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风雨》 第一章 木匠父子 艳阳天,三月初二,宜竖柱、上梁;忌出行、入土…… 阳春三月,万物复苏。在这片山与山相连环绕围困的云南边地小村落,苍翠树木新枝繁茂,晨曦的阳光从山丫间的树梢探出,刺得嫩叶梢头晨珠晶莹。 近乎与世隔绝的村落里鸡鸣狗吠不绝。光屁股小孩味鸡食撒欢嬉闹,有狗撵猫满院子跑……大抵开春新气象,一片勃勃生机。 至于外界,山的外边;小孩都听父母讲过,翻山下去有一条大河;可确是没亲眼见过,该是多么壮阔?父母说:得走两个时辰路途。 山的外边,也许父母也只知道,有一条河,发源乌蒙山,涛涛奔向长江的乌蒙河。延河岸上游五十里是县城,也许连他们一年也只去过一次甚至一次也没有去过的县城。至于别的?前几年县城似乎闹过一次赤匪,闹得最凶,但一定没有成气候。 因为,盛家寨子大希爷去年年末去了一趟县城办年货,回来也没见任何异象,整日依旧旱烟不离手,晚上一样睡自己大小三房老婆。如果大小有点气候了,他早该不淡定了。毕竟传说共产,还要共妻的…… 当然,云南现在到底谁最厉害,龙云?还是胡若愚?又或者是大希爷所说过的蒋委员长;他们真心连这些人名字都不很知道,只知道县城总是你方唱把我登场,你来我往热闹得很…… …… 王家老大前年娶了个村尾的媳妇,如今第二个小孩刚满月,可惜还是一个女娃子。但大小成了四张嘴,总得重新开个锅火,毕竟他脚下还有四兄弟。 所以从去年王老大媳妇怀上第二胎开始,王老大已经领着四个嗷嗷的壮实兄弟上山伐木,准备新起一栋牢实的串架房子。 今年过完年,看材料已经备齐,于是请了杨木匠父子。这村落,要说木匠,得老杨打顶;绝对顶呱呱,谁都知道他有鲁班传承。 但也得说,代价也比普通木匠贵。父子俩一天一升米一升苞谷;要不是老王家多少有十多亩田地,以及怀着对未来日子的企望,他绝对领自家兄弟弄三间土坯房算求。 可房子毕竟是自己要住一辈子的,潮湿阴冷的土坯房也没法传给自己到现在还没生出来的儿子不是?一般木匠造的也真不敢保证做得了传承……但想想别人木匠一天只要一升苞谷,而老杨那杂碎的十七八岁学徒儿子……啐—— 哎!可惜木匠得罪不起,但也捏心疼…… 记得盛大希爷弄了个了不起的货,说是在县城花了大价钱弄来的洋玩意,叫什么怀表。嗯……壮实汉子王老大站在自家坝子边缘抬头眯眼看看刚起的太阳,正巧顺带瞟了一眼太阳探头的山中间二重山顶上用条石围城两米高厚实围墙的盛家寨子;一张黑脸上络腮胡子一皱一皱。 这按大希爷的说法,得早上八点了吧?今天可是竖柱上梁,正午时可要竖柱,帮忙的乡邻早饭都起了一排了,可杨家父子还不见踪影!今天不同往日,他还真只见过竖柱上梁日来得更早些的木匠。可这对父子……压着有手艺,但真糟心…… “大哥,老杨头还没来?师傅正席的菜都凉了……” 十八岁的王老五长得憨头憨脑,壮壮实实;一身藏青色带补丁的短衫打扮明显小了太多,胸前扣子都没法扣上,只用一根已经看不清本来颜色的布条当腰带束着,布条打结出刚好盖上肚脐,至于上面厚实的胸膛却自觉见着天日。但嘴角刚冒出青涩绒毛的脸上此时问话的表情居然不带半点恼怒,反而是充满好奇…… 王老大糟心的回瞥他一眼,脸颊两边络腮胡子舒了舒,也许是鼓了鼓嘴的动作引发,回了一句:“回笼热热!” 转身走了,必须得换张脸招呼来帮忙或乘机混两餐饭吃的乡亲去。毕竟乡邻大小红白喜事修房造屋帮忙是不算工钱的,只管饭就成。但时间也就今天上梁盖瓦日子而已。 至于师傅正席,可是摆在大堂中央正桌上的九碗大席,那是今天这个竖柱上梁大日子师傅吃的,可绝对没半分马虎敷衍了事;肘子、鸡、鸭、猪头肉,还得加上糯米饭白切豆腐再佐俩小菜上酒。正席不正上梁邪,必须得让两父子或者单老杨满意才成…… 迎着晨曦的阳光,十七岁的杨一走在村间的小路上。两边的水田里稻苗刚有些生气,但远不如山上的树木葱郁,又或半山梯式旱地的玉米苗青葱,看样子插下不过三五天日子。露珠已经透过陈旧的草鞋打湿了脚趾,藏青的裤脚也湿到了膝盖;三月的野草,冒头真快。 十七岁的杨一,那稚嫩脸上说不上有多朝气,即使现在是朝阳初升的早晨。日复一日,今天其实和往日不无不同。也许对于王老大是个大日子,但他杨一,和他继父学木匠三年了,哪天不是拿着鲁班尺重复头一天的事情? 有些单薄的身子,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上一眼,听脚步声也知道继父一直跟在后面。空着双手,堪堪过一米六的五十上下老头。杨老头叫杨业,似乎还识字,但绝对不多,可能来自于师门传承。 杨一不是他亲生儿子,村里人都知道,即使单看长相也知道。他那不到一米六的身高,皱成一团的狭窄脸颊,不可能有一个十七岁多就一米七几个儿的秀气儿子。 对,杨一长相挺秀气,即使做着粗活也不见魁梧,甚至也许因为抽条子太快还有些单薄;即使常年日晒肤色仍带几分白净,大概有条件稍作改扮,别人多半当他城里的年轻书生。 他和继父关系说不上好坏,毕竟母亲死了三年……两人捆绑一起,一切只是为了生活。 昨晚杨老头回去喝了不少酒,所以今天早上起得有些迟了……一边走着,杨一忍不住偏头迎着阳光,眯着眼朝半山盛家寨子看去;阳光有些刺眼……他每天早晨走到这里都会偏头去看看。 但木匠,特别是有鲁班传承的木匠,必缺一门。继父就是最好的列子,无后,现在在村邻眼中甚至得加上钉妻;毕竟发妻怀两胎两胎胎死,第三胎难产,大小都没保住。从外面拐回一个骡妇,倒是跟了七八年,但也没出一男半女,那么三十上下也去了…… “哟!杨师傅到了,快请快请!小杨师傅尺子放着。快正堂请,席刚好,刚上,刚上。”王老大的父亲老王头倭着个身子,背本来就有些驼了;头上裹一头白布,权当帽子戴。 老头子比不了年轻人身体,冬天戴上春天绝对不敢取。招呼着两人,赶忙吆喝着厢房正帮做饭的妇女抬锅的王老五去喊王老大回来,王老大已经在安排帮忙的乡亲们把刨好的柱子和梁往新基地运送了,所以正好不在。 杨老头挥挥手,坐到正席上方,嘴上随意客套:“不急不急,不用管他去,有你就成,有你就成。” 王老头赶紧也招呼杨一坐左首方,自己才回右首落座,忙招呼客套,等看杨老头动筷,才松了口气。 不多会儿,满头大汗的王老大从大门窜进来,献媚的声音硬是从这汉子喉咙里发出来:“杨老来了?看看,这席陋了一些,您老多担待、担待。”陪着笑还搓着手。 至于杨老头,一边和一个肘子较劲顺便抬头看了一眼,慢悠悠又放回碗里细嚼慢咽后才道:“坐下,我正有事和你说道说道。” 王老大笑着弯着腰拉开凳子坐下首,聆听吩咐。 杨老头又对付了一嘴肘子才放下筷子问:“该准备的妥当了?” 王老大陪笑着哈着腰:“您老吩咐的不敢落下。去年我表姨父不去了县城,我正好跟他一道,鞭炮也备了两挂。竖柱一挂上梁一挂刚好。至于香蜡纸钱那更是现成的,过年自家浇的还没用完,预留着预留着。” 他表姨夫,盛大希爷是也!不过他表姨确是盛大希爷的第二个老婆,但也是实打实的亲戚不是?所以去年大希爷置办年货时,他也跟着一道去置办了不少东西:鞭炮,红绸,纸钱……修房造屋必备啊! “那就好,红绸、糯米、鸡、毛笔、红纸,还有两瓶子酒,这些都得妥当。” “是!是!您老交代的是!”…… 至于杨一,这一切好似和他全无关系,自顾对付着一桌子菜。这样的机会可难得,毕竟他父子一年也建不上几栋房子,每栋房子也就这么一天有师傅大席,别的时候就是动土时有小席一顿…… 而杨老头说的这些规矩,他刚做学徒的第一年就已经倒背如流了…… (本书没政治倾向,不谈政治。) 第二章 同行是冤家 酒足饭饱,杨老头顺便卷上一根旱烟。这时,外面又是一整热闹,该是帮忙搬柱子梁的又跑第二趟了。 杨老头挥挥手,对杨一道:“快去,招呼着人把柱子串起来。正三间四架例子,离午时时间可不远了,我抽完烟就来。” 杨一点点头起身,没说话就走出堂屋。院坝上依旧喧闹,有三五个人抬着柱子或梁的,有两个或一个抗着串匾的……小孩们成群地疯跑着,又或者三五个围一堆玩着红泥捏圆晒干的弹珠。或是捡了小木方画几条线在地上单脚提起踢着;杨一太熟悉不过,这玩法叫修天,几年前可没少玩。 抬头望望阳光,四面都是山,葱葱郁郁的别的什么都不见,更别说看到外面世界去。习惯性的往东方偏头,阳光确刺得他眯眼,赶忙抬手挡着,回过头来。刚从屋子出来,真有些不适应外面的阳光亮度。 “小杨师傅好了?要过去正好一道、一道。”早先出来的王老大背着一背篓工具招呼杨一。 杨一点头道了声好,于是空手走在了前面,夹在众多搬运柱子的乡亲中间。 新建基地里老房子并不远,三百米开外。因为这小村落四面环山,东南面和西北面相对,夹成一条槽,很长;而西南面和东北面又两头封头,活像一条船,所以这村落又叫槽头。 东南面和西北面的山峰连绵起伏,而老王家的老宅是在东南面的一个靠山脚下,王老大的新基乡邻,只是基地背的是乡邻的山峰而已。槽头的基地,都讲究一个背山,叫做靠山。没靠山不稳,所以房子都建在两边的山脚下。 来到新基处,石匠用条石扣好的地基早已落成。扫眼过去,形成三个连一起的正方形。杨一熟悉得很待会例子都得全部得例那些条石上面去,以免将来柱子受地气腐烂,影响根基和建筑物的寿命。 做了三年的学徒,该做什么杨一早已门清。转身让放下工具的王老大叫来十多个人,分别把送到的柱子和串匾按高矮长短分类。 串架房子,正三间是四例例子。每例例子七颗柱子,总共长短二十八颗。前后柱柱高一丈二尺六,中柱柱高二丈一尺八。房屋径深一丈零八尺,每颗柱子直径一尺二寸。王老大这柱子材料,的确算扎实。 提上一把斧头,又另外叫了四个人一道,拿了早准备好的木销,指挥着四人串联起例子来。 近中午时分,太阳逐渐毒辣起来。杨老头叼着旱烟,从后面检查着串联的例子销钉是否牢固。杨一在最后一串例子的串匾上坐下,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汗。 