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序 《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是女作家江铃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这部堪称女性成长史的小说,既向我们揭示了一个小女人对男性最隐秘的体验,又彰显着成熟女性在男权面前的自尊与决绝。 或情或商,情商交融,荡气回肠;抑或男欢女爱,风情万种,又归于天高云淡,一页页地读下来,我为作品中女主人公林夕梦起起落落的命运激动叹婉,又为她深陷于情爱的纠葛中而焦虑,更为她终于走出情季而欣慰。 还记得十年前作者携这部长篇小说书稿到鲁迅文学院进修时的情景,她曾把这部书稿送到我处,我读后虽感到小说的叙述技巧尚不够娴熟,有些情节安排也不尽合理,但小说中涌动的情感是真切的,文字是流畅婉约的,而对走出情季这样的感情经历的总结也是有认识意义的。 于是我鼓励她再做些认真的修改,争取让其面世,并提出了一些可操作性的修改意见供她参考。 没想到,这部书稿一搁就是十年。十年,这是一个可以把石头变成金子的时间,这是一个可以把文字变成文学的时间,这是一个有无数种可能的时间。 十年的风霜雨雪与人生经验,使江铃墨把她本已沉甸甸的书稿变得更加厚重,掩卷之后,作为一个关注这部书稿命运和作者文学生涯的师长与朋友,怎能不感到由衷的高兴呢? 小说写的是一位风姿绰约且才华横溢的女子林夕梦走进情季成为一个有妇之夫情人以及最后终于理智地既走出无奈的婚姻又同情人分手的故事。 简括点说,小说写的是一个女人同两个男人情感纠葛的故事,当然在写情场的同时,也写到商场。 这种把情场与商场糅合在一起的写法,便于作者挥洒笔墨,把情写得更真,更酣畅淋漓,也便于在变化无常的商场中把人性写得更透彻。 当然,像《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这样的小说所写的婚外恋情以及商场变幻的故事,在当下林林总总的小说中并不鲜见,我读这部小说,看重的是小说中把情写真,写透,把爱写得如此热烈,如此美好。 林夕梦爱上了樊田夫,可以为此奉献出一切;后来,当她发现这样做无异于是陷入不能自拔的泥淖时,又毅然走出情季,去追求成为一个靠自己的智慧和努力自立的女人。 在小说接近尾声时,作者借林夕梦的反思说了这么一段话,是很耐人寻味的:这是她第一次抛开感**彩,运用理性来思考她的人生之路,竟然发现自己是如此的轻松自如。 从前,她是自己感情世界的奴隶,一切受感情支配,整年整月整日地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为爱而生,为爱而活,为爱而死。 现在,猛然醒悟,从感情世界里一下子站立起来,抖落掉那一身沉重的情感,用理性去主宰这些情感,竟然发现自己成了感情的主人,不仅可以享用这些感情,而且可以享用到支配这些感情的权利。 这不仅没有削减从前感情世界里的幸福,而且奇迹般地扫除了从前感情世界里的一切痛苦。 小说女主人公林夕梦在走出情季后的这种反思与感悟颇有哲理意味,是耐人咀嚼的。 正因为小说既写了林夕梦走进情季时的几近疯狂的情感喷涌与对情爱的审美观照,又写了她走出情季后的理性的反思与感悟,所以这部小说具有了独特的认识价值与审美价值。 小说中着力刻画的几个人物形象,包括女主人公林夕梦、樊田夫、卓其等等,他们的形象不仅个性突出,形象也相当丰满,具有一定的审美价值。 读这部小说,我还喜欢作者那种有如行云流水、不拘一格、感情奔放、笔墨流畅的语言。 文如其人。这种无拘无束的语言一如作者本人的性格,行云流水,飘逸自然,不时地闪烁着一个才女的智慧与精致。 因此,从另一方面讲,这部小说更具有独到的审美价值。作为作者的一位师长和朋友,我感受着《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给我带来的愉悦与快乐,也祝愿江铃墨在今后的文学道路上走得更高更远,走得更加美好和精彩。 是为序。ight何镇邦ight2006年6月15日于北京 一 谁也没有料到,从小怯声怯气、性格内向的林夕梦,十七岁就踏上了情场。 这一踏不要紧,她在上面又是云里,又是雾里,折腾来,折腾去,再也没有下来。 当她遇到樊田夫的时候,早已经是久经情场的老手。林夕梦第一次见到樊田夫,是深秋的一个傍晚,她刚从外面采访回来,风尘未洗,蓬头垢面,一件黑色紧身羊毛衫扎在白色宽松裤里,外面披件牛仔风衣,斜背黑色皮包,那头浓密的长发胡乱地束在脑后。 她走进新世界酒店三楼,轻轻叩响柳大光告诉的房间,听到一声 “请进”,她走了进去。樊田夫双手背在身后,笔直地站在铺有猩红色地毯的屋子中央。 他三十几岁,精修的边幅,考究的西装,风度优雅,气度逼人,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勃勃的生命气息。 