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侠千古情》 第一章 一个女侠 公元2000年1月的一个清晨,北京城一如既往地在汽车的喧嚣和行人匆匆的神色中开始了忙碌的一天。 拉开窗帘,清新的阳光照射进房间,我微微眯了下眼睛来适应这明亮的光线。昨天忙了一夜,今天凌晨才睡下,实在很想睡个懒觉,但是……我苦笑一下,好像我这种人,就算是睡个懒觉都是很奢侈的事,不说一堆事等着去做,即使没事,人体生物钟也会让你很奴性地按时起床。 稍稍梳洗,看着镜子里的人,眉清目秀应该算是个美女吧,自从《还珠格格》后,很多人都把我叫做香妃了,甚至不在乎我以前是谁。可自己看得久了,不觉得美在何处,高高瘦瘦、长手长脚,细腰窄臀,穿上白衬衫牛仔裤,一身书卷气,再戴上那副近视眼镜,分明是个青涩的大学生。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扯扯嘴角自嘲地一笑,这年头别说大学生,恐怕连初中生也谈不上青涩了,昨天吃饭的时候,可巧邻座是两个女孩子,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口里谈的竟然是连我这个大女人听了都脸红的“性”方面的话题,看她们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实在是愧煞在下这个在“演艺圈”混的我。 在“演艺圈”混的?嗯!“演艺圈”……不,离开人们的视线,工作之外,其实,我是一个女侠!一个一直隐藏在“演艺圈”的“飞天女侠”。 我瞪着镜子,镜子里的人也不甘示弱地瞪着我。我苦笑,再苦笑。转身走出来,不再思想,不再追究。 换了一身米白色的休闲套装,蹬着同色休闲鞋,背上宝石蓝的肩包,我施施然走出酒店。我喜欢白色,原因不明,有时候想想,大概是潜意识中有种“漂白”的渴望吧。 门童询问我是否要车,我摇摇头,隔壁街有家餐馆,早上专卖白粥和各色地方小吃,我很喜欢,决定步行去吃早餐,顺便整理一下心情,大战在即,不想一些有的没的来扰乱心神,否则一失手成千古恨,向谁哭去? 对于饮食,我一向很挑剔,既要色香味俱全,还要讲究用餐环境,而这家餐馆难得的各方面都满足我的要求,所以我在这儿消磨了1个小时时间,反正有人一直陪在这里,也不觉得寂寞。 我抬眼特意看了看光明正大坐在窗前饮茶的年轻男子,这个家伙从三天前就时不时的在我眼前晃,当然,这张脸孔可不是这几天才熟悉,应该是在……三个月前吧,那次是为了一件名贵的古董,初次见面就摆明了立场,君为警察妾为贼!大打出手之下,我不是对手,于是使诈逃之夭夭。 当然这家伙也吃了一个大亏,那件古董到底还是让我偷走了。呕的是,明明知道我就是那个贼,他偏偏什么证据也没有,凭我的聪明,他抓不到我任何马脚。不过也留下了后遗症,就是从此之后,这家伙象瘟神一般死死地缠着我,除了演戏,其他时间,害我整整三个月没有事情可做。但是这一次,不管他缠不缠盯不盯抓不抓,三天后,三天后,一切都会结束,虽然不知道结局如何,我都必须去做我当做的事! 我抬头看他,他也看我,我无惧,他也无畏,我冲他笑一下,他面无表情,其实这个人挺英俊的,不过套用现代新新人类的话说,未免太“酷”了些。话说回来,他是有条件,有资格耍“酷”,人民警察嘛,面对欲擒之而后快的飞天女侠,怎可不酷? 过去的数月,我虽然知道他在暗中跟踪我,但却没一次好像这次这么明目张胆,(咦?这个词应该用在我身上才对,嘿嘿。)所以很显然,他察觉到了我最近会有大举动,所以现身出来警告我!不过他可傻透了,干吗警告我呀,等我行动时抓我个现行犯不是更好吗?估计跟我三个月整天东游西逛,脑子短路不太好使了。 与其说我在心里恶毒地诅咒他,还不如说在诅咒自己,因为脑子短路的不是他,只怕是我,因为我甩不掉他,否则怎么会忍受他跟踪我整整三个月?三个月来我用了不下二十种方法想甩掉他,但他就像一个阴魂,如影随形地跟着你,看着你,盯着你,仿佛无所不在整个渗透在空气里,随时可以感觉得到,想想真有点毛骨悚然。 我右手托着“香腮”,叹口气然后向他抛个媚眼儿,虽然明知这家伙铁肯不会被电到,还是忍不住试一下,按照习惯,他一定会狠狠瞪我一眼来还以颜色,所以出击后立马低下头,不去接收反射信号。 一会儿,耳边响起了轻柔的音乐,我侧耳聆听,是王迪的《不是说好吗》: …… 不是说好吗要永远在一起 不是说好吗要永远不分离 不是说好吗要永远不放弃 不是说好吗我们一起努力 想起过去的誓言温暖无比 你突然的离去 让我承受深深的痛 为何你要离我而去 为何你就这样放弃 为何你要让我伤心 为何你就这样无声无息 …… 这一直是我喜欢的歌,尽管有些自虐倾向。听着听着,觉得有些心酸,我努力睁睁眼睛,把酸意从眼里挤出去。虽然我是一女的,但是眼下还没有资格去想那些风花雪月的事,且待此间大事一了,再去研究关于离别的问题吧。 站起身不再理会那个脑子短路的笨蛋,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古城大街上,匆匆的人们,匆匆的车辆,满眼就我这么一个闲人。我绞尽脑汁,搜肠刮肚,殚精竭虑,想得头都破了,还是跟这三个月来的许多时候一样,想不出计策。大大方方地转身看,他大大方方地跟在后面,所到之处,惹来许多漂亮美眉倾慕的眼神。 我冷笑,继续向前走,在我前面,一个年轻的妈妈牵着个大约三、四岁的小女孩慢慢地走着,小女孩走路还不稳,步履蹒跚的样子特逗,我看直了眼,心里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唉,什么时候,我也可以有这种平凡的幸福? 正愣愣地想着,不知什么时候,那母女俩已在过马路,妈妈低着头对小女孩喃喃地说着什么,而对面一辆卡车正疾驰而来,我脑子一空,本能地冲了上去,一把抱起小女孩跃出去。从地上爬起来,惊魂未定的我听见怀里小女孩的哭声,不由抱紧了她,对不起,我只能救得了一个。 “小敏!”一声女人的叫声,抬头一看,却是那个我以为在劫难逃的妈妈,她正从一个男人的怀里冲过来,那个男人,正是那个臭警察。卡车司机跳下来,指手划脚地吼着什么,而我则呆呆地看着那死里逃生的母女俩又是哭又是叫又是感谢,心里有些奇怪的感觉,想想看,一个贼跟一个警察联手救了两条性命,是不是奇怪? 扭头一看,那警察正在跟司机说话,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我立马脚底抹油,溜! 买了一个大大的水果篮,我去医院看他,他是谁?或者说算是我的谁呢?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我知道他是我心中最柔软最脆弱的一角,不能碰触,不能研究。 他躺在床上,静静地睡着,他的面孔憔悴无力,我知道他内心的压力。我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仿佛有什么感应一般,他忽然醒来,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唇边绽开一抹笑意。 “你来了。”他说。我点点头,扶他起身,拿一个大枕头垫在身后,再拿出一个桔,默默地剥开递给他,他并不喜欢吃水果,但只要是我买的,他都会吃得一个不剩。 “丹,这几天你去哪儿了?”他吃下一片桔子,忽然发问。 我微笑,脸色平静如常:“公司派我拍一个广告,去上海了。” “箫剑,该打针了。”一个漂亮的护士推开门走进来,戒备地看了我一眼,语气温柔地对他说话。 明了这种不同的对待,我心里暗笑一下,走出病房,这家伙从小就受女孩子欢迎,走到哪都不乏粉丝,天生的桃花命。 走廊里有一个人,是他!就知道想甩掉他绝不容易。 我没理他,站在窗前向外看,触目所及是属于北京的灰蒙蒙的天空,这种天气特别适合我,适合我灰蒙蒙的心。 忽然,一抹红艳艳的颜色出现在眼前,是一个红色的氢气球,不知道是哪个小孩子有意或无意放飞的。我的眼定睛在气球上,随着它慢慢飘啊飘,飘到天上,越来越高,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然后,天空还是灰蒙蒙的,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那抹亮丽的色彩。 亮丽的色彩……箫剑!原来还是会消失啊…… 我觉得呼吸有些困难,赶紧转过头,把一些奇怪的想法排除脑海。 下午,应箫剑的要求,乘着护士不注意,我们偷偷溜出医院,当然,那个跟屁虫还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我们去吃肯德基,这被称为垃圾的食品是箫剑的最爱,虽然我多次被医生告诫在箫剑的饮食上一定要注意,但今天,就让我们都放纵一次吧,最后一次。然后又去逛街,箫剑不能走太多的路,所以我们走走停停,常常是走一会儿,就得找地儿歇歇。 再次坐到咖啡厅时,箫剑终于忍不住向我发问了:“那个男人是谁?为什么总跟着我们?” 我早有准备,从容自若地应对:“别理他,这年头无聊的粉丝多得是。” 箫剑皱起眉头:“你认识他?”我笑了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低头喝咖啡,肖剑看看我,低下头默默喝着面前的橙汁,咖啡和橙汁混合的香气静静地环绕着我们,然后在空气中飘散,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奇怪。我抬头看箫剑,恰好他也抬头看我,我们相视而笑。 “应该……应该有很多人追你吧。”箫剑眼睛亮晶晶的,认真地问我。我一下给问的愣住了,这小子,从来说话不会这么直接的,今天哪根筋不对?莫非是在吃醋? 我咧嘴一笑说,低声对他说:“放心,纵有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箫剑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脸忽然红了,好像他就是那个“一瓢”一样,我吃吃地笑着,心里却一阵难受。 我跟他曾经一个剧组拍戏,我们渐渐成了闺蜜一样的朋友,不知道为什么,拍完戏后他就把自己名字改成剧中饰演人物名字箫剑,让我以后都这样称呼他。听说即将有场戏请他演撒子熊猫儿,不知道下一次是不是就该叫他熊猫了。 可是不多久,他身体出了原因,但还经常带病坚持工作,一场户外广告高空戏出了事故,箫剑几处骨折,必须在医院呆上几年,一年多来,我虽然几乎每星期都去看他,但期间我又多了另外一个身份:一个影视公司为一个盗墓大剧要求,竟让我体验真实的生活=我因此被迫悄悄送去加入了一个盗窃组织。而加入组织以后,由于多种因素,影视公司的剧目一直没有开拍,最后剧目竟然不了了之,导演还托话给我,说剧组已经解散,让我自己想办法脱离组织。而我在组织里一年时间,我已经是一个经过极其严酷和特殊训练的文武全才的“飞天大盗”。 而他,虽然一直躺病床上,却还在为自己的愿望―――他要做中国演艺界最好最红的男艺人而努力。 我呢,一个扮演过香妃的女艺人……一个黑暗中的飞天女侠? 至今为止,他都不知道我另外一个身份,他以为我只是在剧组演戏艺的演员,而这个秘密,我打算瞒他一辈子。 坐着闲聊了几句,箫剑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屡次看着我,似乎想问什么难以启齿的问题,我没有给他机会,因为不管是什么问题,我都不能诚实地回答他,而我,真的不想在他面前撒谎,所以明知他的郁闷,我却只能佯装不知,心里除了难受,没有别的感觉。 回到医院,我给他削水果,这是我跟他在一起时作的最多的一个动作。而他则呆呆地看着我,这也是他跟我在一起时作的最多的一个动作。 “明天我要出差拍广告,大约半个月左右吧。”我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还是免不了欺骗。 他接过苹果咬了一大口,含糊地点点头,“嗯”了一声,状似无意地问:“这次去哪里?” 我知道他并不是随意开口问问,他是真的关心我去哪里,去作什么,他希望了解我更多的事情,我向来对他有求必应,只有这一件,无论如何都无法满足他。 得不到我的回答,他抬起头疑惑地看我,我微微一笑,说:“西安。”此行的目的不能告诉他,此行的地点告诉他却是无妨的。而且,我知道这房间里有窃听器,不但是这里,我住的酒店客房,我的电话,我的电子邮件,所有一切的通讯手段,都时刻处在警察的监听监视之下。但我不介意将我的去向通知警察,这正是我希望的。 第二章 和田玉环 夜深沉,一轮弯月冷冷地挂在天空。忽然想起,今夕何夕,今天是腊月二十四了,竟马上快过年了。身上系着钢索,从顶楼沿着光滑的玻璃墙幕滑下来,恍惚间想起箫剑,不知今年春节他是不是一个人渡过,真希望有人陪他,哪怕是那个漂亮的小护士呢。 在大块的整玻璃中间切割出一个圆形的孔,直径至少能容我的身体通过,现代科技为我这种贼提供了最优良的技术,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防无可防。 甬道中静静的,通过耳边的话筒,我的同伴遥控着一切。“转右,向前直走,第二展室。”抬头看看,墙顶上的闭路电视监视器在同伴精湛的破坏力之下,早已失去了作用。 我轻轻地向前走,停在第二展室门前。等待我的是最高科技的防盗系统,不过没关系,拿出一个小小的录音笔,按下y键,传来男人唱童谣的声音:“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 该死的男人唱得这么大声,生怕引不来人怎么的?我生气地在心中暗骂着,想起他被迫当着众人的面唱这么幼稚的歌谣时那尴尬的样子,心里又暗暗地好笑。眼看着厚厚的合金门在我面前开启。 得意地一笑,迈步走进去,耳边响起同伴的声音:“看到了吗?中间的玻璃柜?” 戴上特制的红外线眼镜,小心地穿过红外线报警系统,来到摆在中间的玻璃柜前。玻璃柜里只摆了一个紫檀木的盒子,“就是它。”同伴兴奋地说。“现在你只有一分二十秒的时间,动作要快。” 打开玻璃罩,我毫不犹豫飞快地拿起紫檀木盒子,顿时警报器发出尖锐的声音轰鸣起来,很快,警卫人员的脚步声传了来,我用最快的速度,象风一样跑回来时的窗口,敏捷而迅速地钻了出去,抓住钢索,从十八楼飞落地面。跳进前来接应的“别克”车里。 在警察来到之前,我和同伴迅速离开了现场。 坐在车里,我打开那个紫檀木的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块小小的扁扁的玉环,以我专业的眼光来看,那是块和田羊指白玉,是玉中的极品,但是这种玉再贵重,好象也不值得组织如此大动干弋,拿起玉看了又看,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只好放回去。 刚才因为紧张没注意,这时忽然感觉有些不对,那个被我认为是紫檀木的盒子,竟出乎意料地沉重。我觉得奇怪,捧起盒子细看,这才发现它并不是紫檀木制作的,也不是任何的木制材料,却也非铁非铜非金非银,总之不是我见过的任何一种材料,盒子中间微凹的地方,自然是放置玉环,可疑的是凹处周围的地方,刻着一些奇怪的花纹,好象文字,旁边还有一些好象刻度的东西。此外,四周还布满了一些细密的小小的微微凹起,是什么东西却看不出来。 直觉告诉我,这个东西的奥妙之处,只怕在于这个盒子。或者盒子与玉二者缺一不可,不管怎样,这其中一定隐藏着重大的秘密。 到了安全的地方,按照规矩,同伴下车,由我单独将货送到指定地点,我一边开车,一边拿出一个新的,从未用过的手机,拨了一个号码,说:“一切顺利,按计划行动。” 一路向北,大约开了两个小时的车,拐进一条羊肠小路,穿过去后,前面是一片原野,原野上的一处点着篝火,篝火后面停着辆粉红色的家庭用旅行车,篝火旁,一个人坐着似乎在烤火。我下车,向着篝火处走过去。 看见我,那个人站了起来,四十几岁的样子,身材丰满,相貌美丽,正是“文物部长”,大家都叫她一姐。她对着我笑,说:“回来了。”声音温柔宛如慈母,可是了解她的人都知道,她是一头不折不扣的母狼,冷酷、嗜血、狠毒,组织中除老板外的第二号人物。 我把紫色盒子拿给她,她的笑容更加灿烂,灿烂中透出兴奋和贪婪,喃喃地说道:“没错,就是它。”真不知这个盒子到底有什么重要。但她的专注正是我的机会。 我悄悄摸出手枪,对准了她,是的,我已经出卖了她,不为别的,只为两个字--自由! 我要自由,我梦想着自由,那是一直以来我心里最大的渴望,我不想做一个永远都见不得光的女侠,更不想在箫剑面前永远隐藏自己的身份。 我想在太阳底下行走,自由的欢笑,自由的哭泣,不再被控制,不再被束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想做的事,也没有人来勉强。 我要的仅此而已,但如果组织存在一天,我的梦想就一天不可能实现,我见过他们对待妄想退出之人的手段,那是让人生不如死的恶毒。 所以我只能用这种“出卖”的方法来争取自由,哪怕为此付上生命的代价,也好过一辈子过这种令人厌恶,令人呕吐的日子。 一姐抬起头来,看了我半晌忽然笑起来,嘲讽地说:“你就这么迫不及待?” 她的镇静出乎我的意料,我确定她早已有所防备,她又笑一声,懒洋洋地说:“我早就知道你有异心,不过没想到这么快露出狐狸尾巴。” 我知道她口中的“异心”,指的是想向上爬的野心。在组织里,高的职位一向是有能者居之,谁想爬得更高,就必须不择手段地踢掉妨碍他的绊脚石,在这个特殊的团队里,可以发生任何最黑暗、最卑鄙、最无耻的事,只要你够聪明诡诈,且狠得下心。 四周忽然响起了警笛凄厉的声音,她的脸色这才变了,凶狠地说道:“你竟敢跟警察合作?你以为自己可以脱身吗?” 我“嗯”了一声,淡淡地说:“我已经打定主意,陪你一起坐牢,或者你比较幸运,连牢都不用坐了。” 一姐犯案累累,身上还有人命案,怎么看等着她的也只有死路一条。 一姐的面目更加凶狠:“你以为组织会放过你吗?” 我再度淡淡地一笑说:“抓到你,组织也会很快不复存在。”一姐是组织的核心成员,手中掌握着组织内部最高度的机密。警察自然有办法从她口中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一姐冷冷地看着,冷笑着叫着我在组织里面的名字:“刘丹,你够狠。”她忽然撮唇打了个口哨,那辆粉红色的旅行车车门打开了,借着灯光,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孔――箫剑。手上戴着手铐,被三个持枪的黑衣大汉从车里推了出来。 我的心一下沉了下去,千算万算,我没有算到这一步。一姐冷笑着,把枪从我的手里夺了过去,对准了我的头,箫剑惊呼起来:“不要!不要杀她!” 我看着他,他的身上有被殴打的痕迹,脸上也又青又肿,额头上还有血迹,我只觉得心痛如刀绞。 警车已经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警察们手持枪械将我们包围。一名警官手拿话筒叫道:“你们被包围了,放下武器。” 一姐一把抓过箫剑,手中枪顶上了他的头尖叫道:“不准过来,不然一枪打死他。” 我把背包丢到地上,从短皮靴旁拿出一把手枪也丢到地上,然后举起双手,我用眼睛看着箫剑,告诉他不要害怕,一切听我安排,然后对一姐说:“放了他,我来作你的人质。” 身后的警察中有一个人急切地喊着:“刘小姐,不可以。” 我没回头,继续说:“你也看到,我比他更有用。而且他有严重的心脏病,如果一旦发作死了,你们更别想逃出生天。” 一姐想了想,冲手下摆下手,一个黑衣大汉远远地向我丢来一副手铐,我嘲弄地一笑说:“你认为这个对我管用吗?” 一姐不理我,我只好捡起来自己给自己背着手扣上,走到一姐身边,作她的人质。箫剑走过来,他呆呆地看着我,我可以看见他眼睛里的泪水,他是聪明的,所以什么也没说,走向警察一边。 我心里再度充满了对他的感激,他没有在这种时候表现所谓的“男子汉气概”,也没有表现所谓的“有情有义”,他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我对着他的背影说:“不管结果如何,好好活着,替我活着,记得要活得幸福,把我的幸福也一起活出来。” 如果一旦意外,我活不过今晚。 他转过身来,只说了一句:“我等你回来。” 我目送他的背影,看着他走向一个警察,然后我恍惚看见又一张熟悉而焦急的脸孔,居然是他,那个在北京跟了我三个月的警察。 来不及多想,被一姐和另两个手下押上车厢。车,在众多警察的目光下缓缓开动,穿过原野,进入高速公路,警车闪着红灯,紧紧跟在后面。我轻声笑了。 一姐愤怒地狠狠给了我一记耳光:“你还敢笑,这次不管逃不逃得出去,你都死定了。” 我脸上热辣辣地痛,不在乎地瞪了她一眼,说:“能有一姐你陪葬,我深感荣幸。” 车子在高速地奔驰着,后面响起枪声,警察们试图打爆旅行车的轮胎,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两个黑衣人打开两侧的车窗,向警察还击。一姐镇定自若,一双眼睛只是狠狠地瞪着我,手中枪更是不离我的心脏。 一个黑衣大汉忽然“哎哟”一声,显然是中了枪,一姐一惊,眼睛向他瞄了一眼,我飞起一脚,踢飞她手中枪,同时身形一转到她身后,抬手接到落下的枪,再把她手一扭,手铐铐到她手上。 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那两个大汉还来不及反应,我手中两把枪已经对准了他们的脑袋,一把是一姐手上的,一把则是藏在我袖子里的,袖里藏枪,一直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两个黑衣大汉傻愣愣地看着我,我冷冷地说:“打开车门。”其中一个看了一姐一眼,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办,我毫不迟疑对着他的腿开了一枪,血立刻流了出来,他惨叫一声,立刻乖乖地去把车门打开,我对他俩个摆下头,说:“给你们个机会,跳下去。” 我不想杀人,何况跳下车后,他们也不会有机会逃得掉,不如交给警察处理。 那两个人好象还想犹豫,我眼神一厉,他们立刻抱头跳车。前面开车的那位显然感觉到出事了,急得直叫:“一姐?一姐!” 我的枪指向一姐,向开着的车门处一摆头,一姐的脸色铁青,目光怨毒,咬着牙地说:“你还真会装,我小看了你。” 在演艺圈,因为我出演的香妃,很多人知道了我,而在组织里,我一直是个不太引人注意的人,虽然在执行任务中没有出过什么大问题,但也没有什么惊人的表现,神偷排行榜上不过是中间的位置,因此一姐并没有想到我的身手会如此之好。 我笑着说:“这就是扮猪吃老虎的好处。”说着,一脚把她踢下车去。 接下来要对付的是前头那个司机了。那个家伙我认识,他叫老虎,是个真正的格斗高手,既是一姐的心腹,也是她的情人,刚刚我看得清楚,一姐把紫色盒子交给他保管,那个盒子绝对不能落到组织的手中,哪怕有一丝的可能性都不可以,所以我一定要对付他。 从车门处,我翻身跃上车顶,准备出其不意地从副驾驶方的车窗进入袭击老虎,但我一钻进驾驶室,手中枪对准老虎的同时,老虎手里的枪也对准了我的脑袋。 我不敢妄动,为了箫剑和他说的那句“我等你回来”,我要加倍珍惜自己的生命。 “你杀了一姐?”老虎的眼睛通红,凶光毕露。 我摇摇头实话实说:“我把她踢下车了,凭她的身手应该死不了。”他又惊又怒,恨不得用眼神杀了我。 我瞄了一眼,方向盘前面放着紫色盒子。我说:“把那个盒子给我,我放你一马。” 他“哼”了一声:“你做梦。” “好吧。”我痛快地把枪丢掉。“为了箫剑我不想死,我作你的人质,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放了我。” 这个家伙是出了名的疑心大,刚才为了箫剑我不惜身陷险境,箫剑在我心中的地位他已看得出来,为了爱情而珍惜生命,合情合理。 他并不完全信我,仍是一只手开车,一只手持枪对着我,我知道如果可以,他一定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地勒令我跳下车去,但是目前他还需要我这个护身符,只好不惜劳苦地保持着这个动作。 我老老实实地坐着,心思却飞快地旋转着,想着可以出奇制胜的办法。 就在这时,后面追赶的警察们帮了我一个大忙,他们不停地射击终于达到目的,射中了一个轮胎,车身猛地向左一倾,老虎努力地去掌握方向盘,注意力难免分散,时不我待,我伸手扭住了他持枪的手,他大怒,拼力地将枪口向我扭转,我同样拼力地将枪口转向他,两个人在飞驰的车里较量起腕力,男人和女人的力量毕竟有差别,我渐渐力弱,眼看着枪口快要对准我,恰在这时,车辆转弯,他一惊,左手去握方向盘,我的右手立刻变成手刀,一刀斩在他持枪的手腕上,枪掉到了地上,他也顾不上控制方向,跟我撕打起来。 在这样狭窄的地方,所有的功夫都用不上,两个人就象小孩子打架一样,又撕又咬,扭在一处,车体也因着我们激烈的动作而震动起来,我狠狠的用身体去撞击,他的身体撞上车门,也许是刚才扭打时,车门锁被撞坏,也许这锁本就不牢靠,管他是什么原因,反正,车门忽地开了,那家伙顺势被撞出了车外。 我大喜过望,叫了声“天助我也”,敏捷地坐到驾驶座去把握方向盘,同时踩刹车,但是却意外地一脚踩空,刹车失灵了。我暗暗叫苦,决定弃车,伸手去拿紫色盒子时,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盒盖打开了,还没拿到手,眼前又出现了一件让我大惊失色的事,前面道路又是一个大的转弯,我的手只来得及伸向方向盘,车子就撞断了护栏,冲向前方的黑暗,那里是一个并不太高的悬崖,在失去意识之前,我好象看见了一个异象,从那敞开的盒子里,发射出奇妙而明亮的白光。 第三章 汉武时代 意识恢复的时候,觉得眼前一黑后又一亮的,接着看见的是天上弯弯的月亮,而自己的处境非常的奇妙,脸部传来微微的刺痛感令我神智全然清醒,忽然大叫一声,原来我正在从高处作自由落体动作,脸部的刺痛是因为我正掉向一片树林,斜出的树枝偶尔从脸旁划过的缘故。我急忙用手掩作脸,然后继续……掉向树林? 这真是……匪夷所思!!!还来不及反应,我已经重重掉到地上……的一个物体上。那个物体大叫一声“啊”,接着再无声息。 吃力地站起身来,发现周围呆呆地站着一群人,月光冷冷反映着,他们手上的刀或剑寒光闪闪,还有几个人手中的刀剑正交叉在一起,好象正在打斗,却被我这个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意外惊呆,个个如同泥塑木雕。 我打个冷战,觉得一切似乎极不对头,最不对头的是他们穿的衣服和戴着的帽子,样子很是古怪,他们的眼神也古怪,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我脚下的什么东西。我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吓了一跳,原来我掉下来压到的东西不是个东西,竟是一个人,而且显而易见,他恐怕已经是凶多吉少 我真的很惊恐,张大了嘴喃喃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下面有人,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们全都瞪着我不说话,我镇静一下,说:“不然这样,我马上打电话召救护车还有报警。”说着拿出手机,但是,没有信号!他们还是木呆呆地,看着我拿着手机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最后,还是没有信号。 我苦笑道:“看来这个手机的品质真的好差,不知道你们谁有带手机,借我用一下好吗?” 话音未落,他们忽然清醒过来,然后就人人都大喝一声,刀剑相交,打了起来,最糟的是一个穿着古怪的黑衣人二话不说,抡刀就向我的头部狠狠劈过来,这是什么状况? 我来不及多想,本能反应躲过致命一刀,大叫道:“你们怎么回事?为什么打架?怎么可以随便砍人?你们是黑社会火拼吗?”那人根本不容我说话,一刀紧似一刀向我劈来,刀刀都欲致我于死地。 我大惊,也顾不了许多,顺手滑出藏到我另一个衣袖中的枪,冲着他的腿开了一枪,我不能杀人,只求自保,所以只能冲他的腿开枪,凄厉的枪声在深夜里格外刺耳,那人大叫一声,扑倒在地,这一下,他们又全都是一惊。 打斗中的另一方有一个穿浅色衣服的人百忙中对我说:“小兄弟,他们是强盗,我们中了他们的埋伏,若今日能助我们脱险,他日必涌泉相报。” 强盗?我脑子混混的搞不清楚,这个年代来还有这个词?但凭直觉那群黑衣人出手那么恶毒,绝对不是好人,但是不对……实在大大地不对。 黑衣人似乎越来越多,这边的人眼看支持不住了,我看着大势不妙,叫了一声道:“大家快跑,我来对付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救人要紧。抬手“砰”的一枪,又击中一黑衣人的腿,随手抓了一个黑衣人,把枪顶在他的脑袋上叫道:“全都住手,否则杀了他!” 这个黑衣人可能是他们的头儿,果然他们都不敢再动,这边的人立刻抓紧时间,没命地向前跑去,那个穿浅色衣服的人还算有良心,对我叫道:“快跟上来。”我把手中的人质向黑衣人那边用力一推,撒丫子开跑,他们在后面紧追不舍,这时候心里真的直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带上催·泪·弹?头脑忽地一亮,我虽然没带催·泪·弹,但是以我谨慎的性格,每次出任务都会带两颗微型的……烟雾弹,一着急竟然忘了,大喜之下,伸手去摸衣袋,只摸出来一颗,那一颗大概掉下悬崖的时候丢失了吧。转身对着那般追兵厉声威胁道:“你们不要再追了,否则,别怪我出杀招着。” 他们根本不听我的威胁,还是不怕死地向前冲过来,我把烟雾弹丢进他们当中,只一会儿功夫,他们就全被罩在烟雾里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我们飞快地向前没命地跑、跑、跑,不知道跑了多久,天亮时,终于撵上了前面的人。 清晨的阳光从天倾泻,经晨雾折射出绚丽的光彩,温柔地包围着这片树林,小鸟的鸣叫在寂静的树林里时婉转传送,格外的清脆动听。 先到的人站在一片空旷的草地上,表情诡异地看着前面。而我坐到地上,表情诡异地看着他们,怎么看,他们都不象是正常的人类,至少不象是正常的现代人,而是象古代人,或者,他们是电影演员,拍电影时遇到了意外?但是追他们的人似乎也穿着古代的衣服,那么,莫非这里也有个不知魏晋的桃花源?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跳了起来,跳得很快,非干长跑事,按照以往的经验,每当有这种奇怪的心跳出现,都代表着即将发生不可测度的事件。 我握紧手中枪,谨慎地防备着这一群……其实是七个古怪的人。 这时,他们转身全都向我望来,穿浅色衣服的人,准确地说是穿的是灰白色的长袍年青人,对我说:“那个是什么?” 我这才向前看去,咦,心中一喜,竟然是那跟我一起掉下悬崖的粉红色旅行车,说起来真是奇怪,坠崖时我明明还在车里,结果反而落到不同的地方,难道是在坠落时,我就从车里掉出来了?可是再怎么掉出来,也不会隔得这么远吧。 我站起来笑着说:“这个当然是旅行车。”说罢心一沉,诧异地问:“你们没见过旅行车?” 他们望着我,全都摇头。其中一个问道:“此物有用处?” 没有理会他,我吸了口气压住狂跳的心脏,严肃地说道:“三个问题:第一,你们是什么人?第二,为什么穿成这样子?第三,那些人为什么要杀你们?” 还是那个穿灰白色的年青人回答我:“第一,我们乃是官兵,第二,我们的服饰向来如此,第三,我们也不知他们是何样人,但如此凶狠恶毒,必定是强盗无疑。现在,在下也有问题问阁下,你是何人?” “你先不要问,让我想想。”我阻止了他,拿过其中一个人手中的刀,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不是道具,是真家伙;拉拉另一个人梳着髻的长头发,他吃痛地轻叫一声,是真的,不是假发,我觉得全身的血全都向心脏冲过去,心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腔,而身体却一阵一阵的发冷。 我又一次拿出手机,还是没有信号,努力镇定着自己,我走向旅行车,驾驶室里,紫盒子还在,再到车厢,里面的东西一应俱全,电饭锅、电磁炉,小型的冰箱,笔记本电脑,还有一个品质优良功能强大的太阳能蓄电器,一把吉它及吃的用的日常品,床底下有一包b5的打印纸,一个双肓背包,包里是些旅游必须品,还有一个药箱。 这辆旅行车的主人是那两个黑衣中的一位,我还曾在电视上看见过他,他表面的职业是个旅行家,整天吃在车里睡在车里,南北东西地旅游,美其名曰游遍祖国大好河山,其实是为了便于作案。 “咣”的一声关上车门,将窗帘拉上,挡住外面那些奇奇怪怪的眼光,然后拿了电脑,插到太阳能蓄电器上,幸好还有电,无线上网,这是目前能跟外界联络的唯一办法了,我几乎是虔诚地向上帝祷告着,开机进行无线上网,但是我又再次失望,全然没有网络信号。 冷汗顺着额头流了下来,我心恐惧战惊。记得一年前,偶然在网上看到一篇关于时空穿越的论文,文章从理论到实例,来阐述穿越时空的可能性,根据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可以作出一些惊人的推断,例如:如果人能够以接近光速旅行,那么时间对于他来说就会停滞。这使穿越时空成为可能,而现代物理学已承认了时空隧道的存在,认为它是由黑洞引起,由于黑洞超强的引力,而使其周围的时空发生了扭曲,形成了一个“虫洞”(即时空遂道),通过这个“虫洞”便可来到过去或未来,但这个“虫洞”却是极不稳定的,而且由于其超强的引力,是根本不可能通过的,所以若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就根本不可能利用它穿越时空。但是文章中又举了一些真实的事例,证明了它是可以穿过的,难道,难道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通过了那扭曲的虫洞,成为一个荣幸的时空旅行者? 一念及此,身上也冒出了冷汗,更大的恐惧一下抓住了我,这个想法一点都不好玩,绝对不好玩。撑起身体走下车,那几个人还在好奇地对着车东摸西摸,我哑着嗓子,问那穿灰白色衣服的年青人:“现代是什么年代?我是说,国家领导人……或者说是皇帝,是谁?” 他睁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我,好象我问的是一个极愚蠢的问题,他说:“自然是大汉天子皇帝陛下。” 我没有力气再问下去,脑袋轰鸣瘫坐到有那么一段时间,完全一片空白。 当我清醒过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张年轻俊秀的脸孔,是七个人当中穿着黑色带暗花长袍的那个,我叹了口气,觉得心冷如冰,他递过一个树枝,枝上挂着烤得香喷喷的某种动物的肉,说:“你饿了吧,刚烤好的兔肉。” 我爬起来勉强挤出个笑容,哪有心情吃东西,左右看了看,除他之外还有两个人站在不远处担当守卫,剩下那四个人却不知哪里去了。他看出我的心思,解释道:“他们去找出路了。” 我“噢”了一声,说:“你就不怕那些强盗再追上来?”他笑着摇摇头说:“不怕,你会打跑他们。” 我惊奇地瞪了他一眼,他是拿我当保镖了。转而为自己的遭遇愁上心头,我走回车厢开始收拾行李,如果我真的这么不幸来到异时代,那么接下来要做的,自然是想尽办法回去,而不是在这里自伤自怜,坐困愁城。 我把一些有用的东西打了包,包括太阳能蓄电器、笔记本电脑、和那把吉它,手提了一袋,肩背了一袋,那个紫盒子也被小心地放到背包里,我忘不了坠崖前,它曾放射奇怪的白光。 那个年轻人在我身边,一件件地问我这些是什么东西,我全都据实相告,反正他知道名字也不知道用途。惟独问到旅行车的用途时,我骗他说:“是一幢铁制的房子。” 他啧啧惊叹着,目光中满是奇异之色,又问我为什么穿的衣服跟大汉子民的不同,我笑说我不是汉朝人,我们哪里的人都这么穿,简单好用。 他惊讶地看着我:“公子不是汉朝人,莫非是西域人?”我不置可否。 我问他的只有两个问题:“你们的皇帝叫什么名字?年号是什么?”刚才我也问过,可那个穿灰白色衣服的人只是笼统告诉我,是“大汉天子皇帝陛下”。 这个俊秀儒雅的年轻人认真地回答我:“当今皇帝陛下姓刘,名彻。现在是建元五年。”我一怔,原来是到了汉武帝的年代。 搜索着脑中丰富的历史知识,汉武帝建元五年,就是公元前136年,想不到不过一个晚上的时间,就跑到二千多年前,真不知老天在搞什么,不能跟心爱的人在一起已经够痛苦了,还把我发配到这种蛮荒时代,难道是天降大任于斯人?我深不以为然。 年轻人默默地跟在我身边,我随口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笑了笑,他的笑容很漂亮,带着阳光的味道,说:“我叫刘通,公子……你高姓大名?” 我被他一声公子叫得哭笑不得,真不知他哪只眼睛看出我是公子的。但是也懒得分辨,说道:“我叫刘丹。”“刘单?”他重复了一下,我懒得再跟讨论是哪个“丹”,(单,丹,郸,……)因为忙了这一阵,我饿了。 吃了兔肉,去找路的那四个前脚后脚地回来了,带回来个好消息,我们已经走到树林的边缘,只要向北再走一个时辰,即两个小时,就可到一个村子,再向北,就是大汉王朝的京都长安了。 于是他们全都被我抓了劳工,每人都或背或拿一个包,我也没闲着,身背背袋,手拿吉它,大家一起以脚量地,整整走了两个时辰之后,终于到了那个小村庄。那个穿灰白色衣服的年青人,现在我知道他叫卫君,这个卫姓让我想起一位名将,即帝国双璧之一大将军卫青,建元五年,卫青还默默无闻呢。 在村子里略作休息,他们邀我继续一同前行,我拒绝了,现在的我必须静下心来,想想以后到底该怎么办,更要研究一下有什么办法可以回家。我真的,真的,真的很想念箫剑,想得心都痛了。 他们也没勉强我,只是临分手前,赠了我些汉朝通行的钱币,我没客气地收下了,目前还不知道要在此朝代停留多久,还是多些钱防身,有备无患的好。 村子里有一对姓赵的老夫妇,他们家还有一间空置的房子,我租下来暂时安身,接下来三天,除了吃饭睡觉,我都在想这件诡异的事,希望这一向聪明的脑袋能发出些亮光来,然后,我又开始研究那紫盒子,研究那块和田玉环,一个月之后,终于有了一点头绪。 我想这个盒子应该是打开时空之门的钥匙,即使不是钥匙,也是重要工具,若单独来看的话,那盒子和玉都将毫无用处,所以它们必须配合使用才有功效,之所以这样断定,是因我在一个下一个弯月之夜,把它拿到月光之下,那盒子里细密的小小的微微凹起,在月光下竟能发出淡淡的光辉,而四周那奇怪的花纹和古怪文字,也隐隐流动着美丽的光晕,因此我料定,盒子,玉环,弯月,是我回家必不可少的三个条件。 我在这个偏僻的小村子里足足住了近四个月,期间我回到树林里,在我降落的地方,旅行车降落的地方反复地作着试验,虽然什么事也没发生,但我心中又有了一个希望,那就是腊月二十四弯月夜。 是的,出事的那晚,2000年的1月30号,正是腊月快过年的时候了,那么我回家的条件基本可以确定,时间:腊月弯月之夜,地点:降落之地,(我宁可选我自己而非车辆降落之地。)工具:紫盒子,和田玉。而盒子上的花纹文字,极有可能是刻度,来确定穿越的年份,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一年之后,我将有希望踏上回家之路。 满怀着希望,我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山村住了下来,靠着卫君刘通留给我的钱,自己平时再打点飞禽走兽什么的补贴家用,竟也安然渡日,除了研究盒子上的刻度,就是用手提电脑来查一些资料,想不到那家伙的电脑里竟储存下来极其庞大的资料库,其中包括了史记,汉书,及许多有关汉代的相关历史资料,不过也是意料之中,毕竟电脑的原主人跟我一样,也是文物部的员工。作为一名合格的雅贼,不懂历史知识怎么行? 就这样,转眼到了建元六年即公元前135年的春天,我每天计算着时间,还有10个月,或者只差半年多,我就可以回家了。 当然,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没有电视,没有书,没有任何娱乐,在古代靠山村的生活一个字就可以概括――闷,而且是非常、非常、非常的“闷”,尤其是在看不到萧剑的情况下,就不止是“闷”,而是“苦闷”了。 等待的时间越久,思念就越深越长,我想若没有这次的离别,自己都不会知道原来爱萧剑的心是如此的浓烈,并不会因为相隔了二千年而渐渐淡去,反而如同陈年的老酒,愈久愈香浓,偏偏又无法跟任何人分享,只好深深把它积压在心里,每早晨每晚上,自己一个人偷偷地品尝。 而每一次思念,都会更深地坚定我的决心:“回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对他说‘我爱你’。”不管面对什么样的结局,我都要对他示爱,放下矜持,放下自尊,也放下自卑,放下所有的一切,只要去爱他。 这份决心是这样的坚定,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看来“穿越”带给我的也并不全是坏事,至少它改变了我在萧剑面前胆怯和犹豫的心态,肯勇敢面对自己的感情。 转过年来,即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半年的古代山村生活,让我跟二千年前的老祖宗们关系搞得很熟络,邻居们都以为我是男人,(天知道为什么古代人都把我当男人,虽然为了讨生活容易些而响应他们的误会,我每天都用丝巾把脖子围得紧紧的,防止因没有喉结而穿帮,但即使这样他们也不应该一点都看不出来,害得我自信心严重受损,每天都照几十遍镜子,只差去问镜子我是不是美女了。)打猎也拉上我,种田叫上我,赶集自然也少不了我,除了种田之外,其它的活计倒是难不倒我,尤其我打猎的功夫不是吹的,三四个小伙子加起来打的猎物都不如我一个人的多,所以村里的男生们都蛮服我,不管年龄大小,一律尊我一声“刘大哥”。 山村的人民朴实生活简单,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治安好得根本用不着法律来规范,也正因如此,使我放松了警惕,结果犯下一个令我极其悔恨的大错,也因这个大错,使我的人生脱离了预设的轨道,向着不可测度的未来而去。 我所租的房子不大,一间卧室一间厨房,因为要住一年之久,我不想凑和,于是费了点时间来装修它,论到装修,自然不可能象现代的装修一样奢侈豪华,只是尽力使它更干净,更清雅罢了。 厨房用了点心思,仿造现代的样子,把厨柜吊到墙上,搭了个简单的木制流理台,自来水洗手盆是不可能有了,只是用来在上面切菜做饭罢,本想把旅行车上的现代电器等设备拿来一用,一想太过惊世骇俗就算了。麻烦是麻烦了点,但还是按老祖宗的办法生火做饭安全一些。 卧室里一床一桌一柜,简单大方,所有重要物品都锁进柜子里,最最重要的是那个紫盒子,我特别找木匠又打造了一个盒子,加了两道锁,藏到衣橱里。 用电脑时自然少不了蓄电器,没办法只好尽量小心偷偷地蓄电,偷偷地使用,说什么也不敢拿出来现。 其实我还可以做得更谨慎,但是此地淳朴的民风影响了我,使我认为天下太平,天下无贼,也许我是仅剩的一个贼,可是就这么一个贼也已经改过自新,弃恶从善,金盆洗手,闭门封“盗”了。 除了干活、吃饭、睡觉,大部分时间,我都在研究那紫盒子及和田玉。 那天恰逢赶集日,离村子不远的南面有个镇子,每个月中旬都有三天的集市,每次村里的年青男女都会一起结伴去买些生活用品,顺便凑凑热闹。 我对古代的集市没有兴趣,哪里比得上现代逛街,如非有必买的东西,宁肯在家睡觉也不会去。但是那一天,来邀我的偏偏是房东的女儿秀娇,秀娇人如其名,长得又秀丽又娇美,是本村甚至方圆百里数一数二的美女,本来人家美是人家的事,跟我无关,但糟就糟在这位美女看上了鄙人在下我。 汉朝的民风比较开放,尤其这时汉武帝尚未掌权,儒家也尚在不得不“闭关”的窘境当中,广大人民还没有被儒家学说洗脑,女子的社会地位比较高,有离婚和再嫁的权利,而单身女子若有中意的男子,也可以主动示爱,绝不会被斥责为放荡,否则就不会有卓文君私奔司马相如而不以为耻的佳话了。 (说来这位才女也恰好生于汉武时代,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见见她,看看她到底出色到什么程度)总之这位秀娇姑娘几次三番地对在下表示好感,若换了一般男子,早就把持不住了,可惜我是个女人,而且是个性取向十分之正常的女人,不能回报红颜之万一就只好千方百计地躲着她,避着她,弄得自己也蛮辛苦,真的好想找个机会找个方法让她死心。 鉴于此种原因,当秀娇找我去赶集时,我难得痛快地答应了她。村里的小子们见我们俩人结伴而行,就鬼头鬼脑把我们撇下自己先溜了,而我则一路上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样才能在不伤害她的情况下解决这个麻烦的问题。 第四章 贼被贼偷 集市很热闹,至少在古代人的眼中是这样,秀娇玩得很高兴,我想这与我的陪伴不无关系,而且,她常常主动拉我的手,看这看那,望着我笑靥如花,眼神温柔的能滴出水来,害得我损失了很好钱币,全都给她买了手镯珠花和糖葫芦。 其实我是心怀内疚,想先讨好她然后再拒绝她的爱情,这样也许可以最大程度地弥补伤害,但结果跟理想恰恰相反,她似乎认定我也喜欢她,原来还叫我一声“刘大哥”一场集赶下来,变成了“丹哥”,最后变成一个字―――“丹”。 看着她如同蝴蝶样穿来绕去的身影,我试探地开口:“其实你真是个人见人爱的好女孩,常言道一家女百家求,喜欢你的小伙子一定不会少了。” 她笑眼弯弯地看着我,眼睛亮得象天上的星星,我硬着头皮,继续说:“其实我……” “我知道,我明白。”她红着脸打断我的话,然后跑到前面去瞧捏糖人。 我愕然,不知道她知道她明白什么,赶紧跟上去再说:“我想说其实我……” “我知道,我明白。”她脸孔更加红了,又跑到前面去看刚出炉的香喷喷的大饼。 我张大了嘴巴合不拢,但是又不能不说,于是三次跟上去,说:“秀娇其实我……” “都说了我知道我明白……”她转过头娇嗔地瞪了我一眼,我只好闭嘴站着苦笑。一下想起西游记中大圣跟紫霞的对白,不由打个寒战。结果一直到回来,我也没能跟她说清楚,而她依然处在“我知道我明白”的认知里。 刚到村头,就见赵大伯皱着眉头迎了上来:“刘丹,刚才有贼进了你的屋子,快去看看丢了东西没有?” 我闻言大吃一惊,立刻飞奔回家。什么丢了都不打紧,唯有一件是万万丢不得的。 卧室里被翻得乱七八糟,但是奇怪的是,什么都在,包括那个盒子,我抱起盒子大大吁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转忧为喜,就发现不对,盒子上特别要木匠加上的两把锁是开着的,抖着手打开最外面的盒子,不由又吁了口气,里面的紫色盒子好端端躺在那里,再打开紫色盒子,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和田玉环没了。 随后赶过来的赵大伯很欣慰地说着:“我看那个家伙鬼鬼祟祟的,又是生面孔,就跟着他来了,幸好来得及把他吓走。哎,今天是赶集日,村里的人大部分都不在,留下来的也只有老幼妇孺,否则他岂能如此容易便逃走。刘丹啊,没少什么东西吧。” 我“啪”的一声把盒子关上,越是遇到危机越是冷静是我的优点,急问赵大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看到他往哪里走了吗?” 赵大伯见我脸色有异,知道丢了东西,忙说:“半个时辰前的事,我追着他时看见他向北跑,那是长安的方向。” 半个时辰就是一个小时,还有希望!我大略问了下那个贼的衣着容貌,借了邻居的马立刻向北追下去。 沿着黄土路打马狂奔,天色渐晚,路上行人稀少,我抱着侥幸心理,盼望那个贼是一直奔向长安的,毕竟极品和田玉,只有在长安那种大城市才能卖上好价。如果,如果他没有马代步,应该会追得上。 天保佑千万别让他进长安城,进了城再想找人,在这个信息不发达的时代,根本就是大海捞针。 一路上,我并未发现赵大伯所描述的那个人,一直到日落西山,策马来到长安城外,正赶上关城门,只差一步,连人带马被关在城外。而长安城门守卫是最严格的,一旦城门关闭,就算是皇帝驾临,也休想令城门校尉开门。 呆呆地站在城外,终于痛心地发现,自从来到古代后,我的运气直线下降,今天更是跌到低谷。愤恨地瞪着紧闭的城门,我忍不住仰天长啸:天哪!莫非你真要把我困死在这个混帐落后鸟不生蛋的地方,看着我泪洒大地血染黄土才肯善罢甘休?天哪!你待我何其不公! 呜呼!!! 我很想大哭一场,但是不行,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刘丹长这么大,除了萧剑,做任何事从来都不会不战而退。 “不到最后关心,绝不轻言放弃,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牺牲。”这是刘丹的座右铭,哪怕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我就不信找不到那个死一万次都不足以平我愤的乌龟王八蛋臭贼! 咬牙切齿地在心中立下誓言,对着黄昏的夕阳,我用尽了全身的力量疯狂大喊:“不管天涯海角,我一定要找到你!!!你等着,我不会认输,永远不认输!!!” 发泄完准备去牵马,发现左右几个跟我一样没得进城的人傻傻地瞪着我看,恶狠狠的一眼瞪过去:“看什么看?没见过疯子?”大家见我恶形恶状的样子,吓得纷纷走避。 冷静下来低头思忖片刻,我决定先观察一下城墙外的地形环境,然后回靠山村。 以时间来计算,那家伙最多比我早到一个小时,而一个小时内将玉环脱手是不太可能的事,现在太阳已经落山,早春的白天还不够长,再过一个小时,长安就将进入宵禁。 按照汉代的律例,建立有禁夜制度,黑夜是罪恶的温床,为防止作奸犯科,汉代禁止夜行,不但一般平民不得夜行,即使贵为将军也不能例外,据记载飞将军李广就曾经因为夜行而被喝止,只好宿在亭下。因此晚上不存在交易的可能。 现在的问题是在剩下的一个小时里,他会不会找到合适的买主将玉脱手,然后自己逃之夭夭。以我做贼这么多年的经验,在这么短时间里做成这事也不太可能,除非一早就联络好了买家。 所以现在有百分之五十的机率,让我相信至少在今天晚上到明天天亮之前,和田玉还出不了那臭贼的手,其实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我都不会放过。这块玉,比我的生命还重要。 但是,如果那死家伙根本没入长安呢? 我甩甩头,排除这个可能性,因为从靠山村到长安城,途中并没有任何的村庄城镇,仅有的一间客栈兼茶肆,我问过也查过,没有见过这么个人,那就是说,他一定是没做任何停留直接奔了长安。 想到这儿心安许多,还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去做准备,明天我要第一个进长安城。 于是打马飞奔回靠山村,找来赵大伯,详细问过臭贼的相貌,并立刻给他画了像,赵大伯瞧见我在纸上用铅笔涂涂画画,一会儿就画出那人逼真的形象,吃惊的嘴都合不拢,汉武时代,别说铅笔,连纸还没发明出来,但是眼下火烧眉毛,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想过很多明天找人的法子,但最快捷的莫过于登寻人启事,悬赏寻人,财帛总会动人心的。这个时候,我不知道多么感激那个被我一脚踹下车的家伙,托他的福才有这上好的雪白的b5纸可用,也许因为纸的提前出现会搞乱原有的历史秩序,但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较起来,回家对我更重要,也就顾不得历史是否会因此乱套了。 我画人物肖像的速度本就很快,又兼在非常情况下超常发挥,两个时辰画了五十多张,然后熬好浆糊,带上必备工具和所有的钱币,装进背包,骑上快马,在黎明时分,再次来到长安城外。 我当然不能等到开城门再进去,那样贴完启事后黄花菜都凉了,我准备爬城进去。为了方便行动,我换回了自己本来那身衣服,脚上穿的也是便于攀援的特制短皮靴,为了掩人耳目,又在外面套了件古代粗布外衣。 黎明前后是人最容易困倦的时候,城上城下都静悄悄的,我弃马跳下深三米宽八米的护城壕奔到对面,正是冬暮时分,护城河水面经寒冬积下的冰层尚未融化,利用飞抓飞快地爬上去,找到城墙一处偏僻的角落,确信从此处上去最不易引起注意,于是戴上飞虎帽(就是香港飞虎队员戴的那种只留出眼口鼻,其它的部位全都蒙住的帽子).拿出飞抓发射枪,向城墙上射去,(再次谢谢那倒霉的飞抓主人)“叮”的一声隐隐传来,我侧耳倾听,没有动静,伸手使劲拉拉钢索,确定没问题,于是手脚齐上,奋力沿着城墙向上攀去。 作为“神偷”,爬墙是必修课程,而我在这方面的成绩成为优异,速度快得可媲美爬墙虎。可是长安的城墙真的太高了,爬了十分种才爬到一半,我停下来稍作休息,抬头看看,咦,看到一个奇景,黎明前虽然是最黑暗的时候,但还是可以看到一个黑影从城墙上迅速地由上而下滑将下来,原来好此道者不独我一人。我摸出瑞士精工制作的匕首,作好防身的准备。 那人好死不死地真的跟我选了同一条路线,很快滑到我身边,冲着我“咕咕”一笑,看他身形短小精悍,但如此身手也算是条汉子,发出这种“咕咕”的古怪笑声实在令人觉得恶寒,鸡皮疙瘩掉了下来。 他赞了一句:“好身手。” 我礼貌的回道:“彼此彼此。” 他脸蒙黑纱我头戴飞虎帽,大家都只露出两只眼睛亮晶晶谁也不吃亏地看着对方。(好像我比较吃亏,因为比他多露了一张嘴巴一个鼻子。) 打量了十好几眼,他说:“阁下保重,告辞!” 我说:“不送。”于是两个人一上一下迅速分开。 手脚并用终于爬上了城头,刚把飞抓收好,四周忽然灯火大亮,凌乱的脚步由远及近,伴随着阵阵呼喝:“捉拿刺客!”“休走了刺客!”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再次撞了霉运,只怕做了刚才那家伙的代罪羔羊,这种情况下谁留下对他们解释谁就是真正的白痴,聪明如我自然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于是转身就跑,但手持火把和刀剑的官兵很快从左右两方的城门楼梯涌了上来,我无路可逃,好在我的功夫也不是白给的,打倒两个兵丁,夺了一柄长剑,在坚持不可杀人的原则下,且战且退,一直退到西边角上。 距离城墙大约五米处,有一棵粗壮高大的的槐树,树虽然没有城墙高,但也有十几米,足够安全利用,这树也是我为自己选好的一条后路,稍早观察周围环境看到这棵树时,还纳闷城门校尉为什么会容许它的存在,战争若起,它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利用来攻城的天然工具。 一剑逼退一个胖兵丁,一脚踢飞另一个瘦兵丁,飞快向槐树射出飞抓,接着冲上城墙垛,纵身向下跃去。在众人的惊呼中,表演了一段精彩的空中飞人,然后平安落地,来不及去收回飞抓,只好把它截断丢掉,然后飞一样奔向护城壕。 三米深的护城壕虽然难不住我,但在没有飞抓的情况下爬行的速度就慢了许多。这时,官兵们早已弯弓射箭,利箭如雨向我飞来,幸好借着黑暗及城壕的掩护,再上我手脚灵敏,很快爬出了护城壕。(也幸好城门守卫制度严格,他们不能轻易打开城门追出来,否则我的处境将更糟) 上来后立刻找我的马,可是马居然不见了。 我晕!! 我立刻明白出了什么事,那个混蛋的同道中人偷了我的马逃跑了。此时只听一阵奇怪的的弓弦响声,回头一看,不好。借着火光,看见一排官兵正弯弓搭箭,下一轮箭雨又要临头,我绝不想千里迢迢跑到古代,结果落得被射成刺猬那么惨的下场,于是撒丫子逃命先。 便在这时,一人一骑倏忽奔到我面前,那马看着十分眼熟,正是我借邻居的马。马上人伸出手来,我没有半分犹豫,抓住他的手顺势跃上马背,他催马扬蹄,带着我风一样离开了长安城门。 第五章 盛世游侠 西汉建元六年还没有发明高桥马鞍,除了缰绳和马嚼之外,普通马具是由皮革制造,没有马镫只有马脚扣,骑马的时候两脚需夹紧马腹两手则抓紧缰绳才能保持身体平衡,长时间骑马会导致严重疲劳,何况还是跟偷马的小人两人骑在一匹没有马鞍的马上,安全系数更是大大降低,所以在马背上快速奔驰对我来说绝对不是件舒服的事。 虽然他及时出现救我一命,但我一点也不感激他,因为他不但偷我的马害我差点变刺猬,更不能容忍的是,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大案子,竟让我跟他一起背黑锅。 尽管官兵们并没有看到我的相貌,但是丢在槐树上的飞抓无疑会成为线索,最令我痛恨的是,无法按原计划进入长安城,基本丧失在最短时间内寻回和田玉环的机会。 所以安全到达一片旷野之后,我心中怒气达到鼎盛,二话不说立刻拳脚相向,他的功夫果然不错,但我的中国功夫加截拳道加跆拳道加空手道加不知道什么道,比他更厉害,十分钟后,他就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一边“咦咦”的惊呼,一边象猴子似的闪展腾挪。一不小心被我一拳击中腹部然后一个侧踹踢飞出去,闷哼一声摔个仰八叉,好半天也不肯起来。 我双手叉腰,余怒未息地叫道:“起来,别趴在那儿装孙子。”愤怒之下,我也会口不择言的讲粗话。 他爬起来苦笑道:“纵然在下有错,总算还有良心回来救尔一命,阁下技击之术十分了得,在下自问不是对手,还是不逞强的好。”这人说话文诌诌的,令人十分郁闷。 堂堂七尺……看看他的身高,呸!就算五尺好了,堂堂五尺男儿汉,都这么跟我服软了,我也不好再恃强凌弱,狠狠瞪了他两眼,过去牵了马就走,想着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寻回和田玉。 此时天光渐亮,骑马从靠山村到长安城一路奔波,刚才又在马上一阵狂奔之后,我的屁股委实有点痛,反正现在离开城门还早,也不能再非法潜入长安,不如静思一下,也许能想出什么更好的点子来。 低头顺来路默默走了一阵,发现那人竟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我眼中火星又起,这家伙还真是敢找不自在,回头恶狠狠地瞪着他,没好气地吼道:“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他呆了一下,“嘿嘿”一笑说:“在下正巧也要走那条路。”口气虽然温和,但谁听不出来后面那句话:这路又不是你家修的,偏偏就你走得? 我被他噎了一下无话可说,只好忿忿地扭过头去继续走我的路。他见我不恶言反驳,越发得寸进尺地走上前跟我并肩而行,同时拿掉蒙面黑纱,说道:“阁下技击之术令人叹为观止,在下河内郭解,若蒙不弃,愿与阁下结交。” 我冷冷横了他一眼,但是……河内郭解,这名字怎么如此熟悉?忽然想起,他不就是汉武时代十分出名的游侠吗?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竟然亲眼看见了一个历史人物,虽然对于这个人谈不上印象深刻,但毕竟是这个时代的名人呢。 心中一动,我停下脚步审视着他,这个人,看起来三十近四十岁的样子,长得瘦小干练,貌不惊人,跟史书上记载的差不多。 据说郭先生年少的时候,性情阴险冷酷,凶残狠毒。常常只因一句话或一件小事就杀人,此外他还藏匿亡命徒去犯法抢劫,私铸钱币,盗挖坟墓,他的不法活动数也数不清,但不知为什么就那么走运,每次案发他都能全身而退。 韩非子曰:“侠以武犯禁。”这个家伙是个标准以自我为中心,以一已之好恶凌驾于法律之上的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偏偏追随他的人趋之若骛,使得其人在民间极有势力,连鼎鼎大名的卫青都曾替他在皇帝面前说过好话。 这样一个知名人士,今天竟能让我遇上,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不过说实话,我真的不喜欢他,一个杀人不眨眼坏事作尽的“游侠”,实在大违“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之道。(语出金大侠) 另一位姓郭的郭靖郭大侠因生逢南宋乱世,为国为民行为出格点还过得去,而且他为人敦厚,行事总有分寸。郭解却生于盛世,没有任何理由置国法于不顾却按自己的性子任意妄为,名为侠士,实则恶霸一名。 当然了,我自己也是个没做过什么好事的贼,但他所作的更恶毒,更下贱。(五十步笑百步) 我之所以心动,自然还是为了和田玉,如果今天结交此人,以他在民间的势力,必能助我早日寻回玉环,而且他明知自己犯案在身,却仍以真实面目及身份示我,看来确有结交的诚意,我不妨虚与委蛇一番,利用他来帮我找和田玉。 无论如何,在今年的八月中秋之前,我一定要找回和田玉,实现回归之梦。 于是我摘下飞虎帽,装出一副闻之大喜的样子,热情的抱拳拱手学着他拽文弄辞地道:“哎呀,原来是河内郭先生,在下刘丹,久仰先生大名,今日有缘得见真是幸何如之。刚刚不知是先生,言语行为多有冒犯,还请先生莫怪。” 郭解见我前倨后恭,以为真是他威名赫赫起了作用,遂得意地一笑,说道:“不知者不怪,何况刘先生技击武术确是高出在下,败于先生之手,在下心服口服。” 我微笑不语,他又试探地问道:“不知先生何事,不由城门而入,反要黑夜翻越长安城墙?” 等的就是他这一问,我立刻作愁眉苦脸状,其实心里还真是在愁眉苦脸。哀叹道:“此事说来话长,在下本是大汉人氏,家母改嫁时不小心嫁了个西域人,于是自幼便随家母长居匈奴大漠,后来家母不幸过世,终前嘱咐我,让我无论如何都要归汉返国,并将传家之宝和田玉环留给我,就此撒手尘寰。 后来,在下依母命回返故国,谁知途中客宿靠山村,不小心让贼人偷了那玉环去。在下一路追来,断定那贼必定是进了长安城,无奈在下晚到片刻城门已闭,只因担心那贼人将玉环买出,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本来一块小小的玉环,再贵重也不过是身外之物,但因是祖传之宝,家母临终又反复嘱咐,要我一代一代传下去。想不到因我一时不慎,令家母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心,所以势必要寻回玉环,以慰家母亡灵。岂料误打误撞反冒犯了郭先生,真是惭愧。” 所谓曾居大漠云云,其实是担心他若问我是哪里人氏,我就答不出来,汉朝的县郡地名跟现在的地名出入很大,我哪里知道这个郡那个县到底指的是什么地方,干脆编个千万里之外的身份,让他知无可知,查无可查。 这番谎话说得可圈可点,料郭解不信十分也信八分,然后再叹一口气,说道:“如今失去良机,再想找回来,只怕难于登天了。” 郭解大声一笑,说道:“刘先生不必泄气,若是大事倒也罢了,此等寻常小事不妨交给在下,便是找遍全国,也定将和田玉代先生找到,以示结交之谊。” 哈哈!形势急转直上,不费吹灰之力抓了个劳工,而且是极有势力的大劳工,看来短则几日长则月余,和田玉就会回来了。 我心里乐开了花,脸上装出感动的样子道:“如此多谢先生援手之义。” 郭解又道:“先生既是由西域返国,不知欲往何处定居?” 我眨眨眼睛,说:“目前暂居靠山村。” 他说:“靠山村地处偏僻,出入极其不便,在下在长安有一寓舍,如若不弃,不如送与先生暂住,他日先生寻得合意之所再迁出如何?” 我一怔,这家伙倒是大方,可是到长安居住并不在我计划之内,毕竟天子脚下,一不小心出了问题,徒然招惹麻烦。 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郭解答应帮我,也不能完全依靠他,既然长安是个线索,倒不如亲自去找找看,说不定不用他出手,我自己就搞定呢。 当下做了决定,说道:“这样,就多谢郭先生了。” 郭解倒是个爽快的人,详细问过窃贼的样貌后,说道:“如此三天之后午时时分,长安城内永福酒楼,郭解恭候先生大驾。” 其实我真的很想把那五十幅画像交给郭解,但想着那些雪白的纸张毕竟不是这时代的产物,若真的现出来,非得闹得惊世骇俗不可,只怕一事未平又再起事端,想了又想,还是不要扰乱人家的历史吧。稍后等到了长安,把这人的画像画到布帛上再交给郭解好了。 跟郭解分了手,想着既然不可能满大街贴启事,昨夜又发生了那样的事,只怕城里更严阵以待呢,就不打算再入长安城,于是直接打马赶回靠山村。 回到靠山村的家,已经是早上八点,秀娇站在门口似乎等了很久,见到我一脸欣喜地迎上来:“丹哥,你终于回来了。” 昨夜我借马出门,她跟赵大伯都知道,想来是整夜担心我来着。 我露出一个安慰的眼神,对她说:“放心吧,我没事。”心下倒有些忧愁,不知该怎么跟她说要离开的事。推开门,看见厨房里放着热腾腾的早餐,扭头看秀娇,她羞涩地低下头说:“我担心你会饿,所以做好了送来的。” 我抬手拍拍她的肩,觉得一股暖意流进心里。 我是一个孤儿,大一些就被送去参加特殊的训练和学习,生平所尝到的唯一温暖就是八岁前在孤儿院跟萧剑在一起的日子。离开萧剑后,更是尝遍人世艰难人情冷暖。没人关心我,除了萧剑,我也不懂关心别人。 但是来到靠山村的这段时间里,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来自周围不同人的淳朴而真诚的关怀,真的很喜欢那种感觉,连身体都是热的,我之所以迟迟没跟秀娇讲出真相,也许有一半原因是贪恋这种温暖,害怕一旦坦白后的失去吧。 但今天,我必须要跟她说了。 我吃光了秀娇送来的早餐,然后拉着她坐到床边,她看着我,眼睛温暖而期待,差点摧毁我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勇气。 “秀娇,我知道你的心意。”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心里觉得亏欠良多。“但是,对不起,我要走了。” 秀娇身子一震,吃惊地看着我:“丹哥?” 我拿起她的手,轻轻地、轻轻地放到我的胸膛上一按,她的脸“刷”地变得雪白。 我再次很诚恳地道歉,虽然这种道歉根本与事无补:“对不起,没有告诉你让你误会。” 接下来,我不知再说什么才好。 好半晌,秀娇把手从我手掌里抽出去,我等着她骂我一顿或打我一记耳光然后哭着跑出去,但过了好长时间,她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坐着发呆。 “秀娇?”我试探地唤她的名字,担心她是不是被这意外的打击吓傻了。 她抬起头,望着我的眼睛出奇的美丽,叹了口气后露出个意义不明的微笑,说道:“难怪,难怪大家背后都说你这样好看的容貌,不是普通男人能有的,原来,你真的不是男人,而是一个顶顶美丽的女子。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给大家的感觉真的好像一个男人呢?” 我见她神情语气还很正常,不由舒了口气,努力开个玩笑说道:“可能因为我本来就有些不男不女吧,真的对不起。” 我这么抹黑自己,希望可以减轻她心里的怨。 秀娇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站起来笑道:“不用跟我道歉,其实你可以不必理会我,不必告诉我真相的,我知道你女扮男装必有不得已的苦衷,但为了不至于伤我太重,你还是把真相告诉了我。我应该谢谢你才对,因为你顾念我的心情。” 我吃惊地看着她,这个山村女孩子,竟有这样的胸襟,竟有这样纤细深邃的思想,一霎时,我对她的身份怀疑起来,她真的是汉朝人吗?会不会也是跟我一样不小心穿越时空而来的过客? 她接触了我吃惊的眼神,露出个大大的笑容狡黠地说:“怎么,觉得惊奇了?你以为我会又哭又闹吗?太小看我了。不管怎么说,我也是方圆百里最美丽的女子呢,当然要有些大量才行。” 我陪着她一起笑,心里如同卸下一块大石,觉得天高地远般地舒畅。 “丹哥,你打算去哪里?”她还是改不了习惯的称呼。 我说:“长安,我有重要的事必须去那里暂住,不过也许很快就会回来,我喜欢靠山村,也很喜欢有……你这个妹妹。” “好啊,有时间的话,我一定去长安找你玩。”到底还是小孩子,一转眼就想到玩上去,害我白白烦恼这么久。 既然是搬家,所有的东西自然都要带过去,还有那五十幅画,除了萧剑外,没有哪个人能象画中臭贼这样深入我的心腹,令我如此记忆深刻。(咬牙切齿中) 为此,找了村里的木匠,着实做了几个箱子,然后把一些不能露底的全部放到箱子里加了锁。村里的人得知我要走,都纷纷前来相送,外加礼物大馈送,结果三天后走的时候,东西整整装了一牛车。 告别了靠山村,赵大伯赶着牛车送我去长安城。老爷子只以为我另有前程,一路上不断地嘱咐我,要好好作事,要与人为善,希望此去前程似锦飞黄腾达。看来秀娇那丫头口风很紧,关于我真实身份的事,竟连自己的老爸也守口如瓶。当初还真小瞧了她。 牛车走得慢,清早上路直到近中午,才晃到长安城门前,跳下车看着那道一连两次都没能登堂入室的雄伟城门,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到了城门口,一个身穿布衣的中年人走了过来,问道:“请问您可是刘丹刘先生?” 耶?奇了怪了,这地方还有认识我的人? 我诧异地看着他,忽尔恍然:“你是郭先生的人?” 中年人微微一笑,一脸精明的样子,说道:“我家主人吩咐在下前来迎接先生,并为先生引路前往寓所。” 我怔一下,那个郭解看起来不象是个随便改变约会地点的人,莫非其中有诈? 中年人看出了我的疑虑,忙笑着解释道:“本来我家主人想在永福楼设宴为先生洗尘,但主人的几位朋友听说先生身手了得,技击之术精湛,都想一睹先生风采,家主人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将接风宴设在寓所,此刻他正与几位友人在寓所恭候先生大驾。” 切!我轻哼一声,什么一睹风采,一定是听了郭解败在我手下心里不服,想借此机会找我麻烦来了呢。这个郭解看来真有点道行,一般人丢了脸多半是连掖着带盖着,他可倒好,巴不得没人知道,就冲这一点,这家伙有资格成名。 我对郭解的认识都是从书本上来的,所以开始就对他心存恶感,不过这也怪不得我,要怪就怪司马迁和班固两位老先生好了。 那中年人自报名叫郭处,是郭解的管家。随了他一路入长安,只见青石的街道,古朴的建筑,热闹的人群,再就没什么可看的了,想想二千年前的长安再怎么繁华,也不可能比现在的西安漂亮,根本没什么看头。 跟着郭处左折右弯,来到一个院落前,刚下车,就见郭解从里面大步流星地迎出来,满脸笑容道:“刘先生一路可好?叫在下好等啊。” 随着他出来的,是几个高矮胖瘦不等的精壮大汉,看着我的神情各不相同。 我拱手为礼,跟他寒暄几句,走进院子直入大堂。 进来大堂,才看见竟然是满屋子的人,好大的阵仗。今天绝对是酒无好酒,宴无好宴。 郭解上首坐了,我在一旁相陪,他正式将我介绍给众人,汉代上至贵族下至富豪都有豢养门客的习惯,这些所谓的朋友,原来都是郭解的门客。 席间才知道,原来几年前朝廷颁令,在长安附近置茂陵邑,令各郡国家财至三百万的豪强尽迁茂陵居住,(按《史记》记载迁徙郡国豪强事在元光元朔年间事,此处采用《汉武帝新传》的说法)就在那次迁移中,郭解由河内迁来茂陵,茂陵距长安不远,郭解索性在长安置下产业,一年中倒有一半时间住在长安,而这处寓舍是他名下产业之一。 郭解吩咐一声,酒席便摆了上来,无非山珍海味,飞禽走兽,若论烹饪之工夫,怎么也比不上现代。 哎,真怀念坐在豪华明亮的酒店里吃着精致的中餐西餐的日子。 酒兴微酣时,找茬儿的走了出来,是个精瘦的汉子,双目灼灼地看着我,粗声道:“听闻翁伯所言,先生擅长技击之术,且十分了得,在下不才,可否向先生讨教一二?”(翁伯是郭解的字。) 我早就在这儿等着呢,立刻站起来笑眯眯地说:“既然阁下这么说了,恭敬不如从命。” 自从走进这个门,饱受众人轻视无礼的目光,既然有求于郭解,当然不能让他的门客把我给看扁了,不如借此立威,省得他们以后来烦我。 那人(对不起,门客太多,我实在无法记得他们的名字)原地起了个势,只见他噼哩啪啦一阵漂亮的花拳绣腿,赢得一阵喝彩声。 不是我对中国古老的武术有什么偏见,中国武术当得起博大精深几个字,但虚假的套路浮华的动作也的确使之降低了战斗力而成为观赏性较强的武术舞蹈,好看却不实用。 我个人比较推崇李小龙所创的截拳道,他“以无法为有法,以无限为有限”的开拓性拳理,彻底否定传统武术中呆板的攻防模式。 李前辈研究了当时流行的各国不同的武术,如跆拳道、空手道、西洋拳、泰国拳及柔道柔术等,并对传统的中国武术加以整理,去伪存精,创立攻防灵活,而没有固定独自形式的截拳道,结果他本人真正的成为了“功夫之王”。 直到今天,(我是说二十一世纪)截拳道仍然是最实用,最有攻击力和防御力的拳道。 如今在我面前“跳舞”的家伙,对付他非截拳道莫属,看他“表演”完毕,呼的一拳向我猛击过来,我不管不理他的拳头,飞起一脚踢向他小腹,果然他急忙回护,我顺势一个回旋踢,在众人的惊呼中,他身体横着飞了出去。 这就是截拳道的精髓之一:一旦确定方向,绝不反首回顾,对生死和结果置之度外。 看来这下摔得不轻,半天也爬不起来,而我的脚还笔直的保持侧踢的姿势,势态强劲。 我是存心立威,要赢就赢得利索,赢得漂亮。 半晌,郭解第一个鼓掌喝彩!!! 第一个回合,刘丹胜! 第六章 开馆授徒 其实在二十一世纪的我,真不是个爱出风头的人。否则最后出任务(其实是设计出卖一姐),跟一姐及其手下动手时,她见我的功夫如此了得,就不会那么惊讶。当然,不肯显山露水的背后有我自己的考量,可跟我凡事不愿主动出头的性格也极有关系。 今天在别人的世代,在别人的地头露这么大一脸,实在是迫不得已,心里对被我踢飞的人很是觉得不好意思。 于是当郭解喝彩叫好,众人刚从木鸡状态下解放出来面面相觑时,我见好就收,走过去向犹未爬起的瘦门客抱拳以礼,然后一笑,对他伸出手去。 赢家面对输家,千万不要说任何带有感情色彩的话,否则必定会被他认为你是在侮辱他,只要让他感受你的友好就足够了。所以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若尺度把握的好,不但会消除对方的敌意,更能保全对方的自尊。这样,你就会少个对手,多个朋友。 瘦门客果然感受到我的善意,立刻配合地握着我的手,从地上站起来,用一口发言古怪却能听得懂的方言正色道:“先生之技,快逾闪电,力若迅雷,神乎其技,彼昂心悦诚服。” 彼昂?噫,怎么听都像是beyond,好名字。 对于他的赞誉,我是不敢坦然接受的,谦逊地说:“如果先生跟我一样,每天练直踹、侧踹、后踹、连环踹各一千次,再练步法跳跃移动一千次,也会练成这种神乎其技的。” 截拳道步法的重要性自不必说,但不是用在出击之前,看李小龙的电影,在他出击之前都不会过多的步法跳跃,他有很强的自制力并尽量减少多余的动作,直至他看准对方的漏洞空隙,随后迅速出手击倒对手。 至于侧踹等腿功,固然是跆拳道的特点,但中国武术中腿上功夫的技巧更多,只要除掉多余的花哨,使之每次攻击都取最直接及最短距离,其战斗力一定比跆拳道更强。 但不管什么功夫,都没有捷径可走,若非刻苦练功,即使天才也成不了大器。我不是天才,又有被鞭子赶着不得不练的无奈,所以每天一千次云云,还真不是胡吹大气。 郭解闻言大笑道:“好,刘兄弟胜而不骄,彼兄弟败而不馁,皆真豪杰也。”随即环顾众人,又说道:“刚刚刘兄弟出手太快,未及尽兴,各位,还有哪位想跟刘兄弟切磋,不妨上来一试。” 大凡练武之人,对于未见过的功夫招式都会有种一窥全貌的渴望,这大概也是今天郭解没有阻止门客召开“鸿门宴”的主要原因之一,而现在他更来了劲,极尽惟恐天下不乱之能事。 果然,在他的煸风点火之下,又有几个门客轮番向我“讨教”,人家郭解与我素昧平生,都自愿帮忙找和田玉了,那在他面前表演一番,满足他小小的欲望好象也无不可。 于是接下来,我很尽力地扮演好功夫示范者的角色,充分将截拳道的精髓演示给他们看,灵活的步法,不停地跳跃,直接简单却力量十足的的拳法,富有威摄力掌法,极具攻击力的腿功,看得一班古代江湖人士目瞪口呆,如醉如痴。 每换一个跟我过招的人,就换一种攻击的方式,他们也没有象第一个那么惨,通常都是支持十五招才被我打倒,而且我一视同仁,十五招就是十五招,不会多也不会少。所以,这基本上就是场表演赛,到第六位老兄从地上爬进来,就再也没有人上前挑战了。 从门客们的表情里,我知道他们都认可了我。 想得到他们的认同可不容易,虽然今天个个看起来文明有礼的样子,但谁不知道郭解的门客尽是一些亡命之徒。虽然史书记载迁到茂陵前,郭解遣散了大部分的门客,但一到关中,关中贤豪不管是认得他还是不认得他,都纷纷前来结交,郭解的身边很快又聚了一些人。 所谓贤豪,八成都是郭解这个样子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因此今天在场的门客们,哪一个都不是易与之辈。 不管门客们认可是真是假,但看得出郭解心里真的是高兴,猜测他高兴的原因无非有三, 第一:结交了我这个功夫厉害的朋友; 第二:门客们接纳了我; 但最要紧的还是第三:几天前郭解曾在二十招内败于我手,而且那次我因为愤怒是尽了全力的,今天在未尽全力的情况下,所有的挑战者跟我交手都过不了十五招,足以证明他郭大侠的功夫虽在我一人之下,还是在他们众人之上,也让众人看到输给我这样一个高手,实在是虽败犹荣。 切!其实我才是最狡猾的那一个,十五招,是我故意跟他卖好,相信他必定看得出。 当下大家一片和乐,大堂中充斥着推杯换盏、呼朋唤友之声,中国人喝酒从来不会文雅安静,从古至今都是一样。 我的酒量向来不错,不管谁来敬酒来者不拒,只是越喝脸越白,再多的话出去吐一阵,立马又象滴酒未沾一样。 席间跟我一样酒到杯空的是郭解,我还纳闷呢,史上不是说郭解是不会饮酒的吗?怎么今儿个千杯不醉?趁着他出去解决生理问题的空档儿,拿起他的杯一闻,呸!原来是白水。 等酒过三巡,我也微有醉意,终于按捺不住,凑到他跟前问道:“郭先生,那个贼有没有消息?” 郭解胸有成竹地看着我说:“刘兄弟放心,在下既然应了这事,定会给兄弟你一个满意的交待,不出三日,必将那人带来见你。” 我一高兴,忘形地一拍掌道:“太好了,这样八月十五月圆之夜,我就可以回家了。” 郭解听了若有所思,问道:“刘兄弟不是长居西域吗?难道在大汉还有其它亲人?不知居家在何处?为何定要在八月十五方能回家?” 他一连串的发问,我这才发觉自己失言,所以古人云:酒能误事,言多必失。真是一点不错。 忙掩饰地一笑,边眨眼睛边回忆当初我对他胡诌身世的内容,竭力圆谎道:“家母虽已过世,但我父家亲人还在,他们住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说了郭先生也不知道。至于八月十五,噢,我们家有个习俗,八月十五月圆之夜,是全家团圆的日子。” 暗挥一头冷汗,又说:“其实那块玉环不止是家传之宝,还是小弟我的身份证明,他们见了玉,才会认我是刘家子孙。” 郭解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难怪刘兄弟对这玉如此着紧。” 总算没出什么纰漏,我大大松了口气。 就在此时,彼昂手持酒杯步伐不稳地走过来,只见他脸孔红得像猴屁股眼睛红得象兔子,带着醉意对我大声说:“刘……先生,在下生平……除了翁伯外,没……没佩服过什么人。今日,先生你是我……从心里佩服的……第二人……” 天下最累的一件事就是听醉鬼说话,好不容易听到他切到主题,竟是把我吓了一跳,他说:“所以,今日……先生一定要答应在下的……请求……”说着竟“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自此打破我一项历史记录,第一次被人跪。 我一惊,手忙脚乱地去扶他,他却说死也不肯起来:“先生若不……允我所请,我就……长……长跪不起。” 我张大了眼睛苦笑着说:“到底是什么请求,需要搞得这么严重?” 他居然“咚”地冲地上磕了个响头,声音之大让我差点忍不住跳起来。他说:“请先生……收我为徒!” 啊?!我连眼带嘴张得大大的合不拢。 石破天惊也没这么惊,长这么大从来没想过我还能收徒弟,何况他老兄几岁了,少说三十几了吧,竟然要拜我为师?别说再过几个月我就要走了且永远不回来,就算我真的这辈子都回不去(呸呸,童言无忌),也没想过做人家师傅。 他这样一挑头,又有几个家伙随帮唱影的起哄:“请先生收我等为徒。” 一帮醉鬼神经病! 我本不想理他们,借口上厕所开溜,郭解却“及时“开了口:“刘兄弟,你就应了他们的请求吧,否则不管你到何处,他们都会阴魂不散的一直相随。” 我开口就要拒绝,他地没容我说话,又说道:“在下还有个主意,要么不做,做就做大,不如由在下出钱出地,刘兄弟你在长安开馆授徒如何?” 当然不好!这是什么混账主意! 我再度张口,却又被他抢了先,说道:“在下知道刘兄弟归乡心切,不过距八月十五尚有五月之久,待找到玉环后,刘兄弟不妨在长安多住些日子,然后八月返乡省亲。至于将来回不回长安,全凭兄弟你自己作主,这样安排,刘兄弟觉得如何?” 这根本就是强行留客! 不过看郭解认真的态度,还真不能拒绝他,这个人表面豪爽,但其实最小气不过,我若不答应他,只怕和田玉的事就大大不妙。 转尔一想,反正离中秋节还有五个多月,这五个月还要吃还要住,开武馆收徒弟,倒也不失为一个讨生活的好办法,至少比起作贼要强一万倍。 只等和田玉到手,中秋节那天搞个神秘消失,保管他上天入地也找不到我。 一念及此,马上痛快地答应他:“好,既然郭先生如此美意,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郭解哈哈一笑道:“刘兄弟性情爽快,深获我心。” 我作势陪着他笑。 一直到这个时候,我还是以为一切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从来没有想过这许多事,其实是一早就已安排好了的。 也许从我掉入这个时空起,一切就已经安排好了,我只是适时地跳进来而已。 酒宴从中午一直闹到黄昏,大家才散了,最后保持清醒的只有滴酒未进的郭解。 我还剩几分意识,隐约知道是一个女孩子把我扶到房间,然后就人事不省地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觉得口干舌燥头痛欲裂,忙爬起来找水喝,门声一响,有人走了进来,笑意盈盈地瞅着我,不是别人,竟是秀娇。 这下大吃一惊,水也顾不上喝问她:“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赵大伯知道吗?”她被我一连串的发问弄笑了,说:“你还是先喝口水吧。”说着用瓷碗倒了水给我。(汉初还没有出现真正意义上的瓷器,只是涂上釉的陶制品,但已称为瓷器,此时青铜器还未完全衰落,而漆制品正开始流行。) 喝了水,头脑也清醒一些,听秀娇说道:“其实昨天晚上我就到了。还好来得及时,否则丹哥你喝得那么醉,真实身份只怕早就给揭穿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给换掉,登时出了一身冷汗:“是你帮我换的?” 秀娇点点头:“我跟我爹说想来长安给你做侍女,求了他好久他才应允。” “你爹知道我是女人了?”我问。 秀娇摇摇头说:“我答应你信守诺言就一定做得到,我是跟我爹说……我很喜欢你,想假借做侍女的机会接近你,他才应允的。” 汉代的女子可以这么主动吗? 汉代的父母可以这么开放吗?真是不可理解。 看来我才真是个顽固守旧的老古董。 不过秀娇来倒是正合我意,身边多个贴心人,免得以后再发生昨儿晚上的事,只怕就会真的穿帮了。 “可是你真的只是来做我的侍女吗?”我心有疑问。 秀娇脸一红,低声笑道:“女子一生最重要的事,莫过于嫁个如意郎君,我也不小了。” 就知道是这回事!长安到底机会是多一些。 古代的男女都早婚,十二三岁身体还未长成就已经为夫为妇了,十四五岁才进入青春期就做爹做娘了,秀娇今年才十五岁,却已算是大龄青年。 唉,残害国家幼苗!(这是每个穿越者提起这件事时必须要发出的感慨) 我盯着她,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我想了想说:“你留下来当然好,不过,你这个名字可得改一改,秀娇秀娇,念起来太拗口。”其实是太土气。 秀娇眼睛一亮,说:“丹哥是有学问的人,请赐我新名。” 我沉吟片刻,说:“就叫赵敏吧,又好听又容易记。” 倚天屠龙记中的赵敏,一直是我欣赏的女子,今天平白送给秀娇,希望金大侠不会骂我。 秀娇喃喃重复了两扁,笑盈盈屈身行礼说:“多谢丹哥赐名,以后我就叫赵敏了。” 她殷勤地帮我换上衣服,这才说:“郭解先生一早就来了,正在堂上等候。” 郭解来了,是不是和田玉有消息了? 心头大喜,胡乱梳洗一下,就忙不迭地跑去大厅。 郭解果然正坐着喝茶,见到我忙迎过来,兴致勃勃地拉住我的手说了句:“兄弟快随我来。”不由分说往外就走。 哈,看来和田玉真的有望了。 随着他走出大门,一直走到长安大街上,再行数十米,郭解抬手一指说:“到了。” 我一看,是一座院墙高门楼高颇有气派的府邸,不知道是哪位高官富豪的家。 正琢磨郭解在搞什么鬼,却见大门一开,走出来一群人,当先一个就是彼昂。后面跟着的有部分是郭解的门客,还有一些根本不认识。 就见他们来到我的面前,齐刷刷地跪倒尘埃中,行礼道:“弟子们拜见师傅。” 我愣住了,连忙请他们起身。 我当然记得昨晚关于开馆授徒的事,只是惊讶这动作未免太快了。这么大的事就算放到特讲究速度的现代,也不会快成这样,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一样。 这郭解,竟把这事看得如此重要!! 郭解看出我心中的疑惑,得意地一笑说:“这府宅乃是关中好友合伙买来送我的,一直闲置,今日总算派上用场,府内用度一应俱全,刘兄弟看看还缺什么,愚兄命人采买置办,今后,这府宅就归兄弟你用来开馆授徒之用,刘兄弟,请赐馆名罢。” 我苦笑一下,今天八成是命名日,不是给人取名就是给房子取名。遂打起精神,说:“就叫肖刘馆吧。”舍掉一个“武”字,免得扎眼。至于“肖刘“二字,刘自然是我,而肖除了萧剑又会是哪个? 萧剑,真的想念你! 郭解不解,大概觉得这个名字十分古怪难听,问道:“肖刘二字,有何用意?” 我懒懒地说:“没什么,我喜欢。” 他摇摇头,念了两遍叹道:“肖刘馆,肖刘馆,真乃……”真乃什么,他没说出来,估计不会是好话。 不管怎么说,在下刘丹(现在公开的名字叫刘丹)今日即将要在二千年前的大汉王朝开武馆收徒弟了,在汉朝的历史,至此揭开崭新的一页。 俗话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虽然我在此呆不长久,但毕竟是第一次收徒,恐怕也是最后一次,当有的原则还是要的。 于是一上午的时间,我拟出一系列条款,列出报名入我肖刘馆的资格条件及将要遵守的馆规。 我口头陈述,彼昂执笔,在一堆沉重的书简上写着歪七扭八的篆字,一边写,他一边发出古怪的叫声。 原因无它,是我说他写的东西太出乎他意料且太怪异了,超出一个原始的头脑所能想象的范围。 最后我对他说:“出去告诉大家,谁想入我门下,明天参加考试先。” 第七章 综合测试 入馆前必须进行综合测试这件事,绝对不是我吃饱了没事找事。距腊月还有几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若遇到天资聪颖的人,说不定还真能教出个高手来。 但试想一下,就郭解手下那些门客有几个是好人?二千年后出了我这么个坏事做尽的飞贼荼毒百姓遗害人间已经够了,我不想把这流毒带到二千年前去害我的老祖宗,若真教出个本事象我,行为象郭解的坏蛋,我就真的更对不起上至二千年前下至二千年后的广大人民群众。 所以想拜我为师,好!经过我的考试。 想做我刘丹的徒弟,一定要够聪明,一定要够漂亮,最重要的,一定要是个基本善良的人。(之所以说基本,是因为这世上根本没有绝对善良的人) 本着宁缺勿滥的原则,(其实是为了偷懒,当然入选的人越少越好。)出了一些题考他们,估计能过关者十之五六算是多的。因为除了体能方面的考核外,还有智力测试、性格测试、犯罪心理学测试。学功夫跟犯罪心理学有什么关系?嘿,那关系可大了。 招生启事公开贴出去的第二天上午9点正,入学考试开始。 院子里摆着大桌子,我坐在桌子后,郭解陪在一旁,前面排队站着的是前来参加拜师考试的一干人等,彼昂按照报名次序的先后负责叫考生的牌子。 第一部分:体能测试 我没有叫他们练趟拳法或对打一番,那个太麻烦,还是按我们二十一世纪的方法简单迅速。 测试内容依次是: 1一次性完成伏地挺身80次 2一次性完成仰卧起坐100次 3倒立:头足倒立双手伸直撑地,用手支撑身体上下20次。 4燕子平衡档:左腿直立,上身弯曲与左腿成90度角,双手左右平伸,右腿向后平伸与上身和双手成十字型,保持静止状态5—10分钟。按上做法,将左腿弯曲,上身同时下降,至漆与胸接触;复又伸直左腿,上身升起,直至左腿直立。(测试腿的力量及身体的平衡感) 5陀锣转:人立正站,双手左右平伸,原地踏步并作圆形循环转动,时间5分钟以上。(测试身体在失去重心下适应性和反应) 四个人同时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即省时又省资源。其实这是二十一世纪的一些基本体能测试方法,只差没有测试心脏,肝脏,及呼吸系统的脑部及血循环系统方面的仪器。 前面几个测试比较容易,只有燕子平衡档和陀锣转困难些,两个身体平衡感差的在第四关被淘汰,我偷眼一看,其中有一个是郭解的门客,再看郭解,眉头皱了起来。 我心里偷笑,望向四个在院子当中转得像陀锣的人,还真是一奇景,而周围参加考试的人员都被这种古里古怪从未见的方法弄得目瞪口呆。 体能测试淘汰下来的人比较少,我原也没指望在这一部分达到目的。于是进入入学试最精彩的测试问答,这部分比较麻烦,但为了淘汰更多的人,就得浪费下我的时间。 这次是三个人一组,每个人有三次机会,一负二胜者入选,为了不泄题,考场搬到大堂。 首先是智力问答…… 第一题: 问:“早晨醒来,每个人都会去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第一个粗壮大汉:“吃饭!” “错。”早看出来了,就知道吃。 第二个瘦子:“解手。” “错。”难怪那么瘦,都解出去了。 第三个帅哥:“睁开眼睛。” “正确。”长得帅的人就是聪明。 第二题: 问:“小明在街上散步时见到一个钱币和一块肉骨头,他却捡了骨头,为什么?” 第一个粗壮大汉:“因为他饿了。” 靠,饿了不会拿钱买烧饼?白痴。“错。” 第二个瘦子皱起眉头:“它是一只狗。” 咦?原来不是智障。“正确。” 第三题: 问:“李大叔走路从来脚不沾地,这是为什么?” 第一个粗壮大汉想了半天:“莫非他是一只鬼?” 翻白眼:“错。” 第二个瘦子冥思苦想后眼睛一亮:“他会轻功。” 神经病,这么不经夸。 会轻功就要整天吊起脚走路?不被人当作鬼才怪:“错。” 第三个帅哥转转眼珠:“因为他穿鞋。” 眼睛瞪圆了,不错不错,很有潜力可挖:“正确。” 帅哥立即入选,其余二位扫地出门。 结果,第一部分测试淘汰了三十人,通过的共有二十七名。 进入第二部分性格测试,地点又移回院子,院子里放着一面木板,上面写着本部分的试题,由彼昂再大声朗读一遍…… “请看好问题,然后把答案写在你们面前的竹简上……” 从前有一个王子,相当帅!很多美女爱他。但是王子只爱一个叫‘小爱’的女孩。“爱”住在一条河对岸,要想见到她就一定要过河。但是王子没船。 于是他首先找到‘金”女王借船,金女王说,我也很爱你,你不要去找小爱了,我能给你荣华和富贵!王子说我只爱小爱,于是离开了金女王。 王子失望中,遇到了毕公主,毕公主说:“虽然我也很爱你,但我知道你不会和我在一起的,所以我决定帮你一起造船,要一年才能造好,你能等吗?”王子嫌时间太久,便谢绝了毕公主。 又找到了“施”女郎借船。施说我也很爱你,你如果一定要去,除非----和我过一夜。王子考虑再三,为了见到小爱,只有同意了。满足了施。终于借到了船,过河见到了小爱。 王子把借船经过详细和小爱说了,小爱听后很伤心,说:“你爱我怎能和别的女人乱搞?”于是离开了王子,终生未嫁。 王子伤心时遇到了‘佳”女士,佳说:“我因为爱你,不会嫌弃你的一切,我可以陪你一生一世。”于是王子和佳在一起生活。 故事中有:小爱、金、毕、施和佳五位美女,请按你的想法,排列你第一喜欢谁,第二喜欢谁。。。。 大家看了听了这题都傻了眼,尤其是彼昂读到施小姐邀王子过夜的内容时,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拐带着底下几个考生也红了脸。郭解转头愕然盯着我,惟有我一个人面不改色。 这部分的问题测试的是人的性格,我只想看看在他们心中重视的到底是什么,从而判断他们的人品,虽然这个不是绝对有效的方法,但还是可以从中一窥一二。 趁着考生低头答卷,我把昨下午画好人头像的布帛交给郭解说:“这是那臭贼的画像,有了它,找起人来方便一些。” 他打开看了看,赞道:“想不到刘兄弟你允文允武,实令愚兄钦佩。” 他看了看我,又问:“昨日见过兄弟的神技一时忘形,竟忘了问,不知兄弟你这身技艺是师承哪位高人?” 我轻扬眉绽微笑,说:“家师名叫警察,本是塞外小民,可惜他老人家在千里之外,否则定向先生引见。” 就知道他心里有许多疑问,想见警察?去二千年之后吧。 片刻之后,众考生纷纷交卷(竹简),我只看了一片就交给彼昂,让他一片一片地读给我听。虽然我认识篆字,但读起来十分累,就让彼昂代劳吧。 在上面的测试里, 1:金代表金钱 2:毕(business)代表事业 3:施(sex)代表性 4:小爱(love)代表爱情 5:佳(family)代表家庭 按着各人心里的喜爱来排列顺序,即知人心的喜好,而从人的喜好上,可以初步判断人的性格。(各位大大也可以测试一下自己) 各种答案中最令我欣赏的还是那个帅哥,因为他选的跟我完全一样,依次是5,4,2,1,3。 之所以家庭摆在第一位,是因为我是个孤儿,生平最羡慕的就是有家庭温暖的孩子,那种对家庭的渴望伴随了我的前半生直到现在。当然爱情也很重要,不过在我心里,家庭跟萧剑是紧密相连的,家庭就是萧剑,萧剑就是家庭, 这个帅哥,还真是越看越可爱,决定选他做我大弟子,(当然他还必须通过最后一关的测试。) 首位选金女王的,这么喜欢钱,将来一定见利忘义,出局! 首位选施(性)的,这么好色,搞不好将来成长为采花盗,出局。 首位选毕(事业)的可以理解,毕竟男人以事业为主这一论调到什么时候都是大家所赞许的。 首位选小爱(爱情)次位选施(性)的,一定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花花公子,为了避免将来他倚仗一身漂亮的功夫来勾引广大妇女同志,(好象段誉他老爹专以残害美女为乐事。)大笔一挥,出局! 所有同时把家庭和爱情两项放在最后位置的,还有单单把家庭放到最后一位的,二话不说,出局! 一个不重视家庭和爱情的人,多半是冷血动物,我不想培养一杀手出来,这个时代是杀手横行的时代,十数年前的无双国士袁盎,不就死于杀手剑下?后来凶手伏法,还连累了自己的九族,只可怜了他们家里那些无辜的人,这也证明不重视家庭和爱情的人,遇事也必定不会顾及别人。 因此这样的人,绝不可入我门下。 本关淘汰八人,剩十九人进入最后的测试。 我偷偷看郭解,他的脸都黑一半了,看来出局的大部分是他的门客。嘻!不过也蛮佩服他,脸都这么黑了也不肯出声向我求情。 最后一关据说是fbi使用过的犯罪心理测试,据说这道测试题最能挖掘出人潜意识当中的犯罪倾向。如果真有犯罪意识较强的人在前几回测试中能隐藏自己侥幸过关,这一关他绝对过不了。 内容如下: 有母女三人,母亲死了,于是为她葬礼,妹妹在葬礼上遇见了一个英俊的男子,并对他一见倾心。但是葬礼后那个男子就不见了,妹妹怎么找也找不到他。后来过了一个月,妹妹把姐姐杀了,问为什么? 这次不用叫名牌,我指上哪个哪个就回答。 第一个就是帅哥答:“因为妹妹后来发现那男子是姐姐的情人,纵然如此,也不该杀害人命,何况是自己的亲姐姐。” 我摇头。 帅哥以为自己没希望了,垂着头走到一边,我示意彼昂,彼昂记下了他的名字。 又有答:“因为妹妹找不到男子,心里痛苦,于是杀了姐姐然后自己自尽。” 这也太牵强了吧。 我再摇头,把他交给彼昂。 问了大约十几人,答案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还有的索性答说不知道。 问到第十七个人,那是个身材高大、削瘦而俊秀的男子,大约二十岁左右的样子,表情看起来温吞吞的,他凝眉想了想说:“妹妹一直找不到男子,细细猜测,想到或者只有在葬礼上方能见到他,于是杀死自己的姐姐,以期在姐姐的葬礼上能重遇该男子。” 不错,这个就是标准答案。 我惊愕地望着他,心里暗暗为他鼓掌外加惋惜,可惜了这俊秀的外型。 天才,真是天才,遗憾的是,他是有犯罪倾向的天才。 我注意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在下雷被。” 我心中一动,雷被(音皮),不会是在史记中曾提到名字的、曾任淮南王刘安郎中、后来告发刘安谋反的那个雷被吧。 我没有表情地让他退下,问过最后的两个,没有一个答出正确的答案。 于是示意彼昂,他面对着等待最后结果的众人,大声道:“凡被读到名字的,即日起成为肖刘馆的弟子。” 拿起竹简,依次点名:“孟伏,田竟元,简岳……” 我一一看过去,简岳就是那个帅哥,很高兴他能过关,成为我肖刘馆首席大弟子。 名单公布完毕,雷被红了脸,质问道:“在下不服,请刘先生说明在下因何落选?” 郭解及众人也都不明所以地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我笑笑,站起来说:“其实二十个当中,十九个人都答错,唯独雷被君你的答案最正确。” 雷被愕然,众皆愕然。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既然在下是唯一答对问题的人,为何却反而落选?” 我不想刺激他,说他是个天生有犯罪倾向的人,免得他一个想不开把倾向变成事实。 于是再笑笑说道:“是这样的,因为这个测试一开始的设置就是,答错的,入选,答对的,出局。” 众皆哗然,雷被呆在当地,恨恨地瞪了我一眼:“我道刘先生真如翁伯所言是个异人,原来竟是如此儿戏之人,恕在下不与奉陪。”气忿忿地甩袖离去。 郭解叫了两声“雷被”,见他不顾而去,只好叹口气不解地问我:“刘兄弟,这个似乎颇为不公啊。” 我说:“公,怎么不公?公得很。因为这个测试是用来测试人内心深处的犯罪意识而设置的。凡是答对问题的人,说明他心里有种很强的犯罪倾向,我怎么可以收这样危险的人为徒?” 郭解更加吃惊地看着我:“何为犯罪意识?又何为犯罪倾向?” 我嘿嘿而笑说:“这个问题是纯学术性的,要细说起来,能写一本书。打个比方说好了,两只狗各吃着一根骨头,黄狗就专心地吃自己的骨头,白狗一边吃,还一边惦着黄狗口里的骨头,心想它的骨头好象比我的大呢。如果自己先一步吃完的话,要不要抢黄狗的骨头?虽然它还没有作出‘抢’的行为,甚至也没有下‘抢’的决定,但是它的意识里已经出现了‘抢’的念头。 抢别人的东西当然是违法的,这个‘抢’的意识,就叫犯罪意识,而犯罪意识形成犯罪倾向,有犯罪倾向的人一遇到合适的条件,极容易导致直接的犯罪。 那道测试题,就是用来测试人有没有犯罪意识和犯罪倾向最简单的方法。能够答出正确答案的人,一百个人中也没有一个,雷被偏偏把答案说对了,你说我能留他吗?” 其实我也是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解释方式,于是随口胡编搪塞攸攸众口罢了。(比喻说的不好各位别砸我。) 众人都满脸惊色地看着我,郭解摇摇头,叹息道:“真闻所未闻,匪夷所思。” 考核至此完成,我多了一十九位入室弟子。 接下来,我们大家一起动手丰衣足食,把宿舍分配了,把我的卧室整理了,其它家当也从郭解的寓舍搬来了。赵敏煮了饭,下午三点,大家围在大厅里吃着过迟的午餐,又是过早的晚餐。 席间,郭解一直没说话,只是一会儿眨着眼睛想心事,一会又若有所思地望着我。其它众人见我们俩不说话,他们也不吱声,只是低着头猛吃饭。 我哈哈一笑打破沉闷说:“吃过饭后,你们大家就彼此亲近亲近,不认识的呢也互相认识一下,明天正式上班,不对,正式学习……” 彼昂忽然说道:“先生,弟子尚未经过测试呢。” 我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彼昂,我没想过收你为徒。” 彼昂又惊又急:“却是为何?” 我说:“因为你的年纪比我大太多了,都不好意思听你叫我师父。” 彼昂的脸登时白了。 我笑道:“你放心,虽然你我没有师徒名份,但是我愿意把你当成朋友,平生所学,你想学什么我就教你什么,直到你学厌了为止。” 彼昂转忧为喜,说道:“多谢先生。” 郭解奇道:“兄弟不经测试,就传他技击神技吗?” 咦?他肯跟我说话了?不是一直在想着怎么替那些落选的人求情吗? 我不是傻子,他如此看重这次的开馆授徒,又如此希望那些人跟我学艺,其中一定另有原因,嗯,这事一定要好好查一查,免得被人利用还不知道。 我笑眯地说:“肖刘馆规矩严格,一视同仁。” 扭头看彼昂,:“早上偷偷做体能测试了吧?那些测试题了,你也已经做过了吧。” 彼昂脸一呆,点点头。 我说:“早晨来时,我看见你在做体能测试,还有你偷偷做的测试题我也看过了,所以才答应教你的。” 郭解肯定是想为淘汰下去的某人求情,所以才这么问,现在一听考试面前人人平等,并无例外,只好闭口不言了。 晚上,我毫无睡意地躺在新家的床上,把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以后,经历的所有的事情都像放电影一样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其实有很多奇怪的地方,是没有答案的。 比如最初在树林里打斗的两帮人,他们是什么身份?不过这个问题好象不关我事。 那关我事的问题更多…… 我还记得那个叫卫君的少年,以及那个叫刘通的年轻人,他们对于旅行车上所有的现代用品都很好奇,问这问那,但惟独没问过我是用什么武器杀伤黑衣人的。 开枪的声音那么大,杀伤力又那么强,他们对这种武器没理由不好奇的,但没人问过我。过去半年里我也时常想到这个问题,一直想不通。 还有那个贼,我柜子里那么多奇怪的东西,要知道不论哪一件拿出去,都会成为世上罕有的宝贝,他什么都没偷偏偏只偷走那块玉。 为什么? 难道他知道玉更贵重? 接着,为了寻找和田玉我结识郭解,然后不得不离开靠山村,不得不进入长安,不得不开武馆。 这一系列的事表面上看没关系,都只是巧合而已,但总感觉怪怪的,尤其是玉失窃后发生的事件,串起来环环相扣,太顺畅了。 问题出在哪儿呢?哪里不对劲? 我努力地思索着,但还是没有结果。 心烦意乱之下,我披衣下床推开卧室的门,就在那一刹那间,我发现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我本能地纵身追了过去,同时心里吃惊不已: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院子里又进了贼? 那家伙穿着一身夜行衣,奔跑得极为迅速,七拐八拐地半个时辰后,翻墙进了一处府邸,我不及细想,跟着也翻墙跃入。 一霎间心里还是很惭愧的,虽然从前我常干这种不告而入的事,但毕竟已经发誓改过自新了,今天实在是因为心中太有疑问,更直觉地把这个黑衣人跟和田玉联系起来,天下做贼的是一天,也许从这人身上,可以找出和田玉的线索也不一定。 就是抱着这种用心,刚刚的惭愧转瞬被掩盖,眼看那黑衣人越过前院,向后院而去,看起来似乎轻车熟路的样子,难道他不止一次光顾这里? 正要紧紧跟上去,忽然周围火光大亮,一队官兵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一眨眼间把我围在当中。这下事出突然,我立刻双手成拳,眼睛四下一扫,迅速的寻找突破口,我可不想糊里糊涂命丧于此,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铤而走险。 同时心里暗暗懊悔,以我平时谨慎周密的性格,向来都是身带三把枪,腰间一把,靴子里一把,还有一把藏袖子里,刚才瞧见贼净顾追了,一把枪也没带。 现在只能做一件事―――打破双拳难敌四手……不对,是打破双拳难敌许多手的神话! 第八章 两大宠臣 按理说我是为了追贼才“误入”私人住宅,这个完全可以跟他们解释,可是看他们凶神恶煞的态度,解释得清才怪。除了硬闯,没别的办法。 于是我做出防卫姿势,踏起截拳道的步法,轻快、灵活、迅捷地不停跳跃着。 李小龙说:“移动的艺术是格斗术的精华。” 不出所料,官兵们因为没有见过这种功夫,个个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他们大概以为这个贼被逮了个现行,因为惧怕将来的刑罚忽然就疯癫了呢。一时间,大家呆呆地,忘记了自己的职责。 我乘机移到离院墙最近的士兵们面前,忽然出击,左勾拳击向一个士兵的下颏,他显然想不到我会第一个对付他,大惊之下,竟然一屁股坐到地上。 没想到这家伙这么不济,我一拳落空,旁边的士兵立刻挥刀向我砍来,我侧身一闪随后疾转,顺势到他身侧,横肘狠狠击中他的软肋。 “哎呀。”他叫了一声,连退几步。我飞起直踹补上一脚,把他踢进众官兵当中,立刻有几个遭了池鱼之殃,被他的身体砸到,一起摔倒在地。 嘿,要的就是这效果,飞快越过他们,拿出奥运会百米冲刺的速度朝着院墙跑去,只想着翻墙逃脱。 正在这时,忽然不知打哪冒出一人,一言不发当头一拳向着我的面门而来。 我正狂速奔跑当中,这下刹不住脚,眼看就要撞上他的拳头,一急之下借着奔跑的势头,右臂平伸向外使力,立刻来了个360度陀锣转外加芭蕾舞中的“平转”,象一股旋风疾转,险险地从拳头旁向右平直地溜了开去,(现在知道陀锣转的好处了吧。)然后双臂“顺风旗”,右腿弓左腿后绷腿,作了个漂亮的亮相动作。 当然听不到掌声,只听得一声“好!” 我收势挥挥额头冷汗,向着声音看去,一身黑色夜行衣,脸上蒙纱,只露出一对眼睛目光炯炯地看着我,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感觉他很年轻,正是被我认定的那个“贼”,眼瞧着官兵们聚拢到他身边,这才意识到原来根本就是我自己判断错误。 一名士兵,就是刚刚拳还没到就吓趴下的那位,此时三魂七魄都归了位,大概为了挽回面子,恶狠狠用刀指着我道:“大胆恶贼,还不束手就擒?” 黑衣人冷“哼”一声,那士兵一缩脖乖乖退一边去。 黑衣人走出几步,冲着我抱拳一礼,彬彬有礼地说:“看来阁下技击之术确非尔尔,在下欲讨教几招,请赐教。” 我转转眼珠,讨价还价道:“如果你输了,怎么样?” 他爽快地说:“我输了,放你走。” “一言为定。” 话音未落,我一个右勾拳出击。 这小子刚才不出一声偷袭我,现在我如法炮制不算过分。 这人还真不是白给的,闪身轻快地一避,随即一掌向我肩头拍过来,动作沉稳,力度雄浑。我身子一矮,顺势给他个“扫螳腿”,他拔身跳起,空中起势,直踢我头部,动作快逾闪电。其实我可以出拳狠击他的脚心,但这时我对他已经起了相惜之心,唯恐会伤着他脚底筋脉,于是迅速后退。 自从我来到汉朝,这人是我所见最厉害的对手,这样沉稳的气度,敏捷的身手,狠辣的拳脚,隐隐有大家风范,不知比郭解高出多少。虽然再打下去,不出半个小时他必定败在我手下,但也足够叫我惊讶的了。 他见我不动,他也不动,我看着他微微一笑道:“你的功夫不错,不过还不是我的对手。” 他一扬头,姿态颇为高傲,说:“那要打过才知道。” 说罢出手攻击,我跟他再次打在一处,这一次我没有容让,使出全力迎战,要让他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挫一挫他作为年轻人特有的傲气,对他的未来有好处。 我们俩个在场上拳来脚往窜上跳下,一会儿纠缠在一起,一会“砰”两拳相击各自跳开。 李小龙说:“移动的艺术是格斗术的精华。” 我充分运用起截拳道的所有精髓:前手直拳、后手直拳、勾拳、摆拳、鞭拳、平肘、顶肘、反肘、滑步、闪步、侧踹、勾踢、鞭踢、冲膝…… 耳边只听得众官兵一会儿“啊”地一起惊呼,一会儿又“哎呀”之声叠起,甚至有人跟着我们打斗方向的变化而不停地跳来跳去,好笑之极。 因为出了全力所以速度奇快,他整个人都罩在我如风般的攻击之下,不到半个小时,横抵竖挡左支右绌,已经是挥汗如雨,力不从心了。(其实我也很累) 见他快不行了,我虚晃一下诱他分散注意,然后迅速一拳击向他左眼,他来不及躲闪,眼睛一闭等着变熊猫。 我的拳头停在他眼前凝住不动,他等了半晌没动静,睁开眼睛一看,明晃晃的拳头横在他眼前。 我狡黠地冲他一笑,放下拳头说道:“我可以走了吧。” 他吁了口气,抬手擦擦额头的汗,说道:“阁下真好手段,在下佩服之极,不过,阁下还是不能走。” 我闻言大怒:“你,言而无信是小人。” 忽有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道:“不放你走的并非是他,而是我。” 我扭头看,只见官兵很戏剧化地纷纷闪到两旁,一个人锦服华冠,神情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这个人这个声音……都有点熟。 他笑道:“久违了,刘公子。” 我一下想了起来:“怎么是你。” 这锦服少年,正是我刚掉到古代时碰上的人之一―――卫君。 卫君挥挥手,一干士兵垂手纷纷退下。黑衣人则走到他身边,然后摘了面纱,我一看见他的脸,险些呆掉,这人竟是被我刚刚收到门下准备封他做首席大弟子的那个……简岳! 一定有阴谋! 我咬着牙,冷冷地看着他们俩个:“卫君,简岳?你们还真是叫我惊讶。” 简岳奇怪地瞪着卫君,说:“卫君?是谁?” 卫君咧嘴一笑说:“只是借用你的姓而已,不必介意。”说着走过来冲我施了一礼,道:“前番相见因不知刘公子身份,因此未以实名相告,请公子宽侑,在下姓韩名嫣,字王孙。” 啊? 今晚让我吃惊的事太多了,所以这次只是张了张嘴。 韩嫣,弓高侯韩颓当的庶孙(脑子自动滑过关于此人的资料)汉武帝小时的玩伴大时的宠臣,据说跟汉武帝的关系很不寻常。(一想到可能是那种关系,觉得寒毛直竖,我是坚决的异性恋者。) 韩嫣善于骑马射箭,善于谄媚。武帝即位,想讨伐匈奴,韩嫣就首先练习匈奴的兵器,因此越来越尊贵,官职升为上大夫。 此人好打弹弓,“常以金为丸,一日所失者十馀。”一时长安市井流行“苦饥寒,逐金丸!”的说法。每次韩嫣挟弹出行,后边都会有很多儿童跟随,去拣韩嫣打失的金弹丸,很腐败的一个纨绔子弟,向来宠臣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韩嫣也是一样,最后得罪王太后,被赐死,死后还很不幸的列名《佞幸传》。 切!想想来了汉代这么久,只认识了两个史上有名的人,却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是好东西也就算了,还都没好下场,不晓得我是走什么运。 虽然人家后来走背字,但现在还正鸿运当头,以我一平民百姓自然是得罪不起,别说他隐瞒自己的姓名,就是用一百颗“金丸”砸我,我不也得干受着?(金丸?金丸哪!) 哎呀!刚才韩嫣说什么借用简岳的姓?那简岳就不姓简而姓卫了?我心里打个突儿,不会吧,不会是他吧。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简岳,看得他脸都红了。 韩嫣对我的表现很感兴趣,说道:“刘公子,你不是看上仲卿了吧。” 果然是他!卫青卫仲卿! 我收回目光,喃喃地道:“真想不到,真想不到……”正了正色,没理韩嫣径问卫青道:“卫大人,您不在宫中当差,弄个假名字跑我哪儿去干嘛?到底有什么目的?还有你……”转向韩嫣,“你们在搞什么鬼?” 卫青和韩嫣相视一笑,韩嫣恭敬地对我说道:“刘公子,若想知道其中缘由,请入内详谈。” 看他们的神情,好象真的有什么重大的事。 进了韩嫣的书房坐定,韩嫣说:“前番我们去南山打猎,谁知归途中莫名其妙被人行刺,幸得公子相助才有惊无险逃过大难。分手之后,我曾派人去靠山村找公子,欲请公子长安相见,再报救命之恩,谁知我的手下一到村子,就发现有人在暗中窥探公子……” 听到这儿我一怔,窥探我?以我超强的警觉性怎么没察觉? 韩嫣继续说道:“我的手下原就是个机灵的,他没有打扰公子,径直回来向我禀报。我与仲卿商量,觉得此事极不寻常,于是便差人跟踪那窥探之人……” 我忍不住问道:“韩大人所说的不寻常,指的是什么?” 韩嫣咳了一声,不自然地说道:“当日遇险,公子从天而降为我等解围,而且之后看到公子手中那些稀奇古怪的机巧物件,我等莫不惊异,尤有甚者,是公子手中伤人的兵器,非刀非剑,并非我生平所见的任何兵器,但此种利器世间少有,若当时问公子,公子也未必据实以告,于是……” “于是你回去后,就派人来打算用偷的吧。”我不咸不淡地揭穿他。什么请我长安相见再报救命之恩,觊觎我的枪才是真的。 韩嫣的脸红了红,辩解道:“世间任何人看见那兵器都会心动,何况是我呢。现下匈奴为患侵扰边境,杀我子民,淫我妇女,皇帝陛下秣兵厉马,迟早会与匈奴开战,我身为人臣,若能为我大汉军队觅得如此利器,何愁汉威不张,匈奴不灭?” 我收回嘲弄的神情,承认他说的对。若我与他身份调换易地而处,只怕做的更绝,相较之下,他还算是有礼了。 我问:“算你有理,那到底是谁在暗中偷窥我呢?” 不知道那家伙瞧没瞧见我洗澡,若知道他是谁,非把他眼睛弄瞎了不可。 他见我不再怪他,继续说道:“我的手下始终没看见她的脸,只知是个女子。” 噢,我松了口气。 他又说道:“我本想向公子示警,但想到一件事,就搁下了。”说着眼睛亮闪闪地望着我,分明是要我自己猜是什么事。 我当然不是笨蛋,一想就明白:“那天看到我手中……兵器的,除了你们还有那些黑衣人,你们感兴趣的事他们也未必不感兴趣,所以那名女子,必定是他们派来的人。韩大人你是想借此找出袭击你们的人对吧。” 韩嫣微笑着点点头:“那些人着实大胆,竟敢连……我也敢行刺,来头定然不小,若不查出是何人所为,我岂能安心?” 我心念电转,“竟敢连……”这里一顿是什么意思?显然还有没说出的话,莫非那些人要对付的并不是他韩嫣,而是另有其人? 没容我细想,他接着说道:“于是我暗中派人查看,谁知那窥探的女子再也没出现过,我与仲卿屡次商榷,决定等下去,那些人心怀异志,绝不会就此罢手。于是派人每日盯住靠山村。终于等到来,却并非是那女子,而是个男人。他在公子房里翻来找去,没有找到那件兵器,却拿了一块玉环,恰在这时来了个老翁,遂将她吓走。我的手下一路追踪,谁知一入长安便跟丢了踪迹,接着公子来到长安,即有传言说公子要开馆授徒,我与仲卿商议,觉得此事过于可疑,决定让他前去拜师,然后引公子来此。” 原来如此。 我看了眼一直沉默不语的卫青,这个首席大弟子看来是与我无缘了。 “引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吗?应该还有吧。”我说。 这次卫青总算开口说话了:“先生一入长安,就迫不及待开馆授徒,我与王孙总以为奇怪,但又不便公开相见,于是才用此计引先生来此。” 这时候的卫青虽非藉藉无名,但也只是个统领期门军的太中大夫,离大司马大将军还有数步之遥。民间认识他的人不会很多,所以他才可以更名入肖刘馆。 可是不对呀,史书让记载当郭解迁茂陵之前,卫青好象替他在皇帝面前说过话,他跟郭解应该认识的才对。 于是问卫青:“大人与郭解认识吗?”〕 卫青摇摇头道:“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先前以为他是位肝胆侠义的好汉子,还曾在陛下面前为他说话。如今看来……”下面的话没说,看来是有什么事令他对郭解的印象转恶了。 没见过人家就替人说情,这卫青年纪轻轻就这般侠义性情,合该他名垂青史。 韩嫣有点沉不住气了,向我催问道:“公子,开馆之事倒是有何缘由?” 对此事我也正有疑虑,于是就把事情的来胧去脉据实以告,说完后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一时大家都沉默下来。 好半晌,韩嫣沉吟着道:“此事甚为奇怪,郭解乃一市井小民,虽名为侠客,实则与盗匪无异,他如此急着开馆,又将自己门客送来学艺,究竟我是何意图?” 卫青看了他一眼,两人眼睛同时一亮,不约而同地开口道:“莫非他亦是此意?” 我不耐烦他们在我面前打哑谜,问道:“到底是什么‘亦有此意?’你们有什么意?他又有什么意?” 他俩个相视一笑,韩嫣说:“实不相瞒,我们本有打算请公子入朝为官,为大汉天子效力。” 这次真出乎我意料之外,他们竟存了这种心思? 想想可也是,就算拿到枪又有什么用?才三把而已,而且他们不会制造,子弹用完了就是废铁一块,还不如掌握枪的主人,这样说不定枪也有,教官也有。他们却想不到我只会用枪,不会造枪。 不过肯定的是,他们真是聪明人。 我的心一动,莫非郭解也是存了这种心思?不会吧,他一不是当官的,二不是想造反……?! 造反? 我的脸色一定变了。韩嫣道:“公子莫非也想到了?” 他急着开武馆,急着把门客们送进来,是想让我与他们定下师徒的名份,成为一根绳上的蚂蚱,跑也跑不了,(天知道古代的连坐制度是多么的残酷)接着训练他们成为高手,然后再想办法让我不得不加入他们,然后呢?我为他们所用,自然想什么有什么。 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个寒战。 如果是真的,那太可怕了。 但是还有疑点,根据史书,并无郭解参与任何企图颠覆朝廷之组织的记载,那到底是书错了,还是我错了? 我的心思起伏不定,他们俩个的神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卫青忽然慢吞吞地说道:“我怀疑,先生从开始遇到郭解,就是一个布局。” 我的心一沉,这也正是刚刚我想到的。 “但是那天他的确是被官兵追捕后与我相遇的。”我提出疑问。 韩嫣说:“那天晚上也确是死了个小吏,据城门校尉报称是遇刺而死,刺客逃了。” 卫青冷冷地说:“郭解杀人,还算奇事吗?” 是啊,他本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暴徒,若真是出于什么目的而杀个小官,也不算稀奇。 我觉得头痛!这是怎么了?难道大老远跑趟汉朝,就是为了让自己卷到这么棘手的事件当中吗? 韩嫣说:“若说郭解造反,既无原因亦无可能……” 卫青接口道:“所以他背后一定另有他人。” 我“腾”地站了起来,说道:“朝廷也好,黑帮也好,都与我无关,我回去立刻向郭解请辞。” 韩嫣眯起眼睛笑问:“莫非你忘了和田玉?” 我瞪着他,他笑得象个狐狸,还真有做男宠的本钱。 可是和田玉……再过一天,郭解交待的期限就到了,好象他这样的人,说到就一定会做到,我……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我缓缓地坐回去,象个泄了气的皮球。 卫青中肯地说道:“先生不必着急,且看届时郭解交不交得出人,交的又是何人,若借此人真能找回和田玉,我们就得另作他想,若他交不出,其中就必定有古怪。” 我明白他的意思,卫青是怀疑郭解就算不是盗玉的人,至少也是知情者,如今和田玉成了要挟我的一个方法,而且是个极有效的方法,假如郭解真的心怀鬼胎,就绝不会将玉交到我手上,假如他交出玉环,就证明他并非象我们想的那样有什么阴谋。 但是还有疑点,那个疑点就是:郭解,不……准确地说是盗玉贼,他怎么知道和田玉对我很重要,十分重要呢? 不但如此,现在就连韩嫣和卫青也知道了我的致命弱点,这对我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另外,也许还有什么疑点被我遗漏了。 我要想想,要安静下来好好想想…… 卫青说:“不如这样,我与先生佯作无事暂回肖刘馆,两日后再作分晓。” 除了这样还有什么办法? 作别韩嫣,避开巡街的士兵,我跟卫青两人同回肖刘馆,走到半路,我忽然跳起来,轻声叫道:“不好。” 卫青一怔,急问:“何事?” 我不及作答,抬腿就跑,卫青紧紧跟上追问:“先生何事如此惊慌?” 我心中又气又急,说:“那三把……兵器,(着急中差点把‘枪’字说出来,不过即使说出来他们也不晓得‘枪’是何物。)平时我都是带在身上的,今晚我急着追你没带出来,若是被居心叵测之人乘机拿走,不知道会出怎样的乱子。” 卫青闻言脸色一变,加快脚步率先向前跑去。 咦?他比我还急。 来到肖刘馆,为保密故,我们没走正门翻墙而入,迅速来到我的房间,来不及点灯,我大步上前向枕头底下摸去,一颗心立刻回归原位。 枪好端端地躺在那儿。 卫青摸索着点燃油灯,灯光一亮时,我的脸色一白,枪的确还在,只是少了一把! 第九章 盗玉之贼 我在反思,或者在自怨自艾。 我可以冠冕堂皇地说,把危害社会危害人民的犯罪团伙绳之以法,完全合乎正义和公理,但我却骗不了我里面的良心,不是为了公理和正义,更不是为了社会和人民,我这样做只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梦寐以求的自由。 开始就错了,我不该出卖一姐,尽管她不是好人,尽管我那么的渴望自由,但我不该出卖她,我可以寻求更好的解决办法,而不是把一姐还有更多的人送上刑场,幻想着借他们的死来铺平自己的自由之路。 他们自然该受到应有的审判,但不是借我的手。 如果没有加入那个组织,如果我就只做我的香妃,如果,, 动机若是错的,结果再对也是错。 所以现在,我在受惩罚!罚我不但没得到梦想的自由,甚至连见萧剑的机会都失去,而且我有预感,这还只是惩罚的开始! 从二千年后的束缚中跳出来,跳进二千年前的陷阱里。究竟哪个时代的我更可悲。 我的心好像一直在无向地飘荡,在灵魂的最深处、在无边的孤独寂寞里、在隐约可见的恐惧中载浮载沉,不知何处是尽头。 不知道我走后的世界,对于香妃的车祸,香妃消失,有没有引起媒体的热炒,现在,究竟有没有人还记得我! “萧剑,你会想我吗?你会等我吗?你知不知道,你是支撑我的唯一力量!” 我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呜咽,自从来到异时代,我第一次哭了。 我和卫青都猜测到一个事实,尽管还不知道对方是谁,但他们只拿走一把枪,说明只有一个理由———用作研究。 如果他们能依样研究出这种武器,就不再需要我这个人,到时是留是杀,单看他们自己的意愿;如果研究不出,也算留个后路,将来还是要着落到我头上。 他们自然造不出来,他们自然不会放过我,而我唯一的出路,就是和田玉! 所以“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牺牲,不到最后关头,绝不放弃希望。”还有时间,就算郭解真的在暗中搞鬼,还有时间去另想办法,刘丹,你一定行!!! 你一定行的!!! 第二天早上五点钟(幸好穿越时我带着手表,不用听汉朝的更鼓)天还未亮,肖刘馆的学生们就被我从被窝里赶了出来。 彼昴在我右边提着油灯,我顶着熊猫眼,身体笔直表情端正目光严肃,对着一群哈欠连天的徒弟们大声以军事口令命令道:“以我为准,按个头高矮依次向左排列,立刻列————队!”怕他们听不懂还特意说得明确些。 但那十八个人显然还是没听懂我在说什么,立刻乱套,再看我表情恐怖眼神阴森,吓得瞌睡虫全不知飞到了哪里,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位置,也是站没站相,一副松松垮垮的样儿。 我转到队伍前面看向卫青,命令道:“简岳出列!” 卫青毕竟是个武将,应了声“是”行动迅速精神抖擞站到我面前。 我宣布道:“今天开始,简岳是你们的大师兄,负责管理你们及传达我的命令。今后有什么问题可以找他,由他来向我报告。简岳回列。” 卫青再答了声“是”,跑步回列,乘着他在我门下,我要好好给他摆一下先生的威严,等见到萧剑好跟他夸耀一番:大汉名将是我徒弟,多威风!保证羡慕死他,哈哈……(苦中作乐中) 我板着脸孔,严肃地对他们说道:“今后就按这个次序列队。今天是第一天,对于我的操练方式大家还不熟悉,不习惯,所以先弄懂一些必须的口令,此后出操就以口令为准,不得懈怠。明白没有?” 大家管他明白还是不明白,齐声回答:“明白。” “第一个口令,全体集合!” 我将一般的军事口令按顺序解释给他们听,例如: 立正!稍息!以我为准!各就各位!向右(左)看齐!向前看!报数!向后转!靠拢!散开!齐步走!立定!踏步走!跑步前进!出列!就地解散!…… 同时按照口令边解释边将相应的动作一个一个示范给他们看,两个时辰内让他们弄清楚含义 接下来一天的时间,除了吃饭上厕所,全用在口令及队形的操练上。也许吃惊的事太多麻木了吧,十八名徒弟对我训练他们的方法没有一个表示出惊奇的态度,乖乖地听我的调度。 我陪着他们一起做动作,陪着他们一起操练,面冷如冰心硬似铁,对出错者轻者斥责重则体罚,直到跟他们一样汗湿衣衫,直到跟他们一样筋疲力尽,我心里烧着的一团火才慢慢熄灭下去。 郭解今天没来,我在等明天。 我心情不好,赵敏早看出来了,晚餐时特别为我备了几样精细的小菜,可惜我自从来到这个鬼时代就寝不安枕食不知味,白白糟蹋了她的一番心意。 晚上,万籁俱寂,徒弟们被我折腾得死去活来,吃过饭早早就睡下了。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卧房前的雕栏上,呆呆地看着满天繁星,强烈地思念着萧剑,思念着二十一世纪的一切。 卫青走了过来,他竟没给累趴下,看进来还很有精神。 这小子有潜质。 他站到我身边,默默地陪着我。我忽然问他:“你结婚了吧。” 他一怔,对于这个词不怎么消化。 我扯扯嘴角一笑,穿越之人的寂寞在此可见一斑:常常鸡同鸭讲,沟通不良。 我解释道:“我是说你成亲了吧。” 卫青“嗯”了一声,低下头。小子,居然知道害躁,又不是丢人的事。 我又问:“你喜欢她吗?我是说你妻子?” 卫青若有所思想了半天,没点头也没摇头。我心里替那个妻子觉得悲哀,得不到丈夫的爱情不说,连陪着他白头到老的机会都没有,年纪轻轻就撒手尘寰。卫妻死后,卫青娶了他的原主人平阳公主,两个人倒是恩恩爱爱过了一辈子。 卫青心中所爱的,应该是那位身份尊贵且对他有恩有义的公主吧。 我想着难以相见的萧剑,一股悲伤涌上心头,说:“不管你喜不喜欢她,在她活着的时候好好对她吧。让她离开的时候,没有遗憾地走。” 卫青问道:“先生莫非有心爱之人?” 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抬手拍拍他的肩头道:“今天很累,睡吧。”说罢走进卧房。 萧剑是我心中的甜蜜,也是我心中痛苦,而这两种感觉,我只想自己独享。 第二天照常五点钟出操,操练了半个时辰队列,再让卫青带队,绕长安城跑一圈。 今天是郭解许诺的期限,我的心反而安定下来。 大家一起吃过早饭,没等到郭解竟等来两公差,拿着一幅画有“飞抓”模样的图示找到肖刘馆,来问我们见没见过这件东西。 卫青在旁,一见那东西,不由瞅了我一眼,我当然否认,极尽狡辩之能事,连哄带骗送走两公差,卫青悄悄问我:“那东西即是飞抓吗?用它可以爬多高?” 我白了他一眼道:“想爬多高就多高。” 心里却暗暗有些烦躁,飞抓是精钢所制,而这个时候根本就没有钢制品,为免麻烦,总得想办法把它弄回来才好。 一念及此,一种无力感顿时从心里升起,原来我已经有那么多的秘密暴露给人家看,麻烦只怕会越来越多了。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郭解的管家郭处匆匆走来,在院门口向我点头示意,我心中一喜,交待了卫青几句,随他离开肖刘馆。 与郭解会面的地方,是一间打铁铺,打铁的师傅见到我们二人,默不作声只是向后努努嘴。 后院里有两间房,郭处和我走进其中一间,见郭解在蒲草席上“箕踞”而坐,还有两个手下跪坐一旁正喝酒吃肉。席中央,一个人衣衫褴褛、五花大绑地跪在地上。 汉代上至帝王下到平民,坐卧起居都用席,一般都用蒲草和蔺草编成,也有用竹子的。“席地而坐”源自于此,铺席子自然不能穿鞋,所以韩日等国进门脱鞋的规矩其实也是源自于我们的老祖宗。“箕踞”的意思是两腿向前伸直坐着,是无礼的坐姿。(官宦人家也有坐“榻”的,“榻”是较床轻便的一种坐具。) 我住靠山村时嫌这种起居方式太别扭,所以一直按二十一世纪的习惯布置居所,刚到长安时在郭解的寓舍住了一天,后来再搬到肖刘馆,也都使用“榻”这种坐具,方便又不用脱鞋。(但坐“榻”时还是要脱鞋的) 见我进来,郭解站了起来,笑道:“兄弟快来看,这人可是你要找的人?” 说着命令那人抬头,我一看他的面容,心中激动非常,果然正是按照赵大伯所描述的那个人。看他二十几岁的年纪,衣服虽然破烂,人长得倒很清秀,一脸倔强的神情瞪着我。 我迫不及待地问:“我的和田玉呢?” 他“哼”了一声扭过头不说话。 郭解在一旁冷冷地说道:“来人,再赏他几鞭子。” 这时我才发现,他不能蔽体的衣服上有着斑斑血迹,露在外面的皮肤有着条条血痕,显然是鞭打的痕迹。 我忙抬手止住郭解,温和地对他说:“你只要告诉我实话,我一定放了你。” 他看了我一眼,半信半疑。 我走到他身后,为他解开绳索,再度保证道:“相信我,我与这位郭先生关系不错,他会给我这个面子的。郭兄你说是不是?” 郭解依我请求点点头道:“只要你说出和田玉下落,我绝不为难于你。” 他垂下头,略为思索,哑着声音说道:“不错,是我偷了那块玉……”我大喜,他接着又说:“可是我已经将它卖了。”我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你……卖给谁了?”我的声音不觉微微颤抖。 “是一位姑娘。”他说,“得手之后转回长安,在一间酒肆中遇到她,她见到我手中的玉环很是喜欢,便央求我卖与她,我见价格不错便卖了。” 我闭了闭眼,这样的答案也在预料之中,于是拿出事先备好的笔和布帛,垫上块木板,用铁钉固定了,又问道:“你还记得她的相貌吗?” 他说:“她很好看,弯弯的眉,圆圆的眼,小小的嘴,长长的发,身材不高却极匀称,总之,总之很好看。” 看来他对那姑娘倒是印象深刻,八成是看人家漂亮,糊里糊涂就把东西卖给她了。 我再详细追问,他除了反复重申“弯弯的眉,圆圆的眼……”之类的话,再也讲不出那女孩子的特点,而这种长相的女人满街都是。所以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对使用毛笔还不太熟悉)画了一幅又一幅,幅幅不同,他却一直摇头说“不是”。气得我把毛笔狠狠扔在地上,怒指着他“你,你……”地说不出话。 郭解劝了我几句,说道:“兄弟不必急躁,若信得过为兄,找这一女子之事,为兄一力承担!” 我觉得他早就在等着说这句话。 我努力地使自己冷静下来,转而再问那个贼:“如果再让你见到那位姑娘,你能不能认出她来?” 他肯定地点点头道:“自然认得。” 我想了想,对郭解说:“先生,我想暂时将此人带回肖刘馆去,再详细问问他,看能不能问出什么线索。此外,这事还得有劳先生帮忙,刘丹多谢先生了。”说着按照汉朝的规矩,对他深深施了一礼。 郭解连忙扶起我来,说道:“兄弟何必见外,为兄的自然竭尽全力,定为兄弟寻回和田玉。” 那一直跪在地上的年轻人叫了起来:“你们刚刚说过放我,尔今却又反悔?分明言而无信。” 我强压怒气对他说:“我说过放你就一定放你,只是在没找到那个姑娘之前,先委屈你在我馆中暂住而已。你放心,我不会禁锢你的自由,我可以出钱,雇你在我馆中做点杂事。其实这样对你也有好处,跟在我身边吃住不愁,至少不用再去偷东西,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难道你真想一辈子作贼,整天过提心吊胆的日子?如果不走运一旦失手,等待你的是什么下场你想过没有?” 我自己是作贼的出身,那种作案前的紧张作案后的恐惧长期在心中积压,再加上严重的罪恶感,那种生活简直就是人间地狱,人同此心,相信这种感觉这臭小子也一定会有。 他果然被我说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我放缓语气又说道:“跟我走吧,别再做些鼠窃狗偷的事了,那条路走不通。” 他垂下头默然不语。 我知道他不会逃走,于是请郭处将他送到肖刘馆。 我想得清楚,如果他并不是一个单纯的贼而有另有古怪的话,那么他不会逃走,而如果他只是一个贼,就更不会逃走,因为就算逃出肖刘馆,也逃不出郭解的手心,所以我很放心。 希望如同所预料的那样落空了,我心里难受,强打精神与郭解说了会话,询问了找到那个贼的经过,(从郭解的口中,我知道他叫剧离)他言辞间滴水不漏,我找不到任何破绽,再次道射后便告辞离开。 事情到了这一步,果然在向着无法预测的方向发展。 这个贼是不是有人有意安排的?那个姑娘真的存在吗?如果真有其,她又会是什么身份?为什么那么巧在第一时间买下玉环?她的出现是否也是有意的安排?郭解究竟与这事有没有联系? 一长串的问题千头万绪如同乱麻,搞得我思绪纷乱、头大如斗,于是混混沌沌地走在大街上如同一缕游魂。忽然苦笑,我本不属这时代,可不正是一缕游魂么。 想想来长安这么久,似乎一次也没有逛过街,索性一路沿着热闹的街市从东到西一路飘过来,在古朴庄严的大汉风尚中体会浓厚幽思。 思之所系,心之所向,唯萧剑一人而已。此刻如果有他在身边,别说穿越汉朝,就算回到冰河世纪又有什么关系。我心心念念想回去,无非是因为在时间的那端,有着镌刻于我灵魂深处的身影,有着曾给我一句“我等你回来”的承诺。 毫无预兆地,一种尖锐的痛楚忽然从心脏发出,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每一寸皮肤、每一根神经,都有如针尖刺入一样的疼痛,我忍不住低叫一声,抱着身子蹲了下去,冷汗涔涔从发髻中冒出,沿着脸颊流下来,淌到青石地面上。 过了好一会儿,疼痛渐渐消失,我不停地喘着粗气,抬手无力地去擦脸上的汗水,这时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面前竟蹲了一个小孩子,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睫毛扑闪扑闪地好奇地看着我。 一接触到这小孩的脸,我刚刚清醒过来的头脑“嗡”的一声又炸了开来。双耳象失聪一样再也听不见声音,眼睛象被锁定一样再也移不开视线。 这张脸……这张脸?! 分明是他!分明是他……萧剑!!! 尽管岁月悠悠一去不返,但我永远忘不了他曾经给我看的照片里童年时的样子,忘不了他爱笑的、宛如天使一样纯净、透明的脸孔! 而现在,在我眼前,在二千年前的大汉王朝,我又一次看见了童年的萧剑,一模一样的萧剑!!! 小小的萧剑开口在对我说话,我什么也没听见,只觉得“嗡嗡”的声音在不断地扩大,我费力地甩头,我想听他说话,我要知道他说什么,我呆呆地看着他的嘴型,然后眼前的景象一阵模糊…… 当我的意识恢复,视力恢复,听力也恢复时,发现自己还是蹲在地上,周围的景象没变,只是萧剑不见了。 我站起身慌忙转身寻找,从街这头跑到街那头,再从街那头跑回来,我呼喊,我大声叫他的名字,我不顾人们惊诧的眼神,不顾他们对我的指指点点,我用尽全力呼叫着,但是没有,没有他的踪影,好像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他消失了。 我站在街头,脸色煞白浑身颤抖,一刹那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思念过度而出现了幻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镇定下来,苦笑一声,慢慢走向肖刘馆――――我的寄身之处。 第十章 引蛇出洞 我病倒了。 内火郁结在心已久,一朝发作。这场病真的是来势汹汹,整整一个星期下不了床。旅行车备用的日常药品此刻派上了用场,否则光靠那白胡子老大夫开的苦死人的汤药,还不知道熬到几时呢。 这些日子也还多亏了赵敏在床边日日夜夜不眠不休的照料,害得她原本丰润的小脸多了个尖尖的下巴。我每次觉得不好意思时,她就玩笑说:“我虽然辛苦也是值得,普天之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丹哥你的秘密,丹哥可有把柄落在我手中呢,他日你若惹我生气,正好拿来要挟你。” 我只好哄着她道:“好,我一定让你要挟。” 郭解听说我病了倒是关心得很,三天两头前来看我,又是吃的又是补的一个劲儿地往肖刘馆送。 徒弟们由卫青管着,每天只是出操跑步,据卫青说被操得跟标准的军人似的。卫青也怪,他大小不济也是个太中大夫,手中还掌管着期门军,怎么有这闲功夫滞留在这儿,他不用上朝,不用随侍皇帝吗? 问他时,他笑说已向皇帝告了假。 剧离也在肖刘馆住了下来,平时就是跟在赵敏身边干点杂活儿。身体好转后,我几次召他反复询问,还是找不出什么线索。决定以后逛街时带上他,说不定一个不凑巧,就又碰见了买玉的女子。 三月末,天气越发转暖,身体痊愈,我又在肖刘馆内跑进跑出了。听到传言,说太皇太后病重,经向卫青印证,确系无误,看来这位躲在帷幕之后,却站在权力巅峰的老太太是拖不了多久了,大汉朝即将迎来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接下来的要进行的事最重要,查内奸! 失枪那日,我误以为卫青是小偷去追他,虽是卫青故意引我出去,于我却是突然发生,那偷枪的贼若不是当时窥视在侧,怎么会晓得我不在房中,偏偏就在那晚偷枪?只有一个可能,肖刘馆内有内奸。 我发现自己还真是跟贼有缘,不是窃玉贼就是偷枪贼,因为我自己曾做过贼,所以老天报应不爽吗? 我想到一个主意,可以引那个内奸自动现身。 肖刘馆内的生活是紧张而忙碌的,早上五点起床,用半个小时出操,然后绕长安城跑一圈。吃过早饭就进入基本功的训练。中午十一点吃饭,下午一点到两点进行理论课及一些必要的肖刘馆馆规培训,着重培养武德。两点到四点自由训练,然后是洗澡和休息时间,五点半吃晚饭,至此一天的学习结束。 请郭解找人制作了十几个沙袋木桩供练功使用,又遣人去订制刀、剑、弓、箭等兵器,(由于法律的宽松,两汉存在着相当发达的兵器交易,刀、剑、弓、箭等当时主要兵器皆卷入市场,从而造成两汉民众普遍拥有私兵器的现象。)冷兵器时代尤其是汉代并不重拳脚,而以“剑”为百兵之首,其次则是“弓箭”,前者适用于短距离械斗,后者适用于长距离远射,二者都是战争中不可缺少的兵器。(但在以骑兵为主的战争中,刀比剑更为适用)而拳脚功夫凌厉精妙如我者,他们从未见过,所以才格外的惊奇。 郭解也是以“剑”闻名,那日在长安城外跟我交手时,不知为什么他身上没带剑。(不是在杀人时把剑弄没了吧。要知道对于侠客来说,剑可是如同生命一样。)否则要打败他也得费些功夫。至于那些门客及卫青,可能也是因为听说我拳脚功夫厉害,所以也都没用剑来试我吧。但若论剑术,我也是个中翘楚,不过总以为剑是杀人利器失之祥和,很少使用罢了。 兵器送来的那天,我开始实施我的计划。 中国历史上经历了很漫长的青铜器时代,铁器到了汉代才开始广泛制造和使用,当然青铜器也并未完全被淘汰。郭解为我订造的这一批兵器都是铁铸,论其坚韧及锋利程度要比青铜剑更胜一筹。 我就要拿这批铁剑铁刀做文章。 当天下午召集了弟子们,取来一柄铁剑,随手挽个剑花,切入正题:“剑为百兵之首,感觉上华贵轻灵。传说世上第一把剑名叫轩辕剑,乃是上古时期黄帝所铸,用首山之铜,刻天文古字,后来黄帝死后,轩辕剑也失传了。 其后到了春秋战国,铸剑的技术越来越发达,战国时期出现的两位铸剑名匠——欧冶子和干将,他们也曾炼出技术精湛、工艺华美的千古名剑,称得上是举世无双。但青铜所铸之剑强度硬度较低,耐腐能力差是其缺点。炼铁技术兴起后,锻造出的铁制兵器逐渐取代青铜器。铁剑无论强度硬度都比青铜剑更好,但铁制品易生绣,生绣之后的铁剑反不如青铜剑锐利。所以早晚会有另一种更为优良的材料来取代铁制兵器……” 卫青本是武将,对兵器的发展最有兴趣,率先发问道:“不知能取代铁的材料会是什么?” 我微微一笑说:“我把那种材料称为钢。” 说着,放下铁剑,从短靴内拿出一把瑞士产精钢制造特制加长的匕首,拿掉刀鞘,品质精湛的匕首在阳光下闪着灼目的寒光,弟子们顿时一片吸气声。 我静静地注视着他们面部的表情,说:“这把非刀非剑,有个名称叫作匕首,是精钢制作,性能优良远胜铁制兵器。孟伏,你拿起剑来。” 孟伏在弟子中排行第九,依言拿起一把铁剑,我摆好姿势说:“砍我一剑试试。” 我特意强调“砍”字,孟伏犹豫一下,我瞪他一眼,他立刻运足了力气,抡剑向我砍下来。我不慌不忙,拿起手中的匕首,迎上铁剑,只听“当”的一声,火星四射! 我退后一步面带微笑。 为了制造效果,我这一挡用了全力,孟伏踉跄后退数步,手举铁剑纳闷地看着我,我冲他一笑,走去拿过他手中的铁剑审视,只见剑身已有裂痕,暗运手劲将剑往地上一丢,铁剑忽地从中断为两截。 弟子们一齐失声惊呼,连卫青都变了脸色。 我得意地把匕首收回,继续抛出诱饵:“我的师傅,就是你们的师祖,生平嗜好武学,尤其爱剑如命,他终其一生,不断寻求新的造剑材料,最后终于给他找到了,这种材料就是钢,用钢制造的兵器,无论强度硬度及耐腐蚀的性能都远超过青铜器与铁器,再加上精湛的工艺,即可打造出天下无双的神兵利器。只可惜先师将第一柄精匕首炼出后,欢喜过度,竟然就此溘然长逝……” 我装出黯然神伤的样子,然后又说:“不过你们放心,先师生前倾尽一生心血,已经将炼钢的技术记录在册,等你们学成出师那日,我必定亲手打造几把绝世好剑,送给成绩最优良的人,助你们成为绝世高手。” 说着把匕首入鞘,放回短靴内又说:“现在为师给你们示范一套剑法,大家仔细看好了。” 我选了套武当派的太乙玄门剑法来作剑术的示范,其剑法特点是快慢相兼,刚柔相含,练习时要求剑随身走,以身带剑,神形之中要做到形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神合。六合之中亦需要手、眼、身、法、步神形俱妙。此剑法,行如蛟龙出水,静若灵猫捕鼠,运动之中,手分阴阳,身藏八卦,步踏九宫,内合其气,外合其形,是武当剑中的佼佼者,自古为武当山的镇山之宝,秘传之法。 众弟子从未见过我舞剑,一时间眼花缭乱,直发惊叹之声。 我却心有旁鹜,想着这一招引蛇出洞,然后瓮中捉鳖的妙计是否奏效。 这么大一诱惑摆在那儿,我就不信那内奸他不动心。 枪这种东西连我这现代人都造不出,就不信你古代人比我还本事。但刀剑就不同了,只要换种材料就能打造出削铁如泥的利器神兵,对于那些不轨的人来说,应该更有吸引力。 而我所谓的“先师记录”,就是要引那内奸出来的钓饵。成功失败,就看这几天了。 晚上卫青悄悄来找我:“先生白日所说,可都是真的?” “假的。”我当然不能说实话,否则他若麻烦我说:那你替我们家皇帝制造钢刀钢剑吧,我不是自讨苦吃? 反正我不过是个过客,人家大汉的历史跟我无关,才不会趟这混水。 卫青不信,说:“先生可否借那匕首一观?” 我很大方地把匕首拿给他道:“喜欢的话送你吧。” 卫青闻言大喜,接过来细细观看,半晌才眼神古怪地望着我道:“我观此物质材,绝非锻铁制造,先生莫要哄我。” 我说:“我没骗你,这把匕首的确是精钢打造,但是先师去世得突然,并没有留下相关记录。我说有记录,不过是想骗那个内奸现身。” 卫青恍然,脸上现出失望的神情。 我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卫大人,你既然对武器这么感兴趣,为什么却从来没有问过我……关于那三把兵器的事?” 我话一出口,心中忽然大大震动,才意识到自己如此大意,这么重要的问题怎么就没想到?事实上不但卫青没问过,连韩嫣也不曾详细问过,别人都好奇的事,他们怎么可能不好奇?当初在靠山村时,韩嫣不就曾派人来想偷枪吗?如果是这样,那么这次的事若说是他派人干的,也合情合理。 我懊恼极了,怪只怪我太相信他们了,准确地说,我是太相信卫青了,当初读历史的时候,我就对这位名将十分景仰,见到他之后,更是存了好感,而且当日失枪之时,他还跟我在一起分析这件事,所以我压根就没把疑心动到他身上去。现在想想,先入为主的观念真是害人不浅。 我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卫青,卫青何等聪明的人,立刻猜到我的想法,急忙说道:“我们绝计没有派人盗那件兵器。” 我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他:“那你倒说说看,为什么从来不问枪的事?” 他一愣:“枪?” 我索性豁出去了,反正他也不懂,说道:“我那三件武器的名字叫做手枪。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卫青皱起眉头似乎大感为难,我威胁道:“如果你没有合理的解释,别怪我跟你们翻脸。” 卫青沉吟半晌,“唉”地一声叹息,毅然说道:“先生,请恕我暂时无法解释,但请相信卫青,我们绝对不曾盗取手枪。至于不能解释的缘由,将来先生自会明白。”说着把匕首还给我,又说道:“等事情真相大白时,若先生还愿将此物相赐,卫青再受不迟。” 说完,他竟然转身走了。 这么潇洒这么坚定,弄得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又错了? 啊,上帝啊,请赐我分辨的智慧吧。 经过一番思考,我决定暂时相信卫青,否则我的计划也不用实施了,想想看,如果偷枪贼真是韩嫣或卫青所使,我这个引蛇出洞的计策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 如果此事真跟他们无关,那么这个计策就可以达到一举两得效果,既查出内奸,又可以还卫青韩嫣的清白。 此计甚好! 一夜无事…… 第二晚还是没事…… 第三晚仍是没事…… 我有点沉不住气了,难道这个钓饵不够吸引?或者真的是卫青韩嫣他们干的,明知是个陷阱所以不来跳? 不会的,就算韩嫣靠不住,但卫青,我宁愿选择相信他。更何况以这两人的聪明,如果真干了这事,更得派人来自投罗网,否则岂不是不打自招? 排除这个可能性,那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人还没找到机会。 看来,我要给他创造一个机会。 于是第四天叫赵敏预备了三桌丰盛的酒宴,我以过生日为名,请所有人吃饭,甚至包括了剧离。 晚上,肖刘馆大厅内灯火辉煌。 我举起酒碗大声说道:“今天是为师生日,所以百无禁忌,只是有两条大家要遵守:一,不准送礼,二:要尽酒兴,今日不论长幼尊卑,尽管放开了喝,明天不用起早出操,我们师徒且来欢乐今宵。” 弟子们一片欢呼声。可怜的孩子们,自从来到肖刘馆,每天除了练功还是练功,跟一机械人差不多,今晚总算可以放纵一下,就尽情的玩儿吧。哈哈!!! 大厅一片喧闹之声…… “恭祝先生寿与天齐!”一杯! “恭祝先生平安康泰!”又一杯! “恭祝先生桃李天下!”再一杯! “恭祝先生……” 反正逮着个题目就喝酒,我是来者不拒。 开始彼昂仗义,还为我挡两杯,后来自己先趴下了。 徒弟们吃着喝着笑着闹着,有人出去了,又有人回来了,我醉眼迷离,悄悄地注视着一切。 看看时候差不多了,我借口上厕所,摇摇晃晃地出了大厅,看四下无人,迅速向卧室方向而去。 卫青早就奉命等在那儿了,看见我用手指在唇上示意禁声,我立刻来了精神,看来计策生效。 我们俩轻手轻脚来到窗前,看见屋里有微弱的光,忽明忽暗,伴着有极细微的响动,显然有人在里面找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灯光灭了,我跟卫青忙将身藏好,只见门开处,一个黑影鬼鬼祟祟走出来,借着夜晚天光一看,我跟卫青都吃了一惊,那人居然是彼昂! 彼昂手里拿了一卷竹简,四顾无人,便悄悄走到院墙边,纵身跃出。 好俊的轻功!这人还真是深藏不露。 我心里气忿忿地和卫青神不知鬼不觉地尾随其后,随他钻进一个小巷,然后停下脚步,彼昂打了个嘘哨。 暗处立刻闪出一人,看身形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子,轻声问道:“东西拿来了吗?” 彼昂点点头,把竹简交给女子。 我跟卫青立刻现身,卫青冲向那女子,我则抬起一脚就向彼昂肚子踹过去。彼昂在黑暗中猝不及防被一脚踢中,厉声道:“什么人?” “你爷爷我!” 我不由分说,一招狠似一招地攻了过去,彼昂一时手忙脚乱,大急之下掉头就跑,我哪容他逃脱,疾步上前,拦住他去路。 月光惨淡,一如彼昂的脸色。 他胸膛剧烈地喘息着,眼神又惊又惧地看着我,犹如一头困兽。我指着他说:“给你个机会,只要说出谁是你主子,我就饶你一命。” 彼昂的眼神一凝,反而冷静下来。说道:“原来是先生布的局,彼昂早知道,以先生之智岂会有如此大意之举。” 我说:“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甘愿冒险?” 彼昂形容惨淡,苦笑道:“我家主人说:宁偷错,莫漏过。彼昂只好领命。” “你家主人是谁?”我紧紧追问道。 彼昂再度苦笑道:“今日身份败露,唯死而已,彼昂岂是忘恩卖主之徒。” 听他这样说话,我心知不好,只见他不知从哪抽出一把短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入自己的腹中,然后拼力一绞。 我呆呆地看着,想叫却叫不出声,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如此直接且清晰地面对鲜血,面对死亡。 我转身呕吐不止。 彼昂死了…… 卫青则生擒了那名女子。 回到肖刘馆的偏厅,(正厅里正躺着一般醉鬼徒弟)我观看那个女子,见她最多二十岁上下,长得很漂亮,弯弯的眉,圆圆的眼睛,长长的发,小小的嘴,神色惊慌地看着我。 咦?! 我脑中忽然灵光闪过,立刻叫卫青把喝得烂醉的剧离拖了过来,兜头一盆冷水泼过去,剧离清醒泰半。 “看看,是买玉的那个姑娘吗?”我说。 剧离挥着湿淋淋的衣袖,揉揉眼睛凑过去一看,惊叫道:“是她,就是她。” 我兴奋地跳了起来,真是应了那句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想不到一招老掉牙的法子,却将最重要的人引了出来。 啊,我的和田玉,我已经看到了你莹莹的光芒。 我欣喜不已地走到她面前,极力用温柔的语气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她低下头嗫嚅地说:“刘婉儿。” 说着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接着大哭:“公子求你行行好,不要把我送到官府,我只是接货的人而已,我什么都不知道。哇……” 我被她哭得呆了,彼昂死得那么惨烈,原以为这位也是个不容易对付的主儿,谁知她给我来这一出。 “啪”的一声,我一拍案几,吓得她身子一抖,立刻停止了哭声。 我瞪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问一句,你说一句,不准哭。” 她连忙点点头。 我抬手按按太阳穴,问:“什么叫做接货人?” 她的声音颤抖:“有些来历不明的货,有人卖,有人买,而我则在中间专责接货付钱。” 跟现在的接赃差不多。 我又问:“那你说说,前段日子,你从他……”我一指剧离。“手上买过一块和田玉环,对吧。” 她惊疑不定地点点头,低声道:“是。” 我探下身去紧张地看着她:“玉环现在哪里?” 她不假思索地说:“在七爷手上。” 我大喜:“七爷是谁?他在哪里?” 刘婉儿仰起脸看着我,神情一片茫然:“我不知道七爷是谁啊。” 什么?一盆冰水泼下。 我急了:“你跟他交易,却不知道他是谁?” 刘婉儿见到我凶恶的神情,越发慌了:“公子,我真不知道他是谁,每次见他时,他都躲在帘子后面,我从来没看见过他的相貌,甚至连他的声音都没听到过,他好像是个哑巴,每次见我,都是递出竹简来,让我按上面的吩咐做事。” 怎么好象在拍悬疑电影?我哭笑不得。 只听卫青喝问道:“那日在长安酒肆,你为何主动要买剧离手中的和田玉?” 这是问题的关键! 刘婉儿委屈地道:“那也是七爷吩咐的,他说会有人拿着玉在长安酒肆出现,要我买下那块玉。” 我和卫青相顾一怔:这是闹什么玄机?难道七爷能掐会算,知道某年某月某天会有个某某人带着块极品和田玉,于是事先就差人等在那里买这块玉? 当然不可能。 于是我转向剧离问道:“你去长安酒肆,莫非跟什么有约?” 剧离莫名其妙地摇摇头:“没有啊,我只是常去那里喝酒……” 忽然又拍拍脑袋道:“呀,我想起一件事,那天也是在长安酒肆喝酒,听到邻座的客人说,说在靠山村一户人家中见到块和田玉,市面上极是少见,乃是玉中极品。开始听了也没什么,后来,我因欠了些赌债,就想起这事,于是,就去把它给偷了。” 我呆呆地听着,然后气得上去一脚把他踢倒在地:“兔崽子,这么重要的线索你不早说。” 他趴在地上委屈地说:“这是很久之前的事,刚刚才想起来。” 我闭了闭眼睛,任凭一股凉意席卷全身。 这果然是一桩布局精妙、无懈可击的阴谋。 一切的关键都指向“七爷” 他想得到和田玉,他找人传消息给剧离,然后派人盯着剧烈,当剧离得手后就差刘婉儿及时把玉买下来。 干吗这么复杂? 一块玉而已,虽然算是名贵了些,但又不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他自己派人偷出来不就得了,至于动这么大的心机吗? 所以他的目标根本就不是玉! 我的心思疾转。 两个可能: 1:他知道和田玉的秘密,所以千方百计得到它,又不留下任何线索,免得给自己惹麻烦。 2:他要的不是和田玉,而是我! 这时,刘婉儿忽然说道:“对了公子,我想到一件事,七爷的手……” 我和卫青伸长了脖子听着她说。 正在这时,一枝利箭由门外射入,划破空气,“砰”的一声,奇准无比地由刘婉儿后心射入,前心透出。 那花一样漂亮的女孩子甚至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扑通”,倒地死去。 我和卫青反应极快,三步两步冲出门去,只见天空冷月凄凄,院中树影摇摇,哪有人的踪影? 第十一章 小小名将 彼昂死了。 刘婉儿也死了。 所有的线索全断了…… 一夜之间死了两个人,都与肖刘馆有关,我被京兆尹府的官员叫去问话,差点被关到监狱。最后还是卫青韩嫣出面,把我给放了出来。 郭解来见我,听我讲了整个过程后沉默不语。临走时对我说:“兄弟你只管安心照料肖刘馆,此事或许尚有转机。” 肖刘馆,肖刘馆!!! 他念念不忘的还是肖刘馆。 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追究,甚至没有力气生气。 我不是一个脆弱的女生,相反的,我比大多数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女生经历都丰富,见识更广泛,性格更钢强,心肠也更坚硬。从那年开始,没有戏拍的时间,我被组织送到南太平洋一个不知名的小岛上,那个小岛专门为世界各地的犯罪组织训练专业犯罪人员。 在那里,每个人都要接受近乎血腥残酷的军事化的魔鬼式的训练,我所有的功夫、枪法、军事、历史知识、文物鉴定知识、盗窃专业技能,都是在那个岛上,经历身体和心灵双重痛苦的折磨下学来的。 出道以后,为了应付他们,我亦作案多起,但是我从未杀过人。 死,只能是在戏的剧情中! 生命何等宝贵,没有任何人有任何权利去夺取他人的性命。正是抱着这种信念,当初我不肯杀害一姐,只是把她逼下车去。 可来到汉代,第一天就压死一个,现在又有两个人因我而死,而且都是血淋淋地死在我面前。现在只要一闭上眼,他们死亡的情形就活生生地浮现在眼前,我不安,我内疚,我难受,甚至因为这种情绪,连和田玉线索中断的事都被搁置下来。 我心里空荡荡的,在内疚和无望中机械地渡过每个晨昏。 直到有一天,传来太皇太后的死讯,国内上下举丧,肖刘馆也不例外,内外一片素白。 我呆呆凝望着那片白色,忽然有一种感悟:生命都是一样尊贵,但有的人死就如死只蚂蚊默默无声,有的人死就如大夏将倾轰轰烈烈。 无论壮烈与否,最重要的是大家都曾活过,既然人人都有一死,为什么不在有生之年好好地活着呢?在古代也好,在现代也罢,又有什么分别? 如同我希望萧剑过得比我幸福,萧剑又何尝不是一样的想法。或在人间,或在天堂,或在过去,或在未来,只要生命还在,都要幸福地活着,且要努力幸福地活着。 我遥想着时空那一端的萧剑,他都以为我已经死了,在思念和绝望中默默流泪,但我相信他一定会忘掉所有的悲伤,只记住临别时我对他说的话::“不管结果如何,好好活着,替我活着,记得要活得幸福,把我的幸福也一起活出来。” 他一直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所以他在那方,一定一定,一定会活得很幸福,因为他要连我的幸福一起活出来。而我在这里,也要活得开心快乐,哪怕终其一生不能相见,我们都要好好的、幸福地……活着。 既然无法改变命运,就在命运中寻找让自己快乐的东西吧。 窦太后的死改变了我的心态,几乎一夕之间,我又神采飞扬地出现在众弟子面前,很有精力地去“折磨”他们。 和田玉的线索至此中断,剧离也没有必要再困在肖刘馆,于是把他叫来,对他说:“现在你自由了,如果你想走,我不留你,如果你想留下,我不撵你,你自己决定。” 结果他自愿留下来,还是干点杂活,没事跟徒弟们一起参加训练,下午有时也来听课。 我对门下弟子们的心态也有变化,我想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而我作为他们的老师,只要引导他们懂得最基本的人生及人性守则就够了,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原本就在人的心里,每个人都再清楚不过,至于将来他们要选择什么样的道路,却不是我能决定的。 因此我决定不再深究他们入肖刘馆的目的,从现在开始,真心当他们是我的徒弟,把我所有的教给他们。 陆陆续续的,又有一些新人前来拜师,全照老规矩接受考核。 那天上午,我神清气爽地跟徒弟们一起练功,自从开了武馆之后,我自己的功力也见长,全是跟他们一起殷勤苦练的结果。 剧离飞跑来报:“先生,有一位自称是詹事陈掌陈大人的公子门外求见。” 陈掌是谁? 眯起眼睛想了半天,记了起来,这陈掌是名臣陈平的曾孙,是卫少儿的夫婿,是卫青现在的二姐夫,陈掌的儿子就是卫青的外甥。 卫家的家庭关系还真是复杂。 不过这陈公子找我干什么? 可惜自窦太后去世,卫青告假去了皇帝身边一直没来上课,否则倒是个现成的常备顾问。 我一笑,说:“请他到练武场来见吧。” 说着跑去纠正弟子们不规范的动作。 过了好一会儿,剧孟跑来报告:“先生,那位公子来了。” 我下意识地抬眼望去,咦?没有人嘛。瞪了一眼剧离,这小子搞什么鬼? 却听一个童稚的声音从下面传来:“拜见刘先生。” 低头一看愣住了,竟是个头挽双髻的小娃娃,正仰着粉嫩的小脸专注地看着我。 我的心“咚”地掉下去,再“嗖”地跳到喉咙口,不是又出现幻觉了吧,怎么又看到童年的萧剑呢? 心脏抑制不住地做着奇异的不规则的运动,揉揉眼睛再看,小小孩儿双目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我见鬼似的跳起来,直指着他叫:“你,你,你……” 小小孩儿被我的异常举动吓了一跳,小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 我努力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确定自己镇定下来,才走到小小孩儿身旁,蹲下身直视他水汪汪的眼睛轻柔地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他努努嘴说:“霍去病!” 一个霹雳打在头也不会有这么大的震憾,我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再问:“什么名字?” 小小孩儿眼里浮上一层怀疑之色,(八成以为我精神不正常)勉强地重复一遍:“霍去病。” 霍去病?! 这个跟萧剑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孩儿,居然是中国战争史上唯一的不败神话,跟卫青并称帝国双璧的西汉名将――――霍去病! 天哪,你还要给我多少惊奇? 我抑制不住狂笑起来,剧离莫名其妙地看着我,霍去病则皱起了眉头,这小子皱眉的样子,更是象极了萧剑。 不知道他是不是萧剑的老祖宗。哈哈!!! 大概是老天看我在这鸟不拉屎的时代太寂寞了,于是送一个跟萧剑一一模一样的小孩儿来陪我玩儿。 帅呆了!!! 我收敛了一下狂情,免得把小孩儿吓跑,用生平以来最恶心的嘴脸最温柔的声音对小霍去病说:“小朋友,你找我有什么事?是你舅舅叫你来的吗?” 小霍去病摇摇头,很严肃地问:“你认识我舅舅?”提到“舅舅”时,眼睛里明显闪着敬仰之情。 “认识。”再加一句“我们还是好朋友呢。” “真的?”小孩儿就是好骗。 我正色说道:“好了,现在可以告诉我,找我有什么事了吧。” 霍去病抬手正儿八百地理理衣服,双手一拱拜了下去:“请先生收我为徒。” 呃? 我再度一惊,觉得不可思议:霍去病要拜我为师?这也太扯了吧。 转念一想,为什么不呢?人家是一代名将啊,反正他舅舅都拜了我这个老师了,再收一个外甥也不错,到时候帝国双璧都出自我门下,何等的荣耀。 哎,将来天可怜见让我回去见萧剑,这又多一笔炫耀的资本啊。 想到这里大笑三声,慨然应允:“好,我收你为徒。小剧子……”小剧子是我给剧离起的“别名”,这小子一时贪念害死了两条人命,没给他起个名叫“小李子”算便宜他了。“先带他去考试先。” 徒弟是要收的,但试也是要考的,不能例外。当然,最后给分多少由我决定。 鉴于他只是个七岁的小孩子,体能考核减半,顺利过关,智力考核全过,性格测试面对那么多的美女,他的回答是:“我一个都不喜欢。” 切,小孩儿懂什么爱啊情啊的,算了,全过。 最后一关更不用说,他师父我这么聪明的脑瓜都想不出,他这么个小屁孩儿想得出才有鬼,于是又全过。 考试通过,小霍去病的小脸上明显洋溢着快乐的表情。 我问他:“去病啊,你为什么会想到来拜我为师呢?” 霍去病老实地回答说:“听我姨丈说的。他说先生您是大汉朝最厉害无比的人才,姨丈说的总不会错,我就想着拜先生为师,只是家母说我年纪小,不肯让我学武,这次我是偷着来的。” 姨丈? 我留上了心,霍去病的姨丈可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大姨丈公孙贺是未来的一国之相,小姨丈更了不得,那正是大汉天子――――武帝刘彻! 我再问:“你说的是哪个姨丈?” 霍去病骄傲地一挺胸膛,小脸上又是一片尊敬之意,说:“是皇帝陛下。” 我良久无言…… 什么时候刘丹这么有名了?就算卫青跟韩嫣在皇帝面前夸过我,他又没亲眼见过,怎么就认定我是大汉“厉害无比的人才”。 到底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我疑心病又犯了。 这时,卫青匆匆忙忙地从外面进来,看见霍去病一怔,还是遵循礼节向我见礼,然后问霍去病:“去病,你为何在此?” 我抢着说:“他是来拜师的。” 卫青颇觉意外地“嘎”了一声道:“这……岂有此理,对不起先生,小甥胡闹请先生勿怪。” 我淡淡地笑道:“我已经答应了收他为徒。” 卫青吃惊地看着我:“这如何使得?甥舅二人岂可同拜一位师父?这辈份……” 我“哼”了一声打断他道:“怎么就使不得?谁理会你们这边乱七八糟多如牛毛狗屁不通的什么辈份名份的臭规矩,甥舅同拜一师怎么了?法律中哪一条规定了要杀头吗?纯是愚腐之见。” 卫青被轰得直眨眼,喃喃地道:“王法中自然并无此例。” “那不就得了。”我拉过霍去病的小手,“总之这小子我很喜欢,这个徒弟我是收定了,反正我也只当你是个挂名弟子,不会让你叫他师弟的,放心吧。” 卫青被我一番话弄得哭笑不得,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只好很无奈地叹了口气。 在我“炮轰”舅舅时,外甥一直惊讶地看着我们,大概不明白,怎么一向倍受他景仰的英明神武的舅舅,今天竟被我这么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师父训得跟什么似的,居然还能泰然处之? 这会儿,只怕卫青“高大全”的英雄形象在他心里瞬间土崩瓦解。嘻嘻! 选了个好日子,霍去病的继父陈掌,母亲卫少儿都来到肖刘馆,送霍去病正式拜师,从此我成为了天下第一名将的师父,心里美滋滋甜丝丝的。 因为霍去病年纪尚幼,特别批准他带着名家丁随身侍候,又为他跟家丁在我卧室边上格外预备了一间厢房,当然是为了方便我能常常看见那张象极了萧剑的小脸的缘故,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我计划专门给他“吃小灶”。 霍去病将来一定要带兵的,所以除了功夫外,军事方面的教导概不能少。为此我偷偷查了下电脑中的资料,将关于霍去病六次出击匈奴的路线图及一系列相关内容全都熟记于心,并特别制作了沙盘和大幅舆地图,用于直观教学。 他们俩个初见沙盘时都很惊奇,据记载,中国史上关于沙盘的记载最早出现在东汉,他们身为西汉人自然不晓得这件宝贝。 利用沙盘推演来模拟战争场景及研究作战方案,实在是最真实直观不过,既经济又实用。 在以后的日子里,老实说卫青跟着霍去病沾了不少的光,我们三个常常在沙盘跟舆地图前研究针对匈奴用兵的问题,有时我会跟卫青为了所持见解不同争辩一夜,第二天顶着熊猫眼出操。 幸好这样的情况不多,卫青因身负皇差,不能常在肖刘门,否则我非被他气死不可。 相较之下霍去病就乖得多了,每逢我对着地图和沙盘高谈阔论,他都只是静静地听着,用心地记着。其实他未必全都听得懂,不过端正的学习态度值得嘉许。 据记载霍去病最擅长的是射箭功夫,李太白有诗赞曰: 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 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 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 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 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 ……………… 小霍飞箭,例无虚发! 