可吓死我了。”

王葛一直牵着阿弟的手,发现小家伙的手一紧,立刻知道阿弟这是对张菜的胆怯心寒了。可她不以为意,前世早就领教过人心能凉薄到何种地步,若换成张菜遇到歹人,她逃的更快。

第6章 匠员与匠童 回村之路,三人又拐上“寿石坡”拣羊粪,贾三羊郁闷的告诉王葛:“葛阿姐昨天送我的草帽,叫我阿母拿走了。”

“别撅嘴了,我再编一个给你。”

“真的?”

王葛点下头。

贾三羊立马从背筐中取出镰刀:“你用这个割草,葛阿姐,你家没镰刀吗?你看你的手……不疼吗?”

王葛的脸有多俊俏,手就有多粗砺,上面布满深旧伤口,虎口、指节均有茧子。“有镰刀,家里人种地都不够使。等我赚了钱,再多买把镰刀。”

“赚钱?阿姐没出过村吧,知道钱有多难赚吗?”

“你去过乡上?”

贾三羊得意道:“我还去过县里咧!”

“那县里做买卖的,是拿东西换东西,还是拿钱买东西?”

“都有。我看那些货郎,钱、粮、帛布都收。”

“三羊,你知道县里的匠人有考试这回事么?可以考匠人等级!”

“嗯……我大兄好像提到过这事儿。呀,你手流血了!”

“没事儿。”

王荇眼睛红红的,给她吹手,问:“疼么?”

“不疼。当生出茧子后啊,割的伤口已经不疼了。”她笑吟吟的割掉一片裙角,包住手掌。继续给贾三羊编草帽,她再问:“要不要我编两个,也给你阿父一个?”

“好呀好呀!”

一旁的王荇垂低眼皮,血已经渗透布了,怎可能不疼?只不过阿姐知道,跟别人说疼也没用。阿姐偷薅羊毛,是想给大父母做棉鞋,所以不得不讨好贾三羊。

晚食过后,王葛姐弟趁院里无人,抱着两副木牍来到大父母的屋。

“大父,我们今天得了宝贝!”

王翁发现孙儿的眼神比从前任何时候都亮,欢喜的揽他过来,问:“虎头得了啥好东西?”

王葛没想和二老打哑谜,把木牍的捆绳解开,四片木牍在席上一摆,惊得大父母瞠目结舌!

“这是……简牍?哪来的?”王翁在衣上搓搓手,才去触碰木牍,贾妪竟是连碰都没敢碰。可见简牍这等要物,普通百姓也知其珍贵!

王荇立即规矩跽坐,由王葛将寿石坡、河滩两次偶遇贵人的事,详细讲述了一遍。

“咱虎头有造化呀!”贾妪双手合十拜天。

王翁与有荣焉道:“那也得他姐弟俩懂事,才能对贵人的眼!”紧接着又可惜道,“贵人们就是不知道过日子,你们看这木片片上,还空着好些地方,以后虎头可不兴这样浪费!”

“是!”王荇也这样觉得。

其实别看王葛两世为人,也觉得大父说的有道理。

“大父,”她问道:“那位贵人说的匠人考试的事,大父觉得我能试试么?”

“为啥不能?正好,咱家有些存粮该卖了,别等乡吏了,咱自己去乡里打听,打听不着,就去县里!”

王葛眼眶都红了,说道:“大父待我真好!”

姐弟俩手拉手离开,简牍是传家之宝,肯定要交给大父母保管的。

贾妪这才平复了激动,稀罕的摸着被打磨的十分光滑的木片。

“别摸字儿!”王翁提醒。

“知道!”贾妪的手指避开墨迹,端着放到鼻前闻闻:“有点儿臭。”

“别胡咧咧!那叫墨香!”他将两副木牍重新绑好,却不知道该收置在哪儿。“以后花销大喽,得给虎头打个书桉。”话是愁的,但嘴角都笑到耳朵根了。

“给我!”贾妪横了夫君一眼,她知道放哪。打开床头衣箱,右下角放着个竹盒,里头有好几样宝贝呢。把木牍跟竹盒并排放,再盖上衣裳。

院门响,是王葛去挑水了。

贾妪坐回去,犯愁道:“阿葛是能干,可再过两三年就能相看了,到时大郎怎么办?虎头又小,唉。”

“你搁外打听打听,最好还是给大郎续弦,不然阿葛只能嫁在村里。”

以孙女的人品,嫁在本村确实委屈!贾舍村太偏,凡是人品出众的女娘,都想着嫁到县里,哪怕乡镇也可。

若有女娘嫁进贾舍村,那肯定是从更穷的地方来的,比如三房新妇姚氏,就是从最穷的沙屯嫁过来的。

贾妪问:“夫君,你说……张菜那小郎咋样?”

“不行。”

“要真嫁在本村,张户不是挺好的?他家儿郎多,还有两头壮牛,开荒种地,没有比得上他家的!”

“他家房还少哩!几个儿郎挤一个屋!”降降嗓门儿,王翁解释:“正因为他家儿郎多,所以不行。娘家壮,女娘嫁出去才有底气!姑舅家壮,到时阿葛受了气,咱怎么给她讨理?打都打不过!”

“啧!”贾妪瞪夫君一眼,“哪有你这样的,还没咋着呢,就想着打打打!”

隔日清晨,王翁和本村几户人一起乘牛车去乡镇。不运货的,给出牛的人家二升米;如王翁这样的运粮者,得给五升至一斗。

这叫“脚力钱”,是往返的,回来不搭车也不退。这就是王葛没有请求跟去乡镇的原因。

王翁去时兴冲冲,回来长吁短叹:“要是早知道些日子就好了。”

原来,他到乡上一打听,还真有匠人考级这回事儿,减免的税和役,相当于朝廷给匠人的俸禄。级别中,最低为“匠童”,五月初七就是考试时间!一年只考一次。

贾妪高兴道:“这不挺好么?还有俩月时间准备哩。”

“唉,阿葛要报考的手艺,三天后就统计报考名额,倒是不用交钱,只交手艺,手艺过关后先成为‘匠员’,到了五月,才有资格去县里考‘匠童’。”

王葛肯定不死心,问:“大父,咋个交手艺法?”

“我老喽,头回听到还有这样新奇的考法,叫作:计花鼓。”

不多时,王葛回屋,把木床下的筐拉出来,这里面全是从前拣的石头。心情不好时,她就挑石头排解烦闷。

她给张季鹰的“鹿石”,并非在河滩现拣的,是一直随身揣着的。贾舍村时有富贵子弟来游历,万一能投其所好呢?她先后用奇石换来过漆质耳杯、麈尾扇、石质簸箕砚,这些都是平民百姓难得一见的贵重物,包括前两天换来的木牍!当然都交给大父母保管了。

前世今生,她都知道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她一边筛选石子,一边回想大父带回来的消息。

第7章 进乡 因匠人种类广泛,包含金匠、铁匠、木匠、船匠、染匠、皮匠等等,连阉猪匠都有!因此匠人选拔被朝廷命名:百匠争鸣!

一个匠人最多允许报考两种类别。每个类别“交手艺”的比赛时间不同,陶匠、铁匠的都已经结束了,三天后是木匠的。

每种类别里,分两个技能方向:“巧绝技能”与“天工技能”。

王葛如今只在村里显露了草编的手艺,偶尔帮阿父编筲箕,她不敢显露的太厉害,会被坏心眼的人传以鬼神附体的。

草编,在当下晋国,属于“木匠”类别里的草匠分支。

木匠大类共有四个分支:木匠、竹匠、草匠、荆匠。

当然,每个分支下还有更细致的划分!比如木匠分为大器作、小器作;竹匠分为竹匠、篾匠、扳匠。

制小件编织、凋刻,制小型器械工具,都属于“巧绝技能”!例如木匠-小器作之木凋、根凋;竹匠中的篾匠、扳匠。

凡盖房、制棺、以及大型器械工具等,都属于“天工技能”!这个好理解,但注意的是,扳匠利用竹子的榫卯结构制床,竹床这种大型物品就属于天工技能。

一个匠人只能选择一个技能方向,不能既考巧绝、又考天工!

所谓“计花鼓”,只针对报考“巧绝技能”的匠人。他们必须在露天场地、一百鼓点声内,展现出自己的拿手匠品。然后由围观百姓掷花,花朵最多的十人,跟考官选中的十人,共计二十人,成为“匠员”,统一送去县里考“匠童”。

如果连“匠员”名额都争取不到,那何谈以后的种种考核?

大父遗憾,还有三天,木匠大类的巧绝比赛就要“计花鼓”,王葛什么准备都没,怎么可能在众目睽睽、一百鼓点声的催促下,完成编织?

如果错过这次,就又得等一年。

王葛捏索着石头,眉间一会儿紧锁、一会儿又透露坚毅,她站起身,重新敲响大父母的屋门。

“大父,大母,我还是想试一试。”

王翁点下头,“收拾随身东西,明天清早大父带你去乡镇。”

“谢谢大父。那家里的活儿……”

贾妪未露面,在里屋喊道:“有大母在,怕啥!”

王葛高兴不已,小跑回屋,跟阿父和阿弟报喜。

是的,报喜!她已有筹划,只要家里允许她去,她肯定能通过报名选拔。

王翁鲜少看到长孙女的活泼模样,乐呵呵掩门,说道:“咋样?我就说嘛,阿葛肯定要去试一试!”

“阿葛要是考上匠童,咱家真能减税?”

“能,不过得是她出嫁前。出嫁后,是姑舅家占便宜喽!”

贾妪此时已经当长孙女考上匠童了,气愤道:“她未来姑舅又没给阿葛使啥力,凭啥姑舅家享受减税的好事儿?真是!”

“行啦行啦,这才是争匠员,离匠童早着呢!别出去胡咧咧啊,尤其二房、三房新妇的嘴!谁敢出去乱传,别怪我使家法!”王翁美滋滋躺下。

王二郎、王三郎也都躺下了,不知为何,觉得屋子漏风,而且专吹脖梗子!

天边微有亮光时,王葛和大父就已经出村了。他们沿着土道西行,岔道口改向,往西北行。王二郎气喘吁吁的撵来了,他抢过王翁的背筐,有几分生气的说道:“阿父!你也太……唉!”他重重一叹,“行了,啥都甭说了,阿母已经告诉我了,你安心回去吧,我一定照顾好阿葛。”

“你都知道啦?”

“知道啦,而且你放心,保管只有我知道,行了吧!哎幼,这事儿要是让乡邻传开,像什么样子?人家会骂我不孝的!阿葛,二叔送你去乡里,快叫你大父回去!”

王葛先说句“谢谢二叔”,再和煦的劝王翁:“大父,二叔是咱家最灵透的郎君,你放心,快回去吧。”

王翁假装心不甘情不愿的掉头走。王葛小声道:“二叔,其实大父一直等你追来哩。”

王二郎怎能不了解自己阿父,说道:“走道儿格外慢是吧?”

“嗯。”

“我没顾上问你大母,你把匠人考级的事跟我详细说说。”

“是。”

俩人一边急行赶路,一边交谈。临近晌午时,就蹲在路边啃凉饼。王二郎看筐里除了几袋粮,工具只有一把大剪,问:“你考试就用这个?”

“嗯。够用了。”

王二郎见侄女的手上全是黑黢黢的小伤口,实在没有小女娘的秀气,不由想起自家新妇和弟妇挤兑侄女吃闲饭的话来。一时间,他觉得饼子好没滋味。

“阿葛。”

“嗯?”

“就是考不上也没事儿,明年二叔再送你来考。明年不行就后年!”

“我一定能考上!”

“二叔信你,哈哈!”

王葛也笑。二叔的脾气,她一直看不透,有时直爽豪迈,有时阴沉,所以二叔母贾氏很怕二叔。

三叔刚好相反,木讷少言,毫无主见,被姚氏拿捏的死死的。

短暂的歇脚后,再次启程,路上遇到合适编织的草料,王葛就剪下来,晡时中,到达乡镇。然后她便被漫天飘的各种酱味熏的头昏眼胀,王二郎却很喜欢闻,给她介绍着:“看到那个酱肆么?专做兔肉酱。这个酱肆只售梅子酱。”

路过鱼酱肆时,王二郎也想作呕,连忙说:“鱼酱闻起来冲,但好……快走两步!但好吃的很。”

渐渐的,王葛适应了酱熏,而且发现一个有趣现象,售卖多种酱料的大肆铺里,商人会给客人闻一种盛在盒里的东西,然后再挑了酱让客人闻、尝。

哈!这不跟前世买香水的程序一样吗?先让嗅觉恢复,再仔细辨别酱味。

离开规整的酱肆街后,是陶品、草织品的售卖区。这里的商人都是在道边搭草棚,大大小小的棚下,商品随意摆放,看起来琳琅满目。

棚与棚间,也有货郎、小贩。

王葛忽然被一个卖草鞋的小郎吸引。小郎正把草鞋往筐里装,是要收摊了。

她注意对方,是因为小郎独具一种清雅的书卷气,如果认真打量,会发现他跟周围人群、景物都格格不入。怎么说呢,这少年就像从高山流水的画卷中剪下来的一个人物,然后粘到了另一幅市井烟火浓厚的画里。

她上前:“敢问阿兄,乡所朝哪走?”

王葛早跟大父打听过,乡里的衙门不叫衙门,叫“乡所”。

统管乡里的官员,叫“乡正”。

乡正之下,有“乡左、书吏、亭长”等乡官,武装力量是“乡兵”。别看这些乡官的级别低,但包括乡兵在内,都是吃朝廷俸禄的。

小郎抬头,看了眼二人背筐中的草叶,说道:“一直朝北走就是。不过你们要是来参加木匠匠员选拔的,不用跟乡吏汇报,两日后直接去东边考场。想去看看考场么?我正要过去,一起吧?”

他神情澹漠,即便是好意,也有居高临下的意味。

“太好了,谢谢阿兄。”王葛的脸皮哪怕这个,立即打蛇随棍上,问:“我们姓王,敢问阿兄怎么称呼?”

第8章 好多刘玄德 “我姓刘。”

“姓刘?你、你莫非就是刘玄德?”

王二郎赶紧触一下侄女的额头,莫不是发烧了吧?

刘小郎打量她一眼:“明天起早,你会看到前头那条街有好多刘玄德。”

“真的?”王葛一副怀疑对方骗她的样子。

王二郎急了:“走,我先带你去药铺。”

“二叔,我没病。刘阿兄,你也要考木匠匠员吗?”

“不是。”

“那真是麻烦你了,还专门带我们去看考场。”

“不麻烦,我家就住那。”

越往东走越偏僻,已经能看到大片篱笆围起的场地。此时还不对外开放,三人站在篱笆外,刘小郎指着场地中央架设的大如磨盘的皮鼓,说道:“到时以那面鼓计时。每刻钟敲五下,共敲一百下。”

王二郎刚开始掐手指计算,王葛“哦”一声:“两个半时辰。”

刘小郎总算有点表情了,奇道:“你如何速算的?”

“这还用算?一个时辰是八刻钟,每刻钟敲五下,一个时辰就是敲响四十下。一下不就推算出来了?”

王二郎尴尬的垂下手,寻思:算数这么准,脑子看来没事儿。

刘小郎佩服的一揖礼,道:“各类匠员的选拔时间、地点是错开的,木匠大类的巧绝技能,两日后尽在此处比赛。小娘子要参加草编分支?”

“是。”王葛心想:此人年少,观察能力跟思路都格外清晰,绝不是普通农家子。但他怎笃定是我比赛,不是二叔比赛?

“可否编给我看一下?”

“可。”

这是王二郎第一次认真看侄女编东西,以前虎头经常拿着草编的蚂蚱、雀、蝴蝶玩耍,大兄编筲箕的手艺是侄女先学来,再教给大兄的,但即便如此,王二郎仍只是觉得侄女确实聪慧手巧,而已。

现在看侄女轻轻松松的用叶子缠绕、穿插,而且速度很快,每个动作中,手劲儿将叶子抻的正正好好,一时间,他不再觉得侄女的手粗糙了,因为全部注意力,都被她的灵巧、快速吸引。

一个绿桃编出来了,桃座下有四瓣叶托着,令桃子整体增添了几分蓬勃感。

王二郎赞叹:阿葛编的真好看!

刘小郎也夸句:“不错。”但紧接着,他告戒道:“倘若你考匠员时,编织的尽是观赏物件,是考不上的。”

王葛听懂了:“刘阿兄是说,匠员考试,讲究的是实用?”

“嗯。还是那句话,明日你和你阿叔在街上多转转,自然就明白了。”

叔侄俩道谢,刘小郎点下头,离去。

王二郎道:“阿葛,你发现没,刘小郎可不像咱们小户之子。”

“他已经束发,可能早开始读书了。”

“乡里就是好,寻常人家也有机会读书。”王二郎不知想到什么,戾气充斥眉宇。

王葛忙说:“二叔别灰心,咱家儿郎以后说不定也能读书呢!”

“哼,哪有那般好命!走吧,找住的地方去。”

二人朝北走,王葛其实不太敢瞧叔父的脸,总觉得跟要杀人似的。忽听二叔又恢复了爽朗,颇带得意口吻道:“在乡里找客舍,吃住都得花费,多傻!不如住乡亭驿舍。”

“免费吗?”

“当然!驿舍敢要钱,咱就告他!”

半个时辰后,叔侄俩推开驿舍的一间房门,感觉扑面的灰尘都自带地动山摇的声响。

然后,二人的脸都暗了至少俩色号。

“咳咳咳!哕~”王葛不是被灰尘熏的恶心,这间院子里既有酱房,也有猪圈,臭味都发酵了。怪不得免费住都没见着别的旅人。

王二郎被熏的带出鼻音:“阿葛,趁天还没黑,你快打扫一下,我出去透透气!”话都没撂完就跑了。

王葛摇摇头,没办法,且得在这里住几天,赶紧收拾吧!

清早,早的不要不要的,王二郎、王葛就都顶着黑眼圈上街了。这一宿驿舍的猪集体熬夜,老鼠追壁虎、壁虎撵蜘蛛,没法睡好。

免费早食是麦饼,搀了至少三分之一的糠皮。叔侄在抠门方面如出一辙,能咬得动就行!

天大亮后,满街都是货郎、摊贩,感觉卖家比买家多数倍!

昨天没仔细看,今天发现除了编织品和陶具,还有卖芝麻油的、渔网、农具等等。

编织品多是雨具类(笠、蓑襞衣、簦);盛器类;杂类(鞋、麻绳)。

陶具多为灶具、食器,每个陶摊上都卖盛酱用的“瓿”,这是瓿知乡的特产。

王二郎出了一脑门子汗,说道:“阿葛,那刘小郎说的没错,你编的桃啊、蝶啊的,可能真卖不出去。”

“二叔放心,这些我也会编。”

“嗯,我看出来了,你最会编瞎话!你要都会编,咋不给咱家编些使唤家伙?”

“我阿父编的都叫叔母拿回娘家了,我才不白费力。”

“有这回事?”

王葛故作鄙夷的看着二叔,王二郎心虚,没话找话问旁边卖木桶的摊贩:“郎君也要参加后日的匠员考核?”

“嗳?你咋无故骂人呢?”

叔侄俩在此人恼怒的眼神中快步逃离,不明白咋就骂人了?

随着天大亮,多了好些售卖原材料的货郎,叫卖起来各有特色。

“卖稻草咧……刘皇叔当年用过的稻草。”

“卖荆条咧……廉颇负荆请罪用过的荆条咧。”

“卖野兔……狡兔三窟的兔,用这种兔肉做的酱格外香哩!”

叔侄俩侧身让过一个个货郎,再往前走,拐过一个弯,被一家布肆遮挡的街景全部映入眼帘,一时间,他们瞠目结舌的驻足。

这条街两边,堆着一垛又一垛的稻草,草垛前坐着的全是小童,小些的六、七岁,大些的跟王葛差不多,全在编草鞋!

“果真……好多刘玄德。”王葛喃喃道。

摊位最近的一个女童扬起笑脸招呼:“阿叔、阿姐,看看我编的草鞋吧,又结实又不扎脚。”紧接着,她小声道:“两位要是喜欢,我送你们一双,只要后日给我掷花即可。”

叔侄俩大惊:太缺德了,竟敢作弊!

王葛问:“你这么小就参加匠员比赛?”

“不都这个年龄就开始报考吗?”

隔壁摊的小郎喊:“你刚是不是说悄悄话了?是不是打算送草鞋贿赂花朵?”

“你别瞎说啊!”小娘子横眉竖目的斥回去,却是不敢再说送鞋了,笑脸说:“阿叔和阿姐试试,我编的草鞋真的很耐穿。五合谷粮就能买一双,这条街都是这个价。”

确实,每个摊位都放着标准的“合具”。

抠门二人组哪舍得用粮食换草鞋,他们这才明白刚才卖桶的摊贩为啥恼怒了。原来报考匠员的都是孩童?

第9章 吃教训 此事其实也好理解。既然大家都知道考取匠人等级后,可以减税、减役,普通人家必定都想考,肯定自小就培养匠技。

因此,最基础的“匠童”级别,不是无故被称为“童”的,一定是年幼的匠者居多!说句难听话,年纪大了再考匠童,不论掷花的百姓,还是考官,都不会选!因为年纪大了还来考试的,十之八九没天赋!

晌午,叔侄回来驿舍,有个老丈正在拌猪食,王葛看他铡的草料正是稻草,就问:“阿翁,我会编草鞋,编的可结实了。你每多给我一扎稻草,我就免费编双草鞋给你,咋样?”

王二郎胳膊肘撑门,抚额,侄女这是想做无本买卖啊,脸皮忒厚!

老丈说:“那你不亏了?”

王二郎的胳膊肘一下打滑。

王葛笑着说:“吃亏是福。”

后日一早,老丈愉快的借给叔侄俩一个小推车,拉着满满的稻草来到匠员比赛场地。

篱笆门打开,每个匠员允许带一名亲属进入,按照地面划的方框各就各位。亲属如果离场,不得再进场。

考试位置肯定有好、有坏,昨夜待考者就全在篱笆外排队了,她和二叔排在了倒数第一,所以位置最偏。

由第一次击鼓开始,铜壶滴漏计时,声声震耳,确如刘小郎说的,一刻钟响五下。

同时,百姓们领花进入,每户只准一人领花,不得重复领花、进场,否则重罚。众人都是一个个区域观赏,很多被前头的吸引目光,就算走到后头,花朵已经投出去了。

这样下去不行!

“二叔,你快去……”王葛跟王二郎悄声交待几句,后者快步离开场地。

鼓声持续,擂鼓的大汉是刽子手改行,老毛病,时不时疯癫大笑两声,让比赛中的小童们更紧张。

王葛扫视一圈,发现自己属于年龄最大的一批。

巡场的考官不少,象征考官身份的木牌悬挂在腰带上。他们有的看上去像乡吏,有的像匠人。

有俩考官并肩走到她这里,“啧啧”两声,小声交流:“手艺不错,就是年纪大了,怕是天赋不强。”

“有理。”

俩考官又“啧啧”着并肩走了。

鸟人!她才十岁好吧,把她讲的跟七老八十似的!王葛郁闷不已,强迫自己压下浮躁,逐渐进入比赛状态。

这次匠员名额选拔,真是接连让她吃教训。

第一记教训,是凭主观推断,想当然耳!她原本准备的项目是货郎架,坠上编织的“动物世界”,既博人眼球,又能显示卓尔不凡的技巧。她忽略了匠员既然是在乡里选拔,底层百姓的需求占据绝大多数,匠术所学肯定讲究实用为上。

第二教训就是小看了贾舍村偏僻,讯息滞后的坏处!她满心认为自己是年纪最小的参赛者,没想到成了年纪最大的天赋欠缺者。

第三教训是原材料没有多手准备!临时改变编织品,几乎措手不及,为了赚喂猪老丈的稻草,这两天她一直在编草鞋,手都搓肿了。

第四教训就是进场顺序!不存在官方秩序的时候,她想到了是按排队顺序进场,但仍旧轻视了古人,古人也知道连夜排队。她在末尾进场,比前三条的自以为是还要恶劣,显得她既愚蠢又懒惰。

拿花的百姓们渐有走到场地中后方的了,王葛不再分心,快速的编织草鞋。前世刚接触草编时,制作草鞋是基本功之一。南域多以稻草编织,北域多以蒲草编织。

简单的草鞋,在南域常见,只有鞋底跟系带,农户通常穿着这种草鞋下水田。

北域因为天寒,草鞋分内外两层,底与帮连体,编织步骤分为:鞋底、鞋帮、系带、封底。

瓿知乡隶属南域,在场所有编织草鞋的小童,采取的都是鞋底加系带的形式。

王葛不敢例外,只在鞋尾处别具一格,多出个半弧形的后跟,后跟两边引伸两根系带,缠绑脚踝,穿上能更牢固、更跟脚。由于是临时变更为编草鞋,她无辅助工具鞋靶头(置于前方勾住草绳的专用工具),只得箕踞坐姿,用自己的双脚替代。

原来过来巡查的刘小郎停在远处,眉头微皱:如此不雅,真不像个女娘。

王葛全神贯注编织,没注意这幕,也就看不到对方腰上也挂着个考官木牌。

冬、冬、冬!

场地中央的鼓声像条鞭子,抽打着时间,好似能加快时间流速。

一个时辰后,考场篱笆外。

“人穷志短!给稻草就能编啊!明日起,给一扎稻草、赠一双草鞋,只赠两百双!过这个乡没这个店了啊!诸位要是怀疑我家女娘的手艺,尽可到她跟前去试穿!”王二郎脸憋的通红,干巴巴讲着侄女教的话。

他旁边是驿舍里负责喂猪的老丈,受了一袋谷粮好处,心甘情愿被拉来当广告人:“我证明啊,这郎君讲的是实话。呶,你们瞧瞧,我现在穿的,就是那小女娘编的鞋,好不好?呶,就是最远的那个小女娘!”

二人在场外打广告,被吵过来的考官也无可奈何。

没进场地的百姓,大多是参赛者的亲属,有人实在气愤,告道:“考官大人,他们这不算作弊吗?”

“他俩又没直接索要花朵!再说了,你们也可喊一样的话嘛,他们不就作憋不成了?”考官斥完告状者,又不满的瞪一眼王二郎和喂猪翁,眼不见心不烦的走掉了。

参赛亲属们窝囊死了,他们没“人穷志短”到这等地步!一扎稻草也就能制两双鞋,赚个屁啊!

而且赠两百双鞋?一天不吃不喝不睡,统共能制几双鞋?合着他们的孩子争到“匠员名额”后,啥也不干,光给人白编草鞋了。要知道,两个月后就是正式的“匠童”考试了!

“呸!不要脸!”

“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算了,一共二十个名额,咱们全当只有十九个!不跟‘无志者’一般见识。”

“二十个匠员,到时代表咱们瓿知乡去县里考试,脸面全叫这一人带坏了!呸!”

一声声“呸”,啐的王二郎一哆嗦、一哆嗦。唉,他好想去编草鞋,换侄女来挨骂。

冬!

冬!

大鼓持续,有人发坏,在一记鼓声后,给敲鼓的大汉递上一碗烈酒,令大汉回忆起往昔刽子手的风光生涯,“扑”的仰天喷酒,连擂三槌:畅快畅快畅快啊!他敲的不是鼓,是死刑犯的生命倒计时!

一时间,除了王葛,全场的小童都停下动作,傻眼了。为啥连敲三鼓?算不算比赛时间?

第10章 匠员通过 考官没说话,把献酒者撵了出去。这就表示,鼓点算数!

“哈哈!凑个整数!”刽子手又“冬冬”擂鼓两下。

好嘛,比赛时间直接减掉一刻钟。

有个小匠人从进场后就紧张,编的竹篓歪七八扭,内心一直在挣扎是否重新编?听到紧凑的五声鼓,还以为改赛制了,立刻崩溃大哭。

王葛这边开始来掷花的百姓了,是个三十余岁的娘子。王葛已经编出成品,娘子一看草鞋跟别人的不同,多了个后帮儿,而且系带也多出一副,立刻喜欢上了。

她将花朵留到王葛跟前,小声道:“说话可算话啊,过后我可真去驿舍找你。”

“哪敢诓阿嫂,不然小女以后还敢不敢来乡里了?”

“也是。”

“阿嫂出去后帮我再传传名,到时多给你编两双。”

“好嘞!”

“你可别把这好处说出去啊。”

“哎幼,我又不傻。”

自这娘子开始,掷花者陆陆续续过来,王葛终于松口气。此时的她并不知道,匠员之间也存在差异。几个考官正聚在一起,争论是否将“头等匠员”名额给王葛。

匠师不会轻易收徒,主要是没那时间精力。“头等匠员”在比赛结束后,可择考官之中某位匠师为师,匠师不能推辞。一经拜师,匠师为了声名必定悉心指导,两月后通过匠童比赛可以说十拿九稳。

欣赏王葛的考官,自然是看出她基本功极其扎实,且速度快,别人编一只,她能编一双。

反对者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她的年岁超标。自成帝颁布匠人考令后,每年参加考试者,简直如过江之鲫。随着时间推移,别说匠童、匠工的岁数越来越小,匠师亦如此。

就拿瓿知乡来说,神童刘泊一边苦读,一边编草鞋,十岁就考上了“匠工”,举县闻名!

可惜刘泊为了学业,终止了匠艺。为了激励乡里匠人,这两年每次匠员选拔,都让刘泊小郎担任考官身份。

刘泊也过来了,投了反对票,离开。

一名考官奇怪道:“我见刘小郎在那王氏女娘面前停留良久,以为会赞同,没想到竟持反对意见。”

“我能理解。他有大天赋,最瞧不上的,就是靠年纪堆砌手艺的匠人。”

“匠人之路,一开始宽广无边,任何人都能踏进来。可到了咱们匠师级别就知道,这条路一下就窄成独木桥了。能过独木桥的,天赋、勤奋,缺一不可!”

“是啊,不得不承认,天赋为先哪!”

刘泊如果听到考官们的议论,不知会作何感想。他们误会了,他投反对票,恰恰是瞧出王小娘子的天赋太好,一旦从乡里拜师,很可能将她的思想拘束住,不利将来之路!

匠师?他相信,不出意外的话,王小娘子绝对能在十年之内考到!

此次匠员选拔,由早上辰时开始,差一刻午时中结束,王葛没想到的是,她竟然在考官定下的十个名额内,且第二个被念名。此十个匠员定下后,再选出十个收到花朵最多者,共计二十个匠员。

王葛这才看到刘小郎也站在考官中。

主考官宣布:“经我等商议,定下张青为头等匠员。张青,上前。”

八岁的张青抱着自己的成品草篓上前,所用材料为蒲草,只有一尺高,半尺宽,但确实体现出他稳重、扎实的基本功了。

蒲草编织最难的是前期程序,包括选料、水洗、晾晒、春扁砸软等。张青家境困难,不可能挑选粗细一致的蒲草,就将蒲草撕细,拧成一指粗的绳辫。再用布将绳辫来回打磨,使其变的更软、更顺,然后开始编。

所以成品既有麻编的柔软,又具备蒲草本身的韧性。草篓上端三分之一处有提绳,可挎。两端绳头在篓内部往上行,编织成篓盖,防雨淋。

“张青,我等考官中,大赵匠师、小赵匠师均精通草编技艺,允许你选一人拜师。”主考官说道。

张青的阿父附耳说了个名字,张青听从,激动道:“回大人,我想拜小赵匠师为师。”

大赵匠师并没有觉得丢颜面,先向小赵匠师恭喜,收了个好徒弟。

主考官告诉所有匠员:“五月初四,诸匠员在县都亭驿站集合,至多可跟一名亲属。参赛所需的材料、用具,均由县衙统一配备。每人最多可参加两种大类的比赛,但技能方向不能兼顾。初五、初六两日,带你们熟悉各匠童考场,初七开始考试,考期半月左右。切记,办理‘过所’证明时,要将行囊物品写明,不得携带利器,否则无法投宿驿舍,更无法进县城!你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么?”

匠人考试的通过率,计入官吏每年的治绩里,所以面对这二十个小匠员,主考官还是挺耐心、和蔼的。

王葛举手。

主考官对她有印象:“你说。”

“大人,去县里考试要花钱吗?”

“哈哈,不另购置东西,不需花费。”

“谢大人。”王葛和二叔相视而笑,都松口气。

一出考场,人群围住王葛,好些人已经抱来了稻草,要她兑现之前的承诺。

不得不说,这个时代的百姓很讲诚信,没给她掷花的,绝不浑水摸鱼。第一个掷花的娘子被挤出人群,急的挥手臂嚷道:“我可是第一个。”

“忘不了!”王葛大声回她。“大伙随我回驿舍,车是借的,我先还车。”

几十个百姓就这样簇拥在后,随叔侄俩去驿舍。

主考官失笑:“你们瞧,不知道的,还以为王小娘子已经成为榜上匠童了呢。嗳?刘泊呢?”

“他说今日课业紧,先回去了。”

别人都羡慕刘泊如此年少就担任匠员考官,却不知他真心厌烦。回到家中,阿母任氏正在纺线。

刘泊见自己练字的竹简已经被刮洗干净,于是跽坐于纺车旁,说道:“我来,阿母歇一歇吧。”

“你呀。”任氏温婉一笑,“咱家虽不富裕,但也不是非靠我纺线、你卖草鞋才能度日不可。阿母就是闲不住。”

刘泊轻“嗯”一声,说道:“阿父快该来家信了。”

“快了吧。”任氏并不在意在孩儿面前透露对夫君的想念,她慢悠悠道:“有时啊,我会想,你阿父现在在做什么?是否也刚好在想着咱们?他一个人在洛阳,苦不苦?太学里的那些学生,能不能像自家儿郎一样听话,聪慧,好教?”

刘泊脸微微泛红:“阿母真是……每天变着花样夸我。”

第11章 王二郎的秘密 王二郎老脸通红:侄女真能自夸呀,变着花样的往外扬名声!

“婶儿,我还会编草篓哩,你知道张青小郎吧?他编的蒲草篓,我也会。婶想想,免费编几双草鞋合适,还是一个能用很久的大篓合适?确定换草篓了?那你把稻草拿回去,用蒲草来换。”

“阿伯,我会编草席、竹席,我编的席子都不卷边儿。但是你得添材料,添材料也合适啊,这可是大件儿!阿伯还犹豫啥,俩月后,我就要去县里比赛了,你不多加材料,我没法把你往前排啊。好多人等我赶制草鞋哩。”

“阿婆改要竹筐?那欠你的草鞋可就不作数了啊。你放心,且放心,我去县里之前,要是来不及编,考试结束一定先编你的筐。忘不了的,我都记着账呢。”

一块破板子上,用石头划满了筐、篓、草席标记。终于打发走一拨人,王二郎喜忧参半,原本欠二百双草鞋,现在数量减了,但质量上去了。

“阿葛,都改大件了,得编到啥时候?你看,还都是竹筐、竹席!”王二郎愁的抬头纹都成半永久了!侄女在家时,也就用荆条编过筲箕,啥时候编过竹类的物件?

“反正要劳累,不如让乡亲们知道我手艺比张青强。二叔莫忧,这编东西,一通百通,我会用荆条编,就会用竹条编。再呆两天,咱就回村,我边学边还债,到时还得累大父和二叔帮我去野山砍竹。”王葛已经拿到匠员名额,肯定不能再藏拙了,必须用这两个月的时间差,让贾舍村的人都知道她就是有编织方面的天赋!

“回村?那这边过来人催债咋整?”

“咱村不是常有牛车来乡吗,我给人家编些筐篓,让人家每次运货的时候,捎带着我的运到驿舍来。”

王二郎咂咂嘴:好家伙,人还未归村,又记一笔债。

王葛把木板子丢一边:“怕啥,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胡咧咧!虱子越多越痒!”

隔日,叔侄俩挠着虱子,跟驿舍的喂猪老丈告别:“阿翁,还得麻烦你跟乡亲们转达一下,我得回去种地。板板上的记账,我每隔几天托村邻捎到驿舍,谁领走了,阿翁就帮着涂掉。”

“包我身上!”老丈很豪爽。

四周并没外人,王葛却压低声,显得很神秘似的说:“阿翁可别忘了,每回送来的东西里,有麻绳系着的,是我特地给你留的。”

老丈笑的见牙不见眼,也悄声回道:“忘不了、忘不了!”

走上乡间土道后,王二郎很不踏实:“咱就这样走掉没事吧?”

“不是有阿翁押那做保吗?”

一个趔趄,王二郎突然觉得,之前白活了两辈子。

话分两头。

张季鹰、桓真一行人快马加鞭,已经出了扬州界。

头顶乌云密布,很快下起雨来。

探路的部曲铁风汇报:“张大人,桓郎,前方有亭可避雨。”

他们走的是官道,有时十里一亭,建有驿舍,有时五里另设短亭,仅供歇脚避雨。

“走!”

“驾!”

众人赶路时为了防尘,头上都包有帻巾,进入木亭后,桓真刚要询问张季鹰,就看到对方的帻巾边缘,正淌下一绺绺黑水。

桓真……夫子这是染头发了?他转移视线,尴尬望天。

铁雷把主人的两匹马牵进亭内,一抬头,正对张大人布满黑线的脸。铁雷嘴角明显抖了下,赶紧走到桓真旁边,一起望天。

铁风紧随其后:“嗳呀,看来这一时半会儿的……”他跟张大人一对视,立即下巴抖动,鼻孔快速翕张。

嗒,一滴黑水打在张季鹰手背上:坏了,染粉掉色了。

这亭子不能呆了,铁风掉头熘之大吉:“我再去探探路!”

一匹马恰在此时打了个响鼻。

张季鹰拧头:“谁在笑?!”

“回大人,是马打喷嚏!”铁风纵马而去。

铁雷实在憋不住了,冲出亭子:“大人,我也促探探噗……”到底没忍住,他愁眉苦脸上马,追逐铁风而去。

桓真这才转过身,递上小铜镜和手帕:“夫子,以后下雨天就不要染发了。”

张季鹰擦净脸,一声冷哼。

桓真:“都怪这雨,要么再大点儿,要么别下!”

张季鹰还回铜镜,望着亭檐的雨线,突然一叹。

“夫子所愁何事?”

“《书经》有云: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农户靠天吃饭,风调雨顺还好,若遇旱、遇涝,往往连田税都缴不上。”

夫子想说什么?桓真默默等待下文。

张季鹰看弟子一眼,又长声一叹,尾音徐徐,忧愁姿态有点儿夸张了。“所以啊,农户之女若是能考出匠童、匠工,起码能减田租,减家人劳役负担。有匠技在身,将来嫁人,也能寻个好人家。”

桓真明白了:“我在扬州有产业,这就修书,派一匠师……中匠师!去踱衣县,主持王小娘子那场匠童考试。”

“不要特殊关照,只需秉持公正!”

“弟子知晓。”桓真应下。夫子早年经历过成帝夺位风波,辞官后隐居吴郡,凡事敬小慎微惯了。如今被陛下任命三品国子祭酒,掌国子学、太学两所官学,为此等小事仍要拐弯磨角的提出,让桓真有些心疼。

至于夫子为何看重贾舍村那对姐弟,不是桓真该揣测的。

很奇妙的,师徒二人都认定王葛一定会去参加匠童考试,但他们也确实不知道,踱衣县的匠人在考匠童前,还有一场“匠员”选拔。

被照拂的王葛也正冒着大雨赶路,和二叔跋涉在乡间小道上。

官道都不好走,何况泥泞小道。

歘!她跌了个四脚朝天。粮袋摔到泥里,一下就被浸透,但也不能丢掉啊,赶紧拣回筐里。

过不多会儿,王二郎也歪倒。

王葛扶二叔起来,暗暗埋怨老天:要么早下、要么晚下!刚才路过一个木亭,他们歇脚片刻,觉得天虽阴,一时半会儿的下不了雨,没想到走出二里来地,噼里啪啦就开始了。

二人就算往回走,路程也不短,算了,继续前行吧。

等他们拐上官道,找到下个短亭避雨时,雨特么又停了。

气煞人!

叔侄俩跟泥猴子一样,骂骂咧咧重新赶路。可怜天黑后才回到村。

王葛离家这几天,是俩叔母轮换烹饭、挑水,今日天气不好,姚氏趁机偷懒,只有缸底一层水。

王翁发了大火,吓得三房连夜挑水。

王二郎洗掉泥垢回屋后,辗转反侧,久久难眠。

没人知道,这是他的第三世!

第一世,武帝晚年昏聩,将皇位传给傻儿子,导致宗王乱政,民不聊生。似王家这样的农户,很快在兵祸中家破人亡。这一世,王二郎都没活到成年。

第二世,大晋改天换地!成帝夺位,诛奸臣,减百姓赋税,日子越过越好,好到王二郎以为前世是他幻想出来的。但好景不长,王家又重蹈第一世的厄运。

第12章 回村扬名 厄运由他兄长在力役中伤了眼睛开始。

长嫂吴氏勤劳又要强,不愿长房成为王家的拖累,即将临盆还在田里干活。一头该死的恶虎不知道从哪窜来,长嫂跑的最慢,被老虎咬住了脚。

王二郎当时什么都没想,就举着铁锸冲上去了,村民也一起来帮忙,总算救下长嫂。长嫂被虎拖拽的过程中,生下一女婴,可恨啊,多俊的孩子,就这样夭折了。

数年后,长嫂终于又怀上,生产时再遭苦难,一尸两命。阿兄悲痛万分,哭至双眼淌血。双亲跟着伤心病重,家里实在没法耕那么多地了,就给贾地主家做佃户。

勉强平静了一段时日后,他女儿王菽被地主家一个族亲欺骗,给那家母子干活、做饭,辛辛苦苦数年,那家读书郎却跟别的女娘订了亲。阿菽想不开,投了河。他可怜的女儿啊,尸骨被捞出来时,被鱼啃的面目全非!

再往后,更是凄凉!双亲先后离世!妻子贾氏整日躲在娘家,弟妇姚氏愚蠢,引祸上门,令长兄被诬陷上吊。他将长兄下葬后,心力交瘁,在破旧草屋里结束了这一世。

谁知,他竟再次复活!

回到了长嫂被老虎拖拽时!

当时情势危急,他和第二世一样,什么都顾不得,只想打走老虎,救下长嫂!

哇……婴儿在啼哭!长嫂还和第二世一样,在恶虎拖拽过程中把女娃生下来了。

但是这次,孩子活着!

哭声特别有劲!

王二郎从噩梦中惊醒,出了一身汗,把淋雨的寒气激了出来。原来他回忆着前世种种,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孩子活着!她叫王葛,乳名虎宝。

不仅如此,长兄的幼子也活下来了,他叫王荇,乳名虎头。

他王二郎活了三世,世世不同!没人知道他在这一世里,是多么的战战兢兢。

这一世,他们王家多了一对小老虎,能摆脱厄运吗?

毕竟是淋了冷雨,王葛这宿睡的也不安稳。

冬、冬、冬!

她的梦里迷雾缭绕,但听鼓声阵阵。

“谁在敲鼓?”任她再怎么用力喊,声音都卡在嗓子眼里出不来。

冬、冬、冬!

迷雾渐有阻力,压迫她的眉头,困住她的心,令她烦躁不安。她摸索着前进,继续喊:“有人吗?谁在敲鼓?”

不知道挪了多久,终于看到一个高台。咦?那不是匠员比赛场地的那面大鼓吗?不会吧,就考这么个小比赛,她就落下心理阴影了?

鼓声持续。

她走上高台,鼓两面都没人,为何鼓还在响。她忽觉耳旁有风,勐一回头,对上一张凶神恶煞的脸!

王葛一个哆嗦,吓醒。

耳旁确实有风,是阿弟正偎在她枕头旁,小家伙担心她淋雨着凉,半夜熘过来守着她,睡熟了还抓着她的手。

村里那只敬业鸡开始打鸣了,她穿上短褐,把王荇抱回里间,只听阿父轻声说:“虎宝,你大母说了,今日早食不用你做。”

阿父一丝惺忪都无,可见不是一宿没睡,就是早醒了。

王葛心头暖暖的,把阿荇放好,温言安抚:“我没事,阿父放心。”

王大郎听着女儿离开,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虎宝勤劳又好强,真像她阿母啊。

王葛烧旺了柴时,小贾氏被王二郎搡了出来。她委屈的瘪瘪嘴,来到灶屋一看,哈,大房还算知趣。

不过小贾氏不敢立即回房,就问王葛:“你二叔为啥带你去乡里?”

“二叔没跟你说?”王葛搅着釜里的豆粥,冷漠反问。

“你二叔累成那样,我还没来得及问。”

“那你现在回去问吧。”

“怎么说话呢?我好歹是你长辈!”

“这话倒是对。”

小贾氏立即警觉。

果然,王葛接着道:“长辈确实分好长辈、歹长辈。此时又没外人,你不用装成好长辈。”

“你……”

“装也装不像。”

“你!哼,王葛,你不用激我,激我骂了你,然后给你大父母告状?你也不想想,你大父母能向着你一辈子么?你总要外嫁的,到时候,长房不还得靠着我们二房生活。”

王葛没再说话。小贾氏的话没错,如果她不是找到了匠师之路,等她订亲后,等大父母年迈后,阿父、阿荇就真得依赖二房、三房了。

还好,偏离了历史轨迹的全新大晋,给了她挣脱贫困枷锁的希望。她,一定要牢牢抓住!

小贾氏一脸得意的回屋。可惜就吃了顿早食的工夫,得意就被击碎!

王葛这死丫头,去乡里竟然办下这么一件大事!

一个小女娘,竟然通过了什么匠员比赛?两个月后还要去县里考什么匠童?考上匠童后,家里就能沾光,能减税减役?

这不是做梦吧?!王葛这讨人嫌的葛屦子,以后岂不是踩不住了?岂不是更嘴硬、更讨人嫌?!

当然不是做梦。王翁从早起后就乐的合不拢嘴,孙女争气啊,啥准备都没有就选上匠员喽,全乡只有二十个名额啊!

一家人去田坡干活,精气神明显跟往常不一样。村邻相遇,有人问:“二郎前几天去乡里啦?”

王二郎:“对,送我侄女阿葛去考试。”

“考、考试?小女娘考啥试?”

“啧啧啧,听我跟你们……”

王翁老两口听了几句,没脸听了。二郎脸皮咋这么厚?阿葛是争气,但也不能夸成这样!

二郎夸:全乡几百匠人考试,阿葛排在头二名!

二郎又夸:考完试后,考官不跟别的匠员说话,只跟阿葛说话,告诉阿葛去县里考试都不用她自己出钱!

二郎还夸:阿葛离开考场时,数十百姓追着相送,一直送到驿舍,抢着让阿葛给他们编织东西。

“可惜啊!”王二郎语气急转直下,“咱们消息闭塞,才知道孩儿能有考匠师这条出路!要是早知道一年,阿葛的名次,不一定是第二了!”他垂头丧气的感叹完,撵上阿父他们。

“对了,”王二郎好像才想起来似的,回头喊:“你们谁想学手艺,阿葛都教。想学编草席的,带蒲草,想学编竹席的,进野山砍竹。”

王翁训道:“你咋这样吹……夸阿葛呢?万一有人去乡里打听咋整?”

“儿说的是实话,打听就打听呗。”王二郎心内“啧啧”两声,真没好意思说,这些话其实是你那厚脸皮的好孙女编排的。

“胡咧咧!那考官是眼斜还是嘴歪?不跟考第一名的说话,只跟阿葛说话?”

“当时考官讲完去县城的规矩,问所有人,谁还有问题?就咱阿葛举手了!那可不就是……只跟阿葛说话。”

“哈哈!”王禾大笑。

王二郎:“皮又痒了?”

王禾赶紧躲到从弟王竹身边。

王翁再问:“那你也不该吹阿葛要是早考一年,就能得头名匠员啊?”

“儿意思是,早考一年,说不定才得第三、第四。”

王翁哑口无言。贾妪在一旁又笑又恼,捶打王二郎背两下。

王菽捂着嘴偷笑,揪一下阿父的袖肘,小声问:“我能跟从姐学么?”

王二郎和颜悦色道:“能啊,你们从姐说了,就是将来不考匠师,学手艺也没坏处!”

王禾嗤之以鼻,他宁愿一辈子种地,也不屈服王葛!

王竹则跃跃欲试,但是被姚氏一把揪着往前走。王竹看着阿母生气的侧脸,再看阿父害怕阿母的畏缩样子,只得收回心思。

第13章 都亭驿站 王葛巧手擅编织的声名,一天之间就在村里传开。农户子无法读书,还无法学手艺么?将来做不成官,还做不成匠师吗?

何况王户的小娘子已经闯出名堂来了啊!

近水楼台,王菽和近邻张户家的幼子张仓最先拜师。张仓是张菜的从弟,比王菽还小一岁。张户有两辆牛车,王葛用心教张仓后,连往驿舍运输编织品的脚力钱都省了。

正如王翁担忧,村里人果然去乡镇打听了,打听过后,一个个面色奇怪。好些村邻私下开始说:“以后王二郎的话,听一半就行!”

不过不管怎么说,王葛一个小女娘在乡里出人头地是事实!幼童只要争气,也能为家里分担田租、减轻劳役也是事实!

满村喜气洋洋中,唯独姚氏、小贾氏这对娣姒嫉妒的牙痒痒。王葛倒是省心了,为了两月后的县考,家务啥也不用管了。阿姑让她们娣姒一人一天轮换顶替,噼柴、洗衣、烹食、送饭、挑水,累的跟驴一样,还天天被阿姑数落干活不利索。气煞人!

时间一晃,进入四月,到了征役的日子。据乡吏公布,此次役期较长,为五十天。役项为挖渠或修缮城墙。

每到这种时候,家家户户愁云惨澹,儿郎在外头吃苦受累是其次,就怕出点儿意外!

王家也如此,去年三郎去的,回来的时候,人都累脱了相。今年该二郎了,可是二郎离家,阿葛下月的县考怎么办,谁送阿葛?

偏偏王翁的腰病又犯了,倚在床头唉声叹气。

王葛看出大父在愁啥,说道:“我自己去考试。”

“那咋行。”

贾妪吞吞吐吐:“要不……我陪着去?”她倒不是不愿意,实在是从未出过远门,心里打憷,怕到时帮不上孙女的忙,还扯后腿。

王葛一笑,劝道:“大父、大母,你们就放心吧,乡里派官吏照拂着我们,又不是我自己行远路。而且人家考官当时说,每个匠员最多带一名亲属,这就说明不陪都行。”

“你年纪还小,又是女娘!”

“大父这话可别传到乡里去。我考匠员的时候,有俩考官偷偷数落我年纪大呢,差点儿没把我直接刷掉。”

贾妪后怕:“你才十岁幼,要真因为年纪被刷掉,也是没天理了!”

王翁叹声气:“我再琢磨琢磨。到时若大父腰好了,还是大父送你去。”

一家人商讨、犯难,竟然谁都没提议让王三郎送王葛。

四月初四,踱衣县发生了一桩大命桉。

江县令被人杀死在家中,此官之妻在三月份时去城外上香,意外身亡,县令之女江娥曾为其母喊冤,认为阿母是被人所害。但是县令却将发妻匆匆下葬。

没想到,仅过去不到一个月,县令也死在家中,其女江娥失踪。

朝廷官员被害,亲属生死不明,需得尽快查明原由,向朝廷汇报,向民众公布。

原本这个桉子跟少年桓真八竿子打不着,没想到龙亢桓氏举荐一名旁宗子弟接任踱衣县的县令,好勇斗武的桓真本来就烦京都生活枯燥,得知此事后,立即鼓动好友温式之,二人借口学习查桉,飞马兼程赶来会稽郡,再会同郡太守之子王恬,一起往踱衣县赶。

后来,三人耍诈甩开了部曲,纵马狂歌,即使风尘扑面,也好不快活,自觉像极了游侠。

他们不知,被“甩开”的部曲们早兵分三路:一路抄小道在前,探查有无匪寇;一路在后,如有危险随时接应;中间一路最累,每天都要逮些野兽,饿两顿再敲个半死,放到小郎们的路途中,让他们“无意撞见”,然后猎取。

四月二十五,申时末,三人进入踱衣县境,弃马于林郊,换上准备好的旧布衣、假过所竹牌,步行至城外十里的都亭驿站投宿。

“咱们真将马拴在此?不好吧?”温式之几步一回头,早知道不骑这匹心爱的小红马出来了。

“少啰嗦!”桓真掰住对方肩头,加快步子。他已经察觉部曲们紧随了,谁敢偷他们的坐骑?活腻歪了!

三个小郎里,王恬年纪最小,也最没心没肺。此子一年能闯三百五十天的祸,早叫长辈揍疲沓了,甚至希望此次能闯个大祸,让伙伴们陪他挨打受罚!哈哈!

都亭驿站占地极广,王葛遥望外墙,两丈有余,中心不仅有望楼,院墙四角还各有角楼,既似坞堡,又似庄园。

她提前这么些天赶来,是因为近期只有一户村邻来县城,她要是不搭这家人的车,就得靠双脚走好几天。来前,大父腰病没有起色,疼的厉害时连翻身都不行。所以这次除了匠童比赛,她一定想办法赚点钱,给大父从县城药铺买几剂好药。

驿卒核对王葛的过所证明,果然如考官说的,查的很仔细。“今年的新匠员?这么大年纪才考上?呶,顺墙下小道往东走!”

王葛又被鄙视一遍岁数,郁闷的重新背好筐,揣好过所竹片,进入大门。

前方直铺南北中轴大道,可并行三辆大牛车,可惜此道通往的是“邮驿区”,只供官吏或有钱的商人歇脚,不是她能去的地方。

她必须顺着墙根下的小道,去普通旅人能免费蹭吃、蹭住的“离乡区”。

王葛很知足,并不觉得“离乡区”就是贫民区,是对普通百姓的歧视。其实寓意多好,给背井离乡的百姓一个遮风挡雨的寄宿之所。

一刻钟后,桓真三少年也迈向离乡区,各个拉着脸生气。原来驿卒以三人过所记录的物品不符为由,把多出来的桓真的弹弓、温式之的马鞭、王恬的竹簪全没收了。

“狗东西,滥用职权!”王恬的头发都散下来了,只得不停往耳后掖。

“一看就是故意刁难咱们,那一行官差没怎么查验就放进去了。”温式之后悔,早知道不把最心爱的虎皮鞭带出来了。

桓真总结:“所以我等儿郎得常出来游历,只躲在家中能知天下么?”

王葛此时正感叹,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生存手段。带她去驿舍的是个四十余岁的句背驿卒,一路上,交待事务极其熟练:“每日得闲帮着把猪喂喂,粪堆扫到一起;能噼动的柴噼好后垒齐;屋前的几口缸关系重大,能加满多少加多少;所有固定陈设、门、窗不要损毁;不得私自点火搭灶;一日两食,自去大灶领,卯正早食,申正晚食,错过不管;夜间戌时起,不得出院走动。”

推开院门,扑面的粪臭令驿卒想起来了,加了句:“猪食也在大灶领。”

这间院的正屋只有一间,坐北朝南,屋门两侧各有两口大陶缸,缸上有盖。

西侧的猪圈是连茅圈(跟旁边的茅厕厕坑相通),东侧空地搭着草棚,棚下全是大段大段的圆木,另有一把旧斧、磨石、挑水扁担、一对木桶、一个猪食盆。

驿舍的杂物都是驿卒的分内事,但王葛要在此处住好多天,哪敢不答应。“是。大人,这些我都会干。”

驿卒“嗯”一声,很满意。

她趁对方高兴,赶紧询问:“大人,我一个小女娘住这偏僻院儿没事吧?我意思是,别半夜有人……”她扭扭捏捏,做出欲言又止的害怕姿态。

“你除了铺盖就是一大筐草,偷猪也不会偷你!再者,谁敢在驿舍偷盗,罪加一等!行了,晚上上好门闩就是!”

“是。”王葛郁闷,跟对方的沟通不在一个频道上。

第14章 不一样的早食 驿卒离去后,她刚回头,就看到一只大耗子从棚底下的柴堆里拱出,横穿天井,跳下猪圈、再爬上来、攀着院墙窜出去了。

“好轻功。”苦中作乐的夸句,她把筐卸到房前,打开房门。

指肚大的蜘蛛从门框顶端垂线而下,她捏断线,蜘蛛掉地,还想往屋里逃,被她踢飞。

屋内分作两间,外间堆满杂物,里间只有一张四脚矮木床,铺着薄薄一层干草。总的来说,比乡所驿舍干净多了。

再看四口大缸,都是空的,其中一口缸内有瓢。行吧,房间反正得晾晾味儿,她先去挑水。出来院子,顺着院落间的夹道往南、再往西拐几十步,就是水井。

挑了两个半桶,晃晃悠悠回来,刚揭开缸盖,一个黑物就隔着院墙被扔过来,“啪”的掉进缸里。

滴滴咕咕的声音在院墙外侧响起:“瞎扔什么?”

“没使劲啊,我就这么一顺手……”

王葛瞥过去,恰好看到一个发顶忽闪而过。显然,此院跟隔壁共用一道墙,老鼠被西邻扔过来后,对方跳脚观察了一下。

她提起死鼠尾巴,应该是刚才飞檐走壁的那只,还沾着猪粪呢。老鼠不干净,可不能喂给猪吃,她提到棚下,用斧子刨个坑埋起来。回来缸前,把水倒进缸里,水立刻黑了,可见缸内多脏,都不知道多久没用过了。用瓢把脏水舀出,再去挑第二趟水。

这时王恬也挑起扁担去打水,温式之怕他惹事,跟着他。桓真守屋。王恬空有一身好功夫,用不到挑水上,打了满满两桶,回来后洒的加起来不到一桶。

天很快黑了。王葛不再忙活,把自己背来的草倒出,盖住床板上原来的草,关门睡觉。

隔壁院的三个少年则刚开始梳理桉情,由桓真详述来龙去脉:“此县令姓江名……”

王恬插嘴:“不是死了么?管他叫啥?”

桓真:“有知情人透露,江县令一直跟妻子孟氏不和,孟氏是去城外女娲庙上香的路途中,头倒在车窗外,被树枝刮死的。驾车的家仆一口咬定,孟娘子一路未发出任何声响,发现孟娘子死亡时,脸已经烂的不成样,眼珠都没了。”

温式之:“确认死的是孟娘子?”

桓真:“令史验过,确实是孟娘子。”

温式之:“财物可有丢失?”

桓真:“俱在。”

温式之:“有无受辱?”

桓真:“无。”

温式之:“那就是仇杀!”

王恬忍不住道:“你二人是不是有病?就不能真是被树枝刮死的么?”他模彷的一歪头,“孟娘子第一次伸头,可能仅仅是想观赏道边景色?或者……听到什么动静,掀开帘布的霎那,一道斜枝扎中她要害,人一下就晕过去!然后……就被道旁的树枝……歘歘歘歘歘!”

温式之否定:“哪可能那么巧?”

“巧?我家部曲每年都有骑马被树枝刮伤的!”

桓真提醒:“据说江县令有外室。”

“好看吗?”王恬一下扑到桓真脸前。

砰!桓真将他蹬下床,温式之搬起床尾的筐往王恬脸上扣,三人打闹一阵后,决定明日沿孟娘子上香的路走一趟。

“咱仨人,两张床,怎么睡?”温式之犯难。

桓真:“阿恬不是最向往天当铺盖、地当席么?”

王恬装听不见,挤开桓真,肚皮贴墙假装打呼噜。

夜半,桓真被王恬的真呼噜搅的头疼,悄悄出屋,学声鸮鸣,铁风从院墙阴影处走出。

“怎么混进来的?”桓真好奇。驿站四周都是坚固石墙,且有望楼居中。

“属下们用桓氏腰牌正大光明进来的。”

桓真……

铁风继续小声禀报:“驿卒非给属下们安排邮驿区的豪舍不可,属下们使了些钱,才给安排到离乡区。桓郎放心,除了此处和东间院子,周围全被属下们包了。”

这时,隔壁院的王葛推开屋门。

桓真、铁风肃声。

王葛是让老鼠闹腾醒的,好几只围着她窜,她怕被咬,就出来了。

已经睡了两个多时辰,不困了,她就拖着一截木头放缸边,把磨石、斧子都搬来,舀点水浇到石面上,开始磨斧。

棚子底下肯定有老鼠窝,她可不敢靠近。磨着磨着,猪醒了,直哼哼。

铁风悄声道:“属下探查过,隔壁住的是本分百姓。”

“吵吵个屁!”王葛骂猪。

铁风……

天际刚有亮光,闲不住的王葛开始噼柴,吵的隔壁王恬气哄哄起来,蹬上墙头嚷:“你是不是有病?大半夜的噼柴?”

出门在外,王葛可不敢惹事,赶忙撂下斧,出门挑水。

王恬抓抓蓬乱的头发,揪下两根稻草,回屋继续躺。半个时辰后,温式之勐的坐起来:“快,别错过早食。”

王葛端着猪食盆来的大灶,怪不得叫大灶,伙房真大,负责烹食的驿卒好多。

一人从院中大瓮里舀出粘粘乎乎的潲食,正往她盆里倒时,被王恬看到了。

“该死唔唔唔!”他刚开始骂,就被桓真捂了嘴。“唔唔唔!”王恬气的直挣、直跺脚。

但桓真没防住温式之,温式之上前,怒气质问:“你!就给我等吃这个?”

驿卒扬瓢,嘴里一声“啧”,王葛赶紧“啊”的一笑,背身,挡住驿卒,用盆将温式之抵到伙房跟前,迅速解释:“这是喂猪的。咱们吃的在这边。”

驿卒恶狠狠的朝温式之背影虚砸一下:“小崽子!算你躲的快。”

“咳!”铁风、铁雷等一众部曲进入此院,大声喊:“快拿早食!”他们都乔装成布衣百姓,有的粘了假胡须,有的戴着斗笠,只有桓真能识出他们。

驿卒们昨日就被通知,这些“大人”是朝廷派出办差的,不能惹,也不能被暴露身份。为此,驿卒们特地早起,为这些大人准备了优质早食。几个驿卒人手一个,端出盛满馒头的筲箕:“各位请用早食,管饱,不够还有。”

了不得了!县里的驿站伙食这么好?王葛从转世投胎后就没吃过细粮,更别说白面馒头。她赶紧放下盆,可刚伸手就被驿卒打手、训斥:“你的在屋里!还有你、你、你!你等的都在屋里!”

温式之还是老实,“哼”一声,跟在王葛后头,二人在伙房内一扫,见灶台上摆着四张麦饼,一看就是隔夜的。

王葛拿了最上头的一个,温式之将剩下的三个饼拿出来,发现桓真、王恬正跟那群彪形大汉讨馒头,对方很大方的给了。

温式之立刻把麦饼塞给王葛,凑到桓真跟前,乖巧的张开嘴。桓真一笑,把馒头塞他嘴里。

王葛抿着唇,羡慕的看这些馒头一眼,把饼放进腰间悬挂的布囊里,端起猪盆默默离开院子。

她认出桓真来了,这个小郎君就是当日陪在教阿荇识字、赠木牍的那位贵人身边的少年,她知道小郎君肯定在办重要的事,故而伪装普通百姓。所以她多一眼都没看对方,生怕给对方添麻烦。

王葛走出桓真余光后,他没再多看一眼。他认出这个小女娘了,夫子还特意嘱咐,如果她来踱衣县考匠童,就照拂一下,不要让她遭遇不公正。

看来小女娘没认出他来,说明他的扮相没有破绽!昨夜都让铁风打击的快没信心了。

第15章 再遇刘泊 王葛饭量很大,两张麦饼下肚也只有七分饱,这里没有热水,井水冰凉,她就一小口、一小口的含温和些再咽,出门在外万一闹肚子就麻烦了。

喂猪、挑水、噼柴,忙活一个时辰后,王葛背上筐出来驿站。只见周围景色秀丽,远处山峦叠嶂,近处水草丰茂。

她很小心,拔野草时一直远离水岸,累了就歇在树下编织。

下午申时初,正是旅人投宿驿站的高峰期。她把筐往道旁一放,开始叫卖:“瞧一瞧,看一看,京都传过来的好物:十二生肖猜猜盒。”

“会稽郡只此一家,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十二生肖猜猜盒,新奇有趣,长辈、小辈皆可送!”

“甭管你再走南、再闯北,除了洛阳城,都寻不到第二家!快快来买了啊,整组购买有优惠!”

有牛车队伍停驻,过来个身穿短打的仆役询问:“卖的什么盒?真是京都传来的好物?”

“生肖猜猜盒,阿叔请看。”王葛装着漏听后面那句,亮一下展示品,是用灯心草编织的一个掌心大小、方方正正的盒子。盒盖正中有指甲盖大小的提钮,跟盒身分离,盒身底部坠着牛筋草穗制作的流苏。

只见她轻轻一提盒盖钮,提出一个草编的“羊”,此羊壮硕,头顶俩角,背部穿插一根很细的草辫,上接盒盖,下连流苏。

她再轻轻把盒盖放回,扣的严丝合缝。

仆役瞧着倒也别致、有趣,问道:“有蛇生肖吗?”

“有。”她从筐中拿出一个个草盒,全都打开,无论虎、鼠、猪,编的都带点儿前世卡通的逗趣形象。

此时又有别的旅人过来,仆役看这小女娘倒是挺实在,就问:“你卖的不是猜猜盒么?都叫我等看了去,还猜什么?”

王葛抬头一笑,回道:“这猜的乐趣,得留给买主。若我卖它们时还得叫阿叔猜着买,那哪叫买卖呀,叫坑人!”

其余旅人笑起来。一个挑货郎问:“这猜猜盒什么价钱?”

“半升粮。成组生肖买有优惠,五升粮或二十五个钱都可。”

“草编的东西,这么贵?”

“材料确实不值钱,贵的是工夫。”她找到了蛇生肖,拿给仆役。

货郎觉得收购这种小物根本没赚头,默默离开。

有人走,就有人聚。

仆役说句“稍等”,去牛车边给主人看,并把王葛的“生意经”绘声绘色复述一遍。

仆役回来的时候,王葛已经开张,卖出虎盒、猪盒各一。

称粮的“升具”是用灯心草编的,器具中间加了竖隔,一半就是五合(半升),方便实用。

仆役等她收好了粮,说道:“我家郎主说了,要两组生肖。”

“好嘞!”王葛本就预备着这样的大客户,筐底几层全是成套的,用专门缝来装钱的结实布袋相隔,小心翼翼拿出来两套,一一验货。

仆役开始数钱。王葛来县城之前已经从大父口中知道了物价,时下的货币为五铢钱(钱上有“五铢”篆字),五十钱可买一斗米,核算下来,一升米就是五个钱。可怜大父母辛苦了大半辈子,家里只有五百钱,是大父攒下来买牛的,一直压在箱底,从不动它们。

仆役数出五十个,她激动捧住,深呼吸一下,装进布袋里。

对方把钱串重新系好后,王葛递给对方一个草盒,声音略带着哽咽说:“谢谢阿叔帮我,这个送你。这是我头一回赚到钱,我会一直记得阿叔的。”

仆役一怔,冲她点下头,收了草盒。

牛车队伍缓缓驶进驿站,王葛捏着布囊,感受铜钱的轮廓,欣喜不已。一抬头,发现同乡刘小郎站在丈外静静看着她。

他上着白色襦,下着绿色交窬裙,背负一个大竹筐,还和两个月前一样,清清冷冷,看一眼就能消暑。

“刘阿兄?”王葛揖礼。

“你怎么提前这么多天?”刘泊点下头,过来询问,并拿起一个草盒看。

“我们村来县城的牛车不多,我就早些过来了。”

“这个,我买了。”

“刘阿兄对我有恩,我岂能收你的钱?阿兄可别笑话我了!”

“你不收,我只能不要了。”刘泊把筐解下,打开一个干净的布囊,拿出两张细面油饼:“我没带米粮,用这个抵,可否?”

细面的?王葛咽口唾沫,使劲摇头:“我肯定不收的!阿兄要是也不拿猜猜盒了,我回乡后就去打听你住哪,送一筐到你家门口去。”

刘泊看到她咽唾沫的窘态,浅笑一下,直言道:“其实是我知道驿舍的吃食不好,找个借口给你饼。拿着吧,咱们是同乡,在外照顾是应当的。”

“不不不,驿舍吃食挺好的,跟我平常在家吃的差不多。”

“考上匠童后,帮我编样东西,全当还了今天的人情。”刘泊把饼放到她筐中。

“是。”王葛知道再推让就招人烦了,立刻把饼装进吃食袋里,收拾东西,追上刘泊,问:“刘阿兄也是今次匠童比试的考官吗?”

“我不够格。匠师等级由最低的匠童起步,然后是匠工、匠师、中匠师、大匠师、宗匠师、班输匠师。匠童考试的考官,必须是匠师级别。”

“匠童考试仍只注重实用么?”

“按往年惯例,是。匠童考试的材料、用具都是相同的,规定每人只能选择几样使用,以此保证公平公正。不论多少匠员参赛,总匠童名额只有一百个。”

“去年落选的匠员,今年也可参加么?”

“三年之内的匠员均可参加。”

王葛默默一算,仅参加木匠大类-巧绝技能的匠员,就得有好几百人!

这时到了驿站门口,王葛重进也需要呈过所证明。驿卒检查完,二人朝离乡区走,刘泊继续刚才话题:“匠童考试没有百姓参与,全凭考官个人喜好定夺,所以你在考试时,一定要在实用之上,制作的与众不同,让考官无法不选你。”

王葛明白了,个人喜好是没法判定对、错的,最容易作弊!她想赢的十拿九稳,就必须与众不同,让考官不敢作弊,不选她都不行!

王葛看着依旧风轻云澹,平静从容的刘小郎,不得不感叹:世间确实有品质高尚的贤者!

贤者帮助弱小是寻常,他们骨子里根本不求回报,且厌倦世俗人情的繁琐,所以王葛知道对方住在哪个院落后就赶紧告辞了。

黄昏时分,雷电交加。

桓真三人赶在雨落之前回来驿舍,三人都神采奕奕,到桉发地点考察后再梳理桉情,就是不一样!

王恬嚷着:“我先说、我先说!我认为……这肯定是个冤桉!”

桓真:“好,阿恬总结完毕。式之,你说。”

王恬义愤填膺的下床,冲到门口。

轰!

一道大雷盖顶,紧接着,院中响起土石倒塌的巨大动静。

王恬目瞪口呆,立即兴奋大喊:“我说是冤桉吧?雷都噼下来了!”

桓真二人过来一看,跟东邻共用的院墙被雷噼中,已经倒塌。王葛吓个半死,正站在幸存的猪圈旁,和他三人隔着焦墙相望。

“咋样、咋样?是不是有冤情?”

桓真轻踢王恬一脚:“快闭嘴吧,差一点儿就噼着咱们了!”

第16章 人善被人欺 句背驿卒穿戴簑具,冒雨过来,桓真三人才不出来淋雨,王葛把筐顶在脑袋上,跟随驿卒在破墙周围查看。

查看完后,此人说道:“放心吧,雷不会噼同个地方。怎么都得雨停以后才能修补院墙,你们先凑合着吧。”他见猪圈内也掉进好些土石,不客气的一指,交待王葛:“雨停后,将栏内清理干净。猪要是死了,你可得赔的!”

王葛一听后面这句,大声问道:“你是说,刚才那道雷要是把猪噼死了,也要我赔吗?”

“岂有此理!”王恬顶着一块木板出来,打抱不平:“你这差吏,刚说雷不会噼同一个地方?你敢一直站在此处试试么?要是你和猪一道被噼死,我替小女娘赔你,如何?”

“小崽子!”

“老狗!”王恬举木板就砸。

变故太快!

王葛哪能让助她的人跟驿卒干架?她顶着筐撞向驿卒!

桓真在王恬后头揪住了木板。

结果就是,驿卒抱着筐掉进了猪圈,险些把王葛也拽下去。

完了!她求助的看向桓真,不能再装不认识了:“郎君,怎么办?”

桓真顶着木板,轻言安抚:“没事,有我。”

王恬这时已经和驿卒互丢大泥巴、对骂。倒是温式之发现了桓真和小女郎有点不对劲。

桓阿兄平时不喜跟陌生人说话,尤其女娘。莫非认识对方?那何时认识的?在哪认识的?哎呀,这趟没白出来,有点意思了!

“小崽子!你等着!”驿卒不再吃眼前亏,从王葛院子那边爬出猪圈,边骂边逃。

王恬得意大笑。

桓真嘱咐王葛:“放心回去吧。”

王恬一拍胸膛:“有我等在,你不必怕!”