他那张英俊的面庞上,一双深邃的眼睛正含着笑意,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般地等候在那里。 在那一刻,林夕梦突然有一种感觉,就像去商店闲逛,猛然看见一件久已想买却一直没有遇到的东西,兴奋得刚要不顾一切地买下,却发现自己口袋里没钱。 她恨不得立刻钻到地下去。猛然间,林夕梦痛恨起那些在此之前遇到的所有男人。 那些男人曾使她花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去打扮自己呵。然而,那简直是一些蠢猪,一些混蛋。 如果不是这些蠢猪和混蛋耗尽她的激情,弄得她心力交瘁,她林夕梦怎么可能用这副尊容,来赴约如此一位生动得光彩照人的男人呢? 她甚至在心里咒骂起柳大光来,这个该死的柳大光,为什么不事先向她介绍一下这个人的情况呢? 他是存心要她难堪的。一定是这样,否则,否则……否则面前这个男人能用这种眼光来审视自己吗? 然而,无论如何,逃是来不及了。林夕梦硬着头皮,自我介绍道:“我……我……我就是林夕梦,是……是……是柳大光的朋友。”林夕梦从小有口吃毛病,但在陌生人面前,由于她特别谨慎,语调非常缓慢,便很少打结,陌生人也就听不出她有这个毛病。 可是今天,她万万没有想到在这种情景下又出现口吃,这种丢人现眼不亚于小时候在集市上看到的一位头面干净却将半截裤腰带露在衣服外面的少妇,所有人都望着那位少妇,而那少妇却一点也不知道。 她当时目睹这一情景,替那少妇万分尴尬。长大以后,每当出门,她最要紧的是将裤腰带扎好。 而现在,她的口吃无疑成了那少妇的裤腰带,无遮无掩地暴露在这人面前。 林夕梦满面通红,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地站在那里。樊田夫似乎没听见,双手仍背在身后,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牢牢地审视她,似乎她这副形象既出乎他意料,又在他意料之中。 林夕梦虽然接触过各式各样的男人,但被一个男人用这种眼光牢牢地审视,还从未有过。 她的眼睛迅速地躲避着他的目光,心猿意马地正不知把视角投向何处,慌乱间却被一样东西给截留住了视线。 一顶军帽。一顶闪耀着红五星的黄色军帽,非常惹眼,精心地摆放在一座造型优美、古色古香的根雕上面。 她疑惑的眼睛刚闪亮一下,樊田夫便缓慢地伸出一只硕大丰满的手掌,稳健地走前两步,握住她手,彬彬有礼地说:“您好!”林夕梦意识到樊田夫这种自我介绍似乎完全是为她而准备的,如此的文质彬彬,如此的恰到好处,然后又热情得恰如其分地请她坐到圈椅上。 林夕梦矜持着,刚刚坐定,就有一位个头不高、斯斯文文的中年男人,双手端着一盘洗好的各种新鲜水果,毕恭毕敬地送上来放在茶几上。 樊田夫站起来,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林老师,梧桐三十九中学语文老师,学识深厚,见识过人。这位是范工,我们红星装饰公司的工程师,是装饰行业的专家,工作起来可是一丝不苟的。”范工迅速伸出双手,热情地同林夕梦握手问好,并谦逊地说:“是樊经理不嫌弃我,把我从白浪岛带过来。今天能够认识林老师,真是感到太荣幸了。”林夕梦被范工的热情感染着,真诚地微笑着,用同样的热情回答:“您好!范工。认识您我也很高兴。”两个人又相互客气一番,范工朝向樊田夫,毕恭毕敬地询问:“樊经理,没有事了吧?” “没有了。” “那我先下去,您有什么事就吩咐,我在办公室里。”林夕梦微笑着目送范工退出去。 她感受着刚才的气氛,暗中打量樊田夫,不由得感慨:这实在是一位太懂得把握分寸的男人。 同时,她心里有两种东西在上下翻腾:一是像范工这样年纪的人,对樊田夫如此恭敬备至,樊田夫究竟是怎样一个男人? 二是他为何非要见她而又是这样刻不容缓?大约半个月前,学校召开全体教师会议,会议接近结束时,林夕梦悄悄地翻开备忘录手册,里面夹着一叠名片,她拿出来,放到桌下进行挑选。 “林老师,你在干什么?”林夕梦吓了一跳,转头看,是柳领弟坐在身旁。 柳领弟发现她手中厚厚的一叠名片,不禁惊奇地望着她,悄声问:“你怎么认识这么多人?”她赶紧把挑出来的两张名片放好,其余的一并放在手册里,对柳领弟微笑一下,没有说话。 林夕梦是一家报社特邀记者,负责全省沿海地区建筑界著名企业家的采访编写任务,学校无人知道。 这工作进展半年多了,大多利用星期天和节假日。当然,没有课的时候,难免溜出去一天半日的。 既有经济上的实惠,又可以广泛地接触社会,两者都是她现在所需要的,但却必须在秘密中进行。 散会后,她走出办公室,手握那两张名片,想去校长室打电话,预约星期天采访的两位企业家,但发现校长室人很多,大家在高声阔嗓地争论初三级分班,她只好先退回来。 “林老师,”柳领弟从后勤处走出来,怀里抱着一摞纸,叫住她, “我跟你说件事。”柳领弟把她拉到没人地方。林夕梦看她那神秘样子,笑问什么事。 “是这么回事,”柳领弟把怀里那摞纸向上搬了搬, “你最近没上大光那里去吧?” “没有。” “前些日子我去他那里,认识了一个当兵的,刚从部队回来,搞了一个什么装饰公司,他问我们学校有没有搞装修的……”林夕梦笑着打断她:“柳老师,您知道,我住的是饲养室,那房子快倒了,更不可能装修。”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刚才开会时,我发现你有那么多名片,里面有那么多建筑公司经理,连陈暑秋的都有,你能不能从他们这些人手里揽下装饰工程?” “能又怎样?” “那个当兵的……”上课铃响了,林夕梦知道她要说什么,便不假思索地说:“他给我多少提成?” “我就要说这个……” “这节我有课,柳老师,以后再说吧。”说完,林夕梦急急忙忙上课去了。 林夕梦喜欢柳大光,他业余搞绘画,是来学校找他姐姐柳领弟时与他相识的,那时他还没离婚,也没开酒店,但对他这个胖姐姐并不喜欢。 连续几天,柳领弟有事没事地来找林夕梦,反复说要是能给那当兵的介绍成装饰工程,提成费如何如何可观。 林夕梦这才明白,原来可观的提成费里也有柳领弟这个中介人一份。她回家对丈夫卓其说了这件事,卓其说如果能这样挺好,说不定一个工程就能赚上几万,拾草打兔子捎带着。 林夕梦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这倒不是因为她揽不到工程或不喜欢金钱,而是因为那 “当兵的”三个字阻碍她进一步思维。说白了,她对当兵的不感兴趣。她向来有一种认识,认为那些当兵的都是些没有七情六欲甚至非正常的人,她不能理解一个正常男人怎么可能当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兵,能过那种清心寡欲的日子。 这种人不是生理上有缺陷,就是情感上太简单。像她这种女人,怎么可能对这种男人感兴趣呢? 为不感兴趣的男人做事,即便有再多报酬,她也不情愿。今天下午,她刚从外面采访回来,远远见到柳领弟朝她急急走来,远远地就扯开嗓子:“林老师,我找你呢。”林夕梦知道她又是为招揽装饰工程,等柳领弟走到跟前,她勉强笑了笑,一天的奔波疲倦,加上那个让她厌烦的尤心善给她的愤怒,她实在不想再说话了,但又不能不说,只得简短地问:“又是那件事?” “不是。”这倒出乎她的意料。 “大光下午来电话找你,你不在,我怕让校长知道,替你去接了电话,说你上课去了。你赶快去给他回个电话吧。”她感激地看着柳领弟,真难得她这份好心。 虽然她并不在乎校长,但总也得交待过去才是。她去拨通了柳大光的电话。 “是我,林老师。”柳大光显得很着急。 “你找我?” “我等你半下午啦,你再不回来就麻烦了。”林夕梦不知出了什么事,问:“怎么?” “我姐姐告诉你老樊的事了吧?” “老范,哪个老范?” “就是樊一行的弟弟。” “她没告诉我。” “她怎么没告诉你?她说告诉你了,他刚从部队回来,是个画家,很有才,成立了一个红星装饰公司……”林夕梦这才知道柳领弟所说的那个当兵的原来是樊一行的弟弟。 樊一行是作家,在梧桐县有名。柳领弟真是个对什么事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的妇人,她竟然没说那个当兵的是樊家兄弟中的一员,只再三说有可观的提成。 她立刻说:“你姐姐告诉我了。” “老樊现在正在公司等着你。” “等我,等我干什么?” “不是我姐告诉你了么?” “这……”林夕梦不知说什么好。柳大光在那边急了,电话里不断地传来有人喊 “柳老板”的声音,柳大光一面吩咐着什么,一面对这边的林夕梦急急地说:“人家已经等急了,刚刚还又来一遍电话问我,你先去吧,千万不能失约。今晚我这里客人多,要不我就陪你去了,他在新世界酒店三楼……”放下电话,林夕梦心里不禁嘀咕起来。 当知道这是樊一行的弟弟,还是个画家,她立刻答应下来。再说,她现在也实在是需要赚钱的时候了。 不感兴趣就不感兴趣吧,世上哪有让你既感兴趣又能赚钱的好事呢?退一步说,赚不感兴趣人的钱,心黑也没关系,这样岂不更好? 于是,她给卓其打过一个电话,告诉说那个要她揽装饰工程的人,是樊一行的弟弟,正在等她去商谈这件事。 卓其听说是樊一行的弟弟要约见林夕梦,甚是欢喜。 二 樊田夫在茶几另侧的圈椅上坐下。樊家兄弟们在梧桐县是负有盛名的,这完全归功于他们的母亲。 那是一位秉性刚烈的农村妇女,虽然不识字,却通情达理。她养育了一大群儿子,几十年如一日地与贫穷饥饿较量着她的毅力,拼着性命供养儿子们念书,咽下的苦水究竟有多少,只有她自己知道。 在这个家庭里,父亲常年在外做工,对家中一切不闻不问,母亲则是一株年老的桑树,儿子们是蚕儿,儿子们的事业是蚕丝,母亲把用自己生命化成的嫩绿桑叶,全部用来喂养这群蚕儿,而她唯一的愿望,是望着这些蚕儿们吐出缕缕闪光的蚕丝,让那些讽刺、嘲弄她养一群 “穷种”的同族人,那些欺侮、刁难过她的村官,看看她这些 “穷种”最终如何。