既然如此,我就得在教导他射箭方面下功夫,此外剑术也是不可不学的。 但我却犹豫起来,汉朝与匈奴的战争是以骑兵为主的机动作战,骑兵最有效的武器装备除了弓箭外,最合适的应该是刀,剑主要用于“刺”,而刀则用于“劈”,马上作战,当然后者更为有利。古诗有云“大雪满弓刀”嘛,可见弓与刀是骑兵必备的武器。 但是汉代的铁刀,无论是外形构造或尺寸长短,都不符合人体工程学的要求,恕我实难苟同。 再说到弓,汉代最普遍的就是复合弓,但这种弓有一致命弱点,一遇到重甲兵就失灵,皆因其穿透力不够强的缘故。再加上射程也不够远,实在配不上小霍吾徒。 论到射程以及穿透力,十字弓,就是通常所说的弩,性能更好,但是十字弓缺点也甚为明显,装填速度很慢,二次射击的时间间隔很长,往往赶不上第二波射击,敌军的骑兵部队已踏入眼帘。还有,十字弓必须平射,这就极有可能误伤正前方的友军部队,在混战之时,这种误伤情况则更严重,配我们家小霍不太合适。 所以本时代的刀与弓,都不能用来装备我的爱徒小霍。为了我心爱的萧剑,我决定要为小霍制造两件法宝――――绝世好弓和绝世好刀,为他将来登上世界战争史排行榜作好准备。 唉,真是辛苦,我当人家老师,我容易么? 我既要偷偷摸摸地查资料,又要在长安各处的兵器铺作详细考查,要教徒弟,还要单独给小霍加料,结果日子过得很是忙碌,很辛苦,也很充实。 通过卫青之口,常听到朝廷的消息。诸如原丞相许昌和御史大夫庄青翟因为太皇太后办丧不利被免职啦,武安侯田蚡荣任丞相啦,汉武帝准备第二次张榜招贤啦等等等等。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只要专心做好小霍的师父就好。 一个阳光明媚的晌午,破例准许徒弟们睡会子午觉,我一个人在书房里画图。 数日不见露面的卫青突然来了。一进门就说:“先生,明日晚上韩嫣在府上宴客,他特意交待,请您一定过府参加。” “不去。”我低头注视着图纸。 所谓宴无好宴,那家伙多半是想到什么事件要我去做,可是他又没给我找回和田玉,凭什么支使我做事? 见我拒绝,卫青一时无语,凑过来看见图纸,奇道:“这是什么?” 糟了,一时大意,忘了这张“纸”是不能现世的。 我硬着头皮说:“这个,这个是……纸布,对纸布。” 卫青好奇地上前摸一摸:“纸布?何以从未听过此种布帛之名?先生从何处而得?” 我转着眼珠道:“哦,是我……师父送给我的,这种东西用来写字画画比较方便。” 他拿起桌上放着的铅笔:“这也定是师祖所送了,不知却是何物?” 我劈手把笔夺过来,笑道:“这个叫硬笔,西域人粗鄙不文,不懂大汉的文房用具,只好粗制了这种笔,比毛笔差远了。嘿嘿。” 卫青疑疑惑惑地打量着我,忽地问道:“先生,您不论春夏秋冬,颈上总系着围巾,莫非这也是西域人的装束?” 我吓一跳,下意识地伸手去摸颈上的丝巾,说道:“不是,只是我的个人习惯。” 对着挺挺身,做出飒爽英姿状说:“不觉得我带上这条丝巾更帅更英俊么?” 卫青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道:“先生俊美无俦,鲜有男子可比。” 这小子,今天怎么问题这么多,不会看出什么了吧。 想想不太可能,一直以来我的外表虽清秀,但总给人种中性的感觉,穿裙子时是淑女,穿猎装是象俊男,尤其我的行动言语,自从来到汉代后更加特意使之充分男性化,胸束得紧紧的,腰身里面特别加了点料,看不出女子的纤细和柔软,除了喉结,全身上下根本找不出女性的特征,他拿什么怀疑我? 我镇定下来,开玩笑地说道:“也不是,我身边现在就有两个又俊美又有气概的帅哥呢。” 卫青奇道:“却又是谁?” “不就小霍跟你喽。”我哈哈大笑。 卫青俊面一红道:“先生过奖了。论俊美卫青不及先生,论气概卫青不及陛下,哪当得先生赞誉。” 顿了顿,为难地道:“其实卫青此来,一是邀请先生赴明晚之宴,再者,是为先生说媒来了。” 呃……啊?! 第十二章 豪门夜宴 卫青来给我说媒? 我愕然,之后大笑。 卫青被我笑得脸通红。那倒也是,人家一大好男儿,本当驰骋沙场建功立业,今天居然来做这种勾当,脸不红才是怪事。 好容易止住笑声,我擦擦眼角的泪花,忍俊不住地问:“到底是哪家小姐,居然能请得动卫将军你来说媒?” 他急忙的摆摆手道:“先生误会了,前来说媒的并非是卫青,而是……”说着冲外面喊了一声:“进来吧。” 人未到笑声先到,这感觉有点熟悉,好像哪部名著中的著名人物。接着走进一个脸圆圆身圆圆的穿翠绿衣服的女人,天哪,好像一颗被拔光了刺的仙人球。一进门就颠儿颠儿地行个礼,说话速度又快,声音又清脆:“王媒婆见过刘先生,刘先生大喜了。” 我想笑又怕失礼,狠狠瞪了眼卫青,这小子竟敢跟我玩这个,他不过是个带路先锋,这位才是正主儿 卫青避开我的眼神,不自然地咳了咳,转过脸去。 我无奈,只好还一礼道:“不知王媒婆找我何事?” 王媒婆眼珠一转抿嘴一笑手一挥,跟戏里的媒婆还真是不差公毫,亮起她清脆的声音说道:“媒婆上门,自然是为姻缘而来。刘先生,我是奉上大夫韩嫣大人之命,前来为大人的妹妹向先生提亲来了。” 原来韩嫣有一个姨表妹叫辛宓,今年十五岁,父母双亡后一直住在韩嫣家里,韩嫣当她是亲妹妹一般的疼爱。上次我去见韩嫣时,人家女孩子远远地见了我一面,竟然就一见钟情了。在韩嫣面前说了一次两次,韩嫣只好找了媒婆,又威逼卫青探路,找上门来。 王媒婆把辛小姐夸得跟朵花儿似的,最后重申:“那辛小姐我见过,容貌人品还是配得过先生的。何况韩大人家世显赫圣眷正隆,刘先生若做了韩府娇客,势必前途无量。” 靠!竟然拿这个来利诱我。 她哪儿知道,就算拿皇帝的宝座利诱我,我这个假男人也没能力娶老婆不是? 我觉得躁气上涌。当初只是为了生活方便才女扮男装,后来,为了和田玉不得不来长安跟一般男人周旋,这个身份也就顺势维持下去。如今和田玉下落不明,扮男扮女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不过是习惯不想改变罢了。现在却为此招来麻烦,看来老天就是不想让我过几天安静日子。 不过人家辛小姐到底是女儿家,还是不要伤了颜面的好。 我只好很委婉地对王媒婆说:“王媒婆,请你转告韩嫣大人,辛小姐的垂青,刘丹铭感于心,不过我在西域已经成亲了,只好辜负她的一番美意。” 王媒婆一听,讶然看了看卫青,卫青也觉突然地望着我道:“原来先生已有家室,为何从未听先生提起?” 我的眼睛鼻子眉毛都拧一块儿去了,这谎话看来是越编越离谱,没好气地说道:“这是个人私事,没必要拿出来跟你讨论吧。” 卫青困窘地摸摸鼻子,咧嘴而笑。 王媒婆多半没料到是这种结果,只好讷讷地失望而去。 我跟卫青在书房里,大家都半晌无言。 我也觉得尴尬,没话找话地说道:“也不知道韩嫣怎么想的,辛小姐什么身份,她是官家小姐,我是一介庶民,门不当户不对,他不懂得齐大非偶啊。” 卫青怔住了,若有所思地沉吟半晌,忽地一礼到底,说:“先生所言如醍醐灌耳,卫青受教了。” 我给他弄得莫名其妙,我拒婚他受什么教? 只听卫青又说:“这事卫青自会去向韩嫣解释,但明晚酒宴,请先生务必光临。” 刚刚拒绝人家的求婚,再推托可说不过去,于是连连点头道:“好,一定到,一定到。” 哗!总算解决掉一个大麻烦。 卫青前脚走,赵敏后脚端着茶送进来,一脸诡异地笑道:“丹哥又在撒谎了,在西域娶了妻子?西域离此何止千里之遥?你既然是回返故国,岂有不带家眷的道理?卫青大人是一时没想到,等他想到了,看你怎么解释?” 卫青的身份在肖刘馆中还是个秘密,知情者加赵敏也就三个,自从上次生病以来,我对她愈发的信任,若非特别重大的事,都不会瞒着她。这丫头聪明伶俐,有时还真能帮得上忙,比如这时,一言点醒梦中人。 我坐到榻上头都大了,叫苦连天地道:“这下怎么办?小敏,你说,我该怎么办哪,不然的话,干脆告诉他我是一女的得了。” 经过这段日子相处,我觉得卫青还真是个谦谦君子,虽为武将,却无武将的粗糙和鲁莽,行事谨慎,心怀仁厚,内敛刚毅,遇事能断,是值得信任的人。 以他的人品,就算知道这个秘密也不会张扬,说不定反而多了一个替我挡驾的人。 退一万步说即使他张扬也无妨,不过是女扮男装而已,又没犯法,大不了易弁而钗打回原形好了。 赵敏听我说了这个想法,吓得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我不解:“为什么?” 赵敏蹙起秀眉替我分析起来:“丹哥你若现在还只是靠山村的一个普通小民,做回女子那也无所谓,但如今你是长安城大名鼎鼎的肖刘馆的馆主,门下弟子众多,声誉如日中天,连皇帝陛下都惊动了,如果忽然被人晓得是女子,会惹出多大的麻烦你想过吗?” 我歪着头更不明白:“那你说会有什么麻烦呢?” 赵敏叹了口气道:“首先是肖刘馆的弟子们,当时拜师,他们以为丹哥是个男子,才肯奉呈学金,拜入肖刘馆下,若是知道自己拜的师父竟是个女子,岂不成了毕生的奇耻大辱,那时索还学金不说,若向官府告你诈欺之罪,你要怎么办?再则,那郭解向来心狠手辣,睚眦必报,若知道丹哥你女扮男装欺骗他,他会善罢甘休吗?此外,女扮男装虽不犯律法,但却妨害风化,若不小心惊动了皇帝,再借口整饬民风杀一儆百判你个斩首弃市,到时岂不是死得很冤枉。” 我被她教训得得半天合不拢嘴:“有这么严重吗?” 她郑重严肃地点点头,加重语气说:“有这么严重。” 我摸摸脖子,嗯,如此看来这个脑袋还真是不太牢靠,多亏这丫头提醒我,不然一冲动非捅个大漏子出来。 不过,这丫头一山野村姑,哪来的这般见识?难道来长安城几个月长学问了? 她向我扮个鬼脸说:“不用看我,这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不管怎样,赵敏的一番话打消了我自暴真相的打算。但是,我到哪儿找一老婆? 唉,烦都烦死了。 见我烦恼的样子,赵敏掩着嘴笑得幸灾乐祸,问道:“丹哥,明晚的酒宴参加者多半会是达官显贵,不知你想穿什么衣服,我好替你预备,定将丹哥你打扮得英俊潇洒,绝不输于那些豪门公子。” “你饶了我吧。”我瞪起眼。“我告诉你,把我那套最破的灰布衣服洗干净了,明晚我就穿它,还有,到时候得把我打扮得要多土就有多土,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要让女人见了我觉得恶心,男人见了我觉得安心。” 这样总该安全了吧。 赵敏笑得直不起腰来。 第二天晚上,我就穿着那身补了两块补丁、前长后短的灰布衣服,脚上蹬着黑色布鞋去韩嫣府参加宴会。到了门口儿,只见车马盈门,冠盖连街,男女老少哪个不是人模人样,只有我这么一身装束,看门的说死也不让进,最后还是韩府的管家因为认识我,这才放行。 韩嫣后院有个很大的花园,园子里亭台楼阁玲珑有致,此时花园里灯光通明,大大小小的案几旁坐满了红男绿女,为驱蚊之故,每案上都燃着熏香,我走到最角落的一处案几旁在席子上坐下,立刻惹来了身边两位俊秀公子的嫌恶,但他们也算有礼,没说什么移驾到别处去了。于是我一个人,嘿,据案大嚼各色水果。 忽觉身边倩影晃动暗香扑鼻,扭头一看,不知几时竟又坐了一位小姐,眼睛明亮如夜空的星辰,静静地望着我。 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忙把咬在嘴里的梨子拿出来,冲她点点头,装出欣赏美景的样子扭头看别处,感觉背后目光灼灼,差点把补着补丁的衣服再烧个大窟窿。 这时代的女人,比那时代还酷! 我暗暗地左顾右盼,瞄准一个尚无人占据的地方准备溜之大吉,那漂亮的小姐却幽幽地开口说话:“刘先生,妾身就这么不入先生法眼吗?” 我立刻知道她是谁了,不是别人,正是惨遭拒婚的那位辛宓小姐。我迅速堆上一脸笑容,回头看着她讨好地说道:“怎么会?小姐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只怪在下已有贤妻,正所谓恨不相逢未嫁时。” 辛宓听了微蹙秀眉,配上她婉约细致的面孔,倒真有几分西子捧心的味道。只听她说:“先生说话委实怪异,不知何为闭月羞花之容,沉鱼落雁之貌?” 是哟,四大美人如今只出了一位西施,另三位还在娘肚子里呢。 我眨眨眼编了个谎话:“是这样的,在我们西域,有四位美女,她们的容貌十分美丽,连月亮见了都会羞愧地躲起来,鲜花见了会害羞地垂下头去,水里的鱼儿见了会惊奇的沉下水底,天上的大雁见了会羡慕得掉下来。这就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由来,可见这四个女子是何等美貌。今日见了小姐,觉得小姐之美更胜一筹,实在令人惊艳。” 我是女人,知道女人最喜欢别人夸她美丽,真心假意没人在乎。据说某些女人特爱购物买衣服,原因之一就是因为服装店的服务小姐从不吝啬赞美的话,不管试穿哪件衣服,她们总会说:这套衣服穿到小姐身上如何如何高贵,那套衣服穿到小姐身上如何如何性感。而出了服装店,根本没人称赞她。 有一句名言:女人的自信源自于他人(尤其是男人)的赞美。私下觉得很有道理。 辛小姐昨日被人拒婚,自信心一定饱受打击,安慰一下还是有必要的。免得凭空给自己树一仇敌。 辛小姐立时打蛇随棍上:“既然如此,先生为何拒妾身于千里之外?莫非妾身哪里比不上尊夫人?” 我叹口气道:“怎么会?不过糟糠之妻不下堂,夫人对我情义深重,在下岂能停妻再娶?” 辛小姐的脸一红,扭捏地低声道:“若妾身……甘愿作妾呢?” 嗄?我被自己的口水噎到。 这该死的男尊女卑思想和一夫多妻制度,真是害惨我国广大的古代劳动妇女。我要想个办法来纠正她这种自轻自贱的想法。于是搜肠刮肚一番,可巧看见池墉里的鸳鸯,眼睛一亮说道:“小姐知道狼这种动物吧。“ 她点点头不明所以地望着我,眼前正风花雪月呢,怎么扯出一匹狼来。 我说:“其实在自然界中,动物比人类更知道什么叫专一和忠诚,尤其以狼为最,两只狼一旦成了夫妻,就会终生坚守这种关系,从此繁衍生息,生死与共,绝没有再另寻配偶的可能,即使一只狼死去了,另一只也终生不会再寻找新的伙伴。狼对爱情的坚贞,在下一向深为感佩,难道小姐就不想有一位专一的夫婿,此生只爱你一人且忠贞不渝?为何要自贬身价与别的女人分享同一个男人?” (其实本来想拿鸳鸯作比喻,不过据现代动物学研究证明,鸳鸯这种鸟表面上看成双成对,其实最爱搞婚外情,无奈只好另选良证) 她怔怔地听着,脸上已大为动容。 我适时地加把火道:“当年我与我夫人也曾山盟海誓,誓言一生相守绝不辜负,在下若答应小姐,是对我夫人不忠,今日既对夫人不忠,改日也会对小姐不忠,那时小姐该如何自处?” 辛小姐呆坐在那里,半晌如大梦初醒,敛道说道:“先生之言十分有理,妾身真是唐突了。” 我暗暗松了口气,看来这辛小姐还算是受教之人:“在下只是蒙小姐错爱,不忍委屈小姐罢了。古语有云:宁嫁贩夫走卒一夫一妻白头到老,不嫁豪门贵戚穿金戴银寂寞终身。小姐如此兰心慧质,必然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辛小姐低下头去,一声叹息几不可闻,半晌说道:“妾身真是羡慕尊夫人,她能遇到先生这样至情至性的君子,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份。” ok!轻松搞定! 于是不吝言辞安慰道:“小姐这样美丽善良,自有属于小姐的福份,他朝必能觅得良人。” 后来,辛宓果然嫁入小康之家,夫妻二人十分恩爱始终不变。 没了心结,我与辛宓聊起天来就从容自然多了,为了转移她的注意,我说了很多的趣闻笑话给她听,逗得她娇笑不已,再无情场失意的凄然。 这正说得热闹,侍女位手托酒具菜肴纷纷而来,忽觉四周安静了下来,左右一望,见园中央一座二层高的凉亭上,今晚宴客的主人家韩嫣及几位看来颇有身份的人物高踞其上。韩嫣站着,正在发表宴会演说:“韩嫣不过小臣,蒙陛下不弃随侍在侧,上无寸功于朝廷,下无政绩于黎民,却蒙陛下恩典,赏赐百金,嫣不敢独享,今日特设薄宴,与诸位同享陛下隆恩。在座皆是韩嫣良朋嘉客,其中不乏贤良方正之士,通达学问之人,今晚大家一尽雅兴,以诗文技击佐酒,同祝皇帝陛下大展雄风,泽被万世。” 周围立刻一片响应,纷纷举杯相和。 噫,我当是什么重要日子,原来不过是得了皇帝的好处,借着“恩典”的名义尽享乐之能事罢了。不过正合我意,眼前好酒好菜,乐得白吃白喝一通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一会儿,耳边响起音乐声,古乐绵延悠长,幽远空旷,带着浓浓的远古情思,令人闻之心生迷茫,倍觉惆怅。最惆怅的那个就是我,因为我极度怀念起现代的音乐,如果能让我再听一次萧亚轩,哪怕再听一次讨厌的喋喋不休的“rap”音乐也好,就算立刻死了,我也甘愿。 唉,这讨厌的嘈嘈杂杂的古代丝竹声,真叫人忍无可忍。 幸好这时有人开始唱歌,及时救了我的耳朵。 歌声凄婉深情: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这是一首汉代的别离诗,我还记得下文是: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唱歌的女子人长得清丽,声音纤细温柔,一曲《别诗》唱得深入心腹,动人心弦。不知道唱歌的人是否如歌中所唱,在等着她的征夫来归。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我之于萧剑,萧剑之于我,不也正是应了这两句么。 想到这儿,眼眶里渐渐有温热的感觉。辛宓看着我,柔声道:“先生莫不是想起远在西域的夫人?” 我忙掩饰地点点头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虽未相见,思念却从未断绝。” 忽地起这诗的最后两句: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不由得心中更是茫然。 我与萧剑又岂是隔了座山岳,而是隔了二千年哪,二千年,眼前的酒嚣成古玩,死人都化成灰了。 呜呜…… 我大大地喝了杯酒,今夜适合醉酒。大概那歌女唱得幽怨扫了韩嫣的兴,还没等唱完就被赶了下去,接着大队舞姬登场,乐曲一转喜庆之声。我却因一首歌惹来相思,闷闷不乐。 园子里正热闹,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随后有人高声叫:“皇帝陛下驾到。”随后一队禁卫、内侍,接着走进来是身穿便服的少年皇帝。 园子里立刻一片肃静。 韩嫣几个早就快步奔跑迎上前去,跪地迎接,内外顿时跪了黑压压一片,耳边只听山呼“万岁”之声。 我所处的地方较远,只做个样子屈下膝,伸长了脖子,想瞧瞧历史上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到底长什么模样。还没来得及看清,他已率先登上园中心的二楼亭子上,这隔得远更看不清了,只看清他身边一堆随从中有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卫青。 只见皇帝对韩嫣不知说了什么,韩嫣大声道:“皇帝陛下有旨,今日听说韩大人府开盛宴,临时起意前来,欲与众人同乐,一干人等不必拘礼,只管尽兴。” 皇帝既然有旨,大家乐得遵命,立刻音乐又起,舞姬长袖轻扬美目流转,使出浑身解数,舞得更加起劲。 谁不知道当今天子既好色又好歌舞,今夜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若有幸被皇帝看中,此后必会平步青云,一生荣华。 我悄悄地问辛宓:“辛小姐,你没想过入宫侍奉皇帝吗?” 辛宓慌忙摇头:“听说宫中永巷之内住着无数妃嫔,有的妃嫔甚至终生未见过皇帝一面,一入宫门深似海,妾身从未有此打算。” 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一曲舞罢,果然有两个姿色不错的女子被唤上亭子侍侯皇帝,皇帝正跟卫青说话,一会儿,卫青离开了亭子。 我吃饱喝足,觉得很无聊,想着悄悄溜走算了,这种豪门地方坐着都觉得气闷。 恰在这时,一个名字引起我的注意。 那是个年轻文士,看进来俊俏儒雅,手持一部书简,朗声道:“臣司马相如奉旨作《上林赋》,今已完成,愿乘今夜月朗风清之日,天下名士齐集一堂之时,献于陛下。” 司马相如?! 我立刻来了精神,本来站起的身子又矮了下去。 今儿个来参加酒宴,早知道会看见许多历史名人,但没想到会看见他,集名人才子俊男于一身的司马相如,他跟卓文君的故事千古流传,那是浪漫爱情的典范,谁不羡慕?而且他本人才华横溢,所作《子虚赋》《上林赋》《长门赋》等,每篇都是震铄古今的名篇巨作,当然所有的赋我都只闻其名,还从来没读过,今晚巧了,正好得偿所愿。 皇帝很高兴地对内侍点点头,内侍扬起公鸭嗓道:“陛下的旨,着司马相如当场展读。” 司马相如应了声“是”展开竹简,抑扬顿挫地诵读起来:“亡是公听然而笑曰: ‘楚则生矣,而齐亦未为得也。夫使诸候纳贡者,非为财币,所以述职也;封疆画界者,非为守御,所以禁淫也。……欲以奢侈相胜,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扬名发誉,而适足以贬君自损也……横流逆折,转腾潎洌,滂濞沆溉;穹隆云桡,宛潬胶戾,逾波趋浥,涖涖下濑,批岩冲拥,商扬滞沛;临坻注壑,瀺灂损坠;沈沈隐隐,砰磅訇礚;潏潏淈淈,湁潗鼎沸,驰波跳沫……’”(以下省略数千字) 早就听说《上林赋》文辞华美气势磅礴,连篇累牍地堆砌辞藻,极尽夸张美饰之能事,但没读过不知道,今天一听才晓得,这上林赋实在是太……妙了,简直都听不懂。 扭头再看旁人,个个听得摇头晃脑,沉醉其中。看来最没文化的就是我。 好不容易等他吟哦完毕,全场响起鼓掌之声,皇帝更是喜形于色,大叫道:“好赋,好赋,司马相如赏赐千金。” 现在总算知道什么叫“千金纵买相如赋”了,陈皇后的千金合该给这个人。 通篇都在描述上林苑的豪华气派,生性好大喜功的汉武帝不喜欢才怪。再瞧欣然领受赏赐的相如哥哥,心里对他的仰慕一瞬间稀里哗啦。 无聊死了,还是溜之乎也罢。 低声跟辛宓托词告退,起身刚想走,卫青走了过来,拦住我道:“先生,皇帝陛下请先生近前侍侯!” 第十三章 同舞剑器 汉武帝找我侍侯他? 开玩笑,他身边多的是人又不差我一个。 听说我的“大名”想见一见? 天下有名的人多如牛毛,就说这园子里的文人雅士哪一个提起来不是大名鼎鼎,哪里轮得到我? 那么……是为了什么? 一瞬间心念电转,隐约捕捉到一些似乎被我忽略掉的信息,但转瞬即逝。 如果换作现代,我想走自然是天王老子也留不住,但如今是在别人的地盘,所谓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 虽然不情不愿,我也只能跟着卫青去园中央的亭子,卫青真是忠心爱君的好臣子,无论我怎么问他,他硬是一言不答。 看来在他心目中,老师跟皇帝的份量不可同日而语。 亭子底层坐了些衣着华贵的女子,多半是些豪门贵妇,名门淑媛。从她们面前经过,却有一女子叫住了卫青道:“卫将军,不知你身后这位是谁呀?怎么,陛下要召见他吗?” 女子的声音清爽而不失温柔,很好听。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她一眼,这一眼,惊得我差点失声叫出来。 这身段,这脸庞,这眉眼,甚至这肤色,她……赫然竟是赵敏! 这怎么可能?赵敏怎么可能在这里? 慌乱间望向卫青,只见卫青的脸色震惊得跟我差不多,那女子见我们俩个神情古怪,不由面现疑惑之色,问道:“卫将军,你怎么了?” 卫青如梦方醒般地“哦”了一声,忙给她见礼道:“卫青失礼了,不知小姐是……” 搞半天他也跟我一样“拎不清”。 旁边的一位贵族小姐娇声道:“卫将军不认识么?这位是淮南王的刘陵翁主。” 听到这个名字,我心头一震,这么美丽清爽的女子,竟是那为助父王谋反而驻京畿充当间谍的翁主刘陵?她,为什么跟赵敏长得那么像,难道天下真的有一模一样的人? 没有时间细想,只见卫青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忙再度施礼道:“原来是翁主,卫青眼拙,请翁主莫怪。在下正是奉陛下之命请刘先生前去觐见。” 刘陵好奇地看着我:“刘先生?哪位刘先生?” 卫青恭谨地说道:“是肖刘馆馆主刘丹先生。” 刘陵“哦”了一声,微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刘馆主,刘陵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人家以翁主之尊都主动示好了,我当然不能故作不见,上前拱手为礼道:“刘丹不过一介草民,即使略有薄名,也难入翁主法耳,让翁主见笑了。” 见我如此谦恭,卫青不觉诧异地瞧了我一眼,嗯,他哪知道这位翁主的厉害,礼多人不怪。 刘陵态度温和,笑道:“刘先生过谦了,陛下还在上面等着吧,请上行。” 我心里暗暗嘀咕:怪事天天有怎么今天特别多? 可是回头一想,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开始,哪天没怪事发生。再这样下去。,迟早得发神经。 随着卫青到亭子上,亭内铺着蔺草席,席上摆着三张案几,穿白衣的武帝坐中间一张,旁边内侍跪坐着侍侯,另两张案几旁,除韩嫣外还有三位不知道是朝廷重臣还是宗室贵戚,也都跪坐着,观赏下面的歌舞。 卫青上前行礼道:“陛下,刘先生来了。”说着示意我跪下行礼。 我本想拱手一礼算了,但想到自己的身份,只好硬头头皮跪下去,心里加倍怀念起二十一世纪的好处,那个年代见国家主席最多也就鞠一躬,现在可倒好,又破我一项记录:第一次给人跪。 心里怨归怨,可不敢说出来,还得恭敬地说着另一番自表卑微的话:“小民刘丹,拜见皇帝陛下。” 一个温和却隐含威严的声音道:“起来吧,刘先生。” 赶紧站起来,跪着的滋味太难受了。同时顺便瞄了眼汉武帝,瞧见他的脸,咦?如果不是我的眼睛有问题,就是这个年头出了问题,怎么净遇上一些熟悉的脸孔? 眼前的汉武帝,年轻英俊,气势尊贵,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天生的帝王相,怎么也不能跟树林里追着我问东问西的刘通联系起来,但是,他真的就是我来汉朝第一天时,跟韩嫣一起遇险,被我无意中搭救的、自称是刘通的那个人。 说不震惊是假的,有一刹那我的脑子几乎一片空白,还好自制力够强,转瞬神智恢复,暗暗吸口气想:今晚的夜宴还真是惊喜…惊恐连连。 刘通,刘彻的另一个名字,他没骗我,是我自己笨! 难怪他会对小霍说什么我是大汉朝“最厉害的人”,因为他见过我出手;卫青以大夫之尊,却要拜到肖刘馆下,韩嫣红得发紫如日中天的一位宠臣,不惜折节下交,背后一定有他的原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和田玉?失枪? 我忽然觉得荒谬,嘴角不禁露出讥笑。 这位文治武功彪炳千古,开大汉民族之鼎盛的汉武皇帝,他在我身上费了这么多的心机,究竟想得到什么? 不会是想我做他男宠吧?我在心里冷笑。 无怪我有这样肮脏的想法,这位武帝既多妃嫔又多男宠,史书上记载:帝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无妇人。可见其好色本性到了怎样严重的地步。至于男宠的事,史记上虽然没有明说,但字里行间还是有迹可查。 总之侍侯这位皇帝的人,不管是妃嫔,(前有陈阿娇卫子夫,后有钩弋夫人,李夫人若不是早死,也不会有好下场。)或是男宠,(前有韩嫣,后有李延年)还是大臣,(前有窦婴,后有公孙贺)不是被皇帝“咔嚓”,就是自己把自己“咔嚓”没一个得善终。 我心里暗暗地发着狠,别说做男宠,就算他对我那么一丁点不轨的心思,立马杀出韩府,浪迹天涯。 不过如果他的目的是另一个,那麻烦就大了。 武帝看着我,我看着他,他微微一笑道:“认出来了?” 我点点头恭谨地道:“那日不知是陛下,冒犯之处,求陛下恕罪。” 武帝的笑容噙在嘴角,我看不透他那是什么表情,只觉得凡是当皇帝的都是可怕的动物。 汉武帝尤其可怕。 我甚至可以列出一串数据:汉武帝执政54年间,先后用相13人,3人被免职,2人自杀,3人下狱处死。而期间因各种罪名被杀的诸侯臣子、宗室贵戚,及所诛九族之数,更是无法计算,最后甚至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放过,君王之喜怒无常狠心毒竦,于此可见一斑,难怪古代的大臣们说:伴君如伴虎,其实君王比老虎可怕,老虎要吃人,人还可以反抗,君王若要你死,你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 所以莫要以为今天皇帝对你和颜悦色,就可以蹬鼻子上脸,所有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全给你攒着呢,哪天秋后算账,到时杀你个十罪归一。 有鉴于此,虽然我也算是皇帝的救命恩人,但还是认清自己的身份为好。 武帝不错眼珠地盯了我半天,直到我觉得后背有冷汗渗出,他才放过我说:“你也算是朕的救命恩人,今日见了朕,就没有什么要求吗?” 他一说“救命恩人”,周围几个人都惊讶地望着他。 显然他上次遇险的事并不为人所知。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说:“皇帝陛下洪福齐天,即使没有小民,也定可化险为夷,小民只是一时有幸恰巧赶上,岂敢居功?因此没有要求,一点要求也没有。” 我觉得自己说的话很得体,但不晓得为什么,就是感觉武帝对我的回答很不满意,而且看着我的眼神竟锐利起来。 但一转眼,他的态度又温和起来,让我怀疑刚刚是不是看错了。 他竟微笑着说:“今日与先生再见,朕心里很高兴,刘先生,来,与朕同坐。” 与你同坐?不如去跟老虎关一笼子里。 我为难地左右看看,韩嫣一个劲儿给我打眼色,理他才怪。躬身道:“在下不过庶民,怎敢跟陛下同坐?” 武帝依然笑容不减:“朕说让先生坐,先生就只管坐。” 说着还往一边挪挪身子,身后的卫青悄悄捅我一下,无奈之下,我只好努力搭在案几角旁,坐到武帝身边。 我一坐下,感觉大家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气氛一时又轻松祥和起来。 再看下面,又有几个书生在吊书袋,之乎者也我一句也听不懂。观群众的反应,远远不如司马相如华丽冗长的《上林赋》来得受欢迎。 武帝吃着面前的水果,状似无心地问道:“听说先生在长安开馆授徒,不知都传授些什么?” 我谨慎地回答:“不过是一些用来强身健体的技击之术。” 武帝“呵呵”一笑:“据说连朕的外甥小去病都向先生拜师了?” “是。”看武帝的神情,对小霍倒是真心喜爱。 提到小霍,武帝颇有兴致,就着这个话题继续:“依先生所见,去病小儿资质如何?是否可造之材?” 这是个轻松的话题,我就轻松地答道:“武术技击不过雕虫小技,小霍志不在此,他呀,总想着长大之后能象他舅舅一样……” 突然一激淩,我闭上了嘴,糟了,犯了常识性错误。 果然,武帝很有兴趣地追问:“象他舅舅怎样?” 我眼珠一转,“嘿嘿”一笑:“象他舅舅一样高大英俊,勇敢忠心,为陛下效力。” 总算及时挽回错误,暗挥一把冷汗。 刚才我是想说“象他舅舅一样统帅大军驰骋沙场马踏匈奴。”忘了卫青现在还只是个太中大夫,离车骑大将军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好险,差点闯祸! 武帝听了很高兴:“这小子不错,小小年纪心里就想着替朕效力,刘先生,你可得替朕好好栽培他呀。” 我忙不迭地点头。连声应“是”。 武帝忽然摆摆手,左右人等除了内侍之外,“忽喇喇”全退了下去,我心头一跳:现在才是开始。 沉默一阵,武帝果然话锋一转,正色说道:“肖刘馆发生的事,韩嫣跟卫青都跟朕说了,先生是明白人,有些事朕也不瞒你。当日朕前往南山射猎,途中遭遇刺客,迄今为止,尚未查出是何人所为。不过,目前来说,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朕现在有件大事,要先生出山相助。” 我心下雪亮,不动声色地听着。 武帝瞄了我一眼,笑道:“听说先生出门,怀里必定藏有三把枪,如今丢失一把,现在尚有两把,今日可带在身上?” 我毫不迟疑地点点头,把枪拿出来递给他。 汉武帝拿在手上细细地把玩:“当日先生用来杀退刺客的,就是它吗?” 我点头说“是”。 武帝眼睛明亮如星,说道:“不知如何用法?” 我拿过一把枪来做示范。 这次穿越时空共带来三把手枪,一把是中国的54式7.62毫米半自动手枪,是穿越之前在驾驶室里跟老虎打斗时他掉下的,可惜被小贼给偷了;另外两把是意大利92f自动手枪,是组织给我的装备。 我熟练地把枪拆卸,将手枪的结构简单讲述一遍,然后安装,教他基本的射击方式,武帝将枪拿在手上比过来比过去,连连赞叹道:“如此奇巧精致的兵器,若我大汉军队人手一柄,马踏匈奴岂不指日可待?” 就知道他会这么说,我装模作样地叹口气道:“可惜,先师只造了三把枪,还被我这个不肖的徒弟弄丢了一把,不然就可以多一把献给陛下了,不过用来装备军队,显然不够用。” 武帝把枪举起来,一只眼眯着瞄准,脸上的神情莫测高深,缓缓说:“不够用,先生就替朕多造一些。” 我一方松了口气:幸好不是召我作男宠。 另一面心又提起来:这个更麻烦。 只好苦笑道:“陛下,在下愚拙先师之能只学得皮毛,于机括奇巧之术,更是半点也没学到,这枪我是只会用不会造。” 汉武帝倏地转过头,冷冷地盯着我说:“是不会造,还是不想造?” 变脸变得还真快。 “当然是不会造。”我急忙解释。“如果我会造的话,当初丢把枪干吗急得跟什么似的东找西找,还不就是因为它是绝无仅有的宝贝嘛。” 说着装出一副委屈的模样驳取信任。 其实我真的不会造枪,那东西不是弄两块铁七拼八凑就可以了,得需要专门的机器和工艺。但是,要是土枪土炮呢,说不定我……还是造不出来,因为这个时代不对。 汉武帝盯着我的脸,我坦然接受审察。 半晌他脸色和缓下来,说:“韩嫣曾在朕面前举荐先生,说先生是个人才,若朕下旨封你个官做,先生意下如何?” 我只好再次俯伏在地,如果跪一下就可以让他改变主意,再跪十次我也肯:“刘丹不过是市井小民,向来粗野鄙陋闲散惯了,哪有资格当官,求陛下饶了小民吧。” 武帝忽然一拍案几,吓得内侍也跟着趴下了,我更惨,冷汗再度冒出,心脏“嗵嗵”地狂跳。 好半晌,只听他重重地“哼”了一声,似乎在隐忍怒气地说:“有没有资格,朕说了算。” 说罢径直转过身去看外面的歌舞。 地上跪着的这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皇帝没发话,谁也不敢起来。最后那内侍把恼怒的目光转移到我身上,我把头垂得更低,心里却在暗暗叫苦:今天到底走了什么霉运,不但得罪了皇帝,还得罪了皇帝身边的人,不行,得想个法子脱身呀。 哎,当日怎么就看走了眼,以为那个刘通是个可爱的小伙子呢?眼前的皇帝跟当初的刘通,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 悄悄揉揉发酸的腿,接触到内侍的眼神,他使劲递眼色给我,我装看不着。不管怎么样,我是说什么也不能当这个官,不为别的,只为自己脖子上的这颗脑袋。 女扮男装啊,到时被发现“咔嚓”一声脑袋就没了,这蠢事我才不会干。 于是人家只好这么陪着我干跪着,其间我歉意的拿眼神给人家赔礼,换回怒目而视。 正在这尴尬的胶着状态中,卫青走了上来,拱手禀道:“陛下,下面的人早闻肖刘馆馆主的大名,今日难得一见,都想见识一下刘先生的技击之术,特遗卫青向陛下请旨。陛下您看……” 啊,卫青!我的首席大弟子,我的及时雨,我的救命稻草。我侧过头,可怜巴巴地望着皇帝。 汉武帝略一沉吟,说道:“好,今日朕也想看看刘先生的本事,卫青,取剑来,朕要跟刘先生比剑术。” 现在,我很希望自己能脆弱一些立马昏过去,就不用面对这种更诡异的状况。 跟皇帝比剑?不是,是皇帝要跟我比剑,到底是他疯了还是我疯了。 卫青一片好心替我解围,想不到会演变成这种结果,一时也怔在那里。 武帝见我二人的表情,哈哈一笑,似乎心情一下好了起来,(标准小人心理,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指着我说道:“朕跟你打一个赌,今日你若赢了朕,朕就按你心愿,答应你一个请求,不过你若输了,就得听朕的吩咐,拿我大汉朝的俸禄,做我大汉朝的官。” 这下惨了,谁敢赢皇帝?不是拿自己脑袋开玩笑吗? 我急了,大脑一转,试探着问:“那若是不分胜负呢?” 汉武帝脸一板,“哼”了一声道:“赢不了朕,就算你输。” 强盗逻辑! 手提长剑,皇帝跟我一前一后走出亭子,卫青满脸阶级斗争,卯足了劲大声喊道:“陛下有旨,要跟肖刘馆的刘丹先生比剑。” 这一嗓子喊出去,满园子顿时鸦雀无声。 皇帝仪态从容尊贵,朗声说:“朕与刘先生有赌约,若是他输了,就要听朕吩咐,朕叫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若是朕输了,就按他心愿,答应他一个请求。你们,就是这场比剑的证人。” 韩嫣第一个喊道:“陛下天纵英才,文治武功冠绝古今,今日胜出者,定是陛下无疑。” 周围立刻一片口号声:“陛下万岁,陛下必胜!陛下万岁,陛下必胜!”感觉回到了a文a化a大a革a命a时代。 这种情形下我若是胜比剑,恐怕输的就是脑袋了。 噫,我几时变成小燕子了?整天为了保住自己的脑袋提心吊胆。还得想个法子。 看到一旁的丝弦乐队,我心中一动,对着武帝拱手施礼道:“陛下,您是帝王之尊,万金之体,在下乃乡野村夫,命同微尘,陛下剑术高超,若伤了在下,恐损害陛下声誉;而在下若失手个一式半式,更是百死不能赎罪。在下有个方法,可以既比出剑术之真谛,又不会有意外的伤害,不知陛下可愿一听?” 武帝狂放一笑,道:“好,你且说来。” 我大大呼出一口气,只好他答应一切就好办。 我说:“在下新近独创一种剑舞,顾名思义,正是剑中有舞,舞中有剑,既有剑术之凌厉,又有舞蹈之妙曼,久闻陛下天资灵秀,有过目不忘之能,只要陛下随在下的一招一式,走完这套阿动作,且分毫不差,就算在下输,反之,就算陛下输了。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这种情况下,一般的皇帝顾及面子,都不会拒绝的,这是唯一既能脱身,又不伤皇帝尊严的办法。 果然如我所料,武帝毫不犹豫开口说道:“好,准你所请。” 所谓剑舞,其实是太极剑中最普通的单剑“一剪梅”,太极剑的剑招易学难精,虽然看起来动作简单,其实初入门时对于它特有的外柔内刚的精髓很难把握,但太极剑招舞起来很漂亮,动作到位时,整个看起来有种仙风道骨、遗世独立的超然气度,临时再加几个舞蹈动作的花样,保证看凸一堆古代原始人的眼睛。 我转向丝弦乐队,大声问道:“不知各位乐师们会奏什么曲子?” 为首一人道:“先生想听什么曲子?” 我想了想说道:“将军令会吗?” 我对古音乐知之甚少,之所以知道将军令,是偶尔听说“男儿当自强”原本是根据这首古曲改编的。 那人点点头道:“愿为助兴。” 乐声一起,“铮铮”数声,竟是琵琶与筝合奏,起势便恢宏浩大,庄严隆重。 我微微一笑,向皇帝行了个剑礼,然后转身,起势,一招仙人指路,起势始慢后快,身形圆转长剑寒光霍霍,如一道白练由下至上,翩然玉立,同时开口大声道:“赵客缦胡缨……”我以李白著名的《侠客行》佐剑,为了增加气氛,更为了扰乱武帝的注意力。 武帝不慌不忙,双眼紧紧跟着我,眼到身随剑走,一路舞下去。 “吴钩霜雪明。”一式“倒提金钟”,气势巍然。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琴音激昂,诗韵朗朗,剑光流转,与灯光相交辉映,劈、刺、截、抹,崩、点、抽、带、拨、云、格、挂、撩、扫。剑随身走,意在剑先,或七步托云如凌星际,或力劈华山俯冲人间,一枝独秀、云鸿展羽、踏雪寻梅、长虹经天,舒展似白鹤亮翅,轻柔如一缕云烟,缓如绵绵流水,快逾迅雷闪电, 乐声急促,剑法疾转,一白一灰两条人影在场中伴着闪闪剑光,以一样的剑法身形,一样的超然气势,在音乐与诗歌的和声下,翩翩来去,舞动今夜斑斓的色彩。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熟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 眼角扫到武帝,见他鬓角微微有汗渗出,步伐剑法却丝毫不乱,心里愈发着急,连转几个“平转”,然后“梅开二度”,突如其来的“平转”令武帝措手不及,幸好他反应快,迅速转了开去,回头狠狠盯我一眼,目光凌厉。我心中一寒,不敢再故意使坏。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成。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随着“经”字出口,最后一招“指点江山”,同时音乐激扬数声,鼓声震动,嗄然而止。 我侧目看,只见武帝神情自若收势而立,灯光下白衣飘飘,翩然若仙。 寂静片刻,忽然掌声如雷。甚至有人激动得流泪。 可不是为我,而是为他们的皇帝。 我输了…… 第十四章 天子侍中 我输了,但不是输给皇帝,而是输给卫青。 初涉太极的人,哪会有汉武帝这种灵性,一触即通的奇人,普天下除了张无忌外,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连我都不能,但武帝却模仿得惟妙惟肖,所以只有一个答案――――卫青。 为了强身健体,我曾私下传授卫青和小霍一套五十五式杨氏太极剑法,没想到这小子未经师父许可,竟私相授受传了汉武帝,太极剑法大同小异,触类即能旁通,否则今日皇帝岂能赢我? 我恨恨地瞪了卫青一眼,他垂下头避开我的眼神,这正好说明我的猜测一点没错。 这小子暗中出卖师父,一定要剥夺他首席大弟子的称号,赶出肖刘馆。 武帝面带微笑走向我:“刘先生,你输了。” 我勉强挤出个笑容,说:“被叛徒出卖,不输才有鬼。” 声音不高不低,恰好可以让他听见。武帝哈哈一笑道:“先生果然是聪明之人,一猜即中。不错,若非卫青,朕想赢你还真不容易。先生要怪,就怪自己用错了方法罢。哈哈哈……”说罢大笑,神态狂放得意之极。 我只好陪笑几声,心中气恼不已。 武帝忽地止住笑声,大声道:“刘丹听旨……” 我忙单膝跪下。 “钦封刘丹为天子侍中。” 我很想以消极的态度来表达我的不满,但想到孔夫子的话: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老祖宗说的话总有道理。 得!我还是谋定而后动吧,所以干脆中气充沛地大声道:“谢陛下恩典。” 他没想到我会“欣然”领旨,微微一怔,颇为讶然。 我清楚汉武帝的心理,侍中这个官职位不高,但可常常随侍天子,他心心念念的,无非还是我那些精良的武器装备,就算真的造不出枪来,说不定在其它方面还用得上我,否则他才懒得理我,要怪,只能怪我太有用了。 我苦笑。人哪,有的时候还是无用些的好,至少可以平平安安渡过一生。 史上多少有用的人,最擅长的就是使天下大乱。就冲这一点,我认同黄老之说:“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深切怀念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来到古代别的没长净长学问了。注:窦太后是“黄老”的坚决实施者) 总之太皇太后死后,武帝定意要做的只有两件事,一是集权,二是备战。人家皇帝想着“大一统”想着“尊王攘夷”,谁能阻止他,谁又敢阻止他?想多活几年就省省口水吧。 不管愿意不愿意,从今儿个开始我也是大汉王朝一官了。 带着大批的侍从,皇帝心满意足地大张威势而去。 韩嫣讪笑着凑到我身边来:“刘先生,不……现在开始要称您一声刘大人了。大人蒙陛下如此垂青,他日荣华富贵,莫忘韩某啊。” 瞧瞧,这话说得要多暧昧有多暧昧,真不愧透明的玻璃。 皇帝一走,大家的兴致也都不高,不过半个时辰后,酒宴就散了。 一肚皮的气没地儿出,(卫青因为随侍皇帝早早离去,否则一定打他一顿出气)百无聊赖地走在章台大街上,从这转过香室街向西,就是华阳街,肖刘馆位于华阳街中段。 因我一身装束寒酸,路上碰上几个巡夜的兵丁前来为难,被我劈头盖脸臭骂一顿,他们一听我是参加韩嫣府夜宴的贵客,吓得连连赔礼。 哼!刑不上大夫,法不责贵人,这个禁夜制度原来禁的只是百姓。 在士兵身上发泄一通,这口气顺了顺,正烦恼着自己不可预期的未来,身后马车声响起,接着一辆漂亮的“軿车”倏倏而至,(汉代贵人公主所乘的车叫軿车,四围以屏遮蔽,女子专用车)停在我身边,正惊讶间,车门一开,露出张美丽清爽的脸孔,居然是翁主刘陵。(汉代各封王的女儿在其属国称公主,来朝当称翁主,本文采用翁主之称) 一见是她,我心里打了个突儿,刘陵愉快的声音已响了起来:“刘大人,我送你一程吧。” 我赶紧推辞:“前面就是寒舍,不敢麻烦翁主。” 这位姑奶奶我可惹不起。 刘陵不但不走,反而跳下车来,笑意盈盈地说道:“其实,刘陵久慕大人英名,只是无缘相见,今日机会难得,大人还请上车一叙吧。” 我瞧着她那张跟赵敏极其酷似的脸,心中泛起一个奇异的想法,会不会她与赵敏是失散的孪生姐妹? 嗯,有待考证。 于是故作谦逊地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既然翁主如此盛情,在下从命就是。” 軿车里很宽敞,刘陵眼中含笑打量着我这一身补丁服,戏谑地道:“今日参加酒宴的除了王公贵族,便是雅人名士,大人穿这样一身衣服赴会不嫌失礼么?” 我低头看看打着补丁的衣服,苦笑道:“我倒是觉得可惜了秀娇如此卖力地替我打扮。”我故意提起赵敏的原名,暗中查看刘陵的表情。 刘陵好奇地问:“莫非大人是故意如此打扮?” 我赶紧摆手:“不是不是,其实是……唉,我的衣服全都洗了,临时找不到衣服所以才这样子。” 刘陵抿嘴而笑。 看着她表现得自然大方,并无任何异常,想必是没听过秀娇的名字。我索性开口问她:“实不相瞒,第一眼看见翁主时,在下真的吃惊不小,翁主您与我的一个朋友长得实在太像了,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刘陵微讶:“有这种事?”说着眼珠一转。“难怪今天见面时觉得大人跟卫将军的表情有异,大人的朋友卫将军一定也是识得的吧,不知是谁?” 我笑道:“她原本叫秀娇,现在叫赵敏,正住在肖刘馆内,是我的好帮手。” 刘陵笑道:“他日有机会一定见见这位姑娘。” 随后跟她东拉西扯聊了许多无关痛痒的话题,刘陵十分善谈,跟我说了许多淮南当地的趣闻佚事,言辞间妙语如珠,令人不由自主心生好感。 最后到肖刘馆门口,刘陵说道:“与大人说话极是畅快,他日得空,刘陵必到肖刘馆拜会大人。” 目送軿车离开,一时间颇为惆怅,这么一个聪明美丽、个性爽朗的女子,实在不该搅到肮脏的政治中来,以后如果有机会,一定旁敲侧击劝她一下。 肖刘馆内静静的,弟子们都已经睡下了,经过练武场,听到隐隐有人声,走进去一看,居然是爱徒小霍,正孜孜不倦地练剑。借着挂在树上的油灯灯光,见他一脸一头的汗,小脸绷得紧紧的,不断地重复挺剑直刺的动作。 我见状不由得蹙眉,又怜惜又心疼,俗话说三岁看到老,这孩子性格内向,寡言少语,比同龄孩子更为早熟,但毕竟也只是个七岁的孩子,真不知道怎么就会有这样的恒心和毅力。 “小霍!”我出声叫道。 见到我,小徒弟十分高兴,小脸上露出疲惫的笑容,立刻前来见礼:“师父,您回来了。” 我拿过他手中剑放到兵器架上,然后用自己的衣袖给他擦擦额头上的汗,说:“我的傻徒弟,别整天这么绷着,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弦绷得太紧会断的。” 小霍仰起小脸问道:“何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 我耐心地解释道:“文是指周文王,武是指周武王,这段话是说:一直把弓弦拉得很紧而不松弛一下,是文王和武王也无法办到的,相反,一直松弛而不紧张,文王武王也不愿意这样做,只有有时紧张,有时放松,有劳有逸,宽严相济,这才是文王武王治国的好办法。练功夫也是如此,要懂得张弛有致,凡事循序渐进,不能太急于求成,否则会适得其反。明白了吗?” 一边说着,一边拉着他的小手向卧室方向而去。 抬头看见满天繁星,心中一动,说:“今晚的星星真漂亮,小霍,不如我们上房顶看星星吧。” 坐在房顶屋脊上,仰望浩瀚的星河,感觉每一颗星辰都那么近,似乎触手可及。北极星永远矗立在正北方,指引着迷路人的方向,人马座上,奇伦胸前还带着朋友射向他的那一箭;广阔的银河,隔断了一对痴男怨女,天秤座、大熊星座、小熊星座星罗棋布,恰似一出勘不破的人生棋局。 夜,如此的静谥,安抚了浮躁的心,使我暂时忘却烦恼,给倚在我身边的小霍讲着这些星辰们或精彩或无奈的故事,好象在讲我自己。 当听到牛郎被迫与妻子分离时,小霍忽然地说:“牛郎如此无能,是个没用的男人,织女不该嫁他。” 呃?我惊讶地望着他,人们听牛朗织女的故事时,往往对他们的爱情寄予无限的同情,这小子干嘛非得标新立异。 小霍理所当然地说:“他身为男子汉,连妻子都无法保护,岂不是个无用的男人?” 我微蹙眉头,若有所思地问:“那在小霍心中,什么样的男人才算是有用的男人呢?” 小霍胸膛一挺,无限崇敬地说:“要像皇帝陛下一样雄才大略,治国安邦,要像卫青舅舅一样勇敢果断、智勇双全,还有,要象师父一样厉害无比、无人能敌,男人该当如此,天下无不能为之事,才可算为有用的男人。” 这小子年纪小小一脑门子侠气任性、建功立业的思想,不是不好,恐怕过度就会功利且轻狂。 我想了想,说道:“皇帝、你舅舅还有我,我们吧,也算是在某一方面比较出众的人,但有件事你必须要知道,不要说你舅舅跟我,就算是皇帝陛下,也有许多做不到的事。甚至会做错许多事,因为只要是人,不论是能力还是思想,就都是有限的。” 小霍疑惑地望着我:“陛下也有不能吗?他是皇帝呀。” 教导小孩子不是我的强项,只好努力地跟他解释:“就算他是皇帝,也并非无所不能,他的上头还有一位比他更大的……”我抬手指指天。 小霍恍然:“就是刚刚师父提到的玉帝?” 我摇摇头:“玉帝不过是神话传说,他是人按照自己的性情凭空创造出来的神仙,这个神仙身上带有许多人性色彩,人性有缺陷,所以他也有缺陷。我所说的这位……”我想了想,“是人们通常所说的老天爷,他应该就是“周馀黎民,靡有孑遗,昊天上帝,则不我遗”(诗经?大雅?荡之什)中所说的昊天上帝。” 我本是无神论者,但又是穿越又是多事,令我的人生彻底脱离我的掌握,尽管很努力想要靠自己来掌管明天,但所有的事都事与愿违。 极度无力的软弱感使我渐渐相信冥冥中有一种力量,不是理性思维所能解释的一种力量,把我推到今天这般境地,什么“虫洞”什么“超越光速”,在近一年的思索后,认定其不能成立,不能成立的原因很简单――――按照逻辑思维理论,穿越时空会产生一个悖论,这个悖论是: 假设某人能够穿越时空回到过去,看见了自己五岁的父亲,这人在不知道的情况下把父亲杀了,那么悖论就出来了:他的父亲死于五岁,必然不会有他的出生,也不会有这个人的存在,既然他没有存在过,哪来的穿越时空去杀自己的父亲这个事件呢?所有的一切就都违反逻辑了,哪怕是“虫洞理论”也无法解释这个悖论。 类似这样的悖论我可以举一堆例子出来,这件事本身不符合科学。(当然我不是科学家,无法用更深一层科学观点来论证这件事) 可如今我真的穿越而来了,这事怎么解释?没得解释,在我有限的科学知识无法自圆其说的情况下,只能朝宗教的方向思考,于是思来想去,得出的结论就是这个――――冥冥中有一种人的头脑无法理解的非理性的超自然的存在,那个存在主宰着一切,如果一定要为这个存在找个合适的名称,那就只能指向中国人最古老而单纯的崇敬对象――――昊天上帝。(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基督教所说的上帝) 虽说这也只是无奈之下的一种构想,但我相信世界的确是需要有这种存在,否则在众多丑陋的欺压、剥夺、杀害、不公种种罪恶之后,人们到哪里去寻找最后的安慰和寄托? 如果世界上真的没有这种代表公理和仁慈的存在,坏人只管横行不法吧,因为没有报应。 但中国人、尤其是古代的中国人相信报应,所以必然得相信掌管报应的――――昊天上帝。 我对着小霍谆谆教诲:“天子天子,上天之子,既是上天之子,他就得禀承上天的意旨来治理国家,这就叫顺应天命,而天命代表着公义、仁爱,并照此来赏善罚恶, 顺应天命,国家就会富足,百姓就会安居乐业,反之如果倒行逆施,就会召来上天的惩罚。因此读历史的时候你就会看到,所有的治世,都是因为有一位上承天命,英明仁厚的君主,比如我朝的文皇帝景皇帝;而所有的乱世之始,也都有位暴虐不仁的君主,比如商纣和夏桀。 不管是庶民也好,天子也好,人的能力毕竟有限,很多事有心无力,更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任意妄为,如果做错事,就算人间的律法不能拿他怎样,天也不会放过他,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哎哟,感觉自己就快变成一酸儒了。 说了一大通,小霍还是仰着脸似懂非懂,我挠挠头,承认自己不是当老师的材料,但想到以后霍去病箭杀李敢,之后就离奇死亡,不晓得是不是报应,不觉打个寒战,竭力补充道:“总之,真正有用的男人不是单有权利或能力,更重要的是,他必须有一颗宽厚仁慈的心。师父希望你能成为这样的人。” 小霍想了想,认真的说道:“好,我将来一定会成为既有权利,又有能力,还有一颗宽厚仁慈之心的有用的男人。” 过程不怎么样,结果还可以。 我微笑着摸摸他的头,说了声“孺子可教。” 小霍忽又问道:“师父,您也是这样有用的男人吗?” 我被他给问得尴尬不已,忍不住翻个白眼心想:你师父我根本就不是个男人,就算做不了有用的男人也无所谓。 耳边只听小霍自问自答道:“师父自然是有用的男人。” 唉,人家陪小孩看星星就是温馨有趣,我跟小霍看星星,就沉闷枯燥,唉,可怜的小霍,可怜的我。 当夜,我几乎一夜未眠,想着汉武帝,想着刘陵,想着近一年来如同乱麻的桩桩件件,理不出头绪来,直到天将明时,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二十一世纪了,正兴奋地抱着萧剑哭,忽然“当当……”急促而响亮的声音震耳欲聋,我本能反应“腾”地从床上坐起来,看见赵敏一手拿铜盆,一手拿木棍,正在我床前敲得来劲。 看来我是睡得太死了。 “你搞什么?”我苦着脸闭上眼睛就往被窝里钻。 赵敏不客气地一把揪住我:“卫青大人在外面等你好久了。出了如此严重的事,丹哥竟然不告诉我么?” 我抓抓头发,不耐烦地说:“出了什么事了?他等我干嘛?让他带着师弟们先练着,我一会儿就去。” 赵敏猛地在我耳边大声吼道:“侍中大人,该去上朝了。” 这一下我睡意全消,这才想起昨夜的事,抬腕看列表,九点二十?心中哀叹道:完蛋了。 反正也晚了,让卫青等吧,我不慌不忙地洗脸,拿了快用脱毛的牙刷沾着青盐刷牙齿,赵敏给我梳上头,然后往头上戴一顶古怪的东西。 “这什么东西?”我一把抓过来问。 赵敏笑道:“丹哥如今是侍中了,这个自然是侍中所带的冠戴,还有这身官服,都是卫青大人送来的。”说着捧来一套米白色的长袍,看起来蛮漂亮。 我叹了口气道:“小敏,你看我的脑袋还有希望保得住吗?” 赵敏笑容一敛,正色说道:“惟今之计,除了谨慎二字,别无它法,总之,千万不要让任何人识穿你的女子身份。” 我“嘿嘿”两声强颜欢笑:“只要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 赵敏担心地说:“听说皇帝很好色,丹哥你要小心了。” 我起身拍拍她的肩头,安慰道:“放心,以我这么聪明,一定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穿上那身宽大的官服,一照铜镜,果然漂亮。心里难免生气:没事官服也做得这么漂亮干嘛?又不是演戏。 卫青在客厅静静地坐着,一副安之若素的神情,看见我眼睛一亮,说道:“先生这身装扮,果然大不相同。” 我控制住自己想揍他一顿的冲动,冷笑道:“这都是拜卫将军所赐。” 卫青并不理会我的冷嘲热讽,对我深深施礼,郑重地说道:“卫青身为陛下臣子,自然要对陛下尽忠,若因此得罪先生,请先生莫怪才好。” 见他如此谦恭,再计较反倒显得小气了,于是一拂袖说:“算了,大家都是身不由已。” 徒弟们一早就知道了我封官的消息,这时全都涌进了客厅,有的兴奋,有的惋惜,倒是一齐恭喜我。 吩咐了孟伏将这事去通报郭解,(虽然我不说他也会知道,但是礼仪上还是必要的)我随卫青出了肖刘馆。 骑在马上回头看,肖刘馆三个大字依旧灼灼生辉,而我即将踏入来到汉朝后另一个崭新的阶段――――出仕从政! 福兮?祸兮?前途未测…… 第十五章 未尽未央 未央的意思是“未尽”,即没有结束,取国运长久之意。 未央宫居于长安城的西南,又称西宫,是皇帝朝会之所。 远远望去,雄伟巍峨的宫殿层层叠叠,雄踞于龙首原的高处,带着尊贵而神秘的威势,冷冷地俯瞰着它脚下的长安。高高的宫墙,森严的禁卫,守护着一代帝王的尊严,政令自此而出,生杀由此而定,国家的兴衰,百姓的民生,全系于重重帷幕后面那一双掌握皇权的天子之手。 自西司马门弃马入宫,面对广阔的庭院,雄伟壮丽的宫阙居高临下所散发出的威严,我的心也不觉一寒。 这就是所谓的帝王之气吧。 汉代的朝会并不是每日都有,大事发生时有“廷议”,此外有朝议和中朝议。廷议、朝议和中朝议,三种形式所议均为军国大事,皇帝可以在兼听各方面意见的基础上最后作出决策。而臣子若有其它事情上奏,可以一起或单独在“宣室殿”晋见皇帝。 卫青就带着我前往宣室殿。 刚到殿前,听见里面传出说话之声…… “臣请旨扩建宅第,陛下也应允了,只是遇少府考工室之地相阻,臣奏请陛下,可否将此地赐于为臣,以继续扩建之事?”说话的人声音温吞,却带着志在必得之势。 我看了一眼卫青,卫青用嘴形告诉我:“丞相田蚡。” 我扬眉“哦”了一下,心想这田蚡要挨训了。果不其然,只听“啪”的一声,好象竹简被惯到地上的声音,武帝愤怒的声音传来:“你扩建宅第,就得占用国家少府考工室,为何不索性占用武库之地呢?”(少府掌管皇室钱财及皇帝的衣食住行和山海池泽之税,武库位于长乐宫和未央宫之间,其中存放大量兵器。) 受了训斥,只听田蚡“扑通”一声跪下,连连道:“为臣思虑不周,私心过盛,请陛下恕罪。”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匆匆奔出殿外,一头一脸的汗。卫青上前见礼:“丞相有礼。” 田蚡用宽大的袍袖拭拭冷汗,道:“卫将军不必多礼。”盯了我一眼,问道:“此人是谁?”言语神态很是骄狂。 卫青说道:“这位是天子侍中刘丹先生。” 田蚡目光一闪,仔细看我两眼,转身离去。 史载田蚡骄横奢侈,今日得见一斑。 进入宣室殿,宝座之上,武帝看来余怒未息。看见我们二人,皱起眉头道:“又不是妇人需梳头上妆,为何姗姗来迟?”目光直接逼向我。 我行了个躬身礼,不紧不慢地说道:“臣昨夜忽受陛下封赏,心中大喜过望,以至于兴奋得几乎一夜未眠,所以早晨,起晚了。” 武帝“哦”了一声,眼含讥讽:“朕记得刘卿本不愿为官嘛,何来兴奋之说?” 我正色说道:“非也非也,臣并非不愿为官,而是面对如此飞来横……福,总要端端架子,矜持一点才好。” 武帝愕然而笑:“端架子?还从未有人敢在朕面前端架子,你刘丹算是第一个。好,今日起,你就在朕身边侍侯着,用心做事,朕有重赏;懈慢怠工,朕定重罚。” 我连连点头道:“臣定当竭尽全力侍奉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武帝笑道:“朕就看你如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说罢指着角落里的一堆书简,“你去,今日内把它读完。” 我瞄一眼那堆书简,少说也有几十斤,现在日近正午,一天哪看得完?心中哀叹数声,只好遵命而去。 至武帝年间,朝廷书简采用文字皆为隶书,民间偶有篆字出现,可通用篆字的淘汰是迟早的事。尽管是隶书,但因为全是繁体字,而且是竖写格式,令我这个读惯横写简体字的现代人类吃足苦头,常常读着读着就串行,只好回头再读,再加上古文晦涩,一边读还得一边理解它的意思,一篇文章读下来,弄懂个七七八八算是好的,搞得我头大如斗,辛苦之极。 这些书简的内容大部分跟汉朝与匈奴的历史有关,匈奴的起源与兴盛,冒顿单于对匈奴的统一,匈奴如今的地域版图,权利集团的官制结构,单于汗位的继承制,匈奴对中国的野心和侵扰,直至公元前二○○的白登(山西大同东)之战,及其后遣嫁公主和亲的耻辱,甚至连公元前一九二年,冒顿单于写给吕雉那封侮辱挑衅的信,都记载在书简上。 这些历史以往只是略微听说,真正细读却从未有过。渐渐地我被书简的内容吸引,读到“白登之役”时,不觉为一代阿开国君主扼腕叹息。(匈奴单于冒顿派40万骑兵,将汉高祖32万大军团团包围,历经7天7夜,千钧一发之时,刘邦采用陈平计策,重贿冒顿阏氏(即皇后),并借大雾弥漫冲出突围。) 及至读到吕雉写给冒顿单于的回信,连我这个现代人都觉得愤怒不已。 冒顿来信大致意思是:听说你死了男人,而我也恰巧死了女人,我可以收你当小老婆,从此匈奴和中国,成为一家。”吕雉虽然气的吐血,也无可奈何,只好回信说:“我已年老,不能侍奉你,愿意用年轻的公主代替。” 这一来一回的两封信,对于汉朝这泱泱大国来说,无异是绝无仅有的奇耻大辱,难怪汉武帝掌权后,一心要对匈奴用兵,这样的耻辱对于普通男子已是不能忍受,何况堂堂一国之君? 但是,这个好象跟我没什么关系,皇帝自暴丑闻,给我看这些东西是什么意思? 我正捧着书简发呆,却听耳边有声音响起:“刘卿,看信之后,感觉如何?” 正是皇帝。 我忙放下书简站起来垂手道:“匈奴骄横狂妄,不可一世,实在叫人忍无可忍。” 武帝冷冷一笑道:“当年朕尚为太子,第一次看见这封书简,从那时起就立定心志,今生不灭匈奴,誓不罢休!” 一提到匈奴,他的脸越发腥红,接着说道:“自白登战败后,为免匈奴侵掠,朝廷不得不将公主下嫁和亲,哼,社稷安危,竟系于女子之身,身为君主,岂不引为大辱?朕之所以尊儒抑道,广招贤良,无非是不想继续延伸耻辱,再继续无为而治,迟早高祖皇帝舍命流血打下的江山要落入匈奴蛮夷之手。如今,朝廷实行新政励精图治,上承文皇帝景皇帝之大治,下开后世万代之宏图,朕秣兵厉马,养精蓄税,定要灭尽匈奴,建立大一统的大汉帝国,成就千秋万世之宏伟基业!” 说到激动处,只见武帝双臂大张,神情激越,少年天子的英武睿智使得他整个人神采飞扬气势凌人,大有睥睨天下之势。 我呆呆地看着他,很想照他的意思慷慨激昂地出言附和几句,但是不行,因为觉得这场面很像在拍电视剧,所以我很想笑。 我当然不敢笑,极力忍耐着,好容易顺过口气说道:“陛下英明神武,所谋大事必成。” 武帝兴头未尽,拍拍我的肩头道:“朕所谋之事,少不了刘卿你呀。” 我茫然问道:“不知为臣能做些什么呢?” 武帝目光炯炯,坚定地说道:“刘卿只好替朕做好一件事,就是用尽一切办法,来提高我汉军的战斗力。” 说着走到案几旁,拿出一卷书简丢到我手上道:“此处详细记载我大汉军队兵役、编制及武器装备情况,看过之后有何建议,写篇策论呈给朕。”说罢灼灼地看我一眼,转过身就扬长而去。 我手捧书简苦笑不已。 看来这皇帝就是盯上我了,索性也不逼我造这造那,只要一句“提高军队战斗力”就行了。这么大一帽子戴上头,这么重要的军事机密捧在你手,你敢不做试试看? 不知呆站了多久,我无可奈何地打开书简……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渐渐变黑,正觉得奇怪,有掌灯的宫女持灯走进殿内,恭声道:“刘大人,陛下命奴婢给大人送膳食来了。” 这才发觉天色已晚,而肚子适时地发出叫声,提醒着我的生理要求。 我放下书简,温和地对一脸庄谨的小宫女说:“不用了,我回家吃好了。”说罢越过一干手提食盒的宫女,准备离开。 小宫女立刻快跑几步拦住我说:“陛下因天色已晚,宫门已关,吩咐奴婢们为大人准备了宿处,今晚请大人留宿宫中。” 变相禁锢?我心里打个转儿。应该不会吧。 只听小宫女声音羞涩地说:“陛下还吩咐,今夜令奴婢侍侯大人。”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的脸庞越发晕红,不觉低下头去。 我惊跳起来,终于明白了她话中的含义。 神经病,这汉武帝到底在搞什么?不会是想借此陷害我,令我俯首帖耳被他所用吧。 我急忙挥挥手道:“我知道我知道,不过今夜我会很忙,不用你来侍侯,把食物放下,你们全都出去吧。” 她们把东西放下正要离开,我又叫住她们:“今夜我要……挑灯夜读,帮我拿床被子来,我就在这里好了。” 心想:今晚豁出去不睡,也不能给人抓住小辫子。 秽乱后宫该是多大的罪名?我才不会上当。 宫女们全退了出去,一会儿,果然拿了床被子来,虽然正值夏天,但宣室殿又大又阴凉,入夜后寒意来袭,可也冷得要命。 我裹着被子,坐在书简中,强打精神去读那些艰涩无比的古文,尤其是那篇军事机密文件,翻过来掉过去地看,脑子里还是一点“策论”的影儿也找不见。 唉,明天拿什么去见皇帝? 不行,得想个法子转移皇帝视线…… 昨晚就没睡好,今天又是担惊受怕又是劳心过度,真是好想好想,狠狠的睡一觉,但是……不敢睡呀,倘若皇帝小子真送个宫女半夜三更偷偷跑来宣室,管他成不成事,那也是一把柄,他若想拿这事威胁我,到时候长一百张嘴都说不清,又不能告诉人家我是女的;如果给人发现我是女的就更坏了,什么话都不用说,伸长脖子等人家来砍吧。 所以我的大腿根就受罪了,一睏起来就使劲儿掐一下,痛得哎哟哎哟的,现在我的处境,跟人家古人头悬梁椎刺股那也差不了多少了。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宫女拿着梳洗的用具进来,看见我的脸差点尖叫出声。 一照铜镜,只见里面的人青白面黑眼圈儿,装上两耳朵跟大熊猫似的。 匆匆忙忙地梳洗,只听昨夜差点陪宿的小宫女说道:“宫里的人都说,说陛下待大人的恩典很不一般呢。” 我擦着脸不在意地问道:“怎么个不一般?” 宫女微笑着说:“宣室殿乃是除前殿外宫中最机要之地,可从没有人敢在这里留宿呢。” 我一愣,哦,这床没床铺没铺,裹一薄被在地上坐一宿,到他们嘴里就是非一般的恩典了。 这不欠虐吗? 我翻翻白眼,乘着皇帝没来,赶紧去吃饭,弄不好今儿个又得受一天罪。 正吃着呢,皇帝来了,他倒真早。 虽然没吃饱,没奈何也只好擦擦嘴跪迎。 皇帝没理我,径直坐到案几后,这才抬手叫我起来,然后笑吟吟地问:“听宫女们说,刘卿昨夜挑灯夜读了?看来,朕交待你写的策论一定是完成了?” 怎么听怎么觉得里面有讽刺的意味。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回禀陛下,为臣昨夜确曾挑灯,但未夜读,坐在席上睡了一夜,至于策论,臣写不出。” 汉武帝半晌没吱声,我悄悄抬头一看,脸色十分不善,忙垂头说道:“虽然策论写不出,但对于军队的兵役制度,臣倒是有一些想法。” 武帝一听眼睛一亮:“哦?说来朕听。” 这时,宫人传报:“禀陛下,程不识将军殿外求见。” 程不识官拜卫尉,掌南军。 武帝一声“召见”,一名全身戎装的武将虎虎生威由外而入。 “臣程不识拜见陛下。” 武帝笑道:“程将军来得正好,朕与刘丹适才正在探讨关于军队兵役制度,程将军不妨也一起听听。” 程不识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沉默着点点头。 有行家在,看来情形不大妙。 我打起精神,开始给皇帝分析…… 汉代兵制是全国皆兵的。 一个壮丁,到二十三岁才开始服兵役,一个壮丁,二十受田,可以独立谋生,但要他为国家服兵役,则应该顾及他的家庭负担。所以当时规定,从二十三岁起,他可以有一年储蓄来抽身为公家服役了。这一制度,不仅是一种经济的考虑,也是一种道德的决定。 汉代的国民兵役分为几种,一种是到中央作“卫”兵,一种是到边郡作“戍”卒。一种是在原地方服兵“役”。每一国民都该轮到这三种,只有第三种,从二十岁便开始了。 中央军队有两支:一称南军,一称北军。南军是皇宫的卫队,北军是首都的卫戍部队。南北军全部军队合共不到七万人。各地方壮丁轮流到中央作卫兵一年,当卫兵是极优待的,来回旅费由中央供给,初到和期满退役,皇帝备酒席款宴,平时穿的吃的,也不要卫兵们自己花钱。 当戍兵就不同了。一切费用,都要自己担负。论到戍兵的期限,却只有三天。这又是沿袭旧习惯。封建时代国家规模小,方百里便算大国了。如是则由中央到边疆,最远也不过五十里。要到边疆戍守,只要半天路程。若在边三天,前后共不过五天就回来了。这在封建时代,戍边不是件苦事,随身带着五天干粮便够。 但秦始皇帝统一天下以后,似乎没注意到这问题,还叫老百姓戍边三天。由会稽(江苏),到渔阳(热河),在政府说来,还只要你服役三天,这是从来的旧传统。可是路途往返,就得半年以上,衣装粮食要自己带。 到了汉代就变了,戍边还只是三天,可是你可以不去,只要一天出一百个钱,三天三百钱,交给政府,便可免戍。有一百个人不去,应该是三百天的免戍费,由政府把来另雇一人肯去的,一去便要他服三百天的戍役。他也得了这一笔钱,不仅足够在边用度,并且还可留一点安家,这是一种变通办法。 汉郡长官有太守,有都尉,犹如中央有丞相又有太尉一般。太守是地方行政长官,都尉氏地方军事首领。地方部队即由都尉管。凡属壮丁,每年秋天都要集合操演一次,这是一个大检阅,名为都试,为期一月,期满回乡。国家有事,临时召集,这是一种国民兵。各地方并就地理形势,分别训练各兵种,如车骑(骑兵和车兵)楼船(水师与海军)材官(步兵)之类。 中国地大人众,虽说分区训练各别的兵种,但每年一个月的操练是不够的。中央南北卫,像是常备军,实际上,时期也只一年,数额也仅有七八万人。结果全国皆兵,并不够用。遇到打仗,各地调遣,如会稽吴楚,远赴渔阳上谷,也不方便。所以全国皆兵制,在汉朝论,一则军队数量太多,调动不方便,二则训练太简略,难以提高战斗力。 我将自己的想法跟皇帝说了,最后说:“有鉴于我朝军力过于分散,且兵役期过短,臣建议陛下在南军北军之外,另外建立一支专门用于对战匈奴的常备军,比如雁门、代郡等地驻兵,都可入常备军编制,可分地训练。 最重要的是,军队的训练,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所以常备军服兵役的时间要延长,可以三年为限。而编入常备军中服役者,由朝廷拨发一定的饷银,使其无后顾之忧。 此外,对匈奴作战是机动作战,骑兵是重中之重,因此所建常备军当以骑兵为主。骑具和弩、弓铠甲等骑兵装备,也必须改良。臣昨夜虽然写不出策论,倒是研究出一件能令骑兵战斗力增强的的骑具。” 偷瞄一眼武帝,见他正听得出神,程不识将军也似极有兴趣的样子,出言问道:“不知刘大人所说的骑具又是何物?” 我从宽大的衣袖里拿出连夜画出的图帛,呈给皇帝。 汉武帝打开看了看,没明白,奇道:“刘卿所画乃是何物?” 说着召手令我跟程不识到御座前。程不识到底是沙场老将,看见图上所画,不觉一怔。 我以手指点示意,说道:“陛下,这件骑具有个名称,叫做高桥马鞍,现在骑兵所用的革鞍缺乏稳定性,使战士在马背上无法有效地使用弓箭和兵器。而高桥马鞍两端高翘,限制了骑手身体的前后滑动趋势,提供了纵向的稳定性……” 然后指向下一个说道:“这个叫做马镫,跟普通的马脚扣不同,它通过固定双脚提供横向稳定性,同时在马鞍的协助下将人和马结为一个整体,使骑兵利用马匹的速度进行正面冲击。若装备了这两样骑具,必定能大大地提高骑兵的战斗力。” 这两样东西,是昨夜写不出“策论”的情况下,为避免惹怒皇帝,临时画出来“将功补过”用的,现在看来效果不错。 只见汉武帝和程不识都脸现喜色,尤其程不识,乐得“呵呵”大笑,完全忘了这是在皇帝御前,指着我忘形地叫道:“陛下,陛下从何处得此高才?实是陛下之幸,是我大汉军队之幸也。” 武帝与他相视大笑。 我笑不出来,两件马具就让这二位乐成这样,真是汗颜。什么高才,只不过比他们晚生二千几百年罢了,如果知道这是我剽窃老祖宗的东西前来献宝,指不定立时就杀了我。只听程不识又说道:“陛下,还有他的那个延期兵役,建立常备军的想法也不错,陛下不妨考虑一下。” 武帝沉吟着道:“兹事体大,待廷议之后再作决断。不过马鞍和马镫的事,程将军,就交由你着武库立刻按图打造,朕实在迫不及待想看看它的效用如何。” 我立刻凑上前去道:“陛下,程将军身为卫尉执掌南军,公务必定繁忙,而且这高桥马鞍和马镫乃为臣构想,尺寸造型方面,臣更为清楚,不如交由为臣督造办理,岂不更好?” 不是我屁颠儿屁颠儿地想讨好皇帝,而是……哎,我实在想离皇帝远一点,睡两天好觉。 我不过是这个时代的过客,没什么伟大的抱负,也不想建功立业,最大的愿望莫过于找到和田玉回归老家,才不愿在皇帝身边当什么侍中谋臣,一个不小心惹恼了他老人家,管你什么二十一世纪精英女侠,脑袋照掉不误。 所以我惹不起,希望能躲得起。 汉武帝想了想道:“也好,准卿所请。” 说着还意味深长地瞧了我一眼,我心一跳:不知道他看出我的心思没有。 第十六章 安身立命 睡了一天一夜,总算把熊猫眼儿睡没了。 脑袋清醒后,一个人跑到后院僻静之处,坐在大石头上,严肃思考一下今后的人生出路。 和田玉的事自不必说,目前那是个死结。 眼下关键的问题是皇帝,我越是想方设法躲避,不愿跟政治扯上关系,不愿意掺和人家的历史,最后反而陷得越深。 不说别的,就说皇帝让我造枪的事,以为凭我的小聪明成功脱身,是,枪是没得造,可是得给人造马鞍造马镫呀,(而且还是主动谄媚)虽说是退而求其次吧,皇帝的目的还是达到了,我不还得给人家做牛做马? 要么三十六计,离开长安?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能躲哪儿去?况且还有和田玉拴着,难道要我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天南海北找那么个小小的玉环去?不如下海捞针来得快。 唉,以无法为有法,无法为有法…… 咦?我眼睛一亮! ………… 先整理一下结论: 第一:和田玉下落不明,得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第二:肖刘馆是我安身立命之所,还得办下去。 第三:皇帝既然盯上我,这官肯定是推不掉了。 第四:皇帝利用我,我也可以利用皇帝,利用他来帮我找和田玉。 第五:综上所述,我要好好的做这个官,最大程度地获得皇帝的信任,最好立一大功,然后向皇帝讨赏,天下他最大,找个和田玉应该不是难事。 这就是“以无法为有法”的办法啦。 多谢李老前辈! 所以说,希望永在人间!(古龙大人语) 我兴奋起来,振作了下精神,想起在孤儿院跟萧剑一起做广播体操的情形,于是跳下大石,摆好姿式,一边吼唱着李克勤的《红日》来激励自己,(不会粤语,就用普通话)一边做起体操活动筋骨。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 命运就算曲折离奇 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 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 我愿能一生永远陪伴你 哦~~ 一生之中兜兜转转那会看清楚 彷徨时我也试过独坐一角像是没协助 在某年那幼小的我 跌倒过几多几多落泪在雨夜滂沱 一生之中弯弯曲曲我也要走过 从何时有你有你伴我给我热烈地拍和 像红日之火燃点真的我 结伴行千山也定能踏过…… 唉,我的命运还真当得起这八个字――――“颠沛流离、曲折离奇”! 我苦笑着……然后大笑着做跳跃运动。 不经意地四周一扫,发现小霍不知什么时候静静地站到院子里,静静地看着我原地蹦跳。 我尴尬地一笑,上前照他的头敲了下:“小子,来了也不说一声。让我这师道尊严往哪里放?” 小霍委屈地摸摸被敲痛的地方,说道:“师父在练什么功?跟师道尊严有何关系?” 见他认真的模样,实在不好再开玩笑,上前揉揉他的头说:“这当然跟师道尊严没关系,师父只是在跟你开玩笑而已。因为师父的缺点被你看到,觉得害羞,所以要想办法掩饰嘛。” 小霍意外地瞪圆了眼:“师父也有缺点?” “当然啦。”我“嘿嘿”而笑。“师父唱歌很难听,不要告诉别人,这是我们俩个的秘密。” 小霍听话地点点头,又不解地问道:“唱歌难听又不是师父的错,为何要害羞?为何要掩饰?” 这孩子的问题怎么总这么尖锐? 我眨眼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如实告诉他:“因为师父是大人嘛,大人都比较喜欢掩饰缺点,因为怕人笑。” 小霍听得似懂非懂。 我叹息一声,蹲下身平视他说:“小霍,你还这么小,有些事不要想得太多,大人的事大人自己都弄不明白,你就更不会明白了,不要浪费脑力在这种事上,有时间可以多玩一会儿,学业固然重要,但你还是小孩子,该玩的时候,要尽情的玩儿。” 也不知道这小家伙听没听懂,反正是认真地点点头。 我揉乱他的头发说:“好吧,看你这么乖,师父就把这套体操功教给你。来,给我一起做。” 于是在沙哑且难听的《红日》的伴唱下,我们一大一小师徒俩做着踢腿展臂的动作。 下午,换上官服走出肖刘馆,望着湛蓝的天空深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心情愉快起来,直奔太仆衙署。(太仆掌管宫廷车马及牲畜事务) 太仆考工令姓泽,(专职制作兵器、弓弩、刀铠及马具)早接到皇帝的旨意,陪我参观了考工室,走马观花似的考察了骑具弓弩铠甲及兵器制作流程,我心里大致有数。 到了骑具制作第一线的作坊里,我把重新画好、内容十分详细的高桥马鞍和马镫的图样交给经验最为丰富的匠人首领,并将所需材料详细列出清单交给他。 “这次先制作两副马鞍,这副鑲金戴银的是给陛下专用,这一副则是普通马鞍。”我向工匠指着两副设计不同的马鞍图。 既然想讨好皇帝,当然得用点心思,就从马鞍开始吧。 我接着说:“制作马鞍所需的材料,我已经详细地记录在图帛上,什么地方用木,什么地方用金或铜,什么地方用皮包裹,以及什么地方镶嵌玛瑙、玉和宝石……包括锉、磨、上漆,希望各位能严格按照图样上的流程进行。” 又交待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并跟匠人们一起选好木料,牛皮及其它材料,确定明天上午作为开工的时间,之后,下午三点,我离开考工室。 走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望着或匆匆或闲瑕或严肃或爽朗的古代人们,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和责任,所以看起来都很充实。 而我呢?没有爱人没有朋友没有自由,还得变着法儿的讨好高高在上的皇帝,弄得傲气没了,傲骨消磨得差不多了,我现在……算是怎么回事呢? 心里有严重的失落感。 既来之则安之,为什么要亏待自己? 恶念上头,于是跑去期门军驻地找卫青。劈头就说:“借我钱。” 卫青极为惊讶地望着我,师父找徒弟借钱,恐怕在这个时代不太多。 他倒是个汉子,根本没犹豫,问道:“先生需用多少。” 我不客气地说:“越多越好。” 卫青说痛快地说:“好,只是卫青身上未带这许多钱,我令手下立刻回府去取,先生且在此等候。” 等就等! 我丝毫没有不好意思,就在他的衙署里气定神闲地等着。 卫青瞧瞧我的神色,小心地问:“先生,馆内最近用度不足吗?” 我摇摇头说:“不是。” 卫青再问:“莫非先生有急事?” 我想了想,“嗯”了一声。 卫青有点紧张:“不知何事?” 我瞪了他一眼道:“什么事都没有,只是我想通了,我要享受……我要吃好吃的东西,穿漂亮的衣服,象田蚡那样住宽敞豪华的房子,我要天天都能洗澡,还要造一座清爽的厨房,干净的洗手间……但是我没钱,所以向你借。”我越说越大声,越说越理直气壮! 卫青愕然瞪着我,半晌无语。 我被他瞪得心虚,越发大声地冲着他去:“眼睛瞪那么大干嘛?又不是借了不还。还有,天、地、君、亲、师,怎么说我也算你师父,为什么从来听不见你叫我一声师父?总是自称卫青卫青,在我面前,拜托你自称一下弟子,也算是对我这个师父的尊敬。” 卫青被我训得脸通红,只好苦笑着去摸鼻子,讷讷地说:“卫青……不是,弟子并非不尊敬师父,只是先生的年纪……” “年纪怎么了?”我双手往后一背,身子挺得直直的。“你比我小六岁呢,叫我一声师父委屈你么?” 卫青这年才十九岁,因为是私生子的缘故,小时候在父家受了许多的苦,后来一怒之下离开父家投奔姐姐的家主平阳公主,在平阳侯府为骑奴,可能因为有这样经历的缘故,他身上没有同龄人那种少年得志的轻狂,看上去显得老成持重。 卫青颇有悔改的诚意,态度极好地垂头道:“是,弟子知错,请师父原谅。” 我一本正经地摆摆手道:“算了,看你知错能改,为师就不计较了。” 其实我才不介意他认不认我这个师父,介意的是他肯不肯心甘情愿地借给我钱。 正说着,卫青手下手里捧了个长方形大盒子,飞快地跑进来。 卫青接过盒子,恭敬地捧到我面前。 我伸手一接,哗!好重。放到案上打开,一盒子黄金,闪着耀目的光。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不由自主地问卫青:“你从哪儿搜刮来这么多民脂民膏?” 卫青涨红了脸,倍觉冤枉地大声道:“自然不是!都是陛下和姐姐的赏赐。” 我“哦”了一声关上盒盖又问:“皇帝他……很喜欢赏赐人黄金吗?” 卫青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陛下高兴的时候,会随手赏赐喜欢的臣子许多东西。不过并非常常如此。” 我转转眼珠,抱起一盒子黄金说:“好,为师走了,你放心,这盒子黄金,为师会很快还你的。” 叫皇帝还! 我决定在长安买房子买地,安家落户。 在此之前,心里总抱着很快回家的想法,于衣食住行上懒得花心思,也没心情。现在不同了,天知道我还要在这里呆多久,在回家之前,得好好享受绝不让自己受苦。 肖刘馆虽然好,毕竟是郭解的产业,如果哪天郭解一翻脸收回去,我不得露宿街头?所以得为自己打算一下。 接下来两天,上午去考工室上班,下午抽时间满长安城找房子,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三天,就为自己找到一处合适的院落,位于香室大街尾段,离肖刘馆一街之遥。 那是很大的一片宅第,由周垣围成的庭院分两大部分:右部是两进的正院,外进上方是四开三间的正堂,内进是主卧室、书房和三间厢房。左部前端是个跨院,有厨房、水井和晒衣架处,后端建有一座望楼和一座粮仓。 光买这套院落就花了我一半黄金,接下来,我就要大兴土木,建造位处异时代的现代民居。 用了点心思来进行规划,右部内进的卧室书房厢房只要稍加修饰就可以,关键是冬天取暖问题。 汉代的取暖多半是弄一盆炭火摆在房里,既容易干燥又不卫生。不过毕竟是古代,不可能弄一个锅炉,猛想到中国北方有平房民居的取暖方法,于是找来铁匠,计划制造内径七厘米粗的供暖和小型简易锅炉,(汉代已出现焊接技术)再把内院的一间储物室改成锅炉房,等一切就绪之后,把铁管包上厚厚的棉花,然后挖地沟下供暖管,这样,可保证内院从卧室、书房到几间厢房的取暖。至于供暖用材的问题,以后再说。 一边要督造马鞍,一边要找房子大兴土木,一边还要带众弟子,一时间忙得我昏天黑地,分身乏术,不出三天,人瘦了半圈。 第四天,把剧离悄悄打发去新宅院监工,给弟子们上完早课,钻进卧室想先补一觉然后去考工室。刚睡着,赵敏来叫,卫青来了。 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到偏厅,卫青正在焦急地在那儿踱来踱去。一见我,立刻迎上前急切地叫道:“师父……” “哎!”我抬手制止他。“不要叫我师父,我想过了,你我还是平辈论交,这对你有好处。” 师徒之谊在古代被列为九族之外的第十族,保不齐哪天我闯了什么祸被武帝问罪,卫青跟我若是师徒关系的话,就会连累他,在看在借我那么多黄金的份上,我不想害他。 卫青多聪明哪,心窍一转就知道我的用意了,感动地说:“师父,弟子……” “说了不是你师父了,你也不用自称弟子。”我加强了语气。“对了,你找我干吗?” 卫青这才想起正事,急忙忙说道:“师父……” 我适时打断他:“是刘大人,要不叫刘兄也行,或者直接叫刘枫吧。” 卫青顿了顿,只好改口:“刘兄你几日未去晋见陛下了?” 我扳起手指算了算不在意地说:“四天了,怎么了?” 卫青叹了口气:“刘兄身为天子侍中,就得每天随侍皇帝身边,如今陛下令你督造骑具,按规矩也得每两日入宫见驾一次,禀报事务进度,若陛下再有新的旨意,也可随时候旨。而刘兄居然四日未曾晋见,陛下若追究下来,少不得治你的罪。” 会有这种事? 我张大了口:“不是,我在忙着造马鞍,何况也没人告诉我有这规矩呀。” 卫青扼腕自责:“此事怪我,竟然忘记提醒刘兄。刘兄封官之后,应去中朝(中朝即是内朝,是武帝心腹智囊团,以内朝掌外朝,成为汉武时代的一大特点)备录承职,那里的官员自然会将侍中职责一一相告。这几日我在操练军队未曾进宫,今日去晋见陛下,提起刘兄,陛下很是气恼。唉,刘兄,你还是快快随我入宫见驾,以止息王怒。” 这什么破侍中?这什么破规矩? 我心中大怒,压不住的火气就往上冲,幸亏还记得这不是二十一世纪,否则早就破口大骂了出来。 换过官服,骑马疾奔未央宫。 路上无数遍地告诉自己“冷静,冷静,冷静……” 这个皇帝目前还是惹不得的。 皇帝在内书房,未到门口,内侍女性化的声音就高扬起来:“卫将军刘大人到。” 拿眼一瞧那内侍,正是在韩嫣府上被我连累一起跪的那位。 里面传来一声:“进来。”是皇帝自己的声音。 内侍悄悄对我们说:“陛下正生气呢,要小心。” 这个内侍心地不错。 我感激地看他一眼,跟在卫青后面走进书房。 皇帝正在看书。 我跟卫青上前见礼:“参见陛下。” 皇帝抬头看看我们俩个,淡淡地说道:“起来吧。” 乘着起身的当口偷窥一眼,见他面容平静,并无一丝怒容。 卫青给我使一个眼色,我硬着头皮说道:“陛下,臣……第一次做官,不懂宫中的规矩,以为督造骑具时,就不用入宫候旨,若非今天卫将军前来提醒,臣还不知自己犯下如此大罪,臣得知之后惶恐之极,立刻前来面圣,求陛下恕罪。” 武帝从御座上站起,走到我面前,仔细打量我好久,看得我头皮发麻,他说话了:“嗯,刘卿清减了,看来这几日为了督造马鞍,你很辛苦啊。” 我退后一步作恭敬状:“臣不敢当。” 武帝一笑,听不出是真笑假笑,说:“你敢当,也当得起。” 我再笨,也听得出这是山雨欲来的前兆,只好委屈自己“扑通”跪到地上:“臣真的知罪了。” 卫青也在一旁替我讲情道:“陛下,是为臣疏忽,忘记提醒刘大人,念在刘大人不懂宫中规矩,又是初犯,求陛下开恩。” 哎,还是卫青,做不成我首席大弟子,今天起你就是我刘丹的好朋友。 皇帝冷哼两声说:“就算不是为了规矩,做臣子的,难道就不能主动来向君王请安?刘丹,你的心里,毕竟是没有朕这个皇帝吧。” 得!罪名更大了。 我暗中翻了翻白眼,无奈地说:“当然不是,臣得了陛下您这么大的恩典,心中早就感激不尽,可是一来,我是不知道这规矩,二来,未央宫宫深如海,出入也不容易,更何况陛下您威仪赫赫如日凛然,臣敬畏陛下,因此不敢造次来见。” 武帝没吱声,良久坐回御座,说了句:“好,算你有理,起来吧。” 我站起身,心中哀叹自己的奴颜婢膝。 从前看电影电视剧时,特瞧不起那些在皇帝和上司面前卑躬屈膝的官僚,今儿个轮到自己才发现,原来到了这种环境,任是谁也高贵不起来。 总算又过一关,偷瞄卫青,也是松了口气。 皇帝问:“说说吧,马鞍造得如何?” 我恭身答道:“已经差不多了,三天后,可以呈给陛下。” 皇帝没说话。 我发现一个问题:说话的皇帝的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说话的皇帝。 他一不说话,你就得猜测:他在想什么?他是不是生气了?他会有什么突如其来的旨意下达? 天威难测,就在于此。 过了仿佛有……三个小时那么长,皇帝终于发话了:“刘卿,你初来任职,对宫中的一切尚不熟悉。就让仲卿带你四处走走,对了,去病也在宫中,你们不妨见一下,中午都留在宫中用膳。” 这个,算不算是格外的恩典? 我简直想哭。 这刘彻到底想干什么?不是真的看上我了吧?(打个寒战) 跟皇帝吃午餐,还不得得胃溃疡? 出了书房的门,我长长出了口气说:“卫青我不管,你想办法,我今儿说什么也不想在这儿吃饭。” 卫青奇怪地望着我说道:“刘兄,在宫中跟陛下一起用膳,即使是丞相之尊,也未必有这等恩典,为何你却推三阻四?”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我讨厌你们的皇帝,我不想做汉朝的官,我跟他在一起浑身不自在,这话他敢听我也不敢说呀。 于是重重叹口气,赌气说道:“不是参观未央宫吗?前头带路。” 其实人家卫青的官比我大多了,我只不过是仗着他到底曾做过我大徒弟,又看他为人宽厚,才敢这样随便。如果换了韩嫣,就得想想,若是田蚡,就说什么也不会了(典型欺善怕恶) 前殿是皇帝上朝廷议之处,是不能去的,只能远远望一眼,其它诸如温室殿、清凉殿、麒麟殿、金华殿,都为武帝所用,或作寝宫,或日常休憩,或学文习武,我个人认为这是对房屋资源的极端浪费。 椒房殿是陈皇后的寝宫,也不能去,其它地方卫青还想带我去,我却说死也不肯往前走了。 这么大的一座未央宫,全走完非得累死我不可。 卫青说:“不如去昭阳殿吧,我姐姐住在那里。” 卫子夫? 我忽然来了精神,满口答应:“快去快去。”弄得卫青用古怪的眼神看我,八成心里怀疑我是不是在暗恋他姐姐。 昭阳殿很漂亮,也很清雅,一入殿门,就听里面有小孩子吱吱喳喳的声音。 宫人想入内禀报,卫青抬手制止,带着我向里面走去。 昭阳殿的宫院里,一群宫女簇拥着位极其美丽温婉的女子坐在榻上,那女子发黑而长,阳光下闪着动人的光泽。眉不描而黛,目不画而秀,唇不点而艳,眼光流转间,凝着股子自然细致的婉约之美。 我立刻意识到,她就是卫子夫。一个极其幸运,又极其不幸的女子。 榻旁有两个孩子,一个梳着角髻的小丫头,最多不过两三岁的样子,另一个正是吾徒去病。 小霍在前头假装小跑着,小丫头步履蹒跚地追在后面,眼看要跌倒的时候,小霍灵巧地及时扶住她。孩子的笑声洒满宫院,那情景……那情景就象我跟萧剑小时候一模一样。 卫青上前见礼:“臣弟见过姐姐。” 那温婉美丽的女子把目光从两个孩子身上收回,落到卫青身上,温柔地说:“仲卿,你来了。” 正在跟小女孩玩着的小霍听到我的声音立刻跑过来,红扑扑的小脸露出喜悦的神情,叫道:“师父?” 我对他笑笑,顺便挤下眼睛。 卫子夫站起身来,向我点点头,卫青说:“姐姐,这位是天子侍中刘丹大人,是臣弟的……朋友,今日特带他前来拜见。” 我躬身行礼:“臣刘丹拜见娘娘。” 卫子夫微笑着说:“原来是去病的师父,算来大家是自家人,不必如此拘礼。” 说着仔细端详我一番,露出惊奇的神情:“早听说刘大人容貌甚美,今日一见,果然更胜传言。” 我的脸立时不可遏止地红了。 长这么大头一次这么脸红。 一方面是躁的,一方面是气的。 躁的是被这么一位真正的大美女称赞,实在觉得自惭形秽。气的是那传言,用“美貌”来形容一个“男子”,其中会有多大暧昧的成份?指不定传成什么模样呢。 卫子夫见我涨红了脸的模样,不由轻声笑了,安慰地说道:“刘大人不必生气,容貌乃是父母所赐,美与丑于男子而言,原也无妨。” 好个灵慧善良的女子,配汉武帝那样的男人真是暴殄天物。 我必须承认自己的性格中有个严重的缺点,就是看人的时候容易先入为主。尤其在面对这众多只从书本上才能见到的历史人物时,史书上对他们的记载毫无疑问地会成为我第一手的参考资料,而这些资料或多或少总能影响到我对他们的印象。 所以郭解和刘彻就被我划分到不被喜欢的一类中,因为我讨厌历史中的他们。卫青和霍去病就成为我喜欢并愿意与之交往的人,因为我仰慕历史中的他们。尤其是霍去病这位中国历代名将中唯一的一位不败神话,更是我心中英雄情结之所系。 而卫子夫,也是曾被我寄予无限同情和怜惜的女子。加上她是卫青的姐姐霍去病的姨妈,我没理由不喜欢她。 我再向她行一礼说:“多谢娘娘开解。” 卫青笑道:“原来刘大人如此在意自己的容貌,岂不知旁人可是羡煞了呢。” 我瞪了他一眼,这小子什么时候开始说话变得这么猖狂? 对了,刚刚说过要跟他平辈论交了,难怪他对我不象从前那样恭敬。 噫,失策! 霍去病在一旁拉我的袖子,指着正好奇地瞪着我的小丫头献宝似的说:“师父,这是我的小妹妹。” 我仔细瞧了瞧,这玉雪可爱的小丫头,就是卫长公主? 小公主一步三摇地走向我,远远地伸出手来,咿咿呀呀口齿不清地说:“抱抱…抱抱。” 我登时鼻子眼睛眉毛笑成一团花,不及向卫夫人请示,就说着:“宝宝来,哥哥抱抱。” 卫子夫愕然,忽又笑道:“这孩子,怎么这回不认生了?” 卫青笑道:“是看刘兄……咳咳……所以喜欢吧。” 原话应该是这样:“是看刘兄长得咳咳美貌,所以喜欢吧。” 这小子还算聪明,没说出来,否则那一盒子黄金一定会有借无还。 我抱着卫长公主娇嫩的身体,一举,两举,小家伙乐得“咯咯”直笑,小霍也围在我身边直转,嚷着要抱小妹妹,旁边的宫女神情紧张地盯着小公主,生怕有失,只有卫子夫跟卫青一脸闲适,看着我们一大两小在嬉笑。 院子里正热闹,忽然有声音朗朗响起:“原来你们都在这里?” 语声未毕,皇帝带着贴身的内侍走进昭阳殿。 第十七章 清凉有汗 皇帝一到,满院子黑压压立刻跪倒一片。只有我手上抱着小公主来不及放下,独立众人之中跟皇帝遥遥相对。 小公主“呀呀”地叫着:“父皇……”挣扎着要下来,我赶紧放下公主,跪到众人当中。 皇帝脸上露出笑容,紧走两步,抱起小公主,温和地说:“都起来吧。”说着亲亲小公主,又跟卫子夫说话,夫妻之间的亲昵顿现。 他一来我就觉得浑身难过,正好乘着人家一家人和乐之机告辞。 “陛下,考工室还有事,臣先告退了。” 皇帝眼皮也不抬,一直逗弄着小公主,淡淡地说:“用过午膳再走不迟。” @#¥%&x! 我不自然地“嘿嘿”笑了两声,说:“臣毕竟是外臣,不好在后宫多作停留。” 说到这里才想起来,是呀,这昭阳殿是后妃居住之处,皇帝为什么不介意我到这里来?好象卫青也不介意。 我心里一跳,难道…… 来不及深思,只听皇帝说道:“仲卿,你在这里陪你姐姐用膳,刘卿,你随朕来,朕有话问你。” 说着,把小公主递到宫人手中,交待了卫子夫几句,率先出了昭阳殿。 我心中忐忑望向卫青,卫青似乎也颇为意外,安慰性地冲我点点头,我只好向卫子夫施礼告退,跟上皇帝。 一路无言,随皇帝来到清凉殿,因为是寝宫,这里不若外殿庄严,四处雕梁画栋,色彩华丽,重重帷幕带出一种神秘的气息。 摆上两张餐桌,宫女们陆续把午餐送上来,然后,皇帝挥手令她们退下,空旷的殿里只剩我跟他两个人。 这是什么意思?我暗暗戒备着,心跳如同打鼓。 皇帝温和地一笑,对我说:“不必拘束,今日,朕与你君臣二人……好好谈谈。” 我咽下口水,镇定地问:“不知陛下想跟臣谈什么?” 皇帝莫测高深地看着我,忽然说:“先用膳,你也该饿了。” 对着一桌子美食,我哪能吃得下,心中只觉得今天恐怕要出大事。 没滋没味地吃了几口东西,抬眼看皇帝,他倒是安稳得很,吃相看进来很享受。 我感到越来越不安,实在忍不住了,放下筷子说道:“陛下,您到底是有什么事要跟臣谈?这么憋下去,臣心里害怕,陛下还是跟臣说了,臣也好吃顿安稳饭。” 皇帝不阴不阳地说:“原来刘卿比我还急。”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盯了我半天忽然问:“你颈上为何总带着项巾?” 我的心“嗵”地直跳到喉咙口…… 下意识地摸摸脖子上的丝巾,讷讷地说:“这个,臣……臣有喉咙痛的毛病,见不得风,一见风就痛,所以……” 皇帝扯嘴角冷笑一下:“朕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不曾见你戴这件东西。” 我的意识出现断裂,心跳似乎也停止了,半天无法说话。 皇帝并不放过我,追问道:“刘卿,为何不说话?” 我忽然镇定下来,头脑一片清明。(这是遇到危险时的本能反应)口气也强硬起来,说:“臣本来生活在西域,那里的气候跟大汉很不相同,这个毛病是来大汉之后染上的。” 现在,我确定皇帝是对我的性别产生了怀疑,或者当日在树林里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了我的性别特征。如果是这样,他对我的一切安排,就肯定是别有用心了。 皇帝扬了扬眉,居然不再追究下去,话题一转:“朕早听说西域地域辽阔,奇花异果、奇物奇事甚多。建元三年,朕遣张骞出使西域,但至今未归,刘卿由西域至中国,路途如此遥远,不知其间历经几岁几年?” 我暗舒了口气,强笑道:“由西域到大汉,何止千里之遥,臣足足走了一年才到。” “一年?”皇帝眸中精光一闪即逝。“张骞一去四年杳无音信,刘卿你却只用了一年,看来,刘卿比张骞幸运得多哪。” “也许是吧。”我平静应对。“张大人毕竟是大汉的官员,前往西域必须经过匈奴,这一路上只怕有很多的阻碍,不象臣一介草民,由西域一路而来倒也畅通无阻。不过陛下所说西域奇花异果甚多倒是真的……”我自然地把话题引开。 皇帝果然大感兴趣:“有何奇花异果?刘卿说来听听。” 我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花草水果,然后说:“西域还有种特别的动物,叫做骆驼,骆驼的长相十分古怪,它除了身大个高,还有如羊的头颅,兔的嘴唇,鼠的眼睛,牛的蹄子,马的长鬃……最有趣的是,它的背上有两个驼峰,形状就象马鞍,人骑到骆驼身上,无论它如何奔跑,前摇后晃,人都不会掉下去。臣就是根据骆驼背上的两块驼峰,想到制作马鞍。骆驼还特别耐饥耐渴。人们能骑着骆驼横穿沙漠,所以骆驼有着“沙漠之舟”的美称……” 我一边说一边比划,说得唾沫横飞,只盼着把皇帝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别去研究我就好。 皇帝听得目不转睛,很是用心。忽然说道:“据说西域的的锻铁之术十分高明,所造出的武器非常坚固锋利,刘卿,你可晓得这锻造之法?” 我算明白了,这个皇帝他是不榨干我不死心。这样也好,只要不是对我的性别感兴趣,随便他榨。 “回陛下,锻造之术,先师是个中翘楚,先师甚至炼出一种比铁更好的材料来制造兵器,可惜臣不曾学过……”这话当初就跟卫青说过,卫青一定会报告皇帝。 皇帝“哦”了一声,没说什么。 我接着说道:“不过若是跟有经验的工师细细研究一番,也未必炼不出来,只是需要时间。” 皇帝笑道:“此事不必急于一时,先放放吧。朕有一事一直非常好奇,今天正好问你……那天朕在树林遇险时,刘卿如何能从树上掉下来?莫非当时就躲在树上?” 他问这话时,眼睛里精光闪烁,凌厉异常。 我怔了一下:这都什么时候了,才想起来问这个? 大脑没经思索就顺水推舟地说:“是啊,不过不是躲在树上,而是……正在树上睡觉,忽然听见下面打斗之声,一没留神就掉了下来。” 哎呀,未经思索编出来的谎话实在是……有点离谱! 皇帝静静地看着我,眼里有种说不出的失望,说道:“刘卿,今日朕之所以摒退众人,无非是希望你我君臣推心置腹长谈一番,以增进君臣之谊,但刘卿你实在令朕大失所望。” 君臣之谊?鬼才信他。 我想了想,恍然说道:“陛下是以为臣在撒谎吧。明明不远之处就有幢铁房子,为何要在树上睡觉?陛下是疑惑这个吧?” 皇帝不答,只是目光锐利地看着我。 我避开他的眼神,说:“其实那段时间,臣正在练一种功夫,那种功夫必须倒吊着身体来练,一边练一边可以睡觉,因此臣才会在树上……而不是在房里。” 我越说越心虚,心里直恨自己,刚才干嘛编什么“在树上睡觉”的谎话?就说听到打斗声后跑树上看热闹不是更省口水? 面对我如此狡辩,皇帝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我见他不信,索性站起来准备把谎言变成真理,说:“若陛下不信,现在就可在宫里找棵大树,臣练这蝙蝠功给陛下看。” 其实心里怕得很,所谓蝙蝠功只不过是“倒吊金钟”而已,吊几十分钟还可以,吊一夜的话我就真得变成蝙蝠了,死蝙蝠! “啪”的的一声,皇帝狠狠一掌拍在餐桌上。 我身子一抖,见他脸色铁青,神情愤怒之极。 “撒谎!推脱!狡辩!你当朕是三岁小儿,可以任由你戏弄么?你可知欺君之罪有什么后果?”皇帝显然已经怒不可遏,指着我的手微微在颤抖。 我怔了半晌,离开餐桌走在殿中间,慢慢跪了下去,昴首说:“陛下,臣知道陛下心里对臣有很多的疑虑,这样猜来猜去大家都很累,所以今天臣不妨以实相告……” 是的,我觉得很累,没精力也没兴趣玩这种躲来躲去的游戏,而且担惊受怕,与其这样,不如坦然面对一次解决。 皇帝见我神情郑重,不知不觉坐下去,强抑怒气说:“讲。” 我平静地说:“不错,臣的身上背负着许多的秘密,但是我可以向陛下保证,没有一件秘密会威胁到陛下或陛下的统治。只是在没有找到和田玉之前,臣绝不敢将这个秘密告诉陛下,就算陛下要臣的脑袋,臣也没有办法。” 我的面容虽平静,说话的语气却十分强硬。 皇帝怒道:“不敢将这个秘密告诉朕?那和田玉不过是你与家人相认的证明而已,除此之外还有何重要?若非心怀鬼胎,有何秘密非得隐瞒朕?” 什么地方不对? 我脑袋“轰”的一声,是了,和田玉是我与亲人相认凭据的这个谎言,我绝对没跟卫青或韩嫣说过,只提过这玉是家传之宝。听过这个谎言的人只有一个,郭解! 皇帝与郭解? 会是什么关系? 一霎时,我脑子乱成一团…… 而皇帝在等待我的回答,丝毫未察觉自己说漏了嘴。 我力持镇定,努力整理着思绪,说道:“只因家母临终前,曾命臣发下毒誓,不可将个中缘由泄露出去,如果陛下一定要知道,臣只能跟陛下说一件事,就是和田玉,不仅仅是我与亲人相认的凭据,更是我打开回家之门的钥匙。有了它,我才能找到回家的路,否则就只能永远留在这里。而回家对我来说非常的重要,如果今生不能回去,那么就算生死这样的大事,对我来说也都无关紧要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就剩下谁先妥协的问题了,而先妥协的人绝对不会是我。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你在威胁朕?” 我昂然说道:“臣不敢,臣只是想遵守对家母的承诺,在没找到和田玉之前,臣必定忠心耿耿为陛下效力,而找到和田玉之后,也自会将所有的秘密向陛下和盘托出。” 皇帝听了半晌无语。 良久,他缓缓问道:“你是说,在未找到和田玉之前,你会在朕身边替朕做事,找到和田玉之后,你就会离开,对吗?” 我点点头补充说:“不过在臣离开之前,必定会将在西域所学的一切全部献于朝廷,绝不保留。” 皇帝笑得怪异:“是,这样你就可以功成身退了。好,真是打算的好。” 这明嘲暗讽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想让我给他打一辈子工? 我苦笑道:“功成身退,不是历代名贤推崇备至的处世之道吗?臣这样打算,似乎也没有错。” 皇帝“哼哼”两声,忽地厉声说:“那你对朕说,在树上练蝙蝠功是真的吗?” 刚刚在说“功成身退”,下一秒就说“蝙蝠功”,他脑子转的太快,我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 我痛快地承认:“假的。” “你还真敢撒谎欺骗朕?” 我飞快地接口上去:“所以陛下以后不要再逼臣撒谎。臣实在不想欺骗陛下。” 皇帝紧紧追逼:“你对朕说过的话,还有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今天一次全都说清楚。” 我毫不犹豫地说:“除了练蝙蝠功外,其它全都是真话。” “嗯?”皇帝目光凛凛地瞪着我。 我跪得两腿又酸又麻,即将撑不下去,只好老实地说:“为封官兴奋得睡不着觉也是假话,其实是烦恼的睡不着觉。禀陛下,其它的真没有了。” 好久好久,大约三分钟之久,皇帝忽然长叹一声说:“好,朕相信你,朕不逼你,你起来吧。” 我手脚并用地站起来,腿麻得差点摔倒,长长吁了口气,随手挥下一头汗。 皇帝目光炯然,正色说道:“你不要忘了今日所说的话,留在朕身边一日,就得忠心耿耿替朕办事。” 我躬身说:“臣不敢忘。” “听说你在西域已经成亲了?”皇帝冷不丁又问得我心惊肉跳。 只好说“是”,心中惶惶。 皇帝意味深长地瞧着我,说:“快将你夫人接来,免得朝中有人整天惦着给你提亲。” 我惊异地抬头,看见皇帝眼里竟然是一种无奈的同情。我愣了愣,垂头说:“臣遵旨,定会尽快接内子回国。” 天晓得我到哪儿找位夫人去? ……………………………… 一场未完待续的谈话! 一出并未平息的风波! 出了清凉殿,我觉得背上清凉凉的,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后背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打透了。 出了未央宫,打马飞奔一路狂飙,不管沿途的鸡飞狗跳,一口气奔到灞河边的僻静处,跳下马,狠狠地在河边粗大的柳树上一阵拳打脚踢,发泄着心中的郁火…… 这么多的逼迫,这么多沉重的压力,我想大喊,想埋怨,千头万绪的竟然无从喊起,无从埋怨起。 不知过了多久,我气喘吁吁地背靠被无辜凌虐的大树瘫坐下去,眼泪夺眶而出。 早就想哭了,现在的机会好象正合适……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方手帕(那个时代叫汗巾)出现在我鼻子底下,愕然抬头,居然是卫青! 我“腾”地站起来,觉得十分羞愧,一把抢过手帕胡乱擦擦泪,带着浓浓的鼻音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卫青不自然地说:“我一直跟着你。” 那就是什么都瞧见了? 我把手帕丢还给他,走到河边坐下,卫青坐到我身边,一时都默默无语。 落日的余晖下,灞河水波光粼粼,闪烁着宁静而炫目的光芒,晚风徐徐吹来,清爽爽的,令人精神一振。 我叹息一声回头:“卫青……” “刘兄……”两人忽地同时开口,都觉讶然,又不约而同地说:“你先说……”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视大笑,沉重的气氛一扫而空。 笑了一阵,卫青先开口:“刘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笑容一敛,说:“我正想问你,当初你拜师肖刘馆,皇帝都交待你些什么事?” 卫青想了想说:“如今刘兄已经入朝为官,也就没什么可瞒的了。陛下,是让我保护你。” 这个答案大大的出乎意料,我怔住了。 卫青接着说:“自从南山游猎遇袭,我们千方百计调查那些刺客的身份,但始终没有眉目。后来听到刘兄在长安开馆,陛下担心那些刺客会对你不利,又担心……”他迟疑一下没说下去。 “又担心我会被刺客收买,或者跟刺客勾结给他们造刀造枪吧。”我冷笑着。“那么,你可知道陛下跟郭解有什么关系?” “郭解?”卫青皱起眉头。“陛下最恨这些侠客,说他们枉顾法纪,以武犯禁,何况陛下万乘之尊,怎么会跟侠客有关系?倒是刘兄你,如今既身为朝廷官员,还是少与那些民间侠客来往,免得犯了陛下的忌。如果可以,肖刘馆也关了吧。” 我闷闷地说:“其实我自己也觉得累,但是弟子们拜了师父,哪容易说关就关,你让我想想吧。” 照卫青说来,皇帝跟郭解好象真的搭不上边儿……这事情真是越来越复杂了。 卫青犹豫一下又说:“刘兄,有件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我白了他一眼:“说吧,我这儿等着呢。” 卫青“嘿嘿”而笑,期期艾艾地说:“你觉不觉得……觉不觉得……” 说了半天没下文了。 我替他说吧:“你觉不觉得皇帝对我的态度很奇怪?” 卫青诧异地望着我:“刘兄觉察了?” 我转过身面对卫青,十分认真地问他:“你老实告诉我,你们的皇帝,他是不是有龙阳之好?” 卫青大惊,继而脸通红:“这……这怎么可能,陛下他很正常,连女儿都有了。” 有女儿又能说明什么问题?世界上多得是双性恋者,看来这卫青还是比较单纯呢。 我试探地问:“可是那韩嫣……” 卫青有些恼怒地打断我的话,说道:“他跟陛下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些那也无可厚非,刘兄,事关陛下声誉,此话以后不可再提。” 这小子是真心在维护他的皇帝姐夫。 我讨了个没趣,悻悻地说:“如果他没这毛病,为什么对我的态度这么……”我用了个比较明确的词,“暧昧?” 接着反问:“你不是也察觉了吗?” 卫青尴尬万分地摆摆手,表情神神秘秘的,脸上的红晕很可疑:“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想问刘兄你……”他压低了声音,“究竟是男还是女?” 我吓了一跳,有这么明显吗? 如果连卫青都怀疑,那我真的该好好检讨了。 我半真半假地说:“嗯,如果我真是女子,卫青,你会怎么样?向皇帝报告?” 卫青的脸更红了,急切地说:“自然不会……” 我紧紧地追问他:“那你会怎样?” 原谅我的自私,但我好希望身边有个能够帮助我的人,至少哭的时候有人给我递手帕,而卫青的确是最好的人选。 他并未立刻回答我,而是很认真的思考片刻,然后坚定地说:“如果你愿意,我会帮你脱身。” 好个卫青,我总算没看错人! 我欣慰地笑着拍拍他的肩头说:“好,今天开始,你卫青是我刘丹的朋友。” 卫青惊讶地望着我:“刘丹?” 我说:“这才是我的真名字,怎么样够朋友吧,连老底都兜给你了。” “那刘兄你……”他张口结舌地指着我。 我笑说:“至于我是男是女,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说罢,冲他挤挤眼,哈哈一笑。 卫青立刻明白了,喃喃地说道:“难怪,难怪我总觉得你与寻常男子不同,难怪陛下他竟然可以任由你在宫中走动,原来……他必是已经知道了。” 我正色说:“我不管他知道不知道,总之他不拆穿我,大家就相安无事,否则大不了一拍两散。不过仲卿,我倒真是有件事要拜托你。” 卫青了然地说:“是帮你找和田玉吧。” 我点点头:“和田玉对我来说非常重要,重要到你难以想象的地步。总之你必须要竭尽全力帮我找回它,否则……哼哼。” 卫青拧起眉来警觉地问道:“否则你要怎样?‘哼哼’又是何意?” 我手托下巴眯起眼睛,作了个很阴险邪恶的表情说:“我就去对皇帝说,我是一女的,求他让我进宫,跟你老姐争宠去,气死你这个小舅子,哈哈哈!” 我得意地大笑三声,起身牵了马纵身一跃,打马扬长而去。 跑了老远了,回头看,卫青还呆呆地站在那儿。 第十八章 上林之苑 现代的人回到古代,我想总会有一种优越感,因为时间的差距所造成的个性、观念、学识及阅历的优势,这种在心理意识内就高高在上的优越感,面对平民、贵族及至君王,都会自然而然,无可避免地流露出来。 我也不能免俗! 虽然也曾迷惑,也曾彷徨,但在内心里,却总能保有一种奇异的信心和无所畏惧的精神。 当然刘彻是皇帝,我可以按照当时的礼节给他下跪,就象现代人握手或鞠躬一样,只是礼节,但不会在人格上向他低头;可以尊敬他,但绝不会让他随意操纵。 就算他是汉武大帝也不行! 但若要取得这种人格上的平等,并不是靠现代人的优越感就可以,因此,如果一定要留在他身边作官,就要做一个在他心里份量不同,意义不同,无可取代的“官”。有高低之分的只是职位,但在人格上,我要他认可,我们是平等的。 这种认可会带给我直接的好处,至少,他不会动辄相逼。 从未打算跟皇帝开展一段异时空之恋,甚至从未打算跟这个时代任何一个人产生超乎正常关系之外的男女之情。一方面固然是我心有所属的缘故,另一方面,我知道自己一定会回去! 不记得是哪位哲人曾经这样说过:人生的方向,是掌握在人自己的手中,起决定作用的是人的意志,人的意志中充满信心和希望,纵然遭遇更大的挫折,他的人生还是会向着其意志所定的方向去;反之人的意志中若充满了消极和沮丧,他的人生也会无可逆转的走上这个方向。 简而言之:意志决定方向! 我属于前者,我的意志告诉我,我要回去,我一定会回去,所以最终我必能回去。 而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就是在铺造回归之路! 韩嫣和皇帝,我要借助他们来帮我找和田玉,只有卫青是不同的,他已经是我的朋友。 人,不论生活在古代还是现代,可以没有爱人,可以没有亲人,但绝不能没有朋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萧剑也是我的朋友,因为我可以得不到他的爱情,却绝不能失去他的友情。) 我认真地督造马鞍,也认真地建造自己的宅第,关于郭解跟皇帝之间的关系,关于一直以来所遇到的事情究竟有什么阴谋,我决定不再去深究,因为不能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到这些细枝末节上,我不打算做侦探,我的主干只有一个――――和田玉。 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 现在最有可能抓住耗子的就是皇帝,所以我要用最好的鱼来喂他。 虽然这种方法很功利,但无疑最有效。 这个时候我并没有想到,有一种猫不管你喂它多么好多么昂贵的鱼,它也不会替你去抓耗子。期间照规矩,每两日我都入宫一次,向皇帝报告工作进度,皇帝再也没问我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每次都是公事公办。 又过了七天,两副马鞍终于按照我的设计图,在反复修改琢磨后,宣告出炉。 看着两副颇为精致漂亮的马鞍和马镫,我心里不激动是假的,从来没有什么东西的发明是这样简单,却又出现得这样晚,而又是如此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 从此之后,冷兵器时代将增添亮丽的一笔。 可巧,晋献马鞍的那天,皇帝正在上林苑射猎,我就直接去那儿找他。 上林苑建于建元三年,即公元138年, 上林苑傍南山西向而建。周围300里,地跨5县,设离宫七十所,苑内有16座苑,苑中有20座宫,建章宫是其中最大的宫城。除此之外,苑中还有35座观,至于亭、台,则不可计数。 上林苑中分植物区和动物,植物区内栽培各地的名果奇树多达三千余种,动物区中饲养珍奇异兽供玩赏,更有许多野兽,供皇帝秋冬射猎。 汉武帝建上林苑是因为他天生喜欢打猎,常常率一般党羽不辞劳苦,跑到终南山上去游猎,后来因为道路太远,一路行来又有扰民毁田之患,才不惜耗费巨资,在秦代原有的基础上,修建了这座极尽豪华奢侈的皇家园林。 但不论多豪华奢侈,其园林结构,建筑理念,都不会比现代的园林更好,上林苑给我的感觉只有一个字―――“大”,带着考工室的侍从骑观奔驰了好久,才来到武帝所在的马场。 马场是平时练马习箭的地方,地方广阔,良马如云。 我们到的时候,皇帝正在马场里跟一匹四蹄雪白,全身乌黑的马较劲。 那马也真是桀骜不驯,嘶声不断。忽而双蹄扬起,忽而后腿疾蹬,摇头摆尾踢踏跳跃,满场疾驰,看情形是死也要把皇帝从背上甩下来。 汉武帝是个生性好武之人,力量功夫都不落人后。何况在众目睽睽之下,更不能失了面子,于是出浑身解数想驯服它。 马场外除卫青韩嫣外,程不识将军,还有位高大魁梧的武将,及几名文臣都在紧张地注视着场内的情形,生怕皇帝出什么意外。 看见我,卫青和韩嫣都面露喜色,韩嫣第一个迎上来说:“刘丹你来得正好,快劝劝陛下,他为驯服这匹烈马,已经僵持了一个时辰,铁人也要熬不住了。” 我望着场中在烈马背上舞来跳去的皇帝,微微一笑说:“你别害我了,这个时候谁敢劝阻陛下,谁劝得跟谁急?” 其实场中的一人一马,力量也差不多近乎衰竭边缘,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是赢家,这种时候,换了我我也不会下场。 于是大家只好继续观望。 忽然一齐惊呼,那马直立人形,差点把猝不及防的皇帝摔下来,幸亏皇帝眼疾手快,一下抱着马脖子,马长嘶一声,竟然停了下来,似乎是被驯服了。众人都大喜,齐声道:“恭喜陛下驯得宝马。” 耳畔只听卫青大叫:“陛下小心。” 话音未落,那马忽地又是一个人立,前蹄凌空扬起,也亏得卫青这一提醒,皇帝及时伏到马背,死死揪住了马鬓,才避免了被摔下马的噩运。 这最后的诡计未得逞,马儿鼻子打个喷,停止了动作,静静地站那儿。 皇帝怕它使诈,许多没动,直到见它的确是安静无伪,才纵身下马。 场外众人都大大松了口气,山呼“万岁”。 皇帝驯得烈马心满意足,拍拍马的长脸,不知在它耳边说了什么,然后手执马鞭,额上带汗,神情兴奋地走过来,大声赞道:“真是匹好马。” 众大臣则都大赞皇帝“英明神武,天纵英才。” 趁着擦汗的功夫,皇帝目光扫到我,问道:“刘卿,你不在考工室督造骑具,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恭敬地躬身施礼:“陛下,骑具已经造好,今日特来呈给陛下。” 我示意侍从,两人一起跪倒在皇帝面前,将手中所托盖着鲜明黄绸的骑具呈上。 有内侍揭开黄绸,两副马鞍马镫及相关配套呈现在皇帝眼前, 皇帝看了很高兴:“这就是高桥马鞍么?为何两副不同?” 我上前为他解释:“这里,一副是普通马鞍,而这个镶玉鞍,是专门为陛下所造。” 阳光下,马鞍镏金镶玉,闪着华贵的光。 皇帝赞许地看了我一眼,说:“好,就将这马鞍配带到马身上,朕到是看看,到底有何特别之处?” 召人立刻将刚驯服的烈马牵扯了来,按照顺序,我亲手将马装备起来…… 一边装备,我一边解说:“汗垫放在马鞍的下面,吸收马奔跑时所流汗水,鞍垫放在马鞍与汗垫之间,可以用来平均分配骑手与马鞍的重量对马的冲击力……肚带是固定马与鞍的主要工具,将肚带的两端系在马鞍上,绕过马肚后束紧,可将马鞍固定在马背上。脚镫是挂在马鞍两旁,一方面借助它上马,另一方面骑马时两脚踩在马镫上可以更加舒适,使双手腾出来更好地驾御马或使用其它武器。” 最后铺上华丽的黄色座垫,装备完成。 有了这一身装备,本就神骏的马儿更是威风凛凛,光芒四射,引得众人惊叹不已。 皇帝虽然刚刚驯马消耗了不少体力,但见此宝马良鞍,还是忍不住叫道:“待朕来试。” 韩嫣忙上前拦阻:“陛下刚刚驯服烈马,犹恐体力不支,不如由为臣代劳如何?” 这小子就是想出风头。 我瞪了他一眼,对皇帝说:“陛下,这镶玉马鞍乃是为陛下御制,何况陛下的御马,岂是臣子骑得的?不如这样,就用这普通的马鞍,由几位将军为陛下示范如何?” 皇帝点点头,抬手一指卫青道:“仲卿,就由你先来。” 另外的马鞍早被侍从装备到了马背上,我简略地跟卫青讲了使用马镫的技巧,卫青便足蹬马镫,稳稳的飞身上马,绕着马场跑了起来,开始速度缓慢,接着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一会儿,跑到禁卫旁边,拿上了弓箭,绕场疾驰。 疾驰当中,卫青稳稳坐在马背上,双手张弓搭箭,远远地对准箭耙,直射,侧身射,甚至马上回身射箭,箭箭皆中,场外中人,尤其是深谙骑兵作战的程将军几位武将,看到精彩处,直是目瞪口呆。 卫青策马回来,神情激动之极,翻过来掉过去只连声道:“好极,妙极……妙之极矣。” 旁边那武将早急不可耐,不等听卫青说完,人已经飞身上马,旋风一样跑了开去。 等他喜形于色地回来,皇帝再也忍不住,不顾身体疲惫,骑上那匹威风凛凛的高头大马,去亲自体会马鞍马镫的妙处。 正望着场中的皇帝如飞奔驰,肩膀忽地被狠拍一下,回头一看,竟是刚才骑马的武将,满脸笑容声音如雷地说:“你小子真厉害,这样的东西也能造得出来,大汉骑兵有了身骑具,个个都可以成为飞将,何愁匈奴不灭?” 这一位……哈,飞将军李广! 一旁,卫青向我暗中竖大拇指,我微微一笑。 马场中,皇帝渐渐体会出马鞍马镫的妙用,兴奋得跟个孩子似的,一会儿在马上双手持剑挥舞,一会儿拿了弓箭变换着各种身姿乱射,一会儿又双臂大张,在马背上迎风驰骋,看得场外众人热血沸腾,意兴喷发。 不出所料,这两样东西大大的取悦了汉武帝。 当他跳下马后第一句话就是:“来人,赐刘丹千金!考工室上下人等,统统有赏!” 又意犹未尽地说:“朕现在觉得精力充沛,吩咐下去,朕要在苑中射猎!” 除了几名文臣,其它一干人等全都追随着意气风发的皇帝在上林苑中出猎,本来上林苑中饲养的野兽是供皇帝秋冬打猎手的,现在因为两件骑具的出现无辜受累,提前遭到捕猎之灾。晚上,建章宫灯火通明。 满载而归的大队人马就在建章宫院里享用打来的猎物。有歌舞的宫女,奏乐的丝竹,渲染着欢乐的气氛。 皇帝在酒宴前的演讲里,大大表扬了我一番,让我觉得受宠若惊。所以演讲一结束,酒席一开始,我就悄悄离开座位。 认真地调着烧烤的调料,说起来挺惨的,自从来到汉代,我连一次烤肉都没吃过,今天正好一逞口腹之欲。 拿起两支野鸡的翅膀串起来,刷上一层调料,再涂上一层蜂蜜,乐孜孜地坐在篝火边烤起来。远远望一眼坐得高高的欣赏歌舞等待别人侍侯的皇帝一干人等,我觉得自己真是……有用多了。 哼着小曲,烤着鸡翅膀,仿佛又回到了时空那端,萧剑的脸不知不觉又浮上心头,唉,也是,所有记忆中快乐的事都是跟他在一起做的。让我怎能不怀念? “刘丹,焦了。”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大叫,回神一看,鸡翅膀正在冒烟…… 卫青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拿着两只酒爵坐到我身边来,脸上微带酒意地问:“你有心事?” 处理掉烧焦的鸡翅膀换过另烤,我说:“我最大的心事你不知道么?明知故问。” 卫青倒了杯酒递给我,说道:“又是和田玉,不如这样,改日你把它画出来,我带人挨家挨户去找,就是掘地三尺,也定要将它找出来。” 我皱起眉想想,说:“这个方法好像可行啊……” 卫青瞪大了眼睛:“莫非你真想这样做?” “神经病。”我白了他一眼。 卫青居然反问:“神经是什么病?”吃着烤鸡翅膀,喝着香冽的酒,晚风悠悠,丝竹声声,难得的安逸清闲。 卫青的脸喝得红红的,问:“刘丹,从未听你讲过西域的事,讲给我听罢。” “说什么呢?”我微带醉意,凝神想了想。“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那个地方没有皇帝也没有诸侯,所以就不用整天跪来跪去了……” 卫青奇道:“没有皇帝?岂不天下大乱?” 我说:“谁说天下大乱?才不会。百姓自己选举一个人出来担任国家领袖,组织政府来管理国家,国家的领袖每五年换一次,每次都由百姓自己来选。” 卫青听得酒意醒了几分,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会有这样的事么?” 我嘲笑他:“孤陋寡闻了吧。还有呢,在我们那里,女人跟男人一样,读书认字,接受教育,女人跟男人一样,参加工作,出仕做官,有很多女将军,女丞相,女太守,甚至还有女人被选为国家领袖,……总之就是职业不分贵贱,男女完全平等。还有啊,男人不可以纳妾,一个丈夫,配一个妻子,不多,不少,刚刚好。” 我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 卫青听得新奇极了:“女子也可以做这么多事?她们不是应该留在家里相夫教子的么?西域竟是这样的地方么?你不是在说笑罢?” 我恼怒地瞪起眼睛:“不然的话,什么样的水土能养出我这种女……呜……” 我的嘴被卫青的手给捂住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闯祸。 卫青猛地给自己灌了口酒,若有所思说:“是啊,想起拜师时那些……什么测试题,真是闻所未闻,惊世骇俗。至于你,就更加……”他看着我摇摇头发出一声叹息。 “就更加怎么样?”我眯起眼睛斜睨着他。 卫青笑道:“四个字―――匪夷所思。” 以为能夸我几句呢,搞半天弄了个中性词出来。 卫青又问:“西域也常常会有战争吗?” 我点点头:“大约六十年前,我们那边发生了一次规模非常之大的战争,有六十多个国家参战,总共死了5700多万人。我所在的国家,死亡人数就超过1800万。打完之后,只剩一片废墟,惨不忍睹。” 卫青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5700万,就算对于现代人来说,也是个天文数字吧。何况作为人口只有三千余万的大汉帝国呢。 卫青喃喃地说:“你所在的国家究竟有多少人口?” 我回想一下基本资料说:“13亿。” 卫青自然不懂现代数学:“那是多少?” “很多的意思。”我说。“比天上的星,海边的沙还多。” 我凑到卫青耳边告诉他:“所以大汉帝国其实不是最强大的……匈奴,也不是最强大的。” 卫青惊惧不已地望着我。 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放心,离得那么远,打不过来的。” 中华人民共和国攻打大汉帝国? 还不如关公战秦琼来得容易。 这边正聊得起劲儿,内侍尖锐的声音响起:“卫将军,刘大人,陛下召二位过去呢。” 站起身来,我跟卫青的脚步都有点虚浮,向皇帝的御座而来。 皇帝向我们招招手,神情看来很愉快:“瞧你们似乎谈得很投机,来,有什么趣事,也给朕说说。” 两个人只得奉召,在御座帝的案几坐下相陪。 卫青说:“禀陛下,刘大人在跟臣讲西域的事,那里,实在是奇怪的地方。” 皇帝饶有兴趣地看看我:“怪在哪里?” 跟皇帝说话可不能象跟卫青那么随便,我谦恭地说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就是男女平等啦,职业不分贵贱啦,一夫一妻啦,没有皇……黄河啦。倒是有一道长江来着。”差点说漏嘴。 皇帝听得很认真,见我停下,催促道:“接着说。” 我只好找不太敏感的话题来说:“西域也有蹴鞠,他们叫做足球。每年都有大型的足球比赛,很热闹。此外还有什么跑步比赛啦,游泳比赛啦,跳高比赛啦,当然也有剑术、马术比赛。胜出者的奖金非常的丰厚。 在那边,歌舞伶人的地位都比较高,有些歌唱得非常好的伶人,每次唱歌的酬金都很昂贵,也有一大批拥护他们的追随者,所以许多小孩子,从小就立志做伶人……” 说到这里,旁边的官员们已经开始有摇头的。我暗笑一下,不晓得他们的头摇成拨浪鼓会是什么样子。 我接着说:“那边的男女都是自由恋爱,就是男女双方认识以后,如果互相喜欢,就可以确立爱情关系,然后喜欢到一个程度,说非卿不娶,非卿不嫁了,于是两人就成亲。 如果相处一段时间后觉得不合适,也可以随时分手。而且就算成亲之后,不论男女,假如发现不喜欢对方了,都可以提出离婚,就是写休书,这个叫做恋爱自由,婚姻自由……总之,那边的风俗跟大汉帝国,真是很不一样。” 果然,所有听到的人都在大摇其头,一些诸如“有伤风化”之类的词语随着晚风一起飘入我的耳朵。 汉代的民风再开化,也不能接受二千年后的恋爱观和婚姻观。 卫青在一旁插进来:“是啊,连女子都可以出来做官,有许多的女将军,女丞相,甚至还有女皇帝。真是不可思议,女子怎么可以做皇帝呢?” 看来他还是不能理解什么叫“国家领袖”,硬是把“皇帝”套进“国家领袖”里,只不过这个任期为五年的“皇帝”是经由人民选出来罢了。 我很想跟他好好辩论一下关于女子能力的问题,但想到这是在御前,有些敏感的话题还是不要去说的好,于是忍了下来。 皇帝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可能也觉得这个问题太严肃了,转移话题说道:“听说近日刘卿你买了新宅第?” 这个他也知道? 我微笑道:“回陛下,臣近日是买了新房子,目前正在修葺。” 皇帝漫不经心地笑道:“据说买宅第的钱,还是向仲卿借的。” 他知道得未免太清楚了。 我尴尬地一笑说:“臣既然决定要在长安定居,自然得有自己的家。只是臣身无分文,只好厚颜向卫将军借贷…不过已经还了。” 是你替我还的。而且不多不少,刚刚好,哈哈! 皇帝没有说话,只微微一笑。想起皇帝的赏赐,我心中一动…… 歌舞还在进行,音乐声柔和绵长,酒渐酣,夜更深,正在这时,一阵疾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欢乐的气氛。 报!紧急军报!!! 第十九章 闽越之乱(上) 紧急军报是,闽越王骆郢出兵攻打南越,南越王上书告急。建元三年(前138年),闽越(今福建一带)王骆郢出兵东瓯国(今浙东南温州台州温岭一带),意欲吞并东瓯,武帝秘遣中大夫严助集会稽兵五万海船三百艘从海上往援东瓯,闽越国知道汉军前来便立刻撤兵。 事后,东瓯王骆望上书朝廷,因东瓯国小势轻,担心一旦汉军撤走,闽越王再来攻击,决定把整个国家迁到汉朝江淮境内,土地献给汉朝管理,从此,闽越国占据东瓯国之地。 谁知没过几年,闽越王野心再度膨股,觊觎南越(今岭南一带)进而出兵攻打,南越王赵胡抵挡不住,上书向汉廷告急求救。 建元六年(前135年)八月,武帝在未央宫恢宏庄严的前殿中召开廷议。 这是我作为侍中第一次亲身经历如此庞大隆重、令人深刻认识到什么叫天子威仪的朝会。 内侍奉旨宣读南越王赵胡上书皇帝的信简:“……南越和闽越都是汉朝的藩臣,不能擅自发兵相互攻击。如今闽越发兵侵犯臣,臣不敢发兵抗击,希望天子下诏书节制处理……” 皇帝身着皇袍,头带冕旈,高坐御座之上,殿内两侧跪坐着黑压压一群臣子。这么多人的大殿上,静得竟然连一根针掉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武帝的双目在串珠冕旈的后面威严扫视跪坐御座之下的诸侯群臣,缓缓说道:“对于闽越发兵南越之事,列位大臣有何看法?” 第一个站出来的就是身材矮小的武安侯田蚡:“禀陛下,闽越国虽为我大汉藩国,但其国一不来朝,二不纳贡,前番刚刚攻打东瓯,在东瓯王率众迁汉之后,竟然胆大妄为鲸吞东瓯国土,今日又发兵南越,欲扩张自己的领土,如此猖狂,分明是藐视我大汉天威,臣以为,当出兵伐闽,以解南越之围,更要藉此宣扬皇帝陛下之圣威,教训骆郢使其臣服,以期永解南方之患。” 看不出来这个家伙又骄横又奢侈,见识倒真是不凡,难怪史记记载汉武帝对他的建议屡屡采纳。 班中又有一中年官僚出来附议道:“臣以为丞相之言甚为有理,臣亦主张援越伐闽。” 皇帝微微一笑,说道:“原来大司农也赞成出兵,不知其它各位大臣有何异议?魏其侯窦婴?” 被点到名字的窦婴是位沉稳精敏的中年人,手持笏板出列禀道:“臣窦婴也以为当发兵闽越,根除南方之患……只是那闽越王骆郢,素来野心勃勃觊觎我大汉疆土,单单是教训他,恐怕不能达到稳固南方的效果。” 皇帝眸中光芒一闪,道:“以魏其侯之见呢?” 窦婴沉声道:“斩草除根,杀了骆郢,另立新君。” 史记窦婴与田蚡一向政见不和,开始时两人身份势力差不多,还能斗得个旗鼓相当,现在窦太后去世,皇帝渐渐远窦婴而亲田蚡,窦婴的行情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但今天他能附议田蚡,倒也显出此人确是个顾大局的人,而且对于皇帝来说,窦婴的建议恐怕更符合他的心意。 皇帝赞许的点点头,窦婴又说:“臣举荐大行令王恢将兵讨伐闽越。” 皇帝循例询问群臣:“诸位以为如何?” 众臣工齐声道:“陛下英明。” 这就是赞同的意思。 皇帝略为沉吟,说道:“准奏。” 目光向臣工群里一扫,说道:“大行令王恢,大司农韩安国听旨……” 两个官僚手持笏板跪于御前。 皇帝道:“着大行令王恢即刻率军出豫章(今江西南昌)南下,着大农司韩安国率军从会稽(今江苏苏州)郡出发,分率两路大军进军闽越,务要翦灭南方之患。” 两人跪领皇命:“臣遵旨。” 汉代的朝廷用人,武代文职,文代武职的现象非常普遍,比如大司农是九卿之一,掌管国家的赋税钱财,相当于现代的财政部长,大行令是主掌少数民族与诸侯朝聘事务及各项外交事务的官,相当于现在的外交部长。按理说应当属文职,可一旦有战事发生,皇帝一声令下,文官就得上马领军。 所以说得文武皆能,才能做汉朝的官。 这些官僚还真不容易。 只听皇帝又说道:“同时,诏令南越王赵胡,令其从西南向东北进攻,以两面夹击闽越军队,这一次,朕要除恶务尽!” 皇帝的声音在高大恢宏的大殿中回荡,显得格外凌厉坚定。 廷议之后,我,韩嫣,卫青随同皇帝回到宣室殿,在宽大的舆地图前,一起商议更可行的破敌之策。 卫青面色凝重,指点着闽越地形分析道:“闽越地势多山,易防守,难出击,尤其是仙霞岭横亘会稽入闽要冲,地势险峻,素有“东南天险”之称,最是易守难攻。此地是入闽关键所在,闽越王已占据此地,必定会驻有重兵,而且闽越军野蛮狠毒,最擅山地丛林作战,我汉军若想在短期内突破仙霞岭防线,必会付出很大的代价。” 平时看卫青沉稳内敛,谦恭忠厚,关键时刻,立刻看出其天生的将帅本色,看他精密严谨的分析,庄重明睿的神态,这样的卫青,才配得上历史上声名赫赫“帝国双璧”的称号。 韩嫣说道:“如果绕过仙霞岭直捣冶城呢?” 冶城是闽越的都城,即现代的福州境内。 卫青摇摇头说道:“此地是会稽通往闽越的唯一道路。” 皇帝听得双眉紧皱,说:“自高皇帝始,闽越虽受封藩国,却一直是野心不小,对我大汉虎视眈眈,只因其国力不弱,朝廷又奉行黄老之说,对其才屡次容忍,如今骆郢一再挑衅我大汉威严,若再任由下去,只怕会成为心腹大患。朕欲对匈奴用兵,就得扫除这个隐患,免得他日腹背受敌,所以此次讨伐,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也只能胜,不能败。” 卫青眸光闪闪,侧首看了我一眼,说道:“陛下,臣有一计,或者可以兵不血刃取闽越王骆郢的首级。” 皇帝闻言大喜:“仲卿有何妙策?” 卫青说:“闽越虽国力不弱,但骆郢此人生性凉薄刻毒,国中颇有民怨之声,闽越内部的王公贵族,对他屡次兴兵也心怀不满。如今为解南越之围,我大汉挥师入闽,对于闽越各部的首领贵族,势必造很大的恐慌。所以陛下不妨派大军围困仙霞岭,摆出大举进攻的姿态,私下再派一位合适的使者秘密出使闽越,对那些贵族首领晓以利害,杀骆郢,扶新君,这样,陛下即可不费吹灰之力,清除闽越这一大患。” 这个法子,是昨夜我跟卫青一起想出来的,并为了谁去执行这个危险而艰巨的任务争得面红耳赤。 皇帝思索片刻,毅然道:“仲卿,此计甚妙,就照此而行……不过,这个秘密使者,派谁去好呢?” 卫青跟韩嫣一起屈膝请命:“臣愿往。” 皇帝摆摆手说道:“不可,派去闽越的使者,必须是剑术技击十分高超之人,以能自保,同时此人还必须能言善辩,冷静机智。你二人武尚可,文不足。韩嫣虽则善辩,智谋冷静不够;卫青为人冷静,足智多谋,但非善言者,所以你二人都不能去。” 功夫好,头脑够用,遇事冷静,还得伶牙俐齿…… 好像我才是更合适的人选。 韩嫣第一个把目光投向我。 卫青显然明白韩嫣的想法,但他绝不愿让我涉险,所以暗暗瞪了韩嫣一眼,向皇帝请求道:“陛下,请准臣去,臣必定不负所托。” 我只好出声:“行了,你们俩个也别争了。陛下,还是我去吧。” 现在正是讨好皇帝的最佳时机,如果完成这次的任务,就更有向皇帝讨赏的资本。 “不行!”两个人异口同声,一个当然是卫青,另一个却是皇帝。 我惊讶地看着他们,韩嫣也怔住了,不明白这二位怎么有这么大的反应。 我受宠若惊地摸摸鼻子,挤出一个笑容说:“功夫好,胆子大,头脑聪明,遇事冷静,哪一项条件我不够?陛下,陛下若信得过为臣,臣必定提骆郢的首级来见。” 皇帝看着我,卫青皱着眉。 我再次郑重地说道:“陛下,臣定不负所托。” “刘卿,你……真的有把握?”皇帝犹豫地问。 我说:“陛下,臣有多大能耐,陛下心里最清楚。请陛下下旨。” 皇帝皱着眉想了半天,终于下了决心,大声说道:“一人技短,两人技长,卫青,你与刘婴同去。” 当天下午,我与卫青秘密离京,韩嫣相送直至长安城十里外。 刚坐上马车,有一名禁卫快马而来,叫道:“刘大人请留步。”跳下马来,双手奉上一个紫檀木盒。“陛下有旨,将这件东西送给刘大人,祝二位大人马到功成。” 打开盒子一看,里面居然是我送给皇帝的那两把德国毛瑟式7.63毫米自动手枪,我一时有点呆住了。 拿出弹匣一看,里面还有一半的子弹。 这皇帝,还是蛮够意思。有了这两件东西,危险系数会降低很多。 有卫青与我同去,一路上方便了许多。因为他知道我是女子,凡事上都对我照顾有加,我也不用在他面前为了掩饰自己的性别而费神费力。 入夜,为了尽快赶到冶城,我跟卫青决定连夜赶路,在官府的驿站换了马车和车夫,沿着官道继续南下。 坐在马车里,我心里特别的后悔,当初真不该只做了两副马鞍,再多做一副的话,就不用坐在这慢死人的马车里颠来颠去的了。其实马儿已经跑得很快,但这种速度,还是不知何时能到冶城。 再一次强烈怀念飞机、怀念火车。 卫青关切地说:“你若累了,不妨小睡休憩。” 我撑着快被摇晕了的头苦笑道:“这样也能睡的话,那可真是本事。唉,路途漫漫,不如讲讲你的故事给我听吧。” 卫青一怔,垂下头叹道:“我的故事?如今在大汉王朝,还有谁不晓得我的底细?不说也罢。”神情大是黯然。 我安慰他:“英雄莫问出处,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相信我,他日你的成就,绝不在淮阴侯韩信之下。” 卫青惊讶地望着我:“我岂能与韩信相比,何况韩信……” 我抿嘴一乐,说:“你放心,你呀,功比韩信,可是结局却比韩信好得太多了。可以说是一生富贵,平安终老。” 卫青是汉武时代少见的有好结局的权贵,可能这也是托了平阳公主的福吧。 卫青当然不信,说道:“你又不是神仙,能知过去未来么?” 我努力伸直腿,身子靠到车厢壁上说:“我不是神仙,但我就是知道。” 卫青沉默半晌,说:“卫青不过是奴隶出身,不求闻达富贵,只求能报效国家,以谢陛下皇恩浩荡。” “你还真是忠心。”我打了大大的一个呵欠,困意上涌。似乎听卫青又说了许多话,然后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一路上就这样不分昼夜的风雨兼程,人整个瘦掉一圈,终于在第十三的头上,进入了闽越国地界。 一入闽越,我跟卫青便改换了骑马,又换了当地人的衣服,只是口音没得换,幸好闽越当地也有不少大汉的移民,即使说话口音不同,也不会有人注意。 越是靠近国都冶城,沿途便越是萧条,有的地方甚至十室九空,更多的人家在卖儿卖女,沿街乞讨的乞丐随处可见。 第十五天的早上,我跟卫青终于来到冶城。 我们必须要找到闽越国的一位宗室贵戚,他叫骆旺,是闽越王骆郢的叔叔。 闽越国开基王无诸,姓骆氏,是越王勾践的后代。自越国于公元前334年被楚国灭后,诸越王子孙辗转迁移至江南海滨一带,各据一方,至战国晚期,无诸占有福建及周边地区,自称闽越王。 王位传至骆郢,中间又经许多波折。 直至景帝七国之乱时,吴王刘濞兵败,其太子子驹逃到闽越国,受到骆郢的保护,其后建元三年(前138)闽越攻东瓯和这次攻打南越,其中都不乏太子子驹的教唆。 但这位王叔骆旺,却是向来与闽越王政见不合,反对他扩张的野心,更反对向南越用兵,所以这次来冶城,最有可能帮到我们的就是他。 经打听,冶城的贵族基本都聚居在城东,在东城找到了骆旺的王叔府,见府前守卫森严,却又不象是在保护在而更象在监视。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我跟卫青回到客栈,决定晚上夜探王府。 吃过饭小睡一觉,好容易等到入夜,我跟卫青换上黑色夜行衣,悄悄来到王府,经由后院墙翻了进去。 王府外守卫严格,内部却松懈得很,走半天也瞧不见一个巡夜护卫,倒为我们办事提供了方便。 按照事先的计划,我跟卫青分头行动,他去前院,我去后院。 王府并不大,后院皆是家眷所住,封建时代等级分明,很容易分出主人和仆人的房间。 在一间最大的主人房,我窃听到了对我们极为有利的对话。 对话是在一主一仆两个女人间进行的。 主人(用的是标准的汉语):“王爷还在书房么?” 女仆(用的是闽越的方言,所以我一半靠听,一半靠猜):“是的夫人。” 主人叹息一声:“最近大王对王爷猜疑日重,今日竟然派王宫禁军看守王府,我只怕,他是想对王爷下手。” 女仆说:“……(没听懂)汉军已到仙霞岭,大王……增兵” 看来,汉军已顺利抵达仙霞岭,给闽越内部施压。 主人说:“王爷一向反对大王向南越用兵,他说南越是大汉的藩国,一旦有事,汉廷绝不会坐视不理,以我们小小闽越国,如何能抗拒强汉,只等战祸一起,闽越势必大败,到时满目疮痍,生灵涂炭,更有灭国之殃。王爷所言皆是对闽越有益,可恨这个闽越王,非但不纳忠言,反而专听刘子驹那小贼的挑唆,将我闽越陷入如此险地,唉,真是造孽?” 女仆:“汉军真的会打过来吗?” 主人:“我本汉朝人,自然清楚汉廷的强大,真的打起来,闽越战败只是迟早的事。” 女仆:“我们……会怎样?” 主人:“若是普通百姓倒也罢了,可我们是皇室宗亲,只怕到时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接着,传来两声叹息。 我心中大乐:真是时也命也,老天助我,大事必成。 这个躲在外面偷听的我正想着要不要现身,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已抵在我脖子上。 有人用闽越方言叫道:“哪里来的小贼,……我王府之中,……我王府无人么?” 我高举双手作投降状,慢慢慢慢地转身,对着持剑的老头一笑说:“骆王爷,大汉皇帝让我替他问候你。” 那人衣着华贵,面带威严,自然是骆旺。 一听我提到“大汉皇帝”四个字,骆旺一惊,疑惑地改用汉语问:“你是什么人?” 我放下手,从怀中拿出皇帝所写的布帛书信,递到他面前:“在下是侍中刘丹,骆王爷,这是皇帝陛下写给你的。” 这时,房间内的主仆二人已闻声而出,见到我都吃了一惊。骆旺说:“没事,夫人请暂且回房。” 缓缓收回长剑,冲我示意一下说:“随本王来。” 引我来到书房,骆旺双眉紧皱看完了刘彻的信简,呆坐着半晌无言。 我索性逼一逼他:“王爷一定已经知道我大汉军队已至仙霞岭集结,不过你放心,皇帝陛下说了,他不希望看到闽越国生灵涂炭,他只想要骆郢的人头。” 骆旺双手耙着花白的头发,痛苦地说:“本王并非没想过,只是,只是弑君大罪,天地不容啊。” 我冷冷地说:“那你就忍心看着闽越国遭灭顶之灾?你如何对得起辛苦建立闽越的无诸王,又如何对得起闽越千万黎民百姓?” 这边正说着,卫青从窗子外跃了进来,加了一句:“为了一个人,值得送上整个国家么?” 骆旺一惊,厉声道:“你是何人?” 我忙说道:“王爷不必惊慌,这位是太中大夫卫青,是大汉皇帝身边的重臣。” 卫青抱拳施礼:“卫青见过骆王爷。” 骆旺没情没绪地点点头,无力地又坐回座位上。 我和卫青对视一眼,说:“骆王爷,如果说在下有个法子,既能满足汉天子的要求,又能使王爷免于弑君的骂名,王爷肯听在下一言吗?” 骆王犹豫地看着我们,半晌才说:“说来听听。” “闽越王有位兄弟,名叫骆余善对吧。” 骆旺点点头道:“但是余善是此次击南越的同谋,他不可能背叛大王。” 我冷笑道:“那是因为利益还不够大,如果利益足够大,象骆余善那种人,就算是自己的亲爹亲娘,也会照杀不误。” 骆旺跟卫青都不解地看着我。 我提醒他们:“以目前各宗室亲王的势力来看,如果骆郢死了,对谁最有好处?” 骆旺肯定地说:“自然是骆余善,他手上的兵力是诸亲王中最多,势力也是最大的,大王若死了,他也是继承人之一,到时凭他的实力,登上闽越王之位并不困难。” 我说:“那么依骆王爷之见,这个诱惑大不大?够不够让骆余善背叛他的哥哥?” 骆旺深思着,摇摇头道:“余善这人,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这事,说不准。” 我想了想说:“这样,王爷想法召集宗室中那些与骆郢政见不和的人,骆余善也一定要到场。到时,我与卫青化装成王爷的侍卫随行,相机行事。在下有十分把握可以说服骆余善,让他来打头阵,到时候只要骆郢一死,我汉军一撤,闽越国自会安然无事,骆王你也可以安享太平。” 骆旺叹了口气说:“如今本王遭大王猜忌,府外布满大王的禁军,出入都有人跟着,你叫本王怎么召集宗室?” 我得意地一笑说:“这个不难,只要王爷动动笔,我跟卫青自会将信送到各宗室手上。” “但是,到时本王又如何出府?” 这倒是个问题,我皱眉想了许久,计上心来。 于是将自己的计策对他们说了一遍,最后说:“王爷,只要你下定决心,此事必成。为了闽越国,不能再犹豫了。” 骆旺考虑片刻,终于毅然决然地说道:“好,为了闽越国,本王宁可遗臭万年,就依此计行事。” 第二十章 闽越之乱(下) 我的计划其实很简单。 计划一:由骆旺写信给那七八位同阵营的宗室,然后由我跟卫青代为送信。 计划二:当天晚上开始,王府中将陆续有人病倒,连夜召官医入府,证明府中有伤寒流行。接着,为防止传染要将患病的人遣送出府。第二天,再有几个人感染到伤寒陆续出府。到第三天,骆旺就可以伪装成病人出府了。 说做就做,找个人喝一大碗姜汤,盖上大被捂汗,这么炎热的南方的夏天,不热得头顶冒烟大汗淋漓才怪。然后在脸上用胭脂涂上些斑点,在黑夜之下,果然十足十是个伤寒病人。 不过即使如此,也不会瞒过医官的眼睛,因此,医官自然必须是自己人。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第一个第二个病人从头到脚,浑身包裹得象棕子一样被遣出府时,守卫的禁军虽然捏着鼻子捂着嘴,倒是认真仔细地检查。 第三个似乎更重,当打开蒙脸的布时,甚至一口秽的物吐到一名的禁军身上,吓得那家伙飞也似的跑了,估计是怕传染赶着回家洗澡更衣。 到第四个,禁军们个个都躲得远远的,据说那个被吐了一身的禁军回去之后就腹泻不止,不知道是不是传染了伤寒,大家都不想做下一个倒霉鬼。 其实那个禁军真的很倒霉,他不是被传染,只是喝了……放了“巴豆”的粥而已。 第三天,骆旺经过精心的伪装,顺利地混出了王府。 宗室们聚会的地方,是骆旺在城郊的一间别院,地方僻静清雅,院内院外布满了宗室们隐伏的侍卫,安全不成问题。 此刻,这里没有宁静。 我跟卫青一左一右,扮作侍从的样子侍立在正位而坐的骆旺身后。静静地看着一班宗室权贵们为了汉军南下的事吵得不可开交。 有人说干脆弃城逃跑,不能为了一个专拿鸡蛋往石头上碰的笨蛋将一家老小的性命搭上;有人说不如暗中托人向汉军投降,说不定可以获得赦免保全宗室;还有的说事已至此,只好拼死一战,是生是死单看天意。 然后大家一齐痛骂骆郢,把用在昏君暴君无道君身上的所有词汇都痛痛地堆砌在他身上,最后每个人都满脸赤红,额上青筋暴涨。 哎,一群可悲、可怜又没用的家伙! 骆旺坐着一言不发,作为常年玩政治的老人精,他知道现在还不是说话的时候,等到他们所有的办法想尽了,所有的智慧用光了,所有的怒气、怨气、力气都发泄完了,就是轮到他主持大局的时候。 果然,当大家骂得累了,坐在席上直喘粗气,有人不满地望向骆旺:“骆王,你召集我们到此共商大计,为何自己却一言不发?” 骆旺故意长叹一声,说:“事到如今,本王还能说什么?不是逃,就是降,或者跟汉军拼死血战,这些主意,结果无非是国破家亡,纵有天幸可保一家一室的性命,也不过是终其一生隐姓埋名,苟活于世,上愧对列祖列宗,下愧对闽越百姓,难道除此之外,就没有更好的方法?” 众人齐声叹息,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态。 另一花白头的宗室悲观地摇摇头道:“还有何法可解闽越之危?除非忽然有奇迹出现,能令大汉撤军。” 骆旺试探地说:“若本王有一方法,可令大汉撤军,可令闽越转危为安,诸位可会听我?” 众宗室齐齐地把目光“刷”转向骆旺,七嘴八舌迫不及待地问:“骆王有何妙法?若能保全闽越,我等自会听从。” 骆旺皱起眉,装出忧思重重地样子说:“唉,此计确是唯一可保全闽越、保全我骆氏宗室的办法,只是,本王再三思量,此计实是危险无比,未必可行。” 花白头的宗室急了:“骆王,有话就说,何必吞吞吐吐?事到如今,不管是何办法都要一试,总好过在此坐以待毙。” 骆旺为难地看看大家,沉吟半晌,缓缓说:“只怕本王说了出来,诸位会立时将我格杀。” 一个稍为年轻些的宗室说:“王叔,只要能解闽越之困,保得住我骆氏宗室,不论是何方法,小侄必定唯王叔马首是瞻。” 其余的人也附和道:“不错,我等也必会听从骆王。” 骆旺眼睛一亮说:“好,既然各位如此齐心,本王就献上一计。此计就是……”他举手作个砍杀的手势。 众宗室莫名其妙:“杀人?杀谁?” 骆旺一字一句吐出那个名字:“骆郢!” 立刻,所有人都变了脸色,大家面面相觑,没一个人敢说话。 骆旺冷笑一声:“怎么,诸位是害怕了?” 众宗室纷纷垂头不语。 年轻的宗室犹犹豫豫的说道:“王叔,我们也并非是胆小怕事之人,只是,这可是弑君犯上的大罪,何况能否令汉军撤军,也是未知之数,我们岂可冒险?” 骆旺说:“这次攻击南越,本就是大王听信刘子驹的挑唆,朝臣们赞同者甚少。汉朝皇帝所恼者也无非是骆郢一人,只要他一死,汉朝皇帝心中怒气可平,我们再递上降书,必可保得闽越无恙。” 另位宗室说:“骆王,这只是你一面之言,就算我们真的杀了大王,谁可担保汉朝皇帝一定会放过闽越,放过我们?” 骆旺从怀中拿出黄得鲜明的帛书说:“这是大汉皇帝写给宗室们的书信,大家不妨看过之后,再下定论。” 刘彻信上无非是说闽越擅自为兵,独骆郢一人之过,若闽越宗室肯弃暗投明,一概过往不咎云云…… 宗室们认真仔细地将刘彻的帛书传阅之后,都陷入深思。骆旺并没有逼他们立刻表态,只是静静地喝茶,等着他们权衡之后的决定。 年轻的宗室先开口:“就算此计可行,但是城内驻军数万,王宫守卫森严,大王本身又武力过人,如何杀得了他?莫非王叔想找剑客刺杀大王?” 他这样说,显然是已经动了心。 骆旺说道:“找刺客行刺,未尝不是一个办法,但是成功的机会极少。本王心中,倒有一个合适的人选,若他出手,大事必成,只是需要诸位能够立定心意,跟本王一同说服他。” 众人齐声问:“是谁?” 骆旺说:“亲王余善!” 大家都是一惊:“余善?大王的弟弟?” 骆旺冷静地说:“不错,余善手握重兵,权力势力仅次于大王,虽然表面看来他一直服从于大王,其实暗中却在建立自己的力量,其野心可见一斑。如果我们说服他杀掉骆郢以谢汉天子,然后承诺会全力支持他成为闽越新君,他必然心动听从,只要他肯出手,刺杀成功,闽越定可保全。” 一个宗室皱起眉头说:“可是,我们真的要支持他作闽越王么?” 骆郢瞪他一眼说:“眼下不是谁做闽越王的问题,而是如何保全这一国宗室和百姓。” 房内一阵沉默…… 还是那个年轻的宗室,思量再三后先出言赞同:“小侄愿听从王叔计策,只因除此之外,确是再无救国的良策,为挽国家危局,只能牺牲大王他一人了。” 骆郢望向其它人等问:“你们意下如何?” 有一个赞同,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老夫赞同。” “为了闽越不至灭国,我也赞同。” ……………… 赢得宗室们的同意是意料中事,按照原计划立刻趁热打铁着人去请骆余善,接下来的,才是重头戏。 半个时辰后,亲王骆余善双眉紧皱走了进来,他是一个粗壮孔武的大汉,一双小眼睛精光四射,而带残忍之相,一看即知绝非善良之辈。 一进来,他就满脸不耐烦地说:“本王正要去跟大王商议破敌之策,各位叔伯兄弟为何要在这当口开什么宗室会议?” 抬头一见骆郢,奇道:“王叔?你不是被大王……” 骆郢“呵呵”一笑,说:“本王冒着性命危险偷出王府,可是为了救亲王你一命而来呀。” 骆余善一怔,扫一眼周围面色紧张的宗室,目光中戒备顿生:“王叔此话何意?” 骆郢收敛了笑容说:“刚刚亲王也说,要去跟大王商议破敌之策。亲王以为,以我闽越的国力,可以与汉朝抗衡吗?” 骆余善不动声色地说:“王叔的意思,是说我们一定会战败了?” 骆郢说:“亲王是闽越的统帅,于闽汉战局看得必定比本王更加清楚。” 骆余善“哼”了一声,说:“王叔有话不妨明说。” 骆旺说:“刚刚本王跟宗亲们商量过,唯今只有一个方法可挽救闽越危难。而这个方法,也只有亲王你才能做到。” 骆余善笑了一下,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 这家伙果然是颇难应付。 我跟卫青都小心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只听骆余善说道:“余善愿闻其详。” 骆旺没有转弯抹角,直接说:“杀大王。” 骆余善的动作极快,“仓啷”一声,长剑出鞘,不由分说挺剑刺向骆旺。 我跟卫青在一旁早看着他呢,岂能容他得手?他快卫青比他更快,横剑挡住他的来势,两剑相交,并迸出点点火星。于此同时我已极其敏捷地将骆旺拉到我身后,手中持枪护在身前。其余宗室们早吓得躲到一旁,不知所措。 一转眼,卫青跟骆余善交手三招。 这家伙功夫不怎么样,胜在力大,每次两剑相碰,都将卫青震得弹开,看来不能跟他在这儿炫耀武力,也没那个时间。 向卫青使个眼色,我抬手一枪,“砰”的一声,声音刺耳凄厉,大家同时一愣。 趁此良机,卫青闪电般转到骆余善身后,手中利剑横上他的颈项。 我开的一枪起到了威吓作用,子弹险险地擦过骆余善的手臂,将对面的窗棂打断一根。 性命攸关,骆余善不敢动,手中的剑也被迫丢掉。 我冷冷地说:“知道这是什么吗?这件武器叫做枪,可以在百步之外取人性命,所以你最好老实点。” 骆余善看了看我手中枪,他的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我掉转枪口,冲着窗户又是一枪,另一根窗棂应声而断。这一下,不止骆余善,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神情俱是大震,然后,我用枪指向骆余善。 卫青撤剑回到我身边。 见识到这武器的威力,骆余善果然不敢妄动,转向骆旺说:“王叔,你真敢犯上作乱?” 我替他回答道:“错,这不叫犯上作乱,这叫顾全大局。” 骆余善瞪着我,眼神恶毒:“你到底是什么人?竟敢挑唆王叔背叛大王,你居心何在?” 我微微一笑,说:“在下刘丹,是大汉天子特遣闽越的使者,来给你们指一条活路出来。” 骆余善在我的枪口下,显然有些底气不足:“你,竟然是汉朝派来的奸细?你想怎样?” 我声音缓慢,语气却极冷峻地说:“闽越王本是汉朝藩王,未曾经过皇帝就擅自发兵,所以陛下大怒,派兵闽越,定意要诛灭骆郢。今汉军势强,即使你们倚仗闽越地利之便一时得以阻挠,但时间一长必不能敌,到时,灭国大祸就在眼前。如果亲王你肯听我一言,杀了骆郢以罢我朝陛下怒气,进而止息刀兵,保全闽越,岂不两全其美?” 骆余善说道:“你们汉朝人向来诡诈,要我如何信你?” 骆旺拿出刘彻书帛说:“这是大汉天子的书信,亲王请看。”说罢扔了过去。 骆余善接过仔细一读,沉吟着说:“如果汉朝皇帝不守信用又如何?” 我说:“那也好办,如果大汉皇帝真的如亲王所想,是个无信小人,那么亲王就带领闽越军民力战到底,大不了最后退亡海上。” 我舌灿莲花继续游说:“但是,我朝天子绝非无信无义之人,东瓯与南越皆是大汉的属国,一旦有难,汉天子即使路途遥远,也会派兵增援。你以为大汉军队强大的背后靠什么支撑?两个字――――钱,粮。为了属国的利益,汉朝皇帝不惜耗费庞大军费,谁敢说他是言而无信之人?” 骆余善垂首沉思,略有所动。 我接着说:“何况,骆郢刻薄不仁,穷兵黩武,并非明君,为了这样一个人牺牲掉整个闽越,亲王认为值得吗?所谓君不仁,彼可取而代之。杀了骆郢,亲王首功一件,我大汉皇帝必不会亏待于你,将来裂土封王,未尝不能。” 如果刚刚骆余善只是略有所动,现在面对这么好的条件,更是深深被打动了。 其实政治就是这么功利丑恶,一切都在权衡之下,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所有的决策最后都得服从利益的要求,只要利大,哪怕是父母兄弟,都会被权衡掉。 骆余善这样的野心家,怎么会轻易放过也许是一生中唯一一次登上王位的机会? “好,我答应你们!”他很明智地做出了意料中的决定。 所有在场的人都松了口气。 骆旺很高兴,说:“如此闽越有救了。” 说着向众位宗室一使眼色,大家“呼啦”上前,在骆余善跟前屈膝一跪,同声说:“我等愿尊亲王为闽越王!参见闽越王。” 骆余善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忙去扶他们:“诸位快快请起,大家还是商议一下,此事……当谨慎筹谋。” 刺杀本身并不困难,骆郢一向信任这个弟弟,绝不会想到犯上作乱,所以极易成功,关键的问题是王宫的三千禁军和城内二万的军队。如何能稳住他们? 骆余善虽军权在握,但在冶城中却只驻有五千亲兵,五千对二万三,一旦真的冲突起来,胜算的机会不大。 我出个主意说:“亲王,刚才你不是说要进宫商议破敌策吗?如今汉朝大军集结在仙霞岭一带,那里驻守的兵力一定不足,不妨向骆郢献计,让他向仙霞岭增派援军,这样,把驻守冶城的二万军队调走,剩下的三千禁军,就不足为虑了。” 骆余善闻言连声说好,当下做好了详尽的布置,骆余善立刻前往王宫。 第二天,城内军队奉旨调往仙霞岭。 当天晚上,我跟卫青化装成骆余善的侍从,随他前往王宫。 闽越王宫自然比不得未央宫的壮阔豪华,但也是高墙深垒守备严密。 这个夜晚,天空充满着阴霾,骆余善的五千人马在浓浓的黑暗掩护下,悄悄逼近王宫。 暗夜的王宫灯光昏蒙,随同骆余善昴然经过禁军守护的长廊,穿过几道宫门,看见前方大殿中一片通明。 我们三个佩刀而入。 大殿上正中坐着满面怒容的中年男子,应该就是闽越王骆郢,还以为他是个怎样穷凶极恶的家伙,竟然不过是个超瘦“丑猴王”。 殿内还有三四位文臣武将,有的面带愁容,有的眼含惊恐,显然刚刚君臣们不知为了什么事争执过。 看见我们进来,骆郢的脸上闪过一抹惊喜,立刻走下王座说:“王弟?你来得正好,刚刚有军情急报,近日汉朝另一支军队已经出了江西,向着梅岭方向而来,再加上西南的百越王赵胡,现在我们三面受敌,情势大大不妙。” 骆余善迎着他的王兄边走边说:“那我们就来商议一个对敌的办法吧。” 两兄弟相对走向彼此,谁的脚步都不曾迟疑,忽然寒光在明亮的灯火下闪过一道如同彩虹般的光影,接着血柱如箭向上喷注而出。 骆郢的头滚落在地上。 我闭上了眼睛,一股呕吐的感觉在胃里翻搅。 怎么也想不到骆余善下手会这么狠毒、干脆,毫不犹豫。 事故突如其来,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最快反应过来的是殿内唯一的武将,他大叫一声:“来人!” 卫青手起刀落,武将应声倒地。 几乎是眨眼的瞬间,一道身影飞快地向殿外窜去,骆余善叫道:“捉住刘子驹。” 殿外呼啦涌上来的人,全都是骆余善的亲兵,被拦住去路的中年人仓皇后退,口中胡乱地叫道:“你们,你们犯上作乱,你们竟敢弑君犯上。” 骆余善怒喝道:“当初若不是你教唆大王,我闽越国何至落到今天的境地。你才是真正的犯上。” 说着上前又是一刀,这位昔日的吴王太子被立毙刀下。 大殿上倒着三具尸体,血流一地。 骆余善脸色铁青神情狰狞,大声道:“大王遇刺身亡,立刻颁布诏书,捉拿凶手,全国举丧!” 我看着骆余善,真的很想吐。 而且第一次,心里竟然动了杀机。 骆郢死了,一切尘埃落定! 骆余善遣使将骆郢的首级献给大行令王恢,之后朝廷派来使者,接受闽越的再次自请为藩国的呈告书,同时颁布大汉皇帝诏书,封骆余善为东越王。 在一个飘着雨的早晨,我跟卫青起程返京。 来时身负重任紧赶慢赶,回去就轻松多了,不用披星戴月,不用日夜兼程。而且我的心情十分恶劣,常常走走停停,赏月看景,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那么快回去面对皇帝,面对朝廷,面对政治! 住客栈的时候,透过窗棂,看见外面的弯弯的半轮明月,忽然想到,现在已经是近十月,建元六年的八月中秋,竟然就在刀光剑影、阴谋暗算、血腥杀戮中渡过,而在那时,我一次也没有想起关于这个中秋要回家的事。 我开始害怕…… 我怕自己最终会习惯于这样的生活,我怕自己最终会抛弃回家的信念,我怕自己最终会同化在罪恶和黑暗中,我更怕…… 我更怕终有一天,我会忘记你! 萧剑! 就是带着这样的厌倦、惧怕、苦闷的心情,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我跟卫青晃回了长安城。 跳下马车,正午的阳光照射在我身上,晃得我眼晕,手搭凉棚,抬头看了看高耸古朴的城墙,只听身边的卫青感叹道:“此次回来,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就在这时,我听见一声奇怪的轻响,很细微,几乎察觉不到的……引弓扣弦的声音。 几乎在刀光石火之间,我本能地一把推开卫青,接着便清晰地感觉到利刃穿透坚硬的胸骨,深深嵌入心脏的疼痛。 第二十一章 辟谷神医 我在冰与火中挣扎,一会儿燃烧着即将爆炸,一会儿又被埋在千年冰山中冰寒彻骨。意识无法凝聚,思想无法转动,偶尔的努力仅仅能看见漫天飞舞的荧光,荧光急切地旋转,就在那无止境的旋转中迷失、坠落、焚烧而后冷却。 喘息着,抵抗着,呐喊着…… 萧剑…… 救我…… 我拼尽全身的力量和所有残存的意识,发出最后的呼求。 荧光忽然闪出如同核子爆炸般耀眼刺目的白光,扑天盖地逼近,却倏忽消失。 湛蓝的夜空,无数的星光点点,近得可以伸手触摸。蓝光柔和而美丽,缠绵着、环绕着,带着无可言喻奇妙的仁慈和怜爱,轻轻地、温柔地抚摸,如同母亲的手。 顷刻,泪下如雨。 灼热不再,冰冷不再,有甘泉潺潺在身体里流动,清凉而舒畅,又似清风阵阵,在脸上、在唇边、在耳畔、在发梢,吹拂而过,惬意而自由。 我睁开眼睛,没有火,也没有冰,只有窗外绵绵的雨声。 风吹得白色的帘幕翻飞舞动,静谥的室内清香浮动。转了转眼睛,竹窗,竹桌,竹椅……这是什么地方? 我回忆着那日的情形,是了,一支利箭射中我的……抬手摸向心脏的部位。 我还活着? 我为什么会活着? 我挣扎着想起来,这样一动,胸部的疼痛立刻传遍全身,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汗珠从发际渗了出来。 “你醒了?”随着低沉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 我忍着疼痛侧目望去,来人是一个看不出多大年纪的男人,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鬓角已染上白霜,脸庞却年轻俊秀,白色的衣衫整洁无尘,轻舞飞扬,映衬着沉静超然的气质,使他看起来不象是人,而象不食人间烟火的……异类! 我呆呆地看着他问:“你是……神仙?” 他温柔地一笑:“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把手中冒着热气的汤药放到床边,他说:“起来吃药吧。”他扶我起来,小心地把枕头垫高让我靠着,然后把药碗端到我嘴边,等我喝完后,还细心地拿出一方雪白的手帕,替我擦干净嘴边的药汁。这一连串的动作,他做起来那么自然随意,一点也没有陌生人之间的生涩。 “这是什么地方?我睡了多久了?我记得是在长安城外被射了一箭,对了,卫青呢?他没事吧,你又是谁?”我疑惑地发出连串的提问。 他还是带着温柔的笑容,耐心地一件件地回答说:“此地是南山的辟离谷,你已经足足睡了七天。我叫扶雍,是一个医生。(查不出汉代对医生的称呼,资料上只有官医,扶雍不是官医,只好以医生称之)当日在长安城门见你受伤,就带你回来救治。卫青很好,他回长安了。” 我逼视他,说:“卫青是我的朋友。” 扶雍点头:“我知道。” 我说:“我伤得这么重,他不会丢下我,一个人回长安。” 卫青绝不是这样的人,这个扶雍有问题。 扶雍面上波澜不惊,依旧保持着那温柔从容的笑容,说:“他自然不肯走,只是我告诉他,我是辟谷神医,普天之下只有我能救你不死,如果他不走,我就不救你。” 我一怔:“你为什么这样做?” 扶雍说:“你伤的是心脏,没有人被箭射中了心脏还能活着,我是唯一能够救你的人,所以卫青不敢不听我的话。” 我心头一震。 是的,没有人被箭射中了心脏还能活着,即使现在医学恐怕也不能,这个什么辟谷神医真的有回天之术? 我伸手按向心脏的位置,心中更加疑惑。 扶雍说:“不要担心,其实那支箭射偏了,再近一寸,就算是神仙也无力回天。不让他跟着,是因为我救人的方法与众不同,不想被外人看见而已。”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有点奇怪。 我半信半疑,但也不能再说什么,毕竟是人家救了我一命。 我向他道谢,他说:“不必谢我,谢老天吧。”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我。“而且是福是祸,尚未可知。”说着就拿着药碗出去了。 我半晌回不了神,他救了我,不管用什么方法但是成功了,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好像我活着不一定是福,反而是祸? 不管怎样,我在辟离谷住了下来,养伤的日子很宁静,开始几天我还曾思索究竟是谁想致我于死地,后来干脆不想了,反正卫青会替我去查。 唯一觉得尴尬的是,辟离谷除了扶雍和一个又聋又哑的祥叔没有别人,除我之外更不会有女人,换药包伤口的事,只得由扶雍亲手来做,害得我每次换药都不好意思睁眼看,包扎之后,他更不准我擅自拆开药布,说这样药力会消失,在胸口上会留一条丑陋的疤痕,于是至今为止,我连那条疤长什么样子都没看见。 扶雍大部分的时间都跟我在一起,为我号脉,为我熬许多奇怪的苦得要命的汤药,每次的味道都不同。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好像在拿我做什么试验。 或者这次我能侥幸地活着,也是他试验的结果? 第二天我就能下床了,虽然胸口还是有些疼痛,但不妨碍我出去散步晒太阳。其实我心里很奇怪,这个扶雍的医术未免……几近妖。 我甚至怀疑,这人莫非跟我一样,也是从未来而且是从比我更远的未来穿越而来,所以才有那么高明的医术,但他言谈举止之间,却找不到半点未来人类的感觉。 如果他真的只是一名十分出色的神医,那至少在医疗技术或器械上会有什么不同吧。但他的医庐中除了草药医书瓶瓶罐罐,找不出任何特异之处。 真是个不可捉摸、深不可测的家伙! 辟离谷环境安静而优美,住所对面就是清澈宜人的辟离泊,湖有里许多的鱼,湖泊周围种满了桂花树,正值秋天,桂花的香气四处播散,中人欲醉。 我很喜欢这个地方,山水之中没有尘世的喧嚣,没有计算和烦恼,是可以养“心”的好地方。 而且,除了神秘之外,扶雍这个人也蛮讨人喜欢的,温柔、细心,安安静静的很少说话。如果不是整天总拿研究的目光来看我,我会更喜欢他。 偶尔说话就是问问题,他问的问题也很奇怪。 诸如: “通常每天睡几个时辰?不睡可以吗?” “可曾试过几天不吃饭?” “从前受伤时,伤口几天愈合?” “平时,身体可曾有过特殊的反应?” “可曾有过特殊的经历?比如吃过奇怪的东西?遇过奇怪的事?” ………… 切!真当我是小白鼠了。 但是他问这么怪的问题一定有原因,我问他,他除了笑什么也不肯说。 我懒得深究。 或是我的身体有什么后遗症,或者他的研究出了什么状况都无所谓,想想看,那么大一劫都过来了,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四仰八叉地躺在辟离湖畔即将枯黄的草地上,看着天上的云,一会儿变成狗,一会儿变成花儿,一会儿变成马头蛇身的怪物,再一会儿,居然变成萧剑的脸。 