四串例子终于拼凑完成了,倒在地上,中柱一根,两边分别三根相互对称,逐渐变短,就像一只长七指的手;不过指头更规则罢了。杨一看看太阳,也能估计杨老头在等太阳位置确定时辰起例了。 杨老头检查完例子,算满意地点点头,转头叫道:“老大,时辰差不多了,把红绸和公鸡拎一只上来,香蜡纸钱桌案和鞭炮备着。” “好呢!”王老大屁颠屁颠跑了,东西早被他放旁边的空地里。 杨一也随即起身,他必须得给杨老头打下手。先走去背篓里取出木锤,交到王老大手里,才回来喊道:“二哥,叫人把三跟套干套柱子顶上,中柱一根,两根矮柱一边一根。三哥,招呼着绳子,四根麻绳全套上,剩下四颗柱子每颗一根。” 其实不用王老二再去招呼,在场多半被杨一唤作哥哥叔叔辈的乡邻青壮多少都有过扯例子的经验,该做什么都有谱,只是等待木匠师傅的号令而已。修房造屋红白喜事,忌讳都蛮多的,没人愿意随意犯冲。 至于杨一所说的套干,那是用青竹子做的。在竹子的顶端穿一个孔,用软竹条扎个小圈穿上面。竹子是空心的,轻便;而且还是硬物。 到时候木匠师傅喊起例了,握三根套干的人站拉绳子的人的反面,掌握着例子不会被拉绳子的人拉过头反朝他们压去,又或者使力不均左右摇晃,绝对算智慧型产物。 王老大和王老头作为主家将桌子摆地基大堂正前方,香蜡纸钱红布条鞭炮依列放桌上,还有一瓶酒和一个装满糯米的碗摆正中央,刚才杨一给的纯木锤放右手顺手处,大红公鸡放香案旁边地上。 “开始吧!”杨老头洗了洗手,双手甩了甩才接过王老头的白布擦干,瞟眼王老大,随后又瞟向杨一,又转头朝地基里刚套完套干和绳子的众人说: “乡众都出来吧!基石初成,还没起屋烧灶,待不了客。先请鲁班祖师各路仙神踏阳宅送阴邪。”施施然走向香案,样子竟然变得有些肃穆。 杨一赶紧也去盆里洗手,洗净擦干才跟去杨老头后面站定。 此时,周围已经围满了人。不管大人小孩妇女,但场面却相当寂静。小孩被妇人拉着,有好动点的想扭曲下腰肢张张嘴,马上都被妇人拉紧握住,只剩下些许零星挣扎发出的轻微唆唆声…… “三炷香三支蜡。” 杨一赶忙上前朝香案上取下香蜡各三支,接过王老大递上来的火分别点燃;双手将香蜡巧妙捏成三香捧三蜡坐式。三蜡中间明烧三香外围暗燃。这才给老头递去。 老头接过香蜡,朝天开拜。杨一赶忙挪开身子,不能挡住香案对准的正堂方向。 香蜡插上。嘭——王老头右手提起木锤,忽然在桌上砸响,张口就来:“一不早,二不迟,太阳登顶正午时,恰是弟子发捶即,此捶不是非凡捶,鲁班赐吾造宅捶,一捶天神归天界,二捶地煞入幽冥,三捶鬼神归西去,四捶邪魔免来行。吾飞熊大将军到此一切魍魉化灰尘,百无禁忌,大吉大利。” 嘭——嘭——嘭——四声落地,第五锤收尾;手捏号令,再探手取纸钱,一张一张分开,口中念念有词,已是让人听不清楚。手上动作不停,把钱纸分好在香蜡上绕了三圈,终于点上,弯腰放地上。 本来低垂眼帘的杨一赶忙上前,忙把剩余纸钱一一分开,不急不缓烧着。 杨老头提起红公鸡,口中依然没停下。杨一忙招手王老大过来接过他手上的活计,纸钱可不能停止燃烧;然后才起身,探身过去把酒瓶盖拧开递给老头。老头灌了一口在嘴中,又放回桌上。手里的公鸡被捉住两只翅膀,脚也绑着,所以也没动。 老头低头一口酒全喷鸡头上,随即一口咬下一块红鸡冠,将四条红绸摊开,用鸡冠血点上,才随手把公鸡递给杨一。杨一接过,给老头让开道路,跟随其后,进入宅基,他知道,老头这是要祭柱定根。 来到平躺例子堂屋左面的例子中柱柱根面前,老头嘴上又念叨起来:“恭请鲁班祖师,敬授业师尊陈上。弟子杨业,今予人定根点柱,柱柱立地。”随即杨一忙把鸡冠血滴三滴上柱根。 “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你来我不来,若有人来不清楚,这个圈圈比你大,倘有生人来到此,反手进圈不言话,叫你不动就不动,泰山压顶永无踪,谨请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手中酒瓶往早就找好的立中柱石条上沿上一圈酒,才转身将一根红绸递给杨一。杨一右手接过,左手提鸡反身往柱中走去。在第一根串匾的位置停下,鸡冠血往柱上滴几滴,右手红绸压下,粘贴上柱。第一根定根完成。 随后,杨老头来到堂屋右则例子,依法效事,杨一紧随其后。第三根的顺序却又是返回四例柱子最左边的中柱,以左为尊;最后 才是最右边的中柱,四条红绸用完,定根结束。杨老头才领着回到香案前,放下唯一没消耗掉的公鸡,亲手一片一片将剩余纸钱烧完,方起身,木锤再响,大吼一声: “起例了——” “炮仗!”杨一喊了声早已挂上鞭炮的王老五点火。 鞭炮声中,仪式完毕,几兄弟赶忙收起香案,好让乡亲进入地基起例。杨一忙把公鸡拧起,手上一掂一掂的朝装工具的背篓走去。对于他来说,这才是实在货,觉得拧的分明就是一锅香喷喷的鸡肉。祭过的鸡,是不会还给主家的最后都是木匠带回去,过不了几天,准进他父子一双嘴。 帮忙的二三十个汉子快速走到第一根定柱的例子左右,一小会就拉绳子的拉绳子,撑套干的撑套干站定,只等木匠师傅发号施令。 此时,没有人注意到槽中心大路上正有一个中年人往下槽走去。这中年人,在场绝对没有人认识,肯定不是本村本寨人…… 第三章 杨木匠解咒伤人 “起——”杨老头站在大堂正外面发出怪异的号子,右手抬起。 “一二三——吆喝——”三十多个青壮整齐的吼声,同时发力。 “一二三——吆喝——” “一二三——吆喝——” 然而例子依旧纹丝不动。一瞬间,在场所有成人色变,包括杨老头子和刚放好鸡转头的杨一。 七根柱子加上十二块串匾连成一面例子,即使每根柱子不论长短平均三百斤,七根不过二千一百斤;再加上十二块串匾,平均算每块一百斤,一共也就三千三百斤。在场三十多个青壮,站反方向稳套干的只有九个人,每根套干三个。 剩下二十几个每根绳子六个到七个人不等,得有二十五六个。二十五六个人使力,平均每人也就分摊一百二三。而且,例子还是平躺地上的,有一头撑地更省力不少才是。在交通不便的这么个村落村寨里,平时一个青壮背挑都得两百斤往上的汉子……居然连起三次例子都纹丝不动,一切都表明现在的情况不正常…… “杨师傅——”王老头青着老脸小心打破沉寂。 毕竟活了大半辈子曾经在别人家竖柱上梁也遇过这种类似意外;包括在场的汉子和妇女,即使没亲身经历过也是听过的。只是落在自己头上,任谁都不会好受。而且找根源,必须木匠师傅才成,还得真正有鲁班传承的木匠才成。 杨老头没有搭理。回身将目光朝槽中心的大路看去,果然下槽处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有人说,同行是冤家。你多接一个活建一栋房子我必然少一个机会。特别是这年代,没有鲁班传承的毛木匠越来越多,而建得起串架的人家却越来越少。地主老财占据了大量的山林田地,包括杨一父子家都只剩一个菜园子,可以说生活全靠木匠手艺。 有着传承的木匠自然心里不再平衡,于是,越来越多的木匠开始互相施咒起来。没有传承的木匠遇到这种情况只好去找有传承的木匠想法开解,必然得奉上利是。 至于假如遇上有传承的木匠,那么轻则人家自解,重则遭到反噬都有可能。但是,这样的攻伐从来不禁,甚至演变得越来越烈,完全达到不为利益只为心里不平衡或者纯粹的坏心思作祟,以致遭到反噬都在所不惜。木匠职业,已经逐渐演变成互相敌视的一个群体。 杨老头右手一挥,大声吼道:“王老大,摆香案。香蜡钱纸,笔墨红纸。格外一碗糯米。” 王老大答应了声快速地跑回老屋拿去,其他四兄弟赶忙搬过刚撤走的桌子。地基里几十个汉子也不用人招呼,呼啦啦一片就跑了出来;什么也比不了他们对鬼神和怪异事件的敬畏。 不过三两分钟,王老大居然就在老屋和新基之间找了东西跑一个来回,气喘吁吁放桌子上。杨老头的站位是背向地基面朝槽心大路。杨一赶忙依照香案次序将东西摆上,随即按议程点三香三蜡。 杨老头看一眼,道:“再点六支香,三香三柱抱团,捆三蜡。” 杨一又赶忙抽了六支香,一起点上,才分成三支一束,统共三束合围三支蜡烛,递上。 杨老头快速接过,一片肃穆的表情下,嘴中念念有词,双手合上反挑七星朝天三拜,至于念什么甚至旁边的杨一都没法听清楚。 先三根蜡插入装满糯米的简易香案碗中,才一次三香一束正前方,一束居左,一束居右。 “纸钱——” 杨一忙纸钱递上。 杨老头一边分着手里的一吊纸钱一边请令:“座下弟子杨业,奉请鲁班祖师,陈尚业师。今弟子予他人竖柱遭奸妄,烦请祖师来解退,一请天解师,二请地解师,来人七魄与三魂,一切山精和水怪,巫师邪妖不敢来,若有青面白人来使法,反手押在海底存,谨请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右脚提起猛朝地上一蹬,双手快速将纸钱在香蜡上旋转,口令毕,迅速点上。点燃的纸钱在空中晃动,似乎在画符。 “起眼看青天,传度师尊在面前,一收青衣和尚,二收赤衣端公,三收黄衣道人,四收百艺三师,若是邪法师人左手挽左手脱节,右手挽右手脱节,口中念咒,口吐鲜血,叫他邪法师人三步一滚,五步一跌、左眼流泪、右眼流血、三魂丧命,七魂决命,押入万丈井中,火速受死,谨请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令毕,又是一脚跺下,钱纸落地,随即起身,抓起桌上香案碗旁边碗里干净的糯米一把,顺手打出:“破——” 迅疾伸手提起桌上的毛笔,酥上墨汁,左手压红纸右手一气呵成,落笔处一个形似井字的符落成。回想一下,竟似刚才钱纸在空中燃烧时他手摆动的脉络,应该也是这个符。 放下手中笔,将符纸提起,在香蜡上绕了三圈,嘴里的碎碎念别人也听不清了,随即又把符纸点燃,捻着让它在手中烧尽,纸灰纷飞。