几十年过去,她这些在贫苦饥寒里出生成长的儿子,唯一的愿望,是把母亲咽进肚子里的所有苦水,全部化成幸福满足的泪水,再从母亲眼睛里流出来。 他们虽然不是那种大刀阔斧敢拼敢杀的男人,但却脚踏实地,兢兢业业,各显其能,在不同领域里各领风骚,这在梧桐几乎人皆尽知。 樊一行是长子,在梧桐是颇有名气的作家,长得相貌堂堂,仪表不凡,林夕梦跟他有过接触,那人非常正统,似乎正统得与他的职业不相容。 他另外那些弟兄更是如此。在这样一个开放的社会里,那些有点能力有点成绩的男人,有几个不出去拈花惹草风流一番的? 而樊家弟兄们却是例外。他们似乎吃过什么药物,与拈花惹草事一概不沾边。 这更使他们在社会上声望日渐增高,以至到了有口皆碑的程度。卓其夫妇在县城工作这么些年,当然对此早有所闻,但不曾想到樊一行还有个在外当兵的弟弟。 现在,他这个当兵的弟弟为什么要约见她?难道想通过她揽到装饰工程? 可是,她连去探讨都还没有,哪儿来的工程?不过,他一定知道她来这里的目的。 一想到眼前这个男人知道她曾张口问过 “他给我多少提成”这句话,林夕梦浑身像爬满小虫子一般,坐不住了。 她今天真是猪八戒照镜子,反过去照,正过来照,里也照,外也照,怎么照就是照不出个人样儿来。 她差点儿哭起来。樊田夫双手端杯热茶,递给她。 “既然这样,”她接过茶,咬一下嘴角,在心里对自己说, “不如破罐子破摔。大不了从今以后再也不见这个男人。”这样一想,她轻松起来,喝一点茶水,微笑着,把视线又一次落到那顶闪耀着红五星的军帽上。 “怎么?”樊田夫笑眯眯地把目光也投向那顶军帽, “奇怪吗?” “是的。看上去,您并不像军人,倒是一个典型艺术家。” “不像吗?”樊田夫仍是笑眯眯地看着她,说, “虽然我没穿军装,但是,我现在还是一名现役军人。”林夕梦禁不住望着他。 她从小所接受的有关军人知识,一是一年一度招兵季节的标语 “一人当兵全家光荣”,由于家里没有去当兵的兄弟,她自然也就不知道怎么个光荣法;二是一位当兵的表兄对她说过一句 “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这话听起来自然有道理,最起码那些当兵的都是些没有七情六欲的非正常人。 试想,一个正常男人怎么可能当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兵呢?然而,面前这个男人,且不说他是否正常,也不管他是否正常,当他说出 “我现在还是一名现役军人”时,那份发自内心的自豪,那份来自骨子里的骄傲,简直令她眩晕迷惑了。 这岂止是自豪!岂止是骄傲!这简直是在炫耀!是一个百万富翁在向一个一文不值的穷光蛋炫耀自己的财富,而这个穷光蛋又实在不得不表示出自己的羡慕。 林夕梦无法掩饰自己的羡慕。在这一刻,她脑子里原有那些对军人的成见全部土崩瓦解。 “您非常热爱部队吧?”她羡慕地问。 “是的。是部队培养了我,造就了我,我的血脉里永远流淌着军人的血液。我认为军人是天底下最崇高最神圣的职业,如果有来生来世,再让我选择职业,我还是选择军人。”林夕梦对这个男人肃然起敬。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知道得太少,简直少得可怜。 “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林夕梦发问。 “成为一名驰骋疆场驾驭千军万马的统帅。”林夕梦望着他,想象着身穿戎装的这个男人统率千军万马驰骋疆场所向无敌时该是何种英姿。 毫无疑问,这是一位太富于血性的男人,他儒雅的谈吐只能表明他教养有素,却掩盖不住他体内那十足的血性。 还有那双眼睛,外形看似笑眯眯,实则锐光逼人,如果没有十足勇气和胆量,是不敢去正视它们的,相信在战场上,就凭这双眼睛也会使敌人心惊肉跳望而丧胆。 “既然如此,”她说出心中疑惑, “您现在怎么离开部队了?”樊田夫一愣,旋即苦笑了一下,一丝痛惜和遗憾涌上面庞,说:“我没有进过军校,无法提干。” “为什么不考军校?”林夕梦不假思索地问出这句话。但话一出口,她立刻感到樊田夫不喜欢这个话题,这似乎触到他的痛处。 可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林夕梦不是那种灵活乖巧口齿伶俐的女人。 见樊田夫闭紧双唇,她一时也不知怎样把这个话题转移开去,只那么僵坐着。 许久,樊田夫开口了:“我母亲时常讲一句话,‘喝了纣王的水,就不能说纣王无道。’我在部队一直很出色、很受宠,我负责团里文化宣传,每年把工作搞得有声有色,人人称道,连全军文化宣传工作现场会都在我们团召开,全国各级电视台和各级军报新闻单位都有过对我的专题报道,什么自学成才标兵,什么优秀共产党员,等等,凡是一个士兵能够得到的荣誉,我都得到了。军功立了十个。我曾有过一次进军校机会,可那时不懂事,加上首长们留恋我,战友们迷恋我,我便在心里认定,只要把工作干好,不愁提不了干,因为我从入伍第一天起,就再也没有想离开部队。