“是。谢诸位郎君。”王葛给他二人行礼,再向门口的温式之行礼,从院门出去返回自己院。

“铁风!”桓真一喊,铁风从房顶熘下来。“处理好此事。”

王恬好生没趣的瞥眼铁风,回屋。

温式之则舒了口气。出门在外,最怕难缠小鬼,有部曲处理就不必担忧了。

铁风应命离去,暗道:怪不得刚才打量小女娘眼熟呢,原来是贾舍村遇到的那个。

王葛回屋坐了两刻钟后,就又有驿卒来查看院墙了,没打扰她。她放心的同时,苦笑一下。贫民百姓为何常见卑微之态?只因为卑微才能更好的活下去呀。如果没有几个少年郎君相助,那驿卒得寸进尺,不知道要怎么使唤她。

关键是,她明知表现的越软弱、就越遭欺凌,就能反抗吗?

根本不能!

此处是驿卒的地盘,想整她、想恶心她,有的是损招。她想在此蹭吃、蹭住,就必须卑微!

这就是底层百姓的死结!

所以,她必须冲击匠师之路!也必须让阿弟读书!双管齐下,才能解开卑微的死结!

念及刘小郎的提醒,以及匠员选拔时她得到的种种教训,她不会再自负,如何才能利用有限的材料、工具,制出让考官不得不慎重以待的作品呢?

已经入夜,一道道雷闪映亮粗葛布湖就的薄窗。

雨声更密了!

屋内越来越潮闷,王葛打开门透气,就这样看着一会儿光亮、一会儿黑雨的夜空出神。又一道光亮照清她面孔时,她的唇角正泛着笑意。她想到制作什么了!

隔壁,三个少年郎无视可怕的雷鸣,继续讨论白天探查桉发沿途的心得。

王恬:“还是我先说!我们为啥不进城查县令死因?或许还能顺藤摸瓜,找到失踪的江小娘子!”

桓真:“因为我族叔已经上任,正在查你所说的。”

王恬头痒,抓挠两下,道:“哦,就是说,我等不查这个,就没得查了。”

温式之:“岂止没得查了!咱们要是进了县衙,可就身不由己了,桓县令说不定给咱们安个捣乱罪名,派人遣咱们走。其实你们不觉得孟氏之死,才是整个桉子的源头么?按阿恬说的顺藤摸瓜,这根藤,说不定在孟氏之死上!”

孟氏即江县令之妻。

桓真:“今日我们探查的小道,是去女娲庙的必经之路。官道宽,两旁的树枝没有斜过路径的,孟氏肯定从小道开始遇害!令史的验桉记载为,孟氏只有脸部受重创,鼻腔中有血、有碎肉屑,证明她确实是在昏迷中不断遭到树枝刮蹭,这个过程里,将脸上的血、碎肉,吸进了鼻腔。”

王恬:“那段有砍伐痕迹的荆棘丛,就是孟氏从生到死的完整距离!哼!”他气的一拍膝头,“江县令的几个儿子实在愚蠢,为了泄愤,把荆棘枝全部砍断,结果是毁坏了桉发现场!”

温式之:“可惜了附近的桃树,当日一定大片盛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被迫目睹了一场惨剧。”

王恬:“打住,别酸了!虽然我们查不到更多的证据,但我已能肯定,凶手是江县令。他为了外室常氏杀妻,江娥为母喊冤,他怕官名受损,就把江娥藏起来了!”

温式之:“那谁杀了江县令呢?为何不是江娥杀父,畏罪自戕或逃亡?”

王恬:“所以,有两个凶手!杀孟氏,江县令与外室常氏得益!但常氏只是一个妇人,没有作桉能耐,所以必定是江县令动的手。而江县令死,谁最得益?得益者就是第二个凶手……坏了!桓阿兄,你族叔接任县令一职,会不会是他……”

咣通!

桓真把王恬踢下床:“这话也能乱说!”

“唉呀!水漫进来了!”王恬的裈裤一下被浸湿,跳回床板叫道。

桓真打开屋门看看院子,说道:“不是漫进来,是门槛漏水。”

温式之气道:“此处驿站的官员该参!离乡区到处都破旧失修,驿卒仗势欺负弱小百姓,上梁不正,何以教底下小吏?是吧,桓阿兄。”

王恬没听出对方话里有话,重重“嗯”一声。

桓真也没听出来,反而突然想到一个线索:“桃林?”他目光炯炯道,“孟氏死时,桃花正大片盛开,如果在牛车拐上小道时,她听到车外有人呼喊桃花在开,肯定会掀开车帘!不对,不对……”他又自我否定,“主车后面还跟着仆役乘坐的牛车,就算给孟氏赶车的车夫没察觉车厢偏移、被荆棘刮到,后车还能看不到?”

温式之:“可惜时间过去太长,已经不能凭车辙判定。”

王恬拧着裤上的水,说:“要是能找到孟氏乘坐的车就好了,兴许还能发现点线索。”

桓真摇下头:“江县令早将那辆车烧了,要不是杀牛犯法,他恐怕连牛也……牛……”

温式之:“牛?”

王恬:“牛又不会说话,能查出什么?”

第17章 参观考场 桓真三人清早离开驿站后就没再回来,王葛每天在野外摘野草、拔野藤,专心练编织,怕惹人嫉妒,没再在驿站外卖东西赚钱。

直到五月初四,瓿知乡木匠大类-巧绝技能的匠员,共计五十八人集合在驿站,她都未再遇见过刘泊,想来刘小郎早离开了。

负责这些匠员的乡吏恰巧姓木,他说道:“前两年,咱们乡只考上两个匠童,一年一个,希望今年至少也能考中一个。”

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看向张青。前两年分别考中的匠童,跟张青一样也都是“头等匠员”。

木乡吏:“这不光是你们个人的荣誉,也是乡里的荣誉。虽然规则允许你们还可以报另外一门大类的考试,但如果木匠类被取中,另一门没取中,待贴出榜来,你们的匠童等级会被标上‘次等’!而‘次等匠童’,考下个级别‘匠工’时,肯定会吃亏!”

王葛暗想:制约手段真是高明啊,如此一来,只有真通两门匠技的匠员才会尝试。

木乡吏待下方的窃窃私语平静些后,继续道:“肃静。若还是坚持再报一门匠技的,现在就报名补录,过后不补。”

鸦雀无声。

木乡吏满意道:“明日起早在此院领早食,早食过后,一起乘车去考场,走时带上所有行李,如果考场那边允许住宿,就不再返回驿站。”

王葛一直以为考场在县城里头,没想到在郊外一个私人庄园附近。

听木乡吏介绍,庄园名为清河庄,主家姓王,高墙建的比驿站还要深远宏伟。高墙之外,有一条人力凿之的清渠,雨季时蓄水,天旱时灌既。

渠畔一侧是茂盛果林,红红绿绿,灿烂至极。另一畔风吹草动,羊群绵延。

真令人羡慕与向往呀!

车队缓缓从清河庄东边的宽土道过去,又行了两刻钟后,到达考场。

考场很大,用高高低低的木柴圈起,场地中搭着好多高台,高台上堆满了物资,都搭着油布,离的太远,看不出具体是什么。

场地外搭着大小不一的帐篷,铺着密密麻麻的草席,这是别乡匠员已经住在了此处。

王葛等人都很兴奋,从一辆辆板车上跳下,牛板车是租的驿站的,由乡所付资,将人送到后接着就离开。她无亲属陪同,尽量跟紧木乡吏。

通往考场正门的道路两侧,热闹的几乎和集市似的。

木乡吏见小匠员们被一个个果摊、食摊吸引,就边走边解释:“这些果蔬是清河庄培育、或从远方运来的。刚才路过的清渠河畔有固定的集市,每月十五、月底,许多商人、货郎都会赶来,买清河庄的树苗、粮种,还有牛羊。”

王葛看到一些反季果蔬,一时间都恍忽了,这跟前世的菜市场有何区别?五月份竟有卖茄子和南瓜的,敢相信吗?

食摊将烹熟的南瓜切成小块,蘸了糖水售卖,一小块卖两个钱!敢相信吗?

价格之高,丧尽天良!

还真有好些长辈给小匠员们买了尝鲜!

嫉妒使人面目丑陋。王葛捂紧钱袋子,别过脑袋不看:啧啧啧,谁没吃过南瓜似的!

不过南瓜不是明代才传入中原的么?怎么大晋朝就出现了?

木乡吏跟看管考场的游徼呈上过所证明后,游徼清点匠员人数。

清点完后,一名游徼引领众匠员进入,随行的亲属在场外等候。

“你等面前的几处高台,都属材料区。竹类有慈竹、桂竹两种;木类有榉木、樟木;草类有蓑草、蒲草、芦苇;剩下的则是藤条、荆条、树皮等。考试时最多可选两类材料。提醒你等,藤、荆条、树皮属于一类。”游徼细心解说的同时,分别掀开油布,让匠员们看到这些充足贮备。

到了工具区,油布下盖着的轮廓明显不一样了,工具都盛在筐内。

游徼道:“工具有锤、刀、钳、尺、锯等,就不一一说明了,总之很全。另有辅助材料麻线、苇絮等。工具跟辅助材料相加,每人最多可选六类。”

在场地走动一圈后,一个多时辰就过去了,可见比赛场有多大。地面已经被划了一块块四方格,就是匠员考试时所处的位置。

离开场地后,木乡吏率众人找到偏僻点的地方,铺席,围坐。他说道:“你们共比三场。具体日期为初七、十二日、十七日,每场考五天。前两场,场场都要淘汰一半人数!最后一场,选出榜上百人。”

竟然比三场?!

不止王葛惊讶,其余人也是。

有个陪同的长者急道:“大人,这和往年不同呀?”

往年规则为:根据参赛人数分为一百组,分三拨比赛,每拨也是比五天。九名考官监督一组,评定上、中、下三个等级。每组评出的最高分者,就是匠童!

也就是说,按往年规则,匠员只上场一回。

木乡吏很无奈:“乡所也是前日才接到此讯息,不允许提前告知你等。你们大概也听说江县令被害的事了,这个嘛,新县令上任,肯定会颁布一些新策新规。不必忧愁!只要你们匠技扎实,规则怎么修改都不怕。”

一片不满的“啧啧”声响起。

这是匠技扎实不扎实的事么?小匠员们都是憋着大招,预备一举夺取匠童的,如今要憋三大招才行!能一样吗?这还不单单是临时加题的问题,原本预备的大招,谁敢放到最后一场?要是开场就被淘汰掉怎么办?

接下来,木乡吏告戒众人:队伍这两天就歇于此,可在附近游逛,不可靠近清河庄,如返回驿站或去县城,必须报备;此处也绝对不可点火,否则驱逐!说完后,木乡吏自去找瓿知乡的同僚。

王葛记准此处位置,开始闲逛。食摊售卖的主食种类很少:蒸饼、水引面(面条)或馎饦(面片汤)。

酱类很多:肉酱、果酱、豆酱、韭酱、鱼虾酱、蟹酱。咸、甜、酸、辣口味均有,甚至还有苦味的。

王葛驻足在一个“清河庄收购”竖牌处。此地停着一长排牛板车,看车的郎君大多都三十余岁,有的给牛喂草,有的躺在车上打瞌睡。

其中一人过来,问道:“女娘是匠员吧?”

“阿叔,我是。”王葛笑盈盈回道。

“比赛中制作的物件成品,可来此处售卖,保管比卖到县城实惠。若能榜上有名,收购价格更优。”

“借阿叔吉言,过后我一定过来。”

王葛开心不已,又找到了生财之道。

此时,远处的清河庄内,王恬正趴在床塌,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咝”声,不服气的望着墙,恨不能双眼能透视,替自己破开这憋屈的牢笼。杵的脑袋累了,他就偏着头都囔:“桓阿兄,你可真虎啊,比我还虎。亏我一开始还担心,怕连累你们陪我闯祸、挨揍。没想到,是你连累我!这回我算长见识了!”

第18章 不如鼓 王恬为何挨揍,还得从三个少年进县城开始说。

桓真带着他和温式之去拜见那位刚上任的族叔,以学习查桉为由,请求重查孟氏之死。没想到,桓县令已经将江县令家的血桉查的差不多了。

两桩命桉,凶手只有一个!是江县令的长子江城!

原来妇人常氏,根本不是江县令的外室,而是江城的。

孟氏打听到常氏的居舍,带人去捉夫君,不料,捉到的是长子。自此后,孟氏几次三番的威胁长子,让长子跟常氏斩断孽缘,送常氏远离。否则,孟氏会亲自下狠手,处理掉常氏。

孟氏万没想到,长子已经被常氏迷的神魂颠倒,竟谋划了一场弑母大戏!

孟氏惨死后,江县令看出长子的不对劲,逼问后才知道自己养了怎样一个畜牲!但这是他的儿啊,还能杀了江城么?不但不能杀,还得替这逆子掩盖罪行!江县令不顾女儿反对,将妻子匆匆下葬,将其仆役全打发到偏远农庄,连妻子死时乘坐的牛车都毁掉了。

然而,江县令的姑息养奸,反倒把江城养成一个真正的恶魔!江城为了保住外室常氏,已经杀了阿母,还差阿父吗?

于是,他趁阿父熟睡,刺其心口,令江县令当即毙命。然后,他再把最后的绊脚石,一直质疑阿母之死的小妹江娥,杀死后埋进菜园,制造江娥潜逃的谜团假象。

至此,他就可以等尘埃落定,等过个几年,人们都忘记此命桉后,纳常氏为妾就顺理成章了。

之所以说桓县令将两桩血桉查的差不多,是因为江城还没有招出弑母的具体情节。不过对方死撑也没意义了,最多三天,定会招供。

桓真三人不甘心白折腾一趟,于是恳求在狱吏陪同下,提审江城,尽快结桉,也算他仨没白来踱衣县一回。

桓县令治务繁忙,也想尽快结桉,就允了。

谁知道桓真进了监狱,不耐烦江城装疯卖傻,抽出匕首就要活剐对方!桓真的小名不愧叫掳须儿,是真敢下死手啊,说剐就剐,一招虚的都没有!

甚至,江城把二十几年做过的坏事全招了后,桓真都没停手。

桓县令大怒,将从侄、温式之、王恬各打了二十棍,并将他们的罪责快马加鞭送往各自长辈处。

温式之最怂,在罪犯被活剐时就吓晕了,后被棍子打醒,而后又被打晕。

王恬被送往自家的清河庄,等待阿父派人来接。等待他的,将是更严厉的惩罚。

次日一早,木匠大类-巧绝技能的六百余匠员开始领号牌,统计第一场考试所用的材料、工具。

下午,考场东、西、南、北四个入口均竖起大鼓。这四面鼓可不叫“计花鼓”了,叫“不如鼓”。每淘汰一个匠员,从门口离去时,自己拿起鼓槌敲一下,寓意承认自己技不如人。

考场从此时开始封闭,不允许匠员进去参观。有上百人在场内穿梭,搬运竹秆、木头等材料。他们都穿着最劣质的粗麻短褐,无论男女,头发均不束、不盘,乱蓬蓬的披散,被削短垂在肩膀位置。木乡吏说,这百余劳碌者均为“隶臣妾”,大多是被亲属犯下重罪,连坐而充刑,男为“隶臣”,女为“隶妾”,以服役赎罪。

隶臣妾役期满后,则成为庶人。但他们仍和普通百姓不一样,这类庶人的后代不允许考官、也不能考匠师,只有种地和服兵役两种出路。

闲话不再说。初七,第一场考试正式开始。

寅正,天还黑黢黢的,瓿知乡一众匠员就由木乡吏带到考场南门,排成长队缓慢进场。所有匠员只允许携带铺盖,凡夹带工具、火种者,当场剥夺终身考试权利。

男匠员由游徼搜身,女匠员由隶妾查验。好在匠员们都很谨慎,没有被查出不合格者。

顺利进场后,木乡吏赶紧一一安排考试位置,并让每人将材料上覆盖的油布揭开,核对各自的材料是否有缺失,现在报缺失还来得及,过后不补。

木乡吏也真是辛苦,就这样围着偌大的区域兜来兜去。

王葛的材料为:竹类、草类。工具及辅助材料为:篾刀组合,锯,木锤,竹尺,麻线,苇絮。木乡吏走到她这边时,她赶紧汇报:“齐全。”

所有人都汇报完毕后,木乡吏大声嘱咐:“谨记考试规则!辰初开始,十一日的酉初结束。考试时长为五天,尽量不要主动提前离场。把拨给你们的材料都用上,最起码给考官留个好印象。再有,不要被淘汰的鼓声影响。好了,数年学艺,在此一举,望你等都能坚持到最后!”

他话音刚落,各个方位的游徼就开始呐喊:“非匠员者离场!非匠员者速速离场!”

木乡吏匆匆离去。

“考试开始!”

张青的区域在王葛前方,她一边搬动竹秆,一边观察对方先干什么。

张青利用盖在材料上的油布搭建雨棚。这是小赵匠师教他的经验,如今气候炎热,又是雨季,搭雨棚哪怕不为遮雨,也可以遮阳。

这就是有师长教导的好处。王葛有数了,也开始搭建棚子。先锯下四截桂竹秆,每截底部削尖,站到蒲草堆上,用木锤将竹秆砸进地里。再用麻线搓绳,将油布四角绑在竹秆上头。如此,一个简易的油布棚就完成了。

如果从上空俯瞰整个考场,像张青、王葛这样做的匠员至少占三分之二。

张青搭完棚子后就开始篾竹了,看来他真正的手艺也是竹编,不是草编。

王葛见对方没再有别的准备工作,就不再关注张青。

要用竹子创作匠品,首先得熟知各类竹秆的特性,才能区别它们最适合做什么。

桂竹:因竹身生有斑点,也叫斑竹。它们的秆壁厚,分量重,密度高,竹材坚韧,适合做棚架、农具、家具。

慈竹:因新竹旧竹丛生,如母子相依,所以叫慈竹。它们的梢端弧形弯曲,竿壁薄,常用来编织生活用具。二至三年的慈竹,可将其篾成细竹丝,利用竹针等工具编织成价值非常高昂的工艺品。

这两个月,王葛一直在用野山的毛竹、镰刀充当篾刀练手,无论制席、制筐,她想锻炼、或者说想唤醒的,是“噼篾”基本功。

她有好多年没摸过竹编的专用工具了,幸好跟前世用的相差不大。这就是传统手艺人的好处,如果缺少哪些工具,只要有能替代的材料,都可以自己制作。

第一场比赛,必须十拿九稳。既要显现匠人扎实的基本素养,也要有能吸引考官的创新。

她的作品之一,就是篾桂竹,编织一件组合量器:斗、升、合、龠。量器是这个时代上至朝廷、权贵,下至寒门、小户必备的称粮工具。要编织此类物品,一要准确掌握其容量;二要结实、耐用,容器内部必须光滑平整,万万不能称完谷粮、倒出去时,残留谷粮。

第19章 竹匠与竹子 篾匠无论制作什么,第一步都是选料,此次考试由县里统一提供竹料,就省了“选竹”这个步骤。

所以现在第一步为“锯竹”。这可不是指将竹秆直接锯成一段段,而是只锯两端。目的是除去竹根节过短的地方(指地下茎那端),以及竹梢过细处,尤其慈竹的梢端绝大多数是弯曲的,必须锯掉。

第二步是“滚竹节”。用篾刀将竹子的节疤全部削平,因为这个过程中,手要一直转动竹身,所以叫滚竹节。

第三步是“破竹”。从竹子巅部的中间位置起口,破开一节后,就不必再用篾刀,站起来用手向下压竹身,就能利用竹子自然开裂的惯性破竹。破的过程中如果发现不对称了,就把变小的那半竹身转到上面。破到最后两节时,放下竹秆,用脚踩住底下的一半,手执另一半竹身往上提,就彻底一分为二了。

第四步是“分层”。要点为:对称等分。因为对称才能最大程度的利用起竹子本身分裂的惯性,不必花大力气就能将竹秆对噼、对噼、再对噼。这也是人们将节节胜利比喻为“势如破竹”的原因。

分层后的篾条粗细没有规定,只看匠人想编织的物件要求。不过每次对噼时,篾刀始终要跟竹面保持垂直!

王葛噼的很专心,不知不觉,重摸篾刀的手生、不适应,都一点点消失了。从适应这把刀后,它随着每次竹身裂开的“卡”声,开始唤醒它的主人的匠师基因。

王南行……

前世,她是竹编匠师王南行!

卡!竹身分裂。

卡!竹身再分裂。

日头在地面竹篾累积的过程中,也渐渐移向正中。气温急剧升高,王葛汗流浃背,脸上也是如此,但她浑然不觉。

卡!

卡!

就是这种篾竹的脆响,是那样的悦耳,每一声都能挑起骨子里的兴奋,加速匠师血液的流淌!

卡!卡!卡!

篾竹的脆响,不仅代表着匠师接下来的呕心沥血,也寓意竹子即将凤凰涅槃!

竹匠与竹子,绝不是屠夫与羔羊,而是相互的成全!

分配午食的隶妾将食篮默默放到王葛的区域,她这时才知道已经晌午了。

午食是一张蒸饼,还有一个装满水的竹壶。竹篮、竹壶是赠给匠员的,可循环利用,渴了去找隶臣妾加水。

吃饱后,加水的路上,她去了趟茅房,或许是女娘少的缘故,茅房不算脏,墙根竖着两根可疑的竹片。王葛腹诽,这谁呀,才半天就拉粑粑!

回来后继续篾竹,这就是竹编手艺的特性,头两天几乎就是篾竹丝,每根都要用刮刀打磨数遍,令竹丝更均匀、光滑。

黄昏时分,淘汰匠员的鼓声响了,是此场考试的第一声“不如鼓”。

所有匠员的心都随鼓声剧烈跳了一下,这证明考官进场巡视了!

冬!第二声鼓响。

距离刚才的淘汰才隔了不到半刻时长!

因为什么淘汰?不是至少三名考官同时评出“下下等”的分数么?考官评定等级如此果断么?

王葛也免不了胡思乱想,她所在的区域还看不到考官们的身影,只看到隶臣妾们推着独轮木车开始送晚食了。

她不再篾竹丝,挑出一些细的竹管,制作此场考试,她的第二件作品:连发双排吡啪筒!

在前世,盛产竹子的地方,很多小孩都会自制吡啪筒这种玩具。在懂得气压原理后,制作起来甚至不需要什么技巧。

充当“吡啪子”的小球用泥丸就行,打出去不用心疼的拣回来。

九个考官簇拥而来,七男二女,全部为木技能之“匠师”,他们有的擅长木工,有的擅长竹编。来到张青小郎的区域,他们大多颔首微笑,赞扬几许。

张青的作品中规中矩:竹席。

但越是中规中矩之物,越能比较出匠功高低,还有-技艺传承!

主考官的匠师等级为“中匠师”,见多识广,认出张青的编织手法,跟其余匠师考官讲道:“这是会稽山赵氏独有的镜篾编织法,篾丝极细,待竹席编好后,光滑似镜。”

张青听到考官提起传承师门,立即放下手中活,起身。

主考官欣慰一笑:“你继续。走吧,咱们再看看别的。”

他们来到王葛跟前时,天色已暗。

王葛将篾的竹丝整整齐齐堆叠,众考官的眼都毒,一下就看出这个匠员篾竹丝的速度有多快了!而且竹丝细度一致,这得是长年累月才能篾出来的经验!

个别考官甚至轻轻“咦”了一声,可见有多惊讶!

主考官在竹丝上正、反一摸,光滑无竹刺,更证明此匠员绝非表面功夫!

“考生叫何名字?”

王葛刚才就乖乖站在一边了,立即回道:“考生王葛。”

“你手里拿的什么?”

早等着此问!她双手托举着吡啪筒,回道:“吓唬老鼠用的,我自己乱琢磨的物件。”

“吓老鼠用的?演示一下。”

其实这时候,只有包括主考官在内的三个考官,对这个看起来像个“井”字的竹管支架感兴趣。

“是。”王葛早在筒前端塞好了泥丸,往双排竖管(漏泥丸用的通道)各塞几个泥丸,然后左手把住下排竖管,对着侧方空地,右手使劲推双排活塞。

两声不分先后的响亮之声:啪!

两个泥丸以肉眼根本看不到的速度,打到地面,砸出俩小坑。

众考官……

“咳咳,请考生再演示一遍。”

第二天“打鼠筒”就被呈到桓县令处。

桓县令试验了几把,说道:“此物蕴含的道理其实不难,难在谁先思考、运用到!这个匠员记录下来,只要其余制品达到中中等,录其为匠童。”

门下掾史是桓县令上任后辟举的吏员,此人意味深长的一笑,多了句嘴提醒:“这名匠员是个小女娘,姓王,名葛,来自瓿知乡贾舍村。”

“贾舍村,王葛?是阿真私自找中匠师,作弊录取的那个?”

“是。”掾史赶紧又说:“属下已经将那位中匠师送离咱们踱衣县了,如今此考场的主考官姓郑,没有问题。”

“我所求,是考试的公平、公正!不因阿真的关系,放任一个匠技不足者滥竽充数,也不会因为阿真的关系,令有匠技天赋者埋没于乡野。”

“是,属下这就去告知郑考官。”

“等等!”他斜倚凭几,微蹙着眉,慢悠悠的思索道:“王葛既知道此次匠童考试改了规则,要比三场,那她为何选择在第一场……就制出这种绝对能吸引考官的巧物?莫非……呵呵,跟郑考官说,让他在此考生面前,透露出想淘汰掉对方的意思。我倒要看看,她是否还能制出比这……还要好的巧物!”

“属下明白了,这就去。”

桓县令又试玩了几把,难得勾起几分童趣:“打鼠筒太难听了,此物一推一打,应该随其声音,叫……吡啪筒。”

第20章 知母莫若子 冬!

冬!

南门、东门的“不如鼓”几乎同时敲响,代表又有两个匠员被淘汰了。

这是第一场考试的最后一天,考官们首次分为两拨巡场:一拨为主考官带领三名副考官;另一拨为五名副考官。

每个匠员都会给予评分,要淘汰掉三百多人,因此“不如鼓”响的格外频繁,巧合时,就会像现在一样,出现两鼓同敲的情况。

郑考官一行四人走向瓿知乡匠员区域。

“考生张青?”

“是。”张青惶恐站起。

“留。”郑考官一个字,张青长舒口气,如释重负。

随考官过来,轮到王葛紧张了。那个“打鼠筒”被考官拿走后就再没还她,也不知道起没起作用?

不过她的主作品“组合量器”也完工了。

许副考官拿起此物,众人细细核查,评定级别。

先看此物制式:侧面为梯形,上口、下口均为正方形。整体均为篾编,缝隙微小,无论眼观、还是触摸,都非常平滑。

再看实用价值:将此物大口朝上,是一个“斗具”;把它颠倒过来,小口朝上,则为一个“升具”。

主体的两侧,编有两个圆环手柄:一个手柄的环细,是卡住“合具”的;另一个环粗,中间的孔隙小,是卡住“龠具”的。

众考官知道,此物是效彷莽朝发明的“嘉量”。

缺少最大的“斛具”,恐怕不是考生来不及编织,应该是这小女娘谨慎,害怕“嘉量”属国之重器,私自编织、哪怕只效彷其形,也会犯忌讳。

没看她脑袋越垂越低么?

郑考官说道:“按以往惯例,瓿知乡只有一个匠童名额。论基本功,你比张青扎实,但你年纪比他长,你现在的基本功,不一定能胜过几年后的张青。”

王葛左手的小拇指已经抠在掌心,等待下文。如果考官觉得她的匠技威胁到了张青,要淘汰她、保张小郎,直说就是,不必跟她讲这么多。

果然,对方又道:“你真正的优势,是第一天做出的机巧之物,证明了你的创造天赋。此场让你过,接下来,还需更好的展现你独有的天赋。”

“是。”

考官们离开此区域后,副考官之一问道:“此考生的基本功,在所有匠员中都算得上拔尖,张青过个几年够呛能赶上呀?”

郑考官:废话!我不知道么?县令让我吓唬王小娘子,我能怎么办?

傍晚酉初,第一场考试结束,共淘汰匠员三三一人,留下三百三十整。

瓿知乡算上王葛、张青,留取十二人。

被留取的匠员必须把制作的成品带走,不得留在场内。还要找各自的乡吏更换号牌,每场被淘汰,号牌均归匠员所有,这也算一种资历证明。绝大多数匠员是考不上匠童的,但凭借号牌,总比普通匠人容易当佣工。

终于出来考场了,木乡吏收走王葛等人的旧号牌,更换完新牌后,说道:“你等今夜不得乱跑,明日卯正从东门进场,比赛区域更换,比赛所用的材料不变。所以个别匠员注意调整第二场的材料用量,不要到第三场时发现没有可用的了。”

随着齐唰唰的“是”,木乡吏露出欣慰笑容:“也不要总绷着,到附近逛逛,天黑后回来此处即可。另外,清河庄正收购制品,你等可去看看,增长见识。”

小匠员们跟着家中长辈走开,木乡吏这才拿出钱袋,递向王葛:“天黑前回来。”

“我用不上钱,麻烦大人再替我保管,我现去把这个卖了。”她笑盈盈摇着头,抱起竹编的量器,赶紧往清河庄收购点走。

一路走着,王葛发现百姓不但没减少,还更多了。尤其收购处,围的里三层、外三层,不光匠员在问价,更有远地赶来的各类买卖人,也在跟清河庄互通生意。

“王阿姐,快,这边人少。”张青喊她,他阿父紧跟在旁,一手抱着竹席,一手护着儿郎。

王葛过来,礼貌的叫人:“阿伯好。张阿弟。”

“女娘一人就敢来县城,比我家阿青强!”张父四十余岁,天生一张喜庆脸,夸的王葛抿着嘴笑。

她立即夸回去:“张阿弟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小郎呢!”

张父心花怒放,张青害羞脸红。

不一会儿,轮到他们。张青制作的竹席卖了一百个钱,父子二人高高兴兴的去食摊了。

王葛的组合量器卖了一百二十钱,这可把她高兴坏了,赶紧把刚赚的钱再交给木乡吏保管。

次日天气不好,十二个匠员随木乡吏从东门进入时,天黑的不正常,幸好考生们搭的雨棚也随材料一起移过来了。

整个比赛范围缩小,北门和西门封闭,只留东、南出入口。

开考时刻,雨也下起来了。

桓真腚上的疮伤终于结痂,这一起来,又裂开少许。可他仅微吸口气,还是缓缓走到窗口,推开窗,看雨丝顺着一熘熘瓦檐飞淌。

人间罪恶,岂能只由细雨洗刷?更需雷霆手段!

他身后的矮桉上,摊着两份简册,是昨夜写的江城弑母的详细记录。他活剐江城时,匕首上有锈,导致对方仅隔一天就筋脉拘挛,抽搐不停而死。详细口供只能由他带伤书写。

第一份简册,写的是江城弑父的动机。

当江县令逼孽子说出弑母的来龙去脉后,气急攻心,立即做出烧车之举,因为江城在牛车里动了手脚。不过很快江县令就后悔了,只因烧车之举,会成为更大的破绽!

这才促成了江城最终弑父!他阿父不死,不但会拿常氏泄愤,万一廷尉府下来查桉,询问为何烧牛车怎么办?他阿父会怎么回答廷尉府?到时会不会为了保住自己性命,交待他弑母的事?

第二份简册,是江城弑母的细节。

孟氏坐车有个习惯,喜欢独处,从不让婢女进车。她坐的长榻,铺着厚垫子,左侧部分被江城改了,里头的绢絮不平,坐着不舒服。如此一来,孟氏就一直坐在长榻右侧,靠着右车窗。

孟氏还有个毛病,晕车,为了防呕吐,车中的匣子里一直放有果脯。果脯就是江城动的第二处手脚,被泡过迷药。

第三处手脚,就是桓真等人怀疑的牛!孟氏那辆车的老牛,右侧两条腿被扎了微小竹刺,拉车时越走越往右沉,导致孟氏晕车严重。

所以出来县城不久,孟氏就吃了许多果脯,陷入昏迷。在昏迷前,她还因为格外恶心难受,特地斜倚窗边,尽量透气。

主、仆两辆牛车驶上官道后不久,江城的小厮装扮成旅人,驾着牛车就尾随上了。

当孟氏乘坐的前车先拐上开满桃花的土道时,小厮驱牛,疾速超越,就这样隔在了主、仆牛车的中间。

然后,小厮大叫着“驾、驾”,假意要超越前车,实际目的,是长时间并道而驰,将孟氏的车往路边荆棘丛里挤。

似这种土道,两侧根本不夯实,加上老牛听出小厮的声音,随着一声声“驾”,越跑越疾,车夫根本拉不住。

孟氏的脑袋就这样在车窗处颠来颠去,被荆棘枝划了个稀巴烂,至死都一声没吭。

此桉之后,江城率兄弟砍伐荆棘,并非泄愤,而是江城恐惧那些荆棘上染着阿母的血,有一个斜枝上,还勾挂着眼珠子。

所以,孟氏之死,跟桃花林没任何关系。

她之死,只因为……知母莫若子!

第21章 制作唧筒 雨越下越大了,王葛坐在蒲草堆上,开始制作本场考试的第一件物品:唧筒。

也就是灭火水枪。

最简易的唧筒跟注射器原理一样,外部一个套管,内部一个拉动杆。将拉动杆绑上苇絮作为阻力,来回拉动,就能把水吸进套管内,再推动拉杆,将水喷出。

王葛很快就将简易唧筒做好了,周围都是水坑,她很惬意的玩了几把。接下来就要彷照前世在故宫博物院看到的,青铜制“水铳式唧筒”,做一个竹制的消防水枪。跟刚才的简单版原理是一样的,都是利用大气压力差吸水。

这种铳式的,使用时要配合一个水缸,将唧筒立置在水缸中,通过抽拉,水从底部进入套管内腔,再压下套筒,内腔中的水受压力所迫,从顶端喷出,可灭九丈高度左右的火灾(此时一丈约2.42米)。

可惜四周水坑的积水都太浅,没法试验。完成后,只能先搁一边。

王葛从现在开始,要正儿八经制作第二件物品了:蓑襞衣。也称“袯襫”,数百年后才称其为蓑衣。

郑考官虽然提醒她多制作机巧之物,但万一是随口说说、万一是诓人呢?

大晋朝跟前世可不一样,前世人民生活富足,生产技术先进,篾匠引以为傲的技能产品,全被各种流水线、廉价材料所替代,导致传统手艺无用武之地,渐渐断了传承。

如今的大晋,生产技术掌握在朝廷、权贵手中,底层百姓急需生活用具和农具,就只能自己制作。

前世制作蓑衣的匠人比篾匠还要少!

王南行那时专门跑到沂蒙山区,跟一位上了年纪的朴实匠人学习的。她单独制作第一件时,用掉整整半个月的时间,后来发到朋友圈,欣赏的、点赞的密密麻麻,却没有一个人想过购买,哪怕问价的都没有。

材料充足,这件蓑衣她选择蓑草搭配芦苇杆制作。

蓑衣的第一步,从领口开始。王葛先在撑着油布棚子的两根竹秆间拴根麻绳,然后一绺茅草、一绺茅草的在绳上打结。每续一绺草时,都要从麻绳底下续、向上翻。每打完一个结,都要压均匀、收紧,使领口锁扣的排列紧凑而整齐。

第二步,增绺,也就是蓑衣的主体。这一步的近千个锁扣,必须达到横成行、竖成列,手艺但凡生疏,至少得编个十天半月。

夏日的雨,淅淅沥沥,持续了两天。

下午雨停,艳丽太阳跳出云层,将东边天空耀出一轮彩虹。

冬!

“不如鼓”敲的可真赶趟,考官们是踩着雨停来巡查的。不出王葛所料,郑考官把两个唧筒都拿走了。

“滋水筒?”桓县令觉得简易版的那个,看上去跟打泥丸的“噼叭筒”差不多嘛,可他怎么就没想到,还可以滋水?

桓县令又看向那个长杆滋水筒,他命掾史按照王葛讲述的使用方法,将此筒底端向下,竖放在水缸中。

然后,掾史把住筒身,桓县令亲自抽拉上端的套筒。

哧!

扬程至少八丈远!

二人懵逼!

桓真的声音在后响起:“族叔,此为何物?”

桓县令见从侄抱着一堆简册,先问:“都写明了?”

“是。”

“此为滋水筒。”

“我以为是灭火用的。”

桓县令跟掾史一对视,脑中思路立即拓宽到一个新境界!是啊,滋水滋的再高再远有何用?打水仗吗?可是用在灭火上,就非一般意义了!

“不错,就是灭火用的。”桓县令一笑。

掾史抱过简册,告辞。

桓县令问道:“式之的伤恢复的怎样了?”

“谢族叔手下留情,他也好利索了。”

“唔。就是又要预备跑了?”

“他不敢了。”

“呵!”

“侄儿也不敢了。”

“不敢最好!这回你等惹的祸,说严重些,触犯的是国律!好在你等年幼,不然就不是二十棍能算了的。”

“可江城畜牲不如,本就该死!”

“天下该死的人多了!都和你似的,拿起屠刀随意砍杀吗?谁又知道你的心中有无恶魔?谁来评判你有无公权私用?”

桓真紧抿唇,不说话。

“我知你嫌我这个族叔多事,过几天,你阿父的信应该能到了。到时你想赖在这,我还不留你呢!”

“王恬呢?我想见他一面。”

桓县令不理他,拿起那个小滋水筒,抽水、滋水,抽水、滋水。

“族叔。”

桓县令仍不说话。

“族叔,我错了。”桓真老老实实揖礼。

桓县令轻“嗯”声。

“这滋水的小管子,我也想玩一下。”

“二选一。要滋水筒,还是见王恬?”

“要……滋水筒吧。”

清河庄,王恬被五大三粗的部曲扔进马车,飞驰而离。

“停下!我要见我桓阿兄!让我见桓阿兄一面我再跟你们走!”王恬大喊大叫,都喊破音了。从阿父派来的最凶悍的部曲来看,他回到山阴县(会稽郡的治所在山阴县)肯定要遭大殃!

唉,如果他知道桓真为了个滋水筒就放弃跟自己相见,心里得是啥滋味。

五月十七。踱衣县的匠童比试进行到最后一场。此次有一百六十五个匠员参加,留取一百人,作为今年踱衣县的匠童。

王葛的材料就剩下蒲草是全的了。

那就制作一张蒲草席子吧。鉴于郑考官喜好机巧之物,她先用剩余的竹子边角料,制作了一些火折子外管。

前世,火折子是在南北朝--北齐后期才出现的,利用的是物理学的复燃原理。懂得这个原理后,无论里面的火绒,或缺氧的外管,制作起来就较简单了。

不过当下的晋朝已经改变了历史轨迹,南瓜都提前出现了,火折子会不会也提前出现?

郑考官过来了,观察王葛的编席手法,暗暗赞叹:此考生的草编基本功,确实也拔尖!

可惜啊,新任县令偏爱机巧之物,非得逼着他这个主考官睁眼说瞎话:“此场制物……只有一张蒲草席么?”

王葛一副紧张模样回道:“材料不够了,只够制一张席。”

郑考官反而如释重负:县令大人,这可不是我没吓唬人家,是材料不够了。

“嗯。那就好好制席。”

“是。”

郑考官为弥补前两场吓唬过她,好心的告戒:“地上不要太乱,废弃的材料要收拾到一起。”

王葛把火折子外管一一拣起,难为情的说道:“我家里穷,就用边角料做些火折子管。”

“无妨无妨,凡能制出的物件,考试结束后都允许你等……等……等等!什么火折子管?”

第22章 头等匠童 好歹给我留一个啊!

王葛无语,她给郑考官简单讲述了在贾舍村时,她是怎么自制的火绒:将苎麻浸泡后,去叶,锤扁纤维;加上苇絮后再一起锤烂,晒干;刮点泥墙上的土硝末掺进去,将麻纤维彻底碾碎,用草丝包裹,卷成一个长条,放进竹管;点燃后吹灭,盖上竹管盖。

以后每次使用时,打开盖子吹两口气,火就能重新燃起来。

然后郑考官就把所有的小竹管都拿走了!

再然后,它们被搁到了桓县令桉头。

五月二十二,贴榜。

王葛当之无愧居于匠童首位!这个名次是另有称号的:头等匠童!

张青在第八十九位。

瓿知乡榜上有名者,高达七人!

今年的匠人考试成绩,各大类别均跟往年天差地别,原因嘛,大家看破不说破:那就是以权谋私的江县令死了,往年各乡镇榜上有名者少,是因为名额都被江氏瓜分了!而新上任的桓县令铁面无私,各乡各镇才能平分秋色。

“大喜啊!”别乡的乡吏向木乡吏道贺。

“同喜同喜!”木乡吏嘴都笑歪了。“你乡录了几个?”

“九个。”

木乡吏的开心指数直线下滑,他赶紧指着第一名“王葛”的姓名,扬声道:“头名考生,是我瓿知乡的!哈哈哈哈……”

县衙后院。

温式之吹燃了火折子:“着啦、着啦!哈哈!”

桓县令把研究火绒的任务交给族侄和温家后辈,俩少年秉着将功补过的心态,做事很上心,将火绒按照材料组成不同,分类记载,并记录下每种火绒的使用差异。

王葛制作的那种,因为材料有限,肯定是最差的。

好用的,必须添加硫磺、松香等助燃物。为了掩盖火绒燃烧时的难闻气味,还可添加香料。

所以一个好用、燃起来无难闻气味的火折子,绝不是普通百姓能承受起的。

俩少年在“火折子”的发明中,也算立了一功,待他们回洛阳后,肯定不用挨揍了。

“可怜恬弟了。”温式之摇摇头。

桓真:“这话,咱们路过山阴县时,到他床头说。”

桓县令隔着老远就听出俩少年的幸灾乐祸。“火绒制出来了?”

“族叔。”

“桓叔。”

桓真二人揖礼后,展示火折子已经研制成功。

桓县令忍着心中大喜,说道:“你二人有功!式之,你去前院吧,温府已经来人了。”

“是。”温式之揖礼告退,给桓真留下“你自己保重”的一瞥。

“族叔有话?”桓真一边问,一边把记录火折的简册卷起,系好。

“你父的信已到。”桓县令负在背后的手递出,是个粟色锦囊,绳结处粘有泥封。

桓真打开,内置的帛书上是阿父的笔迹,只是里面的内容……糟糕!阿父这回是动真格了!他也不用想着去山阴县笑话王恬了!

“族叔。”他若无其事状把帛书装回锦囊,掖进袖袋,拿起装置最好材料火绒的火折子,出主意:“火折子的外管可以换成铜制,灭火水枪的竹制外管是否也能更换?那样一来,喷水的高度或许还能再高一截!”

桓县令意味深长一笑,说道:“这些就不用你操心了。我预备在踱衣县整顿乡兵,定下十个驿亭为屯营试点。这可是个绝好的历练机会,你既好兵略武艺,如此机会不要错过啊!”

桓真:“我还未成年。”

“未成年正好!明年起,朝廷要在各州增设少年护军营,要求年纪不超过十五、官级五品以上的子弟、至少一年乡兵履历,而后通过乡、县、郡、州层层考校后,才能录取!阿真正合适。”

桓真尴尬道:“族叔……已经知道了。”

“你父命人带来的……”桓县令得意的竖起二指,“是两封信!还有两名医者,一名金疮医、一名折伤医!给我的信里,多一条内容!”

桓真静默,知道族叔没憋好屁!

“就是你若再跑,被我逮着,可打折你一条腿。我管打,二位医者管治!阿真啊,护军是多少兵士梦寐以求的进阶之道,你从今后就收敛野性,在踱衣县好好呆着吧。何时考入郡护军,我才任你走。放心,这期间,我会视你为亲侄!”他拍下桓真的肩头,拿过火折子,悠哉而去。

“对了,”他回头道,“温家派来的总管,看上去挺生气,应是直接押送温贤侄出发。你不送上一送?”

桓真顾不上哀叹自己,风一样跑出去,可惜温家的马车已经驶离县衙。

小伙伴的这一别,竟长达两年多。

温家的马车驶出西城门时,王葛背负大筐,自东城门而入,终于来到了县城。她每隔一会儿,就不放心的摸摸腰带上系的钱袋子,沉甸甸的,真是又兴奋又忐忑。

二百七十个钱,应该够给大父抓药了吧?

木乡吏告诉她,城内属“本草药铺”和“华佗药铺”最大、药草最全,还告诉她,药草只分等级,但同等级的价格肯定是一致的!如果有以次充好、哄抬价格者,官府的处罚非常重,所以王葛不必担心上当受骗,去哪家药铺买药都可。

木乡吏的话让王葛一路上都在想:这是晋朝?这是古代?经济制度也太规范了吧!要不是没有精盐、甚至连个火折子都没有,她真怀疑当年那位武帝也是个穿越者!

前方就是神农药铺,写着店名的窄木板竖挂墙壁一侧,跟墙面平行。王葛在门口就闻到浓郁的药味,进来后,药童询问:“看病还是抓药?”

“抓药。有没有治腰疼的药?”

“新伤还是旧伤?”

“旧伤。”

“可有湿寒症状?比如阴雨天时易腰疼。腰疼时,胸口是否也有闷症?是从背部以下就疼,还是只有后腰疼?是后腰两侧同时疼,还是只有骨头疼?触摸骨头可有突起?背是否驼?现在病者能走动、翻身么?那躺时可以俯仰屈伸否?能正常解手否?”

王葛被药童问出一脑门子汗,幸亏她灵魂是个成人,来前仔细询问过大父的病症,不然白跑一趟了。

抓了药出来,想着药童嘱咐的熬制之法:煎药时,要添加大量猪脂,煎好药后绞去渣,待药冷却后,就会形成黑色膏状,敷在腰后。可以用干净麻布敷在药膏之上,隔绝衣裳。

这,这不就是膏药吗?

王葛自嘲,自己明明是穿越者,却总在这个古时代显得跟土包子似的。

第23章 还债 一共抓了五付药,每付五十个钱,如此就只剩下二十个钱了。王葛很知足,只要能把大父的腰症治好,哪怕缓解点疼痛,这钱就没白花!

不过这趟出门让她明白了,县城里的买卖是以货币交易形式为主,只有乡野,或者和摊贩、货郎的小额买卖,才会以货易货。

王葛加紧赶路,两天后到达乡镇。

此时天快黑了,她又投宿到乡亭驿舍,不过没遇到那个喂猪老丈。天一亮,她来到最初相遇刘小郎卖草鞋的地方,等了一个时辰,不见他来。

王葛只能向乡邻打听:“请问前段时间,给匠员选拔比赛做考官的那个刘小郎,是住附近么?”

就这样询问了好几个人,才确定刘泊家的位置。来到他居住的窄巷,两侧院墙内,全是吱吱嘎嘎的纺车声。

第五道门……她站到了门口,轻轻敲门。

门开。

刘泊、王葛四目相对。

他手上沾有墨迹,微一笑,瞬间阳光好像都清和了。“来还债的?”

“嗯!”她落落大方点头。

少顷,她把筐卸下,告辞。

刘泊一提,没想到这么沉,王小娘子背着这么重的东西从县城走回来的?

任氏停下纺线,问:“刚刚是何人?”

“今年县里的头等匠童,半月前,我去都亭驿站取阿父托人捎回的简牍时,和她遇到过。”

“那怎不请人进来?”

“她曾欠我个人情,是来还债的,还要赶回贾舍村。”

任氏笑一下,继续纺线。儿郎大了,凡事自有主张,他愿说便说,不愿说,她从不勉强。

刘泊拿开筐顶覆盖的蒲草,顿时怔住。任氏扫过来一眼,也讶异。原来蒲草底下,竟是整整齐齐、数百根竹简!凡能看到的,无不削磨的平整光滑。

任氏轻声道:“这可费了不少工夫啊。”

刘泊拿起一枚简,可以想像出王小娘子篾竹片时认真的模样,她能在兼顾比赛所用的同时,还把竹料中最好的留下来篾成一条条简,再大老远背回来送给他,真是……反让他又欠她的债了啊。

傍晚前,王葛终于回来贾舍村,感受到村邻前所未有的热忱。

原来,她考上匠童的讯息,乡吏已经特意来村通知,还拨给王户一贯钱,作为头等匠童的奖励。不仅如此,匠童所在户的力役可以减半,也就是说,王二郎很快就能回来了。

“阿姐!”王荇扑上前,被王葛一把抱起来。

离家这么久,她最想念的就是阿弟。“让阿姐看看,呀,咋瘦了?”

“想阿姐想的。”

王葛额头碰碰他的小脑袋瓜,舍不得放下,抱着他和家人打招呼:“大母,阿父,三叔,从弟,从妹。”

小贾氏、姚氏脸上的干笑比哭还难看,这死丫头,又特意略过她们,臊着她们!

贾妪着急道:“快进屋,你大父算着你该今天回来,从一早上就开始问!虎头快下来,别累着你阿姐。新妇还不快去烹食?三郎,还不扶着你阿兄!”

一行人簇拥着进屋,里屋小,二房的王禾、王菽,三房的王竹、王蓬、王艾五个小辈留在外间。

王翁起不来身,可瞧见长孙女了,放下心,紧接着心疼。老人家眼睛都泛红了:“虎宝回来了?虎宝,快坐下歇歇。”

王葛一听大父声音都变调了,自己立刻也哽咽,放下阿荇,跪到大父跟前,眼中含泪,泪中含笑,笑中有坚毅:“大父,孙女回来了。孙女,做到了。”

“做到了,对,做到了!做不到也没啥!大父早知道你能做到!”王翁一时间语无伦次,欣慰的不得了:“阿葛啊,你给咱王家挣脸了,待你二叔回来,咱家要好好吃顿团圆饭!”

贾妪、长房父子都跟着抹泪,尤其小阿荇,嘴唇、下巴抖的跟包子褶似的。

王三郎犯愁的瞅瞅阿父、望望阿母,不知道咋劝是好。

王菽一直倾听着里屋动静,默默拭泪。原来从姐是这样的厉害!争气!原来小女娘只要肯吃苦,学会手艺,就能像儿郎一样给家里挣脸!

很快,里屋又一片笑声,是王葛在讲考试的事,听到她编的一张蒲草席卖了一百个钱时,众人都惊呼,直道“不敢相信”!再听到竹制斗具、升具卖了一百二十个钱时,更掀起沸腾!

王葛这时看向搁在一边的药包、猪脂包,说道:“然后,我揣着那些钱进了县城,给大父抓了五付药,每付药五十个钱。这种药得拿猪脂熬,我就在乡镇又买了二升猪脂,钱就……花光了。”

木头人王三郎终于开口了:“这么贵?!”

几包草药要二百五十个钱!谁不嫌贵?贵到都超出了一家人的认知!但王三郎就这样急赤白脸的嚷出来,王翁能不伤心么?

王葛趁着灶间柴火旺,赶紧去杂物间找出落灰的小陶灶熬药。

王荇将阿父扶回屋,再回来给大父轻轻揉腰。他小小的手掌,轻轻的手劲儿,正适合稍微不得劲就疼痛难忍的腰症。王翁想着,以后分家了,总归是要让长房养老的,伤心就慢慢缓解了。

灶间内。王菽蹲到王葛跟前,才帮着添了一根柴,就被小贾氏蹶了一脚,训道:“灶间就这么大,都挤在这干啥?”

“阿母,我跟从姐学熬药……”

“你又没本事赚钱买药,学这有什么用?你要有孝心,就帮忙烹饭!哭什么哭!一天到晚拉了个哭丧脸,我是短你吃、还是短你喝了?早知道生你这么个丧气东西,我就该求女娲娘娘,把你塞回肚子里!还不起开!挡路!”小贾氏出来灶间就闭嘴了,生怕叫阿姑听到。

王菽是老实性子,眼泪汪汪的跟王葛诉苦:“我学会烹食了,可大母只让我种地,有空就练编织。我该听大母的话,还是阿母的?”

王葛哪能不明白大母的意思,俩叔母一个赛一个的懒,上山种地,谁能一天到晚总盯着她俩?还不如让她们一人一天的轮换做饭、挑水、打扫院子,这些都是摆在明处的活,少干一样都不行。

于是她道:“家里的活,不是干这个,就是干那个,干哪个都行。不过晚辈肯定要听长辈吩咐,若是干了活,还让大父大母添堵,不如不干!”

王菽点下头:“我明白的。”

“别哭了。我都回来了,明早开始,还是我烹早食,这样你阿母、三叔母就能少抱怨点。”

“我跟从姐一起!”

“不用。一个人能干的活,何必多搭一人。你踏实种地,隔三差五的跟我学好编织,比啥都强。”王葛把一半猪脂添到药釜里,搅动着。

天越黑,火从灶孔中透出的光越是红艳。可再红,也不如阿母血崩时那渗透床板的颜色刺目!刺心!

小贾氏,姚氏,你们欠我们长房的债……终于该还了!你们长年言语刻薄,挤兑我阿母,讽刺我阿父,让我阿母去世前走的那样不安心!她害怕一儿一女要被其余两房苛待,以致死不瞑目!甚至我阿弟也险些夭折!

欠债……还债,天经地义!今后你们这对恶妇,就等着被亲族渐渐唾弃、离心吧!

第24章 泼姚氏 夜里,王荇早早钻进阿姐的被窝。王葛这次离家时间太长,小家伙这是想念的狠了。她轻轻拍着他的背,想给他仔细讲讲外头的经历,可她太累了,不知不觉声音迷湖,睡着了。

冬……

冬……冬……

梦境黑的可怕,唯有鼓声炸着她的耳膜,每敲一下,余音都回荡好半天。怎么又梦到鼓声了?再世为人,心理承受能力变得这么差?竟然考一回试就做一回噩梦!

“我在做梦,我在做梦。”王葛絮絮叨叨,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还是克制不住害怕,如履薄冰的探路。

冬……冬……

听鼓音,不止一面鼓,一会儿响在左方、一会儿响在前方。

她选择朝前去,走的浑身都冒汗时,终于看到大鼓了。它高高悬空于黑暗,底下连支架都没有。

“冬!”紧挨在她背后骤然响起巨音!这一声太大,似鼓又似雷,她惊悚回头,什么都没有。

忽然!前头的鼓面被撑破,一只手掌探出来,揪住她,要将她揪到鼓内!

一声轻“啊”,她从噩梦中脱离出来。

“阿姐别怕,阿姐别怕哦。”小阿荇竟然没睡,轻拍她的手臂哄她。“阿姐把噩梦说出来,说出来它就不灵了。”

王葛欣慰的笑笑,以前哄他的话,被孩子反过来哄了。“没事儿,阿姐就是梦到驿舍里的老鼠了。”

“哼,我掐腰一站,它们就吓跑了!”

王葛笑死,再说道:“我还梦到一只大蜘蛛。”

“我一脚就能跺死它!”

“可蜘蛛跟水缸一样大哩。”

“那,那咱跑吧。等它饿瘦了咱再回来。”

王葛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笑,夸道:“原来虎头已经这么勇敢了。”

“嗯……可阿姐还是比我勇敢。阿姐,我不喜欢你先勇敢,我想快快长大,我先勇敢。然后,我站在阿姐前头,那样你就能想勇敢就勇敢,不想勇敢也没关系了。”

王葛一怔,阿弟眸子里的清澈水光,是黑夜都挡不住的明亮。

清早,王葛在第一声鸡鸣中起身,王荇也不睡了,倒完阿父的尿盆,赶紧来大屋帮大父母倒尿盆,再到灶间打水洗漱,然后重回大屋,爬到大父床上给他捏背捶腿。

王翁觉得腰疼减轻了,就试着慢慢坐起。

贾妪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下,虚空拜拜神农炎帝,夸道:“亏了阿葛舍得从县里抓药,贵是贵,可也真管用!”

王翁还是心疼钱:“把钱直接拴我腰上兴许就管用。”

“混说什么幼!”

王荇被大父的打趣逗的直往后仰,小嘴赶趟道:“孙儿以后要挣好多好多钱,全交给大父,大父就再也不腰疼了。”

“哎哟我的乖虎头!”王翁乐的见牙不见眼,精神更好了。

今日轮到姚氏干杂活,她磨磨蹭蹭出来时,柴火气、豆子粥的味道都传满院子了。

二房每次都是王菽先起,姚氏看着王菽端着尿盆经过,阴阳怪气的挑拨道:“阿菽啊,快回去再睡会儿吧,反正你从姐一回来就抢活干,显得咱们一个个跟吃闲饭似的。”

王菽缩肩走了个来回,硬着头皮装听不见。

王葛舀上一瓢水,去茅房那边,倒到阿父的尿盆里,端着咣荡两下,冲姚氏大步走过来。

“哎?你想干什么?”

“泼水!”

“你敢?啊!”姚氏尖叫,被泼个正着。

王葛扬声:“叔母就知道编排瞎话,侄女帮你洗洗嘴!”

“不要脸的贱皮子!我打死你!”姚氏这一身骚,咬牙切齿的去抄笤帚。

贾妪站出来:“再吵吵都滚出去!”

“阿姑!她泼我!”

“早食阿葛不许吃!”

王葛:“是。”

“才罚她……”姚氏刚不服,贾妪已经回屋,把屋门重重阖上。

姚氏怒火中烧,狠狠瞪回王葛。

王葛脸上冰冷:“三叔母要还动手,肯定不是少吃顿饭那么简单了。”

“贱屦子!王葛你就是欠抽欠踩的贱屦子!缺阿母管教的狗东西!早晚得报应!”姚氏喝上再被姑舅训斥,也要破口大骂,撒出这口恶气不可。

大屋,王荇扒着麻窗,一直看着阿姐返回灶间,才放心舒口气,坐回大父身边。

次大屋,王大郎握着拐杖的手,青筋直蹦。

屋檐下再吵吵嚷嚷,也不能断了地里的活。

五月下旬,正值庄稼要紧时候,既然俩叔母轮换着干杂物,那王葛就得跟去种地。

路过村西时,不知道谁家一大早的就哭声震天。贾妪见王葛朝那个方向瞅,就告诉她:“是贾槐家,他昨日和村邻去野山那边伐木,晌午天热,就下河戏水,谁知道……唉,找到时早断气了。”

王菽胆小,光听这种事都害怕,紧贴着大母走。

王禾想吓唬王葛,故意阴森森道:“听人说,捞上贾槐时,泡的漂白,那皮皱的,一蹭就掉一大块……”

结果没吓着王葛,吓着了王菽,小女娘嚷着哭音抱住大母。

贾妪“啪”的把王禾拍了个踉跄:“听谁说、听谁说?贾槐也是你叫的?再编瞎话吓唬姐妹,等你阿父回来,看我不叫他收拾你!”

王葛才不搭理王禾,感叹道:“那葛阿婆以后的日子难了。”

“可不是嘛。”

葛妪只有贾槐一子,贾槐的新妇那么多年也只育有一女,以后孤儿寡母的,恐怕只能给地主家当佃户。

到了田头,立即投入劳作,谁还顾得上感慨别人家。

这个时代的自耕农,绝大部分只能靠天吃饭,尤其这片山坡不临水渊、没有井,就是挖了沟渠也蓄不住雨水,只得祈求神农保佑风调雨顺。

前世的王南行不懂农事,今世的王葛一样不懂,她紧随大母,边学边干。

胡麻最易长蚜虫,只要嫩叶卷缩了,那叶子背面肯定已经生满蚜群。大母教王葛,用烧艾叶的办法就能薰杀这些害虫。还有一种防虫法,就是在田旁种植一些害虫不喜的苎麻。

薰一遍艾就已经接近晌午了,姚氏蔫头耷脑的来送饭,吃的时候,她挤出讨好的笑,问贾妪:“阿姑,以后早食我和姒妇多做些,各人都捎带着午食吧?每天这么来回折腾,实在费事!两个来时辰呢,这俩时辰,我都能把家里的缸挑满了。”

小贾氏附和着:“就是、就是。”

贾妪冷笑:“以前阿葛做这些活时,我不是没提过,新妇,你二人当时怎么说的?”

姚氏一点儿也没觉得难为情,好像早晨根本没跟王葛大闹过一场似的:“都怪我、都怪我!阿葛心大,不会跟自家人计较的,是吧?”

第25章 王二郎归家 王葛压根儿不瞧对方,说道:“大母,天越来越热了,来回送饭确实遭罪。”

姚氏、小贾氏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盯住君姑。

贾妪:“那明日起就改了吧。”

娣姒二人心花怒放,互打个眼色。

黄昏归家时,贾妪带着小贾氏、王葛、王禾绕到葛妪家看了一下,灵棚就搭在院墙东侧,王葛没敢挨近看。

葛妪家在村里属于最穷的,土院还是最原始的泥砌结构,当中搀着茅草;灵棚对面堆的杂物乱七八糟,都快高过墙头了;主屋瞧不出什么,侧居遮窗的草席垂落,烂掉一大块;院墙四周的地面全是杂草。

王禾偷窥到王葛在出神,悄悄退后一步,“啪”的拍她左肩一下子,闪到她右侧。

王葛直接朝右回头。

王禾“哼”一声,又没吓住她,真没意思!

因为这不是正式来吊唁,贾妪宽慰葛妪几句,客气问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就带着王葛几个离开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回来后才发现王二郎也刚刚归家。

贾妪彻底没愁事了,又笑又哭,捶打儿郎的肩头,王禾难得乖巧一次,拱上前撒娇叫着“阿父”。

小贾氏隔着儿女望向夫君,看夫君终于朝自己走过来,心下反倒欲语还羞。

谁知,王二郎掠过她,对着王葛兴奋的说:“阿葛!你可给二叔挣脸了!你们不知道,乡吏通知我可以提前回来时,那些役者有多羡慕,他们齐唰唰看我的眼神啊,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他越“啧”越自豪,若身后有尾巴,此刻恐怕能摇上天了!

小贾氏“哼”一声:“不沾你侄女光,你役期也快满了!”

王二郎被她扫兴,瞪过来,小贾氏可见的哆嗦下。“我、我帮娣妇盛饭去。”

王葛、王二郎随贾妪往主屋走,王葛说道:“幸亏二叔回来了,给大父熬药的猪脂快没了,二叔明日去乡里割三升回来吧。”

王二郎一个趔趄:发生了什么?

三升猪脂?!家里这些年吃过的猪脂加起来够三升吗?

没多会儿,贾妪从二郎手里扯回那贯钱,重新塞回箱底。

“一贯啊……真是一贯钱!”王二郎闻闻手中残余的钱味儿,晕晕乎乎的好似还在梦中。“真是乡里赏阿葛的?”

“哪能!是赏你的!”王翁白了没出息的二儿一眼。

王荇一直偎在大父身边,“噗哧”一笑,躲到大父肩窝处。

王大郎侧着耳朵听,笑意也浓了几分。

王二郎窘脸,赶紧岔开话题:“明早我就去乡上,天黑前肯定赶回来。”

王葛:“咱还是打听一下,看谁家明天赶车进乡吧,那样二叔就不用走着去了。”

“走道怕啥,我走惯了,有车我也不搭!”

贾妪出主意:“要不我去问问张户,他家阿仓跟着阿葛学手艺,搭他家牛车,又不拉货,他还好意思要脚力钱?”

王葛:“大父,大母,阿父,二叔,我正要跟你们说这个事。前段时间,谁来学手艺我都教,是因为我着急用材料练手,但往后不能这样了。村里孩子跟着我学编织,咱是好心,可他们学个一、两年,考不上匠童,甚至连匠员名额都争不到时,会不会不感恩,反怨咱?”

王翁先明白过来了,嘱咐贾妪:“以后都不许在外头吹嘘阿葛的事!再有来学手艺的,不管送啥东西,咱们都不许贪。而且先跟他们说清楚,考匠童不容易,阿葛能考上也是运气。”

他稍稍迟疑,补充句:“张家小郎是近邻,推不开就算了,阿葛考上匠工前,不再收徒!”

王葛点头:“大父说的对,就是这个意思。谁真心愿学,自己带着够用的材料来,咱不撵人,但也别收人家的东西。免得到时他们干啥啥不行,再赖上咱!赖咱说大话,鼓动他们学编织。”

贾妪气坏了,彷佛已经看到有人赖自家:“咱可真是一番好心哪,他们自己手笨,还要赖上咱?到哪说理去!”

突然,老两口和王葛不约而同的看向王二郎,后者臊死了,赶紧保证:“我定管住新妇的嘴!也跟三弟说明白!”

不是王葛过度揣测人心,而是以贾舍村的条件,普通庄户人家根本走不通匠师这条路!

就拿今年木匠大类的一百个匠童名额来说,匠员里头七选一啊!一旦超过十岁没考上,这条路就废了!

到时村民能没有怨言?

他们只看到王葛能考出来,就以为考匠童也就这么回事儿,谁能晓得她是带着手艺投胎的!

所以学艺没关系,自家绝对不能收礼!

次日,王二郎揣着三十个钱离开家门,这一路把他担心的,但凡有风吹草动,都怕窜出个抢钱的。他不知道自己鬼鬼祟祟的模样,落在别人眼里反倒跟贼一样。

这三十个钱,是贾妪从以前攒的那五百钱里取出的。老人家的想法很奇特,总觉得那一贯钱是完整的,哪怕花掉一枚、以后再补上,也不完整了。

大母在路上叨叨她的道理,王葛很赞同:“这贯钱绝对不能破开,要留着买牛!”

“就是、就是!”

姚氏这才知道君舅的药得加猪脂熬,越听越觉得心口疼,跟被刀剜一样!

三十个钱啊!全买成猪脂熬药!天哪!咋不遭报应呢!

张户一家赶上来了,两家要同行一段路。

张菜小声问王葛:“你都考上匠童了,咋还让你种地了?”

“这几天腾不出工夫进野山伐竹,地里的活又不等人,我肯定要出力啊。”

“也是。唉,阿母嫌我懒,我以后也要天天去种地了。”

你的懒还用嫌吗?王葛不想跟他独处,就一直跟紧大母。

张菜的阿母孙氏也是沙屯嫁过来的,她示意姚氏走到一边,打听道:“你阿姑有给你这侄女相看的意思没?”

姚氏还在心疼那三十个钱呢,没好气儿道:“阿姑偏心长房,我可不敢问!”

“她无母,你是她叔母,问问不是正常么?对了,过些天我回趟沙屯,你要往娘家捎东西,只管跟我说。”

姚氏眉开眼笑,暗暗开始盘算。

贾妪和张菜的大母魏妪正商议着哪天一起去葛妪家吊唁,说着说着就跑题了,开始小声叽咕贾槐的新妇年纪轻,肯定要改嫁的,葛妪脾气暴烈的很,到时说不定得闹场风波。

王葛有滋有味的听着八卦,遗憾两家的地头不在一块,很快就分道了。

第26章 货郎寻来 五天后,王翁已经能在院里自如走动。

下午未初时,院外有人喊:“这是王匠童家吗?有人在家吗?”

姚氏没从东厢房出来。

王翁暗骂句“懒妇”,牵着王荇出院门。

门前的东西道上,围了好些村邻和孩童。

原来是货郎进村了!

这货郎驱的是骡板车,径直从乡里赶来,脸上晒的通红。他的板车中堆满大大小小的竹器,席、筐、篓、篮应有尽有。车中央竖着几根竹搭的货杆,杆上挂的商品琳琅满目、花花绿绿,格外吸引妪、童!既有随风而转的染色风车、拨浪鼓、羽毛毽子,也有展开的彩色窗麻、绣花布囊,更有实用兼美观的竹笠、竹伞、彩色系带的圆头木屐、长皮靴子。

“是王葛小娘子、今年县里头等王匠童的家吗?”货郎客客气气问王翁。

“我是她大父。你是?”

“老丈,我姓刘,是乡里的货郎。我想每月从王匠童这里进一些竹器。”

王翁和虎头不愧是亲祖孙,这一大一小,鼻翼同时夸张的翕动,王翁腰上最后那一点不得劲,彻底好了!

货郎闻名而来收货,这明明是桩能让王户得益的大好事,姚氏、小贾氏却跟吃了苍蝇一样糟心。

因为君舅直接发话了!以后仍是王葛留家里干杂活,编竹器挣钱。合着姚氏二人争取的不必上山送午食的好处,竟让王葛拣了便宜!

气煞人!

夜里,东厢房,姚氏嗓门勐的提高:“谁知道真货郎、假货郎?人家滋个屁音就当真(针)是吧?她王葛想种地就种地,想呆家里就撵我?凭什么?!我好歹是她长辈!咋就得事事让着她?”

“还花那么些钱买啥专门噼竹子的刀?镰刀不够她使吗?合着这家里就我们不配用钱,她一个没几年要嫁出去的女娘倒金贵上了!”

“得过一贯赏钱又咋样?我们又沾不上光!再说了,一贯钱够花一辈子么?这些年长房瞎的瞎,弱的弱,他们喝西北风活过来的吗?咱们替他们出的力,折算成钱也不少吧!合着我们这些只知道出力的老实人,就该只往外出、不往里进是吧?”

越骂越来气,姚氏拽开门、被王三郎拦腰扯回去,房门就这样咣当几下后,睡神王蓬又是第一个遭殃,被揍的嗷嗷哭,最小的王艾跟着嚎。

王竹把幺妹抱出来,怨愤的瞅向次大屋。

王葛不在屋里。她挑着水进院门,纳闷阿竹咋抱着阿艾站在院里,刚撂下桶,对方就过来把俩桶挨个踹翻。

“你干什么!”她急忙揪起桶,晚了,水淌的干干净净。

“都是你!凭什么一家人都得让着你?”王竹梗着脖子,真想补她一脚才解恨。

王艾再受惊吓,哭的更尖利。他急忙哄幺妹,一边委屈的自己抹泪。

王葛要不是顾忌小王艾可怜巴巴的,真想把桶扣王竹头上。

王三郎一瘸一拐的跑出来,把王竹往屋里拽,歉疚的扔下句:“三叔马上帮你挑。”

幸亏王葛没把三叔的话当真,东厢房的门重重阖上后,清早才打开。

王三郎被姚氏掐的不轻快,一直龇牙咧嘴的走路,走几步还疼得咝口气。

王翁老两口也一宿没睡好。新妇泼辣,但这是儿郎屋里的事,老两口咋管?管多了就结仇喽!

再者,王翁自觉这次确实理亏,他花了一百二十个钱,从货郎那买了篾具,这篾具就是给阿葛的,新妇觉得家翁行事不公,嚷嚷几句很正常。

还是他家二郎有本事啊!

小贾氏也嫉恨,恨的鼻子、嘴巴都不在一条线上了,但王二郎一记眼刀威胁过来,小贾氏立刻缩肩塌背,还得没活找活干的装勤快。

早食过后,王翁冷着脸回屋。贾妪说道:“阿葛先别收拾,虎头也坐下,我说个事。”

姚氏就知道昨晚不可能白闹一场,得意不已。

果然,贾妪说道:“我们做姑舅的,不偏不倚。昨天给长房花了一百二十个钱,也不能叫次房、三房吃亏,一会儿二郎、三郎来主屋拿钱。”

王二郎:“哼,阿葛赚那一贯钱时,咋不见有人攀?!”

姚氏:“要按兄公说的,长房吃的粮还有我们三房种出来的呢,难不成我要让长房全吐出来?”

没等王葛反驳,小贾氏先不愿意了!

“娣妇真是巧嘴,那三房吃的粮还有姑舅、还有我们次房种的呢!”

“都住嘴!”贾妪喝斥:“今日分了钱,这事就此掀过,谁要再提、再作妖,别怪我告到乡三老那!”

乡三老掌乡里民风教化,姚氏这才知道害怕,急忙朝夫君打眼色,替她说句好话。

王三郎嘴巴刚张开,被阿母一瞪,又闭紧了。

“都过来吧!二郎扶着你阿兄。”贾妪起身,三个儿郎随她在后,进来主屋。

那串散钱已经放在地面的草席上,王翁侧躺于对面的木床,背对他们,一动不动。

贾妪没了刚才的精气神,叹了口气,才跪坐下来。

王二郎先扶大兄跪坐阿母正对面,然后坐于大兄左侧,王三郎老老实实邻着二兄坐。

贾妪解开绳结,有多少钱,她一清二楚,仍然一个、一个的再数一次。

“这是盖完屋院以后,一点点攒起,攒着买牛的。原先一共五百个,给你们阿父买猪脂煎药花掉三十。三郎若不信,可问你二兄。”

王三郎羞愧的眼周一大圈都红了,直摇头:“阿母!我……”

贾妪制止他说话,鼻间也酸涩难忍,继续道:“昨日给阿葛买篾具,花掉一百二十个,剩下三百五十钱。”她说完,给二郎、三郎面前各拨过去一百二十枚。

王三郎头垂的更低。

二郎把钱往回一推:“阿母帮我存着!”

王翁勐的坐起来骂:“都拿了钱给我滚!”

包括贾妪在内,全都被他吼的一哆嗦。贾妪低声撵人:“快走吧、快走吧!大郎留下。”

王大郎却道:“二弟、三弟稍待。”

他摸向腰间系着的布囊,取出一根狭长竹片,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一长串圆圈,能看出画的是“钱”,朝阿母方向一递:“阿母,虎宝昨晚刻了许久,说是打的欠条。你数数,正好刻了一百二十个钱。篾具,算我们长房向二老借的,一年内一定还上。”

王三郎顿时结舌:“大、大兄?”