完毕,双手相合,三拜起身,提起刚放下的毛笔陡然转身,将面对地基堂屋,手中毛笔伸前方虚点: “定根师法有灵,他今坐在远处行,今若是请到你,叫你站住活不成,说起定根有根生,你今坐在那边存,若得动来代回转,你起程,谨请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起——” 随着毛笔朝天升起,只见地基上刚才二十几个人都无法拉起的例子,凭空缓缓立起—— “愣着干什么,撑杆左右撑起,还指望叫我让它一直不倒不成?”杨老头似乎朝天的笔不敢放下,一直稳在空中,一句喝骂,方才骂醒在场所有早已目瞪口呆的人。 众人似乎有些慌乱,包括杨一,左右去寻找撑杆。他跟随老杨学了三年木匠,也一直听人说老杨多厉害厉害,甚至曾经也遇见过一些不寻常事,多是几句咒不知有没有的搞定,但还真是第一次看见这么让人震惊的直观表象事例,叫人好不惊奇。左右寻找几下,才发现人家早就准备妥当在例子旁边,这时反应快的几个汉子已经抬起撑好。 杨老头手中毛笔终于缓缓降下…… 此时,太阳正好登绝顶,当空照耀。而下槽不远盛家寨子盛大希爷缓缓走出围墙槽门,右手提根大烟杆斗子,用左手遮住额头,抬头看看当空烈日,几皱眉头。 今天老王家竖柱上梁,虽然早上已经由大儿媳妇送了礼节,但毕竟老王和他还粘了点亲戚。现在这日头,先前鞭炮已经响了一挂,这时去应该能赶上上梁仪程。 他这么赶过去,至于说像邻里汉子们下苦力帮忙,那绝对不可能。有大儿媳妇在那边帮着煮饭呢!盛家的男儿个个顶天立地,咋可能跟着有的没的一群苦哈哈一起扶柱上梁听老杨指挥? 虽说老杨头这人有着鲁班传承不敢轻易得罪,但那群苦哈哈大多还是他家佃农;他盛家寨子这槽头的田地山林怎么也得占了整个的五分之一。 身份,祖上数五代祖宗辈可出过一个秀才老爷,怎么得他大希爷也算一方豪士?空着手去转悠一趟绝对是给王老头家天大的面子。要是回上二十年,连他大儿媳妇也别想出得了山寨门。盛家女眷,咋可能窜村过户抛头露尾? 可惜啊!这年头皇帝也没了,外面闹了几十年革命!上面也彻底下不来章程,拳头硬的都学起他们这些功名后人到处立寨子,日子就逐渐不景气了,过去使用的婆子丫头都已断绝。 但他总觉得自己是聪明人,这也算是跟上了形式让自己也来了一次革命;断了婆子丫鬟使唤还让家里的女眷也能出门窜户了。当然,未出阁的闺女还不行。 想着,使劲地摇头,闺女还是得养着深闺里。想罢,又莫名地高兴了,轻哼山歌脚踏石阶一步步往山下走去…… 刚下到进湾的交叉路口,迎面上来一个蓝色中山装的中年人。大希爷使劲瞅瞅,发现这人不断用衣袖抹着嘴里冒出的鲜血,一下又抬上面抹一把泪水直流的眼睛。那嘴里鲜血却又一阵阵往外涌不停,顾此失彼…… 擦肩而过,大希爷仔细回想,肯定没见过更不认识,于是他也没招呼对方;这世道,可别想当好人乱帮人。 想想又回头看看那人,似乎就这擦肩而过后对方赶紧加快了几分步子。而去的方向,从这条湾翻延小路过山都没什么人迹,稀稀拉拉立有几个寨子这人却也绝对不是这几个寨子里的人,再赶上一百里却是会进入四川地界…… 大希爷更加疑惑,这个样子,怎么回事?还得赶上一百多里路的四川人?着实让人好奇…… 第四章 盛大希爷 盛大希爷绝对是个人物。 要说盛家寨子想当年可不止现在丫鬟婆子都使不上的景况,深闺妇人更是从不走出寨子。这又坏了老祖宗规矩又让寨子一日不如一日的忤逆货寨主大希爷怎么就还成了个人物了呢? 这就必须得从近几十年时代环境和社会形式说起。 随着现在历史进程的发展,槽头这么个村寨周围五十里可以说早彻底进入三不管地带。记得几十年前有皇帝存在时,至少县城还每年有人来一次宣示一下主权顺便在这不毛之地刮上一层油脂回去;而随后外面闹革命了,皇帝没了,革命者们也不知道来没来过县城。 反正大希爷每年都有带人去县城购些杂货用度回来,只知道城墙上不断变幻着王旗,可又都说是革命者! 他就每次都疑惑!咋革命者都不是一家的呢?是想多革几次命? 回来时经过自家田地看看里面的水稻,肯定地摇摇头,这东西一年割一次都入冬了,绝对长不出第二次来。 于是就想,大概也因为这里连水稻都长不出两次的命来,所以革命者们这几十年也就完全没兴趣接替皇帝来了吧!人家压根对只长一次命的地方看不上?应该如此。所以这几十年皇粮就断绝上交了。 可要说皇粮都不上交了为啥盛家寨子怎么还一年不如一年? 其实,这又是大希爷深度揣测革命之后总结出来的另一次智慧表象了。 你说皇粮都没人来收了,这个群山困扰的不毛之地得生长出什么?盗匪,占山为王的强盗土匪。 大希爷总觉得这些强盗土匪相当没底蕴,纯粹就是有枪便成的草头王。他自己呢?必须得是瓷器;离开了皇帝这个遥远主人的瓷器。没有主人的瓷器不可能向着一堆烂瓦撞过去,即使瓷器比烂瓦更坚硬也不愿意。 你想啊!这年代烂瓦有多少?撞坏一批马上又送来一批,迟早把你这瓷器给撞碎了。所以,大希爷就觉得吧!咱想办法和你和平相处,让出些好处也无所谓;咱也不看扁你那没底蕴的形象,和和气气的也许处久了,就成了好邻居。 你还别说,这绝对属于大人物的智慧。想当年槽头一共三个寨子,如今倒好,变成了四个。可有两个是近十多年才重新立起来的,那么一推算,这寨子中间应该还消失了一个。 盛家寨子在过去三个寨子中绝对不是最大的,消失的那个才是最大的,当时占据槽头的土地山林近三分之一,盛家寨子只能算第二,山林田地占去四分之一左右。加上还有些有田地的中农分散占去两成多点,剩下的那个寨子就又比盛家寨子还小点。 那么看十多年过去的今天!大希爷每每想到这都洋洋得意。的确是让出了些田地和山林让寨子损失不少,可这十几年来寨子一直平平安安的过度没受半点风浪;在这么个世道真的相当不容易。几年前还和李家寨子的大盗李独眼李寨主结了亲,讨回一个蛮能干的大儿媳妇呢。 但你别以为大希爷只知道一味妥协,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这些年眼看着外面的革命折腾的轰轰烈烈,干无本买卖的是越来越多;他就越发感触,总有些觉得自己也应该给自己革个命。 于是虽然他盛家寨子的四重租没减,过年过节却做些变法子的返还,平时遇到相当困难的人家还干过大斗借小斗还的善举。他心里想着,这算是给这个不知道方向的时代积德。 那么这样的结果,盛家寨子收入肯定缩减了。所以智慧如大希爷,才又在寨子内部革命了一回,丫鬟婆子不使唤了。往返县城眼界开阔了不是?寨子里的妇女也终于准许出寨串门子,当然,闺女还一定不成…… 最后,十多年的经营,他大希爷的威望也就上来了。甚至现在格外三个寨子都相当觉得他是一个和气的人物。后立的两个寨子可现在都还干着土匪营生,就包括他现在的亲家大盗李独眼,经常翻前山去乌蒙河边杀人越货,翻后山去五尺大道劫财拦路等。 但大希爷要去县城什么的,绝对平平安安不担心有人要他买路。四通八达的关系和地位明摆着环绕在这山前山后各路地方…… 可你要以为他大希爷全靠左右逢源拉拢人心过活那你又大错特错了。 想想他寨子里的二十几支火枪吧!据说他那双平时抖烟袋的手提起火枪,盘旋天上的燕子都被他一粒子弹打下过。 好像还有,他正寨院子里有一个五六百斤的石窝子,是和他亲兄弟二希爷共用打糍粑吃的。没用的时候都放在正寨院门口装水供人洗手的,想吃糍粑了,两兄弟都是直接各自扛肩头搬回屋去,从来不叫对方甚至外人帮忙…… “哟——赶巧了,这是马上要点梁?”忙碌的众人根本没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点上烟斗的大希爷悠哉悠哉的来了,不信你看看新基现场景象—— 这现在已经快到吃午饭时候,妇人婆子肯定回老屋准备去了,没时间来看点梁。至于小孩倒有几个,确还不懂招呼他大希爷,该玩泥巴的玩泥巴,扔石子的扔石子。 地基里面,汉子们这些功夫已经将四例例子全撑起来串上了,形成三间房屋的空架,很有些样子。当然,剩下的三串例子是他们用绳子拉起的,杨老头只在外边发了号令。 但几十个汉子这时分最是忙碌,而且还围做了一团。在干什么呢?原来是将房顶的三根主梁抬起放木马上,按照次序横在三间屋子前方,还必须得摆正。 至于王老大和王老头,又在设香案了。 这时听到大希爷声音,几乎在场所有人同时转头。 “诶!表姨夫来了?看看这手上,可得不好招呼——”是王老头喜悦的声音。 “大希爷。”随后,此起彼伏的问候声紧跟着响起,都是朝大希爷打招呼的,或有称呼不同而已。还别说,大希爷这地位和人气,这些年积累的声望确实挺受人尊敬。 大希爷爽朗地挥挥烟杆:“呵呵……不用理我,各自忙着,忙着;当我看热闹的闲人就成。” 那动作,洒脱无比! 杨老头刚才在一张小桌上写着什么,杨一也旁边伺候着,所以没空。这时候终于忙完起身领着杨一迎了过来。 “大希爷来了。”杨老头边走率先开口。 “杨师傅,不做客气,不做客气。此间我这老表兹事劳烦辛苦了,辛苦了。”大希爷边笑着迎向老头边双手作揖,当然烟杆也横手上,礼数相当到位。 老头也许得到了足够的尊重整张脸都笑得只剩下一个红彤彤的鼻子,连忙作揖回礼:“大希爷客气客气。” 杨一在老头后面看向大希爷表情有些不自然。要说这大希爷四十七八年龄身材高大,一张打理干净的国字脸很带几分中年人的硬朗和英气;可杨一偏就不怎么敢正视,急忙垂下眼帘小声问候:“大希爷。” “叫杨一。真是一个俊俏后生。”大希爷是认得杨一的,看着夸了一句,脸上虽有笑却多半没往心里去,就没有别的话语。收回目光朝杨老头道:“杨师傅忙,不用理会我这闲人,我旁边看着就成。” “好,多留留晚上正好一起喝几杯。”杨老头说完也就不再客套,目光转向站旁边陪大希爷的王老头问:“点完梁一起祭了还是留晚上?” 王老头张张嘴有些犹豫…… 大希爷好奇:“怎么个说法?”因为他知道章程,像王老头这样家庭建房,没有必要问这问题,直接点梁和祭梁一道就对了。他和王老头不算外人,可以问问。 “先前竖柱中了咒。”王老头小声回道。 “哦——”大希爷口中沉吟,最后又道:“难怪如此,我刚下槽门碰到一个,一直在吐血流泪,进湾下四川方向去了。”说完忍不住皱皱眉头。 杨老头也在旁边轻轻点点头…… 王老头考虑了下,最终咬咬牙,道:“留晚上吧!” “那就再准备一只公鸡,九升米一斗苞谷;还有香蜡钱纸。”