我大喜,定睛想看清楚时,又变作一把枪。 我叹了口气,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记得起萧剑的鼻子,就忘记他的嘴,记得起他的眼睛又忘记他的眉,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连萧剑的脸长什么样子都会忘记了,等回长安后,一定要拿笔纸把他的脸画下来,每天早中晚看三遍,让我想忘也忘不了他。 不会忘记他,不能忘记他,不可以忘记他…… 我反复在心里对自己说,然后渐渐睡去。 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被人一箭射中心脏,却一点都不痛,而且插在心脏的那箭上居然一朵一朵地开满了花儿。每朵花作里都有一张脸孔,我费力地想看清楚到底是谁的脸,花儿却突然消失,一只大狗向我扑面而来。 我一惊醒了过来,看见一双关切的眼睛近在咫尺。 “扶雍?”怔了怔,我缓缓坐起身。 扶雍看了我一眼,垂下眼睑说:“我来帮你拆药布。” 我愕然问:“在这里?” 扶雍微微颔首,说:“拆过药布后,你可以随时出谷。” 我迟疑一下,问:“你的意思是说,我已经全好了?” 扶雍再度点头,伸手去解我的衣服。 这个动作太暧昧,我忙拦住他,说:“我自己来。” 转过身去解开外衣,我说:“扶先生,我觉得伤口还是很痛,不应该算是全好了吧。” 扶雍没说话,我解开里面的内衣,药布从胸前到在背后缠的很整齐,找了半天没找到结,应该是在背后。 我努力伸手到后背找到那个结,解了半天也解不开,心里尴尬得要命。扶雍在后面拨开我的手说:“我来。” 药布被一圈一圈地打开,露出了胸膛,我下意识地低头看一眼,忽然见鬼似的大叫一声:“啊?!” “刷”地掩上胸衣,望向扶雍:“怎么会这样?” 扶雍脸上带笑,眼中却用审视的表情看着我:“觉得吃惊么?” 我叫道:“不吃惊才有鬼。我明明是中了箭的,再怎么说也该有道伤疤留下吧。怎么什么都没有?” 是的,真是活见了鬼了,我的胸膛虽有药渍残留,但皮肤光滑,哪里有一丝受过伤的影子? 扶雍微微一笑说:“看来那药对你极有效。” 我惊疑不定地说:“不会吧,再有效的药也不会医得连一点伤疤都看不见吧。” 扶雍低下头,笑容里有淡淡的忧愁:“你不信我的医术?” 我张了张口,笑道:“信,当然信。不过……”我转过身飞快地再打开衣衫看了一眼,又飞快地合上。“这也太,太匪夷所思了。” 扶雍抬头盯着我,别有深意地笑道:“世间匪夷所思之事,岂止这一件?” 他站起身来说:“走吧,有人来接你。” 我皱起眉头:一定是卫青。 这家伙一点都不体谅我,趁着受伤让我好好休息一阵多好,干吗来得这么快? 我慢吞吞地走回去,看见竹屋前站了一大队禁军,还有一辆极其华贵的六匹马拉的安车,(安车是汉代男子的专用车)六匹马?这个世界上除了一个人之外,谁敢坐六马安车? 刘彻?! 他竟亲自来了。 就算我是他的臣子好了,就算我是他一个比较有用的臣子好了,他也不用纡尊降贵的亲自来接我,这下让我不怀疑他的动机都不行。 唉,真是麻烦! 我整理一下衣服,忽然想起……糟了,这些日子天天缠药布,忘记束胸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刻撒丫子向自己的房间跑去。刚跑了不出三步,身后一声怒喝:“刘丹!” 我赶紧刹车,转身,看见皇帝和跟在他身后的卫青。 我单膝跪下:“参见陛下。” 皇帝声音中含着怒气:“既然知道朕来了,为何不来见驾反而避开?” 他向我越走越近,我大声说:“呆会儿臣再向陛下请罪。”起身不顾一切跑回自己的房间,把门落栓,只用了不到三十秒,脱衣、束胸、穿衣一气呵成,然后开门。 皇帝站在门口,气得一张脸煞白。 我硬着头皮跪下去说:“臣……臣,不好意思,陛下,刚才臣不是要避开您,而是衣冠不整,难见君王。” “数月不见,刘卿忽然变得如此知礼了。”他的声音隐含着愠怒,我不敢搭腔。 皇帝不理我,径直走进房里,背对着我站了一会儿,忽然说:“在朕面前不必掩饰,其实初次见面,朕已经知道你是女子。” 我大吃一惊,脸上顿时变色。 皇帝转过身看着我,目光柔和:“那又如何,朕仍然封你做天子侍中,仍然对你委以重任。当初你要留在靠山村,朕担心刺客会对你不利,命人暗中保护你;你开肖刘馆,朕担心你被奸人利用,命卫青去帮助你;你不肯讲出自己的秘密,朕由着你;你去闽越二个月,朕日夜悬心,担心你遭遇危险;你被暗算受伤,朕食不下咽,寝不安枕,终于盼到扶雍所订的期限,朕便亲自来接。刘丹啊刘丹,朕对你的心,你可了解?” 我抽动着嘴角,眼皮不停地跳动,掩饰不住地心中震动。 皇帝的意思,已经是再明确不过了,但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不是我想听的。他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他不该拆穿我,不该示爱。 我站起身来,双膝跪下,认真的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所谓三拜九叩,就是跪下来叩三个头,站起,然后再跪下……如此反复三次,估计一套礼行下来怎么也得几分钟时间。)说道:“陛下对臣的恩典,臣铭感五内。臣并非有心欺瞒陛下,只是当时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请陛下恕罪。” 皇帝伸手扶起我说:“卿何罪之有,是朕命你出仕,是朕委你以重任,今次卿受伤,也是为国家社稷,朕奖赏你还来不及,怎会怪你?” 转而又说:“只是,朕很希望卿对朕坦诚以待。”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有锐利的光芒闪过。 我只好再次跪下来,直视着皇帝,这对我是从来没有过的举动,对他也是从来没经历过的冒犯。 没有人敢这样直视着皇帝的眼睛。 我说:“陛下,除了和田玉和我的身份之外,其它的事臣从来没有对陛下不坦诚过。” 皇帝怔了怔,神情转阴声音也开始变冷:“和田玉?你的身份?朕几时逼问过你这些事?朕问的,是你的心!” 我不疾不缓地说:“臣的心,已经给陛下了。” 皇帝一愣,脸色不觉和缓下来:“你说什么?” 我说:“君王对臣子的要求,莫过于臣子的忠心,臣的忠心早在任天子侍中的时候,已经送给陛下了。” 皇帝神情迷惑,不得要领地望着我。 我指天誓日地说:“臣对陛下的忠心可昭日月,绝无半点虚假。” 我垂下头去,低声说:“除此之外,臣实在是没有别的心可堪陛下一问。” 我不敢看他的表情,只看着眼皮底下皇帝黑色镶金的朝靴。 黑色镶金的朝靴僵直地定在地上,一动不动,房里忽然一下子安静下来,静得连心跳的声音都听得见。 终于,朝靴动了,后退一步,皇帝冷冷地笑声传来,说:“是啊,朕差点忘记,你的心被箭射中,你没心了。” 说罢大袖一拂,转身离去。 我长出一口气,瘫软在地上。 除去公事,我跟皇帝每次见面总是明里暗里剑拔弩张,如果他的真心就是用这种方式表达,非得短寿几年不可,我可受不起。 外面传来车辚马萧之声,一会儿,大队人马出谷而去。 爬起来发了会儿呆,暗问自己:是不是太过份了?皇帝会不会一怒之下找借口杀了我? 不,我不过份。 我只是用自己的方法,让皇帝了解我的心意而已,反之如果一味的推托婉拒或故作不知,反而会让皇帝以为我是在欲拒还迎,我绝不能让自己陷入到那种窘况。 但是拒绝皇帝,会是什么下场?他是皇帝,至少在这个时代里,没人敢拒绝他,男人女人都算上,根本没这种可能性。 我是个意外,不是因为我多清高多与众不同,只是因为我来自未来。 皇帝的生命里,会允许一个意外存在吗? “陛下口谕……”我正想着,内侍走进来宣旨,我只好又跪下。 “着侍中刘丹,即刻返京,居家侯旨。” “臣遵旨。” 看我站起来,传旨的内侍卢光一脸埋怨地看着我说:“刘大人,您是怎么着陛下了?您没瞧把陛下气得,那脸跟锅底似的。当初听到您遇刺受伤,陛下急得跟着了火似的立刻来看您,几次到了辟离谷外,就是进不来。唉,这都是当年高祖皇帝跟那个什么辟谷神医订下的约定,不然陛下也不用受那么多罪。您都不知道这些日子陛下是怎么过的,在陛下心里,您刘大人可不是普通的臣子,您怎么不知道感恩呢?” 我神情黯然,只得苦笑。 卢光叹口气:“刘大人,那卑职可走了。您好自为之。” 我叫住他:“公公……您刚刚说的,高祖皇帝跟辟谷神医曾有约定,那神医是什么人?不知是什么约定?” 扶雍果然不是寻常人。 卢光眉头一皱说:“神医叫什么卑职可不清楚,只听说这辟谷神医当年曾有恩与高祖皇帝,高祖皇帝得天下后,就将辟离谷赐给他,使之成为世外之地,高祖皇帝有旨,若无谷主点头,任何人不可擅入此谷,就算是陛下也不可以。” 难怪皇帝曾说什么“扶雍的期限“,看来扶雍不点头,他们还真进不了辟离谷。 这事可太古怪了,不跟赵匡胤与陈抟老祖一赌输华山差不多? 耳畔只听卢光又道:“刘大人,卑职可先走一步了,大人也请速速上路,免得陛下生气。” 送走卢光,心烦意乱地我去找扶雍准备跟他辞行,却意外地见他也在收拾行装。 “先生要出谷?”我问。 他“嗯”了一声说:“去长安。” 我一喜:“好啊,我们正好同行。” 他说:“好。” 我问:“先生去长安干什么?” 他说:“去你家。” 我吃了一惊:“去我家?” 他低头打包,说:“不方便吗?” “不是……”我赶紧否认。“只不过感到奇怪而已。” 他停住忙碌收拾的手,抬头认真地看着我说:“那箭上有毒。” “啊?”我又是一惊。“先生是说,我中毒了?” 他肯定地点点头:“那种毒很奇怪,我没有办法将它完全祛除,只能将它压制在你身体的某一处,我会尽力在它发作之前,找到解救之法。” 我微张着口,半晌才问:“如果找不到办法呢?我会不会死?” 他默默无声地看着我,眼里充满着怜悯。 外面忽然又响起马蹄声,我出去一看,居然是卫青,后面跟着一辆马车。 我又惊又喜地迎上去:“你不是跟陛下一起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卫青跳下马来,上上下下地打量我,露出欣慰的笑容说:“看见你生龙活虎的样子真是好。” 随即在我肩头轻轻一拳说:“多谢你还活着。” 我还了他一拳,笑道:“回答我问话。” 卫青笑容一敛说:“陛下很生气,非常生气,但是他担心你一路上的安全,所以命我带人回来找你。禁军们都在谷外等着呢。” 末了又加一句:“陛下这次……很用心。” 我转身装没听见,心里的忧虑更深。 回到长安,该如何面对皇帝,如何面对以后的生活?还有,如何面对可能离我并不遥远的死亡? 卫青和禁军们骑马,我跟扶雍坐在安车里,走在颠簸不平的路上。 很长时间里,我跟扶雍相顾无言。 我终于忍不住这种诡异的气氛说:“先生,说点什么吧,哪怕谈谈我中毒的情况。” 好半天他才轻声问:“你害怕吗?” 我微笑一下说:“当然害怕。不过比起死亡来,还有一件事更让我害怕。” 我怕死也见不到萧剑一面。 扶雍说:“你说皇帝么?皇帝很喜欢你吧。” 我正色肯定地说:“我不喜欢他。” 扶雍怔了怔:“天下会有不喜欢皇帝的女子吗?” 我瞪了他一眼说:“我就是。” 扶雍喟然而叹,说:“在你昏迷的日子,七天他来了三次,每次都被我拦在谷外,最后一次,他无论如何不肯走,直到我跟他约定了来接你的时间,他才离开。莫说是皇帝,就算是普通男子,也未必有他这般用心。” 我扭过头去,不想谈这话题。 扶雍对这事下了个结论说:“你是狠心的女子。” 他不明白,我若不对皇帝狠心,就得对自己狠心。他为我做的事我很感激,但我不爱他。 我差开话题:“听说汉高祖曾跟你们辟离谷订下约定,究竟是怎么回事?” 扶雍说:“此事乃家祖与高祖的秘密,不足与外人道。” 我撇撇嘴说:“不说拉倒,猜也猜得到。” 扶雍一笑,说:“那你可曾猜到,究竟是何人想要你的命?” 这问题我当然想过,汉朝我是初来乍到,跟我有过节的不多,刚到汉朝时得罪的那些黑衣刺客算一个,可目前来说他们没有非杀我不可的理由。 还有就是死掉的闽越国王骆郢了,或者是忠心于骆郢的残余势力想杀我替他们大王报仇?如果是这样,他们要对付的就不只我一个,得加上卫青。但卫青没事,这个可能性也被排除,到底是谁想置我于死地,就不得而知了。 掀开车窗帘,我问卫青:“仲卿,查出想杀我的人是谁了吗?” 卫青摇头说:“没有。”脸上却闪过一丝古怪的神情。 我心里一动:这家伙一定对我隐瞒了什么。莫非他真的查到什么线索,却是不可说不能说的? 在满怀的疑窦中,马车缓缓进入长安。 第二十二章 上元佳节(上) 因为皇帝的一句“居家侯旨”,使我渡过在汉朝以来最清闲、最惬意的一段时光。 我的归来令肖刘馆上下乐翻了天,赵敏抱着我直哭,剧离张着大嘴只知道傻笑,小霍首次放下他“男子汉小丈夫”的尊严,变成“无尾熊”扒着我不放。我的一干众弟子们惊喜交集之下,当天夜里统统酩酊大醉,乘机偷懒第二天没有一个起来出操。这样的情形整整持续了三天,最后我只好摆出老师的威严,这才令得馆内恢复正常的秩序。 扶雍暂时住进肖刘馆的后院,我知道他喜欢安静,打算等新宅子装修好之后,让他搬过去。 去拜访了郭解,他却一直没在长安,江湖暗中传闻,说他在某地杀了人,出去避风头去了。 一切似乎都很平静。 找时间跟卫青在灞河边见了面,从他口里我才知道,原来当日被刺杀的不只我一个,我中箭倒地前曾推了卫青一把,那一下救了他的命,使射向他的箭意外地落空。 刺客很精明,一招失手便闪人,而当时卫青顾着我,根本无法分身去追。眼见我箭中心脏血流如注气息全无,卫青又急又怒准备带我就医时,正巧扶雍经过。 扶雍以我的生命相威胁不准卫青跟随,无奈卫青只好先返回宫中向皇帝报讯,皇帝的反应非常的激烈,究竟怎么个激烈法,卫青没说。只对我的死里逃生表示十二万分的庆幸。 然后卫青面色凝重地问我:“刘丹,你我相交时日虽短,但在我心中,早已将你当作是好朋友,有句话,我早想问你,你能否诚实回答?”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淡淡一笑说:“好。” “如果陛下召你入后宫,你会不会答应?”卫青的表情郁闷,尤其说到“后宫”二字时更为尴尬,小舅子来谈姐夫的“外遇”似乎总有些说不出口,尤其再加上君臣关系,似乎更难启齿。 “仲卿,你听清楚我的话。”我凝视着他的眼睛,庄而重之。“我最多就是做他的臣子,绝不会做他的女人,现在、将来,永远都不会改变。” 卫青望着我,眼睛里居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敬意。 我笑道:“不用感激我,我这样做不是为了你姐姐,是为我自己。” 卫青望着我,嘴角噙着深深的无奈。 我能了解他的心情,这个世界上有能力的人太多了,如果没有卫子夫,卫青就算是天纵奇才,也不会有一展才干的机遇。 “遇”与“不遇”的问题,一直是古代仕人心中的痛。幸运好像姜子牙,八十岁才得遇文王,若再晚几年,只怕就此白骨一堆埋荒冢,寂寂无闻了此一生。至于有能力而“终身不遇”的人、再有能“遇”却“遇”错时间的人,古往今来更不知埋没了多少。 而汉代最重血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是个不争的惯例,如今卫子夫得“幸”,卫青方得“遇”,卫氏一门得“荣”,虽然武帝本人很欣赏卫青,视之为心腹重臣,但若子夫失“幸”,那么卫青的“遇”与卫家的“荣”转瞬就会消失,这就是身为外戚的悲哀。 所以身为卫家人,卫青自然不愿我被皇帝“垂青”,但身为臣子,他又不得不容忍皇帝的好色,毕竟这种“好色”是被天下人所认可,是荒淫的后宫制度所纵容的。而身为我的朋友,他应该更不希望我进入那种污秽肮脏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吧。 我拍拍他的肩权作安慰,说:“不必忧虑,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即使不靠别人,仲卿他日也必能‘得逐青云志,更驾万里风。’” 但是,是不是得“遇”又得“志”,就一定会幸福呢? 卫青见我一脸认真状,不觉一笑说:“这样斯文的话从你口中说出,未免不伦不类。” 讽刺的代价是受我一拳。 “好了。”我正色说“说说刺客的事吧。是不是骆郢的余党?”除了他们,想不出还有谁会同时对付我跟卫青两个人。 一说到刺客,卫青的脸色变得很奇怪,有忧伤,有无奈,更有愤恨。半晌才闷闷地说:“我只能告诉你一句话:想杀我们的人,是大汉王朝最有权势的两个女人。” 这个答案出乎意料! 大汉王朝最有权势的女人?还两个?会是谁? 我低头数算…… 首当其冲的就是皇后陈阿娇,再一位就是她的母亲馆陶大长公主。前几年卫子夫初幸时,她们曾因嫉恨,做过私下暗杀卫青的事,幸好被卫青的朋友骑郎公孙敖救下,现在卫子夫圣眷日隆,她们故伎重施也属可能。 但是,她们为什么连我也一起杀? 莫非是爱了卫青的连累?或者…… 我心里一惊,难道她们已经识破我是女子的身份,怕当众拆穿后,反而替皇帝找个“新宠”,于是为免“红颜祸水”所以想杀我? 这个大有可能! “皇帝怎么说?”我问卫青。 卫青喟然长叹:“虽知真相,无可奈何。” 这下麻烦大了,平白无故多了两个这么厉害的对头,皇帝又不能公然维护,以后真得自求多福了。 还有刘彻,瞧他对我紧张的样子,应该是真心喜欢我,可是他的“真心”一遇到“政治”这面铜墙铁壁,就撞得一地鸡毛。唉,皇帝的“真心”不过如此而已,从心里鄙视他。 不过不应该呀,窦太后不在了,现在一手遮天的可是刘彻,以他的脾气,怎容得她们母女如此放肆胡为?“虽知真相,无可奈何”,这八个字,无论如何用不到皇后母女身上。 权势大到能令皇帝感到无可奈何的女人…… 我的心渐渐生出了寒意,这样的女人普天下只有一个,就是皇帝的母亲――――王太后!!! 这是一个“百行孝为先”的时代,只有在自己的母亲面前,登山踏雾、不可一世的皇帝才会“无可奈何”。 两个最有权势的女人,皇太后和皇后! 可是据我所知,虽然为了自己的儿子能登上帝位,当年还未成为太后的王美人主动与馆陶公主刘嫖结亲,但一切只是利益使然,她对陈阿娇这个刁蛮骄横的媳妇并不满意,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使这两个人联合起来对付我跟卫青呢? 卫青什么也不肯多说,只嘱咐我要小心从事。 从这天起,我开始深居简出,每天除了跟弟子们练功,就是到新居监工,反正我皇帝的一句“居家侯旨”,可以不用入宫晋见,真是乐得清闲。 这次回来,小霍彻底成了我的跟屁虫,走哪儿跟哪儿,甩都甩不掉,不过正因如此,我们师徒的感情也日渐加深。其实潜意识里,我把他当成是儿童时代的萧剑,他们俩实在太像了,不知不觉就会重叠在一起。 有时暗自庆幸,幸好霍少还小,否则一个不小心移情作用发酵,保不齐就爱上他。没有恋喜童的癖,真好!! 深秋时分,我、赵敏、扶雍及两个仆人搬进了新居。 新居工程最浩大的两处是厨房、浴室和三间厕所,最干净的也是这几处。地面墙面都铺上了汉白玉,当初工匠们按我的设计将汉白玉往墙上砌的时候,个个都为我的奢侈而惊叹。就连赵敏和扶雍,也为这样的豪华瞠目。哎,他们哪知道我的痛苦,没有流理台,没有泡泡浴,没有抽水马桶,如果环境再不干净整齐些,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我是个贼,偷东西打架开枪武功都拿手,但没学过建筑和土木工程之类的东西,所以注定没有浴缸和抽水马桶可用,只好在浴室做个大池子,放水尚可,进水全靠人工。再做几个上好的木马桶,放到漂亮干净的厕所里,反正时时都有仆人打扫,总算勉强过得去。 厨房中,除了装修现代化,灶具、燃料全取自古代,如此古今结合,倒也相得益彰。 我的卧室很大很漂亮,挂满了萧剑的画像,身上时时也带着一幅,每天早晨起床晚上临睡,跟他说一阵子话,渐渐竟形成一种习惯。 因为有了家,尽管并不是理想的家,但我一颗飘泊的心,慢慢地安定下来,虽然回家之心不死,总不若从前那般焦躁难抑。 转眼间新年到了,汉武帝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 因为是年节的缘故,暂时解除禁夜令,以致夜里的长安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热闹和繁华。 徒弟们都放假跟家人团聚去了,偌大一个肖刘馆冷冷清清。赵敏跟几个仆人也都各回各家,新宅子里只剩我跟扶雍两个,扶雍每天还在研究他的药,不然就是研究我,有时对着他一天也说不上两句话,幸好小霍那小鬼头最近黏我黏得厉害,才不至于寂寞如死。 上元节,据闻晚上城里会有大型的灯会。 暮色四合,小霍穿得漂漂亮亮的来找我,还给我带来了礼物――――一套漂亮的乳白色的衣袍。 “这是我娘亲手做的。我娘说,师父穿起来一定如玉树监风。”小霍难得的笑容好像阳光,看得我眼睛一亮。 上前揉乱他整齐的发髻,说:“小子,这样就对了,要多多的笑,常常的笑,眼睛象星星脸庞象太阳,这样才象个八岁的小孩子。” 小霍颇不高兴地拔开我的手,不满地嘟囔着,小子,多半是怪我弄乱他的头发。 卫少儿的女工还真不是盖的,衣服一穿上身,宛如一浊世佳公子,卓而不群。正在铜镜前自我欣赏,忽然有尖利的声音叫道:“圣旨下,侍中刘丹接旨。” 我怔忡半晌,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从辟离谷至今整整三个月,这还是皇帝第一次下诏给我,不知是福是祸。 出去跪接圣旨,传旨的正是内侍卢光:“刘丹奉旨闽越,讨贼有功,钦赐狐袭一件!” 我接过那件雪白的狐袭大氅,心里直犯糊涂,要说赏赐三个月前就该赏了,而且也不止这么一点吧。皇帝到底在搞什么鬼? 我试探地问卢光:“陛下,他还好吧。” 卢光阴阳怪气瞥我一眼说:“哟,难得刘大人还知道惦记陛下,卑职还以为您早把陛下忘到一边了呢。” 这话里可有兴师问罪的味道,我立刻恭恭敬敬地说:“身为臣子的,怎会将自己的君主忘掉?只是陛下有言在先,令我‘居家侯旨,’未经宣诏,臣不敢擅自入宫。” “嘿,这会儿刘大人倒是懂规矩了。”卢光不无挖苦地瞪着我说。 这个卢光表面恶形恶状,其实对我心存善意,这我感觉得出来。我凑到他跟前讨好地笑笑,问:“卢公公,陛下他送件狐袭来,是不是表示,他已经不生气了?” 卢光鼻孔冲天“哼”了声,说:“生不生气的,呆会儿你就知道了。”说着把头一摆,摇摇晃晃地离去。 切!整个一狗仗人势。 小霍摸着那狐袭雪白柔软的毛说:“师父,这件狐袭我见过,是南宫长公主从匈奴送来给陛下的礼物,听说是极名贵的雪狐之皮,陛下亦十分喜欢呢。” 南宫长公主是景帝的女儿、武帝的亲姐姐,十三岁时为了平息匈奴的侵掠而和亲远嫁,嫁给了军臣单于,听说当年武帝跟这个姐姐感情最好,想不到今日竟然将这不远千里送来、代表着珍贵心意的狐袭赐了给我,刘彻,你也太瞧得起我了。 我苦恼地叹息,小霍不明所以地望着我:“师父莫非不喜欢这件狐袭?” 我习惯地抬手揉揉他的头发说:“不是不喜欢,是不敢喜欢。” 小霍的头发再次被我弄乱,绝望地索性不再去理顺。 “好,我们出去玩。”我干脆披上狐袭,系好带子,管它什么风花雪月爱恨情仇,今晚玩够了再说。 一踏出我房间,迎面立着一个,正是扶雍,见他穿戴整齐的样子。我好奇地问:“扶先生你要出去?” 扶雍永远从容而优雅,微笑着说:“是。” “去哪里?”没听说他在长安有朋友或亲戚。 扶雍的笑容在这寒冷的冬天里和煦如春风,说:“跟你们同去看灯。” 他竟也有这雅兴,有这童心? 得,队伍中加进来一个。 跟小霍嘻嘻哈哈地往外走,刚出了院门,撞上四个身穿黑色棉袍的彪形大汉,我一惊,未及反应,四个人左右一闪,闪出一位正主儿,身穿黑色袭皮大氅,身材高大,面如冠玉,英气勃勃,正是汉武帝刘彻。 我“呀”了一声,惊愕之极,他怎么会来这里? 身边的小霍早已跪下:“参见皇帝陛下。” 我如梦初醒赶紧跪下,却被皇帝一把扶了起来:“今日上元佳节,朕微服出宫与万民同乐,你们就不必拘礼了。” 我就势起身心里直撇嘴,什么与万民同乐,分明就是假公济私,别有所图。那天我分明很清楚明白地拒绝他,堂堂大汉天子理应知难而退保持他的威严和风度才对,这样纠缠下去可太没意思了。 皇帝看来心情不错,笑意布满了眉梢眼角,说:“今夜长安十分热闹,你们就陪朕一起去花灯会罢。” 得,队伍中又加进来……五个,越发壮大了。长安城东西两条主街今晚是灯的海洋! 能工巧匠们制作的灯千姿百态,美不胜收,有鱼龙灯、莲花灯、金钟灯、走马灯、彩绘龙灯、白马灯、龙船灯……金碧辉煌,五光十色。正是炬如千树列,灯如百花开。长安的冬天很冷,但并不妨碍百姓当此佳节出来游玩的热情。古代社会没什么娱乐,所以每逢这样的盛会,都会人山人海、接踵摩肩,不管是平民百姓还是达官贵人,也不论文人雅士还是落魄书生,更有那些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大家一涌而出地踏月观灯,赏灯猜谜。那些商家小贩们更遍满街头,趁机狠捞一笔。 我们一行人在人群中蜿蜒穿行,两个禁军在前,两个押后,我跟小霍买了两盏灯,一盏鲤鱼灯,一盏梅花灯,两个人人手一盏,乐得东钻西看,可怜的扶雍只好陪在皇帝身边,看我们俩个玩得不亦乐乎。 前面搭了个高台,台上各式花灯闪烁,台下则挤满了人。这里正举行灯谜会。相隔不远的地方,也有一个类似的高台,却是诗文会,也是人满为患。 我有意避开皇帝,于是拉着小霍先钻进灯谜会场的最前面。根据灯谜会的规矩,谁猜中哪只灯上的谜语,灯就归谁。现在司仪手中提着一盏色彩艳丽、做工精致的彩灯,灯罩上提着一些字,司仪大声说:“此灯上的灯谜乃是一个猜物谜,谁若先猜得谜底,此灯便归谁所有。谜面是――――会走没有腿,会吃没有嘴,过河没有水,死了没有鬼。” 这谁出的谜面,也忒简单了吧。 果然,包括我身边的小霍,台下面立刻有数个声音此起彼伏喊道:“象棋!” 台上的司仪张大了嘴,不知所措地左看左瞧,不知道该将灯给谁好,一眼看见小小的小霍,眼睛一亮说:“各位,这位小公子年纪虽小却聪明伶俐,居然也跟大人一样猜得出谜底,就将这盏灯给这位小公子,各位以为可好?” 大人们自然不会跟一个小孩子争,于是小霍喜孜孜地上台,接过司仪递过来的花灯,花灯光华四射,映着小霍的小脸红彤彤的可爱极了。 看到这么漂亮可爱的孩子,台下大人们纷纷掌声相赠。鼓掌声音最大的那个就是我。 “去病这孩子还真是可爱。”说话的自然是小霍他三姨夫。 “是啊是啊。”我连连点头。 “若是用心栽培,将来必有一番作为。”他又说。 “是啊是啊。”我微笑着连连点头。 “今晚的花灯很漂亮。”他再说。 “是啊是啊。”我使劲微笑着连连点头。 “你也是。”他继续说。 “是啊是啊。”我机械地应和,“呃?”抬手摸摸笑僵了的脸,这什么意思? 不解的目光移过去,正碰上皇帝似笑非笑的眼神。 我讷讷的,别过脸去看正从台上走下来的小霍。 皇帝忽然把嘴凑到我耳边说:“朕是说你今晚很漂亮。” 大冷的天,他嘴里冒出的热气吹拂着我的耳朵和脸颊,又麻又痒,我急忙一侧身,心里“咚咚”直跳,轻声说:“是陛下所赐的狐袭漂亮。” 今晚的皇帝似乎跟从前不同,说话行动都带着种决心! 他对我的闪避并不介意,抬手摸摸狐袭洁白的皮毛,声音压得低低地说:“你可知朕为何赐你这件狐袭?” 我的脑子一下机灵起来,轻快地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陛下是想借此暗示我,您准备要对付匈奴了吧。” 皇帝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所以脸色一沉,正要说什么,吾徒小霍及时赶到救驾,我正好借机避开他,上去拥抱小霍一下,揉揉他的头说:“臭小子,表现不错!” 离开灯谜会场,我跟小霍还是满街乱窜,心里却越发的烦恼,只怕这皇帝若是真的跟我较上劲,以后的日子不知道该怎么过。 狗皮膏药!我在心里暗暗骂他。超级狗皮膏药!而且是又大又厉害又昂贵的超级狗皮膏药!!! 最惨的是贴上了就很难甩掉。 不行了不行了,这样下去会出大事,一直以来之所以跟皇帝虚与委蛇,无非是想利用他替我找和田玉,现在和田玉依旧下落不明,可不想把自己也搭进去。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蠢事,我刘丹是说什么也不会干的。 一定要想到办法,彻底解决这件事。 我跟小霍拎着灯笼跑在前面,跑累了,就买两块桂花糕坐在路边吃。 四个禁军拥着皇帝,扶雍在旁陪伴,一行六人缓缓向着我跟小霍走过来…… 意外就在此刻发生!!! 第二十三章 上元佳节(下) 花灯闪烁,光华万点。 六只利箭,忽然从不同的方向同时射向六个人―――四个禁军,刘彻,我。 快逾闪电、破空而至! 我的动作更快,一把抱起小霍滚到一旁,箭从我身边擦过去,钉在身后的墙壁上。拿起桌子挡在小霍身前,叫了声:“呆着别动!”飞快向皇帝那边跑去。 四个禁军被射中三个,还有一个挡在皇帝身前,胸口中一箭,肩膀中一箭,眼见是不行了。 扶雍似乎被这意外的事件吓呆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街上观灯的人群也呆了,半晌一片惊叫之声,立刻散得干干净净。 血慢慢渗入雪地,渐渐扩散。 十几名如同鬼魅的蒙面黑衣剑客,手持明晃晃的长剑,突兀地出现在大街上,好像真的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不容分说,立刻扑向今晚刺杀的目标――――汉武帝刘彻! 皇帝神情冷峻、面无惧色,缓缓抽出肋下佩剑。 “砰!砰!砰!砰!” 四声刺耳的声音划破夜空,四个黑衣人右腿血流如注,痛呼着倒地。 我手持双枪,如飞而至挡在皇帝身前,指着黑衣众人声色俱厉叫道:“谁敢上前,我要谁的命!” 众黑衣人见我气势凶悍,一时被唬住不敢上前。 我向扶雍使了个眼色,他会意,双脚慢慢地向后退去…… 一个身材瘦小的黑衣人,应该是他们的首领,蒙在黑纱后面的眼睛在灯火的辉映下闪着精光,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一挥手,黑衣人不再犹豫,立即一涌而上! 他们的眼睛冒着森森的杀气,他们手中的利剑闪着噬人的冷光。 皇帝大叫道:“刘丹,此刻你还妇人之仁么?” 说罢他竟然手持长剑冲出去,显然是想迎战黑衣刺客。 这下大出意外,我窜出几步,一把把他揪回来推向一旁,抬手对着冲在最前面的剑客就是一枪。 我当然不会为了皇帝的一句话就杀人,我深信杀人者人恒杀之,我持守我的原则,所以这一枪还是打中了他的腿。同时向皇帝大喊道:“留活口才能查清主谋。” 我的原则使得剩下的黑衣人再无顾忌,呐喊着大发神威冲向我跟皇帝。 皇帝气得脸发白,我冲他一挥手叫道:“还不快跑!” 说罢双枪连发,转眼又撂倒了四个。 原本是十三名刺客,中枪伤了九个剩下四个,这四个身手极是灵活,枪响之时在地上一滚,借势避开射出的子弹,转眼到我眼前,四柄长剑分刺我两手两脚。我来不及瞄准开枪,又心痛所剩无几的子弹,于是一路后滚翻身形暴退,避开四把剑,把枪一收,捡起地上禁军的佩剑。 “朕来助你。”一声断喝后,皇帝挺剑与我并肩对敌。 看来这位皇帝是刚刚实施他的“尊儒抑道”,体味到“文治”的快乐后,现在非要显示下“武功”了。既然他这么有兴致,我也不便扫他的兴,反正史载他能活到七十岁呢,这次一定死不了。 我们两人并肩齐上,刘彻出剑又快又狠,对准其中一个黑衣人的胸口刺了过去,另一个黑衣人乘机偷袭,挺剑斜刺刘彻小腹。刘彻不知发了什么神经,不管不顾,似乎拼着受伤也要刺那黑衣人一剑。 他不管自己我可得管他,否则皇帝受伤我小命难保。于是长剑疾扫,挑起地上的白雪,白雪如石灰粉一样洒向另两个准备攻击我的刺客,使得他们身形一滞。乘此机会我身体陡转,左肘击中偷袭刘彻的那家伙的软肋,再加一拳打掉他的下巴。同时向皇帝大吼道:“你不要命了吗?” 皇帝“哈哈”一笑说:“朕知道你一定会救朕!” 我呸!整个一神经病! 这边一交手,那些被我枪伤的刺客就挣扎起身,约好了似的各自逃走,我跟皇帝分身乏术无法去追。看起来他们的确是训练有素,一旦受伤绝不恋战,纵使完不成任务,也要保住性命。 这跟我平日所知的冷血杀手集团不同,杀手们是不能失败的,一旦失败,死的就是他们自己。 到底刺客们的幕后主使是什么样的人呢?他能这样善待杀手,应该坏不到哪里去。 与皇帝交手的黑衣人正是众刺客的首领,看他身材矮小,剑法却凌厉之极,招招狠竦不离皇帝要害之处。 刘彻谥号中有个“武”字,乃因他天生喜武,一生用武的缘故。更兼平日里习剑打猎无所不为,此刻与刺客对敌,一时间竟也似模似样。 我一柄剑制敌三人,只因心存了不杀之念,剑下难免处处留情,不能立时得手。但只要他们中的一个意图离开去相助刺客首领,我就一剑将他逼回,让皇帝跟那个刺客打个痛快。 冰雪凝霜,寒气袭人,满街花灯下,只看见跳来跃去的身影,听见铁剑相交发出的杀伐声。 忽然长街尽处有声音传来,正在跟我交手的刺客一惊,叫道:“官兵到了。” 只见长街那头火把闪闪,人声渐近,原来是扶雍乘人不备溜走后,此刻便带回了大批的北军前来救驾。 刺客的首领吃了一惊,出声叫道:“撤!”声音清脆,竟是女子。 我一愣,那声音…… 刺客们听到命令,立刻毫不犹豫分路撤退,我的心乱极了,略一沉吟,向前追去。 “穷寇莫追!”身后传来皇帝的叫声,我没有理会,心里有个疑团,无论如何都要弄个明白,但又不想让皇帝知道,于是不紧不慢地跟在那刺客的首领身后,一气追了下去。 追了几条街,那刺客见甩不脱我,索性停下脚步,回身一剑疾刺过来,我机敏地闪身躲过,看看四周僻静无人,不愿跟她费时纠缠,一枪顶上她的太阳穴:“别动。” 天飘起了雪花,落在脸上凉凉的。 她全身僵硬,一动不动。拿掉她手上的剑,我迟疑一下,缓缓揭开她的面纱。 雪地上反射着冷冷的莹光中,露出一张惊愕而熟悉的脸。 “果然是你。”我闭了闭眼睛,心比雪更凉。 “我早知瞒不过你。”刺客的首领―――赵敏的嘴角浮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我怔忡着,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心中冰冷过后,又似燃起了一团火,被背叛的感觉象火在燃烧。 她是靠山村的赵秀娇,是长安的赵敏,是我来到汉朝后的第一个朋友,是知道我秘密最多的一个人,是除萧剑外第一个能如此靠近我的心,并已经进入我心的人,但是直到今天,我才发现自己并不了解她,甚至连她真正的身份都不知道。 我觉得握枪的手在微抖。 赵敏……(现在该叫她什么呢?)闭上眼睛平静地说:“杀了我吧。” 我缓缓把枪放下。 她感觉到异动,睁开眼睛静静地望着我,我也静静地望着她。 我说:“你知道我从不杀人。” 她说:“我也知道你一定能避过那一箭。”她的眼眶里有光在闪动。 我冷淡地一笑,说:“我从来没有想到,你居然有一身好功夫,你真的是靠山村的赵秀娇,肖刘馆的赵敏吗?” 她昂然答道:“我是,只是我还有另一个你不晓得的身份而已。”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在靠山村的时候,你就已经开始计划接近我了么?” 她坦然承认,说:“是的,你住下的第三日,我便回到靠山村。” 我凝神一想,是的,赵大伯把房子租给我的头几天,我的确没看到他的女儿,据说是在外婆家长住,看到她是几天后的事。 我心中一动,问道:“这么说来,南山的那批刺客也是你们的人了?或者你也是参与者?” 赵敏微微颔首:“是,当时我在。” 我不觉吞了口口水,紧紧逼视着她:“盗枪的人,是你?” 赵敏不语,算是默认。 我的声音不由得提高:“那么,你一定知道和田玉的下落了?” 赵敏淡淡地笑了,说:“暗中觊觎你的人何止我一个?哼,不错,枪是我所盗,但和田玉被盗却与我无关。那些日子我奉命暗中监视你,见你常常拿着那玉发呆,本想弄清楚那玉究竟有何妙处,竟令你如此宝贝。可惜剧离先我一步将玉盗走,之后你来了长安,我便找借口跟着你,一是想得到你的枪,但更重要的是想得到造枪之秘法,可惜你也只是会用而不会造,故而我只拿走一把,为主人研究之用。” “为什么不都拿走?”我冷冷地问。 她说:“我家主人天资神纵,于机械巧工之术更是天下无双,只一把足矣。” 我轻声哂笑:“这么说,你主人一定找到造枪的方法了。” 她知道我造不出枪的,因此不曾向我套问这事,如果她问的话,只怕早就露出马脚,也不至被她瞒我到今时今日。 赵敏神色坚定地看着我说:“他一定会的。”提到“主人”时,她的眼睛发亮,脸上充满着敬慕之情。用膝盖都可以想到,这女孩子必定是爱极她的“主人”,所以,为了他什么都肯做。 我凝视着她雪中洁白放光的脸庞,心中痛恨的感觉渐渐褪却。 在她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为了爱情愿意付出一切,甚至自己的生命也义无反顾。当初我不是一样为了自由、为了能光明正大地跟萧剑在一起,才制定出卖组织的计划,最后坠落到汉代吗?如果我做得,别人自然也做得,我有什么权利去责怪和痛恨她? 我的目光温和下来。 赵敏敏感地察觉到我态度的变化,颇有些讶然。 我说:“我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想问你,可以诚实回答我吗?” 赵敏微微一笑,似乎早料到我有此一问,说:“除了主人之事,我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真是个爽利的女子,曾有这样的女子做朋友并不是我的羞辱,尽管我被她欺骗过。 我不客气地问:“彼昂是你们的人吗?” 赵敏摇头:“不是。” “郭解呢?” “也不是。” “你跟淮南王的翁主刘陵是什么关系?” “完全没有关系。” “知道谁是七爷吗?” “不知。但我知道七爷身上有一个特征。” 我眼睛一亮:“什么特征?” 赵敏似乎很乐意给我提供这条线索:“他左手手指缺了两根,只剩八根手指。” 我忽然想起,刘婉儿临死前也曾特别提到七爷的手,想必她就是要告诉我关于八根手指的事,可惜话没说完就被杀掉灭口。本以为七爷这条线已断,不想今天竟然从赵敏口中得到如此重要的线报,我简直兴奋得想跳起来。 只要找到这八根手指的七爷,我的和田玉…… 只听赵敏又说:“还有,彼昂是七爷的人,而郭解也一定跟七爷有关系。” 郭解?是啊,就知道少不了他。 “你真的不知道和田玉的下落?”我死死盯着她的脸,什么郭解,什么七爷,什么幕后主人,和田玉才是我真正关心的。 赵敏摇摇头,微蹙秀眉说:“我不知道和田玉于你究竟有何重要,但我以为有必要提醒你,你如此关心和田玉,若有居心叵测之人得到它,定会拿来要挟你。” 我喟然长叹,苦笑道:“我不怕有人拿它来要挟我,我只怕它不出现。” 赵敏忽然说:“你若真想拿回和田玉,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可以帮到你。” 我一怔,继而一喜:“谁?谁能帮我?” 赵敏说:“我主人。” “停!”我翻一个白眼,这小妮子是想游说我加入黑社会呢。“你不用说了,我不会加入你们的。” 赵敏脸色一沉说:“莫非你真的喜欢了皇帝?” 在此之前,她是我闺中密友,我跟皇帝之间微妙的暗潮汹涌,自然不会瞒着她。 我矢口否认说:“当然不是。不过,虽然我不喜欢皇帝,不代表可以加入你们去刺杀他。” 看了她沉黯的脸色,我劝说道:“赵敏算了,不要再去做这种危险的事,我告诉你,不管你的那个主人是谁,也不管他是多么的天纵英才,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任何人能动摇皇帝分毫,他还有四十几年皇帝好做呢,你们杀不了他。” 赵敏惊讶地望着我:“你如何知道?” “什么我如何知道?”我摸不着头脑,根本没注意自己说走了嘴。 她双眼眨也不眨地瞪着我:“你刚刚说,刘彻尚有四十几年皇帝好做,你如何知道?” 我当然知道,都写在历史书上呢。 我抹了把脸,胡乱地说:“我……我猜的,他根本就没长着副短命相嘛。唉,总之我说你们杀不了他就是杀不了他……不如你跟我回肖刘馆吧,今晚的事,就当我没看见。” 赵敏吃惊地看着我:“我真不明白,若说你对皇帝不忠心,即使为了和田玉你也不肯加入我们;若说你对皇帝忠心,却又私放我这个刺客。刘丹,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你不用理我是什么样的人,总之我不会害你。”我苦口婆心地。“你是我的朋友,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走上绝路。赵敏,不要执迷不悟了,你爱你的主人,可他根本就不爱你只是利用你,为了一个不爱你的男人去做杀手,去杀人,去行刺,这样做值得吗?” 赵敏的脸色微变,怒道:“你不要诋毁我主人,他是如同神仙一样的人,你又不认识他,怎知他不爱我?” 我冷哼一声:“因为我也爱过人,我爱上一个人的话,宁可自己死,也不会让他陷入险境,可你现在在干什么?在行刺!而且是在行刺皇帝!你那个什么主人如果爱你,怎么会让你拿自己的生命来冒险?归根结底他只是利用你替他杀人罢了。” 赵敏冷冷地瞪着我说:“我本就是一个刺客,刺客自然会行刺杀人,此事与爱无干。” 这丫头还真是倔强,顶得我一时语塞。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长剑和面纱,我惊问:“你想干什么?” 她还剑入鞘,把面纱重新蒙起来,眼露狡黠说:“你不肯跟我走,我也不肯跟你走,你又舍不得捉我杀我,我自然只有离开了。” “等等!”我出声拦住她。 赵敏从容转身望向她,从她神色中,一点看不出紧张和担心,显然她笃定我一定会放她走。 我问:“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么多事?” 赵敏沉吟一下,说:“尽管道不同,我也当你是我的朋友。” 朋友?!嗯……这两个字真好。 我说道:“再问你最后三个问题。” 赵敏静侯我发问。 “皇帝出宫如此秘密,你怎么知道这个消息?” 赵敏一笑:“恕难奉告。” 对我用外交辞令? 我又问:“事先你已经知道我会随驾陪同吗?” 赵敏又一笑:“你猜呢?”还是不回答。 我最后一问:“既然看见我在皇帝身边,也明知不是我的对手,为什么还要出手?” 赵敏笑容隐去,说:“因为你有一个极大的优点――――不肯杀人。” 她脸上眼中都没有任何戏弄嘲笑的神情,说得认真而庄重。“为此,我一向很敬重你,但是……这个优点却给了我们很好的机会,我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可能刺杀皇帝的机会。” 是啊,我不肯杀人,对他们的威胁就减低一半,即使刺杀不成功,全身而退也并非难事。事实上他们也的确全都逃掉了,(包括那几个中枪后就逃之夭夭的家伙。)这个赵敏,还真会算计。 我很想问她关于“主人”的事,但知道即使打死她,她也不会说,所以我懒得多费口水。 赵敏走了,风中忽然传来她的声音:“若你想知道和田玉的下落,不妨去问刘彻。” 皇帝?! 雪越下越大,我呆呆地站在原处,望着赵敏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风雪中…… 我深深吸了口气,一丝恐惧不由得袭上心头,到底在恐惧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转身,愕然惊住! 黑暗中缓缓走出来的人―――小霍,扶雍,最后出来的,身穿黑裘,眉锋如刀,目光冰冷,正是刘彻!!! 第二十四章 困锁南冠 白雪飞舞,铺天盖地,风,席卷着大片的雪花,狠狠地翻滚着,嘶叫着,好象仇人一样,用力地卷到半空再惯到地上。 从窗口望出去,只见白茫茫一片,苍莽的风雪把一切掩盖,愤怒、伤心、无奈、思念,还有数不尽的迷惘跟无措。 房间很狭小,角落里是一堆干草,木栅旁边还有一只木马桶,每天早晨都会有人来清理。纵然如此,房间里还是充满了一种酸臭的味道,除了这味道和地上爬来爬去的虫子,这地方倒也算清爽干净!据说这是上林诏狱中最好的……牢房! 坐牢坐到二千年前,我也算古往今来第一人了,回去之后一定要申报吉尼斯世界纪录。(苦笑三声) 在窗口边只站了一会儿,觉得头脑发胀,四肢有些麻木,有种虚脱的感觉正向我袭来,转过身,借着如豆的油灯灯光,看见地上爬着一条长着许多脚的虫子,正缓缓爬向我的床―――那堆干草。 也许它也觉得冷吧,可怜的虫子,但是它不该觊觎我的床。 卧榻之侧,岂容它……虫酣睡?我苦中作乐地篡改着祖先们精炼出的成语,一脚踏死爬虫。 无力地坐到干草上,嗅到自己身上的腐臭味,觉得一阵阵的反胃。整整三天,汉武帝刘彻把我丢到这鬼地方不理不问,害我没得洗澡,没得洗头,哼,说不定哪天连头都没了。 私放刺客,有十个头也不够砍的。 我四仰八叉地躺到“床”上,直瞪瞪地盯着棚顶发呆,第一百次想到关于死亡的问题……会死吗?斩首弃市?还是白绫毒酒?或者饥饿而死? 我不想死,就算死也不能死在这个鬼地方,我会死不瞑目。 传来锁链“哗啦啦”的响动,狱卒打开牢门走进来没好气地叫道:“吃饭啦。”说罢,“咣当”,把饭碗丢到我面前,鄙夷地盯了我一眼,嘟囔道:“长得人模人样,竟胆大包天敢行刺皇帝陛下,活得不耐烦了。” 我慢吞吞地,很正经地告诉他:“不是行刺陛下,是私放刺客。” “还不都是死罪?”狱卒冲我竖起眼睛。打开门出去,再“稀里哗啦”落了锁,离去前很笃定地加了一句:“死定了。” 我怔怔地瞪着那碗“饭”,那是一团混合得五颜六色的东西,看不出哪是饭哪是菜,因为是冷的,也嗅不出味道,但据狱卒说,这是诏狱里最好的“伙食”,而据我看来,这跟猪食差不了许多。 我是绝对不会吃猪食的,所以三天来我只喝了点水,整个人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体力渐渐地消耗怠尽,手足也渐渐软弱无力,再这样下去,等不到审判就会饿毙了。 可是我很有骨气,宁死不吃猪食。 因为我相信皇帝不会让我死,在我身上有那么多的谜团,他若不弄个清楚明白,怎么甘心让我就死?我死之后,所有的秘密就会成为死结,结在他的心里,让他去猜,让他去想,因为得不到答案而寝食难安,依刘彻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容许这种事发生,因此,无论有怎样的决定,他都会来见我一面,而那一面,就是我的生机。 我不肯吃饭,只是想让那个生机早点来临而已。 但是,饥饿的滋味真的好痛苦,如果摆在面前的不是这种残羹剩饭,估计我就捱不住了。 半个时辰后,那狱卒来收碗,看见半点未动的食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骂道:“你还当自己是天子侍中么?怎么,嫌饭不好吃?老子告诉你,给你这谋逆行刺的反贼,就这饭都是糟蹋。”说完冷哼连声,收起碗骂骂咧咧地离开。 我没有力气跟他生气,只觉得连指甲缝里都透着“虚弱”二字。 刘彻,你还不来吗?你真的想我死吗? 昏昏沉沉地,不觉睡去,睡到半夜,忽然被铁链的声音惊醒,睁开沉重的眼皮一看,咦?真有人来,不过不是皇帝是卫青。 “仲卿!”我挣扎着想起来,卫青的脸色有些憔悴,放下手中食盒,紧走两步扶起我,目光中有担忧也有无奈,说:“听狱卒说,你不肯进食,为何如此糟蹋自己?” 我头发沉眼发花四肢发软,说:“如果给你猪食,你肯吃吗?” 一丝愠怒飞上眉梢,卫青怒道:“岂有此理,他们竟然如此待你。” 起身怒喝道:“来人。” “算了。”我轻声阻止他。“跟他们没关系,这种地方,难道给你吃山珍海味吗?” 卫青脸孔发白,眼睛红红地蹲到我面前说:“你放心,以后我会命人单独为你预备膳食。”说着,把食盒拿到我面前。“这是我府里膳房准备的,你吃些吧。” “傻瓜,你以为我是真的想饿死自己吗?”我斜靠到墙上,有气无力地说。“我只是想逼皇帝来见我罢了。” 卫青垂头叹气:“陛下,一时之间只怕不会来见你。” 闻言我心中冷笑,我还是太抬举刘彻了,帝王就是帝王,指望用人性中的“情”来打动他的人全都是傻瓜,在帝王的心中,除了自己,就是天下…………更确切地讲,对于帝王来说,天下就是他,他就是天下,二者绝不可分割,并且带着至高的不容置疑的权威,任何人都不能有丝毫的冒犯和亵渎。至于其它的人,亲人也好,臣子也好,喜欢的女人也好,都不过是附属品罢了,多一个,锦上添花,少一个,无损大雅,反正附属品多得是,一抓一大把,一个消失了,很快后面有补缺的填上。 想我刘丹,到底也只是个平凡的女人罢了,扪心自问,岂不也曾暗暗希冀过,或者自己在皇帝心中,毕竟是有一些不同的吗?因为这份不同,也许他会用不同的方式来看待这件事,看待我,至少也该有耐心来探究一下我这么做的原因。 但是,现实将我无情地嘲弄,彻底打碎我站在人格角度企图与皇帝平等的幻想,更打碎我对皇帝“感性”方面的幻想。 既然如此,我为何要虐待自己?如果真的无路可走,我还需要力气来越狱! 食盒里阵阵香气袭来,我吞了口口水,不客气地拿起一块鸡腿吃了起来,卫青瞅着我,眼睛里面带着怜悯说:“刘丹,此番你真闯了大祸。” 我狼吞虎咽地啃着鸡腿,漫不经心地说:“我不这样想。” 卫青沉声道:“陛下为人英明睿智,雄才大略,胸襟广阔,是古往今来难得一见的明君,但唯独一样,他是绝对容不下的。” “我知道。”我冷冷地打断他,我不以为汉武帝如他口中所说的这样完美。 “他不就是容不下反对他的人吗?”我冷笑着。“不过我好奇的是,我放走赵敏时,他明明在旁,为什么当时不立刻拿下她,反而任由我放他走?” 卫青无言以对,默默地看着我。 一股遏制不住的怒气从心底上涌,我激动地说:“他早就有意放走赵敏,为的是顺藤摸瓜找到幕后的主人,所以明知我跟赵敏的关系他也不现身,利用我放走刺客,然后再拿我问罪,你们这个皇帝可真是会算计,他是不是英明睿智我不知道,但他阴险诡诈我就看得清清楚楚!” 私放刺客而下狱,本是情理中事,令我真正气愤的是他一面对我示好,一转脸就如此“阴”我,叫我这口气怎么咽得下? 卫青见我言辞如此大胆地批评皇帝,脸色不由微变,低声道:“你不想活了吗?小心隔墙有耳。” 我大大咬了一口鸡肉,恶狠狠地说:“我命由我不由他,想杀我,他还嫩点儿。” 本来就虚弱,这一怒气血上头,顿时咳声不止,随后神晕目眩。 卫青忙伸手到我背后捋顺过这口气,说:“小声说话,莫要动怒。” 我大力地喘息着,根本没办法再说话。只听卫青说:“他是皇帝,遭人行刺本已极为震怒,偏偏你身为他宠信的臣子,却罔顾法纪,公然私放逆党,陛下没有当场斩了你,已是极大的恩典,你竟然不知感恩么?” “我……”顺过这口气,正欲反唇相稽,忽然激智一闪说:“我为什么要感恩?我放走赵敏自然有我的目的,他不问情由,不容分说就把我塞到这鬼地方来还要我感恩?我疯了不成?” 卫青诧异地问:“你,放走赵敏,莫非也是为了她背后的人?” “当然!”我正气凛然。“不然我为什么放过一个骗我骗得那么惨的人?” 卫青听了一拍大腿,满脸懊丧:“这话你怎么不早说?” 我更气了:“他给我说话的机会了吗?问也不问,就认定我罔法徇私,说不定还认为我是刺客一党呢,枉费我一片忠心,原来他对我居然连半分信任都没有!” 我的姿态拿得更高了,演戏就要演得逼真,否则怎么蒙混过关。 卫青连连扼腕,声声叹息,又气又恼地对我说:“陛下没问,你可以先说呀,为何要跟陛下赌气呢?自你下狱,我们费尽心机为你开脱,陛下一概不予理睬,若非去病在陛下寝宫外跪了三天三夜,今日你连我的面都见不到。” “你说什么?”我震惊地问,嘴里咬着的鸡腿掉了下来。“你刚刚说小霍怎么样?” 卫青怒视我一眼,恨恨地说:“他为了替你求情,在陛下寝宫外跪了三天三夜!” 一口气哽在咽喉,热浪瞬间直冲眼眶,我又心痛又愤怒,不知哪来的力量,“腾”地站起来跳脚尖叫道:“三天三夜?外面又是风又是雪,小霍还这么小,他就忍心让他这么跪着?” 卫青怒目道:“还不都拜你所赐?” 我大叫:“那你干什么去了?你为什么不拦着他?” 卫青更怒了,口不择言地大叫道:“连他父母都拦不住,我拦得住吗?他是你的乖徒弟,除了你这个倒霉师父,他心里哪还有别人?” 我气得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一下想起小时候,我刚到孤儿院一个月,因为无法忍受失去亲人又身处陌生环境的恐惧,在一个夜里偷偷逃走了。那晚也是风雪交加,我衣着单薄跑到公车站,躲在椅子背后发抖。深夜时分,满街看不到一个人影儿,更看不到一辆车,我几乎冻僵的时候,萧剑出现了,脸冻得发紫,浑身冒着寒气,小小的萧剑脱下自己的羽绒服给我披上,呵着冻得紫红的小手为我捂住木掉的耳朵,那时,我也是这样流着泪,用那件羽绒服裹住他。 一件羽绒服,裹着两个小小的身体,在漫天风雪中互相取暖,彼此扶持。 后来我才知道,萧剑为了找我,几乎跑遍了我们所在的整个街区,天知道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那街区是多么的广阔。 而在二千年前的汉朝,依旧是飞雪满天,依旧是那张小小的脸,同样是为了我,经历着这个年龄本不该经历的折磨与痛苦。 我闭上眼睛,心里如火烧着般焦痛着,眼泪流得再多似乎也无法浇息。 小霍……萧剑! 混―――蛋!刘彻!!! 我怒吼出他的名字,手上脚上发梢身上每一个毛孔都有火在烈烈燃烧,我一把扯住卫青的衣领嘶吼道:“我要见他,马上带我去见他,我要问一问他,他怎么忍心这样对待一个八岁的孩子?他还有没有人性?!带我去见他!立刻!马上!” 这最后一怒用尽了我所有力量,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我醒来时是在卫青怀里,他抱着我坐在干草上,手上正拿了一碗热水试图喂我。 “官医来过,说你只是饥饿之下身体虚弱,才导致昏迷。吃了东西就会好。”卫青关切地说。 我就着他的手喝了水,问:“小霍……他怎么样?” 卫青安慰我说:“怪我没说清楚,去病虽然跪了三天三夜,但并没有跪在风雪之中,而是在陛下寝宫外的回廊里,而且……” 挣扎着从卫青怀中坐起来,我气息不均地说:“还不都一样?这么冷的天……”咳了几声又说不下去。 卫青说:“陛下没有你想的那样狠心,虽然他不肯理睬去病,却吩咐宫女将他照顾得很好,又是蒲团又是暖盆,但他毕竟只是个孩子……” 我急了,催促道:“他到底怎么样?” 卫青苦笑道:“只是病了,很严重,御医说风寒入体,需要好好调养。” 风寒入体! 想到霍去病只活了短短的二十四岁就忽然染病亡,不晓得是不是跟小时候的这场病有关,一念及此,心里更加难过,内疚、自责、愤怒、无奈,种种情绪齐上心头。 猛地想走一人,说:“扶雍呢?有没有去找扶雍?” 卫青一拍脑袋:“是啊,怎么竟把他忘了?他是辟谷神医,一定能医好去病。明天我就去找他!” 扶雍的医术岂止是“神奇”可以形容?找他去治疗小霍,我也略微放下心。 我问:“皇帝打算怎么处置我?”我要出去,我必须尽快出去,我要看到小霍! 卫青把食物递到我手中,目光闪烁,说:“如今不单单是陛下的问题,要杀你的另有他人。” 我心头一寒:“王太后?” 卫青讶然:“你猜到了?” “大汉朝最有权势的两个女人,除了太后跟皇后还有哪个。”我低头吃东西,我需要体力,如果真的不能出去,只好用下下之策――――越狱。 卫青问:“皇后欲杀我情理之中,同样的事她也做了不止一次,你可知太后为何要杀你?” 我抬头定定地看着他:“你知道原因?” 卫青点头,说:“太后怀疑你跟陛下,有……染。”说出“有染”二字,卫青的脸红了。 我一震:“太后知道我是女子?” “不是。”卫青尴尬地望着我。“若知道你是女子,就不会如此待你。她是担心陛下因你而患上龙阳之癖有失帝王之德,是以才要杀你。” 原来如此! 我哭笑不得地说:“她老人家到底哪只眼睛看见我跟陛下有那种关系?”自为官以来我一直谨慎小心,极力避免与皇帝单独相处,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有这种谣言产生。 可是,莫非刘彻并不是许多人臆测的那样是个同性恋者,不然太后干吗那么紧张这事?汉代皇帝蓄养男宠应是司空见惯的吧,如文帝的邓通、赵谈,不也被史家记载在案,言之凿凿令人确信无疑吗? 难道事实并非如此? 卫青拧起眉毛神情大是郁闷,说:“此事都只怪陛下对你太用心了。” 我不耐地说:“到底出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痛快说。” 卫青说:“事情还得从我们出使闽越国说起,我们离开长安之后,陛下昼夜悬心,寝食难安,忧思难解,据说那些日子,宫里的日子难熬得很,陛下的情绪变得特别敏感暴躁,动辄发怒,后来有人将陛下的情形报给太后,太后就留心上了,种种迹象都表明陛下如此异常是为你刘丹之故,于是在归国之日,太后才派人杀你,结果你却命大不死。而你受伤之后陛下的表现,更令太后对此事深信不疑,对你的憎恶犹如雪上加霜,这次你闯下如此大祸,她还不乘此良机除掉你?你说放掉赵敏只为追查其它同党,这话即使是真的,太后也不会因此而放过你。” 原来罪魁祸首竟是皇帝!他宫里又是皇后又是夫人,一大堆女人还不满足,没事干吗老惦记我呀?典型好色无厌之徒! 我对刘彻的恶感陡增。 卫青又说:“你放走赵敏,陛下固然大怒不止,却绝不会因此杀你。但如今因太后的缘故,此事变得棘手难办,所以,眼下只有一个办法才能救你性命。” 说这话时,卫青的神情忽尔忧伤愤懑,忽尔抑郁无奈,我一下猜到所谓的办法是什么。 卫青垂下眼睑,慢吞吞地说:“陛下说,只有向太后表明你的身份,然后……“ 我勃然变色:“然后做皇帝的女人充实他的后宫,对吧。” 卫青苦笑道:“这的确是个好办法,否则以你女扮男装欺哄天子,若追究下来,还是死路一条,而你若入宫,太后看在陛下情面上自然不好为难你。” 我瞪着他嘲弄地一笑,不留情面地挖苦说:“皇帝还真行,竟然让自己的小舅子来替他找女人。卫青啊卫青,就算为了你姐姐,你都不该趟这趟混水,难道你对皇帝真的如此死心踏地?” 卫青涨红了脸,难堪地别过脸去不吱声。 我咬着牙,倔强地说:“告诉你,我死都不会入宫!” 卫青讷讷地低声说:“这是唯一保命的方法呀。” 我冷笑着回了他一句大义凛然的话:“不自由,毋宁死。” 卫青盯着我看了半晌,又愁容满面说:“这事只怕由不得你。”说着站起身,在牢房里踱起方步。 我心烦意乱地多吃几口食物,说:“不管怎样,总之我绝不会入宫……” 定定神,想起另一件要紧的事。 “仲卿……”我唤着他的名字,思忖着如何跟他说这事。“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不愿我入宫?” 卫青一怔,脸色微变,最终还是诚实地点点头,说:“你们一个是我的朋友,一个是我的姐姐,我不想看见你们中任何一个人因为对方的缘故伤心难过,你明白吗?” 我拿出阴凉表情说道:“我不愿入宫,无非是不想作皇帝众多女人中的一个。但我若被迫入宫,必会想尽办法取悦皇帝,使他独宠我一人,所以伤心的那个一定是你姐姐。” 卫青脸色大变,我虽是他的朋友,终不过是外姓人而已,但卫子夫却一人身系卫家满门的荣辱,他着紧姐姐多些也在情理之中。 我继续逼他:“只要你姐姐失宠,你的雄心壮志,你的宏图伟业就永远都不能实现,虽然不用再去做人家的骑奴,但只能碌碌无为一生虚渡,仲卿,你甘心吗?” 卫青年轻的脸庞阴霾密布,生气地说道:“你想我帮你脱身而已,为何不明说反而拿这话激我?难道卫青在你刘丹心目中,就只是个单顾家族荣辱个人得失,而不顾朋友之义的人吗?” “当然不是。”我肯定地说。“但是我知道皇帝在你心中的份量,你尊敬他甚至崇拜他,就拿今天的事来说,他要我入宫,不管你怎么不乐意,怎么生他的气都好,你还是照他的吩咐来了不是吗?” 卫青深吸一口气,眉梢眼角都是怒意,我知道他气的不是我,而是他自己。 我放缓了语气说:“为了我和你姐姐,为了你自己,这个忙你一定要帮我。” “我早说过,若你愿意我一定帮你,现在你说,怎么帮?”卫青眼里带着决然。 我大喜,低声说:“赵敏临走之前曾对我说过,和田玉的下落,恐怕要着落在皇帝身上。” 卫青失望地说:“怎么又是和田玉?如今性命攸关,你还在想着找那块破玉,这和田玉对你真有那么重要?” 我自然不能告诉他实话,防着这小子为了表忠心,一激动再把我卖了。 我说:“和田玉本身没什么价值,但它于我却十分重要。” 卫青打断我的话说:“我知道,你说过它是你身份的证明,是你回家的钥匙。可只要陛下一道圣旨,你的亲人会争着抢着来相认,我就不明白,没有了它你怎么就回不了家?还有,自入长安之日起,你就是为了找和田玉而来,开馆、做官,一切都是为了它,你为了这块玉如此伤神费心不遗余力,令人无法不怀疑其中有什么秘密玄机。” 今晚的卫青一改昔日的沉稳敛静,颇有些浮躁。 我平静地说:“没错,和田玉的确关系到一个大秘密。” “嗯?”卫青微微怔住。“真的有秘密?还是你着意杜撰出来的?” “这个你不用问,你只要帮我做一件事……”卫青相信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肯帮我。 “说,要我做什么。” “你回去之后告诉皇帝,就说关于要我入宫的事,我会好好考虑,七天之后再给他答复。”我眸光闪闪盯着卫青。“你熟悉未央宫的每个角落,就利用这七天时间,帮我在宫中查找和田玉的下落。” 卫青吃惊地说:“你真的相信赵敏的话?她是陛下的对头,她的话岂可相信?” “这个时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严厉地说。“你可以去找你姐姐,让她套问皇帝的口风,也许会有意外的收获。如果和田玉真在皇帝手中,应该能找得出来,只要找到玉,我就假意答应皇帝的要求,出狱之后,立刻带着和田玉远走高飞,从此大汉朝再无刘丹此人。” 我会隐姓埋名躲起来,直到下一个八月中秋,穿越时空回家去。 卫青听了我的计划,沉吟半晌,问:“若七天之内我找不到,或者找到也拿不到,又或者,和田玉根本不在陛下处呢?” “我会另想办法脱身,总之还是那句话,生不入皇宫,死不入地狱。”我坚定地说。 卫青不死心地问:“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和田玉究竟有何秘密?” 我思忖一下说:“你放心,和田玉的秘密只跟我的身世有关,这样,等我们分别那天,我全部告诉你。” 卫青叫人拿来了笔与书帛,我将和田玉的形状画给他,方便他按图索骥。又讨论了一些可能发生的状况及应对方法,直到凌晨时分,卫青才离去。 临走前我嘱咐他:“别忘了去找扶雍,要他好好帮小霍治病。” 第二十五章 夜访诏狱 牢房变成了卧室。 四面扯起了帷幕,干草被抱走,换上了一个软榻,地被打扫干净,铺上了蔺草席,有案有几,有枕有被。一日三餐好饭好菜来招呼我,在上林诏狱里,除了没有自由之外,其它一切跟在外面一样。 对我冷嘲热讽的那个狱卒也改变了态度,不笑不说话,不鞠躬不离开。 日子难熬极了,我整天忧心小霍的身体,一颗心好像在烧开的油锅里煎一样,又焦又痛。尽管卫青每次来都说快好了,快好了,也不能使我的心有片刻的安舒。 在这样的焦灼中,有一种感觉渐渐强烈,小霍和萧剑,萧剑和小霍,我常常将他们两个重叠在一起,想起小霍,就会想起萧剑,想起萧剑,同样会想起小霍,甚至有些时候,我分不清自己想的究竟是萧剑,还是小霍。 难道真的有什么前世今生,小霍与萧剑,他们本是同一个人? 七日之约,已过三日,这三日如同三秋,漫长难捱。 卫青还没有找到和田玉,卫子夫应弟弟之请,旁敲侧击地试探过皇帝,没有结果。 我心急如焚!几次央求卫青偷偷放我出去一下,哪怕看小霍一眼也好,但给卫青“小不忍则乱大谋”的警告下,只好勉强忍耐。 第三天夜里,我坐在榻上呆看着萧剑的画像,有个意想不到的人来看我。 来人披着一件带着帽子的黑色披风,从头到脚裹得严严的,由狱卒引着走进牢房来。 狱卒离开后,那人拉开大氅,露出一张根本想不到的熟悉的脸。 竟是赵敏?! 我吃了一惊,低叫道:“怎么是你?” 赵敏露出动人的笑容,狡黠地眨眨眼睛说:“你以为世上只有你一个人讲义气吗?我来救你。” 我不禁动容,这美丽的女子,竟有此种豪情?一股暖意在心底滋生,这是我刘丹的朋友啊。 “你怎么进来的?”我紧张地问。“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赵敏笑而不答,笑容中有一丝得意。 我突然明白了,上林诏狱中有她们的人。 赵敏说:“听到你被捕的消息后,我们的人千方百计打听关押你的地方,昨日才晓得那狗皇帝竟将你关在上林苑里,今夜我就立刻来了,刘丹,跟我走吧。” 霎那间我怦然心动,如果就此越狱而去,如鱼入海,如鸟投林,此后天空海阔,再不受挟制之苦,再没有性命之虞,不用想着如何讨好皇帝,不用置身丑陋政治,徊徉于山水之间,逍遥于俗世之外,坐看云起,吟赏霞烟,何等自由自在? 眼前象是展开了一幅画卷,我悠然神往…… 但是,除非我决定成为大汉朝的永久居民,否则,这一切只是无意义的空想罢了。 我敲敲自己的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颓然长叹说:“对不起,不行。” 赵敏微蹙秀眉,不解地问:“那日我劝你跟我走,你不肯也算情理中事,但如今你身陷囹圄生死难测,有机会走,为何还要坐以待毙?难道你真的要做刘彻的忠臣?” “我不走自有我的道理。”我缓缓地说。“何况,我不想欠你主人的情,我还不起。” 赵敏嗔怪地一抿嘴说:“我来救我的朋友是我自己的事,跟我主人无关。” “怎么会无关呢?你为了救我,竟然动用在诏狱的内应,还说是你自己的事?”劫狱这么大的事,她主人岂能不知,也不晓得这丫头是在骗我还是骗自己。 赵敏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问:“你不走,是不是因为你已经决定答应皇帝的要求?” 好像有盆冷水兜头浇下,我怔住,愠怒自心底升腾,口气也变得犀利起来:“你找人监视我?” 赵敏自觉失言,讷讷一笑说:“并非监视,只是凑巧得知而已,丹哥不必介怀。” 这一声熟悉的“丹哥”,仿佛回到了肖刘馆,那时,她在我眼里,只是一个山村小丫头,有个土气的名字叫赵秀娇,后来赵秀娇变成了赵敏,再后来赵敏又变成了眼前这个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我不知该叫她什么。 历史注定向前发展,好像我这样越活越活回去的人,二千年恐怕只出了一个。所以赵敏变成现在这样子,(应该说她本来就是这样子,现在才表现出来。)一点都不奇怪。只是,有点惋惜。 “算了吧。”我淡淡地说。“总之我对你的主人不感兴趣,对你们要做的事更不感兴趣,回去吧,我不希望我们之间连朋友都做不成。” 到底是十六岁的孩子,被我这样不咸不淡地冷落一下,赵敏就受不了地涨红了脸,跺跺脚说:“你真的不肯跟我走?” 我沉默着。 赵敏咬咬下唇,红着眼圈说:“总有一日我会让你知道,我是真心拿你当朋友。”说罢转身离去。 我自然相信她的真心,但不我相信她的主人,也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一个因爱而盲目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为了她所爱的人实在有太多的变数,我不以为我们之间的友谊已经坚固到能与其爱情抗衡的地步,至少目前还不行。 站在牢门前发了一阵子呆,发觉自己的心情更加恶劣,重重叹口气,正欲转身,耳边听见沉闷的一声,定睛看,大吃一惊。只见牢房对面的墙壁缓缓地移动着打开了,原来那竟是一道暗门!暗门之后,一个人倒负双手徐行而出。 我的心震惊得几乎停止了跳动,那个人居然是汉武帝刘彻! 我曾经不止一次设想过皇帝会来,但绝想不到是以这种方式,且在这种情形下。 “参见陛下。”震惊之余虽然略嫌仓皇,还没忘给皇帝行礼。 皇帝伸手相扶,温和地说:“起来吧。” 我站起来后,他并不松开扶着我的手,依然托着我的双臂,双目灼灼地望着我。我尴尬地想退后一步,他双手使劲握住我的手臂不放,贴近我耳边轻声说道:“你不肯跟她走,朕很是高兴。” 他果然全都看见了。 我使了个巧劲脱离他的钳制,迅速退到一个安全的距离,垂首说:“臣只是知道陛下必定会有安排而已。” 对于我的抗拒,皇帝不以为忤,仍旧微笑着说:“不错,自那日起,这女刺客的行踪已全然掌握在朕的手中。朕闻今晚她会来劫狱,十分好奇,想知道她能否得逞,故而特来一观。” 他话中有话,我心中一寒,觉得身上汗毛直竖,后怕着如果当时真的答应跟赵敏走,会是什么结果? 皇帝的心情看来很好,笑吟吟地坐到榻上,目光不住地在我身上打转,神态暧昧之极。 寒意褪去,心却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惴惴不安。离约期还有四天,我不想在这个时候面对皇帝,恐怕一个耐不住而节外生枝。 但皇帝显然不打算放过我,居然对我招招手道:“过来陪朕坐坐。” 我心里有种怪异的错觉,这间破烂牢房就是未央宫,而我则是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嫔妃某甲。 某甲硬起头皮挤出笑容道:“陛下,此地阴湿寒冷,陛下万金之躯不便久留,还是回宫吧。” 皇帝对我的逐客令并不介意,笑道:“离宫前,朕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期望……”他敛去笑容,盯着我的眼睛,目光深沉如月光下的大海。“期望一个人出来,两个人回去。” 这话不象是皇帝会说的,这表情也不象皇帝会有的,卸去了尊贵威严的帝王气势,掩盖了居高临下的天子天威,如同一个最普通却又真诚的男人,流露出的“感性”令人心动。 我若不是刘丹,我若是另一个女人,一个心里没有另一个男人的汉代女人,我一定会心动,理所当然地心动。 他是年轻英俊、英明睿智的千古一帝,“卓越杰出”不足以形容其人,“旷古烁今”不足以形容其功,虽然后来的他薄情了些,狠毒了些,迷信了些,但二十三岁的汉武帝无可否认地、是个独具魅力的男子,能被这样的男子垂青,正常的女人谁不是梦寐以求? 但是,可能有些人一生之中经历过多次爱情,也可能有人一次都不曾有过,而我,将来不知如何,在过去二十五年岁月中,只为一个男人心动并爱过,至今未衰。 跳动在胸膛里的我的心,有它自己的情感,有它自己的意志和选择,作为这心的主人,我也无能为力。 那么我该怎么做呢?感激涕零假意回应他?故作不知装糊涂?还是迂回婉转地拒绝他?如果他只是个普通男人,我会有一百种方法来应付,但他是手握生杀大权名字叫刘彻的男人,哪种方法用在他身上都不合适。所以我只好呆呆地站着,既不能说话,也不敢动。 皇帝静静地等着我的回答,好像要跟我比耐心,只用一双眼睛片刻不离地盯着我,那眼中的光芒令人无所遁形,又好像有一千只蚂蚁在身上爬,难过得要死。最后,我果然败下阵来先开口说话,因心中发虚而底气不足:“那个,陛下,好像还有……四天。” 我小心地抬眼迅速瞄了皇帝一下,果不其然,皇帝的脸色微变,静默片刻轻声笑道:“七天,从未有女人能让朕等七天。不,是从未有人敢让朕等。”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低头注视着我,眼中有说不清楚的复杂情绪,带着质问沉声说:“你是谁?竟敢让朕等你?” 他离得我这样近,我立刻紧张起来,觉得自己的头发根根竖立。他的脸缓缓向我靠近,渐渐扩大,我下意识地迅速侧脸,他的嘴唇从我的脸颊处一掠而过。 我慌忙后退,敛气垂首,他却步步紧逼,直将我逼进墙角。想摆脱这种境况的方法很容易,一拳就够了,但在这个时候,我敢动手打皇帝吗? 我的后背顶上了冰冷的墙壁,再无可退之路,他伸出双手,撑在我身体两侧的墙壁上,整个把我圈在他怀中,他倾低身体,跟我眼对眼鼻对鼻口对口。气息清晰可闻。 “回答朕的话……”他死死盯着我的眼睛,脸上有红潮暗生,声音也变得沙哑低柔。“究竟是何原因,竟要朕等七天之久?” 我心跳如鼓,恐慌如兔,这种暗昧的气氛若不及早清除,只怕今晚牢房要变洞房。 拼着残剩的理智,我瞅准一个间隙,矮身从他手臂低下钻了出来,皇帝被我突然的举动弄得错愕不已,倏地转过身瞪着我,眼中含着隐约的失望和怒气。 我力持镇定,迅速在空白一片的大脑里构建出清晰的应对:“也许是意料之中,也许是意料之外,不论结果如何,等待过程的本身不也是一种享受吗?若是凡事轻而易举随想随得,毫无变化之惊,意外之喜,人的一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呢?” 听了我的话,皇帝先是一怔,尔后若有所思,接着语带双关地说:“如此说来,刘卿是想替朕增加一些乐趣了?嗯,欲擒故纵?” 立刻,我弄了个大红脸。 谁擒谁谁纵谁了?若不是你逼人太甚我至于出此下策?还不是被“谁有权谁老大”给闹的? 见到我的窘迫相,皇帝十分开心,举止轻松地踱到我身旁,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地端详着我,我只好陪着干笑,心里着实捏了一把冷汗。 “还记得初次见面吗?”皇帝忽然发问,不等我回答,他就自顾自地说下去。“朕被刺客追得正紧,你忽然宛如神兵从天而降,几下就替朕解了围。” 我哂然苦笑:什么宛如神兵从天而降,分明是自由落体四仰八叉,这也美化得过分了吧。 只听皇帝接着说道:“你的言行举止,令朕错以为你是男子,直到你昏倒朕抱过你,始知你是女子。自那时起,朕就已经很喜欢你了。” 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毫不掩饰,他是皇帝,自然是想要什么就要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也许在他的观念里,从来也没有“拒绝”这两个字,就算前几次我的态度那么明确,也不能让他的信心有丝毫受挫。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巡逡,等待我的反应。 长这么大,“我喜欢你”“我爱你”之类的话,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萧剑也不曾。生平第一次被男人告白,心里全然没有兴奋和喜悦,有的只是害怕和担忧。 我不可能给一个令他满意的回应,固然是因为萧剑,但即使没有萧剑,我也不会爱上这个人,那却纯属不同时空所造成的观念不同之故了。 他是皇帝,后宫有无数个渴望他恩宠的女人,可以想象成为她们其中的一个时那种荒谬的情形吗? 他是汉武帝,而我性格中有个要命的缺点,就是先入为主。在史书上,传说里,故事中,听的看的关于刘彻的记载实在太多,他的功绩他的伟业根本不入我的眼,他的人性他的感情又多数都是负面的,所以打从一开始我对他就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对于他的一再示好无法感动,反觉负担,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可以做他的臣子,尊敬他甚至忠于他,但就是没有办法以女人的心情喜欢上他。古代的女人可以接受没有爱情的婚姻且把它看成理所当然,而我是现代人,我不行。 我暗暗叹息着,小心措词:“陛下错爱,臣感激。在上林苑时,臣曾讲过关于西域男女的婚姻风俗,不知陛下可还记得?” 皇帝眸光一闪,沉声说:“记忆犹新。” 我迎着他的目光,说:“臣自幼年起所接受的教育,与大汉王朝的传统迥然不同,一时之间无法扭转。尤其一夫多妻的婚姻观念,臣心里至今不能认同,臣虽仰慕陛下,但若这种心态不改,唯恐将来陛下的前朝少了名臣工,后宫却多了名妒妇。” 妒妇之苦,有陈阿娇的前车之鉴,想必刘彻应该有深刻的体会吧。 皇帝果然神情一僵,但转而释然笑道:“有朕的宠爱,刘卿何用嫉妒她人?” 我也笑,冷笑,话就说得有些刺耳:“以色事君,色衰爱驰,前有陈皇后,现有卫夫人,陛下能宠爱臣到几时?” 皇帝神情大变,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接着说:“得宠还好说,若他朝一旦失宠,连皇后那样的弱女子都会心有不甘,而以臣的心性和能力,到时会做出什么事来,臣自己都无法预料,陛下确定真要我这样的女人充实您的后宫么?” 皇后失宠后做过什么疯狂的事,刘彻一定不会忘记! 皇帝还是沉默不语,定定地望着我,好像被我的话吓住了。 我适时地继续游说劝诱:“臣也许不会是个好女人,但一定会是个好臣子。与其落到爱恨纠缠、恩怨无休的境况里,陛下何不好好利用臣的才能,助陛下成就丰功伟业?陛下应该好好权衡一下,您究竟是要一名能相助于陛下的忠臣能臣,还是一个摆到未央宫、只供一时欣赏的花瓶?” 沉默,难奈的沉默…… 冷汗渗出了发际,我不敢再直视他,担心着这番话会不会适得其反。暗暗祈祷:老天哪,现在能救我的只有你了。 终于等到皇帝开口说话,:“七天时间,就为了权衡进宫的利弊吗?”声音平淡但蕴含危险。 果然天不佑我! 我把头垂得更低,说:“如此重要的抉择,臣不得不慎之又慎。” “抉择?”皇帝的声音更紧绷了,这是发怒的前兆,我心一沉,准备迎接将至的暴风雨。 出乎意料地,皇帝竟然淡淡一笑,化解了紧张的氛围,说:“不错,凡事经权衡之后再作抉择,正是刘卿你的作风。但是,如果朕只想要一只花瓶,卿当如何?” 我的心立刻在胸膛里做起了不规则运动,定了定神,决定铤而走险,故作镇定地说:“陛下若权衡出这样一个结论,臣乐得做一只不事生产不用工作不须筹谋的……花瓶。” 皇帝伸手托起我的下颏,我吓了一跳,刚想避开,他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我的肩,嘴角噙着充满侵略性的笑意,一字一句地说:“朕就如你所愿,让你做一只花瓶。” 头“嗡”的一声炸开,天,依旧不佑我! 第二十六章 御前御长(上) 这算不算弄巧反拙?算不算自掘坟墓?别又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渡过生平最漫长最黑暗的一夜,我一夜无眠。 这件事注定不能善了,所以我要做最坏的打算。皇帝既然要我做花瓶,就不会再给我考虑的时间,也许很快,就会有黄门官前来宣旨,从上林诏狱到未央宫,这段路程将是我最后的机会。 虽然是下下之策,但我决定用第三十六计――――走为上! 其实我也曾犹豫过,如果和田玉在皇帝手中,想拿到它最直接的方法莫过于进宫成为他的枕边人;如果和田玉不在皇帝手中,我也可以借机要求他为我找到它。甚至还想过以和田玉作为我进宫的条件,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前二种方法的代价太大,那跟出卖自己没什么两样,我的身与心应该是属于萧剑的,而且一定要干干净净地属于他。后一种方法太危险,我重视和田玉皇帝知道,但重视到为了它来跟皇帝谈条件,他一定会起疑,如果反过来拿玉要挟我,那更得不偿失,思来想去,只有先逃了再慢慢想办法。 主意拿定了,纷乱的心反而安静下来,斜倚榻上闭目养神,等待来人。 一大早无雪无风,朝阳如血,天空如碧,随着铁锁咣啷,传旨的黄门官到了,不是皇帝的近侍卢光,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侍中刘丹接旨……”尖锐的嗓子叫人听了极不舒服。 我慢吞吞地起身,跪地接旨。 “太后有旨,诏刘丹长乐宫晋见。” 我一愣,太后懿旨?不是皇帝的诏谕吗?太后见我干什么?莫不是还想杀我? 不对,她若想杀我易如反掌,此时此地一杯毒酒就行了,不必召我去长乐宫那么麻烦。 或许,这是我的转机? 坐在马车里,我又再度面临选择,是即时逃跑,还是去见那老妖婆? 掀开车帘,我问骑马缓行的黄门官:“公公可知太后找我什么事?” 面无表情的黄门官扭头瞄我一眼说:“太后的事,卑职如何知道?” 我看看前后,只是一个黄门官一辆马车外加一个车夫,如果想对我不利,应该不会只有这两个人来押解。 放下车帘,我决定闯闯长乐宫。 长乐宫位于长安城东南部,因在未央宫之东又称东宫。为汉高祖五年(前202)在秦兴乐宫基础上修建,2年后建成。自惠帝后改为太后所居。 由西阙入西司马门,望着层层森森的宫殿,我不由打个寒噤,想当年汉初名将韩信,可就死在这长乐宫的钟室之内。一念及此,心生踟蹰,但此时已不容后悔,随着黄门官入东宫,直奔太后的寝宫――――长信宫。 一路上,我一双眼睛不停地四处巡逡,为防不测先规划好最佳逃跑的路线。 长信宫宫闱深深,帷幕重重,虽然高阔华贵却仍然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宫内主位上坐着位衣饰华美的妇人,旁边还有位年轻的贵族女子,清丽不可方物,周围宫女环拱,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二人。 随着一声“刘丹晋见!”我跪在那虽精心描绘仍难掩年华老去之衰态的贵妇面前。 “臣刘丹拜见太后。”做官没多久,跪拜之礼已经似模似样,再不复起初的生涩,甚至排斥心理也不那么强烈了。所以说,习惯这东西还真可怕! 感觉两道冷冷的目光颇含威势地射向我,我的头垂得更低,表现得更恭敬。 王太后故意为难我,并没有立时让我起身,反倒她身边一位高贵美丽的女子态度温和地说:“刘大人的眼中只有母后么?也该见见我这个公主吧。” 我不觉抬头:公主?哪位公主? 看年龄不是馆陶大长公主,南宫远嫁,剩下的只有平阳公主(平阳原封号为阳信,嫁平阳侯曹寿后方称平阳公主)与隆虑公主。 面前这位美丽端庄,第一眼就让人心生好感,完全符合我心中的想象,她一定是平阳公主。 “臣失礼,参见平阳公主。” 公主微怔,好奇地问:“你初见本宫,怎知本宫是平阳公主而非隆虑公主?” 虽然是事实,但绝对包含着故意谄媚的成分,我说道:“民间传言太后娘娘风华绝代,所生三位公主,均美丽出众,其中尤以平阳公主为最,人称大汉朝第一美女,今日见到殿下恍若天人,必是平阳公主无疑。”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此话是颠仆不灭的真理。世上哪个少年不善钟情?哪个女人不喜赞美?几句话把人家娘仨都夸进去,太后即使想要我的命也会有点不好意思吧。 平阳公主“扑哧”一笑,说:“有其母方有其女,母后,刘大人这是明着暗着的夸您呢?就冲这张甜嘴,也不好让人家再跪着哟。” 我差点感激涕零哭出来,多么善良的公主,多么可爱的女子,这样的女人若没有个好归宿,那才叫神人共愤?今日我若脱困,他日必定做你跟卫青的大媒,保你嫁个好丈夫。(这时候曹寿还没死,现在谈改嫁似乎早了点) 有爱女出言求情,王太后的脸色稍缓,说:“起来吧。” 我依言起身,王太后又说:“抬起头来,让哀家好好看看。” 我又依言抬头,王太后用在市场挑西瓜的挑剔眼神对着我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就差没拿起来拍一拍试试生熟了。 为了应景,我配合地装出局促不安的样子,此时表现弱势些总不会有坏处,总之一切都是为了我这颈上的脑袋,唉,自从来到大汉朝,这原本安然无恙渡过二十五年岁月的圆家伙也不知走了什么霉运,好像时时都有掉下来的危险。 对于我的容貌,太后显然并不满意,讥讽地说:“果然生得一副狐媚之相。” 我暗翻白眼,心说你才狐媚相,否则以残花败柳再嫁之身如何能见宠于皇帝?但人家是太后,小命悬于人手,只好吞下这口恶气,我忍! 耳畔只听平阳公主说道:“母后,先前听闻刘大人容貌之美比妇人尤甚,依儿臣看来,刘大人若是女子,这大汉朝第一美女的称号,当非他莫属。” 话中虽有戏谑,但绝无恶意。这位公主好像是被收买了来特地为我解围说话的。 是谁?卫青? 太后“哼”了一声,说:“她本来便是女子,生得齐整些又有何稀奇?” 我大吃一惊,再看平阳公主面容带笑似乎并不意外,原来她们都知道了。 太后忽地脸一沉,厉声道:“刘丹,你可知罪?” 我立刻再度跪了下去,认罪态度非常诚恳地哀声说:“臣知罪,求太后饶恕。” 太后愈发地声色俱厉:“你女扮男装颠倒阴阳,欺君罔上混乱朝纲,乃是大不敬之罪,你可知依照汉律,当凌迟处死?” 我眼泪要掉出来了,哭丧着脸道:“太后饶命,臣自知作恶多端罪大恶极,虽千刀万剐死一万次不足以平民愤,求太后念在臣也曾为国家社稷出生入死、有那么一丁点功劳的份上饶臣不死,此后太后要臣往东,臣必不敢往西,太后令臣打狗,臣绝不会撵鸡,臣愿作牛作马、结草衔环以供太后驱策,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这一长串恶心巴拉的话基本上都摘自二十一世纪的评书,是我知道的所有贬身价表忠心的谚语和成语,此时说出来好像练习过一千遍一样,不知多么琅琅上口。 在我唱作俱佳的当口,只见太后公主两位均微启红唇,表情错愕地望着我,最后平阳公主更忍俊不住掩口失笑,太后原本怒容满面,被突如其来的笑意强行渗入,怒色与笑意两种表情并存在一张脸上,其怪异和丰富程度真令人叹为观止。 平阳公主笑道:“这丫头,说话实在古怪有趣,不过,结草衔环却是何意?” 她这样一问,分明是蓄意转移太后的注意力,我确定她是来帮我的。不过堂堂一国的公主竟连这个典故都不晓得,也忒没文化了吧。转念一想,是了,结草的典故出自于春秋时的《左传》,而衔环的典故则出于《后汉书》二者跨越了两个朝代呢,形成成语的时间只怕更晚些。 我心中大乐,平阳公主即使不知“衔环”却未必不知“结草”,她既有心帮我,我自然十分乐意地将这两个故事详详细细地解释一番,怒气这种东西好像士气一样,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拖得时间越久对我越有利。 于是恭敬地施了一礼,说道:“回公主问话,相传春秋时期,晋国大夫魏武子有位无儿子的爱妾,魏武子很喜欢她,临终时对魏颗说:‘我死之后,一定要让她为我殉葬。’ 魏武子死后,魏颗没有把那爱妾杀死陪葬,而是把她嫁给了别人。后来,秦桓公出兵伐晋,晋军和秦兵在晋地辅氏交战,晋将魏颗与秦将杜回相遇,二人厮杀在一起,正在难分难解之际,魏颗突然见一老人用草编的绳子套住杜回,使这位堂堂的秦国大力士站立不稳,摔倒在地,当场被魏颗所俘,使得魏颗在这次战役中大败秦师。 当天夜里,魏颗在梦中见到那位白天为他结绳绊倒杜回的老人,老人说,我就是你把她嫁走而没有让她为你父亲陪葬的那女子的父亲。我今天这样做是为了报答你的大恩大德!这就是结草的典故。至于‘衔环’……” 我自然不能告诉她们这个典故始见于《后汉书》,于是眼珠一转说:“‘衔环’的故事则是发生在西域了,杨震父亲杨宝九岁时,见一黄雀被老鹰所伤坠落在树下,杨宝怜之,就将它带回家,为它治伤又给它喂饲黄花,百日之后,黄雀羽毛丰满就飞走了。当夜,有一黄衣童子在杨宝梦中出现,感谢他救命之恩,并以白环四枚赠与杨宝,说:‘它可保佑君的子孙高居庙堂,为政清廉,处世行事象这玉环一样洁白无暇。’ 后来果如黄衣童子所言,杨宝的儿子杨震、孙子杨秉、曾孙杨赐、玄孙杨彪四代都做了西域的大官,相当于大汉朝的太尉,而且都刚正不阿,为政清廉。” 眼见太后与公主都听得津津有味,抓住时机恳求道:“结草衔环,意即受人恩惠必竭力图报之意,如今臣触犯汉律,获罪太后与陛下,太后仁慈,若饶臣不死,臣必效那老翁和黄雀,结草衔环相报与太后和陛下。” 故事讲完,乞求的功夫做足,我小心翼翼地看看太后,平阳公主则扬眉轻笑,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良久,太后开口说道:“哀家且问你,为何女扮男装出仕为官?” 真是猪八戒倒打一耙,若不是你宝贝儿子苦苦相逼,我何至于此?我气忿忿地想,可不敢说出来。 “启禀太后,事情其实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鉴于说来话长,在下只好采用评书的惯用语) 我把对郭解,对卫青和韩嫣,对皇帝所说的返国寻亲,为方便故才女扮男装的谎话又再次谨慎地重述一遍,还得顾着不能说漏了,真是辛苦。 “原本陛下封官之前,臣就想将实情禀告陛下,但我的侍女说,恐怕会因此获罪,甚至会被杀头,吓得臣不敢声张,就这么糊里糊涂做了侍中。”俗话说虱子多了不怕咬,债多了不怕讨,反正赵敏已经逃跑,委屈她再替我多担代些吧。 继续扮委屈博同情道:“唉,这一切都怪那个偷玉的贼,没他就不会有这么多事,害得我家也回不了,亲人见不着,还触犯大汉刑律,得罪太后与陛下,家母在天有灵,定会怪责臣这个不孝子孙。” 平阳公主同情地说:“从西域到大汉何止千里之遥,一个女子,孤身一人越漠度阡穿山过河,餐风露宿饱受颠簸,只为回归汉国认祖归宗,此等忠义仁孝之心,人弗能及,纵使有过,也因不懂汉律情有可原。母后,您一向仁爱慈悲,这次就宽恕她吧。” 太后也颇为动容,叹口气说:“想不到你一个女子,经历竟如此曲折,兼之胸怀锦绣颇为博学。女子之中有此种智慧与口才者倒不多见,杀了真有点可惜了。 平阳公主似乎松了口气,笑道:“母后说得极是,这丫头聪明伶俐,又博学多识,杀之实在可惜,不如略施薄惩,小惩大戒如何。” 我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到原位,结局虽不明朗,看来这颗脑袋总算是保住了。 太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不知心里在转什么念头,直看得我毛骨悚然,站在权势顶峰的女人,果然有令人惧怕的资本,不用说话只拿眼睛这么一转,就能让你出一身冷汗。 “刘丹,哀家知道皇儿颇为器重你。”太后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如果你是男子,哀家定会杀了你。你该谢谢老天,让你生为女儿身。” 原来前番她欲杀我,真的是误以为我跟皇帝乱搞同性恋。幸好我福大命大,否则岂不是死得冤枉? 太后严厉地看着我:“虽有皇帝与公主替你求情,但王法条条不容轻犯。哀家怜你千里归故国,颇有赤子之心,所以不杀你,却不能不惩罚你。如今给你三条路:其一,鞭笞一百,罚金一万,入宫为妃侍奉皇帝;其二,鞭笞五十,罚金五千,转为女官;其三,鞭笞二十,罚金两千,贬为庶民,永不得面圣。” 说着,她意味深长地一挑眉:“丫头呀,三条路,你可得仔细选好了,否则哀家也帮不了你。” 又是选择?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这三条路可是透着古怪,受罚越重,地位越高。想要成为皇帝的女人,就得受更多的皮肉之苦,八十鞭笞打下来,只怕有福没命享,这王太后,摆明不想我入宫。 她自然不知道这正中我下怀,想跑正愁没机会呢,第三条路就明晃晃地摆在面前。 “你可选好了?”太后问我。 我不假思索地说:“回太后,臣选第三……”话没说完,就见平阳公主一个劲儿地冲我眨眼睛,神情透着焦急,下意识地把后话给咽了回去。 她干什么?不选三难道让我选一?打死都不干。还以为公主向着我呢,闹半天又在为她宝贝弟弟物色女人,忘不了卫子夫也是她送给皇帝的,还有后来的李夫人入宫,都是这位平阳公主中间做的……好听点说是红娘,难听点就是pi条客。 我大为生气,对着太后坚定地说:“臣选第……” “第二条路。”平阳公主大声抢走我未完的话。 太后跟我同时愕然望向她,平阳公主微笑着说:“母后,儿臣很喜欢这丫头,所以请容儿臣替她选择一条最合宜的道路可好?” 太后看看我,我吃惊地看着公主:她不是拉皮的条客,不选一不选三,而是二?不做妃嫔不做庶民,她为什么一定要我做女官? “刘丹,你可乐意让公主替你选择?”太后问我,神情中透着威严。 切,这时候能说不乐意吗?不想活了吗?反正只要不做皇帝的女人,别说做女官,就是做女太监都行。 我点点头郑重地说道:“臣信得过公主,相信公主定会为臣选一条明路。” 从一开始平阳就偏帮我,据我看她应该不会害我。这中间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吧。 平阳公主微微一笑,安慰地看我一眼说:“放心,本宫为你选的这条路,将来定要你结草衔环相报。”说着转向太后。“母后,儿臣替刘丹选第二条路。” 不管选哪条路,一顿打是免不了的,五十下鞭笞打完,后背血肉模糊痛不可当,被宫女架着回长信宫,扑倒在太后母女面前。 太后说:“刘丹,五十鞭笞是要你记住,日后切不可再犯汉律。”也许是看了我的可怜相,太后的语气温和多了。 我呲牙咧嘴地应道:“是,臣谨记太后训诲。” 太后向旁边的内侍示意一下说:“宣旨吧。” 内旨打开黄绢,用着特殊的嗓音尖声说:“圣旨下,刘丹接旨。” 圣旨?不是懿旨么? “臣在。”痛得要死,也得跪下。 “陛下有旨,赐封刘丹为未央宫第一女官--御前御长,即日赴任,钦此。” 不止是女官,是第一女官,还是未央宫第一女官,还以为自己多聪明多智慧,可以凭着巧舌如簧拯救自己,原来所谓绝处逢生,还是脱不出皇帝的安排! 他果然说到做到,叫我做花瓶就做花瓶,并且是摆在未央宫门面上的第一花瓶。 第二十七章 御前御长(下) 尽管伤痕累累痛得满头满身大汗,还得去谢恩,谢了太后恩,再去未央宫向皇帝谢恩。 咬牙忍痛出了长信宫,一肚子委屈,一脑门子官司。想我堂堂中华人民共和国一大好公民,虽然曾沦落黑道,但总算是洗心革面弃暗投明,满以为从此可以跟普通的女生一样,谈谈恋爱结结婚,过过平凡幸福的生活,谁知阴差阳错跑到这鬼朝代来,每天为了保住这颗脑袋活得提心吊胆不说,有事没事再挨顿毒打,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到底招谁惹谁了? 刘彻,你给我记着这笔账,最好让我快点找到和田玉早早回家,否则再有一次类似事件,我还不要那破玉了,我还不回家了,索性留下来做一超级祸水,把你个大汉朝搅个天翻地覆乌云盖顶,大家谁都甭想好过。 心里不断发着狠,抬手擦擦不知觉涌出的泪水,出了西司马门。 “刘丹!”有人在宫外迎接我,正是卫青。 望着他关切的脸,我心一酸,差点又掉下泪来,幸好想到这位未来的大将军现在还只是个十九岁的小屁孩,要我二十五岁的大女人对着一小弟弟哭,实在太伤自尊,于是咬紧牙关,装出一副坚强的样子,甚至还能开玩笑:“你不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吧。” 卫青皱着眉默不作声地扶我走向马车,一掀车帘,扶雍坐在里面。这么久没见,也只是淡淡一笑,连声问候也没有说道:“让我看看你的伤。” 冰凉的药敷到火辣辣的伤口上,感觉舒服极了,我问他:“怎么样?” 扶雍肯定地说:“不会留伤疤。” “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小霍怎么样?” 扶雍的手在我背上一停,旋即又动了起来,说道:“他原就体弱,此次感染风寒无疑是雪上加霜,不过你放心,我会好好为他调理,还你一个健康活泼的小霍,才不负我辟谷神医的一世英名。” 我略略宽心,想着晋见皇帝后立刻去看他。 可是,扶雍这家伙几时重视起他的英名来了? 随着药布密密匝匝地把我包成一个粽子,马车也晃到了未央宫前。我精神大振地跳下车,再次怀疑这扶雍究竟是人是仙还是妖,一经敷上疼痛顿消,这药也太神奇了吧。呆会儿定要跟他多拿一些,回去找医学专家仔细研究研究,说不定对现代医学会大有助益。 见我神采奕奕的样子,卫青很是惊奇,眼中的阴霾消散不少,赞叹道:“扶先生的医术真有如神人。” 我一把拉过他低声道:“找到没有?” 我问的自然是和田玉。 卫青沮丧地摇头。 有点失望,不过也是意料中事。我拍拍卫青的肩膀安慰说:“没关系,现在我是未央宫的女官,有大把时间细细地找。”忽地想起一事,又问:“仲卿,刚刚在长乐宫,平阳公主可帮我不少,老实说,是不是你拜托她?” 卫青的脸孔有点红,却毫不犹豫地说:“是,我是去求过公主,公主也答应了,却不知是用何法劝得陛下,只让你做个女官;长乐宫那边本想寻你晦气,也是公主出面相劝,太后才肯放过你。说来公主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我了然地说:“我知道,改日我一定好好报答她。” 就拿你卫青作谢礼好了。 纵然卫青极力掩饰,可提及公主时那微红的脸孔和明亮的眼睛,明眼人一看即知这是少年怀春的症状,想必在平阳府的那些岁月里,一定发生过什么美丽的事情,使得这两个无论身份、地位、年龄都极不相衬的男女暗暗滋生了些不足与外人道的莫名情愫。可惜罗敷有夫使君有妇,所有一切成了彼此间你知我知,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隐秘,但正因这欲得不得欲近难近的感情牵系,反而令他们心灵交汇的关系更加契合稳固,从而成为同气连枝的盟友,互相扶持的知已。 就我个人来说,自然是强烈反对婚外情,更痛恨所谓的感情出轨,不过,如今毕竟是在历史中,而且当事人一个是我的朋友,一个是我的救命恩人,当然希望他们幸福。所以就让我违背一次原则,偷偷地祝福他们能在一起吧。 皇帝在宣室单独接见了我,见我并没有受刑之后预料中的狼狈,这小子似乎颇为失望。 “参见陛下!”我不卑不亢地给他见礼。 皇帝上下打量着我,嘴角带笑地说:“我们的刘大人不管到何时,总能这样镇静从容,姿采宜人,看来的确有做未央宫第一花瓶的天赋。” 我……※○◎$¥§‰@#x& 我是现代文明人,不与你这野蛮人一般见识,我不说脏话,腹诽行吧,努力调均气息,死也不表现出给这混账小子气到的样子。 我温吞吞地说:“多谢陛下给臣这个机会,能做第一花瓶,臣实在乐意之至。” “啪”的一声,一册厚厚的竹简丢到我面前,皇帝冷冷地说:“朕听了刘卿的话,回宫后好好权衡了一下……”权衡二字特别地加重了语气,来表现他的不悦。“权衡出女官规条若干,你看清楚,若有触犯,朕绝不轻饶。” 规条?还这么多?这可大大不妙。哎……呀糟了,怎么刚刚没想到呢?女官和宫女都是住在宫里的,从此丧失自由,岂不是生不如死?何况这家伙对我虎视眈眈,只怕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一不小心给他占了便宜不就亏大了? 不行!就算要做花瓶,也要做可以朝九晚五的办公室花瓶,绝对不能做别墅花瓶,否则还不如干脆做了妃嫔算了。 眼珠一转,我俯身捡起竹简,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这几日臣在诏狱之中坐牢,十分空闲,有更多的时间胡思乱想,一不小心想起西域诸国的一些军事方面的优势,以为其中有些内容很值得我大汉借鉴。” 汉武帝心心念念的就是打匈奴,对于军事二字极其敏感,立刻上当问道:“有何优势?快讲。” 我暗中窃笑,装出严肃的样子,说:“西域跟我朝一样,军队的兵种大致分海军和陆军,所谓海军即舟师,陆军……” 古代的海军称舟师、水军或水师,陆军包含的兵种较杂,有车兵,步兵,弩兵、骑兵等等,冷兵器时代海战非常之少且战例乏善可陈。汉代之前的战争,一直以车兵,即战车攻伐为主,进入西汉后,因为要面对匈奴帝国的强大铁骑,车战再无用武之地惨遭淘汰,骑兵占据陆军兵种之首位。 不管什么兵种,其实只是称呼不同而已,我故意使用现代术语,要的就是皇帝的惊奇,让他对我另眼相加,方便我提出更多的要求。 “海军也好陆军也罢,俗话说千军易得良将难求。在我大汉王朝中,军事人材的发现和使用非常的被动,朝中有能力的军事将领,如程将军李将军实在屈指可数,战争中每出意外,万一他们不幸殉国,朝廷匆忙之中便无可派之将,陛下筹谋对匈奴用兵由来已久,为何从未想到此一节呢?” “继续说。”皇帝听得渐渐入神。 我故作高深,侃侃而谈:“为了避免这种青黄不接难以为继的状况,西域国特别投入物力财力,开办了一种官学,叫做军事学院。每年秋季招收来自全国从十五岁到二十岁的年轻男女作为学生,学制三年四年不等,专门进行军事方面的教导。 学内设置情报科,所谓情报就是收集敌方消息,情报人员等同大汉的斥侯,情报的收集和运用可以直接或间接决定战争的胜负,所以这一门学问非常重要。还有海军科,陆军科,所学内容十分广泛,比如军队管理,战略战术,军队指挥,军事运筹、兵器学等。所有老师都由军中有经验的军事将领、或有专攻的人士担任。 这样国家出钱主动培养军事人材,一旦需要,这些经过特殊训练的人就可随时上阵。臣以为,为长远之计,陛下何不借用此法建立军事官学,尤其注重培养骑兵方面的指挥人材,这样将来对匈奴用兵时,何愁无人可用?” 看得出,皇帝被这番话深深地打动了,他的眼中不再有暗算我嘲弄我的阴霾,变得明亮而炽烈,专注于我的面上。 不要太崇拜我哦,这点常识在我们那儿连十几岁的小孩子都知道。 我心中暗笑。 皇帝微叹一声几不可闻,说:“让刘卿做这第一花瓶,还真委屈了你。” 嗯,管他什么意思,权当夸奖收下了。 我嘻嘻一笑,别有深意地说:“陛下权衡出来的结论,总不会有错的。” 我才不会天真地以为只凭平阳公主一番劝,这冷酷、高傲、凡事唯我独尊的皇帝就放我一马,他是那种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人。现在退而求其次,让我做个女官,自然是经过“权衡”之后的结果。毕竟他是聪明的,知道女人易得,人材难求。说来说去一句话,他刘彻还是有用得着我刘丹的地方,否则岂会忍我至今?(这么看来平阳公主替我选第二条路的确是为了我好,皇帝怎么会容我成为永不得面圣的庶民?如果我选了这条,还不知道有什么麻烦在等着呢。) 其实最无奈的那一个是我,若非倚仗着这些博而不精的所谓学识,跟皇帝斗智斗勇讨价还价,只怕我早就成了砧板上的肉任他宰割了。 皇帝不说话,用研判的目光看着我。我再度进言,自动请缨:“臣也是出身于西域军事学院,若陛下不弃,愿为所用,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皇帝沉吟着,问:“卿可有详细的计划?” 计划当然有,是刚刚想到、而且非常利我。 我说:“臣考虑过了,开始时规模可以小一些,以后再逐渐扩大,臣的肖刘馆稍作整修,就可以暂作军事学府,然后扩建场地设立诸如体能训练、骑术训练及实战演习之所,臣的弟子亦可转为官学学生,初期定员四十,程不识将军,李广将军,御史大夫韩安国大人,大行王恢大人及臣等,都可以作学府的老师,各按其时将所学悉数传授。此外,臣前番在考工室督造马鞍时,曾研究过我军的兵器,觉得有些地方可以更好的改进,因此奏请陛下准我随时出入武库和考工室,研造更适合骑兵所用的兵器。” 这下你若不动心,我刘丹把脑袋给你。 不是我奴颜婢膝自动献宝,为了自由,为了回家,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又是军事学院,又是研造兵器,自然不能跟普通宫女一样锁住宫中了,不但避免性搔扰,还便宜我行事。现在就看皇帝佬儿自己的选择,是真要一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花瓶,还是可用的良材。 半晌,皇帝说道:“西域,朕听闻不少,但如你所说,为何朕从未有闻?” 我急速眨眼,说:“这个……陛下,臣所说的西域与陛下所知的西域似乎略有出入。真正的西域其实地域广大,有山有海有沙漠,有许多的国家,有的国家先进富足,有的国家贫穷落后。臣所在的国家乃属前者。只是离大汉实在太远,又要乘船过海,又要骑马坐车,臣用在路上的时间就足足有三年,否则定带陛下亲自去看看。” 皇帝忽然对西域如此感兴趣,不会觊觎人家富足兴起侵犯之心吧,那我可惨了,非被逼着作向导不可,干脆把距离说得更远些,让他打消这荒唐的念头。 皇帝微怔,眼中突现疑色:“三年?记得前次刘卿提起此事,曾说过由西域归国是走了一年罢?” 糟!谎话说太多自己都不记得,这下穿帮了。看来真有必要学下韦爵爷,把所说的谎话记录在纸上时刻提醒自己。 我心念电转,竭力镇定地说:“这个……噢,一定是臣的表达有问题,其实臣用了一年时间在海上漂,接着又不断的迷路,花去了一年时间,最后一年横穿沙漠,才返回汉朝。” 观察皇帝的表情,目光凌厉神色冰冷,看得出根本不信,我大急,上前紧走几步说:“臣绝对不敢欺瞒陛下,不如这样,臣就把西域大致地图画给陛下看,陛下就知臣所言非虚。” 皇帝更是不信,要知道那个时代想取得郡国州府完整的地形图都绝非易事,何况如我所说的这样广大的地域? 哎,都是谎言惹的祸。 皇帝命人拿来笔和布帛,我凭着脑海的记忆,将世界地图画了下来,当然能简则简,能略则略,如南美洲澳洲南极洲就略过不计。 我指点着地图一一对皇帝解说:“这是太平洋,印度洋,这里是大西洋。我们所在的大陆叫亚洲,汉朝在这里。与我们隔海相望的是美洲。西边这片广袤的土地,就是西域,西域有许多国家,过里海、黑海,再越过英吉利海峡,就是英国,我在这个国家出生成长,二十四岁前一直住在这里。” 皇帝挑起眉头瞪着我:“又在撒谎,所谓天圆地方,如你所画,这周边的海水岂不都流下去了?如何还存留于地上?” 我扁扁嘴,真是,还得教他自然常识。 拿笔在地图周边画一大圆圈,郑重地告诉他:“我们生活的这个地方,叫做地球。球,是圆的,不是方的。” 皇帝的脸变得更难看:“胡说,若是圆的,所有山水人民岂不都要坠入虚空之中?” “对,道理是这样。”我用两根手指拈起毛笔“陛下请看……”手一松,毛笔掉到地上。皇帝看看毛笔又看看我,很是莫名其妙。 我捡起笔说:“英国有个人叫牛顿,有一天他躺在苹果树下睡觉,一个苹果掉下来砸到他,这件事引发了他的灵感,发现原来所有的物体一旦失去支撑,都会坠落到地上,于是发现了地心引力,地球上所有的东西都被这种引力所吸,山呀水呀人呀,全都牢牢地钉在地上,谁都不会掉到虚空中去。” 皇帝听得将信将疑,似懂非懂,其实我也一样,过程全然不知只知结果而已。 “陛下,您还不信吗?”我急得差点汗珠子掉下来。老实说我对天文地理物理数学之类的学科只知皮毛,根本无法作详细的解释,他若真不信,我就彻底没辄了。 皇帝忽然点点头说:“朕这次相信你。” 咦?真是出乎意料。 皇帝凝视着我,沉声问:“刘卿可知,朕为何会信你?” 我哪知道你哪根神经搭错线? 皇帝一笑,带种嘲弄的味道:“因为你情急之心溢于言表,故而朕信你。” 这么简单? 皇帝的笑容有些奇特,说:“刘卿你是朕所见女子之中最有学识才能的一位,即便男子亦无法比拟,但古人有言,女子无才便是德,朕先前并不以为然,但如今却深有感触,刘卿才华太著而情不足,过于冷静善谋,对于女子而言,只怕是祸不是福啊。” 我一怔,呆在当地作声不得,最近为了种种目的,实在是锋芒太露,只怕会犯了皇帝的忌。 坐在御座上,皇帝目光闪烁不定,最后重重叹了口气,不知在惋惜什么,说:“朕心中尚有许多疑惑未解,但今日你有伤在身,不宜久留,暂且回府将养,一切等你伤好之后再议。” 我指指厚重的女官规条:“那这个,臣……” 皇帝疲乏地挥挥手:“不必,用不着了。” “是,臣告退。”我返身退出宣室殿,出门之前回头,见皇帝高踞御座之上,目光凝固在某处,呆呆出神。 又一次顺利过关,按理说我应该轻松雀跃才对,但不知为什么,心情却沉甸甸的极不爽。 也许是为了皇帝的那一句“才华太著而情不足,过于冷静善谋”? 我真的是那样的人吗?还是自从来到这里才变成那样的人? 理智,谋略,谎言,对策,算计,好像这些东西已经充斥在我的生活和生命里,关于感情,关于爱,关于一切美好的事物,似乎正渐渐隐退,从我的身边,从我的心底,我不再能感受得到。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或者等到终于脱离的时候,我已经被塑造完成,不能恢复了。 第二十八章 特殊能力 瘫坐在马车里,连手指都透出种无力的感觉。我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再一次厌恶自己。自从作了天子侍中后,我厌恶自己的次数一次比一次多。 我不想成为一个政客,不想成为刘彻口里的那种人。我是女人,我希望自己温柔、浪漫、性感、充满女人味;爱人,也被人爱,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难过的时候有人肯听我讲心事,累的时候有个结实温暖的肩膀给我依靠。 难道是我太贪心吗? 想得到的得不到,不想的一股脑儿送到你面前来,甚至连说“不”的权利的没有。 这样的生活,令我感到痛苦。 “不舒服么?”坐在身边的扶雍忽然问,声音关切,这家伙很少主动去关心什么人。 我依旧闭着眼点点头。 “哪里不舒服?”这次多了些紧张。 我抬手指指心脏的位置。 “心?”扶雍的手伸了过来。 我一把打掉,懒懒地说:“是心里不舒服。” 扶雍明显松了口气。 其实一直以来我对他都有个疑问,他对我的身体过分关心,不是关心刘丹这个人,只是关心刘丹的身体。我知道上次中箭时同时也中了毒,据扶雍所说他已将毒控制住,虽未完全清除,但于性命无碍。曾想过他如此关注我的身体大概是所中之毒奇特的缘故,他想拿我作实验,找出解毒的方法。但一路观察下来,好象又不是这么回事,每次试探地问他,他总是避重就轻含糊而过,使我更加怀疑,只是因为忙于应酬刘彻,没时间理他罢了。 似乎所有的事都令人厌烦! 只有一件是我期待的。 掀开车帘对充当车夫的卫青说:“拜托你快点好吗?” 卫青说:“你身体捱得住吗?” 原来他是顾着我刚受伤,才将车赶得跟牛车那么慢。 我点点头说:“放心,扶先生的药神奇得很,已经不痛了。” 心里其实很有些感动,我何其不幸,来到这个时代,又何其有幸,能结识一般真心相徒的好朋友。 马车跑了起来,又轻又快。 陈掌府上安静得古怪,丫环家奴个个脸色凝重,走起路连脚步声都听不见,我的心一沉。 抢到卫青扶雍前头,飞跪向小霍的院落,一进院子,远远地闻到一股药香味。 轻轻推开卧室的门,扑鼻的熟浪迎面而来,房间里竟生了四个火盆,一个丫环正在生第五盆。重重帷幕后,卫少儿呆坐在床边,另有一个丫环手捧药碗站在一边,眼睛里隐隐含着泪。 怎么回事? 我步履虚浮地抢到床边,只见小霍一张小脸几乎瘦得没了形状,面色青白,双目紧闭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仿佛没有了气息。 他死了?小霍死了? 全身的血液仿似凝固,心脏也停止了跳动。我的眼皮直跳,手脚发颤。 不对,小霍绝不会死,他能活到二十四岁呢。 这个认知一经浮上脑海,顿时心头剧痛,八岁,二十四岁…… 手颤抖着,我去试小霍的鼻息。 “啪”的一声,我的手被狠狠地拍开。 “你来干什么?”卫少儿面青唇白,目光含着怨毒,声音含着痛恨。 我被打得愣住了,呆呆地望着她,半天反应不过来。 “你怎么还敢来,你害得我儿凄惨若此,你算什么师父?你知不知道,他在未央宫跪了整整三天三夜,为他闯了大祸的师父求情,三天三夜,他才八岁,又是那么冷的天,呜……”卫少儿控制不住地大哭。“你现在来做什么?你还嫌害他害得不够,一定要他死你才高兴吗?为什么?他还那么小,他还那么小……” 卫少儿的控诉是那么清晰,并不因为哭泣而模糊,一字一句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仿佛看见小霍在冰冷的未央宫中,一动不动地跪着,清晨、黄昏、深夜,阴森的宫殿里,那小小的身体倔强地挺立着、坚持着,曾经那么明亮的眼睛却逐渐黯淡,黯淡…… 悲怆控制不住,泪水控制不住,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痛恨自己所谓的“义气”,痛恨刘彻,痛恨他的狠心。 卫少儿哭得扑倒在地,喃喃地哭诉着:“三天了,又是御医,又是神医,我的儿子为什么还不醒来?哪怕睁开眼睛看我一眼也好,儿子,儿子……” 我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伸向床上小小的小霍,我的小霍,我的萧剑。 他的身体冰冷,无论多少火也无法温暖过来,他的牙关咬得紧紧的,以至于连药都无法喂进去。 我抱起他,颤抖着叫了声“小霍。”却发现根本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一张口,泪水汹涌流下,全都涌进嘴里,咸咸的,苦苦的。 卫少儿疯了似的跳了起来,去抢我手中的小霍:“不要碰他,我不许你碰他,放开!放开他!”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挡她,她一把抓起我的手,一口咬下去,登时鲜血直流。 我一动不动,任由她的口死死地咬住,没有疼痛的感觉,反而觉得痛快。 就在这时,我怀里的小霍忽然动了一下,我不由惊叫出声:“小霍?小霍?” 卫少儿一惊,抢过小霍尖叫道:“去病?儿子?” 小霍没死?我叫了出来。 卫少儿恨恨地瞪向我尖叫道:“你敢咒诅我的儿子?你死了他也死不了。” 小霍没死?好,我可以死,很高兴的去死,只要小霍不死。 我的眼泪流得更多更快。 门一开,卫青扶雍走了进来,我呆了呆,上前揪住扶雍的衣领怒吼道:“我问你,小霍究竟是怎么回事?刚刚你不是这样说的,你说你会还我一个健康活泼的小霍,为什么三天了,小霍还是这样子?你不是神医吗?你不是可以起死回生吗?你说!” 扶雍不动,任凭我发怒。卫青上前拉开我,低声道:“三天三夜,扶先生不眠不休一直在照顾医治去病,去病身体本弱,扶先生已经尽力了。” “不对!”我叫道。“不是这样,他可以的,上次,你记得上次吗?我被箭射中心脏,他都可以救活我,小霍不过是染上风寒而已,一定能治好的!” 扶雍在一旁淡淡地说:“风寒已经入骨,侵入经脉血液,我虽用尽方法,但都没有果效。这孩子的身体太弱,求生意志又不够坚强,就算可以保得他不死,此后也将形同废人。” 我呆住了,浑身冰冷尤胜外面的霜雪。 不是,不可以,小霍将来是要带兵的,他要做冠军侯,他要做大司马,他将成为光耀史册的一代名将,他是不败神话,是常胜将军,他怎么会成为废人?怎么可能成为废人? 难道司马迁骗了我?难道历史的真相不是这样? 还是,我的出现改写了历史? 卫青伸手扶住我的肩头,我才发觉自己竟然在不可遏制地战抖着。 那一边,卫少儿听见自己的儿子将成为废人,越发哭得凄惨起来。 我用尽全身的力量来凝聚所有的思想,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只要有一线希望,就绝对不能放弃,哪怕有一丝希望…… 我问扶雍:“有没有试过用药浴?” 扶雍点头:“每天三次,效果甚微。” “拔火罐呢?”我拼命地在脑子里搜索着自己那点可怜的医学知识。 扶雍奇道:“何谓火罐?” 我简单把火罐的原理解释了一下,说:“这东西可以用竹子来制作,使用起来很方便,可以祛湿除寒。” 扶雍沉吟半晌,摇摇头道:“治标不治本,终是无益。” 我火了:“现在不管什么办法都得试,治标治本,先治了再说。” 转向卫青道:“仲卿,我想把小霍接到我家去,扶雍住在我那里,把小霍接去正好方便照顾他,总之无论如何,就算拼了性命,我也要救小霍。” 卫少儿自然不肯,愤怒之下又一股脑儿地骂了出来。我先是静静地听着,然后厉声大吼道:“闭嘴!” 卫少儿吓了一跳,脸更加白了。 我强压怒气说:“如果你想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就只管抱着他骂下去……” 卫少儿果然闭上了嘴,悲泣地望向怀里的小霍。 我上前一步,郑重地作出保证:“陈夫人,我跟小霍师徒一场,他的命就是我的命,把他交给我跟扶雍,我发誓,如果他日不能还你一个活活泼泼的小霍,我刘丹愿在你面前以死谢罪!” 小霍搬到了我家。 把萧剑的画像统统收起,简单收拾一下,小霍住进了我的卧室,又为自己加了一张榻,我必须守在他身边。 竹制的火罐很快送了来,用药、下针、药浴、火罐、蒸疗……能用的方法全都用上,扶雍尽心尽力地跟我一起不眠不休。宫里送来了大量的名贵药材,吃的补的一应俱全。如此又过了两天,还是一点起色都没有。 我开始觉得绝望,我不明白扶雍,他救我是如此的容易,可是为面对小霍硬是束手无策?这里不比二十一世纪医学昌明发达,如果连身为神医的扶雍都没有办法,就真的没有希望了。我开始害怕恐惧,我开始向上帝祷告,从来没有这样虔诚过,一日三次,向上帝祷告。 那些在组织里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光,每当感到忍受不下去痛苦得想死时,就会跑到基督教会里去寻求安慰。我本是一个对宗教没兴趣的人,更不会用心研究它,一切的道理都是教会里的牧师告诉我的,他是个很慈祥的老人,身上有种能让人安定的力量,所以有段时间我常常去见他,听他讲道,跟他说话,才支撑着熬过去。包括“出卖组织”的计划,也是那位老牧师鼓励我去做的。 但是那个时候,我并没有真正归信上帝。 可是今天,当所有的办法都用尽,所有的心思都无用,所有的人力都不能挽救,我真心地跪在上帝面前,哭着求他,求他不要夺走那孩子的性命,不为别的,只因为从来没有人如此对待过我,从来没有人为了我连性命都可以不要,所以,不要拿走他的性命,如果一定要有人死,我宁愿死的那个是我!如果一定要有人成为废人,我宁愿残废的那个是我自己! 第四天早晨,哭得双眼红肿的我正疲乏之极地想小睡一下,小霍忽然发出轻微的响动。我精神一振冲到床边,握住小霍的小手轻叫:“小霍?去病?” 小霍微微张开了眼,只是张开一条缝隙而已,我兴奋得眼泪快掉下来,一连声地叫他的名字“小霍?霍去病?把眼睛张开,再张开一些,看看我,我是你师父,是你跪了三天三夜救下来的师父,我回来了!” 小霍微露的眸子黯淡无光,双眼也似乎没有焦距一样,无神地从我脸上扫过,又陷入了昏迷。我握着他的手,心一路沉到无底深渊里,想大哭,想大叫,却什么也做不到,我无声的流着泪,泪水流下来,洒在我跟小霍相握的手上。 我看着他的手,我的手,我的泪…… 那只手,曾经被小霍的母亲狠狠地咬过,咬得鲜血直迸! 咬过?鲜血? 我直直地瞪着我的手,被卫少儿咬过的那只右手手背,一瞬间,我的脑子不能思想…… 什么都没有?!为什么什么都没有? 我把手拿到眼前,仔细瞪视着如痴如呆。 牙印呢?伤痕呢? 被咬过应该留下伤痕,未曾敷药,没有包扎,为什么它还能如此平滑?好像从来都没有伤过? 一股寒气从脚底上侵直入心肺,迅即散入四肢全身。 我忽然想到什么,疯了似的跑出去,到女侍房里找到一面铜镜拿到我房里,两面铜镜相对,我站到两镜中间,颤抖着双手去解自己的衣服,拆掉纱布除掉药渣。并不明亮清晰的铜镜里,映照出我光洁秀美的脊背。 上次受伤昏迷七天,再七天养伤,前后一共十四天,而这次受了五十鞭,鞭鞭见血,现在才不过两天,冰凉的手指拂过脊背,一点痕迹都没有,跟我的手背一样,好像从来不曾受过伤! 不是扶雍,非关药物…… 我的大脑呈现空白状态……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我下意识地抬手遮挡光线,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坐在地上,也不知这样呆坐了多久。 我缓缓站起来,身体麻木得好像不是我自己的。 一眼瞥见墙上挂着的长剑,我上前拿在手中一抖,长剑出鞘,寒光逼人。对准我的左手手背“刷”地划下去,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如箭喷薄而出。 有伤,有血,有痛,很痛! 受伤了会痛,坐久了会木,累时会疲乏,不吃饭会饿,睡眠不足会困,我是人! 我瞪着流血的伤口,心里有种诡异的感觉,觉得血在凝固,伤口在很快地愈合,恐惧地睁大眼睛细看,伤口还是伤口,血还在滴滴流淌。 我决定不用药,不包扎,斜靠到榻上看着,看着…… 极度的疲乏无力如潮水来袭,眼睛在渐渐变小,眼皮合上,世界变得黑暗,我睡着了。 做了个恶梦,梦见小霍死了,我追着他小小的灵枢奔跑,却怎么也追不上,心里悲痛之极却偏偏没有眼泪,卫少儿忽然出现,伸出尖利的手爪抓向我的脸,我一惊,伸手去挡,那一爪抓在我的手背上,抓出了五道血痕。卫少儿美丽的面容变得狰狞,如同厉鬼仰天长嚎:“去病吾儿,为娘替你报仇。”说着来势汹汹再度向我扑来。 我仓皇后退,一下掉进后面的深渊里,大叫着……我醒来,躺在自己的汗水里。 “你怎么样?”扶雍的脸出现在我面前。 我“腾”地坐起身,去看自己的左手。 我扯扯僵硬的嘴角,想笑但笑不出,我怪异的举动引来扶雍关怀的注视。 辟谷神医?我冷冷地看着他。 原来就算是神医,也只能是医病不能医命。 跟着我到长安,过分关心我的身体,他的神秘,他的研究,都是因为这个。 我举起手背―――刚刚被长剑划伤的地方,光滑如初,没有伤痕,没有血迹,什么都没有。 我不是人?!我是什么?! 扶雍看着我,又看到榻上带着血迹的长剑,脸色渐渐变了:“你,发现了?” 我抬头看他,心里极其平静:“那天在长安城外,那一箭正中心脏是不是?” 扶雍微微颔首:“是。” 我问了句奇怪的话:“我没死?” 扶雍又再点头:“气息断了,但心脏还在跳动。” 这叫什么话?气断了,还有心跳? 不用我再问,扶雍开始讲述救我回辟离谷后的经历。 那天扶雍恰巧去长安办事,途中逢我遇刺,立即下车相救,当时我气息全无,已经算是死了,但是他手指一搭我脉门,却意外地发现我的心跳依然强劲。这种诡异古怪的情形,扶雍行医多年从未见过,于是他立刻拿话威胁卫青,逼他不敢相随,然后带我回辟离谷。 拔出箭之后,我昏迷不醒,除此之外,并没有其它异常,但当扶雍第二天为我换药时,又一个震惊出现,被箭所伤的位置,伤口竟然愈合,并且愈合得天衣无缝,好像从来没有受过伤一样。但是看我在昏迷之中,好像仍能感觉疼痛。扶雍惊慌之下,用了个最简单的方法,用刀将我割伤,结果不到两个时辰,那刀口就自动愈合。 “那时,我以为你并非人类。”扶雍苦笑着。“你一直昏迷着,睡了七天,我在一旁详细观察,最后确定你的确是人而非仙非妖,但是为何会有此种神奇的现象出现在你身上?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醒来后,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我怀疑他别有居心。 扶雍说:“我旁敲侧击问过你许多次,发觉竟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步步紧逼。 我流露出的明显的怀疑与敌意,扶雍自然能感觉得到,他并不以为意,淡淡地说:“此事如此惊世骇俗,我以为你不知道反而好,免得为此担忧,甚至怀疑自己。” 只是这样? 我决定相信扶雍的解释,因为现在根本没心情去追究,小霍的病,我身体的奇特,真正的冰火两重天,已经令我觉得呼吸都是种负担。 “那……”我迟疑了,有时无知也是快乐,有必要知道得更多吗? 扶雍好像知道我想说什么,说道:“没有。虽然费尽心血,但至今为止,也无法明白其中的道理。只知一个勿庸置疑的事实―――你的身体,拥有奇异而强大的抵抗伤害的能力。从小到大,你一直都不曾发觉么?” 当然不是! 我是个女侠,受伤是常有的事,也痛也流血也经过治疗,并且有一定时间的将养期,跟普通人没有两样,这种能力,是来到汉朝之后才有的。 我努力回想着,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我的身体起了变化。是穿越时起的变化还是来到这里后渐渐起的变化? 扶雍没容我多想,说:“我思索了整夜,纵使你不知道,今日我也想告诉你事情的真相,因为我想到一个办法,或者可以救霍去病。” 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我也想到了。 风寒入体,侵入经脉血液,如果我的身体拥有神奇而强大的抵抗伤害的能力,而血是生命之源,如果用我的血来救小霍,来抵抗寒毒,是否是个可行的办法呢? 为着这样的想法,我雀跃起来,头一次我如此感谢上苍,因为自己是o型血,不需要化验,不用比对,除非小霍是稀奇古怪的血型,否则我的血应该可以救他,一定可以救他! 我手抚前额,长长的、深深的、带着心痛的感觉呼出一口气,随即从心里发出欢乐的声音。 只听扶雍说道:“你也想到了?若将你的血喂他喝,也许会有奇迹出现。” 我正色说:“当然,不过不是给他喝,而是给他输血。” “输血?”号称神医的扶雍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何谓输血?” “输血就是……”我语声一顿,猛觉一盆冷水浇下来,从头凉到脚。 输血输血,没有针没有针筒没有输液管,怎么输血?针和针筒可以想办法,输液管呢?最差也得是胶皮管,总不能拿根铁管来用。 我颓然坐到床上,想了半天,忽然想起旅行车上的日用品包里,曾经发现过药品…… 绝处逢生般,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顾不得扶雍在场,我翻箱倒柜,把日用品包找了出来,包里有个小小的药箱,抑制住狂乱的心,用力打开药箱―――里面除了过期的药品,没有我需要的东西。 我不死心,把所有从二十一世纪带来的包全打开检查一遍,没有针,没有针筒,更不可能有胶皮管。 我呆站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头“嗡嗡”地响着,眼前似乎有星光闪烁。 现在,只剩一个希望了―――那辆坠到南山的旅行车! 第二十九章 曙光乍现 又来到那片树林,厚厚的落叶踩上去又松又软,虽然艳阳高照,却除不去冬天的萧瑟。 走到旅行车前方,早在靠山村的时候,为了避免更多的人见到它,我为它造了个车库。用钥匙打开生锈的铜锁,扑面而来的是蛛网和尘灰。浓烈的光线从木板的缝隙处照射进来,可以清晰地看到在空中飘浮的微尘。 带着期待,也带着紧张,从驾驶室到车厢,所有的地方细细地寻找,包括垃圾筒和床底下,无一遗漏。 没有我需要的东西。 第二次地毯式搜索,没有;第三次,第四次,还是没有。 我坐在床上喘气,如果真的找不到输血的设备,就只好喂血给小霍喝了,我不是医生,但直觉告诉我,把我的血注入到小霍的血液里,如果能行,将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 重重地将手按在床沿边,叹了口气,忽觉手边有些异样的突起,心中一动,飞快掀开床垫,是一小袋白色粉末状的东西,我拿起来打开嗅一下,居然是毒品! 这旅行车的主人是个瘾君子。 我立刻动手,把整个床拆掉,床板底下,放着几包毒品,还有几个未开封的注射器。我大喜,虽然找不到输液管,但是有注射器已经足够了。 狂奔回长安,立刻将注射器反复消毒,然后,去看小霍。 见到注射器这种怪东西,扶雍表情困惑,撕下一条药布递给他,撸起衣袖比量着上臂,我说:“现在什么都不要问,照我说的做,帮我扎紧。” 扶雍依言而行,我简单解释一下注射器的用法,然后指着手臂清晰立现的血管说:“将针扎进这条血管,然后可以抽血……不过你下针轻点。” 本第一女官天不怕地不怕,生怕最怕是打针,这次若不是为了救小霍,面对针筒才不会如此勇敢坚强。 眼见扶雍这个第一次使用现代医疗器械的蒙古医生,拿着针对着我的手臂比来比去,一阵恶寒从心底升起,赶紧闭起眼睛,眼不见为净。 神医到底不是白叫的,虽然是第一次,针推进血管的感觉很轻很稳定,略有疼痛,感觉血液缓缓被抽出去,直到扶雍说了声:“好。”我才敢睁开眼睛。 扶雍正欲照我的指导为小霍输血,我忽然想起一事,阻止了他问:“那天我被暗算时,你说箭上有毒,我的血里应该会有残余的毒素,会不会伤害小霍?” 扶雍淡淡一笑说:“那些毒进入你的血液中,如同泥牛入海,早已消失无形,我只是以此为借口来接近你罢了。” 我一撇嘴,心想这个扶雍远不象他外表那样仙风道骨,与世无争,对这样的人还是小心为上。 接下来自然是将我的鲜血输入到小霍的身体里,一切都很顺利,只听天命了。 虽然又困又累又乏,但我不敢睡,跟扶雍一起守在小霍的床边,静静地观察他的反应。扶雍终于忍不住问我:“此种输血之法,你是从谁而学?还有这件所谓注射器,又是从何处而得?” 我伏身床头趴着,眼睛须臾不离小霍的脸,含混地说:“输血输液是西域最普通的医术,注射器也是那边的医家们制造发明的,如果你真的好奇,等我回去的时候带上你,保证让满足你的好学心。” 扶雍发了阵呆,半晌喃喃地说:“刘丹,你一次比一次令人惊奇。” 废话!你要是莫名其妙回到上古时代,见到尧舜禹汤,在他们的眼中一定也是个惊奇。 一个时辰过去了,小霍没有动静,我的心开始打鼓,两个时辰过去了,我的心开始画魂儿,一直到夜幕四垂,小霍还是不见反应,我耐不住了,叫扶雍又抽了一管血输给他,半夜再抽一管,如此反复数次,到了凌晨时分,我实在撑不住,趴在小霍床边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香极了,直到有东西在脸上爬来爬去,又麻又痒,毛毛虫?我倏地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含着调皮笑意的眸子。 小霍?!小霍……小霍醒了? 意外的狂喜如潮水疯涌而至,喜到极处竟然呆若木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小霍醒了,小霍不会死了…… 小霍伸出瘦若无骨的小手,拂在我的脸上,声音嫩嫩哑哑地说:“师父,你好丑。” 我反握住他的手,说不出话来,眼泪噼哩啪啦地往下掉,丰富极了。 小霍瘦小的脸还是没有血色,眼睛却明亮异常,里面透着股子精神,可以预见,再好好养一段日子,一定会渐渐强壮起来。 原来我的血,果然比药还好用。 小霍醒来的消息第一时间传到陈府,陈掌来了,卫少儿也来,卫青来了,当天下午连皇帝与卫夫人都亲自过府探望。 我大睡了三天,中间偶尔醒来就是给小霍输血,然后再睡,总算把体力给睡了回来。小霍的脸色一天比一天红润,卫少儿见了我,再也不摆臭脸,笑得跟朵花似的,直夸扶雍医术高超,又感谢我对小霍悉心的照顾。她自然不知道救得了她儿子的不是扶雍,而是我的……奇怪的血。 蒙皇帝特许,我可以不用工作,暂时留在家里照顾小霍。 过了四天,小霍可以下床,外面太冷,我跟扶雍都不准他出门,小家伙整天嚷着闷,我就又多了一项工作,每天给他讲故事,讲许许多多的故事,从白雪公主到小红帽,从美人鱼到青蛙王子,直到再无可讲,索性把金大侠的武侠小说讲给他听。这小子听上了瘾,整天粘着我,晚上更是要听着故事才肯睡,我发现自己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声情并茂,居然大有故事王的潜能。 那天讲到天龙八部,正说到段玉与乔峰结拜后,在杏子林中乔峰被马夫人诬指杀人及其后来的种种经历……小霍听得专心之际,忽然说道:“我不喜欢段玉,这个人性格婆婆妈妈,做起事来拖泥带水,难怪王姑娘不喜欢他。这个叫乔峰的倒是条豪气爽快敢作敢当的汉子,功夫又厉害,师父,将来我一定要成为象他那样的男子汉。” 我一呆,乔峰当然是我心目中极喜欢的一个英雄人物,只是他的结局未免惨了点。一下想到小霍只能活二十四岁,心里就闷闷的,顿时不乐起来。 “师父?师父?”小霍叫了我几声,这小子虽然知道我是个女的,但他还是一直师父师父的叫我,倒有不忘本之意。 我抬手摸摸他的头,轻声说:“小霍,你要记住,当英雄是要付出代价的,越是大英雄,他所付出的所失去的就会比别人更多。师父只希望你过得幸福,快乐,做不做英雄,并不重要。” 小霍眼睛亮亮的说:“我一定要做英雄,不但做英雄,还要做将军打败匈奴,令他们臣服天朝神威之下,再也不敢进犯我大汉!” 真是,三岁看到老! 我的小霍,注定是为那场战争而生。 每天还是要给他输血,我的身体渐渐虚弱,每天要吃许多的补品,扶雍担心这样下去我会受不了,我自然不会听他的,只要小霍健康,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何况区区一点血? 半个月后,小霍的身体终于恢复得差不多,春天来时,就能生龙活虎地跟我一起去放风筝了。 柳树青时,我常带着小霍逛街,给他买好多吃的玩的,累了,就把他背在背上,每当背着他时,总有种……近乎母性的柔情在心中滋生。 对呀,我是个女的,如果不是这场意外,也许已经做了妈妈了。 偶然在玉器店看到一块玉佩,通体碧绿,借着阳光,可以看见里面的图案,竟然好像一枚枫叶的形状,很漂亮,小霍很喜欢,我偷偷买下来准备送给他。当天晚上,我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躲在房间里用了一夜的时间,缝了一个小巧的香包,绣上一片枫叶,自觉很满意,于是把玉佩放到香包里,第二天送给小霍。 “如果哪天师父不在了,看到这个香包,看到这个玉佩,就跟看到师父一样,知道吗?”我郑重地嘱咐道。 小霍惊讶地望着我:“师父要去何处?” “不去何处,师父就那么一说。这叫防患于未然。”我嘿嘿一笑。 小霍放下心来,低头把玩着香包说:“师父,为何在香包上也绣上枫叶?” 我微笑:“因为师父的名字中有一个枫字,所以绣上枫叶,你看到这片枫叶,就要想起师父对你的谆谆教诲,不可忘记。” “是。”小霍点头答应,忽尔奇道:“可是师父的名字中没有枫啊,不是丹吗?” 我胡诌道:“你舅舅姓卫名青字仲卿,你师父我姓刘名丹字丹,明白了吧。” 想到一个问题:“小霍,你名叫去病,怎么没有字呀?” 小霍抽皱起小脸,想了半天摇摇头道:“我就叫霍去病,这个名字还是陛下取的,没有字。” 我凝神一想,说道:“这样,不如师父给你取个字怎么样?” 小霍狐疑地瞪着我,八成怕我取个什么怪名字硬塞给他,连连摇头说:“我就叫霍去病好了,不需要字不字的。” 我板起脸也训斥道:“师父给你取字,你敢不要?” 小霍眨巴眨巴无辜的眼睛,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徒儿不敢,不过,师父可要想好再说。” 我开动脑筋努力地想,叫长寿?叫有福?叫安康?啧,听起来有点象狗的名字。什么字听起来很长寿长有福气呢? 小霍忽然大叫道:“我想到了,我的字,就叫冠军,勇冠三军之意!” 我吓一跳:“什么冠军?搞什么天天都想着打仗?不行!” “我就要叫冠军,师父……”小霍一脸求恳地扯着我的衣袖,又拉又摇。 他那点心机我还不知道,不就是怕我给取个猪啊狗啊的怪名字惹人笑柄,于是先下手为强……但是,看看他大病初愈后又瘦又小的脸上充满着乞求的味道,我只好,屈服了。 霍冠军?不见史载,莫非被冠军侯的光芒给淹没了? 时也命也,徒奈之何? 春暮,小霍的身体彻底好了,重返肖刘馆。我也换上女官的官服,号称未央宫御前御长,开始随侍皇帝于未央宫,皇帝没再提什么女官条则的事,我虽为女官御长,根本不干预内宫的事务,办的还是天子侍中的差,拿的也是天子侍中的俸,但是未央宫第一花瓶这个名声可传出去了,以至于我多了个外号―――“刘花瓶”,叫起来居然琅琅上口。 切,反正又不是真的花瓶,谁爱叫叫去。 小霍的问题解决,现在困扰我的有两件事,一个自然还是和田玉,另一个则是我身体里凭空出现的异能。跟扶雍探讨多次皆不得要领,后来想起到汉朝后,我曾生过一场病,如果那时就有强大的抵抗力,怎么还会生病?这个能力,会不会是之后慢慢慢慢才有的,借着被暗算中箭,就被激发出来。 但是以后呢?这种异能会带给我什么命运?究竟是福还是祸?还有,有件事我更担心,但每当这个念头一转,就立刻将它消除,连想都不敢细想。 找一天叫上卫青,带了谢礼特别去了趟平阳府拜谢平阳公主,公主府备了小宴款待我们,平阳侯曹寿体弱多病,陪坐一下就离席而去。我、卫青跟平阳公主相谈甚欢,言谈之间发觉公主跟普通的女人一样,都有一种莫名的英雄情结,那些史上有名的将帅侠客的英雄事迹,经她娓娓道来,竟如数家珍。 难怪她会喜欢上比自己小得多的卫青。 据说当年之所以嫁给曹寿,是因为公主的名声太著,匈奴单于派使者屡次前来提亲,景帝最爱这个长女,生怕匈奴人指名要她,当时朝中唯有曹寿年轻英俊,性情敦厚又颇具才华,于是匆匆忙忙将公主下嫁。 私下猜测,她跟曹寿的关系仅止于“相敬如宾”吧。 席间卫青出去“方便”时,公主忽然问我:“刘大人以为仲卿此人如何?” 我自然猛说卫青的好话,把所有溢美之词全说遍了,直接说结论的话,那卫青就是一个侠肝义胆、豪气盖世、旷古绝今、天下无双的大英雄大豪杰。 公主听得直笑,别有深意地说:“若仲卿果如刘大人口中所说,为何刘大人却不喜欢他?” 我一怔,顿时明白了,唉,到底是女儿心事,贵为公主也不能免俗。 哈哈一笑,我说:“我当然喜欢他,不过这个喜欢跟公主所说的喜欢,它不是一回事,我喜欢他,尊重他,可以为生死之谊刎颈之交,是因为心里拿他当好朋友、好弟弟,跟男女之情可半点也沾不着。” 公主微微一笑,说:“是啊,刘大人连我的皇帝弟弟都不放在心上,何况区区一个太中丈夫?” 我吓一跳,说:“公主,您这是想要臣的脑袋呀,我敢发誓,我绝对把陛下放在心上,也把卫青放在心上,不过,对陛下是忠,对卫青是义而已。” 公主笑道:“我知道,刘大人不必害怕,我只是对刘大人颇为好奇。不知能配得上刘大人的,会是何等男子?” 我低声一笑,将爵中酒一饮而尽,想起萧剑,不觉黯然,不晓得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见到他。如果永无相见之期,我又该怎么办? “刘大人是有心上人了吧?”公主忽出惊人之语。 这我可得小心应对,要是给皇帝以为我不肯进宫是因为这个缘故,不知会怎么对付我呢。萧剑的事我从来不曾跟任何人讲过,甚至为了萧剑的画像不被人发现,我的卧室也被列为禁地,小霍养病的日子,又特别将画像收藏起来,所以没人知道萧剑的存在。 “臣也想……”我故意露出顽皮相,“陛下曾评价过臣,说臣才华著而情不足,可能臣天生就不是谈情说爱的材料,所以看谁都是兄弟姐妹,恐怕臣这辈子是与风花雪月无缘了。” 平阳公主莞尔一笑说:“傻孩子,既是女子,自会多情,你不是情不足,而是尚未遇到令你心仪的男子,若他朝遇到,纵然你心如古井水,也会凭空起涟漪。” 我眼珠一转,转到她身上去,装出个诡异的神情悄声说:“公主,您遇到了吧。” 平阳公主微怔,忽地脸飞红霞,如情窦初开的少女被揭穿心事一样,模样十分可爱,轻嗔薄怒道:“如此口无遮掩,当心掌你的嘴。” 我嘻嘻而笑说:“臣没说错嘛,公主您不是遇到平阳侯了么?” “呸”的一声,公主又好气又好笑地瞪着我说:“全是废话。” 二人俱各心中有数,相视而笑。 卫青从外面进来,见我们笑得开心,问道:“何事如此好笑?说来听听?” “女人说话男人少插嘴。”我跟平阳异口同声地一致对外。 难得的默契,嘻…… 第二天,朝中廷议,皇帝有诏下:“今朕获奉宗庙,夙兴以求,夜寐以思,若涉渊水,未知所济。有贤达之士献策兴汉者,咸以书对,著之于篇,朕必亲览之。” 这就是有名的复举贤良诏。此后便如史载: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不得仕,延文学儒者数百人。 接着各地贤良纷至长安,董仲舒献“天人三策”…… 其一:建立明堂礼制,严格约束诸侯贵族行为; 其二:建立立学校,从民间选贤良,为平民知识分子开辟通仕之途; 其三:提出天人感应学说,用以约束警策皇帝。(天人感应学说,非孔门儒家所固有,而乃是源于墨子之天志明鬼神之论也。); 其四:限民命田,抑制土地兼并; 其五是中华文化的转折:以儒学思想统一政治思想。 头发花白的董仲舒与皇帝在宣室论策,由午间直到莅日天明,我充当了此一历史史实的见证人。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时代宣告来临,从此儒家学说占据了中华思想文化的首席宝座长达二千多年,溶进了中华民族的血液中,来铸造中国人的脊梁。至于这个脊梁铸造的成不成功,那就见仁见智了。 五月,皇帝下诏立兵学府,与官学一同兴建,专门培养军事人材,(此节纯属杜撰)地址果然暂定肖刘馆,肖刘馆的弟子们莫名其妙就成了首期军校生,无意入仕或从军的,便就此离去,大部分都留了下来。 朝中有一定资历的将领都成为兵学署的老师,我以御长之职,受命执掌兵学府,加俸不加官。期间皇帝特赐金牌,准我自由出入皇宫及武库、考工室等处,研造武器,以备对匈奴作战。 同时高桥马鞍、马镫被大批赶制,兵役制度、军训制度也都按照我的建议被采纳。 明堂、学校同时兴建,土地制度革新,军事制度革新,顿时朝中上至皇帝下到文臣武将一片忙碌,最忙的那个就是我。宫廷、兵学署、武库、考工室四个地方一起跑,累得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 皇帝笑曰:“吾朝未央第一花瓶,观之赏心悦目,用之甘畅淋漓,甚慰朕心。” 我……只好仰天无语。 那天夜里,我换上黑色夜行衣,再一次潜入未央宫…… 不是我重操旧业再度充当鼠窃狗偷,纯粹是无奈之下的权宜行事,白天利用职务之便,晚上就扮作飞贼,将未央宫里里外外翻个遍,为的自然是和田玉,虽然卫青找也找了,查也查了,我若自己不再努力一次,说什么也不甘心,所以……我真的很累。 给自己一个时限,二个月内若再一无所获,就掉转方向,另寻别途。 正是月黑风高杀人越货之夜,我来到麒麟殿,古代的宫殿,别看叫的是某某宫某某殿,好像只是一间大屋而已,其实附带设施、房间数不胜数,比如这个麒麟殿,连正殿带偏殿所有房间加起来,就有十几间之多,昨夜才进行了一半,今夜再来加班。 拿出微型手电筒,我细细地在第八间房内作地毯式的搜索,案几、榻上、席下、棚顶甚至墙壁,所有地方无一遗漏,叹了口气正欲离开,忽听外面隐有说话声传来。 我一惊,忙关掉手电躲到画屏后的帷幕里。 门被打开,有内侍宫女负责掌灯,随后走进两个人,其中一人发声吩咐道:“你们权且退下,无诏不得擅入!” 这个正是汉武帝刘彻。 深更半夜的他来这里干什么?就算他要夜宿麒麟殿,也该在正殿,而不是跑到相对狭小的偏殿来。 我摒住了呼吸,小心地躲好。 皇帝似乎坐到案几后,传来翻看书简的声音,殿内一片沉寂,皇帝没再说话,另一个人到底是谁,也就无从得知。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站得我腰酸腿痛时,门声一响,又有人来。一个陌生低沉的声音(应该是与皇帝同来的那人)对皇帝禀道:“陛下,老七来了。” 老七?是谁? 第三十章 谁是七爷? 老……七?我几乎立刻想起一个人,刘婉儿,那个被暗杀死在我面前的花龄少女。她临死前曾提到过一个人,七爷! 我的心立时狂跳起来,老七与七爷,他们之间会有什么联系? “直指绣衣使者晏七行拜见陛下。”来人的声音年轻而略带磁性,十分动听。 绣衣署是汉代皇帝专属、督察大臣贵戚的部门,若有大事也可随时听皇帝征调,首领称直指绣衣使者,权力很大,而能做到这个职位的,多半是皇帝的宠臣,下属统称绣衣使者。(窃以为类似明朝的东厂西厂。另注:此处纯属杜撰,武帝后期有位出名的宠臣江充,就做了这个官,甚至筹谋陷害卫太子。在此之前的绣衣使者,未找到资料。) “事情进展如何?”皇帝问。 晏七行说:“臣已经查到丹心墀在大汉各郡国,各县郡共七个秘密集结地,臣已造册,特前来呈献陛下。” 丹心墀?应该是某种组织的名称吧。 接着传来“哗哗”的书简声,显然是皇帝在翻阅着晏七行的奏书。 晏七行说:“丹心墀众首领的名字,多半已记录在册,只是丹心墀主人极其神秘,从不轻易现身,因此,臣尚未查到其人。” 我几乎已经可以肯定,他们口中所说的丹心墀,必定是赵敏所在的反汉组织,想必这些日子以来,皇帝的欲擒故纵之计收效甚大,不过赵敏可就危险了。 只听皇帝问道:“难道此人行藏就如此深藏不露?寻不出丝毫蛛丝蚂迹。” 晏七行说:“臣无能,办事不力,请陛下降罪。” “朕不会降你的罪,朕只要你将此主脑之人找出来,朕要将这个危及大汉的隐患除去,才可专心对付匈奴。”皇帝沉声说。 晏七行说:“请陛下再容臣些时日,臣必定尽快查出此人真相。” 皇帝沉吟一下,忽地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七行啊,你的名字中七行,是哪七行?” 晏七行一愕,恭声回答:“禀陛下,七行之意,乃行不贰过,行不苟合,行不履危,行不逾方,三思而行,坐言起行,言出必行。” 皇帝笑道:“你这个七行好啊,朕深信你必不负七行之言,坐言起行,言出必行!朕等你的好消息。” 晏七行道:“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外面忽然静了下来,好一阵子,才听皇帝沉缓的声音又起:“那件事,查得如何?” 切,躲在帷幕后的我一撇嘴:皇帝要查的事还真多,这个晏七行究竟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实在忍不住稍稍向外探头一看迅即缩回来,只一眼,皇帝跟那禁军的脸倒瞧得清清楚楚,晏七行却只见了个背影儿,身穿黑色衣氅,身材高大挺拔。 不知道他是不是刘婉儿口中的七爷。 晏七行说:“此人身世成谜,但行事却光明磊落,毫无屑小之处,不过,臣数月前偶探此人府邸,找到一件古怪的物件,本当早早上呈,但因查反贼事耽搁,请陛下恕罪。” 晏七行给皇帝看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古怪物件,外面又一阵沉默。我忍不住又想探头去看,却被皇帝的话突然打断了:“这是何物?这是何人?”声音蕴含着压抑的怒气。 晏七行说:“臣在此人府中发现此物,既不知何物,亦不知何人,只是,同样的物件不下十数个。而且,陛下观那画像,是否象一个人?” 原来晏七行呈给皇帝的是画像?画像就画像了,有什么值得他们如此大惊小怪? 皇帝不语,旁边的禁军却轻声叫了出来:“好像……好像霍少长大后的模样。” 听到这话,我的脑袋“轰”的一声炸开,霍少?是宫里对霍去病的称呼。 那一幅……是萧剑的画像,皇帝居然暗中派人查我!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这汉武帝太可怕了。 怒气却自心内陡生:刘彻,你还没完没了了? 接踵而来的是担忧,萧剑的画像是用二十一世纪的纸张所画,本非这朝代所有,这下麻烦大了。但更麻烦的是,我如何向皇帝解释萧剑这个人?画像,一张也就罢了,当时我是挂了满屋子,傻子看了都会知道这个人对我是何等重要,真是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这个汉武帝也忒阴险,表面不动声色,摆出一幅不加深究的样子,暗中却做这么卑鄙无耻窥探他人隐私的丑事。说到底是我失策,他是皇帝,是刘彻,性格本就聪敏坚忍,是那种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人,对于我的身世来历种种的谜团,不解开他怎么会安心? 天可怜见,让我今晚撞见此事,可以事先好好筹谋,否则皇帝突然问起,只怕又一番仓皇失措、欲辩无词。 那个禁军的话一出口,殿内又复沉寂,感觉有丝紧张的气氛弥漫。 糟了,皇帝不会以为那画像是小霍吧。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才问:“和田玉之事呢?” 我的心“倏”地提到嗓子眼儿,摒气凝神地细听。 晏七行说:“臣命绣衣使者在全国查找,但并无一个可以凭和田玉认亲的家族。” “她又在欺骗朕!”皇帝“啪”地一拍桌案,大有山雨欲来之势。“七行,替朕盯住她,一言一行均要上禀。” 我闭上眼睛:这日子没法过了。 晏七行问道:“陛下,反贼那七个秘密集结地,是否要尽快铲除?” 皇帝果断地说:“不,目前不宜打草惊蛇,且待找到反贼主人,再一并办理。” 密谈至此告一段落。 待三人出了偏殿,我不再迟疑,脱掉夜行衣,摘掉蒙面纱,露出里面一身女官漂亮的制服,再从怀里拿出女官帽戴上。(这制服经皇帝批准,经我改良,已不复起初的累赘,窄肩、短袖、束腰,简约易行,特别是那顶漂亮的女官帽,精巧漂亮,可折可叠,戴上后更增三分英气,刘彻看了也很喜欢,准备在宫中推广呢。他哪知道我这是为了便宜行事呢,汗!)远远跟着晏七行,途中碰到了个宫女,向她借了盏纱灯,加快脚步大摇大摆地直奔西司马门。 禁军远远地跟晏七行打招呼,看见后面紧随的我一怔:“刘大人,何事这么晚才出宫?” 我淡淡地说:“还不是为了研造兵器之事,不知不觉就已近夜深。” 禁军讨好地说:“大人辛苦。” 我转向晏七行:“尚未请教这位大人贵姓高名,刘丹好像从未见过大人。” 灯光中看他,大约二十七八岁年纪,相貌俊秀清雅可比扶雍,只是缺少了扶雍的世外风骨,反添几分严酷冷漠。 晏七行看了我一眼,没吱声,倒是禁军殷勤地说:“这位是直指绣衣使者晏七行大人,晏大人,这位是深得陛下赏识的未央宫御前御长刘丹刘大人。” 论职位晏七行不知比我高出多少,但我这个御前御长,谁都知道在皇帝跟前正红得发紫,禁军生怕晏七行对我不屑一顾,所以特别解释一番。 晏七行淡淡而笑,疏淡有礼:“原来是刘大人,久仰大名。” 我心思一转,说:“卑职今日未乘车马,可否请晏大人载我一段?” 晏七行拒绝道:“本官前往绣衣署,恐非同路。” “同路,怎么不同路,我正有事回兵学府,劳烦大人了。”说罢,我率先走向外面停放着的绣有“飞鹰”标志的绣衣使者的专车。 晏七行无奈,只好跟上来。 坐在车里,我特别注意他的左手,赵敏曾说过,“七爷”的左手缺了两指,但他的衣袖又长又宽,根本看不到。 于是我没话找话地说:“在朝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晏大人,晏大人平时都不在长安吗?” 晏七行不说话。 我不死心地再问:“晏大人身为直指绣衣使者,剑术一定很好吧,我也略通一二,改日向大人讨教几招如何?” 晏七行依旧不语。 我不由得来气,说:“晏大人不说话,是否看不起刘丹这个小小的御长?” 晏七行索性闭上眼睛。 我心头火起,固然是因他的傲慢无礼,更为了心中难捺的焦躁。 晏七行是不是“七爷”?如果是,和田玉的下落应当着落在他身上,可这家伙硬是块石头,水火不侵,叫我怎么不躁? 冷冷地刺激他道:“晏大人名字中有七行二字,不知是哪七行?” 晏七行不动,借着黯淡的宫灯之光,隐见他眼皮一跳。 我“哼”了一声,这家伙给脸不要脸,用不着再跟他客气,说道:“容在下猜上一猜,应该是行不从径、行不副言、行险徼幸、行奸卖俏、行若狗彘、行尸走肉、行将就木……” 我越说越快,越说越刻毒,就不信你晏七行还能忍得住。果然,晏七行睁开眼睛,眼光凌厉地瞪着我:“刘大人,本官何处得罪你?” 我一撇嘴,满腔怒火地说道:“怎么,觉得不好听了?好声好气地跟你说话,偏跟我摆什么臭架子装什么酷,我还就告诉你,别看我小小一御长,还真不怕你这个什么不知所谓的直指绣衣使者。有种下车跟我比划比划,英雄狗熊,咱们拳脚底下见真章。” 说罢不等他反应,挑帘飞身下车,等下跟你交手,还看不到你的手指? 换了一般男子,面对如此挑衅定然怒火万丈拼个你死我活,但这个晏七行…… 我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看着……晏七行的马车不理不睬扬长而去。 我@#¥%x&…… 岂有此理,气死我也! 迅速折回未央宫,揪住守门的禁军问道:“我问你,那个晏混蛋的左手是不是少了两根手指?” 禁军被我的异常举动弄得慌忙失措:“大人说的是谁?” “晏七行那个混蛋!”我大吼。 禁军莫名其妙地说:“不会吧,怎么会少两根手指?不晓得,卑职不知呀。” 一股浊气上头,连带气怒,登时便晕头转向。 连夜奔向卫青府,把卫青从被窝里拽出来,卫青睡意懵懂,想了半天才说:“他的左手倒是常戴着五个奇怪的铁制指套,不过那是他的异形武器,叫做铁手。至于是不是缺了两根手指就不知道了。” 卫青忽地睁大眼睛,睡意全消:“你,怀疑他是七爷?” 我长出一口气,点点头,把今晚进宫寻宝的经过说了一遍。然后问:“能不能帮我查一下这个人,他的背景身世、家庭住址、六亲关系、常出入的场所,越详细越好。” 卫青沉吟片刻说:“前几项在丞相府官员名录处即可查到,后一项我来帮你查。” 我说:“重要的是我想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他。”想了想又嘱咐道:“这件事不宜张扬,仲卿你也要小心行事,千万不要给人发现……算了,”我忽又改变了主意,“这件事你还是不要插手了,我自已想办法。” 不容分说,我转身离去。 不让卫青插手是为了他好,毕竟我只是过客,而他终其一生要生活在这里,若一时不慎让皇帝知道他也有份参与我的事,只怕就此断送大好前程。他已经帮了我太多,我不能再继续这样自私了。 何况晏七行,他八成就是刘婉儿临死前所说的“七爷”。若果如此,那和田玉必定经由他落到了皇帝手里,那么晏七行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从皇帝手里拿回那块玉。 但是首先,还是要确定晏七行就是“七爷”,或者双管齐下,同时想办法从皇帝那里下手。 回到府邸,先去看了小霍,病好之后,他还是时不时地在我府中住几天,我为他在卧室毗邻处专设一间房,布置得温暖舒适,方便他随时来住宿。 小霍已经睡下,小脸红扑扑的,眉头却锁得紧紧的,不知有什么忧愁。抬手替他抚平紧锁的眉,小霍一个激凌醒了,坐起来叫道:“师父?”抬头看看窗外。“这么晚了?” “嗯,睡吧。”我说。 小霍乖乖地躺下,帮他盖好被子,他扑闪着眼睛问:“师父,你不高兴吗?” 我点点头说:“今天遇到一件不好的事,糟透了。” 小霍蹙起眉认真地想了想说:“不如徒儿给师父唱首歌吧,听过后,师父的心情就会好了。” 我哑然失笑说:“好,小霍唱吧,师父听着。” 小霍微咳一声,开口用童稚的声音轻声慢唱,是那首我给他常唱的《红日》。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 命运就算曲折离奇 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 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 我愿能一生永远陪伴你 …… 结伴行千山也定能踏过……” 我含笑听他反复地唱这首励志歌,焦躁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开始思索用什么办法去查晏七行,去对付皇帝,再就是若皇帝问起画像的事,该如何应对? 想了半天没有头绪,再一看,小霍居然把自己给唱睡了。 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去,意外地看见扶雍站在院中,望着我若有所思。 我问:“找我?”他“嗯”了一声。于是两人走进书房。 我的书房布置有柜有桌有榻有椅,就是无席,所有人等都可以穿鞋入内,方便得很。来到古代这么久,最头痛的是跪坐这件活计,每次坐不到十分钟腿先麻痹,弄得我一看席子就头大如斗。所以我的府邸全部无席,连客厅摆的都是木匠按照我的设计制作的高背椅子。 一坐下,扶雍就说:“你半夜常常出去,而且衣着、行踪诡异,却是为何?” 我一呆,问:“你看到了?” “是。”他说。 我不满地瞪着他:“半夜三更不好好睡觉,乱看什么东西?” 对于我的恶劣,扶雍不以为意,淡淡笑道:“我只是担心你。” 我看看他,好像是真的,不觉检讨起自己的态度,说:“有点事而已,你不用担心。” 扶雍下面的话令我刚有的一点内疚之心消失怠尽。 他说:“我担心你的身体。” 搞半天是我表错情!没好气地说:“我的身体强壮如牛,有什么可担心的?” 扶雍说:“你为小霍输了太多的血,我担心对你身体的能力会有影响。” “又发现什么问题了吗?”我敏感地问。 扶雍摇摇头。 他的表情告诉我,一定有问题。不过这个人的脾气,他若不肯说,打死他也甭想让他开口,所以我还是别浪费时间口水,等到该说的时候,他自然会说。 我说:“你没问题,我倒有问题问你。比如说……只是比如,我,想得到一样东西,但这样东西在另外一个人手中,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这个人乖乖将这件东西主动送给我?” 扶雍凝神想了半天,缓缓说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我皱起眉头,这倒是个办法,但是皇帝富有四海,予之何物? 只听扶雍说道:“予之有道,投其所好。” 投其所好?我更愁了,皇帝所好的太大,他希望彻底平灭匈奴,那我也得给得起呀;他想长生不老,根本异想天开;他喜欢女人……这倒是个办法,现成的就有一个,就是区区在下我,可我不是不想给嘛。 投其所好,还有什么可以投其所好? 躺到床上,我翻来覆去想计策,最直接的办法莫过于把我自己送给他,但是不行啊,倒也不是宝贝贞操,而是过不了自己心理这一关,跟一个不爱的男人上床会有严重的罪恶感,不行,绝对不行!灭匈奴想都别想,看来只能从长生不老这件事上作文章了。 不然,再骗他一次?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内侍卢光跑来传诏:“陛下命你速速进宫。” 一准是为了萧剑画像的事。 糟了,昨晚净顾想怎么得回和田玉了,这事的对策根本没想。不过因为事先有数,心里倒不怎么怕,到时随机应变就是了。反正谎言我也说了不止一个,大不了再编得更漂亮些。 宣室殿内,皇帝的脸色发青,比我也差不了哪儿去,估计昨个儿是大家集体约定的失眠夜,但神情却是出奇地平静。 “过来看。”他坐在御座上向我招手。 我凑过去看御案,画像中,萧剑对着我笑。 我装作惊奇的样子问:“这个……这个怎么在陛下手中?” 皇帝横了我一眼,说:“你且说,这是何物?” 我故作轻松,说:“哦,这个是纸,在西域时,我们都用它来写字著文,就跟大汉的书简差不多。” “差不多?”皇帝的嘴角浮出笑意,有点冷。 是啊,岂是差不多,实在差太多了。我慌忙说:“臣的意思是,它的用途跟书简差不多,但论质材与方便程度,书简比它就差远了。” 皇帝终于忍不住冷笑出声道:“刘丹,为何在你的口中,那西域比我大汉王朝样样富足,事事领先?它若真如你所说这样好,你何必千里万里回我大汉认什么祖归什么宗?” 我委屈地说:“本来臣也没想回来,只因家母遗训才不得不回来。” 皇帝盯着画像,目光奇异得发亮,沉声问:“画中是何人?” 我毫不迟疑地回答:“家父。” 皇帝一怔,大概无论如何想不到我的回答会是这样。一丝愠怒飞上眉梢,声音愈发的阴沉:“刘丹,今日你的话若再有不尽不实之处,蓄意欺骗朕,朕纵然舍不得,也绝不会饶你。” 我离开御案,冲着皇帝恭恭敬敬拜了一拜说:“今日不论陛下问臣什么,臣必定据实以告,若有一言不实,愿臣死无葬身之地。” 古人最重祭祀,“死无葬身之地”可说是最毒最重的誓言之一,通常看到古书中有人如此起誓,多半就令人信服。照我这个今人看,最潇洒的葬礼莫过于海葬,碧海清波中,来去无牵挂。所以死无葬身之地对于我来说,根本毫无所谓。 对于我“诚恳”的态度,皇帝大感满意,于是说:“好,朕有三个疑问未解,其一:凭和田玉认祖归宗之事,朕查遍全国,从未有你口中所说的家族,朕想知道,你来大汉究竟有何目的?其二:和田玉中蕴藏有何种秘密?其三:你为何死都不肯入宫?今日你定要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不可搪塞,不可含混,更不可使诈耍滑欺瞒朕,朕只要你的实话。” 好,自从作了官,我与皇帝为了这些个问题,隔三岔五就剑拔弩张一番,别说皇帝,连我也实在是受够了,不如就让起初的那个谎言滚上几滚,滚出个大雪球来,砸你个晕头转向,又不能不信。 我决定编一个完美的谎言,让它彻底终结! 第三十一章 美丽谎言 记得在组织受训时,教官曾给过我八个字的评语:素有急智,素有急才。看来那个痞子教官还算有眼力,刚刚我就是坐在马车往未央宫而来的途中,想出这个应对之策。 这个对策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纵使诸葛孔明在世,也决想不出。 正值初夏,风清爽爽的,御园里早开的花儿娇嫩地吐露着芳华,阳光温暖却不强烈,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舒服。摒退侍从,我跟皇帝二人就在御园的亭中席地而坐,有酒有菜,在祥和的氛围中编造又一个美丽神奇的谎言。 皇帝的神情几乎是柔和放松的,也许是天气,是花朵,是初夏的风,或者,他以为我真的要为他敞开心扉了吧,第一次,我发觉他还只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而已。 有些内疚,有些懊丧,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并不是个好骗的年轻人,所以我的谎言一定要故事精彩,逻辑严密。 我老神在在地清理一下思绪,从哪编起好呢? 我开始编故事:“在我生活的周围,所有人的头发都是或金色,或棕色,或银色,他们的眼睛也是彩色的,很漂亮,他们的皮肤也白得透明。包括我的父亲,他是一个漂亮的金发男人。从小,我就知道自己是与众不同的,跟我的母亲一样黑发黑眸,因为跟别的小孩不同,让我觉得孤独。后来大一些,我就去问母亲,每次问她时,她的眼神就会变得很悲伤,以后我就不敢再问了。直到她去世前的数月,也是初夏时节,花儿初初开放,她躺在藤椅里,给我讲了一个非常神奇的故事。” 我自以为非常感性地陈述着,不知哪个作家讲过,想感染别人,先感染自己。唉,可惜我不是作家,讲不出煽情的故事。 皇帝静静地听着,神情专注。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国家君王无能,后来就分裂成七个小国,七个国家之间不和睦,常常打仗,百姓深受战乱之苦。有一个成姓家族,人丁旺盛,为避战祸辗转迁移至一处偏僻的山野之地,成族有个女儿,叫成瑶,在偶然间救了个为流箭所伤的青年男子,那男子留在他们族内养伤直到痊愈才离去。只不过是救人而已,族里的人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依旧在筹谋着开垦荒地,谋存求生。 谁知一年后,那曾被他们救过的男子又来到成姓家族所在之地,他自称萧剑,对他们说,他的家族住在一个富庶宁静之地,那地方完全与世隔绝,无君王之治,无战争之苦,无徭役之劳,人民自给自足、安居乐业,是人间福地。萧剑是那家族的长房长子,因好奇贪玩,便出来游冶,谁知遇到战争被流箭射伤,若非成族相救,差点就无辜枉死。萧剑说他回家之后,大家因他平安归来十分感激,又听到萧剑所讲成姓家族的处境,很是同情,于是经族中长老们商议,决定派萧剑再出来一次,如果成姓家族愿意,可迁去那福地,从此二族同住。” 我望着园中的花儿,不断地自我催眠,努力沉浸到自己所编造的神话里,否则一旦稍有虚假之态露出,就会前功尽弃,恐怕真的会死无葬身之地。 “成姓长老们商议后,决定举族迁往萧剑所说之福地,那个地方,叫做桃花源!” 这就是我的惊天大谎言之一―――世外桃源。只是对不起陶渊明老先生,他写桃源本为理想,我却借来加工润色一番,用以骗人,实在亵渎之极,再次抱歉。 “萧剑留在成族,又一年后,才引领成姓家族进入桃花源,在那里落地生根,二族和睦相处,互相通婚,不分彼此,如此渡日不知年月。成瑶嫁给了萧剑,夫妻非常恩爱。有一天,成瑶偶见丈夫拿着一个盒子沉思,心生好奇,追问其故,丈夫就告诉妻子,原来桃花源是真真正正与世隔绝之地,外人固不得入,中人也不得出,通路只有一条,而这个盒子里,就放着打开通路的钥匙。” “成瑶原本是个好奇心极盛的女子,自从知道此事后,心心念念,总想着拿钥匙打开通路,看看那通路到底是什么模样。原来,成姓一族来桃花源时,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而来,只是一觉醒来,已身处此地,其中经过莫名其妙。 成瑶有了这番心思,终于有一天,她偷偷拿了那盒子,离开了桃花源……” 我叹了口气,喝了口茶,一脸的忧伤,说:“她没想到的是,这一去,就再也没有重返桃源,再也没有机会见丈夫一面。” 皇帝奇道:“却是为何?” 我说:“原来那把钥匙不是随时都可以使用,一年只可以用一次,她离开桃源后,必须在一年之后,才能打开通路回去。可是一年的时间能发生多少事?有人出生,有人死去,有人娶亲,有人休妻,打仗,停战,复兴,灭亡,一年时间可以发生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成瑶本是柔弱女子,从小到大生活在父兄的庇护之下,完全不知艰辛为何外,如今孤身在外举目无亲,一个人要熬过一年谈何容易,更糟的是,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这使生活愈发的艰难起来……在孤独无助中,她的人生有了变化……” 皇帝皱起眉敏感地问:“她又再嫁了?” 厉害,竟然能猜到我谎言的后续内容。 我微微一笑接着说:“倒没那么快。那天,大雪漫天,她挺着大肚子病倒在雪地里,一个西域男子救了她。开始时,成瑶不知他是西域人,因为他除了皮肤较白眼窝较深眼瞳较淡之外,与本国中人并无不同,而且他说得一口流利的本国语言。其实这个西域男子原本是金发的,为了掩人耳目用墨染黑,就跟我们这边的人一样了。 那男子救了她之后,对她温柔体贴细心照顾,简直无微不至,就算明知她怀着别人的孩子,还是对她非常的好。后来,这个男子要回家了,他担心自己走后,成瑶一个人不知该怎样生存下去,于是邀她到自己家暂住,成瑶想到自己的处境,又想到孩子出生后,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只好答应了那男子,谁知这一走,竟是十万八千里,再也回不来了。” “那男子将她带到了西域?”皇帝替我续写故事。 我点点头:“是,那男子带着她越走越远,途中成瑶虽起了疑心,但已然太晚。后来她的小女儿出生了,三年后,他们到了西域。再后来三年过去,在绝望之下,她终于嫁给了那个男子。但她不能忘记留在桃源中的丈夫和一双儿女,所以常常一个人偷偷躲起来流泪。二十年后,她的女儿长大了,她就把这个故事讲给她的女儿听,并嘱咐她无论如何,不管多么艰难,都要回自己的国家,去见自己的生身父亲。 母亲去世后,这个女儿就遵照母亲的遗嘱离开西域,踏上寻亲之路。路上所遇艰难真是罄竹难书,但她为了实现母亲的遗愿,一点都没有退缩过,就这样,三年后她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国家。” 我的第一个谎言故事暂告一段落……唉,真的好累,这样下去,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在撒谎,还是根本就生活在谎言之中了。 皇帝沉浸在这个故事里,想了又想,品了再品,说:“成瑶,就是令堂吧,你就是那个万里寻亲的女儿。” 我笑,说:“是,那幅画像上的,就是我的生父萧剑。” 对不起萧剑,将你的辈份升格纯属无奈。原谅我一回吧。 皇帝摇摇头不可思议地说:“世上竟有此等神仙福地,真闻所未闻。” 我说:“所以那个地方也叫做世外桃源。” 皇帝听了,缓缓地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想不到王土之外,竟有不为人知的世外桃源。” 早就料到他会有这种想法,毕竟,哪个皇帝能够容忍在自己统治的国家中,会有这样一块不为所知、不受辖制之净土?如果陶渊明所说的桃花源真有其事,人家封闭通道,不让他人再找到才是明智之举。 皇帝猛地醒悟到刚才的话暴露了自己的内心,遂转移话题笑道:“难怪你如此急着将和田玉找回来,原来它就是打开回家通路的钥匙。” 想了想又说:“可是朕觉得奇怪,究竟是怎样的一个通路竟如此神奇?” 我苦笑道:“非得拿到和田玉那一天,才能知道。” 皇帝忽然又说话:“刘卿,你已经解开朕心中的两个疑团,但还有一个,你尚未回答。” 为什么死也不肯进宫? 他怎么就念念不忘这事?在上林诏狱中所说的理由不够充分吗? 我状甚忧伤地:“陛下,刚刚我也说过,桃花源那个地方,进出极其不易,那钥匙一年才能用一次。如果我嫁给陛下您,您身为一国之君,不会想跟我一起过与世隔绝的生活吧。” 皇帝哈哈大笑:“这有何难,朕不能去,你可以留下来。” 我喟然长叹,说:“陛下不能去,臣亦不能留下,就算暂时入宫又有何益?只会枉增痛苦罢了。” “此话何意?”