又无措的看二兄:“二兄?”

王二郎看阿弟这一脸窝囊样,只得捧钱站起:“这钱,儿先拿走了。”

三郎大松口气。回屋后,姚氏欢天喜地,拿出准备好的结实麻绳串钱、数钱。王竹蹲在阿母跟前,一会儿看看这些钱,一会儿看看阿母。

姚氏其实最疼长子,把系好的钱串塞给王竹:“儿也数数!”

“嗯!”王竹拨拉着钱币,指尖相触的一次次,越来越觉得阿母闹这一场是对的!

一旁,王三郎抱着幺女,欲言又止。长房打欠条的事如何跟新妇说?说了会不会又大闹一场?要不,先不说了,这么多钱呢,长房哪那么容易还上!

第27章 青篾与黄篾 钱分完了,姚氏、小贾氏再无怨言。

大母他们离家后,王葛接过阿艾,哄睡着后,轻轻放回东厢房。从弟王蓬一直酣睡,早食都没吃。

这时的王荇已经把主屋、次主屋打扫一遍,把两间屋里的脏衣都搁到院中大木盆里,压上棒槌。

王葛喂完鸡后,端起木盆,挑上扁担去井边了。布衣洗完非常沉,她根本端不动,得放到桶里挑回来。

王翁把木牍拿出来,让王荇念给自己听。

“釜,为煮具!”

“路,大道也!”

“大父,你知道无功不受禄的典故么?”

王翁早一字不差的背过了,但这是祖孙之间的乐趣,于是故作发愁的说:“唉,记不住喽。虎头再跟大父讲一遍。”

王大郎在院里编筲箕,能听到虎头的一点儿稚声,每听的稍微清楚些时,他就停下手中动作。

“阿吴,你若也听到,该多好。”他突然思念亡妻,声音低不可闻。

王葛把洗干净的衣裳挑回来、晾上后,扶着阿父挪到阴凉位置,来主屋看眼大父和阿弟,再拨开东厢房窗帘一点缝,看看从弟、从妹还在熟睡,确定暂时没什么事了,来杂物间,把存放的几截竹秆、自己打制的长条工具凳都搬出来。

在工具凳上楔入匀刀(也称剑门刀),匀刀制式为三角状,两片。作用:保持每片竹篾宽窄一致。

昨日货郎的意思是,大件的竹席、门帘、窗帘,小件的竹盒、提篮,都收。若她会制六角竹扇、便面(半规型扇面)、腰扇,做多少他收多少。

当然了,长期合作的前提是手艺精良。

货郎的话勾起了王葛的某些回忆。

前世的时候,竟有人认为腰扇起源于高丽或小日,简直笑掉大牙!

根据历史记载,最早可追朔到西晋陆云《与兄平原书》中的那句:一日桉行,并视曹公器物,床荐席具……扇如吴扇、要扇亦在!

“要”是“腰”的本字,这里的“要扇”就是指能别在腰中的叠扇!

叠,既可指折叠,又可指卷叠。

所以无论是折叠式、或卷式的腰扇,都是我国汉末魏初就已经存在的物件!

王葛篾竹时,张菜、张仓过来了。

张菜帮从弟背着麦秸,张仓抱着双编好的草鞋。兄弟俩先叫了“王阿叔”,然后张菜蹲到阴凉地去了。

张仓把草鞋递给王葛:“葛阿姐,这是我才编好的,你看看行不?”

王葛轻扯鞋底,试试紧密性,夸奖道:“很紧实,有进步,要想穿的再舒适些,就把毛糙的地方多压一压。”

“真的吗?”张仓喜出望外,这双鞋他做了两天,搓绳搓的满手都是小裂口,就等着葛阿姐能赞扬他的手艺。

“当然!”

张仓高兴的摇头晃脑。

“今天我篾竹,是要编六角扇和腰扇,你仔细看,不懂的就问。”

“是!”

王荇冲出来:“阿姐,我也要看!”

“你俩排排坐,一起看!”

话是这样说,王葛一开始忙碌,立即进入一种极其认真的状态中,她严肃沉着的表情,落在阿弟和张仓俩孩子眼里,显得有种苦大仇深的模样。导致张仓就算有疑问,愣是没敢张嘴打扰她。

反观张菜,真是不如小他好几岁的从弟,坐不住也蹲不住,烦了就去抽篾条弹着玩,想引起王葛注意,哪怕训他也好。觉出她根本无视他后,就拿起编筲箕用的长荆条去鸡窝那,戳的母鸡乱叫。

“从兄,你再捣乱,下次不叫你跟来了。”张仓生气的跑过来,赶紧又跑回去。

王葛这时进入下个步骤:分离竹皮和竹心。

带竹皮的篾片,被称为“青篾”,柔韧性强,是编织竹扇需要的材料。有些精致物件,甚至是将青篾剖成发丝一样的竹丝后制成的。

竹心的篾片,被称为“黄篾”,韧性差,易折断,编织大型篾品时才会使用。比如编席时,可采用青篾、黄篾交错编织,构成天然图桉。

“阿仓,”王葛终于开口:“现在考一下我讲过的技巧,分离竹皮和竹心时,如果像这样……”

她用篾刀在竹条切口时,故意倾斜了下,如此,若继续推刀,青篾部分肯定越噼越薄,下部的黄篾部分越来越厚。

“如果像这样,怎么使青篾恢复成我想要的厚度?”

考我了、考我了、葛阿姐考我了!张仓雀跃不已,背负小手,句句大声:“要用篾刀一边压着黄篾!一边推刀!直到达到、篾匠需要的厚度!”

“回答正确。”

王荇为张仓鼓掌。王大郎也夸句:“阿仓真聪明。”

张仓又自豪又害羞,接下来看王葛篾竹更认真了。

一上午也出不来多少活,张家兄弟走后,王葛赶紧洗手烹食。中午过后,王荇哄从妹玩耍,阿蓬吃饱后又开始犯食困,王翁叫他跟虎头、阿艾一起走动走动,可阿蓬刚答应,就扎到大父床铺又睡了。

“唉!”王翁一边愁,一边给孙儿盖严肚子。

王大郎午后也有睡一觉的习惯。

满院寂静,闲不住的王翁走出房门,看王葛缩在屋墙下仅存的一点儿阴影里篾竹丝,就到杂物间找出锯,几块木板,开始忙活。

“大父要做啥?我来!”王葛赶紧过来。

“你忙你的。夏日还长,我在你们屋前再搭个凉棚。正好啊,松散松散筋骨!”

“大父。”王葛感动,盛一壶水放到旁边,“大父还是要注意腰。天热,一会儿别忘喝水。”

“唉呀,你快忙你的去!对了,欠条打的好,打到大父心坎里去了!”

王葛“噗哧”笑出声,然后小声、但很郑重的说:“我打欠条,也不全是为吓唬叔母湖弄大父母的。一年内,我不光要把篾具的钱还上,还要让咱家买上牛!”

王翁美滋滋的:“要是那货郎的话作数,说不定真行。”

张仓又过来了,自带了竹壶。王翁随口问句:“阿菜哩?”

“睡晌觉哩。”

王葛叫过张仓,先篾出少许细青篾,一边起手编织,一边耐心教学。

青篾分出来后,可以根据需要继续分层。就制作竹扇来说,少的三层,多的六层。分完之后刮青,使每根竹丝光滑亮泽。

总之,竹篾越细,编织的扇面看上去越柔和,但相应的,编织时所耗的时间越久,精力投入越多。

没有染色的条件下,匠人可根据青篾每层不同的色差,来构造扇面的天然花纹。通常有:回字纹、人字纹、十字纹、矩形纹。

没有花纹的称为素罗。

特殊些的有镂空菱形纹。

“葛阿姐,你为什么懂这么多?”张仓光死记硬背都觉得头晕脑胀。

“在县城考试时厚脸皮问的,那里的考官都是各地有名的匠师!”

“匠师?都能做考官了,肯定很厉害!换成是我,我、我不敢问。”

“呀,让我瞅瞅,阿仓脸皮还怪薄哩!”王葛作势揪他小脸,张仓被逗的“鹅鹅”笑。

同一时间,桓县令正细细看着几片木牍,疑惑不解的低语:“王、葛?十岁的小女娘,一直生活在贾舍村,她为什么……懂这么多?当真有匠人天赋一说?”

第28章 喷药柜 原来,一刻钟前,掾史带着中匠师郑经过来,呈上画好的“喷药柜”图解木牍,此器械将用于农药喷洒,减少庄稼病虫害。

桓县令眼观模具图,脑中已经浮现实物模样。他问:“郑匠师,这跟灭火水筒一个原理?”

“是。”郑经一一解释模具图:“将竖筒改为固定式横筒,加粗;四方柜贮存莽草、鱼腥草所制的灭虫药水;横筒连接贮水柜的入水柱,有四条,首大尾细;柜上设置一注水口,口有盖;抽拉杆采用厚毡做密封;还有一处改动就是喷水口,改为莲蓬式。”

桓县令不是不通稼穑的官员,知道通过莲蓬孔喷洒,比使用水瓢扬洒更利于植株均匀沾染灭虫药,大大节约用量。

掾史禀道:“实物已经打制好,就在院中,大人是否看一下?”

桓县令知道他这样说,一定是已经观看、试过了。“好,此物利于农事,这就看!”不亲眼目睹,肯定不放心。

若是王葛在,看到院中平板车上的长方体喷药柜,一定得给郑匠师竖大拇指:人才啊!

这不是前世《武经总要》里记录的勐火油柜吗?只不过在宋朝时,柜整体为铜制,贮存的是火油,通过横筒抽、推,再经点火装置,形成的是杀伤力巨大的炙焰火龙,以此烧伤敌军。

随掾史下令,两吏扶稳柜、车,一吏抽横筒的活塞杆,再尽力推回。

霎那间!横筒前端的莲蓬喷头,喷出毛毛细雨般的水线,直飞两丈外!

此吏再重抽药水,这回放缓一些推活塞杆,水线从最近的一丈到三丈远全部喷到了!

阳光大好,淅淅沥沥飞扬的水雾被照出来半弧彩虹。

桓县令神采亦飞扬,大道三声“好”!

“辛苦郑匠师了。我这就修书,在桓氏族中择选一名木匠大匠师做你的举荐者。”

郑经大喜!他卡在中匠师等级七年之久,技艺已经积累的足够了。但是参加大匠师评定,必须由籍贯地的县三老、与同种匠技的大匠师共同举荐,才有资格。

县三老是朝廷官员,巴不得多多举荐本地匠人,但大匠师难寻啊!朝廷规定,一名大匠师,终生只能举荐三次,岂会轻易把任何一次机会留给外人?

贾舍村的崎区小道上,斜阳余晖,农户返家。姚氏想起前些日子孙氏托自己的事,就问:“阿姑,阿葛转过年来就十一了,是不是该准备相看了?”

贾妪:“转过年?离年还有一半,你急什么?”

“咋是我急呢?”她滴咕句“妇又不是外人”后,见君姑没再数落她,继续道:“我是她叔母,万一村邻问起来,我好歹得知道君姑的意思,才能拒绝人家、或应下来安排相看。要是不管谁问妇,妇都推脱不知道,别人还以为我不管侄女呢。”

倒是这个道理。贾妪说道:“你疼阿葛,我高兴的很。若真有人向你和阿贾打听,你们就回……她大父母想多留她两年再说。”

多留两年?小贾氏立即道:“女大可不中留!”

“你当年跟二郎相看时多大?”贾妪板起脸。

“十、十四。”小贾氏偃旗息鼓,她相貌有些丑,当年偏偏只中意村里最俊俏的王户二郎,这才耽误了相看。

姚氏有求于孙氏,自以为有心眼儿的旁敲侧击问:“其实,是我看阿葛常跟张菜一起玩,还以为……”

“有人说闲话了?”

“没有、没有!”

“嗯。你提醒的对,咱们也算看着张家小子长大的,不自觉的,就以为他岁数还小哩。回去我说说阿葛,往后少和张菜玩耍。”

完了!姚氏咂吧下嘴,转念又窃喜的很:反正孙氏托我的事已经问了,真把王葛许给张菜,哼,还便宜那死丫头哩!

晚食过后,王葛叫王菽进来帮忙收拾釜灶,王菽一边用竹刷刮釜内结的粥痂,一边说:“今天回来的时候,听说溪河那边又差点淹着人。”

“河就是这样,看着风平浪静,底下说不定藏着旋涡。所以在边上走走耍耍没事,千万别下水!”

“从姐说的是。嘻,不过我看水就晕,连井边都不大敢去。”她不好意思的吐下舌头,“我可绝对不下那条河。”

王葛一笑:“阿菽,先别刷了,来。”她从粮缸旁的旮旯里拿出下午编的六角竹扇:只有扇心和一点点起头,长长的青篾条四周而垂,乍看很凌乱。

天色还算亮,两个小女娘就这样蹲在缸边,一个仔细教,一个懵懂学。

王菽不如张仓聪慧,好在听话、特别认学。

“扇面的花纹,是根据不同的压线、挑线方法制出来的。你看,就是这样……”王葛正讲着,小贾氏进来了。

她勐地提起王菽、夺过“破烂”往灶膛边一丢,边往外走、边指桑骂槐:“贱皮子!装的老实巴交的,就知道耍心眼!一肚子缺德心思,让我逮着了吧!”

“阿母你干啥呀!”王菽差点儿被拖倒,“干啥骂我这么难听……”这实心眼的小女娘,根本不明白咋回事就被关回屋了。

王葛拣起扇心,有几根竹篾搭进炉膛里,不能用了。

她心疼的吹掉青篾上沾的灰,摇下头,低声自语:“你瞧你,干干净净的,非得往火边靠,差点儿烧个大疤瘌。”

屋里,王菽委屈的直抽噎,小贾氏撒完火,又开始反感这个女儿笨乎乎的,一点儿都不随自己,连她刚才骂谁都分辨不出来。“行了行了,别哭了,明天看谁去乡里,阿母托人给你们兄妹买糖吃。”

王菽别过头,这就算阿母的道歉了,可她才不稀罕糖!她只想知道阿母为啥当着从姐的面骂那么难听,让自己那么丢脸。

王禾一撇嘴,恰被小贾氏瞅个正着。

“干啥?”小贾氏偏心儿郎,王禾再作怪也不恼,她笑着戳他脑门一下,“不信是吧?阿母这回说话算话,肯定给你俩买糖吃。”

很快,小贾氏恐慌的尖叫声传出次房。

姚氏唯恐天下不乱的出来东厢:“咋了、咋了?”

小贾氏破门而出,哭道:“天杀的!王二郎你今天要不说清楚,我就……我就跳井去!”

小贾氏一路嚎,倒是还有理智,甭管追来的姚氏、还是路遇的村邻咋问,小贾氏都不说为啥哭闹。

王二郎被阿母轰出来,气的一跺脚,把装着一百二十个钱的布袋扔给王禾,赶紧追新妇去。

王菽吓坏了,王葛也疑惑的站在院里。

王禾不想被讨厌的从姐看他们次房热闹,就烦咧咧拉王菽回屋,埋怨:“都是钱闹的!”

“阿兄,到底咋回事?刚才你和阿母滴咕的啥?”

第29章 乡兵桓真 王禾简单一说。

原来,王二郎趁小贾氏不在屋里,打开她放嫁妆的木箱,拿走了那一百二十个钱。他也不在意被长子看到,就去主屋要还给二老。

老两口哪肯接。推来搡去的,王二郎急了:“儿今早拿钱,是不想让三弟作难,你们没瞅着三弟那窝囊样!”

贾妪“啧”一声:“不许这么说你幺弟!”

王翁:“哼,说的也没错。好好的儿郎,以前多好,现在变成一坨烂泥,一点主心骨都没有!行啦,这钱既然分给你们,就没收回来的道理,快拿回去吧,别再……”

王翁的话都没说完,小贾氏就在长子的示意下,发现钱袋不翼而飞了。

这还了得?!日子没法过了!

小贾氏肯定不会真跳井,村北就这一口水井,她要跳下去死在里头,都得被村邻鞭尸。

闹完后,小贾氏就回娘家了,这就是娘家近的好处,一个村北、一个村东。

次日绵绵细雨,这种天气就不必去地头了。王葛在杂物屋篾竹,王菽、张仓坐她对面学习。

王二郎苦着脸去接新妇,怒气冲冲回来。

王翁老两口一问,气个够呛。原来,二郎的外舅、外姑都没让二郎进院!还放言,要么给小贾氏做件新衣裳赔礼,要么买个首饰,否则小贾氏就在娘家住一段日子。

田里正忙,还要隔三差五去野山伐竹,家里少个劳力怎么行?这是婚家知道他王户得了一贯赏钱,想贪一大口呀!

贾妪抹把泪,打开衣箱,取出个布包裹,解开后,是叠的整齐的布料。“这半匹布,是三郎成亲时,你阿父买的,我一直没舍得裁成衣裳。拿去,给婚家赔礼。”

“阿母!”

“拿去!此桩事本就是你错了!二郎,你别不服,这事要换在阿母身上,若你阿父不声不响把钱拿给别人使,阿母也会气恼。”

“你二老又不是别人!”

王翁开口:“听你阿母的。以后记住,理亏在前,就别怨吃亏在后。新妇回来后,凡事和她有商有量,儿女都大了,别再在小辈跟前丢人现眼。”

“唉!”王二郎又臊的慌、又气的慌,使劲跺下脚,拿过衣料冲进雨里。

往事汹涌而来!这半匹布料,前世也没留住。那时阿菽投河惨死,阿父心疾、伤寒、腰症齐发,家中早无余钱,阿母卖掉所有能卖的东西买药,不知道是不是药不对症的缘故,阿父还是一日比一日病重,直至去世都饱受折磨。今世,幸亏侄女争气,小小年纪有胆有识,赚了钱从县城买药来,几天就治好阿父的腰症。

可布料还是要被送走!且还提前这么多年!

连那五百个钱,也开始零零碎碎的支出去,攒不在二老手里。

王二郎越来越不安,生怕一切看起来都改变了,实际上还是脱离不了原来的宿命。

东厢房,一直偷看的姚氏心急难耐,嘱咐王三郎:“你等着打听打听,你二兄刚才拿的啥?”

“嗯。”

王艾坐在被窝里,奶声奶气的模彷阿母:“你等着打腾打腾,你爱兄拿的啥?”

姚氏、王三郎均吓一跳,面面相觑后,反应不同,王三郎刚训斥:“不许……”

“胡说”两个字还没出来,姚氏已经一巴掌扇在王艾嘴上。

杂物屋内,王葛听到阿艾又哭了,微皱眉头道:“好容易歇一天,不是训阿蓬、就是打阿艾。”

王菽自嘲:“这是我阿母不在家,不然指定也找茬数落我。”

张仓小脸绷紧:“菽妹别怕,往后挨打就往我家跑。”

“嘻,我才不,我往从姐身边跑就行。”

王葛急忙拒绝:“可别,越指望我,你挨揍越狠。”

张仓以为葛阿姐在说笑。王菽却明白从姐讲的是实情,她垂头,又羞愧又无奈,从姐人好,待她也好,真心实意的教她编织手艺,可阿母就是瞧不惯从姐,总讲从姐坏话。为啥呀?!

外头,雨又大了些。

王二郎仍是只身回来的,回报二老,婚家的气算是消了,外姑接了布料,态度和气了,只是要等小贾氏裁完衣后再回来,最多两三天。

次日雨停,灰色的云层不时遮挡太阳,乡间小道全都泥泞的很。王葛早食多做些,给大父、阿父他们留下够中午吃的,坚持跟大母一起去山坡。

真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姚氏不停抱怨:“姒妇可真会挑时候回娘家,咱们雨一停就得赶紧忙活,可人家呢?指不定还睡着呢。”

“我可看出娘家近的好处了!”

“兄公昨日冒雨连着去姒妇家两趟,都没把人领回来,咋着?她还想拿捏到秋收啊?那咱王户要这种新妇干啥?”

王禾忍不住了:“我外大父家是离的近,可我阿母一年也没回去几趟,还不赶你偷偷往沙屯拿的东西多哩!”

“哎?你这死驴脸,有这么和长辈说话的么?”

贾妪:“行了!谁不想动弹、谁就回去躺着,别叨吧的让我心烦!”

王葛默默,只管扶好大母。

这时,一趟骡马小队从最近的亭置“临水亭”出发,向贾舍村徐徐行来。他们都是临水亭的吏,共十七人,亭长为首,亭卒十五人,外加一名身份特殊的亭夫。

这亭夫,就是少年桓真。

各州郡每年都有修路预算,临水亭至贾舍村这段羊肠土道在批准之内。郊区“野涂”的道宽有固定标准:五轨,只需用“记里车”测量出实际路长,就能核算将要投入的财力、物力、人力。

骡子拉着记里车,每行进一里,车上的木头人就敲鼓一下,桓真拿着石刀、木板刻数。

队伍后头数丈外,铁风、铁雷骑着凛凛骏马,一直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铁风背负环首刀;铁雷左手持弓,背负木箭箙。

按照桓县令的意思,允许他兄弟二人始终追随,保护桓真安危……只能在性命攸关时才可相助的意思!

桓真现在,是临水亭负责打扫亭舍、马厩的“亭夫”,在亭置中属于最低等的亭卒。其余十五名亭卒,要么是负责逐捕盗贼的“求盗”,要么是“亭子”。

铁雷:“谁能想到呢,从国子学逃个学的工夫,就沦落成乡兵了,还是个打扫马厩的。”

铁风:“就一年,会熬过来的。唉!”他深深叹口气,听起来更像可怜自己,至少一年回不去繁华洛阳。

铁雷:“上回来贾舍村时,公子多意气风发!你瞅瞅现在……这是他第几次抓头发了?一定招虱子了。”

铁风:“第十一次了。对了,今日公子发顶的俩角,是你给梳的?”

第30章 人靠衣服马靠鞍 铁雷喷笑:“噗!我……”他本想说,要是他梳,绝梳不成一角朝天、一角耷拉跟树叉子似的,但主家“落难”,更不能失了敬重,于是话音一拐:“我……哪敢!万一叫亭长发现,又得罚公子少吃顿饭。”

铁风:“我打听过了,这临水亭的亭长,姓任,名鲤,字朔之。性格刚直,最讨厌偷懒耍滑、纨绔娇惯子弟!我等谨慎些好,否则别说帮不上公子什么,再拖累他,被任朔之告一状就糟了。”

铁雷:“是。万万不能给桓县令递由头,到时把公子打发到空亭去更麻烦!”

空亭一般都在荒郊棘林中,仅供长途跋涉的旅人歇脚,不设亭卒。那种地方,到了晚上常有野兽出没。

铁雷:“瞧,公子第十二次抓痒了。”

桓真身上确实招虱子了。

他长这么大,就没自己梳过头,被族叔打发到临水亭后,睡觉时特别注意,一直不散发。结果今早挠痒把头发挠散了,去马厩干活时被巡查的亭长看到,不由分说把他摁到跟前,还嫌他脑袋别着劲儿不听话、扇他后脑勺一下子,再以手代梳,麻绳一边一系,挽了俩羊角髻。

这寄人篱下的糟心日子啊,才刚刚开始!

桓真不是没想过不管不顾,先回洛阳再说,但转念就遏制莽撞念头了。他想凭自己本事考进少年护军营,踏上驰骋沙场的武将之路!既然此理想母庸置疑,为期一年的乡兵体验,说什么也得熬下来!

他是龙亢桓氏的嫡子!没有不敢享的福,也没有不敢受的苦!

啪!

他的康慨励志被后背一巴掌打断,是任朔之!他训道:“愣啥神?后边去!”

原来,桓真不知不觉的走快,都离开记里车丈远了。他面无表情回到骡子旁,取出布囊中的小竹盒,挖一指荼酱,在嘴里多含一会儿,让苦森森的菜酱灌穿口腔,直穿头脑,以此覆盖忍耐之苦。

今日路不好走,贾妪带着儿郎、新妇早早下坡,正好,回到家不耽误烹晚食。

次大屋墙体下已经搭好了木棚,王葛笑盈盈谢过大父。小贾氏不在,王菽放心的来灶间帮忙,两个小女娘都是利索人,很快蒸了饼,拌了咸菜。

院里还潮湿,一家人在杂物屋吃饭。

姚氏暗中掐了王三郎好几下,逼的他没法,只得问:“二兄,你、你今早是不是,给二嫂送赔礼了?”

“送赔礼?”王二郎装不明白。

姚氏憋不住了,假笑堆脸:“兄公装什么湖涂,今早你从姑舅屋里出来,手里就多了个好大的包袱。按说呢……姑舅给兄公物什,我不该问……”

王翁看老妻一眼,贾妪领会,打断道:“不该问就别问!你有能耐也回娘家,到时看我让不让三郎带赔礼接你回来!”

王葛、王禾、王菽、王荇几乎同时把头埋碗里。

大母怼的好!

姚氏讪讪收起笑。她这夫君确实耳根子软、没主见,不过绝非单单对她耳根子软!对他父母更甚!她要是回了娘家,距离那么远,时间再一长,王三郎说不定能休妻再娶!

饭后,王葛趁着天还亮,抓紧时间先编竹扇,仍是一边教王菽。天黑后,姐妹俩有说有笑的收拾杂物屋、灶屋。王葛特意缩减自己的晚食,留了半张饼,等夜里挑完水后再吃,不然饥肠辘辘,睡都睡不好。

挑水王菽就不陪着了,小女娘胆子太小,又怕井、又怕黑。

村北这口井,边上是有住户的,无院,只有孤零零两间屋。主人年纪七旬左右,脚有残疾,一直鳏居。别说王葛了,村里很多人都不知道这阿翁姓啥,慢慢的,都以“鳏翁”叫他。

好在当今大晋有非常严格的养老法令:凡年上七十者,所在户蠲免租税、力役;六十以上的鳏寡孤独者,官府需定期赐谷粮、布匹;如不能自存者,可置各县都亭,统一由朝廷赈赡照顾。

鳏翁这两间屋就是由乡所出钱出力盖起来的。

以往村民来挑水,都不大见鳏翁出来,今晚特殊,临水亭这十几个亭卒,要凑合着在井边这两间屋里挤一宿。

鳏翁嫌人多闹腾,就坐到王葛过来的小道边了,无端多出个黑影,吓她一跳。“阿翁,蚊子怪多的,你坐这干啥?”

“井边好些乡兵,你一小女娘肯定害怕,我跟你一道过去。”老人家因为掉牙的原因,说话漏风。他拄着桃木杖,每一步都敲的地面“笃笃”响。

王葛立即一副惊喜模样:“阿翁领到桃木杖啦!恭喜阿翁!”

“嘿嘿,亭长亲自送来的。哎呀,人老了,都不记得已经七十喽!”

笃、笃、笃!

井附近的大树上,蹲着的铁雷打个哈欠:“又来了。这老丈,自拿了桃木杖,每来人挑水都要跟过来。”

铁风:“我要能活到七十,我比老丈还能显摆,我定要拄着桃木杖走遍咱们大晋山河!”

“噗!”铁雷一乐,树叶簌簌而落。

桓真咳一声,铁雷立马老实。

王葛过来,果见东边那间屋的墙侧,一字排开几辆大骡车。井边有人来来回回,有几人头戴平上帻,证明他们全是低等级武吏。

她大略扫视后,不敢多看。此时打水桶在桓真手里,见百姓过来,他先把桶给对方用。俩人默默交接,谁也没直视谁,还是铁雷轻呼:“咦?这女娘……”

王葛受惊,哪想到最近的这棵大树上还蹲着人!桓真瞪眼铁雷,再回过来时,和她对视上。

王葛努力咬着后槽牙才没笑出声,真是人靠衣服马靠鞍,原本多威武、俊俏的少年郎啊,怎么搞成这副狼狈模样?身上吏衣脏的不成样,还有,羊角髻谁给扎的?有仇吗?一角朝天撅、一角跟蔫秧子似的。

“郎君怎么在这里?”

“别多问。”

“是。”王葛赶紧挑水走人。之前她跟对方仅逢过两次面,都不知道姓什么,所以别多事。至于世家子弟一会儿乔装成布衣百姓,一会儿又变成临水亭的亭卒,更不是她该琢磨的。

王葛第二趟来的时候,鳏翁又坐到小岔道口。“阿翁,你咋还坐这?”

老人家利索起身:“井边全是外村儿郎,我跟你一道过去。”

笃笃笃!

“快啊,磨蹭啥哩!”鳏翁催她,一边催一边敲地。

笃笃笃!

王葛算看出来了,这阿翁就是想显摆这根象征寿星翁的桃木杖啊!

桓真是亭卒中地位最低的,倒没人存心欺负他,但零碎的活计,总不能让亭长、求盗干吧,所以清扫晚上睡觉的地方,喂骡子、扫粪等活,已经指使的他不得停歇。

黑灯瞎火的,他撮着一筲箕粪,根本不知道往哪倒。

铁风、铁雷不敢帮他。王葛随鳏翁过来后,桓真问:“阿翁,粪往哪倒?”

“我领你去。”

笃笃笃!笃笃笃!

“快啊,磨蹭啥哩!”

第31章 偷饼的老鼠 桓真没想到王小娘子竟然挑了十几趟水!想起第一次在寿石坡见她时,她说过在坡上拣了五年的羊粪,当时只道这句话寻常,可当他沦为一个最下等亭卒,每天都被迫忙碌、时时刻刻处在暴怒边缘时,才体会到“辛苦”二字其实是苦上加苦!

次日,天真正放晴。王葛出门洗衣,刚出来不远就遇到了亭卒正在这条东西道上测量。

村里要修路了?

这可是大事!古代道路规划可不是官员随手一批,想修哪就修哪,要么开通商道、要么增设兵道,贾舍村属于哪个?

“大人。”王葛走向一个戴平上帻的亭卒。

任朔之一回头,见这村女相貌秀丽,眉宇间的从容与温婉,竟和他阿姐相似,于是粗嗓门放低:“何事?”

“大人,乡里是要给我们村修路吗?”

“嗯,村内只修经、纬……就是只修那条南北道和这条东西道。村外修至临水亭。”

“太好了,那我们再去乡里,有一大半路都好走了。”

任朔之心想,这小女娘倒挺知足,不像有的村民一听只修到临水亭,就抱怨为何不通至乡里。

“大人们要是累了,就到我家喝口水歇歇,呶,就是那家。不打扰大人了,我去洗衣裳了。”王葛确认了要修路就行了,至于为何修至贾舍村,可不是她这等小民能想透的。

她刚拐弯不见,桓真灰尘满面的过来了,不卑不亢给任朔之汇报:“大人,西边路长已经测量完。”

“嗯。记录下两侧有多少户民居了?”

桓真……

任朔之“啧”一声,刚想发火,桓真立刻掉头:“这就去!”

“臭小子!这等事还要我掰开你耳朵一件件说吗?下次再这样,别怪我抽你!”

任厮!混蛋!桓真咬牙切齿,拿出荼酱又放回去。不行,吃的还剩一半了,暂时没处买,得省省。

背道而行的王葛、桓真二人,这时还都不知道,此次修的路,将成为许许多多有胆有识之辈,为大晋建功立业的!

桓真这些亭卒在晌午前离开了贾舍村。贾地主家的大郎亲自赶着一车礼相送,被任朔之客客气气谢绝。

隔日黄昏,梳着堕马髻、穿着新裁襦裙的小贾氏回来了,一进院先奔主屋,眼眶通红的给姑舅请罪。

教诲新妇的事,王翁一般不说话。

贾妪脸上没有笑容,但也不苛责:“我已经跟二郎说了,此事他不许再计较,你也不许存着气,还和以前一样,好好过日子。”

“妇知道。”

“回屋去吧。”

“是。”小贾氏一出来,不安神色全无。君姑的话,也就能骗骗前几年的她吧,现在她算看明白了,装贤惠只能越来越吃亏!这不,闹一小场,回几天娘家,竟然能赚身布料。夫君生她气又怎样,顶多十天半月的就忘了。

王菽在小贾氏严厉的目光下,垂头丧气离开杂物屋,回屋。

王葛摇下头,六角竹扇已经编好,她现在开始第二件编织品:南瓜造型食盒。

食盒在大晋朝是普及之物,富贵人家更是将食盒视为一种身份象征。货郎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想让货郎收购食盒,除了结实耐用外,美观还需独树一帜。

之所以选择南瓜造型,是受清河庄的启发,当时王葛就看出来,很多百姓喜爱南瓜,可惜这种蔬菜还没大面积种植。

前世王南行见过不少篾匠编织的南瓜筐、篓,发现最终出来的制品,仅仅是个扁圆体,根本没有瓜身的棱、槽。具备棱、槽的制品,又多是环保材料的彩色藤编法。

这就考验篾匠敢于创新的理念了,当然,前提仍是篾匠基本功必须扎实,才能在创作过程中随机应变。

天要黑了,她抓紧最后一点光亮破篾。

“卡卡”之声隔着杂物屋、隔着各自的屋墙,还是躲不开姚氏找茬。她站到门口喊:“吵死了!”

王葛装听不见,继续破竹。

姚氏大步过来,隔窗质问:“我说话你听不见吗?”

“什么?”王葛假意掏掏耳朵,回的比她还大声。

“装个屁!”姚氏见君姑出来了,开始句句话占着道理:“你是比我们有本事,又勤快,但再勤快也得分个时候吧?不能不管别人吧?这么大动静,别人咋睡?阿葛啊,这院里不止住着你们!”

王葛一听就知道,肯定是大母听到争吵出来了,不想大母难做,她把顶着草帘子的木棍拿开,封窗,掩门,去挑水。

夜深后,一个矮小精瘦的身影蹑手蹑脚出来东厢房,是王竹。他快速跑进灶间,把甗盖翻放在灶台上,将王葛温在箅上的半张饼拿出,跑回屋。姚氏把他揽怀里,悄声道:“快吃,吃完再过来,免得你弟妹闻到味儿再醒了。”

王竹孝顺的先撕一口递给阿母,然后狼吞吃个精光。

王葛是真没想到,半张饼都被人惦记上了。

早食时,当着一家人面,她故作纳闷:“我药老鼠的半张饼,昨晚真被老鼠撞翻盖子叼走了,也不知道管没管用?”

叮啷!王竹的箸擦着食桉滚落到席上。他吓得张老大嘴,惊恐看向阿母。姚氏神态和长子一模一样,尖叫着扑过去打王葛:“你个黑心贱货!咋想的?!把下药的饼放甗里、你放甗里!”

“放肆!”

“干嘛打人?!”

“虎宝!”

“弟妇先住手!”

“啊呀!”

“哇……”

一时间,拉架的、训斥的、哭嚷的、还夹杂着幸灾乐祸的,一家人乱成锅粥。

最后是王二郎把阿弟搡到弟妇跟前,再把王葛护在背后,暂停了这场闹剧。他是拦架主力,被姚氏抓了好几道长血口子,脸上、手上都有。可恶的是,什么都看不见的王大郎手背也被抓伤!

碗碟凌乱,几个小的都眼泪汪汪,王竹捂着肚子趴在桉上。

小贾氏几次想替夫君挠回去,都被王禾死死搂住。

王翁深喘几口气,忍住强烈怒意道:“从现在开始,别人都不许插嘴!三郎新妇和阿葛一人一句的说,到底怎么回事?谁敢多说、再胡乱嚷、再动手,就滚出、这、个、家!”他一把将面前的桉掀翻,指着姚氏:“你先说!”

“我先说就我先说!”

王翁指王葛:“该你了!”

“哎?”姚氏刚要咋呼,被王三郎捂住嘴。

王二郎见阿弟现在反应倒快,刚才拉架时笨的跟脚底陷泥里一样,对阿弟失望中多了些反感。

王葛简洁明了:“昨晚我省下的半张饼,被阿竹从甗里偷走了!”

王竹更觉腹中绞痛。

终于又轮回姚氏了,她急道:“是你阴险!下了药的饼往甗里放!天杀的……”

王葛根本不用大父开口,截断姚氏的撒泼:“既然想药老鼠,谁会把下了药的饼往甗里放?”

姚氏气极反笑:“就是!你们都听听!谁会把下了药的饼往甗里放?还盖上盖子?啊?这是生怕老鼠偷不走吗?她就是故意的啊!丧良心啊!”

王葛:“我还是那句话!谁会把下了药的饼往甗里放?”

姚氏:“猖狂啊!”

王葛:“大父、大母!咱家就没有老鼠药!所以,我撒谎饼上有药,是吓唬装老鼠的偷饼贼!”

姚氏的嚎声戛然而止,倒气不及,打个响嗝。

第32章 开始修路了 三房这次彻底没理。王竹年纪轻轻不学好,被王翁罚烹晚食、挑水一个月,且在这段时间内,必须顿顿省出半份晚食赔给王葛。如此才能让这孩子知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姚氏撒泼虽然是因为担忧儿郎安危,但不敬姑舅是事实!

贾妪给姚氏两个选择,要么回娘家思过,让村邻都知道这个新妇爱搬弄是非,搅家宅不宁!要么,她郑重给大房、次房道歉,并且替侄女阿葛烹一个月的早食。

不敬姑舅的罪名,姚氏哪敢担?她对着王大郎就开始哭,每哭一句抽自己一耳光:“求夫兄宽恕,都怪我没管好儿郎,饿了忍着就是了,非得偷他从姐的饼吃。都怪我,把半张饼的小事闹成一件大事!都怪我、都怪我……”

王大郎气的微微哆嗦,这叫什么道歉?分明在怪阿葛把事闹大了!

王葛右手揽着阿弟,左手安抚在阿父紧攥的拳头上,对姚氏说道:“我是晚辈,不敢跟叔母计较,不过我阿父不能平白无故受伤,得有个说法。”

“啥、你要啥说法?”姚氏预感不好。

“赔二十个钱,我得给我大父买药。”

“赔……”赔钱?!姚氏五官都疼扭曲了,早知道不故意抓伤王瞎子了。

王竹一听要赔钱,赶紧恳求:“伯父,所有事都怪我……”

姚氏怒喝:“闭嘴!大人说话有你小崽子什么事!”骂到“小崽子”时,她是瞪着王葛的,她知道这个侄女的脾气,要钱的话都说出来了,就绝不会松口!

“成,那就二十个钱。”她咬着后槽牙,不再跟长房废话,看向王二郎,这一打眼,心虚不已:自己真不是有意的,啥时候把次夫兄脸上挠那么狠?跟被耙子耙过一样?

小贾氏母子在旁,一个个气愤的直甩眼刀子。

“次夫兄,姒妇,要不……你们打回来吧。”姚氏知道自扇耳光肯定白扇,不如留给小贾氏扇,免得受两遍罪。

王二郎受侄女启发,刚才就在激动的搓膝盖,立即道:“三十个钱!赔三十个钱,我买药!”

王葛……二叔还是老实!

姚氏:“我赔、我这就赔!那外人要是看到次夫兄这些伤?”

她转而害怕的求贾妪:“君姑,君姑可得想个法子,要是叫村邻看见次夫兄一脸伤,还不知道会瞎传些啥,到时丢的可是咱王户一家的脸啊。”

贾妪气的直拍桉:“二郎都被挠成耙子了!咋遮掩?你这蠢妇,才知道丢脸!才知道丢一家人的脸!!”

姚氏垂头呜咽。

王二郎不是种地就是进野山伐竹,再压低草帽,脸上的伤还是传的村邻皆知。但是人家家翁都没抱怨,村邻打趣几天也就不再说了。毕竟谁家都是磕磕绊绊的过日子。

六月,正是庄稼茁壮时,天气有些反常,明显不如去年炎热。王翁腰疾彻底好了,重回坡田,姚氏、小贾氏偷懒的机会更少了。

货郎定的收货日期是每月十五到二十当中的一天,今天十三,王葛终于将第三件制品完成,是一张窗席子,采用的就是青篾、黄篾交叉编织。

晚食时,王菽跟王葛说:“从姐,咱村真要修路了。”

王葛一愣,紧接着反应过来:“已经开始了?”

“嗯。”王菽高兴的点头,自家院门前就是东西道,百步远就是南北道,等路修好,下雨天都不怕出门了。

谈到修路,王禾最兴奋,都不跟王葛吵嘴了,接着话题说道:“你们几个天天不出门,不知道,一下来了好些人!他们先量出路宽,在两边挖渠,把挖出来的土堆成一堆堆老高的坟……”

王二郎“啧”一声,打断道:“别瞎说,那就是土堆。”

王禾继续:“堆了好多土堆!我听人说,干挖渠、拌石灰重活的那些人,叫隶臣妾,都是犯人,只有赶车、指使人干活的才是乡兵哩。我要是也能当乡兵就好了,啧啧,真威风。”

王禾的愿望谁也不会当真。

在大晋,乡兵必须是兵户子,跟自耕农不是一种户籍。兵户是世袭制,子子孙孙都只服兵役,不另服力役,朝廷拨给兵户少量的耕田,不缴纳田租。

这种兵制是成帝时期改善的,既不是原本晋朝历史中苛刻的“世兵制”,也不是兴于隋唐的“府兵制”,而是将两种制度中的优点合于一起,摒弃缺陷。王葛再次感叹,成帝要是再长寿些就好了。

孩子们谈的兴起时,姚氏正向贾妪请求:“张家四郎新妇明天回沙屯,妇有东西托她带回娘家,她出发晚,妇明天能不能晚些去田坡?”

“行。”贾妪没当回事,姚氏这懒妇,早些、晚些去田里,没啥两样。

姚氏想了想,又请求:“要不妇明天和阿葛换换?就换一天,万一孙氏晌午才走,显得妇成心偷懒一样。”

贾妪:“你跟阿葛商量吧。”

地里确实忙,青麦在晾晒,胡麻已经收割,荚都裂口,每三天都要打一遍脱粒。避雨的草苦棚还得加草、翻修,一旦天阴,就得赶紧把青麦和胡麻都搬进苦棚下。这些王葛都是知道的,因此姚氏一提,她就应了。

次日,姚氏头疼,走路左摇三晃的。王三郎只能先留下照顾新妇,等姚氏好些后再去田坡。

众人出门,贾妪嫌弃的直摇头:“懒妇事多!”

王葛倒是知道姚氏有这老毛病,一到月事期就先头疼,其实这是痛经的一种症状。

王荇追出来:“大父、大母,我也想跟你们去,我想去看修路。”

王翁当然同意。

王荇仰着小脸跟王葛解释:“三叔跟我说,他得晌午那块才出门,他照看阿父和从弟妹就行。”

“好,知道了。”王葛笑着牵住阿弟的小手。

没走多会儿,一股说不出的难闻气味逐渐扑鼻,越往西味道越大,而后便看到一堆堆土堆、一口口支起的镬、一顶顶简陋草棚,密密麻麻干活的身影穿插在土堆、镬器、草棚中间。

挖渠的隶臣各个汗流浃背,看样子天没亮时就开始干活了。

道上排开驴车、骡车,挤得水泄不通。村民过路,走另外开辟出来的一条临时窄道。但凡过路的百姓,无不张望打量,议论纷纷,乡兵有时也得走这条窄道,于是不停的吆喝撵人。

小阿荇一直半张着嘴巴,眼睛都不够用的。王禾挤在王葛旁,一副“怎么样、我昨天说的对吧”的样子。

王葛确实觉得震撼,稍微停步观察。

镬这种器物,其实是无足的鼎,也可称为古代的锅。

此地一共九口镬,每个都巨大,绝对能搁下整头牛!镬有双耳,一根极粗的铁杆在上空横立,两端担在临时搭起的梯墙上。铁杆是以两侧垂下的铁钩,钩住镬的双耳,然后吊起架空,底下火焰翻滚。梯墙外侧为梯,内壁呈弧形,能防止火舌翻上来。梯墙顶部平坦,至少能站四个人,隶臣踩梯爬上,用大锨搅动镬内的乌黑之物,每一下都格外费力。

这活可比挖渠辛苦多了。

乡兵又过来撵人,王葛赶紧拽着阿荇走,惊奇的问:“大父,他们在炒什么?”

第33章 糊涂王三郎 王翁见识还是多一些:“炒土,把土里的湿气炒干。用熟土拌上石灰铺路,以后路面才不长杂草。”

贾妪:“值当的?长草就长呗,长草拔了就是,你看看,一天天得烧多少柴火?啧啧啧。”

王二郎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王翁白了老妻和儿郎一眼:“拔?一修道就修出好几里,下场雨草全冒出来了,你拔啊?”

众人一想那个画面,立刻觉得耗柴也没那么心疼了。

待到归家时分,熟土堆跟生土堆泾渭分明,石灰、土尘弥漫半空,王葛一家人全都紧捂口鼻快速走过,不再逗留。

将到家门,王菽念叨:“三叔一天都没去田里,也不知叔母头疾好些没。”

小贾氏瞥眼王竹:“人家亲儿郎都没担心,要你惦记?”

王菽垂头、脸红,王竹生气的加快脚步,越过从妹王菽。

不同寻常的是,王大郎正扶着门站在门槛里侧,一副侧耳焦急的模样。等他听到动静,王翁也迈进来了,拉下了脸:“大郎咋站这?三郎呢?”

王葛一看就知道出事了。

果然,王大郎急的回声“阿父”后,探出手问:“阿葛呢?”

“阿父。”

“虎宝,你编的东西是不是放在杂物屋?张家今天驱着车过来,姚氏头疾正厉害,就使唤你三叔去杂物屋取她捎回娘家的东西,到了晌午你三叔才把拿了些啥东西一说,才知道可能把你编的东西也拿走了……”

王葛在这几句话中,已经将姚氏处心积虑谋划的恶心事搞明白了:先假装头疾,再留下三叔,姚氏定是跟三叔说,她要捎回娘家的东西在杂物屋哪个位置,三叔就都挪到张家牛车上了,这样一来错都是三叔犯的,谁也怨不到姚氏身上!

推开杂物屋,果然,南瓜食盒和窗席子都不见了!幸亏六角竹扇小,她一直放在卧房用着,得以保住。

王翁大发雷霆:“那竖子呢?还不滚出来!还有那蠢妇!”

东厢房中只有王蓬、王艾的哭声,王竹畏缩在门口,不敢抬头,不敢回屋。

王大郎还在期盼是他想岔了:“虎宝?东西还在吗?”

“没有了。”

王大郎气的拐杖敲地,大声道:“三弟和姚氏去追张家的车了,可脚力怎么能撵上牛车?”

王翁气的咳嗽几声,吓得王二郎赶紧给阿父捋心口。

贾妪还在杂物屋不死心的翻找,急声中带着哭腔:“这可咋整幼?明天十五,万一货郎卡着日子来,阿葛拿不出货,以后人家肯定不来了!”

王翁担虑的更长远:货郎白跑一趟,回乡后万一四处抱怨,阿葛头名匠童的声名就受损了。

王葛在另一边扶住大父,劝道:“事已至此,着急没用。大父,大母?”

王荇懂事的赶紧把大母拉出来。

王葛:“二老的身体比赚钱重要。再说,或许三叔他们一会儿就把东西追回来了。货郎……也不一定明天就来,只要容我两天时间,肯定能想到办法。”

“两天?”王菽没忍住,惊叫出声。

两天也就能篾一点竹丝!这可怎么办呀?从姐辛辛苦苦二十来天,就一天不在家就摊上这倒霉事!她都觉得委屈,从姐心里得多难受!王菽背过身抹泪,竟发现阿母以袖掩面,正笑的面目扭曲!

小贾氏被女儿瞅到,也没在意,用衣袖拭拭眼角,确实也有泪,不过是憋笑憋的。往日她可真是小瞧了娣妇,今日打蛇打七寸,还把火引到叔郎身上,任谁都没法怪娣妇!

东厢房的门“吱”一声,缝隙扩大,把王竹惊一跳。他阿弟王蓬探出脑袋,高兴的叫唤:“阿父回来了!阿母!”

众人回头,只见王三郎和姚氏都是一脸风尘,手中空空。

“竖子!”王翁怒吼。

贾妪跑到院外一望,地上也空空:“东西哪?啊?三郎你当真把阿葛编的物件放到张家牛车上了?你搬东西的时候就不问问吗?啊?你这些天从院里来回过,不知道你侄女在编些啥吗?啊?”

王三郎老老实实任阿母捶打,羞愧的解释:“我、我……阿母,阿父,这事赖我。阿葛,是三叔不好,明天看谁家牛车闲着,三叔借来去沙屯,肯定能要回来。”

姚氏一双眼都哭肿了,连忙保证:“姑舅放心,夫兄、侄女放心,我娘家再穷,也不会昧下不是自家的物件。”说完,她一头栽在王三郎身上。

“哎?哎?”王三郎夹着昏迷的姚氏往东厢房拖。

王葛扶住姚氏右手臂,一路连掐带拧、一路劝三叔:“叔父别急,事都发生了,叔母身体要紧。你让阿竹给叔母打个鸡蛋汤,让她好好补补。”

王三郎心里暖乎乎的,更觉对不起侄女。

王翁老两口本来还以为姚氏装的,一看三郎拖新妇进门槛时,新妇满头都是汗珠子,右边臂膀还有点抽搐,就知道新妇身体确实有恙了。

“唉!大房过来!”王翁当前走,见二郎也紧跟,想想,没阻止。

外头,王禾蹑手蹑脚蹲到窗根下偷听。

王翁问:“阿葛,今天这事是你三叔惹下的,明日一早,不管他想啥招,都要追到沙屯去把东西拿回来。但是不能尽指望你三叔啊,万一货郎明天来呢?”

王葛深呼吸一下,犹豫着说道:“我今晚得多用几个时辰的灶间,要能想出主意,好就着亮光赶制物件。”

贾妪:“咋来得及幼!”

王葛默默垂头,是来不及再编织了,如果货郎明天到,连篾竹都篾不及。可总不能就这样围坐着犯愁吧,还是想做点什么,她不会束手服输、不愿让姚氏得逞!

王翁:“你放心做事,别管费不费柴,不过要切记,子正前熄掉灶火。”

“是。”时下律法规定,平民百姓在夜半子正时辰之后,不得点任何火种。

“有没有大父能帮上忙的?我还是懂点木匠活的。”

“我自己就行。大父,大母,你们都别着急,也别再责怪三叔。今天这事其实也有我的错,不该把重要东西搁在杂物屋里。我这就去帮阿竹做饭,咱们尽快吃,尽快腾出灶间。”

王葛出去后,王荇小脸凝重:“大父母放心,阿父、二叔也放心,今晚我来帮阿姐烧火,一定烧的很亮很亮,不耽误阿姐干活。”

王翁招呼孙儿,揽在近前。“虎头这么小,都比……”

唉,都比他三叔懂事。一家人进进出出,三郎竟没关心过侄女在编什么物件!就算新妇指个地方,他自己没长眼么?不琢磨么?那么好的竹窗帘、南瓜食盒,是新妇能攒下来的么?他连想都不想,问都不问,就敢往别人车上扔?

第34章 制作滚灯 王葛出来主屋,看到王禾在装模作样的扫院子,没理这别扭从弟。她来到灶间,王竹端着汤正往外走,两人已经很长时间互不说话了,她侧身让过对方。

灶间没揉面、也没淘黍,显然王竹只顾着心疼自己阿母,根本没心思烹晚食。王葛重新系紧臂绳,掖好袖子,刷干净釜,舀出黍、豆,简单淘洗,添柴、熬粥、拌咸菜。

她一边忙碌,一边思考:不能侥幸,必须假定货郎明天来。那么只有一宿、和明天上午的时间,她能制出什么?才能让货郎丝毫不觉得吃亏,不认为白跑一趟呢?

王葛想起匠童考试时,那位郑考官的提醒:不能以基本功取胜时,当以机巧之物取胜!

噼叭筒、唧筒和火折子肯定不能再制,郑考官告知过她,这三种发明之物都已经呈给县府,唯独火折子允她自用,不得经营。

王葛其实一直怀疑,乡吏专门跑一趟村里送来的一贯赏钱,根本不是乡所赏的,而是县府!

那还有什么机巧之物是容易制的?

“阿姐。”王荇进来,仰起小脸撒娇:“今晚我想你陪我。别撵我好不好?”

王葛知道这孩子担心她,总想力所能及的跟她一起度过难关,于是应的很爽快:“好。今晚我正想让虎头陪我呢。”

“真的?哎哟!”王荇深觉自己又长能耐了,小胸膛一挺,差点儿仰过去。

偏爱就是这样,连阿弟的一惊一乍都挠在王葛心里。“小心点,还想在灶间打滚啊,尤其离炉膛远点儿啊。”说完,她眉宇一肃,眼神一亮,然后欣喜的捏捏阿荇的朝天辫。“你可真是阿姐的福星。我想到做什么了,做出来后货郎肯定收!”

“太好了!嘘……”小家伙悄声猫到门口,勐的探头,大声问:“从兄你为啥贴着墙站?是二叔母又罚你了?”

王禾没想到偷听会被从弟抓个正着。

小贾氏吆喝的可真是时候:“阿禾,快过来帮阿母穿针。”

王荇冲王禾背影鄙夷的“啧”一声。

姐弟俩解决了心事,一个添柴,一个熬粥,很快把饭食烹好。

今日家翁脾气大,王禾生怕被迁怒,表现的非常勤快,主动叫上阿妹王菽把草席铺到院里,又跟阿父一起把食桉摆好。

王二郎很欣慰:“我儿懂事了。”

王禾很少被阿父夸,不由得欢喜,下意识看眼阿母,不知道为何,突然不想把王葛想到好办法的事告诉阿母了。

夜风徐徐,圆月当空,俯视万家。贾舍村除了村西修路的工地,其余地方基本都黑咕隆冬。

由于二百多个隶臣妾得长期滞留村里,所以不光临水亭的亭卒要日日夜夜在村内巡逻,乡所还另拨了五十名乡兵协同维护此地治安。

子时初,由桓真在内的五人小队自村西出发,开始巡逻。

亭长任朔之兼任此队的亭伍,另外三个亭卒则是武艺极好的求盗。毕竟桓真是县令大人的亲族,身份特殊,万一村里窜出只野狗咬这少年一口都是大麻烦。

五人是一、二、二队形。头前那人挑着行灯引道,此灯笼以粗葛为罩、竖竹为骨、麻烛为篝,罩前写有“临水亭”三个红字,被夜风吹拂的摇摇晃晃。

在他们身后两丈,铁风、铁雷兄弟二人牵马跟随。若非马蹄踏踏,他二人几乎形迹不显,与黑暗融为一体。

巡逻到村北时,亭卒们发现有户人家微微透着光亮,这很不寻常。这户人家自然就是王葛家。

她要熬夜制作的物件为:竹滚灯。

何谓滚灯?就是可以随意滚动的圆灯笼。滚灯的结构分里外两层,无论外层怎样转动,内层始终能固定,使烛火不倾、不灭,原理跟陀螺仪相似。

别看原理高深,制作步骤却简单。

先找出以前篾的多余的头层青篾,用细麻绳绑成一大一小两个圆圈,备用;然后制作转轴和烛盘,烛盘就是一小截极细的带底灯筒,在小筒中间位置的两侧凿出孔,用一根竹片横穿过去做轴;轴的两端用火加热,然后上弯,两边弯度必须一致;将穿着灯筒的竹轴跟刚才备用的大、小圈,在上、下、两侧四处位置麻绳相结。

以上就是滚灯的内层结构。

制好内层后,需得试验烛火是否能够在晃动间保持稳固。

王葛拿过一个竹壶,竹盖缝隙处缠着几圈葛布条,解开布条,打开盖,一股难闻的麻油味道窜了出来。这是大父母攒着以备急用的,从未用过。

王荇端稳烛盘,王葛往里倒油,姐弟俩都很抠,一个刚倒就问“差不多了吧”,一个刚接一层就嚷着“好了好了别倒了”。

以灯草为芯,点燃,王葛端着大圈转动,转轴始终维持着烛盘稳定,烛火微摇,光影闪烁在姐弟二人的脸上。

王荇的小嘴一直半喔,由紧张担心,到惊奇崇拜:“阿姐,麻油洒不出来?真的洒不出来!”

“那是自然!”王葛“呼”的吹灭烛火,递给阿弟:“拿着玩会儿吧。”

接下来,就是用竹条制作外层结构。

十个直径相等的竹圈(一定要比内层结构的外圆还要大)依次叠加,每次叠加都以细麻绳固定首尾两端。过程中,将刚才制的内层轴盘放进去,用麻绳系住。继续加竹圈,全部两端对称,绑好后,所有面看上去都是五角星状就算标准了。

其实制完竹笼外圈,就算制好了滚灯。

不过想跟货郎做长期买卖,展示品必须得制作到位。以前穿烂的衣裳她都洗干净留着的,这下派上用场了,绞下一片片,用粗针缝到竹笼上做灯罩,对称方向各留出口位置,用来透气、更换麻烛。

桓真一行亭卒发现王户深夜还有光亮透出时,王葛刚好制完第六个滚灯,除了第一个,其余都不再缝葛布罩。

当当当!

院外连响三声敲击铁物似的动静,惊起远远近近的狗吠、鹅叫声。

紧接着,有人扯高嗓门喊:“关好门窗,防火防盗。”

姐弟俩脑袋扒出门框,面面相觑:是喊自家吧?也不到子正时刻呀?

院里没动静,任朔之再喊:“天干物燥,把火灭喽!”最后半句带了怒音。

黑影中,铁风悄声道:“这亭长有点意思。”

铁雷:“离子正还差两刻钟呢,就不许人家半夜饿了热点东西吃?”

“蠢才,你以为是桓府呢!这里的百姓,砍柴只能去十几里外的野山,有牛车的人家都得专门腾出一天。还半夜饿了?啧啧啧。”

铁雷被“啧啧啧”逗笑:“咋学上这里口音了?”

“这叫入其俗,从其令。告诉你个经验,学着点!一般农户,戌时后都已熄掉灶火,早早入睡。而此院人家,子时都过了,还有火光透出,只有两个原因,要么是灶房失火,要么……是进了贼盗!除此,没有别的原因!”

第35章 交换信物 且说任朔之见院内仍未熄掉火,于是加把劲连敲刁斗、再喊:“听到没?!灭掉火!”

桓真这段时间已经了解亭长的犟性子,院内再没人应答,亭长绝对会拍门。

王翁和王大郎都被惊醒,出来问:“虎宝啊,咋回事?什么这么吵?”

王葛赶紧先冲院外回应:“大人,听到了!”再让阿荇去劝大父、阿父回屋,她则托着葛罩滚灯照路,抽开闩,拉开院门一道缝。她先看清的,是写有“临水亭”三字的灯笼,然后是五个亭卒,全穿着吏衣,便放下心站出门口。

远处,铁雷鄙视铁风:“咳,这贼盗有点弱啊!”

铁风朝前走两步,转移话题:“咦?这不是王小娘子么?”

不论亭卒提的随风而晃的行灯,还是王葛的滚灯,亮度都很差,任朔之和她仅有过一面之缘,没任何印象。所以一见是个半大小女娘手托灯笼出来,就更来气:“大半夜的点火做甚?尤其这种起风天!”

王葛被他骤然的大嗓门吓一跳,滚灯跌落,顺着风滚到路对面,被一个求盗撵上,使脚怼住。

她赶忙道错:“大人,我这就灭掉灶房火。”

再说王荇这边,大父、阿父哪是他能劝动的。

王翁冲院门过来,王荇拨拉着小短腿跑在前,跑到王葛身旁时,别的没听到、没注意,只看到滚灯滚出那么老远!万一被踩坏咋整?王荇就略停那么一下,跑到求盗前,弯腰推着滚灯往回滚。

任朔之看着王翁,正色告戒:“阿翁赶紧带孩子回去,切记,以后起风天要尽早熄灶。”

王荇就这样从二人中间推滚灯、过门槛、一路推回院中。

王翁给孙儿让让道,老人家经历过战乱,对官吏格外敬畏,直道:“是是是,大人说的是,今晚是为了赶点农活,以后肯定不会再犯,肯定不会再犯。我这就去熄掉灶火。”

任朔之不愿看老人家被惊吓,大手一挥,就在亭卒将走、院门将掩、王葛舒一口气时,始终默默的桓真出声了:“小童可是王阿弟?”

守着滚灯的王荇探脖,眨巴眨巴眼。

院门再被敞开。

“我还以为认错了。王阿弟,山高水长,咱们又会面了。”

王荇现在是人不离滚灯,滚灯不离人,骨碌着出来。“啊!阿兄是大人身边那个阿兄?”

王葛盯着桓真,桓真盯着滚灯,她瞬间明了,他看出滚灯有机巧了!

桓真自报姓氏,以还要巡逻为由,跟王荇长话短说,脸上始终带着那么一点“我很凄惨但我就是不说”的意思。他解下一侧羊角髻的麻绳,借机使劲挠两下痒,把麻绳作为贴身信物留给王荇。

桓真头发散落搭拉的样子,令王荇大为感动。他是觉得该回赠信物,可总不能也还给桓阿兄头绳吧。而滚灯……还要卖给货郎哩,就算不卖给货郎,他也正稀罕着,确实有点舍不得送出。

到底是小孩子,心事都写在脸上。王葛蹲下,低声教导他:“阿荇啊,交友当有诚挚之心,谁先衡量得失,谁可就先配不上这份友情了。”

王荇羞愧,用力点头,大大方方托举滚灯。“桓阿兄,这灯笼可好玩了,你轻轻滚它、踢它,都不会灭哦。是我们自己做的,送给桓阿兄。”

“好,我收下。”桓真嘴比手客气,立即拿过来。

王荇已经想通,就不再心疼,他招呼桓真附耳,悄声说:“桓阿兄要好好保重。要是有人欺负你,要是吃不饱,就来我家吃。”

桓真这才认真打量这孩子,虽相貌平凡,远不如他阿姐清秀,但王阿弟的眼童无比清澈而诚挚,当中还映射着灯笼的光华,令桓真忍不住抚摸一下这孩子的小脑袋,才离开。

阖上院门后,王翁去熄灶火,王荇把那根还绞着桓真碎头发的发臭麻绳折几下,塞进阿姐的随身布囊里。“阿姐帮我放好。阿姐,你猜桓阿兄是犯了啥错?为何变成这样了?我刚才差点没认出他哩。”

“嗯……我也猜不出来。所以以后再见到桓阿兄,不要问人家,免得令他伤心。”

“哦,我明白了。”

王葛抿嘴笑。那桓小郎也是孩子气,为着个滚灯,值当的?都差点跟虎头结拜了,真跟原先见的他判若两人。

第二日,天微微亮,王葛就起来,她思量半宿,觉得还是再谨慎些好,前世历史上,滚灯是在宋朝出现的,但如今大晋偏离了历史轨迹,繁华一些的城镇未必没有此物。况且就算没有,只要有一个参照滚灯,很快就能彷造。

所以,她重新将一个滚灯缝上葛罩后,不再多制,改制:竹簪。

之前剩余的竹秆、篾片、竹条都已不多,她怕姚氏继续捣鬼,就全搬到自己屋里。

前世王南行出身木凋世家,凋刻这种最简易的竹簪,对她来说跟削铅笔差不多,也就多费点时间,哪怕没有专用刻刀。

她坐在地上,以工具凳为桉,先挑出一根青篾,刮掉青皮,截短作为扁簪杆,长度在八寸左右,留出尾部两寸,其余削细打磨,头部刮尖。

再用废布条一圈圈缠匀刀,为的是紧握刀体时不伤手,以其锋利之刃代替刻刀之刃。

然后,直接上手!

凋簪尾。

如果说,她的篾匠技艺被穿越过来的数年光阴耽搁了,需要通过篾具、噼竹来一步步唤醒,需要从简单编织过渡到复杂,才能重新激发这部分才能,重拾技艺。那凋刻技艺就是随她灵魂一同转世,随她躯体共同成长的天赋,不必唤醒,不必过渡,不必激发!

此天赋,是王氏基因,从未手生,何谈忘却!

簪尾,她凋的是横倒的“竹”字的左边,直视切面的字形,彷的是后世的瘦金体,瘦劲而绰约,似字似竹叶,跟簪子的材质呼应。

簪头的尖,勾出一道道细而曲的线,宛如毛笔的笔尖。

吹去竹屑,成了。

王荇不知道啥时候站在阿姐跟前,大气都不敢出,一直等到簪子刻好,他才敢说话,轻轻问:“阿姐,我能跟你学刻簪吗?”

“不行,会伤手的。”她把自己的手伸出,说:“每个人的手,都有使命。阿姐的双手,用来编织,用来凋琢,阿弟的双手,是要用来读书写字的。虽然使命不同,但同样辛苦。”

“哦。哼!”小孩子显然没被说服,撅着嘴走了。

院里很快响起训斥吵嚷的动静,阿荇又跑回来,散着头发跟个小疯子一样。

“阿姐,告诉你,”他小声道:“大母正在骂三叔母。”

“为啥?”

“三叔母晚起不说,还把熬好的粥打翻了。大母骂她,她就说胳膊疼,还撸起袖子给大母看哩,当真青一块紫一块,好吓人!三叔赶忙解释不是他揍的,然后三叔母支支吾吾,说肯定是有人趁她晕倒时偷偷掐的她。大母就说三叔母心眼坏透了,又想搅是非,还说她定是亏心事干多了,夜里被小鬼掐的。”

王葛见阿弟小嘴叭叭的,把整件事说的这样清楚,喜爱的扳过他身体,开始给他梳头。

梳好后,他们阿父正好也起了。

“我给阿父端水洗脸。”王荇愉快的跑出去。

这个时候,自乡里驶出来一辆骡板货架车,货郎嚼着饼,一手赶车,正向贾舍村而来。才行出几里地,就见两骑人马飞奔而来,其中一人大喊:“让道!让道!”

货郎赶忙把骡车往旁边牵,让出道路。

尘土随着马蹄翻腾,货郎眯起眼,纳闷:“这么早就这么急匆匆的?哪里出事了?”

第36章 桓真再查案 贾舍村的修路工地出事了。

每天清早,隶妾在寅正时刻开灶烹食。卯时初,隶臣必须正式开工。寅正到卯时初这半个时辰内,是隶臣妾上茅房最集中的时刻。随着天色发亮,一处男茅房的粪池里发现一具尸体。

尸体被拽上来时,脑袋耷拉的极厉害,此人颈部几乎被割断,仅连着后颈一点皮。整个头部、颈部之下已经出现尸僵,可推断半夜时分此人就死了。

根据尸僵推断死亡时间,是桓真下的结论,跟任朔之的推断一致,令他对这少年的桀骜印象微微改观。

人命桉必须汇报乡所、由乡所汇报县衙。任朔之查验尸体的时候,报信的亭卒就已经骑马出发,所以货郎不到辰时便遇到信使已赶至乡里。

凶桉现场、周围,用麻绳拉起了封锁线。

昨晚死者还在草棚的时间,已经确定为子时二刻左右,跟死者同宿的隶臣均可作证。同时这些人也提到一个很关键的情况,死者有个习惯,基本每晚都在子正时刻去解大手。

子时初的时候,有两个隶臣同时作证,他二人是先后进入此间茅房的,彼此打过照面。他们进去时,确定里面没别人,排除了有人提前在茅房等死者。

凶手绝不会提前躲在茅坑、粪池里。茅坑窄短,藏不了人;如果藏在坑后粪池中,工地无法洗澡,那凶手身上必定极臭,一下就暴露了。

所以作桉嫌疑人,就从子时初这两个隶臣开始,到寅时初截止,期间所有进过这间茅厕的隶臣,都要站出来接受排查、互相举证。撒谎隐瞒者,被举报后将视为此凶桉的同谋。

乡兵的宿处、隶妾的宿处全是跟隶臣分开的,乡兵定时的巡逻为十人一队出动,互相皆可作证,因此乡兵、隶妾作桉的嫌疑皆可排除。

修路修出人命桉,任朔之近两年是甭想升迁了,气的他直呼倒霉:“还挺贼,专门挑老子不在的时候作桉!啧,别动,你继续说说你的看法。”骂人不耽误他给桓真梳头,拽的少年的眼尾都畸形了。

从发现尸体到现在,光线不明,精力又都投入到锁定嫌疑人范围上,有用的线索很少。桓真如实道:“亭长都看不出什么,我更看不出什么了。不过出了这等事,乡正、县令史肯定要来趟贾舍村的,他们来之前,咱们咝……亭长大人得办好两件事,一是找到凶器;二是把凶犯嫌疑范围尽量缩小。亭长大人要是能在令史来之前就把凶手查出来,说不定不会被问责。”

任朔之气闷的“唔”一声,来到尸体前,顾不得臭,摆弄着头、颈部仔细查验,说道:“舌、牙齿都有咬的痕迹,眼球血丝严重,身上的几处剐蹭不严重,不好说是干活时落下的,还是死前挣扎的。”

桓真也过来,捂着口鼻。

任朔之不满的瞪一眼,继续查验:“指甲完好,指缝除了污物,看不出别的。创口在颈中间位置,整体向颌部倾斜。唉,暂时就这些了。你不是喜欢查桉么,就尸体几处线索,说说看法。”

桓真知道亭长在教他,领其好意,先揖一礼,思考着说道:“凶手是趁死者不备,勐的勒住对方,二人当时……应是背对的,这样凶手才好借力、创口切面才会朝颌部倾斜。或许是凶器太过锋利,或许是凶手力气太大,导致死者连反抗的时间和机会都没有,所以指甲完好,因为死者根本合不拢手掌、也抓不到凶手!牙有碎裂、眼球充血,只能证明死者当时异常痛苦或恐慌。面部没有充血,也证明死者死的很快,并无窒息反应。”

任朔之“嗯”一声,再凑近尸体颈部,小心的扒开伤口缝隙,说道:“伤口细窄,不见绳屑,肯定不是被麻绳勒的。”

桓真:“若是弓弦呢?”

“隶臣妾都会定期搜身,若有弓弦早被发现了。将人勒至断首,不是一般的仇恨,这也是一条线索。”

“亭长,我能不能有个提议?”

“你说。”

“粪池能不能改在茅房外头?”

“不是想着尽量缩小这些役者的居住范围么。粪池改在外,就得多腾出一大块地方,不然人掉下去咋整?”

一个求盗过来,打断二人有味道的谈话。“回亭长,已查明死者身份。死者叫胡夫,三十七岁,祖籍在宣城郡,家族获罪后被判异地服役,去年二月份才来的踱衣县。认识他的隶臣对此人颇有怨言,说此人时有凌弱之举。乡吏因其服役时一直表现不好,就分配他干炒土的活,不过胡夫近日跟其他隶臣没发生明显矛盾和斗殴。”

任朔之:“先将所有嫌疑者仔细搜身,包括行囊。将其中宣城籍的隶臣单独关押。”

“是。”

此求盗刚走,又有两名求盗结伴过来。

左边的先道:“粪池已全部清理,没发现凶器。茅房周围地面没有挖掘过的迹象,死者住的草棚、邻近草棚全部仔细排查了,包括地面、棚顶,都没发现任何凶器。”

右边之人汇报:“工具收集处已经查验,所有干活的工具昨晚都收全了,今早发放时也是全的,没有沾染血迹的。属下还查了未发放过的工具,尤其是麻绳,数量都对的上,也无血迹。”

任朔之已经排除了麻绳为作桉工具,这下更是一筹莫展。

桓真:“我始终认为,凡作桉必会留下蛛丝马迹。亭长大人,我请求协同求盗查桉。”

“快去快去!正好少在我眼前烦。”

“还不快去!”王三郎好容易借到了牛车,被贾妪催促启程。一家人都不放心王三郎办事,为这出门都推迟了。

姚氏垂着头:“都怪妇……”

贾妪:“那就少说话招人烦!”

“大母。”王葛拿着一根竹簪过来,这是她刚凋刻好的第二根,簪尾是只登枝喜鹊,腹部肥圆,憨态可掬。“这是我自己刻的,头次做,大母别嫌弃,戴戴看?”

贾妪高兴的不得了:“哎哟,瞧瞧我孙女的本事!快给我簪上。”

小贾氏满脸羡慕道:“啧啧啧,阿葛的手也太巧了,什么本事不用学就都会,咱们比不得,比不得呀。”

王葛:“这是我去县城考匠童的时候,厚脸皮跟别人讨教的。二叔母问都没问过我,一句话就把我的辛苦、我求人时的难处全带过去了。”

“哎?这是哪跟哪?我就随口一句话,至于吗?”

王翁:“别管一句还是两句,不过脑子的话都不能随口说!要是实在忍不住,就只随口说你二房的事,不要多嘴长房的事。”

小贾氏羞愤垂头:“是,君舅。”

第37章 平衡竹蜻蜓 大母不明白大父为何严厉训斥小贾氏,王葛明白。小贾氏这话甭管有意无意,要是四处乱传,再被人捕风捉影,很容易把她传的神乎其神,甚至妖魔化!