杨老头说完领杨一一边忙去了。 九升一斗——九升一抖,子孙福禄步步高升九步登顶朝天一声吼!九是最大是散数。 第五章 点梁 杨老头准备点完梁吃午饭。 按理说点梁也不得马虎,应该确定一个更好的时辰。可毕竟农村一般人家不可能不考虑现实,只能做到确定竖柱时间大吉,然后的点梁,在当年撑完例子后不犯冲的时辰举行就成。 农村嘛!帮忙的乡邻都是无偿的,你不能指望人家等上一天或者几天再来点梁祭梁上梁最后帮忙盖瓦不是? 所以翻红书看日子决定时辰的时候就注意过,午后未时是不犯煞而且点梁祭梁都蛮不错的时辰。 木匠的职业就得习惯火辣辣的太阳。新基前的三根主梁横在六个木马上不能沾地。木马,就是两根木头十字交叉,然后交叉出钻孔再穿入一根比十字交叉木长一倍的横木,形成三只脚互相支撑站立;木匠为施工方便专门制造的东西。 当香案一切准备就绪,杨老头吩咐杨一把先前他画的符纸也平铺上面,才慢慢走到正中央。 弟子仍然为师傅点递上三香三蜡。杨老头接过,开始拜天地。 “伏以,日吉时良,天地开张,香烟缭绕,遍满四方,弟子杨业,诚心叩请鲁班祖师,张郎大将,赵巧先师,七十二传师匠人,业师陈尚。” 正三拜,将香蜡插上。伸手要纸钱,杨一将分好的纸钱递上。 点梁似乎没有那么多口令,更没有让人听不清的密令。只见杨老头沉默着将纸钱在香烛上引燃,放旁边地上燃烧。 “鸡----”纸钱烧了一大半,杨老头起身吐出一个字。 杨一把鸡递上。 “天地阳阳一开场,弟子今日点寿梁,不说寿梁由自可,说起此鸡有根生,唐王送瓜游地府,三藏西天去取经,带了三双六个蛋,拿回家中抱凤凰,窝内抱出鸡,寅年抱出银鸡子,卯年抱出卯鸡儿,生得乖,飞到弟子手中来,改了名,换了衣,取名就叫点梁鸡。” 手上不停动着。用指甲掐掉鸡冠,把血纷纷滴到早铺好的三张符纸上;每一张符纸上滴三滴血,随即扯下三根鸡毛粘上面,依次完成。 把鸡交给旁边的杨一,顺手拿起三张符纸转身朝木马上三根梁中间那根走去。 “此鸡拿来点梁头,主家儿孙中公候。” 杨一不是第一次协助他点梁,所以程序熟得很。听他念梁头,忙提鸡去梁头滴上三滴血。 所谓梁头梁尾,很有次序。点梁只点堂屋的主梁,而梁头就是树木的底部,必须放左方,树梢方向朝右。 记得几十年前还有这么个事。曾经一个木匠给人建房子。那户人家条件不错,隔过三五天就会给木匠一只鸡吃。 问题就出在这只鸡上。那木匠师傅特别喜欢吃鸡肚子,可家主也喜欢这东西啊!所以每只鸡上桌都缺那东西。于是木匠恼了,就用一根很不错的丛木做成主梁,点梁上梁时都给他来个头右尾左。 后来,那户人家三个儿子不管怎么努力,就是生不出儿子。所以,点反梁用丛木,又叫断子绝孙梁。 杨一滴过血,杨老头把一张符纸贴上。 “点梁尾,主人金银堆屋顶。” 老头又走在前方来到梁尾。 等滴了血,老头符纸贴上。 “点梁腰,主家福寿比天高,梁头梁尾都点过,主人黄金堆满屋,恭喜发财。” 梁中间也同时点过,老头才手捏一个手令,嘴上又传出杨一都听不懂的密令。 反身,归香案前,示意杨一把鸡放下,又拜三拜,才吼道:“上梁----” 众汉子听到号令,可能是都有些饿了,想快点弄完吃午饭,无比积极。十多个汉子扑进大堂,爬上例子架,等待下面六个把主梁抬送上去,一一朝顶端传递。 “鞭炮----” 啪啪声瞬间响起。 老头没有离开香案,只是站在香案前变成面向上梁方向,和先前祭天地请祖师方向相反而已;但手里已经攥了一把糯米。 “太阳照着我来安,紫徵大地把书翻,四大通书都翻过,今日我把寿梁安,左边安起千年吉,右边安起吉万年,两边安起福禄寿,中间安起斗大黄金库,儿子儿孙做公候,恭喜发财。”号令完毕,手中糯米分左右中三把也撒完…;…; “收拾一下,吃饭去----”老头面色瞬间一松,拍拍手直接就转换了模式。杨一赶忙去提鸡----又是一只…;…; 给人建房是木匠的事;但其实今天这情况帮忙的反而更累。因为木匠是师傅嘛,做指挥就成。帮忙的汉子们钉格子上瓦,基本活都会做,也需要这么多人把瓦传递上屋顶。 那么,反而没有木匠什么事情了。 吃过午饭,杨老头带着杨一找了一个阴凉地点,让王老头吩咐人抬来一张桌子,几条小凳,就这么一坐,打算准备晚上祭梁要用的什物。 枝繁叶茂的大树遮盖出好大一片地面,凉风习习,格外清爽。 此时,杨老头和杨一对坐着,中间放了一扎稻草。两人埋着头,各自无声地扎着稻草绳子。 “午饭为什么不上主桌?”杨老头头都没抬。 杨一手头略微一顿,又动起来。同样也不抬头,轻声地回:“哪都一样吃…;…;” 杨老头也随意,继续扎绳子。主桌是早上他们吃剩的师傅正席,再每一样添满,而帮忙的汉子们吃的唯一荤菜就是一碗回锅肉,分量都不多,怎么可能一样? 老头扎好一根,扔旁边放好,又去拿稻草。嘴里突然再次开口:“因为大希爷吧?” 杨一手一顿,停了一下,继续…;…;也没回答。 杨老头等了半天,才慢悠悠说:“主人家陪客,大希爷坐主桌。以前这种情况,你都是自觉坐右边去,让出位置。可今天王老头王老大这么请你都不乐意回主席…;…;” 又顿了半晌,老头自顾道:“老头子活了大半辈子,山里山外蹿着,甚至县城也起过几次房子,眼力劲多少还是有点的。” “每天早上我都走你后面,每次到外面,你都会偏头朝盛家寨子看看…;…;” 杨一终于没法在无动于衷,停下活抬头直眼看着老头。 老头仍然眼皮子不抬下,又继续道:“从家里下来,只是这离盛家寨子最近,确实看得清些…;…;” 杨一垂下头,继续扎绳子。这句话确实没什么实际意义,没引起什么波澜。 “你床头手帕是谁的?”老头突然抬头。 “嗯?”杨一显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头一抬,直勾勾看着老头,面无表情。 两人对望片刻,老头先低下头了,开始重新扎起绳子。“当年在县城,刚遇到你娘时,你娘也有一张这么好料子的手帕。不过她拿来给你擦口水,你当时可没有围围胸,前襟全湿透了。” 可能对老头断断续续不满,杨一看着他一直没动,手上也不动,就这么等下文。 “那时你都五岁了,一天多没吃东西。你娘抱着你,最后自己也走不动了。”说着,老头语气似乎有点伤感,可能是勾起了太多回忆。 “但你娘那张手帕上绣的花比你这张好看,你娘说是她自己绣的。你这张我辨了半天,还是没认出是什么花来。” 杨一又垂下眼帘,扎起绳子来。似乎老头主题奔远了,不关他什么事情。 “后来,那张手帕不知弄哪里去了”老头语气逐渐变得平缓。“可这样的料子,一般人家没有;这槽头,也许就几个寨子的女眷有吧?” 杨一干脆不理,也许是麻木了。 “我知道你自己有很多想法。你娘识字,比我多得多,都教会你了;还常常给你讲很多故事。所以虽然你没怎么出去过,可懂得不少。” “你一直不愿意跟我学,我从来也不逼迫你。你娘走的时候也要我不教你。毕竟我们木匠,缺一门,不管鳏、寡、孤、独、残,都不是好结局。但是啊----” 老头忽然又抬头:“老头我也没法给你留一亩三分田地,你想过吗?你是老头我的儿子,虽然不是亲生的,但送终的还是你。老头我是木匠,你我父子靠这门手艺吃饭,你不学我这门手艺可能也不会有人相信。这样一来,不管佃农还是大户人家,但有一口吃食,就没有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你。” 这下杨一彻底无动于衷了,继续做着手头的活计。有时候不管有什么情绪,无动于衷都是最好的选择。 “人应该学会认命。你懂得很多道理,所以你心里应该是明白的。如果是佃农或者小户人家女儿,老头都不管你;即使惹了,老头都还扛得起,不怕他们。” 老头终于再次低下头做起活来。一会后,又说“可盛家寨子里的十几户人家,最好还是不去惹。大希爷二希爷都不是轻易角色。” “而且…;…;”老头又沉吟。“即使到手了大希爷失心疯准了,你没田没地还没老头这手艺,你也养不活。盛家闺女都是小脚女人,不能背不能挑的,你娘就是小脚女人。” 杨一终于开口,说:“她不是小脚女人。” 杨老头猛地抬头:“你见过?” 杨一忍不住暗中翻了翻白眼,没见过我跟谁勾搭去?又怎么勾搭上?老头这是什么叙事逻辑?说了这么多好似挺精明的,结果一团浆糊。 老头现在确实一团浆糊。这一下想来,盛家闺女都是足不出寨子,杨一怎么可能见过?莫不是某个可以外出的妇女,那…;…;可比祸害人家闺女还严重…;…; “你----”老头眼睛瞪成铜铃,只差没把手抬起指过。 “去年清明节,在盛家老坟山上。”杨一没好气道。 第六章 深夜祭梁 大希爷吃过午饭去王家老屋坐了一段时间就回去了,所以并没有留到晚上陪杨老头喝上几盅。不过不知道他真留下来,杨老头还是否能像中午时候坦然和他酒盅交错? 一个下午过去,太阳落山时,妇女们又在王家老院子里摆好晚饭,只等汉子们收工。 新房处,一个个汉子从房顶下来。新房的空架立起,瓦也盖好了,只等着用木板镶好隔墙,装上门,就彻底成为一栋可以居住的新房子。 今晚杨一和老头没法早回去,因为老杨给人安排的是子时祭梁。子时是什么时候,按照大希爷的怀表显示得是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一点。 对于这个没有什么娱乐项目的年代,要从傍晚七八点等到晚上十一二点那绝对是一个相当折磨人的事情。还好,农村大多汉子都爱喝酒,而且酒量都相当不错。一般来说,只有半斤酒量的都不好意思说自己会喝酒,至少得一斤才敢上桌。 所以这次请人帮忙,王老头也算下了血本,硬是用苞谷酿出近百斤白酒等着,绝对纯苞谷。 “四季发财,两弟兄好耍----” 此起彼伏的划拳声,杨一就在旁边看着,掂量着谁喝了多少谁划拳厉害躲过多少酒。至于他自己是不喝酒的,或者说不和外人喝酒,这样不让人知道就不用进入这个划拳的圈子,免得被人灌醉。 晚上莫约十点过,一个个已经脸红脖子粗,有几个甚至上厕所都飘飘然了。杨一计算了下,喝得最多的不下于三斤,最少的都是一斤往上。王老头家的就绝对还剩不下二十斤。