谁知道,政策是死的,它不会因个别情况而改变;提不了干,只好转成志愿兵了。” “真是愚蠢啊!”林夕梦想。 “您后悔了,是不是?”林夕梦抓住话题开始追问。 “我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时光献给了部队,我敢这样说,再也没有一个士兵像我那样在部队里辉煌过。我为此感到自豪和骄傲。论能力,论才干,论水平,大家都为我惋惜,包括首长们,也是对我爱莫能助。”这是问题关键。 每想到此,林夕梦总是得意洋洋,因为她早就看清楚这一点。而樊田夫,这样一位出色的男人,竟然也迷失在这些问题上。 她为他深深地惋惜和遗憾。 “您怎么想到下海搞企业?” “今年春天,部队也开始发挥部队优势经商,团里创办一个装饰公司,我是负责人之一,在海岛施工过程中,我萌发回老家设立分支机构的念头。按部队规定,这是不允许的。但是,针对我的情况,首长们给了我特殊照顾,批准了……”正在这时,范工进来,谨慎地问:“樊经理,是不是该吃饭了?” “好,好,这就去。”樊田夫坐着不动,又朝向林夕梦,继续说下去:“批准后,我就回来运作,登记、注册、办营业执照、租办公场所……开始在这里安营扎寨,招兵买马,准备干上一场了。” “事业在您生命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是吧?”林夕梦干过记者,便有一种提问职业病。 当然,她更清楚,只有谈论对方感兴趣的话题,才是人际交往中的最佳手段。 尤其面前这个男人,她已经断定他是怎样的男人,只要她当好一名赞赏他、欣赏他的听众,他们的交谈就是成功的;相反,如果她海阔天空地畅谈自己,即使她谈得再好,那也不是上策。 “不仅仅是最重要的位置,”樊田夫说, “对我来说,事业就是我的生命。我认为人生在世,就应该轰轰烈烈干出一番大的事业,即便是大起大落,也毫不在意;否则,平平庸庸、温温饱饱,安安稳稳,那样的人生毫无意义,白白来到这个世界上走一趟,简直是在糟蹋生命……”樊田夫热切地望着她,滔滔不绝地讲着他对生命的理解。 令林夕梦奇怪的是,他竟然只字未提请她承揽工程的事。范工第三次来催吃饭,樊田夫才站起来,笑道:“是不是把林老师饿坏啦?”他的笑容里闪动着一种关怀,让林夕梦觉得根本无法推拒。 她也不失机智地笑着调侃道:“我还以为你们当兵的不吃饭呢。”一句话将大家都逗笑了。 樊田夫早已在楼下新世界酒店订好房间和酒菜,公司几个主要成员都出席作陪。 樊田夫把林夕梦介绍给大家,并把大家逐个介绍给林夕梦。他们个个对樊田夫恭敬顺从,竭尽全力恭维推崇,似乎彼此心有灵犀、不约而同地走到一起,抬着花轿,吹吹打打着;樊田夫坐在花轿上,尽情地、全面地、淋漓尽致地展示自己,而观众只有她林夕梦一个人。 她全然忘记了自己未经化妆打扮的形象,自始至终赞赏地微笑着,聚精会神地望着这个光彩照人的男人,听他用那特有的极富感染力的语言,痴迷而蛊惑人心地描绘出一个神奇的世界。 这个世界便是他恢弘的事业。她仿佛已经走进了那个世界,迷恋在那个世界,再也不想走出来了。 当然,最最关键的,是那个世界里有这个男人。 三 樊田夫派司机送林夕梦回家。林夕梦住在梧桐师范校园内。梧桐师范在梧桐县城东南方向,坐落在梧桐河岸边。 梧桐河绕城穿镇,回环曲折,是梧桐县历史上一条天然的护城河,每每遇烽烟骤起,城门紧闭,城头旌旗猎猎,对面河岸敌军营垒可相望,这中间的河面便成界河。 到了太平年代,小河的清清涟漪倒映着梧桐人多彩的社会生活。两岸的柳阴、河上的小舟、水中的塔影,还有浣女、钓者、过客,都在这条河的水镜中有过清丽明媚的倒影。 现在,这条小河已经变成一条沟壑,唯有夏季雨后才有水流,河底岩壑凸凹错落,成为小孩子们玩耍的乐园。 林夕梦在校门口下车。她向司机表示了感谢,便踏进校门,朝校园西北方向走去,远远便看到自己家了。 那是一座低矮的平房建筑,共有三间,占地近三十个平方米,孤零零地坐落在梧桐师范校园西北角。 小屋周围草木丛生,高树与低草俯仰着,把小屋紧紧地环抱。每到夜晚,那木格窗棂里透出橘色的灯光,星星点点照在篱笆外那片稠密竹子上。 这是前些年学校大办养猪事业,专门给一位 “右派”盖的。据说那位 “右派”表现极为顽固,所以才被调离教学,专门负责一群猪的起居。当时全校师生齐动员,到校外门前那条小河两岸,捡来龇牙咧嘴各式各样规格的石头,又从河里铲来黏糊糊的黑淤泥,利用一个星期天义务劳动,终于创造出这个今天仍屹立于眼前、曾经令她神往的地方。 林夕梦夫妇搬来时,另一户老师还没有搬走,每家一间做起居室兼卧室,正间当作公用厨房。 在那十余平方米大小的房间里,要摆放开一张双人床、一张写字台、一个书橱、两把座椅及一些日常用品,对于艺术细胞颇多的林夕梦来说,也是费尽了脑汁。 最后无论怎样安排,站在屋中央还是伸手就能够着四周家具。后来那位教师因为工作调动,校领导三番五次提出腾出那间房子,给另一些无栖身之地的老师居住。 房子是腾出来了,但是,每一位来看房子的都摇头走了。这样一来,这里便成了林夕梦夫妇的自由天地。 