话一出口,忽然脸色大变地问道:“且慢……你刚刚所说的七国战争是哪七国?” 这时才想到,还真是迟钝,害得我更精彩的谎言现在才开始现世。 我支支吾吾地说:“那个……就是七国,就是前不久的……七国。” 皇帝一字一句地:“齐、楚、燕、韩、赵、魏、秦?” 我轻轻点头。 皇帝的脸色变得雪白,却仍旧力持镇定:“你……七国距今,最少一百六十余年,你的母亲岂能活如此之久?刘丹,你又想戏弄朕!” “陛下,臣不敢,家母去世之时,享年两百七十八岁。”我故意压低了声音。“而据我的母亲所讲,桃花源的每一个人,至少都会活到一千几百岁左右,甚至活到二千岁的,也不乏其人。” 皇帝“腾”地站身来瞪着我的脸,表情震惊得无以复加,又带着隐约的狂喜。(唉,汉武帝真的很伟大,但我就是无法喜欢他,正常的现代人,谁会喜欢一个千方百计寻求长生不死的人?除非神经病。) “臣相信那个地方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能使人的生命延长,可一旦离开那里,就会跟普通人一样,家母在桃花源中生活了两百多年,出桃源时,容貌仍如同花季少女一般,但在西域只短短几十年,就跟普通人一样,难免生老病死。陛下以为臣为何一定要回桃花源,这便是其中的原因。” 其实本来我想编个长生不死的神话,但自己想想实在太……扯了,这才退而求次,即使这样,相信皇帝也会心动。他本来就是个迷信的人,前段时间还听卫青说,皇帝在四处寻找炼丹的方士,以助长生。二千年哪,跟长生不死也差不了多少了。 “你此话当真?” “臣绝不虚言。” “为何一早不讲?” “不足与外人道,乃是族规,且太过惊世骇俗。” “为何现在又说?” “因为……”我“勇敢坚强”地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臣知道晏七行就是七爷,那么和田玉必是在陛下手中。” 皇帝的脸色又是一变,看着我的目光锐利起来:“你是在查晏七行,还是在查朕?” “臣不敢。”我的态度沉静,不卑不亢。“臣偶然间发现晏七行正是臣要找的八指七爷,又得知他乃是直指绣衣使者,故而大胆猜测,和田玉一事上,他定然在为陛下效力。” 说罢,我直视着皇帝,毫无惧色。 皇帝有些理屈,但并不躲闪,而是坦然承认:“不错,当年朕是命他暗中查你。他见你整天对着那块玉,以为这玉有何玄机,曾经拿来给朕看……” “现在呢?玉可还在陛下这儿?”我急不可耐地问,反正事已至此,没有必要再掩饰我对和田玉的重视。 皇帝不语,蹙眉沉吟半晌。 我的心悬在半空,怕玉环不在皇帝处,或者玉环在,皇帝却不肯拿给我。 皇帝拿起酒樽浅饮一口,目光投向远处,远处,隐约传来女子的笑语声,想必是宫里的夫人美人在御园他处游玩,他听了一会儿,淡淡地说:“想不到那块玉环竟有如此奇特功用。” 他不回答我的问题,转而问道:“进出桃花源,一年只能一次,却是何时?” 终于可以说一句实话:“八月十五月圆之夜。”唉,不用撒谎,真好。 “何地?”皇帝倒是精明,连这个也想到了。 “与陛下初遇的树林。” 合宜的时间和地点可增加谎言的可信性。 皇帝眼中突然精光直闪:“当年朕遇到你时,正是八月十五罢?” 我不慌不忙:“不错,当夜臣就是在找家母口中所说的通路时遇到陛下,结果错过了时辰。” 此后,刘彻一直沉默着,面无表情的样子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我急了,催促道:“陛下,您还没告诉臣,玉环可在陛下这里?” 皇帝忽然提高声音叫道:“卢光!” 本来四周静静地不见一人,皇帝一叫,卢光就象鬼魅一样不知从哪钻了出来,皇帝吩咐道:“立刻宣诏,命晏七行来见朕。” 我被他搞得莫名其妙,我这儿问他玉的问题,那边他却去找晏七行,这什么意思? 皇帝转脸看着我,说了一句话:“和田玉,在匈奴。” 我呆了呆,没太听清楚:“陛下刚刚说在哪里?” “匈奴。”皇帝加重了语气。 这次听清了,而且听得很清楚,我笑了笑,有点不知所措。 匈奴?扯太远了吧, 皇帝的脸色有点苍白,缓缓地说:“去年太皇太后病,南宫公主遣使者抵汉探望,随行人中有个十几岁的匈奴贵族少年,名叫乌维,此人素喜汉朝文化,对辞赋也甚有造诣。临行前,朕在未央宫为他们设宴饯行,席间,乌维即席作赋深获朕心,便任他讨赏,他什么都没要,只要了朕身上的一块玉佩。” 我愈发不明白了:“这跟和田玉有什么关系?” 皇帝苦笑道:“那块玉佩,就是刘卿的和田玉。” 哈,这么戏剧化?比我编的美丽谎言还更精彩。 我不是笨蛋,所以清醒过来的第一反应,就是―――刘彻在骗我! 虽然他不知道和田玉如此关系重大,但不可能不了解它之于我的重要性,没道理随随便便就将它送人的程度。 他,真是别有居心?! 我“扑通”跪到皇帝面前,压制着怨忿说:“陛下,臣尚有一事未向陛下说明,求陛下恕罪。” 皇帝说:“恕你无罪,起来讲!” 我一咬牙:“臣要说的是,打开桃花源通道,和田玉固然重要,但是若无另一件东西的配合,那和田玉也不过是废物一块,毫无用处。” 我言下之意,皇帝岂能不懂? “你……”他抬手怒指我,手指在颤抖,我却昂然以对毫无惧色,我的忍耐已经到达极限,今日若皇帝不给个让我相信的交待,索性就此跟他反目。 看得出刘彻很愤怒,但不知为什么最终没有发作,把指着我的手放下,他深深吸了口气说:“你,以为是朕撒谎?” “不错。”我豁出去地大声说。“陛下知道此玉对臣的重要,如此重要的东西,怎么会莫名其妙送了去匈奴?陛下,如果您不想还给臣的话干脆明说,大不了臣这一辈子回不了家见不着父亲,您何必耍这种手段来愚弄为臣?” 皇帝气得浑身发抖,厉声道:“你!原来朕在你心中竟是如此卑鄙小人,原来你根本从未相信过朕?” 我不甘示弱地回敬他道:“陛下又何曾相信过为臣?” “大胆!”他气得脸色铁青。“你敢这样对朕说话?” “我不是对皇帝说话,我是在对刘通说话。”我起身喊着,眼泪“刷”地一下流出来,事到如今,已不怕跟皇帝撕破脸,我倔强扬着头,硬是不去擦它,任凭它越流越多,直至沾湿衣服。 皇帝大概怎么也想不到我会当着他的面流泪,一时怔住忘记再发怒,呆呆地看着我说不出话。 “我只是想要回家而已。”我喃喃地说着,心伤得难以自制。“我只是想见我的亲人而已,能不能长生,能活多久我根本就不在乎!你知不知道?只要能见他一面,就算马上死去我都愿意。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一直在努力为陛下尽忠呀,我没有向陛下祈求荣华富贵,我只是……只是想回家跟自己的亲人团聚。陛下有母亲,有姐姐,有妻子,有自己的孩子,而我什么都没有……你永远不明白,一个人孤零零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感觉,有多凄凉,有多可怕。” 话中或稍有虚假,但情却是真的,我控制不住地浑身战抖,抱住双臂跪到席上,两年来所有的压力、委屈、彷徨、迷惘、无肋、惧怕一股脑地齐上心头。无论多聪明坚强,我毕竟只是个女孩子,也有累的时候,也有受不了的时候,也有想哭的时候。我为什么一定要装成强大无比的样子?给谁看?皇帝吗? 我真的好累,找和田玉累,作官累,算计人累,撒谎更累,所以我有权利哭不是吗? …… 把头埋进手臂里,我抽动着肩头,拼命地压制着避免哭出声。哪知越是压抑,眼泪就越发象决了堤的水一样汹涌而出。 一双手臂抱住了我,手很温暖,胸膛也很结实,但不是我想依靠的地方,我挣了挣,他却搂得更紧,口里内疚不已地说:“我知道,我明白……当年晏七行拿回玉以后,我命人将那玉仔细验查过,发现并无奇特之处,朕以为,它只是一块于你有特别意义的玉环罢了,朕才命少府将它制成玉佩随身佩戴。” 我抬头瞪着他,眼泪还在不停地往外涌,完全不顾君臣之礼,说:“你又在骗我……我到长安后,曾向卫青跟韩嫣说过和田玉的事,您怎么会不知道,我有多急着想找回它。” 皇帝一脸懊丧,悔之不及地说:“仲卿确曾向朕提过此事,但我当时存有私心,希望你能留在长安,将来可以入宫到朕的身边,那时朕再将玉还给你。岂知乌维偏偏向朕讨它作赏,朕身为大汉天子,金口玉言,岂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信于匈奴?而且当时,我只以为这玉环是你回家认亲的凭据而已,朕就算将它送出,他日也必定会下旨将刘卿的亲人找到,谁料这和田玉竟会别有内情?” 他一会儿“我”一会儿“朕”,口吻又软又轻,手不住地轻拍我的后背抚慰着我,我自他怀中抬头,满脸泪痕地问:“这么说和田玉果真在匈奴?陛下没骗我?” 皇帝非常认真地点点头,说:“真的,朕绝不骗你。” 我抬手胡乱抹了一把眼泪,说:“你去不去桃花源我不管,但我一定要回家,哪怕回去看一看也好,总之无论用什么办法,我一定要拿回和田玉。” “好,好,朕答应你,朕立刻修书,遣使去匈奴见南宫公主,要她向乌维索回和田玉,你不要哭了,不要再哭了……。”皇帝一迭声地说着,连连保证着,抬手轻柔地擦拭我脸上的泪。 我们俩个离得这么近,他的口吻动作又好像情人般亲密温柔,一时间我怔住了,迷惑了,任由他将我脸上的泪拭干,然后,不知怎么回事,他突然吻了我…… 第三十二章 再遇赵敏 我的初吻!他乘人之危! 这个念头一浮现,我立刻惊觉,跳起来躲到一边,我的脸一定红得要死,因为它几乎是在灼灼燃烧,同时燃烧的,还有我的嘴唇。“刘丹。”他低唤着我的名字,眼睛里有浓郁的期待和热情,向我缓步走来。 “对不起。”我惊慌失措的抬手阻止他,眼泪凝固,心“嗵嗵”地跳。这是什么状况?完全是计划之外,是意外!是一时失误一时失控而已,就是这样! 皇帝皱起眉,期待和热情渐渐冷却,失望之色悄然而现。我顾不上他的心情他的感受,胡乱踱了几步定定神,乘机整理下思绪,说:“对不起陛下,只是现在臣真的想不了许多,臣要去匈奴,请陛下准许。” “不行!”皇帝陡然色变当即回绝。“朕自会派人前往匈奴索回和田玉,你乖乖呆在长安,哪里都不准去。“ “陛下……”我哀求。 “此事休得再提。”皇帝一拂长袖转过身去,看来很生气。 我知道再求下去也不会有结果,想了想问道:“那,陛下准备派谁去?” 他霍然转身,看着我的表情几乎是厌憎的,冷冷地说:“刘丹,你一定要让朕讨厌你才甘心么?” 我愕然,垂首无语。 我忘记了,他除了是皇帝之外,还是个男人,而且是相当优秀自负的男人,有哪个男人能忍受得了女人在经过刚才一番亲热之后,还能表现如我,一幅完全与情爱无关的模样? 我伤了他的自尊。 “对不起。”我难得地低声下气,不是表面做作,而是发自内心。 皇帝的垂青虽然无福消受,但被别人喜欢不应当心存感激么?如果说在此之前,我对他不闻不问,只是凭着先入为主的本能,一味地毫无道理地抗拒,那么如今在他面前表现出软弱、流泪,甚至被他抱过亲过之后,心情若还不改变的话,我真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是个女人了。 但是,毕竟一开始的定位就错了,我从来都当他是皇帝,而不是男人,所以即使没有萧剑,我也没有能力接受他,面对他的斥责,我觉得内疚不安。 我的道歉触动了皇帝,想想与他屡次交锋,除了讲道理、砌词狡辩、权衡厉害,什么时候服软认输过?表面上都是皇帝占上风,但大家心知肚明,真正的赢家是我。因为每一次,我都达到自己想要达到的目的。 作为女人,我应该对他――――单单作为男人的刘彻说这三个字。 皇帝慢慢走到我身边,轻轻拉起我的手,这次我没有抗拒,也许是因为软弱,也许是因为愧疚,也许什么都不为,只为了这一刻我不想躲避。反正,他握着我的手,而我就任凭他握着,很久很久,他跟我都没说话,鼻端是清幽的花香,远处传来的是女子的笑语。 我敢保证,此时我的心是纯洁的,没有利用,没有和田玉,也没有萧剑,有的,只是一双紧握的手!虽然这双手迟早要分开。 皇帝一时低头看我们交叠的手,一时又抬头看我,笑意从嘴角向外扩散,一扫刚才的阴冷忿怒,面孔变得明朗生动起来,喜悦毫不掩饰地从嘴角直入眼底。 他慨然允诺说:“你放心,朕会派一个忠信有能之人前往匈奴见南宫公主,请她帮助取回和田玉。想去桃花源的人不止你一个。” “卫青?”我眼睛一亮,如果是他就好办了。 皇帝横我一眼,似笑非笑:“非也,是晏七行!” 那个比别人少了两根手指的残障人士? 皇帝看穿了我的心思说:“所以,你休想跟着到匈奴去。” 切,我不会暗中悄悄跟去不被他发现? 皇帝笑容更盛,说:“朕会吩咐晏七行,令他一路密切注意是否有人跟踪,晏七行不是普通人,就算狡黠如刘卿,也不是他的对手。只要发现你暗中跟随,就要将你原路送回,你跟一回,他送一回,一来二去的,就不知和田玉几时才能拿回来?” 我错愕不已地张大了口,真难为他竟想到这种办法对付我? 见我如此神色,皇帝心情大好,笑道:“你也莫要想着独自一个前往匈奴,无节无令,如何取信于公主?难道你想在诺大的匈奴寻找一枚小小的玉环不成?” 算你狠! 借着这个表情我甩开他的手,再这么握下去恐怕会搞出其它动作来。 这次皇帝没生气,笑模笑样地说:“等到拿回和田玉,朕跟你,都要有所决定了。” 他这是话里有话,我一笑,避开他的意味深长地目光。 我不需要什么决定,因为我的心不曾变过,永远朝着它原本的方向。“要做决定的只有你一个人。”我心里悄悄地说。 刚出宣室,迎面碰到奉诏而至的晏七行,还是那身黑色阴暗的官服,还是那张冷酷如万年寒冰的老脸,昨夜之辱如电影画面闪过脑海,反正跟他的关系已经是极其交恶,去匈奴一事更甭想指望他。如果想出现奇迹,也许另一种极端的方法更奏效! 我快步迎上他,二话不说一脚踢过去。他出手动作如电,那只戴着铁手套的左手一把握住我踢来的脚,可以感觉到,他只剩三根手指,果然就是七爷。却是力道强劲,我使劲,再使劲,拔不出来,索性借力飞身而起,另一脚踢向他面门,想着他出手一挡我就可以脱困,岂知他仍旧是伸手一握,又把我另一只脚死死握住,这是什么章法? 眼看身体就要倒挂,我动作极其敏捷,双手倒抓他一双小腿,两个人登时变成一种极其可笑古怪的姿式。 “放手!”我低叫。“不然大家谁都别想好看。”双手开始使力。 晏七行冷笑一声,下盘一沉,一双脚宛如生了根,无法撼动分毫。 我学着他冷笑一声,隔着他的单薄的裤子,拼命的、狠狠的一抓,“哧”两只裤管分别破了两个洞,随着布屑脱落的,还有……晏七行的腿毛! 哈! 晏七行闷哼,手劲一泄,我借机双掌撑地,双腿使力脱困而出,向后连翻几个跟斗。随后再度出击,双拳攻向对方面门。 晏七行受此大辱,双目更冷,双手成掌抵住我双拳,同时一个扫膛腿,我纵身一跃,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的来势竟快逾闪电,这一跃稍稍迟了一下下,就被他的腿扫中。这家伙的腿好像是铁做的,我痛哼一声站立不住,心想这要倒下去可就糗大了,灵机一动,双拳急张与晏七行双手十指,不对,是十八指交叉相握,拼了全力往里一拉,意思是想借此稳住身形,谁知用力过度,而晏七行扫出去的腿刚刚收回还未站稳,(事后我怀疑他是故意的)我往里拉他向前倾,登时两个人一齐摔倒青砖地上。 “哎哟。”我痛呼出声,成了人肉垫能不痛吗? 周围伴唱一样,也响起一片惊呼声。 什么时候多了一群围观者? 我立刻发现不对了…… 我在下,他在上,眼眼相对手手相扣,摔的那个准啊,整个儿一男上女下,那姿势说有多暧昧就有多暧昧,说有多尴尬就有多尴尬。 我呲牙咧嘴叫道:“起来!还不起来吗?” 晏七行一脸讥诮地瞪着我,沉声道:“你不放手吗?” 我……晕!闹半天是我扣住人家手指不放,急忙把手松开,晏七行立刻翻身跃起。 他起得倒快,害惨了我,这家伙又高又大,身体沉重异常,压得我浑身的骨头都写着“痛”字,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双目四处一扫,只见一大群宫女内侍围在一旁,神态鬼祟地窃窃私语。 “看什么看?没见过摔跤吗?都回去干自己的活儿去。”我拧起眉头不悦地吼道,一干人等被我吼得顿时低眉顺眼。 “你们在干什么?”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是皇帝。 糟了,汉律有规定,大臣之间若因私怨而当廷辱骂及械斗者,以“大不敬”论处,我跟晏七行自是没有辱骂也没有“械”斗,但在未央宫里打架,这罪名也小不了。 我急中生智,立刻状甚亲热地把手搭到晏七行肩头,挤出笑容对着皇帝说:“没什么没什么,我们两……切磋来着,对,就是切磋!” 扭头假笑着问晏七行:“是不是啊晏大人?” 晏七行皱着眉,勉强点头。 皇帝冷冷看着我……的手,我急忙把手从晏七行肩上拿下来,立正站好。 “七行,你随朕来。”皇帝说了这一句,转身回宣室殿,晏七行随后欲行。 我一把抓住他,低声道:“今晚二更,在绣衣署等我,有要事找你。” 无论如何,总得试试。 晏七行没理我,一抖官袍,径直向宣室走去。 没有回府,跑到饭店大吃了一顿,很是心烦意乱。 和田玉的事烦,去匈奴的事烦,还有那个吻,总感觉那个吻好像一下将我跟皇帝的关系拉近了不少,唉,以后有得烦! 但最烦的是如何摆平晏七行?不管皇帝怎样明令禁止,这一趟匈奴我是非去不可,最好说服晏七行允我偷偷随行,不然他睁一只眼闭一只也行,总之要进使节团。皇帝说得对,我不可能单枪匹马去找南宫公主,人家认识我老几?何况我一个汉人,半句匈奴语都不会说,能靠得近王庭才怪,所以,一定要跟晏七行化敌为友。 软语相求?他肯定不吃这套,最好的办法是在武力上折服他让他五体投地。啧,这个好像也不太容易,刚才一试之下,就知道他是我生平仅逢的两个对手之一,另一个是二十一世纪跟踪我的那个警察,我曾败在他手下。 这个晏七行不愧是直指绣衣使者,跟他真打起来,谁胜谁负还很难说。 我俯在案上,手托下颏沉思。 目光不经意地往门外一扫,眼尖的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赵敏?! 我一惊,眼下风头这么紧,这丫头还敢在长安公然现身?我立刻起身跟了出去。 赵敏察觉有人跟踪,加快脚步穿街入巷,切,我可是个中高手,她哪甩得掉我,在小巷深处截住了她。她一见是我,面露喜色,正欲说话,我抢先叫道:“赵敏,你行刺陛下罪大恶极,还不束手就擒?”一使眼色,上前就跟她动起手来。 我知道晏七行早派人盯死了她,而且照皇帝的旨意,只怕也盯死了我,此刻暗中正有一双或几双眼睛盯着我们,干脆演出戏给他们看。 赵敏何等聪明,见我眼色示意立马明白,假装全力应战,拳来脚往之际,我低声说:“你疯了,大白天的敢在长安现身?” 赵敏说:“我知道有人跟踪,不过他们不会得逞。放心!”说罢“呼”的一拳从我脸颊边擦过。 我沉吟着,不知道该不该已经暴露的七个据点的事告诉她,不告诉她,担心刘彻忽然动手的话,赵敏在劫难逃;告诉她,他日追究起来,我就是第一嫌疑人。 不管了,以后再说。 “皇帝已经查出你们好几个秘密地点,你要小心。” 赵敏闻言一惊,脸上顿时现出惶然之色,低声说了句:“莺歌燕舞楼” 我一怔,横肘击向她软肋,赵敏“哎哟”一声,后退几步,叫道:“好厉害。”扭身就跑。 我追了过去,追到大街上,只见热闹的红男绿女,老妪稚童,哪里还有赵敏身影? 跑这么快干什么? “莺歌燕舞”?这名字一听就暧昧得要命。 怎么搞的,跟某……些小说电视剧雷同的情节?秘密会面非得去妓院吗? 谨慎地观察片刻,发现并没有人跟踪我,心里有点奇怪,那天晚上在麒麟殿,皇帝明明吩咐晏七行让他盯住我,并且“一言一行均要上禀”,难道是晏七行偷懒耍滑?不太可能。 不过这样正好成全我,优哉游哉地找到“莺歌燕舞”楼,不觉哑然失笑,不是妓院,是一座鸟苑,里面养了许多品种奇怪的鸟类,很多是我见都没见过的,这是座专门出售“宠物鸟”的场馆,看着数不清的鸟儿们窜上跳下,张牙舞爪,吱吱喳喳,“莺歌燕舞”,这名字真够贴切! 这也是他们的秘密据点之一吧,不知道安全不安全。 我被一个面目粗俗的瘦女人引进一间厢房,赵敏席地而坐,正笑眯眯地等我。 “这也是你们的秘密匪窝之一?”我坐下,不客气地问。 赵敏得意地一笑:“怎样?没想到我竟会开间鸟苑来藏身?” 我白了她一眼:“就算我想不到,晏七行未必想不到。” 提到晏七行,赵敏的脸色阴沉下来,半晌无语。 我忍不住问:“你早就知道七爷就是晏七行吧。” 赵敏一惊:“晏七行就是七爷?”竟怔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急忙分辨道:“丹哥,我真不知此事,我只是听说七爷缺两根手指,但并不晓得晏七行就是七爷,因为我从未见过晏七行……而且听说他手上带着件特殊的兵器,无人知道他的手居然缺了两根手指。” 是了,连卫青都不知道晏七行的手有问题,也许别人就更无处知晓了。 “那么,你怎么知道和田玉的事跟皇帝有关?”我再问,自我出狱,这两个问题一直想不通。 赵敏说:“据我们的人查知,七爷跟皇帝有关,故而我猜测,和田玉可能在刘彻那里。” 这个解释也算合理。 发了一会儿呆,赵敏的目光忽地变得寒冽刻毒,恨声说:“晏、七、行!总有一天,我要将他的手剁下来,让他一只手指也无,看他还怎么杀人!” “怎么?”我有些惊异。“你跟他有仇?” 赵敏点点头,恨意在眼中:“三年前我们在淮阴集结,消息走漏,晏七行率绣衣使者至淮阴围剿我们,死在他手中的人十之有七,连主人都伤在他手上。” 这次我真的大吃一惊,晏七行居然这么厉害? “三年前,你才十三、四岁吧。” 打仗,流血、死亡,怎么想也无法跟那么小的小姑娘扯到一起。 幸好赵敏摇摇头,眼含悲怆愤怒地说:“是我姐姐,那次,我姐姐为保护受伤的主人,被晏七行亲手所杀。” 原来如此! 古代人,尤其是古代的侠客最重视的就是恩仇,有恩必还,有仇必报,看来赵敏对刘姓王朝的仇恨,我是无能化解了。 更憎恶那个什么混账主人!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竟令得好端端的一对姊妹花对他死心踏地,连性命都可以不要。这种利用女子感情为其卖命的人,基本上不能把他归于人类之列。 “丹哥你说皇帝已经查出我们的地点,事情究竟如何?”这才是她真正关切的问题。 而我只是关心她的安危,对于她所在的黑社会可半分好感也无,含混地说:“我也只是偶然听说,具体情况就不清楚了,总之你要顾着自己的安全,小心为上。” 她“嗯”了一声,低头沉思。 “赵大伯怎么样?”我转移了话题。 赵敏说:“上元节之前,我已经将他送去安全之地,丹哥不必挂念。” “那次……诏狱一别之后,你一直留在长安吗?”虽然是不欢而散,我还是忘不了她夜探诏狱救人的情义。 “没有。”她说。“三天前刚回来。” 说话间,她的神情微动,我心一动,莫非他们又有大计划,所以冒险也要回来? “赵敏……。”我思索着如何措词。“刘彻那个人,照你们的话说,他就是天命所归,你们杀不了他。”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皇帝他做得,别人也能做得。”赵敏一句话把我噎得死死的。 我皱下眉,不吱声了。总不能告诉她历史记载不可更改了吧。 唉,既然是他们的历史,还是让他们自己去折腾吧。 大概是觉得刚才的话说得太冲,赵敏的口气缓和下来,问:“方才丹哥提到和田玉,找到了么?” 一提这事就犯愁,但是我留了个心眼儿,不想让她知道太多,倒也不是不信她,只是不信她的主人而已。和田玉总算有了着落,不想中间再生变故。 于是我沮丧地一叹说:“找遍未央宫,没有。” 赵敏秀眉微蹙:“怎么,竟不在刘彻手中么?” 我耸耸说:“慢慢来吧,这事急不得。” 赵敏说:“丹哥放心,既然知道七爷就是晏七行,和田玉的下落又与他有关,我一定帮你把玉找出来。” 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让我心生狐疑:“怎么帮?莫非……你在暗中监视晏七行?” 赵敏冷哼一声说:“我跟他有血海深仇,不能不报,总有一天找机会杀了他。” 她的神情凶狠阴冷,令人生寒,我反握住她的手说:“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你放弃报仇,离开你的主人,等我找到和田玉,你跟我一起远走天涯,去过逍遥自在的日子。” 晏七行的功夫恐怕连我都不是对手,心思更是深沉难测,我担心赵敏不但报不了仇,最后连自己都保不住。 赵敏的脸色沉黯下去,半晌,静静地从我手掌中将她的手抽出。 这个动作说明了一切。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再没什么可说的了,于是各道珍重,我离开“莺歌燕舞”楼。 刚走出十几步,忽觉周围有异样,双目电扫,一个鬼祟的身影一闪即逝。我心头微栗,原来“莺歌燕舞”早已被盯上了。本来要想回去通知赵敏,但转而想起那夜未央宫中皇帝所说的话,他们的目标是“主人”,所以暂时应该不会有所行动,而且现在更糟的倒是我该如何为自己解释?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三明治中间的夹馅,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真不知怎么弄到这种凄惨的地步,最好的办法是,赶紧拍拍屁股走人。 利用剩下的时间,做足了准备功夫,回府胡乱吃了晚饭,直到二更天。 第三十三章 破杀之夜 暗夜如幕,朗月微星。 实在不能肯定晏七行会买我的帐,所以作好了被人放鸽子的准备。 但是…… 晏七行双手倒负,站在绣衣署正堂门前,黯淡的灯光下,他的神情冷峻,身体笔直如同标枪,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一步步走近。这个人的气势给人一种感觉,就是不论武功还是精神,永不屈服。 面对他,老实说我不太有信心。上一次那根本就不叫过招而是无赖打架,就算是无赖打架,老实说输的一方也是我。面对面站着,中间隔了三四米远,我们两个直视着对方,灯光昏暗,他的目光如刀。 我走上前去,觉得在他面前耍手段玩心机并非明智,倒不如痛痛快快直接说明来意:“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老实说我也不喜欢你。但刘丹自幼嗜武如命,来到大汉后从来未逢敌手,日前与晏大人屡次遭遇,却不分高下,今晚乘月色而来,就是想跟晏大人再切磋一下武艺。” 晏七行冷冷地看着我……我觉得浑身不自在,要搁现代,他天生就是个当警察的料,眼睛一瞪,犯罪分子一准乖乖全招。唉,总之这个人,真是不招人喜欢! “只是切磋?”他终于开口说话。 我摸摸鼻子讷讷一笑说:“你赢了,我为你做三件事,我赢了,你带我去匈奴。” “我不会跟你动手。”晏七行淡淡地说,然后穿过我身边,向绣衣署外走去。我只好跟上,叫道:“为什么?怕输吗?” 晏七行冷哼一声说:“如果想去匈奴,请另寻他法。” 望着他的身影,我大声道:“只要你睁只眼闭只眼让我暗中跟着就行,我答应回来后,除了替你做三件事外,另有重谢!” 晏七行头也不回,径直向外走。 我急了,大叫道:“晏七行,究竟怎么样你才肯答应?” 晏七行冷冷道:“刘大人不必多费唇舌,本官只听陛下诏令。” 我一呆,这个人果然是块石头,软硬不吃,水火不进,这种无可奈何的下下之策,果真是幼稚之极。 愣了半晌,我还是不死心,正欲追上前去再作计较,正在这时,凌空一阵异响,竟不知从哪飞来一支箭向着晏七行射过去,我看得清楚,正想出声,却见他眼疾手快,劈手将来箭接住,从箭上拆下来一件东西,借道绣衣署内庭两侧的灯火匆匆看了几眼,便向大门外疾速奔去。 我心生好奇,不知出了什么事,立刻打起精神紧紧跟上晏七行。想着如果有事发生,正可以借机讨好晏七行,于是一路穿街绕巷奔跑如飞,来到城东大片的树林里。 如果做坏事的话,树林应当是不错的选择,适于藏身,适于暗算,适于杀人埋尸。 我躲在一人粗的树后,借着透过树枝缝隙射下来的月光,看着不远处的晏七行,昂首站立,手上拿着寒光闪闪的长剑,有夜雾渐渐上腾,伴着杀气弥漫在林间。傻子也能感觉到,此间必有埋伏。 “晏大哥救我。”一声女子的呼救陡然打破了杀机重重的死寂,突来的声音惊飞林中鸟,乱鸣不已。 我撇撇嘴,又是老戏码,这招某人也常用,无非就是绑架要胁。令我好奇的是这个女子的身份,晏七行的妻子还是情人? 我悄悄地探头竭力张望,虽有月光,在枝桠遮蔽、夜雾升腾的树林里,夜视距离也不会超过五米远,自然找不见那女子身在何处,至于其人的模样,就更无从得知了。 但是很快我就知道这被当成筹码的可怜女子是谁了。 “辛宓姑娘,他们可曾对你无礼?”说话的自然是晏七行。 我吃了一惊,辛宓?不就是差点嫁了给我的韩嫣的那位表妹?他二位几时勾搭到一起的?哎呀,不管怎么说,跟辛宓也算相识一场,不如……偷偷找过去将辛宓救下来,既满足正义感,又卖晏七行一个人情,借此挟恩图报。 主意打定,立刻行动。 只听辛宓说道:“我没事,晏大哥你……”话未说完便没了下文,显然是被捂住了嘴。 晏七行沉声道:“你们想怎样?” 一个暗哑的声音,应该是为首的头儿,说道:“一命换一命。” 晏七行冷笑道:“谁的命?” “你!”为首者说话痛快。 切,我当什么法子,居然这么烂?这个人若能受你摆布,就不叫晏七行。 果然,晏七行嘿嘿一笑,语带嘲弄说:“本官自掌绣衣署,缉案无数,巨盗逆党,剑客异人,甚样人没见过,却从未见过如尔等这般愚蠢无知之鼠辈。竟以为一个小小女子,就可令本官束手待毙?” 一边在心里可怜那些黑衣人,一边乘着他们问答之际,小心地向前潜行,不管为了什么都好,无论如何都要将辛宓救出来。 夜雾越发浓厚起来,虽然没办法立刻找到辛宓,但同时对方也无法准确判断我的动向。所谓利弊各半。耳边只听对方首领说道:“既然晏大人惜命不肯自裁……弟兄们,送他一程!”最后一声断喝,突然晏七行所在之处灯火大盛,立刻一阵弓弦骤响,显然是埋伏在暗中的弓箭手向晏七行发动了攻势。 不知道晏七行会不会变刺猬? 我幸灾乐祸地想着,顺着敌方首领声音的方向蹑手蹑脚地摸过去,如果推测不错的话,辛宓应该就在他左近。果然,很快我就发现了辛宓,她被绑在一棵树上,身边有三个人,其中两个一胖一瘦,另外一个身材伟岸,相信应该是那个首领。 通常晚上做坏事的人都喜欢穿黑衣,不过这些人似乎并不按这个套路来,每个人穿的衣服颜色不同,辩认起来就较容易了。(这个事实证明,电视剧中夜晚出动的侠客巨盗等等都身穿夜行衣,那是极明智的选择。) 因为想跟晏七行动武,所以带了长剑,以一敌三倒也没什么,不过在我“不杀”的原则之下,很难在无声无息之间解决掉三个大男人。如果惊动了他们拿辛宓反制我,到时投鼠忌器非出洋相不可。 用枪?舍不得,枪里只剩下有限的几颗子弹,去匈奴时只怕少不得遇上什么凶险,没准用得上,不能再浪费了。唉,怪只怪从前太不懂得珍惜这现代武器了,滥用无数,今天干瞪眼了不是?这正犯着愁,那边已打得如火如荼,虽然看不清状况,但时时传来或高或低的痛呼声,证明晏七行不但活着而且还龙精虎猛,对方那些家伙一定吃了他不少苦头,心下略安。 忽觉脚边有异动,借着林间缝隙投射下来的惨淡月光一看,呀!吓一跳,一条长长的浑身发着绿光的家伙,正试图从我脚上爬过去,我眼睛一亮,这丑东西倒可以帮我一忙。 管它是不是毒蛇,捏住它七寸提了起来,首尾打个结抡成圆圈向着对方头儿丢了过去,那个准哪,整个套到他的脖子上,立马儿响起凄厉的惨叫,唉,一个大男人,居然怕蛇。 我拿出最快的速度,“刷”地跑到他们面前,乘他们还没反应过来,一个手刀狠狠砍到一人脖子上,一剑,不是,是剑柄砸在另一人头上,两人立刻晕了,还剩一个正在跟蛇搏斗。 挥剑利落地斩断绳索,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辛宓有点发懵,旋即又惊又喜地轻叫道:“刘大人是你?”忽尔神情一变惊叫一声。 我立刻反手剑出,挡住背后偷袭的利剑。原来是我的手刀不够劲,那家伙只是一晕随即就醒来,这一剑若是被他刺到,绝对不会死,但肯定会多个透明窟窿在我身上。 “甭傻站着啦。”我吼了一声,辛宓多机灵,钻进林中就躲了起来。我没有了顾忌,回头迎战。 为首的头儿刚把那条蛇弄死,恼羞成怒提剑向着我就来,我以一敌二,尚可应付,但想取胜,却并非一时半刻功夫可以了得。那个头儿有相当的实力,尤其再被条蛇弄得丑态百出之后,心中痛恨,更是招招狠辣,存心想要我的命。 不过我也不含糊,估计再过个二三十分,这两人必败于我手。想得倒美,人家不给我时间,这边一动手,立刻吸引来那边的几个同党,这下局势大变,以一敌……一、二、三、四、五,很快我就落在了下风。 其实想摆脱这种不利的局面非常容易,杀人就行了。但是,我不想破坏原则。只好且战且退,退到了晏七行那边的战团里。 晏七行正在被三名高手围攻,外面还有一些人在观战,瞧架势是想逮着机会暗算他一家伙。那三人可比我这边的人、包括那蛇口余生的头领厉害太多了,晏七行整个人都被剑影寒光笼罩着,瞧那三人身形利落出手狠辣,不求防守,只求制敌,招招不离他的要害,看来是拼了命也要置他于死地。不过,晏七行也不是吃素的,一把长剑使得出神入化,尤其是速度,跟我有得一比……实话说比我快多了。 迎面又有两个刺客挺长剑从不同方位向我进攻,我抡圆了手中剑,依旧本着绝不杀人的原则,专刺敌人大腿,伤了两人之后,传来一阵冷笑声:“果然是妇人之仁。” 讽刺我的没别人,正是晏七行。 一剑挑飞敌人手中剑,我恼火地骂开了粗话叫道:“你懂个屁,这叫原则!” 刺客们显然没我这个原则,转来围攻我的人越来越多,而且剑剑刺向我致命之处。我愤愤地边打边骂他们:“你们这帮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东西,在家娶娶老婆,生生孩子,种种田发发财多好,什么不好干偏偏来干刺客这个毫无前途的行业?今日你杀人,他日人必杀你,知不知道凡动刀的必死在刀下的道理?一群蠢蛋混帐!” 骂人间,不小心被一剑刺中手臂,当下痛得“哎哟”叫出声来,恼怒之下,一招“横扫千军”将众刺客逼退,叫道:“再给脸不要脸的话,别怪我手下无情了?” 伤人大腿威力太小,伤了腿的刺客们根本不在乎这点小伤,仍旧“奋不顾身”拼杀,不肯谢幕退场,所以我决定将杀伤力提升。 可是刺哪儿好呢?肚子?里面内容太丰富,又肠子又肚子的,刺破了流出来可不太好?胸膛?太危险,万一失手刺中心脏岂不死定了? 激斗之间瞄着刺客们身体,将上上下下各部位瞧了个遍,最后决定选―――-眼睛! 虽然残忍点,但一来流血少,二来不害命,三来,给他们留一只眼睛,对于今后的生活也没什么大碍。唉,这种处处为对方着想的敌人,世上哪儿找去? 当下抖动长剑,剑尖微颤,如电之疾如光之快,专刺刺客左眼,只听数声惨叫,几名刺客变成了“独眼龙”。看他们捂眼惨叫的样子,我这个始作俑者实在于心不忍,叫道:“你们不是我们的对手,最好速速离开,否则,就算我放过你们,晏大人剑下也绝不会留活口。” 那边厢,晏七行挥剑刺中一名高手小腹,那人惨呼倒地,鲜血迸流立死,他冷哼一声说:“如此敌我不分,立场不明,心慈手软,滥充好人,纵有英名,究竟难脱妇人本色。” 我给他骂得一呆,这失神的当口,一名刺客乘机当胸向我刺来,匆忙挺剑相迎,两剑相交,火花四溅!却听得身后轻微的长剑破空之声,下意识地疾速侧身,反手将剑向后刺了出去。被我刺中的人连叫都没来得及,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我跃出几步细看,那人已经死了,刚才那一剑,正中他的心脏。 呆呆地瞪着那具尸体,手脚一片冰凉…… 我杀了人! 耳边忽听得“砰”的一声,接着惨叫声起,我被一把推开,恍惚之间,晏七行的脸出现在面前,对着我大吼道:“你想死吗?” 这才才惊觉原来在我发呆之际,刺客乘机偷袭,幸亏晏七行及时出手相救,否则…… 唉,也没什么否则了,切,忘记我现在几乎就是不死之身了。苦笑一声强打精神应敌,虽然死不了,挨一剑也会痛。何况如果真的给人一刀吹断了脖子,我就不信能有孙悟空那样的本事,从颈腔里再长出一颗脑袋来。或者,把掉了的脑袋再黏起来,我还能起死复活? 也许是刚刚杀了人的缘故,底线已被攻破,心情恶劣之下,再打起来就无所顾忌,管它什么四肢肚腹,耳朵眼睛,指哪打哪,意到剑到,转眼将众刺客杀手人杀了个片甲不留。只是,到底还是没敢再杀人。 晏七行更厉害,独自一人应战刺客中的三大高手,杀一个,重创两个,这时,“啪”的一声,好象是长鞭甩响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了来,众刺客不约面同变了脸色,为首者打个呼哨,活着的刺客迅速撤退,原来,竟是绣衣使者们赶到了。 想跑的刺客们跟迟来的绣衣使者们怎样进行新一轮的恶战,我没有兴趣观看,只提着滴血的长剑呆呆发愣,听见周围有人惊呼,转头看去,原来那些受重伤的刺客,见无法逃走,居然悉数自杀。他们自杀的方式也极恐怖,就像日本武士一样,切腹自尽,鲜红的人血流了满地,伴着浓重的腥味四散,见者触目惊心。 我闭上眼睛,胃里一阵翻搅,蹲到地上吐了出来,我不晕血,但我晕尸,尤其是流血的尸体。 一双脚出现在我视线之内,是晏七行,我冷冷地说:“我心情不好,不想吵架。” 一块手帕出现在我鼻子底下,我不客气地拿过来胡乱地擦擦嘴。觉得这样蹲着气势上矮他一截,强忍着不适站起来。 “刘大人,晏大人?”怯怯的声音响起,抬头看,是辛宓,被一个刺客用剑横在脖子上挟持着,到底脱不出俗套桥段。 “想她活命,放我们走。”刺客邪恶得很干脆。 “好。”我答应他! 话音刚落,只见一道寒芒自晏七行衣袖中飞出,射中刺客喉咙。 我呆了,辛宓吓哭了…… 一名绣衣使者走了过来,报告道:“两人逃脱,一人被擒,其余逆贼尽歼。” 所有的一切只结束在一句报告中,我再一次见识到了什么叫残酷。 离开满是尸体和鲜血的树林,我跟辛宓在晏七行的后面并肩而行,刚刚经过死亡与鲜血,刚刚把杀人的剑挂在腰上,我没有心情再去想挟恩图报,甚至连去匈奴拿回和田玉一事都兴趣索然。辛宓跟说了许多的话,我一句都没听进去。 忽然想起一件事,追上前方的晏七行道:“晏大人,刚才那些刺客不是赵敏的人。” 我因赵敏下狱,此事朝中人尽皆知,连带赵敏的名字也响亮起来,身为直指绣衣使的晏七行了解她只怕比我还多。 记得上元节武帝遇刺时,赵敏的手下一旦受伤,就立即撤退离开,而这一次的刺客,伤者为避免被擒全部自尽,连自尽的方法都仿佛经过训练一样,又狠又辣,跟赵敏那批人完全不同。 我确信,除了赵敏所在的秘密组织之外,还有一个与朝廷敌对的势力! “我知道。”晏七行淡淡地说。 “你知道?”我惊奇了。 晏七行冷笑(他好像除了冷笑就不会笑):“本官与丹心墀周旋多年,对其行事作风早已了如指掌。是不是丹心墀的人,本官一望即知。” 丹心墀?再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蛮好听的,是赵敏所在组织的名称。 “那,他们是谁?”我问。 晏七行摇摇头:“是一股比丹心墀更加隐密的反朝廷势力,本官正在追查,目前尚无线索,他们行事一向不留余地。” 刘彻这个皇帝当得还真辛苦,怎么到处都有想反他的人。 辛宓跟了上来,看着晏七行忽然叫起来:“晏大人,你受伤了?” 第三十四章 出使匈奴 晏七行受了剑伤,伤在左肋,伤势看来不轻,衣襟都被血染红了。他左手按着伤处,脸色丝毫不变,似乎只是割破了手指一样眉头都不皱一下。真不知该赞他一句“硬汉子”呢,还是骂一句“逞强”。 前来支援的绣衣使者们估计有几十号人,押着那落网的刺客,为防中途生变,晏七行决定亲自将唯一的生口押回绣衣署,所以大家并未分批行动。这一看老大受伤,索性原地休憩,有几个亲近的便围过来关心上司的伤势。 没等别人动手,我拔剑出鞘,随手揪过一个绣衣使者,他给这突兀的动作吓一跳,我挥剑将他外面的披风斩下来一块撕作长条,跟辛宓一起给晏七行包扎伤口。 晏七行没有拒绝,看着我拿着布一圈一圈地在他身上绕来绕去,说:“本官若死了,你就有机会。”后半截话应该是:你就有机会出使匈奴。言下之意是: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冷笑道:“这里这么多人,就算我不动手,自然有别人向你献殷勤,所以你死不了。与其让别人讨好,不如我自己来,也许你老兄看在我救了你爱人,又援手为你裹伤的份儿上,在陛下面前替我说几句好话,遂了我的心愿。这叫互惠互利、公平交易,所以不用感激我。” “爱人?”他皱起眉。“此话何解?” 我打好最后一个结,拍拍手道:“老婆,情人,意中人,心上人?反正差不多。” 辛宓听得红了脸,嗔道:“刘大人休要胡说。”声音低得象蚊鸣。 我哈哈一笑说:“自古男欢女爱天经地义,他没老婆你没老公,两情相悦就可以谈谈情结结婚,有什么好害臊的?” 这丫头分明在跟我装清纯,当年追我那胆色用在晏七行身上,他一准跑不了。 “刘大人,小心说话!”晏七行的脸色不太好看,声音中透着怒意。“本官与辛小姐之间光明磊落,绝无任何暧昧,本官声名不值一提,但辛小姐若因你胡言乱语而清誉受损,后果你可担当得起?” 我眨了眨眼,这什么人哪这是?当着女朋友的面就敢如此撇清关系?这简直是从根本上瓦解咱们女人的信心,摧毁咱们女人的自尊。这事若搁我身上,立马翻脸saygoodbye。 侧目看辛宓,淡淡的笑容看不出什么内容。真的是我弄错了?不对,是那些刺客们弄错了? 乘着休息的工夫,辛宓悄悄对我说,她只是偶尔跟晏七行有几次巧遇而已,不想被那些人误会,今晚上乘她睡觉的时候,将她掳了来,现在恐怕府里还不知道呢。 想想也难怪,这晏七行性格行事严谨特异,找他的弱点只怕不易,好容易逮到一个自然不好放过。话说回来,真是巧遇吗?还是别有内情?否则人家干嘛不误会别人单误会她? 算了,人家的风花雪月干我屁事! 那边忽然乱了起来,一个绣衣使者跑来报告,原来是被擒的人抽冷子想逃,幸好被及时发现云云。哼,几十号人若是看不住一个,绣衣署莫不如关门大吉集体自杀谢罪得了。 人犯被带了来,长得浓眉大眼倒也过得去,一脸倔强阴狠,瞪着晏七行的一双眼里仿佛能喷出火来,那情形证明一件事:想从他口里撬出东西来,老虎凳辣椒水肯定不行。 晏七行与他对视片刻,忽然说了句话:“杀了他。” 在场的人包括我在内都吓一跳,一名使者失声道:“大人?您说杀了他?现在?” 晏七行点点头肯定地说:“现在!” “可是……”使者想反对,被晏七行一个眼神吓得不敢再说。 他不说我说。 “晏大人,抓都抓了问也不问就杀,太可惜了吧。”刚才破戒杀了人,心情正郁闷低落着呢, 实在是不想再看见流血跟死亡,如果非杀不可最好回他的绣衣署再干,我可以眼不见为净。 晏七行没看我,对着手下说:“此人眉浓眼巨,目光如火,性格必定暴烈,行事易冲动。但当此关头,却不发一言,不骂一句,这样的人,要他开口难于登天,留之无用不杀何为?” “你没办法叫他说话,不代表别人也没办法。”我忍不住讽刺他,这家伙凭主观臆断就要随便杀人,杀人在他眼里跟杀一条猪一条狗好象根本没分别,犯人也是人,自有国家法律制裁,他晏七行仗着手中权力就想以权代法擅杀人命,好歹我也是御前御长大小是个官,当着我的面就敢杀人,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晏七行坐在石头上,斜眼看着我,不定的灯火在摇晃,照着他的神情变幻莫测。半晌,他说:“好,你若问出一句话来,我便不杀他。” 得,一军将了过来。 我又不是警察,审问犯人绝不是我的强项,但是怎么能在这个混蛋面前示弱? 我走到被五花大绑的人犯面前,横看竖看上看下看了一番,和颜悦色地问:“小伙子,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小伙子的眼睛瞪得如牛眼大,看着我不吱声。这种反应意料之中,晏七行久经沙场,看人的准头差不了哪去。可是今天碰上了我刘丹,我是谁?两千年后的现代新人类,问不出来就诈,诈不出来自然要用一些现代新方法。 不过,他的双手被反绑在背后,不利我使诈,吩咐人给他放出左手来,于是形成一幅奇怪的画面―――整个身子与右手被绑的一个人,左手被另一个人抓着,另一个人就是我。 “我看你目光发赤眼白发黄,一定有什么隐疾,给你把把脉。”我胡诌着,拿手号他左手脉搏。这小伙子自知跑不了,干脆闭上眼睛任我所为,殊不知这正合我意。 我不懂中医,所谓号脉云云不过是借口而已。他的脉相跳动强劲,心脏应该很健康吧。也许是抱定了死志,他的心跳很平稳,也正是我所要的。 “嗯,有点内分泌失调,要多吃青菜少吃肉……还有,少喝点酒对你的肝有好处……”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脉跳始终如一。 “你的父母还健在吧?娶亲了没有?有孩子吗?”开始循序渐进诱哄,他闭目不答,脉相依旧平稳。 “这么年轻,搞什么反叛朝廷呢?死了多可惜?父母妻儿以后要怎么办呢?”依旧没动静。这小子八成无父无母无妻无子。 “告诉我,主使人是谁?”脉轻跳一下。“啧,平时有些神经衰弱吧,睡觉踏实吗?是不是常常做恶梦?” “你所属的组织是哪一个?丹心墀?”脉趋向平静。 “或者,是朝廷里的哪位大臣?”脉搏轻跳。“让我猜猜看,魏其侯窦婴?这些年他失势,很可能心怀不忿,起意谋反。不过这个人任侠自喜,难以持重,根本没有谋反的才能,不可能是他。不然是丞相田蚡,时下其势正盛,圣眷正隆,野心膨胀起来想自己做皇帝也有可能……啊,不然是燕王?齐厉王?”接下来随便又说了几个大官及封王的名字,脉相渐趋平稳,而后丝毫不乱。 “哎,你有点肾虚呀,这病可大可小,瞧你年纪轻轻的,抓紧时间治疗比较好,不然将来等你娶了老婆麻烦就大了。” 我突然加重语气说出最后一个名字:“淮南王刘安?”脉忽然狂跳一下,加上一句:“翁主刘陵?”脉相狂跳不止。 我放手吩咐道:“绑好他。” 人犯的眼睛忽然睁开,眼神中充满着疑惑,这傻小子,现在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用的,不过是最简单最方便的“人体测谎仪”,而且不用仪器不用花钱,适用率不足论,但绝对适用于没见识的古人身上。 其实我早猜到这事必定跟刘安父女脱不了干系,史书上都记着呢,武帝时代谋反被诛的就那么几位,最著名的就是淮南王刘安衡山王刘赐,而且翁主刘陵常年在长安活动,办起暗算杀人的事更方便一些。 不过,他们干嘛如此机关算尽、兴师动众地对付晏七行? 看着人犯被押到稍远的地方,我转向晏七行:“你都听到了?” 晏七行“哼”了一声:“听到了,你是要本官将朝廷要员,封国王侯,统统当反臣叛逆捉起来!” 我大摇其头,挖苦他道:“看来你也不怎么聪明呢。他刚刚已经说了,是淮南王刘安,直接指使者就是翁主刘陵。” 晏七行僵化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面露诧异地望着我:“他几曾开口过?” 我一笑,洋洋得意地说:“这其中的奥妙你就不明白了……”心思一动,凑到晏七行身边说:“做个交易,你说服陛下放我出使匈奴,我告诉你方法。” 晏七行不语,凝神深思,过了一会儿,他眼睛一亮,失声道:“好法子,妙极,妙极。”随即大笑三声。我还是头一次瞧见他笑,切,居然挺好看的。 晏七行说道:“那小子年轻任气,定力不足,若对方意志坚定,这法子就未必有用。” “算你行。”这下没得玩了。 晏七行忽然问道:“刘大人,你好象一开始就认定他们隶属反朝廷组织,而非普通贼人。试问你如何得知?” 这问得我有点心虚,其实开始时,我以为是赵敏派来的人,她那么恨晏七行,派人杀他是理所当然,但是当那些伤重无法逃脱的刺客切腹自尽时,我就知道跟赵敏无关。 可是他们训练有素,进退有据,自然非一般江湖组织,再加上晏七行的工作性质,主要是侦缉“反帝势力”,如此推断,这些人必定属于另一个跟“丹心墀”性质相同的非法组织。也许因为晏七行的某些行动妨碍了他们,也许因为他掌握了他们什么秘密,再也许为了什么原因对他恨之入骨,于是大动干戈地想除之后快。 我正想着如何回答,他又突发惊人之语:“今天白天,你见过赵敏。” 对了,他派人监视着我呢,自然什么都瞒不过他。皇帝的命令,他还真是不敢懈怠! 我坦然承认:“对,我是见过她。不过陛下想放长线钓大鱼,所以我也不便轻举妄动。怎么,想在陛下面前打我小报告?悉随尊便!” 晏七行冷笑道:“本官只是想奉劝刘大人一句,莫要既想做鬼,又想做人,脚踏两船,当心会掉水里淹死。”说罢吩咐一声,立刻起行回绣衣署。 我给他噎在当场,半天无法言语。 我只不过是想着“情义两全”而已,况且我又不是这时代的人,心灵根本无所归属,无论对谁都谈不上“忠”不“忠”的,要就只有“情义”二字了。如果皇帝有危险,固然我会出手拼力相救,可赵敏有危险我也一样不能坐视不理。我看重的不是道理,而是人情,这有什么错?怎么到了他嘴里就是脚踏两船了? 唉,发现我跟韦爵爷的处境越来越雷同了。同情一下自己。 无精打采地送辛宓回府,一路上跟辛大小姐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心中郁闷之极。今天真是倒霉的一天,被人抓了把柄不说,最糟的是破了杀戒,底线一破,有一就有二,真担心以后的日子里,杀人会不会成为一种习惯? 回到家后,至少洗了十几遍手,犹觉血腥味飘在鼻端,坐在床上瞪着自己沾了人血的手一直到天亮。 晏七行受了伤,一连三天,去匈奴的事没有动静,我有些按捺不住了,去见皇帝,皇帝居然对我这个“御前御长”避而不见;去找卫青,卫青正忙着训练他的期门军,没工夫理我。犹豫再三,只好去找晏七行。 晏七行府距绣衣署不远,估计因树敌太多,远远望去晏府深院高墙,府门前戒备森严。未到府门,看见了一个根本不该在此间出现的人―――扶雍!他身背药箱,正从晏府出来。 这太奇怪了,扶雍怎么会来这里?他什么时候认识晏七行的?他来是给晏七行治伤吗?我没跟他提过晏七行受伤的事,他怎么会知道?就算知道,他跟晏七行是什么关系要巴巴地跑来? 一连串的疑问从我心底滋生,让我一下子对扶雍跟晏七行都产生了怀疑。 望着扶雍离去,我走到晏府门前,对守卫说:“去给晏大人通报,就说御前御长刘丹前来拜见。” 晏七行坐在丹花树下的竹塌上接待了我,丹花花期已过,高大的树身上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很是壮观,晏府里居然有这种浪漫的树种? “怎么样?伤好得差不多了吧?”我坐到竹塌一侧,故作关切地询问。 晏七行不答反问:“刘大人光临寒舍,不知何事?” 我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我只是好心来看看你而已,就算另有目的,晏大人你也不必如此咄咄逼人。俗话不是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敌人多座山吗?” 晏七行沉默片刻,说道:“自从做了直指绣衣使,本官就再不交朋友。” “不交就不交,那也不必给自己树敌吧。”我说。“不错,直指绣衣使做的就是监察属国王侯朝廷官员的工作,基本上站在我们这些当官的对立面,那是职责所在不得不为,但在不违反原则下友好往来也无伤大雅。假如有一天,我刘丹有什么不轨行为,你尽管依法办理,我刘丹绝无怨言。” 晏七行淡淡一笑说:“刘大人此来究竟所为何事?” 说了半天,他根本不买我的帐! “没事,告辞!”我也生起气来,站起来就走。 “且慢!”晏七行出声阻止了我。“其实本官已经……” 话未说完,远远传来一声:“天子诏令,晏七行接旨。” 走来一人,竟是卢光,看见我一怔,说:“刘大人也在?好极,二位大人一同接旨吧。” 二人跪倒在地,卢光高声宣道:“陛下有诏:为宣慰夷民,巡抚周边,敕封直指绣衣使晏七行为正使,御前御长刘丹为副使,三日后出使匈奴,为便宜行事,刘丹须以男装改束。” 这一下喜从天降,我高兴得几乎呆了,卢光叫了几声,才慌忙起身接诏,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却说不出来,只顾着笑了。 卢光说道:“二位大人,明日晚上陛下在麒麟殿设宴为二位大人饯行,莫误时辰哦。” 卢光走了好久,我才说得出话:“晏七行,陛下准我去匈奴了……喂,是不是你跟陛下说了什么?” 没等晏七行回话,我兴奋地摆摆手道:“甭管是不是,总之这笔帐就记在你头上,他日我刘丹必另当图报。” 麒麟殿的晚宴没几个人,除了我跟晏七行,就是皇帝身边的一些近臣,包括卫青韩嫣。卫青对于我能去匈奴的事羡慕得不得了,巴不得讨了这个差事,去匈奴一探究竟。照他的话说,其实是孙子的话,就是“知已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总之他心心念念的还是打仗。反复地嘱咐我,一定要留心匈奴的军队情况,包括他们的武器装备,战术习惯,军事分布等等。 皇帝说话不多,多半的时间只是静静地望着我,酒却喝得不少,然后中途就称醉退席了。我心中纳罕,不明所以又不便询问,于是继续跟其它人推杯换盏,待我们喝得酒意微熏,一名内侍偷偷来找我:“陛下宣召。” 大晚上的又喝了酒,他宣我做什么?本想装醉违命,又担心触怒他不让我去匈奴,只好硬着头皮去皇帝寝宫。 皇帝坐在宽大的床塌上等我,看起来一点醉意也没有,不等我见礼,就招呼道:“过来朕身边坐。” 他身边,不就是上床?我犹豫着,皇帝看出了我的心思,苦笑道:“朕并非洪水猛兽,不会吃了你。” 难得他不用旨意命令那一套,我勉为其难坐到他身边。果然他还有后续动作,伸手搂住我的肩,轻声说:“今晚留下陪我。” 他不说朕,而用“我”字,很明显有恳求的味道,我心中真是天人交战,不知该如何是好。为了大局着想,答应他是有必要的,但是……我真的做不出来。 皇帝接着说:“爱卿休要误会,若非名正言顺,朕绝不会勉强你。今夜要卿相陪,不过是抵足而眠罢了,此去匈奴,少说也得月余无法相见……” 我心一软,一半为了和田玉,一半为了他的情义,我点了点头。老话说什么来着?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坚守了多年不杀人的原则,最后还不是打破了,这洁身自爱的原则还能坚持多久呢?为了回家我已经尽力了,萧剑啊萧剑,你会理解我对不对? 事实证明我跟他绝不是抵足而眠,而是头并头脚靠脚睡了一晚,刘彻真是个君子,说不碰我就不碰我,甚至整晚都没说一句话,我问他为什么突然准我前往匈奴,他笑而不答。为避尴尬,我只好绞尽脑汁地讲些趣闻佚事给他听,十分的辛苦。直到他睡着,我才敢闭闭眼。 总之,今晚的皇帝十分的奇怪!一觉醒来,身边是空的,皇帝早起了,有认识的宫女前来服侍我,看着我的眼睛里充满着艳羡。 “我跟陛下没什么。”我毫无理由地解释道。“昨晚我们聊天来着。” “我知道。”宫女吃吃地笑,帮我穿上一套崭新的男装官员骑射服;又有宫女进来,送来一个大包裹,说是陛下为我准备的行装;再进来一群宫女,为我张罗早膳。最后出现的是皇帝,看起来神彩飞扬的样子,昨晚的离情别绪不知飞哪儿去了,枉我这儿还不安心,原来全是自作多情。 “此去路途遥远,爱卿善自珍重。”临别时,皇帝拉着我的手,总算说了句感性的话。 “朕相信你才放你去匈奴,所以不要辜负朕的一片心意。”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那一刹间,我有点想哭! 元光元年即公元前134年6月,我,二十一世纪的新女性刘丹,作为汉朝使节,出使匈奴! 第三十五章 汉奸鼻祖 出了未央宫,发现同往的人除了晏七行,还有卫尉飞将军李广。李广笑道:“陛下委我以骁骑将军,今日前往云中赴任,正巧与二位大人同行。” 不用说,这一定是皇帝的主意,而且让我直接从未央宫起行,摆明在误导视听。这不,连一向粗枝大叶的李广都笑得那么暧昧。 晏七行远远地站着,一脸的漠然之色。唉,我真是欲辩无由,只好叹口气上车。 为保军事机密不外泄,一直以来高桥马鞍马镫及相关武器的生产制造都是在朝廷指定的地点秘密进行,皇帝有令,在正式对匈奴宣战前,谁敢泄露军事机密,以诛九族之罪论处。 有鉴于此,此次使节团百余号人,仍使用旧的骑具,再加上携带了大量的精米美酒及各色礼物,整个队伍行路缓慢,三天的路程足足走了五天,才到达汉匈奴边境。(匈奴土地离长安最近的距离为七百里,轻骑一日一夜可至) 到了云中,稍作休整,李广将军送我们出境,然后两下道别。 进入单于王庭地界时,(现内蒙境内)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我跳下车辇,极目所见,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尽头处的莽莽山脉,在天地的交汇处,蓝与绿的色彩界限分明,人在空旷的天地之间,愈发显得渺小卑微。清新的风迎面吹来,带着青草的香味,闻之欲醉。于是忍不住叫人牵了马来,骑上去纵情驰骋一番,坐在马背上,伸伸臂,舒展一下筋骨,一扫行途的倦怠疲惫,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远远的,有牧人在牧放着成群的牛羊,偶尔传来粗犷的歌唱声,虽然听不懂在唱什么,但那豪迈的气概动人心魄,引得我不由得大声喊了几嗓子:“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生活在如此浩翰的草原之中的民族,岂不是应该胸襟广阔吗?或许正是因为太广阔了,草原已经容纳不下他们,他们的心才向着更远更辽阔的世界蔓延? 再度驰骋片刻,远远望见晏七行也下了车,向我这边张望,于是飞奔到他面前,跳下马来喜孜孜地拍拍他的肩膀说:”晏老兄,这次得多谢你,如果不是你在陛下面前说情,我怎么能见识到如此美妙的草原风光?哎呀,瞧瞧这无垠的绿野,闻闻这清新的空气,眼界开阔了,胸怀宽广了,呀,真令人精神振奋!” 晏七行淡淡地说:“草原再好,也比不上我大汉的高城深池,沃野良田。” 我原本一脸的笑容顿时凝固,这家伙敢情就是来败我兴的。 晏七行又说:“汉匈虽以联姻维系表面和睦的关系,但匈奴狼子野心,对我大汉向来虎视眈眈,此次出使匈奴,只怕其中多有凶险,刘大人还是小心为上。” “知道了。”我不悦地瞪了他一眼。 晏七行转身欲上车,却又回头说话:“刘大人可知陛下因何准你出使匈奴?因为本官在陛下面前立下重誓,若不能带刘大人安全返回大汉,晏七行提头相见。” 早猜到这次出来,晏七行必定起了作用,但没想到他居然会以性命作担保。此人行事,真是出人意表。 收起了玩心乖乖地重上马车,想着自己的安全系着晏七行一条命,还是谨慎些好。又走了小半日,离匈奴王庭二十余里了。(匈奴政属略分为三部:中央为单于庭,东为左贤王庭,西为右贤王庭。单于庭与左右贤王各有份地。匈奴乃游牧军事奴隶制帝国。汉初以来,虏汉地人民为奴婢者,几近百万。其军事力量匈奴左王居东方,直上(今河北怀柔)以东,接岁貉、朝鲜。右王居西方,直上郡(陕西庸施)以西,接氐羌。而单于王庭在在直代(今山西大同)、云中(内蒙绥远)。匈奴的中央王庭也不一定是固定的,因战略需要随时可以迁移,单于所在之处就是王庭。) 正透过车窗欣赏草原风景,看见前方一队匈奴轻骑远远驰来。到了使节团前下马,被兵丁引到晏七行车辇前,随即便见晏七行步下车辇,跟来人中一位衣着尊贵的少年,以匈奴的礼节见礼而后拥抱,那少年一脸欢颜,晏七行也露出罕见的笑脸,显然二人早已认识,且关系匪浅。 那少年十七八岁年纪,身材尚未完全长成,头大而圆,阔脸,颧骨高,鼻翼宽,长长的耳垂上穿着孔,佩戴着一只耳环。头部除了头顶上留着一束头发外,其余部分都剃光。厚厚的眉毛,杏眼,目光炯炯有神。身穿长齐足踝的、两边开叉的宽松锦织长袍,腰上系有腰带,带上嵌着宝石,腰带两端垂在前面,袖子在手腕处收紧,肋下佩刀,足蹬金色薄底短皮靴,顾盼之间神采飞扬,透着一股子属于草原的彪悍之气。 我猜,他应该就是军臣单于的幼子,南宫公主所生的王子于单。正在记忆库中搜索关于于单的资料,外面有士兵叫我:“匈奴来使,请大人相见。” 我慢吞吞地掀帘下车,施施然走过去,瞧见少年王子一张阳光明媚的笑脸,心里叹息:如果由他来继承单于的王位,不知汉匈百年战争的历史是不是会改写。 两个男人四只眼睛看着我由远及远,有正使在此,自然没我出头露脸的份,所以我中规中矩地躬身施礼:“下官刘丹见过晏大人。” 晏七行道:“刘大人,这位是军臣单于的爱子,王子于单殿下,殿下的母亲,便是南宫公主。” 我立刻露出恭敬之意,向于单行礼,一切都按照礼节,绝不多话。晏七行望着我,看来对我的安份表现很满意。 于单侧目打量着我,惊奇地说道:“小王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如刘大人这般长得如此美貌的男子,倒也是上天造化的神奇。” 弃车换马,我们三人并驾而行,茫茫草原,徐徐清风中,于单王子谈论着七年前晏七行出使匈奴的旧事,那时还是个孩子的于单,已经是个驰骋马上的小英雄了,一次因惊马遇险,幸得晏七行出手相救,才保全一条小命,他二人的友谊就是从那时结下的。 言谈之间,我发现于单对晏七行似乎很是崇拜,尤其谈起剑术技击,更是推崇备至,直说这次一定要向他好好讨教。 说话之间,匈奴的王庭就在前方,远远便望见各色画着奇怪图腾的旗帜在迎风飘展,伴着呜呜的角鸣之声,苍凉深远。连绵不绝的毡帐层层叠叠出现在地平线处,昭显着塞外民族的雄浑和粗犷。再近一些,便瞧见匈奴的老人,孩子,妇女,在或大或小的帐篷中间穿梭往来,笑语声,呼喝声,在宁静的天地间回荡。本来一副生动的图画,被偶有疾驰而过的战士便引起的欢呼之声破坏殆尽,让人的眼睛穿透美丽的表面,去看其内部的本质。 这是一个崇拜英雄的民族,是一个以掳掠,劫杀,侵占为生活手段的民族。这里没有礼节,没有伦常,父兄的妻子,在其死后弟弟与儿子可以合法分享;尊贵的位置,可以用武力和勇气去夺得而绝不会被视作悖逆;人们尊崇年轻的勇士,鄙弃白发的老人;从最小的孩子开始,暴行、武力、侵略、洗劫,会变成一种正确且不容动摇的思想,渗入到人的灵魂里,及至所有一切的衡量,只视乎它的价值、利益及社会功用。 但是这样一个民族,一定也有属于它自己的“义”,它自己的“情”,与这个独特的民族一样,它的传统与算不上是文化的文化,也是独特的。 穿营过帐,沿途之中,百姓纷纷向我们行礼,我还没自大到以为他们是在向我们表示尊敬,他们所尊敬的,自然是大匈奴的王子。 单于的中央大帐位于王庭的中间位置,大帐所处地势甚高,占地广大,装饰得豪华异常与众不同,在地阔天高之间傲然独立,周围大旗环列耸峙,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急掠而至的苍鹰,不停地在大帐上空低迥盘旋,发出凄凉的鸣叫声更为王庭增添了一番威严的气势。 越接近大帐,便看见越多矮小剽悍的战马及战士,及至号角响起,面前出现四队全副武装的匈奴铁骑,左右分为两列,纵向排开,个个目光炯炯,齐刷刷地望向我们的方位。随着于单王子,我与晏七行带着队伍到达他们面前,心里正想着下一步会不会亮出刀阵来给我们个下马威,这些身材矮小却凶猛嗜血的大汉们果然就拔出腰间的弯刀,“刷”地一下指向我们。 切,还真幼稚!我与晏七行相顾莞尔,坦然自若接受这难登大雅之堂的见面礼。在示威般的角鸣和闪着寒光的弯刀之下,随着一声传报,进入军臣单于的大帐。 大帐自然比不得未央宫的尊贵威严,但还是感到了低压般的不爽,凛然的静穆与杀气纠葛在一起,让人油然而生畏惧之感。 两侧坐着十几位匈奴的诸王贵戚,看见我们进来,都面带敌意,目光轻蔑。到底是简单粗爽的民族,从来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这要到汉朝去玩政治,去一个完一个。 但是,越是简单的武术招式攻击力越强,是不是越简单的政治力量也越大呢?不然为什么一直以来,汉匈对峙中总以汉朝落在下风? 除去心中的胡思乱想,我神情笃定,别看刚才外面的阵仗搞得挺大,有晏七行这个靠山,这次的见面没戏可唱。 雄居中间席地而坐的人,头上带着顶奇怪的帽子,帽子上插着几根野鸡雉,身着箭袖锦衣,肩颈之间围着雪白的貂裘,只是头发花白,眼睑下垂,布满风霜的脸上皱纹交错,再威武的装饰,也掩饰不住衰弱的老态。这人正是军臣单于。 晏七行在前我在后,目不斜视上前依外交礼节向单于行礼,并递交国书。国书内容很简略,无非是宣慰友邦,维持和睦云云。并呈上大汉皇帝所赠的礼物,计有精粮千斛,美酒千石,且有相赠于南宫公主的珠宝玉石等礼物。 别看其它的人面色不善,但因晏七行曾经救过王子,军臣单于言辞之间倒是客气得很。 晏七行递交国书的当口,我悄悄审视了四周的王公贵戚一干人等,特别引起我注意的是坐在军臣单于身边,一个年纪老大面白无须目光阴险的人。当我瞄向他时,恰巧他也抬眼看我,视线一碰上,立刻冲我浮出一丝诡异笑容。 这个人是……我稍一思索,就猜到了他是哪位。 只听军臣单于忽然发出几声大笑,说:“你们的皇帝太慷慨了,回去替我转达本大单于对大汉皇帝的问候。晏大人,你是第二次来我大匈奴了吧,数年前你曾救我王儿一命,本单于还记着哪,今晚本单于就设宴款待贵使。咦?还有那个漂亮得象个娘儿们似的汉使,你也一起参加。” 一番话说得众人哄堂大笑,目光纷纷投到我身上,神态极尽wz嘲弄。我泰然自若四下一扫,故意用变了腔调的汉语说道:“多谢大单于夸奖。” 一名贵族笑得贼兮兮的说:“你说大单于是在夸你?哈哈哈……” 他这一说,别人笑得更大声了。我不在乎地撇撇嘴,继续操着“生硬”的汉语说瞎话:“在我的家乡,越是长得象女生一样漂亮的男孩子,就越受人欢迎,大家会争着把最好的东西给他,把最好的学问教他,把最好的剑术传他,总之男孩子长得越漂亮,就越会得到大家的尊重,因为相信这是上天特别的恩赐!上天所爱的人,大家怎么能不喜欢呢?” 这种怪事纯属捏造,他们自然听也没听过,于单好奇地问:“那,长得丑的男子又会如何?” 我冷笑道:“那些又矮又丑的男子,就只配给漂亮的男孩子女孩子作奴隶而已,还是最下贱的奴隶。” 就比如说你们这些又矮又丑的匈奴人,尤其是嘲笑本御长的匈奴人。 再看那些匈奴贵族,听不懂的就哈哈一笑,听得懂的眼看就要发作,军臣单于身边那白面无须的人目光阴冷地盯着我,阴阳怪气地问:“汉朝疆域哪处我没去过,汉使所说的事,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呀?” 我笑眯眯地转向他说:“我没说自己是汉朝人呀。” 晏七行接过话去说道:“中行大人有所不知,刘大人原住遥远的西域,因久慕汉朝文化风尚,不远万里而来,汉天子感其诚,赐封官职留用身边。” 这个人,果然就是文帝年间随宗室翁主同嫁匈奴,后投降敌人,为老上单于,军臣单于出谋划策对付汉朝的宦官―――燕人中行说(音zhonghangyue)。 我顺势说道:“是啊是啊,大汉朝文化淳厚,学说繁浩,在下实在是仰慕得很。汉天子更是英明神武天纵之材,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才甘心留在汉朝为臣。” 中行说这老狐狸不肯放过我,故意使坏说:“噢,汉天子英明神武天纵之材,不知比我们伟大的匈奴大单于又如何?” 众人的眼睛“刷”全体投向我,要看我如何应对。晏七行则面色平静,似乎对我很有信心。 我眨眨眼睛,笑嘻嘻地看了他们一圈,最后耸耸肩双手一摊说:“我不知道。” 中行说“哼”了一声,怒道:“你说什么?” 我假模假式地装无辜:“我真的不知道啊?我跟在汉朝皇帝身边三年多,经历了许多事,才发现他是个天上难寻地下难找的好皇帝,今天跟你们大单于才见面,不知道有什么稀奇?不过,有关中行说大人你的大名,在下可是久仰了。” 那种怪里怪气的汉语我越说越溜,估计多半数的人都相信我不是汉人。中行说听我这么一说,果然上当,问道:“汉使倒是说说看,我有什么大名?是美名还是恶名?” 美名?切,你老人家若是有美名,包管酸死张俊气死秦桧。 我佯装皱眉沉思,半晌才说:“我来大汉时间尚短,有些民间俗语一时还不能理解。他们说起中行说大人你时,都说大人你是―――汉奸的鼻祖,变态的阉人?这汉奸是何解?变态又是何意?这阉人又是何意?我问他们,却没有一个人跟我解释,郁闷呀郁闷。大人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估计在场众人没一个知道变态是什么意思,但傻子也听得出来绝对不是好话,至于汉奸的鼻祖、阉人之意却是人人了然。一些人(大概是平素跟中行说不和的人)忍不住先笑出来,中行说则气得白脸更白,都泛青了。 晏七行适时出来打圆场:“刘大人性情天真烂漫,不明世务,对于汉朝语言也只是粗通而已,若有得罪之处,中行说大人向来宽厚仁和,望海涵宽宥。” 我继续装蒜:“晏大人,我又说错话了吗?” 军臣单于审视地看着我,咧嘴一笑作了个总结道:“晏大人,你的这位副使真是个有趣之人哪。” 中行说老狐狸干吃了个哑巴亏,忿忿地瞪着我,却又无可奈何。他这个“宽厚仁和”的老人若当众跟一个“不明世务”的小子过不去,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不过今天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其实就算没这事,我也罢晏七行也罢,只要是汉朝的使者,他就不会让人好过。 离开中央大帐,我跟在晏七行后面,在侍者的引领下,去南宫公主处。 晏七行低声对我说:“莫要再逞口舌之利,拿回玉环全身而退,才是我们此行的目的。” “是。”他说的有道理,我不反驳他。 但是除了拿回和田玉环,我必须还要再做一件事。 其实自从看见中行说,我就一直在想这件事,据史载,这人因不愿随公主陪嫁到匈奴苦寒之地,曾向文帝求情,甚至威胁说若强行要他随嫁,他日必定会倾毕生之力亡汉,但文帝以为他在随口乱说,没当回事儿,因他是燕人,对匈奴的情况有所了解,最后还是强令遣他入匈。 文帝犯了一个大错,所谓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尤其是中行说这样颇有才能的小人。如果当年留在汉朝,以他的能力说不定会成为一代名宦,但时也命也,偏偏把这样一个人送到了敌方阵营。 到了匈奴后,他果然履行自己的誓言,委身事敌,在饮食,衣着,传统习俗方面,为确保匈奴不被汉同化下了大工夫。又将汉朝的历法及计数方法教给匈奴人,同时为当时的老上单于出谋划策来对付汉朝,深得老上单于的信任。 老上单于死后,他以“托孤之臣”再侍军臣单于,因他不遗余力地维护匈奴的利益,同样被军臣单于所倚重。在匈奴对汉的战略战术上,他都功不可没。 其实我也能理解他,身体的残缺,尤其是这种封建制度下人为的残害,是极容易导致心灵的残缺,再加上好端端一个汉人被逼来到这漠北的苦寒之地,对汉朝有恨也在情理之中。 本来他做他的汉奸卖他的国,搞他个天翻地覆都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临死前,还算计我们家小霍,竟献计于后来的伊稚斜单于,把患上瘟疫的牛羊丢到酒泉水中,我们家小霍英年早逝,估计跟喝了染上瘟疫的水不无关系。 不管此记载是直是假,但凡有一点危害到吾爱徒小霍的隐患都要清除,也许会因此而改变历史,我们家小霍长命百岁也未可知。 左右我已经破了杀戒,再杀一个国人皆曰可杀的汉奸,老天应当不会怪我。(所以说杀人这回事,有一就有二,慢慢会形成习惯。) 尽管还有顾虑,我还是暗暗下了决心:离开匈奴前,必杀中行说! 第三十六章 南宫公主 南宫公主会是什么样的女子呢?王太后所生的几位公主个个美丽非凡,平阳公主和隆虑公主我都见过,的确是不可多见的大美人,这位南宫公主,想必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呢?拥有高贵的出身却迂尊降贵放弃汉宫舒适优渥的生活,下嫁漠北贫脊之地,历尽苦寒风霜,并要在屈辱中去服侍年龄跟她父亲一样大的粗鲁的匈奴王,以一已柔弱的双肩,撑起大汉朝十几年和平的天空,给她的弟弟以足够的时间来养精蓄锐。 听说她出嫁时年仅十三岁,那样的一个小女孩,别说是现代,就是在古代,也该是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年龄,可是她却要背负起国家的重担,去承受本不该由她承受的苦难。 她一定也是不愿意的吧,离开未央宫,离开长安时也必定会痛哭流涕吧。但是当她到达匈奴后的事实证明,她并没有辜负国家与父亲对她的重托,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里,匈奴基本上没有再对汉边境进行大规模的侵扰,固然有汉朝方面“岁贡”的原因,但是谁也不能抹煞南宫公主在其中所起的作用。 来到公主的帐篷外,未及通报,公主已迎出帐来,来不及看清她的容貌,我便随着晏七行恭恭敬敬地跪到地上,行大礼参见,并且生平以来,第一次真心真意地磕了几个响头。 这是个值得尊敬的伟大女性。就算几千年之后,人们也不可以忘记她的名字。 “快起来。”公主的声音很好听,跟我想象中一样,一手托一个,她亲自来扶起我们。 我抬头定定地看着她,她的笑靥亲切如花,啊,真是位高贵美丽的女子! 跟平阳公主柔弱如兰的娇美不同,她的美丽中带着种难以言喻的坚强,好比傲雪寒梅,而罩在这种坚强之上的外表却几乎是温柔的,不属于长安,不属于未央宫,而是在风霜之中磨砺出来的,带着种绝不畏惧的高傲与倔强,更有坚不可摧的圣洁与尊严,是让人不敢仰视,不能亵渎的美! 平阳比不上她,我更加比不上她。这是真正的美丽,令人想哭想流泪的美丽。 没来由的一阵感动,我的鼻子酸酸的,真的想哭了,赶紧控制住眼眶里流动的液体。 公主引我们进入毡帐,晏七行说道:“公主,您的弟弟、大汉天子托臣向公主问安,他说:姐姐,弟弟很想念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只要活着,有生之年我们姐弟一定会团聚。” 南宫公主低下了头,我清楚地瞧见有泪光在她眼中闪过。但一转眼,她就微笑起来:“彻儿还记得我,很好。当年我们姐弟几个,就属我跟他的感情最好。那时候,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玩儿,娘也陪着我们,满未央宫乱跑。有一次我们玩捉迷藏,彻儿不知怎么就躲到宣室御案底下,恰好我父皇跟大臣们来宣室商议国事,彻儿怕父皇看见责罚,就躲着不敢出来,最后居然就在案子底下睡着了。宫里上至皇祖母,下到宫女内侍都急疯了,到处找他,最后小家伙睡眼惺忪地自己从宣室走了出来。那一次啊,害得我跟他一起罚跪,那情景至今我都忘不了。” 听着她娓娓讲述着儿时的往事,脸上的表情悠然而神往,本来已经憋回去的眼泪又掉了出来,这下没法掩饰了,逮个空儿赶紧用衣袖胡乱一擦。 南宫公主住的毡帐无论外观还是内部摆设都十分华丽,帷幕纱帐环绕,有几分未央宫的味道。由此可见作为阏氏,她在匈奴及军臣单于心目中的地位非同一般。 大家分主仆席地而坐,公主向我注视了片刻,说:“你就是御前第一女官刘丹?今年春天,送春粮来的汉使跟我说了许多关于你的故事,很是精彩。听说彻儿很看重你,甚至把我送他的雪狐皮裘都赐了给你。” 我尴尬地咧嘴笑一下,支吾两句,说不出完整的话。 噫,怎么在美女面前这么丢人! 幸好晏七行来给我解围说:“公主,臣等此次来,除了探望公主,尚有一件大事请公主相助。” 南宫公主敛去了笑容,示意周围的侍从离开,正色问道:“莫非彻儿想对匈开战?”语气中隐隐透着紧张。 晏七行忙说:“非关战事,而是私事。” 当下,将匈奴遣使入汉,皇帝以玉相赠的事情粗略说了一遍,南宫公主怔了半晌,问道:“一块玉而已,究竟有何紧要?” 晏七行看了看我,我只好说话:“其实,那块玉是我回家认亲的信物。没有那块玉,就找不到亲人,回不了家……” 话说到这里,就见公主脸色一沉,看着我的眼神锐利起来:“你是说彻儿为了一个女人才如此兴师动众?” “不是不是……”我双手乱摇,连忙否认。“重要的不是认亲回家,而是这块玉,牵涉到一个大秘密,开始时陛下不知,才会随便将玉送了给人,后来知道了,这才想把玉拿回去。公主,您不要误会陛下,他绝不是那种为了个女人就头脑发昏的君主。” 公主略作沉吟再度问道:“是何秘密?” 我问晏七行:“晏大人可知道?” 晏七行摇摇头:“陛下只说重要,并未告之详情。” 我说:“兹事体大,公主,没有陛下允许,请恕下臣不敢相告。” “此玉从何而来?”南宫公主问道。 我说:“是臣从西域带来的。一为寻找家母的亲族,二为解开其中的秘密,谁知到了汉朝不久玉就被偷了,并且机缘巧合落到了陛下手中。之后臣出仕为官,才知道这块玉被陛下送给了匈奴一个叫乌维的少年,经臣向陛下陈明,陛下才遣臣陪同晏大人出使匈奴,务要取回和田玉。” 南宫公主似乎接受我了的解释,叹了口气说:“你们可知这个乌维是何人?” 晏七行说:“正因不知,故而请公主相助。” 南宫公主道:“他是军臣单于之弟、匈奴左谷蠡王伊稚斜的长子。” 冷不丁听到“伊稚斜”这个名字,我心头一跳,不久之后,他将继任军臣单于做下一任的匈奴王。忽然想起史记中有“乌维”此人的记载,伊稚斜死后,他子即父位成为匈奴的大单于。 只听公主继续说道:“当年乌维少年心性,对汉朝心怀好奇,皇祖母崩时,非要随行去长安一观。单于抵不住他苦苦哀求,只好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任由他去。我本想着人将他真正身份相告彻儿,让他将乌维扣作人质,单于最爱这个孙子,或者可以藉此作一番文章。但细想之下,又怕弄巧成拙危及大汉,所以隐忍未发。” 我心中暗道:幸好你隐忍未发。不过就算刘彻知道也不会那么做,他还没有准备好,才不会轻易去激怒这个大汉朝头号强敌。 晏七行道:“这位乌维王子目前可在王庭?” 公主道:“他随左谷蠡王在自己封地。不过三日之后是单于寿诞,伊稚斜父子一定会前来贺寿,到时再伺机将玉取回。只是,须得找个令二位大人驻留三日的理由。” 我说:“这个容易,就说我们想亲贺单于寿诞。” 于是三人又商议一番,我与晏七行告辞离开公主毡帐。 晚上,军臣单于设宴款待汉朝一干来使,席间军臣单于听到我们希望留下为他贺寿的请求,果然一口答应。 酒也喝了,肉也吃了,难听的琴也听了,难看的舞也看了,本来作好了心理准备跟中行说大战三百合,但奇怪的是今晚的中行说居然规矩得要命,连一句挑衅的话都没说,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真是怪了。 酒宴散去,正是半夜,我偷了件匈奴奴隶的袍子,把脸弄得脏兮兮的,穿戴好后偷偷溜出自己临时的帐篷。据晏七行说,除了单于等贵族官员,匈奴普通的士兵百姓基本上都不会说汉语,但匈奴连年对汉侵掠,掳来不少汉人奴隶,大家混居在一起,简单的沟通还能办到。所以我化妆成奴隶,抱上一堆干草,装出深夜劳作的样子,去找中行说的毡帐。 我在匈奴滞留不过三日,所以杀中行说的事必须尽快进行,也设想过中行说一死,可能会给使团带来麻烦,但为了小霍,我不想放过任何机会。 一路上碰到几个匈奴兵,顺利地蒙混过去。又碰上几个汉人的奴隶,找借口问了中行说毡帐所在的大致位置,便放下干草,悄悄摸过去。 因为是王庭,外围的守卫虽森严,但内部却松懈得很,中行说毡帐前静静的,连个卫兵都没有,还是他的官阶没高到需要卫兵的地位?对了,他不过是单于身边的侍臣而已。 纵然如此,我也不敢大意,绕到毡帐后面,拿出瑞士军刀,去捅厚厚的毡帐。左捅右捅,结果愣是没捅破。 呸!都是给电视剧中那种随便拿把破刀就捅破敌人帐篷的桥段给闹的。 正琢磨着放弃还是继续,却听帐篷里有异动,接着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就象是贼作案时蹑手蹑脚的感觉,很熟悉。我停止了动作,转过帐前探头一看,果然有个人出来,借着帐内透出的灯光,那鬼头鬼脑的样子不是中行说又是哪个? 这个家伙,半夜三更不睡觉想干什么? 我心中一喜,这不正给我杀他创造机会吗?立即高抬腿轻落脚跟上,来到另一顶亮着灯火的帐篷前,中行说钻了进去,立刻灯火就灭了。 这,这老小子不是在跟什么美女幽会吧,他一个太监,能成吗? 努力地将耳朵贴到帐篷上,隐约有两个男人说话的声音,但说什么听不清楚。着急地拿出军刀再捅,捅了几下,咦,还真破了个小洞。把耳朵再贴上去,听到中行说最后一句话:“你回去禀报,此番若失手,便按原计划延至寿诞之日,大事毕成。” 我怦然心动:什么失手?什么计划?禀报的对象又是哪个?寿诞之日……军臣单于的寿诞之日,他们想干什么? 思索良久,等回过神儿来,中行说早已离开了。 草原晚上的气温很低,我穿得又少,在外面呆久了点,冻得直想打哆嗦。本想再潜去中行说帐篷杀了他,但左思右想,觉得时机不对,在中行说所说的计划没弄清楚是什么之前,还是不宜轻举妄动,就让他多活一天好了。 回到自己帐篷冥思苦想,想破头也想不出历史上的元光元年,匈奴发生过什么事。而从中行说隐密诡异的举动来看,所筹谋的一定不是小事。想了想,我决定去见南宫公主,或者从她那儿可以得到什么线索,于是换了衣服去见公主。万幸的是,今晚单于并未宿在公主的寝帐,通报了之后,很快见到了匆忙起身的南宫公主。 “刘大人深夜来此,有何要事?”公主被打扰了睡眠,却并无不悦之色。 我思忖着说:“公主,下臣想请问一下,近来匈奴王庭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或即将发生?” 公主莫名其妙地望着我说:“最大的事莫过于单于的寿诞。大人为何如此紧张?” 我提醒她:“公主再想想,还有什么事是公主没想到的?” 南宫公主恍然说道:“是,还有一事,单于曾说过,要在寿诞之日宣布立于单为匈奴的王储。” 我一拍前额顿时明白了,低声叫道:“公主,于单王子恐怕有危险。” 南宫公主的脸“刷”地变得惨白:“此话何意?” 话音刚落,只听外面一阵大乱,有人在用匈奴语不知在叫喊着什么。南宫公主一听,立刻飞快冲了出去。我心知不妙,紧紧跟上。 整个匈奴王庭都乱了起来,有几顶帐篷烧了起来,奴隶们手提着盛满水的木桶去灭火,匈奴士兵们则手拿武器,匆匆向着中央大帐方面而去。 我随手揪过一个奴隶装束的人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是个汉人奴隶,惶恐地答道:“有人想刺杀大单于。” 不是于单,我心略安,又问:“抓到刺客没有?” 那人说:“奴婢不知,应该尚未捉到。” 找到公主,见她正跟王子于单在一起,两人均安然无恙,我松了口气。 来到单于大帐外,晏七行早到了,被簇拥在众王侯中间的年迈的军臣单于正一张老脸气得铁青,站在帐外暴跳如雷,要捉拿刺客,那精神头儿证明他是毫发无伤,乘于单跟公主上前问候单于,我仔细地在人丛中瞧了瞧,没有中行说的身影儿。过了一会儿,才见他出现在帐中,奔到单于身边状甚惶急关切。 我冷冷地看着他虚情假义的表演,一个因个人私怨出卖国家的人,你怎么能指望在他身上看到忠诚这种美德呢?只要有更大的利益,他连自己都可以卖了。 但是除了大单于,还有谁能给他更大的利益?答案很简单―――下一任单于! 绝不是于单,他是理所当然的王位继承人,再急也没必要用这种手段。匈奴中有实力做单于的是不外乎四大王―――左右贤王(也称左右屠耆王),左右谷蠡王,其中左谷蠡王伊稚斜的可能性最大,因为他最有野心,而且按照史实,七年后的元朔二年(前127年),军臣单于死,他果然以武力击败于单,将匈奴大单于之位从侄儿手中夺了过去。 正想得出神,有人拍拍我的肩头,是晏七行。 “刘大人神色恍惚,莫非有事?”他疑惑地望着我。 我看看左右没人注意,拉着他走到稍远处说:“想不想知道主使者是谁?” 晏七行登时一怔,说:“你先走,且待回帐再说。” 按礼节跟晏七行一起问侯了单于,我向公主使个眼色,径直回帐。刚到帐门前,一个身影倏忽一闪,寒气凛凛的刀已架在我脖子上。 “@#¥%$&※◎□§”奇怪而低沉的声音从一个男子的口里发出,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眼见几个匈奴兵向这边而来,我一急,迅速刁住他手腕一拧夺下刀来顺势将他推入帐篷内。那人刚想挣扎,刀已抵在他心口。 我定睛看他,身着匈奴服饰,年纪不大,皮肤白晰高鼻深目,居然是个白种人,这下心中大奇,问道:“你是谁?是那个刺客吗?” 那人又恐惧又疑惑地瞪着我,摇摇头。 我想了想,用英语问他:“youarenotthechinese,alsoisnotthehsiungnupeople,whoareyou?(你不是中国人,也不是匈奴人,你是谁?)” 他还是茫然瞪着我,我哑然失笑,看见白种人就跟他说英语,真是脑袋进水了! 现在该怎么办?虽然肯定他是中行说一伙派来行刺单于的人,但是语言不通,根本没办法知道详情,至于寿诞之日他们执行什么计划就更无从得知了。 我只好冲着他打手势,他不解地望着我,我干脆把刀递回他手中,示意他还刀入鞘。他显然感受到我没有恶意,还刀入鞘也跟我打起了手势,可惜他手势的内容太复杂,我当然看不懂。结果没一会儿,两个人都急出一头汗。 正在这当口,门口有响动,我一惊,忙示意他躲到床底下。幸好我睡不惯地铺,临时吩咐人用木板搭了张简易床,否则连藏身的地方都没有。 “刘大人。”说话的是晏七行。 我探手一把拉他进来,说:“这下麻烦大了,我这儿藏了个刺客。” 晏七行一惊,左右环视,我指了指床底下。晏七行略作沉吟,说:“本官此行单为和田玉环,不想无端惹事,把他交给军臣单于,权当寿诞之礼。” “不行。”我坚决反对。 “却是为何?”晏七行不解。 我说:“我现在没办法跟你解释,总之目前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他落到匈奴人手里。” 晏七行说:“王庭出了刺客,匈奴人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只怕等军臣单于冷静下来,首先怀疑的就是汉使。留他在此,并不安全。” “我知道,所以才请你想个主意。”我急了。 晏七行想了想,说道:“唯今之计,只好请南宫公主相助。” 我叹了口气:“这个我不是没想过,但是……” 但是找公主帮助,我就得把整件事合盘托出,包括想杀中行说的事也甭想瞒得住。这件事,我实在不想有第二个人知道。 踌躇半晌,实在想不出他法,只好点头答应。 晏七行出去找来随行的卫兵守门把风,将刺客从床底唤了出来。 我说:“他不懂汉语也不懂英……”差点说漏嘴。“总之根本无法沟通。” 却听晏七行开口说了一大串稀奇古怪的语言,那人居然开始跟他对起话来。我大为惊奇地瞪着他们俩个,由衷地佩服起晏七行来。 “你们说的是哪国语言?在讲些什么?他究竟是哪国人?”我急不可耐地问。 晏七行没理我,又跟他讲了半天才回我的话:“他会讲匈奴语。他说自己是大月氏国王子的后裔。老上单于将他们灭国后,月氏国剩下的族人便迁出故国,逃亡中他的父家跟族人失散,其后数十年间一直过着流离失所的生活。数年前,他的父亲又被匈奴人杀害,此次为报家国之仇前来王庭,谁知王庭戒备森严,刚靠近单于大帐便被人发现,能够逃脱实乃侥天之幸。” 顿了顿,又说道:“他若真是月氏王子,我们非但不能将他送给匈奴人,还得想方设法助他脱身。” 还不错,总算想到了。 我说。“晏大人,你再问问他,跟匈奴左谷蠡王伊稚斜是什么关系?” 晏七行依言相询,告诉我:“他与伊稚斜并不相识,只是数月前结识一个匈奴人,喝醉酒后将匈奴王庭的详细地形泄露出来,他藏在运送草料的车上,才得以混进王庭。” 我问道:“草料车的事,也是那匈奴人告诉他的?” 晏七行点点头,说:“有人利用这位王子来刺杀军臣单于。” 我说:“所以这事背后,只怕会有更大的阴谋。事不宜迟,我们去找公主。” 谨慎起见,先差人去看看公主那边情形如何,万一单于他老人家受惊过度跑公主寝帐里过夜,我们这一去岂不自投罗网? 片刻之后,差去的人回报,单于并未回公主帐中。 晏七行说奴隶中也偶有肤色白晰的西域人种,王子的身份暂时还不会令人起疑,当下便给月氏王子涂了个半黑脸,扮作奴隶的模样,三人小心地避开士兵,到了公主帐前。 也真是时运不济,刚到帐门口,身后就有人喝道:“深更半夜,汉使为何来此?” 回头一看,一堆侍卫的簇拥下的,正是军臣单于他老人家。 晏七行不慌不忙,上前施礼道:“王庭出了刺客,我与副使大人担心公主的安危,特来探看。” 军臣单于不疑有它,重重地“嗯”了一声说:“那小子胆子真够大的,不过本大单于在腾格里神和大昆仑神的庇护之下,纵有危难,也必能化险为夷!” 说话间,我已悄悄挡在月氏王子身前,希望能避过单于昏花的眼目。 但是该来的还是躲不过去,一个匈奴士兵眼尖,看见月氏王子,手一指叫道……他说的是匈奴语我听不懂,估计大概就是:“你是什么人?过来。”之类。 我暗暗叫苦,只好眼睁睁看着月氏王子走过去。 他到底不是个笨蛋,立刻拿出奴隶特有的畏惧与胆怯的模样,战战兢兢地上前拜见大单于。 军臣单于用怀疑的眼光上下打量着他,用匈奴语问话,只见月氏王子支吾着,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再这样下去非露馅不可。 我急出一身汗! 正在这当口,帐帘一掀,南宫公主走了出来,声音温柔如同春风,说道:“大单于,我的奴隶可是行事不慎触怒您了吗?” 军臣单于一怔,疑惑地问:“你的奴隶?为何本大单于从未见过?” 南宫公主微微一笑,说:“一个月前左谷蠡王送来一批奴隶给我,我见这个奴隶身体强壮,便吩咐他做些外面的活计,故此大单于不曾见过他。” 遂用匈奴语向月氏王子吩咐了几句,便有侍女上前,将他带走。军臣单于没有阻拦,显然是相信了公主的解释。 我跟晏七行对视一眼,灯火下发现他的额角也渗出了些微冷汗。 公主转身向我们,温和地说:“多谢汉使的关心,本宫无恙,汉使请回帐休息吧。” 抬眼瞟了单于一眼,道:“大单于,您不进来吗?” 军臣单于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们,大嘴一咧挥挥手道:“休息,都休息去吧。” 一场危机,就这么轻悄悄地化解了。 但是明天呢? 提着一头的冷汗回到帐篷,晏七行立刻发问:“现在没有外人,刚刚你说的主使者是谁?” 我一屁股坐在简易床上,擦擦汗说:“有些事一时半时也说不清,还有些是我乱猜的,算不得准,可是据我估计,刺客这件事多半与左谷蠡王伊稚斜有关。” “证据?”晏七行又犯了老毛病。 “都说了是猜的。”我不耐烦地瞪他一眼。“算了你先回去吧,让我好好想一想,明天找机会见到公主再说。” 晏七行倒也痛快,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唉,今儿晚上又不知有多少人要失眠了…… 第三十七章 风雨前夕 又是一夜未眠,自从来到古代,发现自己心眼儿变小了装不下事儿,一有事儿就睡不着觉。再这样下去,非短寿十年不可。 跟我一样不眠的还有缉查刺客的可怜士兵们,一直闹到天明,外面的声音才渐渐止息。 黎明时分走出帐篷,看见不远处有比我起的更早的人―――奴隶!他们必须在主人起身之前,预备梳洗用具,预备早餐饮食。活动一下筋骨,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来到汉代这么久,最认同的就是空气了,没有污染完全绿色。 早操作完,剩下的时间就是观察,虽然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活动,但是很多事可以由小见大。比如稍远处的一大片空旷的场地,一圈圈的全是跑马的痕迹,周围则是一排排的草制人形靶,那应该是平时训练之用,证明匈奴人特别重视骑射。再比如远处有一辆接一辆的水车出出进进,证明附近必定有条河,其河水用来供应王庭的日常饮用。 再比如……单于王帐前极广大的地方,有一处高台,台周围画着奇怪图腾的旗帜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台上面竖着一根形状奇特的木架,这个,就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再看看忙碌的奴隶,不远处一个年老的奴隶正在有节奏地铡着草料,我心思一动,走过去跟他搭话:“大叔,问您早安!” 老奴隶抬起刻满岁月风霜的脸,眯起浑浊的双眼仔细打量着我说:“你是汉使吧,很久没有人给我问安了。” 随即低下头去嘀咕道:“很久没有人跟我说话了。” 我坐到他身边,看着他正铡草的一双手,那是双龟裂的手,无声地诉说着时间赋予的劳苦。 我觉得心里发酸,问道:“您是什么时候被掳来的?” 老奴隶想了想,说:“不记得了,那时候我还小,跟我的爹娘被老上单于掳到匈奴,从此就作了匈奴人的奴隶。唉,太久了,不记得了。” 我问他:“想不想回汉朝?” 他摇摇头说:“不想回了,住习惯了。那边已经没有亲人,回去干什么?如今我的儿子女儿都在匈奴,一家人只要在一起,哪里都是家。” “在这里住得好吗?” “还好,只要好好干活,他们也不会怎么样。” 就这么闲聊了一会儿,我逐渐把话题引到匈奴这边去:“大叔,您见过老上单于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临行前卫青几次嘱咐,要我多了解匈奴的军事情况,以我对历史的了解,历代匈奴单于在对汉用兵上,最出色的当属冒顿单于与老上单于,但史料关于匈奴王的记载实在太少太粗略,至于说到战略战术,更是一语带过,后人虽有著述,到底以推理推测居多,可以参考却不能依据。现在正好有个曾亲见老上单于的人,说不定可以从他口里了解到一些不为人知的情况。 一提到老上单于,老奴隶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说道:“老上单于,那是个大英雄。” 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看错听错了,那崇拜的目光,崇敬的语气?被掳的奴隶崇敬掳他的仇敌,脑筋没毛病吧,难道鲁迅他老人家深恶痛绝的中华民族劣根性,其历史居然如此的源远流长? 老奴隶滔滔不绝地开说:“当年老上单于可是草原上的雄鹰,不,他就是草原之神!他所率领的铁骑每战必胜所向披糜。老上单于最长于挽弓,是大匈奴第一神射手,他所带的铁骑各个精于骑射,勇猛如狼。每当战事一起,大单于就分派小队骑兵四处掳掠洗劫,粮食、美酒、金银、器皿,还有许多壮丁美女。唉,战利品真是多得数不胜数。当年的辉煌,如今的军臣单于根本没得比。那时候,汉人简直就是蠢蛋,根本不堪一击,每次都派出大批军队追击小股骑兵,岂不知追得越远越深,死得就越快。” 老奴隶谈吐不凡,估计是从父辈传承了本民族的语言文化,独独遗弃了民族自尊。 我问道:“这是为什么?” 老奴隶“哼”了一声说:“那些汉人其蠢如牛,不知是单于诱敌深入之计,茫茫草原荡荡沙漠,他们道路不熟更不知灵活变通,只管咬着人家尾巴追,待得人困马乏,饥渴难捱之际,单于伏兵四起,自然就全军覆没。死在战场上的,是有福气,活着被掳的,高兴时被留下当奴隶,不高兴啊,咔嚓一下斩下头颅,头盖骨用来饮酒。” 说到这里,老奴隶的神情才有所改变,似乎沉痛,更多的是无奈。 我怔怔地听着,脑子里似乎勾勒出一副图画,粗蛮狂野的匈奴铁骑,浑身沾满汉人的血,手捧汉军的头盖骨狂喝滥饮,心脏不觉紧缩起来。 老奴隶又讲了许多匈奴的故事,风俗的,生活的,军事的,经济的…… 他还告诉我一件事,那围满图腾旗帜的高台,是匈奴祭奠他们的神“腾格里”(天之意)的祭坛,其上竖着的木架,是焚烧祭品时用的,而被推上祭坛充当祭品的,多半是汉人美丽的处女。她将被绑在那根木架上,被火烧成灰烬。 我觉得头晕得厉害,有东西从心底往上冲,梗在喉咙处,上不去下不来。于是气闷,胸闷,呼吸不畅,嗓子眼儿开始冒烟, 老奴隶继续说道:“汉使啊,休怪老奴去崇敬汉朝的仇敌,泱泱大国,居然被外族欺凌至如此地步,令人羞愧啊。哪天汉朝若有如老上单于一般善战的英雄人物出现,统领大军荡平匈奴,老奴必定百倍千倍地敬奉他。” 我抬手拍拍老人的肩,沉声说:“会的,你有生之年一定会看到一位,不,是两位如草原神鹰,大漠苍狼的英雄,他们将统率大汉铁骑,彻底荡平匈奴之患,让单于远遁,让漠南从此再无王庭!” 告别老人后,我的心情十分沉重。 其实自从看见南宫公主,或者更早一些见到中行说开始,我的心思就有了改变。出使匈奴之前,我自认自己只是一个历史的旁观者,虽然也有一定的民族倾向性,但从不以为自己是其中的一员。所有的一切,包括督造马鞍,设立兵学,向武帝献计献策等等,甚至击杀闽越王,都是带有私人的目的,没有一件是自愿的,更没有一件事是出于对国家民族的考虑。 可是从见到中行说开始,事情似乎开始改变,尤其是见到南宫公主之后,关于国家,关于民族,关于战争,关于苦难,这些东西时时出现在我的脑子里。跟老奴隶简短的几句谈话,更是将潜藏在灵魂深处的某种心情激发了出来。 我想,那应该就是―――民族自尊心! 两千年前也好,两千年后也好,我都是中国人! 回到帐篷,晏七行正在等我。坐到简易床上,我说:“离开匈奴前我要做一件事。” 我决定将这件事告诉他,为的是要筹谋更大的事。 晏七行敏感地望着我:“何事?” “除掉中行说!” 不等晏七行出言反对,我接着说道:“留这个祸害在匈奴,他日开战必会成为汉军的大患。我不管你赞不赞同,总之我一定要杀了他!” 晏七行默默地看着我,良久才说:“如此说来,昨夜刘大人去找中行说,就是为了杀他?” 我一怔:“你跟踪我?” 晏七行说:“不是。” 我眼睛一亮:“你也想杀他?” 晏七行不说话,沉默代表赞同! 难得有件事我们这么契合。可是,以我的机警,昨夜竟然没发现他,这家伙会龟息神功么。 我问道:“这么说你也听到他们的谈话了?” 晏七行道:“大人请先说。” 我叹了口气说:“我只听到一句,中行说对另一个人说:你回去禀报,此番若失手,便按原计划延至寿诞之日,大事必成。” 晏七行说道:“前面的话大人即使听到也无用,他们用匈奴语交谈。” “说什么?”我凑过去。 “主人已遣人至王庭,今夜动手。本官也只听到这一句。”晏七行眼中似乎浮出一丝笑意。“接着被奇怪的声音扰乱,原来却是你在割裂毡帐。” 我扯着嘴角勉强挤出笑容说:“看起来我听到的比你听到的更重要呢。” 晏七行说:“我们必须要查清想谋害单于取而代之的人是谁?寿诞之日,他们意欲何为?” 我说:“不外乎两种可能,针对单于及于单的谋杀,或者直接兵变夺权。” 晏七行点点头道:“若是前者,尚有法阻止,若是后者,你我就都无能为力了。但在此之前,应先送月氏王子离开王庭。陛下遣张骞去大月氏,为的就是要两国修好,联合破匈,如今我们救了月氏王子,若他回到大月氏,对两国之交必有助益。” 这人不是武夫,颇有政治头脑。 晏七行接着说:“月氏重新建国的事,月氏王子好象并不知道。而且,大月氏灭国后西迁,究竟立国何处,尚无址可考。月氏王子能否归国还属未知之数。” “这个你不用担心,据我所知,现在的月氏国址应该在乌孙国之西,大宛国之南,须越过西域天山至妫水,月氏国就在那里了。”这可不是从电脑所存的资料中看的,而是某次我奉命去偷一件据说是来自古代大月氏国的文物,作准备工作时顺便恶补一下大月氏国的历史。 晏七行奇道:“刘大人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 我说:“我也是西域人,对那里的情况自然熟悉。。”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道:“刘大人,奴婢奉阏氏之命给您送早膳。” 我应了一声,两个侍女手提漆盒进来,看见晏七行,其中一位容貌秀丽的侍女笑道:“难怪找不到晏大人,原来是在这里。二位大人就一起用膳吧,这可是阏氏特别吩咐,照汉朝的食谱做的。” 晏七行躬身道:“有劳二位姑娘了,还请转达本官与刘大人对公主的谢意。” 侍女们忙着将食物放到席上,先头说话的侍女又道:“大单于因昨夜王庭中混入刺客之事很是生气,今日必定会全力追查此事。用过早膳后,请二位大人去公主帐幕相见。” 第一次跟晏七行一起吃饭,两个人都闷闷的,晏七行就那样儿,我却是心情不好不想说话。他感觉到我的奇异的沉默,问道:“你有心事?” 每次他称呼我“刘大人”时,那种生疏和冷淡死人都能再冻死一次;可当他直接说“你”时,却又带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 我怔怔地看着他,研究着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东西。也许我直视他的时间太长了,他被看得有些发懵,表情也尴尬起来。见他的窘态,我忽然心情大好,嘿嘿一笑,低头吃饭。 “何事发笑?”他放下手中筷子,声音有些愠怒的成分。 我也学他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他说:“我笑,是因为今天才发现,原来你也是正常的男人。” “此话何意?”声音提高了。 我笑眯眯地说:“被女生盯着一直看却没反应,不是木头,就是太监,而你刚才的反应,代表着你是个正常的男人。” 晏七行脸色微变:“那又如何?” 我拿起筷子继续吃饭,含糊地说:“没如何……我很高兴。” 心情已经很糟了,不想再对着一块木头或太监。前者让我想起祭坛上的死刑架,后者让我想起中行说。 晏七行盯了我一会儿,我泰然自若吃得香甜。他问:“你为何没有反应?莫非你不是正常的女人?” 我摇摇头道:“非也非也,女人跟男人不同,女人在男人的目光注视下,通常不会手忙脚乱,因为那会严重损害淑女的形象,所以尽管她们心头鹿撞,还是要把最从容最优雅的一面展现给男人看。记住,大多数的女人都口是心非,比如她说男人是坏蛋时,多半是在爱着那个男人;相反说男人是好人时那就惨了,她一定不喜欢那个男人……” 晏七行听得发怔:“淑女形象?古怪的用词……那依你之见陛下是好人还是坏蛋?” “嘎?”我眨巴眨巴眼睛,怎么问这种连历史学家都弄不清楚的高难度问题? 我想了想,说:“怎么说呢?”手持筷子柱着下颏,想着古往今来各大家对他的评价。 严格说来,我真的不太了解皇帝,跟在他身边这么久,对于他的性格还是处于摸索阶段。晏七行这一问,脑中自然将他的历史自动过滤一遍,然后缓缓说道:“他是个……励精图治的皇帝,善于用人,善于治人,权谋智慧无人能及……” 在内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的方针就是对的?我个人深表怀疑),确立国家文化与精神的正统;对外用兵得法,于有生之年基本消除了匈奴这个心腹大患,但是,最后弄到国库空虚国力大减,导致西汉由盛转衰的也是他。有人说他穷兵黩武,好大喜功;还有人说他文治武功,冠绝古今。所以我实在不知道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蛋。如果一定要说,五五开吧,功过各半。 我还没疯,这样的话自然不能对晏七行说。所以只好笑笑说:“也许他是个好皇帝,但是对于女人来说,绝对不是个好男人。” 晏七行神情淡淡,说:“如此说来,你喜欢陛下?” 我瞪圆了眼睛:“当然不是,我疯了不成?” 晏七行面带古怪的笑容说:“女人都是口是心非,当她说一个男人不好时,多半是在爱着他,依此推断,当她说不喜欢时,多半是在喜欢。” 说罢不容分说,放下筷子站起身来:“我们去见公主吧。”转身撩帐帘出去。 我急忙起身追出去:“喂,我说的是大多数,不是所有女人都那样,喂,我说的是真的……” 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碧绿的草原,湛蓝的天空,早晨的阳光照射着人心是暖洋洋的,晏七行与我陪同南宫公主策骑在广阔的草原上,一阵疾驰,一阵徐行,顺便再喊几嗓子,稍解心中的郁闷之气。 下马休息时,我们三个离随侍的卫兵婢女远远的,轻声交谈…… 晏七行道:“故而月氏王子不能滞留王庭,要尽早将他送出去,此事务请公主相助。” 南宫公主说:“二位大人因何定要救助此人?” 晏七行看了我一眼,我说:“陛下欲与月氏国修好,这次我们救了他们的王子,将来必有利于两国之间的关系。” 我没有告诉公主关于武帝有意拉拢月氏国共同对付匈奴的策略,公主毕竟身处匈奴,少知道一些对她对大汉都有好处。 其实月氏西迁后再度立国,恐怕早已有了新的国王,就算王子回国,也未必能有什么作为,或者被新王杀害也未可知。不过未来的事谁知道呢?也许今天的救命之恩,他年真的能助张骞一臂之力。 南宫公主略作思忖,说:“每日早、中、晚,会有水车从附近的河流中向王庭输送日用饮水,我会找人安排,利用水车将王子送出王庭。” 晏七行道:“如此甚好。” “只是单于寿诞日,究竟会有何事发生?”公主脸上微现忧色。 晏七行道:“下臣与刘大人商议过了,以为不外两种可能,谋杀或兵变。匈奴内部有人觊觎单于王位。以公主之见,这人会是谁?” 南宫公主仔细思索一阵,颓然叹道:“如今的匈奴风平浪静,诸家侯王向来规矩,惟单于之命是从,一时之间倒也想不出谁会有如此野心。” 晏七行说:“有实力争位的屈指可数,首当其冲的就是四大王―――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其次是六角―――左右日逐王,左右温禺革是(此字:革+是)王,左右渐将王。六角论地位势力均不及四王,下臣推测,叛逆者定在四王之内。” 南宫公主秀眉蹙得更紧,转头问我:“刘大人为何沉默不语?” 其实我在思考,关于历史的可信性及可塑性。 史载匈奴的下一次政权交替是在七年后,如果历史完全可信,那么我们就勿须为寿诞日会发生的变故担忧。因为历史早已命定,就算有事也于大局无碍。 可是问题来了,现在我身处七年后的历史之前,又能预知七年后的历史,而历史又是可塑的,也许我们现在的一个举动,一句话,扭转了某些不可测事件的结局,结果塑造出了七年后的历史;当然也许会有另一个结局,谋反的伊稚斜(假设真是伊稚斜)被杀,那么七年后的匈奴王可就是于单,这可改写了历史了。 如果因我们没有举动,没有说话,致使叛逆者谋事成功,登基为匈奴王(假设此人还是伊稚斜),历史岂不还是改变了?七年后的事件提前发生了。 除此之外还有更多的可能性不必一一例举,关键的问题在于:要不要把这件事通知军臣单于?怎样才是对大汉有利的行为? 军臣单于在位对大汉有利,还是伊稚斜登基对大汉有利?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回答者会见仁见智。 我脑子里呈飞速旋转,想得头都大了实在难以委决,最后干脆舍弃我作为异时空人的身份,以现实的角度,用汉朝官员的立场去衡量此事的得失利弊。 就目前的情况来说,自然是军臣单于在位对汉朝更有利一些,毕竟因南宫公主的缘故,这位鸽派的老单于对汉的政策还算柔和,汉朝虽在暗中积极备战,但时机尚未成熟的情况下,两下还是不要撕破脸为好。如果换了一向是鹰派代表人物的伊稚斜当政(我认定谋反者定是伊稚斜),那麻烦就大了。 我想了想,说道:“公主,下臣以为这件事自然要向军臣单于禀报,甭管他四王还是六角,所谓有备无患。不过……中行说一向深得单于宠信,如果说他参与此事,单于未必肯信,所以,说是一定要说,关键是怎么说?” 公主深以为然点头称是。 晏七行出主意说:“不如这样,公主可找一个信得过的人,最好是匈奴人,由他出面向单于禀报……” 我抢过话来说道:“就说他无意间听到两个人在谈话,至于是谁,他也没看清楚,只听到他们说什么‘寿诞之日动手,大事必成’之类的内容。当时听了也没往心里去,接着发生了行刺事件,更没机会深想。今天一早,越想越不对,深怕会发生对单于不利的事,于是赶紧前来禀报。” “好,就依二位大人妙策。”公主最后拍板。“只是便宜了中行说这老贼。” 中行说,我自然不会放过他。 事情就这样定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将至的风雨。 为免时间过长惹人非议,商定之后,我跟晏七行别了公主,策马缓行回转住处。迎面忽来一匹战马,速度快逾闪电,风一样从我们身边掠过去,根本看不清马上骑士的模样。 晏七行一怔,说:“伊稚斜!” “嗯?你说谁?”我吃了一惊。 “左谷蠡王伊稚斜!”晏七行见我神情不对,略感诧异。“前次出使匈奴,我曾与他有一面之缘,他胯下所骑乃大宛名驹,本官一眼便认得出来。” 我策马回身,望着人马消失之处,正是向着公主所在的方向。 我心中一动:“寿诞之日未到,他怎么来得这么早?还有,他去公主那里干什么?” 晏七行望着我:“莫非刘大人怀疑他便是谋逆之人?” “你不怀疑么?” 我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当下用了点手段,很侧略地从一个匈奴兵丁那里了解到,伊稚斜刚到王庭。 就是说他向单于问了安,便匆匆去找南宫公主了。究竟是什么事,他一个左谷蠡王那么不避忌讳地急着去见自己的嫂子? 我也是女人,不得不往歪了想。 伊稚斜跟南宫公主,会是什么关系? 第三十八章 复得失玉 午前,忙着搜查刺客的匈奴士兵们忽然停止了行动,我暗自猜测,一定是公主有所动作,军臣单于只怕已经收到消息,才放弃了搜查刺客,转而布置更重要的事。 这样反而为我们的计划创造了条件,一切进行得很顺利,中午,月氏王子安全离开了王庭。 下一个目标,左谷蠡王伊稚斜的王子乌维……的和田玉环。 不管单于生日会发生什么事,在那儿之前,一定要拿回被汉武帝嵌成玉佩的和田玉,而且要不动声色、兵不血刃。但是谁能告诉我,乌维王子是否会随身携带一个汉朝皇帝所赐的玉佩?如果玉佩根本没在他身上,而是留在封地怎么办? 还有,就算在他身上,如何不露痕迹地向他索要?或者干脆施展我的空空妙手,偷过来算了。 跟晏七行在帐中正商量着,公主遣亲信来报,乌维王子的确已随左谷蠡王一起来到王庭,此时军臣单于的一班王子们正在设宴款待这位堂兄弟。那件事情(这个亲信显然并未知悉和田玉的事)公主自有分寸,请我们不要轻举妄动免生事端。 此外,寿诞之事也已差人通报单于,大家只须静观其变即可。 有了公主这番话,我的心安稳了许多。 下午,单于差人来报:“王子们在马场训练骑射,单于请二位汉使大人前往同观。” 马场外围红毡罩棚下,军臣单于率手下诸王公大臣端然而坐,兴致勃勃地正向着马场中观望。 栅栏围住的场内,身着戎装的王子们策马疾驰,卷起烈烈风尘。 立在马场周围的人形耙已经全部罩上了汉军的服饰,那些衣服已经破得七七八八,到处是洞,定是常常用来练箭的结果。七八位匈奴王子们手持弓箭,正对着人形耙比赛箭术。四周围满了匈奴军民,大声地呼喝着,声如雷动。 远远地看见汉军形状的人形耙,晏七行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我劝慰他说:“别认为这是对汉朝的侮辱,在汉朝的耙场上,不也常常有穿匈奴衣服的草人作耙子吗?大家只是把对方作为敌人和对手而已。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代表了一种重视。” 一种出于民族仇恨心理的重视,有点象今日的中国之于日本,日本之于中国。 我们站在稍远处,在人群里巡睃,没看见于单王子,也许他正在办理那件事吧。但是,哪个是乌维呢?人群中有眼尖的发现了我们,便是那老而不死是为贼的中行说,用汉语高声喊起来:“汉使大人,请过来说话。” 人家有请,自然不能不去,我跟晏七行交换一下眼色,便步履从容地走过去拜见军臣单于。 单于面色如常,看不出一点异样,笑着对我们说:“二位汉使,今日我的王儿们兴致好,要在骑射场上一较高下,因此请二位一同观看。看我草原上的雏鹰,如何变成雄鹰振翅高飞。” 单于身边有个穿红衣服的王子名叫密夺,是个外貌粗豪的大汉,望着我们咧嘴一笑道:“久闻汉朝尚武,晏大人技击剑术均高明无比,刘大人必也精通此道,我等兄弟的箭术如何,今日还请两位评判一番。” 晏七行淡然回礼,说道:“本官只是略知皮毛而已,所谓评判一事,愧不敢当。” 中行说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晏大人过谦了,谁不知道您可是大汉朝的第一勇士?” 这个身体残缺心理变态的死太监! 军臣单于爽朗地一笑说:“晏大人不必推托。” 说罢向密夺一挥手道:“吩咐那些小子们,要个个奋勇,人人争先,夺魁者大单于重重有赏。” 密夺领命,角声四起,原在马场驰骋的众王子立刻策马回到观赛台前,密夺冲着众王子们(匈奴语)说:“兄弟们,你们可看到了,今日观台上可坐着人家汉天子所派的使节,咱们得露两手给汉使瞧瞧,大单于说了,夺魁者重重有赏。” 晏七行在我身边充当着翻译,一字一句解释给我听。 众王子们果然有如山呼海和积极响应,鼓声一响,就要驰马入场,引弓搭箭,瞄定了汉军人形耙一试身手。 晏七行忽然大声喝道:“且慢!” 我吓一跳,这家伙不会因为“不堪受辱”,便想逞匹夫之勇吧。我下意识地抬手拦他,他拨开我的手,大步走到单于面前,冲着莫名其妙的军臣单于大声说道:“禀报大单于,本使以为射个不能跑不能跳的死耙子,岂能显出各位王子的本事?不如就由本使做个活耙供王子们骑射如何?” 军臣单于一怔,下面一干王子也面面相觑,汉匈明和暗不和谁都知道,但公然射死汉使会有什么后果,就连军臣单于也得慎重考虑。这时,一位穿紫衣的年轻王子说道:“汉使大人,我们手中箭可是不长眼睛,若射死了你可怎么算?” 晏七行冷笑一声说:“生死由命,与尔无干。” 军臣单于道:“好,既然晏大人如此诚意,本大单于准了。” 我抬手挥下一头冷汗,心想这个晏七行若不是存心找死,就是存心找碴儿。他再看不得匈奴人用汉军人形草耙,那也不必以身试箭吧? 晏七行在众人的注视下,从容走到马场中间,大声道:“能射中本使者便算赢,哪位王子先来?” “我!”穿紫衣的年轻王子应声而起驰入马场,疾驰中挽弓搭箭,扣动弓弦,手一松,箭如流星疾射晏七行。 众人都看得真切,只见晏七行不慌不忙,待箭将到跟前,微一侧身,那箭就射空了。 年轻王子眉一皱,再度马上张弓,搭上了三支利箭,弓弦响处,三支箭分上、中、下三路同时射向晏七行的脸面、上腹、大腿。箭到眼前,晏七行身体后倾到几乎与地平等的地步,按现代武学来讲,那叫“铁板桥”,接着后空翻,借着后翻的当口三箭顺势掠过,晏七行站定原地,脸色如常。 匈奴这个时候自然还没有高桥马鞍跟马镫,能在疾驰的马上弯弓射箭,本事已算了得,但匈奴是马上民族,人人均善骑射,这一点比之汉朝不知强过多少。这些王子们平时在骑射上一定下足了功夫,虽然换了活耙难度加大,但战场上哪里有死耙子给你射?眼见自家兄弟一击不中再击不中,众王子的面子可都有些挂不住了。 穿紫衣的年轻王子面沉似水,三次弯弓搭箭,这次使上了五支箭,可见其人的箭术的确了得。 晏七行神情自若,甚至有时间冲着我的方向注视片刻,王子第一支箭离弦直射前胸,晏七行伸左手,“啪”二指夹住来箭;间隔不过两秒紧接着第二支箭鸣镝而至,目标小腹,晏七行伸右手,依样画葫芦,夹住第二支箭;王子发射的速度越来越快,发出第二箭的同时,第三箭直射晏七行小腿,只见晏七行以手夹箭的同时抬脚斜着踢飞来箭,王子连人带马已驰到晏七行后面方向,第四箭第五箭同时发出,射向后心及……屁股!箭刚离弦,又抽出五支箭,弯弓同时射了出去。 这一前一后不过两秒之隔,同时便有七支箭从后方及右侧方射向晏七行。 场外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瞪大眼睛等着看晏七行凄惨的下场。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双手,一颗心整个儿提在嗓子眼儿上。 只是顷刻工夫,只见晏七行身形快逾电光,眼见在左忽又在右,用刚刚夹住的两支箭,当作武器,左右开弓,格挡来箭,霎时间七支箭纷纷坠地,而晏七行依旧安然无恙。 我长吁一口气,挥掉头上不知什么时候渗出的冷汗。 紫衣王子神情惨淡,马上冲着晏七行抱拳一礼:“佩服!”飞马离场。 其它众王子面面相觑,半晌,密夺不知嘟囔了句什么,操起弓来上马下场,使劲浑身解数连射三轮,都被晏七行如法炮制或避或夹、或刁或踢轻松化解,半点奈何他不得。其后,再有不服输的一一上场,也都铩羽而归。 晏七行从容自若地站在场子中央说道:“各位王子,不如跟本使打个赌,你们一起拿本使练箭,本使若输了,无非一死,若侥幸赢了,各位王子就每人送本使一样东西如何?” 这无疑是在向草原的英雄儿女们公然挑衅,众王子们勃然作色,连军臣单于的脸色都沉了下来,低声对中行说说了什么,说的是匈奴语,我自然听不懂。 中行说站起来,亮起他的公鸭嗓声嘶力竭地叫道:“晏大人是汉朝的勇士,技艺超群非同凡响,各位王子就不必跟他客气,拿出你们的本事来,尽管放胆跟晏大人赌一把,切磋切磋。” 是切磋才怪,只怕是单于有令,死活不论! 本来我也应该担心,但经过刚才一幕,我对晏七行的武功信心大增,觉得既然他有胆这么说,必然是成竹在胸。 于是我微微一笑,抬手向场内的晏七行作了个“v”形手势,晏七行不明所以,报以笃定的眼神,向我点点头。 有位肤色黝黑的王子叫道:“汉使想要什么?若汉使想要我大单于手中金杖,难道我们也得给吗?” 匈奴的大单于手中有历代单于所传代表权柄的金杖,这东西的作用有点类似丐帮的打狗棒明教的圣火令,是大单于权力的象征,黑肤王子此话很有点挑拨之意,但汉匈本就不和,而军臣单于此时也有心想杀晏七行,这话也就失去了意义。 晏七行面色沉静,大声说道:“要什么,本使尚未想到,不过各位放心,本使绝不会为难王子们。各位王子可敢与本使一赌?” 我心中雪亮,他想要的东西,自然非和田玉莫属。 王子密夺叫道:“好,跟你赌!” 匈奴对汉向来采取高姿态,心理上更自觉高人一等,眼见自己人数番失手,而晏七行却气定神闲,都不觉心中冒火,因此再不迟疑。密夺向众人使个眼色,连王子带部众少说二十余骑,“哗啦”一下,将晏七行围在中间,一弓三箭者有之,一弓五箭者有之,一声令下,利箭如雨射向晏七行,这要射中了,非变刺猬不可。 接下来的情景,只有在武侠片里才能看到,当利箭如雨从四面八方向晏七行射去时,只见晏七行身形疾转,因为速度太快根本看不清他的动作,只觉长袖飘飘如风灌起,激扬的尘土中好像只是转了个身而已,几秒后站定原位尘沙渐消,便见他怀里抱了一大堆箭,不用说,全是刚才匈奴人射给他的。 众人都目定口呆。 晏七行站在蓝天碧野中间,一瞬间恍若神兵天降煞是威风,大吼一声道:“还给你们。” 一臂抱箭,一手还箭,就象电影《赌王》中发牌的荷官,以极俐落莫测的手法,将扑克牌分发给参与赌局的客人,晏七行也将来箭还给他们的主人。耳边只听到“扑扑”之声不绝,众人脚前或三或五,各自分到自己发射出去的箭支,距离脚趾不过三寸,插在草地上兀自颤抖不已。 “好!”有人鼓掌大声喝彩,却不是我,因为我也跟其它人一样,正在痴呆状态中。 喝彩的是刚刚来到的于单王子。 众王子一见是他,本欲大怒的脸便沉敛下来,大家都知道他即将被立为王储,因此即使他在为外人叫好,当着大单于的面也不便表示不满。 战局已定,晏七行胜出! 当下双方下马的下马,离场的离场,向毡棚而来。待大家近前,于单王子笑道:“早跟各位兄长说过,晏大人可是大汉朝第一英雄,兄长们在他手里岂能讨了好去?” 那向晏七行射第一箭的年轻王子说道:“晏大人乃是于单兄弟的救命恩人,我等岂敢怠慢?只是久闻他英雄了得,今日恰逢时机,特地讨教。一试之下,晏大人果然艺高一筹,乌维佩服之至。” 我一怔,这个很会说话却暗藏心机的就是乌维王子,立刻双目电扫,将他浑身上下看了个遍,金环在耳,项圈在颈,宝石镶着腰带,独独没看到一块玉佩。 管是真心假意,军臣单于道:“晏大人果然身手了得,看来本大单于的儿子们还得历练历练,再向晏大人讨教。“ 晏七行说道:“大单于过誉,所谓讨教云云是单于客气。” 转而向于单说:“王子来得迟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实本使刚刚跟众王子们打了个赌。” 于单好奇地问:“赌什么?” 晏七行道:“本使若输了,人头一颗命一条,若赢了,便向各位王子每人讨件礼物,各位王子没忘吧。” 他似笑非笑地望向一旁站着的一干王子们。 密夺哈哈一笑,说道:“晏大人是汉朝的勇士,我们是草原上的雄鹰,赢得光明,输得磊落,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言而无信?说,你要什么?” 这个密夺的性格还真是豪爽,不失草原儿女的本色。 晏七行瞄着他肋下,说:“本使想要王子随身的短刀,王子肯给吗?” 我瞧了一眼,那柄短刀不是盖的,刀鞘上镶满了各色宝石,说不上价值连城可也名贵不菲,这晏七行还真狠。 密夺嘴一咧道:“晏大人可真会要,不过本王子说话算话,好,给你。”说罢解下短刀送给了晏七行。 愿赌服输,密夺一开头,众王子甭管愿不愿意,都随晏七行开口,于是短刀长剑金环玉扣的收罗了一大堆。轮到乌维王子,我的心提得紧紧的,晏七行说道:“此番出使,本使听闻一件轶事,据说大汉太皇太后崩时,乌维王子曾随访汉朝,王子殿下,可有此事?” 乌维微笑道:“不错,小王确曾以使节的身份到过汉朝。” 晏七行说:“本使还听说,王子文采极佳,所作辞赋出口成章技惊四座,连汉赋大家也赞不绝口,且深得汉天子的赞赏。” 乌维说:“不错,汉朝的皇帝还为此送了一块玉佩给小王。” 晏七行说:“当年玉佩作为胜利的象征送与王子,今日本使小赌侥胜,就请王子将那块玉佩转送本使如何?” 晏七行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并无令人起疑之处。我暗暗吁了口气,一颗心还是悬空未放,生怕乌维说出“玉佩未在此处”之类的话。 乌维王子微微一笑,道:“汉天子所送的玉佩尚在,只是并未在小王身上……” 兜头一盆冷水! “不过既然晏大人开口,小王便将它送了给你。” 乌云变晴天,立刻艳阳高照。 乌维王子嗫唇打了声唿哨,声音非常响亮,不远处立刻响起马嘶声遥相呼应。接着蹄声清脆,转瞬之间,一匹非常漂亮高大的红马扬着一身的红鬃,在明媚日光之下,四蹄生风,风驰电掣般飞奔到眼前,那速度,那精神,那罩在身上的红光,令人几疑是天马下界。 射雕英雄传里的小红马?传说中的汗血宝马? 当时估计我的眼睛一定瞪得又贼又亮,神情也一定非常的贪婪可怖,以至于连乌维王子都注意到我的异常反应,非常戒备地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带着警告:离我的马儿远一点。 哎呀,小红马当然是名贵之极世上罕见,想当年(应该是想未来才对)汉武帝倾国之力不辞异域遥远跑去攻打人家大宛,为的还不就是几匹马?由此可见,马对于古代军事来讲是多么的重要。 但再重要也重要不过和田玉,我就纳了闷了,晏七行向他讨要玉佩,他弄匹马来干什么?不会是为了炫耀吧。 众王子见了这马,无不露出艳羡的神情,赞叹不已地围上去品头论足一番。那马乍见人多,鬃毛竖起,低嘶两声,鼻孔不安地喷着热气,露出戒备的神态。 而我终于明白了乌维为什么弄匹马出来。晏七行也看见了,一群乐孜孜的王子中间,晏七行的脸黑得象烧炭。 小红马的脖子上晃晃荡荡的,正吊着那块我千辛万苦、费尽心机、拼死拼活都想找回来的和田玉环,汉武帝一定死都想不到,他亲手所赐的礼物,此刻被嵌在了金箔内,套在马脖子上。 这什么意思自然是不言而喻。 乌维的脸笑得很灿烂,看着晏七行道:“此玉倒也名贵,不过我们大匈奴的男儿,为防玩物丧志,身上从来不戴汉朝珠玉翡翠之类的饰物,小王新近得了这匹宝马,觉得这玉跟马儿倒也匹配,于是便挂到马脖子上全当装饰。今日晏大人起意,便转送大人好了。汉人弄玉本属平常,不过这马儿吗,须得献给伟大的大单于陛下,助我大匈奴英雄男儿的神威。” 这乌维,竟是从骨子里敌视汉朝,真不知他为什么反而去学习汉朝的文化,难道也想学那“以汉治汉”的手段? 一番话引得旁边的王公大臣、王子诸侯们哄然而笑。军臣单于的脸色也渐渐开朗,起身看着马儿赞道:“好马,果然举世无匹。” 只听中行说出言附和道:“所谓宝马赠英雄,红粉送美人。我们伟大的匈奴之王,原是配得宝马,跃马横刀俯视大地何等气慨。而这玉佩嘛,虽是女人家的柔媚物什,戴在大汉朝第一勇士身上倒也相得益彰。” 他这一说,把他们的单于捧成了天神,倒把晏七行大好男儿比作了施粉弄玉的女人,顿时嘲笑声更大了。 另有一人随声附和道:“不错,这玉原配戴于汉天子身上,后则挂在乌维王子的马颈上,现在又转送汉使。看来玉这东西,到了匈奴,就只配给马儿装饰了。” 晏七行堂堂七尺男儿自然再也忍耐不住,眼看脸色铁青就要发作。 我赶紧站起身来说道:“敢问乌维王子,可知此马的名头?” 乌维道:“此马乃大宛名驹,名曰天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神骏非凡。” 所谓“天马”,确系传说中的汗血宝马,即阿哈尔捷金马。 我说道:“此马另有一别称,曰汗血宝马。此马属热血马,具有无穷的持久力和耐力,是长距离的骑乘马,奔跑时间一长,颈部出汗如血,汗血宝马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 乌维点点头道:“不错,小王偶得宝马,初见此景以为马儿受伤以至流血,后来方知所流非血,乃是红色的体汗。” 我接着说:“汗血宝马乃世上独一无二之良驹,便是大宛国内,也仅有百余匹而已,其珍贵可想而知。在大汉有句谚语,叫做‘为得汗血掷万金。’是说此马价值万金,我大汉天子向来爱马如命,为得名马往往一掷数万金,若知道他所赠王子的玉佩得以配在汗血宝马颈上,那可比配戴在什么王子公侯身上更会令我皇欣慰。” 乌维张了张口,被我一番暗贬弄得说不出话来。 我转身中行说:“至于中行说公公……”我特意加重了“公公”二字,反正这个时代谁也不明白“公公”是什么意思。 “听公公话中的意思,似乎非……常轻视女子,甚至以红粉与女子为耻。”我冷笑一声。“公公不要忘了,今日在座诸位都是大好男儿,但却没有一人不是从女人的肚子里爬出来的。没有女人,中行说公公您此刻还不知道在哪儿凉快呢。只有英雄的母亲,才能孕育英雄的儿子。匈奴伟大的单于,乃是草原第一大英雄,谁敢说他的母亲不是位英雄的母亲?” 我转向军臣单于:“大单于我说得可对?” 军臣单于连连点头称是,切,不点头自己的老妈就成狗熊了。 中行说气得脸红脖子粗,张口欲辩,我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你只以为将女人与英雄相提并论是件羞耻的事,红粉与宝马更是风马牛不相及。却不知声威赫赫的一代名臣,闺房之中甘为妻子画蛾眉;叱咤风云的绝世名将,在家亲为妻子洗手作汤羹。更有历代不世出的豪杰女子,论肝胆侠情犹胜须眉。古有钟无盐助齐成霸业,又有花木兰扮男装代父从军,鉴湖女侠秋谨为国为民舍生取义,甚至梁红玉击鼓退金兵,穆桂英大破天门阵,一代女皇武则天才能卓著,铸就大唐盛世。天下间有德有才有能的女子多如牛毛,偏生有些人心胸狭窄,目光短浅,估计不是有病就是曾被女人欺骗导致心理偏执,无端端地轻视女人仇视女人。偏就忘了他妈也是女人……” 我真真假假古古今今编编造造乱七八糟越说越快,说者口沫横飞,听者呆若木鸡,曾经身为中国人的中行说更是头脑发昏莫名其妙,打死也想不出花木兰、秋谨、穆桂英梁红玉系出何朝,书录何卷。更想不出什么时候中国出了个女皇武则天。 “这这……是何典故,为何闻所未闻,闻所未闻。”就只会说这一句。 我不理会他,只说自己想说的:“俗话说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美人有义,英雄多情,中行说公公你似乎对此没什么体会呀。哎哟,我忘记了,这也怪不得你哎,中行大人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丈……啊,难怪难怪,对不起对不起,失言失言。” 我“呵呵”笑了一声,中行说的脸已经青了,旁边更有多人强忍笑意。 当年为了保持匈奴不被汉朝同化,他舌绽莲花,就饮食问题、衣着问题、伦常问题、文化习俗问题,把汉朝使者辩了个鼻青脸肿。今天碰上我这个不讲道理,只会剑走偏锋胡搅蛮缠的人,叫你有理说不出,不气你个七窍生烟就不知道什么叫郁闷。 “总之真正的男人,出也风云变色,入也铁汉柔情,有家有国、有胆有识、有情有义,这才是为万千女子所景仰的大英雄大豪杰。比如说大单于陛下,奉天承运统辖匈奴,上马为名将,下马为贤君,臣民百姓莫不敬若神明,于家却是妻子尊敬,儿女爱戴的好丈夫好父亲;再比如说晏七行大人,铁骨铮铮,敢为家国争先,无畏无惧,宁可马革裹尸。别看是个硬汉子,私底下那也是侠骨柔肠,风流多情,在我们汉朝,不知道有多少姑娘偷偷喜欢他呢。依刘丹看来,家国与道义并举,豪情与柔情齐重,如此方为大丈夫。唉,可惜了,我若生为女子,一定嫁给你们这样的男人。” 众人哄然大笑,军臣单于笑道:“刘大人若是女子,如此的牙尖嘴利,本大单于可不敢娶。” 我笑眯眯地转向晏七行道:“晏大人,看来你只好勉为其难娶我了。” 晏七行忍着笑说:“好,若你真是女子,我一定娶。” 我当然是女子,可惜要嫁也轮不到你喽。 最后加上几句:“直接说结论的话:宝马再好,落入猥亵小人手中,就只能拉车运货;玉佩再小,落入英雄手中,便与有荣焉。如今大单于得了千金难买的汗血马,自然是宝马配英雄;晏大人取了代表胜利的玉佩,那也是美玉赠烈士,大家各得其所,有何不好?偏偏有人故意出来生事,非得逞逞口舌之利,好象非如此就不能显出他的本事,害得我在这里罗哩叭嗦浪费许多口水。” 中行说终于忍不住了,跳出来叫道:“依我看来,逞口舌之利的非是别人,正是你刘大人吧?刘大人说了这么多,无非为了块玉佩,倒不知那玉佩之于大人是如何的重要呢?” 这老家伙!居然一语切中要害。 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切,玉佩当然没那么重要,只不过愿赌服输,没听密夺王子说吗?赢就赢得光明,输就输得磊落。这才是男人大丈夫的行径。” 转身向晏七行一摆头说:“晏大人,一场赌局罢了,你也不过是小胜匈奴众……王子而已,那块玉什么的,算了,咱也甭要了,人家输不起,你硬要来也不光彩。” 我故意赌气激将,果然密夺先出声了:“汉使此话倒小看我匈奴儿郎了,乌维兄弟,不就一块玉吗?愿赌服输,给他!” 乌维看了看我,微笑道:“小王一到王庭,便闻汉使中有位来自西域的刘大人,对汉朝的文化颇为仰慕。听闻刘大人天真烂漫不通世务,于汉朝的语言也只是粗通而已,可刚刚听大人口齿伶俐妙语如珠,不但是精通汉语,连所说汉人的历史典故,均是我等闻所未闻。看来传言有误,刘大人是深藏不露啊。” 他话有机锋,我照单全收,大言不惭地说:“王子过奖了,我这个人,平时讷于言,敏于行,可是一着起急来,这舌头就不是自己的了,非得说个甘畅淋漓才痛快。” 别看你是未未来的匈奴王,现在还出不了头,所以根本用不着顾忌。 乌维淡淡一笑,从马脖子上取下玉来,那马摇了摇头,扬首长嘶一声,显得很是快活。看来马儿也嫌脖子上吊着块玉累赘。 话说回来,这马确是神骏,不如走的时候“顺手牵马”? 从乌维手里接过玉佩,晏七行看了看,把它交到我手上说:“刘大人且先替我保管。” 我伸手接过,将那块玉粗略一看,晶莹剔透,毫无瑕疵,果然就是那丢失的和田玉环,那把能开启时空之门、助我回家的钥匙! 我低着头,竭力掩饰自己激动的神情。说声“是”,收入怀中。 我可以回家了……我终于能回家了! 这一瞬间,我想笑,却更想大哭一场。 几年来为了这块玉,我周旋于男人的世界中,虚与委蛇、阴谋算计、斗智斗勇、流血流泪。害过人也被人害;杀过人也被人杀;无数次地在光明和黑暗之间徘徊,又无数次地在人性和利益之间挣扎;希望过,失望的更多;快乐过,痛苦却更多,几乎弄得心力交瘁。 谁能料到,我的人生是如此的荒谬,幸与不幸居然全系于一块玉身上。这块玉改写了我的前半生,而我的后半生如何还得仰赖于它。 老天总算待我不薄,尽管大费周折,到底让我重新得回它,而且竟如此的容易,让我有机会去改正时空的谬误,回到原本属于我的世界,有机会见到他……萧剑! 再过一个月,只要再熬一个月,我就可以回家了。 第三十九章 我欲杀贼 我快乐,我呼喊,我跳跃,骑着马狂奔,打几个滚翻几个跟斗,草原上迎风欢笑,蓝天下引吭高歌。 我该怎样表达心中的喜悦?我想告诉每一个人知道:我就要回家了,我要回家了! 来,大家都来,替我高兴吧,跟我一狂欢吧! 萧剑,跟我一起快乐吧…… 夕阳渐渐隐没于远处的山峦,黄昏的风甜甜地散发着草原宽广而清新的气息,在鼻端久久萦绕。我闭着眼睛躺在草地上,极度狂喜之后,让心享受这难得的宁静。 啊,夕阳无限好,黄昏多美妙! 一切都落定了。至少回家的事是这样。有了这样的笃定作靠山,再没有惧怕的了,再没有顾忌的了,去干你想干的事吧刘丹,用剩下的时间,在汉朝最后的时间。 真的是最后的时间了…… 不知为什么有些怅然,有些失落,还有些留恋……三年的时间,要说对这个时代没一点感情是不可能的。有些人,有些事,终将会永远铭记心底。 有脚步声,我警觉地睁开眼睛,是晏七行,他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注视着我,眼神很奇怪,有种说不出的孤寂。他向我伸出手来。 “什么?”我莫名其妙。 “玉佩。”他说得简短。 我拍拍胸口说:“放心吧,这次我不会把它弄丢。”玉佩在衣服里面静静地躺着,从拿到它那一刻起我就决定,以后永不让它离开我身。 他静静地望着我,说:“给我看一下。”他坐在我身边,手依旧伸着。 毕竟是他舍命拿回,我迟疑一下,把玉佩拿给他。 晏七行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好久,皱起眉头道:“此玉究竟有何奥秘?” 我笑一笑道:“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晏七行将玉佩收回怀中…… 望着他的举动我半天没反应过来。 “你什么意思?还我!”我腾地站起身,有点光火。 晏七行却好整以瑕地躺到草地上,闭上眼睛说:“陛下有令,命本官将玉佩与刘大人完整无缺,安然无恙带回长安。” 我有点明白了,不满地说:“你认为我拿到玉后会半路逃跑吗?” 晏七行淡淡地说:“为防不测,玉佩还是由本官掌管为好。” “不行。”我急起来。“我跟你保证,绝不会挟玉私逃,可是玉要留在我这里。” 晏七行脸色冷下来:“刘丹,休要忘记,你这一人一玉,可关系到本官的项上人头。” 他在提醒我,若非他以性命担保,哪有我今天能出使匈奴的美差? 我想了想,反正跑又不能跑,打又打不过他,就暂且由他吧。离远一点,我赌气躺到地上望着天空的云不作声。 四围安静极了,除了风吹草动的声音,就是我跟晏七行轻缓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我偷眼瞄向他,这家伙好象睡着了。 我轻轻地滚到他身边,悄悄地把手伸向晏七行的怀里,想我堂堂一现代女侠,打不过就用偷喽。 “啪”手腕被钳住,晏七行睁开眼睛淡淡地说:“刘大人不知本官是盗贼的克星么?” 我挣扎着抽回手,他却握得紧紧的。 “还不放开?”有点老羞成怒。 晏七行缓缓放开我的手,正想骂他几句,他却“腾”地起身,只丢下一句:“小心有狼。”便扬长而去。 “神经病!”冲着他的背景嚷了一句,感觉手腕火辣辣的,仔细看,赫然一道清晰的红印。 军臣单于的寿诞之日终于来到。 这一天,我经历了人生中最惨烈的一幕! 天高云厚,各色旗帜在装饰一新的王庭四周飘扬,草原因为君王的寿诞而喜气洋洋。琴声、鼓声、角声、欢乐的歌声,从一大早开始就未曾止息。 王庭的中央广场有座单于王台,台高五尺,与对面的祭台遥遥相对。据晏七行所说,阅兵与重大的庆典,都在这里举行。 此时,通往王台的夹道铺着腥红的地毯,在碧草的映衬下格外醒目。夹道两侧,一排排一列列全副武装的骑兵,仪容庄肃,烈日下纹丝不动,凛如山岳。 而不远处的祭坛下上,一群匈奴女子身穿古怪艳丽的服饰,在钟鼓声中,跳着类似某种宗教舞蹈,台下围观的军民百姓密密层层,人人脸上洋溢着敬畏的神情。 晏七行告诉我,按照匈奴的规矩,每逢重大的节期或例定的祭祀之日,都会举行隆重的祭祀活动。估计这舞蹈是为祭祀热身吧。 午时,雄浑的号角声响起,悠长不绝。歌舞止了,音乐息了,人群静了,天地一片宁肃,只听风吹旗幡“呼啦啦”地响。 “撑梨孤涂大单于到!”(匈奴语中,撑梨为“天”孤涂为“子”,单于是“广大”的意思。)一声高亢浑厚的宣报声突兀地响起,只见道路尽头,一队铁骑乘风而来。马蹄声声,王旗烈烈,军臣单于在王公将领左右亲兵的护卫下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内,所到之处,百姓跪道相迎,“大单于万寿!” 红毯前头,军臣单于飞身下马,一身黑色镶金的正装,在日光下灼灼生辉。立刻有人上前跪奉金杖,单于金杖在手,一张布满沧桑的老脸闪着威严骄傲的光彩,一抖披风,步履矫健直奔王台而来。王子于单及众王侯如众星拱月,相随于后,夹道两侧的骑兵“刷”地拔剑出鞘,端立胸前,以匈奴最崇高的礼节迎接他们的君王。 “大单于万寿!”精神抖擞,声音响亮。 王台下面的两侧坐满了一干众官员,此刻也都恭身相迎。我跟晏七行就在这一众官员内,位置排在又后又远又无人注意,可以马马虎虎地行礼,明目张胆地偷懒。 而晏七行就一直在充当我的翻译。 军臣单于面带微笑,在于单的陪伴下步上王台,登上王座,金杖一挥,下面的恭贺之声方才止息。 军臣单于大声说道:“今日是本大单于的寿诞,要与我伟大的匈奴儿女同庆。愿我大匈奴帝国,在诸神庇佑之下,国运强盛,福泽绵长!” 角声又起,祭祀开始。 一个又高又瘦,穿得奇形怪状的人登上了对面的祭台,晏七行低声对我说:“这是匈奴的巫师,他们称之为萨满法师。” 萨满?这个名词倒不陌生,至少在清朝时,这种职业还存在着。 萨满法师的双手举向天空,看上去诡谲妖异,声音如同金属撞击之声,尖利难听,偏又清清楚楚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至高的腾格里天神,赋于我撑梨孤涂单于无上的权柄。伟大的昆仑神,赐于我大匈奴辽阔的疆域。英明的大单于,是草原的神鹰,统领匈奴千万的勇士,有一天要越过高山,穿过沙漠,横渡江河,打破最坚固的城池,降服最英勇的敌人,神鹰的羽翼要由西至东,从南到北,垂拱天地,万民归顺。至高的腾格里神,伟大的昆仑神,愿佑我大单于延寿无疆,主掌天下!” 有吹牛的就有拍马的,万众齐声呼应:“佑我单于,延寿无疆,主掌天下!” 愚昧呀,无知! 我无聊地东张西望,不经意就看到几个匈奴士兵正押着一个红衣的女子向祭坛走过去。看那红衣女子的打扮,分明是位汉家姑娘。 我扭头问晏七行:“他们想干什么?” 晏七行顺着我视线的方向看了看,脸色顿时变了。还来不及说什么,那个萨满法师的声音又响起,这次说了什么我不知道,因为晏七行没有翻译。 那几个匈奴士兵推推搡搡将红衣女子押上祭台,绑在了台上那根木架上。 我立刻明白了将要发生什么事。 他们在以活人献祭。 我的心不觉战抖起来,愤怒如同烈火陡然烧起。一拍案几立刻要站起来。 但所有的动作都没来得及做,我的人已经被晏七行按住,嘴巴也被他的大手捂住,我拼命挣扎,可是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死死地困住我不放,我根本动弹不得。 那个法师后来又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见,只看见那女子的脸庞洁白美丽,神情中充满了死寂与绝望,看着祭台下为他们的天神欢呼的无知百姓。她没有呼救也没有流泪,也许知道即使呼救哭喊,也不会有第二种结局,所以她无声地保持着仅有的尊严。 那个阴森如鬼魅的萨满法师不停地念着古怪的咒语,火从她脚下烧起,她的裙子被烧着了,“噼啪”声中渐渐地向上蔓延,火光中她的脸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救她!”我拼命地呼喊着,可是声音只能在喉咙里翻滚,化作了呜咽声。 晏七行伸臂搂住了我,搂得紧紧的,我继续挣扎,我要阻止,我要阻止这样残酷的悲劣的禽兽不如的事情的发生,愤怒和寒冷如同潮水一样要把我吞没,我浑身冰冷,身体不住地颤抖…… “苍天有眼,佑我大汉,必灭匈奴!” 当烈火彻底将那女子吞噬时,火中传出了她唯一、也是最后的话语,是倾尽全部生命发出的声音,火势浓烈而声音却如此清晰可怖,好像来自地狱的咒诅! 晏七行缓缓放开了我,我瘫坐在他怀里,忽然一把抓起他的手臂,带着强烈的恨意咬下去,立刻鲜血迸射,晏七行全身绷紧一动不动,任我咬住他不放。 “被当作祭品的,通常是汉人的女子……” “汉使啊,休怪老奴去崇敬汉朝的仇敌……” “泱泱大国,居然被外族欺凌至如此地步,令人羞愧啊……” “哪天汉朝若有如老上单于一般善战的英雄人物出现,统领大军荡平匈奴,老奴必定百倍千倍地敬奉他!” 汉人老奴隶的话一字一句,好象雷鸣在我耳边轰轰作响。 大火渐息,我泪如雨下…… 晏七行伸出另只手,不停要抚摸着我的后背,他的手在战抖。血的腥味涌进我的嘴里,头脑略微清醒了一些,我放开晏七行,坐直了身体,双目发直地望向王台。 王台上的军臣单于,高高在上踌躇满志,草原的雄鹰?! 这一瞬间,我改变了主意。 寿宴开始了,以南宫公主为首的阏氏们,王子公主们依次为单于贺寿,接着是王侯贵戚大小官员,晏七行代表汉天子向单于呈上寿礼,不及多话,便匆匆回到我身边。 钟鼓声声,歌舞翩翩,烧烤牛羊肉的香味扑鼻而来,我却只想吐。 然后,我看到了中行说,在单于耳边不知说了什么,然后悄悄地离席而去。 我欲起身尾随,却因刚才过份的激动而浑身乏力,这才感觉整个后背凉凉的,衣服早被汗水湿透了。晏七行抬手制止了我,回身吩咐身边随侍的使团士兵几声,士兵领命而去。 晏七行忽地低声对我说:“我们千算万算,算漏一事。想那军臣单于如此信任中行说,若知王庭有变,岂有不跟他相商之理?如此,即使单于布置再严密,对方必也全盘尽悉。” 我冷笑:“哼,就让他们狗咬狗,最好双方死伤殆尽,我们扶助于单登基为王。” 晏七行一怔,沉吟不语。 酒肉呈上来时,派出去的士兵回来了,在晏七行耳边说了几句,晏七行的脸色一变,拦住我正伸向酒爵的手,摇了摇头。 我明白了,酒里有毒! “整条河亦被投毒。”晏七行简单地说。 他指的是附近供应王庭用水的那条河。 王台上的司仪高声道:“左谷蠡王伊稚斜为大单于贺寿。” 我循声望去,看见一个中年精壮大汉,宽肩窄腰,虎步生风,上得王台向单于跪拜道:“臣弟伊稚斜拜见伟大的撑梨孤涂单于,愿大单于福寿延绵,祝大匈奴万代千秋霸业永存!” 这个人就是伊稚斜?极端仇视汉朝,屡次主动兴兵最后却败于刘彻之手,被逐到漠北之地疾病而死的伊稚斜! 意图谋逆的人会是他吗? 我希望是他,让他们自相残杀吧,最好两兄弟都死翘翘,于单登基,南宫摄政,兵不血刃除去匈奴这一汉朝的心腹大患。 再次一些的结局是军臣被杀,伊稚斜登基,那也是件好事。这个伊稚斜是个笨蛋,抛弃了冒顿单于跟军臣单于一贯以小股控弦骑兵诱敌,以大批军队歼敌的策略,偏要跟汉军硬碰硬去拼杀,在汉军实力大增的情况下不死才怪,由他来做这个丢脸失败的匈奴王对汉弊少利多。 又一种结局,谋逆者服诛,军臣再做七年的单于,一个小时前我还盼望是这种结果,但现在,我希望看到他的血! 我握紧了拳头……手很痛,举起手掌一看,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我的指甲嵌进了掌心,每掌四条血痕,难怪痛不可当。 晏七行轻声道:“投毒之事须告知军臣单于,否则必坏大事。” 我一把拉住他的手:“不要去,我们静观其变。” 当初想助军臣单于,是想到于单王子年少势单,单于若死,他必定会按照历史所说争位不果,投降汉朝,在汉朝未准备完全的情况下,伊稚斜登基会对大汉不利。但是看了刚才那一幕活人火祭后,我心里对军臣单于这个人实在是恨恶透顶。尽管献祭之事乃是匈奴的恶俗,但我还是把这笔帐算到他的头上。 所以最好的方法:干脆乘他们鹬蚌相争,一箭双雕杀了军臣单于跟伊稚斜,彻底改写历史。 而那位不幸遇难的姑娘,一定也这么希望的吧。 这个时候我并没有发现,“杀人”这个念头已经很容易便在我心里浮起了,它开始变成一种解决事情的手段。 晏七行默默地看着我。 我只好说:“等于单王子封了王储再说。” 所有的人都在痛饮,所有的人都在欢笑,独我冷眼旁观。 我仰望长空,心里默默地说:你若在天有灵,就让你临终遗言一语成谶。 中行说又回来了,我紧紧注视着他,连他脸上的表情都不肯放过,我看到他向军臣单于微一颔首,随后低头入席时,却露出了个诡异的笑容。 果然接下来,军臣单于宣布了另一件喜事,经萨满法师祈天定命,腾格里神指定王子于单自即日起成为大单于王位继承人,大匈奴自此有了自己的王储! 王储的加冕礼十分的简单,于单王子淳朴单纯的脸挂满了喜悦,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他真的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事吗? 晏七行没有再提通报军臣单于饮水被下毒的事,这让我觉得很奇怪,但没有心情细想。 酒席从中午吃到黄昏,从黄昏又到晚上,呼喝行乐之声充斥满耳。但是没有变故,连预料中的中毒事件都没有发生。 怎么回事?难道那晚我跟晏七行都听错了? 滴酒未沾,水米未进的我开始焦急起来。 月上中天,四处篝火。微醉的官员不分职务官阶,拉着姑娘们在篝火旁围成圈儿在跳舞。军臣单于喝高了,在南宫公主的扶持下退席,王子于单拉着晏七行不知在说些什么,我的眼睛只是紧紧盯着伊稚斜和中行说,但他二人只是喝酒宴乐并无异状。 这事透着邪性! 中行说起身,应该是去解决内急,我按了按腰中剑,看一眼被于单拉住无法脱身的晏七行,离开了座位。晏七行远远地望着我,眼中满是焦灼,八成以为我去闯什么祸。 我是想闯祸,甭管兵变不兵变,中行说都死定了。 我跟着中行说七转八折,来到一处离帐篷稍远僻静的地方,中行说忽然猛地转身,离着我四、五米远,跟我来个面对面。 我没有躲藏,站在原处冷冷看着他,黑暗中看不见他的神情,只是感觉他十分镇定。 “刘大人一直跟着我,莫非有所图?” “是。”我回答得干脆。 “所图何事?” “你的命!” “呛啷”长剑出鞘,憋了一天的气终于在此时发作,风华绝代的南宫公主、满面风霜的老奴隶、被活活烧死的汉朝女子的脸如电影画面从我脑海闪过,从未主动杀过人的我一剑直指中行说的咽喉。 “铛”的一声,两剑相交,迸出火花! 挡我一剑的不是别人,居然是左谷蠡王伊稚斜!他的身后,一队匈奴士兵手持火把簇拥着一人,竟是军臣单于?! 我的心登时一沉,知道出大事了。 中行说奴媚媚膝上前对单于禀道:“大单于,老奴早就说这刘丹心怀不轨,果然一试就试出来了,他这是想杀老奴啊。在匈奴的王庭杀匈奴的官员,他根本没将大单于放在眼里,老奴看先前大单于遇刺一事,只恐与这汉使也脱不了干系。” 军臣单于怒视着我:“汉使,你有何话说?” 这次第,怎一个“说”字了得? 这个中行说,果然厉害! 我一咬牙,从怀里掏出手枪,对准中行说开了一枪。今天就算命丧匈奴,中行说也一定要死。 “砰”的一声,枪声划破了夜空,接着响起惨叫声,中行说应声而倒,但同时倒地的,还有军臣单于。 “怎么回事?”是于单王子及同时赶到的晏七行。“父汗?!” 我震惊地看着倒在地上心脏处正“泊泊”流出鲜血来的军臣单于,脑子里一片空白。 中行说爬了起来,喊声惊天动地:“汉使杀死大单于啦。来人哪,捉拿汉使凶徒……” 这是怎么回事? 匈奴兵齐拥而上,眼看一把刀向我砍了来,我本能地提剑一挡,顺手一剑,结果了那士兵的性命。 伊稚斜大叫:“给本王杀了这两个汉使,为大单于报仇!” 越来越多的匈奴兵赶了来,晏七行无辜被卷入这场意外的事件中,被迫于我一起仓促应战。 他担心得没错,我果然闯了大祸! “杀出王庭!”晏七行多余的话一句没说,只喊了这么一嗓子。 我不肯听他的,事已至此无法挽回了,所以我只有一个心愿,杀中行说。 使出浑身解数,再也没有不杀的原则,再也没有“妇人之仁”,剑光所到之处血肉横飞,迸射的鲜血热乎乎的溅了我一身一脸。但是匈奴兵还是越杀越多,每一个都如狼似虎,刀剑戟矛纷纷向我身上招呼。挑飞长剑,折断利刃,砍断矛头……刀光剑影中我看见中行说得意的脸,就在前方,站在伊稚斜的身边,我竭力向他靠过去。 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杀人欲望! “哧”,有剑划破我的胳臂,接着又有矛刺中我的小腿,我不管不顾让手中剑发挥最快的速度,汗遮目了,抹一下,剑卷刃了,换一把,不管是中国武术西洋功夫,跆拳道还是载拳道,拳、掌、膝、肘、横踢侧踹,能用的全都用上,恨不得连头发丝儿也变成杀人的武器。 我心里清楚,这里不是长安而是匈奴,现在不是比武而是拼命。 混战中,又有几柄长戟同时从不同的方向向我戳来,我纵身一跃,长戟走空,借着下落之势,踩着长戟纵身而起,密密麻麻的匈奴兵立时成了我的过墙梯,踩着他们的肩膀飞一样向着中行说奔去,一边奔跑,一边再度拿出手枪,记得不错的话,枪里只剩下一颗子弹,这颗子弹,一定要留给中行说。 正在指挥进攻的中行说忽然发现了在空中疾行的我,并立刻察觉了我的意图,随手拉过一个士兵作挡箭牌,但他的动作太慢了。 飞身跃起,举枪,发射! 正中中行说眉心。 中行说睁大了眼睛,死瞪瞪地遥望着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伊稚斜怒吼了一声,拔剑叫道:“控弦预备,射死他!” 控弦之士(其实就是弓箭手)立刻领命,万箭如雨向着站在众人头顶的我了过来。我狠狠踩倒脚下的人,轻快落地,让那些箭对着空气射吧。而我在匈奴兵之中,有种就连他们也一起射。 就在这时,忽然王庭四处熊熊火起,鼓声响彻内外,有人一会儿用匈奴语,一会儿用汉语乱喊着:“汉军杀来啦,汉军偷袭了!” 围着我跟晏七行厮杀的匈奴顿时一阵大乱。 乘此良机,晏七行劈了几个士兵,上前拉住我的手叫道:“快逃!” 于是两人双剑杀出一条血路,拼命向外冲出去。 第四十章 夺住之战(上) 一阵急如聚雨的控弦声陡然响起,我跟晏七行反应敏捷,疾步后退。“噼噼啪啪”一排羽箭插在我们脚前几寸外。 前方十几米远,火光之下新任的王储于单率一批弓箭手一字排开,张弓以待拦住去跑。于单目光冒火,恶狠狠地怒视着我们,手一挥,第二轮箭雨又至。 晏七行伸手接箭,于单叫道:“本王倒要看看,你有多少只手,能接多少支箭。“ 后面追兵马上就到,还接个什么鬼箭? “甭玩儿酷啦!”我嚷着。 晏七行抖手将箭收拢入怀道:“军臣单于并非刘大人所杀,他是被人陷害,王子休要被人蒙蔽。如今单于一死,列侯大乱,当心有人图谋不轨,兴兵作乱!“ 于单哪里肯听,连连挥手,第三轮箭雨即将攻击,晏七行腾空跃起,怀中利箭疾射而出,物归原主。立时响起一片惨叫声,这次可不是打赌,中箭者立时毙命。 我看了他一眼,回头迎向追上来的匈奴兵。闪过冲在最前面的士兵刺来的一戟,当胸捅了他一剑,顺手夺过他的戟,扔给晏七行叫道:“接着。” 他那把破剑已经卷刃了,瞧他人高马大的,这把戟正合适。晏七行接过戟来,追兵已经如潮而至,他抡圆了手中戟忽地屈身,戟杆呼啸着一个360度扫膛棍,立刻有五六个人惨叫着裁倒,力道之大,竟是将脚踝齐骨扫断。外圈的匈奴兵大惊失色,却是不怕死地围了上来,晏七行以戟为枪一枪刺入匈奴兵的胸膛,借力来个“撑杆跳”,身子一跃而起,双脚连环,踢倒一片。 我正杀得红了眼,斜眼瞄过去瞧了个真切,不禁赞了声:“好功夫!” 这是我第一次经历还不能算是战争的战争,说它是战争,是因为剑剑见红,刀刀夺命,是真的杀人。数不尽的匈奴兵势如潮水,根本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为保性命哪还顾得上仁义道德良心?至于那不杀的原则早被抛到爪哇国去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着出去,活着回家。 所以我没有再晕尸,也没有想吐的感觉,不知哪来的力量支撑着,手中的武器,一会儿是刀,一会儿是剑,一会儿又抢来把矛,反正逮到人就捅,看到人就刺,血光四射,惨叫不断。 俗话说好虎架不住群狼,就算我跟晏七行是两只老虎,时间长了体力消耗过度,最后还是必死无疑。何况因为收到下毒的消息,我们俩基本上一天水米未进,体力很快透支。 我真的怀疑,中行说那个混蛋是故意放假消息出来,让我们饿肚子没力气打架的。 后背剧痛,竟是被刀砍中,我忍痛回身,一刀斜着劈下去,这一刀可尽了全力,匈奴兵的身子飞出一米多远,死前还怒目而视。而我也伤得不轻,虽然死不了人,但这痛可不是好忍的。 匈奴兵原本野蛮残酷,战斗力相当的强,死的人越多越能激发斗志,眼看我跟晏七行两个人就叫他们死伤惨重,个个愤恨不已,青面赤目象要吃人一样,拼命地往上冲。 我心里清楚,再这样下去,早晚体力不支,结果就是个死。还是得找机会冲出去。 一边打斗,一边寻找缺口,要说还是天不绝我,刚刚有人乱喊一通“汉军来了”,接着几处着火,估计是汉朝使节团的士兵在搞鬼给我们制造逃跑的机会,可惜人家没上当。这会儿不知是谁又如法炮制,王庭多处又再度起火,瞧架势比先前那出更猛烈,接着又有人大喊,开始是几个人,后来是十几个人,再后来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喊叫声四起。至于喊的是什么,我听不懂。 晏七行却是脸色大变,叫道:“不好,右贤王反了。” “啊?真的假的?太好了。”我大喜。 莫非这次冤枉了左谷蠡王? 右贤王是真的反了,指挥捉拿我们的伊稚斜跟太子于单显然接到消息可靠的禀报,立刻离开现场,去应付更严重的危机。 自个儿家后院着火,指挥官也离开了,围攻我们的匈奴兵开始混乱起来。我跟晏七行合两人之力打开一个缺口,东躲西避,绕着帐篷乱窜,逃出重围。 斜刺里跑出一个慌张逃窜的汉军,看见我们叫道:“二位大人,右贤王兴兵造反,我们乘乱赶紧逃吧。”说罢一溜烟跑得比兔子还快。 嘿,这个临阵脱逃的家伙,真丢汉朝的脸,等回去收拾他! 晏七行拉着我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喂,你干什么?”我吃惊地叫道。 晏七行不语,拉着我一直跑到马厩。解下两匹马道:“四条腿比较快。” 我大喜道:“算你聪明。”接过缰绳,不留心双目一扫,瞧见不远处有个单独的马厩,里面那不是……哈,汗血宝马! 我眼珠一转,立刻跑过去,那马认生,看见我这个陌生人立刻低声“呜呜”叫了起来,前蹄不安地刨着地,看样子我再上前,非踢我一脚不可。 我从怀里摸出两颗糖,早有贼心想偷马,便向公主的侍女讨了几颗糖果,试探地伸到马鼻子下。小红马戒备地望了我一眼,注意力马上被糖果散发出来的甜味吸引了过去,张开大口就着我的手吃了一颗。 我嘿嘿一乐,有门儿。晏七行骑着马过来急道:“快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抓紧时间跟小红马培养感情,再多给它几颗糖,果然它戒心大减,我摸摸它的头,没反应,拍拍它的背,抖抖身,知道它已经接受了我,扯起缰绳飞身上马,叫道:“走!” 两人双骑正欲起行,有人拦在马前,是南宫公主的侍女,叫道:“二位汉使,公主在南十里外的杨树坡相见。”说罢丢给我们一个包裹就急急地走了。 晏七行打开包裹,居然是两套匈奴士兵的盔甲及一些食物,当下两人换了衣服,脸上全是血迹根本不用化装,扬鞭纵马大大方方奔向王庭大门。 这时王庭已经乱了套,奴隶们提着水桶在救火,孩子哭女人喊,马嘶声,怒吼声,各种意义不明的角声鼓声,连带着不知哪儿传来的杀伐声,再加上沉沉暗夜,正给我们逃命创造了条件。 冲出王庭一口气奔出十余里,果见一小片杨树林,连人带马躲进去,这才有空儿长出一口气。 一屁股坐到地上,觉得浑身无力,黑暗中晏七行忽地闷哼一声,我吃惊地问:“受伤了?” 晏七行缓缓坐下来,说:“旧伤。” 我想起来,一定是临行前遇刺那天的旧患,今天用力过度作口崩裂开了。从衣襟上撕下一圈布条,为他简单地包扎上,他说:“刚才你也受伤了。” 我笑了笑说:“那点小伤没事。” 其实那才不是小伤,现在伤口还痛得要命,但我知道用不了几个时辰,它们就会自动愈合。不过这事可不能让晏七行知道,否则他铁定拿我当怪物看。 我想起玉佩,问道:“玉佩还在吗?” 晏七行说声“在”,沉吟一会儿,又说:“我总觉得此事甚为蹊跷,其一,军臣单于明知有事将发生,却并未作任何军事布署,结果令自己丧命;其二,我派去的士兵明明听到下毒之事,结果却并无动静;其三,暗中杀害军臣单于之人究竟是受何人所使?” 我想了想说:“算了,别想那么多了,玉佩拿回来了,中行说死了,军臣单于也死了,我的目的达到了,我们又逃出来了,所以有什么阴谋诡计也不关我事,他们人脑袋打出狗脑袋才好呢,正好坐收渔人之利!” 其实我想得更多,想得更狠,只是我不想跟他说,甚至不想对自己说。 晏七行侧身坐到我身边,缓声道:“你究竟是何等样人?时而笑语晏晏令人如沐春风,时而尖酸刻薄叫人忍无可忍;有时重情重义,有时却又冷酷无情;先前看见死人就会呕吐不止,如今杀起人来又面不改色。权衡得失可以斤斤计较,一转头却可以为了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忘记个人安危。你阻止我将下毒事件上报军臣单于,进而改变主意,是否也跟这个女子之死有关?” 我点点头,想起那女子火中凄美绝望的面容,不觉吞了口口水,声音黯淡下来说:“我不肯杀人,是因为我尊重生命。我杀人,也是因为尊重生命……” 尊重我自己跟那位美丽少女的生命! 想起刚才不知有多少人命丧已手,而自己的这双手从此更是染上血污再也无法洗净,心中还是大大地难受起来。 黑暗中,晏七行似乎感应到我的心思,伸手过来拉住我的手,握在他的右掌之中。 我微微一惊,想抽出手来,他却更紧地握住了我。他的手很大也很温暖,掌心中全是硬硬的茧子,那是多年练武磨出来的,跟萧剑的手完全不同,萧剑的手常常是冷的,而且很细致。 宁静的深夜,宁静的树林,我的心也渐渐宁静下来,手,还在晏七行手掌里,握得紧紧的。 我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听说你的左手缺了两指?是真的吗?” 这家伙的衣服很怪,无论短打还是长袍,衣袖总是长长的,手倒是藏得很好,因此我一直无缘见到他的左手三指。 晏七行伸出另外一只手,盖在我的手上,有点凉意,好象其中的两根手指带着什么铁制的东西。只听他沉缓的声音响起:“我曾有个仇人,他家与我家乃是世仇,我断指立誓,此生若不报此仇,天诛地灭。故而现在只剩下八七根手指。师父造了两只铁指套给我,形状跟手指无异,必要之时亦能作杀人利器。”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知道其中一定有个非常惨烈的故事。 我摸了摸那两只铁指,问:“你报仇了吗?” 晏七行没说,我也没再追问,对于复仇之类的事我一向兴趣缺缺,但是自从亲眼目睹无辜少女被活活烧死之后,我开始慢慢了解什么叫仇恨了,有些仇恨是不能与外人道的。 长夜漫漫,南宫公主还杳无踪影,寂静的树林里只有两人两马的呼吸声。 我没话找话说:“从前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对我冷冷淡淡的很不客气。可是自从出使匈奴以来,我发觉你对我的态度改变了,我说话过分时你不责备反而处处维护,我闯祸时你一言不发挺身而出,为什么?” 有些变化是表面,有些变化则是在心里,甚至连“刘大人”三个字也被“你”字取代,自称“本官”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我是女人,而且不笨,能感觉得到,就算他不是喜欢我,也一定是对我有好感。 晏七行半天没说话,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他忽然说:“你跟我都是汉朝人,同仇敌恺!” 有点失望,又有点安心,暖暖的却又酸酸的,奇怪的感觉! 但是我很快将这种感觉甩掉,我没意思在仅有的一个月时间里发展一段没有结局的恋情。几年都过来了,绝不能晚节不保做出对不起萧剑的事来。而且这时候想起男女之间那点事,是不是有点太晚了兼有不负责任之嫌?尤其对方还是晏七行! 无可否认,我对他有好感,这种好感其实从一见面时就有了吧,想想看甭说是汉朝,就是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又有哪个男人能让我暴跳如雷? 所以更不能伤害他!就把这一点好感消灭在萌芽状态中吧。 “咕噜”一声,又是一声,我尴尬地揉揉肚子,乘机抽出手,立刻有块饼递过来。不由分说先咬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看不出……你这人硬梆梆的,原来也懂得体贴嘛。” 晏七行轻声说:“你曾在匈奴人面前称赞我侠骨柔肠,风流多情,如今言犹在耳,为何又变成硬梆梆的?” 我咽下食物,很认真地说:“那我是胡说八道骗人的,不算数。其实你这人,基本上与什么温柔啊,多情啊,风流啊……风不风流就不知道,反正跟温柔多情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几天我对你的感觉好了许多,你这人虽然有时候很小气,胜在有胆识,有谋略,有气节,还很讲义气,我觉得,我们一定可以做好朋友,而且是肝胆相照那种。” 晏七行淡淡地说:“我不会跟你做朋友。” 我一怔,不解地问道:“为什么?我不配做你的朋友吗?还是因为你官职的关系害怕连累我?” 晏七行叹了口气,说:“你已有许多朋友,卫青韩嫣郭解,李广将军,甚至陛下,你不缺朋友。” 我听得出他话中有话,便“呸”了一声道:“可也是,你可是当年害我丢失玉环的罪魁祸首,旧帐还没算呢,这朋友不做也罢。” 提到往事,晏七行不作声了。 便在这时,远远传来马蹄声,晏七行动作极快,“腾”地站起身向树林外张望。我几口把剩下的食物吞下肚去,随后站了起来。 此时晨曦微露,果然一行数骑飞奔而来,再近一些,看清楚内中正有南宫公主。 两下见面,晏七行急急地问道:“王庭情况如何?” 南宫公主脸有倦意,说:“右贤王已兵败逃遁。” 晏七行松了口气:“如此说来,于单可以顺利继承单于之位了。” 我冷笑道:“只怕未必。” 南宫公主神情惨淡地望着我,张口却欲言又止。 晏七行心知有异,问道:“公主,莫非事情有变?” 公主身边的一名女侍忿忿地说:“左谷蠡王心怀异志,也想当这个大单于。” 着啊,这才是历史! 晏七行看了看公主周围的人,示意大家都退下,问道:“公主,下臣有一事不明,请教公主。” 南宫公主说:“不错,那件事我的确未跟单于通报。” 我跟晏七行对视一眼,两人都默不做声。 南宫公主长叹一声说道:“本宫自十三岁和亲匈奴,其中艰辛外人岂能尽知?外有汉匈两国长短之争,内有王庭众阏氏侍妾争宠成风,本宫虽贵为大汉公主,却为国家事宜不得不委身事敌、委曲求全,那单于年纪老得可以做我的父亲,性情喜怒无常,行事残暴不仁,莫道情爱温存,做他的女人连尊严都不能有。在他的身边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走错一步。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不是一年两年,而是整整十七年啊。本宫并非诉苦,我身为皇家女儿,为了国家社稷,如此牺牲是应该的,但是本宫……毕竟也是个女人,这种日子真的不想再过下去。” 公主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目光中隐含泪光。 我能理解,我真的能理解。公主也是人,跟其它平凡的女人一样,渴望着爱情,渴望着疼惜,这要求非但不过分而且非常的合理,就算得不到这些,至少过得平淡温暖也算是福,可惜她什么都没得到。 所以不管她做了什么,都没有理由去指责她。十七年,她在生养她的汉朝,也不过呆了十三年而已。该报答的,也已报答了,该尽的责任,也已尽了,她有权利为自己活一次不是吗? 南宫公主打起精神,接着说道:“初到匈奴那几年,我只是个小女孩儿,天真幼稚,什么都不懂。他是单于的幼弟,还不到二十岁,单于对这个弟弟非常的疼爱,允他长年住在王庭陪伴单于左右。于是我们有机会常常见面……” 于是就有一段叔嫂之间的不伦之恋展开。 这个单于幼弟,自然就是左谷蠡王伊稚斜。 伊稚斜爱上了自己的嫂子,南宫公主知道了他的心思后十分害怕,很长一段时间对他避而不见,伊稚斜一怒之下,便回到自己的封地,连着娶了一堆妻妾。直到数年后南宫公主已为人母,伊稚斜已为人父,两人才又见面。 “再见面时,我已经二十岁,本来经历得多了,以为心也老了、死了,谁知因为他的回来,这颗心又活了过来。” 南宫公主没详细讲述最后她是如何跟伊稚斜在一起的,但单从这句话就能了解,她曾如何幸福过。 “毕竟纸包不住火,此事单于迟早都会知道。单于虽年老,但以他的脾气,一定不会放过我们。他便找我商量,为长远之计想杀掉军臣单于,提前扶于单登位。恰逢月氏王子复仇心切,他便差人利用月氏王子来行刺单于,如果事败,再施行寿诞计划。后来王子行刺果然失败,寿诞计划便势在必行了。 其实中行说早已是伊稚斜的心腹,这次的事情就是他筹划的。本来的计划是想在单于寿诞之日于水酒食物中下毒,毒杀军臣单于,然后找个替罪之人背负此事,顺利扶于单登基,谁知此事竟不小心被二位大人得知……” 接下来的事想想就清楚了,于是公主将计就计,佯称会通报单于,实际上是通知了伊稚斜,岂知伊稚斜更狠,临时改变了计划,却要我们误以为他们果真会借着下毒进行政变。估计当他们接到公主的通知后,就猜到我跟踪中行说的目的是想杀他,于是便不知在单于面前用了什么诡计,将他骗到事发地,让他亲眼目睹我欲杀贼的场面,然后令埋伏在暗中的高手瞅准时机将单于杀害,我便成了那个替罪羔羊。 好手段!真好手段! 除了中行说,这么好的手段不会出自别人之手,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的计划是成功了,可他的人还是死在我的枪下。 晏七行道:“如此说来,以后的变故公主并不知情?” 公主苦笑道:“当我得知消息,已经太晚了,那时我才想到,原来伊稚斜另有所图,他并非真心想让于单来做这个匈奴王。” 我问道:“右贤王兵变的事,也在你们的计划之内吗?” 公主摇摇头:“这事非常突兀,事前我们并不知情。” 哎呀,看来真是天意呀,如果不是右贤王忽然起兵夺位,我跟晏七行只怕就死在匈奴王庭了。 公主说:“叛乱虽被平息,右贤王只带着几个亲信逃回封地,但此番放虎归山,不久之后,恐有一场大仗要打。” “刚刚公主所言,伊稚斜并非真心想立于单,莫非他已向公主挑明,自己想做大单于?”我再度发问。 南宫公主闻言一叹,说:“他说大单于一死,于单年少力弱,威望不足以领袖匈奴,如今右贤王反叛,匈奴内部觊觎王位之人必蠢蠢欲动,当此局面混乱之际仓促登位,恐难服众,若想稳定匈奴,非得有个位高权重实力强大并且素有威望的人出面方可。” 我气哼哼地说:“那个人一定非左谷蠡王莫属了。” 我怒的不是他的野心,一个男人,尤其是有能力的男人,有野心想登上更高的权利巅峰这本无可厚非,我怒的是他为了自己的野心居然利用女人的感情,真是混蛋之极! “公主莫非答应了?”晏七行紧锁双眉问道。 南宫公主摇了摇头,说:“我儿本是王储,我身为大匈奴的阏氏,岂能因一已私情而置大局于不顾,伊稚斜已经离开王庭。” 他们一定是翻脸了。我不由抚掌叫了声“好”,这个伊稚斜,实在配不上我们南宫公主,分了倒好,更难得的是,公主竟有这种睿智与果决! 南宫公主微蹙秀眉,忧色满面说:“如今情势对于单十分不利,前有右贤王,后有左谷蠡王,二王的实力均十分强大,于单年幼毫无战争经验,如何能是二王的对手?” 这的确是个严重的问题。而就我个人来说,明知结局已定根本无意有所为。不过话又说回来,军臣单于不是死了吗?就是说历史还是改变了,既然能改变,于单为什么不能做匈奴王? 晏七行问公主道:“公主果真希望由王子来做大单于?” 南宫公主道:“这个自然,若我儿做了大单于,从此汉匈两国必能和睦相处、自由往来,不会再没有战争,这才是本宫最大的愿望。” 晏七行道:“若想王子登基倒也不难,只须借助您的弟弟汉天子陛下之力,定能令公主心想事成。” 晏七行这招够阴险卑鄙,如果这事成了,于单除非做汉朝的傀儡,否则在匈奴就无法立足了。 儿子和情人,公主已经选择了前者,那么儿子和弟弟,又会如何选择?依我看,百分百会选儿子。所以南宫公主没上晏七行的当。 公主说:“此事本宫倒也想过,但是汉匈两国素有仇隙,若借汉朝兵力攻打自己本族兄弟,即使他做了单于,又如何面对匈奴百姓?只怕那时诸王更有理由起来造反。”“那么公主约我们见面,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不想再拐弯抹角。 