这个时辰,对于习惯早睡的农村人已经算晚了,所以纷纷告辞。 杨一也起身,一阵疲惫就涌上来,让他差点没有站稳;别的晚上此时他早睡了。 杨老头一直都和王老头在扯闲条,大约都是他走山前山后县城给人建房子或关于自己或者途中听来的传奇故事。你就还别说,王家五兄弟一个晚上都在旁边听他滔滔不绝听得聚精会神,比人听评书的更有职业道德。 终于,老头见外人都走完了,把烟杆在桌子上敲敲,将烟灰抖干净才站起来,伸个懒腰后道:“时辰差不多了该,准备准备过去。” 几兄弟抱的抱鸡,拿的拿钱纸香蜡物什。王老大把早准备好的火把点燃,才请师傅先行。 来到新房子,先点燃蜡烛四周插好让堂屋亮堂,才放下东西。杨老头吩咐几兄弟把桌子放大堂正前方门口位置,设上香案。由于是晚上,他直接拿了三根蜡烛点燃作揖插入装满糯米的香案碗里。 “将下午做的梯子放主梁下面立好。” 杨一和老头下午确实做了一架长梯,就平躺在大堂内。很长,足有一丈八尺高度,如果立起来都快撑到房顶。王老大和王老二赶忙去扶起来,小心地不让它碰到新盖的瓦,几下腾挪才终于把它靠在大堂正中央楼层的腰梁上。 杨老头这边又吩咐杨一:“你带他们几兄弟把今天下午做的绳梯铺开,然后用钱纸把绳梯扎满。梯步处钱纸卷一圈就行让大半飘在下面,两边直接裹死。少用些浆糊,免得一回不干净。” 下午做的绳梯?杨一真不知道下午两人用稻草扎成的绳子最后连接一起形成一个一个的空格是一副梯子。跟老头学了三年木匠也没见过老头祭过夜梁,这还是第一次,所以他是真不知道。现在想来,那副绳子打开铺平还真是一副梯子样式。 几人把绳梯铺平,开始撕钱纸包裹;连王老头都一起帮忙。这绳梯可不是没有计较,下午杨老头是用尺子量着做的。总长度一丈八尺尺八,一共十三梯,每梯间隔一尺二寸,梯步宽度同样一尺二寸。 看着几个人把绳梯卷完,杨老头在香案上拿来两根红布条递给杨一,说:“扎顶端一边一根,然后让他们扶住楼梯你挂上去。别挂歪了,系上面插销钉的两边,看准距离。” 杨一点点头,叫几兄弟压住早放好的长木梯,他好爬上去。长木梯是靠在腰梁上的,而且放得相当立直。因为腰梁和上面的主梁在一个垂直面,而且腰梁离地面高度只有一丈多点点,楼梯总长就一丈八,人上去很容易翻掉。 “再高点。”杨老头对楼梯顶端小心翼翼的杨一喊着。杨一在上面根本就看不清绳梯到底离地面有多高,更不知道应该离地面多高,所以老实的听从指挥,收了收布条。你还别说,这么长一串绳子,拧在手上其实蛮重的。 “好。” 听到这个好字简直就是天籁,杨一赶忙把红布条梁上系上。又去抓住另一根红布条,穿过梁使绳梯两边平稳才系上,吐了口气缓缓往下退。 “可以了,时辰差不多。”杨老头又吩咐几人把木梯放下挪开。 “不用了?”杨一有些疑惑。因为祭梁,是要将一块一尺二寸长宽画好符的红绸挂梁上正中央去的,上面销钉眼就是为红绸预留的。因为红绸不能用铁钉订,需要用鲁班锤插木钉来稳固。 即使白天祭梁都是这个程序,只是白天祭梁是点梁过后,梁依旧在木马上躺着还没有送上屋顶,没有像现在一样横这么高。难道从绳梯上去?杨一看看绳梯,不相信。他自己用红布条绑的,稍微使点劲都能把整挂梯子拉下来。 “不用。”杨老头说罢转身就朝香案去了。 “香蜡。” 杨一递上。 “伏以此间土地神之最灵,通天大帝,出入幽冥,与吾传奏,鲁班先师,张郎大将,赵巧先师,七十二传师匠人,业师陈尚,弟子堂前站立拱候。” 三拜后香蜡插上,又要纸钱。 “伏以道香得香,虔诚奉请何神,奉请何以,奉请弟子顶敬,洪洲得道鲁班先人,张郎大将,七十二人,巧木先师,吴氏娘娘,鲁氏姑娘,行动驾马土地神,车马出在何州?车马出在何县?车马出在鲁国泸州,龙兴府龙兴县,千里请来降下登车,弟子杨业祭梁礼。” 钱纸片片分开,点上,一张一张燃烧,不让其有丝毫凌乱。 烧完纸起身,提起毛笔笔,酥上墨汁,摊开早已准备好的尺二见方红绸,闭口不言。 符毕,要公鸡;杨一抵过。 老头把公鸡提在手里,掂掂,似乎在试试轻重。然后才右手单手提着,开始在香案上空转圈,眼睛微闭着,口中铿锵有力: “此鸡不是非凡鸡,身穿五色百花衣,东方起白能报晓,拿到此处压凶煞,压住南北与东西,天煞归天,地煞归地,年煞月煞日煞时煞,一百二十位凶神恶煞俱皆回避,急急如律令。”右脚用力蹬地。 随即,左手掐破鸡冠,血在红绸上滴了一圈,逮一把鸡毛扔上去,被鲜血粘住不少在红绸上…;…;顺手把鸡递还给杨一。 杨一有些说不出的感觉,这是今天的第三只了,鸡肉…;…; 老头抓起一把糯米。 “此米不是非凡米,上养君王下养民,凡间一物米为先,特为主家进田园,白玉红银盘中献,岁岁粮仓升斗溢。急急如律令。” “唰----”一把米撒出,红绸上快干的鸡血上又粘住不少米。 “纸钱。” 纸钱到手,一张一张的分着,口里不停。这次是密令,杨一站得近听得清楚,可一点听不懂,但更不愿意去仔细分辨,不愿意学,更不敢学。 先在香案上点燃一张放进早烧尽的钱纸堆里,然后一张一张的烧完,才起身又是三拜。双手拿起尺二红绸,随后右手又放开,只单左手拧柱一角,就像拧着一张手帕。空出的右手又去香案上提起鲁班锤。 转身,缓缓朝绳梯走去。 “点一蜡三香,三拜祖师跟过来,叫你点纸就点纸,不可犹豫。” 这次杨老头语气相当严肃,甚至有些郑重,掷地有声。杨一忙颔首:“是。”前踏两步进香案前,取三香一蜡点上,对香案三拜;却不说话,不执弟子身份,因为他本来就还没入鲁班门。 来到杨老头身后,杨老头在绳梯前站立等着。 “今弟子造此神梯,步步高升祭横梁。”念罢,右脚缓缓抬起,慢慢沾上绳子阶梯。缓缓用力,左脚逐渐提起。 但看,飘在空中的绳梯纹丝不动,竟然好像一架固定的梯子一样也不见变形;只有梯步上吊着的钱纸似乎在微风中轻微飘荡。直让人目瞪口呆不知所以。 “此梁此梁,生在何处,生在何方,生在青龙山前,生在青龙山后,”左脚却已经升起踏上扎满钱纸的第二道梯子上,动作很缓慢,应该是很小心。 “何人得见你生,何人得见你长,鲁班打马林中过,此木弯弯好做梁,李郎过路不敢砍,张郎回来听见说,手提锛斧走忙忙,十二时砍倒了沉香木一根,大尺量来一丈八,小尺量来两丈长,大锯锯了头,小锯锯了尖,锯了两头要中间,” 一步一个台阶,虽然有十三步,但他念得缓慢,渐渐竟然到了顶。 “主人请个好木匠,细吹细打到木场,一对木马似鸳鸯,曲尺墨斗好似凤凰,一根墨线不多长,放在上面放豪光,” 在顶端阶梯上稳住后,将左手提的红绸一角对着梁上预留的销钉眼,把同样握在手心的木销销钉挪出,对准销钉眼右手起锤砸下。 “开山砍出鱼鳞并金甲,锛锄砍出梁花状元郎,砍的砍来锛的锛,刨子口中取光生,两头雕起龙虎状相,中间福禄寿满堂,天子弯弯河水茫茫,大吉大利,长发其祥。”令毕,右边的销钉也砸上。 杨一和王家几父子下面看着,一动不动,像睡梦不醒。 杨老头在上面停顿了会,似乎念了段密令,下面也听不清。忽然双脚一挪,左右脚瞬间变幻位置,身子已经反过来,正面朝着大门,面相下面几个人。“燃纸。” “嗯…;…;”杨一居然没即使反应。 “燃纸----”杨老头再次大吼一声。 有些混沌的杨一反射条件般就把香蜡接近绳梯吊在第一梯下面飘飘的钱纸上。 “燃了!”杨一第一反应就是。飘在阶梯下的钱纸一燃,火苗随即扑上吊第二梯上的钱纸,同时向两边蔓延开,并向一条火线一样快速朝上面传递…;…; “天灵灵、地灵灵,老君传旨意,鲁班先师赐吾弟子防火轮,随代轮子三万三,左脚跨过一重山,好似蛟龙下九滩,不论静和动,右脚迈出跨衡山,左脚再迈跨泰山。吾奉师人指点,一跨一迈到天山,过了一弯又一弯,师尊赐我防火轮。脚底朝地,脚背向天,朝下跨,还原边,一迈一跨到明天,谨请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火势燃烧到顶部红布条处,居然莫名停止向上蔓延。而下面的火势一梯一梯的熄灭,只剩下一个黑色的空架。但就是这空架,居然凝固在空中不散也不掉灰迹;只有那吊在每步阶梯下飘飘的钱纸燃烧完灰尘飞飞扬扬…;…; 走过明火梯,杨老头依旧踩着这样的空架一步一步下来,直到双脚沾地。 “呼----”忽然一阵稍微大点的风,整个梯子脱落,骨架碎裂,纷纷扬扬四散开去…;…; 第七章 围墙里的女孩 “那…;…;后来呢?”一个细细软软的声音,像糯米,从围墙内,沿着墙角不大的狗洞里传出。 这是盛家寨子东面墙根。 盛家寨子整体看上去,就好像一个十月怀胎的妇人,挺着大肚子。而寨子,正好就是那个大肚子。 因为建寨的小山头只有背后倚靠的连绵起伏横山一半高,而且两山之间中间还形成了一个山坳。所以,它的青石围墙围困小山头的样式又好像人穿在身上的圆衣领,后颈处正如那个山坳。 山正面朝槽心方向的围墙比后山坳围墙矮很多,只比槽心海拔高五十米左右;面朝正槽心方向开一道大大的槽门,两边各矗一座咆哮的大石狮子。槽门下,是一条条九尺八寸长的青石扣成的石梯,梯梯步下槽心。 远远看去,又像是一座倚连绵横山而建的一座大坟墓。 寨子背后也开了一道小寨门的,就在两山连接的山坳正中央。因为围墙外的山坳里,盛家放制了一个老大的青石水缸,竹子做的水管从来没有停顿地往里面灌水。寨子里十多户人家吃水,全是用水桶从水缸里取水挑进寨子。 寨子四周,全部种着玉米。曾经周围可都是树木,但因为围围墙建寨,就不可能让树木靠近寨子,那不是给强盗土匪留条进出的口子? 但也有例外,就是在正东面。那里一片陡峭的石疙瘩,根本就没有泥土可以养活农作物,可有些生命力强健的灌木,却葱葱郁郁冒出头。 但灌木是长不高大的,所以又叫不成才树,盛家寨子也就没去管它了,它做不了盗匪的支点。 可它能做杨一的支点。就像现在,杨一就双腿盘坐地上,面对两尺厚围墙墙角下一个狗洞。身后的灌木,正好将他遮挡。让人不管是在什么部位,都难发现他的存在。 至于那狗洞,你还别说,狗也许能钻出来,人想进去,想都别想。因为那样式,分明里面开口大些,外面渐小,成喇叭状。 杨一是知道围墙内部情况的。像去年,他想找一个合适的位置,爬到对面横山半山腰仔细看过。 