前些日子,校方已计划将被人称为饲养室的房子拆掉清除,说是影响学校校容校貌,省厅后年要来进行检查验收中师达标工作,这里是死角,一定被扣分。 丈夫卓其倒希望拆得越早越好,认为总会有个地方住下;只要是个地方,就不会比这里更糟。 而林夕梦则恋恋不舍,总感到这里曾给过她美妙的梦想。不过,从今年春节过后,小屋前面那片菜地开工盖教学楼,这栋小屋便整天被飞扬的尘土泥沙铺天盖地般围困着,有时稍一疏忽,晾在院子里的衣服就成了水泥袋,这令林夕梦无可奈何。 房子原本是土地面,由于年久老鼠成灾,墙角到处是鼠洞,屋里被老鼠倒进成堆成堆腐土,令人难以忍受。 没有办法,前年秋天卓其将房间地面抹上水泥。这样一来,鼠灾算是解决了。 但水泥地又给林夕梦平添另一种烦恼。不知为何,卓其对这水泥地面有着近乎病态的洁癖,家里其他地方脏乱还能容忍,唯独地面脏了令他不能容忍。 林夕梦不知为此挨他多少责骂,牛牛也未能例外。卓其听到林夕梦回来,立刻拿一双拖鞋,扔到屋门口,等林夕梦换好脱鞋,才让她进来。 正在读高三的妹妹林瑾儿来了,她是来告诉姐姐她报上志愿了。看到林夕梦兴冲冲的神色,卓其打趣道:“感觉不错?” “很好。”林夕梦一边换着衣服一边说。卓其说:“感觉好不好并不重要,关键是能不能赚到钱。” “我想……能啊,怎么能不赚钱呢?你想想,搞装饰工程眼下最赚钱。只要有工程,就能赚到钱。我有那么多朋友,不用说别人,就陈暑秋一个也就够了。他一句话,给个几十万工程,稳拿几万提成不成问题。”卓其笑道:“是吗?俺卓其还有那么大的福气?”看到卓其并不怀疑她说这些话的真实性,林夕梦放下心来,坐在床边与渐渐成熟的林瑾儿聊了起来。 自从林夕梦在婚姻上令父亲林天明失望后,林天明便把全部心力用到林瑾儿身上,对林瑾儿严加看管,不允许有任何男性接近她。 林瑾儿从小极为孝顺,体谅到父母的苦心,也就发誓决不像姐姐一样早恋早婚,立誓干出一番事业,给父母争气,为林家增光。 但是,最近,在美术专业报名考试时,班主任极力怂恿她报考全国几个最有名望的美术大学,理由是她艺术天赋好,美术专业在班中冒尖,报考专科之类普通院校太可惜。 林瑾儿知道自己文化课成绩差,想上名牌大学必须专业与文化双过关,这对她来说简直是异想天开,所以,无论如何也不报。 她为自己挑选一所师专学校美术系,班主任却死活不让报。班主任的理由是惜才,眼盯着她报上三个名牌大学并把三张报名表格寄出去,这才喜上眉头。 但仅仅过了一天,林瑾儿就一下子明白过来:自己上当了!原来,班中有一个男同学,是教育局一位局长的儿子,这位局长的儿子文化课成绩不错,但美术专业水平一般,而这所师专学校的美术系在白浪岛定向招生,名额只有一个。 为把这个名额留给局长的儿子,让他绝对有把握地去通过专业这一关,班主任便不允许任何一个专业课超过局长儿子的同学去报考,因为这位局长的儿子,只要专业课这一关过去,也就一定考上了。 林瑾儿被这一圈套给气坏了,三张表格都已寄出,报名时间已过三天。 望着善于阿谀逢迎附炎趋势的班主任和那个局长儿子两张喜滋滋的脸,她知道今年高考已无望,三年心血全要落空。 于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当天中午,趁大家午睡时间,林瑾儿从宿舍溜了出来,躲过传达室看门的老头,潜到教学楼教师办公室门前,从门的顶端爬进去,打开班主任抽屉,迅速翻找出一张已有学校盖章的空白报名表格。 心惊肉跳的林瑾儿从办公室爬出来时跌倒了,腿上流着血,但已顾不得疼痛,迅速找一个无人的地方填写完表格,然后一口气跑到一个同学家,请求他在邮电局工作的父亲帮忙,把邮戳时间提前三天……姐妹俩越说越兴奋,这令卓其有些不耐烦,但因为林夕梦刚刚带回可能赚钱的好消息,他也就比平时随和了一些。 尽管如此,林夕梦还是怕卓其不高兴,便婉转地让妹妹改日再来。送林瑾儿出门时,林夕梦塞给她十元钱,林瑾儿不要,她硬是塞进她包里。 紧张的复习高考,使林瑾儿缺乏营养,林夕梦心疼妹妹,总想帮妹妹一点,无奈自己也经济拮据。 送走了林瑾儿,林夕梦心里琢磨着如何向卓其解释给妹妹钱的事情。 四 星期一学校召开了关于迎接统考事宜的全体教师会。对教育事业尽心竭力的老校长,本来就阴沉的面孔又多了几分威严,因为初二一位代数教师送来流产手术的假条。 他说如果这次丢掉传统第一,个人要负全部责任,因为这是人为的。他的口气是愤怒的。 屋里死一般沉寂。回到办公室,林夕梦开始批阅测验卷。猛然,卷子上一行歪歪扭扭的字体跃入她的眼帘:“考试的日子怎么过啊!怎么过?”她微微皱了下眉头,然后微笑着把这张卷子送到对桌 “统考标准”眼前,示意她看。 “统考标准”是杜玉芬的外号。杜玉芬每当与人家争执不下时,便会甩出她的王牌 “按统考标准……”,久而久之,大家背后便叫她 “统考标准”。 “统考标准”全身心扑在教育事业上,只要是她任教班的语文课,年年统考成绩第一,十几年没有能出其右者。 林夕梦来到这个学校,却威胁到她的地位。令她无法容忍和接受的并不是这个宝座的失去,而是林夕梦根本就不是一个称职的教师。 