南宫公主望着我们,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请二位大人相助我儿。” 我跟晏七行都吓了一跳,忙连拉带扯扶她起来。 公主凄然道:“如今王儿身边没有可信之能人,他日与二王相见于战场,只怕毫无胜算。晏大人与刘大人都是大汉的能臣,又深得本宫信任,还请二位暂留匈奴,助我王儿成其大事。” 晏七行道:“于单王子误会刘大人是杀害单于的凶手,我们若回王庭,只怕立时见死。” 南宫公主道:“二位大人只管放心,此事我已跟王儿解释清楚,而且为方便行事,我已为二位安排了另一个身份,绝无任何危险!” 面对这突然事件,我与晏七行面面相觑,着实委决不下。注:因为没时间校对可能出错,敬请原谅,以后修改时再说。 第四十一章 夺位之战(中) 南宫公主并不是个完美的人,她有作为女人软弱的一面。她并不是“革命先辈”,不能指望她身入敌营十七年矢志不渝做一辈子汉朝的间谍。何况她并不是来做间谍,而是作为国家利益的牺牲品“嫁入”异族,有丈夫有儿子,为了生存甚至幸福,不懂得为自己打算才是可耻的。 其实我很钦佩她,但是,因为钦佩她就要去冒险吗?还差一个月就可以回家了,真不想将最后的时间用在阴谋算计生死较量上。再者说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被砍断了胳膊腿甚至掉了脑袋,那可真是死都没地儿诉苦去。 我……自私一点没关系吧? 我望着晏七行,晏七行的眼睛望着别处,不知道在想什么。南宫公主又说:“使团的其余人等,有一半离开了王庭,五十余人尚在,我已保得他们不死,二位大人放心,即使你们不肯相助,我回去后,必也放他们回汉朝。” 羞愧! 她这是提醒我们呢,刚刚只顾得自己逃命,连手下兄弟们都不顾了,还亏得人家为救我们放火烧王庭。 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我捅捅晏七行,他看了我一眼,说:“公主,且让我跟刘大人单独说几句话。” 拉着我走得稍远些,他望着我一时无语。 “你打算答应她?”我明了他的意思。 晏七行点点头:“此乃汉匈邦交的转机,我不想放弃。即使不能,我亦要藉此机会,多多了解匈奴的军事情况。你带上玉先行回长安,将此间事向陛下禀明,请陛下侯臣佳音。” 说着从怀中将那块玉拿出来郑重交到我的手上,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好象还有话要说,最后却只说了两个字:“保重。”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我握着梦寐以求的玉佩呆呆地站着,一会儿,耳边响起马蹄声;再一会儿,天亮透了,树林里只剩下我一个。 我单人独骑孤零零地走在回长安的路上,越走心里越不是滋味。当初来的时候是百来号人马,回去时只剩我一个人。想想晏七行的决定,再想想战争可能会有的种种结果,愈发的心烦意乱。 正在这时,远远传来阵阵马蹄声,回头一看,居然是汉军的旗号,原来是被困在王庭的五十余人,见他们安然无恙,心中大喜。两下见了面,为首的头目告诉我说,晏七行到了之后,只留了两个精通匈奴语的弟兄在身边,其余人等被勒令快马加鞭追上我,护送我安全回长安。 见他们面无异色,对我在昨夜的突发事件中独自弃他们而去的表现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心中不由大为愧疚。 为首的头目对我说:“出使匈奴前,晏大人就跟我们说过,陛下有令,无论何时,都以刘大人的安危为重,若遇变故,必先保全刘大人。晏大人向来英雄义气,从不会弃自家兄弟于不顾,此番因刘大人故,才不得已而为之,我等兄弟不会介怀。”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我更加心虚,人家晏大人不顾而去,是奉了皇帝的命令,我不顾而去,却纯是自私无义使然。这个头目表面说不会挂怀,其实打从心里看不起我,这严重伤了我的自尊。 不就最后一个月吗? 我跳下马叫道:“谁带了纸笔?” 大家瞪眼看着我,没明白。 我苦笑一下说:“竹简、毛笔?锦帛也行。” 有人依言将东西递上来,我拿笔蘸在墨盘里想了半天,给汉武帝写了封信,字迹歪歪扭扭,笔划缺横少竖,大致的意思还是能看明白的。本想将和田玉环随信附上,想了想这东西还是放在自己身上比较安全。 老实说我还是信不过皇帝。 签上我的大名,交给汉军头目说:“回去后,勿要交给陛下亲启” 汉军头目疑惑地望着我问:“大人不回长安吗?” 我飞身上马,叫道:“我与晏大人也是自家兄弟,理当生死与共。” 不就义气吗?我刘丹虽是二十一世纪人氏,也懂这两个字怎么写。 为了义气……我肯定地对自己说,双腿一夹宝马,疾驰向王庭。 王庭经过昨夜的激变,整个儿看上去蔫儿蔫儿的没什么精神,有人引我去见南宫公主,公主见了我并没有太多的惊奇,只是意味深长地微笑,给我的感觉是她似乎料定我一定会回来。 相反晏七行见到我时却吃惊非常,我更加吃惊,才几个小时没见,晏七行原本英俊漂亮的一张脸居然长出了一脸的大胡子,再加一身的匈奴服饰,看上去又古怪又滑稽。他听我表明来意,坚决反对我留下参战,严厉地催促我立刻回长安。他硬我比他还硬,最后妥协的自然是他非我。 公主果然给了我们新身份,晏七行变成了谋臣罕达,我就惨了些,因为不通匈奴语,只好权充哑巴,作了晏七行的侍从,名叫阿胡儿。 换上一身崭新的匈奴服饰,描粗了眉,上唇贴上丛假胡须,看起来倒挺漂亮。 来到晏七行自己的帐篷时,他再次问道:“为何如此固执一定要留下?” 我抬手左右一捋唇上的小胡子,感觉自己颇有些“四条眉毛”陆小凤的风采,一股侠气油然而生,潇洒地摆摆手说:“无它,同仇敌恺而已。” 晏七行望着我微笑,笑容似乎别有深意,不过我不想深究。 见到王储于单时感觉有点怪,好象一夜之间长大了,对于军臣单于及中行说之死一句没提,开口就是关于如何平定右贤王的叛乱及左谷蠡王可能的兵变。 据晏七行的分析,现在的形势对伊稚斜最有力,右贤王已经公开背叛,王庭与右贤王部必有一场夺位之战,他大可以坐山观虎斗,待二虎两败俱伤之后坐收渔利。 “虽然如此,目前还是以平定右贤王部为要。此战成功,会震慑其它诸王,大大提升王储的个人威望。” 就兵力而言,右贤王目前拥兵七万,骑兵五万,在兵力上不及王庭中央主力部队,此一利也;论作战经验,二者旗鼓相当,但王庭军队刚刚易主,人心浮动,此一弊也;此外,按照匈奴的惯例,大单于所在之处就是王庭,但南宫公主不可能随军参战,一干眷属也需要保护,因此必须调拨一部分兵力用于王庭的守卫。即使这样七除八扣,论实力王庭也远在叛军之上。只是问题的关键是,如何在这次平叛之战中保存实力,以便有足够的力量去应付伊稚斜那只大老虎? “我们必须联合其它诸王共同对敌,尤其是左贤王挛缇虚渠。故此要中之要,先要稳定内部,使人心合一。”晏七行如是说。 左贤王挛缇虚渠、右贤王挛缇嵯必涂都是军臣单于的弟弟,于单的叔叔。 据南宫公主说,挛缇虚渠在众王当中威望很高,为人最是粗犷豪放,是个很重信义的人,但是,因为血统的缘故,他并不太喜欢于单这个侄儿,当初军臣单于欲立于单为太子时他就曾反对过,认为立个拥有一半汉人血统的人做匈奴的单于会对本族不利。想他能心甘情愿为已所用,恐怕不太容易。但是若能得到他的支持,其它诸王必定会臣服垂拱。 晏七行听了略一沉吟说:“只要方法得当,并非不能。只须找一个能言善道之人对他晓以利害,再诱以高位,不怕他不归服。” 我私下以为这差事非南宫公主莫属。左贤王忌讳的就是公主的汉朝人身份,此惑非公主旁人不能解。而且凭南宫公主的智慧才能,一定能说服左贤王那老头儿。 于单不满地说:“左贤王已是匈奴最高的王位,再高这单于之位就得让给他了。” 我笑道:“那倒不用,只要对他说,若他出兵助王庭平定叛乱,右贤王之位就赐于他的儿子,他一定动心。” 晏七行看着我,眼中有一点点默契。 南宫公主说:“此事我与晏大人商议过,乘着各路诸王尚在王庭,明日便为太子举行简单的登位之礼,同时下令征讨叛逆,凡在平叛之战中立功者,均有封赏,四王功劳最著者,以右贤王位赐其家。” 意思就是,其家可以一门双王。这么大的诱惑摆在面前,除非是有志图“王”(大单于位)者,不然到口的肥肉谁不去捡?最可能抢到这口肥肉的,自然就是势力最大的左贤王。 晏七行说:“只要先将目前两个大患除去,将来王子地位稳固,再想办法削减左贤王部势力不迟。”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 当天南宫公主秘密会见左贤王,具体谈话内容无从得知,结果是左贤王向于单一边倒。由此可见这位公主的能量绝不可小觑。 昱日,军臣单于的遗体被送往茏城安葬,同日,太子于单登基为新一任匈奴单于,除右贤王挛缇嵯必涂与左谷蠡王挛缇伊稚斜外,其余诸王诸侯及异姓大臣尽皆在位。 登基礼简单而隆重,叫人惊异的是于单誓师讨逆的誓词极具煽动性,当时所有在场的诸王侯将士的情绪全被挑动起来,群情振奋,呼声如雷震动王庭。 他演讲的内容究竟是什么? 事后去问晏七行,他略皱眉头说:“于单只是说右贤王久有异志,乘寿诞之日谋害大单于,此次讨逆乃是为大单于报仇。凡在讨逆之役功勋卓著者,均有重赏云云。” 只是这样吗? 当下按晏七行布署,于单单于亲自登王帐点将发令:右谷蠡王率左右骨都侯领兵坐镇王庭;左贤王及其两位王子各率两万铁骑为左路,罕达(晏七行)及左右日逐王各率两万铁骑居右路;于单自己亲领三万骑居中路,三路大军共九万骑,按计划先后出击右贤王部。 中国古代战争史上有许多以少胜多的例子,大都以谋略取胜,但是一望无际无遮无挡无物可用的草原战役,实力的优劣是制胜的关键。很多时候任你再好的兵法智谋也比不上三个字:快、准、勇。 快――速度;准――目标准确,不会失道;(李广屡次失道迷路,是他不封的原因之一,最后因失道获罪,自杀而死。)勇――不畏战,不怕死。(大行王恢被诛源于畏战怕死) 我骑的还是那匹汗血宝马,也曾将它送还于单,但那马死也不肯离开,于单作个顺水人情,索性将它送了给我。 身为“罕达”的侍卫,自然随晏七行在右路军。草原作战以骑兵为主,骑兵最大的优势在于它的机动性,快则制人,慢则制于人,所以晏七行的作战方针是―――长途奔袭,快速制敌。 我想,我是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阴霾满天的下午,事实上午夜梦迥之际,那场战争的场面常常浮现,令人惧怕,令人胆寒。 于单所率三万大军正面攻击右贤王部,右贤王果然倾巢而出,于单佯败撤退,退出三四里路时,如同神兵天降般,王庭的大军如同潮水从左右两翼夹击,一通角响,最前围的骑射手箭矢如蝗密集如雨轮番射向叛军。惨叫声之后,数不尽的叛军纷纷堕马。 我观看,只见叛军先是一乱,但丰富的作战经验加上训练有素,他们很快就镇定下来,重装骑兵迅速移至外围,以身上厚重的盔甲作防护一掩护叛军后撤,弓箭手也立刻还击,双方在箭雨中各有死伤,黑压压的云层下,剽悍的匈奴人在自相残杀,碧绿的草原上红色的血象鲜花一样含怒绽放,血腥之气很快弥漫开来,将人包围其中。 二通角响,左右两翼的王庭军队忽作分散,左贤王的一位王子及左右日逐王各带一万骑兵,抄向叛军的后翼,截断他们的退路。叛军四面受敌,顿时大哗。三通角响起,悠长浑厚,四路大军闻令而动,马兵攻向叛军,白刃战开始了。 晏七行挥舞着弯月形的长刀,一马当先冲入叛军阵中,我紧随其后,刀光闪过,一个匈奴兵被他斜着砍掉了半边身子,鲜血四溅,有几滴飞迸到我的脸上。如果说上次杀死中行说后与匈奴的对阵,曾经令我那样的接近死亡,那么今天,我就在死亡之中。 闻之胆寒的惨叫声不绝于耳,人的断肢甚至头颅伴着热血乱飞,而在那当口,你根本没有间隙去看去想,只是赁着本能的反应,挥动着手中弯刀,砍向衣着跟你不同的人。战马在鸣嘶,刀砍进人身体发出可怖的声音,这声音使人害怕,因为害怕杀人更多更敏捷。 晏七行满身是血眼睛通红,一刀斫了对敌的叛军,向我嘶吼道:“低头!” 我下意识地在马上哈腰,一支流矢飞掠而过。来不及道谢,抬手“铛”地格开偷袭的一刀,轮了个漂亮的圆弧形,划过敌兵颈动脉,鲜血随着压力喷起半尺多高,尸体“哧通”一声落马。 这是我第一次领略战争的残酷,第一次明白什么叫惨烈。仿佛面对的不是万物之灵的人,而是可以随意杀戮任人宰割的畜牲,这里没有生命的尊严,没有人性的仁慈,甚至没有思想和感觉,血淋淋的场面令人不假思索地只是舞动着手中的兵器不停地杀杀杀! 匈奴人的身高普遍矮小,但几乎每个士兵都长得粗壮敦实,发达的肌肉里蕴藏着原始的野性力量,平时常吃牛羊肉使他们的脸上泛着营养良好的油光,草原的特质使他们的气势野悍,无论是横砍竖劈突刺格挡,手臂上都带着种训练有素的爆发力,出手果断凶狠,每刀砍出都带着种拼命的劲头儿,杀人的同时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性命。 有的士兵腹部已经被剖开,肠子沾着血挂在身子外,但仍然发着狠没命地将手中的武器向敌人砍去。一个人已经身中十几刀,浑身血肉模糊地仰面躺在地上,只要看见服装标志有异于已的骑手出现在他视野,但斜着一刀砍过去,专砍马脚,已经有四五匹马被他砍断脚腕,马上骑兵一头栽倒,立刻被敌方的长矛刺杀而死。 汗血宝马跳脱着,有好几次关键时刻它的迅捷都救了我的命。践踏过死人的尸体,向着叛军的中坚军队横冲直撞,马儿因为战场的血腥而兴奋着…… 这是匹好战的马。 我心里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 被困的叛军在王庭军队巨大的弹压之下很快呈现颓势。冲锋之间,我看见于单从我身边一掠而过,面目狰狞地叫着我听不懂的匈奴话。但他所到之处,叛军中便有人弃械投降,遇有负隅顽抗者,一刀格杀毙命,那种疯狂和凶狠令人心寒。 更多的王庭匈奴兵跟着于单喊着一样的话,声音凌乱杂然无序,我想那应该是喝令投降之声。远远地,我看见晏七行不知何时刀已经换成剑,正一剑捅进叛军士兵的肚子里,那个士兵一死,他手中所持的叛军旗帜便落入晏七行手中。身边有人迅速地将单于王旗换上,晏七行手持王旗跳上战马,站到高高的马背上大声呼喊,神威凛凛气势骇人,如雷霆般的声音在苍茫天地间回荡,传进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我不知道他在喊什么,但刚刚金戈铁马杀伐不断的草原上忽然静了下来,接着响起“呛”的一声,叛军阵营中有人把刀扔到了地上,跪了下来,如同多米诺骨牌的连锁反应,叛军纷纷缴械投降。 这一战,叛军死亡总数达二万余,降者近三万,右贤王在轻骑掩护下想逃走,却被左贤王的大王子堵个正着,生擒而归。 平叛之役至此以王庭军大获全胜告终! 一望无际的草原中,氤氲之气笼罩着遍野横尸。红绿交杂处,红的是血,绿的是草,望之令人触目惊心。 右贤王被祭了旗,其妻妾女儿被匈奴贵族瓜分,儿子们全部被斩首。于单的手段狠辣毫不留情,他身上流着军臣单于的血,他的眼睛里含着狼一样嗜血的信息,他是大匈奴新一任的单于,勇敢,残忍,果断,凶狠,完全符合广大匈奴大众对单于的认知,经此一战,他的单于之位稳如磐石。 左贤王最高兴,此次战役他居功至伟,单于对他赏赐甚丰,因捉拿挛缇嵯必涂有功,他的大王子被封了右贤王,位居四角王的第三位,气势风头一时无人能及。 我比较惨,连着三天,吃什么吐什么,血腥之气终日在鼻端环绕不去,闻着的尽都是死人的气息。 “回长安吧。”晏七行三天里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做事有始有终是我的原则。”我坚定而勇敢地告诉他,其实心里乱糟糟的早怯了,但是我不能示弱。 我不是战士!不适合战争!这是我对自己最新的结论。 接下来晏七行更忙了,每天都在单于王帐中跟一干匈奴将领研究对付右谷蠡王的计划。 伊稚斜一直保持沉默,出击右贤王时他没动,平叛成功后他更没了动静。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大家都很忙,我也很忙,忙着总结这次战役,同时将匈奴与汉军的武器装备和作法方法作对比,以及机动作战的特点及经验和教训。 我发现晏七行制订的长途奔袭,快速制敌的方法很有效,虽然战士经过长途跋涉,而敌军却是以逸待劳,但在行军过程之中,军队的备战情绪却被培养了起来,而且经过精确的距离计算,合理的整饬休憩,军队至右贤王处体力正达极盛,正好一鼓作气,快速制敌。 当时我看了表,从战役正式开始至结束,共五十七分钟,对于有十数万人马参加的大战役来说,这速度快得可怕。 最能给我震撼的,是匈奴士兵不畏战不怕死的精神,面对残酷血腥如临地狱般的死亡恐怖,他们的心理素质非常之强,这种威摄人心的气势是汉军所没有的。而气势往往是制胜的法宝。 至于武器装备,我发现自己犯了个严重的错误,就是对于骑射手寄予了过重的期望,对于弩的威力估计过高。 为了方便马上骑射,在考工室制造武器时,我改进了臂张弩,但经过这次战役,我发觉臂张弩用来对付重装骑兵简单就是蚍蜉撼树,构成的杀伤力小到可怜的地步。与蹶张弓相比,臂张弓发射的箭矢由于体形大阻力大,速度衰减得慢,在远射程上威力很小,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也”。 如果是蹶张弓,威力是有了,但必须下马张弦,所有一系列动作都得在地面上完成,这对于骑兵来说根本不合适。 这样看来,马上用弩反不如弓,而且弩的制造远比弓更复杂,复合弓弓身只要加长,威力会比弩更大。 从前我一直琢磨不出,匈奴的武器装备比不上汉军好,近战的武器更难与汉军相抗衡,为什么反而会每战必胜呢?现在则明白主要原因是地利之便,以骑射手来扰乱敌人,且战且退,拖至汉军迷失道路体力全失时,近战击疲劳之师必定取胜。 所以回长安之后要做五件大事: 1:制造加长复合弓。 2:改进重装骑兵的装备。 3:大幅度增强近战能力。 4:培养军队无畏果敢的精神。 5:上书皇帝,将长途奔袭,快速制敌之战略方针作为将来打击匈奴的首选。 我身体不适不宜多动,躺在寝帐里翻来覆去地总结出以上几条,觉得自己虽无指挥作战参与作战的能力,却颇有战术头脑,作不了将军也可以作个参谋吧。 与此同时,王庭军队整饬七日,准备迎接更大的战事。 第四十二章 王庭星空 晚上,忙得不见踪影的晏七行来看我,我正忙着写战役心得。晏七行不做声看着我忙碌,在锦帛上鬼画符―――用毛笔写英文。 我头也不抬说:“不用奇怪,这是我们那边的文字。啧,这该死的毛笔。”又抖落一滩墨迹。这毛笔在别人手里那是笔走龙蛇行云流水,拿到我手里只会在漂亮的布匹上制造污渍。 颓然放下笔,看来八辈子也成不了书法家。 抬头,看见晏七行若有所思的目光。 捋捋小胡子坐到床上问:“有心事?” 晏七行吐出两个字:“太静。” 我知道他是指伊稚斜,这家伙的确是太静了,静得让人不得不疑神疑鬼。 “你在写什么?”他拿过那团乱糟糟的布,皱起眉。 “战役总结。”我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说了。他定定地望着我半天不说话。 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我,脸上长花头上长角?” 他淡淡一笑,说:“允文允武,聪而敏慧;有义有节,迅而善谋。西域的女子都是如此独具才能吗?” 他这是夸我呢,真难得! 不等我回答,他说:“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话中大有感慨之意。 我敛去笑容,认真地说:“世上有才能的女子何止千万,只可惜都被这个男尊女卑的社会给淹没了。我,只是机缘巧合而已。” 时空穿越呀,巧合得旷古绝今。 “刘大人既自认是有才能的女子,可否告诉本官,伊稚斜在打什么主意?”半开玩笑间,他转移了话题。 我发现了,每当跟他谈到与公事无关与私事沾边的话题,未及深入就会一带而过,他似乎在避忌着什么,所以我们之间的关系始终是点到为止,无法深交。有点遗憾,但是恰到好处。 关于伊稚斜,我说:“不管他打什么主意,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单于之位,他势在必得。” 晏七行说:“我亦有同感,只是为何还不见他有所举动?若想夺位如今正好时机,待他日于单羽翼更丰,便动他不得了。伊稚斜应该不是蠢人,其中利害焉能不知?” 其实这些天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总结原因不外有二:一是伊稚斜尚在权衡中(其中自然也有南宫公主的因素)二是他另有阴谋筹算。 我个人倾向于后者,对于象伊稚斜这样的男人来说,即使他对南宫公主真的有感情,但与权利比较起来,王位的吸引力当然更大。所以他一定是在计划着什么可以一锤定音的阴谋。 听了我的分析,晏七行说:“伊稚斜向来敌视我大汉,他若一朝为君,必定对我不利,如今我朝备战未果,不宜对匈开战,故此我们必须阻止伊稚斜,由于单坐定单于之位,如此至少短期之内,于单会维系汉匈表面的和睦。” 我闻言一怔,问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看出来于单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省油的灯?却是何意?” “呃,意思是说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唉,跟古人说话真费劲。 晏七行点点头:“于单就位大单于时,曾有一番誓词,引得匈奴将士群情激动。为此,你曾向我询问过……” “对呀,他说的话怎么会具有那么强烈的煽动性?可是你不肯告诉我他到底说了什么。” 晏七行冷笑一声说:“匈奴人最喜欢的是什么?汉朝的美物、壮丁、女人,于单向他们承诺,他日必定带领他们去猎取他们想要的一切。” 我“腾”地站了起来叫道:“那你还帮他?” 晏七行说:“事后,于单私下向我解释,之所以有那番话全为笼络人心。可我深知此子野心之大,绝不下于伊稚斜。只是因我们此次相助于他,另及公主情面,料他短时间内不会对我大汉大举用兵。正因如此,我决定继续帮他。” 我无语,“两害相权取其轻”,晏七行的这个决定自然是为着汉朝的大局着想,但不知怎么,心中老想着“农夫与蛇”的教训,希望我跟晏七行不是那个倒霉的农夫就好。 事情总是出乎意料地出现转折。 第二天,我精神好了许多,晚上,走出帐篷四处闲逛,七月草原的夜空繁星满天,好象嵌在黑色金丝绒上的许多珠宝,闪着璀灿的光芒。 一样的星空,不一样的时空,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萧剑,最近想念萧剑的情况越来越少了,他的画像还在我怀里,但自打进了匈奴居然一次都不曾拿出来看,这不是好现象,时间真的在一点一点的磨灭我对他的爱情。 幸好,幸好只剩一个月了。否则…… 心里有点怕的感觉,赶紧闭起眼睛,回想着跟萧剑在一起的一幕一幕,想着想着就泄了气。太刻意了,不是应该“不思量,自难忘”吗? 不能思量,恐怕深入下去,会挖掘出我内心深处一些不敢想不敢看的东西。 我把思维强行转向,转向目前的现实。 按晏七行昨晚的说法,今天一份单于诏令将由单于王庭发出,送到左谷蠡王的手上,勒令他前来王庭行参拜新单于之礼,若伊稚斜肯来就叫他有来无回;若他不肯来,三日后便祭天讨伐。这于单做事又狠又绝,这哪象个十七岁的孩子? 抬头四处一望,白色的王旗在不远处翻飞。心中一动,想起几天前的恶战中晏七行夺了右贤王大旗大吼数声后,叛军随即兵败投降。事后问晏七行,他告诉我当时用匈奴语喊的是:“王旗易帜,彼军已败,安得再战?” 那几天正因呕吐身体不适,未及细想其中缘由。现在想来,古代战争中旗帜是最简便、最直观的指挥和联络工具,在战场上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如果失去旗帜,就意味着军队的指挥变得极其困难甚至无法指挥。战场上一方旗帜若消失,通常被看作失败的信号,晏七行就是利用了这一点来欺诈叛军,使之误以为已经兵败,于是纷纷投降。 如此看来,战争中旗帜的作用的确不可轻视,嗯,这个问题必须记载下来,也许将来用得上。 真想不到参加了一次战斗,虽然场面又残酷又血腥,但还是学了不少东西。 死了几万人就为学这点东西? 我正心中冷笑,有人轻声叫我:“刘大人?” 转身看,是留下的那两个汉军中的一位,此刻一身匈奴士兵的装束,灯火下满脸焦色,躲在一间帐篷角落处向我招手,显见是出了什么事。 我未及走近就先闻到一股酒气,皱下眉问:“什么事鬼鬼祟祟的?” 那个汉军左右一顾,对我说:“大人且到帐篷里细谈。” 于是我听到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 原来右谷蠡王与左谷蠡王早有勾结,两人相约里应外合偷袭王庭,时间就定于明晚子时。偏生右谷蠡王身边的一名近侍是个嗜酒如命的家伙,那两个主动随晏七行留下的汉军擅长匈奴语,人都以为他们是匈奴人,这二位也颇有心计,有事没事就跟一干匈奴士兵称兄称弟地攀交情,一来二去就跟这个近侍以酒会友,走得很近。今晚也是天意,三个人又凑到一块喝酒,都喝得有点高,那近侍糊里糊涂地,就把这重要的情报给泄露了出来。虽只廖廖数语,两个汉军还是听明白了,大惊之下,一个继续陪酒,一个就飞身来报。 难怪我们平定右贤王部叛乱时伊稚斜不乘机行动,原来是在打里应外合一网打尽的主意。 右谷蠡王手下至少有两万兵马驻在王庭,一旦动起手来而王庭没有防备,结果会怎样不用想都知道。我立刻去找晏七行,晏七行不在帐内,想到也许他还在王帐中同于单商议军国大事,于是转去王帐。 有时候事情就好象冥冥中有哪位蹩脚作者事先编撰好的一样,总是在紧要关头摆个大乌龙,而后成为幸或不幸转折点。 假如今天晚上那近侍没有喝酒,假如跟他喝酒的不是我们的人,假如他们先通报的是晏七行而不是我,假如我马上找到了晏七行,假如我没去于单的王帐,那么结局就会是另一番局面。 可惜有些事是注定的,没有假如。 到了王帐,恰巧有个侍女端着夜宵走来,我向她比划个手势接过夜宵,向守卫点头示意后走进帐内。 王帐内没有晏七行,只有于单跟右日逐王两个人,手持油灯背向我对着幕壁上挂着的舆地图前又是匈奴语又是汉语地说着对敌左谷蠡王的事。听见声音回头看了看,昏暗的灯光下估计也没看清我是谁,随手一指案几吩咐了一句,就转身继续探讨。 他说什么虽然听不懂,但很明显是让我把东西放下的意思。 依言把漆盒放下,反正晏七行没在,他们没认出我,我又是个哑巴,不能大声“嗨”地跟他们打招呼,索性就此离去,待找到晏七行把事情弄清楚后再决定是否通报于单不迟。 刚出了帐门,只听一句话清清楚楚地传了来,偏偏用的是汉语。 “平定左谷蠡王之后,单于打算如何对付那两个汉使?” 我心头大震,立刻上了心。 于单的回答使用的是匈奴语,这几日我身在匈奴,虽说不会讲匈奴语,但简单的日常用语可还听得懂,于单的话中有一个字我听懂了,那就是“杀”字。 我在心里默念,将这句匈奴原话牢记在心,飞跑去找那两个汉军。右谷蠡王的近侍已经大醉不省人事,把他们叫出帐外,将硬记下来的于单原话覆述出来,经他们二人翻译,这句话应该是:“为报父仇,我必杀之。” 果然是条以怨报德的毒蛇! 我出了一身冷汗,幸好刚才他们没瞧见我,我也鬼使神差地没说话,否则岂能得知如此天大的秘密,我跟晏七行,差点就成了那倒霉的农夫了。 两个汉军翻译了这句话后追问我原因,我没有告诉他们,嘱付他们右谷蠡王之事我自会向晏七行通报,让他们三箴其口,不可再对人说。 我必须先想清楚。 回到寝帐,我心乱如麻,许久才能镇定心神,仔细思想。 原来于单并不相信公主与晏七行的解释,不但认定我是杀父仇人,而且连带着晏七行也怀恨上了。他如此忍耐听从南宫公主的安排,只是想利用我们,待得目的达到,自然是狡兔死走狗烹。 这一招够狠也够聪明,杀了我们之后,再揭穿我们汉使的身份,如此一来既向匈奴人宣告他报了父仇,又可证明他并无亲汉之意,从此再无人质疑他一半的汉人血统,他大单于的地位更加稳固。 可是难道他就没想过这样做会触怒公主,会使汉匈关系恶化吗? 答案就是:他根本不在乎公主是否会怪他,更不在乎汉匈关系。换句话说,他无意于维系汉匈表面的和睦,他想的要的,跟他登基誓词中所说的一样。 晏七行的推测错误,没有短期和睦这回事,我们两个一死,汉匈会即刻开战。 我呆坐在床边,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只一件事:现在怎么办? 右谷蠡王背叛的事要不要告诉晏七行?于单想杀我们的事要不要告诉晏七行? 按道理自然要告诉他,可是之后晏七行会怎么做? 正想着,晏七行来了,在外边轻声问:“刘丹,你安歇了吗?” 我站起来说:“没有,进来吧。” 晏七行掀帐帘进来,见我脸色不善微微一怔,关切地问:“身体还有何不适之处?” 我直瞪瞪地看着他,心里念头转了又转,说道:“刚才我去王帐找你你不在。” 晏七行说:“公主有事找我相商……” “你先听我说……”我没容他说下去。“我听见于单跟右日逐王谈到我们,于单说搞定伊稚斜后,会杀我们报军臣单于之仇。” 我观察他的反应,见他先是一怔,尔后蹙眉问道:“你确信自己不曾听错?” 我肯定地点点头,把匈奴语的原话重复一遍,他听了脸色变得很难看。 我说:“他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出,人家都想要我们的脑袋了,我们有必要继续帮他吗?” 晏七行站着不动,低头想了好久,忽然抬起头来毅然说:“帮!” “你疯了?”我难以置信地嚷着。“你真的以为于单坐定单于之位后,会跟汉朝修好?” 晏七行目光坚定说:“即使于单不会,南宫公主一定会。” 我忍不住嘲笑他:“匈奴的习俗你不了解吗?他们一向轻贱老弱不重亲情,南宫公主对于单能有多大的影响力?” 晏七行固执地说:“他毕竟有一半的汉人血统,接受的也是汉人的文化熏陶,据公主所说他从小就非常的孝顺,我相信南宫公主一定可以左右他的决策。” 我愣住了,他对公主这么有信心? “刚刚公主叫你过去,就跟你说了这些?”我问他。 晏七行不置可否,说:“与其说我信于单,不如说我信的是南宫公主,她有这个能力。” “那你跟我呢?于单一定会杀我们。”我开始沉不住气。“你别忘了答应过皇帝,会带我安然无恙返回长安,现在你所做的,根本是拿你我两个人的性命在冒险!” 晏七行望着我,棱角分明的下巴微微扭曲,吐出一口气说:“我必须冒这个险……我会派人护送你即刻回长安。” 说罢转身就走,绝无半点迟疑。 “站住!”我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力气大得都出乎我自己的意料,晏七行被这突然的力道扯得脚上失了重心,转身的同时一个踉跄扑到我身上。我没有防备,承受不住他的体重,向后倒退数步,“扑通”坐到床上,接着就听“轰”的一声,简陋的木床承载不住两个人的重量,顿时从中间断裂,塌了。我跟晏七行鼻对鼻眼对眼,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坍塌的床上。 只是一瞬间的事! 我们俩个都呆了,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就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 然后,我们听见对方心跳声,他的,急促有力;我的,轻快纤细。两颗心都跳得很快,呼吸开始紊乱。 我努力凝聚起理智想伸手推他,发现手被他的双臂紧紧困住,没有办法抽出来,只好扯起嘴角勉强挤出笑容,说:“起来。” 以为说得很大声,岂知声音发出来好象蚊子在唱歌。 晏七行不动,只是看着我,接着他做了一件在这种情况下绝大多数男人都会做,而我独独想不到他也会做的事―――亲吻我。最要命的是,我也做了件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做、并且做在他身上的事―――回吻他。 这不是我的初吻,但这是我第一次亲吻别人。 我们俩个都很热情,渐渐地浑身躁热、意乱情迷,然后…… 然后我忽然清醒了过来,使出全身的力量猛地推开他,事后想想真奇怪,为什么开始时推不开他?总之我非常敏捷地跳了起来。 晏七行愕然望着我,眼神里有几分疑惑,更有深深的失望。 我不知所谓地挥挥手,嘟囔些什么自己也不知道,最后说了句:“我出去一下。”转身冲出帐篷。 我一定是疯了! 躲到僻静无人的草丛里,我捂着发烫的脸心里懊悔不已。奇怪的是,这懊悔中并不包括对萧剑的负疚,甚至不懊悔刚才那个吻,我只是懊悔着会不会因为这样而伤害晏七行。 刚才他失望的眼神刺痛了我。 我是一个无法给任何人希望的人。 拿出怀中的玉佩,星光下它的莹光依稀可鉴。第一次,我脑子里浮出这样的念头―――如果永远找不回这块玉佩……我就可以不用回去了。 我吞了口口水,也吞下这个想法。 不行,绝对不行,那边还有萧剑,你不是一直在爱着他吗?你不是深信着永恒不变的爱情吗?刘丹,什么时候你也变成朝秦暮楚的女人了? 可是你们之间并没有任何约定和承诺! 另一个声音清清楚楚地在心里响起。 你所坚信爱着的,到底是萧剑,还是爱情? 当然是萧剑! 我站起身对自己严厉地说,迎面的晚风清冷,吹得我热血沸腾的心冷静下来。 刘丹,就算你在人性上卑劣,在感情上你不能作卑劣的人,如果你真的变心,就要坦白承认。绝对不能因一时的动摇,而找借口来否定从前的一切,任何的借口都是对萧剑、对我们之间从小到大纯洁感情的亵渎;同时对晏七行也是种侮辱。 我转身回望,星空下屹立着熟悉的身影,是晏七行,他远远地站着,既不离开也不走近,象一尊石像,静静地一动不动,遥远得不可触摸,却又似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王庭之夜,星光忽然黯淡下来,周围的一切变得朦胧难测,惟独心里的思绪异常的清晰,清晰得有些冷,有些硬。 我的眼睛有些发涩,喉咙发紧,我大声说道:“我不会回长安,我会陪你打最后一仗。” 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 第四十三章 夺位之战(下) 我相信凭晏七行的能力,他一定可以保全我们俩人的性命,这个不容置疑。 但我不知道于单的心思倒也罢了,如今既然知道,怎么能放任不理?历史注定伊稚斜是大汉朝的手下败将,而于单却是未知之数,他若一旦是个英明善战的君主,弄不好汉匈战争史就会改写,结果会有什么变数,我可以有一百种想象,每一种都不会是我所乐见。 我决定将打乱的历史重新归位。所以有关右谷蠡王的秘密,我只字没提。 第二天,我偷偷吩咐两个汉军在暗中监视右谷蠡王的动向,我自己则作好一切准备,然后跟在晏七行身边寸步不离。发生了昨夜的事之后,再见他难免尴尬,他却面不改色,象往常一样照旧忙碌。 我暗暗自嘲:看,这就是男人跟女人的不同之处。一个吻而已,男人不在意的事,女人偏偏重视得要命。 有点酸,却也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因为剧变在即,这个白天分外漫长,曾有几次,晏七行感觉到了我的不安,但是他并没有追问。 终于等到晚上,我穿戴整齐,拿上长剑,提着两袋酒来到晏七行帐中。 他见我这副模样颇有讶色。 我说:“自从认识你到现在,还从来没跟你真正交过手。今夜月黑风高,适合杀人越货,也适合切磋对饮,怎么样?” “好。”晏七行痛快地应道。 草原上燃起了篝火,浓厚的夜色里,我跟晏七行的身形在火光中穿梭跳跃,两剑相交发出的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原野上格外清晰。 晏七行的剑法非常简单直接,基本上都是“挑、刺、劈、扫”的动作,绝少花招,这跟他实战经验丰富有关。生死场上招招都在拼命,比对手快,就是制胜的不二法门。 我是个武侠迷,非常喜欢金大侠的武侠小说,他的小说开头如涓涓细流,分支流脉继而形成江河,最后汇入一望无际的洋海,有包容一切的气度。那精萃的文笔、深厚的中国文学功底及广博的知识面,都令人大开眼界,更令人惊叹的是他对武术招式的描写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相较之下,古龙的小说独僻蹊径象峻峭的山峰,或者象一把剑直插云霄,给人一种极端的“纵”的感觉。他的武功招式描写非常简练,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就一个字―――“快”! 李寻欢的刀,阿飞的剑,速度之快当得起“匪夷所思”四个字。在他的武侠世界里,“快”跟“命”是连在一起的,谁快谁有命,谁慢谁没命。 其实不论是战争还是功夫,这都是制敌的关键。 晏七行出剑非常的快,不但快而且力道极重,剑剑都带着“呼呼”的风声,他的人几乎裹在风声里。而且他那种自信稳健的神态,庄肃却不失凌厉的气势在心理上也占尽了优势,使对手在他招招紧迫的进攻下极易胆寒。 我的剑法也以“快”见长,但论力道比起晏七行就差了一大截,开始体力充沛时还可以,三十招后就渐渐觉得力不从心,每接他一剑都十分吃力,再过十数招居然气喘起来,这样下去,最多再撑二十招,我非败不可。 “呛”的一声,两剑再度相交,我后退数步,抬手叫道:“停!” 找他切磋只是个借口,为要把他带离王庭中枢,呆会儿还有大事要做,脑子有病才把体力消耗在比武这种事上。 深呼吸,再深呼吸,我叫道:“又不是拼命,使这么大劲干什么?” 晏七行一笑,坐到篝火旁,拿起羊皮袋喝口酒说:“自习剑术始,师父就告诫我,素习不逮,临而畏战,即使平日练剑,我也必尽全力。” “说得有道理。”我坐下擦了把汗。“不过今晚就算了。哎……我这么说可不是因为打不过你,虽然你的力气是比我大,但真要拼起命来,咱俩谁胜谁负还真难说。” 晏七行也不跟我争辩,淡淡地笑,静静地喝酒。 我也喝酒,场面冷了下来,他不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大部分的时间我们都望着篝火,气氛就这么奇怪的胶着,让人很不舒服。 我错了,他在意昨晚的事。 我拿出最诚恳的态度,低声说:“对不起。” 嘿,我就奇了怪了,明明主动的人是他,该他向我道歉才对,怎么现在感觉全拧过来了? 晏七行定定地看着我,眼神很温和。 他的神态使我放松,笑了笑,我说:“一直以来,我是个比较强势的女人,自制力强,凡事靠自己,绝少依赖心理,说实话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太象女人……” 我收敛了笑容,认真地说:“你是第一个让我产生依赖心理的男人。” 这种依赖感即使在萧剑身上也不曾有过。 火光在晏七行脸上眼中闪烁不定,他脸部的线条柔和了许多。 自从离开长安,许多事都是晏七行在作主导,我作参谋。(中行说和右谷蠡王这两桩因历史原因而特殊的事除外)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的官阶比我高,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懒得管,反正有晏七行,他来做筹划他来做决定我只要跟着他走就好了。 晏七行是个比我更强势的人,除去冷漠的面具,他的沉稳和精明让人安心。 我接着说:“我们那边流行一种说法。一个男人身边除妻子以外,那种精神上独立,灵魂上平等,并且跟你有心灵上共鸣的女性朋友,称为红颜知已。” 这么多的现代词汇,恐怕他未必能明白。 “怎么说呢,比妻子远,但比朋友近,却绝对没有……呃,肌肤之亲的那种关系。反过来一个女人身边若有这样的男性朋友,就被称为蓝颜知已。并非男女之情,也不是普通的朋友之义,它更侧重于这里……”我指指脑袋“思想上的交流和依赖,甚至有时成为彼此的精神寄托。凡是知已者,必定是对你有深刻的了解和理解,相知深厚,可以互相信任、依靠、休戚与共福祸同当,就好象你们男人……” 晏七行忽地说道:“兄弟之谊,生死之交。” 我扬眉指着他:“对了,有点类似这个兄弟之谊,生死之交……” “心爱的人可能会变心;夫妻也可能分手;男女之间的爱情其实非常脆弱,经不得多少风浪。但是知已却可以是一辈子的,哪怕天各一方,哪怕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都无法见面,知已永远都是知已,这种关系,比什么都稳固牢靠。” 我认真的望着他:“我希望跟你成为那样的关系。兄弟之谊,生死之交的知已。” 我很怕他会说出“知已会互相亲吻吗?”诸如此类的话,但他没说,只是大大喝了口酒,视线投向漆黑的远方,良久才说:“红颜知已,蓝颜知已,因无法结合又不能断绝,退一步便为朋友,退半步,就是所谓的知已罢。” 望着他,我哑然无语。 晏七行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大声说:“好,刘丹处事果决爽利,晏七行也绝非拖泥带水之人,就跟你作知已!” 我怔住了。这么痛快? 他站起身来豪气毕现,拿皮袋向我一扬手道:“来,喝了这袋酒,你我从此之后就是兄弟,是知已。” 我大喜过望,马上跟他喝干袋中酒,这个兄弟知已就算是交定了。酒热辣辣地滑进喉咙的同时,顺便把一缕怅然一起吞下肚去。 也许他说得对,退一步是朋友,再无男女之情的牵绊;退半步,就只能做知已了。至于什么红颜知已蓝颜知已,不过是为了让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能名正言顺而冠上的一件虚幻得令人神往的霓裳羽衣而已,至少我跟他就是这种情形。 话又说回来,有得穿总比没得穿好。霓裳羽衣好啊,又漂亮又可以遮羞。 知已的“名份”一经确定,说话就变成容易的事,我跟晏七行谈身世,谈经历,谈人生,谈友情,也谈爱情,除了穿越时空、和田玉、萧剑,我甚至把自己曾经是个“贼”的事实都倾囊相告。讲得最多的就是在组织里接受训练那一段,晏七行听得极为入神,偶尔插口发表几句自己的见解,但多半都是我在说。 现在是他知我比我知他多。 借口如厕,我偷偷看了表,时针已指向十点,十一点就是子时,再拖他一个小时,就可大功告成了。 矛盾啊,刚刚还说互相信任互相依靠,言犹在耳我这边就出卖他,唉,其实我们离知已还远着呢。 又坐了一会儿,夜空深处的传来一阵异常的响动。我抬头望天,皱起眉头说:“好象要下雨。” 果然,雷声渐渐清晰,挟带着横扫一切的威势,令人心惊地由远迫近。 晏七行震惊地跳了起来叫道:“不是雷声,是马蹄声!快,上马回王庭。” 战役打响了! 我飞快地拦在晏七行前面,一张脸绷得紧紧的说:“不要回去。” 他双目圆睁瞪着我,惊疑不定。 我坦然迎着他的目光,镇定地说:“右谷蠡王是伊稚斜的内应,他们定于今夜子时突袭王庭。” 晏七行忽然平静下来,神情一片淡漠,问道:“你如何知道?” “昨夜去王帐找你之前。”我把目光投向王庭方向,大火已经燃起。 晏七行冷笑一声,带着种了悟,说:“寿诞之日,为一个女子,你改变初衷使军臣单于被杀;今日,为于单几句话,你又辜负南宫公主所托,想借刀杀她的儿子。刘丹,原来最善变最无常的居然就是你自己。” 说罢他一把推开我,径直上马。我冲上前拉住马缰绳叫道:“我这么做并不仅仅为了他那几句话,而是为了大汉的未来。现在内有策应外有敌兵,王庭毫无防范,你回去也无事无补,何必去送死?” “放手!”他根本听不进我说的话,冷冷地逼视着我。 “不放!”我死死揪住缰绳。 他“呛”地一声抽出长剑,“刷”地一下斩断缰绳,催马疾驰而去。 这一系列动作他做得非常果断,带着种难以言喻的壮士断腕的决心。我后退几步,拿着那半截断绳呆呆地发愣。 王庭整个陷在火海里,右谷蠡王的内应工夫做得非常之好,火烧王庭,大军压境,双祸并至,打了个王庭措手不及,匈奴中央军仓促应战,有的甚至来不及穿盔甲,更有的索性被活活烧死的帐篷里。 开始时大家都懵懵懂懂的,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伊稚斜军倾巢而出,这么大的阵仗为什么事先一点动静也没有,派出去的斥侯竟毫无察觉吗? 没人能解释其中的原因,也许最清楚事情原委的是伊稚斜本人。 虽然遭遇突袭,王庭军还是表现了非凡的应变能力,一些王侯们带领着一部分军队,截住来袭的叛军,就在王庭的前枢两军混战在一起,满天的火光中,厮杀声惊天动地,战况非常的激烈。 我不得不第二次面临战争的场面,避开交锋的双方军队,从侧翼冲进王庭。 不为别的,为那句生死之交,兄弟之谊! 我找不到晏七行,也找不到南宫公主,除了公主的寝帐完好无损外,几乎每间帐篷都被点着了,到处是哭喊声,其中包括女人和小孩的尖叫声。 越过几个匈奴士兵,看见一个身体着火的老人惨叫着在地上翻滚,那呼嚎声就像濒死的野狼,凄厉之极。周围仓皇跑过的人们,惊呼着的人们,居然没有一个向他伸出援手。 我几乎一眼就认出他来,是那个崇敬老上单于的汉人老奴隶。我飞身跃下马,急速解下身披的厚厚的披风,为他扑打身上的火焰。 火焰终于熄了,老人已全身烧伤,眼见是不成了,勉强张开眼睛看了我一眼,喉咙格格响着,似乎想说话,终于什么也没说出来,气绝身亡。 我的心在战抖,手更是抖得不成样子,我没想过会是这种情形,更加想不到因为我的缘故,会令这么多无辜的老幼妇孺凭添无枉之灾甚至无辜惨死。 已经有部分叛军冲了进来,他们盔甲鲜明,手中的弯刀雪亮,无视恐慌奔走的百姓,任马匹随意践踏,在王庭中逢着士兵就呼喊着砍过去。 一个骑兵向我冲了过来。 来不及回身上马,我“呛啷”拔剑出鞘,敏捷地闪过马头,顺势在马身上划出一个长长的伤口,那马吃痛,前蹄一扬,登时就将马上骑兵掀了下来,我跳起来随手补上一剑,鲜血迸射,喷在躺在地上的汉人老奴隶的尸体上。 又两匹马冲了过来,定睛一看,居然是那两个汉军。我早跟他们约好,让他们在十里外等侯会合,料想是久侯不至前来寻找我们。 “刘大人?你跟晏大人为何还留在王庭?” 他二人身上带着血迹,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我无法向他们解释,只是吼道:“既然来了,快找晏大人。” 返身跳上马,我们三个在王庭中盲目地乱窜。火势渐渐地熄灭,王庭已经面目全非,几乎所有的帐篷都化为灰烬,焦土遍野,根本找不到正确的方向。 前方一队人马三十余骑,旗帜鲜明,正是右谷蠡王的部众。他们看见我,立刻冲了过来,口里用匈奴语乱叫着“杀了阿胡儿。” 我握紧了手中剑,立定原地,最先冲过来的骑兵刚到面前,就被我一剑贯穿前胸,顺手夺过他手中的弯刀,死尸落马。 回头冲着两个汉军叫道:“冲出去。” 弯刀高高举起,迎着后面的骑兵冲了过去,弯刀闪着嗜血的寒光,抹过一个士兵的脖子,砍下另一人持刀的手臂,削去第三个半边脑袋。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狠,当用这种方法杀人时,我的心居然不再战抖,象我跨下的马儿一样,它在兴奋着,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燃烧。 汗血宝马风一样在敌人阵中穿梭,载着它的主人去杀掉一个又一个企图拦阻它前路的战士。 血染红了我的衣服,握刀的手通红一片,溅到脸上的血更是沿着脸颊向下滴落,我纵马驰骋着,机械地作着手臂扬起再落下的动作。跨下的马儿机灵地配合着我,闪避可能的危险,靠近得胜的机会。 两个汉军开始时还跟我在身后,一转眼就被冲散了,估计凶多吉少。 倒下的敌人越来越多,而我也渐渐开始乏力,没有高桥马鞍,一只手还得握着缰绳,靠这个来稳定身体,另一只手臂很快就被不间断地“砍、抹、劈、撩”的动作弄得麻木乃至生疼,快要握不住剑。 我紧咬牙关,努力想着冲开一条血路,杀人不是目的,我的目的是找到晏七行。 就在我快撑不住时,敌人忽然大乱,定睛一看,竟是于单的军队,晏七行已经一马当先向我冲过来,沿途登时死伤无数,余下的见势不妙,立刻逃散。 “你为何回来?”他身上脸上全是血,在马上冲我大吼。 “陪你打最后一仗。”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他。 我希望他能了解,我并不是贪生怕死置知已于不顾的小人。更重要的是,现身王庭也能间接地证明:出卖于单,并不仅仅是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 晏七行皱着眉望着我一副狼狈的模样,问道:“可有受伤?” 我摇了摇头,他说:“叛军势大,王庭军已抵挡不住,我们必须冲出去再另做打算。” 稍远处传来南宫公主的声音:“二位大人,时间无多,走为上策!” 我早已料到公主定会无恙,伊稚斜绝不会杀她,只是我以为右谷蠡王动手的时候会提前将她安置妥当,却不想居然会在于单军中。 于单身边只剩了八千人马,是军臣单于的亲卫部队,尽是死忠之士,拱卫着于单及一干人等,从左翼冲击伊稚斜军队,付出了近一半伤亡的代价,终于打开一个缺口,借着夜色的掩护,离开王庭。 黎明时分,败战的残部在奔出百里后,停留休整。 现在的问题是:接下来怎么办?是想办法筹划重新与叛军决战,还是从此远遁? 几个人凑在一起商议,晏七行与南宫公主不约而同地说:“回汉朝。” 于单坚决反对:“败军之耻,不能不雪;父汗之仇,不能不报。我绝不能放过伊稚斜!” 听他这么说我觉得惊讶极了,他不是一直认定我才是杀军臣单于的凶手吗?现在怎么又把矛头指向伊稚斜了?我……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扭头看晏七行,与他的目光不期而遇,望着我的眼里有几许怜悯和忧伤。 我心头剧震。 只听南宫公主说道:“如今我们一无兵力二无粮草,雪耻报仇谈何容易?还是先退到汉匈边境再作打算。” 正在这时,有斥侯报称三里之外有骑兵踪迹,看旗号是突围而出的左贤王部。 我们立刻上马,吩咐仅剩的百来号弓箭手挽弓搭箭,近战骑兵排好队列,预备迎敌。 古代战争通讯落后,旗号也常常骗人,谁知道是不是左贤王,就算真是他,哪个又晓得他会不会阵前倒戈倒打一耙,作好防范还是必要的。 马蹄的轰鸣声隐隐在空旷的草原上响起,黎明的晨光中极目远眺,只见黑压压的骑兵如同蝼蚁之多,在正前方的碧野中密密麻麻迅速地向我方移动。 于单望之一喜,说:“是左贤王的旗号。” 晏七行神情冷峻,说道:“左贤王部与敌军交锋之后,军容岂能这般整齐?人数岂能如此之众?” 南宫公主叫道:“不管是与不是,为策万全,我们走。” 于单尚在迟疑,我叫道:“单于,走吧。” 一声令下,数千战骑立刻朝着大汉的方向南下。 这边跑得越快,后边追得越紧,而且毕竟经过一夜的折腾,我们已是人困马乏,眼见追兵在逐渐拉近与我们的距离。 于单到底年轻气盛,咬牙叫道:“与其狼狈奔逃,不如抵死一战。” 调转马头离开队伍返身迎上去。 他这一番举动着实突兀,晏七行只好下令:“后队变前队,预备迎敌!” 太阳出来了,照得草原绿油油的发亮,五千余骑轻骑在前,重装在后,在草原上一字排开,张弓控弦,等待又一场恶战。 大家都抱了必死的决心,如果追来的是敌非友,今日此地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处。 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缝了个口袋,放着能送我回家的玉佩,玉佩虽在,只怕回家的愿望永远不能实现了。不过我不后悔,如果昨夜我真的不顾道义撇下晏七行一个人逃走,那我今后的人生才会在后悔中渡过。 我策马伫立,心情肃静宁和,生死的问题在一刹那间变得很渺小,胸襟却开阔起来。 追兵更近了,近得可以看见左贤王的脸孔,还有―――伊稚斜! 所有人的脸色变得惨白,左贤王果然倒戈,希望落空了,恶战就在眼前! “呜……”战斗的角声响了起来,弓箭手瞄准了敌军,只等他们进入射程,便要开战。 “住手!”声音出自南宫公主,低沉而安静。 我扭头看身边的公主,她脸庞雪白,下唇上明显有齿啮的痕迹,她的神情却是冷静而决然的,眼睛里闪动着异常明亮的光芒。阳光为她披上一层金黄的光晕,使她整个人看起来美丽得令人不敢仰视。 “母亲?”于单愕然望着她。 南宫公主直视着前方,在射程范围之外,追兵也停住了。 “五千人对数万铁骑,惟死而已。” 南宫公主的脸转向她的儿子,眼神里充满着悲伤:“于单,听母亲的话,去汉朝,去找你舅舅,他会善待你如同自己的儿子。” “母亲,不行!”于单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声音里带着惊惶。 我也意识到公主想做什么,是的,目前惟一能救我们的就只有她。 远处的伊稚斜大军里,旗风飘招,一骑奔出,向着我们而来。 “大王请阏氏出来说话。”来人高声呼喊着,说的是汉语。 南宫公主策马出列,叫道:“我是阏氏,有何话说。” 来人马上行礼,说道:“大王有令,只要阏氏过营,便放其余人等安全离开。” 晏七行催马欲动,我拦住他,低声说:“公主最重视的,莫过于于单的性命。” 晏七行望着我,终于没有再动。 于单冲出队列,迎向公主:“母亲,让我跟他们拼了罢。” “回去!”南宫公主声色俱厉,怒视着于单。“你若还是我的儿子,就听从母亲的安排。” 于单忤在原地动弹不得。 南宫公主快马回转对我们说道:“二位大人,请你们务必保护于单,将他安全送回汉朝。告诉我的弟弟,就说姐姐在遥远的异国,会日夜为他、为我大汉祈祷。” “公主,你真的想清楚了?”我问。 南宫公主点点头,美丽的脸庞忧伤而坚定,说:“天意如此,要我终老大漠。” 说罢跳下马来,面向着南方大汉朝的方向郑而重之地嗑了几个头,站起身上马,走到于单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最后回头看我们一眼,叫道:“拜托了。”纵马绝尘而去,头也不回。 于单不作声,默默地望着自己母亲那瘦弱的身影,那身影越来越小,消失在敌军的阵营里。 我轻声说:“她是我一生所见最美丽高贵的女子。” 晏七行不语。 伊稚斜撤兵了,来时浩浩,去时荡荡,转眼间数万铁骑消失在广亵的草原上,只剩下蓝天绿野、风声云影,还有我们这些残兵败将。 第四十四章 生死之间 天高云淡,空荡荡的原野,一如我们空荡荡的心灵。 刚刚面对庞大的强敌时那股子精气神儿,此刻已经消失无踪,大家都有些无精打采,拖拖拉拉地走在通往汉朝的路上。 晏七行忽地止步,回望匈奴王庭的方向出神。 我拍拍马颈,马儿乖乖停了下来,我问他:“怎么了?” 晏七行的下巴紧绷着,两颊的肌肉僵硬,一字一句地说:“我忽然明白了陛下誓灭匈奴的决心。” 泱泱大汉,保护不了一个柔弱的女子。 我说:“放心吧,他日平定匈奴,我们来亲自迎接公主回国。” 我肯定地点点头喃喃地说:“一定会有那一天: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这说的是薜仁贵平西的事迹,但我此刻想到的却是小霍。不久的将来,他会带领大汉铁骑,踏破被匈奴称为“天山”的祈连山缺,驱逐胡虏,封狼居胥,一雪前耻。 晏七行望着我,似乎有许多话要说,最终却没有开口,默默地与我并辔而行。 前面有人忽地惊呼起来,晏七行脸色大变,越过部众冲到前头,我紧随其后。 越过一个小山包,呈现在眼前的是大队的匈奴铁骑,轻骑重装,盔甲森森面对着我们列阵,弓上弦刀出鞘一派杀气,看情形似乎等我们好久了。 伊稚斜!王八蛋!!! 难怪他那么轻易放走自己的敌人,原来早就安排了后手。 来不及应变,箭雨已由敌阵中射出,我方措手不及立刻有人中箭而死,我跟晏七行拼力抵挡着疾飞而至的利箭,晏七行叫道:“退,后退!保护单于。” 这时他的座骑忽地嘶鸣一声倒了下去,竟是身中数箭而死,晏七行俐落地跳下马,我向他伸手叫道:“上来。”他拉住我手,一使力飞身上马,我在前他在后,一马双骑,迅速后撤。 敌方的先头铁骑很快追了上来,现在看到以逸待劳的好处,以疲惫之众对抗精锐之师,根本就是在以卵击石,这个时候就算有绝世的谋略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舍此无它。 但很显然我方士兵的勇力已所剩无几,追逐战中晏七行杀了一名敌人,直接从我马上跃到失去主人的马背上,冲着我叫:“我带人断后,你保护于单速奔云中郡。” 一名敌兵冲到我的身侧举刀狠狠地砍过来,我挥刀格挡,扯着喉咙叫道:“死要同死,生要同生,做兄弟的理当共进退。” 就在我豪言壮语的当口,“砰”不知打哪儿飞来一箭射中我右臂,突来的冲击力登时带着我翻身落马。晏七行大吼一声冲上前来,击杀了两个欲置我于死地的士兵,立刻有其它的战士围上来,护在我们周围与涌上来的敌人拼命。 我痛得呲牙咧嘴,晏七行跳下马来拿过我的右臂,右手握住箭杆叫道:“忍住!”手起箭出,痛得我大叫一声,立刻右臂上血流如注。 晏七行撕下块衣襟,包扎在伤口上使劲肋紧。忽地眼睛睁大,大手一把扯过我的身体,自己挡在我的身前,然而几乎是闪电间的功夫,我灵巧地扭身、旋转,反挡在他身前,用身体挡住斜刺里敌方的落马士兵刺来的一剑。 从他看见敌人的偷袭到为我挡剑,到我立刻意识到他的意图,反身为他挡剑,这一系列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转瞬呵成,总共用不上三秒的时间,敌剑刺中了我的胸膛。 感觉到一阵痛楚,我低头看自己的胸口,血应该流出来了吧,还会象上次那么幸运,心口中箭都不死吗? 咦?!怎么没血?我顾不得手臂疼痛,双手齐上摸自己的身体,哪里都没受伤,忽地想起一事,顿时惊叫起来。 晏七行早用脚踢起地上的弃剑,利剑如飞射出,那家伙声也没吭倒地就死。转身扶我急赤白咧地问:“你怎样?”同时伸手去摸我的胸口。我打掉他的手,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和、田、玉!!! 我的大不幸! 比我中一剑挨一刀更加不幸。 和田玉替我挡了一剑,自己却……粉身碎骨!!! “啊!”我叫得惊天动地,劈手把碎成数段的玉往地上一丢,疯了似的抢过一把刀,跳上汗血宝马就冲向敌群。 “还我和田玉!”我嚎叫着,势如野狼。 想想不久前我还在想着,如果找不到和田玉回不了家也好,正好可以名正言顺留在汉朝。真是现世报,立马玉就碎了,这下可称了我的心了,岂知一颗心却如被油浇,焦痛无比,愤怒又象火熊熊燃起,烧得我理智尽失,逮谁捅谁,逮谁砍谁。 你不能回家了,你永远回不了家了…… 一个声音在我心底迥旋着,越来越响,越来越响,目标跟梦想瞬息破灭,使人陷入绝望和疯狂,我觉得头重脚轻,匈奴轻骑兵凶神恶煞似的扑过来,他们的身后,大批的重装骑兵即将涌到,我挥动着大刀不断地横劈斜挑。 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刘丹!”晏七行大叫着我的名字,冲在我身侧,二马平行之间抬手拉住马缰绳,同时挑飞向我砍来的一把弯刀,马儿前蹄扬起,再度把我掀翻在地,我全无防范,登时跌了个发昏章十一,刚爬起来,那个失了刀的轻骑兵拿起沉重的硬弩,狠狠砸向我的头部,顿时眼前发黑…… “刘丹!”晏七行在呼喊,感觉象是从时空的彼端传来,好遥远。 这么重要的时刻,我不能晕倒!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趴在马背上,闭上眼睛再睁开,没有战场,没有杀伐,马蹄晃悠悠踏在裸露出地表的草地上,慢条斯理地向前移动着。 我跳下马叫道:“晏七行?” 向前看,向后看,有于单,有他随身的十几名匈奴亲兵,但是没有那五千余骑,也没有晏七行。而前方,就是云中郡。 于单和随从们纷纷跳下马,我跑过去问道:“我们怎么在这里?晏七行呢?” 于单低下头,沉声说:“他带领所有人马牵制住追兵,我们才得以平安脱身。” 我听见有东西坍塌的声音在心底响起。 五千残兵,数万铁骑,什么结局? 我的呼吸停顿,脚发软头发沉,耳朵在轰鸣着,浑身的血液迅速从身上裉去,一直裉到脚底下,想抬脚的时候才发现根本动不了。 “刘大人,你怎么样?”于单单手扶住我。 “我没事。”我强自镇静,深吸气,一滴水从额头流下,是我的冷汗。 不会,他不会死,谁死也轮不到他死! 这个信念使得所有的力量在刹那间重回我的身体。 我白着脸赤着目,急促地说:“快马加鞭,我们去云中。” 跟李广将军一见面,我急匆匆地说:“现在没时间跟你讲太多,给我一支人马,我要去找晏七行。” 结果李广亲自带了三千人马跟我一起用了两个小时狂奔到刚才的战场。 地上有战斗过的痕迹,有尸体,零星的不是全部,显然这里不是最后的战场。 他们去了哪里? 李广将军沉吟着说:“北方为匈奴地界,东面有单于王庭,若为引开敌人追击,不会南下必定西向,我们向西搜寻。” 我早就心乱如麻,无法思想,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三千军队纵马向西追了过去。 下午三点,我们穿越最后一点绿色,进入沙漠,同时也找到了最后的战场。 满地的尸体,死状各异;濒死的战马,无力悲嘶。浮云悠悠,黄沙漫漫,这里是五千个生命的葬身之地。 我的心“通通”地跳着,恐惧着却又期待着,晏七行,是兄弟的话,千万不要让我在这里看见你的脸。 李广将军令下,三千汉军跳下马,在死人堆中寻找着晏七行,他们根本不知道晏七行的样子,完全是凭着我的描述,盲目地寻找着酷似的人。每一次叫我过去辩认,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每一次发现不是他,心又再度落到肚子里。我的神经绷得象拉开的弓,只要再多加一点压力,就会折断。 整个下午,我们找了整个下午,来回搜索了三遍,没有晏七行。 我松了口气,只是一口气而已,转眼心又悬了起来。 晏七行到底去了哪里? 我对李广说:“李将军,云中是大汉的门户,你身负重任不能离开太久。这样,你先回云中,给我留一千人以及足够的给养,我一定要找到晏七行。”顿了顿,我咬着牙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李广望着我关切地说:“你的脸色很差,保重身体。” 当下也不多说,径直带了两千人马回云中去。 夜色降临,找了一天的我们人困马乏,于是在沙漠中生火造饭。 有汉军送来食物,我根本难以下咽,但想到体力消耗太大,这样下去不等找到晏七行只怕自己先撑不下去,于是强逼着自己吃了点东西。 按照我的心意,本想连夜不停地寻找,但夜深难测而沙漠广大,难以辩明方向,只好原地扎下营来,休息一夜。 第二天凌晨天不亮,我们立刻出发,再度踏上寻找晏七行的路程。 大漠风景如画,天空万里无云,蓝得清澈透明,好象大块的蓝水晶,金黄色的沙漠一眼望不到头,直上青天。如此壮观的景色,若以旅游者的身份来看必会流连忘返,但我没这个心情。 我痛恨沙漠,痛恨它的连绵不绝,痛恨它的奇谲广大,痛恨它金黄的沙粒,甚至痛恨它头上的太阳。 沙漠的温差很大,晚上冷得要死,白天热得要命,头上顶着火辣辣的日头,脚下踩着滚烫烫的黄沙,虽然是骑着马,但热浪依旧冲击着感官,我们就象是饼干蛋糕,不停地这样被上火下火地烤着,从汗流夹背到无汗可出,直到整个人在冒烟。 但是我们不能放肆地随意喝水,因为不知道还得找多久。在沙漠中断水,就跟人断了空气一样,所以非到渴得不行,没人去喝水。 又是一个白天,又是一个晚上,我心力交瘁,绝望的阴云开始弥漫着我的思绪。 可是我怎能放弃? 第三天,我决定沿着沙漠南下,晏七行不可能向西深入太远,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一定会折向南方,南方,是大汉的地界。把一千人分成十个小队,每队百人,扩大搜索面,且约好不论找不找得到,至离我们最近的雁门关集结。 我带着百人的队伍,除了吃饭喝水,中途从不休息,但是依旧没有晏七行的踪影。我在心里默默祈祷着,象我们这样漫无目的在茫茫大漠中找一个人,祈求上天,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有士兵指着前方叫道:“看,胡杨树。” 茫茫的沙漠中,一棵枯干的孤树! 我蓦地瞪大了眼睛,树下,树下是什么?双腿一夹,纵马飞驰过去。 树下果然有东西,是匹死去的战马,我认得它,是晏七行的马。 “晏七行!晏七行!” 我转身大叫,四处奔走,连跌了几个跟斗,激动得难以自持。 我估计得没错,晏七行一定就在附近。 奔出去十几米远,前方沙漠里躺着一个人。我扑上前去抱起他,当他被翻过身来的那一刻,眼泪“刷”地从我的眼眶中流了出来。 晏七行! 满身满脸是血的晏七行,连腮的大胡子早已不见,又血又灰遮盖了他的本来面目,他的全身上下不知有多少伤口,血渍在他身上已经凝固成为黑色。 我忽然冷静下来,伸手控他鼻息,竟是气息全无,听听心跳,没有动静,当下毫不迟疑,立刻捏紧他的鼻孔,深吸口气给他作人工呼吸,然后解开上衣露出胸膛,按分钟60下的频率为他作心脏按压术,二者交替进行,两分钟,不见动静。 “你过来。”我满头大汗,指着一名士兵叫道。“按我刚才的方式给他作人工呼吸。我按压五次,你吹一次气。” 那个士兵很是机灵,什么都不问立刻照我的指示去做,吹一次气,按压五次,交替进行绝不间断,而且配合得相当默契。 三分钟,五分钟,我重复着这个动作,我不要放弃,不能放弃!晏七行绝对不能死,他若死了,我将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七分钟,他的身子忽地一动,我大喜,立刻检查他的指甲颜色,原本的青紫渐渐转红,检查心跳,心跳从若有若无到开始有规律地跳动,鼻孔中也有了气息。 他活过来了,他活过来了…… 一屁股坐到地上,长吁一声闭上眼睛。其实我很想哭,想笑,想叫,但是没有力气这么做,浑身已被汗水湿透。 叫人拿过水来,用水浸湿他脸部的皮肤,沾他的嘴唇,然后,轻轻地,缓缓地喂到他的口中。气息有了,心跳有了,但他还是处于昏迷中。叫人在胡杨树旁搭了帐篷,把所有的水都拿来,我开始为他清洗伤口,天气如此炎热,若伤势感染照样可以要他的命。 没有消炎药,没关系,我的血就是最好的药品。 摒退众人,拿出小刀在手臂上放血喂给他喝,再拿些涂抹在他的伤口上,没有针管输液器,只好用最原始的方法,希望有用。 当一切都做尽了,我坐在他身边,静静地守着他。 昏迷中的晏七行双眉紧锁,嘴唇固执地抿得紧紧的,下巴上,青色的短胡子儿渣长了出来,给他被烈日晒成古铜色的脸凭添了一抹风霜之色。我盯着他看,忍了很久的眼泪这才汹涌而出,一股脑地掉在他的脸上。 “对不起。”我喃喃地说。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没有将右谷蠡王与伊稚斜勾结的事告诉他。如果当初我不是因为熟知历史的缘故自以为是刚愎自用,晏七行就不会遭遇如此大难。 其实谁做匈奴的单于还不是一样,干嘛非得固执得非让历史归位?于单就算想杀我们他也得杀得了算,凭我跟晏七行的功夫,完全有能力保全性命。说到底是我的自负和骄傲,以为历史可以在我掌握之中的想法害了他。还好天可怜见,晏七行侥幸不死,否则我有何面目活在天地之间? 我越想越后怕,眼泪有点决堤的架势,怎么擦也擦不尽。 躺在毛毡上的晏七行忽然动了一下,我猛地抬头,碰上两道无神的目光,晏七行醒了…… 来到雁门关时,已是第二天中午,新任守将程不识将军亲自将仍处于虚弱状态的晏七行接进自己府里,找来医生好好的诊治,那一千士兵休息片刻,便即刻返回云中。 过了两天,晏七行的精神好了许多,体力也在逐渐恢复中,我几乎每天都陪在他身边,好象这样才能弥补我的过错。 同时,另一个严重的问题开始纠缠我————和田玉! 我的情绪变得极其消沉,每次跟晏七行在一起时还没怎么样,一个人独处时就心灰意冷长吁短叹。 就这样,不知不觉我们在雁门关住了七天,晏七行的身体恢复得七七八八,伤势也好了泰半。 那天下午我又去探望晏七行,发现他在庭院中央的树底下,倚在塌上,手里拿了把小刀就着段木头刻着什么。 “是什么?”有点好奇地凑过头去。 晏七行把东西递给我,是块木雕的圆环,一端系了短短的红丝绦,打着漂亮的结,这形状有点眼熟,仔细看了看,居然是木制的和田玉环。 “送你。”晏七行轻声说。 我握着那块木“玉环”,眼眶一热,心口却一痛,说不出话。 晏七行说:“还记得那棵胡杨树么?” 我点头。自然忘不了那棵破破烂烂的枯树,若不是它,我们找不到晏七行,犹记离开那片沙漠时,苏醒了的晏七行指着那棵树,一定要捡块它的断木回来,弄得大家全都莫名其妙,不晓得那破树有什么重要。 晏七行凝视着我,郑重地、缓缓地说道:“胡杨树是极其珍贵的树木,它可以在无水无雨的沙漠中坚强的生长,且有美丽的树影。据说它长成后,可以一千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下后一千年不朽。世间若有何物可比拟永恒,则非它莫属。” 我呆呆地回望他,因胡杨树震憾着,因他所说的话震憾着。 “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后一千年不朽。”世间有什么可以永恒?世间还有什么可比拟永恒? 这个胡杨木环,岂不是他的心吗? 抚摸着那个木环,忍不住又想掉眼泪,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这么脆弱,这不是我的风格。 晏七行起身站到我面前说:“你可知当我苏醒后,最高兴的是何事?” “什么事?”我不好意思地擦掉眼泪,为自己的软弱感觉羞愧。 “看见你在哭。”晏七行微笑。“聪明而坚强的刘丹在为我流泪,我很高兴。” 我微笑,低头沉默地摆弄着那只木环,不知道该说什么。 晏七行看着我手中的木环,叹息一声说:“虽然永恒,但是此环并非彼环,你我始终无法向陛下交待。” 他这一提,我想起碎掉的和田玉,心中大为黯然,苦笑道:“你不必向陛下交待,那块玉是我的,损失的不会是陛下,是我。” 如果不是我任意妄为,晏七行不会差点送命,和田玉也不会就此香消玉殒。我这是自作自受,怪不得别人。 晏七行说:“我心中有许多疑问,诸如那个被烧死献祭的女子,你为她改变心意,导致军臣单于被杀;中行说,从见到他起,你就起了杀机;于单,仅为他所说的话,你就不惜将他置诸死地。我感觉你所做的这些决定,其中有极大的玄机。” 我“哼”地苦笑:“玄机?不是玄机,只是历史在作怪。我不明白我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是来帮助还是破坏?是来改变历史,还是创造历史?是被历史玩弄,还是在玩弄历史?我真的不明白。” 坐到塌上,心情沉重无比。 “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开始是我想改变历史,所以希望于单做这个大单于;后来我想归位历史,于是变相帮助伊稚斜。” 晏七行问了我一句话:“你所说的历史究竟是什么?” 啊?我扭头张大了口瞪着他,历史是什么?这也算是个问题? 本来郁闷之极的我霎时有点啼笑皆非。想了想这也怪不得他,这个时代,“历史”这个词还真没出现,难怪他不懂。 “若我领悟不错,历史莫非是指过去发生之事?” 我闭上口,默认。 晏七行的神情更加狐疑:“军臣新死,于单登基,伊稚斜夺位,是数日前发生之事……” 我接过话来说:“所以我才说是历史嘛。” 晏七行怔怔地望着我,脸色变得很古怪,沉吟许久才说:“你我是兄弟之谊?” 我点头。 “是生死之交?” 我再点头。 “可以互相信任、互相依靠、休戚与共福祸同当?” 我点头如捣蒜。 “告诉我真相。”他重重地说。 和田玉没了,家也回不去了,秘密还算是秘密吗? 三年了,一个人承担着这个大秘密不能跟人说,而且为了掩饰秘密编造了一个又一个谎言,好累,好辛苦,这下好了,从此之后不用撒谎,不用为了回家而费尽心机,也不用为此而受诸多的辖制;从此之后,我就是我,想在朝就在朝,想在野就在野,翻云覆雨也好,野鹤闲云也罢,总之我自由了。 我决定把所有的一切都合盘托出:“好,我告诉你。不过在此之前你也回答我几个问题?” 有些问题我也早想问他了,比如他为什么拐弯抹角地着人盗走和田玉,他跟郭解有什么关系?还有扶雍,我还记得扶雍从他府中出来那件事,他们又是什么关系等等。从前是上司下属关系,彼此又深怀戒心,不能问;现在总算是同生死共患难过,是兄弟知己了,应该可以问了吧。 晏七行想了想说:“只要非关朝中机密要事,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痛快!那我可要问了。”我摆出预备长谈的姿势。“第一个问题,当日在靠山村……” 刚开了个头,“晏大人,刘大人。”突然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来者竟是卢光。 “你怎么来了?”看见是他我跟晏七行都有些发懵,这卢光不在皇帝身边伺候着,跑到这边关之地干什么? 卢光无可奈何地说:“你们当卑职想来呀?这不陛下逼的吗?”说着将一卷锦帛往我怀里一丢。“给你的。” 打开锦帛一看,上面简简单单写了四个字:见字即回。 第四十五章 我醉欲眠 七月,重返长安。 过去一个月的战争杀戮,充满着紧张和血腥的氛围,我几乎忘了皇帝这回事儿。当远远看见长安城的轮廓时,忽然意识到未来的岁月,恐怕不会如我想象得那么轻松容易,在朝在野,也不是我能说了算。 辽阔无垠的草原风光,让我对长安的高城深池一下子感觉陌生了许多。更加陌生的,是我的心情。 “长安,对于我来说到底是酒店,还是家?”心底掠过这个疑问。 城门处,代表天子威严的暗红皇旗高高飘扬,旗下华车红盖,铁骑林立,兵戟森森,甲胄分明,赫然是皇帝的仪仗。 我心中忑忐,如此大张威势,让我明显感觉到一种压力。 马车里的晏七行似乎也感觉到了异常,掀开车帘一看,立刻吩咐停车。 于是下马的下马,下车的下车,我跟晏七行作为出使匈奴的正、副使节,在卢光的引领下一前一后晋见皇帝。 礼毕后,晏七行简单述职,我低着头不吭声站到卫青身边,卫青悄声说:“黑了,瘦了,辛苦了。”对于他的关心,我报以感激的微笑。 瞄瞄皇帝那张脸,见他意气风发,神采飞扬,脸上带着温和地笑容正常得没得说。 路上卢光对我说过的话在耳边忽地响起…… “回来的汉军通报说,军臣单于死后,晏大人曾叫刘大人您自个儿先回来,结果您死活都要留在匈奴,说什么既是自家兄弟,理当生死与共。陛下听了半天没言语,然后就一个劲儿地夸您,说您哪,那是侠肝义胆;后来于单王子,李广将军,程不识将军都有向陛下上书,讲说您如何在战场上跟男子一样冲锋陷阵,晏大人失踪后又如何带人几日几夜去沙漠里找人,陛下听了呀,又半天没言语,接着就称赞您,说您那叫重情重义。刘大人,这我就不明白了,这侠肝义胆,重情重义那要放在男儿汉身上那固然是好,但您一个女人家的,同的什么生死,重的什么情义呀?” 卢光这番话分明是话中有话,是转弯抹角地提醒我呢。 和田玉碎,将引发许多的危机,其中最严重的一个,就是感情危机。家回不去了,对萧剑的爱情,等于成了泡影儿。思念和追忆,构成我过去的精神支柱,现在这个支柱忽然塌了,心里空得跟什么似的,午夜梦迥,总觉得虚弱无力,心酸无比。皇帝对我的心,我对晏七行的心,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不想面对更不想深思。 但现在回到长安,第一要面对的,就是皇帝。 “等拿回和田玉,朕跟你都要有所决定了。” 玉碎了,有些事还是要决定。 我心不在焉地站在一旁想着心事,猛地听到卢光叫人,抬头茫然地“呃”了一声,卢光责备地说:“刘大人,陛下在叫你。” 我愣愣地转过头望向武帝,也许是魂不守舍的样子让他有所思,目光中隐有忧色。 我赶紧上前见礼:“对不起陛下,刚才我……嗯,神游太虚来着,最近有点累所以精神不是那么集中。” 皇帝点点头:“朕知道,和田玉碎,最难过的莫过于刘卿,先回府休息罢。仲卿,送刘卿回去。” “是。”我恭身行礼,对他的体贴心里颇为感动,我真的需要时间喘喘气。 看了晏七行一眼,他冲我微微颔首,于是拉马走向城门,卫青先瞄上汗血宝马,惊奇地问道:“此马如此神骏,刘丹你从何处而得?” 我懒懒地爬上马,对他说:“心情不好,不想说话,有话改日再说。”说罢双腿一夹,马儿轻快地在长安城大街上跑起来,不一会儿就将卫青抛到了后面。 一连三天,我独自呆在卧室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进,也怪了,居然没有人来打扰,府里的下人们似乎被特别关照过了,除了梳洗饮食,没吩咐连个人影儿也不见,最奇怪的是连小霍都没露面。 不过这样也好,可以在忧伤的情绪中一个人难过,一个人追悼。 对着满屋子萧剑的画像,觉得跟他之间的点点滴滴好象是上个世纪的事,他的眉目,他的神情,依旧那么清晰。那些童年的平淡回忆,那些再遇后没有言明的情愫,被一遍一遍拿出来翻看、回忆、品尝。 扪心自问,晏七行的确让我动心,他身上有种让人放心让人依靠的能力,但这并不等于就可以一笔抹煞对萧剑的心意。 爱一个男人同时又被另一个男人吸引,原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只看对象是谁而已。 刘丹啊,承认吧,原来你也只不过是平凡的女子,感情也会脆弱,也会摇摆不定。 但是,我爱过萧剑,真的爱过他,虽然在他面前有自卑,有隐藏,但是那份真切的心意,曾经让我何等甜蜜和憧憬。因为爱他,我的生命变得不再孤单,世界的丑陋幽暗悄悄淡去,阳光和彩虹常常在我的眼中出现,我活得开始有目标有盼望,那段日子虽然有疾病的忧患,有生活的艰难,却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也许将来,我会嫁给别的男人,而他也会跟别的女人结婚,但那些纯真岁月,将成为最珍贵的回忆,如同胡杨树一样,成为永恒。 把萧剑的画像拿下,一张张的看过去:沉思的萧剑,微笑的萧剑,忧郁的萧剑,调皮的萧剑,灿烂的萧剑,一幕幕的回忆象放电影,在大脑里留下最后的影像……然后放入心底,加锁! 再见,萧剑! 再见,回家的梦! 回长安的第四天的清晨,我推开卧室的门,看见一张久违的脸。 “小霍?”惊喜地跑过去,一把拎起他转了个圈。“臭小子,才一个月不见,长高了又重了。” 小霍被我亲热的表现闹了个大红脸,挣扎着叫道:“师父!师父!唉,男女授受不亲哪。” 恶意揉乱他的头发,我怒道:“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我是你师父!告诉我,这哪个混帐老师教的?分明是荼毒我们小霍幼小的心灵。” “是我这个混帐老师教的。”熟悉的声音响起,是卫青,笑吟吟地从角门处转来。 我板起脸啐道:“就知道是你这家伙,什么不好教教他这种迂腐的道理?封建礼教最是害人不浅,以后别把儒家那一套用到小霍身上,免得教坏小孩子。” 小霍急着说:“师父师父,先别跟舅舅吵架,陛下有令,说师父需要休息不准我们来探望,徒弟在家都急死了,听说您这次出使匈奴收获颇丰,快跟我讲讲罢。” 这孩子就是三句不离本性。 我苦笑道:“有什么收获,应该说是损失才对。而且是巨大的损失……不过要说收获也有,你小子还真该谢谢我。” 小霍睁大眼睛:“是何收获?跟徒弟有关吗?” “有,岂止有关,简直是要命的关系。” 我说的自然是中行说,此行匈奴尽管多桀,但除了小霍未来的大患,我这作师父的,也总算老怀安慰。于是将击杀中行说之事添油加醋讲了一遍,我的口才不错,一段故事讲得极是有声有色,小霍与卫青俱听得津津有味,欣然神往。 “真是精彩绝伦。”小霍抚掌叫道,忽又垂下头去沮丧地说:“可惜我不在。不过师父,徒弟还是未曾听出这中行说与我有何相关?” 照他脑袋敲一下,我说:“真够笨的,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到?你不是心心念念要去灭匈奴吗?中行说深知我朝情况,为人阴险狡诈又足智多谋,留这么个人在敌营里,既知已又知彼,保不齐哪天想个点子出来就要了你的命。还有你……”我一指卫青,“将来你也是要带兵的,说罢,怎么感谢我?” 卫青若有所思地望着我,忽然说:“想不到向来不肯杀人的刘丹,一到匈奴,居然大开杀戒。” 他说中我的心病,登时脸一沉,心也凉了半截,顿时觉得那那些所谓的“英雄事迹”再无任何意义。半天才叹气耸肩,闷闷地说:“总之世事无常,在命运面前没有原则;在时间面前没有永恒。这个,大概就叫发展变化吧。” 小霍会看脸色,见我不开心,忙上前拉着我的手,转移话题说:“师父,舅舅说您新得了一匹马,十分神峻,带我去看。” 提起马卫青也来了精神,于是来到马厩。汗血马正在吃草,油亮的鬃毛根根顺滑,阳光斜射在它身上,俨然罩上一层红光,那精气神儿谁看了谁都得暗赞一声好。看见我,马儿长嘶一声算是打招呼,然后高傲地把头一扭,去吃它的草,理也不理那一大一小。 小霍兴奋得两眼圆睁,连连追问:“师父师父,这马是何来历?” 我告诉他这是汗血宝马,小霍与卫青都倒吸口凉气,欣羡无比。卫青道:“据说汗血宝马乃天下第一名驹世所罕见,刘丹,你得此良马,实幸运之极。” 小霍欲上前亲近,马儿发出“呜呜”的声音警告他。小霍急得在旁边摩拳擦掌,却不敢靠近。我摸出几颗糖来递给他说:“将欲取之,必先与之。这马儿是个馋嘴的,当初我用了几颗糖就把它收买了,你也试试。” 小霍大喜,拿了糖壮起胆子,送到马嘴边,马儿闻到香气,瞧瞧小霍,果然毫不客气大吃起来,小霍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于是很快,一马一人成了好朋友。 “它叫什么名字?”小霍小脸红通通地跑来问我。 我想了想,摇摇头:“没名字,没起呢。” 小霍说:“将来若能上战场,此马必定勇冠三军,师父,就叫它冠军好不好?” 嗯?我轻扬眉,这小子打的什么鬼主意一听就知道。 “好,就叫它冠军。”我笑。“再给它配个勇冠三军的主人,那就更完美了,小霍噢?” 小霍“嘿嘿”一笑,也不开口,眼睛里尽是恳求的意味。 我也不吊他胃口,笑吟吟地说:“好吧,冠军马配冠军侯,那也算是天造地设相得益彰。送你了。” “啊?!多谢师父!”小霍兴奋得忘形,跪下来“嗵嗵嗵”连磕三个响头,转头就去看他的马,连声叫着“冠军,冠军”。 卫青指着我:“你,你偏心。这么好的马送一小孩子?”言下之意你怎么不送我? 我乜斜着眼笑道:“不偏心也可以,谁叫你不是我徒弟来着?哈哈!” 卫青怔住,半晌泄气地说:“早知如此,何妨就拜你为师?”想了想又问:“刚刚你说冠军马配冠军侯,那是何意?” 我抬手去摸胡子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假胡子没了,故作神秘地说:“我呀,有前后眼,前看五百年,后看五百年。十年之后,小霍必会封侯,冠军侯!” 卫青自然不信,但笑而已。 “刘丹,此番出使归来,你似乎有些不同。”卫青正色说。“从前你颇为飞扬跋扈,如今表面虽也一般无异,但终归少了些明朗,多了份沉重,连笑容都跟以往不同。” 我拍拍卫青的肩,无语。 他又问道:“和田玉既碎,今后有何打算?” 我垂下眼睑摇摇头说:“没有,还没想好。” 卫青迟疑一下,决然地说:“你进宫吧。” 我霍然抬头,极为震惊:“进宫?你疯了?” 卫青说:“你别急,且听我一言,陛下对你的确有情,你若进宫,就算做不成皇后,也必定是位夫人,而且陛下喜欢你喜欢得……唉,总之嫁给他一定不会错。” 我“哼”了一声不说话。 卫青说道:“如今朝中内外人尽皆知陛下属意于你,普天之下何人敢娶你?你不肯进宫,难道想虚掷岁月,孤独终老?” 我沉默下来,事实上这些天来我也常常想到这个问题。 刘彻毕竟是帝王之尊,屡次示爱不果,对他来说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虽然目前仍能对我容忍,但一旦过了底线会有什么后果,用膝盖想都知道。 但是我真的不想进宫,除去爱情的因素,重要的是我知道自己不可能适应宫廷的生活,每天守在深宫里等候丈夫,还不定等不等得来,那种日子我根本一天都过不下去。而且我也知道自己不可能进宫,因为史书上有卫皇后有李夫人,但并没有一个刘夫人刘美人或刘婕妤。我若进宫,汉武帝总不会封我个“八子”“七子”之类级别更低下的封号吧。 我不能去想晏七行,卫青说得对,有了皇帝的垂青,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娶我,就算他敢我敢吗?那不是把人往死里推吗? 所以我只有两条路:要么进宫去过尔虞我诈邀恩争宠的生活,不然就终身不嫁,象卫青说的孤独终老。 我选择后者。虽然孤独,但有自由。我爱自由、尤其是心灵的自由胜过一切。 “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了。”我疲乏地挥挥手,“杀戒破了,人也变了,但是惟独这个永远不会改变,生不入皇宫,死不入地狱。” 卫青闭上了口,而且从此之后,他果然再也不提入宫的事。 当天晚上,平阳公主举行宴会,一为欢迎于单王子,二为两位出使匈奴的使者洗尘,到场的全都是皇亲贵胄,达官显贵。 晏七行没来。 我依旧身着简练的官服,坐在公主身边,卫青一旁作陪。 庭前歌舞升平,丝弦婉转,席间觥筹交错,笑语喧喧,我开怀地笑着,跟公主讲着匈奴的趣事(其实并无趣事,多得是添堵的事,但我一定要编些趣事来讲,否则这个晚上该怎么熬?),讲南宫公主的近况。 我的笑容可能有些多,惹得卫青多看了我几眼。 受封涉安侯的新贵于单坐在公主的右边,被一群女眷围着敬酒。听说汉武帝对这个外甥格外疼爱,每见他必称“我儿”,其亲贵程度连卫长公主都不及,难怪大家都对这位败亡入汉的匈奴王子另眼相加。 远在匈奴的南宫公主,应该安心了。 我默默地喝着酒,一股子难言的惆怅弥漫着我的心灵。过了一会儿,于单来到我面前,脸孔喝得红通通的,手持酒盏对我说:“刘大人,在匈奴之时,怎么都想不到刘大人竟是个女子,昔日相助之恩,于单没齿不忘,来,我敬你。” 我端起酒樽,礼节性地微笑道:“侯爷客气。”一饮而尽。 于单不拘小节,一屁股坐到我身边,把卫青挤到旁边,说:“可惜晏大人身上有伤不能前来,否则定跟他痛饮三百杯。” 我心里一动,问道:“他的伤不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吗?” 乘着酒兴,于单说:“哪里,我舅舅说他伤得不轻,让他在府里将养,并下了命令,养伤期间不得出府,任何人也不准去打扰。我本想去看他,也被挡在府外。” 这是晏七行没来宴会的原因。 我苦笑,这刘彻果然是敏感多疑。相形之下他对我客气多了,只是禁足三天。 不过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试探我们? 这几日我刻意不去看望晏七行,就是为了在武帝面前避嫌,怕给晏七行惹麻烦,如今看来,这晏府还真不能不去,免得太刻意了反而令人起疑。 看了于单一眼,我想起件事,试探地问:“侯爷,当日登基誓师之日,你曾扬言要带领匈奴扫荡大汉,公主没有为此责备你吗?” 于单明显喝高了,酒意熏熏地说:“嗨,那是权宜之计,我母亲怎么会责备我?当日左贤王答应尊我为匈奴王,条件便是不得亲汉。还有日逐王那家伙,不知从哪看出破绽,认出你们是汉使,逼着我杀你们,幸好我骗他说等叛乱平定后必杀你们为父报仇,否则你们当时便死在王庭了。” 原来如此! 我苦笑不已,不得不慨叹天意难违。 历史本来是可以改变的,但因为我的失误又归回原位。所以,历史终究是不可改变的。尽管军臣单于早死几年,尽管于单登位做了匈奴王,但最后还是功亏一篑。 而且老天还一举两得,摆正差点被捣乱的历史,顺便给我一个大大的惩戒。 厉害!我举杯向天,痛饮一盏。 佩服!我举杯向天,再饮一盏。 卫青看着我,眼里充满了担忧。 “嘿,不必担心,这点酒喝不死我。”我亮着空盏给他看。 有人来敬酒,喝;又有人来,再喝;不管谁来,我都笑着跟他喝。因为除了喝酒,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好,就一醉解千愁。 笙歌散尽,夜深人静。 谢绝公主留客的好意,我步履踉跄出了平阳府,卫青默默搀扶。 我比比划划地吟诗:“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红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相见争如不见,有情总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微醒,深院月明人静。” “啊,好大的月亮。”我指着天空。“今天是不是中秋啊?月亮怎么这么圆?” 卫青闷声说:“今日八月初一,哪里来的月亮?” “真的有月亮,是你看不见。”我打着酒嗝,眼前一片模糊,说话却十分流畅。“在我心里的月亮,又大又圆,很漂亮,可以指示我回家的路……” 我蓦地停住脚步,扭头认真地看着卫青,认真地说:“卫青,我要回家。” 卫青说:“好,我送你回府。” 我固执地说:“不是府,是家,我要回家。北京的家,不是,我家不在北京……也不在大连,对了,是哈尔滨,我是哈尔滨人。那里的月亮好圆,冬天的雪好大,冰雕好美,我的家就在那里。” 我抬手指向天空,唱起歌来:“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满山遍野地大豆高粱……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流浪,流浪,整日介在关内,流浪,流浪,哪年,哪月……” 我滑出他的搀扶,蹲到地上双手抱膝,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身体抽搐着,泪,无声地滴在地上。 “我该怎么办?卫青我该怎么办?”我把脸埋进臂弯里,眼泪迅速将衣袖沾湿。 感觉卫青伸手来环抱我的身体,我不动,任他抱着,他的怀抱又宽厚又温暖,很象晏七行…… “你想怎样就怎样。”他说。 我觉得累极了,困极了,想睡。 “我醉欲眠君且去……”我嘟囔了一句,真的睡了。 第四十六章 案件重演 雨声沥沥不停,秋风秋雨愁煞人。 早晨接到诏令,需要进宫当差,撑着伞来到司马门,韩嫣匆匆由宫里出来。 “刘丹,出大事了。”他一惊一乍地。 “什么大事?”我打个呵欠,昨夜喝太多酒了,呵欠中都能闻得酒气。 “匈奴有使者来,请求天朝赐公主和亲。”他说。 “又和亲?”我脑子顿时清醒,立刻担心起远在匈奴的南宫公主,这个混帐东西有了南宫还不知足,居然得陇望蜀,这样看来公主的处境未必适意啊。 韩嫣说:“和亲并非大事,无非是要钱要粮要女人,还有件更大的事,关乎到你。” “我?”不会是让我去和亲吧。 韩嫣挠挠头满脸忧色:“丞相已上禀陛下,现在宣室内乱成一团,很快会有廷议,到时只怕你小命不保。” 我吃了一惊:“什么事这么严重?” 韩嫣瞪着我:“你在匈奴闯的祸还须我提醒?不但是你,此番连晏七行都得受你这好人连累。” 哎呀!把这事忘了。我在匈奴是闯了大祸,不单杀了中行说,还有军臣单于之死,伊稚斜不把这脏水泼我身上才有鬼。都说屋漏偏逢连夜雨,还真是倒霉催的。 我镇定心神,问:“匈奴那边怎么说?” 韩嫣道:“新任单于向汉朝索要杀人元凶,指名道姓要你跟晏七行,要将你们押回匈奴祭旗。” 我略作沉吟,问:“晏大人知不知道这事?” 韩嫣说:“我这正奉旨去宣他,你呀,自求多福罢。”说罢匆匆而去。 我呆站在雨中,心里一片混乱,知道这件事很难收拾,除非汉匈绝交,否则非得给匈奴人一个交代不可。 怔忡良久,想着不管怎么着也得面对,于是举步前往宣室。 刚走了没几步,卢光慌慌张张地跑来,看见我气喘吁吁地说:“还好来得及,陛下有令,今儿个你不用进宫了,回吧。” “为什么?我可是御前御长,自然得在陛下身边伺候着。”我急着想找皇帝说明情况,这一人做事一人当,怎么也不能连累晏七行啊。 “让你回就回吧。”卢光跑得太急不停地喘着粗气。“陛下现在有要紧事,用不着你伺候,回吧啊。” 皇帝这是让我回家避祸呢,看来情形不太妙。眼见卢光跑远了,我偷偷溜到宣室后头,今天值班的禁军是卫青的手下,跟我熟得很,走了个后门,光明正大地跑去听墙根。 里面果然吵得很厉害,大臣们分了党。 一党认为中行说叛变降敌,屡次跟大汉作对死有余辜,这次刘大人代天伐诛,中行说死得好死得妙。至于军臣单于之死,分明是他们自己内讧,嫁祸给刘晏二位汉使,如今反倒向汉朝要人,如此行为根本是在挑衅大汉的天威,我天朝大国说什么也不能向匈奴蛮夷屈服,大不了跟他们开战,也不能将自己的臣子送到人家刀口上任人宰割。 这一派以卫青和大行王恢为首,尤以卫青言辞激烈。 另一派则以丞相田蚡为首,指责刘丹身为汉使并非汉贼,在人家地盘上行杀戳之事罪之大矣,人家索要凶徒那是情理中事。而且大汉十几年来跟匈奴总算是相安无事,而且目前还没有能力跟匈奴抗衡,决不能为了一个臣子鲁莽的举动就大动干戈,万事还是以和为贵。最多将晏七行摘出来,让刘丹一个人来背这个黑锅。 还有和稀泥派,以窦婴为首,认为答应匈奴的要求有损汉天子威严,不答应恐怕两国就得开战,所以还是想个既能安抚匈奴,又保全大汉颜面的好主意方为上策。 在这样的混战中,汉武帝始终保持沉默。直到三方将道理说也说尽了,吵也吵够了,嗓子哑了力气没了,他才沉笃地说:“诸位说的都有道理,兹事体大,关乎汉匈和平朝廷脸面,各位回去后思虑周全,三日后廷议再作定夺。” 皇帝宣布休会,于是一干人等鱼贯而出,议论纷纷地离去。 我躲在墙角,心里沉重无比。 这件祸事真的闯大了,说来说去都是天意弄人,否则于单若为单于的话,哪来今天这麻烦? 怎么办?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一人全扛下来,保住晏七行,然后在押解去匈奴的途中跑路。 正在胡思乱想间,听见有人通报:“禀陛下,晏大人在外求见。” “传。” 沉稳的脚步声之后,晏七行的声音响起:“臣晏七行参见陛下。” “起来吧。”似乎是皇帝起身,走下御座。 “臣有罪,不敢起。”晏七行沉声说。 皇帝奇道:“卿何罪之有?” “出使匈奴,有负陛下所托,不能保全和田玉,其罪一也;任侠杀人,致天子因我蒙羞,朝廷亦尊严尽失,其罪二也;已行不义,连累无辜,令刘大人因我含冤,其罪三也;隐瞒已罪,欺君岡上,其罪四也。臣待罪之身,愿听凭陛下发落,只是诸事皆罪臣一人所为,与刘大人毫无关系,请陛下明鉴。” 窗外,我不由闭上眼睛,百般滋味齐上心头,辩不出是酸是甜,是苦是辣。忽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感受到富有,感受到幸福,同时也感受到心痛。 原来我不是一无所有,原来我并不孤独。 有卫青在皇帝面前为我竭力争辩,有晏七行甘愿牺牲自己也要保全我的生命,我能得到他们俩人真心以待,(不管友情还是爱情)是何其有幸,何等富足。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拥有这种人世间最宝贵的情谊不是吗?那我还有什么好恨的?有什么好怨的?上帝所恩赐的,远比衪夺取的为多。 “真的只是你一人所为?”皇帝的声音听上去分外的沉郁。 “是臣一人所为。”晏七行坚定地说。 “好,有担当。” 沉默一会儿,声音又起:“三日之后举行廷议。” 然后,宣室内归于沉寂。 我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皇帝默许了晏七行,要他来背这个黑锅!这么说,他准备息事宁人,以图后作。 我挺直了身体,快步走向宣室的正门。 一双手臂拦住了我,是卫青,他看看左右,将我拉到僻静处说:“你想怎样?晏七行既然将这罪名揽上身,而陛下又已默许,即便你告诉普天下所有人,人是你杀的,祸是你闯的,就算他们明知如此,又怎么敢忤逆陛下?” “那么,你的意思是要我眼睁睁地看着晏七行替我去死?”我力持冷静,不想让他看出我跟晏七行之间有什么。“我还没狼心狗肺到这种程度。” 卫青说:“惟今之计,保得一个是一个,何况此事须廷议定论,你何妨多等三日,或者中间另有转机。若廷议之后,果然决定将晏七行交给匈奴处置,大不了我们路上动手劫人。” 我意外地扬起眉,这卫青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不过倒是跟我不谋而合。 “你干吗对晏七行这么好?你们很有交情吗?” 卫青正色道:“我敬他是条汉子,无论他为何种原而甘愿为你担罪,我卫青都尊敬他。” 我望着卫青,卫青望着我,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我感激地当胸给他一拳说:“谢谢你。”可是,一定还有更好的办法。 廷议,廷议……除非皇帝任意独断,否则无非就是少数服从多数,如果能赢得大多数人支持我们,事情就有回旋的余地。 跟他们讲道理?论智慧论口才他们个个精得给个猴都不换,到时候上古下今辩驳一通,我一人哪对付得了那么多张嘴?此路不通; 跟他们讲感情?更没戏。我平时跟朝臣们并无深交,晏七行直指绣衣使者的身份,得罪的人多了去了,此路依旧不通。 我窝在小酒馆,对着满桌子冷掉的酒菜,左思右想绞尽脑汁依旧是一筹莫展。正挠头间,忽听旁边有人说道:“翠红楼近日来了歌舞班,听说班里有位伶人名叫红蝶,无论身段姿色、歌喉舞技,天下无出其右者,据说看了她表演的人,都赞不绝口,此次来至长安,说不得要去欣赏一番。” 歌舞表演?这些古代人还真会享受。 自从来到汉代根本没闲过,还从没有身临其境看过古人的……我模糊地想着。 身临其境?!歌舞表演?! 我脑子里灵光大大地一闪,怔了半晌,腾地跳起来喜形于色地叫道:“有办法了,我有办法了。” 周围左右的人都被我惊动了,齐刷刷地目光对准我,以为我是一疯子。 我兴奋得难以自抑,冲出小酒馆,去找卫青…… 我在在翠红楼足足住了三天三夜,一直到廷议那日,顶着熊猫眼儿,来见皇帝。皇帝见我这副模样,难免惊诧,不过廷议在即,他也没什么心情理会,淡淡地说:“随我去承明殿。” “陛下……”我跪下来苦着脸。“不瞒陛下,臣身患有恙,已是三日三夜没有好好休息,您瞧臣这副熊猫眼儿,站在您身边不是给您添堵吗,这也辜负了未央宫第一花瓶的美名不是?不如您再放臣几天假,让臣把这黑眼圈睡回来再来侍候您。” 皇帝听了我的请求,又想气又想笑,一甩袖子说:“去罢。”带着一干随从呼呼啦啦廷议去了。 我立刻跑去跟卫青汇合,打开北阙门,将男男女女近三十人连带着各种器具迎进未央宫。然后以御前御长的身份向卫尉禁军假传圣旨,便在众人莫名其妙的目光,于承明殿前的宽阔场地上忙碌起来。 大家事先得了吩咐,干活归干活,没人说话也尽量将响动放到最低点,不一会功夫,就搭了个简易的——戏台! 是的,我是办法就是,在未央宫承明殿前,于这廷议机要之日,给皇帝及众官僚们演一出精彩的大戏。 为此我重金聘请了名伶红蝶的戏班,花言巧语连哄带骗让他们来宫里给皇帝表演,然后从卫青处调用了五十名高大威猛的期门军备用。随后用一个小时写完剧本,再花了三天三夜的时间彩排及制作相关道具,足足花了我一千两黄金,搞得我身心俱痛。 今天,戏终于要上演了。甭管成功不成功,有一点是肯定的,我是稳赔不赚。 卫青工作完成,跑去参加廷议。在殿前我安排了眼线,一会儿跑来报告说:“晏大人承认手诛中行说一事是他一人所为,朝官们不信…”云云 二次来报:“陛下说晏大人既已承认杀人,要众臣为此一议,要不要将他送往匈奴…”云云。 三次来报:“殿里两派大臣争执得很厉害,主战派占上风,他们说…”云云。 四次来报:“不好了,主和派个个牙尖嘴利,主战派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他们说……”云云云云。 时机到了,我手一扬,乐队立刻准备,手一落,一通鼓响,始慢后快。 “咚,咚,咚,咚咚咚咚…”立时,整个未央宫都是惊雷般的鼓声。鼓声停,乐声起,五十个期门军雄壮的歌声陡然响起,声震天宇。 “狼烟起江山北望 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心似黄河水茫茫 二十年纵横间谁敢相抗……” “哗”,就见承明殿门象开了锅,挤出无数大大小小的官僚,接着晏七行出现,皇帝的仪仗出现,站在汉白玉的台阶上,大家均目瞪口呆看着眼前这一幕。 一见皇帝出现,期门军的歌声唱得更加响亮,简直是豪情满怀壮志在胸极度煽情。 “恨欲狂长刀所向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 何惜百死报家国 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 马蹄南去人北望 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 我愿守土复开疆 堂堂中国要让四方 来贺……” 如此再重复一遍,这下歌词的内容大家可全都听得清清楚楚了。 歌声止,满庭寂静。 歌中所说守土疆,四方来朝,如今堂堂大汉被人小小匈奴欺负到用女人换和平的地步,而且年年去朝,岁岁献贡,还守得什么土开的什么疆,至于四方来贺,更成了莫大的讽刺! 所以汉白玉台阶上的一众官僚们面面相觑,不敢出声。我选这首歌,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看你们红口白牙还有什么脸说话。 晏七行眉头紧锁,满面忧色;汉武帝则面沉似水,目光灼灼远远地望着我。 “刘丹,你好大胆子。”一声怒斥声响起,不用看就知道是丞相田蚡。“此乃皇宫重地,今日又是举朝廷议,烈日昭昭天威赫赫,你居然敢带人在此胡闹,分明是藐视陛下,来人,以大不敬之罪将她拿下!” 立刻有殿前禁军出列要来拿我。 “慢!”出声的自然是卫青,这出戏我们早编排好了。 转身面向皇帝大声道:“陛下,刘丹向来聪慧,素行谨慎,岂敢在陛下面前无事生非?此事事有跷蹊,请陛下问明情由再将她定罪不迟。” 我敢这么做也是赌定了皇帝定会给我及卫青一个情面。 皇帝横了田蚡一眼,抬手指向我:“你说。” “咚”,一颗心落到肚子里,危机变成时机了。 天子发话,田蚡不敢放肆,只好狠狠瞪我一眼,退到一边去。 我心里直纳闷:这家伙看起来一副要置我于死地的样子,我到底什么时候得罪了他? “启奏陛下,”我老神在在,从容不迫。“臣是有话说,但是因为想说的太多太复杂,一时间说不清楚,所以臣想了个法子,将臣想说的话,用表演的方式展现给陛下及各位大人,只要看完臣精心准备的这出戏,所有一切自然清清楚楚,那时臣不用废话,陛下与各位大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我说得很大声,务要令所有人等听得清清楚楚。 晏七行厉声道:“刘大人,本官诛杀中行说乃是事实,何须你来胡言乱语扰乱圣听?还不退下。” 我望着他,微笑道:“晏大人何必激动,刘丹行事自有分寸。” 向皇帝一揖,恭声道:“请陛下圣栽。” 汉武帝显然有些拿不定主意,他的本意是想让晏七行顶罪了事,但被我这么一闹,不同意吧,明显有包庇我的倾向。同意吧,又担心就此把我葬送掉。 这种心情我能了解,但不能赞同,于是催逼道:“陛下,臣精心准备了三天三夜,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辛辛苦苦的就想在陛下面前献宝,恳请陛下给臣一个机会。” 我故意把话说得轻松,还偷偷向皇帝打个眼色。 皇帝接收到我发出的信号,以为我有什么妙计,脸色顿开,说:“好,朕准了。” 立刻吩咐下去,在承明殿前摆开了坐席,皇帝居中坐红罗伞下,左右大臣们依次排序而坐,大戏要开场了。 戏台离地面约五尺,因为搭得仓促,为安全起见,底下垫的全是木箱,虽然不好看,但绝不会出任何状况。 “呛呛……”锣声响起,两个身穿汉朝官服的官员上场,一溜小跑作奔马状,台下官员有忍俊不住的就掩嘴偷笑。 高个官员端庄严肃,大声自我介绍:“本官,乃大汉直指绣衣使者晏七行……” “咦?”“啊?” 下面立刻有议论声,皇帝皱眉,不悦地哼了一声,大家全都乖乖闭口。 “今奉汉天子诏令,出使匈奴,匈奴向来敌对大汉,屡次兴兵侵扰,实是不义之邦,今日出使,还当小心谨慎,莫失我天朝尊严才是。” 小个官员相貌美丽,英姿勃勃,东张西望片刻对戏里的晏七行说:“晏大人,你看这草原风光何等美妙,瞧瞧这无垠的绿野,闻闻这清新的空气,眼界开阔了,心胸宽广了,呀,真令人精神振奋。” 晏七行说:“草原再好,不及我大汉的高城深池,沃野良田。” 这正是当初我跟晏七行的原话。 偷眼看晏七行,他脸上浮出柔和的微笑。 冷不防碰上一道目光,正是皇帝,他的眼神奇怪颇令人费解。赶紧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戏台上,一转眼来到王庭,过了森严的刀阵,进入单于帐内,单于跟一班匈奴官员以居高临下极度藐视的姿态接见汉使,便见众官员中已有一半皱眉不满。 中行说出场。 为了制造效果,我添油加醋,篡改当时的对白。 戏中晏七行道:“汉天子念北地苦寒,特备华服相赠,并有良食美酒请大单于笑纳。” 扮演中行说的演员长得一脸老奸巨滑,跟中行说还真有几分相似,冷笑道:“禀大单于,汉朝的皇帝送如此众多的美物给您,表面恭敬,其实是居心叵测呀。” 单于惊问:“此话何解?” 中行说说:“匈奴人口总数,抵不上汉朝的一个郡,然而缘何强大?就在于衣食与汉人不同,不必依赖汉朝。如今单于若改变原有风俗而喜欢汉朝的衣物食品,汉朝给的东西不必超过其总数的十之二三,那么匈奴就会完全归属于汉朝了。请求单于把从汉朝得到的缯絮做成衣裤,穿上它在杂草棘丛中骑马奔驰,让衣裤破裂损坏,以此显示汉朝的缯絮不如匈奴的旃衣皮袄坚固完美。把从汉朝得来的食物都丢掉,以此显示它们不如匈奴的乳汁和乳品方便味美。” 中行说此话一出,众皆哗然。 其实这是发生于景帝年间的事,写剧本的时间太短促,为方便行事,我照搬过来再添点油加点醋,据我推测,知道这糗事的除皇帝及近支大臣外,其余官僚所知者应该不多。所以我特别留心刘彻的反应,只见他沉坐御席,面无表情。 单于果然听从中行说建议,将华服美食尽皆丢弃。 戏中刘丹立刻站起来想扳回面子,说:“匈奴虽然强大,但风俗却野蛮落后。比如轻视老人,子纳父妻,弟娶长嫂,纲常混乱,而且朝廷并无礼节,服饰衣帽也看不出身份高下。” 中行说大笑,说:“你们汉朝风俗,凡有当兵被派去戍守疆土,临行前,他们的老年父母难道不省下最好的衣物和肥美食品,把它们送给出行者吃穿的吗?” 刘丹说:“不错。” 中行说说:“匈奴人明确战争之重要,年老体弱的人不能打仗,故而将肥美的食品给壮年人吃喝,这样,父子才能长久地相互保护,怎说匈奴人轻视老年人?” 至于伦常礼节,匈奴的风俗,食牲畜之肉,衣牲畜之皮,逐水草而居。战事一起,全民皆兵;战事一停,人人欢乐无事,所受约束极少,君臣关系简单。就如人的身体一样,父兄死,妻其妻,乃为何匈奴血统的纯正,故此虽然伦常混乱,所立必是宗种。” “如今汉朝侈言伦理,反致亲族疏远,子弑父有之,臣弑君有之,手足相残全无情义,江山易主乃属常事。况礼义弊端,使君王臣民易生怨恨。倾力造宫室城郭,使民力耗尽;行律法赋税严苛,令百姓疲累,战时不习战,闲时不得闲,高冠华服,繁文缛节,等级有序,难道有什么了不起吗? 说到这里,中行说狂妄之态毕露无疑:“你们这些汉使,休再喋喋不休,切切私语。只须回去告诉你们那少不更事的儿皇帝,只管按时送来贡物,倘若尽善尽美,便算尽职,否则秋高马肥,便要派遣铁骑踏平你大汉疆域!” “砰!”的一声,激怒之下,有人踢翻了面前案几,怒吼道:“无耻小人,汉家败类,士可忍孰不可忍!”正是大行王恢。 他这一怒,其它主战派官员情绪高涨,纷纷出言大骂中行说,反观主和派,个个耷拉着脑袋不出声,人家连“少不更事儿皇帝”这样的话都骂出来了,他们岂敢再言和睦? 刘彻依旧面无表情坐在那里,对于身边的混乱睬也不睬,身体却僵硬得象块生铁,脸上的肌肉每一寸都绷得紧紧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未央宫的铜墙铁壁,射向遥远的匈奴草原。 现场一乱,台上的演员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呆呆站着。我起身叫道:“各位大人稍安勿躁,下面的戏更加精彩,请安继续观看。” 人声渐静,好戏继续。 台上只剩晏七行、刘丹、中行说时,晏七行说道:“中行大人,你身为汉人,为何反替匈奴效命?” 刘丹生气地说:“是啊,你这种行为就叫汉奸。” 要说还是扮演中行说的演员,当初我一眼就看上他,天生的奸人材料,只见他立刻把脸一变,“桀桀”阴笑两声说道:“我告诉你们,自我入匈那日起,我就立下誓言,终其一生,要灭你大汉!” 晏七行厉声道:“汉天子英明神武,汉廷能人济济,善兵之将更每代迭出,你想亡汉,分明痴人说梦。” 中行说大声狂笑:“我本汉人,深知汉情,当今单于,亦唯我计是从,我只须为大单于出谋划策,管你善兵之将多少,定教你有来无回!” 我暗叫了声好,这演员的神情语气,将那老谋深算的中行说刻划得入骨三分,简直叫人恨得牙痒痒。 一班领兵的将领气得脸色黑红,额上青筋直冒。写剧本时,特别加重了这场戏份,就是要将杀中行的理由合理化,现在看来效果不错。 中行说狂笑着下场,晏七行随即气忿忿地退下。场中只剩下红蝶扮演的刘丹,只见她左踱三步,右踱三步,擦着手自言自语说道:“我朝天子锐意军务,将来兴兵灭匈是迟早的事,留这中行说于敌营之中,他又素来狡诈多谋,只怕将来会成为汉军的心腹大患。我刘丹身受皇恩每思图报,今日就送陛下一个大礼,离开匈奴之前,必杀中行说。” 红蝶那也是伶人中的极品,兼之本有几分侠气,跟我相处三天,将我的神情语气学了个八成象,宛如当日的刘丹再生一样,连我自己都看呆了。 “嗡”台下官员们议论之声又起,大致都在说“原来如此”“这中行说该杀。”“不杀必成后患。” 我得意地微笑,瞄向皇帝,与他锐利的目光碰个正着。 接着,刘丹晨起,碰上被掳来的汉人奴隶,自有一番对话,谈老上单于的丰功伟绩,谈头盖骨喝酒,谈汉人女子被杀献祭的事,尤其给人以震动的是老奴隶最后的话:“汉使啊,休怪老奴去崇敬汉朝的仇敌,想我天朝泱泱大国,居然被外族欺凌到如此地步,令人羞愧啊。哪天汉朝若有如老上单于一般善战的英雄人物出现,统领大军荡平匈奴一雪前耻,老奴必定百倍千倍的敬奉他。” 一番话掷地有声,全场静得只听得见风掠过耳畔的声音。就连卫青都一脸凝重,若有所悟。 中行说与伊稚斜的使者上场,密谋弑君夺位之事,刘丹在旁偷听,被中行说发现,决定将计就计,要陷害汉使。 戏剧的高潮在单于寿诞之日的祭祀大典,扮演汉家女的演员是红蝶的师姐,极是端庄娴静。当她身穿大红的长袍,缓缓步上高台,一对美丽的眼睛四下一扫,那种面对死亡从容沉静的气度,令得在场所有人都屏气敛神,痛惜无比。 点火令声下达之后,穿着火色舞衣的舞姬围着汉女翩翩起舞,作火焰飞舞状,坐在一边的刘丹屡次起身,却被晏七行按了下去,并紧紧捂住她的口,令她动弹不得。 火焰中,那高贵的汉女高声发出最后的咒诅:“苍天有眼,佑我大汉,必灭匈奴!” 美丽的脸转眼被火焰吞噬。 为了增强效果,话外间出现老奴隶的话…… “被献祭的,通常是汉人的女子。” …… 我看见皇帝双手紧紧握成拳状,任他再掩饰,也见胸膛在剧烈地起伏着,所有的官员都昂起头颅,定定地望着火中的美丽女子,悲愤之情溢于面上。 中行说仰天狂笑:“我们伟大的撑梨孤涂单于,乃是草原的狼王,是翱翔的雄鹰,必在统领大匈奴千万的铁骑,穿过草原,越过江河,践踏汉朝肥沃的土地,焚烧汉朝坚固的城池。杀光你们的男人,抢光你们的女人,让大汉的子民,生生世世作大匈奴的奴隶!” 刘丹拔剑而起叫道:“中行说,我要你的命!” 台上一阵大乱,暗藏的凶手立刻将军臣单于射杀,中行说左躲右闪叫道:“杀人啦,汉使杀害单于啦!” 持械的匈奴士兵围上来,晏七行与刘丹并肩作战。刘丹不管不顾,奋身追逐中行说,最终将他击杀。 晏七行大叫道:“杀出王庭!” 激战之中,五十名期门军放声高歌,响彻云霄,正是被我篡改的岳飞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白登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驱长车,踏破祈连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岳飞的《满江红》是一阙极具煽动性的词,从古到今凡心怀家国者,闻之莫不热血沸腾,斗志陡生。 我把靖康耻改为白登耻,特为要提醒刘彻往日高祖吕后所遭旧辱,来激发他一雪前耻的决心! 而演唱者又是新建不久的期门军,少年儿郎们正年轻气盛,一腔精忠报国的热血,唱起这阙词慷慨激昂,似乎踏破祈连,食胡虏肉喝匈奴的情景就在眼前! 激扬壮烈的歌声中,进军的鼓声震天价地敲了起来,晏七行与刘丹杀出王庭,全剧终! 刚才还晴空万里,忽然起风了,乌云渐渐遮盖了太阳,君王臣子全都安静极了,无数双眼睛依旧直直地瞪着戏台,似乎戏还没有落幕。 现场的人全都震憾了。 匈奴的残忍匈奴的嚣张匈奴的跋扈,匈奴对天朝的轻蔑对天朝的羞辱,过去他们只是看奏报听传闻,但今天借着这场真实的短剧,真真实实的展现在他们面前。 戏剧这种东西汉朝本是没有的,它的表现力非常的丰富强大,远胜于一口才极佳的博士,独自一人引经据典高谈阔论。没什么比案件重演、直观教学更能深入人心的,所以他们理当震憾!如果他们不悲愤不震怒,那反倒奇怪了。 我坐在那儿不说话。根本用不着说话。我就不信这个时候,还有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出来找骂的。 我料错了,还真有找骂的,那人就是田蚡。 田蚡晃悠悠地站起来,慢条斯理地说:“刘丹,你如此煞费苦心,无非是想为你与晏七行杀人之事开脱罪责吗?” 我腾地站起来,昂首挺胸凛然说道:“丞相此言差矣,中行说是我杀的,就是我杀的,与晏大人无关,我刘丹敢作敢当绝不推诿。陛下或杀或剐,或将我送给匈奴人祭天祭旗,我全认了。我只是想借此说明,对匈奴,我们已经忍了几十年了,还要再忍多久?我们还能忍多久?非得等到他们的铁骑踏破雁门关,焚烧我城池杀掳我子民,我们再来反抗?我也想问问在座各位,你们还是不是男人?男儿膝下有黄金,我泱泱大国凭什么给他匈奴年年朝岁岁贡,一个不顺心说翻脸就翻脸?你们究竟要奴颜婢膝到几时?” 所有官员被我骂得或哑然无语或脸色通红或怒色勃然,不是对我发怒,是因羞愧难当而老羞成怒。田蚡抬手指着我怒不可遏地叫道:“你,你一个小小的御长,敢在陛下面前如此羞辱我大汉男儿,你,反了不成?” 我瞪着他不客气地厉声道:“田大人,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想我刘丹,不过是个女子,面对家国之辱犹能怒发冲冠拔剑而起,你们这些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妄自领受皇恩,却不肯为陛下分忧,只知贪图眼前的安逸,文官畏战,武将畏死,殊不知灭国之祸就在眼前。如果你们大汉朝真的如此窝囊,索性就干干脆脆,送我这个为汉天子除去心腹大患的凶手罪犯前往匈奴,让他们拿我祭天也好祭神也罢,我刘丹绝无二话,必定效法那被献为祭的汉家女子慷慨赴死!” 我真的火了,话说的要多狠就有多狠。 “住口!!!”一声怒喝如同惊雷平地乍起,随即“咣”的一声,皇帝面前的桌案被劈成两半,汉武帝刘彻手持佩剑,剑锋指向前方,一张脸冷峻威严,杀气腾腾,似乎从眼睛到头发梢,都冒着火星儿。 我呆住了,一干官僚也都呆住了,大家直瞪瞪地看着他们至高无上的皇帝。 刘彻咬着牙,一字一句似乎从牙缝里挤出来:“从今日始,谁敢再言送我汉臣至匈奴入罪者,朕诛他九族!” 说罢“呛”的一声还剑入鞘,怒冲冲转身离去,立刻前后随从一大帮,“呼啦啦”离开承明殿庭院。 戏台上,红蝶手按佩剑,目光朝着刘彻离去的方向俏然而立,一班伶人则跪倒在地,恭送大汉皇帝陛下。 戏台下,群臣无语,晏七行远远凝望着我,目光中有欣慰又有隐忧。 而风声萧瑟,秋意愈浓。 第四十七章 疑云又起 廷议之后,皇帝将宗室女册为公主遣嫁匈奴,至于引渡我与晏七行到匈奴一事,皇帝以大汉律例,汉臣不受外邦审理的理由拒绝了他们的要求。随后,汉朝边境立刻进入一级战备状态,等待匈奴人随时的攻击。本以为伊稚斜必会有所动作,但等了十几天,对方毫无动静。 我推测,很可能伊稚斜新近登基,忙着整理匈奴内部事务,还无瑕顾及此事。虽然如此,边境诸郡仍未放松,时刻警惕对方的突袭。 这期间,皇帝果然向我们问罪,晏七行被罚俸半年,小意思。我就惨了些,除了罚俸一年外,因私自引人入宫且假传帝命,杖责十下。 这十下打得真狠,害得我装模作样在家里趴了十天。不知哪根筋不对,明明我挨打又挨罚,登门探视的官员却络绎不绝,又是礼物又是补品,因为我被罚了俸,还有人索性送金送银,我自然是来者不拒统统收下,这下真是大发利市,收入比被罚掉的还多。 嘿嘿,原来挨打竟然是条发财的道儿。我苦中作乐地想着。 挨打的第三天晚上,扶雍帮我拆下已经那些根本无用的药布,两个人正说话间,传报晏七行过府探访。 听到是他,扶雍秀气的眉头轻轻一挑,这个动作没逃过我的眼睛。这个扶雍,跟晏七行必定有什么不可与外人道的关系。 外头脚步声轻捷,我赶紧想坐起来,扶雍瞄了我一眼淡淡地说:“若不想有人起疑,你还是趴着吧。” 我只好苦着脸趴在床上。 晏七行倒负双手走进来,看见扶雍怔了一下,扶雍以一贯清高的姿态向他点头示意,转身离开。 我趴在床上,眼睛眨巴眨巴望着晏七行。再一次发现,原来这两个人长得蛮像的。 一样漆黑的长眉,一样挺拔的鼻梁,一样黑如点墨的眼睛,一样薄薄的嘴唇,当然不是一模一样了,只是整体轮廓给人的感觉颇为相似而已。 要说不同之外嘛,扶雍的皮肤白晰而晏七行却是小麦色。扶雍气质清越孤高,不染半分俗世之气,而晏七行…… 今晚的晏七行穿着黑色鑲黄色花纹滚黄边的长袍,头带黑色嵌黄玉的束发冠,黑与黄的搭配,让他看上去有种冷峻而尊贵的气度。 他们俩个,一个在红尘之外,一个在红尘之内,气质有天壤之别,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他们有点象。 有点象……兄弟,或者其它有血缘关系的人。不过一个姓晏,一个姓扶,见了面冷冷淡淡的,好象认识又好象不认识。如果说当初我没见过扶雍在晏七行府外出现,倒也罢了,见过之后,感觉真的很奇怪。 “几日不见,我有变化吗?”晏七行坐到我床边的椅子上,目光变得温和。 我直言不讳地说:“我是觉得你跟扶雍长得很象,而且,我曾经看见他从你府里出来。” 经历过生死的交情,应该可以有话直说不必转弯抹角吧。 晏七行微微一笑,坐到床边的椅子上说:“他是我的兄长。” “啊?真的?”虽然是意料之中,仍觉吃惊不小。“你们真的是兄弟?” 晏七行点点头。 “可是,你们一个姓晏,一个姓扶,怎么回事?”我好奇地追问。 晏七行道:“他名叫晏扶雍。” 原来如此,一直以来“扶雍、扶雍”的叫,却不知“扶”并不是他的姓。 我蹙眉沉吟,问道:“可是我觉得你们之间怪怪的,好象并不亲近,为什么?” 晏七行温和地笑道:“你的问题还真多。” 想了一下正色说:“他自幼拜辟谷神医为师,我亦随师父习武,常常四海飘游,行踪无定,有时数年不见一次面,难免生疏。不过,既为同胞,他自然永远是我的兄长。” “喂,那你师父是谁?是不是象鬼谷子那样的世外高人?能不能介绍我们认识?”如果可以,说不定可以在古代学一身绝世武功,弄得好再创立个什么门派,我来作开山祖师。 “师父确系世外高人,可惜你见不到他。”晏七行神情有些怅然。“他已逝世多年。” 噫,空欢喜一场。 “伤势如何?很痛吧?”他关切地起身,想来掀被子。 我诧异地望着他,这家伙就没想到男女之嫌,还是根本就没当我是女人? “喂,我伤在屁股。”我好心地提醒他。 “我知道。”他的手停顿一下,皱起好看的眉毛,目露怜惜。 我一下拍掉他的手,斜着眼揶揄道:“你们古代人真奇怪,一面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一面来掀女人的被子,我伤的地方是你一个大男人可以随便看的吗?那我不是很吃亏?” 晏七行一张俊脸登时“腾”地红透到耳根,立刻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坐回椅子上,腰背挺得笔直,动也不动。 见他这副模样,我暗暗好笑着,来不及说话,忽听晏七行开口说道:“上次我受伤,好象是你给我敷药,你为我清洗伤口。” “当然是我啦。”我不客气地领功。“你的命还是我救的呢,别忘了重谢我。” 晏七行淡淡一笑说:“我只是想说,我也很吃亏。” 我瞠目结舌地望着他,晏七行居然也有幽默感? “一个大男人怕什么看,何况我又没看你的屁股。再说那时候身在大漠,性命攸关,哪来那么多规矩?”我低声反驳。其实那次他伤得不轻,除了大的剑伤刀伤之外,全身都是细小的擦伤,他的屁股,嘿嘿,我还真的看到了。不过当时只想到治疗,绝对绝对没想过这是个男人的屁股,以我刘丹二十七年的“高龄”起誓。 晏七行轻叹一声说道:“不错,这里是长安不是大漠。当日我受伤,你每日来为我察看伤势,并无诸多避讳。” 这声叹息把我的思绪牵回了遥远的草原大漠,那些策马草原、意气风发的日子,感觉象上个世纪的事。 晏七行说:“我大哥号称神医,医术再精湛不过,有他在你身边,我便可以放心离开长安了。” “嗯?你要走?”意外!趴在床上,我仰头看他。“去哪里?干什么?” “目前大汉最大的外患是匈奴,最大的内患则是屡剪不灭的丹心墀。”他站起身来,色庄容肃。“这次奉旨离京,我定要彻底铲除丹心墀,让陛下全力对付外敌。” “你对刘彻还真是忠心。”下巴柱到枕头上,我闷闷地说。想起赵敏,心里觉得不舒服。“拜托你件事,如果可能的话…” 晏七行打断我的话,决然说:“若你想说赵敏之事,绝无可能。” 我愠怒地大声说:“我又没说让你徇私,我只是想让你尽量抓活的而已。” 活捉赵敏后,我好好劝劝她,然后跟陛下求求情,说不定可以得到赦免。十八岁,如花似玉的年纪,我不愿她死。 气氛有些沉闷,在对待丹心墀的问题上,我跟他的想法的确不同。 我忍不住坐起来。 晏七行惊奇地看着我:“你……你怎么起身了?你的伤。” 我挥挥手说:“别理它,反正好的差不多了,只是不想进宫当差才赖着不起来。” “不想进宫?”晏七行喃喃重复我的话,若有所悟。 “七行……”我头一次这样叫他,觉得很顺口。“其实我想跟你谈一谈关于丹心墀的事。” 也许是“七行”这个新称呼打动了他吧,他居然没有反对谈这个话题。 我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自从高祖立国,除了吕后专权那段时期,汉朝政务有些动荡之外,文帝景帝都是深得百姓爱戴的好皇帝。大汉朝今天这么富足强盛,百姓人人安居乐业,有什么理由要造反?” 晏七行正色说。“这一层我不但想过,而且查过。只是丹心墀向来隐蔽,这些年为了彻查此事,我们费尽心力亦无所获。直到赵敏暴露,也只是仅知他们几个常常出没的集结之地,对于其神秘莫测的主人,除了据闻他是个技击高手、擅长机巧之术之外,其它的一无所知。至于他为何要跟朝廷作对,更是无从得知了。” “任何人、任何组织做事,都不可能滴水不漏。”我沉思着说。“一定会有漏洞。不过需要耐心、缜密的逻辑推理和丰富的想象力。对了,你有没有调查赵敏跟淮南王的翁主刘陵她们之间的关系?她们长得一模一样,会不会有血缘关系?” “自然查过。结果证明她们并无任何关系。”晏七行很肯定。 “这倒怪了,你跟扶雍只是给人的感觉有点象,结果果然是两兄弟;她们俩长得完全一样,换了衣服根本看不出谁是谁,居然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我不信。 在不知赵敏身份之前,我也认为是巧合,但知道赵敏的身份后,不怀疑是不可能的。怎么这么巧,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都是注定反叛朝廷的人?其中真的一点联系也没有吗?抑或电视剧看多了,我自己在写小说? “唉,算了,不想了,这种事还是由你们这些专业人氏去烦恼吧。” 跳下床,在房里踱了几步,站到晏七行面前,认真地说:“不是我妇人之仁,只是不管怎么说,这个也算是人民内部矛盾。如果能找到他们反叛朝廷的原因,或者可以兵不血刃地解决,就不用大动干戈了?” “专业人氏,人民内部矛盾?”晏七行轻扬眉,眼神深沉。“你用词非常奇怪。” 一抖长衫,他站起来笃定地说:“好,我答应你,如果可以招降他们,我一定尽力而为。” good!要的就是这句话!我展颜而笑,这件事到最后,说不定会有个不错的结局呢。正开心着,不经意目光与晏七行相遇,他正用一种非常复杂的表情看着我。 “有什么问题?”我摸摸脸颊,低头看身上的衣服,没问题。 “能做你的朋友是一种福气。”他说。 “你这是称赞我够朋友呢,还是想说你自己是个有福气的人?”我坐到床上,两脚无规律地闲荡。 “二者兼而有之。”停顿一下,微笑着说:“不过,最有福气的,并非是做你的朋友…”话说了一半,他便停住了,笑容中有些说不出的寂寥之意。 不做朋友,那要做什么呢? 我低头微笑……有些事不必说不必问,而有些事是不能说不能问。 沉默横亘在我们中间,偶尔眼神一碰,随即错开,只留下唇边的笑,淡淡地、无声地溢开。 “以后不要叫我七行。”他坐回到椅子上,神态闲适。“叫七哥罢。” “七——哥?”我别扭地重复这两个字。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叫过哪个男人作哥哥,总觉得这个“哥”字一出口,多老的女人都会忽然变得好小,感觉麻酥酥的。“这个,叫起来很…怪,不叫行不行?” “好。”他很痛快地答应。“叫七哥哥也可以。” 登时鸡皮疙瘩掉一地。 我翻个白眼说:“得,那还是叫七哥吧。” 想起武侠小说里那些英姿勃勃的女侠们,通常对她们的丈夫或恋人都叫什么“胡大哥”“靖哥哥”“张五哥”叫起来又自然又亲切,哎!神仙眷侣,真令人神往。 哎,真是,武侠小说看多了八成都中这种毒。赶紧收回了胡思乱想,回到现实的铜墙铁壁面前。 只听晏七行说:“刘丹,我还有事要问你。当日在雁门关你欲说未说的事,包括所谓的历史,今日所说的专业人氏…那是什么意思?” “还是我先问你吧,你回答了我我再告诉你。”我也一肚皮的疑窦想解开。“当年在靠山村,主使剧离偷玉的人是不是你?” 晏七行直认不讳:“不错,是我。陛下南山遇刺蒙你相救,你所用的兵器,所携带的所有物什,甚至你的言语举止,都令陛下觉得十分稀奇,认定你是世外高人。也曾派人前去,想邀你出山入仕,谁知派去的人意外地发现有人在暗中监视你。他原也是个精细之人,觉得此事蹊跷,便没有现身,回来呈报陛下。陛下怀疑那人跟南山刺客有关,便将此事交给绣衣署,令我们不但要请你出山,还要借此引蛇出洞。于是,我便亲自去靠山村,想看看陛下口中的奇人究竟如何的神奇。” 说到这里,他忽然微笑起来,少有的明朗和开怀:“知道我到靠山村后,看到那位神秘的世外高人在做什么吗?” 听他这么说,我心中忐忑:不会是我正在洗澡吧。 他说:“当时,你拿着大锤子在房子外面叮叮当当地钉东西,嘴里还大声地唱着我从未听过的歌。一边干活,一边唱歌,一边笑,你唱的歌也十分好笑,什么三只小猪盖房子,大灰狼来了不要怕。” 那是迪斯耐公司出品的卡通片《三只小猪》里的主题曲,闲来无事填上词哼唱。 我松了口气,管它是什么猪,只要不是洗澡猪就好。 他敛去笑容,眯起眼睛,沉浸到对往事的回忆里。 “我以为陛下心心念念的高人,定是位仙风道骨,遗世而立的仙人,谁知却是个为了抵挡大灰狼,正学做小猪盖房子的小木匠…”说着,他的神情明显开始恍惚。 “我记得,当时你的笑容非常纯净清澈,在阳光下散发着明媚的光彩,脸上的汗珠也在发光。真奇怪,之前我从不晓得汗珠也会发光。我不懂音律,但不知为何,以后这支歌却常常在我心中响起,一想起它,就会想起你的笑脸。”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光,遥望着三年前的我。而三年后的我,则坐在床上出神地凝视着他。原来我们的相识不是在未央宫,不是在那辆奔驰的马车上,在更早之前,他就出现了,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他及时收回思绪,说:“如今回想起来,若我不是好奇心起,亲自去靠山村,就不会害得你为寻失玉亲赴匈奴涉险,不会被杖责受伤。” 我勉强一笑,黯然说:“有些事是注定的,也许真是天意,要我一辈子留在这里。” 他侧过头不错眼珠地盯着我:“正因如此,窃玉之事,至今我未曾后悔。” 我呆了一下,马上明白他的意思。想半真半假地责怪他几句,却被涌上来的酸意逼了回去。因他而被留在这里,但谁又知道,留下来是不是为了他。 “我盯了你一段日子,见你每天拿着和田玉翻来覆去不知瞧多少次,便认定这玉对你意义重大,故此盗玉引你入京。” “为什么你自己不动手?非得大费周折让剧离出面?” 晏七行说:“鼠窃狗偷之事,岂是我之所为?何况使人盗玉之意,一为要引你入长安,以便为朝廷所用;二为要借此引蛇出洞,查出当日在南山行刺的刺客。所以越是周折繁复,越能达到目的。” 这么说来他的目的是达到了,我作了官,赵敏露了馅儿。 “和田玉失窃之后,你果然焦急无比,追来长安。接着,我便请郭解先生出面……。” “郭解是出名的游侠,怎么会为你办事?” “昔年我以七爷的身份行走江湖,曾有恩于郭解,这份人情他自然是非还不可。而且,那时他并不知道我是朝廷官员。”晏七行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如今托某人之福,七爷的真实身份已是天下皆知了。” 是哦,这个消息还是经由我透露给赵敏的。 我只好尴尬地说道:“算了,你害我一次,我害你一次,大家互相扯平,两不相欠。” 但郭解为什么极力推荐自己人入肖刘馆呢? 晏七行说:“设立肖刘馆,陛下是想借此试试你的能力。故此前去应试之人多半是官宦子弟。期间郭解对此事殷勤着紧,将自己门客带入肖刘馆,种种举动令人生疑。本想追查,不料他犯下人命案畏罪潜逃,至今下落不明。” “他会不会跟丹心墀有关?”我问道。 晏七行摇摇头道:“丹心墀素来神秘,与外人结交十分谨慎。以郭解张扬的性情,乃为天下之忌,丹心墀不会与他往来。” 我想了想,随口说道:“也许他只是想培植自己的势力罢了。不过就算势力再大,就算名满天下又能怎么样,到头来还不是落得身首异处,抄家灭族的下场。” “你如何知道他会有如此下场?”晏七行静静地问我。“在雁门关时,你想说的究竟是何事?” 我一时语塞,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从哪儿说起。 “其实,我知道的还不仅是这些。”我盘腿坐到床上,手柱到下颏注视着他。“不过我怕我说出来以后,你不但不会信,还会当我是妖怪。” “不管多么荒谬,只要你说,我一定信。”晏七行似乎意识到可能听到一些无法置信的事,脸上的神情格外凝重。 我想着该从哪里跟他说起…… “我,不但知道郭解的下场,还知道许多的人,将来会发生的事。比如陈皇后,不久之后,她将被废;比如刘彻,他会作五十四年皇帝,活到七十岁。” 我看到晏七行的脸开始变色,小麦色的皮肤渐渐发白。 我继续说下去:“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杀中行说吗?” 晏七行说:“他是汉人,深知汉情,留在敌营会对我大汉不利。”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我扯动嘴角笑一下,有些自嘲。“还有一个原因,是为了霍去病。” “霍去病?卫青的外甥,他不过是个小孩子,关他何事?”晏七行真的惊诧了起来。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因为霍去病会成为匈奴的克星,他跟卫青一起,将成为大汉的帝国双璧,匈奴的铁骑将在他二人手上一败涂地。据野史传说,就因为中行说出了个恶毒的主意,在河水中下毒,导致小霍二十四岁就暴病而亡。为了避免这个结局,我才一定要杀中行说。” 看起来晏七行很想继续坐着听我说话,可是最终他还是忍不住站了起来,两眼发直地盯着我,在烛火的光影里,他的脸色苍白,强自镇定地问:“你,你说的是真的?” 我不容置疑地点点头:“真的。” “莫非你真的是神仙?可以知过去晓未来?”他仍然难以置信。 我赶紧安抚他,说道:“放心放心,我不是神仙,也不是妖怪。虽然有一点点不同,但基本上我是一个人……跟你一样。”多余地补充了一句。 其实我现在是什么人连自己都无法说得清,普通人被箭射中心脏会死,而我不会,这样的人还算是完全的“人”吗? 晏七行不是很能听懂“基本上”这类词的意思,但接触到我肯定的眼神便冷静下来,问道:“若你不是神仙,你是如何知道将来的事?” “唉,这个说来话长。”我理理思路。“你认识太史令司马谈吧。” 晏七行点点头,不知我为何将话题扯到他身上。 “他有个儿子叫司马迁,写了一本书叫《史记》,里面有许多人物传纪,什么十二本纪,三十世家,七十列传,是一部纪传体通史。直到两千年后,这本书也一直作为正史,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穿越时空这种事,连现代人都接受不了,何况曚昧时代的未开化人类。 晏七行初时的震惊渐渐消褪,如墨的黑眸中闪着光亮,一边听,一边思索。 “继续说。”他说。 “其实我是两千后的人。”见他作好了心理准备,我直接把重点讲出来。“所以才会知道两千年前的历史。” 虽然早有准备,但听我这么说,他还是睁大了眼睛,震惊得无以复加,太阳穴突突地跳动,呆呆地望着我无法言语。 “我想和田玉应该是某种介质,借着月光的能量打开时空之门,使两千年前的时空与两千年后的时空暂时发生了时空错位,其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之莫名其妙地,我就掉到这个时代来了。” 他费力地张大口,好容易发出声音问道:“你是说,碎了的那块和田玉?” 我点点头。 “难怪你为了那块玉,居然不惜追到匈奴去。”他恍然。“杀中行说时你用的兵器……” “那个叫做手枪,是两千年后最普通的武器。”从怀里拿出已经没有子弹的枪,递到他手上。“百米之外取人性命如探囊取物,在我那个时代不再是神话,而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你奉命监视我那么久,一定也发现我的房间跟普通的民居不同吧。”我问低头摆弄手枪陷入深思的晏七行。 他抬起头来,僵硬地点点头。 “那是因为所处时代不同的缘故,生活方式生活习惯也不同。”我跳下床打开衣橱说,提出一个又一个箱子说:“这里面也都是两千年后才有的用品……”打开箱子给他看。“这个是电脑,用途好比人脑,或者象你们的竹简,用来记录或储存资料的东西;这个是手机,如果你也有一个的话,就算隔着十万八千里,用它我们就可以直接通话;这些是电磁炉、电饭锅、小型的冰箱……我们那边不再用柴生火做饭,做饭只要用它们,再通上电就行。” 我发现自己越说,他的神情就越迷惑,不由得泄了气。 “电是何物?是闪电吗?”他很有求知欲地问。 “这个,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我也不太懂啦,可能差不多吧。”我搔搔头,要解释清楚这个问题,得给他找个物理学家来,我只知道摩擦起电。 他拿起手机左看右看,沉思着说:“此物早几年我就见过,想不到居然有如此奇妙的用途。” 哦?我惊奇地瞪圆眼睛,急切地问:“早几年见过?在哪里见过?”难道还有跟我一样的穿越人? 晏七行怔了怔说:“自然是在你府邸。” 我一下明白了,只想着这家伙奉命盯着我,却没想过我这府里府外都被他翻了个遍,难怪第一次到我卧室也不惊讶,原来早就见识过了。 狠狠瞪他一眼,恶声说:“刚刚还说什么鼠窃狗偷不屑为之,那跑到人家女孩子的房间东翻西找的算什么好汉?” 晏七行尴尬地一笑,也不分辨。其实我心里清楚,他这么做无非是奉了皇帝的命令而已。 沉吟良久,他忽然想起什么,扭头问我道:“当日救辛宓姑娘时,你就笃定刺客是淮南王所派。如此说来,淮南王谋反一事,也记在史记中?” “不错。” “丹心墀呢?丹心墀结局如何?”他问了件我不知道的事。 “史书上根本没有丹心墀的任何记载,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我沉吟着,照说这么大件案子不可能没记录呀。“还有件奇怪的事,按说论才能,你晏七行并不比卫青差,将来汉匈战事一起,拜将封侯绝对没问题。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历史上竟然没有关于你的任何记载。” 晏七行淡淡一笑说:“也许那个时候,我已经辞官归隐或者以身殉国……” “放心,人说好人不长寿,祸害遗千年,你呀,横看竖看都不象个好人。”我嘻嘻地开着玩笑,坚决排除这种可能性。 “承你吉言。”他也笑了。 “总之我的大秘密你已经知道,记住保守秘密。”我大大舒了口气,觉得轻松极了。唉,有人分享秘密的感觉真好。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忘记了,发生在我身体上的特殊变异,我没有告诉他;而一些感情方面的事,是不想说。 “你呢?你也算为大汉朝立下赫赫大功,历史中怎样写你?”晏七行忽然问了个怪问题。 “我?”我被问住了。“怎么会有我呢?我是两千年后的人。” 晏七行拧起眉头,若有所思地说:“虽然如此,但如今你已经来到两千年前,做大汉朝的官,兴建兵学,更改兵制,建造各种武器械具,出使匈奴,杀中行说,甚至军臣单于也因你而亡,这些事,历史岂能没有记载?” 我怔在那里,一股寒意从心底缓缓冒出来,很快窜到全身。 是啊,这些问题我怎么没想到? 其实从前也考虑过类似的问题,但那个时候,我没有出使匈奴,没有让历史有这么重大的改变,那些细枝末节的事不被记载很正常。但现在我去了匈奴,而且引发了那么大的变故,再说和田玉碎,我注定要在汉朝渡过余生。我这个人,我所做的事,就不能不被记载到历史里。 可是,两千年后的历史书中,的的确确没有刘丹或刘丹这个人! 为什么会这样? 我慌乱地望向晏七行,晏七行望着我,因为思考,话说得很慢:“只有两个可能——著书之人故意将你从历史中抹去;或者,你回家了。” 我想了想,摇头说:“和田玉碎了,我怎么回家?还有,就算我回了家,但我在汉朝所做的事又怎么能凭能消失?” 晏七行分析道:“我想,你本不是汉朝人,只是因不知名的原因,突然介入了这个朝代的历史。若你消失,你所做的一切自然也就不复存在,历史将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就象你从来不曾来过。否则,就不知该如何解释两千年后的史书中,为何没有你刘丹这个人。” 听了他的分析,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如果是这样就糟了,中行说不死,小霍一定会死。 晏七行坐到我身边,眼睛明亮异常:“刘丹,难道你从来不曾想到过,也许和田玉根本就没有碎?”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和田玉明明碎了,还是我弄碎的,碎成几段,碎成碎片了。” 晏七行淡淡一笑说:“假若和田玉没有被送给乌维,假若它还在大汉,又何来玉碎之事?” 我彻底呆住了,从思想到心灵都仿佛被凝固,不能思想也无法反应。只听晏七行的声音宛如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在我耳畔萦绕:“当年陛下拿到和田玉时,曾说过一句话,他说:有此玉在手,不怕刘丹不为我所用。他如此看重玉环,如此看重你,又怎么会轻易将和田玉送给一个匈奴的少年?” 我倏地抬头盯着晏七行,烛火摇曳,朦胧的灯火下,他的脸庞模糊,惟独一双眼睛,黑漆漆的象外面无边的夜色。 我的手足冰冷,气急败坏地问道:“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晏七行叹息道:“因为我并不知此玉如此关系重大。此外,我毕竟是汉家臣子,理当尽忠于陛下。何况在此之前,你我相交不深,我怎会告诉你?如今你我既然是生死之交,我又怎能不告诉你?” 我闭上眼睛,汉武帝刘彻的脸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 如果这个推测成立,就证明刘彻从头至尾都不信任我,一如我不信任他一样。 我虚弱地喘着气,那些惊心动魄的推测还在我的脑中回旋。 “如果是前者呢?司马迁及其它史官,故意把我从历史中抹掉了?” 可是为什么呢? 晏七行说:“如果是这样,就一定是陛下的意思。可是陛下为何不准历史记载你的事?岂不令人费解。” 是无法解释。 也许……也许还有其它原因,比如说史家们忘记了这段历史,比如说我——不告而别离开了朝廷,刘彻一怒之下,将我的事迹全盘抹煞,不准将我载入史册。但这么多的推测,我最希望成立而又最害怕面对的,就是和田玉仍然存在! 如果是事实,那么一切将重新回到起点!我所面对的,依然是没完没了的漫长回归路。 我还要回归吗?我还能回归吗? 我抬头,晏七行默默地望着我,眼里流露出怜惜之色。 第四十八章 又是中秋 晏七行走了。 等到不能再称病赖在家里,我仍旧回未央宫继续做御前御长。 将我养伤期间所写的,在匈奴的见闻及心得写出来交给皇帝,让他跟近臣们去探讨,而我又恢复了从前的生活。兵学署,未央宫,更多的时间在考工室改良弩,制造长弓,督造环首刀及重甲装备。 虽然那晚的谈话严重撼动我心,但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如果一旦推测错误呢?如果和田玉果然已经碎了呢?如果……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只好努力使自己更加忙碌,每天晚上回到家里倒头就睡,什么都不去想。惟一的开心果就是爱徒小霍,自得了冠军宝马之后,他的骑术越发长进,开始练习骑射的本事。他的每一点进步,都能带给我极大的安慰。小孩儿的性情也越发开朗,在我面前笑容如阳光般明媚灿烂。 数天前,伊稚斜终于开始了对汉朝的侵扰,此次遭殃的是代郡。匈奴的目标是钱粮,好在汉军始终处于高度戒备状态,损失不多,但仍有十数名名将士战死。 殉国将士的遗体被送到长安城那天,汉天子刘彻亲自率领百官,至长安城门楼迎接。当一排排灵柩被马车载着,在凛烈的寒风中逐一从大汉皇帝的眼皮底下进城之后,刘彻将自己关在宣室中足足一天一夜,不吃饭也不休息。出来第一件事,就是调任我为考工令,全力监督武器械具的制造。 工作调到考工室,见皇帝的机会大大减少,这正合我意。 同时刘彻实施了一系列新经济政策,扩大征税范围,进一步减轻农民负担,打击富商大贾;实行盐铁官营,增加国家收入;改革货币制,把各地铸币权收归中央;调剂运输、平衡物价,建立官营商业网;创行酒权法,由官方供给私营酿酒商原料,统一掌握产品,实行专卖,补充国家财力。 所有一切,目的都是为了“强兵”。 其实我也蛮钦佩他的“文治武功”。何况儿女情与家国事,最终他选择了后者,这才是汉武帝,值得我尊敬他。 想象不出千古一帝为情所困是什么样子,所以皇帝的爱情永远只是传说。 在整个发展经济强兵强国的气氛影响下,我对武器制造投注了从未有过的巨大的热情,不是为了一家一姓,而是为了整个大汉民族。 这天,考工室新进了一批铁匠,其中有一位年约四十岁的彪形大汉,名叫邓驴儿,这家伙人如其名,是个驴子脾气,又酸又烈,最擅饮酒。要说这世上什么怪人都有,整个考工室他谁的账都不买,就因为一次喝酒输给了我,于是跟我对上了眼儿,从此“哥俩好”了。 他拿给我一册竹简,说是他的师父生前留给他的,我看了之后大喜,原来,那竟然是一份“炒钢”过程的相关记载。当然字里行间用语出入很大,可是那的确是一份“炒钢”的实验笔记。对于钢铁的知识我只是一知半解,所谓炒钢,是将熟铁经渗碳锻打而制成的钢及其工艺。其方法是向熔化的生铁中鼓风,同时进行搅拌,使生铁中的碳氧化而成为熟铁,再经渗碳锻打,也可以有控制地将生铁含碳量炒到需要的程度,再锻打成钢制品。 老先生的笔记提供了非常详细的过程及经验,加上我那一鳞半爪,时机已经相当成熟,于是作了个大胆的决定——“炼钢”。 据考古学家说,炒钢技术出现在西汉末年,但考古毕竟只是一家之言,何况既然历史的某些方面已经改变了,钢制品提前出现也没什么了不起。 我住进了考工室,日日夜夜跟工匠师傅们研究“炒钢”事宜,忙得将刘彻、晏七行及种种烦恼统统忘到了脑后。本来事情很顺利,但到渗碳锻打一关时卡住了,经过无数次的试验无数次的失败,也无法将含碳量炒到合宜的程度。整个考工室为此不眠不休研究解决办法, 后来还是邓驴儿,提起长安城郊外有位姓铁的老工匠,一生从事冶金工作,对此有异乎寻常的灵感和丰富的经验,于是我们决定去向他请教。 铁老先生住在城东的小村子里,老先生知道我们是考工室的人,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更是有问必答,提出许多有益的见解和宝贵的经验。在我们的请求下,老先生跟我们去长安,亲自参与“炒钢”工作。 有了铁老先生的帮助,“炒钢”的工作进度大大提高了,在老先生的指导下没日没夜地“溶化、搅拌、渗碳、锻打”,反复地试验反复地改良方法,第三天晚上,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炼出了第一块钢! 考工室的人都疯了,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刻意义重大,历史将进入冷兵器时代的巅峰。 刘彻听了我的汇报,大喜之下赏了我好些钱财,下诏大批制造精钢武器。 很久之前,我就命考工室为小霍专门制造了几件兵器,这次从匈奴回来后,在原有基础上作了一番修改。趁着炼钢成功,我跟师傅们日以继夜,费了几天时间,精钢制造的“苍狼”剑终于新鲜出炉,加上超强长弓,一个月后是小霍的生日,我打算将之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 然后…… 然后我打算离开。 我想通了,和田玉带我来到汉代后就不知所踪,几年来我的人生都是围绕着它在打转,蝇营狗苟追追逐逐失而复得得又复失,弄得我身心俱疲。现在终于体会到一句老话: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怎么着也没用。如果天意要我留下,就随遇而安好了,难道真要拿自己的后半生来找和田玉?就算玉真在刘彻手上,他不承认我也拿他没办法,未央宫明出暗进多少次了,不说上房揭瓦下地刨砖可也差不多,一句话,没戏!我算是看明白了,除非刘彻主动还给我,否则这辈子我也找不到。 不管了,玉在不在刘彻手上都好,这个未央宫是不能再呆下去了。小霍生日后,我给他来个挂冠归隐,不辞而别。 晏七行呢? 晏七行走后,我发现自己开始想念他,担心他是否会遇到危险?盼望他早日回来。可我不允许自己沉溺在想念里,既然已经决定做兄弟,就不该有兄弟以外的感情,我的麻烦已经太多,不想再徒增烦恼了。 这天照例到未央宫当差,闲瑕时到御花园逛逛,居然让我碰到一个本不该在这里出现的人——红蝶!更让我吃惊的是,红蝶居然被封为了婕妤,王婕妤! 看见我她很是高兴,拉着我的手一再道谢,说若非得我之力,她也不会有今日的荣宠,真是令我……汗颜!想不到无意之中竟做了红娘。(其实我更想说的是皮客,但这个词实在有损我英名。) 难怪皇帝最近见了我带理不理的,我所担心的事他提也不提,原来早有新欢了。 松了口气,又觉得内疚,因为想起卫子夫。别了红蝶前往昭阳殿,得知皇帝对她的宠爱并未因红蝶之故稍减,这才放下心来。不过又得到一个坏消息,陈皇后因为红蝶之事,对我极为不满。 “你要小心哦。”卫子夫忧心冲冲地提醒我。“皇后她本来对你便十分嫉恨,若非陛下一直弹压着,未经他准许不准她见你,不准她找你麻烦,你呀,还能这样轻轻松松在未央宫作这个女官?后来听说你无意入宫,皇后对你的憎恨才转淡,现在忽然又冒出个红蝶,唉,总之你善自珍重。” 在未央宫当差这么久,我跟皇后见面的次数有限,每次对话不过两三句,陈皇后虽然对我冷淡,但正面刁难的事还从未发生过,以为自己幸运呢,原来后面有皇帝替我挡着。刘彻对我倒是真好,不过就是太好了,好得叫人担忧。 出了昭阳殿,站在前庭内环视森严壁垒的未央宫,仿若偌大宫廷,只我孤零零一个,无所依恃,无所归属,顿时一丝冷意从头顶直窜到脚心。 宫帏深深,非久留之地。 有了卫子夫的告诫,我更加谨言慎行,托词考工室忙,如非必要,尽量不进宫。皇帝也不知道怎么了,这段时间新纳了不少美人入宫,白天忙着实行他的新政,晚上忙着宠幸一干新来的众美人,真不知他哪来的精力。不过他这么一忙对我大有好处——对我的行踪不太过问了。少了他的压力,实在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 就在这时,皇帝的新宠王婕妤有喜了,消息传出,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忧喜交加之下,气氛自然怪异得很。 自古以来皇室最重子嗣,刘彻登基后,一直无所出,朝野上下对此议论纷纷,居然传出刘彻不能生育的谣言来。后来,这谣言虽因卫公主的诞生消失,但刘彻一直没有儿子却也是事实,宗室与朝廷对此都关注备至,刘彻自己也深为挂虑。这阵子他频繁临幸后妃,估计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喜讯传出后,甭管高兴的不高兴的,所有宗室近支,外臣内臣都上表庆贺,稍微亲近些的,莫不亲自前往朝贺,其中包括卫青。 我已经几天没进宫了,老实说真懒得去。平常人家生小孩是喜事,皇宫里就难说了,只怕又少不了一番明争暗斗,还是少淌这趟混水的好。 想归想最后还得去。昨晚跟卫青吃饭时,他老兄很郑重地告诉我:“陛下今日问到你,他说……”学着皇帝的口吻说:“刘丹可有日子没进宫了,莫非她比朕还忙?” 听了这话,我敢不去吗? 进宫那日正是中秋。 一大早就下雨,我的心情只得四个字形容:不是悲秋。 刘彻跟董老先生在宣室里商谈着什么,叫我在外候着,等了足足大半个时辰,卢光传话说:“陛下政事繁忙,让你先回吧,明儿再来。” 灰溜溜地摸摸鼻子,几时变成不被待见的人了?哼,不见正好。转身想走,卢光好心地提醒我道:“既然来了,不如去趟秀尾宫,王婕妤母凭子贵,不可不贺。” 如果不是在皇帝这儿碰一鼻子灰,我压根儿没想去秀尾宫。虽说这红蝶是经我“引见”入的宫,但基于先来后到交情深浅的原理,心理上更偏向卫子夫,毕竟是卫青的姐姐小霍的阿姨,跟我私交也不错,这个时候更应该去看她才对。 但是皇帝今天的态度,啧,这可是个不好的讯号。在离开之前,还是要跟他保持友好关系的,免得这位老弟一个不高兴,做出些匪夷所思的事来,我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刘彻看重子嗣,也得顺势讨好一下才行。 唉,可怜的女人,还有一个可怜的我,身在皇宫,就不可能超脱。 打着伞沿着御花园向东缓行,雨雾里隐见篱下的菊花,在秋雨中瑟瑟的发抖,菊花傲霜,却依旧挡不住骤雨侵袭。任你如何孤标傲世,终究要屈服在强势之下。非干风骨,只是规律而已,花事如此,人事亦然。 肃杀的秋意浓重,夹杂在秋雨间直侵心底。 正望花出神,一声娇俏的呼唤传来:“刘大人,刘大人……” 扭头看,是卫子夫身边的宫女清商,一手撑伞一手提着食盒慌里慌张地奔了过来,小脸憋得通红,一到跟前就将食盒往我手里一放说:“奴婢内急,有劳刘大人……”话没说完,人已“咻”的一下跑走了。 我哑然失笑,可也怪不得这丫头,也不知是哪个没头脑的家伙,偌大一个御花园居然没有设计卫生间。 我只好手提食盒站着傻等……食盒里不知装了什么好吃的东西,隐隐有香气渗出,肚子忍不住“咕噜”叫了一声,时近中午,该吃午饭了。 忍了又忍,也许是边锁反应,肚子越发地“咕咕”叫个不停,看看四下无人,我偷偷掀开盖子,打算偷吃一点。这边刚掀开条缝儿,那边清商一溜烟小跑地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刘大人,你在干什么?” 我有些尴尬地放下手,“嘿嘿”而笑。 清商向来与我熟稔,说话也不客气,抿嘴轻笑道:“这东西刘大人吃不得,是给孕妇补身子用的。” 我闻言一怔:“卫娘娘也怀孕了?” “不是,是娘娘亲自熬了,着奴婢送给王娘娘的。”清商小嘴一撇,神情怏怏不快。 我心中了然。 “你家娘娘还好吧?” 清商微叹道:“陛下去宫里的次数明显不如从前,娘娘温顺,只是不说罢了。其实心里……苦得很,大人若有闲瑕,常去走动才好,陪娘娘说会子话。” “好。”我应承着。 清商走远了,才想起自己也是要去秀尾宫的,只是心情忽然坏了下来,再也提不起兴致。左右红蝶现在是红人,连卫子夫也不得不逢迎示好,锦上添花的事我不去自有人做。算了,打道回府。 雨断断续续地下着,到了黄昏越发的大了。也许是老天在借此安慰我:即使和田玉完好无损,但没有月光,这个中秋你也回不了家。 中秋对此时的汉朝来说,还不算什么节日,所以长安很安静。 我的府邸也很安静,仆人们都被我借故放假,连剧离也被赶出去找乐子了。偌大一个府邸,只剩我独享寂寞。 亲自下厨做了两个小菜,拿了坛好酒出来,坐在书房里于灯下独酌。开始还能自嘲地吟词:“谁伴孤灯独坐?我共影儿两个,灯尽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无那无那,好个凄惶的我。”“孤灯”原作“明月”今晚无月,只有孤灯一盏,寡人一个。 反复吟诵几次之后,一股凄凉之意溢满心胸,什么“头顶百年孤独,脚踏千古寂寞”之类的诗句纷至沓来,在脑子里一一显现。 对着跳动的灯火呆呆发愣,半晌,从身上摸出晏七行送我的那块木环,用手摩娑着,思绪似乎回到了遥远的大漠,还有那棵独自屹立于大漠中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后一千年不朽的胡杨树。 三千年,它孤零零地呆在那里,这是永恒吧,快乐吗?我余下的数十年光阴,倒可以用来验证一下。 难道真的要应验卫青的话,孤独终老,了此一生? 外面的雨声渐渐小了,似乎传来一声异响,我起身“砰”地推开窗…… 窗外站着一个作梦也想不到的人——晏七行! 也许是太久没见,也许是下雨的缘故,再也许是心灵上的软弱,一霎那我觉得眼眶一热,有什么热浪从心底往眼睛里冲。他在伞下望着我,身上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风尘之色,眼睛却亮得如同寒夜里的灯火,带着温暖的笑意,不动也不说话。 秋雨变成了温柔的音符,在夜空里流淌,汇成世间最柔美的旋律。 “怎么是你?”我傻笑着吸吸鼻子。“你怎么回来了?” 晏七行笑而不答。 “噢,对了,进来再说。”我糊里糊涂地去开门,门打开许久,却不见人进来,正纳闷间,室内忽地一片黑暗。 “怎么回事?”我吃了一惊,忽然眼前一亮,借着幽光,看见晏七行站在桌边,手里托着件东西,光芒正是从那儿发出来。 我看看窗,再看看他手上的东西,好象是个圆形的珠子。走上前去问道:“什么东西竟然会发光?” 晏七行把那东西举到我眼前说:“送给你,从此即使灯尽欲眠时,影儿也不会将你抛躲了。” 这他也听到了?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拿过那个——珠子。 珠子又圆又大,光芒柔和美丽,我惊叹地问:“这颗,不会是传说中的夜明珠吧?” 晏七行道:“有眼光,正是夜明珠。” 这下发达了。我又惊又喜,对着夜明珠爱不释手,一迭声地问:“真的是夜明珠?真的送给我?听说这很贵的,你舍得送我?” 晏七行见我如此开心,露出欣慰的神情说:“中秋无月,明珠如月,若能长伴左右,也算这珠子的福气。” 手托夜明珠,我心潮起伏。这晏七行,是特地跑来安慰我来了。 悬珠于壁,替他斟了盏酒,轻轻碰盏,两人一饮而尽。 珠光晕昏,晏七行端详着我,峨顷,轻声道:“月半未见,你清减许多。” “你也是。”我持壶倒酒,掩饰着心底的情绪。 “黑了瘦了,是不是事情不顺利?” 晏七行笑而不答。 还是老样子,一提到朝廷机密,就成了铁嘴钢牙。 “这次回来还走吗?”我换了个方式问他。 晏七行点点头说:“明早就走。” “这么快?”我微讶。猛地想到,他居然是专程跑来陪我共渡中秋的,心里顿时一热。 无言地碰杯,一饮而尽…… 这个时候应该有许多话可以说,但是说了之后呢? 还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吧。 “你的伤怎么样?” “已经痊愈。” “这些日子辛苦了。” “不辛苦。” “要多多保重自己呀。” “我会。” “谢谢你所做的一切。” “我想念你。” 我怔住了。 晏七行定定地望着我,如此的单刀直入没令他有半分局促不安,他的眼神坚定明亮。 我抽动着嘴角说不出话,耳畔间听见自己轻快的心跳声。他的手伸向我,两只手在桌上相叠。他的手指又长又细,沉稳而坚定,手掌有很厚的茧,那是常年握剑拿刀所致。他的手很暖,暖得象秋夜里的炉火,那股暖流从我的手上慢慢向身体漫延,一直流到心里,使我整个人温暖起来,理智渐渐模糊,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朦胧,只剩两只交叠在一起的手。 曾经多么渴望有只这样的手,挽着我,拉着我,跟我一起面对未知的命运;如果有只这样的手,坚定的,温暖的,始终不离左右。跌倒时扶我起来,哭泣时替我拭泪,软弱时让我放心地依靠,那样就是幸福了。 一度我以为会是萧剑,但今天摆在我面前的,却是晏七行。 “离京之后,每日我都在想一件事。”他的声音轻缓。 “噢?”我有些软弱。 晏七行的神色变得温情,弥散着氤氳之气:“我在想:除你以外,人世间还会不会有第二个女子能与我沙场浴血,生死与共?除你以外,我一生中还会不会遇到第二个女子能与我肝胆相映,不离不弃?” 他的目光深如渊潭,渊潭里深沉而热情。 他更紧地握住我的手,可以感觉到他微微的颤抖:“最后我终于明白,不会有第二个,绝不会再有第二个象你这般的女子,出现在我生命之中。所以,我日夜兼程由淮阴赶回,只想请求你一件事。” 我张了张口,发现口干舌躁,说出话来哑哑的:“什么事?” 晏七行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孩子般的羞涩,口吻却十分坚定,他说:“我们,不做兄弟知己,做个爱人知己可好?” 窗外的秋雨在瞬间远去,声音止了,天地静了,只听见心脏在用力地跳动。我的脸一定很苍白,因为感觉血液从两颊迅速地裉去,脸上却热辣辣地燃烧着。我就象个青涩的、情窦初开的小女孩一样,慌里慌张地面对着生平第一次被人告白的尴尬和喜悦。 “刘丹?”他出声提醒我,应该回答他的问题了。 “有些事,你不明白。”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吃力地说。“我,也许会带给你巨大的灾难。” 虽然又有了王婕妤,虽然皇帝对我不咸不淡,但我心里总有个强烈的预感,他一定不会放过我,不然我也不用作挂冠潜逃的打算了。 晏七行闭上眼睛,象得到什么赦免令似的大大长吁一口气。 “我明白。”他的声音忽然轻快起来。 我惊讶地望住他:“你明白什么?” 晏七行有些歉疚,却坦白地说:“自靠山村始,我就奉命监视你。” 这个我知道。 “故而你所有的一切,我都一清二楚。”接着又加了一句:“比陛下还清楚。” 对呀,皇帝所知道的,还不是经由他通报上去?但是,什么是他知道而皇帝不知道的事? “例如萧剑。”他语出惊人。“他并非令尊。” 我身子一震,睁大了眼睛。 我的手倏地自他手中抽了出去:“你怎么知道他?”这个名字经由晏七行的口中说出,感觉非常奇怪。第一次,我认真地正视他直指绣衣使者的身份。 晏七行眼神一黯,盯着空放在桌上的自己的手说:“我只想对你坦白而已。” 他站起身来,仰首望向夜空,身影有点寂寥,慢慢说道:“自然是听陛下所说。虽然他所说有限,但推断即可得知:从头至尾,你对陛下所说,均是谎言。” 我静静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晏七行说:“因为世间没有任何一个女子,会将自己父亲的画影图形挂满卧房,每夜对着它诉说心事,甚至流泪?” 他扭头看着我,我沉默不语,心潮起伏难平,更有被拆穿心事之后难堪。 他走到我身边,迟疑一下,终于将双手按在我双肩之上,力量轻柔而坚定,沉缓地说:“过去种种如风吹浮云,散尽后便消失无踪。尔今尔后,你当有新的开始。”他轻轻蹲到我面前,目光跟我平视,认真地说:“遗忘之后,方能快乐。” 他的脸离得我那样近,淡淡的酒香之气溢于鼻端,我无法忽视他恳切的神态。 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虽然萧剑这个名字注定会随着岁月的流逝永远尘封在我的记忆深处,但我真的不能说忘就忘,至少目前不行。何况最大的问题已经不是萧剑,而是这个时代中位居权力巅峰的那一位。 “七哥……”头一次这样称呼他非常自然,没有想象中的碍口,仿佛早八百年就这样称呼他了。 笑意从晏七行嘴角溢开,直入眼底。 我犹豫着,想着要不要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他,如果说了,他就要面临选择,是继续做他的官享受荣华富贵?还是跟我一起浪迹天涯,很可能一生都要过着被追缉的生活? 我确信,他一定会选择后者,但那真是我所愿意看到的吗? “给我时间,让我好好想想。”我困难地说出这句话。“等你回长安那天,我会给你答案。” 今晚的我不能作任何决定。 晏七行没有逼我,只是说:“好,我等你。” 夜色更深,秋雨渐歇,我心里期盼着,也许明天,将会有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第四十九章 捅我一刀 凭心而论,其实我很喜欢跟晏七行相处,虽然有要决定的事,但却没有太多的压力。那是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多年的老友,又像相知很深的情侣,彼此间并不需要想太多话题,只是静静地、慢慢地饮酒,偶尔间眼神的交流,随着意之所至,漫无边际地闲聊,轻松而舒适,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安定! 对于厌倦漂泊的灵魂来说,什么是比安定更好更值得渴望的呢? 我与晏七行在黎明前分别。 不到一个月时间里,跟同一个人分别两次,心里总有些怅怅的,但是因为昨夜的相聚,惆怅之中又俨然燃起了新的希冀。 八月十六,果然是个晴朗无比的好日子。 到死我都会记得这天,我人生中的另一个转折,就从中秋节后的第一日开始。 小憩片刻,起身梳洗,随便吃了点早餐,听见府门处有奇怪的响动。踏出客厅……我从来也不曾想过,这种情形会出现在我面前。 “刷刷……”几把刀横到我的颈项上。 刀是环首刀,制造者正是在下我。 “什么事?”我瞪起眼珠子,偌大一个庭院里,不知什么时候整整齐齐站了两列宿卫,是宫里的宿卫没错,只是他们不在宫里值勤,干吗跑我这里来舞刀弄枪?瞄向为首者:“一大早搞什么东西?” 这人我认识,是未央宫的宿卫头目,姓裴名铸。平时见了我笑模笑样,现在却面沉似水横眉立目,叫道:“别动!奉大汉皇帝陛下诏,将逆贼刘丹暂押诏狱,听候发落。若胆敢反抗,杀无赦。” 我惊呆了。一个雷打在脑袋上也没这么吃惊。 什么逆贼?这词怎么听得这么刺耳?到底出了什么事?连杀无赦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 “裴铸,你说清楚,我犯了什么罪?”我力持镇静。 裴铸眉头一皱,厉声说道:“你伙同卫夫人子夫,太中大夫卫青,在王娘娘的补品中下堕胎药,致王娘娘流产。陛下闻讯盛怒,吩咐将一干人等缉拿审断!” 我张大了口,半晌作声不得。 秋雨、菊花、清商、食盒……很偶然的、不经意的……倒霉的宫廷斗争! 我只好苦笑,千小心万小心,还是着了人家的道儿。还真应了那句老话: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王婕妤怎么样?”我沉声问。 “尚无大碍。” “卫娘娘呢?” “打入冷宫。” “卫青呢?” “押往诏狱。” “清商?” “畏罪自尽。” 干净!利落!死无对证! 这招一石三鸟并不高明,胜在奏效。 我心里顿时乱得一塌糊涂。 裴铸说:“刘大人,我等知道你精通技击,剑术了得,但皇命难违,还望大人不要反抗,莫令我等为难才是。” 我怔了怔,谁想为难他们来着?假如卫青没有被牵连的话,我一定会乖乖地束手就擒。但现在连卫青都不能幸免,我进去了,谁来查明真相? “好,我跟你们走。”我痛快地说。 架刀在我脖子上的两位听我这么一说,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就趁他们松这口气的当儿,我身形向后暴退,直跃入客厅里。 变故一起,宿卫们大惊,呼喝着追进来。我展开“轻功”,其实就是用百米冲刺的速度,拼了命地穿过后门,越过后面的庭,从后院的小门……逃跑了。 逃跑得很顺利。 一个小时后,我头挽高髻,发插玉钗,脸涂胭脂,左脸红斑右颊黑痣,身着蓝色带碎花的衣裙,以一个标准汉朝女子的身份出现在长安城某茶肆中。 到底是哪个混蛋阴我? 第一直觉,这事肯定不是卫子夫干的。她一多聪明的人哪,就算要干,也绝不会愚蠢到让自己的宫女出头,这么明显的破绽,刘彻会看不出来? 但是据历史考证,越是聪明的帝王,就越容易被简单的骗局蒙蔽,因为有时候,聪明与蠢笨不过一线之隔。而使人由聪明转为蠢笨的原因有许多,其中一样是怒气。否则江充一句谄言,怎能将卫太子置于死地? 重视子嗣的皇帝,盼望子嗣的皇帝,忽然间遭受这么大的打击,暴怒之下智商降为零蛋,那也不是不可能的。 也许清醒之后他会后悔,不过对于我来说已经不重要,甚至能不能还我清白都不重要,如果不是为了卫氏姐弟,我正好拍拍屁股走人,谁爱冤枉我谁冤枉去,我才不在乎,清白能拿来当饭吃?反正对得起天地良心也就是了。 但是不能走啊,无情最是帝王家,卫子夫现在正渐渐失宠,除了那混账主谋,这个时候多得是落井下石的人,如果捏造出一大堆证据来把这事儿做死做实也不是没可能。到时候不止卫青性命难保,连小霍及整个卫氏家族都会受牵连,帝国双璧,没机会出炉就胎死腹中。 活见鬼了,要说史书根本没这一出,现在全乱套了。王红蝶本是民间舞伎,如果不是我,她这辈子一步登天麻雀变凤凰的机率是百分之零点零零零八个零之下。她不进宫,就不会出这档子事儿,卫子夫卫青不会凭空获罪,我不会倒霉的受连累。 现在的历史已经不是我脑子里的那部,完全失控了,再这么乱搞下去,甭说帝国双璧,说不定汉代早几百年就亡了。 想到这里,立刻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如果真是这样,以后的朝代怎么办?还会不会有三国两晋?会不会有唐宋元明清?会不会有中华人民共和国会不会有萧剑会不会有我?(虽然这个设想不太可能成立,但是穿越这事本身就突破了自然律,在此之上出点纰漏不为过吧。) 若果如此,这乱子可闹大了,我大老远跑来汉代,不是为巅覆历史吧。 越想越觉恐惧,这事必须尽早摆平,否则不定再发生什么变数。 可是,这事件的目标会是谁?我还是卫氏家族?或者单纯地就是未出世的皇子?凶手是谁?如果是后宫争宠,首当其冲的就是陈皇后,再多也脱不了后妃那几个人;但如果是朝廷人事倾轧就麻烦了,一时半时还真找不出正主儿。 好容易熬到天黑,偷偷溜回自己家,眼见前门后门都有禁军把守,守卫森严,但对于一个现代女侠来说,什么场面没见过?这种小儿科自然是轻松搞定。不过回自己家还这么偷偷摸摸的实在有点糗。 换上夜行衣,带上必须品,下一个目的地——未央宫。