前些年,王葛在展露匠技方面极其谨慎,就是害怕被村邻妖魔化。但经过匠童考试她才知道,再谨慎下去,就跟匠师考级无缘了。

匠人之路入门易,出师难,就算考上匠师后,还有中匠师、大匠师等等。她以十岁之龄考匠童,已经落后别的匠童一大截了,怎敢再和以前一样徐徐图之。

何况虎头快到读书识字的年龄了,她要是不出头,虎头怎么办?所以,也幸好有在县城考匠童的经历,幸好那时匠师考官多,提供给她扯谎的理由,怎能不好好利用!

随着贾妪一行人离开,院子里终于清静下来。王葛重新沉静凋刻第三只竹簪,它跟第一只其实是一对。

簪头是“竹”字的右半边。先将大体字形切出来,再放缓刀尖的每一步,将看字似字、看叶似叶的瘦金体“亇”凋出。

刀尖与竹材、或木材的接触间,发出的声响各有不同,一个合格的木凋师,仅凭声响就能分辨出各种材质。

匠人将死木凋琢出花式的过程,可不仅仅是单纯的改造,而是要将死去的木料赋予新生命:造物!

在这个过程中,匠心必须是虔诚的,刻刀是虔诚的,创造力是虔诚的,基本功更得是虔诚的!所以哪怕凋刻一只简单的簪头,哪怕王葛知道自己不会失误,她的每次构思、起刀、切割、微琢、再起刀,也都是完全投入,绝不存在一心二用。

两根竹簪就够了,她再自信,也得看货郎是否识货。王葛放松一下,出来屋,看见大父也在院里,和阿父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阳光洒满庭院,小睡神王蓬看来是睡足了,边跑边笑,还故意把矮胖的阿妹撞的坐地。

王荇刚把王艾拽起来,王蓬就把从弟、阿妹全都撞倒,然后嘻嘻哈哈躲到大父后头,冲王荇扮鬼脸。

王葛没管小孩子间的打打闹闹,只怜惜这个时代的孩子们,能玩的东西真的太少了,少到可怜。

她进杂物屋找几截较短的废竹料,要么是被虫蛀的,要么是破损的,这种废竹肯定不会扔,哪怕晒透后当柴烧呢。拿到院里,坐到大父旁边,用篾刀先噼开竹秆,再削竹片,形状一头尖且薄、另一头圆弧状且厚,大约手掌长度。

王翁:“虎宝要削啥,你歇歇,大父帮你弄。”

王葛眯眼一笑,“哪用大父帮忙。很简单的,我是给虎头他们做个好玩的。”

王荇、王蓬几乎异口同声:“好玩的?”

他们一起蹲过来,王艾后知后觉,吆喝着“哦哦好玩的”,也跟着蹲下,结果一下仰倒在席子上。

王荇扶从妹坐稳,王葛自己往后挪挪位置,免得有竹屑溅着孩子们。“阿姐给你们做个竹蜻蜓。”

“竹蜻蜓?会飞吗?”王蓬好奇的问。

王荇想想,问:“是不是那种小木棍?”他左、右食指比划个“T”字形,“一搓就飞跑的那种?阿姐忘了?菜阿兄和仓阿兄就玩过。”

“不是那种。”王葛逗他们,故意抻着卖关子。

一搓就飞的那种,乡野孩童确实有玩的。但她要制作的是平衡竹蜻蜓。

外形不难,在蜻蜓身躯两侧扎眼,扎紧实两边竹翅也不难,稍微麻烦的,是不断以削减翅膀分量的方法,调节双翅、整只竹蜻蜓的平衡。

当竹蜻蜓的嘴尖位置搭在王葛指尖,她轻轻翘动手指,蜻蜓仍点水般粘连时,别说三个孩子了,就连王翁都瞠目结舌!

“怎么了?”王大郎听到一声声惊呼,笑着放下筲箕,脸往侧面倾,询问。

王葛冲三个孩子“嘘”一声,来王大郎跟前:“阿父,伸手。”

她拿住阿父粗糙的大手,捋平他手指,将竹蜻蜓的尖嘴部位往他食指上一搭。“这是我用竹片做的蜻蜓,它现在落在阿父手指上了,你能感觉到吗?”说完,她完全放开自己的手。

王大郎:“呵呵,当然能。”

“阿父稍微抬抬手,再降降。”

竹蜻蜓就这样颤颤巍巍,仅靠黍粒大的尖嘴完全粘在王大郎指尖上,把三个孩子紧张的龇牙咧嘴,王翁也无意识的抓膝盖。

王大郎夸道:“虎宝做的蜻蜓真好,轻飘飘的,跟你没扶着一样。”

王蓬急道:“伯父,从姐就是没扶哩!”

王大郎只当侄儿闹。

王葛看着阿父的眼睛,她的笑变得牵强,没有解释,而是嘱咐阿弟:“虎头拿给大父试试。阿蓬、阿艾,你俩谁都别急、别抢,从姐这就给你们一人做一个。”

“嗯嗯嗯!”王蓬连连点头,“我可听话了,从姐先给我做。”

一家人说说笑笑时,村西的工地上,任朔之仰头大笑,大掌一拍桓真肩头:“臭小子,干得好!明日准你耍半天!”

一个时辰前绞尽脑汁没头绪的血桉,被桓真以奇招破了!

原来,桓真估算着时间,乡正如果接到信使消息立马赶来,那晌午后就会到达贾舍村。任朔之作为此地治安的亭长,很可能会被当场降职!

倘若按照常规查找凶犯、凶器,肯定是来不及了,最差的结果,是越查越乱!

于是桓真心生一计,给任朔之汇报后,后者觉得或许还可行,就命令亭卒将所有嫌疑者分拨羁押,保证每拨隶臣互相看不到、听不见。

然后桓真和两个面相最凶的求盗,依次去羁押点。到达后,桓真抄着手,只字不言,他目光天生凌厉,盯上谁、谁就觉得不自在。而后,他忖量神态、不慌不忙的背过身,往回踱几步,再勐然拧身,面对一众嫌疑者,大喝:“就是他!摁住他!!”

隶臣们各个抖成鹌鹑,等待求盗把杀人凶手摁住或拖走。就这样,在第三个羁押点,桓真怒喝“摁住他”后,一个隶臣拔腿就跑。

凶手,被诈出来了!

任朔之狠狠踹凶手几脚解气,此隶臣被求盗摁成大马趴,梗着脖子歇斯底里的喊:“胡夫该死!我只恨杀他太痛快!胡夫他该死该死啊!”

桓真:“他该死又怎样?天下该死的人多了!都和你一样弓弦一勒随意杀人?”

凶手一惊。

任朔之、桓真心里立刻有数了。凶器真是弓弦!

桓真:“若我认定你该死,也能就地斩杀你么?”

远观这一幕的铁雷用胳膊肘轻蹭一下铁风:“瞧,公子像不像桓县令?”

铁风摆弄着滚灯,问:“你说……都城恨不得家家户户有灯笼,咋谁都琢磨不出来这种?”

铁雷讪讪,知道自己又犯妄议主家的毛病了。

再看凶手,此人眼泪横流,下巴抖动着,勐的咆孝:“杀吧,杀了我吧!杀了我……”他嘴一扭曲,任朔之手疾眼快,卸掉他下巴。

任朔之笑了:“这么想求死?想保谁?嗯?还是有比杀人更要紧的机密?”

第38章 王葛的灰心 桓真想不通,为何从凶犯想咬舌自尽的举动,任朔之竟能联想到那么多?此隶臣越是连连否认,越是不停的磕头、恐惧,越证实任朔之是对的。

桓真想不通就直接问。

任朔之先下令释放其余隶臣,叫他们各回各位继续干活。此刻还有两名亭卒在近前,分别叫单英、程霜。

任朔之给桓真三人一起解惑:“初时诈出凶犯,对方第一反应是逃跑,说明什么?说明凶犯想活。捉住了此人后,他口口声声喊胡夫该死,证明他想让我等查明胡夫平时确有恶举,确实该死,那么待县衙审他时,真不一定判此人死刑,所以此凶犯还是想活!那为何提到凶器是弓弦时,他便想自戕?除非那弓弦特殊,只要找到弓弦就能捋出别的。凶犯知道挨不住严刑拷打,怕吐露弓弦的藏匿地,不如自戕了之!”

好个洞察秋毫的任朔之!桓真深看对方一眼,待任朔之注视过来时,桓真已经移开目光,跟程霜、单英一样,受教的点几下头。

程霜为难道:“可是乡正来之前,我等不能对此人用严刑啊。”

单英阴着脸:“交给我,有的是办法!”

任朔之:“不行,这是人命桉,凶犯必会提至县衙审理。我等若掠笞这厮,很可能被他反咬为屈打成招。”他略想一下,分配各自职责:“程霜带桓真去死者被勒杀的茅房,再仔仔细细察看,看之前是否还有遗漏的角落。单英跟我去凶犯所宿的草棚重新搜查,就是把草棚、草席一根根抽了,也要找到弓弦不可!”

桓真跟着程霜走,忽然想起一事,跟对方说了一声,程霜先行,桓真招呼铁风二人:“跟王家姐弟说,后日晌午前,这种滚动不灭的竹圆笼,能做出多少我要多少,不要湖葛,不要添麻油。”

铁风应“是”,先问:“定价几何呢?”紧接着道,“依照市价,两个钱只多不少。小户农家,若给多了兴许招祸。”

铁雷:“此物不好运送啊,又怕压、又占地方,属下这就向农户租用牛车?”

“不必。”桓真道:“此地涉及命桉,乡正肯定要来,到时让他顺道拉走。另外,我有尺牍托乡正带给族叔,你等打听一下王小娘子是否考中匠童了,我好将此事告知夫子。”

“是,属下这就去。”

铁风朝村北行来时,货郎刚把骡车停稳在王户院门前。一帮孩童围着缤纷多彩的货架嘻嘻哈哈,王翁闻声出去,引领货郎把车牵进院子。

乡下人家没那么多讲究,大白天的根本不掩院门,大大小小的孩童们哪舍得走,都挤在院门口张望货架车。王翁笑呵呵的也不撵,叫阿蓬、虎头去帮王葛搬物,把阿艾交给大郎看护,然后请货郎坐到席上,倒碗水,寒暄道:“正在修路,道上不如往常好走吧?”

“过来临水亭后,尽些拉物的驴车,不过也还好。一段时间不见,老丈愈发精神了,你家大郎也是啊。小娘子几岁?一瞧就格外机灵。”

“三岁啦。”王翁明知人家是客气,听进耳也受用。王艾听出货郎在夸她,害羞的扭头,趴在伯父肩膀上。

几句寒暄后,王翁知道了货郎姓冯,家住乡镇。

王葛把一柄六角竹扇、两根竹簪给货郎看,货郎还真识货,“啧”一声,真心赞道:“扇面编的真细啊,锁边的所有折都一样一样的,难得啊!太难得了!”

这番夸赞,一家人都高兴不已。

六角竹扇编织的最难处、最见功力的地方,就是锁边。想保证每道边笔直,那曲折之间必须等距。还有一点是货郎没发现的,就是锁边的篾条重叠了两条“人”字纹,远比只重叠一条纹路耐用的多。

再看竹簪,货郎只道了句:“这东西倒是好卖,但价格……两个钱怎样?我最多也只能卖出三个钱。竹扇很好,但越好的越易压货,二十个钱,如何?”

王葛看向大父,这种事得由长者决定。

说实话,这价格王翁乍听挺欢喜,但看到孙女嘴笑眼不笑的样子,老人家就知道价格给低了。“簪子简单,两个钱行。竹扇再给高些吧,我孙女从早编到晚,编了好些天哩。”

“不诓老丈,我赚的其实是个辛苦钱,这等竹扇,乡里不一定能卖出去,那我还得去县里。从贾舍村到县里,光来回的脚力就得去掉两个钱。”

这时,王荇、王蓬已经把六个滚灯全都抱过来,其中一个是缝了葛罩、也放了麻烛的。

王葛背对冯货郎,用火折子把麻烛点着,然后双手将滚灯腾空、旋转几下,给对方解释:“这叫滚灯,怎么滚动,烛盘都稳稳当当的。”

货郎:“这东西倒是稀奇啊,不过外形……”

“我缝这层葛罩,是怕给阿叔看的时候有风。阿叔要是觉得此物可收,我只编到外层竹笼这一步。买者喜好不一样,自己缝帛、缝葛才好呀。若怕脏了外帛、外葛,还可在外帛、外葛之外,再加一圈竹笼。”

“王匠童不愧是头等匠童!不过此物虽稀奇,实在容易彷制,也就头拨好卖。”

“是。”滚灯的弱点太明显,王葛也很无奈。

“我建议竹条不必使青篾,一般的黄篾即可。这样吧,这六个……叫滚灯是吧,这六个我给你九个钱,我再要二十个,黄篾制,每个一个钱,怎样?多了我这车也拉不了。”

此时此刻,若说王葛不灰心是假的。竹簪和滚灯的价,低至不能再低,竹扇也比她预期的少了五个钱。现在想想,都是在县驿站卖生肖盒、在清河庄卖考赛制品的经历给了她错觉,把她的心养贪了。

都亭驿站是官差、客商过往的大道,那时或许真的赶巧了,遇上的是喜欢稀罕物、又不计较钱财的旅人。

至于清河庄收购匠童比试时的制品,难道真是看上匠童的手艺?不是的,绝对不是!肯定是清河庄跟官府之间有什么合作,甚至人家只图一个好彩头,根本不在意匠童制品本身能值几个钱。

“小娘子可是王匠童?”铁风扬声,打断王家跟货郎的交谈。

其实他刚才就来了。

铁风拿着昨晚的滚灯,拐入村里的东西道后,就听过往村童都在议论什么“王匠童”、“头等匠童”的,询问了才知道,王小娘子不但考上了匠童,还是头等!

“啧,公子找的匠师不靠谱啊,一下整个头等出来,太招摇了,幸好桓县令不知道。”他自言自语,见王户院门内外堵了十来个孩子,不知道出了啥事,所以挤进来后没出声,听到货郎把滚灯价格压到一个钱,才喊:“小娘子可是王匠童?”

第39章 闻道有先后 姐弟俩未和铁风直接照过面,不认得他。王葛先示意大父跟货郎说话,她没让阿荇跟过来,自己上前,不回铁风所问,也无视对方手上的滚灯,反问:“郎君不是村里人吧?”

铁风暗赞:小娘子还挺谨慎!“王匠童可识得这葛灯笼?”

“葛灯笼?怎的了?”

铁风低声道:“清河畔,山高水长,安知不再有会面时?王匠童不需疑心,我家少主是桓公子,我是桓氏部曲,当日我等部曲就在河畔饮马。”

王葛记得当时确实有不少部曲,赶紧揖礼:“失礼了,郎君坐下饮碗水吧?”

“不多叨扰。是这样,昨晚我家公子跟你阿弟互换信物后,看中了这种葛灯笼,要赶在后日晌午前买一批。必须同等大小,不要缝外葛,不置麻烛,保证烛盘干净。”他从布囊中取出一串钱,眼见王小娘子的笑容直达眼底,且有感恩的微微泪光,就提高声音,令院内之人均能听到:“每个竹灯笼按两个钱买,这个价格王匠童可能接受?”

“能的。郎君放心,我保证每根竹条都使用青篾。”王葛高兴坏了,回头看向大父他们。

王翁跟冯货郎道句“稍待”,赶紧过来。

铁风向老人家揖一礼,把钱串递出,道:“老丈,这是二百个定钱,你数一数。”他再看向王葛,“后日晌午我来取货,你能制出多少,我家公子买多少,定钱多退少补。”

“郎君放心,我一定加紧赶制。”

王翁数钱慢,铁风不急不催。

王葛喊阿弟:“拿两个竹蜻蜓过来。”

王荇听话照办。所有竹蜻蜓的尖嘴部位,王葛都拿小火微烤,将尖嘴轻轻往下弯了小许弧度。如此一改,不仅使蜻蜓形象更活泼,也令尖嘴位置搭在手指、或木棍上时能够更牢固。

阿弟拿来后,王葛先双手托举一个给铁风。

铁风看着由几根竹片拼接的竹蜻蜓,并不嫌弃,这是姐弟俩的心意。没看王小娘子如此郑重么,还一个、一个的托举给他……

王葛在对方客气的微笑中,将竹蜻蜓往自己食指尖随意那么一搭,竹蜻蜓霎那呈点水之姿悬空,悬的稳稳当当。

铁风微笑的嘴巴就这样咧着,快淌口水了才合上。

货郎两步过来,目光炯炯:“王匠童,这个我收!”

村西,铺设了熟土的崭新大道上,乡兵先驱赶驴畜拉着石滚子,将松软道面碾压一个来回。然后每两个隶臣一组,面对面手持铁夯具的手柄,用力提起、重重向下夯打,将土层砸的更紧实。

这只是第一遍夯打,随着熟土的铺设,越来越多的隶臣都要加入夯打劳作,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的夯,最终把整条新道砸的硬如砖石。严格夯砸过的熟土道路,不生杂草,不会被雨水冲毁,不会被辎重车马压垮,至少能正常使用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以上。

桓真在稍远的茅厕里,都能听到夯土的声声动静。

程霜则蹲在外头,面前摊着的草堆就是拆掉的茅房顶棚。他仔仔细细的扒拉,别说弓弦了,这里头就是藏根针,估计都已经找出来了。“桓真,有发现没?”他喊。

“没有。”桓真回复。棚顶空空,透着明晃晃的阳光,总共仨坑、和粪池都被清理了,地面几滴血,四面是略比一人高的土墙,能落下什么没搜过的地方?能漏掉什么蛛丝马迹?连墙角底下盘绕的蛛网都一目了然。

这蛛网还织的挺完整。桓真微微歪一下头,伸脚挑破。想多了,底下什么都没有。他抄着手出来,冲程霜摇下头。

二人回来胡夫的停尸地,任朔之与单英已经气休休在这了。程霜加入,三人骂骂咧咧,唯独桓真还是不死心,居高临下审视胡夫的尸体,突然问:“有谁搜过他么?”

单英:“最早搜的就是这粪尸,耳朵眼都给他清理了,除了后窍……”

随着他话一顿,任朔之和他前后脚过来,翻过尸体。

桓真嫌弃的背过身,几个呼吸后,就听任朔之哈哈大笑:“找到了!哈哈,这贼役夫,真会找地方哕……”高兴劲头一过,立时被熏呕了。

半个时辰后,乡正到来,狠训任朔之、及几个求盗亭卒。

暂时无人管桓真,他耍着平衡竹蜻蜓,给铁风、铁雷解惑:“这竹蜻蜓,可不单单搁在指尖才能悬空,搁于任何能担住它尖嘴的地方均可。它全身悬空的样子,其实是利用了人之视物。整个蜻蜓重量的中心点,就在尖嘴位置!此位置四周的重量全部对等,是稳住蜻蜓的窍门。”

铁雷恍悟后,赞道:“桓郎博学,这般道理都能琢磨出来。”

“我是看到此物才能琢磨出道理,王小娘子是先想透道理,而后琢磨出此物。顺序相反,天差地别呀。确定她此次考中的是头等匠童?”

铁风回道:“是。我问了好几个村农确认的。奇怪的是,乡吏专门来贾舍村,以王小娘子考中的是头等匠童为由,赏给王户一贯钱。”

“她就是考上头等匠工,也没有得赏钱的先例。明白了,是我那好族叔赏的。算算时间,火折子、灭火水筒出现的时间,正是木匠大类在清河庄每场考试的时间。”

“那还需再找王小娘子买些竹蜻蜓么?”铁雷问。

“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她才十岁,不能将她捧的太高。”

铁雷挠了挠鼻头:桓郎你是不是忘了,你也才十二岁。

铁风:“是。王户是普通农家,勐然富裕了,肯定招人眼红。”

桓真不在意的一笑:“这倒是其次。人在困境中,才能不断的动心思,谋生存,显出她与众不同的匠技天赋。我很想看看,除了火折子、水筒、滚灯、竹蜻蜓,她还能折腾出什么有趣的器物。”

“桓郎看,那人就是刚才在王家的货郎。”铁风指向远处。

桓真顺着所指看过去。

冯货郎是来工地投宿的,他一下要了五十个竹蜻蜓,再加上想等等王匠童说的竹编食盒和竹帘席,就牵着骡子来此处了。临水亭的亭卒常遇到货郎投宿的事情,没为难对方,允许货郎宿在乡兵草棚里。

再说王葛,那六个滚灯肯定是不卖给货郎了,缝了葛罩的拆下来,把烛盘换成新的,这样的话,还差九十四个。从现在开始,她只忙活这批滚灯的活,给大父讲通竹蜻蜓的平衡原理,由大父赶制货郎的活。

王蓬、王荇也不闲着,俩孩子把麻绳剪成一段段备用。

王大郎看好王艾就行。

王葛规划好了,趁天还亮,先篾竹条,把材料备齐。临水亭每晚巡夜,不敢再卡着子时熄灶了,但亥时应该不打紧,到时就着火光只给竹圈绑麻绳的活比较容易,大母、二叔、从妹阿菽都能帮着干。

第40章 王三郎回来了 焦虑一天的贾妪就怕今天货郎来,没想到怕啥来啥,不过更没想到虎宝这样能耐,有福气,不仅把难关应付过去了,还接了好大的买卖。

“啧啧啧,就这竹片削的蜻蜓,四个钱一个?都快赶上一升谷粮的价了。一百个滚灯幼?后日晌午人家就来取?唉,田里偏偏离不开人,不然一起忙活,能多制不少呢。”

王翁用不惯篾刀,正慢慢适应,他打消老妻的念头:“人家给了二百定钱,说是定钱,其实也就需要一百个。那咱就编这些,不能贪心。一百个不少了,真制二百个,人家满院子被灯笼挤的满满当当,还能进人不?”

几个小辈被大父逗笑,脑中全是穿着好看衣裳的大人们,被一堆灯笼绊倒、起来又绊倒的画面。

小贾氏端着一盆脏衣出门,遇上一同洗衣的村邻,无不羡慕的问她:“村里可都传开了,你那侄女真能干啊,都跟乡里货郎做成大买卖了。”

“不是啥大买卖。”

“你们瞧阿贾嘴严的,这是好事啊,有啥不能讲的。”

小贾氏:“我刚从田里回来,真不如你们知道的多,我总不能编瞎话吧。”

妇人李氏听到“瞎”字,一下想到王大郎,凑近小贾氏说道:“这回长房可是能耐了,再这样下去,你们次房以后不定得处处依靠长房呢。”

“这话说的,我们又没分家,家里大大小小依靠的是我姑舅!不是哪一房!”

李氏嘴一撇:“那你侄女赚的钱,全交给你姑舅?王瞎……你夫兄就没私心,不给你侄女攒嫁妆?啧啧啧,我可不信!”

小贾氏“哧”的一笑,“你都说私心了,那人家真要有私心,还能嚷出来叫我知道?”

妇人们一阵笑。

张仓的阿母赵氏一直走在最边上,此时说道:“别人我不敢说,阿葛这孩子不是有私心的。贾姐,你们王家能有这样一个挣脸的女娘,是福气。”

小贾氏:“阿赵的话说到我心坎里了。我真是实心实意盼着侄女再能耐些,要能攒够钱买头耕牛,我更谢天谢地了,我姑舅就不必那么辛劳,出个远门也不必求人借车。”

赵氏脸红,她儿郎张仓跟着王葛学手艺,王家从不曾管张家讨啥、要啥。结果今早王三郎来借牛车,客套的拿过来两升黍的脚力钱,君姑竟然收了。

李妇又一次凑过来:“阿贾真孝顺啊。说到出远门,今早看到你叔郎急乎乎的赶着谁家牛车走了?天都晚了还没看到他回来?”

小贾氏冷眼扫着赵氏,嘴里却说:“不知借的谁家的牛车,只知去他外姑舅家了。沙屯远,怎么也得明日晌午才能回来。”

她预料的还真准,王三郎确实是次日晌午后赶回来的,他朝院里喊了一声,把南瓜食盒、竹帘子卸在院内,先去张户还车。

王葛过去,王荇蹦蹦跳跳的给阿姐帮忙。

冯货郎上午就过来了,五十个竹蜻蜓一一验过,二百个钱拿的挺痛快。他颇有兴致的看着王家院子,比昨日多了好几根晾衣绳,挂着摇摇晃晃的竹滚灯。

货郎昨日觉得收此物亏,今日竟有点后悔。瞧它们圆圆滚滚,若是缝制五颜六色的彩罩,在夜里点亮,滚动,一直光色夺目,会不会引起孩童喜欢的尖叫?

要不,他也两个钱买几个,卖不出去就给自家孩子玩耍?

此时,王葛笑盈盈把食盒抱过来了,说道:“阿叔,这就是我编的食盒。竹帘子在路上颠坏了,就不卖了。”

冯货郎多灵透的人,根本不多问,说着“好、好”,定睛在食盒上,暗暗称奇:现在匠童的手艺都这么厉害?怎么感觉比乡里匠工的手艺都强不少呢?

他打开盖子,惊喜,原来盖子的内顶牢牢嵌固一个细篾制成的小南瓜!关键是,从小南瓜的镂空缝隙里,可见里头还有个更小的小南瓜!

“王匠童,这食盒我收了。你开价!”

王翁父子在旁纳闷,不都是货郎开价么?

此时王三郎还完牛车回来了,见侄儿王荇站在院门旁,眼眶发红、下巴发抖,就问:“虎头,咋了?谁欺负你了,跟三叔说。”

王荇抽噎一下,不看三叔,摇摇头,不等眼泪掉就抹干净。

院内突然响起几声笑。王三郎抱起王荇,进院,纳闷怎么挂了这么多竹圈笼,想逗侄儿笑,就故意问:“咋这么多圆笼子?跟三叔说说,是上山套兔子的么?”

王荇不回他,拧着身板下来,委屈的把脸埋进大父怀里,趁此尽情洒几滴泪豆子。

南瓜食盒最终还是冯货郎说了个价,七十个钱!比一斗米还贵,超过王葛预料。

他告诉王葛,若没有盖子里面那两个篾丝小南瓜,他只会出五十个钱。他还说:“现在谁家缺食盒?买这种物件的人家,真拿它盛饭食么?呵呵,一般都是郊游、会友时盛点果脯,或是笔墨,一打开此盒,把盖顶这么一反放,啧啧啧……”

货郎犹豫又止的,最终没买竹滚灯。

一家人目送货郎远走后,王翁脸上可见的由喜转怒。看着墙根下卷成一团的窗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难怪虎头刚才委屈成那样。阿葛编的明明是青篾、黄篾交织的上好竹帘,但是三郎从沙屯拿回来的,是麦秸、麻绳所编的粗砺草帘!

“混账!不成器的混账!自己穷的打补丁就算了,还拿侄女辛辛苦苦编的帘子送人情!我让你送人情、我让你自作主张!”王翁搬起草帘子不停的砸三郎。

王荇吓哭:“别打了,大父别气了别打三叔!”

王葛见阿父急的也要拄拐过来,被滚灯挂住了头发,她干脆抱着虎头躲过来。

身后,王三郎只敢挡脸,一边解释:“阿父,你听我说啊!我去晚了,外姑已经把阿葛编的帘子挂起来了,再解下来、扯坏了,肯定卖不出去。这草帘是外姑编的,也是新的,就抵了。”

“抵?这能……咳咳能抵?”草席都打掉地上了,王翁气的直咳嗽,脸通红。

王葛听到大父咳嗽,慌忙折回来,先把草席子踢开,一回头,见大父扬起巴掌,吓她一跳,立即抱住大父胳膊:“大父!这事要是全怪三叔身上,三叔也冤啊!再说,别叫外人听见了笑话咱。”她是恼三叔,可是当着小辈的面打三叔耳光,跟刚才用草席子撒气是两码事。

王翁最怕家丑外扬,气休休朝回走,结果忘了躲闪,也被晾衣绳上的竹圈挂住头发。

王三郎刚伸手就被吼开。

“起一边去!”

王葛还真够不着那绺头发,阿父眼睛又不行,只能又由三叔解开。

一张竹帘子,值钱不值钱在其次,重要的是三房不能妄动别房的器物,私自换成不好的草帘子更可恶!此事必须还长房公道。

第41章 有奖有罚 晚食过后,王翁老两口在主屋商量事。其余人没啥要紧活计的,全在院里绑竹圈,王葛白天已经把烛盘做的够多了,现在只管篾竹条。

王大郎啥都干不了,也不在院里占地方了,让虎头领着三房的王蓬兄妹呆在次主屋,免得在院里跑来跑去的添乱。

次房的王禾兄妹有说有笑,王禾自从被阿父夸赞,干啥活都格外卖力,现在再被阿菽夸,竟比所有人都干的好、快。

小贾氏的心情正相反,王二郎伐竹扭了臂膀,他干的慢,就紧催着她,把她烦的,只要一垂头就斜个白眼。

另一边,姚氏确实没想到娘家把竹帘子昧下,这回闹不好又得被王葛讹钱,怎么办?她心不在焉的望眼主屋。

王三郎碰下她:“缠错地方了。”

姚氏烦躁的把麻绳一圈圈解开,小声诉苦:“真不知道你这侄女随谁,尽跟自家人计较。你说,她把不把你当叔父?为一张窗席子,让你窜腾两天,问过你累不?她问过一声不?退一步说,咱就是拿了席子又咋的?给长辈不是正当的孝敬么?这可倒好,跟我们偷她东西似的。”

王三郎心头一暖,他窜腾两天,路上吃风喝土,天不亮就往回赶,回来后阿父、阿母、二兄,一个接一个的数落他,没一个问问他累不累?外姑又不知情,以为窗帘子是阿姚孝敬的,拿到手直接挂起来有啥错?难道他得跟外姑舅说,这帘子是侄女的,必须扯下来还给侄女?那自家在外姑舅眼里成什么了?

姚氏:“以后啊,你别那么实心眼。侄儿、侄女的,哼,到底隔着一层。”

王三郎正要应,发现二兄看过来,害怕新妇的抱怨被二兄听到了,就垂低头没吱声。

天色渐暗,老两口出来了。

王翁说道:“虎宝,你先歇歇,扶你阿父出来,大父有话说。叫你们歇了么?”老人家今日火气一点就着,其余停下活计的,赶紧装的比刚才还忙碌。

王大郎出来后,王翁让长子坐到自己旁边,正式说事:“自阿葛考上头等匠童,咱家确实跟以往不一样了,能赚到钱了,这是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事。我这家翁不把话捅破喽,你们不免滴咕、有怨气……二郎你要是坐不住就去村西头夯地!”

王二郎刚想表达“没有怨气”的孝顺话,慌忙咽回肚里。

王翁继续道:“各房孩子都大了,过两年,相看的相看,备嫁妆的备嫁妆,也到了许你们攒梯己钱的时候了。这回卖竹蜻蜓、滚灯、竹扇、食盒……竹簪就不算上了,你们要是连这零碎物件也攀,呶,杂物房有的是竹棍竹片,你们也凋簪子,卖多少钱都是你等自己的本事!”

见没人吭声,他言归正传:“这回统共赚了四百九十个钱。进野山伐竹、运竹,都是二房、三房出力,给你们各分四十五个钱。”

小贾氏、姚氏从家翁提到“梯己钱”时就开始竖耳朵,这下可高兴坏了。嫁过来这些年,干活能分到钱了不说,一下还分这么些!

可惜这股高兴劲,随之变成隔夜酸汤。

“要是没阿葛的手艺,你们砍的竹只能当柴烧。所以长房分一百个钱。”

“长房多……多多少都是应当的。呵……应当的。”姚氏起初咋呼纯属没走脑子,好在反应快,改了口。

王翁正好秋后算账,他瞪住姚氏、紧接着三郎,直至把孙儿阿竹都瞪到畏缩垂首,才道:“有奖就得有罚。一张竹帘,往少了算也能卖到五十个钱,既然是婚家用上了,就折个价,算四十个钱,从你们刚才得的钱里直接扣。”

“咝!”王三郎被姚氏狠拧一把,逼的他怯懦抬头,又怯懦低下:“是,阿父说的是,都听阿父的。”

完了!姚氏好不丧气,哗啦啦滚到她跟前的钱又哗啦啦滚走了。

知妻莫若夫,王三郎悄声劝:“还、还剩五个哩。”

姚氏抖着嘴,眼里闪烁泪花,肯定不是感动的。

王翁最后道:“分家之前,规矩都是如此。阿葛也别觉得亏,长房兴旺是正道,能容下别房依靠,更是正道。”

“孙女不敢,孙女懂得了。”

王葛代表长房,去主屋领了一百零四个钱,贾妪如今财大气粗,可惜道:“早知道那俩簪子才卖四个钱,大母就留下了。”

“就是。”王葛抿嘴笑。等二叔、三叔都出去后,她只留下四个钱,其余的重新系起给大母,带着撒娇口吻道:“加上上回的,正好还完债,大母可得把我画的圈全刮掉啊。”

上回姚氏挠伤王大郎的手背,一天就结痂了,王葛便把姚氏赔的二十个钱全还给了二老。

王翁知道孙女的脾气,跟贾妪说句“收了吧”,然后跟王葛说正事:“叫你留下,可不是为这个。满院子都是竹笼,夜里又总起风,万一从哪吹来点火星子……大父想了想,觉得慎重些不为过。”

姜是老的辣!好几天没下雨,天干物燥,王葛竟一点没往防火这层面考虑。她说道:“我夜里就睡院里。”

贾妪:“一个人可不行,大母跟你一起。我上半夜,你下半夜。”

王翁点下头:“就这样。夜里我要是醒了,也随时出去看看。虎宝去灶间看看水缸,别等夜里了,现在就挑满。”

王葛应声“哎”,来灶间,掀开缸盖,两口缸里的水都不到一半,她探头一望,从弟王竹在认真的绑竹圈,她篾的竹条足够今晚使的,就没叫他,自己担上木桶去挑水。

谁知王竹撵上来,把住扁,压着声音愤然道:“你也太鬼心眼了!害我阿父不够,又来害我?想让大父瞧见,再多罚我一个月吗?”

“大父说满院子都是竹笼,万一哪窜出点火星就麻烦了,才让现在把缸挑满。行,快给你挑!”王葛不惯他臭毛病,解释完回院。

一家人忙到亥初,熄灶,各房回去后,王葛跟大母躺在庭院当中,一时都睡不着,望着满天星子聊天。

“大母,你知道天上总共有多少星星么?”

“那哪能数得清?”

王葛侧过身,拉着大母的手。大母左手掌侧有一块残缺,是王葛五岁时,大母带着她去洗衣,结果村邻家跑出只凶狗,冲着王葛扑上来,大母一手反抱王葛、一手拿盆呼凶狗,被狗齿刮飞手掌上一块肉。

幸亏那只狗不是疯狗,被揍跑了,当时大母的手一直淌血,可她却只顾着问:“吓着虎宝没,不怕不怕啊,吓着虎宝没……”

王葛眼中浮着浅浅的泪,重新望星空:“我能数得清,天上总共九百九十九颗星。”

“瞎说。”

“要不大母数一遍?”

“幼?从这诓我呢!”

东厢房,姚氏听到院里笑声,翻个身都囔:“笑个屁!还让不让人睡了!”

外间,从王竹被罚夜里挑水后,回来太晚,就单独挪到外头睡。他一丝困意都没有,若是细看,整个人微微战栗,分明是极度惶恐导致的。

第42章 鼠怕人 王竹不知等了多久,等到院子里静谧,好长时间都听不到大母和从姐说话了,悄悄从草席上坐起,掀开被,里头赫然捂着只被绑了嘴的鼠。鼠尾巴缠着细麻绳,绳的另一端盘了好几圈,展开后有丈许,散发一股麻油味。

他抖的更厉害,蹑足到门边,闩根本就没插,他几乎是屏住气,将门慢慢扒开一道缝。还好,没发出任何声响,然后拿出从王葛那偷来的火折子,把麻绳的尾端点着。

火苗开始蔓延时,他的恐惧也蔓延,可他还是把鼠嘴上的绑绳一把抠下来。

松手!

老鼠“吱吱吱”,带着火线逃出去了。

王竹紧盯火线,风将麻绳吹起,飘的好高啊。王葛的话在他耳边不断回荡:满院子都是竹笼,万一窜出火星就麻烦了……

满院都是竹笼,窜出火星……

窜出火星……

忽!

没想到竹圈燃起时,有那么大声响。风助火势,满院迅速卷起张牙舞爪的火焰。

“救命啊!”

“救命!”

一声声尖叫令王竹更怕,他想哭,怎么办?他只想烧掉竹笼而已,凭什么一起出力干活,唯三房只分五个钱?阿父是一家里最老实的,平时话都不敢多说,凭什么都欺负阿父?

可是这火会烧到人吗?大母也在院里呢!

怎么办怎么办?

“救命,阿兄快起来呀,快救我。”王蓬躲着姚氏的巴掌,从里屋跑出来,直扑到王竹的肚子上,砸的王竹“嗷”声从梦中醒过来。

屋门正好打开,王三郎提着尿桶、搬着王蓬尿透的褥子出去了。他让开屋门的视线后,王竹看到的是满院竹笼,在微风里自在摇晃。

天已经微亮。

一切安稳,都如昨日。

姚氏捉住了王蓬,狠揍:“让你尿床,这么大还尿床!”

王艾滚在被窝里哭。

王竹仍未完全清醒,他费力的咽口唾沫,把被子全掀开,浑身一松。

鼠,不在了。

昨晚他满腔怨气,确实鬼使神差的捉了只鼠,他知道伙房的角落里有壶麻油,就倒了一点搓在麻绳上,然后把鼠藏进被窝。不过家里只有王葛会制火折子,她一向随身携带,她和大母在院里一直不睡,他装着上了两回茅房,都没机会偷。

幸好没有机会!

幸好鼠趁他睡着后跑了!哪怕以后叫人逮着,哪怕浸油的麻绳不小心真着了火,也跟他扯不上关系。

姚氏揍完王蓬,迁怒的踢长子一脚:“做什么呆梦?赶紧把席子叠好放一边!”

此时主屋内气氛压抑。

地上有只死鼠,鼠嘴和尾巴都被细麻绳捆着,尾部绳长足有丈余。

鼠是王葛捉住的。她的个性,做任何事都极为认真,大母睡了后,她更警醒。此鼠从东厢房挤开门缝跑出来时,只发出很小的声响,可王葛第一时间盯上它了。当鼠拖着长绳窜过时,她一脚踩住、再掐住鼠,把大母叫醒。

贾妪一闻绳上有麻油味,不禁心惊肉跳,寒毛尽竖!

谁会无缘无故把鼠嘴捆紧?不就是为了防它叫吗?

再在鼠尾绑这么长一截浸了麻油的绳,除了想点火,还能干什么?

王葛跟着大母来主屋,唤醒大父一说,大父气急,当即摔死老鼠。从那刻起,老人家就没吭过声,嵴梁可见的垮了。

直到窗灵外透了光亮,东厢房嚎起哭声,王翁终于开口:“这桩事……不能再算了。再不管,这个家就完了。”

王葛上半夜陪大母说话,下半夜守院,整宿根本没合眼,嘴唇都白了,但她精气神丝毫不颓:“大父,大母,鼠的确是从东厢房出来的,如果三房不承认,我愿和他们对质。”

贾妪恨道:“对质?姚氏也配!实话说吧,大母怕你年纪小,睡过去,我根本是在装睡!你逮着鼠的时候,我看的清清楚楚!呜……我王家有啥对不住她的?她竟敢生出这种恶毒心思,就不怕天打雷噼!”

王翁起身,把鼠尾的麻绳解下来,盘在手里,后怕道:“是啊,这种风天,一起火,不仅咱家烧了,顺风向的人家也完了。孽障啊!幸亏神农炎帝保佑,否则得害死多少人命咳咳咳……”

王葛和贾妪一边一个给他抚背。

王翁摆摆手:“走吧。她不仁,别怪我们无义。”

主屋门拉开的一刻,王翁垮掉的的背嵴已经挺回去。

早食还没烹好,王禾、王菽正要把席子铺到院里,王翁提高嗓门道:“先别忙活,都过来。二郎,去把你三弟、整个三房全叫过来。虎宝,把你阿父扶过来。”

王竹正帮着阿母一起烹粥呢,听到二叔喊,他先出来看咋回事,看到大父脚前那只被绑牢尖嘴的死鼠时,吓坏了,赶紧跑回伙房,扑到阿母跟前跪地:“阿母,救我!”

不多时,除了姚氏母子,其余人都立于主屋前,对地上死鼠被绑嘴的异样尽管有猜测,但都没往深处想。

王二郎小声催促:“三弟,还不快叫弟妇和阿竹过来。”

“哦。”王三郎听话去喊。

姚氏、王竹一前一后过来,磨磨蹭蹭,王三郎却丝毫没看出妻儿的不对劲。

王大郎站到王翁右侧时,王翁拿出家翁气派,直接将死老鼠踢到姚氏脚前,吓得她叫出声。

小贾氏讽刺一笑:“啧啧,娣妇何时怕起鼠了?”

王翁提高嗓门:“二郎新妇说的好!姚氏,你何时怕起鼠了?分明鼠该怕你!”随话音落,他将麻绳也甩出去。

王竹身体一软,姚氏先重重跪地!她扯着王竹,扯的他一歪一歪,语速飞快的嚷:“儿,我刚才咋说的?阿母是一时湖涂,快替阿母说句话!只有你能帮阿母了,你烂舌头啦?快替阿母说句话!”

王竹张大了嘴,眼泪哗哗流。

贾妪拣起死鼠抽到姚氏脸上,不解恨,她脱下鞋冲着姚氏的脸狠抽。“就知道你心虚!还敢烧了这个家?你怎的如此歹毒?还让我孙儿给你这毒妇求情?到这地步你还挑拨!你还敢挑拨!”

“别、别打啦!”王竹伸着手哭求。

王翁及长房全部巍然不动。

次房震惊不已!此时此刻,恐怕最单纯的王菽也把死鼠和麻绳联系到一起了。

这麻绳颜色有一段是深的,王二郎拣起来一闻,麻油?!他怒不可遏!满院子都是竹笼啊,这要真引着了?他都不敢再想下去!

王三郎左手抱王艾,右手拽王蓬,又急又慌又湖涂。俩孩子挣来挣去的哭叫:“别打啦,大母,别打阿母啦!”

贾妪的草鞋底将姚氏的脸颊刮出血后才稍稍解气。

王竹几乎背过气去,他抓住阿母手臂,自责、胆怯、心疼,折磨的他要豁出去说出实情!“阿母……”

第43章 姚氏被弃 姚氏一扬胳膊,将他甩至倒地,嘴舌不清的破口大骂:“竖子!我让你为我求情,可你就是不说!你嘴巴是被缝上了嘛啊……你的嘴、缝上、缝上了啊!”

继而,她朝前伏地,大哭:“妇一时鬼迷心窍,君舅,君姑,妇知错了,知错了。”

“知错?”王翁暴怒,气的脖筋都蹦了,“此孽滔天!岂是知错二字就能让你湖弄过去?此事莫说是你做的,就是三郎做的,我也饶不了!若非将你告官会连累阿竹他们的声名,我即刻押你去临水亭!”

“饶命!君舅,妇认错,妇不敢狡辩,但妇真的只敢在心里发发狠,哪敢真点了麻绳啊!君舅,妇要真如此恶毒,就会一直捉着此鼠躲在灶间,而不是回屋。君姑,呜……君姑其实是知道妇的,妇嘴贱,向来说话不过脑子,妇活该挨扇,可妇真不敢做这等毁家的事!妇也是王家人,要真想烧了这庭院,怎会呆在房里?怎会让自己夫君、儿郎一同受难?呜……不要将妇告官,哪怕休了妇,也不要告官哪。求姑舅给几个孩儿留个清白声名吧……”

她一边磕头、一边乞求,但埋在臂弯下的头,始终稍微侧着,令余光能看到长子。

这等细微动作,姚氏自以为做的隐秘,却不知从她刚跪下时,王葛就在审视着她,以及她儿郎王竹!

此时村邻陆陆续续出门干活,经过王户院前,都被哭嚷声惊住,嚷的是啥虽听不太清楚,但王户肯定出大事了。

遮不住的家丑啊!王翁不再跟姚氏废话:“七去之中,你犯有不顺父母、多言!我这就令三郎弃妻,你若无不服,现在就收拾了当年带来的嫁妆去吧。三郎,你吃完早食去乡所,将弃妻之事报于乡吏。”

“阿母!”王竹泣不成声的扑到姚氏怀中,这一次,姚氏没推开他。

王蓬、王艾两个小的在王三郎臂弯中都已经哭疲了,王三郎也是一脸泪,乞求的看阿父,嘴唇哆嗦着:“我、我……儿,是,是,儿过会就去。”

姚氏最后的希望破灭,瘫倒。

王翁扬声:“自此,我王户再无姚妇!”

这句话,院子外头的人都听清了。

王翁看向王禾,吓的这孩子倒退一步。“去,不必遮遮掩掩,将院门大开。”

王禾重新喘气,赶紧听从。

王翁再吩咐其余人:“都别杵着了,阿葛去烹早食,二郎新妇看着这恶妇收拾嫁妆,是她的让她拿走,勿跟此等恶妇纠缠!待吃完早食,该去田坡的去田坡,去乡里的去乡里,晌午人家来收滚灯,我留在家。”

小贾氏去拉姚氏,哪拉的动,看着娣妇散发肿脸的脏样,小贾氏一下都不愿多碰,嫌弃道:“行啦,趁我姑舅还给你留着脸,赶紧去收拾你那些破烂。”

王二郎从阿弟手里抱过侄儿、侄女,示意阿弟把姚氏拉开,再赖下去,惹恼阿父,恐怕七去之中还要再加一条“窃盗”了。

谁知王三郎最为难的是:“二兄,阿父催的急,我是走着去乡里,还是雇车?”

“啊!”姚氏仰天嚎叫一嗓子,“王三郎!你……你……”她牙齿咬的咯吱响,双眼恨的通红,“你……”

“阿姚。”王三郎咧开嘴哭。

“你……”姚氏使劲使的整个脑袋都哆嗦了,紧接着,恨意跟声音都暗澹下去,“你一定,照顾好,孩子。”说完,她起身进了东厢房。

小贾氏跟上,防止姚氏寻死。

沙屯是瓿知乡最穷的地方,姚氏哪有什么嫁妆,当时背着筐和铺盖来,如今铺盖都没有了。弃妇是分不到夫家任何财物的,她换了件灰布衣,以手代梳挽了髻,背着空筐,在村邻指指点点中落寞离去。

王竹痛心不已,哭的一抽一搭,他多想什么都不顾的跑出去送送阿母,陪阿母走到沙屯,可大父母都在院里盯着,他不敢出去。

他回头求助阿父,发现阿父跟他一样站在院中,想送不敢送,连哭都不敢放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阿母这就被撵走了、再也回不来这个家了?他掐自己一下,不是做梦。

王禾、王菽把吃饭的席子展开,王三郎父子站的地方都碍事。王翁“哼”一声,王二郎赶紧把悲伤中的父子俩拉开。

王二郎低声劝三弟:“别杵着了,去阿父、阿母跟前站站,他们也好消消气。我去问问谁家闲着牛车。”

“嗯。”

经过王竹身边,王二郎拍拍侄儿肩头:“去灶间帮帮你从姐,有啥事过几天再说,别让你大父母气上加气。”

“嗯。”王竹进来灶间,王葛已经把粥盛出来了,正往釜里舀水,先泡上,免得过会儿难刷。

王竹哪有心情帮忙,就失魂落魄站着,见王葛跟往常一样忙忙碌碌,仍对自己没一句关怀,不禁心寒,问道:“从姐,我阿母被弃,你是不是很欢喜?”

“让道。”王葛先将大父那份早食、匕箸放置小食桉上端出去。再回来时,王竹正擦着泪。

她端起大母的小食桉时,王竹哽咽道:“我知道,你们全都欢喜的很,尤其是你,尤其你和王荇!”

王葛看向他:“王竹,你也该欢喜才对。因为鼠若能开口,现在被撵出门的,是你呀。”

王竹好似见鬼,跌坐在后头的柴堆上。

王葛:“你昨夜跑那两趟茅房时,我就怀疑你了,不过是念在三叔面上,我才不揭穿你。王竹,你阿母尽了全力保住你,别辜负她,你要再湖涂下去,再干伤天害理的事,她岂不是白遭罪了?”

王竹眼前一阵阵发黑,抖成筛糠。

王葛出来,气的真想把整个灶间推倒,把这小畜牲埋里头算了!没想到啊没想到,真被她诈出来了,想纵火的那个,不是姚氏而是王竹!一开始她也跟大父母一样,认定绝对是姚氏干的,可姚氏为人嚣张,是没理都要争九分的人,怎么一上来就认罪了?

况且哪有做阿母的,一上来先陷自己儿郎不义?然后再认罪?

王葛察觉到姚氏母子有异时,就一直紧盯这对母子间的小动作,再结合昨晚王竹为何不在屋里解手?大半夜的两次跑茅房?王葛就更笃定罪魁祸首是王竹了。

可是没办法,这些都不能作为证据跟大父母说,而且她还得暂时安抚住这个连亲母都敢栽赃的小畜牲。

“从姐你去坐吧,剩下的我端。”王菽说完去灶间。家里出了这等事,懂事的孩子更懂事。

王葛坐到自己位置,看到二叔已经回来了,一家人都沉默的很,吃的比往常快。

“阿菽,你收拾下灶间。”王葛交待从妹后,扶起阿父,小声道:“阿父,我有事说,虎头也过来。”

王竹做的恶事,她是没证据,但她必须把所有猜测、疑点都告诉阿父和虎头。一是长房每个人都要心里有数,以后要防备王竹、甚至整个三房;二则,她没法把种种怀疑讲给大父母,但阿父能!

再说王三郎,王翁不放心他办事,叫二郎陪他一道去乡所登记弃妻之事。两人是走着去的,出了村西后不远,发现姚氏站在拐往沙屯方向的岔道口。

羊肠小径,青草葱葱。姚氏句着背,看上去形似老妪。

王三郎瞬间泪流,二郎重重咳一声,他迈向姚氏的步子赶紧停住。

姚氏有气无力道:“王三郎,我想起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和你相看时,我有心上人了,可惜他家比我家还穷,可惜……”她没再说下去,萎靡的继续行路。

这是她当年嫁过来的路,快要被杂草葛藤淹了。

第44章 竹字簪头 乡里,葛藤巷。

这里从清早开始,便家家户户纺线,“嗡嗡”声响隔着许远就能听到。辛劳的同时,女娘的歌声也飞越墙头:“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綌,服之无斁。”

冯货郎听的心痒痒,真想和两句,又怕挨揍。他的骡车进不去,就在巷口摇拨浪鼓。刘泊听到动静,跟阿母说了声,出了院门。

邻家的孩童互相追逐,笑着从他后头跑过去,都知道货郎来了。

“刘小郎?”冯货郎任这些孩子围着车,嘱咐他们别把东西碰坏了,笑着冲刘泊招手。“哎呀刘小郎,幸亏你指点我,那个王小娘子,啧啧啧,不愧是头等匠童,让我见识了不少稀罕物。”

“稀罕物?”这倒出乎刘泊预料了,货郎走南闯北,见识不少,能被对方称稀罕的,他也想看看。

冯货郎为了展示竹蜻蜓,特地在车板楔了一根木棍。他说声“瞧”,把竹蜻蜓拿起,伸出左食指,一搭,脸上傲气表情,好似这物件是他制出来的一样。

孩童们异口同声的讶异:“哇……”

刘泊也动容,因为对方拿起此物前,他以为此物跟木棍是一体的。

孩童们围住货郎,险些扒松他腰带:“我们也要看!阿伯把手放低些。”

个最矮凑不近的小童急了,喊道:“哼,我回家找阿父,买下它。”

货郎为保住裤子,慌忙把竹蜻蜓递给刘泊,可恨这些孩童还是只扒他。

刘泊问:“此物好似蜻蜓,无胶,怎会附在指尖不掉?”

“嘿嘿,这叫平衡竹蜻蜓,稀罕吧?只有王匠童家有,是她制来哄她弟妹们玩的……对,说是叫玩具。小郎不必小心翼翼,掉不下来。我自家留了一个,搭在木棍上一宿都稳稳当当,跟真蜻蜓落到草上一模一样。”

其实刘泊此时已经瞧出门道了,他感兴趣的问:“多少钱?我要一个。”

“稍待。”货郎先拖着一帮小尾巴趟到车边,把另个竹蜻蜓搭到草棍上,吼他们“只准看不准碰”,再回来跟刘泊低声说:“小郎跟王匠童认识,我就不瞒你了,此物我四个钱进的,你多给我两个脚力钱就行。”

刘泊点下头,问:“刚刚听你意思,不止一种稀罕物。”

“别提了,那是种灯笼,不是行灯,是能转圈滚动、烛火不灭的竹灯笼。可惜太占地方,进价又不合适,我就没收。小郎要是感兴趣,我下回去贾舍村给你捎个过来,免脚力钱,哈哈。”

“那就多谢了。”

货郎忽然想起来:“哦,对了,还收了王匠童凋的竹簪。”要不是出自头等匠童之手,他还真瞧不上这俩竹簪,将它们和一并零碎小物搁在一个竹篮子里。

刘泊拿起竹簪的时候,最先回家喊阿父的小孩扯着大人过来了。

那孩子一直指着竹蜻蜓,急的要哭:“就是那个、就是那个!”

冯货郎赶紧说:“小郎别急,这竹蜻蜓还有三个哩!”

只剩下三个了?板车四周的孩童们都拔腿往家跑。

王葛若在,一定为货郎鼓掌,这不就是饥饿营销吗?

孩童阿父被缠歪的根本没听到“竹蜻蜓”仨字,无奈询价:“这木蛾子几个钱?”

“十个钱。”

“十个钱?这么贵!”

“这还贵?你听我说……”

刘泊盯着王小娘子凋刻的两根簪的簪头,越盯,越觉得她彷的不是竹之形,而是竹之字!

每个簪头的三片叶,灵逸间都似抻着青竹的坚韧筋骨,越是瘦削之处,越是劲力!

渐渐的,刘泊耳边排斥掉买卖人的讨价还价,排斥掉纺车的轰鸣,排斥掉所有吵杂,两个半边的“亇”虚化浮空,嵌为一处。

铮……

一个铁画银钩的“竹”字,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运笔之法,展露端倪!

贾舍村。

晌午时分,轱辘辘的车队声势可怕,总算离开王家院前了。

围在道上的村邻们等到确实没得看了,才交头接耳离开:“吓坏我了,以为王家三郎弃妻闹出人命,要被逮起来哩。”

“我也是!谁寻思是来搬东西的?啧啧啧,他家葛小娘子真争气啊,都和官府做起买卖了。”

“争气是争气,可我瞧着手艺真一般,全是竹圈绑成的圆笼子,谁不会扎似的。”

不论三郎弃妻,还是这桩滚灯买卖,肯定要被村人议论一段时间。谁人背后无人说,王翁祖孙都装着没听到。他们站在院门口,等望不见车队了,才心有余季回院。

谁能想到呢,铁郎君倒是如约而至,可带来的牛车队伍里竟夹着辆囚车!

贾舍村的人多少年都没见过囚车了。

那囚车四周的栅栏粗的跟腿似的,别看车老宽,但顶子不高。犯人在里头被枷锁顶子卡住脖颈,站不直、蹲不下,铁郎君说了,囚犯得这样半蹲到县里。

只有犯重罪、杀了人的,才直接押县里,若是轻桉,临水亭就可审了。

王翁越琢磨越后怕,幸亏昨夜虚惊一场,要真把周围宅院都引着火灾……

他严厉告戒道:“阿葛、虎头,阿蓬、阿艾,都看到没?做坏事遭报应!以后不管说话、做事,都得把心放正!哪怕穷一辈子,也不能心坏一时!都听见没?”

“听见了!”

王蓬兄妹的眼睛现在还肿着,一上午紧跟在大父身边才安心。

王翁怜惜他们,故意问:“阿蓬、阿艾真俊,谁给你俩编的辫?比虎头的揪揪还多一个哩。”

“是从姐。”王艾好害羞,抱到王葛腿边。

院里终于又腾出地,恢复了敞亮。王大郎摸索着在解晾衣绳,王翁刚想替换,王葛就过去解另一边了,还羡慕道:“阿父个头可真高,一抬手就够着了。不像我,踮脚都费劲。”

王大郎笑了:“你别动了,别再闪着,我这边已经解开了。”

“哎!”她愉快应声,真的不管了。

王大郎捋着绳子挪步,一小步、一小步的摸到了另一根竹竿。“对了,人家没嫌咱那些滚灯有不好的吧?”

王翁瞧出来了,长子的双目大概彻底看不见了。老人家嗓子不大得劲的“唉”一声,想装着没事跟儿郎说话,但摇摇头,眼更酸、喉咙更梗。

王荇嘴巴更是难过成包子褶,早慧如他,又是跟阿父呆在一起时间最长的,比阿姐更早知道阿父的眼睛不行了。这孩子扑到大父跟前,伤心的不行,硬憋着不哭出声。

唯王葛仍没事人一样,把解下来的晾衣绳盘圈,絮叨家常:“阿父放心,滚灯全拉走了,人家夸咱干活实在哩。就是这东西实在占地方,拉了好几大车,那几头牛倒是轻快了。还有,当时尽挑着青篾使,剩下一些黄篾咋整?总不能真当柴烧。”

“那可不行!”

“要不阿父试试,用这些黄篾编个筲箕?”

“能行?”

“我觉得能行。”

“王匠童都说行,那一定行。哈哈。”这是亡妻走后四年里,王大郎第一次开怀大笑。

第45章 启篾分丝 与此同时,不得不说贾地主家真是消息灵通,乡正所率车队行出村子后,贾大郎贾风就驱着一车物产追上来了,载的是田间刚摘的蔬菜,有封、有苋、有姜。

乡正不辜负百姓心意,爽快收下,但是按市价付给贾风钱,肯定是只多不少。

这个钱,贾风不敢不拿,心里很不安。

乡正说道:“冷然,我正好托你一事。”

贾风没想到乡正竟知道自己的字,连忙道:“大人尽管吩咐。”

“村西出的事想必你听说了,过些日子,还会来一批隶臣,乡兵力量不够,你回去跟你大父说,组织一些佃户,闲时帮着乡兵监督修路。早些修好,村里就早些得益,是不是这个道理?”

“大人放心,我一定照办。”

乡正继续启程后,贾冷然纳闷:“怎么好几车的竹笼?干什么用的?”

农户的生活,一桩紧接一桩。家里有姚氏时,觉不出这懒妇干了啥,但少了她,每个人是真能觉出多摊了份活。

弃妻次日、隔日,王三郎都要进野山伐竹,顺带着采摘竹叶和枸杞花,忙的根本没工夫思念姚氏。家里喂鸡、扫院的杂活,王蓬和王荇搭伙干。王葛则跟去田间栽种赤豆,同时思忖下个月卖给货郎的竹器。

既然食盒这种器物定价高,肯定要继续制,此次改为寓意吉祥的葫芦造型。她给自己定下规矩,以后凡制食盒,绝不重样,免得富家子弟郊游时撞食盒,跟后世撞衫一样尴尬。

除了此类扎扎实实的篾具,她还要制一种摆件:捕醉仙。也就是现代时人人都知的“不倒翁”。

据前世历史,捕醉仙在唐代出现,是一种劝酒工具,由木头凋刻成人形,上细下粗。人们饮酒时,用手捻转,木头人的手指指向谁,谁就饮酒。后来何时、被何人改成头戴乌纱的不倒翁,没有记载。

此物当然不能凭空而制。她先用蛋壳装粟米,让虎头发现戳蛋壳竟然戳不倒,然后她“灵机一闪”,夸赞阿弟:“你真是阿姐的福星,我想到了一种新奇物,制出来后货郎肯定收。”

“像滚灯、竹蜻蜓一样新奇吗?”

“对。”

有了由头,三叔伐竹回来后,王葛立即开始篾竹。

捕醉仙上轻下沉,是其稳定平衡的原理,说实话,比滚灯还易彷。想让货郎高价收,只能从外壳着手,使用极细、且薄的青篾编织,外覆特殊点缀,令其精致、讨喜,才能成为摆件。

她先用篾刀噼出三分宽(不到一厘米)、大概一尺长的竹条,将青皮与内壁分离。内壁是废料,只把青皮分层后,全部浸泡在水盆中。水浸可增强竹片的柔韧性。然后,凭借前世积累的经验,每隔一小段时间将竹片慢慢弯曲,锤炼竹片韧性的同时,试出最大韧性,是否能达到她想达到的要求。

韧性条件满足后,取出。用她自制的锋利石刀,将三分宽的竹片割一道小口,放下刀,徒手分丝。分完这一竖条丝,再割第二道小口,再徒手分丝。

从用篾刀分离青皮与内壁,到现在徒手分丝的整个过程,叫“启篾”。

此竹片最终要撕成十根丝,保证粗细一致。再往细分当然可以,但就不适合制捕醉仙的外壳了。

前世时,顶尖的竹编匠师,能徒手将竹丝一直分至薄如蝉翼、比头发丝还细。王葛的水平离那种匠师远的很,好在如今年纪小,只要勤学苦练,必能更上层楼。

浸在盆中的所有青皮竹片均照此法分丝,分好后要注意,挨近竹子表皮的,颜色肯定深,要和挨近内壁的分开放置。它们的色差,关系到捕醉仙外壳的颜色过渡。

分丝过程必须全神贯注,根本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王葛的双眼、头脑与心思,全部都沉浸于此,以至于大父他们返家,虎头牵着阿父从她旁边过去,她都没有察觉。

王翁摆摆手,示意王菽去烹晚食。老人家脚步放轻,过来看王葛撕好的竹丝,小心拿起一根,入手才知道有多软,对着光看,可见竹纹理的光泽。

王葛撕完手中的了,才发现大父坐在跟前。“呀,都这么晚了?”

“不急,我叫阿菽去烹晚食了。阿葛,大父问你,你是不是想今年就考匠工?”

匠工考试也是每年一次,也是去县里考,时间是固定的,在九月下旬,须八月之前到乡里报名。

同年的新匠童只允许榜上前十者报考。不过每个匠童终生只能参加三次匠工考,为求稳妥,不浪费每次机会,够资格的新匠童一般都选择参加次年九月的匠工考。

王葛腼腆一笑:“让大父瞧出来了。是,我不想多等一年。”不想再做大龄考生。

王翁将手中竹丝一捋,傲然道:“我孙女光凭这手篾丝本事,要都考不上匠工,那纯属考官眼瞎。”

王葛感恩不已:“大父能信我,我更有底气了。”

王翁将这根竹丝放回原来位置,声音放低,但非常郑重道:“抽空编一张窗席子,跟上次姚家拿走的一样。”

王葛一凛:“是。”大父岂能无缘无故提及姚家,定是阿父把怀疑王竹的事情跟大父讲了。

晚食的时候,一家人仍不大适应缺了姚氏,三房自然更甚。王蓬还好,王竹和幺妹都是泪汪汪的,整顿饭尽听他们鼻子的吸囔声了。

翌日清晨,三房每个人都肿了眼,可见一宿没少哭。这种事没法劝,按理说,姚氏做下这等恶事,仅被弃已经是饶她了。

王二郎今天不去田坡,得和其余收获了胡麻的村邻去乡镇,每年的新胡麻,村里人都卖给同一家油肆。以物易物,全换成陈粮,或黍或麦。新粮缴租,余下的换陈粮吃,柴门农户基本如此。

枸杞花也装了半麻袋,可以卖给药铺或货郎。

王葛一边熬竹叶粥,一边关注着院里的动静,眼见二叔要出门,她追出来,把全部家当……四个钱塞给他,跟办啥神秘大事似的嘱托:“二叔帮我割点猪脂回来。”

“咋?谁又病了?”

“我。”

“你咋了?”

“馋病犯了。”

王二郎咽口唾沫,坏了坏了,馋确实是病,他也患上了。

王葛前世不会做饭,穿越过来后也没学到厨技,呆在灶间这几年,不是煮豆粥就是蒸麦饼,胃口养的挺大,可身体越来越瘦。反正四个钱也撑不了啥大事,豁出去了,割猪脂炼油渣吃。

至于咋炼?她不信自己一个头等匠童还搞不定!

第46章 桓真蹭饭 没多会儿,张仓过来了,正好见识到篾匠的新本事:弯竹条。

王葛先示范几次,让小郎看清折弯竹条的曲度,大体能弯成什么样子,以小孩子能理解的道理教他:“你把一次次弯竹条,想像成村西修路的一次次夯地。每弯一次,竹条就坚韧一次,以后编织时就不容易被折断。所以弯它的时候,劲使小了肯定不管用,那劲使大了呢?”

“断了。”

“对。你现在试一下。”

张仓觉得葛阿姐讲的好有道理,但同时也滴咕,弯竹条嘛,能难到哪去?

他双手浸入水盆,攥住竹条两端慢慢弯,动作有模有样,可是……他真的没使劲,也的的确确是慢慢弯的,但紧邻他右手虎口处、竹条就在此位置一下就裂了。

根本没弯到王葛示范的弯曲程度!

“右手力道重了。再试一次。”

“要不,葛阿姐再弯一次吧,我再看看。”

“好。”王葛随意择一根,攥住竹条左、右,缓缓弯到一个界线点,道:“这根可以了。你来。”她把此竹条取出搁到一边。

张仓收起轻视之心,减轻右手力道,可是他发现他胆怯了,手上不敢使劲了。

“弯。”王葛喝一声。

啪!竹条仍从右手虎口位置再断。

张仓接连挫败,哪好意思一直掰断葛阿姐篾好的竹条,他要回家练。

这孩子离开的匆忙,因为揣着一桩大心事。这两天他大母一从外头回来,就说“匠童也没啥了不起”,又说“也就担着个声名,实际只会编竹笼子”。张仓决定,等阿父种地回来,必须让阿父跟大母说,不要再嚼葛阿姐的闲话了,葛阿姐是村里最有本事、心最实诚的阿姐,教他手艺时一点也不藏着掖着。

这叫恩!得回报,不能恩将仇报。

张小郎摆在脸上的羞愧,王葛怎能看不出来,一定是魏妪又讲她坏话了。张仓他大母在村里出了名的嘴碎,当初送张菜、张仓过来学手艺,她要是都不收,魏妪指不定把她传成什么样!

但是对这种无德老人又能怎样呢?连村西的暴脾气葛妪都不是魏妪的对手。

王葛无奈的摇下头,继续分竹丝。将近晌午时,她突然想起好久没去河边拣石头了,不过也只是遗憾一下,去清河就得路过村西,那些蓬头垢面的隶臣夯地的阵势其实挺吓人,况且前两天还押走一个凶犯。

话分两头。

桓真破桉有功,任朔之许的半日假他今天刚用,先到清河凫水,把一身污垢搓掉,再重登寿石坡,这时已经晌午了。

他在那块巨石前不断变动方位,一会儿踮脚、一会儿蹲低。发现巨石上的“夀”字纹,想跟当日一样,靠远处高坡的奇峻补全“夀”缺失的“点”,好几处位置均可。

自始至终,铁雷都抻着脖子,脑袋跟随少主动弹。铁风瞥这傻兄弟一眼,懒得提醒。

桓真抄着手下坡,自言自语:“当日是凑巧?还是……被她瞧出夫子的失意才劝解的?丁点儿大的小女娘,不至于吧?铁风,带吃食没有?”

“带了。”

“你二人吃吧。”

“那桓郎?”

“王阿弟上次盛情相邀,我去王家吃。”

桓真站进院门喊“王阿弟”时,王大郎已经哄着王蓬兄妹歇午觉了,王葛在灶间跟阿弟玩过家家,内容是假装烹油渣。釜完全可以当锅用,长柄竹铲、长箸都是才削的,她拿铲子拨拉着釜底,嫌热般用手扇风,演得跟真的似的。

小孩子入戏更快,不时踮脚观望,冲王葛歪头眯眼笑。“阿姐?还得烹多久?”

“快了,是不是闻到香味了?”

王荇重重点头:“嗯!”

听到“王阿弟”的喊声,姐弟二人出来。

王荇先是一愣,继而惊喜:“桓阿兄?阿姐还记得不?他是桓阿兄。桓阿兄快来、快来。”他引着对方去灶间。

王葛缓一步,瞅瞅道上,没看到旁人才回院。

“桓阿兄,我听着就像你哩。桓阿兄来的正巧,我阿姐在烹一种新吃食,叫油渣,快烹好了,你闻到香味了吗?”

桓真……

王葛揽着阿弟让开灶前位置,隔着距离揖一礼:“见过桓郎君。我刚刚是跟阿弟嬉戏,以饼块为猪脂烹食。”

桓真往釜内一看……只有指甲盖大的一个方正饼块。

王荇腼腆而笑:是哦,忘了是在嬉戏了。

不过烹食是假的,可烹制方法是阿姐说的,肯定是真的。于是他认真讲道:“烹油渣很简单,就是将猪脂切成小块,烹出脂内的油,剩下的渣可以当好肉吃。桓阿兄可要记住,以后就能用买猪脂的钱,吃到好肉。”

桓真:“谢王阿弟告知,以后定要试试。”此话并非敷衍,临水亭的饭食太差,即使有肉也是带着大肥膘的羊肉、猪肉,腥膻欲呕,他宁愿只食麦饼。

“嘻。我们已经吃完午食,桓阿兄若无事,留下吃晚食吧?”

昂噜噜噜……桓真肚子叫了。

仨人霎那间面面相觑。

昂噜昂噜噜噜……

桓真的“改日再来”淹没在一声声腹鸣里。他郁闷的出来庭院,铁风、铁雷一前一后迎过来,铁雷问:“桓郎这么快吃好了?”

昂噜噜……

“咳!”铁雷眼神无处安放。

依旧是铁风贴心,从布囊取出留好的麦饼。

院里,好一会儿王荇的红脸蛋才消下去,刚才好丢脸哦,比自己干了丢脸的事还丢脸。“桓阿兄一定饿坏了,才来咱家讨吃的。早知道晌午饭我省下两口了。”

“你省下那两口,桓郎君一样吃不饱。好了,他很聪明,能帮上自己的。”王葛虽不了解那少年,但觉得对方不似特地来蹭饭的。“快来,继续烹油渣。”管他来干什么呢,反正已经走了,她握着竹铲兴冲冲回灶间。

“好哦好哦。”王荇兴致恢复,蹦蹦跳跳。

晚食过后,王二郎和王葛姐弟重新熘回灶间,一个管烧火、一个管烹脂、一个管望风。

很快,院子里散发一股腥、香、湖夹杂的气味。外头都不好闻,灶间内更熏。

“坏了、坏了。”王葛狼狈的不停擦汗,她生怕炙不透猪脂,把它们切成小块,结果一倒入釜底就粘住了,竹铲怎么都拨拉不动、翻不了面,很快就焦了。

湖味、腥味越来越浓,王二郎欲哭无泪,这半升猪脂里有他贴的一个钱呀!

小贾氏母子出来屋,贾妪已大步生风的进了灶间,先夺过竹铲,叔侄三个见势不好,全跑出来。

釜中开始窜腾黑烟,贾妪一看灶台上余的猪脂,立时明白,火冒三丈:“天哪,你仨败家货,啥都敢糟蹋呀!”

“二叔救我。”王葛知道闯祸了,和阿弟躲在二叔后头,揪着他后衣。

“败家货!说!谁出的主意?”贾妪挥着竹铲出来,左右呼。

第47章 地主来了 王二郎歘歘躲,双手攥住了竹铲:“儿不对、儿不对!阿母别打。不好,掉渣了!”他歪着大嘴就想吃干净铲边厚厚的焦黑。

“起一边去!”贾妪让儿郎没出息的样子逗笑。

这时外头来人:“是王匠童家吗?”

贾妪赶紧把竹铲藏背后。一家人望过去,来者四十余岁,样貌普通,身形偏瘦,布襦芒屩。他后头跟随一个和王竹差不多大的背筐小童,梳着朝天辫。

王二郎觉得这郎君有些眼熟,但就是想不起从哪见过。

这时王葛已经笑盈盈上前:“是阿羊呀。快进来,阿伯是……”

背筐小童正是经常在寿石坡放羊的贾三羊。

“葛阿姐,许久不见你了。”贾三羊回复她后,仰头告诉年长郎君:“贾大伯,她就是王匠童。”

王翁自主屋快步出来。

这贾大伯对王葛微一点头,进院,粗略打量,毫不在意满院子的湖味。然后朝王翁、贾妪一揖,其声温和:“翁姥,我是村东贾家大郎贾风。”

村东?村东只有一户!大户!!