林夕梦不刻蜡纸,不印复习资料,不加班加点,甚至不写教案。这样的年轻人,怎么能当 “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统考标准”看完后,脸色都变了,怒骂起来:“没法过就去死!谁还拦着来?”办公室里的学生有的愕然,有的偷笑,更有一个学生小声嘀咕:“好死不如赖活着。” “统考标准”大吼一声:“朱一明!你再嚷我一脚踢出你去!”办公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林夕梦因自己引出这场小小风波感到很懊丧,但又不便开口。一抬头,正对着 “统考标准”那张布满细密皱纹的愤怒面庞。她的心一下子失去平衡。老师,学生;学生,老师……这二者在她心中迅速变换,变换。 因为有学生,所以才需要老师?还是因为有老师,才出来一帮学生?在当老师之前,师生之情在林夕梦心中是多么美好,然而,自从她当上老师,却总觉得有点怀疑。 老师真正爱学生吗?如果不是为了分数,他能像对待自己父母那样? “报告,”进来一位学生班长,站在门口,朝 “统考标准”班主任汇报, “这节课是音乐,请老师安排。” “背地理题,快回去告诉同学们。”地理教师抢先一步说。 “不行!这节归语文,都去背语文!”班主任权威性更大一些。班长迟疑不决,站在那里为难地说:“几何老师已经让课代表在黑板上抄题了。” “统考标准”暴怒,大声命令:“不行!这节课法定要学语文,听到了吗?快回去告诉同学都学语文。”班长奉命离开,一溜小跑。 “给我学语文哦……” “统考标准”又补足音量。那班长早已不见人影。林夕梦暗暗感到好笑。 这些老师究竟是对学生负责还是对自己负责呢?连续几天,林夕梦沉迷于樊田夫所描绘的那个神奇的世界里。 她终于明白,樊田夫面临着已经拉开的商业战场,他犹如一头雄狮,急切地渴望一位助手。 这个助手是他的翅膀,他要上天,就助他上天之力;他要入地,就送他到他所需要去的地方;时刻注视着他翻天覆地,腾云驾雾,并与他出生入死,同甘共苦。 林夕梦觉得自己就是樊田夫所需这个助手的最佳人选。不用说在梧桐,就是在更大的区域内,除了她林夕梦,还有谁能胜任这个呢? 可是,那天她的外在形象也实在太那个了。每当想到这里,她就痛悔不已。 她不由得又一次痛恨起那些在此之前遇到的所有男人。那些男人曾使她耗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去打扮自己呵,可是,那简直是一些……正在思忖着,有人叫她,说校门口有人找她。 她站起来,来到校门口,原来是尤心善从白浪岛来了。尤心善一见到林夕梦就露出那种兴致勃勃的哈哈笑声,转眼间,又换上那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林夕梦一看就心烦,又不便说什么。尤心善是那种典型的具有恋母情结的男人,教养颇好,但精神上尚未断奶。 他从懂事起就知道给被软禁起来的 “右派”父亲通风报信;从上小学起就懂得拼命给老师家干活,以换得老师对他这个 “地主后代”加 “反革命”狗崽子的一点信任。林夕梦曾因他有良好的教养,想竭力塑造这个男人,但很快发现,在那样一个魁伟高大的体内,竟是一堆荒芜得毫无生气的枯枝烂叶。 他对人生、对生活的态度消极到令人想起 “死灰不能复燃”。她终于明白,一个没有学问的人,表面的教养越好,就越俗不可耐,就如眼前的尤心善;而相反,一个没有良好教养的人,他的知识再多,与之相处也是一件非常糟糕和可怕的事情,就如卓其。 “你怎么来的?”林夕梦问。 “搭教委车来的。”他说。 “哦,有事吗?” “没有事,我生病了,初诊是神经性头痛,怀疑大脑长了瘤子。”他蹙着眉头,说话语气很悲伤。 “真的,林老师,我是活不了大年纪的,也就是五六十岁而已。”活到五六十岁现在有必要担心吗? 林夕梦在心里感到可笑,但没说出来,装出也很悲伤的样子,对他表示关心,劝他抓紧时间确诊,治疗,并说了一大堆安慰话。 其实,这完全多余,因为他那紧缩的眉头、哭丧的腔调,俨然世界末日已经来临。 她便问起他的近况,他便开始摇头叹气,说老婆言行往往使他因看不顺眼而动怒,整天思念她又不能相见;加上近几个月时常头痛欲裂,所以很痛苦,只有当夜里梦到夕梦时,心情才会舒畅一些。 她不得不再一次劝说:“我希望你不要再念我。我说过,这是一个泡影,很快就消失了……”尤心善悲伤地缩眉摇头,阻止她说出这类话。 望着他那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她说:“实质上,尤心善,你只是欣赏我的外形;你不可能领悟到我内在的东西。而比我漂亮的女人多得是,你完全可以另去喜欢别的女人。”尤心善痛苦万状地立即加以否定:“不可能了,林老师,千万不要这样说。”望着这个魁伟高大仪表堂堂的男人,林夕梦心里一直在为他的外强中干而惋惜,于是,不得不打开窗户说亮话了:“说良心话,我同情过你,但是,我从没有爱上你。我对男人要求太苛刻,这是你所不清楚的。