目标人物有两个,卫子夫与陈皇后。 我心里其实很希望这只是一次简单的后宫争宠事件,而我是一不小心被牵连进去的。抱着这个想法,这两个人是必须要见的,一个明见,一个暗窥。 如果说世界有一个地方是我绝对熟悉的,就数未央宫了,未央有多少座宫室,多少个花园,每宫有多少房间,宫里住的是什么人,几个主子几个奴婢,甚至连地上多少块砖房上多少片瓦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这是几年来寻找和田玉的意外之得。 有这样的便利条件,很快就找到卫子夫居住的冷宫,不知是不是太巧合了,那个地方正是几年后陈皇后要住进来的地方——著名的“长门宫”。长门宫之所以出名,并不是因为这里曾经幽禁了一位废后,而是拜司马相如的《长门赋》所赐,使这座代表绝望的冷宫名传后世。 长门宫其实并不像常人想象的那样衰败荒凉,也有奴婢下人在服侍着,只是丧失了自由,并且再也不能被皇帝宠幸。被发配到这里的女人,将再也没有指望,只能孤独绝望地等死。 以上的说法只是别人的,按我自己的想法,与其卷入后宫的争斗中活得战战兢兢,倒不如住在这里来图个清静。不缺吃不少穿,照样有丫头仆人伺候着,没事弹弹琴跳跳舞,写写诗作作画,不比整天想着如何讨好皇帝争风吃醋害人误已好? 但是这冷宫,别人住得甚至我也住得,卫子夫就住不得。为了卫青,为了小霍,卫子夫不能住在这里。 卫青是我朋友,小霍是我徒弟。当年我身陷囹圄,小霍在寒冷的冬天于皇帝寝宫外足足跪了三天三夜为我求情,差点小命不保。今天有累及他前途未来的事发生,拼了这条命也得把事情摆平。 霍去病,我所景仰的绝代名将,他的不败将途不能未曾开始就已夭折,而始作甬者却是我这个倒霉师父? 所以,总之,我一定要收拾好这个烂摊子再功成身退。 到了长门宫外,已经是深夜,小心观察了周围,确定一切安全稳妥后,潜入长门。宫里乌漆抹黑的,我熟练地摸到最大那间——虽然打入冷宫,但主子还是主子,房间自然是最大的。 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突然,里面一亮,把我吓了一跳,定睛看时,竟是卫子夫一身素衣,坐在案几后,于昏黄的烛光后静静地凝视着我。 “听闻你拒捕逃走,便知你一定会来见我。”她的脸色苍白毫无血色,一夜之间形容憔悴了不少,好象一朵鲜花在瞬间枯萎。 我反手关门,快步走到她面前,关切地问:“你还好吧?” 卫子夫凄然一笑说:“自入宫之日起,我就提防会有这一天,为此日夜担惊受怕,说话行事小心翼翼,唯恐落人话柄,想不到祸事还是来得如此之快。这宫廷之中美女无数,而皇帝就只有一个,今日你得宠,明日我失宠,后宫倾轧原也寻常,只是无端端连累了青弟与我卫氏一族。子夫纵死,亦不能心安。” “放心,我死你都不会死。”我坐到她对面。“只要查清事情真相,还你清白,别说重返昭阳,就算入主椒房也不是难事。” “你还真会安慰人。”卫子夫苦笑着嗔怪我,神情中的幽凄减了不少。“如今所有人都断定我与王婕妤争宠故而下毒,为何你却认为我是冤枉的?” “那是不是你干的?”我反问她。 “不是。”她肯定地说。“若我下毒,怎会找自家心腹去做?” “那不就结了?”我冷笑。“傻子也看得出这个大破绽,你的皇帝老公偏偏看不出来。” 卫子夫惨然一笑说:“因为清商自杀前,亲口承认是受我指使,陛下焉能不信?这,倒也怪不得他。” “他是你的老公,哪有老公不信自己的老婆反而信外人的道理?”我有点生气。这个卫子夫,自己都这模样了,还为那个昏了脑壳的刘彻辩解。 刘彻啊刘彻,你倒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 其实,清商之死一早我也料到了。 整件事的关键就是这个清商。明知做这事的下场就是死路一条她还敢去做的原因,只有两个:一是心甘情愿为人卖命;一是为势所逼不得已而为之,最后自杀也是受了什么胁迫,令她不得不死。 不过让我不解的是,她中途将食盒交给我拖我下水,到底是蓄谋还是无意?弄清楚这一点至关重要。 “清商跟了你多久?”我问。 “自她入宫始,共三年另七个月。”卫子夫执起案几上的壶,倒了盏水递到我面前,我摆摆手拒绝了。 “她有什么亲人?身世背景是怎么样的?” 后宫用人,这些基本的资料主子没可能不知道,而可能成为主子心腹的人,其身世背景用人者也一定会调查得清清楚楚。 卫子夫啜了口盏中清水,说:“她只有一个父亲,名叫清迪,原本在丞相大人府上伺候,只是前些日子偷了府里的东西去卖,被丞相府管事发现,本来是要杖毙的,清商求我,我托了韩嫣前去说情,才幸免一死,只被赶出府去,如今身在何处就不得而知。” 丞相大人,武安侯田蚡!这怎么什么事都少不了他呀? “这么说,清商跟她父亲的感情很好了?” “是的,她是个极其孝顺的孩子。” “出事之前,清商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看来这些事卫子夫自己也是在心里想了千百回了,几乎想也不想就回答说:“出事前晚,我瞧见她独自哭泣,问她何事,又不肯说,我只以为是在哪里受了什么闲气,便不曾追究。如今想想,莫非跟此事有关?” “送补品给王红蝶,是你的主意,还是清商的?” “我的。”卫子夫低下了头。“我只想跟她好好相处而已。想不到……” 总结经验教训:在宫里生活,想跟人示好送什么都行,就是不要给皇帝的宠妃送吃送喝,尤其是怀了“龙种”的孕妇,更要如此。 “除了这些,还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卫子夫苦笑道:“自从出事,该想的地方我已经想过不下几十回,再也想不出了。” 这么说线索就只有两个:清迪与田蚡。 “那么,陈皇后呢?出事前你见过她吗?” 卫子夫点点头说:“是,皇后是后宫之主,按照规矩,每日清晨当向皇后请安。昨天早晨,徇例拜见过。” “她,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卫子夫想了想,摇摇头说:“我知道你在怀疑皇后,其实我也想过。只是皇后自恃身份,向来目中无人,杀人害人所用方法最直接不过。此次行事如此周密诡诈,并非皇后作风。” 她说得也是。那位陈阿娇的手段我可亲身领教过,长安城外明目张胆地刺杀朝廷官员,事后虽然知道她有份参与,但碍于太后和长公主,刘彻不是也没拿她怎么着。 按她有恃无恐的个性,这桩事的确不太象她的风格。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刘彻羽翼渐丰,不太用得到长公主了,何况皇后失宠人尽皆知,这种时候再跋扈嚣张,她自己也得掂量掂量刘彻是否会买她的账,所以暗中搞动作迫害宠妃,也不是不可能的。 一句话,陈阿娇不可不查。 “对了,出事那天我进宫面圣,当时你知道吗?” 卫子夫摇摇头说:“不知。为何有此一问?” “我想知道清商是否……”我不经意地瞄向她,心里一动,真奇怪,刚才还白渗渗的脸庞,这会儿竟红润起来,而且红得艳丽异常,使得她整个人都有了种妖异的神采。 “卫娘娘,你,没事吗?”一种极端的怪异感袭上心头,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她,不是生病了吧。 卫子夫抬手摸摸自己的脸,说道:“没事,只是……很热。” 我定睛看着她的脸……那鲜红的两道是什么? 鲜红的液体缓缓流出,从鼻孔里。 夜深秋凉,会热得流鼻血吗? 卫子夫伸手去摸,见到血顿时惊呼一声,我赶紧拿了块汗巾替她去擦,安慰道:“没关系没关系,只是流鼻血而已。” 鼻血湿透了汗巾,鼻血越流越多,卫子夫难受地按着胸口,红色的脸转瞬间变得苍白如纸,我手忙脚乱地慌作一团,这不是普通的流鼻血,绝对不是。 “刘丹……我难受……”卫子夫用手抓挠着胸口,脖子上青筋直冒,然后忽然张开口,一篷鲜血“哇”地吐了出来,喷了我一身。 她一吐血,我整个人立刻懵了,骇然地看着她挣扎着爬起来,扑到我的怀里叫道:“救我!” 救她?不对,不是,她中毒了,她中毒了!!! 冷汗从额头渗出,我抱住她颤抖着声音大叫:“怎么救?你告诉我怎么救?卫子夫?!” 卫子夫瞪着我不说话,脸色苍白,一双美丽的眸子却充满血色,散发着妖异的亮光。她瞪着我,直瞪瞪地,不说话。 “卫子夫?”我轻声叫她,她在我的怀里无声无息。 “卫子夫?卫子夫?”我提高了声调大叫,同时拼命地摇憾着她的身体,她还是毫无反应;伸手去试她的鼻息,毫无感觉。 我恐惧得浑身战抖,寒意从四面八方将我重重包围,冰冷如同尖锐的利剑刺入我的心脏。 不会的,不会的……怎么可能这样?不是这样的……卫子夫怎么会死?她怎么会死?她还要生儿子,她还要做皇后,她怎么会死?她为什么会死?历史呢?历史是怎么回事?谁能告诉我出了什么事?谁能告诉我? “刘丹!”踹门声之后随着一声怒吼,在静夜里格外刺耳。 我抱着卫子夫,茫然回首,恍惚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刘彻?”我脑子糊里糊涂地转不过弯来。一名随从几步抢上前来,从我手上将卫子夫夺过去,然后只说了两个字,掷地有声:“死了。” 我瞪着刘彻,刘彻瞪着我,他的脸孔扭曲着,目光里透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愤怒,他在想什么?我屏住了呼吸。 一步一步地,脚步声沉重,他向我走来,眼睛一瞬不瞬地狠狠地盯着我,甚至,我听得见他紧咬牙关的声音,他穿过我身边,去看卫子夫。 我的视线下意识地随着他过去,然后我听见一个冷得彻骨的声音,阴沉沉地在偌大的宫室里回荡…… “你杀了她,你竟敢在朕的宫里,杀害朕的女人。” “我?”我张大了眼睛,我张口结舌。“我没有,不是……我没有杀她!” “不是你?”刘彻霍然退开一步,指着卫子夫的尸体向我怒吼道:“铁证如山,你还敢狡辩?” 我昏头胀脑地看过去,“嗡”的一声,尖锐的耳鸣穿破耳膜,在大脑里震荡,卫子夫的胸口上,居然插着把短刀,我那把独一无二的瑞士短刀! 血“噌”地上了头,本已不清醒的脑袋顿时“轰轰”响个不停。 这刀,这刀……我慌乱四顾,牙齿“咯咯”打颤……这刀,什么时候插上去的? 刘彻俯身拔出它,持刀指向我:“普天之下,此刀除你之外何人能有?你还有何话说?” 我指手指,吃力地指着短刀,混沌的脑袋里所有的细胞似乎都纠结在一处,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 “说,为何杀她?为何害死朕未出世的孩儿?”刘彻指着我,步步逼近,声音从齿缝中间挤出来,透着强烈的恨意。 “不是我,不是我!”我惊惶失措,连连后退,用尽全身的力量挥舞着手臂。 刘彻不容我分辨,愤怒熊熊焚烧如火山迸发:“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认罪?朕对你不够好吗?刘丹,你怎会如此狠毒?如此丧心病狂?” 失去了理智的刘彻逼到我面前,手忽然向前一送…… 我觉得身上某一处一凉,本能地伸手去捂,热乎乎、湿漉漉、红艳艳的,是血,我的血。 张开手,我愕然瞪着一手的鲜红,低头看见那把瑞士短刀,现在正插在我的小腹上,插得很深,很深。 我抬头望着刘彻,他似乎也惊呆了,好像这一刀根本不是他捅的,眼睛里全是震惊和恐惧。 痛楚立刻传遍全身。 血“泊泊”地流着,陪同流下的,还有我的眼泪。 刘彻,他是真的想杀我…… 我踉跄后退,我抬手拔刀,刀锋慢慢地从肉丝中抽出,剧痛之后,大脑一片清澄。我听见自己声音异常清晰地响起:“人不是我杀的,药不是我下的,你信,一个月之内我必定将真凶带到你面前;你不信,只要说一句话,我立刻死在你面前。” 说着,刀尖顶到自己的喉咙处,一任小腹伤口鲜血直流,只是安静地盯着刘彻地表情。 “抓住她。”有人喊道。立刻,侍卫们一拥而上,将我团团围住。 我瞪着刘彻,刘彻不语,咬了咬牙,我举起手中短刀,狠狠向着自己的胸口扎了下去…… “住手!”一声厉叱,短刀离我心脏不过半寸,非常及时地停住。 刘彻脸色苍白,黑色的眼眸充满阴翳,绷紧的下巴和紧锁的眉锋,充分流露出他的大脑正处于急速思索的状态。 侍卫们凝结了动作,而短刀依旧离我心脏不过半寸。一切都悬在半空,等待着指令。 刘彻,他终于果决地一摆手,声音低沉:“让她走。” 我带伤离开未央宫。 伤口很痛,但我的心更痛。 这几年来的相处,就算没有爱情也有感情,虽然有些复杂,也算是很深厚的感情了。想想看,我的人生中可以称得上重要的人就那么几个,远的是萧剑,其余的全在汉朝了。除了晏七行卫青,就只有刘彻。 一直以来,仗着他对我那份特殊的情谊,谈不上恃宠生骄,可也少有忌惮。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居然会反脸无情捅我一刀。 真的,真的……好伤心。 坐到阴暗小路边的大树下,眼泪不知不觉就掉了下来。撕下衣襟给自己包扎伤口,伤口很深但还死不了,于是一边包扎一边哭,这次真是,既流血又流泪,名符其实的血泪交迸。 汉武帝刘彻,什么文治武功开疆拓土千古一帝,根本昏匮无能愚蠢白痴混蛋加三级! 忿忿有声地,用最刻毒的话把武帝骂了个酣畅淋漓,直到累了乏了,这才闭上嘴,瘫倒树下呼呼喘粗气。骂人不能解决问题,哭也不能解决问题,查明真相也不能解决问题,因为历史已经改变了,卫子夫死了,以后的一切全都充满了变数。未来会怎么样?我不敢想。 闭上眼睛,我回忆着长门宫里发生的事件,连最小的细节都不放过……从头到尾,直到卫子夫死在我怀里,那把刀,不是我也绝不可能是她自己,那么是谁在她身上插了一刀,难道真的出鬼了? 抬手敲敲脑壳,这里面实在太乱了,不过是后妃争宠而已,为什么会搞出这么大件事来?卫子夫已经中毒死了,为什么还多余地插一刀在她身上? 只有一个原因。 我也是他们的目标,只是,我是他们其中的一个目标呢,还是他们的终极目标? 到底是哪个混蛋在背后搞鬼? 脑子里过滤一遍,朝廷上的高官显贵,我跟他们极少来往,根本没机会得罪他们。要说有,只有陈皇后,还有常常看我不顺眼的田蚡。 红蝶流产,卫子夫死了,我洗脱不了罪名最后也免不了一死,一举搞掉我们三个人,最大的受益人是谁? 陈皇后! 除了她,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人。 不久之前,卫子夫还曾经叮嘱过我,因为红蝶的事要我小心皇后,这才过了几天,果然就出事了。只是想不到最惨的居然是她,落得个香消玉殒的下场。 陈阿娇…… 我心中一片悲凉,为王红蝶,为卫子夫,甚至为陈阿娇,还有一个我。可怜的宫廷女人们,难道永远都逃脱不了这种奇怪的畸形的宿命? 扶着树,我缓缓站起身,感觉到伤口因急速愈合而产生的疼痛。摸摸怀里那把曾经插在卫子夫身上,后来又刺伤我的短刀。 我冷笑……刀自然不是鬼插到卫子夫身上的,最后接触卫子夫身体的人嫌疑最大,而那个人不是我。 卫子夫中毒身亡,汉武帝及时赶到,然后,一个侍卫把卫子夫从我怀里夺走……虽然被废,卫子夫仍然是皇帝的女人,这个侍卫如此逾矩,说明了什么? 捂着肚子走了几步,有点吃力,这样子没法子去找那家伙,但是如果今夜不去找他,只怕永远都没机会了。 清商被灭了口,这个侍卫恐怕也性命堪虞。 深吸一口气,忍痛返回未央宫。这个时间,宫里的侍卫们快换班了,守在宫门旁,应该可以截到他。 强撑着来到未央宫附近,天近黎明,找个暗处躲起来稍作休息,天微亮时,宫门打开了,一队下了岗的侍卫换了便装,由宫内出来,各自道别后,分散。 借着黎明的曙光,我盯上了那个叫作诸平的侍卫,尾随其后,准备到了僻静之处将之制伏,严刑拷打一番,不怕问不出他背后的指使者。 三拐两拐地,到了一处巷子里,我拿了一根又粗又大的木棍,轻轻地上前……“砰”的一下,声音沉闷,感觉很痛,我的脑袋象是炸开了锅,随后失去了意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五十章 谁之阴谋? 晚风轻轻地吹拂着,黄昏的夕阳,美丽而温馨,好象一个老人,带着阅尽沧桑后的仁慈,温柔的光芒静静地投射下来,毫不吝啬地光照所有在它怀抱里的一切。 我感受到了它的暖意,向着夕阳的方向快步走去…… 夕阳影里,有一个人背对着我站在一座桥上,晚风吹来,他身上雪白的长衣飘飘,随之飘过的,还有清新的菊花香。 这个人,他是谁呢? 高大的身材,熟悉的身影,但是我就是想不起他是谁。 “你是谁?”我眩惑地望着他,极力想看清他的样貌。但夕阳的影子那么巨大,将他整个笼罩在其中,我只能看到他的轮廓。 “难道你已经忘记了我们的约定?” 非常熟悉的声音,熟悉得象是每天都能听到,可是,是谁呢? “你是谁呀?你到底是谁?”我一迭声地问他。心里有一个感觉异常清晰,那就是他对于我来说,是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人,所以我一定要知道他是谁才行。 “原来,你真的已经忘记了我们的约定。”他失望地喃喃自语着。 “可是,我们,我们有什么样的约定?”我不解地想着,“我没有跟任何人有过约定啊?” 又有风吹来,夕阳忽然不见,起了厚厚的雾气,雾气里他的影子越来越模糊。 “喂,你不要走,告诉我你是谁?你不要走,你还没告诉我,我们究竟有什么约定啊?喂,不要走啊……” 脸上凉凉的,天好象下雨了…… 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抬手一摸,竟是一手的泪水。 “原来不是下雨。”我心头怅怅的,极度失落。 转转眼珠,忽然吃惊地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翻身从床上坐起,立刻,伤口处传来些微的痛楚。 对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去暗算别人,反遭他人暗算。 可是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迅速四下一扫,这里是一间卧房,触目所及是惊心动魄的红,昂贵的珍玩玉器,高雅的锦帐罗衾,整个房间给人的感觉就只有四个字――“珠光宝气”!最奇怪的是我身下的这张床,这里绝不是普通的汉代民居。 后脑勺有点痛,抬手一摸,竟肿起一个大包,真是奇怪,暗算我的人为什么没杀我?或者是有人救了我,将我带来这里? 正欲下床,正门一开,一名丫头手托食盘俏生生地走了进来。看见我一怔,接着一喜说:“刘姑娘你醒了?” “你认得我?”我心生戒备。这年头又不兴什么明星脸,不可能连一个小丫头都认得我。 小丫头笑眯眯地说:“姑娘的名字我们早已如雷贯耳,但是见面就是第一次。” 放下手中的食盘,她体贴地上前来扶我,感觉到她的善意,我没有拒绝,就着她的手站起身来,谁知一阵晕眩袭来,差点又坐回床上去。定定神,心里觉得很奇怪,象我这种具有特殊能力的“超人类”,居然也会有正常人才有的反应,看来这次真伤得不轻! 小丫头关切地说:“主人说你伤势未愈,还须好好静养才行。”说着拿起食盘中的汤药递到我面前:“这药是主人亲手所熬,对姑娘的身体大有裨益,请姑娘趁热喝了吧。” 药味浓烈直冲鼻端,我皱起眉将头扭到一旁,说道:“先放下,一会儿再喝。” 是敌是友还不知道,说不定是碗毒药。虽说我百毒不侵吧,也不必表演给人家看。 小丫头没有强迫我,放下汤药静静地侍立在一旁,只拿一双眼睛偷偷地瞄着我,目光中充满好奇。 我友善地冲她笑笑,问:“你家主人是谁?” 小丫头清秀的眉毛一扬,露出惊讶的神情:“姑娘就要与我家主人成亲了,竟不知我家主人是谁?” “嘎?”我拽拽耳朵,没听懂她的话。“谁要成亲?” 小丫头更吃惊了,眨着眼睛说:“自然是姑娘你喽。” “我?!”我反手指着自己,下巴差点掉下来。“你说清楚,要跟你家主人结婚……不是,是成亲,你确定那个人是我吗?” 小丫头十分肯定地点点头:“是你,刘丹姑娘,没错。” 我脸一沉,眼一白说:“你脑子没病吧,我连你家主人是谁都不知道,跟他结个鬼婚。马上叫他来,我有话问他。” 真是荒天下之大谬,才昏了一下,醒来就变成待嫁新妇了,我这碰见的事儿真是越来越新鲜。 小丫头挨了骂,委屈地后退一步说:“可是我家主人说,你跟他有非卿不娶非卿不嫁的约定,难道姑娘竟然忘了吗?” 我更生气了,这丫头是不是真的神志不清在这儿胡言乱语:“神经病,谁跟谁有什么约定?长这么大我跟谁有过……”“约定”二字一下卡在了嗓子眼儿里。 我想起了刚才那个梦,那个熟悉的身影,熟悉的声音,他口口声声说的不也是“约定”吗?不禁打个寒噤,心想这事儿透着邪性。 “姑娘?”小丫头试探地唤我,“你是不是想起来了?” “想什么?压根儿没影的事儿你让我想什么呀小姐?”一股焦躁之气涌上心田,口气越发恶劣。“总之把你家那个什么主人叫来,或者带我去见他,他一定是弄错了,我得跟他说清楚。” 这个世界不会真的另有一个叫刘丹的女人吧。 我起身下床向外就走,谁知一阵天旋地转,接着手脚发软,不由自主委顿于地。 “姑娘,你怎么样?”小丫头立刻抢过来扶我。 “不要碰我!”我伸手想推开她,谁知一推之下,发觉自己的手居然毫无力量。 怎么会这样? 我呆坐在地上,惊恐地瞪着自己的手。我不是“超人”吗?我的身体不是有异能吗?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你对我做了什么?”我扭过头,恶狠狠地厉声质问小丫头。 小丫头本想扶我,却被我的恶形恶状吓得连连后退,几乎想逃的样子,嗫嚅地说:“没做什么,只是喂姑娘吃药而已,真的没做什么。” 药物?我拧起眉:“给我吃的是什么药?” 小丫头战战兢兢地回话道:“是我家主人亲自熬制,给姑娘治伤的药。” 我斜眼望向食盒上的汤药,问:“是它吗?” 小丫头忙不迭地点点头。 我沉吟一下,说:“扶我起来。” 小丫头扶我起来,重新坐到床上,我指着那药说:“你喝了它。” 小丫头一愣,接着恍然道:“姑娘莫非是怀疑这药中有毒?好,我喝给你看。” 毫不迟疑地,拿起汤药一饮而尽。 我不吱声,看她到底有什么异常。小丫头明白我的心意,也不马上离开,一直侍立在旁,一刻钟,半小时,一小时,毫无动静,小丫头还是好端端地站在那儿,精气神儿丝毫不减。 药没有问题,是哪儿出了问题? “去吧,去叫你家主人来。” 打发了她离开,我抬手握拳,力量一点也凝聚不起来,再下床走了几步,勉强撑到门前,就再也无力前行。那种感觉,就象是一个患上了肌肉无力症的病人。 扶着门喘了几口气,长这么大,从来没这么狼狈过,居然连路都走不了。最糟的是连出了什么状况都不知道,怎么办? 正想往回走,门就在这时忽然打开,然后很自然很倒霉地,我被弹了出去,“砰”头朝下跌到地上,摔了个漂亮的“狗吃屎”。 “刘丹?”来人惊呼一声,上前来……抱起我。“你怎么样?可有伤着?” 这一跤摔得真不轻,全身的骨头都在隐隐作痛。来不及看这混账东西是谁,我呲牙咧嘴地被抱到床上,吸着气从齿缝里骂道:“你,你妈没教你……进别人房间要……要敲门吗?” 一边骂人一边抬眼低头望去,眼前站着的人不过二十几岁的样子,身材高大,紫衣玉冠,微黑的皮肤,浓黑的剑眉,一对又圆又大的眼睛亮晶晶的含着关切,飞扬的神采透着阳光的味道,照我那个时代的标准,那是一人见人爱的大帅哥。 帅哥固然养眼,可如我现在的处境就没有这份闲情逸致了。 他对着我一脸歉意的笑容,可一双灵活的眸子却很不老实地在我身上扫来扫去,眼神十分的无礼。我瞪了他一眼,他不以为意,我再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他唇边的笑意加深,说道:“即使生气发怒,姐姐仍是这般美丽。” 这小子长得阳刚气十足,说起话来却是粘腻得很,害得我掉了一地鸡皮疙瘩,嫌恶地竖起眉道:“你别姐姐姐姐的乱叫,谁是你姐姐?你又是谁?” 帅哥嘿嘿一笑:“我比你小三岁,自然你是我的姐姐,而我则是你的未婚夫婿?”说着忽然向前凑了凑,几乎贴上了我的脸,发出的气息就在我鼻端。 “你想干什么?”我出声质问,同时立刻向后缩。谁知我越往后缩,他越往前凑,一直把我逼到了床里面。 “你真不记得我?”他眯起眼睛,这眼睛一眯,浑身的阳光味道突然被掩盖,年轻的脸庞竟透出丝属于成熟的大人才会流露出的诡异狡猾。 我一怔,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我跟他之间的距离实在近得暧昧,近得不象话,而且这混账东西贼溜溜色迷迷的眼神,更是放肆地在我全身上下绕了个遍,明目张胆地想吃我豆腐。 长这么大没受过这种屈辱! “混蛋。”我抬手给他一巴掌,再抬腿踢他,哪知道,那一巴掌掴在他脸上,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感觉就象轻轻地“摸”了一下,那踢向他的腿,更是软绵绵的使不出任何力度,这么一来,我这动作就象是“欲拒还迎”,两人间的情形就象情人间在打情骂俏。 他抿嘴一笑,露出嘲弄的神态,好象一只猫。 “你给我下去。”我感觉自己象老鼠,恼羞成怒地指着他的鼻子大叫,这恶心的小子居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指,放到齿间轻轻地咬了一下,然后用挑衅地神情笑嘻嘻地望着我,这下登时浑身汗毛直竖,可拼了全身的力气,也没能把手从他手里抢回来。 接下来他的动作,我想也想不到,他居然握着我的手,一根根手指地把玩着,好象在欣赏什么艺术品,一边看,还一边啧啧有声,口里也不知嘟囔些什么。 “神经病!你到底是谁?”我慌了,这小子八成是变态的,从前别说没遇到这种事,就算是遇上了,仗着一身功夫我又怕过谁来着?可今时不同往日,不知哪个混蛋王八蛋用了什么阴损的方法,害得我全身酸软无力,如今可真成了弱不禁风的小女子了,这小色狼要是真用强的话,还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我这么厉声一问还真有效,他立刻把注意力转移到我的问话上,收敛了笑容,很认真的思考一下,反问:“我是谁?刚刚我已经说过,我是你的未婚夫婿啊?难道你竟不记得了?啊呀,还真令人伤心。” 我的妈呀,让我死了吧。 我呻吟一声问:“你就是这里的主人?” 他点头微笑,得意洋洋地环顾四周,说:“如何?这里将是我们今晚的洞房。” 鬼才跟你这个变态狂洞房。 我翻个白眼,冷声问:“你说你是我未来的相公,可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告诉我你叫什么?” 他吃惊地望着我,真象有那么回事儿一样,说:“我是刘璧,是你自幼订亲的夫婿,姐姐连说不认识我,莫非是想悔婚?” “什么悔什么婚?管你什么刘璧还是刘濞,我是真的不认识你。还有,我哪辈子跟你自幼订亲了?”这下我更加确定这小子脑子有问题。 他瞪着我,双目灼灼,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我定定神,正色说:“好,你先下去,我们好好谈谈。” 刘璧整个人此时正“撑”在床上,而我几乎就蜷缩在他身下,这种姿势实在叫我忍无可忍。幸好这家伙还有点“残存”的人性,想了想就乖乖地下床,笔直地站着地当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 居高临下…… 这是一种极端被动的感觉,生平第一次有这种感觉,非常的讨厌。 清清喉咙,我说:“我十分确定地告诉你,我,不认识你,还有,我也十分确定地告诉你,我,没得失忆症。在我的记忆库里,从来没有一个人叫刘璧。所以结论是:你,认错人了。” 刘璧微微一笑,神情笃定,说:“你,名叫刘丹,曾女扮男装为天子侍中,使闽越,计杀闽越王骆郢及吴王太子子驹;后为御前御长,使匈奴,杀中行说,亡单于军臣,保于单降汉;再为考工令,内修兵学,外强武库,改革兵制,壮大骑乘。入朝仅数载,以一女子之身,却声名显赫于朝野内外犹胜男子,我说的这位刘丹,是姐姐你吧。” 我眨眨眼睛:“没错,是我。可是我还是不认识你。” 他这么一说,我才知道自己已经变得这么有名了,看来到汉朝后我真的干了许多事。 刘璧不以为意地轻声笑道:“姐姐是官做得大了,贵人多忘事吧。好,就让小弟提醒你一下。” 说着,他忽然拿了块玉佩出来,在我眼前倏然晃过,一道刺目的亮光伴着一阵香气突兀袭来,顿时觉得头一晕,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 “你我自幼生长在会稽,我们的父母是知交好友,故此自幼便给我们订了亲事,幼时我们常在一处玩耍,记得每到春天,我们总会到郊野处去放纸鸢,到了夏天,又一起上房看星星……” 他的声音也变得模糊而遥远,但随着他娓娓道来,我的脑海中竟浮现出一幅又一幅画面,两个小孩子,手挽着手在蓝天碧野间放着风筝,在夏日夜空下数着无数灿烂的星星,两张笑脸,一片童真,恍如从前。 感觉记忆如同闸水放开,汹涌着奔腾着,以不可阻挡之势冲进我的思想里,我努力地推拒着,顽抗着,告诉自己说:“不对,不是这样……”但是那画面却越来越快,而且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 “数年后,你父母因故举家迁往淮南,自此,你我两家便断了音信。几年前,我为了寻找你,借游历之名前往淮南,方知你的父母早已因病辞世,而你也不知所踪。其后我便四处寻访你的下落,终于在不久之前,得知你已入宫为女官,便奔长安而来。谁知相逢之时,正遇你被恶徒暗算,若非天可怜见让小弟遇上,恐怕今生今世,你们夫妻便永无见面之期。” 我茫然地张着眼睛,看着他忽尔欢喜忽尔忧伤,忽尔温柔忽尔深情地唱作俱佳。脑子里层层叠叠的全是他的脸孔,小时候的样子,长大以后的样子,笑的样子,哭的样子,深情款款的样子,刘璧,我的未婚夫? 是……这样吗? 奇怪的画面,奇怪的记忆,奇怪的感觉,头更昏了,脑更乱了,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旋转。 我努力地运用起自己的思想,试图冲破着什么障碍,但幼时的玩闹嬉戏,别时的依依不舍历历在目。最后,小男孩摇着手,追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叫道:“长大了,我一定去找你……” 我是刘丹,我是两千年后的人,我有心爱的人,他叫…… “你叫刘丹,是我刘璧的未婚妻子,……” 恍惚间,一个似乎有些熟悉的声音远远地传了来,好象来自外太空:“刘丹,我终于找到克制你的方法……” 无边的黑暗中暗飘着不知名的花香的气息,夜越深,香气越浓,让人迷恋,且沉溺不起。 我是刘丹,我是汉朝人,我有心爱的人,他叫……刘璧! ******** “阿丹,我们成亲吧。” 这句话已经是第n次从他口里提起了。 “好,等我的身体好了马上跟你成亲。”我懒洋洋地半睁眼,看着那个扶在我膝边一脸热切地人,据说,他是我的未婚夫。 正午的阳光透过纱窗照在他的脸上,年轻的脸庞带着种干净的光芒。可那光芒后面的又是什么呢?阴谋与欺骗? 虽说催眠术的历史源远流长,而中国也是发源地之一,但怎么也想不到会被我碰上这种古代催眠高手,虽然方法有异于现代催眠术,而功力之精深则更胜一筹。在二十一世纪,听说“修炼”到一定的程度,可以利用催眠的方式转换人的记忆,但也只是耳闻,并未亲眼见过。谁知在这个蒙昧未化的时代,竟让我见识到了这一“绝活儿”,对手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男生,真是令人震惊。若非从前受过特殊的意志训练,此刻的我早已不是刘丹,而是另一个被改造过记忆的人了。 通过几天的催眠与反催眠,我知道他并不是要完全消除我的记忆,只是要略作改动,要将他跟我的那段童年往事,及他想要我记忆的事,强行塞进我的记忆库中,可惜他不知道我的来历如此神奇,除非所有的记忆都被删除,否则不可能接受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未婚夫”。 这个叫刘璧的小子显然是有备而来,他有什么背景身世我全然不知,惟一知道的是这小子不可小瞧,除了催眠术,他一定另在我身上做了什么手脚,他不杀我,只把我弄得浑身无力行形同废人,走不出十步就累得气喘吁吁,死死地将我困在这里,目的一定不单纯。 可是三天来,他还真沉得住气,什么话都不露,整天假模假式地给我找医生,甚至亲自为我煎药,关怀体贴殷勤备至,看在不明就里之人眼中,那叫个鹣鲽情深。但对于身陷其中的我来说,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惧怕! 从二千年后到二千年前,我有幸多次面临各种危机,但从来没象这一次这样凶险。说它凶险,是因为我完全丧失了处理危机的能力,只能坐在床上塌上,任凭别人摆弄。最惨的是,还不得不应付那个自以为得逞的刘璧,假装被他催眠,扮演被他凭空捏造出来的“未婚妻”。 刘璧此刻就伏在我的膝旁,望着我的眼神热情如火。这些日子,他每天在我耳边都说一句话:“阿丹,我们成亲吧。”一天得啰嗦个七次八次,好象他对我进行催眠的目的,只是铁了心要当定我的“未婚夫” 我的回答很简单:成亲可以,等我身体好了再说。 也许是有什么顾忌,也许是其它什么原因,刘璧没有逼我,如果他真硬逼着我跟他成亲,那我还真是辄儿没有,谁叫你认了自己是人家的未婚妻? 我还不至于自恋地以为他是真的爱我,他如此煞费苦心地陷害我,一定有重要的目的。甚至我怀疑王红蝶堕胎及卫子夫之死可能都跟他有关,可惜不能追问他,否则暴露了我并未被催眠的真相,会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不过现在的处境也安全不到哪儿去,这小子仗着“未婚夫”的身份,时不时的就有些亲热的举动,亲亲抱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恨得我牙痒痒的,却无可奈何。他也想有进一步的举动,却被我用他们古代的封建思想严辞制止。 既然现在我是另外一个人,当然也拥有另外一个思想,所以我很谨慎地选择了“沉默”。 沉默使人神秘,神秘所产生的距离感令他不敢过分放肆。 现在我能做的,是尽可能地保护自己,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可是不幸之中也有大幸,也许我真的入了虎穴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直以来许多难以解释的事,始终没有答案,而如今,或许我已经站在真相的边缘。 “阿丹,你在想什么?”刘璧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阳光。 我望着他,面无表情。 “阿丹?”他叫着我的名字,眉宇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疑虑。 “噢……”我淡淡地应了一声。“我在想一个朋友,不知他怎么样了。” 离与武帝约定的时间只差半个月了,如果我逾期不现身,卫青就麻烦了。 刘璧脸色微变,阳光十足的脸孔立刻阴云密布,毫不掩饰醋意地问:“哪位朋友?卫青,还是晏七行?” 这个吃醋的表演有点出格,太刻意就失真了。 我没有看他,目光投向窗外暗暗冷笑:“卫青现在身陷牢狱,等着我去救,所以我一定要快点好起来。” 说着,我从塌上起身下地,他伸手要扶我被我阻止,提起全身的力量却走不到十步,已经手足发软,滑倒地上。刘璧叹了口气,过来一把抱起我,重新放到塌上说:“你的身子如此虚弱,还是好好将养吧。” “是那些医生太没用。”我恨恨地说。其实有一个人肯定能帮到我,就是扶雍,只是我一直犹豫要不要找他,因为如果真是刘璧把我弄成这样的话,他怎么会肯让人来治疗我呢? 扶雍! 我离开时他好象不在府里,这个人向来天马行空独来独往,来时不知会一声,走时也不打招呼,忽在长安,忽在辟谷,行踪无定。 我正想着,刘璧忽然开口说道:“我知道你与辟谷神医素来交好,我去找过他,只是他人不在长安,我已差人前往辟谷,稍后他便会前来探你。” 真是意外! “多谢!”我垂下眼睑,心里打了个突儿,莫非在我身上动手脚的人并不是他? “此外,我也托人去探望过卫青,他在诏狱内一切安好。” 更意外了! “谢谢,你对我真好。”我展露笑容,属于另一个“刘丹”的笑容。 他对我的事,还真是了如指掌!一个你不认识他,而他却对你了如指掌的人,岂不是很可怕? 我的笑容无疑给了他某种鼓励,刘璧帅气的脸庞又亮了起来,上前拉起我的手,开心地说:“我是你的未婚夫婿,只要你喜欢,我愿为你做任何事。” 说着说着就得寸进尺,伸嘴在我脸颊上亲一下。 硬着头皮受了他一“吻”, 谁说古代人就保守?我遇到这些人,上至刘彻下到眼前这位,非但不保守而且非常前卫——我向旁边斜睨一眼,贴墙边一溜儿站了不下五六个下人,个个眼睛睁得圆滚滚的盯着我们的现场真人秀。 我的视线碰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扶雍?”我又惊又喜,刘璧的办事效率不是普通的快。 刘璧闻言回头,扶雍一身白衣高洁出尘,神态娴静安详,说:“未经通报便来相见,请刘公子恕在下失礼。” 刘璧怔了怔,脸上的神情跟我初见扶雍时一样惊艳:“辟谷神医?” 扶雍笑容淡淡:“在下辟谷扶雍。” 刚才的亲热镜头显然全落入他的眼里,他的神情难免有些怪异。 扶雍为我作详细的检查,刘璧由头至尾陪伴在侧。 “我听闻了你的事。”扶雍认真地为我诊脉,一边说。“此番祸闯大了,你预备如何了结?” 我叹口气说:“更正一下,不是闯祸,是嫁祸。” “可知是何人嫁祸于你?” “现在还没头绪。”我再叹息。“如果七哥在就好了,他是直指绣衣使者,现在只有他能帮我替我查出事实真相,救出卫青。” “我可以帮你。”一旁静立的刘璧忽然开口。“他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他做不到的,我还是能做到。” 我惊愕地抬头看,见他满脸通红,一双眼睛里充溢着怒气。他是真的在生气,不是装的,我可以感觉到他浑身散发出的气息,那种气息叫做——嫉恨! 我糊涂了。 嫉恨晏七行,是否代表着他是真的喜欢我?难道他只是一个暗恋我至疯狂的人,才想到用催眠的方法进入到我的生命之中?如果是那样的话,一切就得重新估计了。 可是,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吗? 刘璧毫不在意自己的失态,接着说道:“阿丹,从今以后,无论何事只要交给我,我一定帮你办得妥妥当当。” 说罢,他一抖衣襟,转身大步离去。 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我怔忡良久,回过神儿来,对上扶雍若有所思的目光。我苦笑道:“不用这么看着我,他有权这么说,因为他是我自幼订婚的未来夫婿。” 听我这么一说,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扶雍也露出了惊色:“未来夫婿?你自幼在西域长大,如何会在汉朝跟人订亲?” 我瞄一眼侍立在旁的丫头仆妇们,脸上故意露出迷茫的神情:“西域?对,我是去过那个地方,不过我‘从小’在会稽长大,是土生土长的大汉子民。” 这个“记忆”是刘璧灌输给我的。 扶雍望着我半晌无语。忽然扭头对着一班下人说:“刘姑娘的病十分怪异,我须用特别方式为她诊治,你们且先退下。” 那一班人应声“是”,顺从地鱼贯而出。 “现在四下无人,你告诉我,究竟出了何事?”他正色问我。 “其实……”我正想说实话,窗纱之外人影一闪,立刻把快要出口的话吞下肚子。“其实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我随父母离开会稽之后,渐渐地我们两家就失去了联系,等我父母去世后,我因事远赴西域,慢慢就忘了有这门亲事,不过事实就是事实,他的确是我的未婚夫,赖不掉的。” 扶雍拧起了优雅的眉锋,显然不信。 我说:“算了,这些事以后再说,先说说我的身体出了什么状况,为什么浑身无力?” 扶雍正在观察我的眼睛,面色沉重,说:“上眼白隐有黑色斑点,此种症状显示你中了巫蛊之毒。” “巫蛊?”这个名词好象在那儿听过,对了,陈皇后,陈皇后被废,就是因为巫蛊案,卫太子被杀也是因为巫蛊案。 扶雍说:“巫蛊之术源自闽越一带夷人部族,他们擅长用蛊,轻则使生恶疾或令人癫狂,重则摄取魂魄,操纵生死,更有甚者有蛊毒之咒,不但害人性命,更累及同姓族人及后代子孙,最恶毒不过,而象你这般手足无力,只是其中最简单的巫蛊之术。” 我的见识不可谓不广,但惟独对于蛊毒与降头术完全外行,如果真是中蛊,那可真是“触衰”了。 闽越的巫蛊术,陈皇后的巫蛊案,这两者之间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可是,我是几时被人下蛊的? 扶雍说:“巫蛊之术施行起来分两类,一曰内蛊,一曰外蛊,内蛊为器皿中的毒虫,诸如金蚕蛊、疳蛊、癫蛊、肿蛊、蛇蛊等等,以巧法内服害人,能用内蛊害人,多半是蛊术精深者。外蛊则多为草人木偶泥俑铜像,写上仇人之名或生辰八字,或取得被施术者身上的毛发指甲乃至衣物,用以施法诅咒后埋入土中,或以针钉相刺,刺中人偶的某部,真人的某部便会疼痛或生恶疾。如今你手足无力,显为外蛊所致。” “可是你也知道我的身体,跟普通人是不一样的,难道这样也会中蛊?” 扶雍说:“巫蛊之术,本就与邪异秘灵有关,你身有异能,能抗刀剑疾病之害,对于邪灵之术,未必有用。” 现在只能这样解释了。 抬手摸摸一头黑发,打了个寒噤,这东西落到别有用心的人手里,也能动手脚,早知如此,不如把它剃光光。 扶雍见了我的举动,微笑道:“若有人想对你下蛊,发肤衣物均能用以施法,可谓防不胜防。” “总有办法破解吧。”我无限希望地问他。 扶雍叹口气说:“想破解只得一法,找到施法之人,将人偶毁掉。” 我一下子泄了气,敌暗我明,到哪儿去找下蛊人? 扶雍问道:“你何时有手足无力之感?” 我瞄一眼窗外,敲敲脑袋佯作困苦状地说:“好像是几天前,真奇怪,最近发现脑子不太灵光,总是忘事,有些事要很费力才想得起来……噢,对了,我为了卫夫人的案子去找诸平,结果被人暗算,醒来就是这样了。” “可知暗算你的人是谁?” “我都昏了上哪知道去?” 我嗔怪着,悄悄抓起扶雍的手,在他手上写了两个字——刘璧! 最大的嫌疑人自然非他莫属。 扶雍望着我,目光一片惊讶。 我冲他挤挤眼说:“我现在只能靠你了,住下来帮我好不好?” 扶雍一口答应:“好。” 第五十一章 逃亡路上 从扶雍的口中得知,我现在所住的地方是长安城外的一处庄园,其中奢华程度不下于皇帝的行宫。 “普通的商贾绝无如此排场,那位刘公子的来头定然不小。”扶雍如是说。 “他是什么人以后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帮我把那个人偶找出来。”只要我体力恢复,就算他是天王老子我也不怕。 刘璧一整天不见人影,没他烦我倒是难得的清静。只是心里有种预感,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半夜里,我被一阵异动惊醒,触目所及一团漆黑,而外面传来的声音再熟悉不过,是刀剑撞击的厮杀声。 我一惊,连忙起身,手撑到床褥上觉得软软毛毛的,这是睡在哪里? “你醒了?”有人说话,就在我耳边。我又是一惊,那是刘璧的声音。这家伙什么时候跑来的竟敢跟我睡在一起? “哧”,蜡烛亮了,刘璧的脸带着笑意出现在我眼前。 “怎么回事?这是在哪里?你在搞什么?外面在搞什么?” 连珠炮发问的同时,我发现自己是身处于一辆车厢之内,身下铺着的,是雪白的羊毛毯。 刘璧露出诡异的表情,抬手掀开厚厚的车帘说:“你看!” 天!外面竟是一片荒野,四处点燃着火把,火光之中,两队人马刀光剑影地正在拼命,一队是……靠!又是黑衣人,另外一队则是官兵。 “怎么回事?”我愕然,我睡觉向来警醒,怎么会睡得这么死,被人从房里搬到车上都不知道。眼前这一幕又算怎么一回事? 刘璧若无其事地一笑说:“我刚刚劫了上林诏狱,官兵追杀而来就动起手了。” 我心头大震:“你劫了诏狱?为什么?” 一整天没来烦我,我还以为侥幸呢,原来跑去闯了这么大一祸。 刘璧目光闪烁,似笑非笑地望着我说:“因为我说过,只要是你的事,我一定全都给你办得妥妥当当的。” 我立刻想到他干了什么:“你把卫青给弄出来了?” 刘璧得意洋洋地说:“没错。” 混蛋!白痴!神经病! 我颓然靠到车厢壁上,卫青虽入狱,但有平阳公主在绝不会有事。现在可倒好,时限未到,越狱出逃,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不明白,以卫青的性格,他怎么会这么容易背叛他的皇帝姐夫,随便哪个人都可以把他带出来?还有,这个刘璧到底什么人,竟有如此能量,可以在一日之间从皇家上林诏狱里救人出来。 就在这时,车帘忽然被掀开,一名官兵手持长戟狠狠刺进来。 刘璧的动作快逾闪电,一手抓住戟杆,随后白光激射而出,一柄明晃晃的剑插在那名官兵的胸口上。 这一系列动作干净利落,再一次看凸我的眼球。 “公子,你没事吧?”又一张脸出现,嘿,就是打死我也猜不到会在这里出现的一个人——郭解! 我震惊地抬手指指他,再指指刘璧,不知道该说什么。 郭解!刘璧!他们怎么会在一起?他们是什么关系? 郭解向我一笑,匆匆说了句:“刘兄弟,久违了。”然后闪人。 这都什么乌七八糟的?好像所有的人和事全都纠结在一起,天哪,我真的快疯了。 “卫青在哪里?”我有气无力地问。 “在后面的车里。”提起卫青,刘璧有些不悦。“你的这位朋友,脾气又臭又硬,我跟郭先生拼了命去救他,他死活不肯出狱,无奈,只好把他打晕了带出来。” 难怪场上打斗的人中不见卫青。不过,这才象他的作风——愚忠。 呆坐车内,心念电转,就算现在见到皇帝,这事也无法解释得清楚。,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事到如今,只好先退一步再作打算了。 我提起全身力气起身,刘璧纳闷地望住我问:“你想做什么?” 我没理他,径直下车,官兵与一干黑衣人正酣战激烈,有郭解在场,情势显然一边倒,官兵死伤的人数不断增加中。 我大声叫道:“大家住手!” 中气不足,声音不够响亮,没人理我。我回头瞪了跟下来的刘璧一眼,说:“还不叫你的人住手!” 刘璧恍然,半真半假地戏笑道:“是了,我的未婚妻子是出了名的拖泥带水心慈手软,能不杀人就不杀人,好,听你的。” 提气大吼一声道:“统统住手!” 这一声堪比狮子吼,众黑衣人包括郭解在内全都停了手,迅速退到刘璧身边,官兵一方突然失了敌手,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一名校尉手持新造的环首刀一指叫道:“贼子,还不速速将卫青大人交出来?” 刘璧扭头嬉皮笑脸地问我:“夫人,交是不交?” 我很想一拳将他那张帅气的脸孔打成杮子饼,可惜力气不够。昂头对校尉说:“你们不是他们的对手,再打下去也没意思。回去告诉皇帝,就说我刘丹信守承诺,答应他的事早晚会给他个交代。你们走吧。” 那校尉听我自称刘丹,吃了一惊厉声说:“刘丹,你本是朝廷通缉要犯,如今更胆大包天派人劫牢,犯下弥天大罪,我劝你快快交出卫青,然后乖乖缴械投降,我等必在陛下面前替你求情,否则今天拼了一死,也要将尔等无法无天之徒绳之以法。” 这个愣头青! “不知好歹的死猪头!”我恼怒地骂了句脏话。“我刘丹是什么人,就算你没有亲眼看见,也该有所耳闻,想死的话你尽管一个人死,不要连累其它兄弟!” 那个校尉被我骂得不能还口,眼见得众寡悬殊,再加上“我”这个皇帝亲口御定的“大汉第一勇士”,(他们当然不知道我这个“勇士”现在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不禁踌躇起来。 我叫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记得带话给皇帝,就说我跟卫青一定会回来给他个交代。” 那校尉终于没再逞强,命令一声,官兵们如蒙大赦,立刻上马离去。那倒是,谁不爱惜自己的性命,能不死还是不死的好。 郭解在一旁说道:“刘姑娘心地如此善良,居家入室固然是好,若到了战场之上只怕大大不妙?” 刘璧轻笑道:“郭先生是第一天认识阿丹么?”他面上带笑,眼睛里却结着一层冰。 我知道他不高兴,不过谁叫我是他的“未婚妻”,不高兴也得给我忍着。嗯,头一次发现这个身份还有这个好处。 站了这么久,说了这么多话,觉得有些虚脱,身子一晃,刘璧及时扶住我说:“回车里吧。” 我左右看看,前前后后十几辆车,数百随从,场面还真不小,问道:“扶雍呢?” “我在这里。”扶雍从另一辆上跳下走来。 看他还在,我放下心来,再去看卫青。卫青被绑在第三辆车里,好象被喂了什么药,昏昏沉沉的。 刘璧说:“放心,他只是睡着了。” 我问他:“那么,你准备带我们去哪里?” 刘璧把嘴巴凑到我耳边,轻声说:“寿春!” 我一怔,那不是淮南王刘安的地盘吗? 刘璧笑道:“三年前,我们举家迁往淮南,那里水土好,养人。” 刘璧,刘安,刘陵! 内中总会有些关系吧。 “好,听你的,就去寿春。” 坐在颠簸无定的马车里,我靠在车厢壁上,佯作昏昏沉沉的样子假寐着,其实心思在急速地运转。 红蝶流产,卫子夫被杀,惟一的线索诸平,只怕这会儿也gameover了。开始时怀疑是陈皇后主使的后宫宫廷斗争,但现在看来,事情远不是这么简单。 刘璧凭空出现后,我成了这个模样,卫青被劫逃狱,就连扶雍也牵连进来,然后集体逃亡,目的地——寿春!寿春是淮南王刘安的都城,而淮南王刘安野心勃勃,毕生致力于谋反篡位。 若我猜测的没错,我们三个被迫逃亡寿春,最后的目的的一定是淮南王府。 如果这是他们的目的,就容易说得通了。他们需要的,是我从现代带来的先进技术,所以大费周折地计划出一系列事件,搞得我跟皇帝翻脸,无法在长安立足,再把卫青劫出狱来,让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最后逼上梁山,跟着他们一起造反。 厉害呀厉害! 不过他们为了困住我,下蛊废我功夫倒也说得过去,可是催眠试图改造我的记忆,然后再捏造一个未婚夫塞给我,又是为了什么? “阿丹,阿丹……”身边的刘璧轻声唤我。 我装睡不吱声。 耳边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不知他在搞什么鬼,接着,一股奇怪的香气弥散在车厢里,眼睛睁开一条缝儿,只见昏黄的烛光下,一条玉佩在我眼前晃来荡去,诡谲的光芒划出弧形,流动着异彩,好像有种巨大的力量,一下把我卷入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你……”我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 原来,他一直不停地对我继续催眠着;原来,我并非如自己所想的那样意志足够坚强。 而明天的我是否还能记得这件事? ************ 头还在隐隐作痛。 卫青醒后,知道自己被强行带出诏狱,气得要死,一言不合当即就跟刘璧动起手来。郭解想插手,被我阻止,我定意想看看刘璧的身手如何。结果,两人的功夫不分轩轾,这一架打下来,谁也没讨了好去。 “你不要怪刘璧,一切都是我的意思。” 午正时分,我、卫青、扶雍、刘璧、郭解五个人终于可以坐在大石上,平心静气地交谈。 刘璧面沉似水,卫青也余怒未息:“既然跟陛下有约在先,为何中途反悔失信,这岂是刘丹所为。” 我无奈地抖抖手说:“你以为我想吗?你瞧我现在这样子还有什么能力去查案?逾期不能给皇上一个满意的交代,到时候你跟我都要人头落地,只好先救你出来再作打算。” 卫青责备道:“陛下乃贤明之君,虽一时蒙蔽,他日也必定能明察秋毫,可如今你我二人一走,便永无洗清罪名之日,如此浅显的道理你岂能不知?” 刘璧心中不忿,忍不住叫道:“卫青,你别不识好歹,人在人情在,如今你姐姐不在了,你以为皇帝还会顾着你这个小舅子么?我看在阿丹面上豁出性命劫狱救你,你不领情倒也罢了,还诸多埋怨,早知如此,索性就让你死在牢里干净。” “你说什么?”卫青一跃而起,脸色铁青地揪住刘璧。“我姐姐不在了?此话何意?” “意思是卫子夫死了!”刘璧使劲推开他,一张脸涨得紫红怒叫。“你别再想指望着她助你卫家飞黄腾达,从此刘彻的外戚中再没有卫氏一族!” “刘璧!”我厉声喝斥,却已来不及阻止。 卫青懵了,重重地喘着粗气回头看我,目光中尽是震惊和难以置信。我垂下眼睑不敢看他惨白的脸。 “不可能。”我的回避让他仓皇失措,冲上前来扶住我的双肩逼视着我。“绝不可能。刘丹你说,我姐姐没死,她还好端端地活着,你说,你说话,你快告诉我!” 我深吸一口气,望着他充满期待和惊惧的眸子,静静地说:“是真的,卫娘娘遇害了。” 卫青呆怔地望着我,扶在我双肩上的手慢慢地滑落,滑落……人瘫软在地上。 “卫青……”见他如此悲痛,我不知该怎么安慰。卫氏姐弟感情一向深厚,如今惊闻噩耗,我真担心他受不了。 “我姐姐,你说她遇害,她是怎么死的?”卫青双目尽赤,却一滴眼泪也无,神情恍惚地望着我。 “中毒而死。” 卫青的情绪很不稳定,我不敢将卫子夫身亡后,还被人补了一刀来陷害我的实情告诉他,只是述说了她中毒时的情况。 “我跟陛下约定,一个月之内将凶手交出来,可是我的身体出了问题,只好先把你救出来,我们一同来查明真相。” 这样也好,有卫青在身边,我的安全又多了一层保障。 卫青“腾”地站了起来,双手成拳握得青筋暴起,沉声说:“好,你们尽管前往寿春,我回长安!” 所有人都意外地一惊,刘璧跟郭解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色,郭解说:“卫大人,如今你已是朝廷通缉要犯,此时回长安,只怕会成为众矢之的。” 刘璧冷笑道:“莫非你对皇帝还心存妄想?以为他会对你网开一面?” 我听见卫青手指关节“啪”地一响,显是心中愤恨已极。 怕他们再起冲突,我连忙说:“不如这样,你先护送我去寿春暂避过这阵风头,等到了寿春,你再返回长安,查明卫娘娘之死的真相。” 卫青眼珠子通红,昂起头说:“不,你身边有这许多人保护,我放心,我姐姐……”连着说了几个“我姐姐”,几乎要说不下去。“我姐姐死得凄惨,我一定要找出凶手,以慰姐姐在天之灵。” “不行!”我急了。怕的是卫青前脚走,刘璧后脚就派人去截杀他,我在汉朝没几个朋友,卫青无论如何不能有夫。 卫青定睛看着我,眼里带着悲烈,倔强地说:“刘丹,我向来尊重你,可是这次,恕难从命!” 一言甫毕,扭头就走。我真的急了,叫了声“站住”,起身紧走几步去抓他没抓着,一个趔趄身子向前扑倒。 “刘丹!” “阿丹!” 刘璧跟扶雍同时惊呼,卫青反应敏捷扭身一把抱住,我就势倒在他怀中。 “凶手就在我们中间,别走!”我在他耳边低低地说。 卫青身子一震,我迅速直起身来,用身体遮住他脸上震惊的神情,恳切地大声说:“卫青,长安太危险你现在不能去,听我劝,一起去寿春再作打算!” 刘璧走过来,一把将我抱过去,冷冷地看着卫青,卫青毫不示弱,目光锐利地盯在他脸上,一字一句地说:“好,去寿春。” 接下来几天的旅程里,一切风平浪静,我想尽办法找机会单独跟卫青说话,卫青也在努力,但是,刘璧在我身边寸步不离,他绝不给我跟别人单独相处的机会。 莫非他发现了自己的催眠术有缺口? 或许是扶雍的药物起作用了,我的身体渐渐好转,至少比从前可以多走几步路,但是那个……那个什么?我好像拜托扶雍帮我做件事,可是,是什么事来着? 这几天我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些重要的事?每过一天,遗忘的事似乎就多一点,但是究竟是什么事,脑子里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是我的感觉出错了吧…… “阿丹,在想什么?”刘璧亲昵地搂着我的肩,而我却没有拒绝的心理。奇怪了,我跟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亲近? 我侧着脸疑惑地望着他,车子摇摇晃晃,他的脸也在晃。 他在笑,笑容中有种说不出的志得意满,不像在逃亡,而是在迎接新的希望。 “你喜欢我吗?”不知为什么会问出这句话,记得几天前我还在回避这种“情话”。 刘璧微微一怔,继而笑意加深,眸子里闪着喜悦的光。 “为何有此一问?”他不答反问。 “因为我们认识不久嘛。”他强行塞给我的那些童年记忆忽地在心底升起,十分真切,真切的就象是真的发生过一样。 我一惊,脑子随即清醒过来,强笑着说:“我的意思是说,虽然我们从小订亲,但是分开太久了,彼此之间没什么印象,现在见了面不过才几天,应该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吧。” 笑容在刘璧脸上渐渐淡去,目光在我面上巡逡良久,若有所思地说:“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 这是什么话?在此之前我们根本不认识,何来很久之说? 我望着他呆呆地出神。 他的神态语气都很认真,除去少年轻狂,显出奇异的超过他年纪的静谥与城府。 他忽地伸手扳过我的下巴,在昏黄的烛光下用一种我看不懂的古怪眼神盯着我,看得我汗毛直竖,却听他叹息一声,苦笑道:“真奇怪,我为何会喜欢你,喜欢上自己的仇人?” 最后一句,仿佛是来自幽冥地狱的哀叹…… 我悚然战抖,难以置信地问:“你说什么?你说我是你的仇人?” 刘璧淡淡一笑,握住我肩头的那只手加重了力道,紧紧地,紧紧地,他的手指似乎要嵌入我的肌肉中。 “你一定很想知道我是什么人吧。”他凑过头来,冰冷的笑意凝结在眼眸。“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叫刘城璧,我的祖父叫刘濞!” 刘濞?!啊!是他! 血液迅速从面颊褪去,我的心头发冷……刘濞!!! 他冷哼一声:“你若没听过这个名字,相信家父的名字你一定听过,不但听过,而且也见过……他叫刘、子、驹!!!” 吴王刘濞,吴太子子驹!mycog! 几年前闽越之乱的情形如同电影画面纷至沓来,我跟卫青奉命策反王叔骆旺与现在的闽越王骆余善,在王宫大殿上,骆余善亲自手刃了吴太子子驹。 我不由呻吟一声,千想万想,想不到他竟是吴王后裔。 我甩开他的手,心在剧烈地颤抖。 “你父亲不是我杀的。”我暗中握紧了拳头。“不过整件事是我策划,结局也在计划之内。这么说来,我的确是你的仇人。” 他认仇人作未婚妻,会是什么居心? 刘城璧坐直了身体,拖长了声音说:“你跟卫青都该死。” 我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刘城璧好奇地问。 “我在冷笑。”我扭头不看他。“遇到危险时,冷笑可以令人镇定。” 落到仇人手中,我的人生已经糟到不能再糟的地步,还有什么可怕的? 我正色问:“说吧,你不杀我,在我身上做了这么多事,什么目的?” 刘城璧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半晌冷冷地说:“其实我杀过你。” 嗯?我扬起眉。 “长安城外!”他好心地提醒我。 那命中心脏的一箭! 我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胸口,觉得喉咙又干又涩。不幸中的意外之幸,竟让我今天见到了差点要我命的杀手。 我是他的杀父仇人,他是我的害命仇人,我跟他,真是渊源深厚。 刘城璧缓缓讲述起往事:“闽越内乱之时,我人在长安。得知父亲死讯,便昼夜埋伏城外,单等你跟卫青回长安,便杀了你们为父报仇。岂知想杀你们的,并不止我一人,另有一批同道中人,也择那日下手……” 那批人自然是王太后所派。 “我的箭术向来例无虚发,那日明明射中你的心脏,以为你必死无疑,可是不久之后,又见你出现在长安城中。” 说这话时,刘城璧的语气很怪,似乎是遗恨不已,又似乎是欢喜庆幸。 “幸好那一箭没射死你。”他伸双手环住我低低地说。“那一箭射出之后,我发现了一件事……” “放开我,放开我。”我努力地想挣扎出他的怀抱,却是徒然。 他在我耳边吹着气,又痒又麻。 “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你了。”又一番语出惊人。 只是这一天惊人的事实在太多了,我已经无力震憾,只是力竭地喘息着被动地看着他。 刘城璧明亮的眼波专注地投射在我身上,语气出奇的温柔:“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正午的日光照在刚跳下马车的刘丹身上,耀眼得光华四射。她转身正对着我,对着我手中箭……” 声音一变转为急促:“我突然看到,这美丽的仇人,居然是个女子,刘丹,居然是个女子……她怎么会是我的杀父仇人?她怎么可能会杀人?那光彩照人甚至比阳光明媚的女子,她的手会提剑杀人吗?我无法想象她手染鲜血的样子……我放开弓弦,一箭射出,正中她的心窝!” 他急促的语声一顿,我的心一抖,感受那日被一箭射中心脏的痛苦。 “我看着她倒下去,笑容凝结在她粉红色的唇边,象鲜花一样刚刚开放就忽然衰败。我甚至看到在衣服底下,她的胸口破了个大洞,粘黏的鲜血喷射而出,红红的血在她胸前绽开,象血莲花,鲜红逼人,艳丽妖冶。死亡象地狱中的魔鬼,忽然冒出将她吞噬。” 他沉缓的语速低沉飘忽,象梦呓,象恶魔的低语,氤氲之气在眼底扩散,也许当日的情形给他的印象过于深刻,以至于讲述起来如此逼真,令人仿佛重新置身长安城外,重新经历那场变故。 “很奇怪的感觉,复仇后的愉悦?还是说不出遗憾惋惜?”他的目光穿透我的身体,投向遥远无定处,神情明显恍惚起来。“既杀了她,又为何念念不忘?天天盼着她的死讯,又天天盼着她不要死。她是我的仇人,我曾向天发誓要杀她为父报仇,为何最后,我却每天想着她,念着她,她唇边的微笑,就如用铁笔镌刻在我心底,擦不掉抹不去。” 他一直在用第三人称的“她”,好像那个“她”跟眼前的我完全无关一样,莫非长安城外被他亲手射杀的那个“刘丹”,比现在在他身边的这个“刘丹”更令他铭心刻骨? 这个人有病!至少也是人格分裂。 “你说,她为何要杀我父亲?”刘城璧忽地转向我,面容扭曲可怕。“她是我杀父仇人,我跟她在一起,岂非天理不容?” 我不能回答他,因为他的手此刻正掐在我的脖子上,慢慢地、慢慢地收缩。耳边听见喉骨“咯咯”作响,我不能呼吸,眼珠向外突着,大脑渐渐陷于缺氧状态。 他真的想杀我! 望着眼前模糊摇晃的影像,我闭上眼睛。 他忽然松手,我剧烈地咳着,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好容易才缓过口气儿来。 “你还有用。”他冷酷地说。“而且……”于极端冰冷的态度中,一瞬间又换上温和的面容。“我跟你尚未成亲,怎舍得杀你?” 他冰凉的手指滑上我的脸庞,细细地摩娑着,好像情人的爱抚。我遍体生寒,鸡皮疙瘩一粒粒地冲破毛孔钻出来,忍耐着,忍耐着,终于忍不住,一掌掴在他脸上。 他抚着挨揍的脸哈哈大笑起来。 我不说话,才不会好奇去问他“为什么大笑”之类的蠢话,只冷冷地看着他,一如刚才他冷冷的眼神。 他收声收手,倚到车厢壁上,斜眼看着我微笑,怪里怪气地问:“是否很想知道,我在你身上做了什么?” “催眠!蛊毒!”我咬牙切齿。 他摇摇头,笑得得意可恨:“我不晓得何谓催眠,不过想来跟我的摄心术相似。” 望着我,他口中啧啧有声:“刘丹果然非寻常女子可比,可惜到头来,还是落在我的手中。我刘城璧生平有两个志向,第一,杀狗皇帝,覆灭汉室江山;第二,娶你刘丹为妻,洞房花烛之夜,再亲手杀了你。为此,我精心布局,岂知你刘大人贵人事忙,直到你出使匈奴归来,才让我有机会展开计划,将红蝶送入宫中,再借她怀孕之机,一石二鸟,除去皇帝对你与卫氏一门的信任,令你不得再回长安,不得再为皇帝效力。阿丹,如今你总算知道,我为何不杀你的原因罢。” 话说到这份上,我再笨也明白原委了。 他不杀我,并非爱我,既然他的志向是巅覆大汉,留下我自然是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不是别的,是我的技能,武器技能,尤其是——枪! “没错,只要我想,造出枪来并不难。”我目露讥讽。“可是,你想用什么方法让我开口呢?” 他哈哈一笑,胸有成竹,说:“以你刘丹的性情,想你乖乖就范自然是万万不能。所以我独辟蹊径,想出一个对付你的妙法。让你心甘情愿受我摆布。” “你做梦!”我嗤之以鼻,心里却着实惶恐,因为隐约想到了他会用来对付我的方法。 刘城璧抬手指着我,笑得“花枝乱颤”:“你以为我为何告诉你这许多?因为明天一早,你会将今晚你们之间的谈话尽皆遗忘。” 我心头一震,这也正是这些天我感受异常的地方,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东西,原来就是因为中了“摄心术”之故? 他又凑到我身边,把手搭在我肩头,慢声细语地说:“等你睡着了,你会将所有秘密倾囊相告且绝无保留,还有,不久之后,你会彻底忘记自己是谁,只记得我这个丈夫,你会一心一意爱我,全心全意依恋我,任凭我在你身上予取予求,就算我赶你走,你都不会离开我。可惜——那时你的死期也就到了。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清醒地看着我如何杀你!” “王八蛋!”我忿恨不已地骂人出口,瞪着肩头上的那只手,张口狠狠咬了下去,立刻鲜血迸射! 刘城璧纹丝不动地任我咬着,带着调笑的口吻说:“怎么,痛快吧!告诉你,真正痛快的是我——能跟你说实话,我痛快!能告诉你我喜欢你,我痛快!能告诉你我恨你,更痛快!最痛快的莫过于,看着鼎鼎大名的侠女刘丹,被我刘城璧玩弄于股掌之上,真是痛快已极!” 又是那种熟悉的香气飘了过来,我觉得头昏沉沉的,勉力撑着眼皮,触目所及,却是一块碧盈盈的玉佩,玉佩荡啊荡啊,我的意识渐渐沉睡,记忆渐渐封闭…… “我,死也不会让你得逞的。”我拼尽所有残存的意志,喃喃地说出最后一句话,将之封印心底。 第五十二章 被劫走了 冬天的夜干燥而寒冷,路旁森森的树林里,升腾着雾气四溢。车队在林间飞驰而过,急促的蹄声划破宁静的深夜。 激烈的马蹄声加上剧烈的颠簸好像能震散人一身的筋骨,甚至能震碎人的美梦。梦碎了,人自然醒了。 刘璧不在身边。 我激棱一下坐起来,立马被颠得仆倒在羊毛毯上。挣扎着坐起身来,掀开车帘向外看,车子奔跑的速度惊人,好像被鬼追一样。 慢着…… 我竖起了耳朵,真的被鬼追? 那轰鸣的马蹄声自远处传来,带着风卷残云般的气势飞速逼近,这种噪音,绝不是小小的车队能发出的。 有追兵! 我直接下了判断。 是谁? 官军! 掀起车帘,外面隐有星光,只见成片的树林“刷刷”地向后倒退着,马儿疯了似的向前奔跑。突然,马车一转弯儿,向着一个狭小的路上窜去,其它的车子则不管不顾,照旧向前飞奔而去,很快消失在黑夜里。 “刘璧!!!”我本能地叫着他的名字,奇怪地心慌意乱。 马车前头传来男人的声音叫道:“不要害怕,我在这里。” 是刘璧。 我闭起眼睛,稍微松了口气。 马车一路狂奔,先前的轰鸣声渐行渐远,我悬着的心总算踏实落地,接着,马车的速度放缓,刘璧钻进车内。而车子继续向前,显然还有人在驾车。 “没吓着你吧?”黑暗中,他伸臂搂住我。 我安心地靠在他怀中,说道:“哪儿有那么娇贵?不过,你确定甩掉他们了吗?” 刘璧发出自信的笑声,笑里含着股子得意劲儿,说:“放心,我刘璧想走,谁能拦得住?” “可是……那些官兵为什么追我们?”我好奇地问。 刘璧没有出声,半天才轻声问:“官兵?你如何晓得追我们的人一定是官兵?” 我眨眨眼,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解地自语道:“对呀,我又没看见他们,怎么会知道他们是官兵的?” 刘璧问我:“你可记得官兵为何追杀我们?” “我应该记得吗?”我毫无心机地反问。抬手抓抓头发,苦思之下还是一点印象也无,困惑地问:“我是不是生病了?感觉有好多事情似乎都遗忘了。” 刘璧搂紧了我,沉闷的叹息声从胸腔里发出。 “是吧,我真的生病了吧。失忆?健忘症?”他的沉默让我不安,莫不是真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偶患微恙而已。”他安抚着我。“待回到寿春,必定请遍天下名医为你诊治。” “不是有扶雍吗?”我随口说道。“去辟谷找他就可以了。” 刘璧搂着我的手一紧,问道:“你记得他?”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兼私人医生?”我自豪地炫耀着。“只要我有事,他一定随传随到。” 刘璧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笑,阴阳怪气地说:“好,我一定差人去请。” 话说到这儿,奔跑中的马车毫无预警地突然停了下来。 我感觉到刘璧的心“嗵”地剧跳一下,沉声问道:“何事?” 外面传来郭解的声音:“前方有人拦路。” 刘璧忽地伸嘴过来,在我颊上蜻蜓点水般地一吻,说:“你留在车内,我去去就来。” 我就势拉着他的手,关切地嘱咐道:“小心。” 刘璧下车,我忐忑不安地呆坐在车内细听外面的动静。寂静的夜里,外面说话的声音分外清晰。 “阁下何方神圣?为何阻我去路?”是刘璧。 “交出刘丹。”来人是个男的,声音低沉却极富磁性,很是动听。直截了当提出要求,沉稳中透着难以言喻的权威。这个声音,嗯……很熟悉。 “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刘璧语声冰冷,隐含怒气,“呛啷”,宝剑出鞘。 郭解说道:“公子,他便是直指绣衣使者晏七行晏大人。” 晏七行? 我心中一动,伸手掀开帘布向外看,只见郭解手持火把,借着火光看见对面只有一人一骑,那是个身材高大的年青人,青衣大氅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因为距离远的缘故,只感觉人长得蛮有型,跨下一匹神骏之极的白马,背后背着柄长剑,气势逼人。 刘璧似乎也怔住,峨顷哂然一笑说:“区区小事,居然要劳驾晏大人亲自出马。看来阿丹这次祸果真闯得不小。”说话间似乎对他颇为忌惮。 晏七行显然没心情废话,再度重申来意:“交出刘丹。” 我在车里听得真切, 这家伙是来“抓”我的。因为闯了祸吗?好象有这么码事儿,是什么来着?搜索数据库,没有相关资料。慢着……数据库?是什么东西? 外面打斗声音很热闹,心痒痒的想出去观战,拿了件厚厚的外袍披到身上,伸手去系领子上的丝绦,于是摸到了一个硬东西。 那件东西掛在脖子上,摸上去凉凉的,是什么?想不起来。 真岂有此理,掛在自己身上的物件,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外面有火把之光隐隐透进来,我把它捏过来捏过去,想研究下究竟是什么,那东西忽然发出莹莹的蓝光,我大吃一惊,呆住了。 …… 我下了马车…… 那当口,刘璧已经与那叫晏七行的人打了起来,两人双剑,打得难解难分,我缓步上前,越近越能看清那人的相貌,只见他大约二三十岁年纪,身材高大挺拔,相貌清雅冷峻,一身贵族气息。出手出招大开大阖,完全大家风范,一柄剑在他手中,动如游龙苍虎,静似渊渟岳峙,或挟风雷或掠碧水,功夫固然精妙,更别有一番迫人的气势,令人压力陡增。 我定定地注视着他,眉头深锁,目光片刻不移。 刘璧与他对敌本已吃力,侧目之间看见我,心更乱了,叫了声“刘丹”,对方剑尖“刷”向胸腹间直刺过来。 我惊呼出声,那剑“倏”地转向刺空,晏七行看见我面露喜色,罢手叫道:“刘丹!”看样子是要过来跟我说话,却被郭解一剑拦截,叫道:“让郭某领教晏大人的手段。”二人立刻打在一处。 我关切地走过去问刘璧:“你怎么样?” 刘璧借势退下,转身快跑拦住我,神情紧张脸色不善地低吼道:“回车上去!” 我不理会他的恼怒,坚定地表明与他同生共死的决心说:“大敌当前,你是我的未婚夫,我当然要跟你共进退。” 刘璧吸口气,耐着性子哄我说:“你的身体尚未恢复,不可跟人动武,还是回车上等我。” “你是叫我临阵退缩吗?那怎么可以?”我惊讶地嚷着。“我才不做缩头乌龟。”手提长剑就要上场。刘璧一把拉住我的手臂将我拽回来,神情越发的沉暗阴森。 “不准去。”简单明了的命令,口气越发恶劣。 我惊奇地扬起眉:“都说了我没关系。” “回去。”他咬着牙吐出两个字。 “你怎么搞的,不放手吗?”我沉下脸有些生气了,不满于他颐指气使的态度,执拗着甩开他的钳制。 刘璧做了一个这辈子也想不到有人会对我做的动作,他抬起手“啪”掴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真够狠,我的右半边脸颊立刻火辣辣地剧痛起来。 我给他打得懵了,错愕不已地呆在地上无法思想更无法说话。不但是我,所有的人都为他这个举动震惊得动弹不得, “你敢打她?”一声怒叱打碎了满山寂静,随声音倏忽而至的,是一柄闪亮的利剑,剑尖斜刺里刺向刘璧。 “闪开!”我失声惊呼,反应迅捷地一把将刘璧推开,剑就这样走空,剑锋刺破空气,气流顿时冷似严霜从我耳畔掠过,一缕发丝飘飘忽忽落地。 “刘丹?!”那两个人同时叫出声来。都是震惊于我的举动,所怀心思却各不相同。 “你认识我?”我转向那气宇轩昂的男子,“你是谁?” 比之刚才更加震惊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难以置信地,他望住我竭力镇定着自己,问道:“刘丹,你为何如此说话?” 我不在乎地耸耸肩说:“我从来就是这么说话。喂,你到底是谁?找我什么事?还有,干吗找我未婚夫麻烦?” “未婚夫?”他小麦色的脸突然变得苍白。“你的未婚夫是谁?他吗?”他用手中剑指向一旁的刘璧。 “对呀。”我连连点头,回头瞪了刘璧一眼,说:“虽然这小子刚才打我一耳光,我很火大,不过,他的确是我的未婚夫,喂,刘璧,别以为打了我就这么算了,呆会儿我一定叫你双倍奉还。”这后一句话是冲着那混蛋喊的。 青衣男子几乎呆住了,乘他分心失神的功夫,我挺剑向他疾刺。我的身体虽然没有完全康复,但比起从前总算有了五六成力气,这一剑刺出,倒还看得过去。 青衣男子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随随便便地抡剑一挡,“呛”地两剑相交,迸出火花来。他踉跄后退一步,再抬起头,人已完全冷静下来。看也不看,长剑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弧儿,还入剑鞘,他向前走两步,急切地说:“刘丹,你看清楚,我是晏七行!” 晏七行? 我蹙眉沉吟,声音也熟名字也熟,是谁? 看一眼刘璧,微弱的火把下,他的身体挺立如标枪笔直,透出紧张的讯息。 我摇头说:“不认识,没听说过。你很有名吗?” 晏七行默默望了我半晌,视线转向一旁的刘璧和郭解,愤怒地问:“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刘璧象没听见一样,上前来拉住我耍起了无赖,说道:“好,大家一起上,就不信打不过他。” 郭解跟这个晏七行似乎是认识的,冲刘璧示意一下,上前拱手为礼说:“刘姑娘头部曾受创伤,常常忘事。晏大人,刘姑娘本性良善,京里的案子并非她之所为,而是有人故意陷害。大人向来侠义公正,必能明察秋毫,可否应在下不情之请网开一面,放过刘姑娘,待查得真相,郭某日后必定相报。” 这番话说得谦和有礼,不象郭解的作风,莫非他知道自己不是眼前这人的对手,为大局着想不得不放下身段? 刘璧一旁不耐地说:“翁伯,何必软语求他?只怕这小子意图不轨。” 他意有所指,说话间眼神不时瞟着我,好象这个不轨多少也与我有关。 晏七行横他一眼,眸中精光毕露,半晌缓缓地说道:“翁伯,你我虽相交不深,也总算颇有渊源,并非本官不给情面,只是刘丹乃朝廷重犯,陛下钦命,定要将她缉拿归案,皇命在上,本官不能徇私。” 郭解更加谦恭,说:“据闻当日出使匈奴,刘姑娘曾救过晏大人一命,如今救命恩人落难,大人不思回报于万一,反而要落井下石,不觉有违大人侠义高名么?” 晏七行也笑,冷笑,没搭这个茬儿,对着我身上某处,扬扬下颏说:“还带在身上?” 顺着他的视线我低头寻找,看到腰间挂着一块漂亮的系着丝绦的木环,是了,这东西倒是一直在我身上,我还一直纳闷来着,别人都佩戴金环玉环,为什么我的就只是块破木头?可是……不知为什么潜意识里,却肯定它对于我非常的重要。 摸摸那块木环,这个姓晏的干什么要关注别人身上的饰物。 晏七行缓步向我走来,徇徇而诱:“仔细回想一下,可记得这木环是用胡杨木所制?那是在无水沙漠里亦能坚强生长的苍翠生命。据说此木能活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后一千年不朽。故而有人说,世间惟有此木可比永恒。” 他的目光凝神在我脸上,片刻不肯移开,专注地研判着我的反应。刘璧跟郭解两个被他弄得满头雾水,不明白在这种白刃相见的关头,为什么说如此风马牛不相及的胡话。 手攥着那代表永恒的木环,攥得紧紧的,想到什么了?沙漠?匈奴?战旗烈烈,车马隆隆?一望无垠的旷野苍凉悲壮,刀剑霍霍,血肉纷纷,万马千军奔腾如惊雷翻滚…… 我霍然抬头,晏七行的眸子里射出惊喜,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道:“刘丹?……” 我举手阻止他进一步靠近,狡黠地问:“你叫晏七行是吧,哪七行?噢,让我猜猜,是不是――行不从径、行不副言、行险徼幸、行奸卖俏、行若狗彘、行尸走肉、行将就木……” 我一脸挑衅的表情,一口气说了七个“行”,听得刘璧跟郭解目瞪口呆,晏七行停下脚步,明明挨了骂却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你……还记得那日……” 我把嘴一撇大声说:“哎,你别表错情,我什么都不记得,不过听郭兄说我们曾经一起出使过匈奴而已,真是的,没事跑那鬼地方去干什么。” 回头问郭解:“郭兄,我是个女的,怎么可能跟这个家伙一起出使匈奴?出使外国,那不是外交官员的工作吗?” 郭解一时不知如何解释,“这个这个”说不出囫囵话儿来。 刘璧说:“此事说来话长,稍后再讲不迟。” 他刚才打我一巴掌,现在我的气儿还没消,压根儿不想理他,于是继续对晏七行说话:“你,人长得蛮帅,功夫也不错,不过拿我的宝贝木环说事儿让我很生气,什么一千年不死三千年不朽的,世上哪有这种树?你当我是两千年前的古人什么都不懂,在这专听你胡说八道?喂,就算我真是两千年前的古人,脑子也比你灵光,别把我当白痴……我,分得清是非黑白,还有,无论什么事,”五指一旋回握成拳,“一切尽在掌握,你不用说些有的没的来混淆视听。聪明的就听我一劝,哪儿来回哪儿去,说不定将来有缘再见,大家还能点个头算是朋友,如果你不肯听劝非得撕破脸,我们三个一起上,三个对一个,恐怕你也讨不了便宜。” 这话说得――嘿嘿,很久没这么痛快随意地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了,超爽! 晏七行站在那儿不动,若有所思,也若有所悟,他在想什么? 风静静地吹过,寒冷的空气里充满了难耐的死寂,大家都在等待,在这种情形下能让大家等待的,自然是最强者的决定。 我,刘璧,郭解,都不是晏七行的对手,但是三个一拥而上,会出现什么结果呢?没人知道,因为下一刻,晏七行说了一句话:“好,本官就给你情面。” 说这话时,他没有看任何一个人,所以也不晓得收到他人情的是我们三个中的哪个,之后,晏七行纵身几个起落,消失在无边夜色。 想不到会有这么意外的收场,那二位仍在惊讶中。我快步走到刘璧面前,使出全身的力气,抡圆了手臂,“啪”地一声,给他了一记耳光,比刚才他打我那一记还响亮还狠毒,他光洁的左颊立刻肿起老高。我还不肯罢休,反手扇他右脸,刘璧倒也识相,一动不动任我为所欲为。 “刘姑娘!”郭解喊了一嗓子,刘璧摇头示意,闭上眼睛说:“接着打。” 我毫不客气,狠狠一记又打下去,立刻右颊肿起老高,我揉揉酸痛的手掌,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笑着说:“别怪我手狠,因为这样才对衬。”两颊一般肿才肿得漂亮对不对? 拍拍手,扭扭搭搭地走去马车的方向。 跟我斗?小子,你还嫩点儿。 脖子上挂着的录音笔随着我的起伏在衣服里摇荡。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奇妙,费尽心机的谋划往往因为一个偶然而功败垂成。谁知道呢,也许这个偶然也不是真的偶然,而是冥冥中早预备好的必然。 又有马蹄声响起,那两个离我还远,立刻第一时间作出反应,向我跑来。但是有人更快,那白色的骏马在夜色中如同白色的旋风,风驰电掣般转眼来到,马上乘客叫道:“不论你意欲何为,我都不可让你身处险境。” 话音未落,伸臂一把卷起我的身体,放置身前,那马丝毫不停,一路飞奔而下。 “刘丹,刘丹!” “晏七行,你这卑鄙小人!”骂声和叫声远远地自身后传来。 一切来得如此突然,他们甚至来不及上马追赶。 马儿奔驰着,把骂声和风声抛在身后。 “你知不知道坏了我的大事?”我又气又恼,大声埋怨道。 “看来,你记得我?”晏七行一手持缰,一手搂住我的腰,声音里带着欢愉。 “差点就忘了。”幸好有录音笔。 刘璧那小子真不幸,昨晚跟我谈话的时候,不知怎么搞的不小心触动了录音键,于是那一番骇人的对话就此毫无遮掩地被打开,唤醒我被人为封闭的记忆。 当然,也许那小子的摄心术火候还没到家;再或许,他将我的记忆封闭的时间太短还来不及更深稳固,一旦有触媒扰动,就象钥匙一样,很快就可以打开记忆之门,所有在此之前之后的记忆系统数据全面恢复。 可惜了……我心里微叹着。本想留在刘璧身边,将事情查个底儿掉,横刺里杀出个晏七行来,打乱了我的计划。 我偷偷地笑。 “你在笑?”他凑到我的耳边问。 “没有。”我矢口否认。不能让他知道,对于他强行劫掳的行为,其实我――真的非常非常开心。 因为比起其它的事,他更看重我个人安危。 “我们去哪里?诏狱?”我戏谑地问他。 “我辞官了!”他大声说。 这倒是出乎意料。 “为什么?” “想跟你一起。”他更紧地搂住我。 我微笑,心里有点甜。好了说实话好了,其实是很甜很甜,非常甜。 可是,真相谁来查?卫青和扶雍怎么办?还有更糟糕的,虽然这几天身体恢复得很快,可我不确定身上的蛊毒倒是解了没有? 算了,就这一刻好不好?就这一刻,什么都不想,不去承担,只要安心在他怀里就好。 我闭上眼睛,在冷冷的风的速度里,感受温暖和关怀。 天将微明,马儿停在了寂静的山谷。晏七行下马,我刚想下来,他却伸手将我抱下来,然后紧紧抱住我。 我身体一僵,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好半天,才伸手缓缓地回抱他。他粗重的气息就在我耳畔,清晰可闻;他的心跳沉稳而固执,让人安心。我们相拥在一起,冬日里的寒冷不再,暖意在我们心底里流动…… 太阳升起来了,篝火上烤着打来的野兔,饥肠辘辘的我狼吞虎咽地吃着烤熟的部分兔肉,一边讲述自己离奇的经历,顺便把录音笔拿出来,准备把那段录音放给他听,一边说:“我总觉得这整件事跟淮南王脱不了干系,他们费尽心机制造诸多事端,无非是想借我的手造出最先进的武器,作他们造反成功的保障。我呀,本想借机深入虎穴大小通吃,可惜被某人完全破坏。”百忙中瞪了某人一眼。 “这是什么?”晏七行难禁惊讶。 “录音笔,我们那个时代的产物。” 按下播放键,递到晏七行手上,立刻传出我暧昧的声音:“你喜欢我吗?” 糟了,怎么忘了这个? 我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去抢录音笔,晏七行抬手挡住我,脸色十分难看。 我涨红了脸,讷讷地说:“那个,我被那个催眠了,说的话……不算。” 晏七行垂下眼睑不看我,专注地往下听,听到刘璧告白喜欢杀父仇人那一段,脸孔黑得整个一山雨欲来,听到刘璧对付我的计划时,额上青筋直暴,腾地站起身来。 “镇静,镇静。”我连连摆手,明明自己没错,不知为什么偏就有些心虚。 晏七行粗重地喘息几下,唇边忽地浮起古怪的笑意问道:“你还想深入虎穴大小通吃吗?” 呃…话意不善,我该怎么回答? “只怕等不到你吃他,就已经被这个小子吃干抹净!”怒吼已毕,一向冷静自持的晏七行居然愤怒地一把将我的宝贝录音笔摔到地上,好像非这样就不能发泄怒气。 “喂喂……”我连忙捡起来,心痛得无以复加,要知道这可是独一无二的宝物啊。“我不是没事吗?我刘丹是那种任凭别人摆布的人吗?” 想起刘璧那小子对我做的一些事,脸微微有些发热。晏七行警觉地审视着我,双手抱臂又想说话。 “放心,我真的没事,我跟他真的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赶紧安抚他,男人的想象力一旦泛滥起来也会很可怕的。(当然女人更可怕些) 两个大眼瞪小眼互望了半晌,理直气不壮的我面对怒气不息的他先败下阵来,泄气地说:“好吧我承认,有些事是有一点点失控,不过也没那么糟。总之我跟你保证,我,从上到下很……完璧…完整无缺。” 差点说出完璧归赵来。 可是,我跟他的关系好像还没到这个程度吧?他干吗发这么大的火?而我又干吗要解释? 晏七行定定地望着我,忽然微笑了。这个前后反差太从,我给他笑得发毛,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弯腰掰下一块兔腿肉递给我说:“吃吧。”我愣愣地接过来咬一口以示顺从。唉,自从被催眠下蛊之后,我不仅应变能力大不如前,连思考能力也下降了不少,不然怎么搞不懂这个男人到底在想什么? 他拉起我一只“空闲”的手,微笑道:“你肯解释,我很高兴。” 我恍然大悟。 瞪着那只拉着我的手的手,不由心生感慨:哎,男人心,海底针。 接下来的时间,晏七行一直保持着微笑,看来心情不错,心情差的那个是我。 “如果没有录音笔,会怎样?”他问 这是个问题。 老实说一觉醒来,从前的记忆的确是丧失了一半,比如入朝作官,刘彻卫青晏七行等等等等,就算有些残存,也非常的模糊和不确定;但还有另一半则非常清晰地存留着,全部是某些地方被更改了的有关“西域”的记忆,自然也包括一些先进技术,以及对刘璧更深刻的人造记忆。如果不出这差子,凭我的意志力,就算一时半刻被蒙蔽,但还是有回弹的可能,只是可能性大或小的问题了。 我说:“从前我受过些特殊的训练,相信短时间内,他的催眠术不能把我怎么样,即便有意外,只要一点外来的触媒也会唤醒我的记忆,叫他功亏一篑。” 晏七行说:“故此你打算将计就计随他前往寿春,可知这样做非常之危险?” 我叹了口气说:“这不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吗?我,卫青,现在都成了朝廷钦犯了,不想办法洗脱罪名,这辈子都不会安生。刚才我跟你说的那些话,摆明是告诉你我没事让你放心,先放过我们以后再相机行事,谁知你不肯听我的,白白失掉了个大好良机。” 晏七行哼了一声说:“我倒以为这是我生平所做最正确的决定。” 略作沉吟,他坐过来关切地问:“那小子在你身上所下的蛊毒,如今可解了吗?” “我也不确定。”我有些犯愁,如今没解,将来可有得我受得了。“不过我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好却是真的。算了,不说这些,说说你吧,不是去淮阴了吗?” 原来当日晏七行离开长安后去淮阴的半途,便接到绣衣使者传来的关于我出事的消息。立刻以述职为名申报朝廷返回长安。未央宫见驾后,适逢那批被我赶回去的追兵的奏报呈到,刘彻震怒之下,命他即刻带兵缉拿我跟卫青,殊不知正中晏七行下怀,这才星夜兼程赶来“英雄救美”。 “可是,刚才你说,你辞官了,是开玩笑吧。”我试探地问。 晏七行若有所思地望着我,说:“辞呈已经交给我的一个手下,逾期三日不归,就会上报皇帝陛下。” 这什么意思? 他淡淡一笑,目光闪烁不定:“归与不归,由你决定。” 兔肉噎在喉咙里咽不下。这么大个难题丢给我,吃得下才怪。 这可真是个难题! 回去,得面对刘彻吧,得洗脱自己的罪名吧,得查出卫子夫被杀的真相吧,还有刘璧和他背后可能的同谋刘安父女,也不能不查,甚至,那块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痛的死和田玉及改变了的历史,总之就是一大堆的事去烦恼。 唉,走了这个又来那个,烦恼几时休?真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纠缠在这些未知的事情里吗? 不回去的话,会怎么样呢? 我心中一动…… “卫青跟扶雍怎么样了?”我问他。 “放心,我已吩咐暗中放水,想必此时他们已经各有去处了。” 我定定神,只要他们没事,我做起决定来就容易多了。 惟有一件事,就是我身体里的蛊毒…… 把兔肉咽下去,我轻松地说:“ok,我决定了。” 笑眯眯地盯着一脸期待的晏七行,站起来郑重宣告:“我的决定是,你来替我决定。” 晏七行微笑着道破我的心事说:“你,害怕了?” 我咬牙撕了块鲜美的兔肉,含混不清地说:“什么害怕,我是烦了,那些没完没了的事。” 晏七行没吱声,伸手过来握住我一只手,握得紧紧的。 其实他说中了,我是害怕了,害怕面对琐碎的事物,害怕面对没完没了的麻烦,但最怕的还是和田玉,不是怕回家也不是怕永远留下,而是怕既回不了家也留不下,把一生的时间全都浪费到寻找它的事上,等到蹉跎了岁月,苍老了容颜,蓦然回首之际,发现因为一块破玉,错失了幸福,错失了快乐,错失了当珍惜的一切,然后两手空空去见上帝,这才是我最怕最怕的呀。 我不想后悔,所以不如选择一头,免得两头空。(标准现代女性的功利思维)但是什么样的选择是正确的呢?我不敢选,于是索性把权利移交,让晏七行来决定,我自己乐得清静。(缩头乌龟心态) 现在,归与不归不重要,到哪里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我把决定权交给他的同时,也决定了一件事,就是从此以后,我们在一起。 真奇怪,没有誓言,没有承诺,甚至连最明确的告白与示爱都没有,但是我们两人心里都清楚,这是我们新的开始。 马儿远远地跟在后面,我跟晏七行手牵手走在前头。荒凉的山野后有炊烟袅袅,那边应有人家。 第五十三章 longago. 自由不在环境,而在心境,无拘无碍,没有道义责任,没有压力惧怕,随处天空海阔,随意挥洒性情。有了这种心境,登山踏雪,碧水泛舟才是写意。 可惜我不是古代人,那些诗情画意不适合我。其实我所向往的自由很简单,就是每天痛快地睡懒觉,外加蓬头垢面不修边幅。想想看一觉睡到下午,然后睡眼惺忪爬起来,头不梳脸不洗,闭着眼从冰箱里拿牛奶闭着眼一口气喝下去,爬到床上再睡,这过程有多么自我,又多么……幸福! 作为一个完整没有缺憾的女人,我认为这件事绝对不能不做。(兴奋过度,开始胡言乱语)而我,真是从来没有做过。别说没机会,就算有机会,也没心情。天知道,原来懒床也需要心情,想睡多久就睡多久的心情。 对于某种特殊群体来说,这是自由最直接的体现。 我没瞧见做贼的人有哪天能睡个踏实觉,无它,心虚而已! 我不做贼很久了,可还是没办法睡懒觉,太多负担,太多忧虑,太多烦恼,每天神经紧绷着,大脑飞转着,最奢侈的东西就是放松。现在终于逮到机会,所以一口气睡了三天。睡梦中都直呼痛快! 忘了交待了,这里是个偏僻的山村,,三天来,晏七行尽心尽力扮演男佣的角色,每餐变着花样的煮,然后端到我嘴边,还得看我给不给面子吃。 只有十几户人家,我们借住在离山村较远处狩猎期使用的木屋中,屋里设备一应俱全,非常适合两个人生活———比如我跟晏七行。 公元前134年冬,我头一次作为“女人”,听从了作为“男人”的晏七行的决定,没有面见皇帝,倒是回了次长安,将那个可以为我洗脱罪名,又可以还卫青清白的录音笔,托了一名绣衣使者,随同写有使用方法的竹简送呈刘彻。原本还想写封道别信附上,但想想觉得没什么意思,又无话可说,于是作罢。 顺便也潜回了家,本想拿点有用的东西,谁知不小心被守卫当贼追击,仓皇之下顺手倒也拿了件东西,逃到安全地带才发现是从二十一世纪带来的物件中最没用的一件——吉它。 不管怎么说,卫子夫,刘彻,帝国双璧,汉朝与匈奴,战争与和平,所有一切的纷扰都离我远去。至于卫青与扶雍,晏七行说早已布置妥当,绝无任何危险,现在,大概一个回了辟谷,另一个象我们一样浪迹无定呢。 晏七行不了解卫青,他绝不会不理世事逍遥自在,脱身之后,必定会千方百计去彻查姐姐的死因。如果他知道了个中因由不晓得会不会恨我?可以预料的是,势必另有一番新的斗争,不过那已经跟我无关了。 未必所有的事都要求个答案,这是我要学习的新功课,难得偷了浮生,且享快乐吧。卫家的事,不妨就由卫青本人来解决。不要骂我自私,对于我来说,难得自私! 这个想法,虽然不符合我的性格,但是,从未有过的幸福感遮蔽了一切,让我每天深陷其中,不愿意思想明天,恐怕一念之下,快乐就会象长了翅膀的小鸟,飞走了。 那几天在山村的日子过得昏天黑地,却十分惬意,我们交谈的时候不多,多半时间我都在睡觉,好象要把过去二十几年的觉都补回来一样,嗜睡如猪。晏七行也由得我,我睡,他静静地做自己的事;我醒,必定有热腾腾的食物端到面前,偶尔夜间醒来,触目所及睡榻上另一侧的晏七行平静安详的面容,便有一个深深的感触由心底滋生——安定的幸福。 于是我闭上眼睛,微笑。 是这样的吧,于异时空惶惶岁月里浮荡的心情中,得到这样的安定,足够了,这就足够了,没有更多的奢求了。明天后天将来的每一个夜晚,我祈盼能跟今夜一样,平和、从容、宁静。 木桶里的水好热。 第四天的中午,忍无可忍的我再也没办法睡下去,比起睡觉更爱干净的人六天不洗澡会是什么样?答案从我身上找——臭气熏天! 但是,直到现在也不能适应这种洗澡方式,我更喜欢方便快捷的淋浴。 冒着热气的水把我的皮肤浸泡得红通通的,弥漫着的氤氲令人昏昏欲睡。一边洗澡,一边睡觉,这就是木桶的唯一好处。 迷迷糊糊中,有人给我擦背,除了晏七行哪有别人?可是,我们还没结婚,也没同居,这样子好像不太好吧。可是,迟早不都得同居,都得结婚?没关系吧? 哈哈,嘿嘿,哼哼。(其实有点尴尬) 于是由得他帮我擦背,由得他帮我换水,由得他帮我洗头发……末了再满足地叹了口气,唉,真舒服,真幸福。 换上干净柔软的衣服,我爬到被窝里,“嗖”,被子被拿走,“刷”,枕头被抽走,“叽里咣当唏里哗啦”我被拎起来被套上厚厚的兽皮大衣被穿上厚厚的兽皮皮靴,最后一顶兽皮帽子扣到头上。 “你搞什么?”我无奈地望着在身边忙碌的晏七行。“让我再睡一会儿吧,好睏。” 晏七行帮我结好大衣的带子,正色说:“跟我出去。” 我伸个懒腰,懒洋洋地说:“不要了,外面冰天雪地,这种天气,最适合打麻将,喝酒,睡觉。我选后者。” 一把拎起软趴趴向羊毛榻滑去的我,晏七行以命令式的语气说:“不行,你,必须跟我出去。” “我不要出去。”我拼命想拨开他的手,晏七行手臂使力,一下把我打横抱了起来,大步向外就走。 “喂,喂……”我吃惊不已,这家伙还会这一套? 门一开,冷风呼呼灌了进来,雪花轻佻佻地飘下来,落到我的脸上,我一缩头打个寒战。 我喜欢冬天,喜欢雪,不过得在我敢于踏出房门第一步才行,在那之前,我宁愿躲在窗户后欣赏外面的雪景。要么不出门躲在温暖的房间里避寒,要么出去了就不想回来,这就是我。 所以在连着打了三个冷战之后,我的身体很快适应了外面的寒冷,头脑一清,精神立刻大振,一跃下地,双手抱臂对着他叫道:“说吧,叫我出来干什么?” 晏七行上前扳过我双肩,向后一转…… 目光穿过雪花的缝隙,我诧异地望着前方,那是什么?两个雪人?跟真人一般大小的雪人。 移动脚步走近,看得更清楚了,不是雪人,准确地说,是雪雕,仿佛出自雕刻家的手笔,线条清晰细致之处,衣服上的褶皱真实可见。 那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高大,腰间佩长剑,女的俊美,肋下带短刀。男的把手搭在女的肩上,眼睛的视线落在她身上,面部线条柔和,表情温馨;女的斜倚在男的胸前,神情温宛,嘴咧着笑得甜甜密密的样子。 这两个真人雪雕,自然就是我跟晏七行,老实说雕得真漂亮,显然是用了心。我歪着头看了半天,回头瞄了晏七行一眼,他望着自己的杰作,嘴角噙着微笑,眼里大有温柔之意。 我低头微笑,心里涌起阵阵甜意。 晏七行还会这个啊…… 一只手搭到我的肩头,我斜靠在他胸前,一如雪雕的姿式。 “喜欢吗?”他的声音低沉。 “什么时候弄的?”我好奇地问。 他轻声笑:“来此之前,一直听你讲家乡的雪雕冰雕,故此乘你睡觉这三日,雕来送你。”顿了顿,他又问:“喜欢吗?” 我飞快地点头赞叹说:“喜欢!好漂亮……不过要是再雕一头大雕就好了。” “大雕?”晏七行颇觉奇怪,不明白两人中间夹头大雕干什么? “如果再有一头大雕……。”我眼望着那对漂亮的雪人,心中无限向往。“有大雕的话,你跟我就是标准的一对——神雕侠侣!从此逍遥天地,笑傲江湖,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晏七行眼睛一亮,慢悠悠地说:“如此说来,你乐意与我做一对鸳鸯了?” “呸!谁跟你做鸳鸯。”我撇撇嘴说。“刚才说错了,鸳鸯那种鸟儿,水性杨花花心得很,我们,要做就做对彼此忠诚的豺狼得了。” 晏七行皱起眉头,缓缓地吟道:“只羡豺狼不羡仙?” 我大笑出声,笑声在雪花的间隙中传扬。 我回房提了短剑,兴致勃勃地打算在雪雕身上刻几个字以兹纪念,想来想去想不出什么豪言壮语,那些粘粘腻腻的诸如“天长地久,海枯石烂”之类的成语早被用烂了,英文诗晏七行又看不懂,冥思苦想了半天,晏七行伸手拿过短剑,在两个雪雕身上飞快地刻了标准的隶书体字。 最后一笔写毕,手一挥,短剑插入雪地,晏七行上前拉起我的手,也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怔怔地望着雪雕上的字,不是华词美赋堆砌的海誓山盟,古代人表达爱情的语言简朴直接,但却热烈深情得如此令人感动。 “七哥。”反手握紧晏七行的手,他的手很温暖,暖意进入心底,汇成江河汹涌。我的眼眶有些热,有些湿,感觉到心中蠢动的情愫已无法掩饰,只好难为情地把头深深埋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拥抱他。同时懊悔着自己为什么不能象其它女人一样富有激情,除了真心的拥抱之外,想不出该做什么来表达爱和感激。 雪下得更大,却感觉不到寒冷,美丽飘逸的雪花,轻柔地在我们身边环绕飞舞,仿佛无边的祝福,送到我们心上。 晚上,我们围坐在火盆旁,那个没用的吉它此刻派上了用场。轻拨琴弦,唱着最喜欢的英文老歌《longlongago》琴声轻柔,歌声低沉…… tellmethetales thattomeweresodear, long,longago, long,longago; singmethesongs idelightedtohear, long,longago, longago. …… then,toallothers mysmileyoupreferred, love,whenyouspoke, gaveacharmtoeachword, stillmyhearttreasures thepraisesiheard, long,longago, longago. …… 我反复地弹唱,晏七行静静细听,火盆里的火花不停地闪烁,脉脉温情与火花交织,在歌声中体验心灵的交汇。半晌,我的腰被轻轻挽住,微微侧头,晏七行吻上我…… 琴声停了,歌声住了。他的唇柔软而潮湿,如同我们潮湿的心灵。我们细细碎碎地吻着,很久很久。 “我们成亲吧。”他忽然在我耳边说。 火光中,我抬头看他,他的脸居然有些发红,神情颇为忸怩,但还是“勇敢”地加了一句:“明晚可好?” “当然不好。”我眨眨眼愣愣地说:“不如就今晚吧。” 没有喜烛没有典礼没有宾客没有祝福,只是简单地行了礼,公元前一三四年冬至夜九时十五分,我,二十一世纪前女侠,二十七岁的刘丹,终于嫁给了大汉朝前直指绣衣使者,二十八岁的晏七行。 那是我有生以来过的最美好最甜蜜的冬夜,因为那一夜,我结婚了…… 新婚第二天一早醒来,望着沉睡中的晏七行犹带笑意的面容,不知怎么想起了那句名言: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 是啊,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穿越时空来到两千年前,有人死了,有人改变了命运,有人改写了历史,到最后也许只不过是为了成全我与他罢了。 张爱玲说得对,这的确是个不可理喻的世界!不过,我喜欢。 一咕噜起身来,决定要象大多数的妻子那样,亲手为自己的丈夫做早饭。 轻哼着《longago》,脑子里全是昨夜初人为妻的影像,身体里还残留里因爱而结合的甜蜜,我哼唱着歌曲,完全一副小女人幸福的模样,轻手轻脚地为心爱的男人预备早餐。 不知道新婚第二天的妻子们是用什么样的心情来服侍自己的丈夫,我的心情直接的形容是——爽! 大概兴奋过头忘乎所以了,手中的勺子一下掉到地上。弯腰拾起它,可不知怎么,手一软,勺子再次掉了。 我瞪着那只勺子,遍体生寒。 这种无力的感觉于我并不陌生,只是这些日子太幸福了,那件事几乎被遗忘了。 蛊毒,并未根除。 那小子到底还是不肯放过我,他若放过我倒奇怪了。过去几个月,也许他在等我自己回去,毕竟他以为自己的催眠术已经成功,再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使他没有动作,现在想必是耐心耗尽了。 我僵立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生怕一动之下跌倒,惊动了晏七行。虽然迟早都要面对这种状况,但我希望不要在今天,至少今天不行。 我不敢动,汗珠子悄悄滴了下来。说不怕是假的,刘城璧那个人就算想想,也都觉得浑身汗毛直竖,如果可以,我宁肯对着一条毒蛇也不想再见他。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以为自己快变僵尸了,房间里响起晏七行起身的声音。我一惊,下意识地挪动一下身体,咦?没什么感觉嘛。没有无力的感觉,没有虚弱的感觉。再试试手,灵活有力,刚才那种情形…… 是做梦吧?还是偶然? 我狐疑地盯着自己的手,再动动五根手指,没有异常。 “丹?”晏七行出现在门边,望着我的眼神有丝不安。 “噢,不小心把勺子掉了。”我笑着安抚他。“还早呢,干吗不多睡会儿?” 晏七行走过来帮我拾起勺子,轻轻抱我一下说:“你去睡,我来。” “已经好了。”我笑意盈盈。 早餐准备得很丰盛,但没人将心思放在它上面,我跟晏七行都有些心不在焉。但是那种情形没再出现。 “我们去狩猎。” 收拾停当,晏七行提出建议,我欣然响应。 天气好得出奇,我跟晏七行一人套件兽皮衣,手持那种三叉儿猎叉,在雪地上追逐着一只兔子。小兔子机灵的很,遭遇危险时逃窜的速度惊人。我与晏七行志不在兔,你追我逐嘻嘻哈哈,完全不顾小兔子的感受,它越是惊惶失措,我们越是玩得开心。 这也是人类的劣根性吧,禽兽追逐猎物是为生存,而人类打猎是休闲运动。打猎的对象也不只是动物,更多时候是自己的同类。 仇恨,是自相残杀的动力吧,好象刘城璧之于我。动物为什么没有仇恨这种意识?是不是因为没有仇恨意识,于是只能处于被残杀的地位? 一念及此停住脚步,顿时失了兴趣,许多人、许多事刹时涌上心头。兔子立刻抓住机会,从我脚边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 世上有一种人是不配得到快乐的,因为他们太喜欢自己扫自己的兴。 晏七行走来纳闷地问:“为何不捉住它?” 我笑一下,四仰八叉地躺到雪地上,印下个大大的人形,站起来大声叫道:“我不喜欢吃兔肉。” 晏七行恍然,在我身边坐下,突然想起什么说:“记得那日你并未……” “今天不喜欢。”我强辩道,一把将他推倒,随即扑上去,两人在雪地里滚作一团,纠结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男人和女人欢快的笑声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荡。 世上有一种人是应该得到快乐的,因为他们太少有机会给自己快乐。 可是,这偷来的快乐,究竟还能快乐多久? “在想什么?”他问我。 “人类的仇恨。” 我们牵着手在雪里漫步。 “刘城璧想杀我,因为我是他的杀父仇人。”我叹了口气,来汉朝最大的遗憾是破了杀戒。“依你们古代人的观念,这样的仇恨会怎么来了结?” 晏七行怔了半晌,缓缓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再度叹息,苦笑道:“是啊,中国人就是这样,有仇必报,有恩必还,恩恩怨怨纠缠不清,甚至可以延续到子孙后代,弄个什么父债子偿的道理出来。唉,真是倒霉。老实说我并没有亲手杀刘子驹,报仇也不应该找到我头上,有种他直接去找刘彻……不对,也找不着人家刘彻头上,要算起来,那得找刘彻他爹算这笔帐。切,可要再严格算起来,那也不是景帝的责任,谁叫你刘濞造反来着,你反人家,人家不杀你还留着你?败了死了,就算了,赢得起输得起那叫大丈夫。找个地儿隐姓埋名安身立命得了,干吗还连累子孙后代呀,一代一代地报仇报仇,找不上人家爹就找儿子,弄得动不动就血流成河,大家一起没安生日子过,刘彻冤不冤,我冤不冤?” 晏七行沉默着不说话。 “不过最惨的还是承担复仇使命的那一个。”我闷闷地说。 “为什么?”晏七行讶然一掀眉。 “没有经历过事件,甚至没有见过仇人的脸,却从小被灌输着复仇的思想,活在仇恨中并且注定一生都为复仇而活着。”我想起刘城璧奇怪的心理,心情越发沉重。“仇恨象一条毒蛇,死死地咬住他,毒液进入他的身体,吞噬他的生命,他的心灵也得不着自由。喜欢的不能去喜欢,放弃的不能去放弃,想得到的也得不到,既体会不到快乐,也品尝不到幸福。对于别人每一天都有新的希望,对于他每一天都在重复着旧的痛苦,也许终其一生都要这样渡过,你说他是不是很惨很可怜。” 晏七行闷声说:“他朝若是复仇成功,便会解脱了。” “不会解脱,永远不会解脱。”我冷笑。“从此他会陷入一个仇恨的恶性循环里,他算计人,人也算计他;他恨人,人也恨他;他杀人,人也杀他,生生世世,永远不得安宁。所以……现在想想真是对的,人类需要饶恕。” 我也需要饶恕,被我所杀的那些人,我需要他们的饶恕;想杀我的人,我需要饶恕他们。 “饶恕?”晏七行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饶恕仇人?” “不是,是饶恕自己。不过饶恕自己的唯一方法是饶恕仇人。只有饶恕别人,才能释放自己脱离仇恨所带来的苦毒和伤痛。”回眸望着他嫣然一笑说:“好象我们现在这样,快乐轻松地生活,不是很好吗?” 晏七行不答,恍若深思,目光深邃如潭水,平静却看不透其中的内容。 “在想什么?”我上前抱着他,他抱着我,皑皑白雪中,天地只剩我们两个。 晏七行淡淡一笑,笑容里闪过忧伤。他在忧伤什么? 亲亲我的脸颊,他说:“我一生辛苦,奔波无定,从未享过如此安乐。必是上天怜我孤寂,将你从千年前送来,以慰我心。只是我担心,上天既能将你送来,不知何时又会将你送走。我已习惯有你相伴,有朝一日你若忽然离去,此后漫漫岁月,我该如何渡过?” 我嘻嘻而笑说:“真是杞人忧天,就算和田玉再出现,我也没打算回去过。何况我们不是有约定吗?” “约定?什么约定?” 我笑得更灿烂,说:“忘了?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契阔意即离合,成说意指立下约定,此句出《自诗经“邶风“击鼓》意思是不管生死离合,与你立下誓言,紧紧握着彼此的手,相依相偎到老) 我们无法预知爱情的结局,也无法命定生死离合,我们能掌握的,只是自己的手,隔着两千年的岁月长河,隔着不同时空的漫长距离,两只手能够紧紧握到一起,那么,还有什么能分开我们呢?虽然快乐之中微微有些惶恐,笑容底下有隐约的泪痕,但是执手之约毕竟已经定了。 谁能向谁承诺什么呢?谁有那样的决心和意志去承担承诺的结果呢?“永远”两个字是不可以轻许的,可一旦许诺了,就是一生一世。 “如果有一天,我们被迫分离,你该如何?”他静静地问。 我想了想,认真地说:“我会等你,也会找你,直到等到、找到为止。” “如果你找到后,见我面目全非,我不再是我,那又会如何?” “我,会静静地守着你,直到你成为你。” “如果,我永远不能再成为我,你会怎样?” “那我就变成另一个我,来配另一个你。” 他问的问题有多傻,我的回答就有多傻,顺便再赠送他一枚傻笑。 晏七行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塞到我手上,是那枚胡杨木环,只是上面多了些东西,我定睛看,正是刻在雪雕上的那些傻兮兮的文字。 手抚文字的痕迹,我正感动着呢,他又从袖子拿出短刀,将自己左手中指割破。眼见着流出鲜红的血来,我呆住了,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正想大声喝斥,他却一把将我的右手拿过来,不由分说将中指割破,接着,两只流着血的中指紧紧密合在一起,他的血我的血,融合在一处。 “我们以血为誓,正式约定。”晏七行神情极其严肃。“今后不论生死离合、或时易势移、或日月逆转直至天地改换,你我执手偕老,永不相负。” 过去只是听传说,现在亲眼见到了,古人的誓约真的是要见血的。我微张着口不敢呼痛,只能很肯定很肯定地点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是我活到这么大以来最幸福的时光,我们如同平凡的夫妻一样,打猎、砍柴、赚钱,为着一日三餐忙碌。闲下来时聊天、嬉闹、弹琴、唱歌……晏七行很聪明,硬是把那首《longago》的歌词记了下来,我唱时,他也跟着唱,于是那远离尘嚣的小屋里,就常常传出一男一女“深情的”对唱的歌声。也许很久很久以后,当我们再唱起这首很久很久以前的歌,执手之约已经完成,我们会微笑着说,我们实现了与子偕老的誓言。 我想到死那天,我也不会忘记那段日子,虽然总有不详的预感萦绕心头,但我们是那样的相爱那样的快乐,以至于所有的阴云都无法停留太久。 偶尔也会想起萧剑,却再也没有内疚和忧伤,有的只是释然和祝福。 ——这个自己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人,原来就在念念不忘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被悄然遗忘了。 第五十四章 不见不散 这个冬天特别短暂,短暂得让人来不及留恋,在雪雕融化的惋惜声中,欣欣然、惶惶然,春天到了。 春天到了,梨花似雪、桃花如霞的季节。我们的爱情也如这灿烂的春天一样,每天酝酿着发酵着,一天比一天香醇,也酝酿着如宿命般迫近的离别。 “幸福之中总有阴影,否则显不出幸福的可贵来。”每到那时候,我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晏七行不知道,我很小心地不让他察觉,盅毒发作的越来越频繁了,开始是七天一次,后来是三天;开始是手,现在是四肢。时间也越来越长,最长的一次达半小时。 希望那一刻来得越晚越好,喜欢看他温柔和煦的笑容,喜欢看他无忧无虑的样子。不愿让这倒霉的盅毒破坏这一切,如果可以,渴望这样的日子长一些、再长一些,因为我太贪心了,想守着幸福永不离开。 “老婆,过来看这里!”树林不远处,晏七行惊喜的声音传来。 手提竹篮,我快步跑过去,只见一大片嫩绿嫩绿的山菜,正笑着向我们招摇。 “乖乖隆的咚,韭菜炒大葱,今晚做山珍全素宴。”我喜不自禁,伸手去薅。 对于我每每口出奇言怪语,晏七行习以为常,耳濡目染之下,说话的方式越来越象我,而我却越来越象平凡寻常的小妇人了。 忽然响起动物滑过草丛的声音,晏七行眼睛一亮说:“不如我们再添一道菜。”兴致勃勃跑去捉。 一边挖野菜,我一边偷偷抿嘴笑。男人都是长不大的孩子,前辈的总结真是大有道理。从来不曾想象冷峻内敛的晏七行有一天会象个大男生一样,撒娇啊,偷吃啊,乘人不备偷吻啊,耍起赖来甚至叫人帮他洗澡洗头发这些事,居然都做全了。还有他最爱每晚的必修课——唱着歌儿枕着我的腿入睡,还真是超喜欢《很久以前》这支歌。 有时候我也会怀疑,自己究竟是嫁了老公,还是多了个儿子?嘻! 他也会做很温馨的事:比如半夜忽然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紧抱着你不放,莫名其妙地说些平时不会说的很感性的话;或者早早起来做好早餐,然后趴在你面前,专注地静候你醒来;心血来潮时就跑到外面,做了藤椅又做秋千,从此我们又多了一项休闲——一起坐在秋千里,相拥着荡呀荡呀,目送斜阳西下。 面对爱情,文字和语言是贫乏的,它无法形容人内心感受的万一。人人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对于我,它是天堂。 挖了一篮菜,坐下稍作休息。等了好久,还不见他回来,噫,不知道又捉了什么稀奇的动物。 时间流逝。树林里静静的,因为太静了,一点声响都清晰可闻。我有些坐不住了,起身“老公”“七哥”地叫了几声,没有人回答。我开始不安,提起篮子去找他,一边找,一边叫,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 他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应我? 一百种一千种可能性纷至沓来,我方寸大乱,不辩方向地在树林里乱窜着,心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老公!”我带着哭腔叫喊着在树木间穿梭狂奔,最后发现又回到了原地,而晏七行依旧踪影皆无。 树林更寂静,转身四顾,一种空前的恐惧感攫住了我,手中的竹篮滑落,野菜掉了满地。 “老婆?”身后突然响起晏七行的声音, 我转身,他正兴冲冲地向我跑来。我冲上去一把抱住他,眼泪涌了出来。 “丹?”晏七行愣住了。“你怎么了?” 我把脸埋到他怀中更深处,哽咽着说:“我以为……我以为你不要我自己逃跑了。”只能以这样拙劣的借口来掩饰内心的恐慌。 “傻瓜。”他伸手环住我,语带取笑。“我怎么舍得丢下你。” “那为什么我叫你你都不答应?”我抽噎着抬头,抹一把泪水。 看到我的泪,他嬉笑顿敛,怔怔出神。 “为什么不说话?”我有些羞恼。 “因为我……”他提了只小动物递到我眼前,象做了错事的孩子似的内疚,讷讷地说:“去捉它,谁知它十分狡猾,我追到树林外……老婆,送给你!” 小家伙愤怒地冲我呲着牙吱吱叫,竟是尾巴长长的漂亮的小松鼠。 “看在它的面子上,这次放过你。”我抱过小松鼠,破涕为笑。 “丹。”连人带鼠,拥入晏七行怀中,隔着胸膛,我似乎听到他里面的叹息声。 “晏七行是什么人,捉一只小鼠至于费这么大劲?”这问题我不愿意深思,正如我瞒着他,就算他有所隐瞒,也一定是因为爱的缘故。 他提着竹篮,我抱着小松鼠,我们手牵手摇摇荡荡在林间小路缓步而行。 “以后不准离开我的视线五米远。”我说。 “是,老婆大人”晏七行认真地答应。 “我叫你的时候,第一时间回答我。” “是,老婆大人” “假如一定要离开五米远的距离,要事先告诉我。” “是,老婆大人。可是,你也要答应我……”他握紧我的手。“若是我们不小心走散找不到对方,记得不要走开,一定要在原地,等我回去找你。” “好。”我满口答应。 “今晚吃饺子吧。”晏七行开心地转移话题。 自从第一次吃到饺子,这种皮包馅的食品就成了他的最爱,时时缠着我给他包饺子,久而久之,训练得我变成饺子高手,包饺子的速度基本达到国际水准。 那天晚上的饺子馅弄得非常可口,晏七行赞不绝口,整整吃了两大碗。 东北人说上车饺子下车面,有时候饺子预示着离别,只是我忘记了。快乐的时光里,谁会想到忧伤会如此突兀的造访呢? 第二天,晏七行去了市集,将柴挑去卖,顺便买些生活必需品。我收拾了家务,看看时间还充裕得很,于是躺到院子里藤制躺椅上,懒洋洋地享受春天下午美妙的日光。 天是蓝的,树是青的,阳光是七彩的,空气是湿润的,不知名的花草娇嫩嫩脆生生的,天地间充满了清新的味道,小鸟好听的啼声传来,更凭添了一份宁静。 ——平淡的幸福! 我闭着眼,再次细细地咀嚼这几个字,唇边浮出满足的微笑。我可以预知我的未来了…… 几间草庐,一对恩爱的夫妻,一双可爱的儿女,再养几只鸡鸭鹅狗,平时弹弹琴画画画打打猎劈劈柴,孩子听话就亲亲,不听话就狠狠打屁股。然后再把先进的文化武术教给他们,把他们培养成文武双全的高手高手高高手。想出世的话就做闲云野鹤逍遥一生,想入世就让他们在大汉王朝呼风唤雨,叱咤风云,说不定取代卫青霍去病,成为新的帝国双璧。 想到得意处,不由笑出声。再次感谢上天,幸好把我送到汉朝,幸好和田玉丢了,幸好找不回来,幸好遇上了他…… 想着想着,思绪渐渐昏沉下来。 天微微起了凉风,阴云飘来,遮蔽了日光,有冷意浸入。我不情愿地挪动一下身体,缓缓睁开眼睛…… 没有阴云,人影遮挡了阳光,我定定神,那是一张带笑的脸,居高临下俯看着我,笑意却在眼底凝结成冰,那冰冷冷地,一下刺入我的五脏,人顿时清醒过来。 我眯着眼睛,目光一扫,只有他一个。 装出懒洋洋的样子说:“你这人真没礼貌,来拜访的话,是不是应该提前打个招呼,这么突如其来的,叫我拿什么招待你这位不速之客?” “招呼打过多次,不过你置之不理。无奈之下,只好亲自过来了。” 我坐起身来,淡淡地说:“反正早晚都得来,现在来也算是时候。” 他保持着笑容,一屁股坐到藤椅上,亲热地伸手搂我的肩,放肆地说:“怎么,想我了?盼着我来吧。既然如此,为何不回去见我呢?”那情形就象久别重逢的情人一样亲昵。 他当然不是我的情人,而是欲置我于死地的敌人——刘城璧! 不过我非常喜欢这种“亲昵”的距离,这实在是天赐良机! 微笑着,我抬右手轻轻抚上他的脸,象情人的爱抚,假模假式地说:“我本来想去找你的,可惜身体不太好,走不了远路。难为我这些天早也想,晚也想,想你想得头都痛了,正想着呢,你这不就来了。” 他似乎很享受,任凭我的手慢慢慢慢地——滑向他的咽喉…… “原来倒没枉费我一片相思!”他喃喃地说。 “所以这回,我要好好报答你!” 手指如钩,疾锁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他身子忽然后仰,倒向藤椅另一边,原来他早有防备。我反应极快,立刻后翻,左臂成肘,落地同时猛击他右肋。刘城璧动作利落向外侧滚开,我则以手撑地,扫膛腿! 这一脚倒是踢中了,可惜借一滚之势卸去我大半力量,对他无法构成实质性的伤害。 这一连串的动作不过是几秒钟间完成,几乎同时地,我们跃身而起。 他嘴角噙着笑,好整以暇地望着我,一张俊脸尤其显得可憎:“看来早有准备,不过,你是我的对手么?” 我冷笑道:“比奸诈比狠毒,你刘城璧的确是个中翘楚,可是我也不见得会输给你,不过不屑一用罢了;比剑比拳脚,你就一定是我手下败将。” “多谢赞赏。”刘城璧得意洋洋瞄着我:“既然你知道我最擅长以已之长攻子之短,所以更应该清楚,我……”伸出食指轻佻地摇一摇。“不会跟你比剑比拳脚。” “不比?”我嘿嘿一笑,漫不经心似的后退两步,用脚勾起翻倒的躺椅,坐下。“比不比的……”椅子外侧的藤条编织得较粗,我藏了柄剑在里边。 “你说了不算!” 拔剑,飞身,挺剑,刺向刘城璧。 解蛊毒惟一的方法是找出人偶,那就一定要见刘城璧,见刘城璧不难,难的是如何逼着象滚刀肉一样不好对付的家伙交出人偶。正愁着呢,这小子自己竟送上门来,只要制服他,解了蛊毒,从此就再无所忌,真正自由了。 所以说危机就是契机,一点没错。 我出手如电,务求快速制敌。别看他现在一个人,说不定暗中有什么埋伏。别说埋伏,若是让他拿出人偶这么一刺,我立马儿玩完,还是速战速决为妙。 一番急攻之下,刘城璧有些手忙脚乱,还是笑嘻嘻地叫道:“说了不比剑,姐姐分明赖皮。出手要小心哟,一不留神刺死你夫君我,你可就做了寡妇了。” 我冷笑道:“放心,我老公活得好好的,你死了正好成全我们双宿双栖。” “哧”,将他衣袖刺了个洞。 刘城璧脸一沉,说:“想跟晏七行双宿双栖?做梦!说,他有什么好?” 一剑走空,我纵身跃起,追着他连刺三剑,又狠又辣,分刺上、中、下盘要害,不给对方有喘息功夫。 “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头发眉毛,从头到脚每一根汗毛,连打呼磨牙都比你好几百倍几千倍几万倍。” 剑光寒芒,如雷霆烈焰,去势骇人! 刘城璧险险避过前两剑,却避不开第三剑,第三剑……刺的位置着实有点缺德,但事关身家性命,也顾不得面子道义。 最后一剑眼看刺中他的下体,剑到中途,忽然凝住! 好象被施了定身咒,又好象被极寒之水从头泼下,瞬间凝结成冰。 刘城璧一动不动,仿佛任人宰割。可他怎会任人宰割,他的手里,拿着件我做梦也想不到的东西,黑洞洞地对着我,一刹那,空气忽然被抽干,我无法呼吸。 他慢吞吞地说:“说不跟你比剑,为何偏偏要逼我?”望着我笑得诡异之极。 超级surprise! 催眠术还是达到了目的,导致一样绝不可能在这个时代出现的东西,提早两千年诞生。虽然样式怪异了些,虽然制作粗糙了些,但是没错,那的确是——一把手枪! 我闯了大祸了!!! 提着剑不知所措的原地兜了个圈,总算找回了空气,我搓搓脸想笑,但笑不出来,这段日子发生了什么事? “震惊?稀奇?嘿嘿,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会用它来对着你吧。”刘城璧得意地大笑,神态骄狂。“这可得多谢你,若非你倾嚢相授,也造不出它来。” 我厌憎极了他的肆无忌惮,恶狠狠地说道:“枪又不是你造的,你得意个什么劲?最厉害的那个可不是你,而是造枪的那个人。顺便提醒你一下,他有本事造枪,就有本事杀你。” 果不其然,刘城璧那小子脸上一僵,随即若无其事地笑道:“枪?这件宝贝原来叫做枪。” 这种表现更让我肯定不是他。天下最有可能干成这件事的人只有一个:赵敏口中那个天资神纵的丹心墀主人。 一个密谋反叛朝廷的天才,论动机才能,除了他之外,我想不出第二个人。如果真是他,则说明丹心墀跟刘城璧、或者说跟淮南王集团已经结盟。刘彻到底在干什么?拿到录音笔后,他应该有所动作才对。为什么刘城璧还能这么大摇大摆地在外面蹓跶? 我瞪着他手中枪:以我出剑的迅速,应该可以一剑挑飞他的手。 “休想。”刘城璧轻蔑地笑。“回头看。” 我不用回头,也知道后面有人,刘城璧怎么肯只身犯险? “你想怎么样干脆挑明了说。”我不动声色。面对危险最好的办法是镇静,否则只会一败涂地。 刘城璧轻佻地挑挑眉,目光含笑说:“跟我走,嫁给我。” “我已经成亲了。”一定会有办法对付他。 刘城璧从怀中拿出一筒竹简说:“我已写好休书,帮你休夫!” “真是有备而来。”大不了鱼死网破。 “奉劝你别想逃走。”他挥挥手,一名手下拿了件衣服递到他手上。我看得清楚,是晏七行的衣服。 我心头大震,厉声道:“你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刘城璧嘴角噙着招牌式的奸笑,语带威胁。“不过若你想干什么,就不知我……会干些什么,我向你保证,这个方法比蛊毒更有效。” 我肚子都要气破了,但不敢搭腔。扶雍说过,就算是毛发指甲或衣物,都可以作下蛊之用。这个王八蛋用晏七行挟制我——的确十分有效! 不知谁打了声呼哨,一辆马车奔驰而来,停到我身边。 “上车。”刘城璧死死盯着我。 “我去收拾几件衣服。”我拖着时间,大脑急速旋转,却想不到办法。 刘城璧看破了我的心思,一摆头,一个手下拿了包裹过来说:“已经为夫人收拾停当。” 我的眼皮在跳:“我要拿我的琴。” 另一名手下提着吉它走来,放到车上。 我竖眉大叫道:“我还要我的松鼠!” 装松鼠的笼子适时递到面前。 我怒不可遏地吼道:“我还有东西要带走。” 刘城璧又摆手,有人拿了火把过来。 “我不要……”正想说我不要火把,那人已经将火把抛出去。 火着起来,我的家,我跟晏七行的家,转眼变成了火窑。火光熊熊,仿若焚烧的一个梦。我痴痴地站着,眼睁睁看着我的梦渐渐化为灰烬。 “上车!”刘城璧冷冷地命令道。 我一动不动。 “上车!”刘城璧提高了嗓门。 我握紧手中剑,返身用力刺出去! 这是最后的方法。 剑,“呛啷”掉到地上,我,手脚一软,扑倒在地。 倒下之前,看见刘城璧吃惊的眼神——他手中的枪不知怎么,划了道漂亮的抛物线,飞了出去。 晏七行如神兵天降,凌空夺过枪械,落地!转身!动若脱兔,枪口对准了刘城璧。 “老公好帅!”我又惊又喜,趴在地上大声叫好。 看到主人被劫制,手下人等一部分“呼啦”围过去,另有几人则快速奔向我,意图非常明确。 手指一勾,“砰”的枪响,激起刘城璧脚前尘土飞扬。晏七行神情冷暗,厉声道:“谁敢妄动,我先杀了他。” 那些人果然不敢乱动,只好呆呆望着他们的主子。刘城璧持枪的右手肿起老高,脸色铁青,咬着牙一语不发。 “能不能动?”他关切地向我询问。 我试着撑起身体,吃力地说:“可以。” 晏七行目露寒光,冲着刘城璧冷冷说道:“交出人偶,解除我夫人身上的蛊毒。” “夫人?!”刘城璧“嘿嘿”地笑了出来,居然老老实实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制的小人偶,随手一抛,丢在尘埃中。 我盯着地上那个小小的人形偶,有头有手有脚,但是身上并没有扶雍说过的“针钉”或其它异常情形。 “假的!”我说。 “真的,可惜已经没用了。”刘城璧冷笑。“想不到暗中还有高人。” 这是什么意思? “有人已为你解了蛊毒。”他好整以暇地倒负起双手,俊俏的脸却可怕地扭曲着,显然心中愤恨已极。“只是解毒的同时,又重新对你下蛊。哼哼,哼哼。好手段,好手段” “那人是谁?”晏七行厉声问道。 刘城璧怒道:“我若知道,早把他杀了。” 看看急赤白咧的刘城璧,我的心一沉,他没说谎,看来的确有一个我们都不知道的人,暗中做了手脚。 他想干什么? “丹,自己能不能上车?”晏七行向我示意,此地不宜久留。 我点头,手脚并用爬向马车,同时叫道:“老公,这家伙是个坏蛋,只要他敢意图不轨,立刻开枪杀了他。” 刘城璧虽然不好,但我无意再杀人,只是出言威吓,让他不要动歪脑筋罢了。 晏七行缓步后退,到车旁,手中枪依旧稳稳地指着刘城璧,刘城璧的眼神定定落在我身上,目光又冷又毒,却真的不敢动一动。 他不动,有人敢动,另一侧有不怕死的,暗暗移动脚步,目标是我。我看得真切,刚想出声提醒晏七行,“砰”的一声枪响,来不及看是怎么回事,那个人已经一头栽倒,血流了满地。 晏七行冷冷地说:“还有谁愿试枪?” “我愿来试!” 听叫声人似乎尚远,但转眼间,一支身穿白衣,面带白纱的神秘人马倏忽而至,为首者马未到,人已经跃至半空,直扑晏七行! 晏七行脸色大变,反应极其迅速,掉转枪口对着来者“砰”就是一枪,来人的功夫厉害无比,人在半空翻了个筋斗,避过枪击,却终于落到地上。 “上车!”乘此间隙,晏七行抓起我一把丢上车,跳上去驾车狂奔,后面流箭如雨扫射,只听得箭支射在车厢木板的“砰砰”声不绝于耳,有两只箭射穿厚厚的木板,离我的脚心只差两公分。 好险! 出了一身冷汗! “那些是什么人?”我按捺不住好奇,大声问晏七行。 “不知道。”晏七行回答得倒痛快。 后面响起疾风般的马蹄声,显然有人马在追赶,只是不知道是刘城璧还是那批神秘人。 正是上坡路,车速慢下来,晏七行厉声喝斥着,手中的鞭子挥得“啪啪”直响,我身在车厢,也能感觉到他的紧张。看来这次我们的处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险恶。追赶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马车一定跑不过马,短兵相接只是迟早的事,我急得两眼直冒火星,却无能为力。 “丹,能出来吗?”车厢外传来晏七行急促的声音。 能,爬出来。 好不容易坐到他身边,晏七行却站起身来,揽起我放在急驰的马背上,抽出腰带将我绑稳。我看不见他在干什么,过了一会儿,只觉马儿身上一轻,原来车辕断裂,车厢忽然失去前进的原动力,呼啸着沿着斜坡飞快地向后滑出去。 晏七行紧紧搂住我的腰,在我耳边说:“你先走,在四方镇四方客栈等我,不见不散!” “七哥,你小心,我等你。”我说。 这时候我脑子里忽然闪过肖烔的脸,当初被一姐挟持来威胁我,交换人质时他也是这样,什么都没做。原来在某种情况下,不做比做更难。 我留在他身边只能拖累他,这是唯一最好的办法。 晏七行在我颊边深深一吻:“给你防身。”把枪插到我腰后,纵身跃下马背,迎向追击而来的敌人,而我在爱人的掩护下继续奔向前方,奔向安全地带。 马不停蹄地不知跑了多久,天都渐渐黑了,马儿力竭倒在地上,在那之前,机敏的我解开腰带,用尽毕生的力量离开马背,仆倒在尘埃中。 马儿倒在不远处,口里吐着白沫,眼看是不行了。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看着那双疲惫之极的眼睛缓缓阖上,再也没有睁开。 “对不起。”我喃喃地说,也闭上眼睛。 四方镇,四方镇在哪里呢?就算爬,我也一定要爬到那里。 休息片刻,辨认一下方向,我开始顺着土路向前爬行,有路就有人,路的尽头有我的希望。 早就知道世上没有容易的事,但是现在我觉得最不容易的应该是那些爬行动物,尤其是连手脚都没有的那种,身子贴着泥土,用肚子丈量土地,一点一点的向前挪动的感觉,哧,终于可以体会到蛇和蚯蚓的痛苦了。 吃了一嘴泥之后,我泄气地瘫着不动,心里把下蛊害我那个混蛋诅咒了千遍万遍,发狠有一天给我逮到他,一定拆骨剥皮,以泄我今日降格为低等动物之恨。蓄了些体力,我继续向前爬行。 天完全黑下来后,天公也来凑趣,居然很及时地下起了毛毛细雨。 我躺在淤泥里喘息着,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耳边却响起在孤儿院读书时老师朗朗吟诵的杜甫的五言诗————“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苦中作乐的我只剩下刘丹似的幽默了。 春生万物长,我也长,越长越没用,越长越窝囊。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狼狈的样子会有多么肮脏可笑,“天下第一”的刘丹,竟也会沦落到这步田地,传出去一定大快某些人之心。 “行不贰过,行不苟合,行不履危,行不逾方……”我振作精神,咬着牙,心里默念着晏七行的七行箴言,每念一句,便撑着身体向前爬行一步。“三思而行,坐言起行,言出必行……” 细雨打透我的衣服,污泥缠裹着全身,我奋力向前,再向前,心里总有个感觉,只要再向前爬行一步,四方镇就会神奇地出现在我眼前。 晏七行跟我约好了,要我在那里等他,不见不散。 终于,我再次停了下来,我不得不停下来,因为我已筋疲力尽,因为我的头正撞上一块石碑,石碑上端端正正用隶书写着三个大字——四方镇! 我努力地抬着头望着石碑笑,脸上的水哗哗地流淌着,分不清是雨是泪。 “老公,我到了。”我吐出这句话,眼前的一切开始晃动。 “老伴,前面有野兽。”苍老而模糊的女声。 “呀,不是野兽,是人。”苍老而模糊的男声。 我放心地晕了过去。 第五十五章 四方受困 四方镇是个不起眼儿的小镇,离它二十余里是个较大的镇子,通常北上的客人都会经过四方镇到那里落脚,所以在镇上留宿的客人并不多。四方客栈其实也不过是几间简陋的房子而已。目前,我是这间客栈唯一的客人。 幸运指数一向不高的我,这次不知怎么走了好运,救我的那对老夫妇陈叔陈婶,正好是这间客栈的老板,是很善良的人。交谈之后才知道,晏七行是他们老两口的救命恩人,在一桩冤案中,晏七行曾用尽方法查明真相,将他们解救出来。后来,他们就到了这四方镇开了间小小的客栈赖以维生。 老两口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给我听,从那个故事里,我更深地了解了晏七行,心中充满对自己丈夫的敬爱之意。 “你就安心住下吧,七行说来,就一定会来,那孩子说话素来一诺千金,绝不会食言。” 老先生对晏七行的信任好象相信太阳是圆的一样坚定不移。 我也是。 这次的蛊毒发作的时间特别长,并且没有一丁点儿中止的迹象。这使我出入非常不方便,盼望晏七行在我身边的心也格外的强烈起来。按照约定,我寸步不离四方客栈(也离不开)等候晏七行。 也有好多的疑惑,但是都抵不过等待的迫切,我想见到晏七行,快快地见到他平安归来。 等待的时间里,我开始研究那支铁与木结合制造的手枪。 除了质材粗糙外,手枪的外形完全仿制我丢失的那把54式手枪,全长196毫米,口径7.62毫米。但基于精度与工艺原因,与54式手枪又有不同,最大的不同正如我所料,就是膛线——即来复线的问题。 所谓来复线,是在枪管里刻上几条螺旋线,发射时弹头在火药燃气的推动下在枪管里按照膛线的轨迹转动,这样飞出枪口后能保持很好的稳定性。从而保证精度和飞行距离。没有来复线的枪叫做无膛线枪,也叫滑膛枪,各方面性能都不及来复枪。手枪射程本就不够远,威力与步枪也无法相比,少了膛线后,精度、射程与威力更加大打折扣。 乘着陈叔陈婶不在时,我试了一下,这支仿54式手枪的射程仅为40米,精确度远不及原版手枪,只是对于单兵近距离作战,它的威力还是不可小觑。 这支手枪虽有缺陷,也不妨碍我对那个“惊才绝艳”丹心墀主人的好奇。这人实在是个天才,就算是对现代枪械相对熟悉的我,想在这个什么工具都没有的时代造出枪来,已经是千难万难,想不到他一个古代人,居然能按图索骥自制手枪,怎能不令人惊叹?来复线的问题他想不到是正常的,一个从未接触枪械的人,谁会想到枪管里那几条螺旋线会有什么重大意义。 这个人,如果能为汉廷所用,对于武帝来说一定是如虎添翼,可惜的是,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研究了枪,又开始思索那些我想不通的事。 在跟陈叔陈婶的闲聊中,多少也知道一些外面的事,令我大惑不解的是,外面居然风平浪静,没有人谋反也没有人被诛。录音笔里除了原有的内容,关于淮南王、丹心墀、与刘城璧之间的关系及其可能的举动,我陈述了自己的见解,按理说刘彻听后不可能保持平静,可是该有的动作他一个都没有。这事实在奇怪! 但奇怪的事不止这件,最奇怪的是晏七行,我在客栈里足足等了他两天,但是他竟然没有前来赴约。我相信以他的身手,安全脱身并非难事,但是为什么这么久,他还不出现?我焦灼难捱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很想租辆马车出去找他,但想起当日他郑重其事的嘱咐,只好放弃。 等待?寻找? 每天一早醒来,这两个念头在脑中盘旋交织,难取难舍,直至日落。 第四天晚上,晏七行还是杳无音讯。头发梢儿都冒火的我再也捱不下去了,请陈叔代租了马车,决定明天一早回我们曾住过的地方看一看再作打算。 心不在焉地吃过晚饭,忽听马蹄声由远及近,惊天动地奔腾而来。紧接着客栈大门一开,“呼拉拉”冲进来一群人,清一色黑袍黑靴,腰佩钢刀,进得门来训练有素地左右一分,列在两旁。那精神,那气势我再熟悉不过,是期门军! 我的心倏然一沉…… 随后,被左右侍从护卫而来,一身青衣小帽也遮不住尊贵之气的人,正是久违了的汉天子刘彻! 我吃惊得不能动弹,浑身的血立刻冲上头顶,脑子里想着试图用笑容来消弥心中的紧张,可惜脸孔偏偏板得死死的,没能做到。 陈叔陈婶也从起初的震惊回过神儿来,陈叔起身,向前走几步小心翼翼地问道:“客官,请问客官到此是住店还是用膳?” 我本就跪坐在席间,此时就势跪到了地上,苦笑着行礼:“刘丹恭请陛下圣安。” “陛下”二字出口,陈叔愕然回头望我,满是皱纹的脸见了鬼似的震惊。 “陛……陛下?!”那二位仓皇跪了下去。 刘彻不吱声,缓缓走到我眼前。我勉力支撑着身体,才不至于在他面前五体投地。 一双黑色的鹿皮靴,定格在我的视线里,无言无语,却有一种空前强大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迅速弥漫而至,将我密密匝匝包裹在其中,呼吸也变得格外困难。 刘彻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没有波纹的池水:“四方镇?朕以为必是山清水秀风物佳美之地,不想居然如此贫瘠偏远,常人难至,不过倒是绝佳的隐居之所。” 我无言可答。 他在我面前蹲了下来,不用抬头,也感觉到那两道灼灼逼视的目光。 他压低了声音,口里的气息喷在我的头发上:“携手与此,荒山野地也胜过神仙境界罢!晏七行在哪里?为何不出来见朕?” 提到“晏七行”三个字时,他的语气格外凌厉,我的心“哧通哧通”跳得厉害,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为什么不说话?”他冷冷地没有表情地发问着。“背叛、私逃、不守信诺,觉得理亏对不起朕,所以无言以对?” “我……”喉咙又干又哑,我咳嗽一声,用尽全力直起身体,慢吞吞地说:“我没有背叛,也没有私逃,更加没有不守信诺,所以,我不觉得理亏对不起陛下。在您面前,我理直气壮。” 我直视着他,刘彻的神情憔悴,脸孔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眶却是青色的,眼底有两簇怒焰在燃烧。 “理直气壮?”他腾地站起身来厉声怒责。“未央宫临别之际,你信誓旦旦,声言一个月之内,将杀害朕夫人孩儿的凶手带到朕面前,结果你不但不守诺言,还竟敢勾结叛贼刘濞之后,夜入诏狱劫走卫青叛离朝廷一去不返。真凶在哪里?交待在哪里?你这不忠不信无情无义之人,在朕的面前,也敢说自己理直气壮?!” “不是这样的。”我支撑不住地跪坐在地,心中满是惊惧。“我叫人送去录音笔给你了呀,所有一切的真相都在那里面。红蝶的事,卫子夫的事,全都是刘城璧搞的鬼。因为在闽越事件中我杀了他的爸爸,他才设计陷害我,不但是我,还有陛下你,他立下誓言要倾覆大汉王朝,这些事都在录音笔里,我托一名绣衣使者带给陛下的,陛下你没收到吗?” “什么录音笔?朕从未见过。”刘彻一抖袖子,愤怒得脸色铁青。“刘丹,数月不见,你竟也学会脱罪诿过了吗?” 我大脑顿时一滞。 这是什么意思,他真的没见过录音笔?他没见过那个绣衣使者?那个据晏七行说是自己最信任的部下? “不是的,怎么会这样呢?我明明见过那个叫成埮的绣衣使者,他答应立刻把录音笔交给你的。”我语无伦次起来。“那件东西很重要,能还我跟卫青清白的。” 莫非那家伙竟是刘城璧的人? 如果是,以晏七行的精明怎么会半点也察觉不到,还将他视作心腹? 刘彻上前一把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来直视他,问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事到如今,你还敢为自己狡辩?” 我大脑一下冷静下来,嘴唇却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录音笔……” “录音笔是什么?”刘彻怒视着我吼道。 是什么?其实我想说的不是录音笔,现在这个根本不重要。瘫坐在地上无法呼吸,脑子更乱成一团。我有种不详的感觉,深深的恐惧令我无法思想! “陛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忽然想到最重要的是什么。刘彻来时开口的第一句话,曾提及四方镇。 为什么,他好象早知道我在四方镇? “朕是大汉天子,你脚下所踏是大汉疆土。”他冷冷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骑最快的马日夜赶路,从长安到这里至少也要七天七夜,可是,我到四方镇才只有四天,你又不是神仙,怎么会提前知道我到这里来?”我急了,提高了声调全无敬意,这才是我真正害怕的问题。 来四方镇会合是晏七行的临时起意,远在长安的刘彻怎么会提前三天就知道? 刘彻怔在那里。 “到底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我气急败坏地大叫起来。 “田蚡!”面对我奇怪的态度,刘彻开始觉得不对头,吐出这个名字。“自从你勾结叛逆私逃,朕颁令全国郡县,通缉你跟晏七行,丞相暂代绣衣署,也派人四处打探……” 原来我跟晏七行的名字早上了黑名单,也亏了四方镇地方小,通缉令估计没贴到这里,不然我早成了过街老鼠。 “大约七八日前,他上书说发现你二人踪迹,但忌你二人身手,怕打草惊蛇,故此没有惊动你们直接向朕禀告。朕担心你不肯回朝,于是轻装简从亲自来见。” “轻装简从?”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儿。“你带了多少人?” 刘彻伸手一比。 “三千?”我问。 “三百。”他说。 “疯了,疯了……”我无力地喘息着,完全忘了身为臣子的礼仪。“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多危险,外面到处是反你的人,你怎么敢只带了三百人就出来?” “谁敢反朕?刘城璧?”刘彻一脸不屑地冷笑,看来压根儿没把他放在眼里。“小小蜉蚁也能撼树?” “不止是刘城璧。”我尖叫起来。“还有淮南王,甚至还有丹心墀。他们……” 我抖抖索索地从怀中拿出那支仿54手枪伸到他眼皮底下:“他们连这个都造出来了,你还笑得出来吗?” 刘彻拿过那把枪,神情大变:“刘丹?” “自然不是我。”我高声叫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以后再告诉你。现在你要明确知道的是,这里很危险,你必须马上离开!立刻离开!” 刘彻不是傻子,稍微一想就明白了:“田蚡也是叛逆一党?” “对!”我挣扎着想起来,却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我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我会来四方镇,最可能的原因是他们一直在跟踪我跟晏七行,知道晏七行跟四方客栈的关系,所以事先叫田蚡通知你,叫你来自投罗网。或者管我来不来这里,反正只要你来,他们要的只是你……他们是想弑君!”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打个冷战。 刘城璧本就是精明阴险的人,再加上一个丹心墀主人,如果他们真想对付我,一定会算计得分毫不差,怎么会那么容易让晏七行救我出去?分明是拿我当诱饵引刘彻上当,这四方镇,恐怕来得去不得了。 可是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多此一举的是四方镇而不是我们居住的那个小山村? 还有晏七行,难道真的出了状况? 我不敢想下去,我的丈夫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不会有事,没有人能够动得了他! 我如此深信地安慰着自己,平复着激动的心情。 刘彻深吸一口气,说道:“好,朕相信你,立刻随朕离开这里,一切容后再谈。” “来不及了。”我喃喃地说,血色从两颊褪了下去。 不远处的天空,有烽烟迅速升起,那是报警的记号。 一名禁军如风跑来,跪禀道:“陛下,有千余人马忽然出现,将四方镇团团包围,现已与我军短兵相接。” “可知其来历?”刘彻手握腰间剑柄,沉声问道。 禁军说:“不知。陛下来此之前,斥候分明回报四方镇并无丝毫异处,但陛下进入镇中后,这批人马却突然出现,现身后二话不说立刻跟我们动手,杀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如此利落,似乎早有预谋。” 这边还来不及应对,另有一人又气喘吁吁地跑来,边跑边喊:“陈叔,出事了,有人将我们的船凿沉了。” 不出所料,我所有的担心变成了现实。 不愧是汉武帝,危急关头刘彻仍旧极为镇静,对那名报信的禁军说:“即刻着人查明镇里可有对方内应。一经查出,立即诛杀。” 抽出佩剑高声叫道:“所有人等,立刻随朕上马迎敌!” 禁军们迅速退出去,在门外上马的上马,挽弓的挽弓。 陈婶惊恐万状,哆哆索索爬起来扶我,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话来。 刘彻向外冲了几步,转身见我靠在老板娘怀中,一皱眉严厉地问:“不去吗?” 我苦笑道:“我中了蛊毒,现在浑身发软,是废人一个,去了也只会连累你。” 刘彻大步走来,一把抱起我说:“留你在此,只有死路一条。” 随口对陈叔陈婶说:“关好门窗,无论外面有何声响,不要出来。” 当此危难之际,他竟有心关怀自己的子民,倒不失君王之风。 一出大门,只见外面火把通明,除了禁军之外,竟集结了许多手持木棍、菜刀、斧头、砍柴刀等等奇形怪状武器的本镇男丁,一见刘彻出来,立刻齐刷刷地跪地行礼:“草民等参见皇帝陛下。” 刘彻惊奇不已地望着他们:“平身,这是何意?” 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粗声粗气地说道:“陛下驾临四方镇,本是我们的荣耀,却不想陛下竟在此遇袭。我等村野鄙夫虽未读过书,却也晓得家国大义,愿以一已蛮力,拼死保护汉天子陛下!” 面对一众热血激昂的百姓,刘彻很安慰,大声道:“多谢名位乡亲高义,朕铭记五内。今日朕若得脱险,他日定重重嘉奖四方镇!” “多谢陛下!”众人同声,声如雷鸣。 这个皇帝,看来还是有人拥护的。 把我放到马上,刘彻自己也飞身上马,两人单骑,率众冲向小镇出口。 刚转过街尾,一名禁军身上带血,仓皇失措地迎面而来,来不及下马见礼,只在马上一抱拳对刘彻说:“禀告陛下,贼人人多势大,手中兵器十分神奇厉害,我方已死伤泰半,无力再战,请旨定夺。” 刘彻问道:“四方镇地势如何?可有突围之路?” 禁军抬手擦掉汗水,说道:“此地三面环山,一面环水,正值春汛水涨,江面宽阔无法泅渡,所有船只已被凿沉,陆路唯一的通道亦被贼人截断,无路可出。” 我恍然,这就是为什么要选择四方镇下手的原因,四方镇既远且小,地势又特殊,这次,他们是铁了心要置刘彻于死地。 “哒哒哒”,刘彻的马在原地踱步,我听见他的心脏在急促地跳动。此时,喊杀声已隐约可闻,夹杂着“砰砰”的枪响。 我提醒刘彻:“找个当地人来问问,也许还有别的路。” 很快找来了几个本镇居民,大家一起头摇得象拨浪鼓,四方镇的山全都是陡峭的峭壁,根本高不可攀,进出之路果真就只有一条。 我们已经无路可逃,惟今之计,只有硬冲了。 刘彻下巴紧绷着,神情冷峻地说:“狭路相逢勇者胜,我们冲出去。” “放我下来。”我冷静地对刘彻说。 “不行!”刘彻一口拒绝。 我毫不犹豫,用尽全力把自己摔下马去,真痛! 刘彻大惊,立刻就要下马。 “不要下来。”我厉声阻止他。“陛下放心,他们的目标不是我,我自有办法脱身。只要你突围出去,我们长安见。” 刘彻脸上的肌肉在跳动,忽然将那支枪丢给我说:“给你防身。” “不要,你带上它或许有用。”我叫着。 但他不理我,扭头对一旁的客栈老板吩咐道:“扶她回去,好生照料!” “是,陛下。”老板带着一脸的崇敬,忙不迭地来扶起我。 “这种枪的射程不出四十米,远距离用箭对付他们最有效!”我大声说。 刘彻最后看了我一眼,说道:“别忘了你答应朕,长安见!”打马扬尘而去。 如果不能帮助你,至少我可以做到不拖累你,刘彻,你一定要平安离开这里。 我在心中默祷。 回到客栈,坐在榻上,一颗心沉重无比。陈叔陈婶坐在我对面,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汉武帝不会死在这里。”我喃喃地自语。“他不可以死,所以一定还有别的路。” 陈叔摇头叹息道:“没有别的路,我在此地生活数年,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最熟悉不过,没有别的路。” “没路也要开路!”我大吼一声,吓了老两口一跳,惊惶失措地望着我。 “对不起,我太着急了。”我连忙道歉,不知怎么眼泪就流了出来。“都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 身为大汉皇帝,一人身系国家前途命运,却离开他的皇宫,离开他的御座,不眠不休赶了七天七夜的路,只为了见这个他口中无情无义的女人,又因为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使他身陷前所未有的险境。如果真出了什么事,这个女人要如何来承担? 我流泪不是悲伤,而是绝望害怕。我越来越害怕,害怕面对历史,害怕面对变化,害怕面对不可测的未来,更绝望着如今的处境。 刘城璧,丹心墀主人,淮南王刘安,只要出手,必定会计划周详慎密,不留半点余地,我们根本没可能离开这里,如果没有奇迹出现,结局已经注定。情义、道义、国家民族大义不论哪一方面来说,我都感觉自己就象是一个罪人,不,根本就是个罪人。 但是不行,我没能力去承担这个结果,所以死也要找到活命的办法,哪怕我死,刘彻也要活着。 从来没有象这刻这样,我如此仇恨那个在我身上下蛊的人。他令我在危难的时刻不能有任何作为,甚至连拼命的机会都不给我。 “想想看吧陈叔,一定还有别的路。”我流泪哀求着,一旦刘彻冲不出去,那么敌人攻进四方镇只是时间问题,三百人马死伤过半,剩下的一半能抵挡几时?“他是你们的皇帝,他是大汉的天子,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汉廷不能没有他,中国也不能没有他,无论如何,他绝不可以死。求求你们。” 我跪在他们面前,泪如雨下。 陈叔陈婶慌了,上前扶我又扶不起,急得陈婶陪着我一起哭,连声说道:“老头子,你倒是赶快想想,还有办法没有哇?” “这四方镇就象口井,只有一条出路,你叫我……”陈叔原本拍着自己的大腿,却忽然停了下来。“井?水井?” 我睁大了眼睛莫名其妙,跟水井有什么关系? 陈叔激动地俯身在面前,说道:“出路虽然没有,但也许活路尚有一条。” “什么活路?”我又惊又喜,连忙擦干眼泪专心聆听。 外面的枪声和厮杀声越来越近了,快了,他们快攻进来了。 过一会儿,大门被撞开,两名形容狼狈的禁军扶着青衣染血的刘彻跌跌撞撞冲了进来。我的心一凉,没有奇迹,突围果然失败了。 “怎么样?”老两口赶紧去扶他们的皇帝,我在一边插不上手,只能干着急。 “陛下受伤了。”禁军匆忙地说。“叛贼势大,我军已经折损七八。” 我急切地说:“告诉将士们,尽全力抵挡叛贼,时间拖得越长越好。” 两名禁军领命而去,刘彻的右肩膀血肉模糊,是枪伤。痛的满头大汗他还是强笑道:“放心,朕是天子,有苍天庇佑,不会轻易就死。” 给他简单地包扎一下,我向陈叔陈婶示意,一个扶着他,一个扶着我,我们走向后院。 后院里有一口水井,井沿处掛着一口大大的罗筐。这井挖得很深,深得看不见里面的情形,探身一试,就觉凉意扑面。 我望着茫然不解的刘彻解释说:“这口井的内壁中有一个洞,供夏天贮藏食物使用,委屈陛下到井里暂避,或许可以避过一劫。” 刘彻闻言微忖,叹口气说:“朕身为天子,岂能置臣民将士性命于不顾一人逃生?” 这个当口还顾及他的帝王风范?我生气地翻了下白眼,未及开口,陈叔说道:“陛下雄才大略,一人实胜大汉千万人。百姓将士浴血舍命,无非是想保得陛下万全,以成就大汉千秋鼎盛,陛下,请下井!” 唉,古代人的忠孝节义呀,救人还要用求的。虚伪! “陛下,别磨蹭了。”我不耐地说。 “好,你先下去。”他对我说。 “还是陛下你先。”我说。如果可以我早下了。 刘彻警觉地望着我,不肯上当:“你不下去,我也不去。” 无奈之下,我只好坦承:“那个洞只能容得下一个人。” 刘彻固执地说:“一起下去。” 陈叔有点着急,沉吟着说:“把洞内的食物清理干净,应当可以藏下两个人。” 乘着吊筐,我被放下去。 越近井底,凉意越甚,衣衫单薄的我禁不住打个寒噤。那个井洞低矮狭窄,比普通的气窗大不了多少,只能爬进里面,(好在现在的我也只会爬了)里面有食物,费了些劲装进吊筐送上去,过了一会儿,刘彻被送下来,倒退着死命挤进洞里,最后,陈叔乘吊筐下来,将事先备好的黑色土坯一块块地塞住洞口。(这是我的意思,事实证明这几块土坯果然起了大作用。) 洞里好不容易可以塞得下两个人,只是这两个人好像被包扎得紧紧的粽子一样,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不能坐当然更不能站,为了节省空间,我在前刘彻在我身后,我们蜷缩着身体顺水朝一个方向————躺着。 我们静静地不说话,听着外面的动静。但是在这么深的井里,能听见的只有彼此的心跳声。 大约过了一刻钟,“砰”的一声枪响隐约可闻。他们进了四方镇,进了客栈。 我跟刘彻都清楚地意识到,无论那些村民还是那三百将士,恐怕已经全军覆没。 “乒乒乓乓”的声音响起,有人在翻东西,夹杂着模糊的叫骂声和哭泣声,我知道那其中有陈叔和陈婶。 忽然想起中国一部很老的战争片《地道战》,倒也很合眼下的处境。日本鬼子搜村要百姓交出八路时所用的残暴方法,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用来对付淳朴无辜的村民们。唯一知道我们下落的陈叔和陈婶,在威逼之下,会不会出卖我们? 我的心悬得老高,为着自己,更为着刘彻。 “啊”的一声,外面传来凄厉的惨叫,透过土坯缝隙传进我们的耳膜,刘彻抱着我腰的手一紧,我闭上眼睛。 有人死了吧…… 凌乱的脚步声响起,有人进了后院。 “四处搜,我不信他们能飞天遁地!”熟悉的声音,是刘城璧。 我屏住了呼吸,“嗵嗵”的心跳格外的刺耳,声音之大都担心上面的人能否听见。 一阵鸡飞狗走,有人走向井边。 “这里有口井。” 我攥紧了拳头,心跳几乎停止了,刘彻更紧地抱住我,比起紧张更象是安抚,他安抚着我,手臂的力量传递过来,不知不觉间,我渐渐镇定。 不知丢了什么进井里,发出“咚”的一声。 “会有人在井里吗?”有人嘲讽地叫着。 感觉上有一点非常微弱的光渗入,应该是有人拿着火把探照。 “没有。” “下去看。”又是刘城璧,早知道最难对付的就是他。 “公子之意,是跳进井水里?”有人问。 “不错。”刘城璧不耐烦起来,声音冷厉,就算把四方镇掘地三尺,也要挖他们出来。“ “且慢!”简短的两个字,但听在我耳中却如遭雷殛,给了我重重一击。刹那间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接着的说话却证实我听力良好。 “何必下井去查,让我来。” 疯了吧,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跟他们在一起? 虽然夹杂着一丝沧桑阴郁,但这个声音,这个人,我赌一千次一万次,是卫青无疑! 心里震惊着、呐喊着,未来的大将军大司马卫青,今日成了谋反汉廷的叛逆!为什么? 因为卫子夫之死?因为那次劫狱?或者也被刘城璧催眠变成助纣为虐的帮凶? 刘城璧!!! 我咬紧了牙,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在卫青身上做了手脚,一定是! 可是他会用什么方法来对付他昔日的君主和朋友? 刚刚平复的心脏又狂跳起来,我心中悲鸣着,叹息着,又沉重又难受。 “给我取绳索来。”卫青说。 在他们中间他的身份显然不低,立刻有人应声领命。 他拿绳子干什么? 再过一会儿,隐约又有微光。 刘彻的手在我身上动了一下,我握住它,他的手心有点湿。 微弱的光感渐渐扩大,伴着清晰的“呼呼”声,好象什么东西在燃烧。 刘城璧“吃吃”地笑道:“卫兄心细,此法甚妙。” “呼”的一声,光感倏然消失。 暗松一口气,才发现我的,他的,我们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如果猜测没错,卫青一定是用绳子吊着火把下来,以此探测井内是否别有洞天,如果有,阴风必然吸引火势,我们会暴露无疑。幸好我事先想到这一节,就地取材用土坯将洞口封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接下来上面的人又干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渡过大危机的庆幸让我们暗暗欣喜着。欣喜未尽,“砰砰砰砰”一阵密集的枪响,之后一阵又是一阵…… 刘彻在我耳畔轻声问:“他们在做什么?” “会不会是有人来救我们?”我猜测道。 四围突然静了下来,悄无声息,似乎一切都归于死寂。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我们不敢动。事前跟陈叔陈婶约定好,安全后他们会把我们上去,但是他们没来,我们也不敢动。 两个时辰过去,我们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式,大家都累得要死,却连扭扭身体的空隙都没有。 刘彻轻哼一声,我以为他伤口疼,忙低声问:“怎么了?”(鉴于外敌在上,以下交谈统统是‘轻声细语’,不再赘言。) “有虫咬我。”他说。 kao!我嗤之以鼻。 “哧。”又一声。 “又怎么了?” 半晌没言语。 “我们,如今算是同过生死共过患难了罢。”还是忍不住说话了。 这种时候还有心情想这种事,真懒得理他,我没吱声。 他沉默一会儿,说:“我已废了皇后。” 我吃了一惊。 “你来做我的皇后。”他又说,很坚决的口气。 我只好严重申明:“我已经成亲了。” “我不介意。”这说的是实话。 想想他宠爱过的女人,卫子夫,舞女;王夫人,伶人;之后的李夫人更离谱,据说曾做过j女,所以娶别人的老婆当皇后,在他眼中根本不算事儿。但是…… “我介意。”我轻叹着说。 结婚之后,我的性情沉淀了许多,不想再跟他高谈阔论那些有的没的大道理,如果说从前拒绝他是因为一二三n条原因的话,现在只有一条,我爱晏七行。但我怎么跟他说,说了他能听得进去吗?所以懒得说。 “我想跟你谈谈关于红蝶的事。”迅速扭转话题才是上策。“她是刘城璧安插在你身边的人。” “什么?”刘彻吃惊的声调都变了。 我说:“小声点,外面指不定还有什么人呢……” 刘彻完全没了谈情说爱的心情,沉声说:“把你所知道的全都告诉朕。” 我定了定神,于是从红蝶怀孕开始讲起,包括陷害我,谋害卫子夫,我怎么被催眠,刘城璧又是怎么对我说的话,卫青被劫出诏狱,晏七行怎样相救所有一切,连经历的带推论的给他讲述了一遍。 “刘城璧把她安插在宫里,相信除了陷害我,还有其它动作。陛下仔细捉摸一下,应该能找出蛛丝蚂迹来。还有田蚡,虽然没有证据,我确信他跟淮南王衡山王一定有关系。”这我倒不是瞎掰,而是有历史依据的。(史载建元二年淮南王首次朝见武帝,田蚡迎至霸上对刘安说:“方今上无太子,大王亲高皇帝孙,行仁义,天下莫不闻.即宫车一日晏驾,非大王当谁立者!”后来也因此被诛族。) 甚至他时不时地针对我,恐怕也与此有关。 这个笨蛋,自己的外甥是皇帝,他好好的外戚不做,偏偏胳膊肘向外拐,也不知道淮南王究竟给了他什么好处,令这个骄横狡猾的家伙秀逗了脑袋自己找死。 “为何又多出个衡山王?”刘彻惊讶地问。“何况单凭刘城璧的只言片语,你就笃定他跟淮南王有关,从而认定淮南王会谋反,岂非太过憶断?” 糟!一激动失言了。我只好硬起头皮自圆其说:“我收到消息,淮南王衡山王哥儿俩原本不和,后来不知道怎么和好了,两家过从甚密,有风声说他们合谋秘密造反,淮南王甚至派翁主刘陵长住长安好做密探:一为拉拢官员,二为收集情报,不过这些只是听说却没有证据。可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陛下还是小心些,要知道人最大的仇敌,常常是自己家里的人。” “至于卫青,我不信他会背叛陛下,一定是被刘城璧那小子灌了什么迷魂汤施了什么催眠术,今晚这个卫青根本不是真正的卫青,他所做的也不是自己的心意。陛下,改日再见时,我一定想法子救他,不过希望陛下对他就不要追究了。” “还有件更要命的事,我确信淮南王衡山王丹心墀再加上刘城璧这几股势力已经联盟,再看今天这情势,接下来他们一定会公开谋反,他们手中有新式武器,再加上多年来积蓄的力量,实力不容小看,陛下此次回长安后,恐怕有场硬仗要打……唉,现在还不知道回不回得去呢,总而言之陛下这次实在太失策,真不应该冒冒失失地跑来这鬼地方,瞧,这都遭的是什么罪呀……” 我试图动动僵硬的身体,好家伙,卡得死死的纹丝不动。 我絮絮叨叨说了良久,刘彻静静地听得全神贯注。这时却突然开口说道:“还有一种可能……” “什么?”我没听清。 他淡淡地说:“还有一种可能,你为何不说?是想不到,还是害怕想到?” 我摸不着头脑:“什么可能?” 他冷笑道:“虽然无人可以预知你会来四方镇,但有一个人一定知道。” “噢?谁?” “晏七行!” 第五十六章 井下之约 我沉默良久…… 突然想起一些往事,那些猜忌、怀疑、防备、尔虞我诈生生死死,构成的我生命里最黑暗的岁月,现在想起来好像隔了几个世纪一样遥远飘渺。当我面对刘彻的疑问时,忽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信任”这种可贵的品质居然也可以在自己身上找到。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努力地回想着,来汉朝之后吧,复杂的、单纯的、争斗的、了解的,新开始之后的许多经历,卫青、霍去病,甚至包括刘彻,我们之间渐渐地或多或少地建立起一种不能完全用理性去解释的信任的关系,但把这种信任推向高峰的,却是晏七行。 爱,原本就是滋生信任的沃土。 我很珍惜这样的关系,它让人觉得温暖纯真。 刘彻所说的我当然想过,想过不止一次,但每次的结论都是,我相信晏七行。 “陛下,你知道信是什么吗?”我在黑暗中微笑,自问自答:“就是不合逻辑的、有违常理的、不可能不应该不对劲的情况下仍然不怀疑,这就是信了。” “即令诸多迹象疑点都指向他,你仍旧信他?”刘彻语气不善。 “是。”我十分肯定。 他突然转开话题,冷冷地问:“还记得当日未央宫中,朕刺你一刀么?” “当然记得。”我说。那一刀不但伤身而且伤心,怎么会忘?不过他又开始自称为“朕”,有些特别强调自己至高无尚身份的意味。 “此后朕决定放你走,你可知为什么?”他又问。 我理所当然地说:“因为你相信我不是凶手,愿意给我机会来洗脱罪名。” 刘彻哂然一笑,说道:“不是。当时所有矛头都指向你,由不得朕不信。” 我怔了怔,好奇地问:“那你为什么放我?” 刘彻苦笑道:“因为那一刀刺中你之后,朕痛彻肺腑!” 嗯?被刺一刀的是我啊,最痛的那个应该是我才对。虽然这么想着,却不知怎么的有些心虚,只好保持沉默。 刘彻的声音越发低沉,微热的气息痒痒地喷在后颈:“那一刻朕才顿悟,原来不管怎样,朕都必须得相信你,因为朕无法承担不信你、怀疑你的后果,与你是否凶手一事相比,朕更不能忍受的是失去你。” 大约有五秒钟,我的脑子象被什么塞住了,如同被卡在井洞内的身体一样,想转动一下都很费力。 刘彻接着说道:“既然不能失去,只能选择相信。你对晏七行难道不是这样?” 转了好大一弯儿,这才是主题。亏我刚刚还为他的“真情”流露小小地感动来着。 “你说的也有道理。”有些郁闷,说来说去他还是不相信我。帝王多疑,似乎是千古定例。“不过事实证明你信的没错。你孩子不是我害的,你老婆不是我杀的,背叛逃跑不是我愿意的,虽说后来晏七行辞官,我们两人不告而别是不太地道,可是也做好善后了,辞呈递了,录音笔也托人转交了,谁都没想到会出这岔子,所托非人。不管怎么说,你信我还是信对了。同理可证,我信晏七行也不会错。陛下你瞧,你信我,我信晏七行,等量代换一下,你不就等于相信晏七行了?相信我吧,不会错的。” “什么等什么换?”刘彻生气了。“朕喜欢你才愿意相信你,朕不喜欢晏七行,凭什么相信他?” 我缩缩脖子不敢跟他争辩。 见我以沉默来对抗,刘彻的气越发大了,又狠狠地加上一句:“朕容忍你,不会容忍他!不要以为朕喜欢你,就可以对朕予取予求!” “我也没求着你什么呀。”我暗暗发牢骚。“一直以来予取予求的那个好像是陛下您呀。” 这话也就在心里一想,现在不是治气抬杠耍嘴皮子的时候。 “刘丹不敢。”我貌似谦恭地敷衍着。 刘彻“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估计还在生闷气呢。 上头又有声音响起,我跟刘彻都屏住了呼吸…… “咚”,似乎是什么东西被丢到井里。 接着有人说话:“小小一个四方镇能有多大,挖地三尺竟也找不到他们,莫非他们真能飞天遁地?” 另一个神神秘秘地说:“天子天子,上天之子,莫不是得上天荫庇,若是如此,我等如此行事,岂非触怒上帝……” “嘘!当心祸从口出。” “可是,所有地方都搜遍了,人若尚在镇里,还有何处可藏?” 那两个说着话离去。一会儿,又有人来,又是“咚”的声音。 他们到底丢了什么东西到井里? “是什么?”刘彻低声问。 我一把握紧他的手,死死握住。 我想到是什么了,是尸体! 他们正把尸体丢到井里。那三百汉军,也许还有那些自发组织起来帮助我们的四方镇百姓。 心脏一阵收缩。 来不及悲伤,另一个严峻的问题已经摆在我们面前——这个洞口离水面并不高,如果他们继续不断地往下丢尸体,我跟刘彻就死定了,即使不被水淹死,也得憋死-——憋死在因塞满尸体而空气逐渐减少的密闭空间里。 我想到的刘彻自然也想到了,他倒吸一口冷气,低声问我:“可有办法?” 我说:“两个办法,一是听天由命,二是上去送死。” “咚”的一声,第三具尸体……想当然尔,水位又在上升。 两颗心脏剧烈地跳动如鼓,寒冷的井洞里,我居然全身冒汗。 “人都死了,何须如此麻烦?”又有对话传来。 “天快亮了,卫公子说如果被人发现这些尸体,会坏了王爷的大事。” 那个王爷不用想一定是淮南王。 “几乎每寸土地都翻过来也找不到,莫非皇……他们已经逃出四方镇?” “天晓得。不过公子早已布置停当,方圆十里之内遍布暗桩,即使出得了四方镇也逃不掉。”说话声渐渐模糊。 我竖着耳朵极力贯注全神听着他们的对话,试图从这些意外偏得的信息中找出逃生的方法。听声分辨,这批是两伙四个人,专门负责处理尸体来着…… 尸体?尸体?!也许,那些尸体可以对我们有帮助。 “想不死的话,我倒有一个主意。”尽管这个主意真的很恶心。 果然,刘彻听了立刻反对:“不行,我……朕乃天子之尊,你却要朕混在死人堆里?朕宁愿一死。” 没错,这个就是我的计划,混在死人堆里装尸体。 “好,那大家就一起等死好了。”我慢悠悠地说。 好一阵子大家都不说话。等第五具尸体扔下来后,刘彻闷声问:“除此之外,再无他法吗?” “有。”我明褒暗讽。“陛下您那头脑比刘丹不知聪明多少倍,一定能想到更好的办法。不过您可得快着点,估计现在那水位已经升起来了,再丢那么几具就要水漫金山了。” 他自然不知道什么叫水漫金山,这节骨眼儿上也没心思追问我是什么意思,沉吟片刻,无可奈何地说:“好,朕依你。” 切!到底是性命比面子矜贵。 主意我出,程序上的事自然由他动手。乘着他们去拖尸体,刘彻开始行动。洞内宽度狭小,但高度还有空隙,所以他竭力地翻身——只能翻到我身上。 “喂,你干什么?”我尴尬得要死。 “挖开土坯。”他若无其事地回答。 “喂,你动作慢点。” “再迟则会水漫金山。” “你怎么这么重?快压死我了。” “慢慢会习惯。” 习惯你个头啦,搞得跟还有后续内容似的,真岂有此理!我心里恨恨地。 他在我身上不停地动着真是吃尽豆腐,弄得我难堪之极,但是又没有办法,谁叫我想出这个馊主意?谁叫天时地利人不和就搞成现在这样子? “怎么样?先挖条缝看看就行。” 他突然停下不动了。 “水位离洞口尚有寸余。”他说。 又有人来,尸体被丢入井里,溅起的水声听得清清楚楚。