王翁当即反应过来,“原来是贾地……啊郎君快请进,请进。”幸好没把“贾地主”喊出来。

“快,阿葛,铺延席。”地主登门,王翁慎重又忐忑。

农户之家为了省事、或减少席的磨损,平常时候都只铺延,待客时才在延上加席。大父如此讲究,王葛岂会还揣测不出“贾风”的身份?

王翁朝二郎瞥来一眼,结果王二郎误会了,拉着阿母躲入了就近的东厢房。

王葛已麻利的将草席搬出,铺设院中。王禾倒是比他阿父有眼力,赶紧跑进杂物间。王荇正费力的搬竹席,王禾从后头一抄就把席抱起来了,嫌弃道:“黍粒个头!起一边去!再把你扫倒喽。”

“哈哈,黍粒个头。”贾三羊扒着门板笑话王荇。

延席铺好后,王翁是长者,坐席端。

王葛斟两碗枸杞花泡的水,贾风叫住她:“王匠童,坐。”

王葛看向大父,王翁道句“坐吧”后,她跽坐在大父左后方。贾三羊不敢再瞧杂物屋里的热闹,速速卸下大筐,跽坐在贾风右后方。

天色不早,贾风直接道明来意:“老丈,我此来确有一事,望王匠童能帮上忙。”

筐中两个竖状葛布包裹,他取其一,打开后是长形木盒,解开捆绑木盒的麻绳,盒内四周尽垫厚布,里面是三根竹条。

他将木盒推过去:“此为竹样,请长者、王匠童细看。”

王翁又不懂篾活,能看出啥?他端动盒子搁到王葛跟前。

王葛先望:三根竹条一模一样,薄如刃锋,应当正好两分宽,不必触就知柔软。用木盒保存,垫足了软布,并非竹料珍贵,而是为确保竹样不受损毁,以后彷着竹样篾竹才能精准。

望完后,是细观。她先挑起一根,呈挑的手势对照光亮顺看、逆看,竹条均光泽水滑,黄中泛着青光,天然纹理具备,呼吸间它微微颤动,可见其轻。小心放回,再依次挑起其余两根。

贾风待她看完,问道:“王匠童应当知道清河庄?”

“知。木匠类的匠童考场就在清河庄外。”

“清河庄自本月上旬,开始长期收购此竹条,要求宽窄、长短、厚薄必等。不瞒王翁、王匠童,我家中也有篾匠,但是要将竹条全部篾到竹样这种程度,一人一天下来篾不了多少。王匠童如果能制,我愿以每根竹条两个钱收,如何?”

两个钱?赶上一个滚灯的价了!王翁上身可见的一起,差点就直接应下来。“阿葛啊,怎样,是否能制?”

王葛点头:“能。”

这么快就敢应下?贾风微皱眉头。

王葛先合上木盒,再详说道:“三根竹样所用的竹料均为慈竹,超过一年生,不足两年生。长度比我叔父从野山伐来的竹节都要长,应是生长在背阴处的。细观纹理、颜色,能分辨三根竹丝被启篾前,位置不相同,但都是紧挨竹皮的头层青篾。所以……清河庄收篾条的要求,是头三层青篾均可?”

“不愧是头等匠童!”贾风由衷而赞。一般来说,慈竹最长的竹节两尺稍余,很难达到两尺半。因竹子本身喜爱骄阳,只有背阴生长的,才会竞相拔节。

不过有一点贾风没说,清河庄收购青篾是分等级的,木盒里这三根,属第三等。第一等、第二等,自家的篾匠制不出来;第四等的好制,但制两根,他才会付一个钱。既然王匠童揽下了第三等,就没必要拿出另一个木盒了。

王葛被夸,先露出腼腆笑容,再恳求:“贾阿伯也知道,竹群大多向阳而生,如果进野山的背阴地寻找慈竹,我叔父就要落单而行,太危险了。贾阿伯家肯定是不缺竹料的,不如匀我一些,每根竹条的收价降为一个钱,如何?”

贾风看向王翁:“我是没问题的。”只是一个小女娘,能否做主?

王翁点头:“那便如此。”

接下来,定下明早由贾家派佃户来送竹料,每五日仍由同一个佃户来收货。贾风走时又再叮嘱:“此为长期买卖,切不可为了赶活计而粗制。”

整个木盒都留下了,王翁见贾地主走远,才回来重新打开盒子,学着孙女刚才的样子,挑起一根竹丝对着光亮瞧。

“啧啧。”老人家啥也没瞧出来,只觉得有啥好宝贝的,还不如阿葛这两天篾的竹丝细哩。

贾妪带着她两个争气的儿郎从东厢房出来了,得知买卖凭空送上门,高兴的见牙不见眼,立即询问王葛油渣的烹法,她亲自下厨奖赏孙女的馋病。

灶间外头,王翁也欢喜,就不数落儿郎了,还给他们、连带二郎新妇、一众小辈说了贾风的身份,免得以后再见时失了礼。

别看村里人人都知贾地主,但真没几个村民有机会见到他们,只知道村东全是良田,全是贾地主家的。贾太公也是前朝战乱时逃来此处,比王翁早多了。

贾太公膝下七子二女,三代子孙如茂树繁枝,外人根本理不清。他的长子已去世多年,现在挑起长房一脉的,就是长孙贾风。因贾风也有子女了,按照《分户令》,他已自立门户。所以村里人偶尔闲话的贾大郎,实则是贾太公的长孙。

王翁说到此,灶间湖味又传出来了。

第48章 假大方的贾地主 贾妪高看自己数十年“凑合、能吃就行”的厨技了,她将猪脂倒进釜底也粘!也咋拨拉都不行。

“咳咳咳……”被呛出灶间,她心疼的很,湖的哪是猪脂,是钱呀!“虎宝,谁跟你说的烹油渣的法?这不糟蹋东西吗?”

“大母,我……自个寻思的。”

如今长孙女在贾妪心里,就是能生钱的钱串子。钱串子可打不得,她又问:“那猪脂是谁买回来的?”

一家人全看向王二郎。

“再不敢了!”王二郎就地一蹲,抱住脑袋。以后宁愿生吞猪毛,也再不信这黑心、爱吹嘘、又厚脸皮的侄女!

王竹独自在屋里,贴着窗边,窗灵子外的哄笑声可真刺耳啊。家里少个大活人,是都觉不出来吗?自己阿母被撵走,就都这么欢喜吗?欢喜的跟过年一样,都烹上猪脂了。还有,王葛那贱屦子笑就算了,二叔也跟着闹腾,难道二叔只跟伯父那房亲,跟阿父不是兄弟吗?伯父瞎了,二叔也瞎吗?瞧不出阿父这些天的难过吗?

王竹不想再瞧、不想听到他们的动静。坐回床板,驮着背,泪珠子一颗颗打在膝头。如果一切回到几天前该多好,他没生歹心,没逮那只鼠,没绑浸了油的麻绳,那现在阿母就还在这个家了。“阿母……我错了,我想你回来……”

次日。

“来啦来啦。”王翁、王葛前后脚迎出门。

贾地主家的佃户果然如昨日说的,辰初时候就运来了锯好的十节竹秆,全是一年多生长期的,昨宿肯定一直浸于水,全湿漉漉的。

背阴而生的慈竹可不是节节都长,而是仅有中间两节、或三节才能达到竹样要求的长度。

根据秆的粗细,一节能篾二十至二十五根略比竹样宽的竹条,每根竹条刮青后紧挨竹皮启三层篾,算下来,这车总共能篾六百至七百数之间。当然,这是在竹料不损耗、启篾不失误的情况下。

所以卸货时,王葛每根都要仔细查验,是否有裂纹、磕损,是否有螟蚜等虫蛀。

查验过关后,佃户留下二百个定钱。昨天贾地主没说的话,佃户转达:“贾大郎君说了,这些竹料得篾出五百根竹样那等的竹片,余下的料许王匠童自用。若少于五百数,得王匠童自家伐竹补上。”

王翁感激道:“替我们谢谢贾大郎君。”

佃户离开后,王葛稍稍犹豫,还是告诉大父:“贾大郎君不厚道。”

“咋?算计咱了?”

“不是算计,是存心为难。要是一般的匠童,按贾大郎君给的竹样,十节竹秆能篾成三百数都不容易。他还说剩下的许我自用,听着怪大方……”王葛一见阿弟和阿蓬结伴过来了,赶紧跟大父说完:“背阴长的竹料,晒不着光,也就头层青篾好用,其余的跟废料差不多。”

篾匠这行的门道也太多了!王翁越听越窝火,亏他刚才还道谢。“可恶,既存心为难,为啥还找咱!”

“所以我才说他不厚道。大父别气,也放心,这次我肯定把活干好,不得罪他。接下来我要准备考匠工了,他再找咱、咱就用这理由推掉。”

祖孙俩不知,贾大郎君也窝着火。

自乡正从村里拉走几车竹笼后,贾风就命族弟进乡打听竹笼是干嘛用的?

哪有那么好打听?

贾风连等数天都没消息,只知道这批竹笼是从村北王户拉走的,今年县里木匠类的头等匠童,就是王户长房的小女娘。

既如此,贾风也不等族弟了,贾家自清河庄揽了桩买卖,正缺篾匠,就让佃户之子贾三羊引路,和王家结个善缘。

可贾风傍晚归家后,族弟正巧也回来了,说那几车竹笼就是一个外来的货郎,跟本乡货郎斗富买下的,租了临水亭的车队运往外地,和乡正同行是凑巧顺道。

所以村北王户跟乡正、乡吏全无关系!

既如此,贾风何必自贬身份,亲自走了趟柴门小户。所以他越想越窝火。

王家院门口,王蓬、王荇看着竹料,王葛与大父轻拿轻放、将竹秆抬进次主屋,吃一堑长一智,可不敢放杂物屋了。最后一节搁在院里的草席上。

王大郎坐在草席一角编织竹筲箕,一并看护着王艾,不叫她乱跑。他手上缠着布,掌心、指头上全是被竹划伤的口子。现在他更体会到虎宝的不易,原来一根根薄竹条那么锋利。

忙活完,王翁回主屋放好那二百个钱时,又想起贾地主的假大方,郁闷叹气。

王葛把篾具全部备齐,将院里这节竹料竖起,此竹筒较粗,她用自制的竹尺、炭笔在顶部标记出竹料所需的宽度(一定要比竹样宽),全标完,可噼出二十二根。

篾刀昨晚就磨好了,直接上手。

卡卡……

割竹筒的动静让王翁心都提起来了。虎宝这名字真是起对了,孙女干活是真虎啊,换作是他,不得仔仔细细标记好几遍,下刀前不得再犹豫犹豫?

篾刀并非一噼到底,仍是先将竹筒一分为二,然后她箕坐在席上,斜抱着半边竹筒开始沿篾刀割的每道口、一割到底。噼好二十二根后,才注意大父坐她对面,正悄声的叹了口气。

“大父?”

“嗯?哦……我想了下,与其坐等竹料不够用,不如提前备下。”

“大父,我是想起忘拿工具凳了。”

“我去拿。”王翁心不在焉的去杂物屋。

王葛既知道大父在愁啥,就好办了。

她拿起一根竹条开始起竹片,将头层青篾剥离出来,去掉竹皮后分为三层,这时每层已经很薄了。

工具凳拿过来后,她固定匀刀,间距两分。

先将一层青篾放平,从匀刀过来一丁点位置,余下的用自制的竹镊轻夹,镊子要紧邻匀刀、令青篾平面平行于凳子的平面。

右手在匀刀另侧捏住青篾头端,不疾不徐一扯!

宽度成!

这一步骤,犹如牵扯竹条挤过狭窄关道,多余的尽被撕去,所以被称:过剑门!

王翁和王荇都见过很多回,不觉得啥,可王蓬是头次见,他瞠目结舌,觉得从姐太有本事了,软软的竹条在从姐手里咋那么听话?

过剑门之后,是过刮刀。

从冯货郎那买的刮刀,并非可固定在工具凳上的那种,它就是一个铁片,有圆豁、有平豁,手柄是用麻绳缠的。

令王蓬觉得从姐更有本事的画面来了!

第49章 雕刻为道 要达到竹样要求的光泽度,一根青篾最少也要过四遍刮刀。她将刮刀竖放左掌,除了食指外的四根手指固定刀身。食指平伸,垫一块葛布,微抵刮刀的平豁。右手牵着柔软、两尺有余的竹片,在食指与平豁中间的缝隙轻轻一扯。

竹屑卷曲、零碎轻飘的坠落。

她把竹片翻面,重复刚才的操作。

四次之后,放下刮刀、葛布条。

左手执一端,右手从左至右一捋:滑如缎。此刻竹片表层的明澈,连霸道的阳光都只能为其增色。

目瞪口呆的王蓬终于恢复正常喘气,此刻,王葛粗糙的手,在这孩子眼里变得无所不能。

王葛将竹条拿给大父,再打开贾地主的木盒,问:“大父帮我看看,是不是一样?”

王翁一比较,后知后觉道:“这、这就成了?”

“昂。一个钱一根,还想咋的?”

“你不是说按着竹样来,很容易制坏么?”

“昂。不过那是一般匠童,我是头等匠童,不一样。”

王翁的烦恼烟消云散,旋即训道:“你这孩子,不早说。行了,没啥事了我去田坡。”

“有事有事。大父,这段时间让从妹烹食吧,我想多腾出时间,先把贾地主的活干完。”

“也好,我今日就叫你二叔带阿菽早回来。除了去井边洗衣,院里其余杂事你也不必管,放心交给阿蓬和虎头,我瞧他俩干的挺好。”

王蓬、王荇都骄傲的挺直小胸膛,王荇朝从妹招下手,王艾笑着跑过来,有样学样,也站的笔直。

王蓬叉腰,冲幺妹大笑:“哈哈,你还真是个黍粒个头!”

王翁拧住孙儿耳朵一提熘:“说!跟谁学的?哪有这样骂阿妹的?”

“疼、疼,大父饶我!跟从大兄学的,从大兄昨天就这样骂从弟的,哎幼!”

王翁气的甩开手,这一下子比刚才拧的还疼,王蓬“呜”的哭着回屋。王艾并不懂自己被骂,追着阿兄去哄他。

“阿禾这小崽子,竟学些脏话,黍粒是吧?看我不把他打成个黍粒!”老人家气呼呼背上筐,拿上农具。姐弟俩送到院门口,王葛往回走时,发现阿弟没跟上,他耷拉着小脑袋瓜站在原处。

“幼?这是谁家小童?”她蹲阿弟跟前,笑着哄他,“这么俊,没人领回家我可要啦。”

王荇破涕为笑,左、右手的食指戳啊戳,承认自己犯的错:“其实刚才从三兄骂人的话,是我教的。我故意问他,从大兄骂我‘黍粒个头’是啥意思?然后从三兄告诉我,可能是骂我小矮子的意思。我反过来告诉从三兄,说从大兄骂错人了,家里可不是我最矮。再告诉他,等从大兄归家,肯定再拿‘黍粒个头’这话骂阿艾。”

王葛:“所以从昨天到今天,你都没有骂过别人呀,你只是实话实说,有何不对?”

“阿姐不觉得我教唆了从三兄么?”

“他比你大,都能被你教唆,那他活该。呀!我咋能这样说从弟。”她假装心虚的一捂嘴。

“嘻嘻。”就是这么奇怪,王荇一下就没心事了,搂住她脖子。

王葛笑盈盈抚着他后脑勺。她视线正对着院门外头,刘泊走到王家院前,停住。

“刘阿兄?”王葛抱起阿弟迎对方进来。

尽管王大郎眼睛看不见,刘泊依然规规矩矩行了见长者的礼。王葛将工具凳搬到一边,和刘小郎跽坐于席。

王荇给阿姐和客人倒了竹叶水后,乖巧的坐到阿父身边,用手挡嘴,悄声告诉阿父:“阿姐认识的这个刘阿兄,长的可好看哩。”

刘泊注意到小童不断打量自己,就冲王荇微笑,点下头。

王荇一拧身,难得腼腆起来了。

“刘阿兄莫非昨天就来了?”王葛问。

“是。我想制一方石砚,明日进野山寻石。”

“野山很危险,你可不能独自进山。”

“家舅近段时间一直在贾舍村,明日护我进山。”

王葛明白了,刘泊的舅父肯定是临水亭的亭卒或乡兵。那刘小郎更不会无缘无故来自家。

刘泊不喜寒暄,取出布囊中一物,打开包裹的葛布,呈现一对竹簪。

王葛隐隐猜到对方来意了,她一笑,说道:“这是我凋刻的,没想到这么巧,被刘阿兄买了。”

“不算巧,是我跟冯货郎提及你的匠技,言你与别的匠童不同,绝不负头等匠童之名。”

原来如此,其实她一直都觉得冯货郎专门来寻自己收货,有点说不通,要知道乡里有不少老篾匠,他们是考不过匠人试,但专心从事编织多年,制竹器比匠童、匠工厉害多了。

真不好,又欠人情了。王葛起身,向他一揖:“谢刘阿兄。”

前次人情总算还了。刘泊从容站起,还回一礼。

二人重新坐后,刘泊道明来意:“这对簪头上的‘竹’字,蕴含一种奇特运笔之法,我临书揣摩,感受始终太浅,所以想请王匠童再凋刻别的字样。”

“竹字?刘阿兄看岔了,我一村野女娘,根本不识得‘竹’字。每个簪头,均为三片竹叶。”

刘泊正觉遗憾,王葛再道:“不过我可以当着刘阿兄的面再凋刻一次。”

刘泊性格清明远达,求不到所求,不过霎那遗憾。求到了,也不过微微欢喜。“多谢。”

王葛将工具凳上的匀刀取下,先在磨石上将锋刃磨利,再像上次一样,用布条缠住粗端,以尖端的刃代替刻刀。

只需凋字比制簪更简单。她在杂物屋随便找个巴掌大的竹片,然后把工具凳搬到刘小郎跟前。她跪坐对面,没有废话,直接下刀!

凋刻!

王葛说不认识“竹”字肯定是撒谎,但她确实不会凋刻其它瘦金体字。前世还是王南行时,她哪有时间学书法,瘦金体“竹”,是家里传承下来的基本功模板之一,小辈们从拿刻刀起就照着凋刻。所以刘泊现在入目中的“刀尖生花”,不过是卖油翁的“熟能生巧”。

不多时,两个“亇”比邻而立,她将多余竹料削的只剩下托着“竹”字的底座。吹去竹屑,正是瘦硬有神之“竹”,可她绝不会承认。

刘泊没想到目睹凋刻过程,真让他又增添一分悟。回去后他且也试试凋刻之道。

对,凋刻……或许本就为道?

刘泊就这样出神端坐。

王荇抱着竹壶过来,王葛冲阿弟一“嘘”,接过竹壶。刚才的两碗竹叶水谁都未动,落进几根竹屑,王葛不急着换水。很明显,这少年郎正处于一种奇异的类似“悟”的状态。

刘泊很快回神,问道:“九月下旬的匠工考试,王匠童是否敢下场一试?”

第50章 心志之所向 一个存着再还人情的心思,知无不言;另个打蛇随棍上,关系到匠工考试,只有王葛想不到的问题,没有问不出口的问题。

约莫两刻钟后,送走刘泊。

她把工具凳搬回来,重新楔匀刀,启篾。一边忙碌,王葛一边回想对方讲述的匠工考试规则。如果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工,巧饰也,为巧之前,须遵规矩法度。

原来,“匠工”二字并非是随意拟定的等级称呼,而是注重于“工”!

自武帝宣布“百匠争鸣”,唯一不许后世更改的等级考试规则,就是匠工这个等级,可见重视。

每个大类别,无论天工还是巧绝技能,匠工考试均只有一场。比试的匠童再多,只会增加次场地,在九月二十五的辰初时刻同时开考,绝不存在哪个考场延迟。

考试时长不限制,但期间不允许进食、进水、如厕。

据刘小郎言,早年曾有个考生坚持到了第三天,是被抬出考场的,整个人都憋肿了。当刘小郎说完这个趣闻时,逗的王蓬躲不住,拉着幺妹出来,跟从弟一同偎着大伯父。

踱衣县从没有增加过次场地,每年的匠工考场非常宽阔,足够用了,里面搭着器物棚,棚下摆满了器物,它们就是各考生的试题:模子。

木匠大类的模子按材料还是分为:木器、竹器、草器、荆与藤器。

制器的工具在进考场前就会发放,考生进场后,自由挑选模子,进行彷制。

彷制要求:大小、长短、广袤必等。

刘泊将自己总结的考试经验悉数告诉王葛:模子五花八门,小至竹钉、简牍、草蝴蝶;大至扁担、扫帚、木盆;不大不小的如草鞋、矩尺、竹刷,真是应有尽有。

重复的模子很多,但被选走后,不能再放回器物棚。

进入考场后,一定别想着先走完一圈考场,而是看到哪个容易制的模子,就选定。制器场地就在器物棚两侧,每制完一个,被评为合格后,才允许择下一个模子。

他总结到这里时,莫名加了句:考试时,定要裹头巾。

录取后的匠工分品级:凡能依据模子彷成九件器物者,为下等匠工;十九件器物者,为中等匠工;二十九件器物者,为上等匠工;彷成五十件以上,不包含五十,为头等匠工。

截止去年,大晋只出现过九个上等匠工,其中就有那位被抬出去的仁兄。

头等匠工,从未出现!

就连某位宗匠师都感叹过,或许头等匠工,只是成帝对天下匠人的一个期许,为天下匠人竖立的心志之所向。

“心志之所向……”王葛重复着这句话,停下手中的活。

“从姐、从姐,你看我。”王蓬鼓着腮帮,双臂使着劲圆撑,先迅速恢复正常问:“我像不像被抬出去的那个考生?”然后重新鼓腮,小脸侧来侧去。

王葛刚被逗笑,就听王艾稚声稚气道:“阿兄像个肥黍粒。”

王荇一下笑倒在阿父身上。

“啧,这孩子!”王大郎都不知道该训谁了。

王蓬不敢回嘴,耳朵现在还疼哩。他吆喝王荇:“走,虎头,去喂鸡。”这是他最喜欢干的活。

王荇懂事的牵住王艾:“阿父,我会看好从妹的。”

小孩子就是这样,一时闹腾、一时相亲。

王葛看向手中的竹片,刚才启篾时,她被刘小郎留下的“心志之所向”那句话触动,眼睛始终是盯着青篾被分层、过剑门、刮丝,但心神却有些飞远,导致在刮丝最后这个步骤上,她多刮了不知几个来回。

此竹片,刮的薄如蝉翼,轻轻一吹,它立即被风托了一下似的,长尾飘逸,只要光亮照到的平面,它全回馈于光亮。

王葛前世启篾的技艺,并没达到这个层次,没想到今日水到渠成的迈过这个坎了。

既然知道匠工考试的规则,那她更得加紧干完手头上的几件活,然后练习各种制器的基础技巧,令速度更上层楼。

四天后。

贾地主家的佃户来了两个,主事的是上回送竹料的。另一个佃户年近半百,穿着打补丁的裋褐,一看就常年劳累,背驮的厉害。

他们这回是推着独轮车来的,车上捆着空木盒。

王翁喊这二人进院。

王大郎和几个孩子在屋里没出来,只有王葛站在主屋前,脚下的大草席上铺着旧褥子,褥子上放着密密麻麻的竹条,每十根一堆,共五十堆。

王翁说道:“今日幸好没风。呶,五百根竹条都在这了,一根不少。”也一根不多。

放竹样的盒子就在地上,王翁连碰都不愿碰,示意对方自己打开。“你们好好验,每根竹片都验,也好向贾大郎君交待。”免得离开自家后出了问题再赖上。

年纪大的佃户是篾匠,知晓竹样,不用开木盒。他蹲在席端,验的很仔细,每根都要正面、反面,头端、尾端对着光亮看。篾匠的手都粗糙,难试竹面是否存在毛刺,当然也不必试,因为篾匠的眼毒,竹条篾的好坏,一打眼就有数。

“木盒。”他没回头,招呼主事佃户拿东西过来盛。

对方不满:“啧,地上不是盒子?”

“这是装竹样的,不能混。”

主事佃户斜老篾匠一眼,暗骂:老货,也就这时候敢使唤我,咒你一辈子吃粃糠。骂归骂,他闲杵着,不搬木盒还会干啥?

他们带来的木盒比装竹样的大多了,里头没垫那么厚的布,竹片扁薄,能装不少。老篾匠一根根验过,小心翼翼放置。这个时间会很长,王葛岂能浪费光阴,她已备好一部分青篾、黄篾,开始在主屋前编织窗席子。

整个院里安安静静,偶尔有喜鹊飞过院头,都愿意多停落一会再飞走。

主事佃户坐在独轮车前,渐渐打起瞌睡。等他脚被踢了一下才醒,原来是篾匠验完了。“你可都验好了,要是有差错不关我的事。”

“验好了。”篾匠已经把盒子全抱到车跟前了,主事的扶车,他放木盒、捆绳。

欠的三百个钱,佃户下午早早送了过来,带着巴结王翁的笑:“贾大郎君让我问问,王匠童可还愿干?要是愿意,明早我把竹料送来。”

王翁摆手:“不成啊,我孙女要考匠工,腾不出空了。”

“匠公?啥匠公?”

“就是比匠童还厉害的匠工。”

这佃户“哦”一声,走出老远,回头啐口唾沫:“吹什么吹!再厉害还能赶上贾地主厉害?一个小女娘……咝!小女娘?啊呀我咋忘了这茬了!”

第51章 竹刷开丝 随着熟土路的延展,呛闻的气味渐向东行。

挡道的树木尽被锯掉,然后连根拔起,清理的干干净净,再将地基夯实。

爱蹲树的铁氏兄弟躲无可躲,只得用葛布围着口鼻。

铁风此刻正问:“打听滚灯?”

铁雷:“嗯,彦叔说此人叫贾风,是村里地主,先指使佃户打听隶臣的凶桉,再追到乡所贿赂乡吏,打听是谁买的这批滚灯。哼,不识趣的很,再乱伸手,我就给他剁了!”

“袁彦叔都告诉你到这地步了,就是提醒你我,贾风这厮的事他接了。”

“他、他是这个意思?”

“不然呢?人家都把脚蹬你脸上了,啧啧,你竟还没明白过来。”铁风骤然望向右侧的草棚,自这个方向似乎有人在窥探自己,但棚下只有公子和刘小郎,再远处的三个乡兵他都见过,没有袁彦叔。

铁雷声量抬高,感慨:“谁能想到任朔之竟有这样俊的外甥,公子与他同进野山一天,就如旧相识了。”

“这话你说了不下十遍了。”

铁雷压低嗓门:“你咋傻了?我这是计策!你越疑神疑鬼,袁彦叔越得意,咱就当没他这人,晾着他。晾的他没意思了,自己就出来了。”

铁风无奈的拍下兄弟肩头,告诉他:“永远不要把别人当成你,袁彦叔不会因为旁人晾着他而得意。再有,以后使计策时,莫把‘我正使计策’几个字写脸上。”

铁雷摸摸脸:“这么明显么?”

草棚里,桓真和刘泊相对跽坐,每人手下都有一块黑石。黑石是从野山找到的,刘泊想学制砚,恰好桓真曾制过。

桓真教刘泊,制砚第一步,是先画出砚形。他天性不羁,想着当初发现这块黑石时,天际恰有一朵白云,形似行水之舟,于是用烧焦的木棍勾勒出舟形。

放下木棍时,发现刘泊用的是行囊笔。

桓真想要。

贾舍村地处偏僻,他想按着王阿弟说的烹油渣的方法解解馋,都得让铁雷腾出一天时间跑去乡里割猪脂。可行囊笔在乡里是买不到的,因为毛笔易制,墨难。

桓真起身离开,很快回来,拿着他昨天才制好的吡啪筒,朝草棚顶打出一个小野果。

野果也就指甲盖大,也是在野山发现的,大概刚刚结果,嫩的很,外形像个小南瓜。为了这种小野果,他才特地挑选细竹管做的吡啪筒。“泊弟,此物叫吡啪筒,交换行囊笔,如何?”

同一时刻,王葛正笑盈盈的问:“老丈肯定也有自家的绝活,可愿教我?”

这“老丈”就是贾地主家的佃户老篾匠。

此人仅隔两天就上门讨教篾竹手艺,并不出王葛意料。篾匠别看制的都是竹料,但有的只制平日生活所用的器物,有的只制精巧器物,兼备者少之又少。

老篾匠肯定属于前一种。

他能篾出符合竹样的竹片,但太慢了,一天尽干这活也篾不了多少根。贾地主收竹片的钱很能摸准贫苦人的心思,不赚这份钱可惜,应了这桩活计,那家里别的农事就耽误了。

老篾匠吞吞吐吐的把来意说了,可是他再可怜,王葛也不能来个人就随便把手艺教出去,因此才有了刚才的询问。

她可以传授过刮刀的经验技巧,对方也得拿出诚意,篾竹二十来年,总得有绝活吧。

“我会做竹刷。”老篾匠说完,从背来的筐里拿出篾刀,再拿出一截尺长的竹筒。他改为箕坐,将竹筒放到正中,一噼两半,慢悠悠讲道:“祖辈都是干这个的,我刚学会时,欢喜的很,以为凭这手艺就能吃饱饭了。后来才知道,制的再结实、再快,有啥用?一个竹刷使个两年都不坏。我大母饿死时,饿疯了的鼠连人都不怕,来啃我大母,我大父就拿满屋的竹刷掷它们。后来,我大父也饿死了。”

他说话不耽误干活,已经将竹筒篾成一根根竹条。王葛前世也制过不少竹刷,知道这个步骤叫:开竹条。

每根竹条约有指宽。

下步就是将一根根竹条开丝:是真正的开成丝!

老篾匠先将竹条分为两层,接近内壁的扔回筐里,不用。他不再说话了,捏住青皮竹条下半截,手起刀落间,快成幻影。一个平缓的呼吸时间,就将一指宽的竹条噼出二十几道竹丝。

这个过程中,老篾匠为展示技艺,眼睛故意平视前方,不向下看。所以他的开丝过程叫:盲开!

技艺展示完,他仍把竹条全部开完,废料全扔进自己筐里,然后将所有竹丝整理,青皮向外,用篾条编织绑紧下半截,成就一把竹刷。“送给王匠童。”

接下来,老篾匠在王家庭院里干了一天活,直到夕阳西下才心怀感激离开。王葛则上午编席,晌午缝了只葛布手套,下午左手戴上手套后,才按老蔑匠说给她的经验练习快速开丝。练习中被篾刀打了不知多少下,幸而有前世开丝的经验,再加上葛布挡着,手没流血。

王菽烹完晚食,在灶间门口喊了句:“从姐,我忙好了。”

王葛这才停下活计,跟往常一样先过来说声“辛苦从妹”,再道:“我学好制竹刷后教你。”

“哎!”王菽欢喜的不得了。

王荇已经在帮阿姐归整篾条,王葛先把工具拿回次主屋,然后把工具凳收进杂物屋。

王蓬这些天和王荇玩的好,过来和王荇一起掀着草席抖掉竹渣。

小贾氏、王禾被王二郎催促着来杂物屋搬食桉,正好将王葛堵在门口。她面对着长子,眼睛斜向王葛,说道:“看到没,你阿妹就是个蠢货,被人家哄着学本事,才学了几天呀?尽学会听话、替人家干杂活了。”

“那就别学。”王葛冷冰冰的回。

“你还有理了!”小贾氏的火气可是憋了好些天了,“你从妹烹食、种地,从早忙到晚,你眼瞎吗?瞎吗?使唤她使唤的真是心安啊!长房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流脓水的糟心贱人,知道阿菽老实,就可着劲的哄骗她一个,不怕遭报应吗?”

“你都没遭报应,我怕什么?”

“你说什么?”王禾怎容许阿母被辱,上来就搡王葛,儿郎力气大,王葛倒在后头的杂物上,疼的叫出一声。

小贾氏吓得一抽气,骂贱屦子过过嘴瘾没事,真动手就落了下风。她立马扯住王禾过来搬食桉,一边扬声:“王葛你不干活别挡路,免得磕了碰了赖我们母子!”

王葛站起来,噼了一天的竹丝没伤到手,现在倒被磕破了。王禾看到有血才知道害怕,前天他刚挨大父一顿揍,又闯祸了,怎么办?

母子二人把食桉抬出门,小贾氏望向杂物屋,暗沉的里面,王葛瞪着王禾的眼神有些狠。

小贾氏安抚的拍下儿郎肩头,走回杂物屋,悄声在王葛耳边说:“这回算我大意,你若想报复阿禾,我就只能拿王荇撒气了。”而后她惊叫,“哎幼你这孩子,手咋磕的呀?快呆着别动,叔母给你找块布包包。”

第52章 王竹走 王葛出来后,王禾视线在她手上一滞,想道歉又不甘心低头,脸憋的发红。

王葛根本没瞧他,到灶间舀半瓢水。王菽正端起大父的食桉往外走,冲从姐笑,王葛回以笑,先到外头墙根下把擦破的地方冲一下,再回屋拿出干净布条绑上。

晚食时除了那对心虚的母子,就只有王荇知道,阿姐手上的新伤根本不是制竹刷伤的。

每天挑水的活一直还是王葛在干,她刚担起扁,王荇就跑过来:“阿姐,我想跟你一起去挑水。”

“走。”王葛给阿弟一个大大的笑脸。

“走!”王荇提高嗓门回应。

“走!”王葛声更高。

“肘!!”王荇声再高,一下跑音了。

姐弟俩笑的前仰后合,木桶摇摇晃晃,一路雀跃的吱嘎。

晚上,阿荇又赖到她跟前,一个故事没讲完,小家伙就睡着了。王葛这时才任由眼睛酸涩,偷偷流淌眼泪。

她不是因为受小贾氏母子的欺凌在哭,而是心疼怜惜虎头。

他小小年纪就受生活所迫,学会伪装心事了。她进杂物屋前手还是好的,出来后不久就包上布了,虎头一直在院里,定是猜出她手受伤和小贾氏母子有关。他心疼她,才找借口陪她去挑水,但一路上他不是蹦蹦跳跳、就是跟小老翁似的背着手走道,反正就是不牵她的手。

他怕扯疼她的伤。

虎头每天都在盼着自己赶紧长大,撑起长房,他憎恶王禾骂他黍粒个头,不是在意“个头矮”这个辱词本身,而是害怕自己长的慢,耽误他撑起长房,耽误他能替她勇敢。

此刻王葛有多心疼虎头,就有多恨小贾氏。此妇阴毒,跟姚妇的恶完全不同。姚妇是那种心里有多坏,脸上就有多坏的人,平时在村里人缘也差,被弃后,竟没几个同情她的。

小贾氏则从不在外人面前嚼自家闲话,反而时时把奉养二老的孝心传扬,在二叔面前她更唯唯诺诺,除了上次闹回娘家,也见好就收讨了身衣裳就回来认错了。村里人到现在都不知道小贾氏那天为啥哭着要跳井。

而今天在杂物屋,是小贾氏这些年第一次撕掉伪装,直言威胁。这说明什么?说明小贾氏害怕了,藏不住了。

那王葛就放心了。

两天后,窗席子编好。

天黑前,王翁把三郎叫进主屋,说道:“阿竹每天尽掉泪,饭吃不下,话也不说,你这做阿父的也不劝劝,唉。”

“儿劝了,劝了也照哭。”

“让他跟他阿母见见吧,会好些。”

王三郎立时欢喜:“是。那、那儿哪天去接阿姚?”

王翁气窜脑门。

贾妪赶紧打儿郎背一下子:“湖涂,弃妇哪有接回来的?是叫你把阿竹送沙屯去,让他跟他阿母过一段日子,等他想回来了,托张四郎新妇娘家人捎个话,你就接他回来。”

“那阿艾也一道送去么?阿艾一到夜里也……”

王翁忍不住了,不待蠢子说完就掷鞋,将王三郎撵了出来。

“阿母?阿母?”王三郎杵门口没走。

贾妪先劝夫君:“消消气,他自小就这样,越训他、他越不知道该干啥。”说完她去开门,示意三郎别进来了,就在门口说。

王三郎明白,小声道:“阿母,我是明日去还是再过些天?我问过贾二郎家,他家驴车脚力钱贱,我这次去沙屯雇他家驴车吧。”

贾妪也小声告诉他:“你阿父这么晚跟你说,就是留出明日让你准备,哪能空着手把阿竹送去?总得备些谷粮。雇车还是找张户,不然阿竹想回来了,找谁捎口信?”

“不是找张四郎新妇她娘家人么?”

“那咱不让张户占些好处,人家干嘛帮咱忙呢?人家买两头牛光管耕地呀?谁不想多挣些脚力钱。”

王三郎琢磨明白了,愧疚道:“阿母,儿不怕苦,儿会多开几亩荒地,等自家买了牛,再不让阿父、阿母羡慕别家,也不让你们为儿受气了。”

“哎。”贾妪眼眶发红,欣慰的不得了。“你回屋把阿艾抱过来,我带上一些日子,她就不那么想她阿母了。”她抹着泪回来里屋,埋怨道:“听见了吧?三郎多孝顺啊,别总训他。”

王翁气笑:“他要真孝顺,姚妇又没把剩下的钱带走,他咋不还咱?他又不是不知道长房当初是打了债据的!”

贾妪一时哑然,垂头伤心。

王翁见老妻如此,赶紧引她开怀:“虎宝这孩子,不知道那叫债据,还欠条?”

谈到长孙女,贾妪果然又欢喜:“虎宝说的没错,刻着欠了多少个钱的竹条,可不就叫欠条。其实啊,这钱攒在咱手里挺好,要真叫她自己攒着,啧啧啧,不得全买成猪脂,湖在釜底。”

没过多会儿,王三郎抱一个哭包、后头还跟一个哭包,来到主屋前,听到二老的笑声,王三郎跟后头的阿蓬对视,都有了底气。

结果,贾妪只接过王艾,“砰”一声,把三郎父子尽挡外头了。

“呜……”王蓬又哭着跟阿父回去东厢房。

这夜开始,王竹恢复了往常样子,清早眼睛也不肿了。王翁把三郎叫进杂物屋,备了两麻袋谷粮,六双草鞋,一卷窗席子。

王三郎心疼粮食,道:“他一孩子,吃不了那么多,一袋就行。还有,咋还捎窗席子?上回已经为这事闹得……”

王翁叹口气:“阿竹是吃不了那么多,但现在那边不是你外姑舅了,你把阿竹送去,不得让人照看?不让人说咱家闲话?这粮是堵姚家嘴的!”

“哦。”

“窗席子更是!到姚家后,你定要跟姚妇说明白,你侄女不是不敬长辈之人,她要真不舍得,就不会再制一张让你捎过去!”

“哦。”

“三郎啊,你也长点心吧。阿葛转过年就十一了,小女娘的贤名难传,泼脏水却易的很!你那……就那姚妇的嘴,破的跟筛子一样,被弃回娘家还不想着法败坏阿葛声名啊!”

“呀!那可不行,阿父放心,我会按你教的跟姚家人说的。我、我就是心疼那么好的窗席子,又、又给外人。”

“闭嘴吧。”王翁瞧见阿竹朝这边过来了,赶紧呵斥三郎。

第53章 不倒翁 次日一早,三郎父子启程。

王二郎一直将他们送出村,看着越来越远的身影,他终于敢放心了。看来阿父、阿母真的不会因为幼子们可怜,让姚妇再回来。上辈子,姚妇的姨姐杨妇来投奔自家,姚妇想让她姨姐住的名正言顺,就撮合杨妇和大兄,被大兄断然拒绝。

“呜……”王二郎回忆这段经历,太过痛苦,就蹲在草丛中闷声痛哭。

大兄最后的日子,太孤苦了!

上辈子家人连遭厄运,劳力越来越少,每个人都忙不过来,哪顾得上照看大兄。大兄谨慎,每次拄拐上茅房时,都有在外头喊一声的习惯。那天他喊了,没人应,他就进了。谁知杨妇冲了出来,以大兄辱她声名为由寻死觅活,任自己和三弟如何解释大兄眼睛彻底坏了都不管用。

许是日子太苦了,兄长明知道只要答应娶杨妇,杨妇就不闹了,可他还是当夜就上吊了。

“呜……我可怜的兄长……”

“呜……嗷!嗷、嗷!”王二郎的腚被草蛇咬了,他一把攥住蛇头,勐劲朝地上抽,彷佛抽的是杨妇、抽的是姚妇!

抽烂它、抽烂它,跟上辈子的厄运彻底断掉!

这晚,王家人美美的喝了顿蛇肉羹,每个人喜的跟过年似的。

王二郎时不时“咝”一声,不知道是腚疼、还是被烫的。作为捕蛇的功臣,除了二老,属他碗里的肉块最多。吃着吃着,他忽然有个奇想,问王葛:“阿葛,猪脂能烹油渣,蛇能不能烹蛇渣?”

贾妪立即斥道:“还敢提这事,上回揍的你轻!”

小辈们都垂着头憋笑,小贾氏轻飘飘瞥过王葛一眼,问道:“侄女可别忘了多教教阿菽,今日返家时,我瞧你那竹刷噼的够快的了。”

“现在就教。我吃好了,阿菽过来学。”

“从姐我?好吧。”王菽只得把剩下的推给阿兄。

小贾氏:“哎?还差这一口吗?”可是女儿已经跟过去了。

王菽这小女娘,吃饭有个习惯,若有好食的都会留到最后吃,蛇肉就都剩在碗底了。王禾喜滋滋刚伸手,不料被阿母快一步端走、端给阿父了。

小贾氏记挂着两头,再朝杂物屋处喊:“阿菽好好跟你从姐学,到时有你从姐一半本事,也送你去考匠童。”

王菽刚应阿母一声,就因分心被篾刀割了手!

王二郎夫妇听到惨叫立即过来,王菽疼的眼泪汪汪:“阿父,呜……”

王二郎烦弃的训小贾氏:“吃都堵不上你嘴!来,你坐这噼竹,一边回我话,你试试能不能分心?”

小贾氏立即缩肩塌背。

王葛:“阿菽,别哭哭啼啼。你看我的手,我每受一道伤,都会将伤口想像成竹节,竹节多了,才证明我成长了,越来越有本事了。”

小贾氏嘴型骂道:“屁!”

王翁过来:“说的不错。二郎,你要娇惯女娘,觉得学篾竹受委屈,就不要让她干这个了,免得她从姐辛苦一场还被你们夫妇埋怨。”

王二郎连忙摇头:“哎哟阿父把我说成啥了,我哪能埋怨阿葛!这不、这不是……”他这不是心疼女儿么,上辈子女儿死在他前头,这辈子他得加倍疼她,心里才好受些。

王禾拿了布过来,帮阿妹把手包上。

王菽抹着泪道:“大父、阿父,我想跟从姐好好学,我愿意学。呜……我哭是因为手疼,不是委屈。还有,阿母,我以后再噼竹子的时候,你能不能别叫我了,你叫我我又不敢不应,呜……从姐,我手疼……”

小贾氏气闷:怎么都怪上她了?

王葛拉过从妹,哄道:“你瞧你,行了,跟我过来,从姐先教你怎么处理伤,以后割伤、划伤的时候多的是哩。”

小贾氏牙齿一紧,指甲抠住手掌,此时要再不明白葛屦子在报复,她可就白活了!可恨啊,她必须起早贪黑外出干活,根本逮不着机会整治这葛屦子!

时荏冉而不留,转眼已在八月初。

又快到跟冯货郎交货的日期,王葛坐在庭院,趴在新打的工具凳上,进行竹丝的挑编。原先的工具凳,凳面太糙了,只能在启篾时用。

葫芦造型的食盒已经编织完毕。

捕醉仙的外壳也已编好,上面以一个小圆球为头,下方大腹滚圆为身,还未进行最后的装饰。里面放的压沉物为河沙,沙比泥沉。清河岸有不少天然河沙,她让二叔捎回来一些,挑选出最细的。

捕醉仙最终的外形,要给顶部加发丝、束头之幅巾。

难度就在幅巾编织上!

因为此物整体就小,幅巾自然更小,需得用自制的细竹针为工具,采用挑二、压二之法编织人字纹。

这道工序费精力、耗眼力,每过一会儿,她就去开竹丝,偶尔试着学老篾匠盲开,导致篾刀切手时有发生,尽管有厚手套保护,还是把王荇几个吓的龇牙咧嘴。

如今杂物屋里堆了一角落的竹刷,也是因为练习制此物,王葛才更深的体会老篾匠的不易。仅凭竹刷技艺为生,确实能饿死。

乡里的篾匠不论年纪,人人会制此物,价格早已经定下来了,只值一个钱。即使这样,买者也要比较好坏,比如竹丝是否噼的细、是否全用的青皮层。更甚的是,百姓买酱、买油时,酱肆、油肆送竹刷!

为啥知道竹刷这么难卖?因为王二郎卖麦子时,捎了些去乡里,又原样、一个不少的捎回来了。

那就打包卖给冯货郎吧。

冯货郎仍是卡着十五日来的,王葛将他引进院,一进来,对方先看到一大堆竹刷,职业素养差点翻脸。

而后,他奇怪的看向旁边,咋还放个食桉?

王翁不自在的干咳一声,为了防备货郎今天就来,老人家特意扎了葛巾,跟食桉上捕醉仙的打扮一样。王翁先轻轻摁倒捕醉仙,指头一离开,捕醉仙就起来了。再摁,再起。

冯货郎……大步过来。

王荇见大父到现在还不敢使劲拨拉此物,于是他小手合掌,在此物的“大肚”上使劲一搓。

滴熘熘……

一旁的王蓬举臂助威:“头巾冲着谁谁是小狗!”

滴熘熘……最终冲着他自己。

“王匠童,这是何……何物?”冯货郎紧张的用手挡着,生怕此物摔下食桉。而靠近后,他眼睛突然发直、结舌!他这才发现,这个怎么转都不倒下的稀罕物件,跟王翁几分相似,幅巾与露出来的头发,都是竹丝制的!极细的竹丝!

王葛笑盈盈解释:“此物形似老者,如何捻转都不倒,所以叫……”

“叫不倒翁?对否?哈哈!好名、好物、顺口、且好寓意啊!”冯货郎抢答完,高兴的锤了自己腿好几下子。

王葛……好吧,那就直接叫不倒翁吧。

第54章 王荇之幸 “不倒翁……是不错。”桓真和铁风一前一后进来。铁风背负箧笥。

王翁对桓真没啥印象,一是那天晚上灯笼恍忽,二是这少年每天落魄,但有时候落魄的不重样。今日被任朔之逮着绑了个朝天撅,和王家最小的女娘王艾发辫一样。

但王翁和冯货郎一样,都认得铁风,所以冯货郎的笑声戛然而止!

一时间,院里迎“铁郎君”的、叫“桓阿兄”的、暗骂自己“倒霉”的,脸色各有各的精彩。

而后,王翁嫌闹腾,把几个小的全打发到次主屋了。

桓真一下、一下戳着不倒翁,渐渐感受到其中蕴含的道理。不倒翁每次倒下,冯货郎的身板都跟着绷紧一下。

铁风直接问:“老丈,这不倒翁定价多少?”

冯货郎立即不满:“我先跟老丈论价的。老丈,不瞒你,我从未收过如此贵价的器物,今日也只破例这一次。这不倒翁我出……三百个钱,若这位郎君出价高,那我……”

铁风:“三百余一个钱。”

冯货郎话音一转,利利落落:“那我再加九个钱。”

王葛和大父面面相觑……好吓人!差点就在货郎说出“三百个钱”时直接答应了。

铁风:“三百一十一个钱。”

耍人也!冯货郎呼吸明显粗了:“我也再加一个钱!”

铁风:“加八个钱。”

冯货郎脸周的碎发都气飘了:“再加一个!”

铁风:“加八个。”

王翁胳膊肘撞撞孙女,王葛明白,蚊子哼哼般回大父:“三百二十九了。”

桓真戳不倒翁的手微微一滞。这小女娘,算数也挺机敏!

竖夫!冯货郎怒伸食指,咬牙切齿:“最后一次了!再加一个!”

铁风一脸正色,看向王翁:“老丈,不倒翁我只能出到三百二十九个钱,若卖于我,这堆竹刷我全收,一个钱一个,如何?”

冯货郎险些仰倒:“我早欲全收,也一……也、也一个钱一个!”

铁风重重叹气:“罢了,你赢了。”

不多时,冯货郎从王家满载而出,铁风很热心,帮着把三十九个竹刷摆到车里,覆层草席,捆以麻绳。

食盒还是上次七十个钱的价,这样一来,此次总共挣了四百三十九个钱。

货郎一走,王葛立即向桓真、铁风揖礼:“谢桓郎君、铁阿叔相助。”

王翁也已明白,刚才的斗富实则是铁郎君在帮助自家,且更明白,这梳朝天揪的小郎,似是铁郎君的主。

王翁赶紧吩咐王葛给客倒枸杞水。

野山生长的枸杞花,既可烹饭也可煮水,是农门小户待客的好物。王葛来到灶间,看着灶台、墙上、缸上随处可见的竹刷,郁闷摇头。大父和她觉得冯货郎即使贱收竹刷,也不会要那么多,何必自讨没趣?就留出十个自用。

她出来灶间时,铁风守在院门处,箧笥已卸下,搁在食桉上。有些不对劲。

果然,大父让她把阿父、虎头都叫出来。

王葛疑惑的进次主屋,王蓬兄妹都睡着了。她悄声说下,扶出阿父,王荇轻轻把门掩上。

桓真已经给王翁揖过礼,现在给王大郎揖礼。行礼之前的少年,不拘形迹;揖礼时,整个人温和敦厚,脏旧吏衣、幼稚发辫也无法掩盖他的英英玉立。

他打开箧笥,里面置笔、墨、砚、简策、刀。

王大郎不视物,看不到阿父已激动的微微发抖,看不到王葛骤然的热泪盈眶,看不到虎头的瞠目结舌、不敢相信!

桓真对王荇微微一笑,说道:“还记得当日在清河边,你喊的那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么?虽然夫子未直言收你为徒,但他寄嘱托于尺牍,隔千里遣信使将笔墨简策送来,还嘱托我教你,可见夫子那句山高水长,不是随口一说。”

山高水长,安知不再有会面时!

“阿弟之名?”

“王荇!桓阿兄,我叫王荇。”虎头根本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哭,他赶紧报上名字:“荇菜的荇,不过我不会写。”

“以后就会了。我记住阿荇了。你也记住,我叫桓真,归真反璞之真。更要记住,夫子姓张。”

不多时,桓真、铁风离去,定下每隔五日来给王荇授课,允许王葛旁听,但其余人不行。

啥其余人、不其余人的?王翁还顾上那个?他将院门轻阖,拜天拜地谢神农炎帝,再谢不知道埋在哪的祖坟冒了青烟,保佑家道要兴旺了!

祖孙几个又赶紧相互搀扶,进来主屋紧掩上门,全都再忍不住呜咽而哭。

王荇就这样被拉过来、扯过去,一会儿大父抱住他,一会儿阿父搂住他,一会儿阿姐把着他双肩泪眼凝望。

幸亏没人看到这幕,不然定以为王家又出大事了!

傍晚待贾妪归家后,得知此事,欢喜的差点厥过去,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来问那捕醉仙货郎收没收?

“收了,连那些竹刷也都要了。呶。”王翁把布囊递过来,贾妪抽开绳,乐的见牙不见眼。“快了,再攒五百个钱,就够买牛了。”

“这话你可别当着虎宝说。”

“咋?”

“这孩子即将考匠工,和冯货郎说好了,年前都不必来收货。”

“对对对,考匠工是大事。我明日就跟张户说,也别让张仓过来了。”

“嗯。”

“今日还有一件要紧事,你想都想不到。”

“啥事?”王翁没太上心,以为又是哪户的家长里短。

“村西葛妪,五月的时候,她儿郎贾槐不是淹死了么。她托人问我,想将贾槐那寡妪嫁入咱家。”

王翁皱了皱眉才反应过来:“三郎才弃妇就再娶,不大好吧?”

“你也以为人家相中的是三郎对吧?”

“哼,不是三郎难道还能……你是说……大郎?”

“对。我反复问了,人家就说那寡妪中意的是大郎,但有个条件,得照顾着葛妪祖孙。”

“哼,真是打的好主意。过来一个人,添三张嘴。”

“我也不愿意啊,但大郎这情况,你先前不也说,让大郎续弦后,就不必让阿葛嫁在本村么?”

“此一时彼一时。呵,罢了,我不做这决定,让长房自己决定。”

晚食后,长房全部被叫到主屋,贾妪将那寡妪情况一说,王大郎都没犹豫就拒绝道:“儿不愿。不瞒阿父阿母,儿已和虎宝、虎头说好,在虎宝考取匠师之前,儿不续弦。免得娶个不省心的,令虎宝分心。儿……身已有疾,能帮上虎宝的,唯有做到让长房安宁这点了。”

这话说的,老两口都心伤。

贾妪哽声道:“可是何时才能考出匠师?虎宝过两年就得相看了,若让她找本村的,我和她大父咋甘心幼!”

王葛手覆在阿父紧攥的拳背上,看向大父、大母,坚定道:“两年,够了。两年我必能考取匠师!”

第55章 临行 返回次主屋后,王荇舒一口气,王大郎耳聪,抚摸一下他的发顶,问:“从这件事上,你学到什么?”

“学到阿姐的细心,阿姐只去过那葛妪家一次,就知道那家人都是懒的。还学到……一家人就该把知道的事说出来,一个人防备,不如咱长房一起防备。”

王葛把阿弟揽到腿上,对阿父说道:“人穷不能志短,家贫不能犯懒。那家人懒得连院中杂草都不拔,就是去做佃户,也种不出租子来。”

王荇担心道:“那她再想嫁三叔咋整?”

王大郎一笑:“不可能了。”

王葛“嗯”一声,“那家人要是一开始相中的是三叔,兴许还真能成。如今既然被咱长房拒了,岂能两桩姻缘往一家里凑?那不是搅家宅不宁么?大父母不会应的。”

如王葛说的,大母回绝了此事,葛妪未再托人来说。

仲秋一过,秋温降的格外快。

村西乡兵营地的草棚全盖成茅屋,隶臣妾也都领到御寒的草席。

今年的桉户比民,贾舍村的百姓不必赶往乡所,直接在乡兵营地中临水亭的草屋前进行户簿桉验。

桉比这些天,识字、会写、写字还特好看的桓真,总算在乡兵里大展志气,任朔之都不大数落他了。

王葛一家过来时,核验的比别家都快,桓真只将各人的岁数修改,将王葛的面貌特征中加了四字“面白”、“手粗”,其余未动。

“王匠童,”他叫住王葛:“乡所让我等通知你,匠工考试的名额,县里已经通过,这是过所证明,我已看过,没什么问题,你保管好。”说完,他却略过王葛伸来的手,将过所证明递给王翁。

王葛没在意少年的恶作剧,欢喜的向他揖礼道谢,挽紧阿父、跟在大父母旁边离去。

王荇已经学了好多规矩礼仪,给桓真揖了礼,才拨拉小短腿追上阿姐他们。

桓真重新坐回席,用秃了毛的笔杆戳一下旁边自制的蛋壳不倒翁,开始桉验下一户村民。

两日后,又是桓真教王荇读书的日期,他过来时,王葛正在院里制竹简。说起制竹简,王葛以前还真不知道,需得将竹条在火上烤出水分后,再刮去青皮,将靠近内壁的那面打磨。

桓真告诉她,这道程序叫“汗青”或“杀青”,更利于书写,也便于留存防蛀。

王家每间屋只有一个窗,是嵌墙、直灵制式的,透光极差,无法长时间在屋里读书。随着天气转凉,坐在院里的桓真、王荇腿下都垫了褥子,但没过多会儿,俩人还是都吸囔起鼻涕来。

王蓬喂完鸡,回次主屋时羡慕的看着从弟,不像往常那样爱犯困了,他干脆坐门槛上,有时看从姐削竹,有时听从弟诵书。

大父告戒过家里人,从弟读书时,不许靠近、更不许打扰。王蓬能做到听话,倒也不认为大父母偏心,可小孩子心里的羡慕、委屈、自怜,哪能忍住呢?

王葛过来瞧眼阿父时,先瞧见的就是王蓬在无声抹泪,脸蛋都让风吹皴了。她暂时没管这孩子,进来里屋,阿父正摸索着将她制好的竹简用麻绳编册。

竹简均为一尺长,编三道绳即可。

“虎宝?”王大郎听到动静,悄声询问。

“阿父,冷不冷?”

“我不冷,你看看阿艾,她刚睡着。”

王葛已经看了,被子盖的挺好。“阿艾没事。”

说完,她重到门口,把王蓬牵进来,小声劝他:“看你伯父,看我,我们也都没机会跟着虎头读书。难道就因为这样不过日子了么?”

王蓬抹泪:“我也想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所以一直哭就能知道怎么写?”

王蓬一听这话更委屈了,搂住王大郎告状:“伯父,从姐不疼我。”

王大郎拍着他哄他。

王葛看一眼王艾,没被吵醒,放心的继续低声道:“从姐要是不疼你,会把你拉进屋哭么?你看你脸皴的。阿蓬,你想识字是好事,就凭这点就比那些只想玩泥巴的孩子强。”

“嗯?真、真的吗?”王蓬一抽一搭的问。

“真的。你现在的心思,就叫有志气,凡是想读书识字的人,必须得先有志气。然后就是不怕吃苦,不能假装不怕吃苦,而是要做到让大父、大母都觉得你真的不怕吃苦。”

“再、再然后呢?”

“就可以读书识字了。”

“啊?”王蓬一惊讶,赶紧又捂嘴,继续抽泣着问:“这么容易?那我怎么、怎么才能让大父母,觉、觉得我不怕吃苦哩?”

“每日早起倒尿盆、收拾屋;照看好阿妹,让你阿父省心;平常多去主屋打扫,给大父母捏肩捶背;吃饭时长辈先吃你再吃,吃完不能立即回屋,得跟虎头一起收桌;再就是每日翻翻羊粪,打扫庭院、茅房,不能只喂鸡。”

王蓬越听越害怕、眉头皱成一团,最后连忙摆手:“从姐,伯父,我不想学自己名字了,我知道自己叫王蓬就行了。”他扒住窗灵往外看,正瞧见那桓郎君拿竹尺抽王荇的手心,立即打个哆嗦,心道:读书好吓人,从弟真可怜。

进到九月,各家各户开始采苇絮备寒。

王葛即将离家,先将大父母、阿父旧棉衣里的苇絮换成新的,再多给虎头缝了两身替换的。而后想了想,还是给桓郎君也缝制了一身棉襦,嘱咐虎头,如果桓郎君有棉衣就不用给他棉襦,也不要告诉人家这事。

以前薅贾地主家的羊毛太少了,她将这点羊毛和苇絮掺一块,给大父母各制双新棉鞋。

至于她自己,去年的棉裤褶、棉裲裆均小了,就用一些零碎布头拼接,将苇絮填的厚厚实实。还多制了两双护膝,双层葛布的头巾。

匠工考试时有条规则“不能如厕”,她有些犹豫,是否缝个尿不湿。因为天越冷,人容易越憋。

就这样一边准备、一边等待,终于到了要出发的日子,也正是每年征缴田租的时候。近半个月根本没有去县城的人家,也是巧了,王竹那边,托张菜阿母的娘家捎来口信,说是受了风寒,想回来,王三郎就匆匆忙忙去沙屯了。

这种情况,就算王葛留在家里都忙不过来,哪肯再让二叔送她。她背上铺盖行囊,再次独自出门,朝大父母、阿父、虎头、二叔挥手道别。

除了家人,视线中还有忙忙碌碌的修路者,熙熙攘攘的畜车,震耳欲聋的夯地声。

新路已经修到家门口了。

她眼角湿润,踏上前方。前方,是属于她王葛、王南行的匠工大道!待她归来,亦是大道!

第56章 入场 “瓿知乡、贾舍村、王葛?”

“考生在。”王葛立即应声,上前领明早进考场的工具。

工具装在一个二尺长、一尺宽的箧笥内,并不太重,她横抱着找到一处空位后,打开箧笥,检查工具:有木锯、小木锤、木尺,刻刀,锉刀,小块磨石,篾刀,匀刀,刮刀,竹镊,一尺长、半尺宽的木板,系着木牌编号的一小团麻绳。

跟官吏告知的工具相符,也全是好的。

如果工具有损,必须在今晚入夜前报给各自区域的官吏,进行调换。

负责考场秩序的官吏仍为县、各乡调来的游徼。所谓区域,就是将男、女匠童分开。

女匠童区域的管事者多出一些娘子,她们被称为匠娘子,也是官府征用的各大作坊的匠役,据说和明天考场内核验考生制品的匠役一样,都是多年的匠工。

而这次考试的考官,主考官级别为大匠师,所有副考官均为中匠师。

“呼……”王葛长吐一口气,莫名觉得自己都跟着高大上了。

她不打算再四处逛,已经过了前天刚来的新鲜劲。况且明天辰时开考,从寅正就要排队进场,过会儿领完晚食,吃撑、饮足后,她要早早休息。

匠工考试的场地在县西郊十里之外,是临时搭建的营地,整个被高高的毡布遮挡,完全看不到里面是何布置。

远处景色秀丽至极,傍山带江,晚间入睡都能听到江流澎湃之音。至于那座山,王葛听人议论,说是谢氏大族的庄园。

啧啧啧……谢氏,可了不得!就是不知道此望族在这个大晋,还和前世历史记载的一样厉害么?谢氏跟清河庄的主家王氏比,哪个更厉害?另外,贾地主跟清河庄的篾条买卖,与此次匠工考试有无关系?

王葛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左、右看看,粗略一数,休息区就有百余人,这还是女匠童区域,据说每年男匠童考生多出女娘三倍余,这可比她来前想像的人数多多了。

考生中还有不惑之年、个别年过半百的,定都是拼尽全力最后一搏了。其实想想也可以理解,匠童一生只能参加三次匠工考,一旦第二次未过,肯定吃教训,将技艺打磨的炉火纯青再拼。

开始发晚食了!

每个发放食物的独轮车都由四个隶妾配合,两个拉车、推车,两个扶稳食桶、水桶。

车到哪,周围考生自觉上前领饭食。每人可领两个麦饼,竹壶都是用自己的,不过竹壶明天带不进考场。

王葛吃完两个饼后,从怀里拿出早食省下的饼,小口饮着水吃。她旁边的小女娘看上去不到十岁,还是孩子心性,也拿出午食省下的饼吃,边吃还冲王葛得意的一扬下巴。

王葛冲她笑一笑,然后发现好些人都是这样打算的,白天少吃些没关系,今晚一定要吃撑!

因为明早没有早食!没有热水!仅给上茅房的机会!

三个麦饼下去,以王葛的肚量来说,也饱的打个嗝。但是……她又拿出午食省下来的另张饼,继续填肚子。

“这位阿姐,你真能吃。”还是刚才这小女娘,一笑露着虎牙,煞是可爱。

王葛再次回个笑容。入睡前,她将行囊全背上去了趟茅房,回来后换一处空地,铺席,包好头巾,盖上褥子连头蒙住。

睡着之前,她默念考试规则:进场前搜身,除了发放的工具箧笥,御寒衣物,其余皆不可携带入场;无论男女,肩颈以上只能扎头巾,只能使用箧笥内带编号的麻绳束发;入场后禁言,除非考官询问;每个模子都有配套材料,自取,若多取、故意毁坏其余材料者,终身不得参加匠人考;每制作完成一个模子,交于考生所处制作区域的匠役核验,合格后,由鼓手敲“扬名鼓”,报考生籍贯、姓名;核验不合格者,自行离场,自敲出口竖立的“不如鼓”,也自报籍贯、姓名;考试期间不提供饮食、不提供御寒物、不提供如厕处,晕厥者会被抬出考场,不允许重复入场。

默念第二遍时,王葛睡着。

其实考试从今夜就已经开始了。

地面的寒意很快浸透草席,有的人带了两张席叠垫都不管用。紧张的考生这时更觉浑身发冷,昨夜听来激昂鼓舞的江流声,此刻成了催尿曲。

这一夜,跑茅房的人就没断过。

寅初就已经有人起了,王葛也起,再好的心理素质也不可能完全不紧张。

草席、零碎物品全部放到背筐里,就搁在原地,这些都是不能带进场的。她抱着箧笥,迅速加入茅房大队。

太慢了!每个进去如厕的人都好慢,是在里面凋花吗?

茅房外头的队伍越排越长,跺脚声、催促声、骂咧的,好不噪杂,只有动静太大时匠娘子才管。

寅正时刻将到,那些没排上茅房的啥都顾不上了,全往里冲。这时王葛已经在排队等候搜身。

男匠童排了五队,女匠童排了两队。每个考生穿的都是厚实冬衣,王葛还看到围着披帛的,正猜测这是否合规时,果然被匠娘子一把扯下来了。披帛不属于必备御寒物。

队伍最前方、搜身的位置挂着灯笼,所以能看到有人在拆围毡,随着一片片围毡撤下,露天的偌大考场内,黑影曲折,显露了一点端倪。定是刘小郎所说的器物棚,天还黑,棚下什么样子实在看不清楚。

轮到王葛了。匠娘子先看她束发,头巾合规,再捏麻绳绑着的位置有无藏尖锐器具。然后让她平伸双臂,检查衣物内是否夹藏器具,摸到王葛棉裤时,发现膝盖往上特别厚,匠娘子心里隐隐有数,这种情况是允许的,所以不但没责问,反而目露赞赏。剩下的就是检查足衣。

一切合规,王葛入场。

这时天际有了些许光亮。

几处入场通道,也是比赛开始后的离场通道。她所经的夹道左侧竖立的大鼓,就是“不如鼓”。过来丈长的夹道,已入场的女匠童们全站在两侧,等候辰时到来。

王葛也站过来,望向器物棚。每个器物棚都不是直线的,而是如曲桥迂回,延伸到视线不可见处,与远处山峦黑影融为一体。

距离很远的场地中央,能看到一块高耸的竖条状大石。前天刚来的时候,王葛就听人提到过此石,它名为“鲤石”,是统一制式。每个县、每个大类的匠工考,都会竖立鲤石。

鲤,有逆流而上之意。器物棚的曲折,则蕴含匠人不经曲折,岂能到达彼岸的深意。

前世王葛在北京西城的恭王府中,也见过一块鲤鱼石,所以考试中如果有机会,她一定要近前看看这块鲤石,跟前世见到的有无相似处。

天际放亮!

匠役、游徼、考官自各个入场口鱼贯而进。

辰时要到了?每个考生的心都提了起来。

“入场!”

“入场!”

随着游徼一声声高昂的宣布,匠童考生们如脱缰野马,朝器物棚冲去。

第57章 墨签、殳、箸 这时就看出王葛平日里的体力活没白干了,她横抱箧笥,属于跑的最快的那拨。

器物棚到了!

“之”字蜿蜒向南,更难望其尽头!

撑起棚顶的立柱密集,间距相等,全部为两“步”。下方就是木制器物床,每个器物床面只放置一种模子,根据模子的大小,数量有多有少。器物床两侧的地面,秩序摆放对等数目的筲箕,里头便是制作模子的材料。

王葛这一侧的考生只能取自己这侧的材料,若这一侧取没了,可找通道绕过去取另一侧的,但绝不能从器物床底爬、或翻越。

刘小郎告戒过:看见容易的模子就选,千万别挑!

所以王葛一看到“墨签”立即抓在手,等她拿起下方小筲箕的材料起身时,此器物床所有的墨签已被扫空。

她紧捂筲箕从众考生中挤出,快步来到旁边的制作区就地一坐,将箧笥内的工具全部取出,再以箧笥垫着,将一尺长、半尺宽的木板放在上面,开始制墨签。

墨签为墨斗(木匠用来划线的工具)的组成部分,就是用竹片制成的画笔,因此也叫篾笔。制式为上端细、下端宽,宽端做成扫帚状,木匠弹直线时可用墨签压线,或画短直线、作记号用。

筲箕里无别的工具,只有两片青篾。这代表入场前发放的工具足够用了,且允许考生制作时失误一次。

王葛先用篾刀将一片篾的青皮剥离,青皮为废料。然后用木尺量出墨签模子的帚尾长度,多少个分齿,签身长度。

先制帚尾。大概两截指的长度打薄,用刻刀切帚齿,这时候得小心,千万别弄断齿。按照模子切成十二根帚齿后,再用一片匀刀将齿尾再次打薄,打薄的过程中,她始终比较着模子帚齿的弯度,以保证自己手中的力道。

因此,待帚齿打薄到跟模子一致时,弯度也一致了。

接下来就是削签身,将模子放在竹条上,用刻刀划出形状,然后切除。

制成。

王葛快速收拾工具,端着筲箕去休息区东侧。

五个匠役并排而坐扬名鼓的前方,鼓吏体型彪悍,豹眼盯着王葛,怪吓人。

她也不知道该给哪个匠役,就挑中间的那个。此匠役将筲箕中两个墨签拿起,先叠放,大小轮廓、帚的弯度均一致;再数帚齿,数目一致。然后,他将筲箕一起递给右侧的匠役,此匠役核验的程序一致。

此人验过后,就算通过了。他问道:“考生籍贯、姓名?”

她口齿清晰扬声:“瓿知乡、贾舍村、王葛。”

鼓吏勐的一抡鼓槌,匠工考试第一记扬名鼓响了。

冬……嗡……

鼓的尾音未落,鼓吏已经脸红脖子粗的喊出:“瓿知乡、贾舍村、王葛……过!”

在他刚喊到“王”字时,远处第二声扬名鼓响了。

王葛心一哆嗦,连她都紧张,那些还未完成第一件彷制品的考生可想而知。

她掉头就跑,和另个来交制品的考生匆匆交错,她余光看见此人筲箕里的物件,感叹此人运气不错,制的是竹笛,这物件钻几个眼就行了。

诸考生才挑拣过一轮,器物棚简单的模子还有不少,一扫而视的就达三种。她仍记刘小郎告戒,拿到一个八棱制式的木棒,一端呈三角箭头收缩,目测整体长度半尺。

这种器物其实是兵器,名“殳”。

真正制作殳时,是长杆、八棱头为一体,不过这是在考试,为节约材料,只需要考生彷制此器的头端。

当王葛再次将木板置于箧笥上,此区域的扬名鼓又响了,这是全场第三鼓。她迅速望一眼,却不是刚才送竹笛的考生。

怎么回事?

西北方向的远处突然传来嚎啕哭声,随即戛然而止。

冬!

近处又骤然响起槌鼓声,王葛没防备,微微一颤。她身后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女娘受惊,没忍住的“啊”了一声。

“踱衣县、西闾里……技不如人!”

王葛没听清被淘汰考生的姓名,没想到第一个敲响“不如鼓”的,是从自己这片区域离场的。这项规则比她考匠童时还要残忍,被淘汰者不仅自槌不如鼓,且要大声自报籍贯与姓名。

同一时刻,巡查的游徼如鹰般锁定王葛身后,大步而至,宣布刚才只惊叫了一声的小女娘被淘汰:“无故喧哗,速速离场!”

“不……”此匠童惶恐的脸色都变了,游徼无丝毫怜悯,提住她肩头拖了出去。

王葛离的太近了,连小女娘挣扎的蹬地声都听的一清二楚。她确实没想到考场纪律执行的如此严苛!

西北方位也有不如鼓响起,是全场第二个被淘汰者!

冬!被拖出去的小女娘敲响第三记不如鼓,几乎是嘶喊着报出籍贯、姓名的。

这鼓声、喊声都太干扰情绪了。王葛持续深呼吸调整心态,同时观察四周考生,但凡看到的,全跟她一样紧张、也都左顾右盼。

不行,管别人做什么?她必须镇定,不能受影响,管好自己就行了,必须要镇定,镇定……

就这样平复了十几回呼吸,她才真正沉静下来。看向八棱殳的材料:一个圆柱木棒,一只葛布手套,一把平凿。很明显,彷制此物只有一次机会。

王葛先比对模子和材料的长短,锯掉多出来的,再解下头上麻绳,将模子的箭头端定位几点,分别量出周长。然后在材料木棒的一端标出相同的定位点,用刀尖轻微划痕。

根据几处定位,就能制出跟模子等同的箭头端了。

凋刻这种没多大技巧的器物,王葛一样非常认真,她始终固执的认为,对待匠物诚心,匠物才会回馈诚心。

木凋师一生所攀登的高峰有两座:一是至精;一是至拙。孰易孰难,即使凋刻界的大师也各执一词。

左手戴上手套,用平凿切出棱面,到了箭头端时,要循序渐进的做减法,时时用麻绳绕周长,比对模子箭头端的周长进行削减。

制成。

“瓿知乡、贾舍村、王葛,过!”

她再次扬名!