盛家人寨子内部环境真的很好,参天大树成片,二十来座房屋镶嵌其间,房屋与房屋之间都用青石扣成的石梯蜿蜒连接一起,相当漂亮。偶尔一个地方,还建座园林式的亭子,供人息辞。又或者开出一片坝子,供人嬉戏。 而杨一处在的里面,就是一个不宽的小坝子。 “后来,她假装同意他们的交易,然后却在正式交易之际,当众打开百宝箱;怒斥奸人和负心汉李甲,抱着箱子投江而死…;…;” 里面久久沉寂…;…;但杨一似乎很享受这宁静的时刻,因为即使无语,似乎心也是暖和的,墙内有颗心同样流淌着血,所以暖和。 “这个话本结局一点不好,我不喜欢。”良久,里面才悠悠传出…;…;“为什么不能都像张生呢?” 杨一独自苦笑,暗道:“真是深闺不知人间味,当年娘讲的这么多话本历史史实有多少是大圆满结局?比这残酷的让人听着也窒息。” “大抵作者想这么结局好警惕男人吧?”找了半天,他才找出这么个理由。 “你…;…;将来会学李甲吗?”感觉女孩问这话好吃力,好吃力。结尾自己都不自信了,变得小声来杨一差点没听清。 杨一一个激灵坐直身体,忙手舞足蹈:“不会,不会。我们只能做张生和崔莺莺,因为你更像崔莺莺而一点不像杜十娘。莺莺美得纯净,合你;杜十娘不过风尘女子,十足不能相比。…;…;而我,又不如张生,所以我该加倍珍惜,赛过张生爱莺莺才成。” 听罢,里面女孩高兴了。轻快的声音传来:“所以,你要努力做张生;不然我都不理你。” 随后又道:“你娘真的好厉害。去年末我央爹爹给我带回的牡丹亭我也看完了,不过有些地方不如你讲的好。但肯定你没有讲错的,柳梦梅和杜丽娘真的圆满了,真好。” 杨一翻翻白眼,心想这不是自己讲得好,明明是你有些字都认不全罢了。自己还能讲出两个版本的牡丹亭来?不过嘴上却回道:“我娘说过,曾经她也是和你一样大户人家出来的才女,所以很厉害。” “嗯…;…;”少女似乎在里面点了点头,小声发出疑惑:“就不知道她怎么会带你来了这里?” “我也不知道。”杨一摇摇头,他是真的不知道。其实他娘是大户人家小姐也是他自己揣测,他娘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过去的事情的。 突然,女孩又变得悠悠:“你说…;…;杜丽娘和杜十娘名字就差一个字,可为什么结局这么大不同呢?” “因为杜十娘是烟花女子,而杜丽娘和你一样,都是大家闺秀。”杨一无比坚定地说…;…; 少女似乎明白了,一会又道:“看看你这次给我又带了什么?” 墙角的狗洞里,躺着一张手帕,里面似乎还包裹着东西。 这张手帕就是杨老头在杨一床头发现的那条,上面绣了一朵花,其实就连杨一也分辨了好久,最终也辨不出是什么花,但又不好问里面的少女,而且还必须得不懂装懂。 这张手帕作用很大。一般少男少女隔墙幽会都是在下午,可具体也没有个时间或者确定互相都在,又不敢太大声说话。 所以每次杨一都是到了这里就把手帕压在狗洞里等,开始用石头压,后来觉得太脏手帕也不够花前月下,他就仗着木匠手艺做各种小礼物包着,很讨女孩喜欢。 一只白皙的青葱小手从墙内伸出,压在手帕上。杨一快速伸出自己有些粗糙的手压上…;…; “放开,流氓----”女孩挣扎一下没挣脱,于是小声地啐一口。 “我拉住的是一只相思手。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一会你走了,我怕相思成疾。” 杨一记性很好,当年他娘给他讲的东西他基本都能记住,甚至包括里面的一些经典的句子。所以也不管应不应景,拉来用上。 少女或许一部话本看完都有老多字不认得,但排除已经快被她翻烂的西厢记。所以她记得刚才杨一说的有一句出自西厢,于是一颗心瞬间融化,也不说话,就这样享受着,大抵可以叫最纯洁的心心相印。 “我…;…;要走了,不能被人发现…;…;”女孩很不舍,但是她不能呆太久,被寨子里的人发现就完了。 杨一不放手,说:“后天是清明节。” “你…;…;等我就是…;…;” “嗯----”杨一依依不舍地收回手,让少女把手帕拿回去。 “是一个毽子。”女孩高兴道。 杨一回说:“前几天老王家盖房子的鸡,三个鸡我就做了这么一个毽子,所以毛是最好的,都选鸡尾最长最漂亮的毛。” “嘻嘻----确实好长的毽毛,也好漂亮。”女孩声音活泼不少。 “那你踢的时候注意点,别让人看见。” “嗯…;…;”女孩有些委屈,杨一给他的礼物她从来都只能藏藏掖掖地,这让她觉得很委屈难受。 “好了,那我要走了…;…;” “嗯,你小心点…;…;”少女慢慢地把那张手帕递出…;…; …;…; ps:怎么还有要求章节内容不得少于2500呢?汗…;…;突然就发现我这章只有2400,我上一张可有3800。嗯,也就我这样的小粉嫩能干出这种事,现在在这里凑字数。好吧,本来不想在章节后面说什么的,现在不得不说;麻烦有觉得本书还值得追看的同学能点击一下追看吗?好惨淡的样子…;…; 第八章 一张手帕 一张手帕,到底凝聚了多少东西?没有人会知道…;…; 对于一对一年时间仅仅见过一面的少男少女;对于一对从始至终就只见过一次面的少男少女。上面凝聚了多少青匆、酸涩…;…;与纯粹? 一年时间,除了声音,他们还互相记得彼此的样貌吗? 这张手帕,已经不是去年最初那张。 去年清明,杨一来到山中,打算剥些棕皮回去编制一副背篓的背绳。而要说棕皮最多的地方,就数盛家老坟一代横山上。 其实杨一心里多少是有些害怕的。坟山里面阴森森,又无人迹。高大的树木遮天盖地,外面高照艳阳偶有透过缝隙漏进一缕阳光;但时一阵清风吹过,树枝树叶相互怕打啪啪作响。 杨一特意离盛家的祖坟远一些,进入旁边的山坳里,这样内心多少能降低一些恐惧。即使越靠近坟地,棕树长得越茂盛,可人总是没必要和自己内心的魔鬼作对的。 突然盛家老坟处传来不少人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叽叽喳喳不乏,持重嗔骂不休。听上去还有小孩跌倒,被某妇人拉起来屁股上啪啪挨了两下,口中还骂着‘不听话的熊孩子,啥都想摘到处乱爬’等等话,很的复杂…;…; 杨一听罢,站在一颗棕树背后,用手拍拍头,怎么就忘了这茬?今天是清明,上午还给娘上坟呢!盛家该是选今天下午集体上山拜老坟,只是人家选择从另一面山坳上山来了。 其实剥人家点棕皮不算什么,但始终山林是人家的。作为外人进来拿走一草一木,也没和人家打招呼,都算是偷了。假如被人家逮个正着,大概人也不说什么,可自己这脸皮却实在挂不住了。 所以他小心地,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想想一屁股坐棕树背后,盛家这么一大家子几十口人祭祖可绝对不会能多块离去…;…; 这地离坟地蛮远的,那边说话稍微小声点这坳里都不怎么听得到。而且树木茂密,林子内层还有各类被植,只要他不闹出大动静,比如把棕树剥得咯吱咯吱鸣叫,人家也不会知道这边会有人特意来拿他。其实现在他心里比先前一个人在这山里时还平静了不少,心中的魔鬼被这群人赶走了…;…; “小四,你干嘛去…;…;”一个声音从那边传出,而且很大。 “我…;…;去厕所…;…;”一个清甜的女声回道。 “那你小心点…;…;” 杨一猛然回头,这清甜的女声在朝山坳靠近。而且细听,嘻嘻唰唰的声音正在往这边来,偶有被踩断的枯木枝噼啪作响。杨一缓缓起身,寻声音方向望去。没看见人影,但仔细看见一颗小树在晃动,而噼啪作响声还在朝他自己方向蔓延。 头偏偏四周看看,脚步挪到一株低矮的棕树后面。低矮的棕树几乎没长出多少树干,棕叶四面张开,像一面面大扇子,基本遮挡住他还是绰绰有余。 轻轻挑开一面挡住眼睛的棕叶,果然,一个穿着淡绿色裙子的少女提着裙摆走来…;…; 杨一四下看看,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因为这山坳,就是他面前比较空阔平坦。假如是他自己选择大便地点,这地方已经不做二选。 果然,少女也发现这么个好位置,还特意小心下了两道坎,才平跑过来。似乎真的急了,都没有想过四下看看有没有野兽动物蛇虫之类,拉开裙子…;…; 杨一眼神呆呆…;…;不止因为耳边响起的哗哗声…;…;而且,这女孩…;…;十五六岁样子,个子不高,脸盘也有些圆圆的。白皙的皮肤…;…;和村寨里能下地的黑黝黝女孩一对比…;…;让他忽然想起自己过世的娘,特别是刚才女孩提起裙摆,露出一双粉红色的绣鞋;比娘的脚大,踩地面也平实。 两个完全长得不像的女人,可却被他彻底重叠…;…; 女孩舒心地抬头,忽然眼睛大睁,嘴巴张开…;…; 杨一瞬间清醒,不知不觉手把棕叶开得太大。来不及多想,身体一绕纵身扑向女孩,右手瞬间压住女孩张大的嘴把女孩压在身下,软绵绵的树叶上…;…; 这一下,他额头都已经见汗。假如女孩尖叫出口…;…;后果真的不堪设想。只看这女孩的打扮,他几乎敢肯定,这肯定不会是寨子里偏房养的闺女,一定得是大希爷或者二希爷一脉。 女孩不断挣扎…;…; 杨一手脚并用,将女孩四肢压死。额头汗水渐多,脑子极速运转,但一时真不知道怎么办! 想想,浆糊一样的脑子反而更不清明,于是小声道:“我不是坏人,我是来剥棕的,我不会伤害你。” 女孩才不管这么多,身体继续用力。 杨一又道:“你不挣扎,我放了你;可你不能大叫,否则让大希爷和二希爷知道是会活活打死我的。” 听到大希爷和二希爷,女孩安静了。也许是因为对这两个名字特别自信。 “那我放开你的嘴,你不叫好吗?”等了一下,杨一果然把手缓缓挪开。 说来也怪,女孩还真没叫,就这样看着杨一,表情有些害怕。 “我不会伤害你的。”杨一强自挤出一个笑容。“你长得和我娘一样,都是好女人…;…;”可能他娘在他心中就是一个彻底的女人标本。 “我放了你的手,你不挣扎好吗?” 女孩虽然脸色发青,还是轻轻点头。大概养在深闺的闺女,根本就不明白世间的土匪强盗各种本性。这不是她们傻,而是接触面太狭窄。