刘彻伏在我身上一动不动,小心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还差两具。”刘彻审视着外面的情形说。 “挖土坯吧,乘着天没亮光线昏暗。”我轻声提醒他。 “好。”应了一声,接下来刘彻做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动作,他突然低头吻住了我的嘴,狠狠地。 “呜……”我动弹不得也无力挣扎,本来就稀薄的空气一下子全部消失,很快就脑部缺氧即将窒息。 就在我眼冒金星快要挂掉的时候,他终于大发慈悲放开我。来不及骂人,贪婪地吸几口空气。混合着血与水腥味儿的空气一冲进喉咙,我忍不住咳嗽出声。几乎与此同时,一具尸体被丢进井里。 “可有听到奇怪的声音?”一个人说。 “什么声音?” “好像咳嗽声。” “此地除你我之外,只有一井死尸。莫非是……诈尸?!” “你,你莫要吓我。” 两个家伙嘟嘟囔囔地走了,我却一头一身的冷汗。 “想死吗你?”忘了他是皇帝,只想发泄心中的恐惧和愤怒。 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淡淡地说:“今日你我若死在此地,倒也了无遗憾。” 说罢飞快挖开其余土坯,迅速钻了出去。 我怔在那里,一阵负疚感涌上来,连被强吻的羞恼也被冲淡了不少。真要命,我为大汉、为刘彻付出的也不算少,但为什么却偏偏觉得欠他很多似的?正想着,刘彻已经动手将我拖了出来。 手一摸,湿湿的粘粘的,心里不由自主地“格登”一下,那自然是人血。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面临时,真不是普通的难以忍受。 很快,身上的衣服湿了,感觉寒冷入骨;井水的寒气包裹着血的腥气,在无边的漆黑中渗透进人的鼻孔、毛孔,甚至骨髓,更增森冷可怖。我拼命压抑着心理与生理的反应暗暗苦笑,看来这一辈子是没办法漠视死亡和鲜血了,同时又难免庆幸,至少自己还没变得那么冷血。 尸体一具具地被丢进来,我倒没什么,刘彻可累得要死,又要保护我避免被尸体砸着,又要拖着我踏着死人向上爬,自然辛苦一些。 黎明将至,那黑暗越发的大了,我冷得不停地打寒战。仰起头,启明星闪亮亮的,在丝绒般的夜幕上悬挂着,很漂亮。如今我们的处境啊,正好应了那句成语——坐井观天! 我跟他在死人堆里节节高升,借着外面晨曦的微光略一衡量,离井口至少还有三米远,但是,却不见再有尸体丢下来。 正忐忑不安间,脚步声再度响起,伴随着“刷刷”之声,好像有人在用扫帚扫地,接着,劈头盖脸一阵什么东西雨一样浇下来,浇了我一头一脸,好像夹着块石头正砸在额头,再痛我也不敢叫出声,抬手一摸,靠,一手血,一头包。 等那混蛋脚步声远,刘彻低声问:“你怎么样?” “没事。”我憋着气。“你呢?” 刘彻没回答,伸手抱住我轻笑。 “还来?”我卯足了劲儿想推开他,可惜力有不逮。“都这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 刘彻感慨地说:“我在想,你我此番生死同当,患难之交弥足珍贵,我会永远记得。” “记忆有时候是件很累人的事,尤其是这种血淋淋的记忆,越快忘记越好。”我低声说。虽然肉墙比井壁要温暖得多,我还是宁可不要靠在他身上。因为我知道他不是要吃我豆腐,而是想以自己的体温温暖我——我已经冷得抖成一团了。 “又有人来。”刘彻在我耳边说。 这次似乎是三四个人,脚步格外的迟缓沉重,仿佛抬着什么重物。 来不及想,“轰”的一声,震得耳膜欲裂,接着所有的晨星天象都消失于更深的黑暗之中。 呆了好半天我才反应过来。刘彻压低了声音说:“他们将井口堵住了。” #¥%*&¥#@!~ 我们现在离井口的高度,想爬上去已经不易,再加个沉重的……估计是块巨石,这次真的是死定了。忽然想起天龙八部中段誉跟王语嫣困在枯井那一段,跟眼前情景真是出奇相似,惟一不同的是少了对爱侣,多了双垂死鬼。 “怎么办?”向来都是别人问我怎么办,想不到这三个字有天会自我口中说出。 刘彻的回答更绝:“两个办法,一是坐井等死,二是喊救命。” 说做就做,扯开喉咙大叫:“救……”幸好我感应准确,抬手堵住他的嘴巴。 “你疯了?”我惊怒交集。 刘彻一动不动由着我,直到我认为安全为止,才把手放下来。 “困在这里惟有一死,落到他们手里,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刘彻如是说。 我冷哼一声说:“他一定会让我们活着,而且会让我们活久一些,因为他会用尽一切手段来折磨我们,到时候,我们会死得又慢又惨。” 刘城璧对我们的仇恨强烈到什么程度,我心里再清楚不过,不然也不会在遍寻不着之后,再来个“落井下石”做得干脆彻底,连“万一”的机会都不给我们留。 刘彻笑了笑说:“对你不会。” “他曾经怎样对付我,好像我刚刚跟陛下说过了……”刘城璧说过的话犹在耳边,会把我先奸后杀给他爹报仇,这我怎么忘得了? 刘彻笃定地说:“我是男人,我知道男人的心,口硬心虚。他说得狠毒,不过是为了掩饰心中的恐惧罢了。” “恐惧?”我不明白。 “喜欢自己的杀父仇人,焉能不惧?”刘彻语含冷嘲。 我学乖了,只要一提及这种敏感问题,最聪明的方法就是装糊涂装无知装白痴一语不发保证没错。 感觉他的胸膛一起一伏,似乎在蕴酿着酸气,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刘丹啊刘丹,你何其有幸,竟能同时为几个男子所爱;你又何其不幸,竟然同时为几个男子所爱。” “嘘……”我装出警觉的样子,把他冒出的泡泡堵了回去。“好像有声音。”其实根本没动静。 刘彻果然闭上嘴,竖起耳朵细听,听了半天当然听不到什么,只是也没再说那些唧唧歪歪的事儿。 四周又静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有一丝微光从石头的孔洞里照射下来,天光大亮了。 “这石头是何物?”刘彻仰头望了半天,问我。 “大石磨,你不知道吗?”我懒懒地说。“刘安别的本事没有,倒是发明了一件让中国人受益不小的东西。” “什么?”刘彻好奇地问。 “豆腐。好象又叫戎菽,这个大石头是磨豆腐用的。” “噢,数月前淮南王倒是向朕呈过此物,说是居家潜心钻研美食,偶得此物。朕尝过,倒也美味。” 我嗤之以鼻:“什么钻研美食,那是他为了长生不老,叫手下什么八公七公炼丹炼出来的副产品。所以从这一点就能看出,这家伙早有不臣之心。” “此话怎讲?” “长生不老这种事,自古以来那都是皇帝的专属爱好,他一个小小的封王竟也妄想长生不死,想干什么不言而喻嘛。”对于神仙啊,长生啊,有种异乎寻常的热情,大概是他们老刘家人的特殊爱好吧。 “有道理……可是,皇帝的专属爱好是何意?”他听出我话中有话。 我正经八百地说:“那意思是说,长生不老是件浩大奢侈政治敏感度又高的工程,普通人根本想都不要想,就算想得到也干不起,就算干得起也不敢干,想得到干得起又敢干的,除了皇帝一家之外,天下别无分号。所以说,长生不老是皇帝的专属爱好。不过陛下,您可千万别有这种愚蠢之极的爱好啊。” 我纯是好心提醒他,反正历史也改变了,说不定除去寻求长生的瑕疵,汉武帝的形象会更正面一些,将来卫长公主也不会因为老爸的昏聩而被迫嫁给一个神棍弄得终身不幸了。 “愚蠢之极?”刘彻静静地重复这四个字,似乎这四个字比“长生不老”那四个字更加重要。“你言下之意,这世上并无长生?” 他这一重复,我就知道自己错了。就象韦小宝说谎说到最后不得不拿笔记录在册,免得谎言太多穿帮一样,我也早应该给自己记录一下,因为我说的谎不比他少,有些时间一久连我自己都忘记了。 比如:世外桃源! 一急,我赶紧补救,说:“呃,当然,也不全是愚蠢啦,毕竟还有世外桃源。不过那也不是绝对的长生不老,只是比外面衰老得缓慢一些罢了。总之在这个世界上,人没有方法可以令自己长生不死。”顿了顿,我假惺惺地作忧伤状说:“唉,何况和田玉没了,我们又给困在这里,别说长生,能活着出去就谢天谢地了。” 刘彻双臂环绕着我,笃定地说:“朕是天子,有神明护佑逢险化夷,不会轻易就死,更不会死在这种肮脏之地。” “希望如此吧。”我可不像他这么盲目乐观。“可是陛下,你真的不害怕?我们很有可能出不去,也许会饿死在这里,你不怕死吗?” 刘彻实在太镇定,追求长生不老的皇帝怎么会不怕死呢?好奇死了。 “你以为朕是贪生怕死之徒?”刘彻不悦。 “当然不是……”我赶紧撇清。“只是陛下你太过镇定了。” 刘彻怡然而笑,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此帝王之术也。无此定力,如何驾驭群臣,如何治理国家,如何君临天下?” “那,您倒是怕还是不怕呀?” “怕!世间岂有不怕死之人。不过比起死亡,朕更怕碌碌无为,虚度一生。朕心中有太多未了之事,未竟之志,朕想令大汉空前强大,四海富庶,百姓安居;朕想制服匈奴,永绝汉患;平定四边,令诸夷来朝;朕想成就大汉千秋万世的基业,如东升旭日永不西沉;朕还想跟你一起,踏遍这大好河山,登山临海封天祭地,同享尊荣富贵永不分离。”又来了又来了,干什么都要扯到我身上。 “朕想做的事实在太多,上承天命下应民心,大业未成天岂能绝朕?” 我暗暗点头,正常情况下他说的没错,可问题是如今一切都变得不正常了,谁又知道这口井不是一代大帝的葬身之处? 我望井长叹。 “为何叹气?” “我是觉得对不起你。”我心里郁闷得慌。“如果不是我,也不会连累你受这份儿罪。堂堂大汉天子,宏图伟业雄心万丈,如今落在死人堆中装死不说,还被困在井底生死难料。今儿个真出不去的话,我就是死一万次也难以向中国人民谢罪呀。” 汉武帝要是死了,汉朝不亡可就难了,那我就真成了祸国殃民的妖姬,万世千秋的罪人。 刘彻揽着我,温柔地说:“傻瓜,出宫寻你是我的决定,朕有心要做谁敢阻拦?朕喜爱你之心,未央宫内外皆知;你屡次婉拒于朕,同样人尽知晓。朕一国君主,堂堂男子汉,岂能让一女子承担罪责?若真受死于此,朕便写血书一份以遗后世为你正名。” 我心一软,眼眶就热了。 想想古往今来历世历代因女子误国的帝王,到最后哪个不是把罪名一股脑儿推给女人自己扮无辜?这时候他却还惦着我的名声,不想我承担“红颜祸水”的骂名。真不知道刘丹这个女人对他有什么好,不过是为汉廷做了那么几件事,至于说到感情,除了撒谎欺骗,就是敷衍推拖,就连拒绝他的理由都无法坦率真诚,对他个人而言,还真就一无是处,怎么当得起他如此真情? 沿着石磨中间的孔洞照射进来的光线越来越明亮,我略一侧头,看见刘彻庄肃的脸孔,二十六岁的年轻皇帝眼神坚定犀利,下巴上,唇上,渗出青惨惨的胡子渣儿,眉宇神色如三十六岁般沧桑。自十六岁继位,十年之间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每一件都可谓是惊天动地,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远非一个十几二十几岁的少年应该承当的,可是作为皇帝,他就必须要承当,必须要面对,不管他本人愿不愿意,就算他天生做皇帝的材料乐在其中,也总有疲惫的时候,帝王风光的背后,是难掩的案牍之劳、心力之悴。 他那超越同龄人的成熟果断,是由无数--积累下来的,可敬,但是也可怜…… 刘彻的视线落到我身上,微一蹙眉,抬手从身上的外衣上“嘶”,撕下块布条,将我受伤的头部包扎起来,包扎得很细心。 他哪儿知道这点小伤对我根本不算什么。低头任由他,心里又酸又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女,脾气坏又不识抬举,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心里想着嘴上却说起正事儿:“陛下,你猜他们掩藏尸体有什么目的?” 刘彻打好结,说:“他们想留下继续寻找我们,只得将尸体处理干净,否则一旦被人发现会招惹麻烦。” 他想的倒跟我不谋而合。 “那就糟了。”我说。“如果是这样,早晚他们会想到井底,到时候把全镇的井都重新搜索一遍,你我就插翅难飞了。” “所以乘他们尚未想到,我们要想法子上去。”说着,刘彻站起来,站在尸体之上,仔细打量着滑溜溜的井壁,衡量着井口的高度,然后说了句:“试一下吧。”这井的圆径大约二到三米左右,刘彻长手长脚,双手扶壁低哼一声两腿用力上跳,整个人呈x形状,撑在井壁上,可撑不到三秒,“吱溜”滑了下来。 我苦笑,如果换了晏七行,这事根本不成问题,刘彻虽有些功夫,但是太肤浅了,跟晏七行没法比。 唉,我也不懂什么“梯云纵”、“开碑裂石”之类的功夫,否则现场传授说不定还有指望。 “这样子不行的。”我说。挣扎着想起来,却力不从心,只得坐回去。“就算上得去,那石头那么重,根本不可能推得开。” 刘彻说:“但有一线生机,也须一试。” 我无奈地叹道:“如果我好好的,合我们二人的力量,也许还有可能。刘城璧这个王八蛋,都是他害的。”顺便骂了一句。 “天无绝人之路,一定有办法。”刘彻望着井上的石磨喃喃地说。 我想了一百遍,结果是——没办法! 除非我们走运,外面来了救兵,再除非我忽然奇迹般地复原,还有一点希望。可是这二者都不可能,所以根本没办法。 刘彻不死心,从怀中摸出把短刀来,借着石孔透入的光线一晃,我“咦”了一声,那把刀的造型居然跟我那把瑞士短刀一模一样。 刘彻说道:“是照你那把造作的。” 运足了腕力,将短刀插入井壁的石缝中。我拿出自己那一把递给他,说不定他真可能想出办法来。 插在井壁的两把刀成了借梯,刘彻站在刀柄上,手足可够得着石磨,他双手托住石磨运了运气,全力一顶,石磨纹丝没动;再顶,还是不动,又顶,那把复制品短刀再也抵受不住这么大的压力,当场折断,刘彻“咻”地摔了下来。 “怎么样怎么样?有没有伤着哪里?”我关切地爬过去。 “没有。”刘彻气恼地坐起来,抬手揉着额头,额头上肿起好大一包,估计是摔倒时撞到井壁上了。 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脑袋,同样一头包,果然是同病相怜啊。可惜,我却没有力气去撕下自己的衣襟为他包扎。 刘彻不服气,把断掉的短刀拔出来一些,还想再试。我劝阻道:“算了,你一个人搞不定的,还是省点力气,想别的办法。” 刘彻倔脾气上来,竟然十分不听劝,一试二试三试,短刀倒也没再断,可惜上头那石磨硬是半点推不动。只好跃下身来,坐到我身边喘粗气。因为沮丧,两个人好半天都不说话。 终于,我打破了沉寂,说:“虽然你不眠不休赶着来见我让我很感动,可是我还是不得不说一句,陛下这次真的太冲动了。他们把阵仗搞得这么大,如果找不到我们,接下来只怕会公开造反了。就算我们出得去,迎接我们的只会是更严峻的局面。” 刘彻吐出一口气说:“早反也是反,晚反也是反,既然心存异志,迟早都一样。” 想了想,问我道:“造枪与造弩,哪个工期更快更短?” 我说:“这个不太好说。照道理来说,这里的条件这么落后,设备呀工具呀都成问题,制造枪支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事实上他们的确成功了。如果他们真的熟练掌握了整个工艺流程,造枪会比弓弩更快,因为弓弩所需的木料,必须经过烘干这一过程,这就延长了工期。不过所幸的是,我们的武库有许多烘干过的木料,这样比较起来,差不多吧。” 听了我的话,刘彻侧过头来狠狠瞪了我一眼,我缩缩头嘟囔道:“本来就是嘛。” 我说这里条件落后,伤了他大汉皇帝的自尊心了。 刘彻消化着我的回话,说道:“他们得到造枪之法是在去年冬天,短短数月间,能造出多少支枪?” “这就要看他们的实力怎样了。合金原料啊,切割啊,制造火药啊,工艺啊,造一支枪容易,成批制造的话就复杂多了,具体的情况都不清楚,所以实在不好计算。” “合金?火药?你在说什么?”面对从未听过的名词,刘彻掀起了眉毛。 “合金指的是一种金属与另外一种以上金属或非金属组成的物质,比如钢铁混合物,金银混合物。火药是由硝石、硫磺、木炭为主要成分组成的可以迅速燃烧并爆炸的混合物。听起来很复杂的样子,其实就是制造枪支必须的材料。”从怀里拿出那把黑黝黝的铁家伙递给他。“这支枪的外壳完全是铁制的。大汉朝冶金业十分发达,这无疑是个有利条件。对了,以陛下所见,他们这次来人中配备了多少支枪?” 刘彻回想了一下说:“大约有三几十支。相较弓箭而言,的确既快且准。” 我思索着道:“对付大汉皇帝,只带了三十几支,看来他们存货不是很多。啊,奇怪呀,准备不充分的情况下,为什么这么仓促行动呢?再等个两三年羽翼丰满后动手,胜算不是更大吗?就算刘安没脑袋,刘城壁跟那个神秘的丹心墀主人可都不是简单的人物,这么大的事应该更谨慎才对……想不通啊想不通。” 刘彻说:“兹事体大,待我们上去再议不迟。” 接下来的一天时间里,我们开始想办法,幻想着那些武侠小说里的情节,或者这井里还有什么没有发现的密道通向外边,可惜现实中没有那些戏剧性的奇迹。连那些被我们连累无辜丧命的村民们的尸体都利用上了,但是还是无法出去。 开始时,外面还有些脚步声,到了晚上,就静悄悄的毫无声息了。 虽然是夏日,但井水的寒气却愈来愈重,到了夜里,我们必须相互拥抱才能抵抗寒冷。但也因为这样,井底的尸体腐烂的不会那么快,反而使我们的景况不至于更糟。 经过一天两夜的折腾,体力严重透支,但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是饥饿的滋味,腹鸣之后,就是胃痛,接着无力感一点点地侵袭着身体的每一部分。 困在井底的第三天,上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了,怀疑他们是否已经扩散撤军,也想过喊几嗓子找人救命,又担心还有他们的人在,自寻死路,于是作罢。 饥肠辘辘的我们终于开始饮用浸泡着尸体的井水,顾不得人性尊严,顾不得污染卫生,更顾不得心理反应,生死关头,人的求生意志占据了一切。但奇怪的是越喝就越饿,身体仿佛变成一个无底的深坑,空洞得令人痛苦难挨,但胃却肿胀得难受。最令人尴尬的是生理问题,水喝多了就要解决身体排泄物的问题吧,这个时候人的羞耻感已经降到最底,只剩下本能了,无论是皇帝还是女人。刘彻是男人,还可以对着井壁中的暗洞来办这个这个事儿,我就惨了,只能就地解决,最后这个井底一井三用,卧室兼厨房兼卫生间。 于是问题又来了,做了卫生间之后,这井水还能喝吗? 我是不肯喝的,刘彻更不肯喝,所以会不会死在这里有没有可能获救?这个已经不再成为问题,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再撑过一小时?如何再撑过一天? “陛下?” 第四天上午,阳光从孔隙中静静地投射向我们,我有气无力地唤着,没反应。我轻轻一推,还是没反应。原来是饿晕了。 我拼着最后的力量,用短刀划破了手腕,就是破口送到他嘴边,同时用刀柄狠敲他的脑壳。 刘彻动了动,还是迷迷糊糊的,本能地吸吮着如同婴儿,尝到了鲜血的味道后,一下清醒过来:“你做什么?”声音嘶哑难听。 我扯动着干巴巴的嘴唇挤出丝笑意说:“据科学考证,女人的生命力比男人强,不吃不喝的情况下,女人能活七天或者更久,而男人只有五天。” 刘彻呆呆看着我手腕上的血,那血殷红殷红的,缓缓地流淌。我急着说:“喂,快点喝呀,别浪费了。” 刘彻拿过我手中的短刀,割下自己的衣袖,扎住流血的伤口。 “死有何惧?”他脸色憔悴,神态却极为平静。“与你同死,是朕之大幸。” “我可不想死。”我喘息着。还没见老公最后一面,怎么舍得死。 “其实有个方法可以活命。” “不必多讲。”刘彻知道我想说什么,坚决地拒绝。 还能有什么方法,无非是喝井水吃腐尸。可是别说一国之尊的皇帝,就算是我自己,也根本做不到,何况还是无辜被我们连累丧命的村民的尸体,那已经超过了作为人的人性底线。 “就这么死了,我不甘心。”我有头晕晕的,好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眼前出现了一只烧鹅,香喷喷油汪汪的。 舔舔舌头,口里干干的嗓子直冒烟,已经没口水可吞,我叹口气闭上眼喃喃自语:“好死不如赖活着,虽然掺了尿,那水也不是不能喝,在沙漠里,人渴极了连骆驼尿马尿都喝呢,为什么我们不能喝?一样是人,你我也不见得比别人高贵。” 说着勇敢地抄了一把井水,捧到自己嘴边,奇怪的气味令我皱起了眉,终于身体向大脑屈服,颓然将到口的“水”流掉。 心里明镜儿似的,总会到捱不了的时候,这混合着血与尿的“水”迟早要进肚子里救我的命,也救他的命。 斜睨了一眼刘彻,正好对上他怪怪的眼神。 “别这么看着我,让我觉得自己很卑贱。” 刘彻说:“你是我所见过最高贵的女子。” “嗯。”我毫不羞愧地表示赞同。 “时而纯净清澈,时而狡猾慧黠;时而柔情似水;时而冰冷如霜。有胆有识,有情有义,不畏权势,不惧生死,与人相交报以肝胆,与国谋事还以忠信。分明如花红颜,却有男儿侠烈心肠……”刘彻倚在墙壁上,怀中抱着我,数算着某人的好处,脸上呈现出奇怪的微笑。好像缅怀,又象憧憬。 孝子割肉饲父,我放血救君王,普天下这么好的人哪儿找去?不过再怎么好也不至于象刘彻说的这样子,实在言过其实,厚脸皮如我,也难免有点吃不住劲。 “失一刘丹,虽为天下至尊,又有何意?”也许感觉到了最后的时间,平时无法出口或不能出口的心里话,刘彻毫无顾忌地全说了出来。“我喜欢你,富贵权势、尊荣威严乃至天下,朕愿意统统给你,为什么你不肯接受?” 我轻声说:“陛下的心装着天下,对于我来说太大了,我的心很小,没办法装下心里装着天下的男人。” 刘彻怔了怔,问:“我若不是皇帝,你会怎样?” 我毫不犹豫地说:“我一定会喜欢上你!” 附加上解释道:“你这人才华卓著人品出众,又酷又帅,想不喜欢都难。” 这说的倒不是假话,试想下如果他不是皇帝,而我又认识他在先,交往下去日久生情那是很自然的事。 估计刘彻是懒得追问“又酷又帅”这类的超前流行语的含义,他只问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晏七行又如何?” 我幽幽叹道:“我认识你在先,如果喜欢上你,怎么会有晏七行呢?” 又是沉默……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每过一秒,只会增加饥饿所带来的痛苦。我们终于发现,如果不说话转移注意力,我们几乎无法再忍受下去。真的会丧失理智做出禽兽才做的事。 所以我们开始交谈,虽然没有力气,虽然渴得要命,我们不停地说话,天南海北、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文学诗歌。再加上趣味秩事,又一天又这样渡过。 第五天…… 刘彻开始扯着脖子喊:“来人,朕是大汉天子,有没有人?” 在密闭的井里,那声音震得人耳朵“翁翁”响。 上头自然没有回应。他们,应该已经离开了。 不知道是不是中蛊的原因,我发现自己的抵抗力远不如从前,甚至比不上穿越之前。在组织里进行魔鬼训练时,曾有七天未进水米的记录。但如今不过五天,我已经一脚迈进死亡的大门。 “不要喊了。”我喊着,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大,其实不过是虚弱的呻吟,用力之后顿时眼前发昏,黑暗瞬间将我淹没。 昏过去又醒过来,觉得唇边咸咸的,刘彻在效法我割腕取血。 “给我水。”我连推开他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央求他。 刘彻好像没听见,说:“快喝,别浪费了。” 血顺着手腕往外流,本能驱使我大大地吸--几口,然后我闭上干裂的嘴唇说什么不肯再喝。 这样就够了,君臣之交朋友之谊爱慕之情管它什么都好,单凭危难中相濡以沫的情义,就比什么都宝贵。 忽然有一丝遗憾,如果他是晏七行就好了,就可以为我们跨越时空的爱情画上最美的句号。 可是,幸好他不是晏七行,我希望他好好地活着,这样我死后,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会想念我,否则不是太可怜了吗? “不要想念他。”刘彻含着自己的手腕,含混不清地说。 “我就要死了。”我昏昏沉沉地提醒他。 “我们不会死。”刘彻再次强调。 他还真对自己“上天之子”的身份有信心,而且他的精神比我好太多了,奇怪! 可是,他干吗含着自己的手腕不松口? 我的意识不太能集中,一个问题突如其来地冒了出来,使我头脑一时间清楚了不少。 “陛下,问你件事儿。”那是个一直萦绕心头的疑问。“那个和田玉,在匈奴碎掉的那个,是真的吗?” 刘彻明显一怔,半天没说话。 “陛下,我快死了,这最后一个心愿,难道你都不能成全吗?”一口气没上来,我剧烈地咳了起来。 刘彻急忙伸手拍着我的后背替我顺气。 好容易止住咳嗽,生命力又去了大半。 “假的。”刘彻说。 我没听明白。 “送给匈奴少年的那块是假的,真玉在朕手中。” 之前虽有怀疑,但我内心却倾向于另一种可能。刘彻的话无疑是一道惊雷,我心里“轰”地塌了一角,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刘彻脸色如常毫无愧色地说:“当年晏七行将玉呈给我,起初我并未在意,岂知你居然为了此玉入长安办武馆,始知此玉对你一定关系重大,便仿制膺品以备后用。之后你入朝为官,朕也曾有意将玉还你,却从你口中得知世外桃源之秘密。朕深恐你得玉之后一去不返,是以谎称将玉赐给匈奴一少年。其实赐给那少年乃是膺品,真正的和田玉尚在朕的手中。” 我苦苦一笑,无话可说。一块和田玉改写我的命运,这早就是我的认知了。 刘彻接着说:“朕原本打算待得匈奴平定,后嗣有继,便与你携手桃源,岂知先有你出使匈奴,后有子夫红蝶事件,继而你竟不告而别,与晏七行远走天涯,令朕手足无措。幸好天不负我,今日与你再度重逢……” 他忽地住口不说。也是,固然见到我,却也将我们两个推入绝境死地,天到底是负他还是不负,谁也说不清楚。 上帝,你真的要我死在这儿吗?我心里不断默祷。那就让我死好了,请别让刘彻死吧,请理清混乱的次序,让历史恢复正位吧。上帝,噢上帝! 刘彻握住了我的手,毕竟是有一些歉疚的。我强打精神说:“算了,反正都这样了,真假都无所谓。不过你答应我,如果这次侥幸逃出生天,把那块玉还给我吧。” 这么说不过是安慰他,抹平那一丝歉疚而已,到了这个程度,真想不出怎么样逃出生天。 刘彻却当了真,一口答应说:“好,不过朕有个条件。” “什么时候了还讲条件?真是的。”我埋怨着,是不是饿得不正常了? 刘彻说:“此番若能出死入生,朕将和田玉完璧归还,而你则要答应朕,做朕的皇后!” “随便。”我已懒得跟他废话,困倦象浪潮一样涌来。 “刘丹素来一诺千金,既已成约,不可反悔。”刘彻的声音越发的模糊。 什么约定?约定什么?我困难地跟思维挣扎,意识渐渐趋向游离状态。 此后,井底复归沉寂。 不知睡了多久,被一阵奇异的响声惊醒。睁眼一看,刘彻早已站起,侧耳用心聆听。 声音来自上头地面,是人的脚步声,不止一人,而是许多人。 是什么人?刘城璧去而复返? 正猜测间,刘彻忽然大叫起来:“朕是大汉天子,速来救朕!” 我呆呆地瞪着他,既无力也无心去阻止他,横竖是一死,被刀杀剑捅也总比饿死强。 脚步声凌乱起来,接着,有人在移动石磨。 突然,阳光大盛,明亮的光线里,隐隐看见上面探身下望的人,那是一群——大汉正规军! 第五十七章 重返长安 四方镇消失了。 地面被挖得到处是大坑,所有的房子被烧光变为焦土,满镇看不见一只鸡一只狗,更找不到一个活人。 果然如我们所料那样,刘城璧找不到我们,刑讯逼供未果,又恐事情外泄,竟将全镇居民不论男女老人yt,甚至包括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全部屠杀殆尽。其心地之毒,手段之狠令人发指!可怜四方镇数百人口,外加三百禁军,为着我们两人甘愿引颈受死,知道的不知道的,至死无一人吐露我们的行踪。 焦土上立起了许多新坟,喝过稀粥洗过澡处理了伤口更换了新衣的刘彻与我,伫立在新坟之前凭吊祭奠。特别在陈叔陈婶坟前献了花,野花自在地绽放着娇艳,铺满了坟前新土。 “陈叔陈婶,各位四方镇的父老乡亲们,你们安息吧。等捉住刘城璧,一定带到各位坟前,叫他血债血偿!”我默默许下誓言。 带兵前来的是韩嫣。 不知是上帝听了我的祈求,或者真是天佑其子,原本死定了的我们,竟然奇迹般地获救了。 “请陛下恕臣擅用虎符之罪。” 临时搭起的帐篷里,韩嫣跪在神情憔悴的汉武帝面前。 刘彻沉默着不吱声,只是定定地望着韩嫣。韩嫣则目露惧色,伏俯在地。 虎符这种东西,在古代是极其重要的调兵信物,没有虎符,任你是皇亲国戚朝中显贵,甚至统军元帅,非常时期就算是皇帝本人,想调得一兵一卒,门儿都没有。而手无兵符却擅自调兵者,以谋逆论处。 一场危难死里逃生,我心中充满感激,生怕刘彻摆他皇帝的架子治韩嫣个罪名,忙替他求情道:“陛下,且听听韩嫣擅用兵符的理由吧。” 说这话的时候,我正被人一勺一勺地喂着稀饭。 刘彻盯了我一眼,总算默许了。 韩嫣禀道:“陛下离京后第五日,臣接到密报,报称陛下将于四方镇有难,并要臣提防武安候田大人。臣不知此密报真伪,只得报呈皇太后,皇太后英明委决,虽不知密报真假,为顾全陛下安危,乃赐臣虎符,命臣秘密调动细柳军官兵前来四方镇相救于陛下,臣等疾驰七昼夜,幸不辱皇太后之命,得保我主平安。” 不用京都禁军而用细柳军,无非为防泄密。看来王太后对自己的弟弟也是不太放心哪。 “田蚡呢?”我清楚地听见刘彻磨牙的声音。“他可知此事?” 韩嫣察觉皇帝的异常,忙回道:“太后吩咐暂且瞒着丞相,臣不敢有违。” 英明睿智的皇太后,果然爬上这个位置的女人都不是一般的人物。 “起来吧。”刘彻脸色和缓多了。“这次你不但无过,反而有功。可知密报者是何人?竟令你如此信任于他?” 韩嫣迟疑了一下,四顾周围。我也好奇死了,这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哪,得竖起耳朵听着。 刘彻见他神态不对,向他招了招手,于是韩嫣上前,在皇帝耳边耳语一番,说什么当然听不到。 连我都瞒着,到底是谁呢? 我凝神思想着,刘城璧身边出了朝廷的卧底,而这个人刘彻并不知道,却为韩嫣所信赖……是谁呢?难道是他? 身边的人提醒我:“刘大人,陛下叫您呢。” “嘎?”我扭头看他,刘彻若有所思地望着我,说:“立刻回京。” 我愣住了:“我?我,就不跟陛下一起走了。”跟晏七行还有约哪,相约四方镇,不见不散。 刘彻的脸色有点难看,眼神儿也开始凌厉起来,似乎在压抑怒气。真要命,又不是才知道我跟晏七行的关系,干什么跟我摆这幅表情? 韩嫣见势不妙,忙向我挤眼,口里说道:“你不走,难道要留在四方镇与一镇的孤魂野鬼同住吗?况且你身中蛊毒行动不便,要如何过活?” 我顿时哑然,张了张口勉强说:“我……那个我……跟晏七行约在这儿……见面。”声音越说越低,几近于无,真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韩嫣小心地瞄了瞄刘彻的脸,替我想了个办法说:“不如留个人在此等候晏大人,然后至长安相见岂不更好?” “当然不好,我跟他约好了不见不散。我可是守诺言的人呢。” 去长安?是非人到了是非地,麻烦多了去了,说什么都不能去。我要等晏七行,跟他一起找刘城璧算账去。 刘彻冷冷地命令道:“将刘丹抬上安车,即刻起驾。” 大队人马沿着官道驰骋,每到一处驿站即换马换车,一日三餐都在路上吃,就这样披星戴月片刻不停直奔长安。 一路上,韩嫣担心刘城璧的人马得知皇帝未死半路偷袭,而夙夜匪懈,我却不以为然。 这次行动他们出动千余人马,一千多人无番无号,不可能公然行军,只能化整为零在四方镇集结。剿杀皇帝的行动失败,他们血洗四方镇杀人藏尸,无非担心消息外泄引来官府注意使自己处于不利局面,想在最短时间内找到刘彻,结果当然是没找到,于是一击不成便全身而退。即使事后得知刘彻行踪,但先机已失,千余人三十几支枪,对抗大汉以纪律严明战斗力超强闻名的三千余细柳铁军,无疑以卵击石。以刘城璧的精明,绝对不会做这种蠢事。 果然,韩嫣的担心是多余的,一路无事,我的担心反倒成为了事实。 五天后,离长安尚有两日路程,信使快马来报:淮南王刘安、衡山王刘赐尽杀汉廷所派官吏,于封国内同时起兵谋反了。 刘彻并未太多震惊,这事已在我们意料之中,我们更加快了返京的速度。 第七天黄昏,重返长安。 庄严高耸的未央宫被沉沉的暮色笼罩着,空气里飘浮着紧张与不安的讯息,使得气压超低,让人喘不过气来。没有更多的感触,也来不及思想。在众多官兵前呼后拥下刚踏进未央宫阙的刘彻与坐在软轿上的我,迎接我们的是一排排一列列跪在石板地上的朝臣————御史大夫韩安国、中尉张欧、大行王恢、左内史公孙弘、大夫主父偃、太史令司马谈、司马相如、郑当时、唐蒙等等一系列大小官僚宗族显贵甚至挂闲职的魏其侯窦婴全都在,哗,好大的阵势,但独独少了诸臣之首的丞相田蚡! “恭迎陛下回宫!”众人同声,声动天地。 其实挺佩服这些古代官僚的,没有指挥,也没人说“预备,起”,这口号就能喊得这么干脆这么整齐。 刘彻面不变色脚不停步从众官僚身边穿过,一边吩咐道:“韩安国、张欧、王恢、主父偃、公孙弘,宣室见驾。” 格外加上一句:“刘丹,你也来。” 唉,要打仗了…… 要说跟匈奴开战,那是为了国家民族不得不为之,可如今面对的却是同姓相残,兄弟阋墙,这仗啊,光想想就没什么意思。但没意思又能怎么样?作旁观者看着人家你死我活?怎么说跟刘彻也算得上生死之交,没办法置身事外。 我被抬进了宣室,几名重臣默默跪坐在御案前,没见着韩嫣,估摸着对付田蚡去了。我也被放到席上坐下,气氛凝重低沉,一抬眼,碰到几道充满愠怒与敌意的目光,是韩安国和王恢。 你们俩个死人头,人家刘家兄弟叔侄自己内讧干我屁事?我这儿还有冤没处诉有气没处撒呢。毫不示弱狠狠瞪回去,用口型告诉他们:“不关我事。” 王恢首先汇报军情,事情远比我们想象得复杂严重,更超出我的预料。 原来刘安刘赐这哥儿俩起兵的同时,不知怎么竟策反了梁王刘襄,三天前刘襄在梁国都城雎阳也反了。 这个刘襄,是汉文帝次子梁王刘武的孙子,是刘武子刘买的长子。当年王储之争,抱着“兄终弟及”希望的刘武败给不足七岁的皇十子刘彻,回封国后不久就抑郁而终,长子刘买于是继承爵位,在位七年身故,谥号共王,长子刘襄今年刚继位。 从王恢的汇报中得知,梁王到了刘买这一代,封国疆域已由从前的四十城锐减为十八城。前不久刘买亡故,刘彻想乘机再削减其势力,消息不知怎么就传到新王刘襄的耳中,这小子年少气盛,对此大有微词,刘安刘赐一定是抓住这一点煽风点火再许下什么好处,于是刘襄顺势造反。 接着,王恢报告了一个更坏的消息:去年和亲后再无动静的匈奴人,忽然在数日前派大股铁骑侵扰云中、雁门等地,驻守两郡的是程不识和李广将军,虽然没造成大的损失,但边境从此紧张起来,两郡加上周围边城几十万大军时刻严阵以待,等候匈奴人突来的袭击。 王恢作了结论说:“三王已与匈奴勾结,如今我们腹背受敌,情况万分凶险。如何布署迎敌,请陛下定夺。” 我眨巴眨巴眼,气不打一处来。 中国人全都疯了吧,一部分中国人专门勾结外敌打自己的同胞谋自己的利益;另一部分中国人也疯了,气疯的。 在二十一世纪时看到篇文章,日本留学生写的,说韩国人敌视日本人,不买日货;中国人也敌视日本人,可是还照买日货。当时就感慨,这中国人咋就这么没志气咋就这么犯贱呢?就算自己的国货没人家的好吧,你可以买英货法货德货买什么货都好,干嘛死乞白咧地非去买日货?还没被人家“日”够吧。 哎哟喂,当时很不能理解。现在明白了,原来这是祖宗遗传!之后无数个支线,那总根儿在这儿呢:从汉朝开始,大开汉奸之风,(要不怎么叫汉奸呢,它怎么就不叫满奸、蒙奸、赫哲奸呢)大行里通外国之道,永远不懂得与虎谋皮的道理,最终引虎入室,结果遗害两千年。以至两千年后,还有人在执着地经营汉奸大业并且孜孜不倦哪! 国人皆曰可杀! “叛军现在何处?”刘彻丝毫不乱一如平常,似乎一切他早已料到。 巨大的舆地图徐徐展开,将目前的局势清清楚楚呈现面前。从地图上看,叛军离长安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要说单打独斗啊,我也算个中好手,但论到军事战略那可不是强项,只有听的份儿。 “刘安刘赐军兵分二路,一路由将军雷被率领,十三万大军克广陵、丹徒直逼会稽;另一路二十万大军由刘安亲自统帅,会合刘襄十万军克颖川,现正进攻荥阳。” 老臣张欧说:“会稽乃东南要塞,决不可失,会稽太守严助也是善兵之人,短期内自保无虞。但荥阳乃是进驻刘阳的喉咙,并有敖仓……” “不好意思问一下……”我打断他的话。“敖仓是什么地方?” 连皇帝带大臣都惊奇地看着我,象看白痴一样。 坐在我身边的主父偃好心地说:“储存粮食之地。” 噢……不就粮库嘛。 张欧接着说:“荥阳虽有山河之险可据,恐不能久持。刘阳更是长安门户,其间武库庞大,若落入叛军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韩安国说:“叛军目的十分清楚,只要攻陷刘阳,即使不能西取长安,但依地势之利,夺取天下亦多几分胜算。刘安向来好术学,看不出竟有如此才干。” 公孙弘冷笑道:“恐非刘安之策。臣闻刘安中郎伍被,素以材能见称,如此画计,必是他所为。” 刘彻察看地图沉吟良久,忽然问道:“荥阳令是汲黯罢。” 主父偃说:“正是汲黯。” 这个汲黯我认识,是个刚直不阿的家伙。因为太直了讨人厌被皇帝外放。 刘彻说:“荥阳乃关中要冲,绝不可有失。须委派一个足可担当大任之人。” 主父偃说:“陛下,臣愿举荐一人屯兵荥阳,定保荥阳无事。” “何人?” 主父偃是个颇能揣摩皇帝心思的人,很得刘彻欢心,史载他“岁中四迁”,可知其人有些本事。 主父偃说:“当年七国之乱,先帝曾派此人抢占荥阳,护卫入刘要道,监视齐赵叛军动向,此人不负先帝所托,不辱使命,使得汉军无后顾之忧,为平定七国之乱立下赫赫战功。” 刘彻“噢”了一声,说:“你说的是窦婴?” “正是。” 古代人真是麻烦,直接说就得了,非得讲一番英雄史,拐弯抹角把人绕进去。魏其侯失宠举国皆知,主父偃也真行,这个节骨眼把他老爷子推上台面儿来让刘彻闹心。 王恢提出质疑道:“魏其侯年老,且赋闲日久,尚能争战么?” 看在主父偃刚才好心“挺”我的面上,我决定挺他一下:“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工作,很合适呀。陛下,兵贵神速!”意思是你快点就定他得了。 就我个人而言,其实蛮喜欢这个老头的,老谋深算中还有点直,有点较真儿,而且讲义气,否则也不会为了一个灌夫丧命。至少比什么田蚡、韩安国啊可爱多了。最重要的是,这次被朝廷再次启用,于他来说是最后的复出机会,他怎能不全力以赴? 皇帝看我一眼没搭茬儿,可是我知道他听进去了。 韩安国道:“信使言道,淮南军中约有千余士兵,手持非常厉害的武器,短小精悍,百步外杀人如探囊取物,无人能识其名。颖川两日内失陷,皆因不敌此利器之故。” 刘彻淡淡一笑别有用意地说:“此物乃是刘卿所长,问她吧。” 大家的目光纷纷转向我,目光里带着大大的问号。 我只好挠挠头,挤出笑容说:“这个,那个东西叫做手枪,乍一看上去好像很神奇,其实离无敌还差得很远,而且制造起来很麻烦,无法在短期内给军队大量装备。它的杀伤距离仅为四五十米,而改良后的长弓最大射程可高达三百米。各位不妨把它看成一种新型的弓箭,这样,就不会觉得稀奇惧怕了。只是近距离作战,它的威力速度比弓箭要强,所以打仗时尽量避免跟这些枪手太近。” 这是在确定古代造枪事件的震惊之后,于四方客栈等候晏七行时一点一点想到的。但是前提是他们只会造手枪的情况下。如果那个丹心墀主人的机械天赋超出我所料,竟能造出步枪、冲锋枪、狙击步枪甚至大炮,而又能批量生产快速装备的话,那啥话也别说,能搏个同归于尽算是幸运。 不过,他们不是真以为自己手中的“神枪无敌”才急着起事吧,两个反王或者蠢一些,丹心墀主人也这么浅薄吗?总不能相信。 在我跟他们解释的当口,刘彻双眼定定地盯着地图,双眉紧皱,估计又死了不少脑细胞。我话说完后,宣室里变得静静的,冷嗖嗖空荡荡得让人难受。遭逢巨变的皇帝,前途未卜的局面,尚未敲定的战略,每个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惴惴不安。 “兵者,诡道也。”大家等得眼快绿的时候,皇帝终于开了尊口,语气沉缓凝重。这话太出名了,谁都知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这话还是太出名了,谁都知道。 公孙弘迟疑地问道:“陛下之意,莫非不愿大动干戈,欲以谋略取胜?” 我拍掌赞同道:“这样想就对了,能招降的招降,能分化的分化,总之少死一个是一个,保存实力将来跟匈奴打才痛快。要说招降的话,先招那刘襄,让他们后院起火,这小子不过是听信了谗言,一个冲动才起兵造反,只要我们派个能言善道的人给他舌绽莲花地这么一劝,晓以利害许以利益,招降他不算难事。这事,最合适的人选是太中大夫东方朔,派他去的话这事儿准成。还有分化,那个什么刘赐,是个庸庸碌碌的无能之辈,听说他连自己的家都管理不好,弄个什么宠妾徐来,居然把王后乘舒给毒死了自己当了王后,又一门心思想废太子,叫什么来着,刘爽吧,想让自己的儿子当太子。而且刘赐跟刘爽父子关系非常恶劣,老子常常因为一点小事就把儿子毒打一顿,儿子对老子非常的不满,这个也可以利用一下。刘赐的女儿刘无采,据说是个非常yd的女人,被夫家给休了。大家想想,刘赐这么大一衡山王,连自己的女儿也教不好,可见他就是一个猪头。最重要的是,听说从前刘赐跟刘安这哥儿俩的关系不是太好,封国离得太近,刘赐整天担心自己的封国被刘安给吞了,这么脆弱的结盟,一定有搞头。” 我甩了一个指响,为自己这么精彩的言论华丽的计策兴奋得满脸通红,看来,我很有做谋略家的潜质。我等着,等着有人给我叫好。 但是,半天没人搭腔,左右一看,六个人十二只眼睛正吃惊地定在我脸上,好像我脸上突然长了三条眉毛出来。 “怎么了?”我下意识地抬手摸脸。“干吗这么看着我?” 韩安国慢慢吞吞地说:“刘大人,听说刘无采今年才十岁,尚未成婚,何来yd被休之说;而且衡山王的王后乘舒也好端端地活着,几时就被毒死了?” 我扬着眉瞪着眼睛蠢得象只木鸟,(说什么也不当木鸡)糟了,惨了,历史上刘安刘赐谋反那是十几年之后的事,现在最少提前了十年,这事儿我怎么给忘得干干净净? 主父偃再次救了我的驾:“刘大人,你的情报有误吧。” 我恍然,忙不迭地连连点头道:“是是是,没错,不知哪个家伙给了我错误的情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韩安国偏不放过我,冷言冷语地说:“即使情报有误,也不可能如此荒诞不经。刘大人聪明能干,竟然看不出?” 我皱了皱眉,说:“现在不是讨论看得出看不出的问题。就算我的情报有误,但离间计绝对可行。只要设计得当,一定可以让那兄弟俩反目。” 王恢说:“臣以为不妥,刘大人计策固然可行,但战场上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当务之急是截住进犯荥阳、会稽之敌,大战在即,请陛下决断!” “王大人此言有理。”老成的张欧附议。 惭愧!丢脸!来自未来的刘丹,并不是万能的什么都懂,但至少王恢这一席话我听得出来,那是正路啊。等我的什么招降离间计使出来,黄瓜菜都凉了。我呀,还是到考工室造我的刀枪剑戟好了。唉! 刘彻说:“战场争锋,伐谋伐交,朕决定双管齐下!传朕诏:韩安国为骠骑将军,将兵二十万出武关进驻刘阳,护卫京师伺机而动;窦婴为轻骑将军,将兵二十万速取荥阳;王恢为骁骑将军,将兵二十万援会稽,与严助军会合,务要全歼雷被军,解我东南之围。公孙贺为越骑将军,引兵十万入河内,守住入关要道。李息为车骑将军,将兵十五万秘密绕至梁都雎阳,包围梁都,着东方朔为使者,逼降刘襄。待得时机成熟,会师荥阳,朕要在荥阳与叛军决战。” 我望着从容镇定地进行着战略布置的汉武帝,天皇贵胄的睿智风华表露无疑。头一次,崇敬之情油然而生。(注意,是崇敬之情!)我就说么,汉武大帝还是在皇帝位上最为合适,这个位置,天生就是为他准备的。 各位新任命的将军们连夜赴任,东方朔至宣室秘见皇帝面授机宜,一切安排就绪,我见到了田蚡。这家伙居然学廉颇负荆请罪,光膀子背着一堆荆棘条来见皇帝。跟着他后面来的,是他的姐姐,太后王娡。 我很知趣地告退,国事也是他们家事,还是避嫌的好。刘彻吩咐我暂到清凉殿等候,于是在韩嫣的陪同下,来到清凉殿刘彻的寝宫。 据韩嫣说,丞相府里找不到田蚡,他居然跑在太后的长乐宫去避祸去了。田蚡这个人,比狐狸更狡猾,比豺狼更贪得无厌,比猪还蠢——因为贪婪而变得愚蠢。 原来他跟刘陵的关系匪浅,除了金钱上的瓜葛外,推测还有其它方面的关系。我与晏七行的下落,也是刘陵给他的。借着田蚡之手,将皇帝骗离长安,刘陵随后找借口回了淮南。之后皇帝在四方镇遇险又获救,田蚡知道后慌了手脚,知道这个外甥皇帝回来肯定要找自己算账,于是向太后求救。 这些只是田蚡自己的说辞,具体实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 韩嫣说:“他毕竟是太后的弟弟,陛下的舅舅,就算真有什么内情,看在太后面上,陛下又奈之何?至多削了丞相之职了事。” 我想到一事,问他:“给你密报的是谁?是不是卫青?” 韩嫣嘻嘻而笑,狡猾狡猾地说:“事关国家机密,吾,不敢相告。不过,有件事倒可以告诉你。” “什么事?” “赵红蝶被削去封号,关进诏狱了,廷尉府正连夜提审。”这小子笑得贼兮兮的,八成没转什么好念头。我也懒得理他,反正不是事实,他怎么想是他的事。 正说着话,来了一大群宫女加一大群御医,说是给我瞧病的。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每一个都大摇其头,直叹医术不精。也是,连蛊毒还是生病都看不出来,够逊的。 一会儿,刘彻沉着脸走进来,大家诚惶诚恐地见了驾,灰溜溜地退出去。 “不用这么着急。”我说。“天底下除了那个下蛊的人,最有可能解这蛊毒的只有一个——扶雍。我打算明天到辟谷去见他。” 刘彻说:“不必,我已着人去辟谷宣召他来长安。” 他的动作还真快。 坐在榻上,刘彻默默看着我,眼里有许多复杂的情绪,半晌叹了口气说:“红蝶在诏狱自尽了,服毒,仿佛早有准备。” 我怔住了。 这女孩如此烈性,倒是没想到。 “留下什么话没有?” 刘彻摇摇头,神情郁闷。枕边人竟是敌人卧底,打击虽然不小,但一日夫妻百日恩,看来刘彻对她倒也不是全无感情。 “夜深了,陛下好好休息,我告退了。” 让他一个人静静,回忆也好追思也罢,这个晚上适合独处。 “你的府邸已经查抄充公了。”刘彻淡淡地说。 “那我住哪里?”我惊问。 刘彻说:“金华殿和椒房宫,任选其一。” 我呆了呆,这是什么意思? 金华殿是准皇后跟皇帝大婚前暂住之处,住不得;椒房宫是皇后的宫闱,更加住不得。 “您不如让我直接住清凉殿得了,还真够清凉的。”我强笑着,声音已露怒意。 招过一个宫女,扶着她起身说:“我自己会找住处的,不劳陛下费心,告退!” “莫非你忘记跟朕的约定了?”刘彻从怀里摸出件东西,在我面前一亮,晃晃荡荡的一块玉环。 和田玉?!真的假的? 我又惊又喜,紧张得脸白了,心也抖了,伸手去接,那玉倏地缩了回去。 “陛下?”我急切地呼喊。 刘彻缓缓地说:“如今国家内忧外患,朕很累,非常之累。本不想提起井底之约,但你似乎是忘记了,朕不得不提醒你。” “什么井底之约?”我的脑袋自动过滤,怎么也想不起来。 刘彻忍耐地望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朕还你和田玉,你留在朕身边!” 我努力想了想,摇摇头说:“陛下,您一定是记错了吧,这么离谱的事儿我怎么可能答应?我已经结婚了,有丈夫了,没资格再跟第二个男人搞什么约定。” 刘彻不反驳我,将玉静静地收回怀中说:“朕会等你答复,既然觉得两宫不便,你暂住月华阁吧。来人,送刘大人回去休息。” 月华阁属清凉殿旁屋,皇帝闲瑕时有以赏月应景之处。 暮春时分,月华如水,天地之间似有轻烟缭绕,月色时遮时现。这个月亮啊,真是会跟我作对,每次我留意到它,总是心情最差的时候。 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晏七行到底在搞什么鬼,怎么这么久了还不来找我?完全排除出事的可能性,不论功夫或智慧,我对他有绝对的信心。 “老公啊,老公,你再不来找我,你老婆就快变成别人的老婆了。”我喃喃地自言自语。“那个人又聪明又能干,又有钱又有权,人长得又帅个性又酷,只要是女人就很难抵挡他的魅力,所以你快点来,再晚,你老婆就要变心了。” “我老婆若这么轻易变心,我就不会娶她了。”一个人从窗户外面跳进来,居然是朝思暮想的晏七行! 我大喜过望,“腾”地坐起身来……定睛再看,房间里空荡荡的,连晏七行的影子都看不到。 唉,相思过度,出现幻觉了。 晏七行,真想念你啊…… 第二天一早,刘彻匆匆来找我。 “扶雍不在辟谷,辟谷中似乎空无一人。”他愁眉深锁。“辟谷主人与高皇帝曾有誓约,若无对方许可,汉家上至皇帝下至平民绝不可擅入辟谷一步,故此信使不便入谷。” 我想了想说:“就算扶雍不在,祥叔也一定在,他又聋又哑根本听不到谷外的动静。这样吧,我亲自去一趟,问问祥叔扶雍的去向,现在国家有难,我也想帮帮陛下,所以一定要治好蛊毒。” “你一样是大汉的子民大汉的官,如何可以擅入呢?” 我自得地一笑说:“陛下别忘了,我跟扶雍可是好朋友,别人去不得,我偏偏去得。” 不但是好朋友,还是他的弟妹呢。 不过,这事还是暂时不告诉刘彻的好,免得刺激他的神经。 刘彻望着我犹豫良久委决不下,我说:“如果你不放心,让韩嫣陪我去好了。” 刘彻想了半天,终于勉强吐口说:“好,就依你。” 第五十八章 再入辟谷 将随行的三百官兵安排在谷外就地扎营,在韩嫣及四名抬滑竿轿子的士兵、八名随身禁卫的陪同下,我大摇大摆地进入了辟谷。 医庐中空无一人,扶雍不在,祥叔也不在,而谷中花草繁茂一如从前,辟离湖明澈如镜犹似当年。湖畔桂花树青翠欲滴,可以想象,到了秋天,那满树桂花的清香一定会沁人心脾。坐在湖畔的草地上,静静地欣赏着优美自然的风光,心境出奇地宁静,一点也没有“寻医不遇”的失望与焦躁。 韩嫣走过来说:“我查过了,四间草房,一间医庐,一个湖泊一个锁着铁门写着辟谷禁地的山洞,除此再无其它。”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拍拍草地悠然笑着说:“坐下吧韩大人,此地佳山佳水,再加上你我两个佳人,不要浪费了美景。” 韩嫣嘿嘿一笑说:“别算我,我做臣子的,可不敢跟你这位尊贵无比的……相提并论。” 我白了他一眼,取笑道:“你呀,整个儿一俗人,俗透了你。” 韩嫣好脾气地不反驳,笑笑躺到草地上,舒服地伸展四肢,闭上眼睛。这家伙,我对他了解不多,看来也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呢。我学他的样子伸展四肢躺到草地上,享受着明媚春光。 “回去吧。”韩嫣懒洋洋地说。“神医不在,回去吧。” “给我三天时间,如果他还不回来,我们就回去。”我闭着眼睛,有点昏沉。 韩嫣到底依了我,当晚我们就在辟谷住了下来,谷内还有存粮,菜园的青菜可以采来吃,估计住个十天半月也不成问题。 中华民族是赌博的发明者,(各位大大千万别拿石头丢我,我很爱国,决无诬蔑祖国之意)几千年来发明了不少诸如麻将啊、牌九啊之类的赌具。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最常听见的一句话,“不信?不信我跟你打赌……”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呢,那是因为我们队伍中有两个非常可爱的士兵,非常喜欢赌,什么事都要赌过分出胜负,这个才能服那个。 我们住在辟谷的第二天,两个人穷极无聊,非得到湖边走走,再穷极无聊,一个就对另一个说:“这么大的湖,我打赌里面一定有鱼。” 通常情况下,一个说东,另一个一定要说西,尽管没什么依据,只是习惯而已。于是另一个本能地反对说:“没有,我打赌里面一条鱼也没有。” “如果有又如何?” “我就跳下去把鱼统统捉上来,给你烤了吃。” “好,我便证明给你看。” “扑通”跳水里一个。 辟离湖水挺深的,那个士兵是游泳的好手,几个猛子扎下去,果然看到一条鱼,追着那条鱼就去了,结果…… 那时我正在草房里闭目假寐,韩嫣也不打招呼,无头苍蝇似的闯进来:“刘丹,不好了,快来看。” 打死我也想不到会出现这样的事,辟离湖里不但有鱼,还有尸体,死人尸体!!! 那个下去捉鱼的士兵脸孔发白嘴唇发抖,虽然是战士,捉鱼的时候突然发现死人,而且不只一个,任谁都会害怕。 “水底下有尸体,有白骨,许多的白骨……”可能那情景太骇人了,他语不成声。 世外桃源般的辟谷,难道竟是人间地狱?我当然不肯相信。于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撒谎,那个士兵,再一次跳进湖里,打捞上第一具————可以看的尸体。 说可以看,因为那具尸体还没完全腐烂,虽然肿得不象样子,可我还是能认得出来他是谁————祥叔,又聋又哑的祥叔!他是被利物割断喉咙而死。 有一就有二,所有会游泳的士兵用了一上午时间,腐烂的或变成白骨的尸体共打捞上来十三具。奇怪的是,除祥叔外未完全烂掉的尸体,肚子是被剖开的,里面的器官都不见了,诡异又恶心。 我呆呆地坐在那些尸体稍远处,百思不得其解:辟谷究竟是什么地方?扶雍究竟是什么人?是谁杀了这些人和祥叔?跟扶雍有关吗?是他干的吗? 忽然惊叫声响起,接着极臭的臭气四溢,原来士兵在检查祥叔尸体的时候,腐烂的腹部居然爆裂,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流了一地,那景象又恶心又恐怖,当场就有人呕吐起来。 我不敢向那边看,生怕自己也会吐出来,倒是有胆大的士兵,居然从那爆裂的肚腹里看到件东西,于是拿来给我看。 那是块小小的金牌,工艺非常精巧,正面反面都刻着数字。它怎么会在祥叔肚子里?难道祥叔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吞金自杀,结果没死成于是又投湖?但那另外十二具尸体又是怎么回事,其中已经变成白骨的几具,沉在湖底少说有几十年了。 我仔细地看着金牌,这金牌的款式怎么看都觉得眼熟,很象二十一世纪给小孩子满月呀周岁呀准备的那种礼物,只是通常上面应该是一些祝福的话,诸如长命百岁生日快乐之类的,刻数字就太奇怪了。 可是奇怪,到底哪儿奇怪呢? “7532480613,2005081524……”我喃喃地读着这些数字,正面十位反面十位,是什么意思?“2005081524?” 象不象生日啊?2005年8月15日24时!如果是的话倒也真巧,我可就是那年那天那个时间穿越来的。 突然,一股气流从脚底直冲头顶,脑袋瞬间充血般膨胀,震惊象一把利剑,“嗖”地插进心脏,整个人一下子麻痹了,我忘记了思想忘记了呼吸,眼前只有这一组数字,而那些数字象长了翅膀,胡乱地在我面前飞舞,让我更加混乱混沌,如坠梦中。 “刘丹?刘丹?”有人在叫我,我下意识地扭动脖子转向他,看到一张急切的脸,嘴唇一张一合地急切地喊着我的名字。 “你看,这是什么?”我木呆呆地把金牌递给他,完全出自自然反应。 韩嫣对着金牌看了又看,迷惑地说:“一块金块。” “上面的数字。”我还是傻傻的样子。 “何谓数字?”韩嫣不明白了。 “对哦,”我居然笑了出来。“汉朝没有阿拉伯数字哈……那它是从哪儿来的?”我一下跳了起来,结果当然重重摔趴在地上,“唉哟”地叫着,倒是清醒了。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我扶起来,扶我坐回滑竿里,向韩嫣要回金牌,我兴奋莫名。汉代没有数字,但偏偏出现了数字,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阿拉伯数字是中国人发明的!万岁!!! 伟大的中华民族是勤劳智慧的优秀民族,他们比阿位伯人更早地发明和使用了阿拉伯数字,所以从此以后阿拉伯数字要改姓,就叫————大中华数字!耶! 我咧开嘴一个劲儿地傻笑,“可是别忘了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一个声音透过亢奋的神经小声提醒我。 另外一种可能?我心跳如鼓,什么可能?可能吗? 那边,韩嫣大声发布命令:“给我彻查辟谷,凡有奇怪之处,立刻呈报!” 我绷紧了弦吩咐抬轿的士兵,阿拉伯数字到底是不是中国人发明的,对我一点都不重要,我倒要亲自瞧瞧这个辟谷里到底还藏着什么猫儿腻。 在谷内绕了一圈,没瞧见什么古怪,最后,来到最远处的一个山洞面前,洞前野草疯长着,但其中的一小块显然有踩过的痕迹,证明不久之前有人来过。一块石碑赫然立于洞前,隶书写着四个大字:禁地莫入。 我不屑地冷笑,当自己是铁掌帮呢,他不让入我偏入:“来人,给我砸开!” 之所以用这个“砸”字,是因为山洞的洞口很大,有一道看起来又厚又结实的铁门横亘其间,防小人也防君子,想入都没得入,却非得写几个字摆那儿装清高。 找不到钥匙孔也没有锁,但那门就是打不开,士兵们拿了锤子斧子刀子铲子,七手八脚乒乒乓乓鼓捣了近一个小时,那铁门纹丝儿没动,丝毫不损。 我急了,心想怎么着,又是中蛊又是失意,今儿连一破门也跟我较劲?你们大家一边儿呆着去,让我来。 两个士兵扶着我走到铁门前,往上看,好家伙,最少四米高,往左右看,也得有个五六米宽,这么大的山洞,里面装什么的?打不开一定是因为有锁,可怎么滑溜溜的什么都没见着啊? 抻长了脖子从上看到下……“哎,你们几个,把这些草全拔光。” 门前的草被处理得很彻底之后,铁门最最底下,一个圆圆的凸起吸引了我的眼球,凑过去一看,天哪,这是什么?我差点叫出声来。 虽然样式怪了点,但怎么看这个东西它都是一个————改良过的旧式的密码锁! 噢,天哪!我的心脏! 难道另外一种可能真的会变成事实? 抑制住激动的心情,我抬手转转圆轮,发出亲切的声音,真的是密码锁,汉朝出了一个刘丹,今天又出了个密码锁,如果不是时空乱码,就是我思觉失调了。铁门后面有什么呢?来自3000年的时空穿梭机?还是来自2050的宇宙飞船? 密码密码密码密码!金牌!一切如有神助! “7532480613。”“卡巴”一声,我向士兵举手示意,士兵们冲着铁门又推又拉,不见动静。 “2005081524。”又是“卡巴”一声,可铁门还是没反应。 开门撬锁这可是我的强项,别说有密码,就是没有,这种锁,最多一小时准能打开。 “7、5、3、2、4、8、0、6、1、3、2、0、0、5、0、8、1、5、2、4。” “卡巴”“卡巴”两声,四个士兵同时推动铁门,铁门发出沉重的声音,缓缓开启,顿时,一股夹杂着潮气的腐臭之气扑面而来,闻之欲呕。捏着鼻子正要进去,韩嫣赶到:“小心!当心里面有机关,我先为你探路。” 既然人家这么诚心,自然不好拒绝,于是韩嫣带了几个人拿了火把先进去,我们在外面等啊等啊,那几位如泥牛入海,无声无息。 “韩嫣!韩嫣!”扯脖子喊了几嗓子,没回应,这下我慌神儿了,里面不是真有机关,韩嫣他们不是挂了吧。 “我们进去看看,不过要小心。”前头六位举着火把,扶着我的两位加我共九人,小心翼翼地进入黑黝黝看起来神鬼莫测的山洞。 山洞果然很大很宽也很深,走了大约十几米远,借着灯火看见韩嫣几人正呆呆地站着,站在一个……我的心脏再度被重重撞击,极度震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自己的大脑再次出现了幻觉。 我屏住呼吸瞪着眼前的东西!那居然是——绝对绝对不可能在汉朝出现的东西——一辆黑色的奥迪车! 天哪,居然是一辆轿车?! 就算出现在眼前的是ufo,也不会令我如此震撼! “这怎么可能?”我不能呼吸地自语着,抬手擦擦眼睛,拍拍脸颊,本能地左右一顾,这里是什么地方?我还在汉朝,或者已经不知不觉回去了?士兵们惊奇的脸出现在我视线里,这绝对不是我的幻觉! 我几步上前,激动难抑地摸着车身,车身冰冷,但那熟悉的感觉、现代的感觉、家的感觉,一股脑儿地向我心底袭来。 “这是怎么回事?是谁的?车主是谁?是扶雍吗?他不是汉朝人?他跟我一样都是两千年后的未来人吗?他是怎么来的?难道除了那个紫盒子,还有第二种方法可以穿越时空?”我一迭声地问着,明知没人能给我答案,甚至没人能听得懂,我还是絮絮叨叨地自说自话,惊恐跟惊喜感觉一样的强烈。 这辆车的存在明确了一件事:在这个时空我有同伴!至少一个! 韩嫣疑问多多地望着我:“你认识此物?” 深吸一口气,再吸一口气,我说:“一会儿再跟你解释,先看看还有没有其它东西。” 大家立刻行动起来,韩嫣扶着我检查车子里面的东西。 一会儿,有惊叫声响起,我跟韩嫣匆匆赶过去看————从车子后面转进去,有几间人为修建的石室,惊叫声是从其中一间传来,我跟韩嫣刚到门口,已有士兵从里面冲出来,蹲到墙角呕吐不止。里面是什么东西? 我好奇心大盛,随韩嫣进去。 那是一间,准确地说是一间解剖室,斑驳的长着青苔的石壁,到处是陈旧血迹的地面。一侧石壁旁边摆了几列柜子,里面的东西我很熟悉,是外科手术所用的器械;另一旁的墙角堆着些草药,石室当中有三张石床,石床上还陈列着三具经过解剖的、早已腐烂的尸体,尸体内外爬满了各种蛆虫在蠕蠕而动,山洞里腐臭的气味就是来自这里。 看着这一切,感觉身处生化危机的密室,我的脸色惨白无法思想,胸腹间热浪翻滚不断上涌。韩嫣皱着眉吩咐几个胆大的,将石室里的尸体处理掉,对我说:“湖底的腐尸白骨一定是来自这里。” 我摆摆手说:“你来处理吧。”赶紧让人扶我出来,不然真的能吐。 莫非我的那位同类竟是个外科医生?这些尸体是死后用作实验,还是为了作实验而死的? “我跟你打赌,此物名曰黑水。”响亮的声音从第二间石室传来。 “我赌它不是黑水。”粗犷的声音毫不相让。 “不是黑水,你说是何物?” “这个……我不知。虽然不知,但它绝对不是黑水。” “既然不知,我说它是黑水,就是黑水。” 这么爱打赌,不用想也知道这两家伙是谁。 “扶我过去瞧瞧。”我说。 这个石室倒还干净,顺着士兵手指方向,果然看到地面上渗着一些漆黑的液体,但来不及细看,我的视线就被类似现代五斗柜的家俱吸引过去。于是对两个兀自争执不休的士兵说:“你们两个先别忙着斗嘴,打开那个柜子看有东西没有。” 五斗柜里只有一个皮包,居然是louisvuitton!一刹那我有种谜题即将解开的直觉,立刻兴奋得浑身的汗毛孔都张开来。 我镇定心神,将它打开…… 皮包里有一个旧的诺基亚手机及一副充电器、护照、各种证件及钱包——钱包里有各种信用卡银行卡,及近两千元人民币。所有的东西都非常的陈旧,一看就知有年头了。 护照里有照片,照片已经模糊,仍可看得出那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长得眉清目秀,名叫周仁均,是美籍华人。检查了证件,原来这人是胸外科医生,在国内外具有很高的知名度。 除此之外,皮包里还有样东西——皮制的记事本。 当拿到这个本子时,我有种强烈的预感,这里面的东西,也许能解开我许多的疑惑。 顾不得其它,着人将我扶回草房,吩咐未经召唤不得打搅。之后,我深吸气,心无法抑制地“怦怦”地跳着,缓缓打开记事本。 首页是熟悉的英文,主人的姓名电话住址等。打开正文,记载着一些平常的日程安排,地点在纽约芝加哥不等,还有简单的外科手术记录,都是我看不懂的术语。 到十几页时,出现了整齐的繁体中文: 兩張機票,飛北京。 日期是2005年8月27日。 接着又是一些会议或讲学记录。 时间进入9月…… 9月十三日,飛西安。 9月十四日,陳玉女士心臟手術。 9月十七日,至咸陽參加中國胸外科學術會議 9月十八日,中秋節約會。 记事类的内容到此嘎然而止。 翻到下一页,繁体中文忽然凌乱起来。 這是什麼地方?我在哪里? 啊,一輛旅行車正往懸崖下掉,我撞到它的車尾! 那道白光是什麼?我掉進了什麼地方? jessica在哪里?我跟她約好在西安見面的。 這是西安嗎?這是西安嗎? 我看得浑身发冷,心脏象进行过万里长跑一样,仿佛要跳出腔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当年穿越时空的,除我以外真的还有一个。这位周仁均医生,竟是意外地受了我的连累,掉进了另一个时空! 我闭目回想,当时旅行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我跟一姐的手下老虎扭打,把他踢下车,然后发觉刹车失灵,恰到转弯处,冲出护栏,冲向悬崖。 往事历历如在眼前,但对于那辆倒霉的奥迪,竟无丝毫印象。大概它撞到旅行车车尾时,旅行车的前身已经冲下悬崖,所以我没有感觉。 翻过一页,见上面还是中文狂草: 我不信,這一切叫我怎麼能相信? 為什麼一場車禍之後,我不是在醫院裏,而是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漢高祖五年? 我来汉朝的那年是建元五年,即公元前一三六年,高祖五年,就是公元前二0一年,竟差了六十五年?为什么我们同时进入时空,却来到不同的年代?难道只有车前车尾的距离也可以产生时差? 我往下看: 啊…(后面是一长串触目惊心的省略号和惊叹号) 我要瘋了!讓我死了吧! 狂乱的笔迹与混乱的思绪,看来周医生的心理承受能力跟他的学问相比,实在有限的很,他根本不能接受穿越时空这个荒谬的事实。 再翻过一页,上面只写了七个字加三个惊叹号:我詛咒這個時代!!! 接下来所写的内容有时英文有时中文,不外是指天骂地、愤世嫉俗、发泄郁愤。中间偶有温情,都跟一个叫jessica的女人有关。这个女人应该是他的妻子,已经怀有八个月身孕,周仁均对她的感情非常的深厚,表达思念的话写得十分直接坦白。 我迅速地后翻,翻到一页停下,上面写的是英文:sincethereisaroad,iwillgobacktotheroad.(有来路,就有去路)certainlybeabletogoback。(一定能回去) 之后很长一段日子,周仁均没写什么。他的心理经历也就无从得知。 直到转过年,高祖六年,即公元前200年。 这一页上端端正正地写着几个汉字:我終於找到回去的辦法了。 回去的办法?除了和田玉,真的还有回去的办法吗? 再翻过一页…… 从这页开始,估计原子笔没油了,纸上的字迹开始变粗。大概是效法中世纪西洋人,以鹅毛作笔,以墨为水。而且从这儿开始,所有记述全部用英文书写,越往后记述得越详细。我想,那是因为心中的秘密无人诉说,只得借此来渲泄的原故。 “找到那辆旅行车!如果我不幸穿越时空,那么那辆车里或许有另一个甚至两个跟我一样遭遇的人,找到他们,也许回家的方法就着落在他们身上。” 他想的不错,可惜他不知道,我掉进了六十五年后,就算走遍五大洲四大洋,他也不可能在六十五年前找到六十五年后才出现的我。 他用了很长时间去找我,但是没有结果。之后他发现这个方法行不通。 “如果真有这个人,凭我一人之力想找到他简直是大海捞针。何况究竟有没有这个人还不能肯定,我不能耗尽所有时间去找一个不一定存在的人。应该还有别的方法,一定会有别的方法,一定有……” “冒顿是个大笨蛋,目光短浅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眼里就只有汉朝的财物美女,指望他看来是徒然。既然他不肯听我的话,我就只有从刘邦那儿下手。” 这段没头没脑的话,令我十分费解,他跑去找匈奴单于冒顿干什么?看情形好象是想利用他做什么事,但冒顿不肯。 是什么事呢? 再翻过一页————“冒顿以为我去见刘邦,会为匈奴争取到更大的利益。于是,我轻而易举地进了重兵围困之下的白登城。在陈平的引见下,我见到了刘邦。中国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开国皇帝汉高祖,原来只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而已,冒顿那个混蛋,如果肯听我的话,消灭刘邦根本不费吹灰之力,然后挥师南下……提起他就有气。” 我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周仁均找冒顿的目的。 公元前200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刘邦亲率三十二万大军出战匈奴,结果因轻敌冒进,他与部分兵力被匈奴的冒顿单于率四十万精骑围困在白登城整整七日七夜,差点死在白登城。 这桩历史事件,周仁均一定是适逢其会,开始时,他是想借冒顿之军消灭刘邦,不但如此,他还希望冒顿能乘势率军南下,将刚刚建立的大汉王朝一举推翻。谁知冒顿单于对汉朝广大的疆域并不感兴趣,他要的只是财物跟女人,周仁均见游说不成,便转去找刘邦。 可是,刘邦死不死、汉朝灭不灭跟他能不能回家有什么关系? 我凝视思索着,周仁均到底想干什么? 如果冒顿听了周仁均的话会怎么样?恐怕刘邦非死在白登城不可,那么,汉朝的历史…… 我蓦地睁大了眼睛——改变历史? 周仁均是想改变历史?! 我觉得一头雾水,改变历史就可以回去了吗?这周仁均莫不是脑子出了毛病?如果行的话,我不早就回去了?因为历史早在几年前已经改变了。 “刘邦采用了我的计策,派人重金贿赂冒顿的皇后,请她向冒顿游说,又差使者向冒顿许诺黄金财物美女无数,又因与冒顿相约作战的汉朝降将未能如期而至,冒顿终于有了松动。于是在一个大雾的天气,刘邦率军逃出白登城。” 史书上记载的分明是陈平用计解白登之围,这怎么换了是周仁均向刘邦献计呢? 莫非历史从这时起,已经发生改变了吗? “到达平城之后,他口口声声要重赏我,于是我向他要了一个地方,不受当世法律约束,完全自主的世外桃源,我给它取了个名字——辟离谷!” 读到这三个字,我的心一阵惊悸。原来辟离谷的第一任主人竟是周仁均,周仁均就是传说中的辟谷神医!无谷主允许,连皇帝都不能擅入的特权地方,竟是这样的来由。 “陈平是向刘邦引见我的人,可是他也是第一个怀疑我身世的人。由于他深得刘邦信任,使我不可能在朝廷中有所作为。而且在将辟离谷赐与我之后,刘邦后悔了,对我颇为忌惮。也许为了隐藏而要下这个山谷,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对于政治,我真的不太懂。” “于是我被迫退居到辟离谷,另想他法。谁知老天有眼,竟叫我在回谷的路上救了一对年轻夫妇,男的名字叫韦淮。我将他跟他老婆带回辟谷后,悉心照料。感恩之下,他向我透露了自己的身世。真是难以置信,他竟然是淮阴侯韩信的儿子,真名叫韩淮。……” 韩信的儿子?真令人吃惊。 “韩信被吕后计杀于长乐宫后,其家属亲眷都被斩杀殆尽,惟一的一条漏网之鱼,无意中竟被我所救。这一定是冥冥之中,苍天助我。” 周仁均这么重视他,这个人的出现对于他来说一定很重要。 “韩淮是个报复心十分强烈的人,对刘邦的恨使得他性情偏执,但这正合我的心意。” “我替他改了名字,用尽心血栽培他,教他文化医学方面的知识。至于武功武器一切与武有关的东西我不懂,就凭着我这神医的名头,为他找了个名震天下的功夫高手作师傅。那个高手是个奇人,不但身怀武功绝技,而且十分擅长口技模仿。任何一种鸟的叫声,听过一次,就学得十足十的象;任何人的声音听过一次也能模仿得惟妙惟肖,叫人真假难辩。这古代真是能人辈出,令人惊叹。” 再一页,写的是对妻儿的思念: “jessica,我亲爱的妻子,等着我;还有我未出世的孩子,爸爸一定会回去……” 翻过去,又是力道十足的狂草,愤怒和沮丧借着笔端发泄…… “这是一个人类无法生存的地方,肮脏、陈腐、野蛮、落后!我象从天堂掉进地狱,孤独而痛苦地挣扎过活,而四周全是异类,穿着可笑的衣服,梳着奇怪的头发,睁着愚昧无知的眼睛,他们不能了解我。我的思想,他们不认可;我说的话,他们听不懂;我做的事,他们认为是古怪。没人能跟我正常的交流,孤独和寂寞使我发疯。这个鬼地方,我一刻也呆不下去……” 越是思念,越是痛苦。我能理解周仁均的心情,但不能赞同他的心境。他始终不能接受穿越的事实,对从前优渥生活的留恋和对妻子及未出世孩子的爱,不但不能对他有所帮助,反而使他的心更加苦毒。他感受不到一丝美好,又不肯跟环境认同并去适应它,急欲脱离却又无法做到,这样的情况下,人的心只会朝着崩溃和疯狂陷入。 相比之下,我幸运多了,因为我有回家的指望。后来虽然和田玉被盗,但还是有拿回来的可能。等到回家的愿望破灭,我的身边又已经有了卫青、小霍等真心相待的好朋友好徒弟,直至有了晏七行,他们的存在给了我极大的安慰,使我的心灵不至于走向消极黑暗。 想起他们,心里觉得一阵温暖,上天待我,原来不薄。 翻过这一页,重大的事件果然发生了。 “韩淮不负我望,召集了韩信生前的部分部众,建立丹心墀,矢志为淮阴侯向刘家复仇,推翻大汉天下!” 我难以置信地捧着记事本,这里的记载再一次震动了我,霎那间无数的念头在心里风雷迭起……丹心墀居然是韩淮建立的,丹心墀居然是这样的来历,如此说来丹心墀现在的主人岂不也是韩信的后人?辟谷神医周仁均,辟谷神医扶雍,天啊,扶雍不会跟这个组织有关吧。 不会的,一定不会。 我心慌意乱,迫不及待地往下看。 接下来,记录的是一连串的事件,大致如下 “韩淮起事失败……” “刘邦死了……” 这个周仁均,心心念念的果然还是改变历史。而他改变历史的观念竟是以推翻汉朝为基准。不过想想也没错,什么样的改变比一个朝代被巅覆更重大呢?这种方法最直接、也最笨。历史既然已经是历史,怎么可能推翻呢? 但是,我自己不也改变了历史、至少是历史的某一部份吗? “韩淮回来了,将他的儿子交给我。他的妻子在起事时被杀。孩子随母姓,名叫晏继。” 看到这里,我再镇定,脑子也是轰然巨响,一种尖锐的痛楚从心脏向四肢蔓延。 晏?姓晏?晏继?!事情正向着我最害怕的方向发展。捧着记事本的书不由自主地战抖着,我定定神,敛息屏气: “刘邦虽死,刘家王朝还在,韩淮旧恨加上新仇,起了毒誓,终其一生,要倾覆汉家天下。” 厚厚的记事本里,记录丹心墀的事迹占了三分之一内容,或起事或刺杀或阴谋,无所不用其极。许多的事件看来惊心动魄,以为快要成功了,但结果还是功败垂成。一些著名的事件,如高祖嫡长子汉惠帝刘盈二十四岁因病早逝,也是因为他们在皇帝饮食中动了手脚的缘故。惠帝死后,吕后很快另外立了位皇帝,使他们看到刺杀皇帝这条路行不通——刘氏子孙众多,一个死了一个又立,而天下依然是刘家的天下。 我象在看一部传奇小说,看来看去,周仁均也好,韩淮也罢,甚至丹心墀,我看不出成功的迹象。似乎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在扼制着他们,使他们竭尽全力也无法达成所想,大汉江山还是牢不可破,历史还是不断按照既定的轨迹向前发展。 六十九年后,再看前六十九年前的历史,所有一切都有了定论。周仁均注定回不去,韩淮注定报不了仇。 期间,周仁均为了回家又想尽了各种方法,甚至试图再出仕,但因种种原因,不被吕后接纳。经历许多挫败后,他把全部的希望,放在了丹心墀上。 相比之下,我跟他的际遇何等不同,我的仕途,是在“不想”的情况下开始的,历史的改变也是机缘巧合。假如当初穿越时我跟他的环境调换,会怎么样? 老天也不知是在耍我,还是耍他。 “十年了,整整十年,这煎熬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就算我死了,只要历史改变,以后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我不会去中国,不会去咸阳,不会在中秋之夜去西安,不会碰上那场该死的车祸,不会离开所爱的人,不会来到这个可憎的时代!” 这仿佛是周仁均的誓言,我甚至可以看见他写这一段时,是如何的咬牙切齿恨入骨髓。 我不知道他是否经过严格的计算或是推理得出这个结论,或许以他作为医生的头脑,固执地认定只要历史改变,两千年后的许多事将会随之变化,包括他自己的命运。可是不知他想过没有,历史真要改变的话,还有一种可能——这世上不会有周仁均的存在。 脑中有灵光一闪,想起晏七行曾经说过的话。如果历史没改变,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真如周仁均所希望的那样,但不是他而是我,我,回去了,回去出事那天或之前的时间,我回去,他才能回去。 如今,和田玉不是再次出现了吗? 我揉搓着僵硬的脸颊继续,这一看,又过了十年…… “五十岁了,模糊的铜镜里,我的头发花白,脸上堆积着可怕的皱纹。天!你还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丹心墀再度起事,韩淮死了。没关系,还有晏继,在我日日夜夜的栽培下,仇恨的种子已经深植在他心里。如今他长大了,可以担负起复仇的使命。” 为了自己的私欲,人真的可以变得这么可怕?我无法想象,周仁均是怀着怎样阴暗的心理,对一个幼小的孩子灌输着可怕的复仇思想,更无法想象晏继是如何在周仁均的“教导”下,渡过他的扭曲人性的幼年、童年和少年。 时光荏冉,晏继成为丹心墀的新首领,一段时间内,他似乎无所作为,转眼已经是文帝当政。 “刘恒是个好皇帝,无人能动摇汉家的根基,丹心墀只好蛰伏。” 终于,两个熟悉的名字跃入眼帘。 “晏继结婚了,三年间生了两个儿子。长子扶雍,次子七行。”“扶雍”“七行”,用的是标准的简体中文书写。 我闭上了眼睛,心不震动,甚至手都不抖了,只觉得心中悲哀遍体生凉。 晏七行,我的丈夫,我的爱人,他是韩信的后人,是刘彻的仇人,是大汉王朝的死敌! 他为什么当仇人的官?他为什么成为刘彻的心腹?还有我……他为什么娶我? 这最后的疑问象毒蛇一样噬咬着我的心,以致身体里每一根神经都在隐隐作痛。 不对! 我阻止自己再想下去。我认识的晏七行不是这样的人,不管怎样,除非他亲口告诉我,否则我不能否定他对我的爱,更不能否定他这个人。 鼓足了勇气,继续看那让我深恶痛绝的记事本。 “扶雍体弱,跟我学医。七行跟随晏继学武。” 可以想象的是,不管跟谁在一起,这两个孩子都不会得到正常的教育,更不会有正常的成长环境。但是究竟怎样,周仁均完全没有记录,所以只能靠猜测。 摸着“七行”两个字,心里泛起一丝酸楚:“你是怎么长大的呢?每天很早起来练功?被迫接受残酷的训练?那些丑陋的、残忍的、仇恨的、恶毒的思想,你是活在它们里面吧。一年、十年、二十年,心渐渐地变狠、变硬,变得狭隘阴毒?变得扭曲黑暗?不会,我认识的晏七行,不是这样的人。他是那么的勇敢刚毅,温柔体贴。性格虽然内向,但绝不阴暗;心思缜密却绝不恶毒。他是心地磊落光明的人!” 我想起自己,八岁以后就活在那种环境里,但是我没有变成可怕的人,因为我有意识地保护自己的心灵,小心地不让心底深处的光明被阴霾取代,不让柔软被狠毒夺去。虽然在恶劣的环境下,那样的坚持非常的艰难,可是我成功了。 七行,你也会象我一样吧。 闭上眼睛,往事历历在目————初次相见时,面对我的挑衅他是胸怀宽广的侠士,不跟我争一时之气;出使匈奴时是忠心的臣子,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大汉的风范;面对公主请求时,明知危险还是毅然前行的气慨;真情流露时,直接坦白,绝无半点优柔寡断的果断;他的豪情,他的沉着,他的智谋,他对我的迁就、保护,宁可牺牲自己也不让我身处险境的情义。 没错,他就是个有节有情,心中有国家民族大义的人。观其行知其人,他说的话,做的事,给我的感觉,都绝不是一个心灵灰暗扭曲的人能装得出来的。 我相信他!我相信自己的心! 人世间的许多感情,靠的不就是这份信任吗? “扶雍是个奇才,对于医学有着与生俱来的敏锐触觉,我正式收他为徒,将所学倾嚢相授,将来要让他成为七行的帮助。” “晁错的削藩建议被景帝采纳,七国之乱将至,机会终于来了。” 在周仁均的筹划下,早些年丹心墀的部分精英已经渗透进七国内部,进行一系列推波助澜的活动。(我想朝廷里必定也会有丹心墀的人,但因地位低微,无法发挥作用)七十余岁的周仁均对此投注了全部的期望和精力,因为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但历史安如磐石,巍然不动!这场浩浩荡荡的大dl,很快就被平定,前后历时不过三个月。 经此一败,周仁均的精神彻底垮了,记事本上记载的内容思绪更加混乱,诸多痛骂诅咒的话充斥其中,更有许多字迹被泪水淹得不成模样。这样大约又过了五六年,发生了一件大事——丹心墀核心层出了个叛徒,晏继的身份暴露了。 朝廷下了悬赏通缉令,且派了大批高手四处出去追缉晏继,他的画像更是贴满了大街小巷。这件事似乎刺激了周仁均,使他的精神振作了起来。 记事本上写着这样的话,“他不可能有所作为了,我却不能死心。” “我要做一件事,这是我生前最后的希望!”日期是前一五0年七月十三。 记事本上的最后一句话的日期是同年七月二十八,内容如下: 我要死了,但即使我死了,他也一定能帮我实现愿望,即使我死了,我也要回家去! 这是他最后的执着。 所有记事到此嘎然而止。 我仔细地翻查着,希望能找出有关周仁均要作的那件事的蛛丝蚂迹,但我找不到。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强烈得让我觉得恐惧,可是为什么恐惧却又完全说不上来。 他究竟做了什么可怕的事以至于那么确信? 跟扶雍有关吗?跟晏七行有关吗? 我不敢想象的,最令我害怕的问题是:扶雍跟晏七行,究竟哪个是丹心墀主人?! 第五十九章 与子仳离 太多的震惊太多的难以置信导致我的心趋向木然,真羡慕那些纯真直爽的少女们,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骂就骂,心里有疑问,一定会追究到底。而我,满腹的疑虑和害怕,却只能抱着记事本,陷在无法形容的凄惶里呆呆发愣。 为什么我想要单纯,生活给我的却永远是复杂;为什么我想要稳定,却永远要面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风浪;而我想要的平凡宁静更象昙花,释放刹那芳华然后决然消失,毫不留恋。 晏七行,你知道吗?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哪怕蛊毒从此伴我一生,我也宁愿没有这次的辟谷之行! “刘丹,我进来了。”韩嫣在外扬声道。 “进来。”我强打精神地说。 跟着韩嫣后头的还有几个士兵,手里又是提又是抱,一大堆东西。韩嫣发着牢骚说:“又是尸体又是不识之物。此地内外透着古怪,这辟谷神医一定不是好人。刘丹,你可认识这是何物?” 一木桶黑黑的液体放到我面前。 我拿眼瞄了一下,漠然说:“石油原油。” 一大堆零零碎碎摆到我面前。 漫不经心地扫一眼,说:“手术用的器械、修车用的扳手、换轮胎用的千斤顶……”自嘲地冷笑。哼,他的我的加起来,差点把现代文明整个搬来了,早知如此,把整座城市搬来古代不是更有噱头? 韩嫣听我说得头头是道,自己却完全听不懂,不觉惊异起来:“山洞里黑色的铁……” “汽车。”我没有余力去应酬他。“用石油提炼出汽油,给车加上油就可以开走,比骑马快多了。” “世间竟有如此神奇之物?”韩嫣更奇怪了,质问道:“这些物件如此稀奇古怪,为何你却识得?” “因为大家都是从西域来的。”几年前初次邂逅的时候,他明明看见过那辆旅游车的,估计是两辆车的外形太不相同,一时间他没联想到一处。 韩嫣皱起眉头好好地想了想,终于露出恍然的表情:“西域,啊,西域……西域真是个神奇的地方,人也神奇,物也神奇。但是,这辟谷神医于大汉境内杀人藏尸可是死罪,必须立刻申报朝廷,下令通缉……咦?你手里又是何物?” 他动作极快,“嗖”一下把记事本从我手里抽出去。先是翻过来掉过去审视着皮质的封面,尔后打开看。发现上面的蝌蚪文,惊奇地叫道:“这又是什么?是文字吗?” 我懒得跟他解释,扶着一名士兵的手站起身说:“扶雍不会回来了,我们回吧。” 韩嫣本一合眼一瞪说:“不可。扶雍不知我们来辟谷,也不知我们发现他的罪证,这里是他的家,他一定会回来,我们便留在这里守株待兔,捉他归案。”转而眼珠一转,怀疑起来。“刘丹,他是你的朋友,难道你想枉法?” “枉你个头啦。扶雍是丹心墀主人!!!”我忍无可忍地大吼起来。“他,他就算不是主人,也是其中最重要的人物!丹心墀已经联合淮南王谋反他还回来个屁!”血气上涌顿时一阵头晕眼花,好容易才顺过气,却觉得一股热浪冲向眼眶,我赶紧扭过头去,不想在人前丢脸。 韩嫣被我吼得一愣一愣的,及至想明白我说的话,嘴唇顿时呈o形:“扶雍是丹心墀主人?啊……太震惊了……这这这,你如何得知?” “不都写在那里吗?”我一指他手捧的记事本,扶着士兵向外就走。 马儿拖着汽车,另一辆马车上装着搜刮来的“奇异宝”,三百多号人马拖拖拉拉行进在回长安的路上。 来是容易去时难!时间难熬,道路艰难。 天色蓝得令人讨厌,路边的花儿草儿娇艳青翠得令人厌烦,太阳火辣辣的,而我遍体生寒,凝结成冰,几乎麻痹的脑子里空空的,我努力地强迫自己不去思想,因为只要脑子一动,那个问题就会立刻跳出来:四方镇事件,他知不知道?! 韩嫣从队伍前面策马过来,我赶紧擦擦眼睛,笑道:“唉,天好热,才初夏就热得流汗,不知道这个夏天该怎么过。” 韩嫣神情古怪地打量着我,说:“前面有个奇怪的女人说要见你。” 那个“奇怪的女人”被带到轿子前,真是够奇怪的,大热天的,她从头到脚一身黑裹得严严的,后背背着一个长长的包裹,看不着脸,因为头上载着斗笠,斗笠四围挂着黑纱,活像武侠片里的神秘女杀手。就那么笔直地、冷冷地站在我面前,隔着黑纱盯着我看。 “小姐找我?”换了平时,我会对她很好奇,但现在没这个心情去研究。 黑衣女子伫立着不动,不语,看起来很孤单的样子。 我勉强挤出个微笑说:“小姐,我今天心情非常不好,麻烦你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让路。” “好久不见,丹哥。” 丹哥?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这么称呼我。 “是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太吃惊太意外了,这种时候在这个地方碰到她。她的身份敏感,此时更不方便露面,难怪弄成这个怪样子。赶紧下轿扶着她走到稍远处,找了块石头坐下,然后说:“现在可以脱下面纱了。” 面纱脱掉,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真的是她,赵敏! 一年多没见,她有了惊人的改变,原本白里透红的面颊变得苍白没有光泽;明亮如星的双眸黯淡无光;眉宇冰冷神情木然。这哪儿还象个二十岁不到的女孩子? “你怎么了?怎么变成这样子?”我忘了自己的处境,关切地问她。 赵敏垂下眼睑,不肯回答。从背后解下那个长包裹递到我面前说:“给你的。” 我苦笑着双手一摊说:“什么东西?恐怕我拿不动。” 赵敏不作声地把包裹解开…… 吉它!!! 数日前被刘城璧追杀的时候,它放在那辆被丢弃的马车上,怎么会到赵敏手中? “刘城璧叫你来的?”丹心墀刘城璧本就沆瀣一气,我顿时心生警戒,左右四顾,那个家伙还真是阴魂不散。 赵敏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笑,听着特别不舒服。 “刘城璧还差不动我。”她说。“我是受主上所托将此物归还。” 我分明感觉血液迅速向面颊两侧褪却,不由自主地吞口口水,双手成拳纂得紧紧的,一字一句地问:“主上,是谁?” 她还是不回答,自顾自地说:“主上托我给丹哥你带句话:死生执别,与子仳离;不到黄泉,永不相见。” 我怔怔地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主上是谁?丹心墀主人?!晏七行?!!! “我不信,你骗我,你骗我不止一次所以我不会上当。”我镇定地说。“不要想着用这种谎言打击我,不是亲眼看见,死我也不相信。” 赵敏凝视着我,忽地冷笑:“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宁不知山盟虽在,人事全非,所谓深情,不过欺骗而已。女人天生就是给人骗的,丹哥如今还不觉悟么?” 我的耳朵“嗡嗡”响着,后面的话完全没听进去。那刻在雪雕上的誓言,那执手相望的感动,那身心的交汇相融,往事历历如在眼前。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一下子崩溃了,只是本能地拒绝着,挣扎着。“他在哪里,我要见他,这些话我要他当面跟我说。” “不到黄泉,永不相见。”赵敏残酷地说。“我是奉命而来,代表他与你永诀。” 我的心脏如同被利剑狠狠刺入,撕心裂肺一样的疼痛,我被重重地击倒了,拼尽全力想站起来,却扑倒尘埃,喘息不已。 “这是他送你最后的礼物。”赵敏又拿了什么放在我身前,又说了什么我也没听见。只能爬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跨上马,身影渐渐远去。 “刘大人?”韩嫣跟几个士兵慌里慌张地冲过来扶起我。“你怎么了?” 我的眼睛毫无焦距,他模糊不清的脸孔在眼前直晃。 “我很好。”我居然还可以笑,说话的声音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空洞得可怕。 “这是何物?”韩嫣从地上捡起一件东西递到我眼皮底下,我必须用尽全身的力量才能使自己的眼睛看清它。 是个人偶,四肢插着铁钉的人偶————最后的礼物,刘丹的人偶! 眼前的一切忽然清唽起来,我颤抖着声音叫道:“快,快把那些针拔下来,把人偶烧了。” 韩嫣不知何意,但依言而作。人偶被烧掉了,我的身体恢复了正常。没有让我下半生彻底变成废人,他待我总算不错。 身体一旦行动自如,我飞快抢过一匹马纵身骑上,对着惊慌失措的韩嫣叫道:“回去告诉陛下,刘丹说话算数,处理完事情一定回去见他。” 韩嫣大惊,带人就来拦我,我拨转马头掠过他们,向着赵敏消失的方向追了下去。 不到黄泉,永不相见?!说得好,又狠毒又痛快!你不见我,我就来见你,哪怕追到黄泉,我也要问个清楚弄个明白!!! 我咬着牙,拼命不让泪水涌出来,但是毫无效用。马疯了一样奔跑着,迎面的风吹拂着头发,冷冷地掠过脸颊,我的心开始发热,热得要爆炸! 晏七行!晏七行! “晏七行你对不起我,你从头到尾都对不起我,且不说你如何接近我利用我,且不说在四方镇你如何置我于死地而不顾,你对我已经做得够绝情,为什么还千里迢迢叫赵敏来当面羞辱我,甚至连一丝最后的希望都不肯留给我。你当我是什么人?可以随意拿来也可以随意丢弃?就算丢弃,你大可以毫无交代一走了之,大可以对我不闻不问不再关心,你也不用做得这么毒这么彻底,利用完我的感情,再将我的自尊践踏在脚下!” 我一定要问清楚,我一定要弄明白,从今后我的爱情我的尊严,不能再由别人来主宰! 烈火在心头燃烧,泪水在脸颊奔流,我拼命地鞭打着马儿,疯狂地只有一个念头:我要见他,我一定要见到他! 大约跑了一个小时,我看见坐在路边茶寮上喝茶休息的赵敏。跳下马我站到她对面,压抑着满腔怒火,逼问道:“他在哪里?” 赵敏头上的斗笠已经摘掉,苍白无血色的脸一片漠然,冷淡地说:“丹哥也会夹缠不清吗?” “不要跟我废话,只要告诉我他在哪里?”我怒目圆睁,忍耐已近极限。 赵敏忽然发作,腾地站起来一把将茶盏摔在地疯了似的挥舞着手臂尖叫道:“我说了他不会见你,你为什么还追来?你晓得他是谁吗?他就是丹心墀主人!你不是憎恶他吗?你不是讨厌他吗?知道他为什么接近你吗?为了得到造枪的方法!!!知道四方镇他为什么不出现吗?因为他要利用你刺杀刘彻!!!你以为自己聪明能干,其实不过是自命不凡的愚蠢女人,以为对他好,他就会用真心待你吗?他欺骗你利用你甚至想害死你,你为什么还要苦苦的追来要见他?我以为你跟平常的女人不同,其实全都一样!天下的女人全都一样下贱、下贱、下贱!!!” 我给她疾风暴雨一样的臭骂惊得呆住了,而骂人的她却哭了,蹲在地上抱着头痛哭不止,好像被欺骗被利用被抛弃的那个人是她一样。茶寮里小猫两三只吃惊地看着她,都以为这女孩子疯了。 我一下子有些手足无措,试探地去扶她,被她推开,倔强地抹一把泪站起身说:“不要向人乞怜,不要让我看轻你。”说罢牵马就走。 我愣一下,只好远远跟上,一肚皮的火气被突然一刀斩断,全飞向了爪哇国,心里万种滋味,化为说不出的酸楚。 赵敏骂我骂得对。聪明能干的刘丹,碰到爱情时,会变成愚蠢的刘丹,一个人爱恋一个人构画却以为是两个人的未来;自命不凡的刘丹,被抛弃时,会变成平常的刘丹,也会痛也会哭也准备追过去不依不饶地问为什么。 但这个为什么中,会不会包括这个女孩子? 很久很久以前,她曾在我面前评价丹心墀主人:天姿神纵。当她说这四个字的时候,眼睛闪闪发亮,神情温柔充满了仰慕之情。我差点忘了,她喜欢她的主人,而她的主人,就是我的丈夫!天哪,这算是哪门子缘分? 忍不住,酸意又涌向眼眶。虽然信心正在面临全线崩溃,说到底心里还残留着希望。就算他真的欺骗我利用我,甚至四方镇事件狠得下心不顾我的死活,我一定要亲耳听见才算数。 走在前面的赵敏忽的停住脚步,转身问我:“你真的要见他?” 我坚定地点点头。 “见到他之后你又能如何?追随他一起覆灭汉朝?”她哭得红红的眼睛死盯着我。 我一愕,这个我还没想过。 “莫非你想说服他归降汉朝,或者跟你一起回西域?”她的语气越来越尖利。 我心中一动:回现代?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要从刘彻那儿把和田玉弄回来,我可以跟他一起远走高飞,远离这里的生死争斗,恩怨是非。 “不要妄想了。”赵敏冷笑着打断我的思绪。“你以为他会不要江山要美人吗?早在四方镇他就已经选择了。他为亡汉复仇倾尽所有,又岂会在意一个小小女子?除非你打定主意跟他共进退,不然何必自讨没趣?” 我惊讶地看着她,一年没见,未满二十岁的她突然变得成熟尖刻,分析能力今非昔比。是什么改变了她?爱情?爱情令人成熟,也会令人尖刻吗? 我忽然想起一事,定了定神问道:“我记得你曾说过,你姐姐被晏七行所杀,是假的吧。” 一霎时她的神情忽地变得非常复杂,脸色更加苍白。 “是真的?” 赵敏咬紧了下唇,一言不发。 我沉吟着:“如果他是丹心墀主人,为什么连自己的手下也杀?” 赵敏眼圈儿一红,冷笑道:“为得汉廷的信任,牺牲几个手下算得了什么?” 明知答案,心里还是很难受。没办法将晏七行跟那些肮脏的政治权谋联系起来,那不是我认识的晏七行。 “这么说他是杀你姐姐的仇人。”我静静地观察着她。“你决定追随他吗?” 赵敏被针扎似的跳了起来,胸部剧烈地起伏着叫道:“你在指责我寡廉鲜耻不顾道义吗?” 她的反应如此激烈,果然不幸给我猜中,这傻丫头也正在仇恨与爱情当中彷徨挣扎呢。 我摇摇头说:“有人为了仇恨不惜出卖妻子,有人为了爱情不惜放下仇恨,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拿什么来衡量?你的人生你姐姐不能代替,别人也不能代替,所以别人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的心意。” 赵敏疑惑地望着我,问道:“你的心意又如何?他出卖你伤害你,你可会原谅他,继续跟他在一起?” “不知道。”我叹口气。“至少目前不知道。我必须见他一面,然后才能决定。”这是作为现代成熟女性最理智的作法不是吗?指天骂地的哭诉,不顾颜面的痴缠,只有超烂的言情小说里才能看到。在不越过底线的情况下尽力挽回,在不能挽回的情况下绝不丧失尊严,这才是现代女性————笑着流泪,痛着潇洒。 但愿我也能潇洒! 不痛是假的,可象感冒头痛一样,不会痛一辈子吧。我不断地给自己打气,因为我也很害怕。人生中有许多害怕的事,害怕贫穷,害怕生病,害怕孤独,害怕伤害,害怕背叛,……我害怕的东西很多,但最怕的是自己,怕做出连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的事来。 赵敏犹豫一下,鼓足勇气问我:“若你是我会如何决断?” “我?”我摸摸鼻子,理顺着混乱的思绪…… 杀害我姐姐的凶手么?也许我会原谅他,但绝对不会嫁给他,我还没开明到那种程度。 “我是个孤儿,亲人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种梦想,所以我不能给你中肯的意见。何况这是你的事,自己决定就好了。” “他是你的丈夫。”赵敏提醒我说。 “怎么了?”我摸不着头脑。 “在不晓得他是晏七行之前,我仰慕着他。”赵敏如是说。 “我知道。”我忽然明白她想说什么了。 “你不嫉妒不生气么?” “傻孩子。”我苦笑着。“如果他喜欢你,我再嫉妒再生气又有什么用?如果他不喜欢你,我何必嫉妒何必生气呢?” 她盯着我看了半晌,忽然垂下眼睑说:“那句话我收回,你果然不是平常女子。” 我哑然失笑。 她又错了,我是平常的女人,不过这个平常是两千年后的平常,两千年后的平常放在两千年前,就是“超常”了。 “你才不是平常女子。”我笑说。“不知道人家是谁长什么样子,就爱上人家。” 赵敏苍白的脸飞起一抹红晕,说:“主人见我们时,向来戴着青铜面具。起兵之前,丹心墀上下根本无人得见主人真容。” 我心思一转:就是说,丹心墀主人可以是晏七行也可以是扶雍了。虽然希望不大,但我真的真的希望丹心墀主人另有其人,只要不是晏七行,是谁都行。 我问她:“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辟谷,特意跑来截我?” 赵敏说:“主人知道你一定会来辟谷求医。” “他倒有心。”我百感交集。话说得那么绝情,事就要做得更加绝情才对。如果不是送来的吉它,如果不是那个人偶,我真不知自己是否有勇气去见他。而且总觉得这事儿透着蹊跷,就说枪的事吧,晏七行想造枪直接问我多干脆,我肯定不疑有它倾囊相授,何必这么费劲? 事情从哪里开始不对劲儿的呢? “我要走了。”赵敏忽然说。 “呃?”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赵敏涩然一笑,说:“如你所说,我想找个地方静静地想想,尔后作选择。”说罢飞身上马。 “喂……”总得告诉我去哪里找晏七行吧。 “去会稽找他罢。”说罢一扬手,丢了样东西给我,马儿长嘶一声,载着她如飞而去。我望着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上,长出一口气。低头看手里的东西,居然是一个钱袋,我不禁感激地微笑。 这个女孩子,不知道哪里倒是有一点象我。有人说两个成为朋友的人,一定会有某些地方相似,这样才能互相欣赏,欣赏的也不是对方,而是自己。立场不同的两个人,若彼此吸引的话,更容易惺惺相惜吧。 我辩认一下方向,骑马向着会稽驰骋而去。 会稽郡是东南战略重地,最高行政长官严助是西汉著名辞赋家,曾参与平定南越闽越之乱,因功被武帝封为会稽太守,任期内素有贤名,人称“会稽贤守”。 淮南王叛乱之后,南方大部分地区已落入叛军手中,会稽若失,则汉朝整个南方东南方及梁国等北方地区将对长安形成包围之势,对汉廷极为不利。所以刘彻派遣素有作战经验的王恢引兵二十万援会稽,就是为确保这个东南要塞的安全。 带领叛军进攻会稽的是雷被,当年肖刘馆刚开张招募学徒时他曾经来参加测试,结果被涮掉了。史上记载他曾告发淮南王谋反,想不到现在居然是一军的统帅,助纣为虐了。 既然是雷被统军,晏七行到会稽去干什么?以他堂堂丹心墀主人的身份去给人打下手?我不明白。 长安到会稽有多少公里,我无法计算出来。南下经过刘阳、荥阳绕过颖川郡,骑着马丈量土地的滋味并不好受,几天下来,屁股痛得坐不住马鞍。终于来到淮水岸边的淮阴,向前渡过淮水,前面便是广陵,广陵之后是丹徒,丹徒之南便是会稽郡。 奇怪的是一路上我并没有看见王恢大军,估计他们为了迅速赶到会稽绕道而行了吧。可是,叛军会这么容易让他们渡过淮水吗? 淮阴是韩信的家乡,早已被叛军占领,除了戒备比较森严,百姓生活一如从前。只要能够安居乐业,谁当皇帝对于百姓来说并不重要。 风尘仆仆的我屁股象火烧着一样,虽说身怀异能,但连日不眠不休地赶路,屁股片刻不离马鞍,根本没时间让它愈合,破损的皮肤已经跟裤子黏在一起痛不可当。进了淮阴后赶紧下马,肚子饿得咕咕叫,仍然先冲进医馆中,连连叫道:“有没有消炎药快给我上药!”“扑通”趴到一张塌上,现在是止痛要紧。 医生是个花白胡子老头儿,见我这副模样赶紧过来查看,搭过手腕就要号脉。 我说:“您老就别号了,我伤的是这里。”指指屁股。 “啊?”老人家惊讶地张了张口。 “骑马跑了好多天,屁股痛得厉害,快给我上点药吧。”我惨兮兮地叫着。 看大姑娘的屁股,纵然身为医者也难免尴尬。老人家“这个这个”半天,我不耐烦地说:“医者父母心,我就把您当爹了好吧,赶紧给我治伤吧您老。” 老人家见我这么说,再不犹豫,立刻动手为我处理伤口,最后把些清凉凉的草药敷到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痛立刻止住了一半。老人家絮絮叨叨地说:“唉,如今兵荒马乱何其危险,你一个姑娘家,为何不守妇道,非得在外抛头露面?劝姑娘还是速速回家,免得遭遇不测。姑娘且记,不可再骑马了,否则伤势恶化神仙难治……”干医生这行果然不是盖的,从古到今都这么擅长威胁。 “老人家请放心,我们这位姑娘本就是神仙一样的人物,这点小伤,杀不死她。”阴森森带着戏谑的语气,再熟悉不过。 “冤家路窄!”我“腾”地从塌上一跃而起,顺手将裤子拉上。在一班侍卫簇拥下轻轻松松走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曾经害得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刘城璧,他居然也在淮阴。 可是,这混蛋是千里眼怎么着,我前脚到淮阴,他后脚就知道? 看见我动作如此利落,刘城璧故作惊诧地问:“咦?瞧姐姐神采飞扬,定是蛊毒解了。好多不见,姐姐可曾想念我?” 神经病王八蛋,台词还是一样那么恶心。 “想,想死你了。”我双手抱臂皮笑肉不笑。跟这小子的梁子结大了,搁平时肯定不会放过他,只是现在有事在身,这里又是他们的地头,纠缠下去也占不了便宜,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的好。“想得恨不得你死!”抱着手臂的手顺势从怀里拿出一把————没错,就是上次晏七行交给我的那把古制5.4式手枪,不由分说冲着刘城璧就是一枪。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对付这小子就得比他快比他狠! 我快,刘城璧反应更快,几乎同时一把抓住身边的侍卫往身前一挡,子弹正中侍卫心口,立刻一命呜呼。变故忽起,乘其它人来不及反应,我已经几个箭步冲到门口,用尽全力纵身而起,落到马鞍上,“哎哟”一声,真痛!双腿夹马肚子,马儿扬起四蹄向着城门就跑。 “给我追!”身后传来刘城璧气急败坏的叫声。 这里原本是他的地头,大概以为我一定跑不出他的手掌心,怎料到我出手那么狠,跑得那么快。一时大意失荆州的刘城璧恼羞成怒,玩命儿似的紧追不舍。我伏在马背上,就地取材,够着什么拿什么,拿什么向后丢什么,什么竹竿、布匹、鸡笼子,一路上弄得街道两旁鸡飞狗跳,马儿箭一般地射出去,追兵们急了,开始向我开枪…… “不可伤她性命。”又是刘城璧的声音。真搞不懂这家伙到底是种什么心态,也许真如刘彻所说,他是喜欢我吧。噫,一身鸡皮疙瘩。 我紧贴马背策动马儿穿街绕巷左冲右突躲避着子弹,眼看着到城门口。 身后的追兵卯足了劲扯脖子喊:“关城门,别让她跑了,快关城门……” 守城兵丁明白过来,一些迎向我,一些慌里慌张就去关城门。我双腿夹紧马腹加快了速度,撞翻两名试图拦截的士兵,眼见两扇门只差不到两米宽,马儿“嗖”地一下,奇准无比地从缝隙合拢之前窜了出去。 刘城璧那小子八成被我气疯了,一路紧咬着我穷追不舍,“砰砰”的子弹不断从我身边擦过去。 “王八蛋,你有枪我就没有吗?”我怒吼一声,回身“砰砰”还击。到底还是多年苦练,枪法比那些鸟蛋高明多了,子弹一颗都没浪费,枪枪中的,不死也得重伤。 眼见得刘城璧身边只剩七八个人,子弹也打没了。幸好前面就是密集的树林,冲进树林跑了一程,转弯时看见前面有颗树,粗粗的树枝探出路旁,心机一动,立刻双脚离鞍,小心翼翼地在马背上屈身缓缓站起,待到面前,双手抓住树枝借着马背之力一悠而起,随“脚”狠踹马屁股,马儿吃痛受惊,风一样继续向前飞奔,而我则攀到了树上。 林中扬起的烟尘迷惑了追兵,一个两个地,他们追着空马而去。尽后边的追兵是个矮瘦子,跟前队离得较远,马未到树下,我当即立断拿出短刀,从树上一跃而下,两人立刻滚落在地,几个翻滚,短刀刀柄“当”狠狠砸到他头上,这家伙当即晕了过去。失去了主人的空马跑了十几步停了下来,我夺了他的枪,抢了他的马,不敢走大路,钻进林子里向前步行,反正屁股痛得要死,不骑马正好给时间愈合伤口。 走了大约一小时出了树林,真是又饿又累,更不幸的是,我迷路了。看看黄昏的太阳,本来应该向东南的我,现在居然转到西边。 眼前是一望无际起起伏伏的平原,绿油油的庄稼、娇嫩嫩的青草绵延至天的尽头,在绿与蓝的交接处,火烧云热情地挽住天与地,映照得天地红彤彤,连明显的界限都消失了。我怔怔地看着这副景象,不知怎么就想起晏七行与刘彻,不知道我能不能做片火烧云。 夏日黄昏的风温暖和煦,吹在脸上身上十分舒服,我叹了口气,躺在嫩绿的草地上,饿得咕咕叫的肚子都被重重心事给压了下去。休息一下吧,前面还有更长更艰难的路。 正假寐着想着心事,耳边隐隐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呜呜……”这声音有点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草丛中“嗖”地钻出一只惊惶失措的兔子,直立起来机警地向远处伸长了耳朵,眼里压根儿没瞧见我这个异类。 我“扑楞”一下跳起来,想起来了,是号角的声音! 我的正前方,远远地平线尽头,火一样燃烧着的尽头,隐隐大片的乌云以极快的速度“飘”了过来,遮天蔽日。掉转马头,后面竟也有同样奇怪的乌云,伴随着“呜呜”的角鸣声,快速移动着。接着,一阵接一阵的巨大而奇怪声音传进耳膜,好像有一个,不,是两个庞然大物的怪兽,它们的脚步声沉重,散发着可怕的暴怒前的讯号,越来越向对方逼近,越来越近————“轰,轰” 我的心提到喉咙口忘记了呼吸,那只兔子撒开四条腿“吱溜”就跑,动物的本能让它感觉到了危险。幸好我也有本能,跳上马跟着兔子狂奔,向着左侧没命地——逃!逃到很远之外一个凸起的山包。 两面大旗分别从两团黑压压的乌云中扬举起来,一面暗红的旗帜上书写斗大的“王”字,另一旗黄色,写着“韩”字! 我的心一沉,立刻明白自己将面临着什么状况———— 现在我正亲临战场,即将亲眼目睹一场真实的中国古代战争! 而对峙的双方,一方是我的朋友,一方是我的爱人! 第六十章 淮水河畔 从前跟晏七行在匈奴的几场战事是机动性极强的骑兵战,对于汉朝战争的全貌根本无从想象,但今天,我身临其境,眼前的情景完全把我从自怨自艾的情绪中终结出来。 看不清有多少人马,盾牌兵弩兵车兵步兵骑兵,各色兵种充斥着双方的阵营,密密匝匝排列整齐,如同蝼蚁一样遍布整个平原。中间仅余的一片绿意,也被染成青铜色。黄昏的余晖下,森寒的盔甲与兵器散发出冷冷的寒光,令人窒息的杀气在平原上空迂回飘荡,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风吹战旗猎猎直响,号角声后,距离大约两百米时,双方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汉军阵营最前面是一字排开的盾牌兵,训练有素地将又高又厚的挡牌齐刷刷地拄在地上,挡在身前,盾牌与盾牌之间紧密联合绝无任何缝隙。同样无法计算挡牌的数目,从我这个方向看去,只见盾牌整齐绵延下去,保护着本部兵马如铜墙铁壁般壁垒森严。盾牌后面是数排弓弩兵方阵,箭已在弦上;再后则是兵车方阵,横竖排列差不多有百辆,兵车旁边是大队手持长戟的步兵,无数铁甲骑兵护着两翼。 古代的战争讲究战术与阵法,整个汉军是一个巨形方阵,人数约两三万。 如果我站得更高,就会看得更清楚,虽然如此,仍然看得出叛军——(“韩”字大旗在飘扬,我不知旗下主帅是不是他,但“叛军”二字,还是直接从脑海中跳了出来。)叛军的阵型非常的奇怪,盾牌兵在前,弓弩兵在后,接着就是骑兵,整个队形前呈锥形后呈矩形,看上去象支蓄势待发的利箭!感觉上这种阵型就是专门为进攻而设的。 最让我看不懂的是队伍尽后头的兵种,跟主力隔了大约三百多米远,他们手中无刀无枪,被一队铁骑护卫,身边是十数个用红布遮盖的庞大的东西。有轮子,但既不是战车也不是任何古代作战工具,我看不出那是什么,而且光天化日干吗用红布遮盖?不知道为什么,有种不详的感觉在心底升腾。 天地肃杀宁静,等候着大战的来临。 “嗵嗵嗵……”一阵鼓声好像从云层深处传来,惊天动地,几千几万支利箭如同骤雨从汉军阵营中铺天盖地射向叛军,前排发射完毕立刻屈身补箭,后排弓弩手立刻接续,轮番发射毫无间歇。几乎与此同时,对方的箭矢也挟风带电射向汉军,羽箭如飞蝗,交织成密集庞大的乌云在两军之间交错而过射向敌方。 立刻,有箭雨携带的风声,有箭支穿透人体之声,有呼喊迭起之声。 我听到了死亡的声音,看到死亡带着强大的力量残酷无情地撕裂人体,血淋淋地吞噬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因为死亡而畏惧,身边的同伴倒下并不能摧毁他们战斗的意志,每个人都像钉子一样钉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对死亡眼睛都不眨一下。最前面的盾牌还是如同铁壁,纹丝不动,坚定不移,丝毫不乱。 “嗵嗵嗵……”二通鼓震天价儿地响,汉军第二轮箭雨又起,在空中划起黑细的线道,刺破空气飞向敌营。 我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叛军后面那支奇怪的队伍,我对它,实在是有点提心吊胆。夕阳下,红色的布忽然被整齐地掀开,在几乎闪着金光的光晕下,我看清楚红布下的东西,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不要!”我惊叫出声,忘记了危险,打马向前冲向战场,一边拼命地大叫着:“王恢快撤!汉军快撤!!!” 我声嘶力竭的呼喊被淹没在箭弦声中。 来不及了,一阵刺耳的怪声响起,接着“轰”“轰”仿佛要把天地翻过来一样的巨响震耳欲聋……不可能出现在古代战场上的武器发射出无比威力,呼啸着飞向汉军阵营,顿时硝烟滚滚,火光冲天。原本整齐肃穆的汉军阵营被炸得支离破碎,盾牌散了,弓弩手乱了,骑兵的战马受了惊嘶鸣着四处逃窜,伴随着火光冲天而起的,是横飞的血肉,断裂的残肢。 我呆住了,眼睁睁地看着这血淋淋的一切,看着无数曾经活泼泼的生命在炮火的嚎叫声中化为尸骸! 而炮弹仍旧无情地在阵营各处爆炸!爆炸! 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他们迫不及待地举事,因为他们有把握,他们早已经预备好了,枪,只是最后的环节。 战火纷飞!名符其实的战火纷飞! 中军的“王”字帅旗在烽烟中飘扬,代表各种讯号的旗帜一个接一个地急切舞动着,号召着在死亡阴翳中惊慌失措的战士。同时,“铮铮……”鸣金之声大作。击鼓则进鸣金则退,是古代战斗最重要的指挥号令,到底是精锐正规军,猝不及防遭受意外打击虽令军队一时混乱,但鸣金一响,汉军将士立刻闻令而动,迅速集结,护着中军向后撤退。 “嗵嗵嗵……”叛军三通鼓响,攻击的命令发出,骑兵势如闪电当先而出,接着是兵车步兵如同怒海巨浪,带着席卷一切的威势呼啸着扑向溃败之敌。 清脆的枪声划破满天彩霞,苍天低垂,云霞无言,注视着地上卑微嗜血的人类。 马在怒吼!血在飞溅! 两军距离越近,对于手枪的使用越有利,论射程它不及长弓跟弩,但少了换箭张弓的环节,它的速度优势就显现出来。跑在后面的步兵根本来不及跟敌人交手,纷纷倒在枪口下,侥幸逃脱的,或被风驰电掣般的铁骑践踏如泥,或被锋利的环首刀连膀带手砍成半截。仗着一鼓作气之势,叛军的铁骑离汉军越来越近。车轮滚滚,杀气腾腾,辽阔的平原上,马蹄狂暴如疾风骤雨,枪炮声响彻霄汉,庄稼被踏为草芥,草芥化为飞灰。 我下意识地摧动战马,风从我身旁掠过,血腥气充满了鼻翼,我开始加速,拼命地打马,以极限的速度从侧翼追赶汉营中军,其实那一刻我并不清楚自己想干什么,为什么做这种徒劳无益的事,战场的胜负不是我能掌握的,我甚至没有办法来扭转局势,面对这样惨烈的战事,个人的力量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微不足道。但我无法抗拒心中巨大的悲伤,我必须要去,必须要去做些什么,而不是独独作一个悲哀的旁观者。 一匹黑马象一道黑色的电光,从千军万骑中突飞而出,晚霞笼罩在他身上,折射出耀眼的光。我勒住马,盯着那黑马上的人,那人好像是——郭解! 眨眼间他已冲到前面,一刀砍翻一名骑兵战士,那战士的尸体呈弧形飞起来,落到乱军之中,立刻被践踏得死无全尸。 一名骑兵发现了我,拨马离队奔向我,手中枪向我瞄准,我甩手一枪将他击落马下,失去了主人的马一声悲鸣停下,我冲过去将空马马鞍上挂着的弓与箭囊摘了下来。 几名叛军骑兵迎面向我冲了过来。 我毫不客气地张弓搭箭,乘未到射程范围之内他们手中枪无用,用弓箭对付他们最有效。更多的叛军发现了我,蜂拥而来,我一带马头转个大弯,与大队叛军追兵保持五十米距离并驾齐驱。冷箭与子弹从我身后“嗖嗖”穿过去,这使我意识到,并不是所有的叛军都装备枪械。 我驱马大走s形,速度很快就慢了下来,双腿夹紧马腹,马上回身,弯弓射箭! 我的箭法比不上枪法,跑马的时候更失了准头,十支箭出去中者只得二三,不过这样一阻,总算与他们又拉开了距离。 就在这样的疾驰追逐中,变故又生,本来溃败的汉军忽然掉过头,后队变前队,一股脑儿涌了回来,直撞上追击他们的叛军,整个战场顿时陷入极大的混乱中。 暗红色的汉军与黑色的叛军混战一起:车兵步兵骑兵,有短兵相接以命相搏,有仓皇逃窜却死于乱刀之下,还有一些则迅速向两翼溃散。溃散的战士又跟追击我的骑兵遭遇,于是你来我往打在一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百忙中极目远眺,立刻心凉到底。原来,汉军的后路居然被预先埋伏好的叛军截断,叛军迅速张开包围网,前后左右向中间合拢。三万汉军将士已经无路可走,只能拼死一战。 炮声停了,白刃战开始了。此时战场上已经没有泾渭分明的界限,整个平原布散着彼此厮杀的同类,不管是为自保杀人还是为杀人而杀人,这个毫无意义,在不是你死就是我死的情况下,生存的本能占据了一切。 血染红了苍天与大地,那艳丽的红令得天边的火烧云也黯然失色。 我也陷身在这疯狂的战团中无法脱身,汉军叛军都以为我是对方的人,不由分说就往我身上招呼,我只能一路呐喊着:我是汉军!然后避开穿红衣的汉军,专打穿黑衣的叛军,以此证明自己的身份。 很快子弹打空,箭支用尽,战马也被杀死了,捡了把战戟跟周围的敌兵鏖战,戟这种兵器又长又重,女人用起来十分吃力,不一会儿就累得我气喘吁吁,正打算找件趁手的兵器,却见叛军的两马兵车向我冲来。 两汉之前,各国竟相发展车兵,实在有它的道理。 骑兵战未普及前的平原作战,步兵不可怕,骑兵也不可怕,最可怕的是车兵,准确地说是车兵所驾驭的战车。不管是四马还是二马,它的爆发力冲击力,在骑兵和步兵中几乎是无坚不摧。它在战场上横冲直撞,狂傲地藐视着、碾碎着所有生命的物体,轮轴探出来的利刃砍断马腿与所有与它擦肩而过的人体,车上的甲兵挥动着长戟矛枪,居高临下横扫一切妄想与其对抗的力量,转瞬即过绝不停留。战车过后,拖沓下一地的断肢与黑红的血,以及垂死哀嚎的人,随即又淹没在接踵而至的马蹄下。 现在,兵车正带着令人胆寒的杀气向我冲来,根本来不及闪躲,就地将战戟当撑竿,(感谢老天,幸好手里是长兵器)借力纵身跃起,一下跳到了战车上,将车上一名射手踢下车去。车上还剩一名御手及一名长戟手,那长戟手的应变能力极强,立刻抛下长戟,拔出腰间佩剑向我挺胸就刺,车内狭窄应变仓促,无奈只好伸手去握宝剑,一阵剧痛,剑锋依旧从双手中向我胸前滑来,眼看刺入,忽然“砰”的一声,一支羽箭不知从哪里飞来,后心透前心,长戟手向前扑倒在我的身上。 推开尸体,我抬头张望,又是一声惨叫,那名御手也被一箭射死,其时他正拿着刀准备偷袭。这下没时间去寻找究竟是谁帮了我。御手死了,兵车还在向前狂奔,我操起缰绳驾驭车辆拼力减速,从来没干过这活儿,马儿怎肯听我的,径直狂奔不已,正急得满头汗,一匹马冲过来跟我并驾齐驱,马上战士叫道:“刘大人!你为何在此?” 我正被那辆车弄得手忙脚乱,瞄了他一眼只见是汉军军官装束,也顾不上看是哪个,叫道:“我不会驾车,怎么办?” “缰绳拉紧!” “我拉紧了,可是不行!” “缰绳卡住了!” 靠!我骂了一句,难怪这马怎么不听我的。 车速总算是减下来,我再看那人,吃了一惊,浑身血迹斑斑的,竟是剧离!他身边聚集了一大批汉军战士,“王”字大旗高高举起,不断地还有车兵步兵向这边靠拢。 “刚才是你救我?”我大叫。 “是。” “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王建大人麾下任建忠校尉!” “王恢呢?” “王大人想必已渡过淮水。” 原来此“王”非彼“王”;可是那个“韩”字,又是谁呢?是他还是扶雍? “我等随建节将军王建奉命偷袭淮泗,欲截断叛军粮道,岂知叛军早有防范,故而被困于此,如今遍寻王将军不着,我们决定由西北角突围,刘大人意下如何?” 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这个剧离怎么看都跟从前不一样了,除去了小偷的猥亵,多了份军人气概。 “好。”我赞同。其实我根本搞不清楚西北角是哪里,目前这种混乱的情势,汉军明显已败,当然是逃得一个算一个。 集结了近两千名骑兵,其它兵种不知其数,把兵车交给有经验的战士,我换乘战马,开始向西北角突围。 天完全黑了下来,方圆十里的战场上,到处有火把点燃。叛军两倍于汉军,再加上心理气势武器等因素,突围之战打得十分艰苦惨烈。 可是鲜血令人亢奋,刀剑刺入人体的声音刺激着神经,求生的欲望充满我们的心,惧怕退去勇气再生,前头一批倒下去,后面的接着补上,踏着战友的尸体,我们奋力冲开一个缺口,突出重围。 夜深了,月亮升起来了。残兵败将疲疲乏乏地来到淮水边。数点人数,骑兵不到千骑,步兵二千三百八十人,弩兵八百四十一人,兵车十一辆,另加不到百名的盾牌兵。大部分的战士身上都带伤,我的身上也有三处。 剧离凄凉地说:“王将军生死未卜,三万二千兄弟,也止剩不到五千人。”说罢眼眶一热,似乎要掉下泪来。 我拍拍他的肩头安慰道:“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我们还没有绝对安全。”其实自己心里的悲怆更加难以名状。 队伍原地休息,没有心思跟剧离叙旧,也无心问他为什么会从军,心里只是惴惴然无法安宁。 剧离说,按原计划,王恢会派楼船接应他们过淮水往会稽。可是月光下,辽阔的水面一望无际,空荡荡的连个船影子都没有,只有淮水静静地涌流不息。 不会出事了吧。我忐忑不安地望着江水发呆。 那是什么? 我揉揉眼睛,惨白的月光下,飘浮在水面上的是什么?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啊!”有人惊恐地喊叫起来。“死人!水里有死人、有尸体!” 汉军的尸体,无数汉军的尸体,多得数不过来,一具具一排排一列列,源源不断地顺着淮水漂向下游。 剧离脸色死白,我浑身战憟,战士们围拢过来,我们死瞪着阴森森飘眇眇的水面上,随着水波不断起伏漂流的尸体,我们悲痛、恐惧、绝望。 所有人都想到了原因:王恢没能渡过淮水。 那二十万大军呢? 第一声压抑的哭泣隐隐传来,传染似的,哭声开始扩大。已经有会水的战士跳进水里去打捞自己弟兄的尸体,接二连三地又有人去。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我抹一把泪,厉声喝斥着身边流泪的剧离。“现在军中你最大,快阻止他们。”指着江水中奋力打捞尸体的战士。“我们必须离开这里,马上!” “去何处?”剧离混混沌沌地。 “两个方向你来决定,一是寻找王恢,寻找主力部队;二是回长安。” 剧离想了想,毅然决然地说:“寻找王大人,我不信,二十万大军会全军覆没。” 我也不信。 经过战斗的惊骇侵浸,早没了心思去找晏七行,也没了心思为自己忧伤,鲜血和死亡是如此的触目惊心,个人的感情得失与之相比显得渺小卑微,与二十万生命相比更加不足挂齿。所以,我决定跟他们在一起。 部队整装完毕沿淮水而上,一路上,许多楼船的残骸与死人的尸体顺流而下,越发证明我们的猜测。 天明时分,终于来到汉军渡淮的河段。这里是河流转弯处,水流湍急,但是再大再急的河水,也冲不走一艘艘堵塞在河道上体无完肤的楼船。晨曦笼罩的江面上,充斥着战斗过的痕迹,楼船桅断帆垂面目全非,重重叠叠的尸体堆积在船上,横七竖八挂在船舷边。日出与死亡,温暖与阴冷完美的结合,在绚烂的霞光里营造出一种诡异的壮丽,远远望去,就象一副色彩浓烈却又透出阴森死气的画——人间地狱。 我们就这样静静站在江边,静静地望着这一切,没人出声,只有风呜咽着盘旋在淮水上空,盘旋在我们心上。 这一切会与他有关吗?这地狱般的场景是他的杰作吗? 风刀从我心上刮过,心在滴血,痛不可当。 “呜呜……”一阵角声传来,众军皆惊。 我们被叛军包围了,叛军手上有枪。 领军的是郭解。 可是为什么飘扬着的却是“韩”字大旗? “汉军听着,速速投降,饶尔等不死!”劝降之声如雷霆灌耳。 背后是无数牺牲的兄弟,英魂不息;前方是敌兵林立,杀气牛斗。淮水上那幅陨身殉国图竟化成极大的勇气激励着战士们,所有人都看到了结局,但五千汉军居然没一个胆怯怕死,极短的时间内迅速布好阵形,盾牌兵在前,弩兵随后,然后是骑兵车兵,层层叠叠围成半圆,准备跟敌人决一死战。 最近见了太多的死亡,实在是厌烦透顶。我不想死,更不想这五千人死,我不喜欢明刀明枪地战场杀伐,如果可以,宁愿剑走偏锋。 我在剧离耳边说话,他错愕地瞪着我,我淡淡地说:“听我的准没错。”说罢策马裂队而出。 “我是刘丹,请郭解出来说话。”我冲着摆开架势准备开战的叛军嚷着。一会儿,郭解从大军中骑着马出来,看见我并无太多意外。 “翁伯别来无恙?”我跟郭解打招呼,好象在市场见到熟人一样自在。 郭解皱了下眉,颇为感慨地说:“当年你我相识,结交甚契,想不到今日居然相见于战场。” “是啊,真是遗憾。”我叹了口气。“河内郭解,在侠客界的名头也是响当当的,不懂你为什么要转行。政治这种东西不是谁都玩得来的,看在过去的交情,我劝翁伯你还是回去专心干侠客这个很有前途的工作算了,没事跟着瞎搅和什么呀?” 这么白的话郭解压根儿没听懂,一头雾水地看着我:“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抬手指指他身后的“韩”字大旗。“是谁?扶雍还是——晏七行?” 郭解脸色一变:“你如何得知?” “这你就别管了,反正我知道的一定不比你少。”如果可以,我宁可不要知道这么多。“我们单挑吧,就是单打独斗。你赢的话我们投降;我赢的话放我们走,怎么样?” 郭解咧嘴笑道:“刘兄弟,你当我三岁孩儿么?如今你等已身陷重围,只要我一声令下,不出一个时辰,定教你全军覆没,何必跟你单挑。” 活学活用,他倒是学得快。 “你口口声声叫我刘兄弟,没瞧我穿的是女装吗?噢,怕败在一个女人手上有失男人大丈夫的尊严对不对?”我状似无意,其实居心险恶就是想激将。“好像名满天下的郭解郭大侠,当年也曾是我手下败将来着,明知不敌自然不能在下属面前出丑露乖,这个我能充分理解,不过马上与马下不同,说不定马上交手你就能赢我一雪前耻呢?否则一代豪侠郭解败在女人手中,这辈子都甭想翻身了。” 照理说这个时代的人,尤其是游侠,最受不了这种羞辱才对。史记郭解也不是什么胸襟广阔的君子,而是睚眦必报的真小人,被我这么一番数落,应该勃然大怒继而上当才合理。 但是郭解没有,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我,一直等我说完,然后说:“建立兵府、总令武库、平定闽越、刺杀单于,上为皇帝所重,下为士民所慕。刘丹在世人眼中,岂只是一个小小女子?论智谋、才能、剑术,你刘丹第二,无人敢称第一。说到名满天下,我不及你,败在你的手下虽败犹荣。是以你不必激将,郭解虽一介武夫,也不会在两军对敌之时,因个人荣辱而意气用事。” 我怔了怔,怎么每个人说起刘丹,总会来这么一番说词,刘丹就只是这样吗? “才华太著而情不足,过于冷静善谋,对于女子而言,只怕是祸不是福……” “允文允武,聪而敏慧;有义有节,迅而善谋……” 这是刘彻与晏七行给我的评价,听来听去象男人多过象女人。忽然转念想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晏七行才会走得如此决绝毫不拖泥带水?一直以来,我太象——男人了?也许一开始会被这样特别的女人吸引,毕竟汉时代象我这种性情的女子实在不多,但是时间久了,男人们会发自内心去爱一个象男人多过象女人的女人吗?很值得怀疑。 头一次发现自己的生命中严重缺乏一样东西——女人味。于是,忽然严重自卑起来。郭解说什么前面没听清,只听见最后一句:“……劝你投降便了,还得保全性命。” 苦笑一声,这当口儿还顾着男女私情,还说不是女人? “你看我象那样的人吗?”我冷笑着应了一声。 郭解厉声道:“既然如此,闲话休叙!”说着转身想走。 “来了还想走吗?”我怎么容他就这样悠悠闲闲地归队,长剑一挥,立刻刺向他左肋。 郭解倒是机灵,连剑带鞘向外一挡,又惊又怒叫道:“你想逼我单挑?” “没错。”我手上没闲着,刺、挑、撩、斩、扫,一柄剑快如疾风,迫得郭解连拔剑的机会都没有,只能不停地上挡下挡左挡右挡。其实我忌讳他手中可能有枪,如果给他拔枪的机会我这条小命恐怕就得搭进去,故此一剑紧似一剑,务求快速制敌。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几年前跟郭解交手时,那是步下,今天则是马上,只有经历过马上交锋的人,才能知道这二者巨大的差别。郭解从开始的慌乱中渐渐镇定,情形就有了改观。他太懂得如何驾驭马匹,太懂得如何马上对决,而在这方面,我绝对是相形见绌。很快,他的剑拔了出来;很快,他看出我的弱势;很快,他开始反击。 我左手持缰右手持剑,耳边只听见跨下马蹄声“哒哒”,凌乱而虚浮,郭解则气定神闲,仗着力大灵活,完全占了上风。我心里着急,这样打下去非败不可,想啥来啥,郭解一剑象我刺来,剑光霍霍,风声凌厉,我抬剑一挡,震得手臂麻了,手中剑“啪”掉到了地上,几乎同时,郭解手中剑抵到我胸口上,得意地长笑道:“还不投降?” 我的脸色惨白怒目而视道:“你死了我都不会投降,有种杀了我。” “我等愿降!”身后忽然响起一片山呼海啸之声! 我震惊地回头看,竟是那五千汉军,弃掉手中武器,齐刷刷地跪倒在淮水畔,跪倒在敌人面前,而身后,是他们兄弟的葬身之处。 剧离领首,临阵倒戈! 剧离带着军队投降,而我做了俘虏,被五花大绑绑在了淮水岸边叛军的军营内的帐篷里。 我很平静,一点都不惊慌,我预计着可能发生的事,并且暗怀期待。但是我的预计中绝对绝对没有这件事————死亡! 有人掀开帐篷走了进来,鬓角斑白黑眸晶亮,一样俊美的容貌,一样超凡的风姿,站在矮小简陋的帐篷内,也丝毫不损他的风采,反而让人眼前一亮,仿佛神仙下凡了。 天下间神仙一样的男子,舍辟谷神医还会有谁? 我叹道:“你还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呀。” 扶雍定定地望着我,面无表情也不说话,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不说话我只好说话:“晏七行在哪里?不对,现在应该叫他韩七行……我要见他。” 扶雍的表情有了变化,问:“你如何得知?” 我轻声一笑,说:“我这么聪明,想知道也不难。” 告诉他?我还没那么好心。 扶雍的目光闪烁不定。 我嘲弄地笑道:“怎么,以为我在乱盖?你老爸叫晏继,祖父叫韩淮,先祖叫韩信。想不到你竟然是淮阴侯韩信的后人。” “你还知道什么?”扶雍的神情反而沉静下来。 我扯扯嘴角,轻挑秀眉道:“我知道的多了去了,凭什么告诉你?” 眼珠一转说:“想知道也行,叫晏七行来见我。” 扶雍淡淡地笑道:“看来你对舍弟果然用情颇深,可惜,你见不到他了。” “什么……意思?”我的心一跳。 扶雍举手拍掌,“啪啪”两声,几名士兵从外面进来,其中两人上前,一左一右架住我的双臂,向外就走。 我忽然明白了扶雍想干什么,他想杀我! 第六十一章 墨非定律(上) 墨非定律:所有可能发生的事一定会发生,所有不可能发生的事也一定会发生,所有不好的事都会同时发生。 接下来的经历,将验证这一说法的科学性。 太阳到正午我就要身首异处了。 古代杀人的规矩挺多的,一定要正午时分,一定要三通鼓响,所以,我还有两个小时可以苟延残喘。 被绑在军营中间的斩台上,手脚全是铁镣根本动弹不得,更别想有所动作了。心里也有点好奇,射中心脏都不死的人,砍下脑袋后还能不能活着? 抬头看天,乘脑袋还在脖子上,最后看一次吧。 唉,天好蓝啊,它怎么就不能来个“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我实在比窦娥还冤啊。眼眶一热,看见监斩台上的扶雍和郭解,下边的队伍中有新晋降将剧离,自嘲地想:这么多熟人相送也算热闹。 目光扫过剧离,这小子似乎蠢蠢欲动。我不敢给他使眼色,又生怕他出手救我一块儿送死,只好仰天长啸:“陛下,刘丹去了。可是平叛大业并未终结,望陛下以大事为重,莫为刘丹之死悲伤。他日扫平叛军,安定大汉,在刘丹坟前放一束花,奠一杯酒,刘丹虽死无憾。”希望剧离能听得懂我在说什么。 没错,剧离是听了我的主意诈降。 看起来很没骨气,但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五千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死去,所以我上前挑战并表现出宁死不降的气概,无非是想让他们对剧离不起疑心而已。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在敌人心脏中留下一枚潜伏的暗桩,不是共产党人常用的方法吗?照搬过来将来一定用得上。 我自己的被捕也是必然的,没什么不好,至少有机会见到晏七行,可是想不到的是,扶雍居然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杀掉我。 他杀我,是不想我见到晏七行! 我宁愿是这个原因。 因为如果这样,至少表明在他心目中,我对晏七行还有一定影响力,就是说晏七行对我并不是全无情义。他怕我动摇晏七行,于是尽快把我“喀嚓”了事。 我可不想死,可什么办法能保住自己的命呢?我眨着眼睛东张西望,心里却在冥思苦想着……素有急才,素有急智,怎么这会儿脑子就不管用呢? 投降这招儿太假,扶雍绝不会相信;动之以情也不行,晓之以理更加荒谬,剩下的只有诱之以利!我之于他,有什么利可诱? 太阳快到正午了,剧离的手按在刀柄上定定地望着我,额头上的汗下来了。反正太阳正烈,有汗也是正常的。 “这死小子是不是想把大家伙儿往死里推呀。”我咬咬牙嘀咕着,伸舌头舔流到嘴角的汗,呸!咸的。“你千万消停点,别生事儿。”我用眼神示意他。 “我渴了!”扯脖子喊。无论如何,我得说点什么分散注意力。 有人送上水。 “我饿了!” 有人送上食物,外加专人喂。 “我要见晏七行。”我又喊,这回没人理我。“扶雍,你杀了我,晏七行一定会跟你反目,刘彻也不会放过你。” 扶雍坐得远远的没见动静,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这种威胁当然打动不了他。 “你懂不懂成者王侯败者寇的道理?韩信谋反之心不死,刘邦杀他有什么不对?谁会留一个整天对皇位虎视眈眈的臣子在身边?如果你是刘邦,你会怎么样?为什么你一定要把上一代的恩怨带进下一代的生活里?不但赔上自己,还要赔上自己的弟弟?你们的人生,就只是为了复仇而存在吗?不觉得悲惨吗?不觉得没有意义吗?” 其实我说的才毫无意义,只是不知道哪些话有用,只好逮什么说什么,说着说着指不定就能说出什么有用的。 扶雍还是无动于衷。 “你以为几条破枪几尊破炮就能覆灭汉朝吗?刘彻是皇帝,他会一直是大汉的皇帝,没人能撼动他的帝位。淮南王不行,你也不行,因为这就是历史,历史早就盖棺定论,没人可以改写!你所做的一切只是蚍蜉撼树螳臂挡车徒劳无功徒增笑料罢了,你会成为历史的笑话你听清楚没有?” 我声嘶力竭满头大汗,换不来扶雍一点变化。难道晏七行把我的秘密已经全部告诉了他? “你一心想着复仇复仇,其实你是个笨蛋,你被人利用了知不知道?从你爷爷开始,你爸爸还有你,你们统统被他利用了,你们祖孙三代都被周仁均利用了你这个自以为聪明的大傻瓜!” 静似闲云的扶雍忽地僵硬起来,离得远看不清脸上表情,但却感觉他浑身散发着戾气,把那神仙之气全冲没了。 呼,我吐出一口气。 找到了,周仁均! 作古多年的人不可能成为他的软肋,可是只要是人都有好奇心,尤其扶雍,这么清高孤傲又自负坚忍的人,他怎么可能容忍自己成为一个被摒弃在某个秘密之外的傻瓜?而且那个秘密还与他自己有关? 就在我以为拖字诀生效的时候,扶雍却站了起来,完全出乎我意料,接着清晰的声音响起:“预备行刑。” 我浑身的血都窜上了头顶,以至于无法思想连视线都模糊了。 他就这么巴不得我快死。 我被从柱子上解下来,手脚上都缚着铁链,走起路来一步一挪,什么飞腿飞脚根本无从施展。被人强行按跪在斩台上,我的心凉凉的,大脑空白;脖子也凉凉的,预备好了给人家砍。 如果你问我死刑犯临上刑场面对死亡时有什么想法,那我告诉你什么想法都没有,只有感觉————恐惧,巨大无比的恐惧!那种恐惧之大,模糊了所有的思想与意识,就象一个提线木偶,任人摆布。 幸好这种感觉在我身上不是太久,因为我看见扶雍手举令牌,隔着这么远,也能看见那个“斩”字,在烈日下红得象血,鲜艳欲滴。那艳红一下令我清醒过来,意识到,我要死了。 “斩!”令牌划了个漂亮的圆弧飞了出去。 “不要!”我死瞪着下面剧离,拼尽全力大吼一声,吓得正欲起势的刽子手停止了动作。 “周仁均从哪里来,为什么会有惊世骇俗的医术,为什么利用你们,他有什么目的,扶雍,这一切你真的不想知道吗?”我作最后的挣扎,可不想拿自己的命来换什么英雄气节,我又不是汉朝人,死了那不也白死吗? 扶雍抬手指向我,声色俱厉叫道:“斩!斩!斩!” 闪着寒光的鬼头刀再度被高高举起,我闭上眼睛大叫:“那个黑皮记事本里写了些什么,难道你真的不想知道吗?” 我听到风声从头上“呼”地劈下来,接着耳朵“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到了。 一秒两秒,我等着刀锋砍断脖子的声音;三秒四秒,还没下来;五秒六秒,他在放慢镜头吗?我配合地慢慢睁开眼睛…… 一张脸,好死不死就在我眼前不到一寸的地方,双目眨也不眨地看着我,唬得我向后一仰,差点晕倒,居然是刘城璧那个死人头;目光扫过才发现身边还有两个,白衣飘飘的神仙死人头,倒背双手站在刘城璧身后;执刑的刽子手,左手叉着小刀,右手叉着利箭,正在大跳“抽筋舞”,口里“呵呵”地叫着,惨声连连。 出了,什么事? 我看看他俩,又看看他,看了又看,终于轰鸣的脑子恢复了知觉,冻僵的思想得以融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那一刀一箭,自然是那两家伙的所赐,扶雍救我还说得通,刘城璧又为了什么? “好险。”我听见自己吐出两个字。 “天下第一的刘丹竟也怕死?”刘城璧语带嘲弄,一脸不屑。 死亡的阴影过去,我双腿一软,再也撑不住地瘫在地上,苦笑道:“怕死有什么可笑?世上哪个不怕死?尤其死得不明不白最最可怕。” 看了他一眼,笑容更苦:“不过现在我倒希望自己已经死了,看见你这个家伙,还真是生不如死。” “知我者莫过刘丹。”刘城璧意有所指地轻佻一笑。“如今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为何不见你感激涕零?。” “你救我不过是想整我,神经病才对你感激涕零。”想起他对付我的手法,不由打了个寒战,真的后悔起来。 扶雍一动不动地站着,一句话都不说,脸色阴沉得仿佛连日光都遮蔽了。 我被关进了一个宽敞干净的帐篷里,看样子应该是扶雍的地方。 浑身被汗湿透象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手上脚上依旧是铁链,可是似乎不那么重了,大难不死,却不知能不能逃出生天。 扶雍与刘城璧一个背着手,一个抱着臂,四只眼睛专注地盯在我身上。 “先生(公子)为何救她?”两人同时发问,对象却不是我。 “我有要事问她。”扶雍先答。 “我要亲手杀她,为父报仇。”刘城璧说。 说罢两人一起目视对方,同时怀疑对方的可信性。 刘城璧说:“既然如此,先生先问。” 扶雍说:“既然如此,公子请回避。” 这一问一答间,我猜测这两人在叛军中的身份地位应当不差上下,这意味着什么? 刘城璧拧一拧眉,奇道:“我不能听?” 扶雍点头:“事关家师,确是不能外泄。” 刘城璧倒也痛快,道了声“好”,转身撩帐帘出去了。 帐篷内只剩我跟扶雍,他沉声问:“你如何知道?” “是你杀了祥叔?”我反问他。 “不错。”他知道我这么问必有道理,所以答得爽快。 “为什么?” “他心怀有异。”怀什么异他却不肯说。 “完全因为意外,我们在湖里发现了许多人的尸体,其中包括祥叔。从他尸体里发现金牌,按照金牌上的数字,打开山洞的大门。”我观察着他的反应。 扶雍不动声色,冷冷说:“继续。” 我说:“那个山洞是辟谷的禁地,我猜周仁均生前,一定不准任何人进去,所以里面有什么,你一定不知道。” 扶雍不语。 “周仁均死了也仍然不肯将进山洞的钥匙交给你,而是交给了祥叔。但是后来,你还是找到了那把钥匙,按照上面所写的数字打开洞门,偷偷进去山洞,发现了你师父的秘密。之后你一定是常常出入山洞,直到被祥叔发现,他想阻止你,于是你把他杀了。我猜得对不对?” 扶雍冷“哼”一声,还是不吱声。 “不过我不懂,为什么那把钥匙在祥叔肚子里?” 扶雍看了我一眼,说:“他以为没有金牌,我便不得再入山洞,故此临死前悄悄将钥匙吞下。” 原来如此,这个祥叔对周仁均倒是死忠到底。 我接着说:“在山洞里,我们发现了许多奇怪的东西,还有周仁均的黑色记事本。我想这么多年来,你一定很想知道他在里面写了什么,可惜却没办法看得懂,因为你不认识他所使用的文字。” 扶雍说:“不错,我知道那一定是种文字,只是不知是哪国哪族的文字。” “那种文字叫英语,那个国家叫英国。为了证明我所说的不是假话,我可以写给你看,看跟那记事本上的文字是否相同。” “iwanttogohome。”一句流利的英文忽然从扶雍口里说出来,我吃惊极了。 “idefinitelycangohome。”他又再说一句。“你可知何意?” 我怔怔地看着他,一瞬间有种错觉,莫非他也是穿来的? “iwanttogohome。我想回家,idefinitelycangohome。我一定能回家。”我魂不守舍地翻译着。“你,你也是……从那边来的?” “那边?哪边?西域?”扶雍试探我。 “西域?”我心里划了个魂儿,看来他并不知道我的秘密。“你为什么会读这两句英文?” 扶雍不答。 我说:“周仁均心心念念只想回家,你是听他常常说这两句听多了,自然就会说了对不对?” 扶雍还是不回答,眼中却露出赞赏的神色,虽然只是一闪而过,我知道自己猜对了。 我说:“周仁均的秘密,普天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还有,那本记事本里记载的岂止是秘密,简直是惊天大秘密。你想知道也行,不过先回答我一个条件。” 扶雍冷笑一声说:“你敢如此要挟我,是笃定刘城璧救得了你?” 我也冷笑,说:“那小子一心想着跟我成亲然后杀我报仇,原来以为不过是一时意气,我都快被砍头了,他也能赶来救我,现在看来是真的,所以只要有他在,一时半会儿我还死不了。噢对了,刘城璧到底是吴王之后,论身份地位,你也奈何不了他吧。这么大一bfs,你说我舍得不用吗?” 扶雍保持着良好的风度,点头赞同说:“言之有理。” “我就当你同意了?”我笑得轻狂,然后脸色一正。“我要见晏七行。” 扶雍忍不住笑了,嘲笑。 “你笑什么?”我恼怒地问。 扶雍缓缓地说:“见到他,你又如何?你肯为他放下所谓君臣道义?你肯为他背叛刘彻、与汉廷兵戎相见?世间所有女子都会夫唱妇随,唯独你刘丹不会,七行一早已经明白。所以他与你决裂,不留丝毫余地。你想见他,无非想动摇他复仇之心,我可以告诉你,即令你有一百个理由来劝说他,但他覆灭汉朝,只要一个理由就足够。而这一个理由,就算他自己想推翻亦是不能。” “什么理由?”我被他说得心生惶恐,不由自主地追问。 “你为何不去廷尉府翻查卷册,十三年前,晏七行因何大功出仕为官?又是因何功勋步步高升?” 扶雍的神情诡异,语气更是阴沉,令我脊背发凉,觉得他并不是在危言耸听故作神秘。看到我的反应,扶雍似乎很满意,说:“如果你一定要见他,我答允你,不过你见到他一定会伤心。” “什么意思?”我警觉地问。 扶雍淡淡地说:“因为他成亲了。” 靠!我嗤之以鼻。 “想骗我,也不必这种法子吧。”这个扶雍,也忒俗了点。“咱们还是说正事儿吧,先把放开。”我冲着自己身上的铁链呶呶嘴。 扶雍坚决地说:“休要得寸进尺。” 看来他是打定主意让我扛着这一身铁链难受至死了。 我大人大量不跟这个小人计较,沉吟片刻,说:“现在起我所说的,都是你师父记事本上的东西,其中有些内容我也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而且事情听起来非常怪诞令人难以置信,当然还有我的一些推测,我会把这两样很明显的区别出来讲给你听。……” 我把周仁均身上所发生的真相加加减减跟扶雍讲了一遍,当然我本人是一定要撇清在外。大意就是两千年后的某一天发生了时空转移,周仁均作为那个时代的人忽然被带到了汉代,从此之后他为了回家妄图改变历史,于是将韩家后人牵扯进来成为他的棋子云云。其中一些特定的名词诸如“历史”、“汉朝”、“时空”“公历”等等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名词,站在推测的角度上给予解释,总之就是把自己给排除在外。 我的本意并不是让他了解真相本身,而是希望扶雍能认清自己被利用的事实,及历史不可逆转的规律,让他知道自己现在所做的事毫无意义,或许对他复仇的观念有所改变。 但以后的事情证明,我的希冀落空了。 估计那个记事本扶雍也不知看了多少遍,就算看不懂英文,但所有用汉语记事的地方,经我口一丝不差地说出来,尤其加上我所谓的“推测”解释,更增加了这个荒谬故事的可信度。 最后我总结道:“根据记事本记载:汉朝之后,有三国两晋南北朝,接着是隋、唐、五代、宋、元、明、清及中华人民共和国(这一节是我加上的)。有一个事实可以确定,就象我们了解秦朝甚至秦朝以前的历史一样,两千年后的周仁均一定了解汉代的历史,他知道汉朝什么时候灭亡,他想回家,就得促使它提前灭亡,就此完全打乱历史的秩序达到他回家的目的。 所以从救你的祖父开始,自晏继以后的每一个韩家后代,自幼就被周仁均日日夜夜灌输着仇恨的思想,整个韩氏家族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他利用你们颠覆汉朝、扭转历史,把你们推到前面去流血流汗流泪,一代一代地牺牲自己,他自己则躲在后面另有图谋。不然,就算韩淮心中充满了对刘家王朝的仇恨,如果没有周仁均刻意的灌输、全力的帮助,他也不可能建立什么丹心墀,更不会将这种仇恨传给你们的父亲传给你们兄弟俩。 这个周仁均,他做了一件多么可怕卑鄙的事!你知道吗,既然说是要改变历史,那就代表历史已经是既定的事实,是不可逆转不可改变的,否则那个就不能称之为历史。而据他自己所说,丹心墀三个字,都不曾在历史中出现过,那证明什么?连史册都没有任何的记载,证明由始至终你们在做着的,不过是一件徒劳无功的蠢事!” “徒劳无功?”扶雍虽然力持镇定,但却不能控制的脸色发白,这四个字都是从齿缝中间蹦出来的。 “徒劳无功的意思就是:不管你们怎么处心积虑,不管你们付出多大的代价,甚至牺牲掉自己的爱情自己的理想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幸福……”我眼看着扶雍的脸色一寸一寸的由白转灰,心里暗暗得意越发火上浇油。“乃至牺牲掉千千万万人的性命,历史依然会按照既定的轨迹行驶,好像太阳必定是东升西沉一样,你们永不可能覆灭汉朝,刘彻的帝位固如磐石坚不可摧,最终等待你们的,永远是失败的结局!因为这个结局,早已写在两千年后的历史中!!!呼……呼……好累,外面有人没?死进来一个给我杯水。” 扶雍坐在白色的地毯上,白色的衣服与地毯融为一色,俊美无俦的脸庞僵硬着,目光象是有穿透力一样,定在我的脸上,足足有三分钟这久,连眼都不眨一下,看起来就象块千年不化的冰,而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戾气,比冰还冷。 就在我以为他真的变成千年寒冰时,却从他嘴里发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你因何称它为记事本?” “那个本子上的英文是这样写的呀。” “两张机票,飞北京,此话何意?” 我当然不会白痴到连这个也说实话,所以很快地反应道:“不明白。不过既然说到飞,你说会不会真象鸟儿一样,两千年后的人能在天上飞来飞去?” “荒谬!”扶雍如此下了结论。 “胸外科学术会议?” “估计跟医术有关的东西吧。” “何谓车祸?” “兵祸战祸,车祸当然是跟车有关的灾难呗。” “山洞里那黑色的铁车,你可知其名?” “老土了吧,那个不叫铁车,叫汽车,就象马车牛车一样,都是代步工具。”这我不得不说实话,南山树林里不还有辆旅行车吗?以丹心墀对我的关切程度,应该早已造访过了。 扶雍望着我,忽然冷笑。 我也望着他,讪笑。 “南山树林中的车,虽然与我师父的车外形不同,但我曾详细查看过,其间大同小异。你有何话说?”他长袖一甩,在空中划一漂亮的弧形,腾身站了起来。 “说什么?”我装傻。 “相隔两千年,时空都可以转变,汽车竟毫无变化?”停顿一下,他又说:“此外,你身边诸多物什都与我师父所有之物相似之极,你与他相隔两千年,为何拥有事物多有相似?只有一个可能,你也是两千年后之人!?” 他的指控强而有力,而我知道晏七行什么都没对他说。 是这哥儿俩的关系有问题,还是出于保护我的原因?唉,真希望是后者。 我否认道:“不是……当然不是,你以为时空转移是那么容易发生的吗?阿猫阿狗都可以上古下今地穿来走去?” “若是你与师父同时遇到时空转移同时来到大汉,却又如何?”扶雍步步紧逼。 “你疯了连这个都想得出?”我故作惊奇。“你也不想想,你师父来是什么时候?高祖五年,离现在总有六七十年了吧,六十多年啊,你以为我是神仙可以长生不老吗?” 饶是他再怎么聪明绝顶,也绝不会想到即使同时穿越也未必同时到达同一时间同一空间这种科学怪事。 “也许你真的可以长生不老。”扶雍意有所指。 我眨眨眼,省悟他的意思,这大概也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假设:“你说我的身体是吧。你要问我为什么会有这种奇异功能,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反正从心口中了一箭之后,就是这样子了。你如果一定要怀疑我是不是能长生不老,一个办法就是等,十年二十年之后就知道了。噢,当然,这中间要是不幸我被喀嚓了,就不得而知了。” “你不必激我。” 扶雍依旧不肯放过我,转移话题:“昨日战场之上,你可看到我军所用火炮?” “看到了,很厉害。”由衷地。“谁发明的?你吗?” “我师父。”扶雍说。“火药是他老人家亲自教我制作,手枪、火炮的外形,也是他老人家亲手所画,但其中的机关奥妙,我琢磨了十几年才略通一二,此后在肖刘馆得枪,又通十之六七,唯方法用具,则是拜你所赐!车是如此,手枪火药亦是如此,两千年前的刘丹,于机械机巧,竟胜过两千年后之人?” “噢?赵敏口中那个惊才绝艳天资神纵的人是你?”说不清为什么,反正我心中暗喜。 “为何顾左右而言它?”扶雍的眼神冷厉,根本不搭这茬儿。 我满头黑线,除了强辩之外再无他法。 皱起眉装模作样想了一阵,再度瞎掰道:“开始时我也很震惊来着,想来想去,最后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合理呀。就拿剑为例吧,世上第一把名剑叫做轩辕剑,是采首山之铜由黄帝所铸,这把柄剑是绝世无双的神兵利器,斩魔除妖神奇无比,说它是剑中之王一点不过份吧。” 扶雍保持着沉默,静静地听着我胡诌八扯。 “可是多少代过去了,到了现在,我们所铸的剑却没有一把能够与轩辕剑相比。这就说明一个道理,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事物是在进步的,而有些事物是在退步的,还有一些事物是不会改变的。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扶雍半信半疑,我不承认他拿我也没辄儿。 “好,这些暂且不说,为何你与我师父连说话的方式都一模一样?” 我怔住了。 “说话的方式?这个也成了问题了?……你问我我问谁?”我叹口气,这下可编不下去了。“也许他跟我一样都是西域人,一样的文化背景所以说话的方式相似也不奇怪呀。” “这也属于尽管时光推移两千年,却不会改变之事物中的一件?”扶雍完全不肯信了。 真是失算,早知如此干吗非说两千年,三、五、七百年不是更容易令人信服?不过那样说恐怕漏洞更多。 “算了。咱们再这么争执下去也不会有结果。总之我知道的已经告诉你了,信不信是你的事儿。我就是觉得可惜,卿本佳人奈何作贼呢?这都怪周仁均那老家伙,死了还在害人。不如……” 我这还没说完,扶雍冲过来“啪”狠狠给我一嘴巴,漂亮的脸透着可怕的青色,几乎是狰狞的表情叫道:“住口,不准你再对我师父不敬。” 这一巴掌这个痛啊,脑袋“嗡嗡”直响,估计脸都肿了。 你奶奶的,我几时受过这种气? 当初刘城璧给我一耳光,立刻就双倍奉还,可现在双手双脚被缚,想打打不来只能暴跳如雷外加骂人:“我靠!你神经病!香蕉你个巴辣,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活该你被人利用一辈子活在黑暗中见不得天日,有种放开我咱俩单挑!” 我这一开骂打外边就冲进俩当兵的来,及时地架住我,我挣扎我叫骂我气出了一身汗,还是碰不着扶雍半根汗毛儿。 扶雍象看耍猴戏一样看着我,我忽然静了下来,然后轻声笑了。 “你笑什么?”扶雍的眼神中有杀气。 “没什么。”我笑得渐渐大声。“我只是忽然想到,象猴子一样给人耍的其实并不是我,而是你,你就是那只大猴子,超大的一只傻猴子,不断地窜上跳下戏耍给人看。很可惜呀,观众却只有一位,就是你的师、父!不过就算你耍得再好,也永远得不到他的鼓掌。” 扶雍缓缓走到我面前,我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皮在跳,眼睛里有火在烧。 “三十鞭子,给我狠狠地打!”他轻轻地说。 “先生是想打谁呢?” 一张英俊的脸及时出现了,笑得贼兮兮的,正是老刘家那傻小子。 我立刻见风使舵我挑拨离间我:“当然是想打我了,因为我揭穿他的老底所以他恼羞成怒。刘公子,你可知道当初是谁解了我身上你————下的蛊毒,然后又瞒着你重新在我身上下————他下的蛊毒,弄得你颜面尽失狼狈不堪?就是你面前这位辟、谷、神、医!他剽窃你的专利,你有权告他侵犯知识产权!” 虽然话说得不古不今,但想听明白还是绰绰有余。 刘城璧愣愣地望向扶雍,扶雍从容返身坐回他雪白的羊毛毯上,伸出一根手指状甚优雅地指着我说:“这女人是个祸水,我劝你小心为上。” “就算我是祸水,最多也就祸害一下刘城璧,怎么也比不上你这狼子野心家。”气愤之余我口不择言,扭头对刘城璧说:“你也小心点,当心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扶着两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士兵向前挪了几步,回头见刘城璧还在发呆,喊了一嗓子道:“还不走吗?呆在这儿多一分钟都觉得晦气。” 以为还会被关进临时监牢,谁知刘城璧居然把我带进了他自己的帐篷,真是才离虎穴,又进狼窝。 可现在的我真的再没有力气跟他周旋了,一天一夜一上午,斗智斗勇斗狠,我只想洗澡睡觉。 “什么都不要说了……”我一屁股坐到地上,有气无力地对着满腔“热情”准备修理我的刘城璧。“现在没力气,明天再跟你玩儿,两件事,洗澡,睡觉,要就答应,要就滚蛋。” 结果我被塞进了热腾腾的澡桶里,刘城璧也不知打哪儿弄来个丫头帮我搓澡,洗得蛮舒服,心里却很忐忑,扶雍是聪明人,很多当时想不到的问题,事后会很快想到,无论如何我都要快点脱身。想着想着,居然就在澡桶里睡着了。 那个臭鸭蛋不会又给我下了什么蛊吧,突然就这么睏? 好痛! 有人在拍我的脸……又拍!还拍?!别拍了,我也想醒,它不醒不过来嘛。 我嘟囔着,气忿忿地。 醒不过来,好像还有意识,这是什么奇怪的感觉?什么东西在“哗哗”地响着,我摇摇晃晃地向前飞奔,黑色白色变幻着,旋涡似的,上帝啊,我不会又穿越了吧,正穿过宇宙黑洞?可有白色的宇宙黑洞吗? 糟了,如果真就这么穿回去,晏七行怎么办?我老公怎么办?我不能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个冰冷的时代,我要他跟我一起回去。 老公,你会跟我一起回去对不对? 老公,好想你。 翻了个身,继续……穿越?!穿越时空不独我一个,但一边睡觉一边穿越,还穿过宇宙黑洞,我可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不晓得有没有葡萄酒,应该好好喝一杯庆祝一下。 恍惚间,好像真的有酒香微薰着,飘进我的鼻孔里。随着酒香,还有歌声。 doyourememberthepathwherewemet, long,longago,long,longago? that''swhenyoutoldme youwouldneverforget, long,longago, longago。 ………… 多么熟悉的旋律,多么深情的声音,宇宙在为我唱歌吗?它也知道我思念的心,所以给我唱这首longago来勾引我往日的情怀。酒香清幽,歌声缥缈,我沉醉其中不愿醒来,就这样睡下去吧,刘丹,不对,我是刘丹,我是刘丹,“丹啊,不要醒来,这里有我们誓言相守的爱。” 白色,到处是素净的白色,一尘不染。谁知道穿过黑洞之后就是天堂么? 我坐起来,好奇地四处张望,天堂是这样的吗?白色的床,重重的白色的帷幕,白色的羊毛地毯。我赤脚下床,张开双手,风不知从哪里吹来,吹起一身白色的长袍飘飘荡荡如梦如幻,走起路来更有种翩然若仙的虚浮感。 真的来到天堂,变成神仙了? 歌声还在继续,琴声细腻幽远,一缕缕,一丝丝,似有似无,无处不在。 是男人的歌声,天使有男人吗?男天使在唱歌? 恍恍惚惚地踏歌而来,漫天铺地的白中忽然展现无际的蔚蓝。 蔚蓝的天空与蔚蓝的大海。 我终于反应过来,我在海上,我在船中。 好大的一艘木船,古色古香漂亮得令人惊叹,可是,这是汉代的楼船,还是我又穿越到了其它什么地方?沿着雪白的羊毛地毯,走向船头,虽然它的豪华与奢侈令人震惊,但我更想知道自己究竟身在哪里,又是谁在吟唱那首“longago”。 先看到了白色的船帆,上面写着黑色的大字,在碧海蓝天间格外醒目————晏! 两千来,我所认识的人中只有一个是姓晏的,晏七行! 目光往下移,帆底下宽阔的楼船头,抚琴的人停止了歌唱,站起身来远远地、静静地凝望着我。 眼花了,我以为自己看到了扶雍,但他分明不是扶雍。 海风鼓起了他雪白的衣裳翩然欲飞,干净近乎圣洁,高贵有如云霓。从来没见过他穿白衣的样子,想不到这样好看,又这样陌生而疏离,恍如不切实际的梦魇一样,只恐伸出手去,就会象泡沫在阳光下闪着美丽的虹影,倏忽消失。 这个不是我认识的晏七行! 我认识的晏七行是豪迈无畏的勇士,是指挥若定的将军,是铁骨柔肠的英雄,是令人感觉很踏实可以放心倚靠的一种存在;而眼前的晏七行美则美矣,清则清矣,但却那样虚幻缥缈毫不真实,如海上风空中云,不知何处来也不知何处去。 怎么会是他呢?我的七哥呢?我认识的那个晏七行呢? “老公……”这个称呼从我口里出来,居然变得这么吃力,以至于喉咙一紧,不知打哪儿来的雾气一下冲进眼眶里。 晏七行还是不动,宛如一尊静谥的白色汉白玉雕像,只除了那一袭在海风中翻飞的白衣。 我们静静地对望着,没有热烈也不是小别重逢的深情,有的只是凝重与……哀伤,我心底的。 我向他走过去,赤裸的双足携裹着海的凉意。我迎着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得看得清他脸上的每一丝表情,但我失望了,没有表情,他始终没有表情,望着我的那双眼睛,跟这满船的苍白一样,毫无色彩毫无情绪。 我穿过他,走向船舷边立定。 海鸥掠过,发出几声难听的鸣叫,转眼远去,我的眼睛紧紧追随着它们,不是因为那自由飞翔的美丽身姿,而是不看它们的话,视线不知道该往哪儿投。 我无法潇洒地面对他,连一句故作轻松的问候都无法说出口,这一刻我才发现,原来他在我心里的份量之重,已经远超过自己的想像。可是我在他心中的份量呢?我悲哀地发现,没有把握,一点把握都没有。 沉默……难捱的沉默…… 沉默也有一样好处,就是平静心潮,让理性抬头,我是刘丹,二十一世纪的女性,弃妇的哀怨不是我的风格。 深吸一口气,将海的味道吞进肚子,我准备开口说话。 “我成亲了!” 海依旧蔚蓝,阳光依旧明媚,怎么会有焦雷在我眼前炸开? 第六十二章 墨非定律(下) 只是一瞬间的事:一瞬间的天地变色,一瞬间的神魂尽失。 我张着嘴,身体僵住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重击,脑子发懵神经发紧,既无法思考也不能说话。海风“呼”地灌进肚子,满口满心苦涩的味道。 原来俗的不是扶雍,现实的戏码就是如此庸俗,俗不可耐。 我挺直了脊梁,涣散的目光有了焦距,散乱的神思开始集中,转过身……看见晏七行平静淡定的脸孔。 真是奇怪,人的修为可以达到这种程度吗?面对毫无交代就被自己离弃的“前妻”,没有一点愧疚,没有一点伤感,甚至连不自然的心理都没有吗? 如果是这样,那我佩服他。 我轻笑,走到他身边绕了一圈儿,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我想看清楚他,我打算一生一世与之偕老的男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要我说恭喜吗?”忍不住犀利,为什么不犀利?为什么要忍耐? “不必。”晏七行缓缓行开,目光凝望着大海,视线随着海鸥忽上忽下,似乎他整个心神已被那翱翔天空的精灵所系。 “是谁?”面对他这样漫不经心的对待,我悲怆莫名,一抹难以挽回的绝望象海潮一样涌上心头。 “刘陵。”简短的回答,没有解释。 淮南王的女儿,很明显的政策联姻……不过是政策联姻而已……不过是如此而已,可是为什么我的手却抖得那么厉害?心又痛又涩?雾气又浮上眼帘,急步到古琴旁,随手拨动一下琴弦,掩饰自己的失态。 “我们……”我艰难地开口。“就这样分手了?” “嗯。”淡定的声音。是惜字如金,还是无话可说? “算了,我们谈公事。”我怕再说下去情绪失控,还是先谈正事要紧。“这儿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到这里?” “会稽。”说话利落简洁,晏七行的风格。“你被刘城璧暗算,昏睡足有四日。” 我大吃一惊,什么暗算云云根本没听进去,只意识到一件事…… “会稽失守了?严助呢?还有王恢呢?”我震惊地问道。 晏七行倒不瞒我,说:“王恢兵败淮水,仅带七千余人马不知所踪。” “这么说淮水之战果然是你的杰作?”脑子里浮现出淮水战场的画面,我冷冷地质问。 晏七行不置可否,说:“至于严助,你既然熟知历史,岂不知他暗中与淮南王交好?” “严助与刘安有交情!”我吃惊得声音走了调儿。这么严重的事,是历史没有记载还是被我忽略了?“这么说,他早跟叛军有勾结?” 晏七行皱了下眉,显然对“叛军”二字颇为感冒。 “援军覆没,众寡悬殊,他只是识时务避免杀戮而已。” 我闭了闭眼,心沉甸甸的,出乎意料的事太多发生的太快,叛军居然有炮有枪,王恢二十万大军差不多全军覆没,会稽这么快就失陷,整个东南已基本落入叛军手中,这种势头比起当年的七国之乱有过之而无不及。拥有了另一个历史的大汉王朝,前头还会有什么样的命运等着它? “你到底想怎么样?”怒气开始上腾。“报仇对你就那么重要?非得要除掉刘彻改朝换代你才甘心?或者根本就是你自己想当皇帝,说什么喜欢野鹤闲云松窗竹户的生活,难道只是为了蒙蔽我?” 怎么想都不象。 我不是白痴,又不是结婚十几二十年,什么激情都趋于平淡的老夫老妻,结婚还不到一年,自己的丈夫幸不幸福、快不快乐怎么会感觉不出来。 晏七行垂下眼睑,一脸漠然,无意为自己辩白。一论及感情,他就是这副表情。 咬咬下唇,我忍了,沉声说:“好,我们暂且不说这个,你我之间的事现在根本不重要。” 晏七行神色微变:“既然如此,你何必见我?” 我咽下这口气,正色说:“我之所以见你,是有件重要的事要跟你说————有关辟谷神医周仁均。” 晏七行抬手阻止我说:“不必说了,他的事我早已知晓。” 我大大地意外:“你知道?” 我忘了,他是多聪明的一个人,听了我的传奇经历之后,自然会想到周仁均,稍加推测,就可知道来龙去脉。 “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还要做这种根本没结果的事?”我质问道。 他微叹一声,几不可闻,说:“有些事虽知不可为而为之,乃因不得不为。” “什么意思?”我不懂。“你是有什么苦衷还是被逼的?扶雍逼你吗?” “我晏七行不想做的事,他人岂能逼得了我?”他的目光扫过我,转身走向船舷,迎风而立。 “那么,是有苦衷吗?”我追过去站到他身边。 “没有。”他摇头,扭头望着我。“是你低估了仇恨的力量。我在仇恨中生仇恨中长,复仇是我既定的命运,为此我已经倾尽所有不能回头,所以你若想劝阻我,免开尊口。” “可是历史是不能……” “历史已经改变,而且是由你亲自改变,莫非你忘了?”他的态度咄咄逼人。 我被他噎得哑口无言。 这个时候再说历史,的确欠缺说服力。 “也许最后你还是会输。”我不死心地努力着。“甚至,可能还会死。” “成者王侯败者贼,只要无愧列祖列宗,七行虽死无撼。” 我冷笑一声说:“好一个无愧列祖列宗,为一已之私勾结匈奴对付自己的国家,这跟中行说的汉奸行径有什么不同?伊稚斜是什么人你不是不知道,你跟他合作那叫与虎谋皮引狼入室!韩信虽然死了,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个响当当的英雄好汉名垂后世,如果泉下有知他会称赞你吗?称赞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还是称赞你自卖卖国?” 晏七行怔住了,视线转向我,脸色苍白如纸,眼底象暗夜的海水,有跳跃的火光在那暗黑的海中隐隐燃烧起来,却在瞬间凝结成冰。 “我说错了吗?什么事能做,什么事死都不能做,连我这个两千年后的外人,心中都有家国民族的底线,你身为这个时代的人,居然连最基本的民族节操都没有吗?”我继续挑衅他的忍耐,就算火山爆发也总胜过千年寒冰,因为我擅长灭火,却不懂得破冰。 “你还记不记得南宫公主?小小年纪被迫到匈奴和亲,嫁给一个大得可以当自己父亲的男人,某种意义上讲,那跟出卖自己没什么两样。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可以将个人的荣辱得失置之度外,牺牲自己的一生,在荒僻寒冷的异国屈辱度日。为什么?因为在她心里,国家民族永远比自己重要,那不是一家一姓的利益,不是姓刘或是姓韩的利益,是整个大汉国的利益!所以她甘愿放下自己,牺牲自己…… 你一个堂堂男子汉,居然连个小女孩都不如!匈奴人是些什么人?他们杀害奴役我们的兄弟,污辱强暴我们的姐妹,摩拳擦掌地时刻准备着侵略我们,可你倒好,为了那点私仇,竟与敌人结盟来危害自己的国家,你对不起自己的祖国,你对不起那个被祭天的汉朝女子!你也对不起舍已为国的南宫公主!你连天地良心都对不起了,还有什么脸提你的列祖列宗?” 我的语气激烈,言辞刻毒。这锋利的指责严重打击了他。 由始至终,他怒视着我,眉锋不断地抖动,眼珠子都红了,额头上青筋直暴脸色更是铁青得可怕,怒火从他起伏不定的胸膛甚至头发丝中冒了出来,直冲牛斗,这座活火山眼看就要爆发了。 抛开他与刘家的世仇,晏七行其实是个很正统的人,出使匈奴时,就能看出他心中对这个强敌有着极大的战斗欲。在他的灵魂深处,渴望与匈奴一战并将这个大汉隐患彻底根除的愿望十分强烈。其中固然有种英雄情结,但更多的是民族主义的东西牢牢占据着他的思想,流淌于他的血脉。 跟他讲情份讲不通,讲宽容道义也不行,讲民族大义,却能重重地触动他的心灵。这个人要是生在两千年后,一定是主战台湾扼制日本的激进份子。(其实我也一样) 我紧张而期待,期待他发脾气,期待他情绪失控,期待他真心的流露。 时间漫长得令人难以忍受,晏七行着了火一样的眼神却慢慢地黯淡下去,铁青的脸色也转为苍白。他霍然别开脸去,声音暗哑地说道:“不必激怒我。你如此煞费苦心无非想劝阻我。不错,你所谓的家国民族一样在我心里,我晏七行再怎样倒行逆施,不会与敌人结盟,更不会出卖自己的国家。此事我心中自有计较,但复仇之事……” 他转头看着我,坚定地说:“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 我呆在那里,火山没爆发,我无处灭火。伶牙俐齿地我,头一次发现自己真的无话可说,对着这个男人我一筹莫展。当初那个金戈铁马叱咤草原大漠的晏七行,就像身后滚滚而去的波涛一样,渐行渐远了。 说不出的心痛与怅惘! 我望着他叹气:“看来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改变决定了?” 晏七行沉默着,目光坚毅无比,看架式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了。 “不后悔?”我最后一次问。 似乎觉得我问得幼稚,晏七行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好。”我叹了口气,这样的答案也是意料中事。“既然你决定了,我尊重你。” 但有件事不管怎么难,始终都得面对。 “公事谈完,现在谈谈私事吧。” “你我之间还有何私事可谈?”他蹙起眉头,目光又恢复到严峻冰冷。昂首走到另一边,留给我一个背影。看来,他是真不想谈“私事”。 