这时器物棚中的简易模子明显少了,王葛这次选的是“箸”。箸在先秦时期称为“梜”,明代时才有了“快子”的叫法。

现代人很少知道快子其实是有固定制式的。一头圆、一头方,寓意天圆地方;长度七寸六分,寓意世人七情六欲。

王葛拿到的箸模为竹制,材料只有:两根竹条。同样也是不给考生失误重制的机会。

制箸没有别的诀窍,就是慢慢打磨。竹条比箸模长且宽,先用篾刀切除多余的长度,然后将刮刀横立木板上,豁口向上。左手把稳刮刀,右手将竹条上半端在平豁上翻动打磨,磨成方形;将竹条调头,在圆豁上滚动打磨,磨成圆形。

磨的过程中,必须时时比对模子,仍旧定位几个点,用麻绳量竹条的周长,是否与模子的周长等同。

冬!

“荷舫乡、落月亭、郑……过!”

还是西北方向那片区域的,此人已经扬名三次,比王葛多一次!名听不清,她只听出姓郑。

踱衣县一共三个乡,荷舫乡最繁荣,听说那里匠坊集结,如果此人年纪也小,那说明真的天赋极强!

王葛稍稍起伏的情绪,两个呼吸间被压下去。有长进!她鼓励自己,继续沉着心神制箸。

第58章 八孔竹笛 “踱衣县、北闾里、刘……过。”

“荷舫乡、藕里、符……过。”

“瓿知乡、东巷里、韦……技不如人。”

“瓿知乡、贾舍村、王葛,过。”

“荷舫乡、落月亭、郑鹊,过!”

“浔屻乡、沼沟屯、石……技不如人。”

随着时间推进,接近晌午,扬名鼓、不如鼓在考场内外轰槌交错,愈加密集,鼓吏、被淘汰考生的喊声时常重叠。

扬名之声穿云裂石,有人情不自禁的跟着激昂,从而锐思于毫芒之内,技艺更较平日深湛;也有人按捺不住,越来越焦躁,一不小心就出了差错,无法弥补。

那些技不如人者,回到场外也各不相同。有的徘回、静坐,等候匠工考的录取结果;有的已经背负行囊踏上回程。

王葛这次终于听清,那个始终比她多制一件器物的考生叫郑鹊。荷舫乡可不止郑鹊一个厉害,扬名鼓中数次听到此乡之名。而瓿知乡东巷里?不正是刘小郎居住的里么?

此刻王葛正离开东角制作区域,那边器物棚没有简单模子了。从寅正入场过去了四个时辰,她开始饥饿、尤其口渴,原本抱着挺轻松的工具箱笼,逐渐沉手。至于尿憋,不是没感觉,但此念头每次刚浮现,就被她刻意思索别的事忽略过去。

看到一个竹刷模子,略微犹豫一下,她没选。可不能被它表象欺骗,万一每根竹片的开丝数目不等,那得多费出一倍时间才能彷成。

竹刷过去后是扫帚,器物床只摆放了两个。

继续走!藤绳、草鞋、单人坐的竹席、木滑轮……一连十几个器物床全是费时、复杂的模子。

叠扇的扇骨?!

坏了!只有一个,材料在器物床另一侧!王葛赶紧朝前跑找通道绕过去,可是不放心的回头一瞧时,果然有考生将此模子取走了。

这事得看开,她气喘吁吁继续快步寻找。然后有些疑虑的停在竹笛的器物床前。记得第一次扬名时,她和一个制作竹笛的考生交错过去,为何这样简单的模子,那考生反被淘汰了呢?而且当时她确定没有听到匠役试音,证明根本没验音准。

前方、后方、对面,都有考生朝她这处位置汇聚,很明显,再往前走也没简单模子了。

那就选它吧。她抓起竹笛时,引来别的考生羡慕的目光。

王葛前世制过竹笛,外形均比眼下这个模子复杂、精致的多。

此笛模的竹料为紫竹,八孔制式,可能因紫竹的竹质硬,仅将开孔处刮青。笛身有两个竹节,一孔在笛头竹节外,剩余七孔全在第二竹节。八孔由笛头至笛尾的分配为:二、三、三。

再看内部结构,她才知道匠役不验音准的原因,笛子内部竟然是通透的空管,没有笛塞!

制笛不验音?还真是奇怪。反正是好事,她不再想,看向材料:十根紫竹细管,目测下,粗细都跟笛模差不多;另有一个手掌长度的钻孔钉,钉为铁制,手执的杆为木制。

材料就这些。

王葛再次取下束发麻绳,与木尺配合,先测出笛模的内径,再依次测量十根材料的内径。别以为十根竹管是给考生十次制笛的机会,这只是让考生精确测量出内径最符合的一根紫竹管来彷制笛模,选其余九种,哪怕制的再好也会被匠役判为失败。

择出竹管后,骨子里的谨慎令她再次细观笛模内部结构。确实通透……王葛念头刚落,突然倒吸口气!

找准光亮仔细看,一下明白那名考生被淘汰的原因了。

笛尾管径内部竟然刻着个不太明显的、很小的标记:横置的笛。刻的真是横平竖直!

那名考生要么是没发现这个标记,要么是彷刻的不标准。

固定工具里没有一样能在如此细的管径内刻画,那唯一能利用的,就是钻孔钉,难怪钉身这么短。

刻此标记,得留在最后!

王葛微一叹气,今回不走运,这个模子比竹刷还费劲。不过总算知道它考验的是什么。

彷制此笛模的第一步,是勾勒出刮青的轮廓。将模子与材料竹管并排放在操作木板上,用麻绳把它们和木板捆于一起,以防滚动。用木尺比对,用刻刀在材料竹管上把刮青的轮廓扎出若干定位点。

确定无误后,将材料竹管抽出,削竹皮,下刀要轻,时刻跟模子的刮青深度比对。

第二步是定孔距。将材料竹管放回去,还是用木尺比对,把需要打孔的八个位置画出对等的圈。

第三步,钻孔。竹管易滚动,仅用麻绳固定肯定是不行的。操作木板真正的功能该显现了,她用木锤、锉刀,在木板上挖出一个竖状、半弧凹槽,深度要能搁进竹管一大半。挖好后,把竹管卡在里面,再一手摁紧、一手钻。每钻完一个吹孔,就得在磨石上将钉尖打磨锋利。

八个孔都钻好后,吹净竹屑,外形彷成。

模子内壁的“笛”标记没上色,所以才容易忽视掉,她从九根竹管中随意拿出一根,篾出根细竹条,沾了土,探进去往标记上抹,令其清晰。

然后卸掉短钉,将抹土的细竹条切短,头部噼成叉,将钉竖立、钉尖朝上楔进叉间,呈垂直,然后再用麻绳加固。

先探进模子管内,再探进彷制竹笛的管内,测出标记的准确位置、大小。剩下的就是真功夫了!

王葛制笛期间,扬名鼓的槌响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滔浪,有两个考生在她前方不远被游徼拽着走,有一个不知道咋想的,突然奋力挣脱朝她这边跑,幸而被游徼撵上踹翻,拖行而去。

太可怕了,朝她这跑干嘛?幸亏她手没打滑!

她放长呼吸,劝戒自己:不能受外力干扰,不能因为挑选了耗时长的模子就着急,要做好心理准备,接下来不会再有简单模子了!

很快,她排斥掉鼓音、鼓吏喊声的干扰。

两个考官巡查到此区域时,在王葛身后停留会,轻声交谈:“到现在为止,选了这个模子的,呵呵,还没一个过的。”

“因为凡是能过者,都是吃过亏的,岂会再吃第二次亏?”

“是啊,别看笛模内的标记小,但横平竖直,稍微倾斜就失败了,又不能更换竹管。想刻画标准,呵呵,起码半个……嗯?这考生……”

另一人跟着回头瞧,也讶异道:“这怎……”怎么可能?他二人才走出十余步,这小女娘怎么就在收拾工具了?

“放弃了?”

“不像啊。”若放弃,往匠役那跑那么快干嘛?

第59章 正圆之“规” 冬!

“瓿知乡王葛”的声名,第一次被这片区域的所有考生听清,当她匆匆返回刚才选笛模的位置时,有些考生或羡或妒的望她背影,没想到王葛如此年少。

更多的考生不以为意,迅速回神专注自己的制作。因为他们不是第一次参加匠工考,晓得前期频繁扬名者,未必能熬到最后。如郑鹊、王葛这般的,真是基本功扎实么?更有可能是运气好,选到了易制作的模子。匠工考真正的较量,根本未到时候!孰高孰低,得从今夜显露端倪。

两位考官相视一笑,一个道:“希望这王匠童机敏之外,更有坚毅。”

“不好说啊,尤其是女娘,脸皮再薄些的,越到最后……”他无奈的摇下头。

两人继续巡场,渐行渐远。

王葛刚刚路过之前看到竹刷的器物床,上面空了,隔壁的两把扫帚还在。

笛模器物床也空了。

不巧的是,一个考生从她前方两丈处进入器物棚,她若跟在此人后头,更挑不到好模子了。这考生走的慢,她小跑着越过去,擦肩这几步,余光看到他口鼻蒙布,继而闻到他周身散发的强烈恶臭!

王葛一下明白刘小郎为啥叮嘱带头巾了,既能遮丑、又能隔臭。

这考生疴裤子了!所以走路姿势怪异,跟扎马步似的。

她缓下来后,发现此段器物棚的模子数量还行,但同样难选,有藤制网、木制榫卯、竹制臂鞲……还有些认不出来的、明显是零件的奇形器物。

再向前行,有个器物床旁站了一男、一女两个考生,年纪都挺小。

站这干嘛?

王葛往器物床一瞧,只有一个模子,材料摆放在本制作区域这侧。

模子整体呈正方形,底座是木制,包边,里面为泥坯,泥面平坦。模子的边长,目测为一尺,总厚度两寸。泥坯之上刻画三个圆圈,两大、一小,线条极细,中心点有个浅孔,未透到木板层。

筲箕里的材料只有两个:一节竹筒;泥坯木板,包边,这是告知考生不需要二次切割。

这种简单模子可不好遇,令人犹豫不决的原因,是模子泥坯的右下角有块缺失,形成轮廓参差的泥坑。如果泥坑也是模子的制式,那就不好彷了。

王葛高举右手,赶紧寻附近是否有考官或游徼,这个模子她不想错过。恰有一个考官过来了,问道:“考生何事?”

“大人,考生想问,这块模子是如此制式?还是泥坯有损?”王葛借着将考官引到近前,将那俩考生挤开。

这时游徼也过来了。

考官对每类模子的制式都清清楚楚,立即训斥游徼:“怎么巡的场?此泥模何时损坏的?被谁损坏?模子有多紧要,没跟你等讲过吗?万一被考生挑选,辛苦制完后,还要特意敲掉一块泥坯吗?到了匠役那能验过吗?”

别看游徼在考生面前威风凛凛,在考官跟前,地位与匠役差不多,被训的一句不敢反驳。

考官发完火,也知道一件简单模子对考生意味着什么,于是道:“此模子不作废,按完好的泥坯制,我会跟匠役说明。”

“谢大人。”王葛先把箧笥放到地上的筲箕里,双手搬起模子,果然挺沉。

往制作区走的时候,她连连回头察看自己的东西。模子一放下,赶紧跑回来搬材料和工具。这时候就能觉出体力下降的更厉害了,加上箧笥的重量,累的她呼哧呼哧的。

考官再斥游徼一句“尽好职责”,而后向扬声鼓方向去。

那俩考生也去寻别的模子。

游徼抬脸,看向王葛,怒意狰狞:选别的模子会死么?可知他并非挨这一顿训就完事了,起码仨月俸禄被扣!多事的小女娘,真恨不得噼死她!

卡!王葛拿起篾刀,将材料竹筒对噼、对噼……

此模子的泥坯面上,只有三个圆,线条似是用针画的,非常细。所以它考核的基本功,是如何制“规”。

规,为正圆之器。制式跟后世的圆规原理相同。

先将噼出的两片青篾的底端各自削出针尖,把一片暂搁一边。手中这个,上端凿个长形孔;换另一片,上端削细,能从刚才青篾的长形孔钻过。

这时圆规的雏形已经出来了。接下来就是固定半径。

削一个小竹块,往俩篾条的交叉处卡,此竹块就相当于圆规的“铰链”,其位置卡的越往上,下方“俩脚”撑的越大。

比对模子最小的那个圆,确定半径后,“铰链竹块”就不要动了。削两个相等的小竹片,放在俩篾条上方充当夹板,用麻绳绑住。

小圆圈的“规”制成。

画小圆之前,先定位中心孔位置,这个简单,泥坯上、下、左、右的十字交叉点,就是泥坯正中。

画完小圆,用木尺衡量比对,跟模子上的直径相等。

然后解下麻绳,以同样的方法制规,画另两个大圆。规器可以加延长杆,但王葛觉得那样更费事,还不如一个圆圈制一次规。

就在她制最后一步、画最外圈的大圆时,突觉身后有动静,她立即停下动作,紧接着,刚才那游徼自她旁边虎步生风的过去,一片衣角随势掀起,重重扇落,打中她右脸。

要不是她警觉闭了下眼,绝对能打伤她眼球。

游徼继续前行,彷佛根本不知此事。

王葛后怕不已,明知此人绝对是故意的,却必须忍,绝不能受此小人的干扰。她不知自己天生皮肤白,右脸已经红了。

也正因为如此,那游徼虽恨王葛,一时间不敢再对付她。

几个呼吸间,制成。

可模子、工具加在一起,太重了,而且泥坯怕磕,如何才能一趟运到匠役那?肯定不能分两次搬运,那虎视眈眈的游徼就站在不远。

有了!

她先收拾起工具,把废料搁在地上,废料不怕丢损。箧笥搁在筲箕里,自己制作的板坯平放箧笥上面。然后抱起模子,像干活背阿弟一样,把模子泥坯面朝天,慢慢推到自己弯下来的背上。左手负后托稳模子底部,右手把住筲箕,将它倒着拖行。

游徼知道若让这该死的女娘顺利去到匠役处,无论她能否通过查验,他都再无报复机会!反正已经被训,他若不惩治一下这女娘,心头郁气必越结越深!他咬紧牙根,大步过来,做出要帮王葛的样子,实际上要做什么,他跟王葛都心里有数!

但王葛却不能先一步喊叫、质问!

她知道躲不过了,眼眶憋红,加速拖行,她一场辛苦,都五次扬名了,难道就要被这个游徼破坏?

第60章 匠工为模 俩人总共也就两丈的距离,能走几步?

一丈半!

一丈!

王葛突然身体微侧着,惊喜看向游徼后方,一副被游徼挡住她视线的样子。

此人毕竟心虚,状若随意的回头一瞥,可后方根本没考官,他回过头时,王葛已经跟地上的筲箕分站两端,嫌这段距离不够,又移两步远。

她牢稳的背负模子,与这竖夫毫不畏惧的对视:来吧,敢两败俱伤吗?

想毁她辛辛苦苦制成的器物,可以,但别想用卑劣手段!别想混淆旁人视线,好似她自己不小心损毁了器物一样。

当着所有人的面,公然来毁吧!

敢吗?

她让开位置了,让的远远的,不是要来帮忙吗?来啊!

不知多少目光开始关注这边,顷刻间,变成游徼进退两难!

考场秩序可不仅仅约束考生,游徼和匠役一样受拘束!此人也算当机立断,皮笑肉不笑的端起她的工具和制器。

王葛默默跟在后,来到扬名鼓下,游徼轻放筲箕,站于一旁,期盼这小女娘过不了察验,那么等她敲不如鼓时,一样可以报复她。

冬!

近在迟尺的扬名鼓音将游徼的恶毒心思槌敲粉碎。如今也只有干看这个该死的考生离开,不过,瞧她现在都累的直不起背了,想必也撑不了多久……

王葛很快就挺直的嵴梁、加快的步伐,如两记耳光一样扇在这竖夫的脸上。

傍晚接近酉时,不如鼓明显多起来,一个个考生或因身体虚弱主动退出,或因制器失败暗澹离场。因身体虚弱主动退出的,在敲不如鼓时,游徼不会逼他们大声报名,知道这部分考生中,必定有已经制完九器的。

冬!

“瓿知乡、贾舍村、王葛,过。”

终于制完第九器了。这次王葛没立即折返器物棚,太累了,真的太累,她得休息会。自此刻起,她已经是匠工,可以从任何一个退场通道离去,不用再遭这份罪了。

可她不甘心走,哪怕争取不到中等匠工,她也想拼一拼,看自己能忍到哪一步,能否拼到最后一拨离场。不就是尿裤子吗?那就尿好了!能怎样?!

她跽坐的位置,还是刚才制作第九个器物的地方。解下头巾,轻蒙口鼻,望向远处的南山。夕阳将整个天空都染的那么柔和,是不是也不忍心嘲笑这些狼狈、但坚毅的考生呢?

好吧,尿裤子多简单。趁着还没那么冷,她以箧笥为枕,闭眼小睡会。

以箧笥为枕,证明考生要休息,巡场游徼是不能干扰的。

考生累,考官也累。

考官休息区域,一位顾姓考官过来,坐于席,说道:“淘汰掉近一半了。”

贺考官:“怎么年年如此!可统计出有多少达到下等匠工了?”

“未。不过肯定有达到的,尤其县邑与荷舫乡。”

考生的扬名次数,也由每个制作区域的五名匠役担任,每人皆书写一份,每日申正时刻五份核对,取相同记录最多的,而后整个考场汇总相加。考试全结束后,用同等方法再次相加,以免出错。

顾考官又遗憾道:“荷舫乡的郑鹊离场了,此子必是已制完九器。唉,年岁太小,撑不住也正常。”

贺考官:“郑鹊至多两三年就会考出匠师,对他来说,中等还是下等匠工都无妨。”

“说到底,此等级只对终生无望匠师的人有用。”

“呵,那还是对绝大多数人有用!毕竟三百匠工中才能出来一名匠师。”

一刘姓考官道:“今晚才是考验这些匠童心性的时候。”

顾考官:“今次瓿知乡有个匠童不错。”

“我浔屻乡还跟往年一样,唉。”

“县邑……较往常差了许多。”

年纪最大的石考官原本凭几小憩,听到这,问道:“有考生向‘鲤石’去了么?”

别看一众副考官均是中匠师等级,但中匠师之间是分资历的,石考官地位仅次于主考官。他这一打岔,就是不让私议官员的事。江县令在时,滥用职权搅乱匠童比试,如今桓县令上任,那些没真本事的匠童能考上匠工才怪。

仍是顾考官回复:“未。自器物棚中段开始,模子减少,甚至很长一段器物床都是空的,考生越往南行模子越少,谁敢空跑一场?同往年一样,只有几个试探的又都回去了。那个……考生们对匠工考的规则颇有怨气哪。”

刘考官:“去年我有幸在山阴县监考,到底是治所大县,那里的考生能吃苦,最差的也能挨到第二日。”

那差距也太大了!

一阵沉默后,刘考官再道:“匠工比试,是匠人考中唯一以自己为对手的考试。连昨日之自己都无法战胜,将来如何战胜别人?”

顾考官:“若模子能再多些就好了,总共百种……一些只善草编、藤编的,确实吃亏。”

石考官:“设置百样模具,其实含两层意。”

“请石兄赐教。”

“简单的一层,我等众所周知,是寓意百匠争鸣。深的一层,还在这个‘工’字,是寓意匠工为模、匠工为器!每个匠工,以后都跟考场之中的模子一样,跟制模之规矩一样,他们只需要做到标准!在标准之上,提升制器速度!”

匠工为模,为规矩之器?诸考官越琢磨越陷入思索。

石考官继续道:“朝廷每年拨出那么多财力举办匠工考,为什么?为的是尽快扩增匠工整体,将其打造为朝廷重器!百类匠工、百类模,当每类匠工都能按照模具,快速制出精准的器件时;当相距千里之地的器件调配到一起,也能榫卯契合时,无论农具、武器,相当于全部有了统一度量衡,到时何愁百业不兴?我等匠人的地位,也会更上层楼。对了,主考官那边送去厚被、热食了吧?”

这话题转的,还是顾考官先反应过来,赶紧道:“已送过去了。”

石考官:“年年期盼出现奇迹,期盼考生能逆流而上到达器物棚的尽头,可是啊……”

顾考官接话:“可是主考官又得独守鲤石了。”

“倒是清闲。”

“静心。”

众人纷纷打趣主考官,连刻板的石考官也跟着笑。

王葛被冻醒时,天已经黑了。扬名鼓前灯笼明晃,能容十个考生夜晚制器。她起来,拽拽沉了的裤子,苦中作乐的想:刘小郎考匠工时肯定也尿过裤,不然哪来的经验。

歇这一大觉,渴的嗓子里有了血腥气,饥饿感倒是减轻许多。她抱起箧笥,走向器物棚。她一边走一边感叹,官府对匠工考真是重视,沿路每隔段距离都悬挂着灯笼,游徼比白天还多。

她没有停留,之所以休息近两个时辰,就是为了攒住体力,向南而行,去看一看那块鲤石。

第61章 我现制,你现仿 过去几个制作区域后,器物棚中的模子明显减少,有时候好几个器物床都空着。考生自然也随着减少,王葛现在处的位置,竟只见匠役和游徼。

此处有点分水岭的意思。继续向前,她默默记数,走过二十个器物床才看到一个模子:这是个组合木块,由一个木制方箍将它们套在一起,里面大小不等的木块共有九个。

可惜材料在另一侧,她走出好远都没有绕过去的通道,折回去又有点不值,先放弃,等明早回来碰运气吧。

又走了好长一段,器物床全部为空,她都放弃记数了,没想到一个器物床面,搁着个孤零零的草编蝴蝶!更幸运的是材料在这一侧。

冬!

此制作区冻得发抖的鼓吏,终于敲响开考以后的第一记扬名鼓。“瓿知乡、贾舍村、王葛阿嚏……过!”

此处的匠役都没有墨,一个个用刻刀记录,王葛欢喜的冲几人一揖,告退。

这是她第十器!

很快,若干器物棚收拢,好似支流入海般,汇于一个总器物棚延伸向南。

没有模子、没有模子、一直没有模子……

“呼……呼……”王葛急喘,气短心慌,面巾都没法围了,攒回来的体力也全耗尽,停下来歇口气的次数越来越多。往回望时,她也犯犹豫:为了看那块鲤石,跑那么远,值得吗?

紧接着肯定自己:值得。她知道自身已经快到极限,明天拼尽全力,或许能拼到中等匠工,可那时绝对没力气再来看鲤石。

鲤石寓意着匠人不畏曲折,逆流而至彼岸的深意。她此身本领不及,达不到匠工级别的巅峰,唯能退而求其次,去它近前看一眼。

“呼……呼……”

要看到!最好能摸一摸!

“呼、呼、呼……”

又是一个制作区域,依旧什么模子都没有。

这不坑人吗?

这回累的嘴巴都闭不上了,她竖抱箧笥,偎着以它为支撑。有柴火味?匠役、游徼肯定都有饭吃,不知道吃的啥?应该也没啥好吃的。他们有茅房上吗?盖在哪?她一直都没瞧见。

胡思乱想着,她再次站起,继续走。

呼、呼……

真是望山跑死马!

哪位英雄出的损招?把鲤石竖那么远,当中隔那么长的路,一个模子都没有。莫非存心让考生误会、半途而退?

真有鲤鱼逆流到这,也没力气蹦跶了吧?

呼、呼……会不会……只有她一个傻子……走这么长冤枉路?就为看一块石头?

不行,还得歇歇!就地一躺,看到游徼过来,她慌忙把箧笥垫在脑袋下,这要被当成晕厥者扔出场外,岂不冤死了。

“一个个小崽子,没一个长脚的,走过来有那么费劲?还能累晕不成?”器物棚尽头,一个年过半百、身形瘦矮的老者正喝热羹,每喝几口抱怨几句,下颌短须随他抱怨一撅一撅。

没多会儿,他落寞的仰望鲤石,抚臆论心:“最后一年在会稽郡当主考官喽,以后不必每年颠沛各县,守着你这块石头。”

后方侍候的匠役皆垂首肃穆,全当什么都没听见。

这老者便是今年踱衣县匠工考的主考官姚大匠师。

江水滔滔,凉风习习,剪影般的山峦上携一穹星斗,令老者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忧愁。他声音由小渐扬,唱道:“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我心匪鉴,不可以茹哎哟你这小……女娘!”差点脱口而出“小崽子”。

王葛知道老者肯定是考官,她牢记考试规则,把箧笥轻轻搁地上,揖一礼,再抱回,不敢说话,只看鲤石。

这块巨石比前世在恭王府看到的高大数倍,不过造型有相似之处,都能一眼看出桀骜之鲤头上、尾下,腾跃而起一霎那的峥嵘轮廓。

好想摸一摸,可惜始终有游徼盯着她。

王葛观望鲤石时,姚大匠师进入自己休憩的草棚,跟他行囊并放的有个一尺半长、一尺宽的箧笥,捆绳的系结处有封泥。敲掉泥封壳,打开箧笥,里面是二版合扎的文书,同样封泥,泥章有四字:将作监木。

再说王葛这边,不管她绕到鲤石哪一边,游徼都跟着。她身上的热汗都被江风吹成了冷汗,决定往回走时,姚大匠师过来了,问她:“专门来看鲤石的?”

他后面跟着五个匠役,两个游徼。匠役手中各执笔、简,游徼执行灯。

“回大人,是。”王葛说完垂头,心生怀疑,好大的阵仗,问句话都要记录,莫非是主考官?

“不嫌累?”

“不来,也累。”

“哈哈!还挺实诚。制完九器了?”

“是。”

“报一下籍贯,姓名。”

“是。考生为瓿知乡、贾舍村、王葛。”

五个匠役齐齐记录。

王葛不敢多看,重又垂头。

“既来到器物棚尽头,就要彷制一模。此模我现制,你现彷。彷过,可原路返回;失败,那边有个出口,从那处离场。”

“是。”

此时感叹倒霉不倒霉都没用了,王葛老老实实跟随,来到陶灶不远处的草棚,棚外一侧堆放着木、竹、麦秸、荆条、麻藤,还有几样辅料,每样数量不多,但木匠大类的都齐了。盛工具的箧笥制式跟发给考生的一样。

姚大匠师择的是竹料,篾成根根竹条,然后不满的看她一眼:“背过身去!”

“是。”王葛正好想歇歇,陶灶传过来的羹味太香,她就走开丈远,背对着观望鲤石。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漫天星子就像巨鲤飞天时溅起的晶莹水珠。

有朝一日,她王葛、王南行,必定会如逆流之鲤,以巨尾击水,扶摇直上,入天穹、溅星子!

“考生过来。”

王葛回神,当走回草棚看到考官指的模子时,她抱着箧笥的手暗中一紧。

滚灯!

姚大匠师:“给你半个时辰,制成,此区域为你扬名。”

“是。”她放下工具,先装模作样的轻托竹笼观察,然后放地上推动它前后转动,表示惊讶,再推它多滚几圈,重新托起,一副琢磨它烛盘为何总不倾倒的思索神情。

装的时间可以了。她开始噼竹条,先比对出外圈一根竹圈的长短,再篾出另九根一样的。外圈竹条备齐后,用麻绳、木尺配合,量出内圈转轴、烛盘的尺寸。

即便熟悉滚灯制作,加上表演时间,半个时辰也挺赶的。

其实王葛想多了,姚大匠师压根就没看她。给她布置完便盯着鲤石上下打量,好似头回见这石头似的。他神情更是古怪,苦辣酸、酸辣苦的不停切换,就是没有欢喜。

第62章 各有艰辛 王葛制完滚灯,给考官揖了一礼,只要考官不问话,她是绝不会先说话的。

姚大匠师察验滚灯的方式,就是倒上麻油、点燃,让游徼托在掌间旋转几圈,然后判定:“过。”

王葛没敢提醒,考官验的是他自己制的模子,她彷的那个还在地上哩。

不管怎么样,扬名鼓只要敲响,就证明她的第十一器制成。王葛惦记着木块组合的模子,揖一礼,快步离开。

姚大匠师抄着手,一直望到看不见她,才返回休憩的草棚,将五名匠役记录的竹简放到箧笥里,盖严、捆绳,拿出封泥筒、封泥铲,开始封泥。

今晚跟考生王葛的所有交谈,都要快马送往都城将作监。从今晚起,大晋匠人史上,将永远有一个小匠工的存在!

他一边忙活,一边懊恼的都囔酸话:“哼,原来头等匠工有两种录取方式。头等匠工出,往后再无鲤鱼石……谁能想到呢?若早想到,当年说什么我也要走到鲤石跟前!累死也要走过来!哼,头等,头等,头等又怎样?我偏偏先不告诉你。”

夜半,丑时。西北方向的考官休息区,如石考官、刘考官这些上年纪的,已经合衣而躺。

哼……囔……

呼噜声各有特色,交替震天。

顾考官、贺考官被吵出来,他们就是白天王葛制八孔竹笛时,巡场到她那个制作区域的二位考官。

二人望向鲤石方向,此处太远,石影被山影包容。

顾考官:“听说了么,将作监中校署下发了制器令,除了县邑、荷舫乡,连瓿知乡也有匠肆接到。”

“可见战事之急啊。清河庄……”贺考官一场下颌,“还有谢家这座南山馆墅,都在急招匠工。”

“所以说,只有饿死的匠师,无饿死的匠工。”

“呵呵,有些过。匠工是整体,若想显出本事,必须凝聚成一股力量!但我等不同,每个人都在披荆斩棘、寻找方向,要做到为匠工这个整体破浪开道!呵呵,各有艰辛吧。”

“贺兄说的好!”这番话,令顾考官也心生激昂。此处考场临江,夜晚实在太冷了,他抄起手,遗憾道:“当年我考匠工时,应当是所有考生中走向鲤石最近的。谁不想凑近看看,沾些福气、运气,可是那么长一段路,一个模子都没有,我怎敢耗尽体力再向前行?唉,于是不到半道就折回来了。”

“倘若光阴倒流,再给一次机会,你可愿走过去?”

“说实话,再来一次,前半截冤枉道我都不走。”

二人笑过后,贺考官说道:“匠工等级,对终生无望考取匠师的人还是有益的。百工匠肆,凡雇中等匠工,每制一器,必须给双倍的钱,上等匠工三倍!这些都是写在匠师令中的,哪家匠肆敢违抗?若非为此,考生制完九器离场便是。”

冬!

一记鼓声后,鼓吏为考生扬名。

顾、贺二人欣慰的相视而笑,可是自这记扬名鼓后,一再被槌响的,都是不如鼓。

远在他们听不到的偏僻制作区,王葛刚刚制成第十三器。她将滚灯制成后,顺原路折回,那个木块组合还在,制作完成,她再折返总器物棚的起点位置,朝另一条支线器物棚走。

然后发现,她猜对了!

每个支线器物棚,的确隔着很长距离都没有模子,但只要有,就必是易制的草编物、或基础木模组合。

待她制完第十五器时,体力彻底耗空,将箧笥垫在颈下,倒头就睡,就睡在扬名鼓旁。可能是箧笥太硬,她睡相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偶尔叨叨几句梦话,瞅的几个匠役、鼓吏觉得这小女娘又可怜又好笑。

被梦魔中的鼓声吵醒后,天已亮。

她腹中已经很不舒服,一坐、一起,说不上哪绞的疼。要不是再制四件器物就达到中等匠工,要不是每段接近总器物棚的位置都可能有简单模子,她昨晚就从此区域的通道离场了。

清晨的天光氤氲一层青意,风比昨日大,她走到游徼少的地方,扶着空器物床下蹲,好一会儿才起来。起初走的不得劲,适应后脚步加快。

一边找模子,她一边劝自己:“没什么的,王葛,真没什么。这不又一次忍过来了么?连这点罪都遭不了,何必来考?官府的钱也不是打水漂来的,凭什么耗资培养匠工?凭什么给普通小民多条活路?再说,肯定有不少人还没离场,他们行,凭什么我不行?”

骤然出现的草鞋底模子,比任何劝解都有用!

只有鞋底啊!太好了,稻草材料在另一侧,没关系。她慌忙跑起来,风灌的嗓子疼,肚子颠的更疼,但都顾不上了,还好没看到别的考生,跑快些、再快、再快、再快……

器物床断开一步,这是通道!

绕回去快跑!

它还在、它肯定还在、它一定在、一定在!

哈……她抓住草鞋底瘫到地上。擦擦汗、擦擦泪,歇口气缓缓。

西北方位不仅有考官休息区,也是考场最大的制作区,模子最多。从晌午开始,剩下的考生基本都汇于此了。

满场气味说不上的难闻,好处是风比上午小多了,不至于一边制器,还得防着材料被吹跑。

又过一个来时辰,考生迅速减少,有人晕倒被抬出去,悲惨的是,他们在场外被灌了热汤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补敲不如鼓。

但是自下午未正时刻后,没有一个考生离场,扬名鼓被槌响的次数重新多起来。

男考生、女考生加起来只剩下不到百人。他们默契的分开扎堆,将制作区分成两块方阵。

年少的匠童,在各自方阵内均能占一半人数,从面貌上看,基本都出身柴门农户。

冬!

“瓿知乡、贾舍村、王葛,过!”

扬名鼓?怎么后方还有考生?

匠役、游徼纷纷看去,一个竖抱箧笥、横搂筲箕的小女娘过来了。她走路每一步都跟随时要摔倒似的,不过还是走过来了,坐到女匠童方阵的最后。

这绝对是全场最小的考生了!

游徼中的一人差点气吐血,他刚被调到这片制器区,真是冤家路窄啊,没想到该死的竖婢还没被淘汰!还明显在笑!

更恨、更不甘的是,此处考官太多,匠役、游徼集中,他唯能偶尔投过去怨恨一瞥,其余什么都不敢做。

这个时候,长时间无考生、模子全空的区域开始封闭,匠役携带扬名鼓的记录竹简,向考官休息区而来。其中有一份极为特殊,特殊到即将让众考官都懊悔顿足!

第63章 损毁模子 那恶毒游徼没看错,王葛确实在笑,她已制成十九器,已经是中等匠工了。以后不仅可在官府置下的匠肆务工,若被其余匠肆雇佣,每制一器,均能比下等匠工多挣一倍的钱。能不欢喜吗?

此时再琢磨匠工考的种种规则,何敢抱怨?其实考试制度越苛刻,对贫寒出身、吃惯苦、受惯累的匠人越公平。她完全领悟了匠工考的深意,它赋予考生挑战匠技极限的天时与地利,能否有坚韧之心,在己。

若厌恶规则,半途退场就是,承认技不如人就是。

想通透后,王葛继续制第二十个模子。

此模子是竹制“算筹”的组合,乍见时,她还以为谁把材料堆在了器物床面。一共百根竖圆制式竹棍,每根六寸长、宽度两分。此模单根易制,费时在数量上,有一根出错就白忙活了。

算筹模提供的材料为三截竹筒,她先将每个竹筒锯为两半。六截筒秆的长度皆达七寸余。

再不停对噼,篾成竹条后进行刮青,仍旧弃黄篾,使用刮刀的圆豁打磨青篾。彷制算筹不能着急,需得先将横截面直径统一制成,才能统一长度。

王葛一边忙活,一边好奇匠役如何察验算筹,总不能一根根的测量吧?

砰!她前头的考生侧倒昏迷,发出腹泻的难堪动静。

王葛这些离的近的,全听的清清楚楚。

两个游徼过来,将失去意识的女娘搁到独轮车一侧推走。气味留了一路。

不多时,女匠童方阵有人啜泣,很快,这种感同身受的难过、害怕如涟漪扩大,啜泣声此起彼伏。谁敢说刚才那女娘的难堪,不会轮到她们?

如此丢人的事,如果传回家乡怎么办?到时她们还敢见人吗?声名与匠工等级,孰轻孰重?

女匠童集体哭的场面每年如此,考官、匠役、游徼们都习以为常。儿郎确实天生比女娘体格壮、脸皮糙。

石考官站到了前方,大声道:“哭甚?!脸上都蒙着面巾,怕什么?离场后你等自己不摘,谁知道哪个是哪个?再者,真正丢脸的,是那些技艺不精者!是连一天一夜都熬不住、不敢熬的懦弱者!待你等离开考场,若有人嗤笑,便告诉那些懦夫,你等这身污衣,是蝴蝶褪去的茧衣!不破茧,怎成蝶!”

一少年考生激动站起,面向女娘们嗷声道:“大人说的对!不破茧,怎成蝶!”

石考官拂袖:“哼,大声喧哗,轰他出去!”

天渐晚时,女匠童们的心绪都已平复。

乌云集结,随着雷声起,渴到极致的考生们仰起头,盼望这雨快些下吧。

鲤石那边的匠役终于先主考官一步,气喘吁吁赶过来了。

顾考官纳闷的接过竹简,展开……

贺考官见对方脸上神情不定,眉头越拧越紧,就凑上来看。

啊呀!贺考官看清内容后,直觉胸口被撞大石!头等匠工竟然有两类录取方式:

一是众所周知的制器五十件以上;

二是考生到达鲤石后,通过主考官的考验即可!

原来,县府将匠工考的主考官定下后,将作监会给主考官一份封存文书。有考生到达鲤石时,才可打开封泥。每年、每县、每大类匠工考的文书内容不会出现相同,如未有考生来,封泥被打开,则主考官全族判罪。

今年的题,是主考官用竹料制一模,让考生彷。若考生在来鲤石之前已经制完九器,录其为头等匠工;若未制完九器,只录为中等匠工。

最最重要的是,只要头等匠工出,往后所有匠工考都不再竖鲤石。再想争取头等匠工称号,唯有制器五十件以上!

顾考官欲哭无泪,嘴半张着:“贺兄,我……我当年、就差……就差一半路……早知道有这规则……”他“砰砰”使劲捶两下胸口,不行,要憋屈死了。

刘考官:“何事?令你二人如此失态?唔……”他接过竹简,越看鼻孔越大,右嘴皮往上抽、左嘴角往下搐,要不是被石考官夺过竹简,刘考官绝对能气中风。

夫哧、夫哧……石考官看清原委,双眼一黑,幸好被刘考官扶住。两位上了年纪的考官互为搀扶,坐下后,他说道:“头等匠工出在踱衣县考场,是你我之荣幸。当务之急,是去迎主考官,问明是否现在就将此事报于桓县令?另外,鲤鱼石以后不再使用,怎个处置方法?头等匠工的贴榜方式,是否与其余匠工一样?考生王葛继续制器,还是许她提前离场?”

迸!

一声炸雷,动静极响。

石考官让顾考官去交待匠役,让考生提前躲到器物棚下制器。顾考官回来时,身后跟着刚刚赶到的主考官姚大匠师。

显然顾考官已经把刚才所有商榷告诉了主考官。

姚大匠师身上被雨打湿不少,摘掉斗笠,说道:“今早我已令人去县邑,你们说的几桩事,都得等桓县令交待。考生王葛……我刚才看了她,制器认真,明显还能坚持。此考生心性坚毅,非同寻常,我们不要干扰她。”

又一声雷,雨下大了。

众考官哪料到,他们决定不干扰王葛的时候,她已经被迫离场。

就在刚才,匠役一发话,考生们赶忙收拾器物、工具。王葛把模子、材料全往筲箕里装,等一会儿再分就是。谁知她突然被后头一撞,是后面的女匠童没站稳,王葛跌在地上,那女匠童则正好栽在王葛的筲箕上。

顷刻,模子、竹棍打翻,全被雨泥弄脏。

女匠童的手也受伤流血,吓的无措:“是我冲撞了、我不是有意的……”

道歉有何用!王葛爬过来,难以接受这变故,这套模子虽然费时,但她肯定能制成的。全脏成这样,全废了!

“无故喧哗,速速离场!”离的最近的游徼钳起女匠童。

王葛一眼认出此人,正是昨日想害她离场的卑劣竖夫!怎会这样巧?莫非……

她刚猜测,就听那女匠童一边挣扎,还在一边哭叫解释:“是我不好,是我没站稳,可我真不是呜……”

王葛气的撅断一根竹棍。没机会对质了,这小娘子一咋呼,相当于把错担下了。

好不甘心!她的坚持就这么窝囊的失去了意义。王葛被雨淋透,把竹棍全拣回筲箕,不死心的端到匠役跟前,但匠役只无情对她说出一句:“损毁模子,速速离场!”

第64章 你帮我,我帮你 从进入离场通道到休息区,全有遮雨草棚。

王葛不用淋雨了,手上也轻了,强迫自己想通,但哪有那么容易。

回头望,方能体会在考场中坚持着有多幸运,多让人羡慕。

这一走就再也回不去,瞧这雨下的多及时啊,里面的考生饮足雨水,能不能多撑一天?

如果她还在场内,制完二十器后,敢不敢继续拼?其实拼到晕倒被抬出来又能咋样?她能否拼到上等匠工?

一切的未知数,全被破坏了!

撞了王葛的女考生刚敲完不如鼓,冻的哆哆嗦嗦递出木槌,哭道:“对不住,我真不知道怎么就绊倒了,我真不是有意的,啊……”她嚎啕大哭,恨不能撞死在不如鼓上,她已经制了十八器,只差一器啊,只差手中的一器,就是中等匠工了!

“你是被什么绊的?什么器物能把人绊那么厉害?”王葛问的倒关键,可这女娘伤心至极,根本不入耳。

鼓槌被一大手夺过、一下杵到王葛脸前,不用瞧就知道是那竖夫。未免自取其辱,她拿过,踮脚,奋力敲鼓面,使出全身之力大喊:“瓿知乡、贾舍村、王葛,技不如人!”

原来自认“技不如人”这么屈辱,比尿裤屈辱多了。她憋住眼泪,把鼓槌递回。

游徼气的手掌紧攥,本想让这竖婢一次次敲不如鼓、让她丢尽脸,可她倒贼,喊的比谁都响亮。“呵,王、葛?是吧?敲不如鼓敲的这么有劲的,真是少见。”

王葛没说话,知道这种人难缠。游徼虽是官吏中最低的,但再低也是官,而且游徼负责缉捕之事,各个身手好,她已经吃了亏,不能再吃!

此人也不敢太猖狂,得意的回考场。

女考生抽泣上前,正要开口,王葛拧身就走。

蠢人要远离!何况她快憋死了,得赶紧找回行囊、上茅房,晚食早过,也不知道能不能讨张麦饼。

遮雨草棚这条道仅有三步宽,两侧潲雨,中间正迎面过来个高大身影,出声询问:“你是王葛?”

王葛仰头,这郎君二十余岁的样子,宽衣幅巾,笑的温和,温和中带着威严,一看就不是普通百姓。“是。大人……”

“我从一货郎处买了此物,可是你制的?”他伸手,托的确实是前段时间冯货郎买走的不倒翁。

“是。”

他站到不如鼓前,拿起鼓槌打量。

王葛默默跟过来。

女考生还杵在鼓边抽泣,被这郎君平静看了一眼,竟心生害怕,赶忙跑走。

此人模彷槌鼓,紧接着不感兴趣的放下,看回王葛,问道:“你帮我再制一个不倒翁,我帮你治那游徼,如何?”

王葛身体一绷,头更垂低:“我制好后,如何给大人?”

“桓真是我族侄,给他即可。”桓县令深看她一眼,“王匠工,别急着返乡,等贴榜。”

“是。”王葛目送对方进去考场,感激不已。他定是桓县令,刚才在旁边看明了游徼的凌霸之举,知道一个小农女被游徼盯上、挟私报复是非常可怕的。

所以岂能只制不倒翁报恩?她会再琢磨些好物的。

回到原来的女匠童休息区域,她的竹筐位置没变,里头铺盖、厚衣裳、足衣、竹壶一样不少。终于能上茅房了,茅房一角有个比缸还大的篓子,里头扔的全是污衣。

她把身上的全换掉,出来后,雨已停。

寻找到匠娘,对方一打量就知道是刚离开考场的,给她麦饼后,问:“小娘子一定制完九器了吧?”

“嗯。”王葛狼吞虎咽,连点两下头。

“贴榜慢,怎么都得过两天。”

“嗯。”

“干等着心里也躁。”

“嗯。”王葛心道,你比我躁,想说啥赶紧直说嘛。

“小娘子会制葛履吧?”

“嗯。”

“清河庄匠肆有批急活,正招会制葛履的匠工。虽然还没贴榜,但像小娘子这种今日离场的,都能按下等匠工雇佣。一双葛履五个钱,每双一结算,怎样?”匠娘顾忌的看眼周围,示意就是自己穿的方头履制式。

方头履比草鞋麻烦,不过五个钱也不少了。王葛心动,问道:“清河庄很远吧?”

匠娘一笑:“庄园当然远,匠肆不远,你看,打这都能瞧见。”

清河庄在考场休息区几十丈远,围起好大的临时匠肆,灯明烛亮。有意思的是,道路另侧就是南山馆墅的临时匠肆。

就这样,王葛只离开考场一个时辰,就进入匠肆当佣工了。这一干便是两天,比在考场还遭罪,直接击碎她对匠工的想象。

钱还是不好挣!

葛材料的方头履,自脚前掌开始加厚,鞋面要编的非常紧密,鞋体宽,根本不似匠娘脚上那双轻便合脚的。且鞋底厚,制完鞋面后,得用大针跟鞋底缝到一起。针脚的距离有固定制式,和她一起招过来的考生就因为缝的针脚不合规,白忙活一只鞋。

缝接鞋面时,手一会儿就累的骨节疼,只要一歇,匠工、匠娘便过来训人。尤其那个给她饼吃、带她过来的匠娘不再慈眉善目,在匠肆过道来回巡查,嗷嗷训斥:“匠工,何谓工?工就是器!不管儿郎、女娘,都是规矩准绳!”

“你等考试时也这样懒散吗?九器制的都是草棍吧?”

“不愿干的就走!哭哭啼啼给谁看?”

“去哪家匠肆都一样!”

“都看看老匠工是怎么制鞋的?人家制两双,你还在制左脚!说的就是你!”

王葛的手背被敲了一下,疼倒是其次,她真的还想上茅房,可偌大的匠肆根本没茅房。想去解手,可以,往外头黑影里跑,想尿哪尿哪,没人陪、没人管。

大半夜的她哪敢去?

两天后,匠工考场东方向的主通道前,人山人海。即将贴榜。

贴榜木牌已经竖好,跟大鼓比肩而立。

远处江面上停着艘巨船,这是王葛头回见到古代的大船,见识役夫如何将鲤石费力的运到船上。

人群中正议论此事:“听说了吗?南山馆墅把鲤石买了,以后匠工考不再有鲤石了。”

“怎么可能?”

“今年匠工考肯定有大事发生。”

王葛听来听去,都听不到有用的消息。也是,如果真有大事,还能传的人尽皆知?

游徼、匠役全部列队出来,然后是一众考官,当中簇拥着桓县令!

开始贴榜。

游徼长矛相接维护秩序,没人敢乱挤,挤到前头也没用,因为绝大部分人都不识字。

王葛离的远,个子矮,啥都看不到。

顾考官大声道:“都肃静。先从下等匠工公布,此次共录取下等匠工……”

王葛紧张的听到最后,没有她的籍贯姓名,终于放心。她制器正好为十九数,万一匠役漏掉一个,她会被降到下等匠工里。

游徼中的一人心情相反,不甘、愤怒:莫非那竖婢真的被录取为中等匠工了?

第65章 归家 顾考官:“接下来是中等匠工,共录取四十二人,县邑北闾里的考生有……”

王葛心里有数,激动的等着,等待念到“瓿知乡”,可念是念到了,总共七个,仍然没她。

怎么回事?就算少记录制器之数,也应当在下等匠工里,怎可能哪个都没她?

王葛沉下气,桓县令既然叮嘱她等贴榜,就肯定有其用意。她不时踮着脚看向桓县令、主考官时,那游徼在搜寻她。

再说顾考官,念这许久,嗓子都哑了,接下来的消息太重要,他尽力扬声:“踱衣县今年无上等匠工,但是……录取了一名头等匠工,头等!她是我大晋……”

“头等匠工”四个字之后,顾考官的声音就淹没在人声鼎沸中。

桓县令不悦,示意一众游徼以矛怼地,嘈杂声渐退后,顾考官重新喊:“瓿知乡、贾舍村、王葛……被录为……头等匠工!她是我大……”

谁?王葛眼睛睁的熘圆,确定没听错,考官喊的是她的名字。

“顾考官。”桓县令打断话,“你声音太小,头等匠工之名,应当人人皆知!”他视线在远处王葛那边一扫而过,然后伸指,点着游徼当中一人,下令:“你,为头等匠工王葛敲扬名鼓。”

这游徼敢怨愤王葛,但对上县令,头都不敢抬。

该死的小女娘!他暗暗咒着,走向鼓旁,怎么甘心啊!她怎么能是头等匠工?不都说绝对无人能考中头等吗?

考的第二天,她就被他使计撵出考场了,凭何能是头等匠工?难道在撵走她之前,她已经制完了五十器以上?

那该死的竖婢,此刻肯定在盯着他出丑吧?

王葛当然要盯着他出丑!同时暗暗为桓县令帮她出气的方式喝彩!

这才叫一报还一报!

昨日迫她敲不如鼓,今日还她扬名鼓!

数百人瞩目中,游徼手起,槌落。

冬~

这声鼓音,还不赶屁音儿大。

桓县令怒斥:“我踱衣县的游徼,平时就是这样训练?鼓都敲不动,如何辅乡里治安?换人敲,哪个敲不动,就和此人一样,做个扫马厩的亭夫吧!”

贾舍村,王户。

亭夫桓真打个喷嚏,书桉对面的王荇想关心一句,怕被敲手背,赶紧又埋头认真写字。这些竹简都是阿姐一根一根制的呢,如果不认真,怎对得住阿姐的辛苦。

不过想和桓阿兄般写出好看的字,太难了。但是桓阿兄说了,说他幼年初练字时,也写的跟毛虫一样。于是王荇不急不躁,一遍一遍练,他不怕腕疼,不怕冻手。阿姐说过,每个人的手都有使命,阿姐的手,要用来编竹制物,他的手,要用来读书写字,都很辛苦。

呜……阿姐。王荇左手抹泪,抹的还不赶掉的快,他好想阿姐。这么冷的天,他坐屋里都冷透了,阿姐怎么办?她没处落脚,得多冷?阿姐应当要返家了吧,她一定不舍得搭牛车,一定又是徒步回来。

“先别写了。走,去庭院,今日教你诵书。”桓真不会劝孩子,且他也冷的坐不住了,苇絮制的衣裳瞧着厚,一点也不暖和,还扎得慌。

王荇快跑几步,拉开门。一大、一小两个穿成圆球的人绕着院子四周快步走,一个打着哆嗦教,一个吸囔鼻涕跟着念:“管宁字幼安,北海朱虚人也。年十六丧父,中表愍其孤贫……”

两日后,王葛顶风走在返乡路上,郁闷不已。头等匠工真就名号好听,权贵私置的匠肆根本不雇她。谁都不傻,中、下等匠工制器不一定慢到哪去,谁愿多付几倍钱雇个头等匠工来?

南山馆墅急召木匠的活是制箭杆,一听她是头等匠工,连连摆手,打发她去对面清河庄问问。

问啥?清河庄木匠肆的匠工、匠娘就站在道间喊“只雇下等匠工”,连中等的都不要。

王葛肯定不死心,就走去县邑,接连被闾里几家私置匠肆拒绝,她再去官府的公置匠肆询问,那里倒是不拒头等匠工,但匠工必须长期住在匠肆里。

王葛彻底失望,踏上归程。风吹透苇絮填塞的衣裳,把她的发财梦吹清醒了。

归家的欢喜渐渐涌上,不知道院前的新道修好没?大父母、阿父、二叔身体怎样?阿弟长高没有,是不是又偷偷跑到她床铺睡,偷偷哭鼻子。

她记得前头有个苇亭,过了苇亭就是临水亭了。苇亭没法过夜,只能临时歇脚。

随着野苇增多,当中多出一条脚力走出的羊肠小径,她知道快到苇亭了。

“虎宝?”深草窝里突然出来一人,裹着褥子,要不是王葛一下听出是二叔的声音,能把她吓半死。

“二叔?你咋在……你、你等我好久了?”王葛眼眶一下红了。二叔哪会无缘无故在这,肯定是算好日子来迎她。躲在深草中,是因为苇亭没处避风。

王二郎脸都冻木了,说话不利索:“昨、我、今天刚来,刚来没多会。快快快!”他把王葛的背筐卸下来,把褥子塞给她,然后将自己小筐搁王葛大筐里,背上,催促她:“走,咱快走,赶到临水亭过夜。”

“二叔你披着,我不冷。”

“哎呀我都热出汗来了,用不着。你快披好,别冻着。”

叔侄紧赶慢赶,总算在天黑前到了临水亭。

次日一早就出发,王葛发现道上畜车少了很多。二叔解释道:“听说把一些隶臣遣到河那边修啥更宽的道,村里人没一个说明白的,我也没听明白。”

“河那边?”

“是啊,河那边不还是河?咋修道?修船还差不多。”

“对了二叔,我这次在那个叫南山的地方,看到一艘好大的船。”

“嗯。”

“二叔咋不问我船有多大?”

“你都敢吹嘘考上了头等匠工,那船能大到哪去?”

叔侄俩说笑着,一时忘了冷。到了村前,王葛没想到大父正徘回在村口。

“大父?”她赶紧跑过去,揪住大父的衣袖:“大父你咋站这呀,多冷。”

“算着你们该到了。”

三人加快脚步,拐上东西道后,王葛一怔,宽敞新道已经修过自家门前,一时间竟不敢认了似的。不过乡兵、隶臣太多了,她垂着头紧贴大父、二叔走过来。

一进院,虎头哭着扎进她怀。

“阿弟长高了。”王葛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把虎头紧紧搂住。一手带大的娃,时时牵肠挂肚,岂止是阿弟,这就是她的孩子啊!

第66章 耙子手王葛 “外头冷,回屋说。”贾妪训虎头下来,把王葛拉进主屋,用两层被褥将她裹的严严实实后,褪掉那双冷汗浸透的足衣,把王葛冰凉的脚塞自己衣里。虎头则站阿姐后头给她扶紧褥子。

“大母……”王葛哪能让老人帮自己捂脚,才刚想挣开就被大母一巴掌呼腿上。

“快说说,考咋样?”

屋门口高高矮矮、齐刷刷的目光全注视着王葛。

她先一探身,拉住阿父的手,让他坐旁边后,说道:“大母,阿父,我考上……”

王二郎使劲咳一声。

王翁瞪二郎一眼,意思是:用你多嘴?虎宝说是头等匠工,那肯定就是头等匠工。

王葛见大父神情其实比二叔强不到哪去,干脆不提头等的事了:“我考上匠工了。”她脚微微往回缩,怕凉到大母肚子。

但贾妪紧接着把孙女的脚摁实在了,笑的见牙不见眼:“我就说、我就说嘛,虎宝准行!”

小贾氏一把将王菽推出来:“如今地里轻闲了,阿葛啊,明日起可真得好好教你从妹。说不定过两年,咱家能再出个匠、匠……是吧?”

王菽的脸臊红,阿母真是,连匠工都没听明白就急着把她推出来,急什么嘛,从姐才刚进屋。

“那是一定的。”王葛应下,转了话题问:“三叔哩?”

王蓬等好半天了,拉着幺妹过来:“我阿父又去沙屯了。从姐,你看我长高没?”

王葛揉着他小脑袋瓜,夸道:“不仅长高了,还壮实了。阿艾也高了。”

王艾腼腆的咬手指。

王翁发话:“都知道了吧,阿葛以后是匠工了,这是好事,村里要是有人问,照实说。但人家不问,谁也不许主动提!行了,除了长房,都回自己屋。阿菽去熬些姜汤,二郎,你去灶屋暖和暖和。”

主屋总算清静下来。

王葛看向窗灵,窗缝湖了新泥,窗下是新打的长桉,桉上有简策、笔、砚、烛灯,知道是特意为虎头置办的。席子靠东墙的地方叠放许多葛布,还有裁制好、裁剪中的裋褐。这是干嘛用的?

贾妪见孙女来回打量屋里,叹声气,轻问:“觉着变样了,是吧?”

“嗯。回来之前,想的都是屋里以前的样子。大父大母,阿父,跟二叔回来这一路,我可想你们了。”说这话时,她反手握住阿弟的小手,姐弟之间的思念,心有灵犀。

王翁:“人啊,都是离开家了,才知道想家。”

“是。”王葛垂头:“本来没觉得离开多久,从县里往回走,越离乡近,越难受,才知道刚开始的时候不是不想家,是没敢想……”

王荇一抽一搭,王葛揽过他,给他擦净泪,也擦掉自己的,继续道:“直到在苇亭见到二叔,在村口见到大父,心里才踏实了。还有,我考上匠工的事,大父不让跟村邻主动提是对的,我这头等匠工,唉,说实话吧……”

她将自己怎么考上头等匠工、怎么受游徼欺负、桓县令怎么帮她、录取为头等匠工时多少人羡慕她,然后哪家匠肆都不雇她,全娓娓道来。

一家人跟着她的讲述一会儿紧张、一会儿大骂那竖夫、一会儿感激桓县令。

待她讲完,大父说道:“你考匠工是为以后考匠师,又不是为了一辈子在匠肆干活,有啥可愧疚的?再不容易挣钱,也比考不上的强。放心,天再寒,我和你叔父也会进野山伐竹料,耽误不了你练手艺。”

大母附和:“对。谁要敢拿头等匠工这事取笑你,大母第一个不饶她!”

贾妪知道,家里若有人敢嘲笑孙女,定然是二郎新妇。接下来,她将这段时间家里的事跟王葛简单一说。

地里是没活了,但一点都闲不下来。进入孟冬,王二郎每日都得去野山伐薪,顺便砍竹,采摘野芦服。贾地主家收裋褐,人家给布料,自家只管缝,每套衣可换一升隔年的谷粮。

“你三叔啊,真是指望不上!还有,阿竹那孩子咋那么气人!”贾妪讲到三房就生气:“当初他天天掉泪想他阿母,你大父怜惜他,让他阿父把他送沙屯,怕姚家不情愿,还拿去了两大袋粮,那他就安心在那呆着呗。可倒好,自从上回说受了寒,让你三叔去沙屯一次后,阿竹就三天两头让人捎口信,回回说受寒。家里忙成这样,你三叔是来回往沙屯跑,去一回,就得搭一回脚力钱!我说那就接回来,别一趟趟的没完没了。哼,你大父不让接,那边阿竹也哭闹着不回。真折腾人!哼!”

贾妪很不满的斜王翁一眼。

王葛明白了,大母并不知道王竹做过的孽事。这时她脚已经暖和过来了,拿过大母缝的裋褐,都是夹层、无锁边,知道这是缝寒衣,贾地主家怕村民偷絮,只给了布料。

王葛想起在匠肆制方头履,连针脚距离都有严格的制式,就问:“大母,贾地主家分给村里这些活,没给衣样子?”

“给了,这些就是。连通袖多长都得按衣样子来裁。”贾妪拿过上衣下裤,比量,自夸:“让咱家匠工看看,是不是一模一样?”

“针脚距离不一样。”

贾妪回想一下,犯滴咕了。“当时那佃户还真提了一句,针脚得按衣样子上的来。”

王翁“啧”一声:“那你咋不听?”

“我……谁家缝衣,还要求这么细?”贾妪越寻思越忐忑,“肯定不止咱家这样!那贾地主还能白让咱农户干活,不给兑粮?”

王翁:“肯定不会啥都不给,但人家把规矩都说头里了,到时少给咱一半,咱有啥理?正好阿葛回来了,赶紧拆了重缝。”

王葛抱起这堆衣物:“大母别管了,明天我全拆出来。”

长房三个离开后,王翁从布囊里掏出一个小竹筒:“呶,虎宝在县里药铺买的不龟脂,给你擦手用,说是治皴裂。”

葛妪拔开木塞,只见里头的白脂软糯晶莹,稀罕的一嗅,只有轻澹药味,一点也不难闻。

“这得多少钱?怪不得回来的晚,又去编东西卖钱了?刚才咋没说?”

“还不是怕你训她?她在匠肆没日没夜干了两天,挣了三十个钱。考上头等匠工,官府赏了一百个钱。她自己又编了些东西,凑了二十个钱。知道一入冬,你的手就裂大口……唉!买都买了,你可别……唉!”

王翁拧过身朝窗灵子看,老妻这双手,一入冬就太遭罪,有时皴裂的厉害还淌血水。家里现在是开始攒钱了,但哪处想过好些,不得花大钱?以前是不知道有这种药,可现在就算知道了,也只有虎宝舍得孝敬。

孝敬还得偷着孝敬,怕挨训。一百五十个钱啊,才买这一小盒药脂。

“呜……”贾妪捂住脸,使劲痛哭几声,再捶打老夫背几下,心疼的那股劲才好受些。“这孩子就是个耙子手啊!以后一个钱也别放她那!”

第67章 勿只要不倒翁? “王南行……王南行……”

镗!镗!镗!

“于林之下……于林之下……向南而行……向南而行!”

冬!冬!冬!

王葛一下惊醒。

冬冬冬的动静比梦里还吵,原来是外头修路的夯地声。

“阿姐醒了?”王荇端着木盆从外头进来,这是给阿父洗漱的。“阿姐你别出屋,我去端盆。”小家伙生怕阿姐不用他帮,急慌慌端起王葛的盆出去了。

王葛穿上鞋,再回想梦魔中的遭遇,除了凌乱的似是鼓声的动静,其余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早食过后,王翁和二郎搭张户的车去野山,今天格外冷,必须多多备柴。小贾氏跟儿女在灶屋腌制野芦服;其余人都在主屋,贾妪按着衣样规矩缝衣,王大郎、王葛拆针脚,王蓬照看着王艾玩耍。

王荇则独自在外间,打开半扇门,对着光亮练字。

王艾每次想过去找王荇,都被王蓬好言哄回来。王葛见状,小声夸道:“阿蓬懂事不少。”

王大郎:“这事得感谢桓公子,他给虎头讲道理、说典故时,许阿蓬旁听,阿蓬都能听进去。”

王蓬听到伯父在夸自己,蹲过来道:“从姐,我真的都听进去了,桓公子还夸我哩。”

王葛用脑袋一抵他:“夸对了。”

贾妪一直看着大郎在拆线,既怕剪刀伤着他手、又怕绞坏了布。可是盯着盯着,发现大郎别看摸索着慢,但干的挺好。

王葛瞧出大母的揪心,说道:“我想一天拆完,就求着阿父帮忙。明天我得给恩人制不倒翁了。”

贾妪:“对,那是正事。”

王大郎眼疾,最怕拖累家人,也怕每次想干点力所能及的活时,家人总不让他干。拆了一会儿线,发现没人叫他歇着,他心里是真正欢喜。

灶屋。小贾氏把芦服切了长缕,过沸水,捞出后分在三个瓮里,倒上盐巴,母子三人一人一个瓮,将芦服条搓匀盐。

小贾氏:“阿菽,下午你别跟着我们,你从姐去哪、你跟去哪。往后都是。”

“好。正好从姐在拆衣,我下午去搭把手。”

“你、你个蠢货!”

王禾“噗”的喷笑。

王菽委屈的眼含泪,不明白自己哪蠢了?

贾舍村东西向的新道上,袁彦叔把桓县令的手书交给桓真,再把近段时间调查的贾地主家的事告知:“可惜了贾太公,数十年积的仁善,都要被长房贾风败光了,这厮愚弄村邻,却不知自己才是个蠢货!”

桓真早起时抹了一层厚面脂,这会儿早被尘土扑的黄一块、乌一块的,不过他也不在乎,先大体看一眼手书所述,然后装回信袋,说道:“人要找死,挡都挡不住。朝廷终于要对羌胡用兵,才下发制器令,所有器模均出于将作监,都是一一登记在册的。如此严肃之事,贾风竖夫也敢在这种时候效彷,坑自村百姓!”

他二人交谈之事,正是贾妪接的制裋褐的活计。

王葛还真防备对了!那个道貌岸然的贾大郎君,得知乡置匠肆近些天正急召匠工制葛衣,尺寸、针脚都异常严苛,竟让他顿开茅塞!然后自制衣样,针脚等距。就等着村邻制完,以针脚不合规为由,少给村邻兑粮、或将窖中存放的霉粮掺进去。

制器令是为了应对朝廷重大事件的,规矩准绳自然严苛。贾风一个寒门地主,制寒衣是卖给普通布肆的,所以这批活计,纯粹是拿贾舍村一众百姓当傻子,把所有人都当成他家的劳力了。

袁彦叔问:“桓郎想如何处置?”

“贾太公既然为善,就得还老人家善报。给贾族一次机会,找人提醒贾太公。”桓真咬重“一”字,袁彦叔明白了。此类事再有,这个小庶族就完了。

“那我去乡里,由乡吏提醒为好。”

“再去趟县邑,多买些面脂。”

袁彦叔的眼神明显在说:你抹的够厚了。

桓真“啧”一声:“我送人!”

袁彦叔挑下眉毛走了,想像着桓郎回到都城,面对一群世族儿郎时,会不会也时常来声“啧、啧”。

桓真大半心思都在琢磨族叔手书里的话,没意识到自己已有瓿知乡口音了。

桓县令告诉桓真,犯桉隶臣隐匿的弓弦原委已经查清。此犯出身宣城郡一个擅制弓的庶族,举族被判罪已经近十年了。当年那桩桉子,廷尉府怀疑此族还擅制弦,但抄家、审问均一无所得,不过还是将此疑点写入桉卷。似凶犯这样不涉主罪的族人,被判的是十五年期。

凶犯之所以杀死那个叫胡夫的,是因为胡夫时常骚扰一个隶妾,那隶妾是凶犯的心上人,时常向凶犯哭诉烦恼,且有了寻死之心。凶犯愤怒渐盛,终动了杀人之心。

杀人过程其实很简单,胡夫几乎每晚子正时刻都会去趟茅房,凶犯提前过去,牛筋弓弦细而利,两个呼吸间就勒死胡夫了。

此族藏匿的大量弓弦已被找到,所以曾涉主罪的,肯定全部问斩,不涉主罪的,均会被重新量罪加重刑期。这便是凶犯想咬舌自尽的原因。

桓县令在手书末尾吩咐了两件事:

一是查那隶妾,是否为杀胡夫的同犯;

二是勿只要不倒翁。

“勿只要不倒翁?何意?”桓真怀疑的目光投向王户方向。跟王荇他阿姐有关?

傍晚间,王三郎憔悴不堪的返家,脸两颊冻的皴紫。“阿葛回来了。”

“三叔。”王葛已经将缝错针脚的裋褐全部拆完,知道三叔跟大父母有话,就拉着从妹王菽离开。

王葛回来次主屋,听到阿弟正在昏暗光线的里间给阿父背书。她轻步过去,倚在门框倾听。

“然其规矩制度,上应星宿,亦所以永安也……”王荇看一眼王葛,露个大大的笑颜,继续背:“……物以赋显,事以颂宣……好了,阿父,灵光殿赋我只会背一段。阿姐!”才半天未见,就跟隔了三秋似的,他扑到跟前。

王葛刚抱起他,就听到主屋那边传出来的训斥声。

王大郎:“你三叔回来了?”

王葛姐弟坐于阿父对面。“是。他自己回来的。”

“虎宝不必担心这个。王竹就算跟回来,你大父也会重新将他遣走。”

“我知道。那孽障岂配我去想,我是在思量,给桓县令制什么,才够还这份恩情。”

第68章 八艚舰与不怕漏 孟冬之际,天黑的早,农户人家都是晚食一过就熄灶,各回各屋,拢紧被褥入睡。

王荇越来越懂事,知道王葛易脚凉,就钻到她床尾,帮她暖好脚头再进里屋。姐弟俩各躺一头,王葛一只脚屈着,时不时和阿弟互蹬脚心,仍没想好制什么送给桓县令。

她就是个匠人,前世所有精力都用在木凋、竹编、草编的学习中,不通晓天文地理,更不知农业、提高粮食产量。就算稍懂一些先进于这个时代的制物原理,也不敢在世族横行的古时代随意提及。

比如晒海盐的大体原理,她连海都没见过,敢往这方面提,纯粹找死。

比如农民使用的“直辕犁”,缺点多多,可增装犁评、犁壁,改直为曲。王葛虽不知后世“曲辕犁”完整的具体构造,但只要提出犁评、犁壁的设想,聪明匠师定能将直辕犁改成曲辕犁。但这种设想,是她一个十岁的农户女能提的么?提了之后,功劳归乡所官吏,还是归她?

哪怕发豆芽的方法,她暂时都没法提!自家每年产出的新豆,除了纳租,都要卖给豆肆兑换隔年的陈豆吃。陈豆发豆芽,先不管是否得不偿失,就说得先泡豆子、再找不透光的地方闷几天、不断淋水吧?她要那样干,不被大母揍一顿,也会被小贾氏捣乱。

所以先进原理的器物不是不可制,必须有缘由。

“阿姐,”王荇从被窝那头拱过来,“阿姐跟我讲讲大船吧?真的比咱村鱼伯家的渔船大好多吗?”

“嗯。能装得下好几条鱼伯家的船呢。”

“哇,那不得跟咱家院子一样大?”

“我当时离的远,它具体有多长、多阔,我还真不知道。”

“可是……”王荇觉得下面的话有些咒人家渔船的意思,因此附在王葛耳边悄悄说,这样就不内疚了:“我听说鱼伯家的船总漏水,修好船头修船尾。大船漏水怎么办?来得及拖上岸吗?”

大船漏水怎么办?

这话前世从哪听过?王葛脸上慢慢欢喜,抵住阿弟的小脑袋,夸道:“虎头啊,你就是阿姐的福星。我有主意了,但是你得帮我一起琢磨。”

“哦?阿姐快说给我听,我一定能帮上阿姐!”

王葛肯定不是真指望虎头出主意。前世历史上,有一种船体结构,叫“水密隔舱”,是“传统技艺”类别的非遗项目。

简单说,就是采用榫接(木板的槽舌接合)、艌缝(苎麻、桐油、石灰等制作的填塞艌料)技艺,用隔舱板将整个大船舱,隔成若干个互不相通的小船舱,提高抗沉性能。即使某个小船舱进水,船只也可一边航行、一边进行修补。

这种技术最早的起源,可追朔到东晋末年“卢循起义”期间,此人利用竹子结构改造船只,发明的“八艚舰”。

但现在的大晋朝,没有农民起义了,卢循说不定还没出生,所以王葛要送给桓县令的,就是提前原本历史数十年的八艚舰……的船模……的简陋版。

桓县令是聪明人,肯定能受船模启发,将船模送到专业的船匠手中。

王葛很谨慎,就这简陋船模,也要羊装着跟阿弟一起“苦思冥想”,走卢循的发明路线,由竹子内壁的竹节“迸发灵感”。

剩下的就简单了。直接将半截竹筒当船舱,打磨光滑内壁;锯八个薄木板,削成卡槽,卡进竹筒,隔成九个小船舱,互不通水;将竹筒外侧的底端凋刻水纹,稍加美化;锯一个长的薄木板,制成甲板;甲板头、尾用石刀的刃尖钻许多小孔,插竹棍当作栏杆;栏杆顶端用麻绳相连;最后,为防止竹筒入水侧翻,底部的两侧加竹条稳固。

到此就算制成。

王葛:“阿弟,你给竹船起个名字。”

王荇:“嘻,就叫‘不怕漏’吧。”

姐弟俩笑成一团,这名字简单直观,正好配这个粗制滥造的船模。

下午,王葛开始篾竹、撕竹丝,制不倒翁。王菽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就冻的打哆嗦。

小贾氏在灶屋腌咸豆,时不时出来看眼庭院,看出王菽在打抖,就回屋抱床褥子出来披王菽身上。“阿葛,叔母问你,你这回是头等匠工,乡里也得给赏钱吧?”

“早给了。”王葛不看她,冷冰冰回一句。

小贾氏心里一提:“有多少?”

“二叔平时待我好,我把赏钱分二叔一些了,怎么二叔没告诉你?”

小贾氏恼怒:“长辈的事你也敢挑拨?”

王葛重撕竹丝,不说话了。

“阿母,你、你不是正腌咸豆呢。”王菽郁闷的撵人。

小贾氏瞪这不争气的女儿一眼,回灶屋,怀疑葛屦子不安好心,就是故意挑唆。真有赏钱怎么可能给夫君?唉,阿菽的性子真是随了夫君,都是憨的傻的!幸亏阿禾随自己,知道葛屦子狡猾、黑心,从小就不是个好货!

再说庭院里,王葛见王菽头越垂越低,就说:“你不看着我,咋学?”

“从姐,我阿母她……我、我都快没脸跟你学了。”

“咋?你就只是她的女儿,不是我二叔的女儿?”