也许她们区分人的区别也就两种,一种好人,一种坏人。 所以,可以一步步放了她的杨一,她觉得对方应该不是坏人,坏人都是坏骨子里去的,也都长得凶神恶煞。可杨一,虽然短衫装扮,但浅蓝色衣服都洗得发白,看着干净。而且长得…;…;也比她寨子里的哥哥们好看…;…; 杨一缓缓将她的手放开,而左手捏住她小巧的右手上,他发现女孩和他此时都攥着同一张手帕。偏头看去上面有字,于是说:“手帕可以借我看看吗?” 女孩手轻轻松开…;…; 杨一就这么坐在女孩下身上摊开手帕看起来。 “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字绣得不好,只能算工整。应该是写字的人本来写得不很好。 “你还识字?”女孩瞪大圆圆的眼睛,不敢相信。那样子,哪怕她现在的处境她该都忘了,只有对杨一识字的惊奇。 杨一收起手帕,回她一个暖暖的笑容,望着她的眼睛道:“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你很像我娘,你也很像崔莺莺。” 女孩脸蛋瞬间就红了,赶忙把眼睛挪开。他知道杨一回的就是张生和崔莺莺的合诗,但她自己是背不出来的,听到却能记起。 “你----压疼我了。” 沉默片刻,女孩红着脸小声道。 杨一这才低头看,自己正坐在女孩下半身上。这不低头还好,一低头,女孩下半身裙子挣扎中都快爬上了腰。本来女孩就是在小便,下面什么都…;…; 杨一心头狂跳,赶忙抬头,某个地方激烈地弹起。他手颤颤抖抖的去抓女孩的裙摆掩盖,眼睛连余光都不敢瞟上去。最后,终于颤颤巍巍从女孩身上起来,至始至终不再敢看女孩的眼睛。 女孩似乎也想到了什么,下身凉飕飕的。刚才杨一扯裙子的动作她能感觉到,脸红得快要滴血。她两手悄悄把裙摆往下抹,然后将腿弯处亵裤拉起来慢慢往裙下塞进去,才撑着手上半身从地上坐起来。 “小四,小四----”老坟那边大声呼喊。 女孩惊慌失措…;…; “嘘----”杨一赶忙竖起食指,小声道:“答应他们,马上回去。” “嗯----”女孩瞬间有了主心骨,点头,才把脸偏向坟山方向,张开小嘴应道:“唉----马上来----” 相顾无言,一会,杨一又道:“那…;…;你回去吧!”想伸手拉女孩起来,又缩回了,没敢。 女孩慢慢起身,看眼杨一,说:“我的手帕。” 杨一顿顿,道:“我留着,以后我拿它来找你。” “你----”女孩脸红得不得了,跺一脚,说:“爹爹才不答应你。”转身跑了,似乎怕杨一拉她。 可能,女孩是误解了的,以为杨一说的是提亲。 事实证明,女孩也确实误解了。以后的一个月,杨一几乎爬遍了能看见盛家寨子内部的四周所有山头那然后,经过无数次的查探,听墙根…;…;幸好玉米苗逐渐长高,让他可以听遍盛家寨子所有墙根位置。 五月月末,炎炎夏日的一个下午,终于让他听到了里面传出的声音,应该是一群小孩在嬉闹。其中一个叫四姐的声音,他再熟悉不过。然后,他找到那个狗洞…;…; 杨一掏出怀里的手帕,想了想,近在咫尺的声音。一咬牙,咬破右手食指,将手帕摊开,在反面写道: “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误人。墙角有洞,莺莺小姐可将手帕还入洞口,明日下午此时小生来取。” 完了,捡一块泥巴包裹中央,系成一团,犹豫再三一狠心用力扔进围墙。转身就钻进玉米林朝山脚槽心跑。 汗----有文化就是可怕。其实他是怕里面有大人,或者是意外被识字的人捡到打开,马上让人来围他…;…;虽然一直没有听到大人的声音,但小心为妙,那大希爷的枪…;…; “呀----四姐你的手帕…;…;” “给我----你们自己玩,我回去看书去----” 一本西厢翻三年的盛四小姐。 结果,第二天杨一小心翼翼的回来,查探没有埋伏后真的在墙角取出一张手帕,里面包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我不叫莺莺,她们叫我四姐儿。” 一个很多女孩没有名字的年代…;…; 但手帕,已经换了一张,是变成一张没有任何字迹独独一朵不知名小花的手帕。 第九章 一个无聊的人 早晨,阳光还没爬上树梢,杨一和老头静静走在槽心大路上,往老王家赶去。老王家的房子这几天都在刨木板镶墙壁,留门,大概还需要十多天才能彻底结束的样子。 昨天杨一没有去,找的理由是前晚祭梁太晚,没休息好。老头是不管他的,即使没有理由也无所谓。 天色还早,但路上已经有不少扛锄头地里除草的人,农村人,碰头都不可避免打个招呼。 走着,老头忽然对前面杨一说:“今天货郎可能要来,你注意些,我买点盐巴。”老王家十多天活就结束,下一个活好没有找好去处,所以老头得准备家里自己开段时间锅火。 县城有一个货郎总是一个月能挑着货担子来槽头一次,主要是卖些小件的生活品。从来都是一个人挑着担子进出,也不怕遇见盗匪。或许他走了别的路子,每趟都孝敬过了吧! 但这样确实方便了很多人。 杨一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走走自主说:“明天清明,可能我有事。” 杨老头望着他的后脑勺,半晌没说话…;…; “假如…;…;我是说假如…;…;”杨一今天的话好像特别多。“我要离开这里,你会走吗?” 这次,老头无声地笑了。真的,这对继父子在一起说话很少有多余的感情色彩,这种情况很难得。 “去哪里?我俩干一天活一升苞谷一升米,吃穿都不愁。家里粮食现在也堆了不少,可是身上三五个子儿都拿不出,哪里能生根落叶?这地方老头我多少还有两间土坯房一块菜地。” 的确,老头说的是事实。在槽头这么个地方,你就是粮食堆积如山,也拿不出去。平时人家为去县城换点用度,都是背着一百多两百斤的粮食,走上七八个小时的山路,到了还得赶紧卖掉,快速置办些必需品立即往回赶,结果一样抹黑回程。 这样的结果嘛,除了四个寨子,根本就不会有人家家里能余上几个钱子。 想想,杨一也笑了,确实如此。“我只是这么一说。” 过一会老头也没开口,杨一又道:“假如我独自离开,大希爷会怎样对你…;…;” “带着盛家闺女…;…;”杨老头沉默着,“那我认命。” “我只是这么一说。”杨一笑得有些苦涩,“我娘临走前要我一定不能不管你。” 杨老头终于听到一句欣慰的话,脸色也好了很多,问:“是偏房盛老四家的二姑娘?聋子家的大闺女?” 盛家寨子现在大概到出嫁年龄的就这两个,虽然盛家闺女不出寨门,但进去见过的也不少。 杨一摇头笑笑,他总不能告诉老头,你还忘了一个,大希爷嫡亲女儿四小姐。“这些你不用管,我自己有分寸。” 杨老头还要据理力争,好像真进入了父亲的角色。摇头晃脑说:“老头我在这槽心里多少有几分面子。他大希爷枪杆子打得准,不见得就不怕我这门手艺。我真个豁出这张老脸拿半条命不算给他一个下作,他不见得就还记得偏房有一个丫头。” “不用,我真晓得。”杨一赶忙加快步子,怕极了老头的热心肠。所以平时他总觉得,不能太给老头笑脸看的,否则老家伙真能护犊子似的分不清东西南北。即使前天晚上祭梁他似乎显得很神奇。 “你说,大希爷也没什么了不起,其实搞的都是一些下作事。”杨老头提起步子跟上,犹自来劲。 “十年前把田地让出老大半,说什么换取一片安宁;可这是祖宗留下的产业。前几年,又跟李土匪结亲,他咋不继续念叨自己是书香门第了呢?昨天晚上王老头从他寨子回来,说碰见罗家寨子罗大金牙派人来为了儿子求亲,看看这次他家那四小姐指定也进土匪窝子。【零↑九△小↓說△網】” “你说什么?”杨一身子猛然停下。 杨老头埋头说得高兴,这一下险些鼻子撞上杨一的后背。 “咋了?”老头看回身的杨一脸色难看无比。 “你是说昨天罗大金牙去盛家寨子求亲,指定的四小姐?” “肯定咯。”老头小眼睛一翻,心想李大金牙的儿子还会特意去求娶盛家的一个偏房丫头啊?忽然似乎明白了什么:“你…;…;你…;…;盛四小姐…;…;?” 是的,老头从来没敢这么想过…;…; 杨一这次没有否认,只是这么半转着身子,眼睛直勾勾看着老头。 老头也不再言语,场面一时怪异。 终于,老头打破沉默,张张嘴,老半天才说:“你…;…;最好放弃,当什么也没有过…;…;现在又得加进来个罗家寨子…;…;” “我管它个屁的罗家寨子。”杨一终于爆发,对着老头一声大吼,喷老头一脸的口水,转身大步朝前走…;…; 从杨一家到王老头那里路程其实也蛮远,一直延槽心大路下来,大概要走半个多小时。 杨一情绪很不稳定,一直迈着大步子。前方的路边有一处竹林,里面传出一阵阵惨呼声…;…; “哎呦----哎呦----” 杨一和老头越走离竹林越近。忽然,里面传出一声呵斥:“看什么看?没见过人拉屎啊?” 一小会,从竹林里慌张地窜出两个背着背篓的女子,红着脸,手里一人拿一把镰刀。杨一认得,是方家媳妇和闺女,应该早上出来割猪草路过。 两女子和杨一俩擦肩而过,连招呼都不好意思打,只是红着脸加快了脚步。 有一会,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从竹林走出。双手提着松松垮垮的裤子,嘴里哼着小曲。这人杨一同样认得,叫蔡日白,不是槽头人,是翻过山老林子的。 也不知道他本来名字叫什么,别人背地里都喊他蔡日白,日白扯哄的意思。嘴里没一句实话,而且行为很怪异,总干一些没有实际意义的事情。 比如,杨一第一次遇见他,是前年第一次去县城的时候。蔡日白背了一个背篓在路边买东西,一个小媳妇来问他有没有鸡蛋,蔡日白回答说有,两个棕包蛋。 棕包蛋?仔细想想,我们每一个男人都有两个棕包蛋,除非他不正常。 听到他这么回答,小媳妇也泼辣,就是不服,一定要他拿出来看看。蔡日白这家伙,果然从背篓里拿出一把棕皮,慢慢打开,里面包着两个上好的鸡蛋…;…; 当时有老头就在旁边给杨一总结了的,这是一个无聊的人。 可这个无聊的人又很有些本事,是一个水师。如果你什么地方骨折,即使骨头翘得老高,如果你找到他,他都不用碰你,用钱纸划碗水给你喝,保证你两三天之内痊愈。 