我难堪极了,几乎勇气全失,如果是在二十世纪,就算心里在滴血,我也会一笑置之潇洒离去。可是这里不是我的时代,面对的不单单是爱情,还有战争,还有历史,甚至兴亡。 我忍耐着,小心地隐藏好自己的情绪,用最平静的口吻说:“四方镇我等你你没出现,我差点死在那里时你也没出现,刘彻说一切都是你安排的,我不相信,现在我知道了,我的死活你根本不在意。之后你打发赵敏随便一句话就结束我们的关系,轻轻松松地另娶他人。这一切都在向我传递一个讯息————你不爱我,你从来都没爱过我。” 晏七行保持着一贯的作风,沉默。雪白的衣服与漆黑的头发,被海风吹起飞扬着,高大的身躯笔直挺拔,看不见他的脸,无法猜测他的情绪,他整个人就象一副泼墨画,孤独、峻峭、浓烈。 “你放心,我也不是什么没皮没脸的人,不会跟屁虫似的跟你纠缠不清。缘份尽了,我不会强求。不过有件事我得弄明白……” 我走到他身边,一把拉过他使他面对着我,认真地问道:“不管你爱不爱我,我已经是你的妻子,如果把我留在身边,对于你的大业来说是如虎添翼,可是,你为什么不留住我?甚至连试图挽留我的意思都没有,反而一股脑儿地把我推向刘彻?” 我们靠得那么近,能感觉到他的体温,看到他脸上最细微的表情。 晏七行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轻轻说了一句话:“因为在四方镇,我以为你跟刘彻必死无疑。” 猜测是一回事,亲耳听到事实又是另外一回事。象一把锐利的尖刀刺入心脏,不,比那还痛百倍的感觉,由心脏向全身扩散,我呆愣愣地站着,身体僵硬如铁。 他拨开我的手,毫不留情地继续加深这种痛楚,说:“我们成亲之后,我曾打算将真相告诉你,可是跟你相处愈久便愈发深知,你永不能为我所用。你对刘彻虽无男女之情,甚至谎言、算计、防备、斗争,但朋友之谊君臣之义,其中却另有我无法企及的亲厚。你不肯入宫不屑为官,宁愿跟我远走高飞做一介布衣,无论怎样你都会跟从我,惟有一事,你绝对不会背叛刘彻,绝对不会与刘彻为敌!是不是?” 我呆了呆,在这件事上,他们哥儿俩还真是看法一致。 “我们是夫妻。”我苦笑。“夫妻不是一体的吗?遇到事情的时候,不是应该一同商量一起决定吗?你没有问过我就一厢情愿地替我做了决定。是,我跟刘彻是君臣甚至是朋友,但你是我的丈夫,我不会背叛朋友,难道会背叛自己的丈夫吗?你对我一点信心都没有,所以连问都不问,连试图努力都不肯做,直接把我排除在你的世界之外,然后把这个作为离弃我的理由强加在我身上,晏七行,你到底是太主观还是太懦弱,凭什么这么笃定我会选择刘彻而不是你?” 他被我说得脸色渐渐发白,问道:“好,现在我问你,若是当日要你选择你会怎样?留在我身边、与我为敌、还是两不相帮作壁上观?” “我会留在你身边。”我平静地回答。这个答案是在来找他的路上想了无数个夜晚得出的。“如果我不能劝阻你,我会留在你身边。也许我不会帮你,但是绝对不会害你,我只要能尽上妻子的本分,留在你身边就好。” 晏七行轻声冷笑,说:“之后如何?让我看你因内疚负罪而昼夜忧虑,最终抵受不过内心煎熬倒戈相向?留一个心意不坚定的女人在身边,无疑是给自己留下一个心腹大患,此种蠢事,断非我之所为。”话说得那样冷酷,分析得又那样透彻,果然是“利”字当头。 我连连点头,心中惨然:“所以你索性最后一次利用我把刘彻引来四方镇,想把我们一网打尽。” 他的笑容冷厉:“不错,可惜天不佑我,未能得偿所愿,起兵已是势在必行。我知道你必会去辟谷,故此令赵敏送还吉它,以示情绝……” 我打断他的话,嘲弄地说:“好像你送的不止是吉它吧。” 晏七行一怔,眼皮跳了跳,说:“解你蛊毒,是还你大漠相救之恩。” 我怒上心头:“那你在四方镇想置我于死地的时候,怎么想不起我对你的救命之恩?” 他面无愧色,从容地说:“大丈夫行事,当以大局为重,取舍之间自有权衡。” “所以我就被权衡掉了。”我静静地目视他,寒心之极。“看来,你对我真的半点情份都没有。” 晏七行冷笑道:“温柔乡是英雄塚,七行身负血海深仇不敢或忘,当初与你成亲是因利益,如今另娶他人也为利益。成大事者,岂能为儿女私情所累?” “利益?!”我被激怒了,瞪着他提高了声音:“就算为了利益,结婚也是两个人的事,分手也是两个人的事,你有什么权利单方面决定?我刘丹虽然不是什么名门闺秀,但也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就算要分手,也要当面说清楚,你以为叫赵敏来把吉它还给我,这么着就把我们的关系了结了?” 这么没骨气的话本来打死我也不想说的,就算分手,我也不想把自己弄得跟个怨妇似的,至少保有最起码的尊严。可事到临头不知怎么不经大脑这些话就说了出来,说出口后立刻就感到强烈的后悔。 电视剧的情节,被抛弃的女主角一旦说出这种话,得到的往往不是安慰和怜惜,而是更大的伤害。 果然,晏七行挑了挑眉,依旧冷冷的:“不然如何?当初你我成亲,并无三媒六聘,本不合大汉律法,难道今日你竟是来向我要休书不成?” 我的脸“刷”地白了,血液冲上头顶,太阳穴“突突”直跳……怎么也想不到他能说出这种话来。刻薄、寡情、冷酷,眼前这个人真是我认识的晏七行吗?还是,这才是真正的他?从来不知道伤心的感觉,现在知道它不单单是种感觉,而是真的痛,比身体插一刀痛上百倍,痛到必须用所有的力量来抵抗,以至于无法分出一些力量去讲话。 晏七行却不肯放过我,每说一个字都象在我受伤的心灵中再插上一把刀。 “我从未喜欢过你,一切不过利益使然。”他踱到船舷边,手扶护栏望向大海。“如今大事已定,你我自干净了断何必苦苦痴缠?” 他说得再清楚不过,所有的事都不必再苦苦追问,甚至不必求证,因为只要这一句话,已经把所有的问题作了总结。 这种感觉很多年没有了,被遗弃的感觉,被父母遗弃,被社会遗弃,天下第一的刘丹,莫非终其一生都要面对这种难堪与伤痛。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只要提及感情,在他面前只会自取其辱而已。因为他早已准备好了来羞辱我。可我,为什么大老远跑来听这些伤人的话? “了断?”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冰雪的寒意,我的五脏六腑已经凝结成冰,冰冷刺骨。“好,就跟你了断。” 我腾身上跃上船舷,站在高高的护栏上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晏七行本来望着大海,似乎感觉到什么,猛地回头看见我的举动,不觉一怔,拧眉问道:“你意欲何为?” “你猜。”我唇边浮出冷笑,身子轻轻向后倒去,象片破败的落叶,飘飘然向海面坠落。 “砰”跟我的心一样冰冷的海水倾刻将我包裹在内,我不动,任由身体向下沉,就这样一直沉到深渊里去。海水灌入耳朵鼻子,我屏住呼吸,四肢伸展着在海底飘摇。 或许就这样死了吧,死在两千年前的海底,不久之后,尸体被大小鱼类分而食之,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都不剩,就这样永远消失,爱情、幸福、悲伤、痛苦,统统消失,好像从来不曾来过也不曾停留。 这样的归宿也不错。 海水不断涌进来,我快要窒息了…… 一股力量从腰际传来,猛然托住我向上,向上,分开海水,浮上海面。 睁开眼睛,看到熟悉的脸————晏七行! 他板着脸,咬着牙,棱角分明的下巴紧绷着,满是水珠的脸色透着铁青。右手挟着我,左手不停地划水。 “为什么救我?”我推开他,他空着双手怔住了。 双脚踩水,身体自由地浮在水面上,我狡黠地笑着:“忘了告诉你,我是游泳高手。” 上当! 我猜他心里一定在说这两个字。 抬手抹了把水珠,晏七行脸上的神情真是难描难绘,返身向前游去,却被我一把揪回来。 “放开我。”他紧绷着下巴,脸庞的棱角更清晰,这是发怒的前兆。 我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一字一句地说:“死、都、不、放。” 他沉下了脸,声色俱厉地说:“放……” 后面的字被堵回了嘴里,因为他的嘴唇被我死死吻住了。我紧紧抱着他,热烈地亲吻他,从来没有这么主动又这么激情过。 晏七行抬手推开我,我再抓住他吻上去,他再推开,我再抓住他,如此反复几回,抗拒的力量越来越微弱,晏七行的身体由开始的僵硬渐渐软化下来,嘴唇也有了回应,不知不觉地,他的左手揽住我的腰,右手扶住我的后项,深深地,深深地加深了这个吻。他的唇在我的唇上辗转,唇舌相缠,气息越来越凌乱,心跳越来越剧烈,热力迸发全身滚烫,我几乎要窒息,只得抓紧每一次间隙的机会补充稀薄的氧气,而每喘息一次,就引来他更凶狠地亲吻。感觉不像是亲吻,更象是一口一口把我吃掉。 峰回路转,我想,我已经找到了破冰之法,而且是最简单、最直接、最不要脸那种。 太久没有碰触,我们都有些疯狂。他的吻开始不安分地向下延伸,他的手也开始在我的身上游移,手到哪里,哪里就激起一串串艳丽的火花,冰冷的海水沸腾起来。 我慌了,总不能在这里……猛地离开他的唇,我四顾张望,空旷的海面上只有我跟他,还有那艘停泊下来的楼船,船上有士兵的身影。 “不行……”我哑声说。 他脸色暗红,气息不均地盯着我,眼睛里充满着情欲的颜色。忽然把我紧紧搂在怀中,再度疯了一样地吻我,嘴里不停地嘟嘟囔囔地反复着一句话:“我想你,我想你……” 我忙不迭地反应着他,心里充满了感激,感激他肯跳下来救我,感激他挽救了我信仰的爱情,感激他说出这句话。此后,不管道路多么艰难,不管会遇到怎样的痛苦,我再也不会离开他,我们再也不会分开! 床是乱的,空气中飘散着剧烈运动之后的气息。这是狂乱的时刻,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我们都在床上渡过。他那旺盛的精力好像凶猛的野兽,每一个动作都疯狂而激烈,大脑早已不能思考,所有的行为完全出自于最原始的身体本能,翻过来覆过去的,他絮絮叨叨地细述他的感情,也只有一句话:“不要离开我……”直到我肯定地答应他,郑重地承诺他。 夜深了,疲累之极的他终于睡了过去,我却完全没有睡意,脑子里乱糟糟的,睁着眼睛直到凌晨。 激情褪袪,许多现实的问题重新摆在我面前。 穿上雪白的长衫出了房间,踱步到甲板上,望着即将破晓的晨曦呆呆发怔。 当太阳冲破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一跃而出的时候,不知怎么,我想起四方镇的那口井,想起阳光穿过磨石中间的孔洞照进充满死亡尸体的井里时,那种豁见光明的感觉;想到当磨石被移开时,光线充足地一倾直泻的感觉。 有所得必有所失,用所失换所得,这算不算是背叛? 思及这两个字,一种说不出的难受的感觉象针一样刺痛着我的神经。晏七行说的没错,才几个小时,煎熬就开始了。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放不下爱情也放不下道义,总想着能两全其美,但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爱情和道义孰轻孰重?放在天平里也称不出来。不过女人重情男人重义自古以来是天经地义的事,就算我选择爱情也没什么不对,角度与立场问题。是没什么不对,但心里就轻松不起来。本以为选择的时候最难,谁知选择之后还是难。 也许彻底离开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可是我舍得离开晏七行吗? 苦笑……又酸又涩的感觉,滋味不好受。 自嘲的笑一下,对自己说:刘丹,你也不是什么圣人,做女人该做的事吧。 接着就另一个声音悄悄响起:什么是女人该做的事?女人就可以理直气壮专顾自己的爱情吗? 貌似黑衣的地狱天使与白衣的光明天使同时出现了。 “啊……”我冲着大海狂吼,掀起层层海潮。 “这时候有海啸该多好?”那就不用烦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强壮的手臂悄悄地从背后抱住我,声音轻柔得令人心醉:“在想什么?” 窗户纸捅破之后,某些东西变得浓烈起来。 “在想萧峰。”我略略侧头,亲了他脸颊一下。 “萧峰?”他抱着我的手有点僵硬。“他是何人?” 我抓着胸前那双手臂,叹了口气说:“一个我很敬佩的大英雄。武功好,人品好,对国家忠诚,对朋友仁义,对爱情执着。他的爱人死了,别的女人痴心地追求他,可他看都不看一眼。” 晏七行听得发酸,不自在地说:“世间竟有这等人物?” “是啊,世间是没有的。”有些伤感。“因为最后他死了。” “喔?”他一怔。“为什么?” “恩义难两全。”我简单地说。“用自己的死,换来两个敌对国家二十年的太平,死得很壮烈。” 跟我的处境真像啊,可他选择了死尽忠尽义,而我选择了背叛,所以萧峰永远只是传说中的英雄,现实是没有的,现实也不配有。 晏七行明白了我在说什么,好半天不出声。 我笑了笑说:“只是一时感触而已,他有他的选择,我有我的立场。不管以后怎样,我不后悔,因为我知道对我最重要的是什么。” 他抱紧了我,传递着他的力量:“即使我不是你心目中的大英雄,无法全忠全义,但有一事我答应你。” 转过我的身子,双手扶在我两肩之上,他真挚地望着我,眼睛深沉如海:“除你之外,别的女人,我看都不看一眼。” “刘陵呢?”说不吃醋是假的,忍了又忍还是暴露本性了。 他会心地笑了,清新的阳光照在他脸庞,明亮而温暖。 “终于提到她了。”好像很开心的样子。“成亲直到如今,我没碰过她。” 嘎?我睁圆了眼,信他才有鬼。 他大笑片刻,忽然拥我入怀,嗅着我颈边的长发,低沉地说:“我清楚,若真的跟她有肌肤之亲,就一定会真的失去你。” 我嗔怪地打了他一下,说:“我就那么小气?” “嗯,你是很小气。”他居然点头同意。“当初你不肯入宫的原因我铭记于心,刘丹连皇帝都不肯嫁了,怎会肯嫁一个左拥右抱的男人?” 有点脸红,但很肯定地说:“那倒是。” 感情是自私的,我尤其自私。 从他怀里抬起头,抬手拧拧他的脸颊,说:“假如你敢跟什么刘陵金陵乱搞男女关系,我就去找什么刘城璧连城璧给你戴绿帽子。不是威胁哟,你知道的。” “刘城璧?”晏七行皱起了眉,明显的恼怒。“这小贼胆敢对你不敬,有朝一日必杀之。” 这刘城璧对我下了什么药可以毒到这怀有异能的身体?他又做了什么让晏七行如此痛恨?我又是怎么到会稽的?有许多事想问他,尤其是四方镇,他真的忍心置我于死地而不顾?这个刺儿如梗在喉,不吐不快啊。 真的很想问,但是咕噜,咕噜,肚子在叫。 昨天到现在只忙着……嘿嘿……做事,忘了吃饭。 借吃饭的空档儿,总可以推心置腹地谈谈吧。 在我们转身回房间时,好像看到远远地有一艘船向这边而来,可是因为肚子太饿,或者太急着想跟他深谈,就没往心里去。 饭菜很快送到了房间,送饭来的士兵看我们的眼神怪怪的,带着讷讷的笑,好像都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厚起老脸,狼吞虎咽地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说话。晏七行吃得很少,多半时间都在看着我,眼底眉梢尽是温柔之意,令人心里暖洋洋的。 忍不住说:“你觉不觉得我们吵过之后,感情更贴近了?” 他笑笑不吱声,还是专心致志地盯着我看。 继续诱导他:“所以以后啊,有什么不满,有什么问题,一定要说出来,哪怕吵架也比憋在肚子里好。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言之有理。”他表示赞同。 打蛇随棍上:“那,我有话问你。如果你想回答,就得说真话,如果不想回答,就保持沉默。可是,不许说假话骗我。” 晏七行喝了口酒,坦然说:“但凭你问,我既不会说假话骗你,也不会保持沉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抬眼挑衅地看着他:“如果我听了你的真话生气怎么办?” 晏七行微微一笑,不知打哪儿摸出根马鞭递到我面前。 “干什么?”我莫名其妙。 “给你出气。”他认真地说。 我忍不住笑,痛快地接过来说:“好。”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幽默了。 “那我可要问了?” 我清清喉咙:“昨天你在甲板对我说……” 很及时,真的很及时,外面有人高声道:“主公,卑职有要事禀告。” 我挑挑眉,晏七行皱皱眉,说:“一个时辰后再来见我。” 外面那人很不识相,不肯离开,说:“军情大事,卑职不敢耽搁。” 这种情况下身为将领的女人,应该是深明大义予以理解,决不会拖男人的后腿。于是我非常大度、明理地摆摆手说:“去吧去吧,处理完事情我们再说,反正我也不急。” 不知道出了什么“军情大事”,好事还是坏事? 一念及此,顿时失了胃口。 有时候挺恨自己的,干什么这么复杂呢,顾忌又多心思又重,常常搞得自己心灵巨痛又于事无补,特羡慕那些单纯率真的女孩子,想什么就做什么,爱什么就追什么,整个一“仰天大笑无拘碍,云在碧水月在天”。多潇洒,多写意? 而我,说得比唱得好听,但真的潇洒不起来。 唉,活着真累! 不想知道,想知道,不想知道,想知道…… 站在甲板上数着海鸟,一颗心全在那件事儿上。 那件事就是,到底发生了什么军情大事?半个小时都过了,也没见晏七行露面,看来真的是大事。 海天那么辽阔,而我的心却如困锁在黑暗的小屋里,闷闷得透不过气来。 背后有脚步声传来,以为是晏七行,心里一喜,转身看时,却是张陌生的脸孔————一个身穿叛军军装的小个士兵,看起来十七八岁左右,稚气中透着聪明。 “小的景寿见过刘姑娘。”他笑嘻嘻的给我见礼。 “有事吗?”有点惊奇,这小子似乎认识我,一副熟稔的样子。 景寿还是满脸堆笑,说:“将军怕姑娘寂寞,特令小的陪姑娘四处走走,游赏楼船。” 楼船之所以叫楼船,是因为船上起高楼。 汉代的楼船体势高大,约十余丈,上下共分三层,第一层叫“庐”,“像庐舍也”;第二层,即“其上重宝曰飞庐,在上,故曰飞”;第三层,“又在上曰爵(雀)室,于中候望之如鸟雀之警示也”(刘熙《释名》)。(我住的地方是第三层)庐、飞庐、雀室,这三层每层都有防御敌人弓箭矢石进攻的女墙,女墙上开有射击的窗口,为了防御敌人的刀枪火攻,有时船上还蒙上皮革等物。楼船上设备齐全,已使用纤绳、楫、橹、帆等行驶工具。 这般船上有三帆,四周还插满战旗,威武雄壮。 景寿是个尽职的导游,一边带着我一层一层的参观一边解说着。我漫不经心地游览着,心不在焉地听着,现在哪有什么心情欣赏古代战船,只是若不找点事干干引开注意力,怕控制不住去干点其它事儿,比如偷窥加偷听。 景寿成全了我的好奇心偷窥欲。 到了第二层的右舷,景寿忽然一捂肚子,稚气地脸孔皱在一块儿说:“刘姑娘,小的肚痛去……”有点尴尬不好意思说下去。 “方便嘛。”我笑了。“去吧,我等你。” 这招儿也太明显了吧,他想搞什么鬼?当时的直觉就是这小子八成想害我。警惕地看看四周,一个鬼影儿都没有,不是有什么人躲在暗处想偷袭我吧。 俗话说“艺高人胆大”,我倒偏要看看这里有什么猫儿腻。于是高抬腿轻落脚,向右舷末端飘了过去。 什么都没有,没埋伏,没暗算,没猫儿腻————没意思! 桥段太老套,完全是剧情需要。严格来说,是某人的需要,只是很久之后,当一切终结时,我才恍然大悟。 如果……如果……世界上没有如果,只有后果。 所以在最后一间房,当我认为“嘛儿事”没有准备离开时,适时听到了里面传来的交谈声。 “……大军已经渡过淮水,不出三日必会师荥阳。”是女子的声音,是谁呢?“眼看大战在即,此时决不容有失。” 停顿了一下说:“我不是怪责你,只是,此事还望你三思。” 女子的声音十分清爽,隐隐透出一种权势熏陶下的高贵味道,但绝不张狂也不令人反感。 “这正是三思之后的决定。”晏七行的声音,怎么这样温柔?“你放心,我有分寸。” 我心里翻了个个儿。她是谁? “我只是觉得不忍,那也个聪明灵慧的女子,可惜不能为我所用。” 我的脑子有十秒钟的僵化,她口中的女子是谁? 晏七行淡淡地说:“不能为我所用,亦不能为他人所用。” “既然如此,何不索性杀了,一了百了?”女子话中有话,意味深长。 晏七行的声音波澜不惊,就象叙述一件非常不起眼的小事一样,带着丝廉价的怜悯说:“毕竟跟了我这么久,又曾救过我,只要于大事无碍,何必非取她性命?” “你,是有点喜欢她吧。”并不是吃醋的口吻,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晏七行不以为意地说:“只是一个女子而已,陵儿何必介意。若你真不喜欢她,待大事成就之日,将她打发了就是了。” 一小会儿的沉默,女子说:“那样一个奇女子,在你口中竟能如此不堪。七行,你的心肠真是冷酷…… 晏七行冷冷地说:“至少,我对你是真心的。” “是啊,较比当初你利用她于四方镇伏杀刘彻,你对我确是好太多了。” 没有办法再听下去…… 不知道怎么上了三楼,也不知道怎么开始呕吐起来,刚刚吃的东西全都吐出来还不止,连苦胆汁都倒了出来还是觉得恶心,恶心得头晕目眩,恶心得干呕不已。 我蹲在角落里,好像筛糠一样,控制不住地浑身战慄。 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有的只是寒冷,寒冷得如同赤身露体、没有生命没有意识的僵尸,孤零零地被埋葬在北极冰川之下,埋葬一千年。 “刘姑娘?!” 有人在叫我,声音飘渺仿佛来自异次元空间。 我茫然举目,竭力想看清楚是谁,但是眼前一片模糊,所有的影像都在晃动,整个船都晃了起来,大海晃了起来,掀起滔天巨浪,一下子将我吞没。 太快了,泡沫破灭得太快了,让人来不及反应。 “你究竟是谁?” “原卫青大人麾下。” “为什么这么做?” “为使大人明白真相,不至上当。” “……” “晏七行跟刘陵早在三年前已秘密订亲,据闻感情甚笃。” “……” “四方镇伏击大汉皇帝,乃出晏七行之手。” “……” “大人还是速回长安。” “……” 好漫长的一觉,长得不想醒。 醒来时,晏七行坐在身边。 “醒了?”他瞅着我温柔地笑。 我不语,努了努力,发现实在挤不出笑容,只好放弃,默然望着他。 “饿了吧,起来用膳,船即将靠岸。”他的眼睛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演技好到这个份儿上,实在令人惊叹。 我“腾”地坐起来,一跃下地,他吃了一惊。 “先去洗洗,脏死了。”我回眸一笑,如果那也算笑的话,飞快冲出去。再对着那张笑脸,说不定会刺他一剑! 太阳西斜了。 洗了两个小时澡,热腾腾的水气渐渐变冷,心随着水的温度一点点变冷。狠狠地擦拭着身体,水可以洗净身体的污垢,但可以洗得净心灵的肮脏和羞耻吗? 可耻啊刘丹,当你背叛道义选择爱情时,爱情却抛弃了你。或者从来没有所谓的爱情,如他所言,有的只是利益。由始至终,天下第一的刘丹只是利益的牺牲品。原本以为的执着,现在变成一个笑话,而且是廉价的笑话;原本坚持的原则,更带着一种了然与怜悯,俯视着我,让我难以忍受。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说?认栽吧! 栽在一古人类手中,不冤,毕竟是自己的老老老祖宗么! 我不断地自嘲着,不想陷入自怨自艾里去,那会更令人心痛。 琴声响起,幽幽的,带着远古的气息,在海潮声中一丝丝一缕缕钻进耳朵,钻进心里。 longago!我冷笑,这曲子要搁三小时前听一定感tmd大动,现在,心生疼生疼的,象有根把刀在扎我。 古琴弹出来的音乐确有别样韵味,但对我来说却只是讽刺!还有什么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值得回忆?回忆带给我的只是羞耻而已。而弹琴的那位,在刻意示好的同时,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唇边一定带着轻蔑的冷笑,嘲笑我这个天下第一号大白痴。 再聪明的女人,遇上爱情就变白痴,真是颠扑不灭的真理。 今儿个起改名,就叫刘小白,不然刘大白也行! 心里发着狠,我缓缓起身,穿戴整齐,头发扎成马尾。走出舱外,掠过甲板,直向船头。 黑夜来临了,船上到处点着灯笼,明亮如白昼。 海风掀起了我的衣衫,吹醒我混沌的心神。目不斜视地走到船头摆放的兵器架前,操起一柄长剑,剑光霍霍,刺向嘴角含春凝视着我的晏七行!!! 剑尖上撩顺势返身——“回头望月”! 今晚的晏七行穿一身黑色滚金边的长衫,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唇边始终挂着微笑,目光紧紧追随着我。 琴声朗朗闻月落,剑气沉沉作龙吟,剑随琴声舞动,疾徐有致忽左忽右,剑光如同白练缠在晏七行周边处,白色的我被裹在剑影里,心,浮在空中,象片比空气还轻的羽毛。无数往事如电影的片断,从我脑海中一一掠过……在最后的夜晚重温,然后告别。 那片羽毛终于悠悠落地转趋平静,挽个剑花收势,停了下来。 琴声嘎然而止。 晏七行莫名其妙地望着我。 我转身望着他,神色严峻。 其实这样的事换在二十一世纪并不足奇,人有人的立场,我有我的角度,计算取舍,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每个人都在做着,毕竟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浊世红尘中多少为爱受伤的男男女女,如歌中所唱,爱情不过是一种消遣的玩意儿,有什么了不起。真的没什么了不起,至少不值得为它杀人。 痛过了哭过了醒过了就算了,结束了。 爱情,远没有我想像得那么深刻!痛苦,也远没有我想像得那么可怕! 还剑入鞘,我拍了拍手,抬头看看辽阔无际的暗夜之海,对着走过来的人说:“我们认识这么久,好像从来没真正比试过,唉,好奇呀,不知道谁高谁低。” “比过即知。”晏七行兴致勃勃地去兵器上拿了把剑。 我扯扯嘴角说:“还是不要了,留到战场上再比吧。” “嗯?”他不明所以地询问。 “我说留到战场上再比。”我笑了,笑得很认真。“我决定回长安。” 晏七行怔怔地盯着我,见我绝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脸沉了下来。 “为什么?” 我收敛了笑意,说:“我听到你们的谈话。” 晏七行神色大变,张口欲言,我阻止了他。 “我不想听你解释,我只想问你,是不是真的?”话说出口,才发现没有那么难。“四方镇是你一手策划;还琴给我是为欲擒故纵;留下我是为了让我不被刘彻所用?” 眼看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答案呼之欲出。 “你只要告诉我,是,还是不是?”我逼视着他。 晏七行想了想,平静地说:“是。” “谢谢。”真心话。这样就可以完全没有疑虑地彻底死心了。“谢谢你肯告诉我实话。” “可是……”他咽下口水,有些艰难。“我喜欢你,也是真的。” 我点点头:“我知道,你是有点喜欢我,不过比起我更喜欢复仇。”为此无所不用其极。后退几步,我靠近船舷边。 眉锋抖了一下,他默然不语,我也无话可说。 话说到这份上,的确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真的要走?”他忽然发问,目光坚毅冷冽。 我同样坚毅,点点头,没有半点犹疑。 “想在战场上跟我交锋?” “嗯。” “你恨我!想杀我?”他的语气越发咄咄逼人。 “你说是就是吧。” “刚刚为何不动手?”他的目光亮得有些吓人。“舍不得?” 我笑了,这样的对话像小孩儿治气。 忍了忍,忍住更尖刻的讽刺与挖苦,慢悠悠地说:“如果我刚才动手,说明是因爱成恨。因为仇恨杀人,世界上有你晏七行一个就够了,我不想步你的后尘。” 这话显然刺痛了他,握紧手中剑:“既然如此,你何不离开此地逍遥物外,为何去长安?” 我盯着他手上的剑,冷静地说:“因为我欠他一个约定。” “什么约定?”握剑的手青筋暴涨。 还你和田玉,做我的皇后。 我当然不会这么说,虽然我打算这么做。 “永不背叛的约定。” 晏七行呆了呆,忽尔大笑,笑中充满嘲弄意味:“莫非你已忘记,昨日你已经背叛他?” “幸好还来得及补救。”我说,冲着他绽开笑靥,用最轻柔的声音说:“咱们战场见。” 手撑冰冷的船舷轻巧巧地向外纵身一跃,决然地、了无牵挂地,跃进冰冷的夜的海洋里。水,一瞬间漫过我身,我伸腿一蹬,滑出好远。我循着早就认准的方向,奋力游去。 他怎么可能任由我离去?刚才分明杀机已现。而我,哪怕是虚与委蛇,也片刻不想呆在他身边,不想呆在这个肮脏的地方。所以用了最直接的方法。 流箭如雨从我身边擦过,凭借夜色与海水的掩护,我毫发无伤,而且,绝不回头。 别了,晏七行;别了,爱情。 湿淋地爬上岸,辩认一下方向,向前走了几百米,芦苇丛中传来奇怪的声音,以为有什么埋伏,侧耳听听,好象有人跑这隐秘地界儿来撒尿,急急忙忙向前走,很快穿过芦苇丛,“嘶”……前面居然传来马嘶声,心头一喜,是那家伙的吧。 老天待我不薄。 五天后,我出现在长安城未央宫前。 整个人瘦了一圈,人黑了一圈,身上更是脏得乱七八糟,看起来就像个乞丐,韩嫣第一眼看到我时,嘴张成了o形。 见到刘彻的第一句话,我问他:“那个约定还有效吗?” 第二天,刘彻送给我了两样东西:皇后的印玺与和田玉。 第三天,正式册封刘丹为新任大汉皇后,诏告天下。 第六十三章 决战之前 大家都很忙。 我也很忙。 忙得没时间大婚没时间洞房,更没时间去悲伤。 自从我走后,前线战局一直处于劣势,王恢淮水之战溃败,二十万大军仅余七千,如今待诏荥阳;严助投敌会稽失陷;雎阳一路十五万大军中途中了叛军埋伏,死伤无数,车骑将军李息以身殉国;同行的东方朔被捕后被解往雎阳,劝降刘襄不果,被立杀杖下;如今叛军集结四十万大军已将荥阳围成了铁桶,人家有枪有炮,这些天来数次强攻,仗打得十分惨烈,汉军损伤惨重。也多亏了窦婴经验老到,死守荥阳,一时还不致有破城之危,但长此下去,荥阳失守是迟早的事。 告急的消息不断,刘彻焦头烂额,与几个内阁重臣昼夜呆在宣室,与我见面的次数有限。这样正中我下怀,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办。 “我不管是卫青或是别的什么人都好,联络到他,告诉他我要叛军兵工厂的详细位置,要他想尽办法一定要弄到。” 结果韩嫣告诉我,这件事儿一早刘彻交待去办了,不过目前还没回音。 差人去了辟谷,我还记得那里有石油。在保障生命安全的前提下,让他们能弄多少弄多少,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到它。 回京的第二天见了爱徒小霍,卫青出事后,卫氏一门并未因此受到牵连,小霍一直住在肖刘馆学习军事,我回来后,便象跟屁虫一样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跟我一起住进了考工室。 情况如此紧急,想制造枪械武器已不可能,但是简单的武器还是可以————比如地雷,手雷!我拿出八年抗日三年抗战的精神,那个时候的战士可以自制土枪土炮土地雷土手榴弹炸药包,我也可以。 上报皇帝将韩嫣专门拨来归我使唤,四处搜集材料,三天之内造出了火药。第七天,汉代第一枚手榴弹诞生,同一天夜里,地雷问世。期间小霍一直跟在我身边,全程见证了新式武器诞生的全过程。 皇帝对于我的工作倾全力支持,考工室不断扩大,人员暴增,以轮班制的方式投入生产,相信不出一个月,便能成批地运上前线。 所以我暗自祈祷,荥阳保卫战打得越久越好,拖得越久,就越会为我们赢得更多的时间。 半个月后的晚上,体力透支的我回到未央宫,安排小霍在偏殿住下。回到寝宫,见到了刘彻,他躺在金华殿我的床塌上睡着了。 我轻轻坐在塌边,静静地瞅着他沉睡的面容…… 他的双眉紧皱着,眉宇间一个好大的“川”字。黑了,也廋了,嘴角紧紧抿着,显露出倔强的神情。 有点心酸,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出现,他会好端端地当他的汉武大帝,也不会平白无故受这份儿罪, 想起很多往事,想的全是他的好处。虽然一直以来在我眼中他都是个压迫者,按照个人的意愿逼我做些本非我情愿的事,包括逼我当官,逼我入宫,利用我的智力压榨我的体力,又处处防着我,事事骗着我,偷我的和田玉并千方百计要我成为三千美女中的一个。但这些年来,他从来没有真正害过我,除了蹲牢狱受鞭笞之外,更多的是他对我的宠幸与纵容,面对我的坚持与固执,最后让步的总是他。就连这次如此严重的叛乱,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直到今天为止,他没说过一句重话,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那些熏天的气势,恃强的手段,不过是帝王惯用的方式而已。我自己清楚,他对我的用心就算没有一百,七十总还是有的,别说对于皇帝,就算是普通人,这已经难得可贵了。 只是那个时候我满脑子满心只有晏七行,就算看得到,也故意忽略掉了。现在晏七行给了我当头一棒,再想起这些往事,又是愧疚,又是感激。 看得见远处看不见近处,只因为距离产生美。人啊,有时候就是这么犯贱。 “希望能帮到你,还你的情。”我轻声说。 轻悄悄地和衣躺到他身边,很自然,并不觉得尴尬,也不再有抗拒的心,因为现在我是他的皇后————虽然只是有名无实的皇后。 睏过了劲儿反而一点睡意也没有,瞪着高高的天花板发呆,思绪飘向这场输赢未定的战争。其实有个更好的方法,不用打仗就可以还原历史,拿到和田玉后,我可以跑得远远的躲起来等那一天来到,然后将一切复原。但是我不能那么做。 出于对晏七行的愤怒还是对刘彻的愧疚,我不敢深思,深恐挖掘出内心的丑陋与阴暗,最后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就让我找一个光明正大的借口吧,或者这并非是借口,而是我原本的初衷和选择。仔细想想看,如果没有晏七行,我会怎么做? 为了与刘彻的情谊,为了大汉民族,更为了归正历史,去做我能做的、该做的,这才是刘丹当尽的本份。会稽之行虽然换得一身伤痛,却把这个原本的方向坚定了。 我很想看看,他们真的能把天给翻过来?! 隔着衣服,摸着贴身藏着的和田玉,心里很安静。哪儿来归哪去,毕竟这里不是我的地方,老天跟我开了个大大的玩笑之后,终于向我开启了回家之门。 至于刘彻,这个男人,注定我要辜负他。原谅我,我不能把从别的男人那儿受到的伤害,转嫁到另一个男人的身上,尤其是一个拿真心待我的男人。即使是弥补空虚妄想安慰,也是极其卑劣的。我的爱情已经失败了,人格不能失败。不能自欺,更不能欺人,不然,我会更加对不起眼前这个男人。 但是……我心里嘲笑自己:你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高尚,最后你还不是利用那个约定得回了和田玉?不过,等回去我的世界,这个时代将不会留下任何我来过的痕迹;这个男人,也不会有任何关于我的记忆,他不认识我没见过我,反倒好。就像我巴不得没认识过晏七行一样。 这也是结局,而且将是最好的结局。 “回来了。”耳边传来沙哑的嗓音,他醒了。 我下意识地伸手拍拍他,话里带着怜惜:“再睡会儿吧,你太累了。” 他“嗯”了一声,反手抱住我,把脸埋进我的颈窝处,深吸一口气睡意朦胧地说:“想跟你说说话。” “你现在需要睡眠。”我哄着他。“快睡吧,我陪你。” 他偎在我怀里,闭着眼睛,轻声说:“四十万大军的新统帅,你可知是谁?” 我心头一震,他这么问,难道……“晏七行?” 刘彻叹息一声算是默认。 “你见过他了。”他终于提及那件事,随即苦笑,似乎在怪自己到底还是沉不住气。 “是。”我坦然承认。“我们彻底闹翻了。” 刘彻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因为我?” 我简单地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哪好意思跟他说我被人甩了啊,我那仅剩的自尊心啊。 “唉。”刘彻又叹一口气。“想不到他居然是丹心墀主人。” 不想谈他,我转移了话题:“荥阳怎么样,守不守得住?” 他好半天没说话,估计形势不太乐观。 “朕要亲征。”他坐起身来,在昏黄的烛火下凝视着我。 我吓了一跳,也坐起来:“开玩笑吧,您?” 现在看清楚了,刘彻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神色严肃无比:“韩安国派去的援军被阻在三崖口前进不得,窦婴只得孤军奋战,照此下去,荥阳陷落不过迟早。朕决定亲自带兵驰援荥阳,与叛军决一死战。” 他一定是脑壳发昏了。 “绝对不行!”我一跃下床断然否决。“你是大汉皇帝不能轻易冒险,何况事情还没严重到那种地步。虽然我们暂时处于下风,但有你坐镇长安,就算战至一兵一卒,只要你在,大汉就在。可一旦上了战场,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万一你有个什么闪失,咱们大汉就算完了,你不能去。” 听我这么说,刘彻泛着血丝的眼睛亮了亮,转瞬布满了笑意,问:“你是因担心我而担心我,还是因担心大汉国担心我?” “有差别吗?你就是大汉国,大汉国就是你。”我避开他别有用心的问题。“总之亲征的事我绝不赞成。朝中又不是没人了,干吗要你亲自去啊?” 来不及发表自己的见解,卢光匆匆来报:“陛下,韩大人急报,请陛下移驾宣室。” 刘彻想了想,拉着我手说:“跟朕一起去。” 荥阳失守了。 城墙经炮火多次打击,几次炸开缺口,几次被守军用石头与泥土包堵住,虽然勉强支撑,到底防守脆弱,全凭城上官兵拼死抵抗,付出极大的伤亡代价,挡住了叛军一次次的进攻。三天前开始,晏七行动用了三分之二的兵力对城墙坚固度最弱的荥阳城东城门进行不间歇的攻击。 守军坚持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凌晨,在巨大的炮火压力下,先前几次被突破的缺口全被炸开,叛军仗着火炮利箭的掩护,杀进了荥阳城。 窦婴见大势已去,万般无奈之下,坚壁清野,将所有的粮仓付之一炬,与叛军殊死鏖战,最后由西门突围而出。在三崖口碰到堵截援军的叛军部队,又大打了一仗,与援军汇合,败退刘阳,刘彻想在荥阳决战的战略以失败告终。不过在那么强大的压力下居然坚守了半个多月,窦婴也算厉害,姜还是老的辣。 宣室内,面对这个坏消息,一个个朝廷重臣眉头深锁,惴惴不安。 越过刘阳,就是长安了。叛军已经直指大汉中枢。 韩安国的军报上说,已经做好一切准备,重新布署战局,绝不会让刘阳落入敌人手里。但这种空头支票实在不能尽信,目前最重要的是在危机之中寻找转机。从前看三国演义对诸葛亮佩服的五体投地,觉得只要他一皱眉头计上心来,什么战事都能稳操胜券。但经历真实的战事才发现,谋略这个东西,如果没有实力作基础,它就没有任何用武之地。钱、兵力、武器、准确的情报及谋略,永远是战争的主题。 而我们,差只差在武器上。 武器,武器…… 皇帝跟朝臣们围着军事地图对于韩安国的新战略各抒己见,我这个门外汉根本插不上口,只有听的份儿。正谈着,韩嫣行色匆匆地从外面进来,伏在刘彻耳边说了什么,刘彻听了一脸喜色,望向我。 韩嫣得意地说:“皇后娘娘,臣报您个天大的好消息。” 果然是天大的好消息,那个甭管是不是卫青的卧底,竟然真的将叛军兵工厂的详细地址弄来了————寿春、淮阴、颖阳。如今这三处都在叛军势力范围内,其中以寿春的规模最大。 我对汉朝的疆域不熟,完全靠韩嫣的讲解,看不出这小子还有些军事头脑,讲起的地形要略来头头是道,加上情报上得来的各城的兵力布署,加上刘阳方面的情况,初步做了如下计划: 支持韩安国的布署:大会战地点重新设定在刘阳。窦婴与王恢均兵力,一个驻扎刘阳正侧前方的巩县,此为叛军进攻刘阳必经之路。另派一路军在大峪设伏,饲机而动。刘阳战事一定,若成,则全盘扭转战局;若败,则全线退到武关,力保长安,以图后事。王恢率兵南下淮水,再度全力出击绝叛军粮道。 端掉叛军兵工厂。寿春是叛军势力中心,先弃之不顾,重点放在淮阴与颖阳,淮阴兵力较弱,遣舟师沿淮水南下佯攻淮泗,同时另派精锐暗渡陈仓设法进入淮阴城,不惜一切代价炸毁兵工厂及军火库。另一个离长安最近,戒备最严,预计只能强攻,即便强攻不下,也可借此吸引晏七行军部分军力,减轻刘阳的压力。若汉军行动迅速,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配以新制火药利器,颖阳未必不克。当然如能智取更好,这就看带兵将领的头脑了。 韩嫣领了淮阴的差事,看他兴致勃勃的样子,我心里一动,想到那些石油,一个主意渐渐在心底形成。 不顾大臣们的劝阻,刘彻执意要亲征刘阳。把亲征的理由说得冠冕堂皇,眼神儿却不知不觉地向我这边儿瞟,瞟得我疑窦丛生。瞧他那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说什么鼓励士气,根本就是想去打仗,或者,还有晏七行的原因?不会的,我暗暗摇头。身为皇帝,不可能这么任性。 最后,大臣们还是拗不过皇帝,屈服了。 回到金华殿,刘彻为即将来临的大战而兴奋着,连憔悴的脸孔看起来都有了光彩。 我兜儿头泼盆冷水说:“陛下,无论如何,你不能去刘阳。” “朕意已决,不必多言。”他拿出皇帝的派头来压我。 我耐心地劝着他:“为了陛下的安危着想,你真的不能去。俗话不是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嘛。” 他扭过头来看着我,又是奇怪的眼神儿。要糟! 果然,下一秒他就冷下脸来说:“你,不想朕跟晏七行对敌?”翻脸还真比翻书还快。 我翻了下白眼讥诮道:“想,我就是特虚荣一女的,特想有男人为我打个头破血流,那才能证明我的魅力不是?好心赚个驴肝肺。去吧去吧,我还不拦着您了。” 从来没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冷不丁儿地被一顿抢白,再加大半听不懂,刘彻有些发怔。 我苦笑一下,缓和了口气说:“对不起,我是心里着急。这件事搞成这样,我要负大部分责任,与其让陛下冒险,还不如我去收拾这个烂摊子。” 说着心里火热起来,几步走到他身旁热切地说:“陛下,我去吧,不就是鼓励士气吗?我是大汉皇后,我替您去不是一样吗?” “不行。”这次换他断然否决。 “为什么?”我提高了声音。“要说打仗,我比陛下有经验,而且论武功身手,整个大汉国也是数一数二,更重要的是,我懂得怎么随机应变地使用新式武器。这样看来还真没有人比我更适合了。陛下,我去吧。” 刘彻望着我面沉似水,目光闪烁不定。 “不要想他。”我垮下脸来。 刘彻拧起眉:“你知道朕在想何人?” “不就晏七行吗?”我转身坐到床塌上,心里赌得慌。“陛下是担心我对他旧情难忘下不去手,还是怕我临阵倒戈助纣为虐?” “你会吗?”他认真的问。 “不会。”我很肯定,直视着他的眼睛,想让他看到我的真诚。 叹了口气,他坐到我身边,脸有点发红,吞吞吐吐地说:“总之,朕……不愿你们再见。” 原来是在吃醋! 我不由失笑,拉住他的手,信誓旦旦地说:“那这样,我保证不跟他见面。” 沉吟片刻,他说:“既然如此,好,朕准你随朕亲征!” 看来他就是铁了心要上战场了。 我自然是反对到底,苦苦相劝,无效。 不过我也不担心,就算我劝不了他,还有一个人————嘿嘿,天底下若还有一个能制住他的人,非王娡莫属了。 公元一三三年七月初一,大汉皇后代表伟大的皇帝陛下,增兵十万,御驾亲征刘阳! 烈日炎炎,碧空如洗。 校军场盔甲层层,兵戟森冷,晃亮人的眼睛。刘彻一身戎装,目光威严,祭罢上苍再行点将。中军大将军由中郎将唐蒙出任,我代表皇帝出征,领监军职。 猎猎战旗翻卷飘扬,铮铮宣言动魄惊心。 十万铁骑中一位带着青铜面具的将领,还有一个骑着汗血宝马的小孩儿。青铜面具是履行不见面的承诺,小p孩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黏上的。刘彻苦笑着说早知此法可行,他也效法之,可惜有人早他一步,他的母亲王太后,所以屈服的人是他。 我与小霍两个从头到脚一身戎装,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在点将台誓师之后,滚滚铁蹄声中,东出长安! 马上回首长安,高高的城门楼上隐见刘彻伫立凝望的身影……其实我心里清楚,这次他肯让我出征,除了激励士气之外,多少带有考验之类的性质:他想知道我是否真的肯为了他、为了大汉而不徇旧情,甚至与心爱的男人战场交锋。不过我还是很感激他,在不确定的情况下他选择信任我并委以重任,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监军,相当于军师,“运筹与方寸之间,决胜于千里之外”,嘿嘿,那是张良不是我。不过,也许有幸,能拜张良作师傅呢。 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十万铁骑气势磅礴,逶迤蜿蜒一眼看不到尾,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奔腾如狂暴的巨龙,卷起漫天烟尘,迅速向刘阳开拔。 要上战场了,要打仗了,而对手是他! 强行压下那股突涌上来的悲伤,我抖动缰绳,随着汹涌如潮的大军迎向将来的结局。 刘阳城山雨欲来的形势,并未因多出十万大军外加一个皇后而有所改变。唯一让我觉得自己还有用处的是,皇后的到来的确鼓舞了士气。 弹药送上了前线,随去的还有两千名精于弹药使用的战士,他们要承担教练任务。 之后的三天,每天我都会到战士们中间去,名符其实地履行着监军的义务,巡查监督之余跟战士们打成一片,关心他们的起居饮食及演习操练。以一国皇后之尊这么礼贤下士,无形中提高了军队的凝聚力。 韩安国对于我带来的东西十分感兴趣,但为免浪费资源,大家训练的时候都不能用真的弹药,而只有重量相等的木棒代替。战士们亲眼看见那不起眼的手榴弹、地雷的威力后,士气空前高涨,更对于平时拿着木棍练习投掷这种看起来十分滑稽的操练充满了热情,各个争先恐后,比谁掷得更远。 荥阳陷落,晏七行整饬军队后,竟迟迟未向刘阳进犯,好像特意留给我们时间来备战一样,但是战争如此的残酷,这种设想当然不会成立。韩安国派人前往王恢与窦婴处,要他们密切观察敌情,小心敌人的突然袭击。(韩安国这个人,照史书上的记载,真的很不让人喜欢。可是这次来刘阳,亲眼看见他的能力智慧确有过人之处,并且凡事亲力亲为,饮食起居跟将士们完全一样,治军严谨直逼细枊军,对他的印象就此改观。) 结果当天晚上,叛军果然突袭而至,幸好窦婴早作好了准备,设在大峪的伏兵尽出,利用滚石、木头、火箭成功反偷袭,撤退到巩县。这是开战以来汉军第一次胜利,虽然只是小胜,但却大大激励了士气,让大家看到有着火枪火炮装备精良的叛军,并非战无不胜的神话。 古代的通讯不发达,别的战区战况如何我们没办法在第一时间得知,常常是仗打完三四天后,这边能得到战报就不错了。刘阳与巩县军营距离较近,接到战报也是第二天的事。而一天之后,叛军的先锋部队进攻巩县,领军的是雷被。 这一次,送上去的弹药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一直以来叛军依仗火炮的优势,攻城掠地虽说不上如探囊取物,可最后总是一边倒,这次在小小的巩县居然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窦婴居然利用甩石机那种远距离重投设备,把炸药包投到了攻城敌军中,再加上手雷手榴弹,叛军猝不及防立刻陷入混乱,窦婴乘机出击,大败雷被军。叛军损失七千余人马,伤者不计其数。 回过味儿来的雷被不甘心失败,重整旗鼓再战巩县,浴血奋战三个时辰,终于将巩县拿下,待他们全部进城后,迎接他们的是一座空城和惊天动地的巨响。叛军前锋部队全部葬身于地雷阵里。随之化为飞灰的,还有十几个负责操控地雷引擎的汉军战士。 巩县大捷振奋了整个大汉军队的士气,一扫往日的悲观颓唐,连暮气沉沉的朝堂也似乎拨云见日,刘彻的嘉奖令中都带着喜气。 我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因为出其不意才能侥胜。如今自家家底都亮了出来,也就失去了优势,以后的战争将更残酷。 吃了败仗的晏七行部连续几日不见动静,我们也在整饬军队。前方战云密布,后方也没闲着,新出炉的弹药源源不断地送过来,为刘阳的大会战作准备。 夜深人静,我辗转难眠。 算着日子,开战一个多月了。还有两个月,还有两个月就是来汉朝第四年,我,将迎来第三个中秋。 只怕也是最后一个中秋。 希望这个中秋,会有圆圆的月亮,晴朗的天空。 正想着心事,有士兵送来一个小小锦帛,说有人在城外求见皇后娘娘。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几个字:故人来访,请赐见。落款是赵敏。 这个赵敏还真是神出鬼没。 上次别后,不知她做了决定没有。是远走他乡还是重回爱人身旁? 这么敏感的时候找我,不可不防。 换了身便服去城楼。刘阳城守备森严,守望的战士们个个精神抖擞,丝毫不见倦怠,看见我,沿途纷纷见礼。 “参见皇后娘娘。”拐弯处的守卫居然是小霍,手上拿着比他还高的战戟,小脸儿绷得紧紧的,倒也象模象样。我习惯性地抬手去揉他的头,却摸到冰冷的头盔,不觉一阵怅然。 “累吗?”我问他。 小霍坚定地摇摇头:“回娘娘,卑职不累。” 黑夜中他的眼睛亮得象星星,充满了热情和期待————对战斗的热情和期待。差点忘了,他本来就是将星,一生只为一件事也只做一件事,就是战争。 夜风凛凛,城楼明灯高悬。借着灯火向下看,赵敏单人独骑正仰头向上观望。看见我,脸上露出笑容。 “让她进来。”我说。 菜色清新,酒香四溢,两个曾是朋友又是情敌,现在也搞不清楚是敌是友的女人,俱怀豪情,连干三杯。 喝了酒,自然少不了缅怀往事。 “记得刚见你时,你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女孩。不知不觉已经长大了。”我望着她清秀的面容说。数日不见她明显消瘦,这是个适合减肥的季节。 “其实当时我已经十八岁。”她有点不好意思。“十五岁的小姑娘,似乎更能取信于人。” 怔忡之后,我苦笑:“连这个也骗我?” 她微微一笑说:“现在丹哥儿该知道,我是天生的骗徒罢。” 我大笑:“那么这次来,打算骗我什么呢?” 她脸上的笑意加深,忽然神秘兮兮地反问我:“想不想知道最大的欺骗是什么?” 我诧异地反手指自己:“我?” 她点点头。 我笑说:“我想对于女人来说,最大的欺骗莫过于感情的欺骗。你骗了我的感情么?幸好我不是同性恋。” “同性恋是什么?”她不解地问。 “龙阳之癖。”这下总听懂了吧。 赵敏失笑。好半晌说:“若丹哥儿你是男子,或许我会喜欢上你。” “呜,你还是不要喜欢我的好。”我大摇其头。“我这个人,平时没什么,绝情起来比灭绝师太还绝,不好托付终身的。” “所以你索性绝情到底,回来做刘彻的皇后?”她的话锋一下子锐利起来。“你想报复他?”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我们今天只谈友情好不好?其它的事我不想提。”我正夹起食物,一霎时没了胃口。“如果你来是另有目的,对不起,这杯酒,就当是我送客。”拿起酒盏一饮而尽。 赵敏怔怔地看着我,眼圈儿一红,似乎有满腹委屈无处发泄,给自己倒了盏酒,一股脑儿吞下肚去。看她拿酒盏的姿势,似乎老喝酒的样子。 “我有话说。”她说。 “话在酒中。”我说。 于是两个人都不说话,你一盏我一盏地喝酒,酒是米酒,本不醉人,喝多了也只是脸孔红一些,眼神朦胧一些。 “我回去了。”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却听得明白,心里开始不舒服。 “我钦佩你。”又是一句,我照样听得明白,却更不舒服。 “也可怜你。”虽然刺耳,但我以为自己还是很明白,所以非常恼火。 “因为你被骗了。”她直视着我的眼睛,眼神儿很古怪,有些怜悯,也有些伤心。 忍无可忍,我“砰”地把酒盏放下,毫无风度地向城外一指说:“恕不远送。”起身就走。 “丹哥儿。”她叫了一声,忽然伏在案上放声痛哭。 我这人最见不得眼泪,尤其是女人的眼泪,一时慌了手脚,只好回她身边连声安慰:“你搞什么?没事儿哭什么啊?受什么委屈了?受委屈了告诉姐姐,姐姐替你出气。” 赵敏眼泪鼻涕一起下,一把抓住我的手叫道:“不要跟他作对了,算我求你,不要再跟他作对。”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从头凉到脚,凉透了心,以至于说出话来都凉凉的:“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原来是替他抱不平。都说了不要提这些事,是不是非得要我不好受你才舒服?” “他会死的。”赵敏声嘶力竭地叫出来。“而你一定会后悔。” “他想死没人拦着尽管到一边儿死去,就算后悔,我也绝不后悔。”我火冒三丈口气强硬刻薄。从开战到现在明明是他一路领先大占上风,谁死也轮不到他呀。替一个胜利者跑我这儿来求情,这女人是昏了头吧。 赵敏倒吸一口冷气,说:“你真这般绝情?” 面对她的指责我真是哭笑不得,生气地说:“小姐你搞清楚好不好。绝情的是他不是我。我,只是做我该做的。等我把人情债还了,拍拍屁股走人,从此山水不相逢,乐得清净。” 压了压火,一屁股坐在案旁,叹口气说:“那死家伙搞得我伤身又伤心,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你就让我消停点儿吧。想多坐一会儿就多喝酒少说话。实在想说,说些有趣的话题,否则免开尊口。” 赵敏抹了把泪说:“好……就讲我姐姐的故事给你听。” 我仰天叹气,说实话真不想听,现在哪有听故事的心情?但是,看她泪痕未干的样子,唉,“不谈政治,不谈战争,不谈敏感问题。”管她有什么目的,勉为其难,听吧。 喝了口酒,她的脸孔越发红艳如霞,缓缓说道:“我十二岁时,姐姐带我正式加入丹心墀。我姐姐是个极美的人,跟我最是亲近,我们无话不谈。有一天她告诉我,她见到主人了。我们主人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出现时戴着面具,从来无人得见他的真容。姐姐机缘巧合,竟然看见主人的脸,她真的很兴奋……后来,她告诉我,她喜欢上主人。” “意料之中。”我举起盏来心里暗暗嘀咕着。女下属爱上男上司,老掉牙的桥段了。 女人,说来说去还不就那点儿破事儿?烦,特烦,烦透了“爱情”这两个字,因为它我遍体鳞伤,独自在夜里象野兽一样ts伤口,到现在还没结疵,一碰就痛得要死。爱情,切,根本就是杀人的最好利器,比什么现代化武器厉害多了,不知道是谁发明的,真是害死人不偿命。 烦躁地抓抓头发,唉,最近真的是,怨毒的心态要不得,因为一个臭男人,因为一次失恋性情大变,不值得呀不值得。值得的人不会叫你伤心,叫你伤心的人,根本不值得。现代人的经典之语,深获我心啊。 胡思乱想之余,根本没听见赵敏接下来又说什么,直到她捅我一下,我回过神儿来茫然望着她:“啊?你说什么?” 她哀怨地注视着我:“丹哥儿不想知道是哪位主人么?” 我说:“最好不要是晏七行。” 她好奇地问:“却是为何?” 我指指自己再指指她,苦笑道:“我,你,再加一个她,世界上没男人了么?” 赵敏定定地注视着我,略带酒意的眼睛泛着妩媚,红艳艳的脸孔象盛放的玫瑰,在灯下鲜艳欲滴。 得!我翻了下白眼。 “姐姐原本性情豁达活泼,但自从喜欢上主人之后,她变得沉默寡言。因为她无法常常见到主人,而她的心事,主人自然亦无从得知。” 世上最痛苦又最甜蜜的事,莫过于暗恋,这一点我深有体会。我的第一次恋爱,也是永远也无法说出来的甜与痛。 有些惭愧,因为他——萧剑,这一年来,我几乎不曾想起他。在认定不可能再见之后,我们竟然将再度重逢。也不知老天爷是不是故意在耍我。 神游太虚之际,耳中听着赵敏絮絮叨叨地讲述着往事。无非是小儿女情怀啦,暗恋的悲喜啦,每次见面时的情形啦……看来她姐妹俩的感情还真好,好到所有的情形赵敏娓娓谈来详细得不得了。 我听着听着,心里开始发酵,一点一点地变酸。 听意思晏七行对赵敏的姐姐……噢,叫做赵秀竹,(名字比秀娇雅致多了)并非没有情意,毕竟是第一个看到他真面目的女人,既然不舍得杀,就难免会有异样的感觉,不过可惜的是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始终处于暧昧难明的阶段,还来不及向前发展,秀竹就死了。 “为了取信汉廷,另一位主人扶雍大人暗中帮助主人缉拿案犯,甚至故意向外泄漏丹心墀机密,引绣衣使者前来清剿,主人藉此屡获功勋,扶摇直上官运亨通……”她苦笑起来,说不下去。 “哪知道,却是踏着你们丹心墀许多手足兄弟的尸体,一路高升。你想说的是这个吧。”我拉长了脸眯细了眼,轻声冷笑。在组织这么多年什么事儿没见过,意料中事,很合常理。但靠出卖自己人获取利益,恰恰是我痛恨的。 我爱上的到底是个什么人?禁不住再问自己。而一肚子醋酸迅速挥发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被腐蚀掉的大洞。 他不会连一心一意爱着自己的女人也出卖吧。 赵敏继续讲故事:“五年前,丹心墀再次遭到汉廷的围剿,自然,这也是事先的安排。那一次伤亡极小,但死的,全是丹心墀内的要紧人物。我不明白扶雍大人为何这样做,或者这些要紧的人物起了异心?真的不清楚。我姐姐也是在那一次,她替受伤的扶雍大人挡了一剑,重伤不治而亡。” 她扯起嘴角笑了笑:“姐姐以为自己舍命相救的是心爱的人,哪知刺她一剑的那个才是。她并不知道这一切是假的,主人那一剑绝不会取扶雍大人的性命,可是姐姐却突然闯出来,硬撞到剑尖上。扶雍大人也算仁至义尽,拖着受伤的身体竭尽全力想救回她一命,可惜还是无力回天。” “都面对面了,她竟然不知道晏七行就是她所爱的丹心墀主人吗?”这个不合理。 “中剑时,她才发现刺她一剑的居然是自己深爱的人,可知当时会何等的震惊……”她形容惨淡,犹有戚戚焉。“姐姐临走前,跟我说了许多话,但有句话她重复了三次:不要报仇!我想那时她已经明白其中奥妙,而我却直到近日才知道。” 死了都要爱,真是纯粹!我比不上她。虽然不能赞同这种方式,但却尊重。对这个女子,不觉生出些许敬意。 “丹哥儿,你可知我为何会爱上主人?”说到“爱”字时,她的神色黯淡,眼中的光芒似乎也减弱了。 “你姐姐临终托孤,要你代替她永远爱他,永远照顾他。”用词不准,但我的直觉很准,只是用不到晏七行身上。 果然,赵敏露出惊叹的神情,随即笑了笑,狠灌了一口酒说:“我常想,你是不是神仙?” 我慢悠悠地说:“我却在想,你是不是真的爱晏七行,还是为了你姐姐的托付?” 赵敏怔了怔,迅速垂下头去。 “不过我不明白,你怎么知道你姐姐爱的那个是晏七行而不是扶雍,在此之前,你不是一直都被蒙在鼓里,并不知道丹心墀有两个主人不是吗?” 赵敏微叹一声,说:“我姐姐的乳名叫小竹,除我之外,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如此称呼她。起事之时,两位主人俱以真面目示人,看到我后主人说:你跟小竹长得真像。” 停顿一下,她的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情:“你可知我当时的心情?她是杀死我姐姐的仇人,更是姐姐深爱的人,我能怎么做?” 我说:“怎么做都是错,只好一走了之。”最简单最不负责任的方法,古今人人都会。 晏七行一定看出她内心的痛苦挣扎,于是派了一个差事,叫她还琴给我,借此给她时间作决定。 这么周到体贴,是出于对姐姐的内疚,还是对妹妹有意? 不确定了。 自从我们翻脸,准确地说从四方镇开始,我就丧失了对晏七行心理活动的掌握能力。把他往坏处想吧,恐怕自己角度不对心思阴暗:把他往好处想吧,又觉得太抬举他。总之三个字:不确定。 “可是最终我还是回去到主人身边。”说这话时,赵敏神情很坦然,尽管面对着我……这个前“大”老婆,居然没半分忸怩。“你问我是因为姐姐的托付,还是真心喜欢他,我可以回答你,我,是真心喜欢他。我错了吗?” 说完,她静静地望着我,留心观察我的反应。可是希望看到我什么反应呢?嫉妒?伤心?愤怒? “我尊重你的选择。”这是真心话。“每个人都有权选择他想选择的道路,不管是感情,还是事业。晏七行把复仇将作一生的事业,所以他放弃所有一切,选择复仇;而你跟他恰恰相反,放弃报仇,选择感情。其实不存在对与错的问题,这是选择的问题,单看在他心中,什么才是最重要。” 赵敏问我:“你呢?知道你不喜欢我提及你的事,但我真的想知道,什么对你最重要?” 我不想回答,但是有些东西需要渲泄、需要有人来听我倾诉。 “这个问题好复杂。”我苦笑。“说实话在此之前,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曾经以为感情对我最重要,所以我放弃自己的原则,去原谅他对我做的一切,只要能跟他在一起,我可以什么都不计较。但是我错了,不只是因为他欺骗我,利用我。我也承认,这让我觉得很受伤。可最大的原因是我过不去自己这一关,这一点相信晏七行与扶雍比我看得更加清楚,即便没有他欺骗我利用我的事,我们最终也会分手。因为我改变不了他,他也改变不了我,也不会有什么办法使我们彼此迁就。什么对我最重要?离开晏七行后我才明白,原来不是感情也不是事业,我想良心对我最重要,不管作什么样的选择,我都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虽然这个良心也不一定是善恶对错的标准,但却是我做人的底线,越过这个底线,我会痛苦,身边的人也会痛苦。” “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赵敏若有所思地。“什么是原则,什么是底线?我不明其义。但我懂得良心,你嫁给刘彻,与从前的夫君为敌,这样就对得起你的良心?” “这个问题也曾困扰了我许久,因为它真的很有因爱成恨的倾向。而且我也不否认,的确是有这种阴暗的心理在内。但是它不是决定因素……如果我跟晏七行不是夫妻关系,你猜我会怎么样?”我问她,也问自己。 赵敏怔了怔,沉声说:“无须选择,一定帮刘彻。” “而不论我是不是嫁给他,是不是大汉皇后。因为根本不存在选择问题,而是理所当然这样做。”我补充道。“这个就是我思考之后的结论。而且,我并不想作皇后,这件事结束之后,我会选择离开。” 赵敏愕然:“若然如此,你岂不是在欺骗刘彻?岂不又违背你的良心?”这话分明暗含讥讽,但我不在意。 “我说过,我的良心并不是善恶对错的标准,只是我自己的标准而已。”我自嘲地一笑。“人性当中根本没有绝对的善和绝对的恶,我的标准也只不过这么高。在不构成重大危害的情况下,允许自己撒个小谎,出点小错,当然我不敢保证小谎会不会变成大谎,小错会不会酿成大祸。我说的是我的初衷。哼……听起来很虚伪是不是?但是没办法,这是我真实的心意。” 而且这个谎言对于刘彻来说,绝对构不成伤害!因为它会随着我的离去,变成一个绝对的不存在。 赵敏真是个聪明的姑娘,很快就想到另一个问题:“若是最终你会离开,为何不现在离开呢?何必令自己背上背叛丈夫的罪名?” “两个原因。”我伸出两根手指。这些在我心里的念头,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过,不知怎么回事,居然乐意讲给她听,或者我内心里也希望着什么。 “一,这次的战争,我要负大部分的责任,我不能置身事外作壁上观。二,虽然不知道结局,但我不希望晏七行复仇成功。我想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来阻止他,让他看见为个人恩怨发动一场生灵涂炭的战争,是一件多么错误的事。” “我更糊涂了。”赵敏对我的说法嗤之以鼻。“如果你不希望生灵涂炭,何不成全他?如今反因你之故,死的人更多。” “他不会成功。”我冷冷地说。 “你如何知道?”她逼问我。 “我就是知道。”我不想再说下去。如果没有和田玉,我会想方设法来阻止这场战争,但如今不需要这么做,不管死多少人都好,只要我回去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之所以投入全力对抗,是希望晏七行看到复仇是个错误的决定,而且他倾尽心力付出所有,最后换来的只是一场空。当然前提必须是汉廷胜利。 沉默良久,赵敏说:“可知我为何讲姐姐的事情给你听?” 我摇摇头。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一个能够被你、我、姐姐三个女子,而且是三个出类拔萃的女子爱慕的男子,他必然有与众不同的品格。”赵敏的眼里蓄满了难言的悲哀。“你跟他成亲这么久,真的不知道他是否是真心爱你吗?” “你想说什么?”我警惕起来,竖起眼睛。 “如果……”她迟疑一下,显然是避讳着什么。“你,从未想过,他在欺骗你吗?” 我说:“他的确是在骗我,从头到尾都在利用我,我早就知道了。”她似乎别有含意。 “我是说……”话说得更艰难了,她吞了口口水,苦笑一下。“是啊,他真正欺骗你的,正是这件事。” “这话什么意思?”我站了起来,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吗? 她也站起身来说:“天色不早,我该告辞了。” 离开我走了几步,忽又回头说:“他有不得已的苦衷,你为何不去廷尉府翻查所有晏七行经办之案的卷册?” 我呆了呆,这话听着耳熟,好像扶雍曾经提过。 “喂,你说清楚再走。”我叫着赵敏。 她回过头来苦涩地说:“我不能违背主人。” 我只好看着她离开刘阳。 第六十四章 大破连营 那些卷册记载着什么事? 赵敏来只为了告诉我这件事,还是借此扰乱军心? 打定了主意便不想再为情所困多作思考,虽然如此,我还是决定派人回长安去将所有的卷册带来刘阳。虽然这件事多多少少还是影响了我,但却左右不了目前的局势,与晏七行战场相见已迫在眉睫! 卷册没来得及运来,刘阳会战拉开了序幕。 七月十七,天热得冒烟,数十名战士中暑。 当夜,晏七行麾下前锋郭解率军炮轰偃师城,偃师距刘阳不过三十公里,隆隆的炮声听得清清楚楚。 我匆匆赶到幕府大堂,就听里面传来窦婴的声音:“前番战事已将带来的弹药消耗无几,余下的悉数补给了偃师守军。三日后,新的弹药补给将送抵刘阳,其时应对叛军火炮枪械便绰绰有余。故此苏建定要死守偃师三日,为刘阳会战争取时间。” “这种作战方式太被动了。”我大声说着,迈步入议事厅。 大堂里热得象个蒸笼,大大小小数十名身着战袍的将领们正围着舆地图议事,见我进来,大家赶紧上前见礼。 “虽然我不擅长带兵,但有一些想法,想跟各位大人商量。”我说 韩安国恭声说:“原闻其详。” 走到舆地图前,我说:“这场仗我们打得太被动了,其实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与其守城,不如主动出击。叛军所恃的无非是手枪大炮,如果我们炸了他的炮,那满天的乌云可就散了。” 韩窦二人相视而笑,韩安国说:“禀……” “刘大人。”我说。听他们叫我娘娘浑身的汗毛直竖,还是刘大人听着顺耳。 韩安国顺了我的意思说:“刘大人,其实之前臣等已筹谋定准,于叛军攻打偃师次日晚,苏将军会偷袭敌营,之后声东击西炸毁对方火炮。” 我抚掌大笑:“英雄所见略同……不过,既然说炸炮,干脆连敌人所有的大炮都炸了不是更好?” 众人一起瞪圆了眼,这可是大事件。 韩安国迟疑一下,问:“此事颇难,莫非大人已有良策?” “只是些不成熟的想法。”抬手指向荥阳。“荥阳城小,容纳不下三十万人马,所以晏七行军驻扎在城外。” 一名少年将领补充道:“据斥侯回报,叛军三十万共十八座主营,连营数十里。” 我抬头看看他们,见一个个全都满头大汗,这么炎热的天气,岂不是上天相助吗? “斥侯的回报中有一个情况,不知道各位注意到了没有?” 窦婴回想一下,说:“叛军连营戒备森严,周围十里之内难以靠近。” 少年将领眼睛亮了亮,说:“天气炎热,为避暑气,晏七行军驻扎在山林里。借树木掩护,靠近敌营并不很难。只要……” “只要人少点,目标小点就可以了。你叫什么名字?”我赞赏地看着这年青人,孺子可教也。 少年人脸微微一红,说:“臣李陵。” “李陵?”我惊讶地扬起了眉。“李广的孙子?” “正是小将。”李陵的脸似乎更红了。 “果然是将门虎子。”我笑眯眯地看着他,可惜结局不怎么好。“这次行动算你一份儿。” “万万不可。”韩、窦两个人不约而同一起反对。 “什么万万不可?”我有点惊愕。“我还没说想干什么呢。” 韩安国说:“刘大人欲去荥阳炸毁叛军火炮。” 到底是老狐狸,猜得虽不中亦不远矣。 “这难道不是个好主意吗?”我抱臂问道。 韩安国说:“主意是好主意,可是由娘娘您亲自前去,就万万不是好主意。” 我眨眨眼,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去了?” 窦婴说:“娘娘口未明说心向往之。” “心向往之?你还真逗。”我笑出声来。“又不是什么好事。不过既然你们这么说了,我还真的去定了。” 正正神色,严肃地说:“而且,我的目标不止是大炮,而是晏七行的三十万大军————我要火烧连营!” 一时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 我呼出口气,郑重地说:“我想了很久,这个办法切实可行绝不是异想天开。你们想想看,天气这么热,敌人又驻扎在山林里,树木营寨都是易燃之物,十分有利于火攻。我们让战士人手一把茅草,边放火边进攻,一定可以大败叛军。” 当年刘备为报关羽之仇,引蜀国精兵七十五万征东吴,危急之中孙权起用孙策之婿,一文弱书生陆逊为大都督,总制各路人马迎击刘备。陆逊为人坚忍,为避锋芒,无论蜀兵如何骂战,只坚守不出。 其时天气酷热,刘备把军营扎在山林中以避暑热。陆逊看准时机,命士兵每人带一把茅草,到达蜀军营垒时边放火边猛攻。蜀军营寨的木栅和周围的林木为易燃之物,火势迅速在各营漫延,蜀军大乱,被吴军连破四十余营。 这个就是陆逊火烧连营七百里的典故。虽然有点夸张,还有点不合逻辑,七百里的距离,大连到沈阳那么远,再怎么样也够时间应变了。但这场仗的确决定了蜀败吴胜的结局,最后弄得刘备病死白帝城。 也不知怎么就这么巧,晏七行居然会犯一样的错误。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他哪能料到有人会隔着偃师、巩县两座城来觊觎他的连营啊。 多亏了罗贯中,否则我哪儿想得到这么好的主意? 韩安国略作考虑,审视着舆地图说:“若说炸毁火炮,尚有机会,但火烧连营,需集结大批兵力方可。我军若到荥阳,必经偃师、巩县,此二处皆有敌军驻扎,如此庞大的行军,如何掩人耳目?何况敌营戒备严密,十里之内断难接近,若非出其不意,火攻未必能成事。” 这倒是事实。 “所以我们索性就来个连环大作战!时间定在明晚!”大家聚拢了过来,听我的作战计划。 七月十八,天热得人直冒油,有数十名战士中暑。 晚上,精挑细选的三百勇士,身背背囊,肋佩腰刀,乘夜出了城,静悄悄地前往荥阳。真是静悄悄的,因为马蹄缠了棉布。既然偷袭,自然要象模象样儿。 我骑着小霍的“冠军”,那小家伙死活要跟来怎么说都没用,最后还是一拳打晕他了事。“冠军”的脚程快,那就是马中的“宝马”“奔驰”,跑起来又稳又快,不多久就把其它人甩在后面。 韩安国跟窦婴担心我的安危,不管我怎么说他们也不肯让我去荥阳涉险,最后还是摆出皇后的架子才硬抢来的。不是我逞强好胜,我只是很想亲自打败晏七行。 所以说宁得罪小人,莫得罪女人。 为了不让敌人发现,我们绕行了非常崎岖的小路,到达荥阳时是子夜时分。晏七行驻军的山林很大,树木稠密,利于伏兵但也利于隐蔽。如此酷热难耐的夏日,驻扎在山林里果然凉爽些,可是聪明一世的晏七行,只为了图一时的舒适,居然会犯这么大的错误? 侦察兵先行探看了敌营情况,随后我们悄悄挨近。三十万大军的连营会是个怎样壮观的场面?脑子里不下十数次地构想过,尽是些“壮观”啊,“磅礴”啊之类的词素。 但是事实上我们什么也看不到,只能远远地从林隙间看见隐约的灯火。 事前当然考虑到利弊,但面对实际情况,还是觉得头有些大。本来在三十万大军的连营中找辎重营的位置,就犹如大海捞针了,现在加上稠密的树林遮蔽了视野,无疑大大增加了工作的难度。三百个人六百只眼睛里三层外三层地望着我,等我拿主意。 这事儿我最在行,“你你你,”立刻点出三个人,“先去探路,捉个舌头来问话。” “舌……头?”三人掀眉毛瞪眼睛,大惑不解。 “抓个能说话的来,问问里面的情况。” 三人唯唯,换了敌方的军服,领命而去。 为了便宜行事,大家早已换上叛军的服装,每人颈上或黄或红或黑系条领巾作为标志,静静等候着。这个夏天真的很热,晚上也不见一丝凉风,不用动都会一身的大汗,何况我们远路奔波。伏在草丛里,整个儿挥汗如雨。不但如此,还便宜了那些蚊虫,不一会儿,就瞧每个人都左骚骚右抓抓,鲜活的血可都喂了蚊子啦。 真是自讨苦吃! 一掌拍死只蚊子,手上全是血——自己的血,脸上立时又肿起一大包,谁叫我体质异于常人呢?这一时三刻的,记不清到底有多少包肿起又有多少包消肿,反正是肿了消消了肿此起彼伏,这张脸一会儿丘陵一会儿平原,估计比十里连营还壮观呢。不由第101次后悔叹息,早知如此就躲在刘阳享福了,这下可好,自动送上门当蚊子的美餐,这倒霉催的。 好不容易等到那两位,幸好带了“舌头”回来,否则迎接他们的就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了。 “舌头”是个少年,被绑得象个棕子,嘴巴也塞着布条,撑得腮帮子鼓鼓的很滑稽,表情却很机警镇定,看来不太好对付。 “我们大人有话问你,你须老实回答。”李陵伸手扯下他嘴巴里的布条,同时利剑顶住他的肋下,只要他一喊,立刻小命玩儿完。 我向他挑下大拇指,凑近前打量“舌头”几眼,觉得有点儿眼熟。 “刘大人?”他低声惊呼。 “你认识我?”我凝神细忖,一下想起来————楼船上!上次与晏七行海上会面时,那个别有用心带我游览楼船的士兵。 我指着他:“景寿?” “是我是我。”景寿连连点头,一脸喜色。我比他更“喜”,这真是天上掉馅饼,喜从天降哈。 “快,自己人,赶紧松绑。”我笑得合不拢嘴,忘了脸上的奇痒,这人要是走起运来,那也是挡也挡不住滴。 手下人等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一脸谄媚的笑,实在看不出这小子有什么能耐,能令我露出这么可耻的嘴脸。 绑绳一松,景寿单膝跪倒恭敬施礼:“小的见过皇后娘娘。” “快起来快起来,什么皇后不皇后的,不必拘礼。”我忙扶起他。“遇到你就太好了。快告诉我,那些大炮是不是在辎重营?辎重营又在哪里?” 景寿一怔:“娘娘此来是为火炮?” “准确地说,是为了炸掉火炮。”我补充道,当然还有放火。这是作两手准备,最好能大破敌营,再不济也得把那些大炮给炸了。 景寿皱起眉头说:“娘娘,兹事体大,娘娘无谓冒险。” 我说:“只要你告诉我辎重营,这个险就值得冒。” 景寿苦笑道:“三十万大军共十八座主连营,绵延数十里,由此地向辎重营也要十里之远,何况辎重营守卫森严,火炮库更如铜墙铁壁,周围三里之内,根本无人可以靠近。我们也曾设法要毁掉火炮,可惜至今为止,也无任何办法可行。我等身在军营尚且如此,何况娘娘?此事还是从长计议罢。” 听了他的话,我沉吟片时,问道:“刚刚你说你们,你的意思是除你以外,还有别人?是谁?卫青么?” 景寿笑了笑,说:“卫大人不在此地,小的所指,乃是娘娘留下的五千人马。” “五千人马?”我恍然大悟,“剧离?他们都在?晏七行相信他们吗?”这可是个天大的惊喜,这趟来收获真大了去了。 景寿说:“自然不信,否则岂会差他们去造饭饲马?” 那就是伙头军了。 我眨眨眼珠,动动心眼儿,“嘿嘿”笑起来。这个时候需要的不是勇力,而是计谋了。可惜没有毒药啊,不然在食物或水里下点料是最好的办法。 听了我的想法,景寿说:“数日前有士兵误服林间草药,上吐下泻险些丧命,或许可以一用。只是对付三十万大军,似乎……” “不必对付三十万人,只要对付辎重营与火炮库的守卫就行了。”我说。 景寿想了想,毅然说:“既然娘娘心意已决,小的愿联络剧离大人,誓死为娘娘效力。” 我笑道:“效力是好的,不过不是为我效力,而是为大汉。还有,别一口一个娘娘娘娘的,叫着生份听着也别扭。叫我刘丹吧……那也有点难为你,还是叫我刘大人好点。” 景寿在布帛上画了连营的草图,当下我们约定于明日早餐时间动手,除了解决掉辎重营守卫之外,五千内应还要担起本来由我们在营内各处放火的责任。乘火起混乱之时,我们先大军一步潜入敌营,先毁掉那些大炮再说,当然如果时间配合得好,说不定那些大炮反能为我所用。 因为意外多出来的这五千内应,让我们的计划离成功更近一步,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不能不说,当初让他们投降真是明智之举!连自己都少不得佩服一下自己。 找了个远离敌营的安全地露宿,这一夜,为了大事可成,三百人咬紧牙关把一腔热血贡献给了蚊子。 凌晨未到,草草嚼了些冷硬的干粮,开始作战前准备,除了检查身上的装备如茅草、硫磺及弹药外,还要把自己那点事儿处理干净,总不能仗打起来时忽然内急上厕所吧。 这边准备妥当,在前方担任警戒的士兵慌里慌张地跑回来:“禀大人,大事不好!” 跟随而来的还有一个敌军士兵,滚落马下扑倒在我面前嘶声叫道:“剧离将军聚众谋事,不幸洩密被捕……” 紧要关头,还是出了差子。 昨夜景寿回去后,私下会面剧离,将我的计划详告,景寿剧离于四更时分聚集了降兵中的大小首领十余人,这边刚准备开会,那边抓捕的人马就到了,原来晏七行对他们始终不放心,一直派人暗中监视,所以一有动静就予以逮捕。甚至连那五千降兵也被监管起来。 “小人是景寿的表兄,因奉命看守囚犯方得以接近他们,景寿托我前来报信,如今军营内外戒备森严,大事已不可为,乘叛军尚不知娘娘已潜来荥阳,请娘娘速回刘阳以策万全。” 敌人并不知道我们的存在,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景寿跟剧离怎么样?”我沉声问。 “他们……”表兄犹豫一下,“已绑赴刑场,稍后处决。” “杀人不都在午时吗?” “晏大人说,非常时期非常刑法。” 杀个人也这么迫不及待。 “在什么地方行刑?” 吩咐人马原地待命,只带了李陵及甲乙丙四个身手敏捷的战士,潜行向敌营中军的辕门。树木被临时伐倒,于辕门外开出一片开阔地,爬到树上远眺,借着升起的晨曦,可以清楚看到那边的情形。 辕门外竖着十余根不太高的柱子,但足以把人吊起来,共十余人,看不清脸,但其中一定有剧离景寿;下面站着排列整齐、军纪严明的叛军士兵,层层叠叠不可胜数,旌旗下,盔甲锃明瓦亮,兵戟林立中透着逼人的杀气连晨升的太阳都寒冷起来。 好大的阵仗! 马蹄陡起,数骑人马由营内飞驰而来,训练有素的军队迅速左右分开如潮水垒起,人马驰到柱子后面临时搭了的凉棚前,勒住座骑,身穿大红战袍的将领当先飞身下马,动作利落敏捷。虽然离得远看不清脸,可那熟悉的身形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是谁,正是晏七行那厮! 晏七行入凉棚居中而坐,左右二人相陪,看似一男一女。 最看不明白的是柱子前面,有很多人忙忙碌碌地挖坑,那坑挖得又大又深,用来干什么的?跟我爬在一棵树上的李陵在我耳边轻声说:“此乃坑杀之用。大人,怎么办?” 这么热的天,一股寒气从心底直冒,我打了个寒噤。 坑杀?他想坑杀那五千人?想救他们,就得三百对三十万,那是半分胜算也没有,自己也得搭进去。心思急速运转间,紧张得额头冒汗。 抹了一手汗水,心念一动:“带了信号筒没有?”我问李陵。 战场上联络不易,为此特别做了百余支信号筒,这次出来带了几支。 “带了。” “给我。” 溜下树去,吩咐李陵和其余两个说:“你们三个立刻回去,告诉弟兄们,改变行动计划……” 一切交待清楚,眼见得他三个离开,还剩下我跟士兵丙。 “你在这里等候,看见信号即刻行动。” “是。大人小心!” 抓把泥在脸上胡乱一抹,借着汗水的滋润弄个大花脸,我拍拍“冠军”硕大的脑袋,轻声说:“宝贝儿,今儿就看你的了。”飞身上马,顶着炎炎烈日,我单人独骑在树林中穿行。 没跑多远,就被守卫外围的叛军士兵发现,他们大叫着冲向我,我一边摧动马儿,一边喊着:“闪开,我奉郭将军命令前来通报战况。”这么嚷嚷着,竟也起了作用,那些人虽然疑惑,却没太拦我,只是追在我后面,冲向叛军营门。 “通通通……”鼓声震天价地响起,这个叫追魂鼓,我自己亲身经历过所以知道。 行刑官正在发出指令,大批弓箭手迅速行动起来,弓拉满箭上弦,只等再一声令下,就要万箭穿心。 之后紧接着是更大的屠杀! 从来不知道晏七行这么毒,杀人也要这么大排场、这么狠手段。 “冠军”步伐轻盈明快,象风一样,把“尾巴们”远远甩在后面,由树林中突然冲出来。 “什么人?”有人尖叫。 “站住!”有人怒吼。 “自己人,躲开呀,马惊了。”我在马上作慌乱状,粗着嗓子大叫,不停地想勒住缰绳,但是马儿长嘶着跑得更快更疯狂。 好马儿!不去演戏都糟蹋了。 我暗赞一声加快速度,使马儿看起来真象受惊一样,跑得上窜下跳,左突右拐。 “闪开!闪开!”我惊慌失措地喊叫着,手臂乱舞,加增混乱的气氛。惊马所到之处,众人纷纷闪避。有人试图拦马,被冠军几蹄子踢一边去哎哎痛呼。 已经看到挂在柱子上众人的脸__剧离的脸,景寿的脸,一一掠过……接着,是晏七行的脸,他的旁边,扶雍与赵敏。 不是赵敏,看她衣着打扮,应是刘陵! 丈夫杀人要妻子观看,还真是变态。 不知何时,有人呈给晏七行一张弓,眼见他动作敏捷地引弓搭箭,二话不说“嗖”的一箭向我射来。我故意惊呼一声,身子向后就倒,躺倒马背上,马儿片刻不停,大跑s形径直冲向叛军。 “汗血宝马!!!”有识货的行家呼喝道。 “休伤宝马!!!”这次却是晏七行的声音。 我冷笑一声坐起身,大叫道:“偃师兵败,郭将军身亡,小人奉命前来报信……啊,小心!。” 马儿很“不受控制”地直接冲着凉棚冲了过去。 晏七行目光有些奇异,想是认出了“冠军”,却又不明白为什么它会在这里出现,而驾驭它的又是自己阵营中的陌生人。 几个大步冲出凉棚,纵身来抓马辔头,他想抓就给他抓喽,马儿被巨大的力量突然阻住去势,立刻前蹄扬起人立起来,我必须费好大的劲儿才不至于被甩下来。好“冠军”,前蹄刚落地,后屁股就猛然这么大力一蹶,我立刻借力腾云驾雾般,身子飞了出去,目标————凉棚,姿式————狗吃屎。 虽然故意的,但这一跤摔得真不轻,呻吟数声爬不起来,还好有个好心人向我伸出纤纤玉手,顺着手向上看……宽大的衣袖一尘不染,淡淡的清香之气闻者袭人。就着那只手,我吃力地爬起来,冲着那好心人风华绝代的俊脸嘻嘻一笑,他一怔,张口想说话。 “晚了。”我轻声说,不动声色地一抖手,他痛得哼了哼,那伸出来的好心之手可就脱臼了。 “刘丹。”他痛得皱起了眉,美男就是美男,连皱个眉都那么漂亮,简直可以颠倒众生,既然如此索性让他漂亮到底,把另一只手也弄脱臼。 “正是在下?”我幸灾乐祸地笑,闪着寒光的短刀横在他脖子上。 劫持人质,是我的拿手好戏。 目标选对,是我的判断力强。 突变只是瞬间的事,也许因为认识的缘故,“冠军”很快被晏七行驯服,那边手还握着马缰绳呢,这边就起了变化,弓弩手铁甲军枪手应变能力极强,立刻环饲而上,将凉棚层层包围,刀出鞘弓上弦黑洞洞的枪口全部对准了我,只待命令。 晏七行面色难看,抬手一指厉声喝问:“你是何人?” 我心里怪不是味儿,这才几天就不认识了?也太扯了吧。忽地想起自己一脸的泥巴,难怪他看不出来。看不出来就算了,反正当初答应刘彻不跟他见面的。 “我?我是……” 被卡在怀里的扶雍清楚地吐出两个字:“她是刘丹。” 晏七行的脸色一下变得很苍白,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是你?你为何会来荥阳?目的何在?” 随即眉头紧锁命令道:“来人,立刻去四处查看,是否有汉军出没。” 到底是高级统帅,头脑跟身手一样这么敏捷。 “目的很简单,第一。因为想你了所以来看看,谁知道你正准备杀人,为了要你少造杀孽,只好出此下策来阻止你。”我故作轻松,半真半假地调笑着。 “胡说八道!”绯红的怒色飞上晏七行的眉锋,他当然看得出我的轻忽戏谑。 “这你都听得出来?”我扬眉故作惊奇状。随即笑道:“那我只好说实话了……”神色一正,厉声说:“放了我那班兄弟。” 凉棚里还有还有一位,刘陵!可我认为她不懂功夫,压根儿没放在眼内。变化起时她楞楞的反应,也让我误以为她的无害。 但是突然间,她拔剑刺向我,瞧身手似乎懂得功夫。幸好我反应够快,拽过扶雍向剑尖一送,刘陵惊叫着收剑,借着手按扶雍之力,我闪电般地乘势旋身飞起一脚,将她踹出凉棚。 老实说,这一脚多少有泄愤的成分。 晏七行抢过去扶起她,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扶雍身子略动,我手上一紧,严重警告说:“你最好老实点,我可不懂得怜香惜玉。” 扶雍的身手其实也不弱,但比我着实差远了,他也不是不想有所动作,可惜他双臂脱臼,而我的动作又太快,快得他根本来不及。 “我警告你们,别跟我耍花样儿。”我狠狠揪过他挡在身前,全身三万八千个毛细孔都张开了,用上所有视觉听觉感觉,注意着四周的动静,尤其是晏七行,他可不是省油的灯,冷不丁来一下子事情就可能搞砸。“我知道你功夫厉害,可是你也应该清楚我的本事,你杀我之前,我一定会杀了他,不信的话尽管试试。” 晏七行手按剑柄,简直怒发上冲冠,神情中更有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你待怎样?”他沉声问道。 “叫他们把弓箭和手枪放到地上。” 扶雍冷冷地说:“七行,以大局为重,韩家子孙从不受敌人威胁。” “嗯,有骨气,你大哥说得对,要以大局为重嘛。”我笑嘻嘻地,其实心里别提多紧张了,但是谎话还是要说滴。“你这个狗屁大哥虽然武功不怎么样,但好在是机械天才,你们所倚仗的是什么呢?不过是武器装备比我们好嘛。可是你还不知道吧,现在淮阴、颖阳的兵工厂已经被我们捣毁,寿春也即将不保,你们必须另外建立新的兵工厂,还要确保武器源源不断供应前线的需要。没了这个大哥,不过是再死一个血亲而已,反正你们韩氏家族也死得七七八八,再多死一个也无所谓,就算剩你晏大人一个孤零零地活在世上,象你这么冷血,也不会觉得可惜噢。不过少了一个这么顶尖的武器制造家,这场战争你还能有多少胜算?” 前天接到长安来信,出兵淮阴、颖阳的部队已经开始行动,估计这时候胜负已有结论,不怕让晏七行知道,至于结果如何我也不知道,先吓吓他再说。 晏七行脸都黑了,瞪着我说:“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受你威胁。” “好。”我手上一用劲儿,在扶雍脖子上拉了一道,那血“哧”地喷了出来,殷红殷红的,洒在扶雍白色的衣服上,触目惊心。 “你痛快我也不赖。”我张扬地冷笑着,看着晏七行由青变白的脸。 凉棚外,无数的弓箭手,枪手已经将我团团围住,如果这招不管用的话,下一秒我就可能变成刺猬或是筛子。他能做出来,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晏七行看看他大哥,一咬牙命令道:“放下兵器。” 稀哩哗啦一阵响动之后,摆了一地的手枪弓箭。 不想跟他多废话,我说:“放了剧离,放了景寿,放了我五千兄弟,否则,第一个死的就是你的好大哥!” 晏七行脸都青了,隔这么远,都可以看见他暴起的太阳穴,可知其愤怒程度。 “放了他们,放了我所有兄弟,否则大家同归于尽。”我再次高叫,目光坚决声色俱厉。“我数三下,一,二……” 晏七行怒道:“就算我放了他们,你以为你们能活着离开吗?” 我咧嘴笑了,满不在乎地说:“能活着离开最好,如果不能,大不了一拍两散……三!”手一用力,短刀就要抹过扶雍的脖子。 “放人!”到底是晏七行,行事果断。 我呼出口气,对扶雍说:“你说他是因为你是他大哥而救你呢?还是因为你还有利用价值而救你?啧啧,这还真是个难题。” 外面一阵人丛耸动,剧离景寿一干人等恢复了自由,纷纷向我靠拢。 “还有。”我望向晏七行。 晏七行摆摆手,叛军左右一分,行动迅速,场面大人又多,却丝毫不乱,的确训练有素。那些等待被坑杀的战士们被押解着过来,唯一糟糕的是大家都穿一样的衣服,根本看不出正方反方。 “人我已放了,还不放了我兄长!”晏七行棱角分明的脸布满……杀机。 所以说世事如棋,昨日浓情蜜意的情侣,今日变成欲置对方于死地的仇敌,什么伤心心痛全是扯淡,输赢从来没象今天这样变得这么重要。 而目前来看,明显我占上风。 “弟兄们,捡起地上的武器,那可是晏大人送的礼物。”我得意洋洋地大声吩咐着。 此话一出,叛军立刻一阵耸动,几乎所有弃械的人立刻将脚前的武器捡了起来,对准了欲夺取他们武器的对手。 晏七行冷笑道:“刘丹,你不要太过分,若真要交手,你们一个也活不了。” 就知道他不会肯的。 我勉强一笑,说:“不过要份礼物而已,既然这么小器,不给就算了。不过为了确保我们的安全,还是叫你手下把家伙放下,我保证不会抢。” 真是不能太过分,否则物极必反。 把扶雍交给剧离景寿,在他身上一搜,搜出两把手枪来。 “这可不是礼物,而是缴械。”我示威地向晏七行晃晃手中枪,分别交给剧离景寿,故意提高声音郑重地交待:“这个人不但是我们的护身符,还是我朝的心腹大患,他们若肯乖乖放我们走就算了,只要一有异常举动,立刻替我杀了他。” 给景寿使个眼色,示意他这绝不是威胁。 “是!”景寿慨然领命。 扶雍似乎感觉到我的杀意,但仍保持着优雅的气度,只是额头上全是冷汗,痛的;唇边挂着一丝阴冷的笑意,眼神儿有点凌厉地盯着我。我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恶意奚落一句:“看什么看,怎么看我都比你长得帅。” 跟剧离耳语几句,勾手指含在口中打个呼哨,“冠军”扬起四蹄向我奔来,叛军们都在看着晏七行,他不动没人敢动,于是我手扶剑柄步出凉棚飞身上马,冲着晏七行昂声说:“你放心,只要我们安全离开这里,我保证还你一个完整的大哥,连根头发丝都不会掉,我刘丹言出必行!现在叫你的人让路!” 晏七行默默望着我,目光冷峻如凝寒冰。我跟他的视线凌空相撞,分庭对峙丝毫不肯退让。他再度摆摆手,黑压压的军队行动起来盔甲兵器发出阵阵声响,宛如大水砰訇,沉默着让出条路来。剧离带队在前,五千手无寸铁的战士迅速离开敌营,向树林深处奔去。 我,景寿挟持着扶雍断后。 太阳开始热起来了,汗水早已湿透了衣裳,眼见得最后一个弟兄消失在树林间,晏七行说:“还不放了我兄长。” “好。”我左右望去,应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信号筒,一拍底座,红色的信号冲天而起,用来联络士兵丙的。 “那是何物?”晏七行心知有异,掏出枪来对准我。 话音刚落,“轰轰”几声巨响,接着炸弹爆炸的声音在连营各处纷纷响起,一时间惊天动地气势非凡。 晏七行扭头瞪住我,还来不及发作,士兵们手指远处惊呼起来。 远处的山林中有烟雾升腾,开始是几处,后来是十几处,几十处,前后左右,各个方位。轻烟变浓烟,浓烟变黑烟,黑烟滚滚,烟气冲天,然后才看见火苗呼呼四处乱窜,火势飞快蔓延起来。这么酷热的天,这么干燥稠密的山林,星星之火,就可以酿成大祸,何况是故意人为? 晏七行霍然回头,目光中带着极度震惊,奇怪的是只有震惊没有愤怒:“是你,你真如此绝决?” 他是个聪明人,一看就知道出了什么事。 不知怎么,我在他目光逼视之下居然有些瑟缩,随即挺起胸膛说:“论绝我怎么比得上你,连坑杀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你做初一我做十五有什么不对?” 更绝的事我都做得出来。 “呯”的一声枪响,我心剧跳,这下,再无回旋余地了。 但是出乎意料,中弹的不是扶雍而是景寿,开枪的竟是刘陵。这一枪打得真准,正中景寿两眉之间,血还来不及流出来,人已仰天倒下去。 “景寿!”我惊得变了脸色,刘陵的枪口已转向我,毫不犹豫扣动了板机。 “砰!”又是一声凄厉的枪响,我仍旧好端端地坐在马背上,晏七行手托着刘陵的手臂,枪口冲着天空,子弹打空了。 我呆住了! 不只是我,所有人都呆住了。 怎么回事? 刘陵脸色苍白,一双乌黑的眼睛蓄满了泪水,悲怒地凝望着晏七行;而晏七行也似乎被自己的动作惊呆了,怔在那里半晌无言。 他,为什么要救我? 就在这时,一骑飞驰而来,马上人声嘶力竭地大喊着:“汉军偷袭啦,火烧连营啦……”正是士兵丙。 大家立刻清醒过来。 有人大叫道:“杀了刘丹!” 那是扶雍————这世上最盼望我死的人。 这次,晏七行没有阻止。 于是离我最近的士兵们立刻将弓箭枪口全转向我,开枪,射箭! 早在扶雍呼喊之前,我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妙,没等他说完,一个蹬里藏身将自己藏到马腹下,等到他们想杀我时,马鞍上已空无一人。我在底下一拍“冠军”肚子,“冠军”多机灵啊,深明主人心思,扬开双蹄没命向前跑去,管它有人没人地横冲直撞,不出反入,冲向敌营。 “追,快追!”后面隐约传来气急败坏的声音。就在这时,敌军一阵大乱,似乎又有什么事情发生,接着传来厮杀打斗声,但我根本来不及细看,人藏在马肚子下,已经越过木栅,进入叛军连营之内。 真得感谢这匹汗血宝马,速度之快如风行电闪,左冲右突,踏过堵截而来的敌兵,冲开一条路,万军之中犹入无人之境,在大营内飞驰而去。 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走,目的没达到怎么有脸回去见人。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样一个意外发生:晏七行居然会出手相救! 大火一起,叛军大乱,乘机杀了扶雍然后与景寿一起乘乱前往辎重营接应其它人等,再炸毁大炮,我们这一队人马就算大功告成。至于那五千人自有人接应他们,交待任务。但是叛军没有大乱,景寿的死也不在我计划之内,晏七行突然的行动更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刘陵杀我,合理;晏七行救我,根本不合理。什么原因,想来想去惟一的解释就是:他脑子忽然发热,舍不得我死。然而当扶雍命令杀我时他又没阻止,那又是什么意思?惟一的解释是:他脑子又清醒了,知道我死才对他最有利! 又回到起点了:不能说他对我完全没感情,只是关键时刻,我总是成为他权衡利害之后的牺牲品。 所以为这个烦恼根本不值得。 不知跑出多远,翻身坐回马鞍上,我单人独骑,身着敌兵军装,一入敌营如泥牛入海,他们想找到我真比大海捞针还难。但是心慌意乱之下,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这座营盘未有火起,将领士兵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正慌里慌张地四处询问,我纵马奔驰而来,沿途大声喊着:“汉军偷袭,晏将军遇险,速去中军营增援。”众人只以为我是传令兵,不敢怠慢,凡是听到“命令”的,纷纷列队前往中军。 迎头一队人马从林间小路飞奔而来,马上将领见我狼狈不堪,喝问道:“前头出了何事?” “汉军偷袭,纵火焚营,小的奉命传令,速速驰援中军。”我粗声粗气地,说完后不肯稍停,装出一副急于传令的样子,匆匆忙忙地打马就走。 “站住!”那将领不肯上当,出言拦阻我。“中军使者向来头插羽翎,你是何人敢假传号令?” 我伸手向头上一摸,咧嘴说道:“一定是刚刚跟汉军打架时掉了,将军,这时候就甭管什么羽翎不羽翎了,赶紧救命才是真的。小人还有要务在身,告辞。” 那将领虽有疑惑,倒没再拦我,就这么着过关了。 可是,我是在哪里呢?山林固然好放火,但想找着正确的方位可不容易,而且,火势似乎越来越猛了,爆炸声也不绝于耳,连穿过两个营盘,每一个都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林木加上帐篷,到处都在燃烧,到处都是人仰马嘶,这次叛军是整个儿乱套了。 三百人放火不可能造成这么大声势,弹药也没带那么多……我心头一喜,韩安国大军到了,时间配合得刚刚好。 但辎重营到底在哪儿呢? 骑着马团团转,忽然一拍脑袋,唉,蠢死了,找个人过来问问不就知道了?这全都怪晏七行那个动作,弄得我脑子也不灵光了。 问清楚方位,我心急火燎穿林过营,越过一片林子时差点被烧着的树枝打中。正庆幸间,看见前面已经被烧得光秃秃的空地上有人马在打成一团,暗黄色的是叛军,暗红色的分明是汉军。 打马冲过去,不知从哪儿冒出一匹马,马上骑士提着把环首刀,不由分说兜头向我劈下来,我手上提着剑呢,仓猝之下来不及出鞘,连剑带鞘向上一挡,“呛”的一声,震得我半条手臂都麻了,剑鞘也砍断了,长剑差点脱手而出。 “你疯了!”我怒斥着眼前这穿一身暗红的自家人。“自己人也砍?” “哪个跟你是自己人?”那楞头青硬是不理会,抡刀还想砍。 我摸出青铜面具戴到脸上,怒声说:“这下认识了吧。” 前线不论敌方我方戴青铜面具的只有一个:大汉皇后! 楞头青惊了惊,上下打量我:“娘娘?您怎么……” 我没理他纵马飞奔而去。 我们拟定的作战计划如下: 由我带三百人马作先锋,人少而精,不易被人发现,目标是混入敌营,放火烧营,同时摧毁大炮。窦婴韩安国各带一路人马,苏建不是偷营吗,窦婴便助他一臂之力,彻底将郭解军拖在偃师围而歼之。韩安国一路则乘夜奔袭巩县,巩县驻军不多,留一部分军队攻城,分散敌人注意力,主力部队则越过巩县径向荥阳。算好了时间,定在七月十九凌晨,当我们这三百人顺利进入敌营后,以信号弹为联络,韩安国所带的十二万主力便向晏七行军大营发起总攻。 结果事情正如我们所设想的那样,十分的顺利。 十几万大军直奔荥阳,不可能象三百人走小路夜行而不被发现,第一关就得过偃师。当夜苏建偷营,这下好,窦婴跟他两下里弄了个前后夹击,以绝对压倒之势横扫敌军,七八门大炮全毁了不算,还把郭解的五万大军打了个落花流水,一代游侠郭解居然糊里糊涂就死于乱军之中。 而韩安国则带着十二万兵马浩浩荡荡就来了荥阳。那时候我正跟晏七行在辕门外较着劲呢,剧离带了五千降兵离开时,那三百精英已经开始在树林里放起了火。谁知晏七行明着放人,暗里布置了大队人马在树林内截杀剧离,把他们堵了回来。我藏马肚子下冲入阵营后面不是大乱了吗,那就是剧离被截回来的人马不甘坐以待毙跟晏七行军动起手来。 这边正乱着,韩安国的军队就到了,猝不及防的叛军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跟汉军交战,根本不知道敌人有多少人马,加上又是火又是爆炸,整个连营大乱。 这就是我要的效果! 但是初时的喜悦维持不了多久,心情反而莫名其妙地沉重起来。压下逐渐上升的浊气,我摘下面具抹把脸上的汗水,穿过战斗群,向着西面的辎重营方向狂奔。 越向西地势越宽阔,林木稀少,但是那些帐篷仍然没能幸免,全都在火中熊熊燃烧着。一路连绵不绝都是拼命厮杀着的人们,左一群右一团,“乓乓乒乒”的刀剑相交之声,寒光血光中夹杂着冷枪声呐喊声,到处是一片混乱。鲜血在烈火中燃烧,残败破损的大旗垂头丧气地耷拉着,任凭火苗窜上跳下,慢慢将其吞噬。 “砰”的一声枪响,我本能地闪身,正中左肩,血瞬息流了出来,火辣辣地疼。我又惊又怒,扭头看是哪个王八蛋暗算我。 刘陵?!骑着马举着枪的刘陵! 点燃连营的火正在那对跟赵敏一模一样的眸子里跳跃燃烧,带着想把我烧成灰的恨意怒视着我。 下一秒她开枪之前,我跃身下马,“砰砰砰”连着三枪打得身前尘土激扬,我使出浑身解数连翻带滚,恰好滚到一对正在打斗的士兵跟前,随手抓过敌兵身前一挡,接下来的一枪就要了他的命,而我则乘机避到一座燃烧着的帐篷后面。 “刘丹,你出来!你不是天下第一吗?你不是侠骨柔情吗?何故藏头缩尾?你出来!你出来与我一决胜负!”刘陵的叫骂声中带着些疯狂之意。 “谁出去谁是笨蛋。”我痛得呲牙咧嘴,连转几转,转到稍远的尚算完整的帐篷后,撕下块衣襟草草扎上伤口,一探头,子弹从额前擦过,吓出我一身冷汗。 她追得倒快。啊,对了…… 我手捂着伤处走出去说:“喂,枪里共八颗子弹,景寿一颗,射我时打空一颗,刚刚又用掉六颗,没子弹了。” 刘陵勾动板机,发出“咔”的闷响。赤红着眼睛怒声说:“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翻身跳下马来,拔出佩剑就刺过来。我轻巧地闪过,叫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我不想杀她,虽然立场不同,但毕竟身份尴尬,反正杀一个刘陵也于大局无补,还是避之则吉。 正说话间,忽啦啦冒出来一群叛军步兵,刘陵手指向我叫道:“给我杀了她!” 一干人等各持刀剑直奔而来,我忍痛迎战,心里暗暗庆幸他们这一队手里没枪,不用那么多顾忌,没有枪炮的战斗是多么的安全。 心里想着,手上可不敢大意,运剑如飞杀了几个,叛军见我出手狠辣心生怯意,一时间竟不敢上前,刘陵大怒,挺剑跃出,向我分心便刺!“当”的一声两剑相交,迸出火花,居然力道不弱。我心底微微诧异,刘陵会功夫吗? 她这样身先士卒,叛军众人勇气大增一拥而上。 这场仗打得真不痛快,毕竟是晏七行的妻子,心里哪能没顾忌,也想狠下心来,干脆一剑杀了她,可是前妻杀后妻,这好说不好听啊,所以始终无法下手;不杀她,每次打开一个缺口,最后总是被她逼回圈内,结果死的人越来越多,她还是死缠着我不放,瞧那劲头死活跟我杠上了。 一来二去的,血腥味使我的心开始焦躁起来,还有正事儿没办呢,哪有闲心跟她在这儿穷耗,我高声说:“亏你身为封国的翁主,跟你丈夫的前妻如此大打出手,不觉得丢脸吗?” 不是我瞎疑心,而是她的表现的确可疑,根本不象国仇家恨的样子。要说争风吃醋那更不可能,毕竟她是新欢,我才是旧爱,要恨要怨也轮不到她呀。 虽被我奚落,刘陵毫无羞愧之意,眉宇间的杀机愈发浓重,闷声不响地只管向我身上招呼。我心头火起,手起剑落杀了最后一个步兵,踏着一堆尸体一跃而起,挑飞刘陵手中剑。血淋淋的剑尖直指她咽喉! “是你自己找死!”长剑向前一送…… 程咬金总是在关键时刻冲出来,刺向刘陵的剑被突兀出现的剑挡住了,我猛抬头————“杀她有损你刘丹的英名。”一贯贼忒忒兮兮的笑容,我反应超迅速,后退几步拔脚就跑! 此獠不是别人,正是刘城璧那厮!很早之前就有了觉悟,这小子生出来是专门克我的,所以三十六计走为上。 “站住!”刘城璧跟刘陵两个随后就追,我跑得飞快,一边跑一边打唿哨召唤“冠军”。汗血宝马如神兵天降,旋风似的跑到我跟前,攀着马鞍纵身上马,向西没命地跑下去,铁蹄之下不知又死了几个亡魂。 西边没有树林,是一片绿野,绿野早已没有了绿意,全是红黄相间的人类,用手中各种武器攻击着对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战马、长戟、火把、燃烧的库房帐篷,我终于找到了辎重营。 数不清有多少人,好象两军所有的精锐在此遭遇,铺天盖地的人山人海,马声长嘶。没有炮声没有爆炸声也没有枪响,因为所有子弹打光了,所有弹药用尽了,而近距离作战,大炮根本插不上手。当我来到时,看到的就是幅情景————两军混战大火拼! 火拼已趋白热化,黄的变成红的,红得变成黑的,没有干净的,人人身上带血,甚至马儿都改变了颜色。随时有人死去,随时有血流出。烤人如烤饼的太阳变成了血红色,更加狂热地炙烤着地上的人们,刺激人的本性,刺激着战争的血腥。 不是别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我! 血在我的胸腔里翻滚,一个人的胜利是由另一个人的死亡换来的;一支军队的胜利也是由另一支军队的覆没换来的。这就是战争的本质!你死我活!所以千万千万……别那么虚伪,别那么内疚你这个胆小鬼!!! 我缓缓戴上面具,拼尽全力大喊一声,挥剑冲向战团。 第六十五章:完结篇上 火在烧!血也在烧! 聚焦在辎重营的汉军人马比叛军多出一倍,辎重营的守军显然是军中精锐,虽然众寡悬殊,武器上也无可恃之处,但并未降低精锐部队的战斗力,视死如归般地顽强地抵挡着来袭汉军。而冲入辎重营的汉军接踵而至如同潮水,一波接一波汹涌地冲击着营内最后的防线。 金戈铁马之间,“冠军”兴奋如同嗅到血腥气的秃鹰,,万军丛中倏忽来去,翩若惊鸿,宛若游龙。我挥动着长剑,每剑必不走空,转眼身上溅满了鲜血,别人的,自己的。 汉军仿佛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人马越来越多,声势极其浩大,叛军渐呈颓势,很快便支撑不住。 这时,一阵刺破耳膜的鸣金声从敌方响起,古代战争的原则是闻鼓进闻金退,叛军全面溃败向下逃窜,汉军将剩勇追穷寇,一时间真是喊杀声震天。 辎重营跑了个遍,烧着的库房烧着帐篷什么都瞧了,就是没瞧见大炮。抓了落在后头的几个敌兵也没问出什么,正满营乱转,碰上满是烽烟之色的剧离。 “刘大人,你受伤了?”剧离见我满身是血不由大为关切。 “不要紧。”我摘下青铜面具擦了把汗:“我现在只想知道,大炮在哪里?!” 剧离说:“我也未曾料到,火炮居然不在辎重营内。” “它最有可能在哪里?”我怀着最后一线希望问。 剧离摇摇头,他也只不过是一伙头军而已。 我沮丧而愤怒,费了这么大劲儿最后要无功而返吗? “韩安国大人呢?” 这种情形下,应该请示主帅。 韩安国及一干将领在众骑兵簇拥下踞地势较高之处正四处观望,见我受伤,忙吩咐随军军医诊治。听了剧离的报告,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李陵到了。 “韩大人!败军此去经过树林,前方是一个坳谷,恐有伏兵。” 我们的目光齐齐落到韩安国身上,毕竟是一军主将,进退与否,凭他号令。 韩安国老成持重,沉吟片刻果断地说:“李将军,你带三千人马且探虚实,若果有诈,不可恋战,速回。” “我跟李将军一起去。”我一跃而起。 “兵凶战危,况娘娘受伤不轻,不可再战。”韩安国注视着我染血的左臂,面有忧色。 我急切地说:“这点伤不算什么,让我去吧。” “战场之上军令如山,请娘娘俯听下命。”韩安国表面谦恭实则强硬,不待我回答便转而吩咐剧离:“你带五千人马,保护娘娘先回巩县待命。” 昨夜一战,不止偃师保住,连巩县都夺回来了。 我有点拉不下面子,但如今身份不同,战场之上主帅的权威高于一切,如果连皇后都不听号令,这兵韩安国以后也不用带了,大局为重,只得勉强答应。 “不过,五千太多了,三百吧。” 要说跑路的话,一个人其实更方便,不过料想韩安国也不会同意。把手臂上的子弹挖出来,简单处理一下伤口,换了衣服,最后带了三千人马,在剧离陪同下离开敌营前往巩县。 一路上眼见大火越烧越旺,十八座主连营至少被汉军破了十座,残兵流寇到处都是,登上高处,更见黑色的烟雾白色的火光绵延不绝,烈日与炎热助长着火势,厮杀战斗之声远在数里之外都不绝于耳。 剧离感叹道:“若是夜间……” 我横了他一眼,他就没说下去。 如果是夜间,这火烧得一定更好看,是这意思吧。 可是我觉得很郁闷,非常郁闷。是因为找不到大炮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自己也搞不清楚。 绕过焦炭般的树林,穿过黑色的荒场,满目疮痍的景象令人心情灰暗。我阴沉的脸色很明显影响到周围的人,全无胜利的喜悦,反而象斗败了的公鸡,大家个个灰头土脸如同脚下烧焦了的泥土。 突然,密集的鼓声如风雷骤起,本来焦土一样的荒场上空竖起数面大旗,大批叛军铁骑仿佛从地里冒出来一样,突兀地从左翼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 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卧倒!”我大吼一声,但是来不及了。鼓声一停,控弦发出刺耳的声音,眼前所有的景色齐刷刷地从视野里隐没,漫天箭雨织成细密的箭网挟风带势遮天蔽日立刻鲜血飞溅,惨叫震天,无数红色的身影转瞬间从战马上消失了。 我惊骇地抡起长剑舞得密不透风拨打着似乎永无休止射过来的利箭,使尽浑身解数,还是被一箭穿透左肩胛,立刻被强大的冲击力撞击得“扑通”跌下马来。 在我坠马的同时,发现剧离早我一步被射成了刺猬,死在离我不远处的地上。几名汉军兄弟迅速向我冲过来,他们是想保护我,却被迎面而来的乱箭射穿,立毙马下。其中一个就坠落在我旁边,一时未死,挣扎着爬过来,趴到我的身上护住我,这才断了气。 我痛得血泪齐下! 护送我的全是轻甲骑兵,如果是重装,强弩羽箭根本构不成这么大的伤害!这一阵飞矢流星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汉军死伤无数!痛快的一箭命中心脏,更多的是身中数箭甚至乱箭穿身,死状惨烈,喷薄而出的殷红的血飞溅得到处都是。 鼓声一直伴着箭雨,鼓声停,箭阵止。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只剩些空着的马匹。汉军骑兵死伤泰半。侥幸未死者身穿利箭,在遍地的尸体中蠕动,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在静谥的空间内格外清晰,传递着勾魂使者发出的死亡讯息。 短暂的寂静不过维持了一分钟左右,号角响起,清越激昂,叛军铁骑向残余的汉军发起了冲锋。而这时候,五千汉军活着的不足一半,其中更有许多伤者。清脆的枪声响起,完全丧失战斗力的汉廷骑兵成了待宰的羔羊,在敌人的攻势下拼死反抗,却仍免不了被杀的命运。 我被死去的骑兵兄弟拱卫着,四围是数不尽的尸体,因为这样侥幸免于被铁蹄践踏的危险。那支箭几乎将我整个穿透,稍微动一下,都会痛得满身大汗,但是我必须得把它弄出来。 这一支人马最少万余,万马奔腾声如迅雷,足足十几分钟,铁蹄过尽。我咬紧了牙关,将那兄弟的尸首推到一边,勉强坐起身,青铜面具在我坠马时摔到一边,汗水泪水将肮脏的脸孔冲出条条污迹,我现在整个形如厉鬼。深吸气,颤抖着手握住了那支箭,凝聚了所有的力量,用力一拔,连血带肉!我痛得大叫,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冠军”在tw的脸,战场上空无一人,只有无数的尸体,那保护我的三千骑兵加上剧离,全部战死沙场,除了我。 手拄长剑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望着遍野横尸,望着满地流红,我悲怆难忍痛哭失声。 火烧敌营又如何?制敌千万又如何?有什么比亲眼看着自己兄弟的死亡更震憾更悲痛?三千热血儿郎,几个小时前还生龙活虎,如今已化为一缕亡魂,不知归向何处。剧离、景寿,鲜活的脸庞依稀就在眼前,然而人已经不在了,死得那么仓促,死得那么痛快,让人连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我不是战士,我高估了自己面对残酷战争的心理承受力,其实早在淮泗一战中就应该明白,不,更早一些,在匈奴,甚至在闽越,又或者在无数次面对单独个体的生命消亡时,我的脆弱已经可见一斑。只是那时候死的大多是敌人或陌生人,尚可忍受。 而今天我亲眼目睹景寿的死,之后是剧离,还有那些想救我保护我的士兵们,三千人,在这场大战中只是个小数字,可对我来说,比死十万八万更椎心刺骨! 骄阳似火,我的眼泪如雨,战马嘶鸣,哭嚎声中相送亡魂。 “如此嚎啕大哭,未免有损大汉皇后的威仪。”远远的传来熟悉的戏谑声。 我霍然转身,数米远处不知什么时候又钻出一支军队,叛军。 我镇定地望着他们,刘陵、刘城璧,还有……晏七行。 刘城璧意犹未尽,看来还想说什么来戏弄我,晏七行一个冷厉的眼神射过去,他乖乖闭上了嘴。 我扭过头,狠狠擦掉眼泪,慢吞吞地走到一边,捡起青铜面具戴上,我跟刘彻有过约定,我想遵守它。然后草草地处理一下伤口,只是又枪伤又箭伤,整条左臂已经不是我的,也许再过一会儿,这条命也不再是我的,不过那又怎样呢?我并不怕死,尤其是此刻。 汗湿了手心,滑得几乎连剑都握不住,又撕下块衣襟包住手,重新握住闪着寒光的剑。现在我这身新换的战袍,已经被撕扯得破损不堪,仗着身着护甲,维持着身体的尊严。 当我做这一切的动作时,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阻止,我知道他们都在看着我,三个人六只眼睛,还有后面无数只眼睛。 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他们也同样不会看见我的表情。 腾身!上马! 忽略掉身体的疼痛,我握紧长剑,面具后面,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晏七行,大声问:“单挑还是群殴?单挑就过来一个,群殴就不必上了,你们有枪有箭,隔这么远,距离正好……”我抬手在胸前比划着。“不管怎样我们总算相识一场,哪个枪法准箭法高,给个痛快的。” 话说得轻松,我心里却很悲愤,悲愤难抑所以带着必死的决心。 其实做英雄很容易,不顾一切的时候就没有惧怕,没有惧怕,最平凡的人都会成为英雄,刹那的英雄。 晏七行冷冷地望着我,从眉梢到眼底,无波无浪。但他的手紧握着剑,突起的青筋蕴藏着力量,那股力量是预备来对付我的。 “冠军”不耐烦地喷出热气,战斗的味道令它亢奋得四蹄踢踏。 刘陵打马就要过来,晏七行喝住了她,对我说:“你曾说过,我们相识以来,从未真正比试过,何妨今日了此夙愿?” “好。”我大声赞同,多了一个字都不想说。 终于要面对面了。 幻想过很多次,每次想着战场相见总以为会是另一番风云际会,会有另一种豪气襟怀,两个都以为自己是对的人,刀光剑影下酣畅淋漓地用武力来说服对方证明自己。但事实上不是这样,我们真正要交手了,而我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没有慷慨豪情,更绝无兴奋期待,甚至因火烧连营该有的快感都没有,只有一片雨在眼底凝着,一根骨在喉间梗着,一团火在心里烧着。 这是生死之战! 我们摧动战马,迎向彼此。 二马相遇,厚重的剑带着风声刺向我,我双手持剑拼尽全力向外一拨,“呛”火星四溅!巨大的能量震得我在马上晃了晃,好容易才稳住。 这一剑,他用上了十成力量! 二马错蹬,感觉伤口裂开,血很快晕染。再看手中剑,居然崩磕了个缺口。很怀疑这种情形下,我可以支持多久。咬牙发狠,管他是不是对手,反正今天就算是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拨转马头,“冠军”扬起四蹄,带着空前的爆发力向敌人冲过去,我抡起手中剑,用尽所有力量,斩向晏七行! 两剑再度相交! 本来我就不擅长马上打斗,再加上受伤力量不足,这剑立时脱手而出,晏七行的剑顺势就刺了过来。我一个马上“铁板桥”,同时双脚离鞍,避过这一剑。晏七行招式用老,收剑换招时,我已滚落马下,同时拾起另一柄剑,闪电般滚到晏七行马腿旁,一剑“横扫千军”! 马儿“扑通”跪倒尘埃,晏七行身手不凡,立刻一跃而下。 我提剑跃起,冲着尚未着地的晏七行闪电般连刺三剑,人在半空,避无可避,提剑挡回第一式,第二、三式时借落地之势,迅速后翻几个跟斗,险险避过但也够狼狈的。 不肯有片刻间隙,我欺身而上,剑如雷霆出击,快而弥辣。晏七行连连后退,而我连续跃步前剑势头未歇,后剑紧随而上,一时间剑光闪闪,犹如星光万点,耀眼夺目。 这一阵疾攻虽占了先机,但能令晏七行无还手之力,使我信心大增! 虽然没正式比过剑,但从前在匈奴时,也跟他比过半场,当时照我估计,五十招之内没问题,五十招之外一定会败,毕竟力量比不起他。但这几年来的实战历练,自觉功夫精进不少。除却力量的因素,论剑ts速度,我跟他不差上下,未必打不过他,哪怕赢他个一招半式,死也死得痛快。这时忘了自己手臂受伤,好胜心一起,用剑更快,有几次险些招呼到他身上,但每次都被他从容化解。 十招之后,晏七行开始反击。他的力量既大,剑又沉重,出招快而直接,一柄剑在他手中使得出神入化,时而是剑,忽尔又化为刀,每出一招都有排山倒海之势压力巨大,应对起来格外吃力。虽然如此,拆两招还一招,我也不是吃白饭的。 两个人剑来剑往,一时间势均力敌打了个平手,半个多小时过去,谁也没吃着亏可也没占着便宜。 斗得正酣,晏七行以剑代刀突然跃起凌空劈下来,他的动作太快我根本来不及闪避,只得使出吃奶的力气举剑向上一挡,重力加速度,能量大得骇人,“砰”的一声,我的剑从中折断,本能地身体向后一仰,顿觉脸上一凉,青铜面具从中劈开,跌落地上。我控制不住身体,蹬蹬后退数步,同时手中的半截断剑用力激射而出,直奔晏七行面门,乘着他分心的工夫,才稳住身形。 有凉凉的东西从额前淌下来,我抬手摸去,是血!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如果不是那张青铜面具,这个脑袋就会变成葫芦瓢了。 震惊地抬眼望去,只见晏七行鹰视狼顾,龙行虎步,正提剑一步步走来,面容坚毅,坚定的步伐带着非常的决心。 随手再拾起一把长剑,我迅速地移动脚步,挑起地上的兵刃当作暗器————或剑或刀,劈头盖脸射向晏七行。一时刀剑满天飞,晏七行抡圆了手中剑泼风一样,“叮叮当当”挑飞出去的暗器又飞了回来。 我手脚并用,边挡边闪,哪料到晏七行几个纵身后发先至,挺剑疾刺!我反手剑向外一拨,他剑到中途却忽然转向,身体滑向侧方。我这剑挡空了。接着寒光倏忽而至,来不及细想,我反身扑倒在地,手足同时用力,身体向侧滚出老远,躲过飞回来的刀剑。习惯性地左手撑地,欲腾身跃起,却忘了左臂有伤,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手臂吃不住劲,这一起就没起来反摔倒在地。想杀我,这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果然,晏七行绝不是君子,他一向很能把握机会,这次怎会放过?眼见剑吐寒芒直逼我咽喉,想避根本都来不及,我索性闭目等死。 剑气袭人!到我喉前却忽然消失了。我睁开眼,只见他凝视着我,眼底流露出深深的悲哀。 “你搞什么,要杀痛快点儿。”我强撑着不肯示弱。 他缓缓地、缓缓地说:“胜负已分,你服不服?” “死都不服。”我冲口问道。 “好,就如你所愿!”他冷冷说着,却突然撤回长剑,反手击落一枝羽箭,但随后数枝箭破空而至,晏七行一一躲过,却也因此远离了我。 我乘机翻身跃起,只见十几米之外一人,鲜衣怒马风采斐然,手挽强弩羽箭雕翎,居然是卫青! 卫青身后,是大批的汉军骑兵,长弓利箭蓄势待发! 变故一起,叛军也有了行动,眼见又是一场箭雨漫天! 卫青朗声喝道:“放了刘大人再战,否则大家都没好处!” 他说得有理,战场中间的两个,都是双方重要人物,万一箭阵对箭阵,羽箭又没长眼睛,伤了自己人谁也吃罪不起。 就在双方对峙之际,我乘机跃起身来,边跑边吹口哨,“冠军”如飞而来。主帅不发话,叛军不动,卫青也不动,我跟晏七行各回自己的阵营。 来不及问候卫青,只觉得心里十七个吊桶七上八下,乱糟糟的。卫青说了什么话也没听见。只是疑虑重重地望向敌营,望向那个隐约的身影。 他本有机会杀我,为什么不动手? 两军对峙,大战即将展开! 敌方也严阵以待,这次卫青可带了不少人来,打起来胜败犹未可知。 谁也没想到,大战一触即发的当口,汉军这方忽然鸣金!汉军后队变前队全面撤退!撤退速度之快可比山洪爆发突然一泻千里……我很吃惊,糊里糊涂地跟着他们,其实是被护卫们拱卫着,逃跑了,跑得飞快。 晏七行的军队随后就追,可追到一半不知怎么回事,忽然放弃了。 神思恍惚地、垂头丧气地跑到巩县,巩县有人在等我————奉旨而来的卢光!卢光押送物资而至刘阳,谁知一到刘阳就听说我带了三百人去搞人家大炮,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刻请卫青带人马就追下来,正好接应到我。 要说卫青怎么会突然出现,这故事就长了,乘着御医们给我治伤,卫青便将自己的经历一一道来。 长话短说,原来当日晏七行把我从刘城璧手中“救”出来时,走另一条路的卫青他们也遭到绣衣使者的袭击,混乱中大家各自逃命,卫青便直接回长安,面见刘彻!那时他只抱着一个想法,就算是死,也要弄清楚姐姐是否为刘彻所杀,所以来到未央宫前便自缚双手,宣告投案。 结果刘彻说服了他。 后来,宫里爆出消息说皇帝被刺客行刺,据说行刺者竟是卫青!可惜卫青身手太好,刺杀未遂逃出皇宫,不知下落。 “看来是我那句‘凶手就在我们中间’起了作用吧。”我插了一嘴。 那时在逃亡路上,卫青死活要回长安,我竭力阻止他,并悄悄把自己的怀疑透露给他,让他将注意力转向刘城璧一干人等,这才留住了他。他见了刘彻后,君臣两个分析来分析去,最后将目标锁定在刘城璧身上。 卫青说:“离开长安后,我便前往寿春去见刘城璧,只道汉皇因赵红蝶那贱婢之死,毒杀我亲姊,我为姊姊报仇不成,逃亡寿春,望他看在刘姑娘情面上予以收留。刘城璧精明狡诈,自然不信我的话。倒是翁主刘陵出面,留我在寿春!那时我才晓得,原来刘城璧与刘陵及淮南王府相交甚深,但除此之外,便再也查不出其它。” 刘陵虽收留了卫青,可对他并不完全信任,只是派一些闲差给他,根本无法进入到王府中枢。卫青素来是个机灵的,机会不找他他就找机会,每日出入淮南王府把府中路线摸了个透,夜晚就出动四处侦探。有一次偷听到刘安父女的谈话,得知有卷很重要的手扎放在了书房的暗格之内。他心中生疑,可惜屡次想拿那件东西都未得手。 造反必须得有人材,卫青就是个极好极有用的人材。之后刘安刘陵用尽各种方法来试探卫青,确认他的复仇之心,卫青果然不负所望,通过种种考验,渐渐获得他们的信任。话说得轻松,实际的情况非常复杂,加上咱们卫大人口才极好,说起来有声有声情并茂十分精彩,我跟刘彻都听得入了神。 又一次,卫青偷入书房,终于将那卷手扎找了出来,上面居然写着刘安与衡山王赐密谋造反的盟约书。得了证据,自然想第一时间将手扎送呈韩嫣————韩嫣担任了卫青的联络官。但是试了几次,却始终找不到机会送出。 这桩意外事件的发生,加快了淮南王反叛的步伐! 结果,就有了四方镇事件! “那时,我才知晏大人竟然也是丹心墀的首领。想不到啊,可惜、可惜。”卫青连道两句“可惜”,我垂下眼睑掩饰好自己的表情。 “四方镇伏击陛下,起初我并不知情,行至途中方知此行目的。想方设法知会韩嫣,岂知仍是晚一步,陷陛下于险境之中。” 我说:“那又不是你的过错,你一个人单枪匹马的,只怕不但救不了,还把自己搭上。嗯,当时你用的方法很好啊,用绳子吊着火把下来,如果让人下井里来,我跟陛下就完蛋了。” 这是后来我自己的推测,要说卫青这人,还真是聪明。 卫青连连点头说:“若非当时我瞧见土坯少了数块,也不敢用此方法。” 对噢,如果没东西堵那窟窿,火焰一定被阴风吸引,我们就没地儿藏了。现在我是真的非常佩服卫青了,要怎么说他能做大将军呢,这份观察力、智力,简直无人能及。 “兵行险着出于无奈,多亏韩嫣来得及时,否则卫青就是汉家千古罪人。” 一旁的卢光笑眯眯地说:“卫大人救驾有功,何罪之有?不但如此,此次南线战事大获全胜,卫大人还可说居功至伟呢。” “什么南线战事?”我好奇地问。 卢光笑着说:“借陛下的话说,我朝利火啊。” 汉朝真的利火! 东线:韩安国火烧叛军连营,连下主连营十座,叛军死伤八万,降七万。 南线:淮阴与颖阳兵工厂在大爆炸中飞上了天,还附送一个意外的大惊喜:舟师在淮水中游靠近淮泗处火烧叛军水军,王恢军乘机占据淮泗,截断叛军粮道。据说淮水水面大火冲天,烧了一天一夜,叛军水师在这一仗中全军覆没。直到死,他们也不明白这场火是如何燃起的。 据知道内情的人说,楼船将军杨仆得了汉皇后相赠的许多桶乌漆抹黑的黑油,利用屯居上游的优势,将石油倒入淮水,两军交战之际点一把火,满江的黑油登时成了最好的燃料,转眼将处于下游的对方楼船烧成一片火海,那真是名符其实的火海,烧得江面都红了,天空都黑了。 北线:程李二将坚守边塞,匈奴屡次进攻皆被击退,虽牵制了汉军不少兵力,但总算不至于雪上加霜。 西线无战事。 而南线战事起时,卫青正在颖阳。 晏七行回寿春后,对卫青颇多猜忌,不肯委以重任,几乎是贬去颖阳,责令督巡武库,所谓武库,就是兵工厂,督巡就是其中一个小管事。谁知无巧不巧,汉军觊觎的就是这地儿。结果颖阳之胜,全赖卫青在内策应,本以为难为的事,很容易就办成了。 颖阳事成之后,卫青便回京复职, 我听他们这么一说,心中多有感慨。战局真的变幻莫测,昨个儿汉廷还处下风呢,几天之间,局势就来个大掉转。也许不日之后就会风卷残云,一扫乾坤清了。 当年的七王之乱仅三月平定,这次的三王之乱至今已有两个月,如果不出意外,三个月之内平乱有望。 看来这儿已经没我什么事儿了。 三个人谈了很久,期间卢光离开时,卫青抽冷子问我:“之前你死活不肯入宫,如今怎的做了皇后?” 我笑着告诉他:“陛下用和田玉跟我换的。” “和田玉?你拿到了?”卫青先是一喜,后又一忧,闷声说:“如此说来,你并非真心做大汉的皇后?” 我眨眨眼,这小子一年多没见,见闻、阅历、头脑、知识都不比从前,谁知道他存了什么心思,如果跟刘彻的关系比从前更铁杆,我可不敢告诉他实话。算了,还是搪塞一下,到时候再说。 “那倒也不是。”我讷讷地避开他的眼神。“我想过了,反正晏七行已经那样儿了。陛下对我也挺好的,虽然他的女人挺多的,我多忍忍就是了。等忍不下去的时候再溜之大吉也不晚。而且我留下来,还有件重要的事要办。” “什么事?” 我叹了口气,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说:“当年离开匈奴时,我曾答应南宫公主,一定会带汉军铁骑踏破祁连山,一举除掉匈奴这个心腹大患。我想做了皇后,这个目标更容易实现。哎,你还别说,在这一点上,我跟陛下还真是志同道合,应该算得上是革命伴侣了。” 卫青轻吁一声,笑道:“如此志向,倒也象足刘丹。只是从今以后我们再见面,我可要尊你一声皇后娘娘了。” “卫爱卿免礼。”我索性装腔作势一番,两人相对而笑。 卫青感慨道:“陛下对你真可谓情深似海。自我回长安,每见陛下挂念于你,因顾念你的安危寝食难安。刘丹,容我最后一回以名相称,卫青以朋友之名,恳请你切莫辜负陛下一片厚爱,否则,即便是我,也不能原谅你!” 见他神色认真严肃,我很庆幸刚刚没跟他说实话。卫青跟刘彻之间的君臣之谊,并没有因卫子夫不在而疏远,反而更见亲厚,这可是我始料未及的。 也许有些人天生就是有缘份,气味相投吧。 第二天,韩安国差信使来见,通报战况。 荥阳城外的战事及淮水战事,成为这场战争的转折点。 晏七行余部退守荥阳城,韩安国亲率军大军压境,两军成对峙之态。虽然炸毁大炮的目的没达成,但卫青却从颖阳弄来数门叛军火炮,在武器上,两军基本势均力敌。 南线方面,截断叛军粮道后,王恢部迅速渡淮,连克数城直扑寿春刘安的老家,围剿敌人的大本营,这一招围魏不在救赵,旨在吸引敌人的兵力,要将东南叛军的兵力集中在寿春,然后联合其它东南路军围而歼之。 祖国山河一片红的大好形势下,我坚持已见,回了刘阳养伤,卢光直接回长安复命,卫青则留在了前线。 回到刘阳后,第一件事是翻看那些由长安廷尉府送来的关于宴七行经办的所有案卷及相关资料。 古文的一大特点是简单几个字,就可以解读出好多的意思,好处是读起来快。我是干文物这一行的,古文造诣马马虎虎过得去,汉代的典籍虽然更深奥些,文字更晦涩些,大意是能看得懂的。 这几卷册子都是些个案的记载,大部分是关于丹心墀的,无非是某年某月某日,有什么行动,捉了什么人,皇帝给了什么嘉奖。案卷记载时间越向前,晏七行的官位越低,看来做到直指绣衣使者,真是用许多丹心墀兄弟的血换来的。 为了复仇,不惜出卖自己兄弟,付出这么大的代价,难怪他不肯放弃。 不知不觉只剩两卷了,没看到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扶雍赵敏为什么都提到它?而且赵敏当时的神情之严肃,可不是开玩笑的。 拿起其中一卷,这卷更简单只有两行字……壬辰年壬申月己卯日七行晏氏也勇谋忠直杀匪首晏继其功著也奉大汉皇帝陛下启诏司入绣衣署。 竹简从我手中滑下去,落地时发出沉重的声音。 我惊骇至极! 原来……如此! 虽然没有断句但也够清楚的了,几卷册子就属这卷看得最明白。 他杀了自己的父亲!!! 我震惊得不能自已,甚至忘记了呼吸。 “即令你有一百个理由来劝说他,但他覆灭汉朝,只要一个理由就足够。而这一个理由,就算他自己想推翻亦是不能。” 淮水畔扶雍杀我之前曾经这么说过,当时我不明白,现在懂了。 在他亲手弑父的时候,所有一切都决定了,没有机会,一点机会都没有,只有一条路摆在他面前,死活都得走下去,不管他是否愿意。 是的,扶雍说得对,一百一千个理由都不及这一个理由,这一个理由,已经足够让晏七行粉身碎骨了。 ————晏七行杀了晏继,晏七行亲手杀害了他的生身父亲! 这就是周仁均记事本最后所说的,他要做的那件事,也是最后的办法。他在垂老将死之际仍然不放弃的执念,导致出了这样一个令人发指的恶行。 晏继的身份暴露,被汉朝四处通缉,使得他无法再有作为,而且因为他一人会令丹心墀的安全不再有保障。所以周仁均想出了一个办法,这个办法就是,让晏七行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以父亲的人头或尸体,来替自己铺平通向大汉朝廷之路,从此成为皇家的亲信,进入高层平步青云,伺机为韩家报仇,颠覆大汉王朝。 为了回家,他已经变成一个毫无人性的魔鬼! 晏继被他说服了。并且因为只有这种方法能激发仇恨,激发人体内隐藏的疯狂因子,能让一个善良活泼的人变得冷硬狠毒,令他做起事来更有动力更有果效。所以晏继不但要死,而且一定要晏七行亲自动手,且按照周仁均阴毒到极致的性格,极有可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上演血淋淋的弑父惨剧。 我不知道晏七行为什么会依从这种灭绝人性的主意,以他的个性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这里面一定有其它的原因。 亲手轼父的经历,会让任何一个正常人变得疯狂,会让天使变成魔鬼。何况那时的晏七行,还只是个十五六岁、心智发育并未完全的孩子。那悲惨可怖、鲜血淋漓的情景,会象一个恶魔,如影随形地跟着他,缠着他,成为每晚上可怕的梦魇来折磨他,让他精神崩溃自我丧失,从此人生只有一个冰冷的目标——那就是达成父亲的愿望,为韩家报仇,覆灭刘家天下。 因为他的命已经不再是自己的,而是晏继的,是整个韩家的。他将不能有自己的喜怒,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梦想,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人生,从此他一无所有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一个复仇的工具。 更可悲的是,包括晏继在内的晏氏父子,所有复仇的意志,最后只是被别人利用来改变历史的工具。 周仁均之心,何其残酷,何其恶毒! 想到这里,我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砸得手生疼。 我的心更疼,为晏七行心疼。 我以为自己已经够了解晏七行,却从来看不到他冷漠平静的面容下,是怎样一颗时刻都在滴血的心。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他是怎么微笑的?当他制作冰雕以及花前月下跟我谈情说爱时,用的是种什么样的心情? 一个杀害自己亲生父亲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去笑,去爱,甚至去活着?他应该每一天,都活在充满毒蛇和烈火的地狱里! 我心里翻江倒海般的疼痛着,如火焚烧般地煎熬着,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巨大的恐惧如涨潮的海水,凶猛地冲击着我的心灵。他对我的欺骗、利用、敌对,都仿佛变成微不足道的小事,现在最重要最重要的是…… 他要死了。 我知道,晏七行要死了…… 以他的性格,之所以苟活于世,无非是复仇意念的支撑,如今兴兵伐仇,不管结局是输是赢,他都会死!因为他再也没有活下去的理由,死亡才是他最好的解脱。 我缓缓闭上眼睛,一任泪水溢出。 想到原来兜来转去爱恨情仇,到头来结局还是离别! 我开始理解他了,理解他的复仇之心,理解他种种绝情的作为,向来纠结在心里的对他种种的恨与怨,慢慢地轻了、淡了。 “离开之前,应该见他一面。” 这个念头开始时并不强烈,只是觉得一桩心事未了,还隐隐有些许期待。等到第二天一早,心事就变成了大石头,越来越大越来越重,压得我透不过气来,似乎只有尽快见到七行,这块石头才能搬走,心事才能有个真正的了结。 我急切地等待着,等待着伤势痊愈,立刻飞马去见晏七行。 然而就在回刘阳的第二天下午,刘彻到了。 第六十六章:完结篇下 我知道他来干什么。 因为八月十五近在眼前。 看来事情绝不会那么顺利地进行。 刘彻的版本则是,听到我受伤的消息心中焦急,所以不顾拦阻亲临刘阳只为探看他的皇后。我只好用心扮演好伤员的角色,让这个探病者不枉此行。 刘彻抵刘第二天,韩安国炮轰荥阳城,城内叛军奋起还击,双方炮来箭往枪林弹雨,各有死伤。 再一天,晏七行出城叫战,连挑了我方两员大将,汉军死伤近万余。 这块硬骨头并不好啃。 勉强又捱了几天,伤完全好了。虽然竭力掩饰,军医们还是看出我的体质异于常人,惊讶之余都心存疑惑。军医知道,刘彻也就瞒不了了。所以当这天他再来看我时,眼神儿很奇怪。 “其实这种现象很久之前就有了。”不用他问,我主动交待。“我妈妈说,桃源人或者桃源人的后裔,抗打击能力都很强,肌体自身的自我修复能力也高于普通人。虽然有一点不同,你放心,我还是人类,不是妖怪,也不是狐狸精。” 刘彻听我这么一说,笑了,说:“朕倒希望你是狐狸精。” “只怕到时候陛下就会嫌我烦了。” 刘彻瞅着我半晌没言语,我有些不好意思,刚想岔开话题,他忽然拉起我的手正色说道:“刘丹,这些年来,朕观朝廷内外军国大事,你我纵不能心心相印,却也志同道合。无论你相信与否,假使有天你年老色衰,朕也绝不会嫌弃你,冷落你,因为朕不但当你是朕的皇后,更是朕的良臣益友。你一人身兼三职,在朕心中的地位,当真是稳如磐石,无人憾动。朕对你的心意,你能明白吗?” 我呆了呆,知道他这话大有深意,强颜一笑说:“明白。我真的明白。所以……”我低头轻蹙眉心,缓缓地说:“我想去荥阳。” 这两天我左思右想,只有这一个办法可行。 刘彻抱着我的双手一僵,问:“所为何事?” 我想了想,把心一横直视他的眼睛说:“我要面见晏七行。” 刘彻慢慢放开了我,细细端详我良久不语。 “陛下如果不放心,不如陪我一起去。” “这就是你阅罢案卷后的决定?”他反问我。 “是。”早知瞒不过他。 “见到他之后,你想怎样?” “劝他投降。” “只是这样?” “还有……”我停顿一下。“我希望他能去桃源,从此永远不再出现。” 刘彻吃惊地望住我,显然他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回答。 答案当然不是真的。 事实上,我还是会一个人走,只是走之前我一定要见到他。 我真的想过劝他跟我一起回现代,但最后发现不可能。 姑且不论晏七行弑父后本身的心理问题,使他不可能与我同去,还有一个原因,这几个月经历过的事,让我知道我跟他是不可能在一起了。他爱我也好,不爱我也罢,我们之间的猜忌、伤害、怨恨,好像一堵厚厚的墙将我们分隔两边,我无法再相信他,信任荡然无存的时候,爱也就不复存在了。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举? 我早就知道自己,绝对不可能真的去杀害自己爱过的人,即便战场临敌,也没想过会真的想他死,我只是想要打败他而已,尽管现在看来一切已毫无意义。现在,虽然因他的不幸心痛流泪,但我终于可以对他死心了。 我跟他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意识形态宛如水和油一样,无法调和。非关对错,本质相左。 至于刘彻,他当然更加不可能跟我一起走,这是我想都没想过的。 所以,走的人只会是我,独自去,一如独自来。 “他若不肯,你又如何?”刘彻问我。 “我对他仁至义尽,就会心安理得。”我如是说。 刘彻思忖片刻,问:“何时起程?” “你答应了?”我惊喜交集。 刘彻微仰脸,露出追忆与向往的神情:“当日四方镇我们被困于井下时,你曾对朕说过:所谓信任,就是有违常理、不可能不应该不对劲的情况下仍然不怀疑,朕希望能跟你建立这种信任的关系。” 喜色顿时僵在脸上。 刘彻敏锐地观察着我,问:“朕可有说错?” 我大摇其头:“没错。只是,我没想到你还记得。只可惜……” “当初你信错人,朕相信自己的眼睛,朕一定不会信错你。”刘彻的口吻温柔而坚定,手掌轻轻覆盖上我的手。 我傻乎乎地望着他感动的一塌糊涂,忽然发现自己几乎爱上他了。 几乎…… 刘彻的眼中有精光闪过,可惜太匆匆了,我正忙着感动,没看清那是什么。 荥阳城外的战场上硝烟未散,数日前的交锋汉军吃了个大亏,晏七行单挑两员大将之时,从两翼突然冲出两支重装骑兵,把猝不及防的汉军搞了个手忙脚乱,然后晏七行乘乱取胜。据李陵说,近距离作战他们的手枪十分厉害,大部分战死的将士都死在叛军枪下。李陵也挂了彩。 皇帝与皇后亲抵前线,给了挫败的汉军极大的鼓舞,许多战将纷纷请战,要求一雪前耻,皇帝却下令免战,当天下午,汉廷的使臣栾镇进入了荥阳城,替我约见晏七行。 半个小时后,我们等来了回音————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挂在荥阳城头的旗杆上。 消息传来,满营将士群情激愤,卫青第一个冲入中军帐,请战于韩安国。 皇帝在座,韩安国不敢作主,刘彻沉着脸不吭声,怒气凝结在眉尖。 我心中一片悲凉,晏七行绝情到这种地步,是我始料未及。我不能阻止卫青,也不想阻止他,我已心灰意冷。 站起身来,我跪在刘彻面前。“臣妾请战,请陛下恩准。”声音平稳,却不容置疑的坚定。 天阴下来,微微起了风。荥阳城外,刘彻在韩安国等人陪同上登上瞭望台。 大军列阵,战旗呜咽着飘摇,所有将士的目光望向城头,那里挂着汉廷使臣的人头。透过青铜面具,我大声对身边的将领说:“我们要拿回栾大人的首级,谁去?” 话刚出口,只见一匹马如同闪电从万军丛中驰出,神骏之极,一眨眼间已冲出老远激起一路烟尘,“我去。”略带稚气的声音才传了过来。 马是汗血宝马,马上人自然是霍去病。 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只得屏住呼吸,看着他一溜烟尘而去。正是初生牛犊不畏虎,小小年纪便露峥嵘。数百米的距离转瞬即至,马上弯弓搭箭,弓如满月,“嗖”的一箭射出,动作漂亮箭法如神,旗杆上的人头应声而落。宝马片刻未歇,人头落地之际马已到跟前,小霍左手持弓,右手向外一探,利落地一把抓住人头,纵马回营! 不止是汉军,就连荥阳城头的叛军都看呆了,实在太快了,快得让人来不及的反应,等到回过神儿来,小霍已转回军中。 终于,猛然省悟,千万人头攒动,欢呼声如雷动。 小霍来到跟前,面容沉静一言不发,呈上栾镇首级,迅速退入军列。无骄无躁,果然是大将风范。 我跟卫青相顾而笑。卫青一个劲儿地说:“这小子……这小子……”整个一老怀安慰的样子。 因栾镇之死而阴霾密布的汉军,因为一个孩子出其不意的神奇表现,顿时明朗起来,仿佛胜利即将在眼前般,所有愤懑一扫而空,欢呼声此起彼伏,令人振奋不已。 就在汉军的欢呼中,荥阳城沉重的大门缓缓开启。 “吱呀呀”的开门声格外的刺耳,仿佛开启的的地狱之门一样,汉军将士们立刻安静下来,很快,就有一场硬仗要打。 大队人马鱼贯而出,兵辚辚马萧萧,杀气如严霜。刘城璧、赵敏?(刘陵?)当先一身醒目的红色战袍,钢盔上头缨似火的那个,正是晏七行。 两军对垒! 天色越发的阴沉,低气压下空气稀薄得令人感觉窒息。 一会儿,敌营中冲出一骑,银盔银甲十分漂亮,是刘城璧。隔了老远嬉皮笑脸地扯着脖子喊道:“刘丹,姐姐,娘子,为夫的来啦,还请出来相见,叙叙相思之情。” 汉军大哗,怒吼声迭起。 我被这公开的羞辱气得满脸通红,骂了一声挥刀就要杀出。 卫青一下拦住我说:“娘娘无须为这小人动怒,待臣前去会他。” 这种情况下迎战的确有些丢脸,按下怒火,我愤愤地说:“好,替我杀了这乌龟王八蛋。” 卫青走马上前,一言不发两人就打在一处,战场上静悄悄的,只见刀来剑往寒光霍霍,战马倏忽来去。 我眯起眼睛,密切盯着场上的二人,不经意间与另一双视线相碰。 其实离得这么远,连面目都看不清楚,更别提什么视线了,只是感觉,一种极强烈的感觉,晏七行正远远地看着我。 我不想看他。 移开视线重回战场,那两个打得难分难解,想不到刘城璧的马上功夫如此精湛,而卫青的表现更令人刮目相看,无论是出招的力量、速度、对马匹驾驭的老练及临敌的沉稳果敢,都莫不显出大开大阖的大将之风。怎么也想不到马下功夫不及我的人,到了马上居然是这么龙精虎猛的样子。照这样下去,再过十个回合,刘城璧必败。 正思忖间,却见敌营驰出一马直奔卫青,那一身的火红,不用细看就知道是谁。晏七行居然低下到这种地步,准备以二敌一?我心头一惊,本能地摧马迎了上去。 二马相近不过数步,晏七行勒住马匹望向我:“不是我,是我大哥。” 他在解释使臣被杀的事。 我冷着脸,拔剑出鞘叫道:“看剑。” 不想让人尤其是刘彻看出什么来,我每出一剑必尽全力。 “我拿回和田玉了。” 晏七行一愣,手中剑差点被磕飞了。 “我要走了,所以跟你打声招呼。” “哧”剑锋划过发出刺耳的声音,我跟他两剑相交,互相较力。晏七行眼中的震惊难以掩饰。 二马错蹬,他急急地说:“今夜三更渠塘见。” “我恐怕脱不开身。”我冷冷地说。“他也在。” 晏七行自然明白“他”是谁,哼了一声说:“不见不散。” 这边正说着,那边响起一声惨呼————刘城璧被卫青一刀砍伤跌下马来,狼狈不堪爬起身就逃,卫青纵马紧追不舍,眼看着刘城璧小命不保。 “今夜见。”晏七行拨转马头迎过去,“刷刷”几剑逼退卫青,随后追上刘城璧,一把将他抓上马,二人单骑飞快回营。 鸣金声“铮铮”响起。 这场仗虎头蛇尾刚打就收,汉军将士们很是郁闷。尤其卫青,回营的路上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看,仿佛无声地责备。 回来见了刘彻,第一句话就是:“他约了我今夜相见。” “为见一面,便须死一个使臣。”刘彻看着我的目光有些莫测高深。“值得吗?” “不值得。”我说。我知道他在生气。“可我一定要在八月十五送他走。” “无论如何,你总舍不得他死。”刘彻的话顿时尖锐起来,看来他的心情相当恶劣。 “陛下不觉得他走了之后,对我对你都有好处吗?”我忍不住顶撞道。 天知道我也是一肚皮的郁闷。 叛军少了重要统帅,会形成一边倒局势,这对于刘彻来说一定有诱惑力吧。 我忘了他是汉武帝,除了国家安危之外,他的尊严与权力更加不容挑衅。 “等今夜见面后再作打算吧。到时候他是走是留,是生是死,就再也与我无关了。”我如是安抚着他。 “你打算只身前去?” “让卫青陪我吧。” 只有卫青才能让他放心。 月色凄迷。 渠塘的水面升起了夜雾。 岸边摆了张案几,几上摆着酒菜,我静静地坐在席上,卫青侍立身边,等候晏七行。 这是我跟他的道别宴。 马蹄声响起来,两匹马,晏七行跟我一样,只带了一个随从————刘陵? 我看着他们下马,不是刘陵,这种时候晏七行不会愚到带自己的妻子赴约。 真是奇怪,在我印象中,刘陵与赵敏似乎从未同时出现过。 这是个值得注意的问题。 晏七行一身便装,是我熟悉的黑色滚金边的衣服,与夜色融为一体,看起来尊贵静谥。 夜风吹来,吹得挂在树上的灯明暗不定。 我定睛看着晏七行,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走得很稳很慢。随后,他的脸在灯光下显露出来,小麦色的脸庞有些苍白,黑色的眼睛有些倦意。 “请坐。”我伸手示意。 他坐到我对面,与我相距不过三尺。 “大家都坐吧。”我回头对卫青说。“都不是外人。”望向赵敏。 晏七行点点头,赵敏坐到左侧,卫青坐到右侧。 案上两个酒壶,赵敏与卫青一人执一壶,各给自己人倒酒。 我抬头看看天空一轮尚未满盈的明月,轻声说:“在中国的古诗中,有好多跟离别有关的明月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竞夕起相思;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离别诗中也少不了酒————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离恨如旨酒,古今皆饮醉;还有,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今夜有月有酒,恰好离别,在座的都是我刘丹的朋友———赵敏,卫青,晏七行,虽然各为其主,但是离别在即,希望各位共饮杯酒,为我饯行!” 这番话说出来,那两人大吃一惊,呆住了,晏七行沉默着,将酒一饮而尽。 卫青愣愣地问:“此话何意?” “意思是,我,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我低下头,喃喃地说,把酒喝了。 “回西域?” “回桃源?” 赵敏与卫青同时惊问。 看来刘彻对卫青还真是亲厚,这件事竟也告诉了他。 我苦笑道:“不回西域,也没有桃源,从来就没有桃源。”停顿一下,我问卫青:“仲卿,你想不想你姐姐活过来?” 卫青愕然,下意识地点点头说:“当然。” “你呢赵敏?你想不想你姐姐活过来?想不想晏七行好好地活下去?” 听到后面那句,晏七行一怔。 赵敏同样睁着一双大眼睛惊疑不定地望着,却万分肯定地点头称“是”。 “这就好,这就好。”我露出夸张的笑容。“你们可以帮我,帮我就是帮自己。帮我离开这里,离开汉代,回属于我自己的时代,这样就好,一切还原,大家各就各位,都会幸福,所有人都会很幸福。” 卫青浓眉紧锁地注视着我,缓缓说:“陛下说,你想借和田玉之力送晏七行去桃源从此永不出现,原来你又在欺骗陛下。” “没错。”我敛去笑意,抬起眼睛,透过夜雾望着他。“从一开始我就在骗他,不但是他,所有人都被我骗了。只除了晏大人。” 目光移到晏七行身上,他的脸沉暗难明,看不出情绪。 “为何欺骗我们?”卫青的脸色阴沉下来。 “先别激动。”我淡淡一笑。“我的欺骗里没有恶意。只是有些事说出来太惊世骇俗所以不能说。不过现在可以说了……” “元朔元年吧,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就是五年后,卫子夫受封大汉皇后;同年,卫青封长平侯;元朔五年,卫青受封大司马大将军;元朔六年,霍去病受封冠军侯;元狩二年,霍去病拜大司马骠骑将军,与大将军同等品级。” 我喝一口酒,说一句史实;说一句史实,卫青的眼睛就睁大一倍。 “以后,你也会娶心爱的平阳公主为妻。”附加一句,卫青的脸“腾”地涨红了,嘴半张着惊愕得无法形容。 赵敏震惊不已地问:“丹哥儿,你如何晓得五年之后的事?” “因为她是两千年之后的人。”晏七行替我作了解释。 卫青跟赵敏更糊涂了。 “我说过和田玉是钥匙吧。”我垂着头谁也不看,不想看他们震惊的脸。“不过它不是普通的钥匙,而是开启时空之门的钥匙,时空之门一开,我会穿越时间长河去往未来————两年后属于我的时代。” “我是比你们晚生两千年的后人,你们则是我两千年前的祖先。” 两个初次知情者呆若木鸡。 “你愿不愿意帮我?”我问晏七行。 “怎么帮?” “我跟皇帝说了,我会劝你离开这里去桃源,如果你答应,八月十五我们就在南山相见,我把和田玉送给你,亲自送你上路。当然,到时候走的人不是你,而是我。” “为何如此大费周折?” “因为……”我举起酒盏轻抿一口。“我撒谎的功夫还不到家,不该把八月十五这个准确的日期告诉他,还编个什么桃源的故事真是作茧自缚。如今他有了防范不会放我走,所以你必须帮我。” 晏七行怔怔地望着我,隔着这么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好久,才到他吐出几个字:“我为何必须帮你?” 我眉心一动,冷冷地盯着他,残酷地说出一个事实:“你帮我,就不必经历亲手弑父之痛!” “刘丹!!!”赵敏尖声惊叫。 晏七行本就苍白的脸顿时成灰,神情瞬间染上痛苦的底色,瞪着我的眼睛愤怒而悲凉。 “我说错了吗?”低下眼睑,就看不见他痛苦扭曲的脸,我继续做着往伤口撒盐的事。“那个经历不是让你痛不欲生吗?甚至你打算借着这次造反,名正言顺的给自己找块葬身之地。对于你来说,死不是最好的归宿吗?我没说错吧……所以这次起事不管成功不成功,你都是死路一条,对吧。” “刘丹,你不要太过分。”赵敏“腾”地站起身来,漂亮的脸庞通红,一片激愤。 “我说的是事实,你不是也为此找过我吗?”我冷笑,狠狠地。“不想晏七行死的话……就给我继续听着。坐下!!!” 或许是我凶狠的神情语气震摄住了她,赵敏咬了咬牙,重新坐下。 我有些气息不均,深吸了几口气再看晏七行,他已经平静下来,一脸漠然。 “只要我离开,周仁均就不复存在,很多事情不会发生,历史也会还原,你父亲不会死,赵敏的姐姐不会死,卫子夫更加不会死。到时候天下太平皆大欢喜大团圆结局,这个你不是最清楚吗?”我心里憋着气,话说得飞快,语气凌厉咄咄逼人。“所以不用再拿话来刺激我,我知道,这个世界其实就多了我一个人,只要我不在了,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事情都会……” 我抓起酒盏,把剩下的酒一口气喝光。 晏七行终于忍不住了,“砰”地重重一拍桌案叫道:“既然和田玉早已拿到,在会稽时你为何不讲?” “因为那时候我以为还有机会……”我一下子站起身提高了声音嘶吼。“因为我这一走,就永远回不来了!!!”我怒视着他,眼前一阵模糊…… “其实早说晚说结局都一样。” 我冷静下来,把泪水逼回去。 “不一样。”晏七行握紧了拳头,强抑激动。“至少,可以换一种方式为你饯行。”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坐下去。结局早写好了,方式有什么重要? “我不明白。”卫青出言打断我们的说话。“为何刘丹一走情况就会改变?所谓还原历史又是什么?” 我跟晏七行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人搭这个茬儿。 定定神,我执壶倒酒,说:“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杯酒祝我一路走好,哼,可千万别再穿到四千年后去。” 那麻烦可就大了。 大家举杯,沉默着喝酒。 三杯酒下肚,赵敏忽然站起来,犹豫一下对卫青说:“你不走么?” 卫青面容古怪地望望她,再望望晏七行和我,重重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都坐下。”我静静地说。“我跟晏大人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用回避。” 晏七行猛地抬头,眯起眼看着我,深邃的目光隐含恼怒。 “此地离南山大约三日路程,八月十三,陛下会吩咐沿途驻军开放关卡,给你们放行。不过有个条件,晏大人随身侍卫,不得超过三十个。” 这个条件太过苛刻,连卫青都拧起眉来。 晏七行淡淡地说:“不必,十八个人足矣。” “主人?”赵敏急了。“若那刘彻暗藏杀机,主人岂不是无还手之边?” “陛下不会这样做。”我相信刘彻。“他答应过我就一定能做到。” “我不信他。”赵敏尖锐地说。 我挑起眉不耐烦地说:“不信他总可以信我吧。放心,我不会让你的主人少一根毫毛。” “主人?!”赵敏气急败坏转向晏七行。 其实我们说话间,晏七行一直望着我,目光有些忧思,有些忧伤,而我的视线跟他一碰上,便即避开。 “我不必还手。”他说。 “这么说你答应了?”我对还不还手的事不感兴趣。 “是。不过我也有条件。” 我一怔:“什么条件?” “下次相见我会告诉你。” “好。” 只要不耽误正事,怎么都好说。 卫青疑疑惑惑地问:“荥阳城几十万叛军,只晏大人一人归降,陛下睿智英明,岂肯轻易应承?” “也许在陛下眼中,晏七行一人能抵百万军吧。”我如是解释。“主帅都走了,叛军会很快风流云散的。” 事实自然不是这样。 刘彻肯答应我的请求,多半基于想跟我建立一种“信任”的关系。这件事是块试金石,实验这个“信任”能否靠得住。 再度给大家倒满了酒,痛快地说:“来,庆祝我们达成协议。” “再预祝我们中秋行动顺利。” 连着两盏酒下肚,四人脸色都见红润,只是各怀心事,似乎已经无话可说。 我站起身,端起最后一盏酒,认真地说:“最后,借这杯酒祝福三位。在未来没有我的岁月里,好好地,开心地活着。我在两千后,遥祝三位一生平安。” 饮尽酒盏一抛,凌空划出漂亮的弧线,消失于夜色。 “告辞!”我郑重地冲着晏赵二人拱手为礼,后退两步转身疾步走向马儿,飞身上马离开。 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但是没人看见。 “可知陛下因何差我相陪?” “知道,不就是当间谍吗?” “你不担心我会出卖你?” “你不会。就算不是为了你姐姐,你也不会这么做。” “为何如此笃定?”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在大汉朝唯一的朋友。” 赵敏不是我的朋友,她心里只有晏七行一个;晏七行也不是我的朋友,我还没潇洒到“再见亦是朋友”的程度。 就只有卫青了。 何况我的离开对所有人来说,都只有百利而无一害,不是吗? 曾几何时,我竟然变成一个多余的人。 我跟刘彻回了长安,接下来的几天格外平静。战局利好的消息不断传来:荥阳方面按兵不动自不必说了;王恢成功牵制叛军东南兵力于寿春,东南战线离决战之期不远;刘襄见大势不妙,露出求和意向,朝廷又另派使臣前往雎阳…… 刘彻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终于有一个晚上,他有心,我也没推却,借着酒意,行了寻常夫妻应当完成的“周公之礼”。 我的心情很复杂,有安抚,有感激,也有内疚,还有一点……爱意吧,不太确定。总之那个晚上,我很尽心。 然后直到中秋,我们一直住在一起。而我对刘彻,极尽温柔之能事。逮着时间,就跟他聊天交流,把我所知道汉武帝时期的相关政策、事件、隐患及解决之道,变着法儿的换上一个又一个马甲全都告诉他。 虽然明知自己在做着件蠢事,但谁知道呢,也许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空间,这些东西会被冥冥储存于潜意识内也说不定。 时候终于到了。 八月十三,有通报来说,晏七行带了十八名骑士离开荥阳,一路畅通无阻,经过各个关卡直向南山方向而去。 八月十四,由荥阳赶回来的卫青与霍去病带了三百精选铁骑,于翌日保护着我跟刘彻,乘坐帝后车辇离开长安。 透过纱窗,望着越来越远的长安高耸的城墙,在日影之下散发着似乎庄严神圣的光辉,立刻,一种淡淡的离愁从心底升起。 这样真实的时代,这样真实的长安,从此以后永不再见了。不会再有上林苑,不会再有未央宫,那风姿绰约的美丽宫女,那手执金戟的宿卫战士,意气风发的朝臣,淳朴敦厚的百姓,都将不会再见了。秦时明月汉时关,很快将淹没于历史尘埃中,终成古籍中的一隅,无法将其真实展现给两千年后的人。 而我,短短的三四年,却象是走完了我全部的人生。快乐的、忧伤的、幸福的、痛苦的点点滴滴,汇成生命的河流,在遥远的时空里,吟唱幽古情怀;那些宫廷沙场的峥嵘岁月,那些纵马放歌的豪情襟怀,终成为时光酿成的醇酒,在今后的每一个漫漫长夜里,反复品尝,反复回味,反复沉醉。可想而知的是,未来将不复如此精彩,而我将在回忆中了此一生。 “爱卿似有所思?”一旁的刘彻轻轻拉起我的手。 “我觉得长安城真的很漂亮。”我收回心思,灿然微笑。“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城市,长安是最美丽辉煌的一座。当初来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它会成为我另外一个家乡,一个比我真正家乡更重要的第二故乡。” “也会成为爱卿永远的故乡。”刘彻说。 “是啊,永远的……” 长安城最后一点影像也在我眼前彻底消失,前面的道路曲折蜿蜒,似乎没有尽头。 八月十五,靠山村村口。 晏七行在前,十八铁骑远远站在后面——我看到其中有异钗而弁的赵敏,迎着我们。残阳下,他高大的身躯孤单寂廖。 就着刘彻的手下了车辇,晏七行站在原处,毫无见礼之意。 “陛下。”我轻轻握住了刘彻的手,担心他发飙。 “无妨。”刘彻倒是大度,在卫青等侍卫保护下,携我手径自向前。 晏七行的目光先是落在我跟刘彻紧握的手上,之后默默跟上来,大家伙儿走向村内。 自从赵敏出了事,村子里的百姓都被朝廷迁走了,只剩一村空屋,满目苍凉。想不到一路走来,最终又回到起点,这是宿命吗?如果是,为什么要我白来这一遭? 穿过靠山村,眼见山高林密无法骑马,大家步行入南山。数小时后,月亮升起来了,这是我在汉朝见到的最晴朗最明亮的月圆之夜,也是最后一个月圆之夜!顿时,我心乱如麻。 长夜漫漫,薄雾如烟,我们来到那一大片空地上。旅行车还在那里,只是车库已经被推倒,车身积满了尘灰,亘古的月光透过密林的缝隙照射着它,突兀而怪异,那原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事物。 晏七行带着他的十八铁骑,卫青,小霍,刘彻带着三百铁卫,分为两列站在旅行车前面。 卫青拿着铁铲随我走近它,在车身一侧的泥土里,挖出一个四方盒子。重新得回和田玉后,我把它藏到了这个自认为稳妥的地方。 刘彻授意,卫青捧着盒子,踏着松软的落叶,走到晏七行面前,把盒子交到了他的手上。 突然,盒子飞了起来,飞到一名侍卫怀中,而月下寒光闪过,卫青虎步飞跃,手中短刃直插晏七行! “七行!”我惊呼一声,本能地想冲过去,立刻有两人一左一右将钢刀架在我脖子上。 “师父?”是小霍,这突然的变化也令他呆住了。 我不由苦笑,果然是我欺人人也欺我。 那边,晏七行反应敏捷,一把刁住他拿刀的手往外一拧,卫青手臂吃痛,短刀“当啷”落地,翻身后跃,远离其身。 立刻,暗夜的密林里忽拉拉飞出无数利箭,射向晏七行,射向正欲有所行动的十八名随从。 那年出使匈奴时,我曾亲眼看见晏七行表演了一项拿手绝技,此时无疑是情景再现,只见他身形如电疾转,左一手右一搂,转眼箭支满怀,接着身子旋转如陀螺,长袖生风,利箭激射而出,密林深处立刻响起一片惨叫。 “刘彻,你果然不可信。”晏七行怒声喝叱,冲向铁卫后面被保护起来的刘彻。与此同时,另十八名铁骑已经各亮刀剑,杀向刘彻!刘彻身边的三百铁卫迎头而上,虽众寡悬殊,但那十八个人好像十八匹猛虎,一个可抵十个,再加上沾上就非死即伤的晏七行,铁卫一时间倒也奈何不了他们,战势十分猛烈。 打斗一起,我已被带到刘彻身边,小霍望着我,不知如何是好。 “这就是你对我的信任?”我嘲弄地问,带着早已了然于胸的镇静。 刘彻避开我犀利的眼神儿,接过铁卫递来的盒子,淡淡地说:“朕是天子,这天下,朕要得;你刘丹,朕也要得;长生不死,朕又岂会拱手相让,且相让与仇家?” 长生不死? 卫青并未出卖我! “你如此聪明,岂不知卧塌之侧,不容他人酣睡之理?”他狠狠地加上一句。 对了,这才是真正的刘彻! 这才是真正的汉武帝! 其实我们俩个早就心知肚明,这件事由头至尾就是彼此欺骗互相利用,他想以此引出晏七行杀之,我则想利用这场混乱离开,所以不管我的借口编得多么破绽百出,刘彻还是会答应,而我也乐得顺水推舟,因为无论他们之间孰得孰失,最后的胜利者都会是我,或者是我们大家。 如果那也算是胜利的话。 我的离开,是三赢的局面。关于这一点,晏七行最清楚。 阴谋、欺骗、算计,因为各怀心机,明知是陷阱,大家也都抻长了脖子往里跳。我们的真心呢?那些若有似无、被污染过了的,阴霾密布中仅有的一丝余光呢?如今看来似乎已毫无价值。我,晏七行,刘彻,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笔糊涂帐,谁能算得清? 刘彻抚摸着那个盒子,接着说:“朕答应你,四十岁之前一定平定匈奴,之后传位于你我的皇儿,届时,朕与你退隐桃源,长生不死,渡那神仙生涯。” 我闭起了眼睛,心中五味俱陈。 正在这时,一声惊呼出自刘彻之口,睁眼一看,刘彻正向旅行车方向望着,一脸怒色。 旅行车上站了个人,白衣飘飘翩然欲仙,竟是扶雍!火把光下看得真切,他手中拿着那个盒子。原来乘场面混乱,他突然出现抢走了盒子。 “来人,替朕杀了他!”刘彻怒不可遏,抬手指着扶雍,手指微微颤抖。 乱箭立刻射向扶雍。扶雍的功夫不济,轻功却高得出奇。轻飘飘似大鸟一样,从车上一跃而下,几个起落,消失于夜林中,只余下一句话:“兄弟,既已得手,还不速退?” 卫青带了数十名铁卫高手急遽追了下去。 我有些懵了,脑筋转不过弯来。 什么叫既已得手? 晏七行被众多铁卫围攻,身边十八名随从也死得七七八八,只有一个始终与他并肩作战的赵敏,拼死维护着自己的主人与爱人。 “让我去。”说着,推开挟持着我的两个铁卫,刘彻竟不阻拦,任由我去。 “大家让开!” 我凄厉的呼喊格外的刺耳,铁卫纷纷给我让路。我要问他,我要问清楚,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 我向前走,一直向前,走到晏七行面前。 “是你吗?”我愣愣地问。“你跟扶雍设计好了的?” “不是。”晏七行染了血的脸上又青又红,矢口否认。 我不相信,我的思想已经打成结只剩下直觉。 我依旧愣愣地、平静地:“你又在骗我。没有弑父事件,也没有生不如死的痛苦对不对?你想要的是大汉江山,现在又加上一块和田玉对不对?由始至终你都在骗我,就象我由始至终都在骗刘彻一样对不对?” 真冷啊,好像南极或北极,抑或浸入冰冷的深海中,从头发丝到汗毛孔,冷风渗透了我的五脏六腑。 “不是,不是……”晏七行连连摇头,眼睛里似乎有泪流出来。“我没有骗你,天下间我最不可能欺骗的人就是你,你要相信我,相信我刘丹。” 他的言辞恳切,他的神情悲痛,但我已决不相信他。 一步步地,我退后,退后……我笑着退后…… “刘丹!”他紧走几步伸手欲抓我,“砰、砰、砰”三声枪响,他的前胸飞溅出三团血雾。 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他伸直的手指向我,仰天倒下!!! “不要!!!”女人的声音宛如阴间的厉鬼,响过之后去悄无声息。 赵敏被人一剑刺穿身体,倒在晏七行的身边。 我茫然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他,回过头去,看见刘彻手中有枪,枪口还在冒烟。 “晏七行?”我听到怪异的声音,发自自己的胸腔。 头“嗡嗡”响着,天旋地转。可是我还能走到他身边,瞪视着“泊泊”流出的鲜血,晏七行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我,张了张嘴,似有话说。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跪到他身边的,也不知道怎么抱起他的身体,“晏七行!”我叫着他的名字,手上全是滑腻腻的血。 “晏七行?”我再叫,声音开始发抖。 晏七行曾经黑亮的眼睛无神地望着我,吃力地说:“当日,你曾答应,答应我一个条件。” 好像有这么回事,可是我怎么想不起来? 我的意识模糊,只能胡乱地点着头:“噢,噢,你说,你说。” 他笑了,象孩子一样,认真地恳求:“我要你,回来找我。” 我的心一下炸了开来! “你说什么?什么意思?”我的眼前黑了黑,声音抖得语不成声。 “我要你,回来找我。”他的声音开始微弱,视线开始涣散。 “晏七行?晏七行!!!”我摇撼着他的身体,拼命地呼喊。“不要睡,你不能睡,快醒过来跟我说清楚!” 他的精神似乎一振,眼睛又有了焦距,微笑着安慰我说:“傻丫头,不要伤心……不要流泪,我死了……还会活过来。” “活过来?”我艰难地重复着这三个字,脑子有点清楚了。活过来,他可以活过来。 晏七行的声音断断续续:“那时,你再回来找我……不管我在哪里,不论我在何方……你都一定要找到我,跟我……在一起。” “回来?回来……我知道我答应你我一定回来……”我拼命地点着头,憋着气,恐怕眼泪流下会模糊视线,会看不清他的脸。 “可是,如果你已经不爱我了,怎么办?” “想办法……让我爱你。”他的声音低沉下去。 “如果你已经不认识我了,怎么办?” “想办法……让我认识你。”他的声音越发微弱, “如果你讨厌我,不肯理我,怎么办?” “你就……死缠烂打,不要放弃!”他的声音几不可闻。 “晏七行?”我轻唤他的名字。 “四方镇,不是我……我,从未想过……伤害你……” 他露出最后的笑容,说出最后三个字:“我,爱,你……” 在我臂弯的身体沉了下去。 我抱紧了他,泪如雨下。 躺在一旁的赵敏忽地大声狂笑,血泪和流。 “你自负聪明,其实是天下第一大傻瓜……扶雍大人几次三番……欲除你后快,全仗主人施计相救……会稽楼船上,你以为是偶然吗?其实是主人与我设计,逼你离开,连马匹都为你备妥……主人为了你,甚至连刘陵都失手杀了……可叹他这一生,为报血仇倾尽所有,却偏偏遇到你……克星,复仇大业,终毁你手。” 她的脸孔忽然扭曲起来,有种恐怖的美丽:“他为何如此爱你?你为何如此待他?我恨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赵敏死了。 我忽然很羡慕她,巴不得死掉的那个是我。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含泪问怀中了无生气的人。“为什么要推开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为什么……要把我推得远远的?” 一切都错过了。 晏七行说得对,如果他早知道,会用另一种方式为我饯行,而不是……死亡! 我低下头去,吻在他犹有余温的唇上。 “等我。”我说。 放下他,起身擦干眼泪,抬眼望月色正浓。 “刘丹?”刘彻举步向我走来。 我后退几步,飞快地跑向旅行车。 “你做什么?”他焦急地呼喊。 “师父!”到底是孩子,小霍已经哭了出来。 我敏捷地攀上车顶,月光下,火光中,凝望着他——刘彻! “其实我骗了你。”我静静地陈述。“从来都没有世外桃源,也没有长生不老,我更不从西域来的……” “爱卿,你且下来。”他小心地上前诱哄着我。“只要你平安,朕既往不咎。” “全部退后!”我厉声叫着,撕开外衣衣襟,露出里面绑在腰上的一圈炸弹。 “全都退到三丈之外!否则我便引爆炸药,大家同归于尽!” 刘彻大惊,忙吩咐众人退后,惊恐地望着我说:“爱卿,万万不可,莫要任性行事。” “我不任性。”我惨淡一笑。“这次绝不任性。因为我要走了……” 从箭袖里拿出紫色的小盒子,托于手掌之上,轻声说:“这个才是回家的钥匙。” “刘丹?!!”刘彻脸色顿时惨白。 “对不起刘彻,下次再见时,你一定不要爱上我。” 目光滑过躺在地上的晏七行…… “等我,我很快回来。” 小小的紫盒子缓缓开启,月光倾泻,白色的光环如同烟花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