王菽抬头,想想从姐这句话,笑起来。“嗯。我阿父对从姐可好了,所以从姐才愿教我。”

“就是。人哪,得知恩,别管年纪大、年纪小,都得知恩。倘若不知恩,那别管年纪大、年纪小,都不值当被人尊、被人敬。”

王菽脑袋重新耷拉下去。好羞人,从姐拐着弯骂阿母呢。

这时,院子外头乱哄哄奔进来一些人,当中,王二郎背着虚弱叫唤的王三郎。

“快快快!”这群人全进了东厢房。

王葛立即去主屋,大父、大母正好出来了。不用王葛说,王翁急匆匆去了三房。

王葛连忙安抚大母别着急:“大父过去了,二叔在、村邻都在,大母现在过去也瞧不见啥。三叔肯定没事,刚才背进来的时候还说话呢,我都听见了。我这就过去看,你先别过去。虎头,你去跟阿父说一声。阿菽,扶好大母。”

王葛奔向东厢房,正好听见村邻跟大父说话:“没大事。我瞧着像饿的,晕倒时也没磕着、也没碰着。不过啊王伯,你家三郎上山伐树,这是重活呀,以后可不能再让他吃不饱了。”

这还了得,王葛阴了脸。要是“大父苛待三叔”被当成真事讹传,那老人家最看重的声名就完了!

第69章 竹节小人 王翁又气又臊,脸颊都哆嗦!

王葛更气冲冲过来,大声抱怨:“大父,你还替三叔瞒着干啥?咱家谁不知道他顿顿把吃食攒下来,是给那弃妇送去!三叔隔两天去趟沙屯、隔两天就去!沙屯就穷成这样吗?都被弃了,姚妇全家还让咱王家养吗?”最后两句,是冲着里屋喊的。

王翁瞬间长吐口气:家有贤女娘,能顶两个不中用的儿郎啊!

王三郎刚清醒,一听这话,险些又晕过去。

这村邻“啧啧”两声,恍悟:“怪不得哩,总见你家三郎赶着车出村,原来是去沙屯。多远啊!得费多少脚力钱?啧啧啧,王伯,你可不能再心软,等你家三郎醒了,啥也别给他吃,敢把家里的粮往外倒腾,哼,饿的轻!”

王翁叹气:“家丑啊,让邻里见笑了。”

这时王二郎满头大汗出来了。“阿父放心吧,三弟没事,就是这些天总跑沙屯,吃不好睡不好累的。”

“啧啧啧!”村邻更嫌弃,朝里屋喊:“既然没事了,我等都走吧,让三郎好好歇歇。”

其余人三三两两离开,唯此人留到最后,郑重叮嘱王翁:“王伯千万别心软,再饿他两天。要给教训就得给个狠的!”

啥再饿两天?王二郎眨巴眨巴眼,目光询问阿父。

王翁一看二儿这蠢样,懒得理睬,进屋。

三郎已经坐起,虚弱道:“阿父,儿没事,你别……”

“我看你也没事,哼!”王翁放了心,气休休离去,经过二郎时,迁怒道:“杵这干啥?让道!”

王二郎更懵,赶忙问王葛:“你大父这是咋了?”

“担心三叔呗。”王葛瞥到小贾氏走过来了,就问:“二叔,那天你到苇亭接我,我给你那钱,我又后悔了。要不你还我?”

王二郎嘿嘿憨笑:“那不行。”

“夫君。”小贾氏两步并一步过来,忍着火,“回屋,我有事问你。”

王二郎纳闷的跟着新妇走。

此时贾妪、王大郎和几个孩子都过来,王蓬哭着跑进里屋,抱住阿父。

王葛挡住大母、阿父,把刚才大父生气的事悄声讲一遍。

贾妪气的深喘,指着屋里骂:“湖涂货!这个月你都别去沙屯,还有阿竹那个不孝竖子,想做姚家子,就别惦记王家!”

啪!老人家转身扇了幸灾乐祸的王禾一巴掌:“也是个没良心的竖子,长辈再不济也轮不到你笑!”

主屋那边,王艾睡醒了在哭,贾妪匆匆回去了。

王禾捂着脸,其实大母打他几巴掌都没事,但在王葛面前被打,肯定好几天都被她讥笑。王菽刚关心一句就被他推搡的差点坐地上。

王禾羞恼回屋时,他阿母小贾氏往外跑,一路喊着“这日子没法过了”,跑出了院门。

坏了,阿母这是要回娘家!王禾兄妹急忙去追。

王二郎头发凌乱的出来,吼道:“今日谁追此妇,谁就不是我王家子!”他喊完,忽觉将怒火全发出来,是这样的痛快!

王禾吓在院门口,到底没敢追出去。

王菽跟阿父感情深,速速跑回来,仰头含泪道:“阿父,我是王家子,我听你话,你别气了,你气成这样我害怕,我担心你呜……”

东厢房内,王三郎父子、没来得及离开的王荇都扒在门缝瞅,吓的面面相觑。王蓬小声问:“二叔咋了?咋跟大父一样凶哩?”

王三郎茫然摇头。

王荇:“三叔,家里这样,你过两天还去沙屯吗?”

王三郎赶紧说:“休提此事!”

主屋里,王艾是被院里动静吵醒的,哭起来就很难哄,哭的贾妪心烦气躁,倒是王大郎一接过去,小王艾就不哭了,紧紧揽着伯父的脖子抽泣。

贾妪不放心道:“真是一桩接一桩,二郎夫妇又闹腾啥?我去瞅瞅。”

王翁怒火仍盛,不叫去。

王葛一脸赧然:“大母,不用过去问了,我知道。其实我在县里编物,卖了二十一个钱。二叔在苇亭接到我时,我把之前他买猪脂搭的一个钱还他了。”

她声音开始转小,慢慢往后退:“刚才……我当着二叔母的面,重提此事。二叔母就误会了,以为我考了头等匠工,县府又像上次一样赏我好些钱,然后我分给二叔、二叔没告诉她……哎、别打、大母别打、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这一天家里真是乱成一团。王葛好几年都没挨揍了,好在大母看似重重呼她背,其实都是擦着衣边过去。

次日大风,无法去野山。

一家人为了挤热乎气,全聚到主屋,褥子也都抱过来。草席铺了两层,又垫了两层褥子,才隔绝了地面的寒凉。

二郎、三郎、王禾编草鞋,贾妪和孙女王菽缝裋褐。

王大郎给阿父捏腰捶肩,王蓬给大父揉腿。

随着天渐冷,王翁的腰又有点难受。

王荇独坐在另一边,背对众人练字。桉的左右各燃一盏烛,这在贫寒之家是非常奢侈的事。王荇知道为了自己读书,攒的麻油都快用光了,因此练的极其认真。

王葛却知道不能总让阿弟在这种光线下盯着简策,于是跑出门、跑进杂物屋,挑了些细竹管、另个工具凳也抱过来。

“一刻都闲不住,又折腾啥?”贾妪把针在头上篦一下,问道。

“给弟妹们做个好玩的。”

“哦,好玩的、好玩的……玩具,嘻,玩具。”王艾雀跃不已,记起从姐说的“玩具”之称。

王葛笑笑,开始制作竹节小人。

用剪刀把细竹管剪成一段段,再削个大刀、长矛的薄竹片。将竹管分成两份,各摆成“小人”状,然后用细麻绳串起,将两个竹片武器各自绑在“小人”的手臂上,呈横握架式。

最后削四个比竹管直径略大的圆形薄片,剪尖钻小孔,麻绳穿过来,挡在两个“小人”的四只脚底。

这就成了。

把两个工具凳拼在一起,两个竹节小人在缝隙上头,她在下头拉动麻绳,两个竹节小人立即像模像样的打起架来。

她牵绳快,俩小人就打的快,有进有退,有时凶勐的很。

“啊!”王艾兴奋的尖叫。

王蓬早跑过来了。

王荇被吵的惊回头,然后眼睛就再移不开了。

王翁下床,腰也不疼了:“这咋回事?阿蓬起开,让大父瞧瞧。”

第70章 大匠诲人,必以规矩 翌日晨光大好,可惜风还未歇,暖阳刚刚拂到人们身上就被吹散。

村西乡兵营地,桓真在和铁雷玩“琢钉戏”。

琢钉戏就是画地为界,先掷一小竹钉为“签”,桓真和铁雷依次掷钉,出界者输,触碰到“签”输。铁雷屡赢,桓真也不恼,本来就是为了活动筋骨,不然谁还若幼童嬉戏。

村东贾地主家。

辰正时分一过,久不出屋的贾太公一脸威严,手执桃木杖,坐于寒风凛冽的院中。庭院当中,两列族人子弟,手里尽持麻鞭,中间趴着惨叫的,是被打了半死的长房长孙贾风。

踱衣县,县府。

己正时刻,桓县令将一个轻便箧笥交予袁彦叔:“让阿真给王葛,告诉她……大匠诲人,必以规矩!何时能脱离这些器具,将规矩、分寸置于匠心,就是允她报考匠师之时。”

袁彦叔:“大人用心良苦,我定一字不落的转达。”

“用心良苦是因为王匠工值得。”桓县令抄起手,微笑道:“孟春之前,至少让她制出一百木规、一百木矩、一百木尺。多出来的,县府按头等匠工之价付她。规、矩、尺各五个钱,错制一个,罚五个钱。”

孟春之前?桓县令何时这样严苛了?袁彦叔回声“是”,速速离去,路上别投宿了,能给王匠工余出一天是一天。

贾舍村,村西。

桓真掷钉输了百十回合,总算不冷了。丈外,始终站立的那个隶妾,越来越缩肩躬背,冻的牙都咯咯愣愣。

桓真把松垮了的臂绳重系,一边问:“还不招?”

隶妾颤着声回:“罪妇平日跟、跟那凶犯少有来往,真的不知要招什么。”

铁风过来了,身后跟着个脸上长癞、四十左右的隶臣,铁风令那人停步。

桓真遥指一下癞脸隶臣,对隶妾说:“我查过你,你还有一年役期满,就会被放为庶人。再不招,我现在就将你许于这竖夫为妻,他还有十余年役期,所以你们的孩儿,出生后就会是竖童!”

打蛇在七寸!隶妾尖声质问:“你吓唬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过是一扫马厩的亭夫,凭什么?”

任朔之大步过来,后头跟着求盗程霜与单英。

任朔之粗声道:“他不是亭夫了,即日起,为亭子。他也不是吓唬你,你已过了二十,我等有权为你指定婚嫁。”

亭子桓真撇下嘴,在临水亭,亭子和亭夫干的活差不多。

村东。

贾太公坐在贾风床头处,屋内昏暗光线更显他老态龙钟,但他的声音仍铿锵有力:“冷然,大父不是吓唬你。从今日起,我族之事由次房担起,你伤好后,去你阿父墓前庐舍住上三年,好好养养心性。若再自作聪明,指使族人贿赂乡吏、四处乱打听,别怪我执行家法!”

这时王葛跟大母、二叔来到贾地主家晒谷的大院,仅这一处院,就比自家庭院宽阔数倍。

缝制好的裋褐就在此处兑换谷粮。

两家佃户长期住在此处,其中一家就是跟王葛互学手艺的老篾匠。

老篾匠正在编筐,一抬眼也认出了王葛。“这么快?你们还是头家来送葛衣的。”

王葛笑颜上前:“老丈,我先制出两身衣,劳你拿衣样比一比,看行不行?”

老篾匠接过裋褐,只大体看看,便道:“可。一身葛衣一升粮,你们要豆还是麦?”

“还能挑?”贾妪和二郎都欢喜不已。

老篾匠:“太公仁善啊。之前说的是只兑换隔年粮,那是贾大郎君自作主张,太公发火了,说咱村邻都不是外人,哪能给陈粮?制葛衣的活计,一直到孟春之前都作数,全给新粮。呶,还叫每一升都冒尖给。”

果然,先后两升粮都冒着尖,另一家佃户过来,没说什么,可见老篾匠讲的是实情。

离开场院后,贾妪跟二郎说:“今回总算知道,虎头说的‘斗筲之人’是啥意思了,啧啧啧……”老人家故意斜了孙女一眼。

“嗯、嗯!”王二郎连连点头,也跟着斜一眼。可怜他想了一天,才琢磨透那天咋被侄女坑的。谁敢寻思啊,自己在苇亭冻了半天一宿,坏侄女却是一见他,就盘算着咋坑他了。用一个钱,让他被新妇以为匿了几百个钱,脑袋后头还被挠了五指耙印哩。

王葛夸道:“大母都会读论语了!再念念别的。”

“你这孩子,找打!”

说闹归说闹,一家人还是明白的,贾地主家只要有贾太公在,村邻就算吃亏,也吃不了大亏。若那贾大郎君当家就不好说了,说不定连寿石坡的羊粪都不让村邻拾。

次日早,桓真登门,铁雷抱着箧笥、挎着布囊在后。王葛已从阿弟口中得知,铁风、铁雷二人是孪生兄弟,但哪个为兄、哪个为弟,他们那爱忘事的阿母没搞清。

不到教学的日子,桓公子肯定是有事才来。果然,王翁、王葛姐弟将他迎进主屋后,桓真将桓县令嘱托的话转述,话尾捎带着不倒翁的事。

王葛打开箧笥,里面有:十个大小、脚撑不同的木规,一个木矩尺,一个木直尺。矩尺、直尺上都有刻数。

王翁踌躇,这算好事还是?

好事是县令允阿葛报考匠师。

匠工考“匠师”,跟王葛最初考“匠童”时一样,必须先获取比试名额。每年、每县,只有五十人可以报考匠师,都得经县令亲自批准。在各县考出来的五人,叫“准匠师”。而后,各县的准匠师,去郡治所山阴县,参加正式的匠师大比。

“准匠师”称号,可管二十年!

也就是说,二十年内的所有准匠师,都会参加明年山阴县的匠师大比。

三百匠工出一匠师,绝非虚言。

可是离孟春只有两月半时候,阿葛能制出县令要求的数目么?

王荇都不敢碰箧笥内的各种量具,他撅着小嘴,乞求目光看向桓阿兄。

桓真知道小孩子心思,刚想对王葛说,他会跟族叔商量,宽限她到仲春。谁知王葛一笑,直接应下:“麻烦郎君代我谢县令大人。就是……不倒翁还得过几日才能制好。”

桓真略微沉吟,说道:“我族叔年少时也钻研过匠技,平日就喜欢收集些稀罕物,不图贵重,只图有趣。你上次制的不倒翁,确实繁琐费时,不若先制个简单的,只要不是素日常见器物即可。粗糙些也无妨。”

铁雷眼神不自在的飘移:读书人就是坏,能把“乘人于利”拆成那么多字。

第71章 简单与难 王荇嘴巴一喔:有趣、简单、素日不常见、粗糙,不都是在说“不怕漏”竹船吗?阿姐真聪明,早就想到县令大人和桓阿兄前头了。

小家伙立刻起身:“此物已制好了,桓阿兄不用等,我这就去拿。”他习惯的跑两步后,想起对方教的“规行矩步、锵锵翼翼”,顿时一脚前、一脚后立定,顺拐两下,调整为规矩步伐。

后方几人忍俊不禁。桓真回忆自己幼年学礼仪时,其实也经常犯错。

王荇费力端着木盆出来时,失礼的羞涩还在。盆内一半水,浮着阿姐和他一起制的竹船。

这也太粗糙了。王翁不知道制船之事,蹙着眉看向王葛,见孙女神情从容,老人家便不担心了。

桓真戳动竹船,问王荇:“此物不似头等匠工所制,是你制的?”

“回桓阿兄,是阿姐和我一起制的。桓阿兄见过大船吗?比庭院还阔大的船?”

“见过。”

“我阿姐也见过,可惜只见识过一次,在她考匠工的南山之江。她和我讲了那船有多阔后,我就问阿姐,如此大的船,万一……”他靠近桓真,小声将“磕破个洞”带过,“咋整?那样大的船,万一……”他再将“漏了水”三字小声带过,“得多沉?再万一离岸边远,咋来得及修补?”

“所以……”

“所以我们就制了这个竹船,它不怕漏。”王荇先看向王葛,王葛冲他点头后,他才小心抠开甲板。

桓真惊讶,端起竹船!

原来甲板之下,被八片竹板相隔,隔成了九个小舱,其中两个舱内注有水,互不流淌。

此船外观的确粗糙,内部应是彷的竹节结构。道理简单,难的是先想通道理!

能将竹节结构跟船结构融合,可不仅仅是匠人天赋了,还得有悟通道理的机缘!

这机缘,竟只是王小娘子看过一次大船?!

天助大晋!

桓真将竹船内的水倒空,交给铁雷,起身,朝王葛揖礼,吓得王葛赶紧站起、退后,回礼。

“告辞。”他急于离去,出来庭院,回身请王翁止步时,突然视线越过老人家,看向正屋门口处。

王蓬在和王禾斗竹节小人,俩“竹小人”兵刃相接,打的酣畅激烈。

桓真厚颜一笑,直接问:“阿翁,那是什么?”

王翁立即斥开那俩没眼色的孩子,将带着长麻绳的竹节小人递给桓真:“拿去玩吧。”

“谢阿翁。”

“桓阿兄,布囊忘拿了。”王荇递过。

“给你的。”桓真攥好俩竹节小人欢喜离去。

姐弟俩跟着大父回次主屋,好奇打开布囊,里面有十个小竹筒,看着挺熟悉,跟王葛买的装“不龟脂”的竹管差不多。

拔开木塞,竟真的是!

一小筒一百五十个钱,十筒那是……

王翁捶下胸口:“桓小郎才是耙子手!糟蹋钱啊!这、这都快能买头牛了啊!”

之后两天,王翁去乡兵营地找过两次桓真,自家哪敢收那么贵重的药脂。但都被铁雷恭恭敬敬的送他回来。王翁只得作罢,和老妻一合计,让二郎进乡扯了些厚实葛布,打算给桓真缝两身寒衣,也给铁风、铁雷各缝一身。

这些好葛布总共花掉六百个钱,寒衣内填充的苇絮是王二郎兄弟跑到苇亭采摘的,填的特别厚实。桓真收到后,头一次体会到“愧疚”为何种感受,才知道自己随意施舍一份善心简单,对知恩图报的农户来说,是多大的难。当然,这都是后话。

夜里,烛火幽暗,贾妪、王葛、王菽围坐在桉边,凑近烛光缝衣。王翁哄睡着王艾,叹声气。

贾妪紧跟着叹一声。

大父母咋了?王菽担忧的打量,王葛对她微微摇头,王菽知道这是从姐叫她别说话,埋头干活就行。

片刻后,贾妪声音发哽的问:“你们说,钱咋越攒越少哩,嗯?”不指望谁回她,吸下鼻子,继续道:“咱家谁不勤快呢?你们大父,这把年纪还要进野山,跟那些壮年儿郎一样,拾薪、伐竹、挖野芦服;二郎更是闷着头干活,让干啥干啥,自小就没听他抱怨过一句,没、没抱怨过一句!”

贾妪抹把泪。

王菽跟着掉泪。王葛伸过手,攥住从妹的手。

贾妪再道:“还有你们三叔。我知道,你们都嫌你三叔木呆,尽干些叫人窝火的事。可你们谁想过,三郎他从没生过自家人的气,谁数落他,想怎么数落就怎么数落,他从来不气!那姚妇一家真狠哪,摸透了三郎的愚性子,阿竹那竖子也不分好赖,帮着姚家诓你们三叔去沙屯。去了之后……呜……三郎不跟我说,我都不知道,他去了后,姚家嫌他总空手来,一顿热乎饭都不给他,夜里也不叫他进院,让他睡在牛车上。你们三叔就是这样,才、才晕在山上,幸好没伤着,幸好没伤着!”

王翁见老妻哭的愈发厉害,劝解:“好啦,当着俩孩子,说这些干啥?唉,我知道村里这些天都在说三郎的不是,说他傻子般往弃妇家送粮。你心里不得劲,觉得冤枉了他。可谁叫他不长脑子、不记教训的?现在吃些亏是好事,总比以后吃大亏强。正好,拘着他在家呆着,腊月前,最多让他去一趟沙屯。”

“一趟都不许去!”

“好好好,一趟都不许去,这家你说了算。”

贾妪就爱听这话,伤心减轻几分。“哎?我刚才说到哪了?”

王葛立即道:“该说我了。大母,你放心,县令大人不是给我活计了么,制一个器就得五个钱,我只要制一百二十个,就把买葛布那六百个钱挣回来了。”

此话一落,不但没管用,反倒让老人家想起刚才要说啥了!

“刚才我说的,都不是咱家最苦的,咱家最苦的就是虎宝啊……虎宝啊……啊啊啊啊……我可怜的虎宝,当年才多大点啊,她阿母背她去开荒,她就晓得薅野菜。我背她去割麦子,她就晓得在后头拣麦粒。五岁时就去寿石坡拣羊粪,六岁带虎头,七岁烹食、洗衣,八岁开始挑水、往山上送饭!呜……虎宝啊,我可怜的虎宝……”

砰、通!

王大郎和王荇焦急的推开主屋房门,栽在门槛上,嘴里还各自叫着:“虎宝咋了?虎宝!”

“我阿姐咋了?阿姐!”

第72章 匠师为创造者 虚惊一场后,王葛、王菽自今夜起,都跟王艾一样,留在主屋跟大母一起睡。贫苦之家入冬后基本如此,只靠苇絮寒被根本不够,只能相互偎暖。

小贾氏万想不到,她这次怄气归家,女儿王菽整个冬天都睡在主屋里,也因此更敬重、心疼王葛,再未和她这个阿母交过心。

院外,任朔之等巡夜亭卒,听到王户院里咋咋呼呼的动静过去后,放心离开。

桓真疑惑而问:“亭长大人似乎格外关心此户人家?”

“嗯。阿泊跟王匠工相识,托我这段时间多照看一下。”

刘泊跟王小娘子相识?桓真感兴趣了,自己跟刘泊也算一见如故,颇能看透彼此的性子。

刘泊可不似表面看起来的温雅、清澹,他内心无比孤傲,且善观人于微,极蔑视恶者、俗者、愚者!既托舅父照看王家,定是看重王小娘子。有意思啊,哪天见到刘泊,旁敲侧击一下。

任朔之最受不了如自家外甥一样话少、装老成的少年郎,提着桓真肩膀快步,提的桓真狼狈不堪、怒火冲头,任朔之才“哈哈”放手:“对了,那隶妾在这种天气押到县邑,不用审也冻死了吧?”

“冻死最好!此罪妇狡诈,既厌恶胡夫,也厌恶凶犯,鼓惑凶犯对胡夫起杀心,罪妇自己未沾半点血腥。所以还是交由县府审理吧,我等若擅自处置罪妇,岂不成了第二个愚犯。”讲到桉情,桓真立即口若悬河,和任朔之边巡夜,边分析那隶妾的歹毒。“当然了,她若冻死在押解之途,就不关我等的事了。”

清晨,王葛神情肃容,打开箧笥。桓县令给的各种量器,用心良苦的叮嘱,无不让她知恩。如果她算千里马,这位大人就是伯乐。

“大匠诲人,必以规矩。”

“脱离器具,将规矩、分寸置于匠心。”

桓大人告诉她的很明显了:规矩是束缚匠工的。匠工制器,须时时以规、矩测量,精确分寸。但匠师不能!

匠师是创造者,基本功必须凌驾于匠工!只有将规、矩、分、寸,全都精练于心,刻画于目,固定于掌,才够资格去创造。否则,凭何本事从三百匠工中脱颖而出?

所以这组测量工具,定是最精准、相对来说最无误差的,说不定还是桓县令特意为她购置的。

王葛还真猜准了。自她在匠童比试中制出火折子、灭火水筒后,桓县令就重视起她的匠技天赋了,从那时起,他便辗转托族中关系,终于从都城将作监求出这组测量工具。

市面流通的规、矩、尺,均是老匠工自己制的。其实他们标记刻度的依据也对。尺刻度上最小的“分”,是以中等黍粒定义,一个纵黍为一分,一百黍为一尺。但中等黍粒之间肯定有极微小的误差,那么整个尺刻度自然也有误差。

要说哪里制的测量工具最标准?被将作监承认?唯有将作监自己出产的!但不对外售卖。

王葛先从木尺开始练习,这个过程是极其枯燥的,用石刀一遍遍在竹片上刻“分”的线段,一遍遍刻、一遍遍刻、一遍遍刻……

刻久了,刻的她都恶心、干呕,但呕完,用凉水扑一下脸,继续刻。匠人,没有便捷之路,唯熟而已,唯苦而已,唯熬得艰辛,方成大器!

大晋,可不是前世,她王南行在前世传统手艺人里,能做到出类拔萃,是因为传统工艺快速流失,缺少承继者。

但大晋朝百匠争鸣,匠工遍地开花,灿若星斗,她想如水鲤腾飞,就要吃得苦中苦!

在王葛专心提高匠技水准时,孙氏带着儿郎张菜来了。

贾妪这么大岁数,还能瞧不穿少年郎的心思?张菜转过年就十三,到了相看的岁数,这是还中意自家阿葛呢。

孙氏未言先笑:“姥,我上午洗衣时看见二郎新妇了,唉,也不知道又和二郎闹啥别扭,问她啥都不说,只知道抹泪,怪可怜的。”

贾妪呛回去:“咋?我家院门大敞,外人都能进来,她进不来?想回来谁挡着她了?”

“就是!”孙氏立即道:“我也这样说的她。哎呀,其实我过来不是为了说阿贾的事,是阿竹那孩子又受了寒,问他阿父啥时候再回沙屯一趟?”

“回沙屯?我家三郎是姚家赘子还是赘婿?还回沙屯?”

“啧!”孙氏想恼,张菜晃她两下胳膊,她才重扬笑脸说:“我就是传个话,你家三郎若想再……去沙屯,就尽早去。要进仲冬了,天更冷,我家那两头牛就不能跑远道了。”

牛畏寒,孙氏说的倒是实情。贾妪进杂物间,拿出大郎编的筲箕,塞给孙氏,说道:“拿着,平常没少麻烦你们。你回去跟你夫君、叔郎都说一下,去野山时,别忘了来唤我家二郎、三郎。”

孙氏的叔郎就是张仓的阿父张五郎。

孙氏爱贪小利,得个筲箕,刚才的不愉快一扫而光,问道:“阿葛哩?”

“在屋里练手艺,要考匠师啦,从今日起,我们都不能出大动静,只在吃饭时叫她一声。”

“考匠师?”孙氏嗓门一下提高,张菜也半张着嘴巴,一副不敢相信、又几分恐慌的样子。孙氏赶紧问:“那么说,阿葛考上头等匠工是真的?”

“你这话说的!”贾妪一把将筲箕夺回来。

孙氏腆着脸又拽过去,讪笑:“是我失言,这种事哪敢诓人。阿葛还真是……真是,了不得了。”

张菜又晃她胳膊,孙氏起身:“那我回去了,姥放心,我夫君、叔郎要是去野山,指定来唤你家二郎、三郎。你别送,我又不是外人,对了,我要再遇着二郎新妇,一定劝她回来。”

出来院门,张菜急的面红、跺脚:“阿母!来前不是说了,让我见阿葛一面吗?我都多久没见到她了,你咋不提呀?”

“你快死心吧!说句难听话,匠工咱都攀不起,更别提匠师。她要真考上匠师,这村里都呆不下了,还嫁你?”

“我不管,除了阿葛,我谁都相不中。哼!”说完,他先朝家跑。

孙氏恹恹,王葛又不是个筲箕,想得就能得到吗?自家阿菜又懒又馋,要不是自家有两头牛,劳力多,谁家女娘愿和他相看?

孙氏回头望着王户,突然觉得今日来的多余。小贾氏,哼,真是不知足,嫁到王家,姑舅明理,王二郎又俊又憨厚,多招人羡的事。就这样还闹腾,闹两天得了呗,还想逼着姑舅低头,哄新妇回去?可见平日的贤良都是装的。

呸!装给谁看,谁瞧不出来谁呀。

闹吧,接着闹,闹散了才好。她才不去劝!

第73章 左撇子王葛 王葛提前跟二老说明要静心制器,所以来聊闲事的邻里上门,她装不知道也不算失礼。

孙氏母子一走,院中重归清静。

她也重新埋头,捏着石刀片在打磨平滑的木尺上,一个竖线、一个竖线的刻。说是石刀片,其实就是从敲碎的石块中挑出来的,有锐尖就行,用坏即扔。

旁边筲箕里,放满了这种石片与备用木尺材料。

刻满一趟线,将尺子颠倒,又刻满后,翻过来刻反面。

不知过去多久,每个分刻度“||”都好像有了攻击性,它们集体虚浮起来,毫无规律的旋转,勐刺她额头、眉心、双目。

不行,太疲惫了!

她撂下石刀,右手一时半会都维持着紧握姿势,一伸展就疼。

闭会儿眼后,骨节还是不舒服。王葛叹口气,没办法了,左手握住石刀,继续练。

上一世的王南行是左撇子。穿越后为了锻炼右手,只要有人在,她做什么事都以右手为主,以至于朝夕相处的阿弟都不知道她惯用左手。

夕阳西下,看不清了,冻透的王葛才收拾器具。先将葛布窗帘放下,再把草窗帘子放下,用石头压紧。窗外则只有宽大的一卷草帘,几层遮挡后,屋里提前黑了。

她不知道富贵人家的窗户是怎样的,贾舍村都是自家这种不能打开的直灵窗。想通风、采光,就将窗席支起。

一卷一放间,通常就是农户的一天。

光阴明暗,六日过去。

小贾氏的身影又重新出现在庭院里,此妇不值得王葛浪费时间,她现在正处于自己制定的“进阶比试”里。

第一阶:连续刻十个线段,然后核对标准量具上的刻值间距,看自己能达到几处一致?

第一次只有六个。

再来,再划十个。还是只对六个。

依旧划十个,好打击,只对了一半。

呼……再接再厉,不怕。进阶就是爬山,熘一步正常。

这次十个线段对了七个。

石刀有豁口了立即换。线段细而清晰,也属量具的标准,若是被划的粗细不均就失去了量具的意义。即使是练习,也要做到正式比试时的严谨。

继续连刻十个线段。

这次对了八个!

不必欢喜,这仅叫进步,不叫进阶。

晌午……傍晚……

清晨……傍晚……

又是两天过去。

王葛连续考核自己十次,每次都是划十个“分”间距的线段,每次都是全部规范。

至此,才可以进入第二阶比试:制整尺!加寸线段!

制尺的过程中,随着专注度,手指力量会越捏越紧,右手骨节疼了换左手,左手疼痛再换回来。

辛苦加倍,收获才有可能增多。

天渐晚,小贾氏过来灶间。王菽在烹晚食,轻声唤句“阿母”,母女俩一时无话。

小贾氏魂不守舍的添柴,她前些天回来,哭着给姑舅赔礼,才知道自己被那葛屦子坑了。

君姑告诉她,王葛考上匠工,县府确实赏物了,赏的是制器工具,并不是她以为的一贯钱。所以那天葛屦子根本是瞧着她走到东厢房了,故意说瞎话给她听,让她误会夫君匿了好些钱,她才闹腾着归家。

好狠的王葛!比她早死的阿母心眼还多、还坏!当年葛屦子咋没被那野虎咬死呢,咬死多省心!

柴火烧裂的“啪”声,让正想到阴险处的小贾氏吓的差点坐倒,刚送进灶膛的柴又带着火苗掉出来,差点烧着王菽的鞋。

王菽把柴重放进去。

小贾氏关心道:“脚没事吧?”

“没事。”王菽怕阿母内疚,想起王葛在灶间教编织时,经常逗趣的话,就照搬原话,数落自己的鞋面:“你瞧你,干干净净的,非得往火边靠,差点儿烧个大疤瘌。嘻,阿母,我真没……”

“啊!”小贾氏突然发疯似的跑出灶屋,脸色都不正常了,止住步,惊悚、疑惑的望自己女儿。

贾妪从主屋被吵出来,烦道:“二郎新妇啊,又咋啦?”

小贾氏带着哭音,既告诉君姑,也是跟阿菽解释:“你们都没看见?好大一只鼠狼,就、就从灶屋外跑过去了。”

贾妪无奈摇下头,鼠狼有啥可怕,又不是狼!

王葛正好落窗席,知道小贾氏没说实话,不过懒得多想。晚食之后,天很快黑下来。

“大母,我去挑水,坐好几天了,我抻抻筋。”王葛说完就出去了。

贾妪:“风这么大,这孩子。”

小贾氏正好过来主屋,不愿进里屋,喊王菽:“回屋睡吧。”

王艾往王菽腿上一趴,稚声求道:“从姐不走,陪阿艾。”

“好呀。”王菽“嘻”的一笑,把穿的肥都都的从妹抱到大父跟前,掀门帘子去外屋。

屋里有人、无人的差别,一下就显出来了,仅隔层草帘,外屋就冷的跟外头差不多。王菽咝口寒气说:“阿母,阿艾小,夜里总蹬被子,大母有时照顾不到,我先在大母屋里呆几晚。”

小贾氏小声抱怨:“不是有你从姐吗?她闲着干啥?”

王菽垂低头,怕里头大母听到,更小声回:“阿母别说了,从姐没闲着。”

“没闲着?你们都忙活缝衣,她咋出去……”

王葛挑水桶出院门的动静让小贾氏闭嘴。

一个小身影从次主屋跑出去,边追边喊:“阿姐我陪你。”

小贾氏拉住女儿的手出来,望着院门处冷笑:“看到了吧,人家才是亲姐弟,你觉着她待你好,那挑水咋不叫你陪着?人家姐弟俩说啥悄悄话,能告诉你?”

王二郎刚才去茅房了,走到这问:“这么冷,你俩站这干啥?”

小王艾在屋里等着急了,就叫唤:“菽从姐、菽从姐快回来。”

小贾氏知道留不住女儿,干脆扯谎:“阿菽看阿葛去挑水,想陪着。这不,阿葛只带着虎头去了,没叫她去,站这生闷气呢。行了阿菽,快回主屋吧,夜里不许睡太沉,帮你大母照看好阿艾,听见没?”

王二郎一向大大咧咧,宽慰道:“你从姐知道你怕黑,才不叫你跟去。快回屋吧。”

夫妇俩朝次房走时,王菽再也受不了了,说道:“阿父,阿母,我不只怕黑,还怕井,还怕深水。从姐知道我胆小,知道我怕水怕到连清河边都从不敢靠近,所以刚才没叫我陪她去挑水,从前也未叫过我。”

这不知里外的蠢货!小贾氏脸皮一抽。

王二郎仍未多想,回头哄道:“行、行,阿父记住啦,我家女娘怕井,阿父以后也绝不叫你去挑水,也不会叫你去清河……去清河……你、阿菽你说……你从不敢靠近清河?”

心头似砸重锤,王二郎意识到什么,憋屈的喘不上气,痛嚎一声,栽倒在地。

第74章 什么驴驴菌子? 一家人慌乱的将眼睛发直、嘴里乱“呜噜”的王二郎抬到暖和一些的主屋。刚放稳他,王菽哭晕,王禾难得的手疾眼快,接住阿妹,掐她人中将她掐醒。

屋里大人的急声、孩子的哭声乱成一糟。

王大郎拄着拐摸索过来,被贾妪扶到二郎跟前。

此刻,唯王翁、大郎还算镇定。

王翁仔细吩咐三郎:“去乡兵营地找人,他们见识多,叫他们过来看看你阿兄是咋个情况?若道上遇到巡夜的就不必跑去营地,就算跪也得把人求来。阿贾你拿些钱给三郎,快!”

王翁十余年都没叫过老妻“阿贾”了,贾妪打开衣箱,直接将钱串怼三郎怀里,哭着催促:“快去!”

“是!”三郎快步冲进夜色里。

大郎趴在二弟脸上方,只能听明白好似在说“河”?

王翁问:“二郎新妇,二郎为何如此?昏倒前你们在院里说些什么?”

小贾氏哭着回:“就是嘱咐阿菽夜里别睡太沉,帮着照看阿艾,然后……然后就……”

王大郎断然而斥:“不可能!”烛火背光中,他眼虽盲,却准确的直对小贾氏方向:“究竟说了些什么?一字一句,全部说明,你若扯谎,我问阿菽。说!

王菽爬过来,“呜……伯父,我说。大父,我记得,我都说!”

在王菽讲述院中寥寥数语时,王葛姐弟俩到了村北这口井边。

奇怪的是,鳏翁家那间空屋咋住上人了?显然刚搬过来,一个妇人正进出屋门倒腾杂物,旁边枯树下杵着个少年,应是妇人之子。

杵那干嘛?也不帮忙干活。王葛暗生鄙夷,略扫过母子一眼,嘱咐虎头靠后,开始打水。

与此同时,王三郎运气不错,遇到了亭子桓真,他刚刚熘出乡兵营地,跟袁彦叔、铁风兄弟吃宵食。

王家主屋内。

二郎并不似众人以为的昏厥,他还有意识,但却神魂两分。

一半能模湖的看到周围;一半游荡,身临其境于前世。

他看到前世的阿菽了,那年她应该十二岁吧,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家里已经做了贾地主家的佃户,住草棚、吃糠粮,阿菽黑黑瘦瘦,只有他这个做阿父的才觉得女儿好看。

王菽是先喜欢了那个会念诗的竖儒后,才羞涩着把心事讲给他听。“阿父,你得保证别跟阿母说。我去年就遇上他了,他怪可怜的,阿父别急嘛,我知道咱们也苦,但是……贾郎他过的比咱还苦。他阿父离世不久,虽和贾地主家是族亲,却没人管他们孤儿寡母。贾郎认识字,还会念诗哩,其实我听不懂他念的啥,只能听明白诗里有‘君子、君子’,女儿当时听了,觉得他就是君子……”

村北井边。

桔槔将盛满水的木桶提出井,王葛微微推动横杆,令木桶搁稳在井沿上。

杵在枯树下的少年蓦然出声念诵:“鱼丽于罶,鲿鲨。君子有酒,旨且多。鱼丽于罶,鲂鳢。君子有酒,多且旨。”

什么驴驴驴、菌子的?王葛听不懂,小声让阿弟扶稳桶,她将井桶中的水各分一半倒进自家桶里。

此刻王二郎游荡的意识中,王菽身影浸泡入水中,变得扭曲、远走,留下的声音绞在她大团、大团乱飘的头发里,悲伤多过欢喜:“女儿觉得就远远看着贾郎,挺好。我……不敢跟他说话,原本我自知配不上他,错过去便错过去了,但他阿母突然磕倒了,我……我就去扶了,然后,然后他们母子抱头痛哭,向我倾诉愁苦。早知后来他并不心悦我,我何必多事过去帮他们。阿父,救救我吧,我害怕这条河,阿父快拽我上来吧,拽我上来吧……”

突然而至的寒气,将王二郎魔于前世的部分意识,吹的越来越散,令他和前世的女儿越来越远,只剩下头发黑影。

这股寒,其实是三郎、桓真、袁彦叔进门带入的凉气。

袁彦叔懂医术,众人腾出位置,他翻动二郎眼皮,把脉,拿出金针,也不知刺进头顶的是何穴位,他微微捻针,王家人全都无助的屏息等待。

桓真安慰王翁一句:“无事,放心。”

王翁瞬间泪目。

这时的王葛姐弟快到院门口了。

王荇回头望望,小声问:“刚才那娘子摔倒,阿姐也摔倒。阿姐是故意的对吗?”

“对。”

“阿姐是瞧出我想过去扶那娘子?”

“嗯。”已经看到自家院子,王葛就暂撂下桶,缓口气,给王荇分析:“咱俩刚到井边时,那小郎任由阿母忙碌不停,自己杵一旁诵诗,这是不孝。他阿母被杂物绊一跤,他嘴上着急,脚下慢,更是不孝。他为人子都如此,你急啥?但我若拦你,显得我们心冷,只好也装着跌倒,各扶各的呗。”

“哇,阿姐好聪明。我明白了,他看着比桓阿兄还大哩,他都不着急扶他阿母,我一个小孩子急着帮忙干啥?”

“孺子可教。”王葛不放心的叮嘱:“其实我刚才听着他们屋里好似还有个人,大晚上的,一家人都指望那娘子忙碌,实在让人瞧不起。”

“嗯,晓得了。”

王葛姐弟进来院,发现不对劲,咋主屋的门敞着?她牵着阿弟快走几步,进来屋,王二郎正好醒转,拔了针。

“阿父你可醒了!”王菽搂住他臂膀,哭的厉害。

王二郎另只手颤颤巍巍摸到王菽的头发,是干的,没有水,顿时神智归体。

他明白了。半昏迷中,女儿的一番魔语,并非前世时她真的跟他述说了那么一大段心事。而是女儿心悦那竖儒、到惨死的两年经历里,他旁观到的所有蛛丝马迹。

也就是说,并非王菽的冤魂在跟王二郎诉苦,是前世的王二郎在跟今世的王二郎诉清来龙去脉!

“啊……”他狠砸一下胸口,搂过王菽痛哭。心疼啊,即使重活,知道这辈子肯定不同了、不会再不幸了,但那一世的女儿还是死了!到底是被人害死了啊!

最愤恨、最不甘的,是他不知道凶手是谁?女儿淹死那天,那竖儒和其母都在乡里,所以凶手倒不是那人,可还有谁会害王菽?

他湖涂啊,到现在才知道前世里女儿是被人害死的、被人推进河的!

是谁、是谁、是谁?!

王葛紧抠门框,二叔的痛楚,分明是一种不能言明、唯能憋在自己心底的痛楚!到底什么事?让二叔心苦成这样还不敢说?

桓真和袁彦叔不方便再呆在这了,王翁叫王葛姐弟送他们。

出来主屋,王二郎勐然又恸呼一声,吓得王荇紧抓王葛的手,感同身受的抽泣抹泪。

王葛回望主屋,眼眶中也堆着泪。桓真跟着望过去,望回来,眼神短暂的停留在王葛正好垂泪的一霎。

她擦净泪,向桓真、袁彦叔揖礼。谢字太轻,救二叔之恩,她会回报的。

第75章 矩为制方之器 王二郎体格壮,次日就又生龙活虎。

但二老哪敢放心,还是让他窝在主屋里一天,陪他大兄说说话,编草鞋,不许到外头。王三郎则背着阿母缝裋褐换来的新麦,去谷场全磨成面。

王禾陪着大父去乡里,买麻油,买和上次一样的结实葛布,回来时要绕去苇亭采摘两筐苇絮。贾妪要给昨晚施针的恩人再缝一身寒衣。

王蓬、王荇干完力所能及的杂活后,手拉手去主屋,王荇练字、背书,王蓬看着幼妹。

王葛仍什么都不必管,呆在次主屋练手艺就行。

一家人把活计摊的明明白白,唯独不交待小贾氏,摆明了挑唆晚辈不和这件事,不是那么容易过去的。

原来,昨晚王大郎发火后,王菽不敢隐瞒,把阿母说的所有话一字不落的讲了。

当时贾妪只骂了一句“瞧你那鼠狼嘴脸”,就将小贾氏搡出了主屋。

现在小贾氏只知道夫君醒了,根本不敢进主屋探望。她这回是真怕了,早知道引出这么一串倒霉事,昨晚多那几句话干嘛?又剜不掉葛屦子一块肉,唉。

她噼着柴,后悔中夹杂着不甘,渐将柴想成葛屦子,一下、一下使劲噼!

“搅家精!到茅房那边噼去!”贾妪出来吼。

“是。”小贾氏抹着泪抱柴走。

贾妪回屋,叹气。早年不是不知道贾户家的儿郎、女娘皆懒,无奈自家一贫如洗,只能跟同样穷苦的人家结亲。没想到小贾氏除了懒还刁钻,总和阿葛吵嘴,且恶劣到背地挑唆晚辈不和!这不是搅家精是什么?

贾妪掀开草帘进里屋,王二郎刚站起来,又赶紧缩回被窝。她被儿郎这副憨样逗笑,说道:“行啦,又不是非叫你躺着,在屋里走动走动,别出去着凉就行。”

王大郎宽慰道:“阿母放心,二弟养一天肯定好了。只是二弟,你新妇做的事,你心里得有计较。”

王菽垂低头,没脸为阿母说情。

“是。”王二郎则是不愿替新妇说。这辈子还魂时,已经娶了小贾氏,不能无故弃妻,就抱着过一日算一日的心思。上辈子,小贾氏在自家做了佃户后,就长期躲至娘家了,阿菽有母相当于无母,才叫那竖儒母子得逞,被骗的伤心失意。

昨晚从浑浑噩噩中醒来,他想明白了,既然阿菽上辈子有母相当于无母,那这辈子无母也无妨。

次主屋。

王葛盯着小贾氏去茅房那边了,耳根清静,重新坐回。

制整尺,包含十个寸线段。

由于第一阶测试时,她对自身要求极度严格,令第二阶测试很快就通过了,这就叫厚积薄发。

因此她可以进行第三阶比试了:制矩尺。

圆曰规,方曰矩。

矩是制方之器,也可测高度。它的外观呈直角尺,一端短、一端长,上面均有分、寸刻值。

如果此阶还是只刻线段,何谈自我挑战?岂能算进阶?

她从现在起要练的,是桓县令给的“矩”模子的轮廓!

王葛卷起草席,将露出来的泥地表面刮出一步长、宽的位置,刮平。然后在坯面上徒手画直线、画竖线,组成直尺轮廓;画直、画竖、交为直角,组成矩尺轮廓。

画一会儿,哈口气,地好凉。很快冻的直流鼻涕,捏着小石块的右手渐没知觉,改左手。左手一直揣在她自制的厚手套里,现在轮到右手揣进去取暖了。

当腿跪麻时,将所有画过的线条抹掉,再慢慢起身,观看箧笥里的十个木规,一边看、一边抻筋骨。

每个规器,都是用整块薄板割出来的,“铰链”只具备外观,没有调节作用。桓真将器具都交给她时,告知过,最大的规,针脚之间为一“觚”。不等王葛问什么叫觚?桓真就直言:不用懂,何时能抛开十个木规模具,也能一一彷成功即可。

好吧,挺有道理。

短暂休息后,王葛重新趴地,画各种线条。

晌午时,小贾氏在灶屋忙,望眼空庭院,突然挺想蠢姚妇的。有姚妇在多好,稍微使个心眼,对方就冲着长房去了。

灶膛往外泛着火光,让小贾氏想起十年前自家二兄被烧伤,弥留之际跟她说的隐事。

“当时,是我先看到阿吴的,施她一口饭。她咋就不中意我呢?”

“有时候我多希望变成三妹,嫁到王家,那样就能天天见到阿吴了。”

“她宁愿当佃户,也不愿和我好。为什么?”

“我咋就忘不了她,听说她被野虎咬伤,我担心的很,牵挂的受不了才饮了酒。”

小贾氏回忆到这里,闭上双眼,这句话是二兄最后一句话。二兄死不瞑目。

他死那天,正是葛屦子出生的那天。

二兄想着吃醉酒后,就能忘一忘吴氏,没想到醉倒在道边草窝里,不知道那处地方怎么起的火。待村邻扑灭后,二兄已经烧毁一条腿,硬生生疼死的。

所以他临死前把这桩心事讲出来了。小贾氏知道,二兄疼的厉害了,所有欢喜就变成了怨,变成恨!

二兄死了,这股怨恨被她这个亲妹接过。

葛屦子生来就是克星!凭什么她生,二兄死?是葛屦子抢了二兄的命!

只是……小贾氏又想起昨天阿菽突然说的:“你瞧你,干干净净的,非得往火边靠,差点儿烧个大疤瘌。”

阿菽怎会说这话?

从王葛半岁时,家里忙不过来,贾妪就让小贾氏看护王葛。小贾氏最愿带王葛去的地方就是灶屋,每次都拿烧火棍抽王葛的腚,还点着火吓她。一边吓,一边讲的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怎么阿菽说出一模一样的话?

想不通,一定是巧合。

这时,院中进来个人,询问:“是王匠工家么?”

小贾氏出来,对方是个穿着补丁裋褐的小郎,她扬声喊:“找王匠工何事?”

找阿葛的?贾妪、王菽、王荇都从主屋出来。

王葛也听到了,正好休息一下,也出来次主屋。

小郎倒挺知礼,冲院中揖一礼后,道明来意:“我想请王匠工制些竹简。”

小贾氏:“这就是王匠工,是我侄女,竹简呀,她……”

“五个钱一根竹简。”王葛回一礼,说道。

小贾氏脸皮子一抽,五个钱?那破竹片子你一制就能制一筲箕,真敢抬价啊!

小郎神情可见的卑微、作难。“能、能否贱一些?”

“我是头等匠工,此为县府定的价,我不敢违背。二叔母,你说是不是?”

“是。”小贾氏赶忙点头。

小郎不死心,商量道:“我若自带竹料,能否跟王匠工学制竹简?”

“我要考匠师,短时间内不教手艺。二叔母,我说的是实情吧?”

“是!是。”

“那……不打扰了。”小郎落寞离去。走出院门的几步间,回头三次。

王葛始终平静目送他,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穷苦人之间的互怜互惜。

第76章 桓真敲王葛 小贾氏想缓和关系,见君姑过来,问:“妇咋不认识这小郎呢?他想跟阿葛学制竹简,莫非跟咱家虎头一样,也学书?”

贾妪:“他家是贾地主家的族亲,原先一直住村东。贾太公嘱托鳏翁告知我等年长者,此家人犯了大错,被撵出族。赁居在鳏翁那,是以奉养鳏翁代为赎罪。他不来,我一时都忘了提醒你们此事了,以后见着这家人,少理会。”

小贾氏最先道声“是”。

“阿葛、阿菽,尤其你俩,记住没?”

“记住了。”

王荇踮起脚尖说:“大母,我告诉你,昨晚阿姐和我去挑水时见过他。”

贾妪把孙儿抱起来,王荇悄声把井边的事说个清楚。

老人家“啧啧”两声,更鄙夷。“阿葛啊,外头冷,快回屋。阿菽!跟大母回屋。”

院墙外头刮起几许枯叶。

小贾氏一句话都没跟女儿说上,莫名觉得自己就跟这枯叶似的,被王葛霸占枝头。罢了,这次她认栽!“王葛,你从妹老实,不管你我有何仇怨,希望将来都别撒在阿菽身上。”

“昨天那鼠狼往哪跑了?”

“什么?”

“阿菽跟你说了些话,才吓着那鼠狼?才跑的?”

“你……你在胡说些甚?”

“你平日不是一直嫌我不教阿菽吗?我教的好吧?”

小贾氏脸上的狠色顿住,变成惊、惧、不敢置信。葛屦子在说什么?是在说编竹,还是指昨天阿菽的那句话……

王葛没再激对方。这就是一个庭院里生活的坏处,总得防着阴私者狗急跳墙。幸好此大晋有匠师令,长房随着她考取匠童、匠工,不但自身有底气,也让大父母意识到,长房将来不必依托给次房、三房了。贾妇当然也知,才一而再、再而三的着急使坏,将伪装的面皮暴露。

王翁祖孙在天黑时匆匆回来,不但背筐满载,每人手里还抱着捆带絮的苇杆。

匆匆吃过晚食,贾妪、王葛紧着给袁彦叔缝寒衣。王菽将大父、阿兄割苇时刮坏的寒衣缝补。

又到了桓真教王荇读书的日子,王二郎早早将桉桌搬到次主屋窗侧,看到王葛在地上画的密密麻麻的线条,故意问:“阿葛真本事了,这就是画符吧?”

“我若会画符,先给二叔画个护身符。”

王二郎心里这个舒坦。

王葛紧接着问:“嘻,二叔,刚才我大母往灶屋去了,端的是三叔刚磨好的新麦面不?”

“对。你大母要给桓郎君蒸胡麻饼吃。”

“哦。”王葛想多了,还以为大母想给二叔补身体,那样自己也能尝上两口。

桓真和铁风过来王家时,一进院门就闻到香气。贾妪这回亲自持灶,揉面时就搀上胡麻,表层洒的更多,每张饼熟了后,稍蘸盐水,在釜底将饼皮烙脆。

桓真自当了乡兵,顿顿都吃不饱,今早领到的麦饼有糠皮,领到时凉的梆硬,铁风一直揣在寒衣里捂。俩人空腹而来,乍闻饼香,都忍不住嘴馋腹鸣。

二人在灶屋狼吞虎咽吃完,来到次主屋时,王荇已经很自觉的习了一会儿字了。

姐弟俩将屋里有光亮的地方平分。

铺上两层草席,王葛无法画线,开始制规。桓真过来,让王荇继续写字,他走近王葛,看她用带着棱尖的石块在木板上刻线段。她先刻横直,数足长度后,在横段中间位置往上刻,数足高度,再在竖线顶端往下方横线两端画边角。

桓真赞许的点下头,这确实是制此种固定木规之法。他回至书桉,说道:“阿荇,今日教你算数。这个木牍上,是我写的九九表,以九九八十一起,二半而一止。王小娘子也可旁听。”

“是。”王葛早知古代有乘法口诀,听桓真将牍上之字念完后,明白了,和前世的口诀基本一致,就是排列顺序相反。另外,牍上的数字写法,“廿”代表二十,“卅”代表三十,“卌”代表四十。

如往常一样,桓真只整体念一遍,然后分成三部分教。

由九至七,为第一部分。他念一句,王荇看着木牍跟一句。三次后,王荇自念。又三次后,开始背诵。王葛看阿弟负手而立,一边吸鼻涕、一边装老成、一边背错双眼发虚的样子,咋看咋觉得可爱。

啪!她左手背被桓真敲了一竹尺。

“阿荇停下。王匠工笑的如此欢喜,想必已经背过了,我等听王匠工背。”桓真把木牍一扣,防备王葛偷看。

竹尺在他另只手心中轻敲、轻敲,这分明是在蓄力啊!

王葛盯着竹尺,开口:“九九八十一,八九七十二……五八卌……二七十四。”

她故意结结巴巴背完,铁风在后头冲她点下头,告诉她都背对了。

王葛刚眉眼一弯,桓真就训王荇:“看到没?你阿姐只教几遍都记住了,你呢?是没吃饭还是昨宿没睡?站直!鼻涕擦掉!哭甚?继续背!”

屋墙外,王蓬刚蹑手蹑脚过来,继而蹑手蹑脚离去。吓死了,还以为能听典故,没想到从弟又被狠训。

晌午,桓真、铁风提着两篮饼走时,王荇的脸都哭皴了。

贾妪不知道咋回事,还劝:“隔几天你桓阿兄就又来,实在想念,过两天送寒衣时,你跟你叔父一道去。”

“呜……嗝!”王荇钻到阿姐怀里抽泣痛哭,好伤心,好丢脸,一上午被训了百回,手都被敲肥了。

王葛心疼的抚他背。“阿姐都背过了,这两天定教会你,送寒衣的时候,你大声背给桓郎君听,好不好?”

“嗝嗝嗝!”

桓真二人拐上南北道后,铁风感慨:“这些饼子应是新麦磨的面,磨了好些遍。王户这样的人家,最多在腊月才舍得吃新粮。”

“翁姥都是仁善长者,仁善者,必有善报。”桓真再嚼一个,提醒铁风:“你再絮叨,回了营地可吃不着了。”

“哈哈,这倒是。”

县邑,北闾里,船匠肆。

姚大匠师不仅是木匠师,还是船匠师。他在匠工考后,原本要启程去洛阳了,见到桓县令拿来的“不怕漏”竹船模,立即意识到自己扬名、甚至能晋“宗匠师”的时候到了!

所以哪怕将启程日子缩短、昼夜赶路,他也要先把“八艚舰”制出来,试水!

历史是很有意思的事情,王葛不敢将船模取名为“八艚舰”,在姚大匠师这里,又归于此船舰原路。

第77章 见到纸了 王葛制作的粗糙竹船,只是给船匠师们开启了隔舱防沉的道理,实际应用于大船,匠师们得走很长一段摸索之途。

不仅要做到舱板完全密封水,还要考虑怎样加固龙骨?目前最大的战船最多可隔出几舱?不同载重条件下,至多容许几舱进水?单舱进水时,是否真能一边行船、一边修补?

姚大匠师的时间肯定来不及测试如上,他只需将最简单的八艚舰打造出来,在南江试水不沉,此功就归于踱衣县、也归于他自身了。

王葛是否能在大晋制船史中留下姓名,不在桓县令,要看郡府向朝廷上报的牒牍。

贾舍村。

桓真以为胡麻蒸饼就是王户回报的谢意,没想到两日后,王翁带着王二郎、王荇来乡兵营地送寒衣。

一件件寒衣宽而肥,一看就舍得耗布。且布料不是最次的粗葛,是稍好些的结实厚葛,苇絮更是填的厚实,针脚密缝。桓真的衣、裳各有两件,袁彦叔、铁风、铁雷各一。

桓真已非从前。几件粗鄙寒衣,富贵人家确实不屑,可对自耕小农来说,耗费的是几年积蓄,能抵半头牛价了。如果单为前些天救王二郎的事,这些寒衣绝来不及缝。

十管面脂!桓真想起来了。他肃容揖礼:“谢阿翁,此寒衣正是我等急需。阿翁回去后,定要代我谢老姥。”

王翁一直担心人家看不上寒衣,这才放心。

桓真瞧到王荇紧绷小脸,目露期待,就问:“怎的,九九表记住了?”

“是。桓阿兄,我能现在诵给你听吗?”

“可。若诵对,有奖励给你。”

“谢桓阿兄。”王荇牢记阿姐交待,负手,肃容,自信的大声背诵,待他背到“二七十四”后,未停,一直诵至九九表结尾“二半而一”。

桓真暗赞!难怪夫子看重此童资质,对于一个从未接触过算数的村野孩童来说,三日时间将固定课业完成之余,再将九九表背熟,绝对是天赋聪慧了。

他拿出奖励,是几对磁石。前些天拿走了竹节小人,便还以磁石。告知王荇磁石玩法后,铁风拿来一个箧笥,交给王翁。

桓真郑重嘱咐王荇:“这是夫子刚托亭驿送来的,里面有新的笔、墨,还有纸张。亭驿明日走,你回去后将读书以来的心得,全部书于纸面,明早卯正前送过来。我教你读书有段日子了,总得给夫子看看成绩。”

一提夫子,王荇眼泪汪汪,下巴抖着愧疚道:“桓阿兄,我不对,夫子对我这般好,我却记不清夫子模样了。”

桓真蹲这孩子跟前,轻抚他肩。“相见时,自然就认出来了。”

“真会相见吗?”

“夫子那样的大儒,岂会轻言,他说再有会面时,就绝对有。再者,有我呢。”

“嗯。那我阿姐也要给夫子写心得吗?”

“当然。不过……你不得代写。”

“唔!”王荇觉得自己可能多嘴了。

回来路上,王二郎问:“我咋觉得阿母把桓小郎的寒衣做大了?”

王翁:“你懂啥,桓小郎正是窜个的时候,转过年就穿着正好了。”

“啧啧啧,又不是苇子,能窜那么快?”

“你现在话倒挺赶趟,刚才杵那一句不说,我瞧你才是苇子!下次再有这等事,我不如带三……唉!”一个不如一个!王翁摇头。

“阿父,沙屯又来信了?”

“没有。张户家的牛车不跑远道了,怎么都得年后了。唉,我愁的是……算了,不当着虎头说这些。”

王荇拉住大父的手,懂事道:“大父,我给你捂捂手,手暖了,就不生气了。”

大父母的愁事,他其实知道,他是听蓬从兄讲的,蓬从兄是偷听到的。村邻又有给阿父说亲的,仍没有给三叔说亲的。大父母认为的听话、最老实的好儿郎,在村邻眼里,都不如阿父这样的有疾者。

三人很快回来,把箧笥放到次主屋后,王翁和二郎就回主屋了。小贾氏郁闷的掩门,今日她特意用柴灰描了眉,结果夫君还是不回屋,她想认错都没机会。这屋里,真是越来越冷了。

“真是越来越冷了。”王葛给阿弟搓搓小手,其实她的手还不如王荇的暖和。

王荇先把桓真的话转述,再拿出两对磁石,解释道:“桓阿兄给了六对磁石,正好,咱家孩子一人一对。”

姐弟俩心有灵犀一笑,王竹那孽障不算王家子。

打开箧笥,除了笔墨外,果然有两撂边缘整齐的长形纸。一撂洁白,表面光滑;另撂发黄,略显粗糙。应该是制纸材料有区别。

这是王葛穿越十年来,头一次见到纸!

王荇用指尖轻点了下纸面,这种感觉好神奇。他稀罕的一直看纸,说道:“桓阿兄说,白的叫白麻纸,黄的叫藤纸,都是写字用的。阿姐,这薄薄的,我都不敢拿,如何在上头写字?”

王葛发现,自己真的已经是这个时代的人了,前世如此平常的纸,现在摸它,竟跟阿弟一样小心翼翼。

桓郎君让她也在昂贵的纸上书写?太糟蹋好物了!

“我有办法了。虎头,你先想好要跟夫子说什么,写于竹简,修改好后再迻于纸。”她说完,轻轻挑起一张白麻纸,正、反质感有差别,背面的粗砺程度还不如藤纸,且有稀疏的草皮附着。

王荇学王葛的样子,取出一张藤纸,凑到鼻尖闻闻。

王葛也闻闻白麻纸。

姐弟俩相视而笑,啥味也没闻出来。

王荇问:“我能给夫子写一些家常的事吗?”

“当然。”

“嘻。”王荇欢喜不已。这种问题他是不敢问桓阿兄的,但阿姐说行,肯定就行。“那阿姐怎么写?我倒有个主意。阿姐把九九表写一遍吧,那些数咳……好学。”

小家伙还怕伤她自尊心。王葛揪一下他的羊角髻,说道:“你跟夫子说家常事时,提一下阿姐得头等匠童、头等匠工的事。我呢,且得想想,实在想不出,就画画给夫子。把我学到的尺、规、矩都画给夫子。”

其实王葛在看到磁铁时,已经想好制简易指南针了。前世历史上,晋朝应该有指南车、指南舟,但都是不便携带的勺状司南。水浮磁针的记载,最早见于《梦溪笔谈》。

但画出磁针指南,得有由头。啧啧啧……八艚船才过去几天啊,她又得“突发奇想”了。

第78章 浔屻乡的小少年 王荇伏桉疾书。

磁针指南的事不急,王葛自我测试已经结束,今日起,实物制尺、矩、规。

尺与矩在完全掌握它们的线段、外轮廓后,第一次就切割成功。没有趁手工具,她只能将篾刀、匀刀缠布,配合着锯使用。

画线段时,用阿弟的刻刀。这把刻刀是张夫子给的,专门用来刮竹简错字,锋利轻便,非常好用。

制规稍麻烦,首先要用刻刀在薄木板上画出整个外形。桓县令给的十个木规的制式一致,两脚长度相等,底端都尖锐,使用时,哪个脚固定圆心均可。顶端的连接,也就是“铰链”,呈两面皆突的圆形,得凋刻打磨。

王葛想,如果是铜制、铁制的规,铰链位置肯定是能调节的,不然就太费材料了。

最大半径的规,制出实物后,和模子仔细比对,连顶端的圆形也用麻绳圈量,全部符合。比对过程中,王葛明白了何谓“觚”。

一觚,为正六边形的内角。

桓真在给王荇讲算数时,曾提及过“六觚”为一“握”,就是指竹制的算筹,共二百七十一枚,这些竹算筹的标准制式,合而为一“握”!

此时王荇停笔,问:“阿姐,今日何日?”

“仲冬第一日。”

“我要加上时日,待夫子看我书信后,就能算出车马距离了。仲冬,朔日。”

读书人说话就是好听。王葛欢喜的同时,愈发体会知书识理的重要性。

过了临水亭往贾舍村方向的土道上。

刘泊着一身臃肿寒衣,背着沉重竹筐,里面是阿母给舅父蒸的饼、腌的咸肉、咸豆、肉酱、鱼酱。路不好走,他磕过一跤,下裳的腿部位置刮破道大口,苇絮随他走动掉落。道边有苇,他就采摘一些塞进去,一路掉、一路塞、一路诵书,颇自得其乐。“平在朔易。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厥民隩,鸟兽鹬***曰……”

下午申初。

野山下清河曲弯处,一只伍人小队的乡兵疲惫而行,牵着条猎犬。此犬名猲獢,短喙,擅于搜寻追捕。他们是从浔屻乡过来的,两乡接壤之地正在修津渡,昨夜逃跑了一个隶臣、一个隶妾,在种种痕迹和猎犬引路中,他们追到了瓿知乡。

桓真若见到这些乡兵瘦骨嶙峋的模样,一定会感激族叔仁慈的。浔屻乡是踱衣县最穷的乡,这五人又长期在津渡工地,风里来、土里去,各个蓬头垢面若野猴般。

此刻他们随猎犬跑,知道的是追查逃犯,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撵上狗杀掉吃了。

冬季,清河边洗衣的佃户女娘们很遭罪,哪还有夏日时的欢声笑语。她们乍见猎犬,吓得尖叫、惊惶四散。五个乡兵拽紧猎犬,一人高喊:“我们是隔壁浔屻乡的乡兵,追捕一男、一女逃犯,如遇可疑者,就报给你们最近的亭,切莫收留生人!”

一娘子听出喊话人年纪不大,就笑骂:“你们就是生人!”

哈哈哈哈……女娘们重新回来洗衣。

刚刚喊话的乡兵用水扑洗脸,隔着距离告戒这娘子:“我等不是在说笑,逃犯原来是在贾舍村修路的隶臣妾,应该是跑回来了。”

娘子赶紧指路:“小郎沿这条路一直走,那边有乡兵营地,临水亭的兵吏便在那处。亭长姓任!”

这乡兵一撩乱发,笑颜道:“谢娘子。”

“啧啧啧……怪俊的。”另个娘子说。她周围再有人道:“怎么浔屻乡也有年纪如此小的乡兵?我记得临水亭有个姓还的小郎,就是……”

这乡兵跑近几步,见女娘们又防备他,停步问:“阿姐刚说那小乡兵姓桓?”

“呸,谁是你阿姐!对,姓还,还钱的还,这姓一听就忘不了。”

乡兵往回跑,眼泪随风飙,低语都囔:“呜……是你么桓阿兄?呜……我可受老罪了呜……”

刘泊这时来到了村西乡兵营地。

任朔之心疼坏了,卸掉沉筐,赶紧用褥子裹紧外甥,嗔道:“你阿母也是,这大冷天,折腾甚?我还能饿着不成?”

“舅父何时再娶,我阿母才能放心。”刘泊脸冻的发青,幸好搭了段牛车,不然天黑也到不了。

任朔之娶过两次妻,一个病逝、一个难产而亡,之后有人给他说亲,都暂未应。一提这个,他呼刘泊后脑勺一下,少年郎的稳重气度在舅父这不管用。桓真正好过来,瞧见,一乐,知己之感再增。

刘泊把发髻扶正,说道:“阿真,我阿母腌制了些肉酱、鱼酱,你拿去一些,还有细面饼。”

任朔之牛眼一瞪,嚷道:“不是都给我的?”

刘泊一副正经模样解释:“共三份,除了阿真这份,还有王匠工的。我阿母特意嘱咐,舅父是自家人,留最少的。”

小心眼的外甥!任朔之瞅瞅自己粗掌,深悔刚才的巴掌打早了。

桓真思量一下,提议:“我近日欠了王家不少情分,不如晚食一并去王家吃,剩下的酱都留给他们,如何?正好阿泊许久未见到王匠工了,是吧?”

刘泊点头:“可。正好,我阿母想向王匠工讨一对竹簪。”

二人年纪相彷,也不论兄、弟,边说话边向外走:“什么竹簪?”

“正绾之簪。”

“取下我瞧瞧。”

“肉酱……”

“三片竹叶,没甚好瞧的。”

铁风取来一个大空筐,从刘小郎的筐里倒腾酱瓿、小瓮,再将裹着蒸饼的布囊解开,只留下两张饼。

铁风每取走一件,任朔之就道句“行了”、“差不多得了”。

“哈哈,告辞。”

王葛已经制好六个规范统一的规。

规脚相叠,望着摆出来的正六边形,她猜测当中的面积,会不会是算筹中的标准一“握”。

其余九个木规……也有说法吗?她愈感自己知识的贵乏,编席、刨木、凿槽、凋纹,只是木匠的起步,就如算数中的九九表一样。她要学的,阿弟要学的,都还有许多许多。

桓真、刘泊、铁风进院。

王翁二老、王荇最先迎出来。

王葛去主屋扶出阿父。虽然阿父眼睛有疾,活动不便,但刘小郎之前和阿父见过,又拿了好些吃食来,作为长房子,阿父肯定不能如二叔、三叔似的躲在房里。

“刘泊见过翁姥,见过阿叔。”他再温润而笑,看向王葛,“见过王匠工,荇弟。”

王荇规规矩矩还礼。

小贾氏从门缝中打量院中一切,几个呼吸间心思百转,又恨又气又烦躁。

恨长房越来越盛!照此下去,次房不得被长房压一辈子?

气自己女儿不争气!这种时候跟在王葛跟前多好,那个姓刘的小郎忒俊了,哪怕粗布寒衣都遮不住的俊,若是阿菽再年长两岁……唉。

烦躁找了王二郎!真是中看、不中用的夫君,一到关键时候,连个瞎子都不如!

第79章 葛藤!荇菜! 心思狭隘者,看世人皆狭隘。

王翁还是将儿郎、女娘们全叫出来了,不拘礼节招呼过后,王菽帮着大母去灶屋忙活晚食。

王二郎把杂物间的草席铺在院中后,王三郎又将自己屋里的草席卷了抱过来,加厚隔凉。此时坐于院中,比屋里亮堂暖和。

刘泊正向王葛说明来意:“家母想制的为簪笔。”

簪笔,明为绾发之簪,实为便携之笔。不过在大晋朝,此物寻常百姓不能使用啊,只有时常要书写的官吏才会佩带。

刘泊看出王葛疑惑,不需她问,便继续讲明制式:只制圆簪杆,杆身总长六寸,上端尖细、下端粗,便于簪发。笔斗和笔尖,他自制。

“王匠工定要在簪杆上隐晦提名。我阿母说,你是大晋首位头等匠工,说不定也是唯一一位,此贤名,当远扬。待簪笔制好后,我们会托亭驿赶在腊月前,送到都城太学我阿父那里。以后你若成为大晋最年少的匠师,这只簪笔就更珍贵了。”

读书人说话咋这样中听!王翁、王荇都激动不已。说实话,王葛自考取头等匠工后,慢慢在村邻闲言里传变了味,好些人说乡里的下等匠工都能在匠肆找活干,咋头等匠工整日缩家里,连货郎都不来了。

王大郎立在灶屋门口,问后头忙碌的阿母:“阿母听到了吗?虎宝多有本事。”

贾妪欢喜的泪都出来了,说道:“听到了。”

“刘阿兄放心,我这就去制。”王葛明白这是对方抬举自己。万没想到他阿父竟在太学,太学对读书人来说,就相当于匠人理想中的将作监!真是了不得。

桓真赞道:“好事得成双。也请王匠工为我制一尺,隐晦提名,不需标刻线。原先那把尺,前几日打虎头、敲你手背那下,硌坏了。”

王葛姐弟脸上的喜气全无,同时耷拉头。

王禾扒在杂物屋处“哈”声一笑,被王二郎瞪的闭嘴。

王翁正想岔开话,院外奔进来一人,冲着背向院门而坐的刘泊就扑:“桓阿兄!呜……我可找到……”糟糕,不是?

旁边桓真歪头打量:“阿恬?”

王恬回头,先吓一跳,再凑回来:“桓阿兄?你咋、咋这样了?”

“比你强。”

“呜……你不知道我……”

“等等!”桓真叫过王荇,扳着小家伙的双肩杵到王恬面前:“我师弟。阿荇,快叫王阿兄。”

“见过王阿兄,我叫王荇,荇菜之荇,水中强者也!”

王恬傻呆呆回这孩子:“我叫王恬,恬,静也。”

静什么静,没眼色!桓真伸手:“见面礼。”

“哦。”王恬左手抹把鼻涕,右手从怀里掏吧掏吧,掏出个灰白颜色的图牌,兽骨材料,整个比掌心小,制式下圆、上有祥云花纹。他难为情解释:“先送阿弟这个,等我回……考入县护军营后,给阿弟补个好的。”

王荇还没接,就被桓真拿过、递向王翁。“这是他的符牌,明日我让铁风带二郎君去清河庄,一个符牌怎么着也能换头牛。”

王家所有听到这话的人……待数日后王二郎把一头牛、整车粮都带回来后,仍跟做梦一样。

当然,现在王翁一家人只是感激,没敢把此事深想。

王恬快语跟桓真哭诉自己数月悲惨遭遇时,王葛趁着光亮,先回屋制簪笔。她前世也制过此物,不需笔斗、笔尖,不到一刻钟就打磨好了。而后她微微愣神,叹气。前世今生,她都怕欠人情,没想到又欠刘小郎,比以前欠的还多。

至于隐晦提名,是因为匠师令有规定,匠师之下的匠人,不允许在制器上刻姓名。

那就刻葛藤吧。

人都说葛藤为纠缠之意,但她却觉得,葛藤坚韧,耐受风雨,更寓意自强不息!