而且,这人还有一身轻身本事,一个起纵可以达到一丈高,也真干过飞檐走壁的事情,所以一般人真不敢惹。 但杨一现在心情相当糟糕。看刚才的情况,猜都能猜到,肯定是蔡日白又干无聊事;在里面拉屎故意大声呻吟,引得两个路过的女子还以为他怎么了,说不定好心进去想帮忙的,结果…;…; “无聊的人!”杨一的声音充满讽刺。 “哈----”蔡日白对着杨一忽然咧嘴就笑,露出满口黑牙。随即,嘴成圆形,就这么相隔四五米远轻吹一口气出来,像个调皮的孩子。 “哎----”杨一左肩忽然传来一阵剧痛,随即感觉整支左手已经不属于自己,和脱臼没有区别。 杨老头很是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瞪着眼睛朝蔡日白吼道:“蔡日白,他只是个孩子。” 蔡日白眼睛乌溜溜一转,像是才发现杨一身后的杨老头,乐哈哈的道:“哟!老杨啊是你儿子?早说嘛!早说嘛!就是脱臼了没大关系,你给他投上就成。” 说完东张西望一圈,又道:“竹林里我刚做了早饭,请你。我先走了!不送----”就这么转身走了…;…; 杨老头目送他离开后,才来到杨一的前面,双手捉住杨一的左手。一只手握住手腕一只手握住手颈子缓缓抬平…;…;忽然一拉…;…; “咔----”骨节一下归位,疼痛瞬间消失。 杨一抬起左手甩甩,感觉没有任何不适。突然地道:“我想跟你学,入门。” 老头转身往前走,在耽搁都不好意思面对主家了。“你娘不让你学。” “但我想学。”杨一咬咬牙。因为刚才蔡日白仅仅只是对自己遥遥吹口气;因为老头的绳梯;自动立起的例子…;…; 也许…;…; “那盛四小姐呢?” 杨一沉默…;…; 杨老头也是一个矛盾体,前天还在让杨一面对现实,今天又不乐意教了…;…; 第十章 清明 今年似乎有点干春,从二月中旬到现在槽头都没有下过一场雨。 杨一过过浑浑嚯嚯一天,有些迫不及待。等杨老头离开了,随意弄点吃的后,顺便甩了几把苞谷子喂饱三只屁股上已经没有长长漂亮羽毛的大公鸡…;…;换上一件最拿得出手的干净马褂和一双平时很少穿的半新布鞋,随即匆匆离去…;…; 丫其实是个残忍的人。 山里的蚊虫已经复活,不停地朝他撕咬。现在的杨一依旧保持着昨日的烦躁,所以和蚊子做了老长时间斗争后,终于忍不住站起来来回地走动。 这里,就是去年两人意外相逢的地点。 回想往昔,再想未来;杨一的心情真的压满了暴躁。就好像一股埋在地底的火热喷泉,找不到突破口。 于是,他四周低矮的被植遭了殃,枝叶被他折断丢满一地。至于不远处的坟地,什么魔鬼,今天半点也进不了他身体。 中午过后,坟地那边逐渐传来一些零碎人声,杨一终于精神一震。 “小四,去哪里?” “我肚子有些疼,去去就来。” “这孩子----小心一些啊!这山里蛇虫鼠蚁都有,不要跑太远。” “诶----”女孩子清清脆脆的声音回答着,可人早跑老远,似乎真的很急的样子。 杨一伸长脖子打探。这一刻,一切杂念烦恼竟然被他摒出脑内,只有些忐忑和企及的心理纠结一起…;…; 一个身穿粉红色袄裙的女孩,不断地在林间轻盈地穿梭,像精灵。越来越近,杨一甚至看到她拧手帕的右手胳膊去横挡一根树枝,左手轻轻提起裙锯,露出一双漂亮的同样粉红色绣鞋。 女孩的额头上起了几颗汗珠,晶莹剔透;没用手帕拭去。那张白皙的小脸比去年长开了一些,眼睛还是那么纯洁透明。至于身子,似乎没长,还是那么娇小,一米六可能顶天的样子。可一对小胸脯,看上去比去年确实结实了很多;在紧窄的袄裙下鼓鼓挺立,给人感觉实在得不行。 她看准了杨一,步子又迈快了几分,险些摔倒,好容易才稳住,又忙跑下来。 站在了杨一面前两米开外,轻轻地喘息,举起右手软绵绵的手帕当摇扇轻轻对脸轻扇,至于有没有出风,可能她自己才明白。 就这么安静地望着杨一,脸色有些羞喜使脸蛋略微潮红,挂着几分笑露了两边小虎牙倍显可爱。 “你又长个儿了!”微嗔的语气,带几分俏皮。 杨一不说话。突然大步上前一把把她搂进怀里,越搂越紧,死死地。 女孩的头才勉强到他肩膀。轻哼一句:“像个流氓,一点不是张生。”说罢,明明被抱得有些生疼,却不抗拒,反而轻轻把头靠上杨一临肩头的胸膛上,眼睛微闭。 杨一闭上眼睛,低头嗅着女孩的发丝清香,很是陶醉。梦呓一般道:“你是我的莺莺,不管我是不是张生你都是。” 女孩听着甜如蜜。因为她没有名字,所以杨一都叫她莺莺,而且说,以后她就叫莺莺,盛莺莺。到目前为止,只有杨一一个人这么叫,也只有她两人知道。 就好像一个秘密,一个两个人共同守着的秘密;而杨一的霸道,更能让她感觉到她在对方心里的位置。 “那你就快快向我爹求亲,我再央求着,我爹一定得准。”其实女孩是没有把握的,闭着眼睛说这话等于是给两人打气。 杨一忽然松开女孩,两手握住女孩的肩膀,看着刚睁开眼睛有些不明白他这么大反应的女孩眼睛,说:“你不能先向你爹提起我,必须得我找你爹求亲之后。” 女孩逐渐把眼睛笑成月牙,伸手抹着杨一鼻子道:“你当我傻,我才不会先说呢!” 关于求亲这问题,其实女孩一直等着。但作为女孩子的矜持,她这还是第一次开口。 其实她去年就误会起杨一要提亲的,但一直没有动静。杨一曾经主动提起过,解释是时候不到,他得准备准备更加有把握再上门。 女孩对外界的事情懂得真的不多,更不可能知道木匠传承的问题。只是这将近一年的往来了解到杨一的状况,觉得她们唯一的障碍就是门户之见。 至于杨一穷富,其实她是不太在乎的,生活的艰辛她根本还不明白,只要杨一能养活她就成。因为她认定,杨一就是她的张生;这偌大一个槽头,或者听说翻山外面的寨子,就不可能再找出一个知道西厢,还可以给她讲牡丹亭、桃花扇的人。 听嫂嫂说起过,她们李家寨子甚至连一个识字的人都没有。而且也听爹爹讲过,这方圆五十里,能称得上书香门第的就只有盛家寨子;至于更远的,只有去县城找了。这也一直是盛家寨子的骄傲。 可想想寨子里的哥哥叔叔们,包括她爹大希爷,她敢肯定他们都不如杨一厉害,对比下来杨一更像出自书香门第。 杨一又轻轻把女孩揽进怀里,小心地问:“昨天,你们家是不是来了客人?” 女孩将头枕了一个舒适的位置,才柔柔地说:“有王家表姨父来过,做什么不清楚。” “还有呢…;…;?”杨一小声追问。 “还有两个不认识的人。”女孩想想。随后又道:“也不知道做什么的。” 杨一想,可能女孩真不知道,否则今天她不该这么个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再一回想,媒人初次上门叫探路,探路要分三次。媒人带上糖食果饼第一次和第二次上门,主家都不会收送来的糖食果饼。如果愿意,就话里话外透露出可以谈下去的意思,可以做考虑;如果不乐意,就果断拒绝,好让别人不要来第二次。 这样做,对两家都好。如果男方突然不想谈你家女儿了,人家不来第二次第三次就是,有理由说你拒绝过我,所以我不来了。而作为养女儿的人家,也不可能不做半点矜持,急匆匆就答应好像女儿嫁不出去一样,同样在第三次前随时都可以反悔。 但是第三次来,如果收了东西,就表明答应了。男方就会选一个好日子,大张旗鼓吹吹打打的来下聘,让外人都知道两家将结亲。 过后,两家商量好婚期,那么这时男方又来了,还是得大张旗鼓吹吹打打,来请期。 最后,把期请到,就可以准备成亲办喜事咯! 那么作为自誉书香门第的盛大希爷,在第三次媒人没上门把事情确定下来之前,不告诉女儿也就是完全可能的。 可杨一觉得,盛大希爷不可能不同意这门亲事;李大金牙不是个好相处的人物,而且按照大希爷总爱合纵连横的性子,这婚事怕是铁板钉钉的事。 杨一内心很挣扎,目光透过树木,似乎想从茂密的枝叶间看穿过去,直击坟地方向。嘴咬得有些重:“我听你表姨父说,是去提亲。” 女孩身子一僵,抬起头:“谁?” 杨一收回目光低下头:“罗家寨子罗大金牙大儿子。” 女孩看着杨一眼睛,愣愣半晌,‘哇’一声突然哭出声来,眼泪直流带着哭腔:“他都没有告诉我…;…;” 杨一快速握住她的嘴,朝坟山方向看看,才慢慢放开。直视女孩刻意压低声音: “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嫁给别人。罗大金牙的儿子我见过,瘦瘦小小长成一团,被别的土匪把牙齿也一样敲光了,镶了一嘴的金牙金光闪闪的到处去炫耀,一哈气整张嘴恶臭无比。而且又不识字,根本就配不上你。” 他是真没见过罗大金牙的大儿子…;…; 女孩也是一个非一般的人,这时面带梨花的不忘翘翘鼻子做一脸嫌恶表情。 “你只能是我的莺莺,就好像莺莺和张生在一起一样,肯定有磨难,但最终还是在一起了对不对?” 女孩机械地点头,觉得杨一这说法也对,没磨难的莺莺和张生就不是莺莺和张生了。忽然感觉两人和莺莺与张生的情况极其相似,竟真涌出认同感来。 “所以你要当什么都不知道明白吗?回去后还和以前一样,我会随时找你。实在不行,有天我就带你远走高飞…;…;” “私奔?”女孩的眼睛扑闪扑闪,燃烧起一阵火苗;随即,又黯淡下来。 “出去后我们肯定能活出个人样来,然后我带你回来向你爹请罪,从你们槽门下的石阶一步步跪到槽门。”杨一信誓旦旦。 果然,女孩眼睛再次一亮。“真的?” 杨一郑重地点头。看着女孩一动一动娇艳的嘴唇,忍不住低下头轻轻含上去…;…; 娇嫩,有少女的芬芳;突破牙关,吸吮着清甜的汁液,手不知不觉钻进袄裙,贪婪地前进。 直到两人喘不过起来,才互相放开。女孩袄裙凌乱,前襟开裂,已经露出里面的小衣。杨一手仍然有些念念不舍地颤抖。 女孩红彤彤的脸庞,双手慌乱地整理袄裙,完了,都不敢抬头。 “回去吧!”杨一说。“还和以前一样,不能让人看出来。” 女孩终于抬起头,看着杨一,一会,才转身。忽然又回头,坚定地说:“一辈子不可负我。”才又转身匆匆离开…;…; 盛家四小姐回去以后,似乎沉默了很多,再也没有以前欢快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