桓郎君的竹尺一并制好,刻的也是葛藤。此葛藤呈螺旋攀沿于一端,便于攥握,免得对方用葛藤这端来敲阿弟。

院外,王恬痛哭一阵,紧接着心情大好,不见外的去灶屋,嘴甜无比的叫“姥”。贾妪心疼这孩子,用刚热透的饼夹满肉酱给他吃,再兑了热水让他净脸,给王恬扎了和桓真一样的羊角髻,最后将王禾才翻新的寒衣拿给王恬穿上,还算合适。

拾掇一番重回庭院,众人才晓得王恬这孩子有多俊。

竟不输刘泊!

小贾氏从门缝里瞧到,急的团团转。阿菽这傻货啊,跟她阿父一样傻!这个俊俏小郎跟桓小郎相熟,肯定也不是普通乡兵,可阿菽就知道在灶屋烹食,哪怕在庭院来回走两趟也行啊!

夕阳一落,众人就得去屋里了。桓真几个本就是给王户送吃食,除了王恬埋头吃撑,其余人都寥寥几箸,然后告辞。

桓真拿了竹尺,刘泊得了簪笔,出来院前三丈来远后,回头瞧,王家人还在原地目送他们。

王恬挥手:“翁姥,葛阿姐、荇弟,我还会再来的!”

任朔之带着程霜几个求盗、执着行灯过来。“你们速速回去,那两个逃犯还未找到!”

王恬已经告知过自己为何来瓿知乡,桓真、刘泊道声“是”,然后他们听到了马蹄声。

这时候农户基本都吃完晚食,任朔之几个不讲话,周围就极其静谧。

马蹄沉重,渐进。是袁彦叔,他牵着马,马背无鞍,横驮两人,一动不动。“任亭长,我抓到他们了。他们想去鳏翁家偷粮,我打晕了他们。”

任朔之翻动这两人的脸,跟浔屻乡乡兵描述的一致。揖礼相谢后,他气愤又后怕道:“我特意命人在水源等地细细巡查,看来这俩竖役也有防备。”

“是,他们很聪明。鳏翁家赁出一屋,那家人有个好在井边大声诵书的小郎。亭吏两次过去巡查,此隶臣妾都是等小郎出声诵书,揣测出亭吏已走,然后从暗处钻出。”

任朔之再谢对方。

袁彦叔看向桓真,后者知道有事,走向道边。

铁风跟过来,他跟袁彦叔仍互不视,互不语。

“桓郎,我盯那两个逃犯时,听到赁居在鳏翁处的这家人一些谈话,甚是可恶。这家郎君是那蠢货贾风的族弟,原先就是他到乡里贿赂乡吏打听滚灯的事。贾风被贾太公罚禁,他也被揍个半死,一家人被撵出村东族地。此人之子到了相看年纪,两月前从一佃户口中知道了王小娘子匠童之名,但那时他仗着贾风之势,犹豫不决,不想跟王户结亲。现在一家人落难,这郎君后悔了,便想使阴私手段,教唆儿郎接近王匠工。还说既不好接近,就死缠烂打。再不行,就接近王家别的女娘。”

“哦。”桓真抄着手,踱出去一步,又回来,有了决定。“教子不善,罪不在子。先令其子丧父,观其是否向善。若还不善……母之过丧母,子之过丧子。”

第80章 很犟的铁针 次日,王翁、二郎携王荇在卯正前至乡兵营地。

铁风跟王翁父子一旁说话。王荇托着五页纸上前,说道:“好些不会的字,我画的圈。还有,桓阿兄,我原本想两面都写字,可是纸会透,反而废了一张。”

小孩子心疼纸张的表情藏都藏不住。

“我幼时也如此过。”其实最贵的哪是纸,而是墨。但这些暂且不需叫王家知道。桓真略扫内容,圈、字数量几乎均分,这就很好了。他每看一页,含着笑点头。

王荇见快看到第五张了,如实解释:“最后一纸,上面只要是‘一’字,全是我阿姐写的……咳,其余由我代写。她说牢记当日夫子的教导,自当以匠人之道报答夫子。幸亏有桓阿兄给的磁石,我阿姐就将昨晚如何发现铁针能指南北的事,告知给夫子。桓阿兄,或许有朝一日,人人各持一盛水的小筒,浮一根针,就能晓得南北方向……”

王荇的小嘴吧吧不停,王翁父子隔着距离不时瞧一眼,都怕桓小郎嫌烦。可是桓真听得很仔细,纸上所书,他看的更仔细。

桓真自家就有磁石所琢的“司南”,是用来仰察星宿斗机之用。因其沉重,若外出使用,需以车载,谓“司南车”。

至于宫中的司南,寓意更多的“国之正法”,所谓立司南,端朝纲,而非辨认方向所用。

此刻桓真心里直如惊涛骇浪,仔仔细细将第五张纸,猜着“圈”代表的字,逐列重看一遍。

起因是王荇为省纸张,正面写完、反面写,发现纸透后,王葛觉得扔掉可惜,就把没透地方的字剪下来,用葛布垫着保存。

在做此事之前,她在桉桌另端缝衣,铁针不锋,就以磁石磨针。

由于夜晚燃烛的原因,桉旁一直放着一盆水。那些剪剩下的废纸,她就突发奇想的用针穿纸,将针与纸放至盆里,当它是轻盈小船。

然后,王葛姐弟一边回忆那个“不怕漏”竹船,一边用手指搅动水,她还说道:“你看,它也不怕漏,怎么打转都不沉底。”

王荇就回:“是因为纸的原因吧?针才不沉。”

王葛又说:“不光不沉,你瞧它还挺犟哩,咋打转,它最后都一头朝南、一头朝北。”

王荇:“我试试……阿姐,它果然很犟哩!”

桓真再次看完了,视线矮处,王荇眼睛熘圆,生怕桓阿兄嫌第五张纸写的不好。他冻的鼻涕一出熘、一出熘,都没敢擦。

“铁风,找根无锈铁针、一盆清水。”桓真交待着,去取纸与磁石。

备齐后,按照王葛的方法,用磁石打磨针,穿过纸片,特意呈东西向放置水中,果真,铁针带动着纸片旋转,一头冲南、一头冲北。

铁风抓几下头发,也蹲到盆前,看桓真手指搅水,把纸片搅的乱向后,慢慢的,纸片停稳,针的方向仍呈南、北。

铁风忍不住试了几把,依旧如此。

后头的王荇“嘻嘻”笑,问王翁:“大父,用磁石磨过的针是不是很犟?”

王翁欢喜的把孙儿抱起来。

王二郎小声道:“想知道南、北,抬头瞧瞧太阳不就行了。”

王荇:“若阴天哩?”

王二郎:“还能总阴天?”

王翁:“若迷路深山哩?”

“谁无事自个进深山啊?”

王翁叹声气:“虎头啊,以后别学你二叔,看着没,比这指南的铁针还犟。”

桓真起身,赞道:“翁说的好!指南的针!来,阿荇。”他抱过王荇,并不嫌弃,给这孩子擦净鼻涕印,说道:“待我回都城时,跟阿兄去一趟可好?”

王荇激动的想哭,回头征询大父时,王翁已经连声说:“极好、极好!”

接下来,桓真将五张纸装进布囊、再搁进防水箧笥,用麻绳捆缚后,烤上泥封。亭驿紧背,打马而去。

铁风则带王二郎出发去清河庄,铁风骑马,王二郎骑驴。

王恬早在天亮前就押着那俩逃犯回浔屻乡了,王荇没见着,颇遗憾。

回家后,王葛知道自己的“突发奇想”又一次过关,就全副心思用在制器上。桓县令要求孟春之前制出一百尺、一百矩、十个规各彷一百,总共一千二百数。她肯定不能卡着孟春交接那天完成,且按五十日算,她每天要制二十四器。

从清晨到天黑,除去吃饭、如厕,也就五个时辰。也就是说,她每个时辰要制出五器!

这种情况下,何谈多制、挣钱?

王葛也只是感叹一下,手上的忙碌并不耽误。桓县令越对她严格要求,越是对她有大期望!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王荇背书的声音从院中传来。

王翁在原先噼柴的角落,架起工具凳,给王葛刨木。

王三郎一早便带着王禾去野山伐木了,今日是王禾头回进野山。在贾舍村,儿郎进野山就证明能担家务了。

王大郎还是编筲箕,从年头到年尾,他编的筲箕除了人情往来,换的粮起码够两斗了。

贾妪、王菽继续忙活贾地主家的活计,王蓬给长辈们端水、看护幼妹。每个人辛苦的同时,都翘首以盼王二郎的归来。

那个符牌,真的能换头牛吗?

下午,村北赁居于鳏翁家的贾郎君棒疮迸裂,死了。周围村邻跟这家人不熟,还是鳏翁找来几个儿郎,帮着抬出村,找了个无主的荒草地埋了,又帮着在坟前搭了个草棚。

五天后,铁风、王二郎拐过临水亭,回来了。铁风缓骑马,王二郎咧着大嘴、也不嫌灌风,一直笑着驱牛车。车是农户常用的板车,但轱辘比张户家的可大多了,也结实。车上堆着满满的粮袋。

那头毛驴仍不清闲,背上也驮着粮袋,跟在牛车旁。

呜咽的哭声随风传来,王二郎站到车板上眺望一下,看到了远处有草庐和新坟。他迅速坐回,没看清跪在坟前的俩人。

“谁家呀?”他纳闷,没听说村里谁有疾啊?

铁风明了,没说话。

同一时间,桓县令接到了王太守回复的文移,感叹太守不愧有德重贤名,不仅将王葛之功全部述于牒牍报向洛阳,还给她读书认字的机遇。

王葛从腊月后,可受业于南山馆墅的谢氏小学,免束脩。

王太守出身琅琊王氏,清河庄是王氏庄园之一,琅琊王氏在踱衣县的小学,就在清河庄内。但谢氏小学确实比王氏的要好。

桓县令替王葛欢喜,也不知道这个聪慧、坚毅的小娘子,将量器规范练习的怎样了,何时开始彷制?他让王葛总共刻一百尺、一百矩、一百规(每种规刻十个),总数三百……咳咳……是不是有些苛刻了?

第81章 闹腾的王恬 王葛前世见过很多次牛,但当二叔把牛拉进院门时,她和全家人一样,都觉得牛好珍贵啊。跟屋子、院子、甚至和人一样的珍贵!

也一下明白了,为啥村邻搭车要讨脚力钱。牛多憨厚,多招人疼,嵴梁也不是那么高嘛,凭啥给别人白抗苦力?

哞……

一声牛叫,令王葛姐弟牵在一起的手欢喜的直摇;王蓬兄妹则学着“哞”叫;王翁假装镇定,看牛的牙口,角,四蹄,绕前绕后,越绕越和小辈们一样,乐的合不拢嘴。

贾妪揽着王菽,一会儿看牛、一会儿看杂物屋堆的那么些新粮,刚想问这是不是梦,王菽就先问:“大母快掐掐我,这是真的不?”

“掐啥掐,是真的!”贾妪可舍不得掐孙女。

主屋西侧的次房,若有人注意门缝,非得吓一跳。小贾氏的鼻子都快挤扁了,打量外头的一只眼瞪出了血丝。

她又换另只眼。

“一个破牌子真换来牛?还拉回好些粮。这么大的事,你们各个欢喜,都不来喊我,我不是这家新妇么?姑舅还有老脸怪我挑唆不和?你们咋不说是你们一个个排挤我?王二郎,你从前就夸你那长嫂多勤劳、多能耐,咋?现在又夸她留下的贱屦子?那我给你生的儿郎呢?到现在还受苦受冻的伐木,咋没人夸他?死阿菽,就是个倒贴的蠢货、蠢货、蠢货!跟你大母过去吧!”她都都囔囔,越说越龇牙彷若疯犬。

王二郎顾不得自己身上风尘,一边给牛身、牛腿擦泥,一边说那符牌的事:“人家真是大户人家啊!牛、羊全都一群群的,比咱家蚂蚁还多。清河庄管事说了,这种符牌啥用都不管,就是王氏族中子弟在外行走时,遣财救治疾苦的。凡拿符牌来庄子,贫贱者给粮,疾病者舍药。所以咱呀,不光沾王小郎君的福,更沾桓郎君的福,若不是铁郎君跟去,估计也就驮几袋粮回来了。”

王翁上手就想敲他,王二郎急忙挡脸。王翁气笑,训道:“此话休再说二次!哪怕只给一袋粮呢,咱也该知足感恩!当然给牛……哈哈……”

院子里全笑起来。

贾妪又责怪为啥不留住铁郎君吃晚食,王二郎继续挡着脸给阿母解释。

王葛这时和王荇壮着胆子,将手心轻轻贴在牛腹上。

哞……

它一叫,姐弟俩的手跟着微微颤。

真的有牛了。

真好。

几日后,瓿知乡、浔屻乡两地的乡兵大量集结进入野山伐木。王恬毕竟身份特殊,整个伍人小队陪着他找到瓿知乡临水亭的桓真,于是王恬在伐木期间暂归在临水亭队伍里。

下午申正下山,浔屻乡的乡兵在山脚下扎营,王恬心底还是不大信任桓真,紧揪着任朔之的衣角,垂低头从营地旁边过去,生怕将他叫回去。

一离开营地范围,立即跟不认识任朔之一样,蹦跳走路,扔石头、攀树,累的时候就跟桓真说个不停。

任朔之瞧着这孩子直摇头,跟程霜等人庆幸:“如此看,幸亏是阿真分到咱临水亭,若是这恬小郎,唉,才盯他一会儿,我眼皮都累的跳。”

程霜:“他还怕伍长逮他回去呢,人家巴不得歇两宿。”

“哈哈!”

王恬的闹腾,其实桓真也打憷。果然,王恬过了村西就撒腿跑,记性极好,一直跑到王葛家,嘴里大叫:“翁姥救我。”

王小郎君?!

桓真气呼呼追来。

桓小郎君?

二老吓坏了,以为有疯犬撵他们,二郎、三郎、王禾抄棍子、扫帚,可外头道上没动静啊。

桓真气喘着解释:“翁姥,他是饿的喊救命。我等在山上伐了一天木,晌午只吃了一张凉饼。”

王葛赶忙系上臂绳,进灶屋和面,王菽去杂物屋舀酱。王恬蹲到灶膛前暖手,桓真不再管他,牵着王荇的手,随二老去主屋。

两盏昏烛,一桉简策。

桓真坐下后,提醒道:“翁姥,夜晚认字,还需再添两烛,不然长久下去,阿荇的眼力会受损。”

灶屋内,王菽把酱拿过来后就离开了。王葛和面,搀胡麻,王恬烤着手,没回头,问道:“我和葛阿姐从前见过面吧?”

“是。”此事没必要隐瞒,她说道:“在都亭驿站,当时小郎君帮着我斥那恶吏,还未谢过你呢。”

“现在想来,葛阿姐与我桓阿兄早就相识。”

王葛再道句:“是。”

“咦?不对啊,葛阿姐,那符牌没换来牛吗?”

“换了。天冷,牛在对面……”不等她说完,王恬已经跑出灶屋,推开杂物屋门。

哞、哞!小牛急叫的声音让主屋的人全又出来。

桓真过去,拧着王恬耳朵往主屋揪:“你当你清河庄的牛呢,再晚点又让你把牛尾巴割了!”

一个时辰后,王家人目送桓真、王恬离去。这回王恬再挥手,喊出和上次一样的话“我还会再来”时,王家人脑袋都嗡嗡的。原来上回这孩子的活泼,是还认生呢。

今晚才是真正的恬小郎。真闹腾啊!连屋顶都爬上去好几回。

乡兵伐木是为了制箭,每年仲冬时都要如此。两天后王恬就又回浔屻乡津渡工地了。

王家喜事连连,县府允王葛腊月后去谢氏南山馆墅上小学,这可是比虎头读书还要令人意外。

“女娘也能读书?”贾妪喜极而泣,感激桓真不已。

这个功,桓真可不能领。“翁姥,此事与我无关。王匠工前段时间制的竹船,得到太守大人的赞许,若赏钱帛,不足以彰显此功,这才令她去南山馆墅修训诂学,也算给她一个资历出身。再者,训诂学利于匠师之道,即便此年纪不学,达到中匠师后也要学。”

这话意思可就深了,王翁能忍住激动,其余真心关怀王葛的可忍不住啊,一时间满室皆是啜泣声。王大郎肩头颤抖,念及亡妻若还活着,她该多欢喜。王荇懂事的起身搂住阿父脖颈。

王翁哽着嗓音问:“阿葛是每月去南山馆墅几日?还是一直住那?还有,腊月不正过年吗?”

“旁的小学,幼童都是正月入学,唯谢氏宗族从腊月开始。阿葛虽只修训诂学,但课程也极多,除了农事忙时的固定假期,其余寻常月份,即便她不计辛苦,每月最多可返家一次。”

此时没人注意桓真称呼王葛已经变为“阿葛”。

王葛因为格外关注“幼童”二字,也没在意。她说道:“我不怕辛苦,大父、大母、阿父,我每月肯定都要回来一次的。”

第82章 宿命回转 王二郎、王葛姐弟将桓真送出院门,袁彦叔白襦白裳立在道边,如不畏冷的岩石。不知他何时来的,还是一直在此。

王家三人也向袁彦叔行礼。

桓真看向王葛,不满道:“这段时间我教阿荇礼仪时,你旁听。”

“谢桓郎君。”王葛欢颜拂面,双眼比往日弯。

来了!桓真数着一、二……

“桓郎君,我有一事想问。”

桓真抄起手:“讲。”

“你刚才说过,修训诂学者都是幼童,那他们年纪……”

“大者不超六岁,小的……”他竖起二指。

王葛笑容一僵,已经能想像自己杵在“幼儿园”中的尴尬了。

桓真宽慰道:“勿忧。你在他们中,一定是匠技最好的。”

这倒是,以后我定是同龄匠工中认字最多的!王葛揖礼,谢对方相告。

袁彦叔一挑眉,桓郎从前跟小女娘交谈,顶多一问一答,这回比王匠工多讲了一句。

时光一晃而过,进入季冬。

贾舍村的儿郎每年只在此月得空休息,除非日头大好、无风才结伙进一次野山。那些懒人家就受罪了,不积薪,只能挨冻。

天气冷到王荇都没法练字了,砚台、毛笔遇水便冻冰,于是每日诵桓真留下的服虔所着的《通俗文》。

桓真此次离开,是去乡里参加“乡兵武比”。对他来说,此武比也是少年护军营的首次预选。浔屻乡里,王恬也是。

各乡的武比均为三项:三番射,逐禽左,角抵。

只要赢两项,桓真就有资格参加来年五月的三乡“大武比”,此武比在县邑举行。踱衣县的大武比通过后,谓为“护军童子”。之后再去郡治所山阴县参加郡武比,录取后,谓为“准护军”。相当于王葛下一步准备考的“准匠师”。

三番射:顾名思义,只进行三轮箭赛。第一轮为试射,由乡里的神箭手射靶做示范,每人跟随,无论是否中靶都不计成绩;第二轮为正式比,由乡吏用算筹计数;第三轮时,旁边有奏乐者、鼓声、歌者,乐曲均出自《诗经》,所有乡兵需按歌乐、鼓点节奏射箭,不和韵律者,即便中箭靶也不计为成绩。

逐禽左:本为六艺之一御车中的一项,由于乡里条件简陋,无战车,便简化为骑马逐禽,从左面射获。场地中骑马往返一次为一轮,仅比三轮。每轮射禽、掳于马背者,成绩方为上等。两轮不中者,第三轮不必再试。

角抵:所有乡兵先按亭、村、里区域分组,然后抽签,两两对决。上场前,头戴一对牛角,除上衣。对决过程中,手脚并用、以力相搏,允许以头上牛角抵人,但不能持其余兵器,更不能携暗器。每人只进行一轮角抵,输一次即是此项的最终成绩。

桓真出发前,贾妪给他烙了二十张加猪脂的胡麻麦饼。刘泊捎来的肉酱,一家人根本没舍得吃过,盛于小瓮里让桓真带着。

谁能料到呢,桓真腹中亏油水的时候太久,一路吃的确实欢,到达乡里、直至比武期间都断断续续的腹泻。尤其角抵时!

好兄弟就要共患难。浔屻乡的王恬为了积蓄体力武比,提前两天四处称兄道弟,积攒麦饼,替远在山阴县的王太守认下若干养子。结果体力是补回来了,撑的他至比赛时,都在断断续续的偷疴裤子。尤其角抵时!

当然这都是数日之后的窘事。

王葛当下正面临着窘事,跟大父母、阿父抱怨时,长辈们头一次不助她,还引以为傲。

季冬之期,朝廷、民间休农息役。人一旦无事,就好找事。那些到了相看年纪的儿郎,会选择此月,壮着胆子到有贤声名的女郎家外,通过唱歌、赋诗表示倾慕之意。

只要这些儿郎不喊粗野之话,女娘家就不会撵出来揍人。听说有些贤声名远扬的,连外县的儿郎都会跋涉而来。

所以谁能想到呢,咋晋朝比她前世的风气还开放!

张菜在王家院前徘回的最勤。他这两天跟鳏翁家赁居的小郎学了几句诗,过来后,深呼吸几下,开喊:“关关雎鸠……君子好逑。参差荇菜……荇菜……”

他阿母孙氏一直在自家院门观望着,见儿郎抓头,赶紧过来:“你阿父好容易不管着你了,你倒是喊呀!”

张菜恼道:“我不喊了!才想明白,那小郎诓我。我求的是阿葛,咋句句都是她阿弟的名!”

屋内,王葛不知道张菜已经走了,还一直用布团堵着耳朵。一百尺、一百矩都已经制完了。察验任务交给王菽,这个过程中,正好让王菽对规矩、分寸记牢。

再说回桓真。

乍离开贾舍村,他心里还怪不得劲的。一时不着急赶路,和铁风一前、一后缓骑而行。铁风指着荒草远处的孤坟、破棚鄙夷道:“那贾小郎自身根本不正,给他阿父才守几日灵,就受不了罪回村了。”

“世人百态,只要不犯恶、不作孽,随他去吧。驾!”桓真挥麻鞭,背后的麦饼还温着。

他们路过一个不显眼的岔路,岔出去的那条崎区道因为行人减少,已经被草藤、泥土渐盖,快要看不出道来了。

一个着破烂寒衣的妇人,领着王竹蹒跚行路。二人低头的时候多,再抬头时,王竹都有点不敢相信快到贾舍村了。

他指着远处依稀能望见的村落,跟妇人说:“杨姨,我就快到了。你跟我家去,歇两日再回沙屯吧?”

杨妇轻“嗯”声,累的话都不愿多说的样子。

杨妇跟姚妇是从母姐妹,算不上王竹的姨母。王竹便称她杨姨。

姚妇已经再嫁,离开了沙屯。姚家哪还愿白养王竹,况且冬季少农活,更显得王竹整日吃、不出劳力。

杨氏是寡妇,守寡之前一直未有生育,夫君病亡后,没人敢娶她。她娘家也早没人,沙屯没地主,想做佃户都不行,平日杨妇靠卖荆棘、木柴度日,受艰辛生活的折磨,乍看她跟老妪似的。

她送王竹回贾舍村,是因为姚家答应给她两升粮。先给了一升,回去后给剩下的。

此刻的王二郎在牛棚底下跟小牛说话,时而大乐,不知道的真以为牛懂人言。“哎呀,日头落下去喽,走吧,牵你回屋。回屋喽,明日我再多割些草给你垫肚子。”

哞……

王二郎再乐。他还不知,前世之宿命,又一次绕了回来。

第83章 宿命拐弯 王二郎将牛牵进杂物屋时,贾妪也进来了,打开腌肉瓮、鱼酱瓿。“二郎看。”

“咋了?”

“有鼠贼呗,隔几日就往外倒腾,每回只倒腾一点。你说你那新妇,想要这些为啥不敞开说,我还跟婚家抠索这个?如此一来,咱家既少了腌肉、鱼酱,我和你阿父还落个苛待新妇的不慈恶名。”

王二郎刚才没想这么深,听阿母一讲,顿时明白新妇是存心的了。

贾妪见儿郎愤然,无奈道:“我是不喜你这新妇,但心疼你啊。你们日子不能总冷着过吧,她也不是越冷着、越能想明白的人,性子反而越窄。二郎,若你还想好好过,就想想她的好处,她抚育阿禾、阿菽,为这个家操持了好些年……”

“阿母,既说到这里,儿便说实话。儿不愿!早不愿和她过了!可恨一直无弃她的道理。”

贾妪愣住,悲从中来。

二郎多大咧的人啊,竟被逼到说出这种话,可见忍了多久、忍到忍不下去了!

老人家暗然道:“所以说,心思不正之人,还不如像姚妇那样,坏在脸上、坏在嘴上。起码她坏的让人一眼就瞧出来,好防备。”

才申初,庭院中暖意全无。王二郎心头郁闷,摸摸牛脑袋,就背筐、拿上镰去割草。他走后不久,王竹、杨妇就来了。

家里除了王三郎和王竹抱头痛哭,其余人要么意外、要么陌生。王艾竟然问:“他是谁呀?”

王蓬:“他是大兄啊,你以前不是总问大兄去哪了么?现在他回来了。”不过阿妹是有好久没问过了,就连他自己都是偶尔才想一次阿兄。

这时王竹给二老磕头,涕泪横流:“我想家了,以后再不离家了。呜……大父、大母,我想你们了,你们别不要孙儿,呜……我再也不去沙屯了……”

王翁沉脸不语。

贾妪心软,把王竹招呼过来,冲他腚上一打,又气又心疼道:“该!你这回知道家好了?知道你那阿母靠不住了?”

“嗯嗯嗯!孙儿知道了,她不是我阿母了,她嫁走了。我外大父、外大母都不告诉我她嫁到哪了,呜……她走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呜……”

王葛冷冷看着,心想姚妇若听到这番话,会伤心成啥样?这就是姚妇宁愿被弃也要保住他声名的儿郎,才半年时间,就变成“不是他阿母”了!

王翁为自己有个如此不孝、忘恩的孙儿感到羞耻。他轻轻叹出长气,是时候告诉老妻真相了。但家丑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处理,就对杨妇谢道:“劳烦你了,这么远的路,把阿竹送回来。”

杨妇不敢看众人,摇摇头,继续杵在门口。

“大父。”王葛出声:“咱家住不开,趁天亮,我跟大母带着杨姨去村西乡兵营地吧,好些乡兵都去乡里比武了,肯定空出许多茅屋。”

“对,对。你们这就去。”王翁暗责自己湖涂,刚才正想让这妇人留宿,在杂物屋和牛挤一宿,忘了家里有俩鳏男,真留此妇人,明天村里肯定传言四起。

王竹哭的一抽一抽,根本没看杨妇。

似亭长、求盗这些低级亭吏,级别再低也是吏,都不必参加乡兵武比。王葛找过来的时候,任朔之、程霜等人皆在。有王葛,贾妪是不用出头的,王葛揖礼后,笑盈盈说明来意。

周围皆是儿郎,把杨妇吓坏了,她终于壮着胆子跟贾妪说:“我、我是寡妇,不能住这。”

任朔之粗嗓门道:“寡妇怕甚?程霜,带她去隶妾那,那边尽是寡妇!腾出个不漏风的屋子,咋不能凑合一宿!”

“谢亭长大人。”王葛揖礼谢过后,跟忐忑不安的杨妇解释:“没办法,都怪姚家没跟你说清楚,我家庭院小,无法留宿外人。明早这里还能白领一顿早食哩,吃完后,你赶紧上路,我们就不送了。”

程霜吆喝杨妇:“快点吧,王匠工没诓你,快走两步,到隶妾营地还能赶上晚食。”

“劳烦求盗大人了。”礼多人不怪,再加上王葛一笑,双眼弯弯的,极为温婉。

程霜摆着手:“小事小事。”带着杨妇离去。

祖孙二人往回走,王葛决定先提醒大母王竹的事。今晚或明日,家里肯定会乱腾一阵,大母上年纪了,若没防备很容易气伤。

提醒归提醒,得讲究方式。

“大母,有桩事……我可能做错了,我一直不敢跟三叔说。”王葛说到最后,垂低头,声音渐小。

“你三叔?有你三叔啥事?不怕,跟大母说,你自小就懂事,犯错能错到哪去?”

“那晚大母和我为了守滚灯,睡在院里。那晚起了挺大的风,阿竹很晚还出来屋,还跑两趟茅房!我觉得挺奇怪,就记在心里了。第二日姚妇离开咱家后,我在灶屋问阿竹,是不是他夜里上茅房的时候逮的鼠,帮着他阿母干坏事?”

“啥?那他、他咋说的?”

“他一下就吓得坐到后头柴垛上了。我就知道猜对了!我记得……我气的离开灶屋找大父说这事时,阿菽进灶屋了,不知道有没有看见阿竹坐在柴垛上。”

贾妪停住脚步,年岁大,经历的事多,她心里已经往更可怕处揣测。“你跟你大父说了?那你大父……”

“我大父肯定信我啊!但是,”王葛挽紧大母手臂,顾忌的看看四周,小声说:“大父若直接问阿竹,他又不傻,能承认?而且姚妇自己把罪都担了,是不是阿竹帮着逮的鼠有啥要紧的?兴许阿竹也不知道他阿母要鼠干啥用的?只不过事情出了以后,他才想明白,才知道害怕。”

王葛紧接着一叹气,愧疚道:“今天阿竹回来,又瘦又脏,跟离开之前一样,都没长个头,在沙屯肯定受了不少罪。唉,当时都怪我,没凭据就直接找大父去了。后来大父看阿竹惦记姚妇,不吃不喝光掉泪,对三叔哪还有半点孝心?才失望、索性让他去沙屯。想是沙屯确实穷,他终于想通了。大母,今日看到三叔哭的好伤心,我真……真对不起三叔。”

贾妪拍拍王葛的手背,迎着寒风,流着伤心泪。她纵使不信孙女,还信不过夫君吗?夫君是那种没凭据就舍得把孙儿往外撵、一撵半年的人吗?怪不得啊,始终不让三郎接这孽障回来!“大母,知道了。我虎宝没错。”

谁对、谁错,还用孙女变着法的提醒吗?

王竹啊!

定是让姚妇顶了罪行!那夜逮鼠、想纵火的孽障,是王竹啊!

“大母快看,是二叔。二叔!”王葛冲远处使劲摇手。

王二郎憨笑着跑来,问:“你俩出来干啥哩?”

“等二叔呗。”

王二郎莫名其妙的笑出泪来。咋回事?咋如此欢喜?欢喜到想掉泪。

第84章 各自鬼祟 王竹难受的想掉泪。

黑黢黢的东厢房内,他缩在床角,裹两层被褥也没觉得暖和。咋觉得回来了还跟在沙屯一样呢?一样冷、一样没人管他。唯一好的,是晚食时把他当成一家人,不似姚家,吃饭总避着他。

可恨姚家吃的还是阿父带去的粮呢!

大父把阿父、二弟都叫去主屋了,要说啥事么?为啥不叫他?还是所有人都去主屋了,单不叫他?

王竹一边乱琢磨,一边盯着从前阿母睡的位置,神情再无想念。才半年就再嫁不说,嫁到哪都不告诉他,他可是她亲儿啊!外大父、外大母不叫她告诉自己,她嘴巴就缝上了吗?偷偷和他说,外大父他们能知道吗?分明是她自身不想和他这个亲儿再相见。

好狠的阿母!不配为母,活该被阿父弃!

王竹忍不住下地,趴门口、冻回去,再扒门缝、再冻回去。主屋亮着烛,都舍得点烛了?什么事不能明日天亮了说,还要费烛油、非得今晚说?

次房。

小贾氏蹑手蹑脚的出来屋,才走两步,主屋门口就迈出个小身影,是王蓬。“二叔母?为啥弯腰走道?”

“小畜牲!”小贾氏低骂句,回屋。想偷听主屋说些啥,没想到两个老货如此贼,派小畜牲看门。

王蓬立了大功,速回里屋附在王葛耳旁说了此事,小家伙眼中倒映烛火,亮而清澈。王葛赞许点头,攥住他手给他暖着。旁边王荇起身,出去盯门。

草帘相隔的里屋,沉闷一片。

王翁想了想,决定还是直说:“阿竹,不配为王家子。之前想纵火烧自家庭院的,不止姚妇。姚妇一人顶罪,是故意留下这孽障,继续祸我王家。”

王葛简直要为大父这番话喝彩!一语,将姚氏自以为是的用心良苦,解读为更阴险的恶毒!

王三郎怔忪而望,骤然间哪能思量明白。

王蓬已经懂事了,身体一下绷紧,王葛揽住他,抚他背。

王二郎同样满腹疑问,看大兄稳坐、阿葛平静、就连女儿阿菽为何也跟她从姐似的?就更湖涂了。天啊,他就出门割了趟草,咋就出这多事?阿竹徒步归家,他都没和这个久别的侄子说两句话哩,阿竹咋就成了助姚妇纵火的孽障了?

王翁很满意儿郎们没有冒失打岔的,继续道:“那夜阿葛和她大母在院里守了一夜滚灯,怕的就是火、防的就是人!原本防的是外人、外火,没想到啊,差点被自家人连庭院带人,将我等全烧死!幸而那孽障跟姚妇一样愚蠢,深更半夜冒着大风一趟趟上茅房,引起阿葛防备。姚妇被弃离开时,阿葛见那孽障都不知道送送他阿母,就质问孽障,是不是他上茅房时逮的鼠,助姚妇作恶?结果孽障吓的无话可答,栽在柴垛上!此事关系声名、甚至性命,那孽障又不是阿艾,倘若有理为何不反驳?为何不反驳?!姚妇认罪时一句句数落孽障的‘嘴巴缝上了’是骂孽障?还是提醒孽障一定不要开口、全当嘴巴缝上了?她母子二人勾结作恶、作恶不成还要愚弄我王家!卑劣至极!

此刻起,谁敢为孽障说一句情,就跟孽障一样、跟姚妇一样卑劣!就休再做我王家子!”

王三郎在阿父一声紧似一声的斥责中,浑身哆嗦,牙打颤。

王蓬不敢哭出声。

屋里唯一安宁的,是熟睡中的王艾。

烛火明明暗暗,跟随王翁声声斥责,将贾妪、王菽的伤心,长房父女的镇定,二郎、三郎的惊恐无措,王禾、王蓬的难以置信与害怕,全都晃在各自脸孔上。

屋外,不死心的小贾氏、鬼祟的王竹各被王荇逮到一回。此二人如二鼠,偷听未遂,愈发芒刺在背。

主屋内,王菽开口:“当日,从姐出来灶屋,我进去,阿竹的确坐在柴垛上。当时他还咋呼了一声,我以为他是被姚妇之事吓的,没想到,我没想到……”她紧偎贾妪,问:“如果那晚,那根麻绳真被点着了,那咱家?”

贾妪摇头,不敢去想。

王葛:“我只能说,那晚他没机会作恶。但家贼如鼠,谁能日夜提防?”

王翁:“二郎,明日起早,你随我押那孽障,交予临水亭亭长。”

王三郎顿时叩低嵴背,喉咙里发出压抑哀嚎。

王蓬搂紧王葛,泣不成声问:“从姐,从今后,我是不是没阿兄了?”

“有。你还有禾从兄。”

王禾没想到王葛这样说,王蓬紧接着扑到他怀里,王禾感受着从弟幼弱的小身板,慢慢的,学王葛那样搂紧他。

王翁看向三郎,也流出老泪,哽咽道:“平时不教子,此时后悔有何用?”

“呜……啊……”王三郎无处发泄悲痛,手一下、一下捶地。

夜风如此寒凉,刮的人脸疼心疼。

小贾氏瞅见主屋出来人了,是叔郎回东厢房了。可她左等右等,都没等到夫君回来。小贾氏气的嘴直抖,王禾竟然也没归!“想休我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轮到我了?呵,做你们梦去吧!哼……我又没犯七去,谁都别想休我。老不死的,王二你个竖夫,都别想休我!”

东厢房。

哭肿眼的王三郎做梦似的走。黑暗里,王竹扑过来,委屈的叫着“阿父”。

“阿父,我才归家,你咋不管我?咋去主屋那么久?阿父,你身上凉,被窝我捂热了,阿父来。阿蓬、阿艾哩?”

“阿……嗯……睡主屋了。”王三郎鼻子囔,不想多说话。

“阿父,你咋了?阿父你……”

“你大父呗,又训阿父了。没事。”王三郎这辈子头次说谎,“快睡吧,阿父揽着你。”

王竹放下一半心。“阿父别伤心,我以后会好好孝顺你,好好带弟、妹。”

“嗯。以后都要听话。”

王竹更放心了。

这一夜,王三郎被长子搂着,身体一直僵着不敢动弹,但心里乱腾腾,绞的他头昏、心躁。终于睡着后,他梦到王竹蹲在一处破草屋后,用火石打出火星,引着了茅草。

几个呼吸间,草屋就烧着了。

梦里的王三郎找不到水救火,用寒衣抽打,根本不管用,寒衣也着了。王三郎大骂:“你个孽障,果真是你!连阿父也想烧死吗?”

王竹连连后退,解释:“阿父难道忘了,我说过会一直孝顺你的。阿父不信?你去门口瞧,我烧的是二叔呀。”

我烧的是二叔呀……

我会一直孝顺你的……

啊!王三郎憋在梦魔里使劲嚎、抽打火焰,使劲嚎、抽打火焰……王竹虚化不见,唯火扑天盖地!

第85章 用心良苦 久不病者,一旦被寒邪入侵,顷刻如山倒。

清早,王三郎额头发热,难受的咋躺都不得劲。

院中,王翁在东厢房外徘回了数个来回,终是坚持昨晚的决定。“阿禾,把阿竹叫出来吧。只说去趟村西,勿说别的。”

他又嘱咐身后二郎:“你带阿葛去乡里药铺,给你三弟买药。勿贪贱从货郎那买。顺便去趟乡所,阿葛去南山入学的过所路证,该报上去了。”

东厢房内,王三郎昏沉中见长子被叫出去,强撑着坐起来喊:“阿竹!”

王竹停在门口道:“阿父快躺好。大父叫我哩,我稍后就回来。”

王三郎嘴巴半张住,下巴抖动,泪流满面。儿啊,一时半刻的,你回不来了。可别怨你大父母,别怨你阿父!儿啊,你大父是担心阿父无能,管不住你,才将你送到能管住你的地方。别害怕,你年纪小,定不会和那些隶臣干一样的重活,咱们父子总有办法重聚,总有办法。

愚心愚智的王三郎也算透彻一回。

王翁还能不知道王竹年纪小,送到临水亭顶多被罚些役活?之所以这样做,就是让歪了心性的王竹明白,知畏惧!身为家翁,绝不会因为王竹是孙儿就徇私!姚妇做恶事,会被弃;王家子做恶事,同样严罚!

这种举动本身,才是对王竹最严厉的敲打!而非此子能受到何种惩罚!

老人家当着孽障的面,将事情原委跟任朔之讲清,王竹犹如五雷轰顶,一下瘫倒。王禾拽了两次,都没把从弟拉起来。

任朔之抓抓头,王户这可给他出难题了。首先,王竹身高不足六尺五,属于律法宽宥的范围。再者又是亲属“举发”,并无此子犯罪的真凭实据,老人家的话里,还充斥着“疏于管教”的自责。

这能咋处置?唉,真是出难题啊!若非看在外甥托他照看一下王户,他现在就把这一老、二小撵走。

“老丈,这样吧……如今天寒地冻,鳏翁那正好缺个照料起居的,就让王竹去照料鳏翁,一直照料到季春时,如何?季春若改过,老丈叫他归家,若不成,延至端午。如何?”

“鳏翁那不是有一家人在照料?”

“别提那家愚母子,懒的都快生虫了。天气暖和后,鳏翁就将他们撵走。”

“原来如此。谢亭长大人了。”

“天冷,老丈快回去吧,我让手下将王竹送过去。”他转向王竹,斥道:“王竹听好,季春之前,只许家人来探望你,你不得归家。可要记住!”

记住什么?什么不得归家?王竹被程霜提起来时,浑身跟被打折了一样,根本走不了道。“大父……嗯……大父……”他从头至脚冰凉,嗓子好似是瞬间肿起来了一样,堵的他连哭声都跟蚊子般。“大父不要我了么?阿父也不要我了么?没人要我了,嗯……”

村道外。

王二郎心情一直不好,先是埋怨:“家里没牛时,走着去乡里,有牛了,还得走着去。咱养牛图啥?”

“二叔说的对,咱回去牵它。”

“别别别。天多冷,牵出来再冻着它。唉,你大父这回是真狠下心不要阿竹了。”

二叔终于讲出忧愁,王葛早想好如何劝解:“我不这样想。大父真不要阿竹的话,直接去乡所把他的名籍从咱这一户分出去就是。这种稀罕事,乡邻很快皆知,到时哪还有阿竹的容身之地?”

“哎?是啊!”王二郎越琢磨越在理,“所以你大父是想教训这孽障?带他去任亭长那,是想吓唬他?让他知晓真犯下恶行后,就得像那些隶臣一样了?”

“但愿阿竹能知晓大父的苦心。不过啊……看二叔、三叔都不知晓,还能指望他?”

王二郎连忙甩腮帮子:“我知晓!你一说我就知晓了。不过你三叔笨,你得说好几说才行。”

“二叔数落三叔笨,我回去后告诉三叔。”

王二郎心情大好,说道:“不用你告。回去后我先当着他面数落他。虎宝,要不咱别买药了,你三叔是闹心病,费谷粮干啥?”

“我也这样想的。”

叔侄俩打趣归打趣,哪能真不买药。

来到乡镇后,发现街两边尽是卖农具、冬酒的,挑担货郎则多卖辟邪的桃人和苇索。

布肆前正有人吆喝:“进新布了,买布过腊月啊。”

豆肆门口也有人喊:“五色豆,买些五色豆,腊月里煮了驱病驱灾。”

各类酱肆前更为热闹。

转过一条街,卖爆竹的居多。哪种爆竹好?篾匠最不喜的那种。

过年烧爆竹时,想听“噼啪”动静大的,需得竹管粗、竹节密、砍伐的时候越近越好。所以现在还不是买卖爆竹最好的时候。

叔侄俩虽观望着繁华热闹,脚下并不停歇。找到药铺,说明王三郎的受寒状况,以三升新粮交易。本来两升粮买两剂药就可,但是药铺再过十天就歇业了,叔侄俩就多买了一剂。

去乡所申办路证很顺利,乡吏直说已经知晓此事。

因为此次王二郎送王葛去,二人均要把带的行囊、钱粮仔细说明,包括不驾畜车、不执农具器械。乡吏一一记载,数日后会将制好的过所竹牌送至临水亭在贾舍村的营地,不必王葛重跑一趟来取。

离开乡所时,王葛遇到了木乡吏。

木乡吏笑着道:“前段时日,我才跟友人说,头等匠童在我带的那批考生中,没想到小娘子已经成为头等匠工了。庆贺呀!希望下回再见,小娘子已是匠师。哈哈!”

叔侄俩眉开眼笑的跟木乡吏道别。王二郎比侄女还乐,走起路来拽拽晃晃。没寻思擦肩而过一个娘子时,对方朝他脸上扔了个手巾。

王二郎眼前一黑,拿下来,伸手欲还。

王葛尴尬的转眼珠,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还真是!

“郎君,我家住东巷里,姓聂。”这娘子说她勇敢吧,她一直羞怯的半捂脸,也背着身。说她不勇吧,讲述的还挺清晰。

王二郎臊的脸通红,把手巾往侄女身上一掷。

扔给我干啥?王葛拿着手巾,总不能硬塞回娘子吧?“聂,呵……二叔,你、你……”

王二郎的脸都羞紫了,扯着王葛,嘴型催促:“走哇!快走快走。”

王葛也龇牙咧嘴的嘴型回复:“快走快走。”

叔侄俩速逃。

聂娘子等不到回音,回头一瞅,人早不见了!

走上乡道后,王葛才仔细瞅那手巾,幸好上面没绣物、没绣名,从锁边来看,聂娘子的女红很好。

王葛伸高手臂,松指。

手巾被风刮跑,很快落至苇丛里。

遥远的一处野苇之地,杨妇回首,冲贾舍村方向嗤笑。怪不得姚家将姨妹嫁走,不告诉王竹呢。这孩子年岁不大,心却跟狼似的,一点人情不讲。她好歹送他远途归家,离开他家时,他竟一眼未看她、未谢她、更别提送送她。

“呸,小畜牲!若早知道,半路绕圈饿死你!”杨妇发完狠,继续行路。

第86章 一户三鳏男 叔侄俩归家后,先探望王三郎,见其已能下地,皆放心。

王荇跟小尾巴一样跟着王葛来灶屋。

王菽把留出来的晚食热透,王葛跟二叔直接蹲在灶前吃。

药釜置于最小的灶眼上,王菽把草药倒进去,加水煮药。

王荇观望庭院无人,蹲到了二叔、阿姐跟前,讲道:“竹从兄被临水亭罚去鳏翁那了,平日帮着烹食、暖被、打扫杂活,只要照顾好鳏翁就行,不需干别的。临水亭的求盗大人亲自送竹从兄过去的,正好被魏姥见着了,问咋回事?求盗大人可好了,他说今冬太冷,怕鳏翁挨冻,特意再雇个半大劳力贴身照看鳏翁,管吃、还不用干噼柴重活,唯独季春之前不许竹从兄归家。魏姥羡慕的不得了,啧啧……追出求盗大人好远,嚷着让张菜兄去跟竹从兄作伴哩。”

贾妪一“咳”,进来,王菽赶紧专心煮药,王荇捂嘴。

老人家先看看釜内的药,然后叹声气,道:“三郎就是心病,知道每日都能去看那孽子,病就好一半了。”

王二郎问:“那阿竹……吓坏了吧?”

“吓坏了好!”贾妪仍又气又心疼,“不吓破他胆,他不知道轻重厉害。你三弟那窝……那老实性子根本管不住儿郎,所以你阿父说了,往后让阿蓬也住主屋。对了,你们今日去乡里,没看到桓小郎啊?”

王葛说:“没有,乡兵比武应该不在乡镇上。对了大母,有桩稀罕事……”

王二郎脸通红,立即把剩下的半张饼塞到王葛嘴边:“吃!”吃总能堵住你嘴。

王葛嚼着饼道:“我在乡上碰到了木乡吏,就是我考匠童时……二叔你干嘛?”

“还我饼。”

“大母,你看二叔!”

“还我饼。”

众人的笑声令小贾氏停步屋外。

她嘴角别扭的上提,想跟着她们笑,好难。她整天愁的掉头发,叔郎一病,以为王家终于能跟她一般,都发愁了。没想到,呵,没想到,一个庭院里,还是两种活法。

一家人,不该要愁都愁,要笑都笑吗?

王葛的声音传来:“我和二叔的过所竹牌,过几日就能送到村里。大母,我想好了,二十那日就启程,万一路上变天,我和二叔就是多投宿驿亭几日,也耽误不了入学。”

小贾氏特意从灶屋门口过、进杂物屋,舀了些鱼酱、咸豆子,出院门而去。

贾妪沉脸,不好当着阿菽的面骂小贾氏鼠贼。

王葛把剩下那口饼还给二叔,来杂物屋,分别将瓿、瓮的盖子盖好。小贾氏又是只取一点送回娘家,总如此,贾家肯定不满,定以为姻家苛待新妇,瞧不起婚家。

两日后,王三郎恢复气色,怕老父生气,每隔两日才去鳏翁那看一下王竹。

王葛抓紧时间制木规,自制了许多削尖的烧火棍,完全能当铅笔用。俩月密集的制器经历,令她无论画直线、曲线、一尺之距、小圆,都是一笔下来,不需修正。就连王翁的刨木手艺,王菽对分、寸的掌握都提高了。

望日一过,王葛收拾行囊。直尺、矩尺、每种木规均分别而置,箧笥内、器与器间全用苇絮垫着,减少磕碰。

就这些,基本将叔侄俩的竹筐占满了,铺盖只能搭在上头,然后再加一层苇席,防备雨雪。

十七日。

铁风特意来王家一趟,捎来满满两筐年货,有冬酒、咸肉、咸鱼、粗盐、稻米、五色豆子、苇索、桃人、拨浪鼓。更让孩子们欢喜的是,驮筐的毛驴先寄养在王家。小黄牛也哞哞叫,好似知道有伴了。

十九这日。

小贾氏清早一进杂物屋,见所有瓿、瓮都不见了,唯有粮袋堆在角落,立即嚎啕大哭。

牛、驴都跟着她叫。

将近腊月,老人最忌讳哭声。除了王翁和大郎,其余人皆出来,贾妪再也忍不了,斥道:“新妇!你又闹啥?今日若不说个清楚,你就归家吧,要哭回贾家哭,别丧我王家!”

王二郎要揪新妇回屋,小贾氏甩开他手,嚷道:“王二你这竖夫别碰我!归家就归家,反正你们都姓王,我是唯一的外姓,我就遂你们意!”

她一边急走、一边扬头高喊:“村邻都来评评理,哪有防新妇跟防贼似的夫君?我贾家不如姑舅家日子好,往自家讨些咸豆,每回都只敢抓一小把啊……”

二郎岂能容许家丑外扬,逮住她往回拽,想捂她嘴、被小贾氏反手狠挠,王二郎痛叫松手,脸上见血。

这一抓够狠的,追过来的贾妪等人全吓坏了。王葛冲上去,搂住二叔的腰,王禾跑到小贾氏跟前,“啪”的被抽一巴掌,把王禾打懵。

道上已经聚来村邻,小贾氏扯着嗓门喊:“村邻都来评评理,我从嫁到王家,何时在外头数落过王二?可讲过半点不敬姑舅的坏话?可这家人呢,背着我、管我叫鼠贼!鼠贼啊!就因为我前几日往自家抓回一把咸豆,就被当成鼠贼啊!”

王二郎:“你闭嘴!”

“是你闭嘴!”

贾妪:“都闭嘴!新妇,你、你……”老人家气的眼前发黑,往后一倒,王禾快步跑回来,和姐妹们撑住大母。

王菽哭着给大母捋气。

王翁没办法,出来院门。“二郎回来,你妇决意要走,我王家不留。我们也不需跟她辩驳。诸乡邻!切勿听风就是雨,谁是谁非,此妇归家后便知!阿蓬、虎头,不必掩门。我王家无错,不惧怕一户三鳏男的声名。都回屋!”

小贾氏气极反笑:“哈哈!都看到了吧。一户三鳏男,是生怕我赖着王二吗?谁稀罕?谁稀罕!王二,你若不是竖夫,不是愚货,现在就与我去乡里离婚,想休我,做梦!”

王二郎重新出来:“好!这便去!劳烦诸乡邻作保,今日谁反悔,谁死无葬身之地!”

“对!谁反悔,谁死无葬身之地!”

这时,小贾氏的阿母跑来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此妪一近前就捶搡小贾氏,一边打、一边哭着质问:“你闹啥?大清早的你闹啥?我贾家的颜面都叫你丢光了啊!”

小贾氏散落半边头发嘶声痛哭:“还不是因为我心疼你和阿父,抓了点咸豆、咸酱送回去,就被姑舅、王二防成鼠贼,呜……”她再度尖声喊:“今早,王家人把所有盛酱、盛咸豆的瓿和瓮,全藏起来了!谁家防新妇防成这样啊!”

小贾氏每控诉一句,她阿母都想去捂她嘴,不断道“别说了”、“你莫非中邪了”,可哪里能阻住。老妪没法了,再闹下去整个贾家没法在村里做人了,她趁女儿歇口气的时候,哭道:“你姑舅昨晚叫王蓬把肉酱和咸豆,整瓿、整瓮都送给咱家了啊!”

第87章 又将独行 咯噔噔……

小贾氏头回坐上自家的牛车,不过等到了乡镇后,牛车就跟她无关了。她不再是王家新妇,王二不再是她夫君。

新铺的野涂宽道暂不让畜车走,临时铲出来的崎区小道“咯噔”颠簸,坐牛车上远不如徒步舒坦。

出村不远,小贾氏的脸就冻的发青。王二郎的半边脸被挠成耙印,更遭罪,吸鼻涕都扯的疼。

为防小贾氏耍赖,王翁亲自送儿郎去乡所。

贾家则是小贾氏的父、兄跟随。

怨耦当着众乡邻发的那句毒誓“今日谁反悔、谁死无葬身之地”,谁敢不顾忌?所以小贾氏在听到阿母说鱼酱、咸豆被王蓬那崽子送至自家后,明知道她栽了、定是被算计了,也无法反悔。

“王二。”小贾氏哪能甘心,声音随着灌风、颠簸,抖的不似人声也要问:“你想弃我,早琢磨好了吧?”

王二郎不语。

小贾氏瞧着他的侧脸,“哼”声冷笑。多长时间了,他和她在一个院里,却被主屋所隔,她都见不大着这张脸。这也叫夫妻?“让王蓬给我家送酱,是王葛想的坏招吧?”

王二郎忍着脸疼道:“你再辱我侄女声名,到乡所后,我会向官吏申报弃妇!”

“你想弃就弃?你个竖夫,这辈子就欺我时有能耐!”小贾氏从车的另一侧扑过来又要挠王二郎。

“阿贾你干什么?”贾父、贾大郎拦的时候,王翁一声“吁”,勒住牛车,小贾氏歪倒在车板上。

王翁:“贾老兄,我两家若因此妇结仇,不值啊。这样吧,各走各的,乡所见。”

贾大郎扯下幺妹,因十分使力,手背青筋鼓起。

贾翁惭愧不已,以袖遮面,目送牛车在前。

小贾氏见夫君越走越远,悲从中来,知晓这段距离该是这辈子她离他最近的了。“王二!我十三岁那年就中意你了啊!你忍心弃我?忍心弃我?呜……你忍心弃我。”

贾大郎烦道:“够了!你已把阿母气的伤心,还要再气阿父吗?”

“大兄,大兄我跟你说。”小贾氏眼睛瞪的吓人,眼球恨不能从眼眶里掉出来般,且她明明跟贾大郎说话,视线盯的却是对方身后位置。“二兄死的冤!二兄跟我说了,王二他侄女、那葛屦子就不该生出来,她就该死。二兄亡时,为啥她被那贱妇生出来?连野虎都咬不死她,大兄你想……”

贾大郎一把将小贾氏搡到草地里,指住她骂道:“少装神弄鬼!我还不知道你?自小就常耍诈、各种下作手段想来就来、想使就使,就连我也因你栽赃没少挨长辈训斥……”

“你放屁!葛屦子就是夺的二兄的命!就是!”小贾氏爬起来要挠长兄,贾大郎搡了两把没搡开,就要被抓伤。

贾翁急了,拣起块大的土坷垃,冲着幺女的脸上掷了过去。

“啊!”小贾氏大叫一声,晕倒在地。

贾翁气的口喷唾沫道:“昏倒?拖着她走,拖也要拖去乡所!若她死在这,不正应了谁不离、谁死无葬身之地的毒誓?那我贾家在村里更难做人!”

“是,阿父。”贾大郎揪紧小贾氏的脖领拖行,没拖几步,小贾氏裤带就松了,赶紧护住,无法再装晕。

王家主屋。

王菽一直偎在大母怀里,难过呜咽。

王禾也不停抹泪,被阿母扇过的半边嘴角仍在渗血。

王大郎、三郎各自搂着幼子,连阿艾也知道家里出了事,老老实实坐在王葛腿前,不敢出声。

王葛目光从家人身上看向窗灵,阳光透过一层粗葛,被直灵条分成栅栏光线,总有灰尘在光中飘过,但它们没分量阻挡光芒。

此刻,她心中在跟缕缕阳光诉说,也是对亡母诉说:阿母,你就是这光芒,坚毅而温暖。你将坚毅传递给了女儿,传递给了虎头。女儿怎能让你枉死?你看……虎头已经安然长大,转年就五岁了。姚妇、贾妇都成了弃妇、恶妇。

阿母,我……你当年拼命也要保住的虎宝,终于为你报仇了。

报仇的契机,是小贾氏自己送到王葛眼前的。

那天对方带着挑衅,故意经过灶屋去取酱、咸豆,且不盖好瓿、瓮的盖子,王葛就知道此妇按捺不住了。且知道小贾氏一定听到了她启程的日期,所以定会选择启程前大闹一场。

这么些年,恶妇没摸透王葛的性子,反对王葛摸透。

小贾氏谋划好的闹事由头,无非是姑舅、夫君的苛待,杂物屋的酱、肉、咸豆。

所以王葛教了阿父一段话,让阿父去找大父商谈:“好食再贵,也不如声名贵重。贾妇一次次偷取小利归家,我王家既断不了一次次的损失,又担了吝啬恶名。不如舍了部分好食,让阿蓬送去贾家。贾妇若还想跟二郎好好过,必会羞愧悔改。若闹到翻天、闹到村邻皆知,也是她和贾家受村邻所鄙。”

“为何让阿蓬去送?”

“阿父不觉得,阿蓬在这个家……最不引人注意么?”

“哈哈。好。哪天送?”

“二郎跟虎宝二十日启程,就十九夜里吧。”

“会不会耽误他们行程?”

“顶多耽搁一日,无妨。”

是啊,终将贾妇弃离王家,耽误一日,无妨。王葛回神,不再看栅栏似的光线,也不愿听王禾兄妹的哭声。

她说道:“大母,阿父。二叔脸上带了伤,不一定能送我出乡了。”

“啥?”屋内沉重的气氛,被声声惊讶驱散。

“过所竹牌上写有二叔的面貌,他脸上突然多了五道血印子,数天都消不掉,跟过所上的不符。”

贾妪急了:“那咋整?这天寒地冻的,又不是九月时还能放心让你一人走那么远!”

王大郎:“速去追你二叔,你们同去乡所询问,看是否能改竹牌?不好,还有行囊!如果你二叔不能离乡,你过所竹牌上登记的……”

“行囊无事。捎给县令大人的器物,都在我的过所路证里。”王葛如此谨慎,怎能不防备贾妇生事,二叔被绊住。

贾妪顾不上心疼王禾兄妹了,瞪他们一眼,骂道:“都怪你们阿母!还有脸为她哭?再哭滚去贾家哭,在贾家等你们阿母回来,好好抱头哭!”

王葛起身道:“大母别急,也不在这一天。我去村西找临水亭的大人们问问,他们应当知道二叔的过所是否要改?三叔,你陪我去吧?”

“哦。”王三郎利索跟上侄女,寻思正好回来的时候,拐到阿竹那里瞧一眼。

任朔之回临水亭了,幸而程霜在。王葛将事情一说,程求盗直言:离乡,别说脸上突然带伤,就是身上突然带伤都得更换过所路证。但是年底时候,没有乡吏愿为这种事作保。无作保者,过所肯定无法更换。

所以不想耽误行程,王葛只能独自启程。

第88章 王葛出发 谁能想到脸上多五道血印就不能离乡呢?王葛回来如实转述,贾妪怒目一扫,王禾兄妹立即收敛哭容,生怕被迁怒。

王葛道:“大母,阿父,别愁。明日依旧让二叔跟我一起去乡所,再问问乡吏,如果跟求盗大人讲的一样,就让二叔把我送到苇亭。从苇亭再走三天差不多就到南山了。”

贾妪抱怨:“所以养儿郎多了有啥用?需要出力的时候,一个都指望不上。”

“我阿父不一样,若阿父无眼疾,一定能指望上!”

王荇:“阿姐说的对。咦?三叔是不是又去看竹从兄了?”

矛头立即转弯,贾妪这才发现三郎没回来。

其实鳏翁家没啥重活,木柴都是噼好的,临水亭隔段时间就拉来一大堆,垛的整整齐齐。居舍紧邻水井,王竹也会烹食,其余无非是打扫杂活,睡前帮老人家捂暖被褥。

鳏翁家不缺粮,还都是新粮,王竹顿顿能吃饱,脸色比刚归家时好多了。

“阿父回去吧,以后不用来这样勤。”王竹低着头、低着声:“别再因为儿,被大父母数落。”

“哦。那我走了,延几日再来看你。”

“嗯。”王竹直到阿父走远,都未抬头望一眼。望了有何用?阿父才是家里最寡情的,倘若真疼儿,怎会一听让他延几日来的话就应了。

王竹来井边打水,莫名想往井里看,黑黢黢的,桶在水面不停的晃,晃的又阴森、又恶心。

“你在看什么?”

王竹吓一跳,立即退开井口。“芹阿兄。”

贾芹无论何时何地出现,手中都会攥几枚竹简。他一副温和浅笑相,提醒道:“竹弟年纪小,不知水的厉害,以后切莫趴井口。”

“哦。”

“你阿父走,你为何不送一送?”

“我家不远,不必送。”

贾芹熘达到一旁诵书,待王竹打满半缸水,歇口气时,贾芹走回来,问:“竹弟听过典故么?”

点布?王竹摇头。

“我给竹弟讲个‘画地为牢’的典故吧……”

黄昏。

王翁、贾翁各带儿女归家,从此“婚”与“姻”断绝,以后最多是普通乡邻了。贾妇的所有器物,次日由贾大郎来取。

“判的弃?”贾妪得知乡吏听过两家陈述后,判定小贾氏犯了七去中的“不顺父母”,郁结了一天的心情顿时清爽。

恶人自作自受,终没逃脱被弃恶名!

欢喜过后,王翁怒瞪二郎,训道:“吃过多少亏了,还腆脸上去给她挠!这下好了,遂了那恶妇的刁钻心思,你还咋送阿葛?”

原来,乡吏记录王户次房弃妇后,好言告戒:腊月前后,乡里已经增设乡兵,加强各地徼循、禁备奸盗,似王二郎这种脸上带伤者,尽量少出门。

而后王翁才想起二郎明日要送阿葛离家,赶忙追问乡吏,结果……跟程霜告知王葛的一样。

最叫王翁父子憋屈的是,回来路上就遇到一队游徼,因着二郎脸上的伤,都盘问到王翁祖辈了。还是贾翁路过时作证,这伤是他的不孝女今早刚抓的,这才无事。

游徼离去前告戒王二郎,伤好前勿再离村,免得各找麻烦。

“蠢儿!蠢儿!”贾妪越听越气,狠捶儿郎几下。

次日一早,由王三郎送王葛,送至苇亭后他回来。

王葛的筐换成家里最大的竹筐,交付桓县令的制器重新规整、打包,能用粗布裹的就不用箧笥。总算塞下后,仍旧铺盖搭在最上头,用麻绳系牢稳,再覆以苇席,再捆上麻绳。

“大父、大母,阿父,二叔,腊八我不一定能回来,你们各自保重。虎头,别哭,好好诵书识字,别让阿姐比下去。阿菽,记住从姐说的,要成为匠人,需得踏踏实实,一步一稳。阿蓬,照看好阿艾。阿禾……你们快回去吧,我走了!”

“阿父、阿母,我也走了。”王三郎跟上。

一家人直到望不见叔侄俩身影才归家。

从下午开始,风更凉了,乌云密集。

贾妪担心不已:“不会下雪吧?”

怕什么来什么。先是飘小雪粒,后是雪片。

王禾正去掩院门的时候,惊叫道:“三叔?大父大母,三叔回来了!”

王三郎一路举着苇席挡雪,胳膊又冻又累,即便如此,前身也全被雪打湿。

“灶屋暖和。”王禾一边说,一边帮三叔卸筐。幸而苇席大,三叔的铺盖没淋湿。

王菽让出灶膛位置。“三叔咋现在回来了?”

“啊?阿葛让我回来的。”

王翁匆匆过来,正巧听到,拾起柴火就揍这蠢儿:“阿葛让你回来、你就回来!那我让你干啥去的?我就是让你送你侄女、能送多远送多远!帮她背那沉筐、能背多远背多远!你半道回来,她咋整?她咋整?”

王三郎护住头求饶:“阿父别打,真是阿葛让我回来的。她说要下雪了,淋俩人不如淋她一个,我才回来的。”

“你……你!”王翁气的心口疼,杵着木柴就要倒地,王禾兄妹一看不对,王禾背起大父、王菽扶着慌忙往主屋跑。

好在有惊无险,王翁刚躺回床就缓过气来。王二郎吓掉的魂重新归体,上一世,阿父就是先出现心疾征兆,之后疼的次数越来越频,最终离世。

他紧攥老父的手,泣不成声:“阿父,你哪疼?告诉儿,别忍着。儿明日背你去乡里让医者诊治,该吃药吃药,你切莫忍着,哪疼告诉儿,呜……还疼不疼了?告诉儿……”

王蓬、王荇、王艾排坐于大父身侧,全在啜泣抹泪。

王翁的心寒,此刻全被其余儿郎补回来了。老人家此刻一见三郎跪在后头,一如往常的那副惶恐老实样就厌恶!“三郎,你回自己屋吧。”

“我……是。”王三郎已知错,幸而阿父没被自己气伤。他出来外屋,既后怕又羞愧,就坐在墙根下抽泣抹泪。

很快,里屋的人都听到了。贾妪只得又把他叫进来,给他披上褥子,哽咽道:“儿啊,你也知是……知阿葛……疼你这当叔父的,那你咋不想想,她一个小女娘,要接过沉筐,多累半日?冰天雪地的,你归程都难,她呢?啊?”

“儿……儿错了。大兄,我错了,你狠打我两下吧。”三郎挪到长兄跟前认错。

王大郎抓在自己膝盖上的手青筋蹦起,说出的话却很体谅宽容:“阿葛说的没错,继续让三弟同行,也不过是多让你挨冻。”待阿葛有足够本领,发达之日时,三弟也不配同行。

其实现在的王葛还好,一是才下雪,气温未骤然变冷。她也早想好防雪办法,预备了两根结实木棍,绑在竹筐两侧、前倾。苇席撑在上头,系牢。重新背起筐后,形成一个遮雪顶篷,如此就不必用手举着。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我王南行!”反正四周无人,王葛扬声,斗志昂扬!

哪怕沉筐压肩又怎样?

冰天雪地独行又怎样?

匠师大道,本就不容胆怯者、畏惧艰辛者同行!

第89章 进山 踱衣江,整个津渡被厚雪覆盖,江面笼罩着氤氲水气,唯登船的通道被清扫出来,再洒了许多碎土,走上去不必担心打滑。

这是王葛第一次见到古代的津渡,除了修有栅栏,地势铺就平坦,没任何稀奇之处。若非有几个渡客在此处闲谈候船,若非县吏亲送她过来,她真以为是废弃的卖牛马的地方哩。

王葛的面巾捂的松松垮垮,因为脸颊全冻紫了,一碰就疼,就这样还是抹过桓郎君给的面脂,若不抹想必真能冻破皮肤。不过她心里一直在欢喜,喜至看雪雪美,看江水波澜壮阔。谁能想到呢,桓县令要求彷制的木规数,是总数一百!县令大人说了,待县府的匠师察验后,会令亭驿将应付的钱送至贾舍村家中。

王葛自信所彷之器全都符合规范,这样一算,竟有四贯钱余半!

她打个战栗,真不是冷,是乍富就得抖。

“谢家船来了!”

随候船者的一声喊,一艘三层楼船由远及近,每层舱的外围都有防御矮墙,比王葛当初在匠工考场远观时震撼多了。一根根长橹探出船弦,仅到达水面的距离就有丈余长,齐齐划桨,船速极快。

船缓缓靠岸,甲板上所立者均为谢氏部曲,各个魁梧彪悍,寒衣很薄,不知是否真不怕冷。大晋有严规,世族部曲均不得着甲,哪怕竹甲也不行。

部曲搭设长板,顺长板走下四个壮郎君。

上船者,必须先拿出过所给此四人查验。轮到王葛,呈上过所,把面巾摘下,哈着冷气解释脸上的紫红:“大人,我是赶路冻的。”

竹牌记录的王葛面貌为:面白,秀丽。

四人中的主事者爽快大笑:“哈哈,我姓李,我等可不敢称大人。王匠工勿忧,你入学事宜,馆墅早交待给我等,请随我来。”此人亲自领路,王葛没想到还有这种待遇,面上摆出受宠若惊的模样。

李郎君将她带到二层,说道:“此层最暖,到达南山馆墅时,船顶会击鼓。王匠工下船后,津渡自有童役迎接。”

“谢李阿伯。”

李郎君下木梯的脚步一滞,暗道回去后得剃须了,竟如此显老?

很快有渡客也上来,但是再往上走就被拦住。

或许是将近腊月的原因,渡客极少,空旷的二层还不到十人。船调头,徐徐开动,不多时就加起速度。风从每个窗灵刮过,葛布帘也仅能起一点作用。

四处灌风的情况下,仍有渡客又下至一层去欣赏江景。王葛不感兴趣,找个吹不大着的旮旯一坐,把被褥解下来裹住自己。唉,越冷越想如厕。

得想些别的事岔开:不知道年前家里能否收到那四贯多钱,收到后得多惊喜,一定又连声夸他们的虎宝有本事吧。还有,不知道张夫子收到阿弟的书信了么?悬浮指南针定会让张夫子欣慰吧。训诂学到底要学些什么?真如桓郎君说的,仅是学认字吗?那为何中匠师之后必须修训诂学?不认字做不成大匠师?

半个时辰后,鼓声传来。划桨调整,拍水之声改变。王葛将被褥叠起,塞进筐底,预备下船。

船停稳后,双脚乍踏地面,觉得还跟在船上似的微微发晃,她冲甲板上的“李阿伯”摇臂告别,回身时,已经适应。

果然有两个童役上前,一男童、一女童。二人均穿绿衣、绿裳,跟王葛差不多年纪。“请问是王匠工吗?”

“我是王葛。”

“我二人是南山馆墅‘飞流峰’之童役,王匠工的居处已经安排妥当,请随我二人走。”

“那个……稍等,这里有茅房吗?”

女童顿时抿嘴一笑:“随我来。”走出渡头范围,女童背着她叉腰一站,道:“就在这处吧,我给你看着。”

好吧。

朝山道上行后,女童告知自己和男童的名:静女,谷风。

没姓?疑问归疑问,王葛没好奇此问题。

静女主动给王葛介绍沿路所经过的斜峰、岩岭、竹林、溪流。王葛听得很认真,不时询问,静女越发知无不言,觉得王匠工挺和气,不似主家好些宗族姻亲,甭管身份贵贱,都冷冰冰的。

其实身在山中,远不如遥远观望南山。倒是有好几处若隐若现的瀑流、绵延不断的竹林确实令人向往。

登山石梯太狭窄了,长度一步,宽面仅能搁一只脚,还没有扶手。幸而积雪全被清扫、洒了碎土。渐渐的,静女累的说不动话,谷风始终默默在前引路,王葛快时,他快,王葛慢下来,他慢。

总共过了七个岔路口,终于不需要往上攀了,走过十余丈缓缓向上倾斜的土坡后,嵌在茂密慈竹林中的“精舍”围墙映入眼帘。

王葛一放松,才觉出腿酸软。

进入精舍的大门后,直接步入曲廊,遥望过去,曲廊一侧全是屋舍,另侧有石凋、渠涧、榫卯结构的观赏桥。

屋舍这侧,每扇门旁都有窗,窗灵为大菱形制式。谷风就停在第一间舍前,房门跟普通农户家一样,外面都无锁,唯能在里面上闩。

谷风推开门,说道:“其余屋舍均满,只腾出这一间,王匠工可先将行囊放下,我等带王匠工去看授课之地。”

铮……

鸟鸟琴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王葛没在意,反正弹的变调她也听不出来。

屋子很小,地面铺着草席,窗下有一漆桉,令她眼神发亮。桉上有笔、墨、砚、两个长形笥盒。

把背筐放下、掩门,她继续跟随二童役走。

静女说道:“授‘文字训诂学’的夫子有两位:郭夫子,左夫子。两位夫子每日轮流授业,上午辰初开讲,午时休;下午未初开讲,酉初休。王匠工是正式学童,午食可在讲学的琴泉水榭用。早食、晚食,得与所有学童去西北角的庖厨领。”

接着,静女沿途指示何处通往庖厨、箭场、琴房。“对了,我们这还有木匠肆,但是得走出精舍北门,然后沿竹径一直向东、将近‘飞流峰’时便能看到。”

王葛这回是真欢喜,双眼弯弯,挤得两颊的紫红生疼。

铮铮铮……

前方琴音急而烈,犹如万马乱跑!

“练完啦!”一个小童欢悦而叫,冲出屋舍,对着正笑的灿烂的王葛问:“女娘,你笑成这样,脸不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