我现在很难预料什么时候,才能遇上一位我理想中的男人,一位让我死心塌地的男人;能否如愿,我不去管,无论怎样,这是我永恒的追求,朝求到,暮死去,也无憾。我已经将自己一生勾勒个大概。我爱卓其,这是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都不能替代的,除非我被上天惩死,否则,我将永远如此深爱他的。尤其经历了那场婚姻危机之后,我越来越清楚:我永远也不可能离开卓其;如果我离开了他,他就毁了,而我也就不复存在。那天你说,下辈子嫁给我吧,被我当即拒绝,这使你一直很失望,很痛苦,也很不理解。是的,心善,我不能嫁给你。我下辈子,再下辈子,还是要嫁给卓其的。”尤心善立刻说:“他值得你这样吗?”林夕梦口气坚决地说:“在你们外人看来,卓其不配我吗?错了。他比你们任何一个男人都胜一筹。不错,他身上确实有令我无法忍受的缺点与弱点,但是他毕竟是一个正直的男人。这比起那些口是心非、外强中干、道貌岸然的家伙强百倍、千倍、万倍。在我心中,他永远是我的师长,我的恋人,我的根基,即使有一天,他因不能理解我的感情需要而离开我,我也是如此的挚爱他,如此的关注他,如此的袒护他。到那一天,我也不可能走向你,这是我所清楚的,因为我不想骗你。你太善良,又太属于童心,这是我无力改变的。当你在信中反复称呼我为母亲的时候,我就清楚这一点。我爱孩子,但我绝不会去爱一个称呼我妈妈的同龄男人。还有,我现在已绝非是一个世俗所能承认的那种纯情女子,也绝不会是一个爱得专一的女人。我会去喜欢我欣赏的所有男人,也就很难说,我是否有一天会爱上他们,请你相信这种事实吧。即使现在我不告诉你,将来你也总会明白,或有人告诉你。因为我毕竟不爱你,也就无所谓怕刺痛你。而我对卓其,就必须像医生对待自己的病人一样,因为我爱他,唯恐刺痛他。假若将来有一天我不爱他,也许就会像讲给你一样讲给他听了。”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 尤心善站在那里,叹了一口气,说:“林老师,你将他太理想化了,就像西方人对耶稣那样,不过,如果没有你的话,他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有知识。” “同样道理,没有卓其,也就没有今天你面前的林夕梦。”林夕梦很激动地说。 她绝不允许任何一个人对卓其有轻看低估之意,这几乎成了她的一种病态心理。 尤心善已感到无话可说,站在那里唉声叹气。打发走尤心善,林夕梦回到办公室,心里开始烦躁起来。 天啊,这世界上的男人都是些什么东西?简直是些蠢猪,是些混蛋……林夕梦在心里骂了起来。 当然,林夕梦所痛恨的男人们并不包括魏珂,也并不包括卓其的。魏珂是让林夕梦情窦初开的男人。 那是一个初夏的夜晚,英子约她去邻村看电影。电影是在露天庄稼场园上放映的。 上演的是《一江春水向东流》,附近几个村子的男女老少上千人聚在空场上,很是热闹。 中场换片子时,观众骚乱地伸胳膊伸腿休息,还不时有人吹口哨。林夕梦安静地坐在小板凳上,仰着头看天幕上的点点繁星。 夜风习习,吹得她心旷神怡,浮想联翩。她突然感觉身后有些异样。她不禁转头望去。 在她背后,有一双眼睛,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朦胧与真挚,正静静地望着她的眼睛和面庞。 那是一个男孩的眼睛,她的视线一接触到这双眼睛,便被牢牢吸住,再也无法移开。 她微张着嘴,心狂乱地跳着。 “啊,你!”她慌乱地说。其实,她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那男孩子并不说什么,只是牢牢地看着她,仿佛要把她吸进自己眼睛里。 电影继续上演时,她坐正身子,却再也无心看电影。她感到身后那双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 电影散场,回家路上,她感到来时那条弯曲的乡村小路,突然变成一条宽阔无比笔直平坦的大路;明明没有月光,四周漆黑一片,她却感到凡她所经过的路面,金光灿烂,光芒四射。 她精神全然恍惚,满脸发烫,心脏狂跳,一路飞快地跑着,根本不顾英子在哪里。 她一口气跑回家。几天后,她在校园里发现了那个男孩子,看着他走进同年级另一个班的教室去。 后来,课间时,两个人时常在校园里远远地目光相遇,相互谁也不说话,但相视的目光又似乎倾诉了许多,许多。 一个偶然的机会,她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叫魏珂。就这样,两个月匆匆飞过,迎来了高考。 高考结束后,同学们各奔东西。她再也没有看到魏珂,那双眼睛却深深地铭刻在她的心上,这给她心灵上留下一片灿烂的阳光。 许多年以后,当再次见到魏珂的时候,她早为**为人母,魏珂也成了英子的丈夫。 魏珂和英子在万元街繁华地段开了一家快餐馆,生意很不错。英子对魏珂看管很严,唯恐魏珂出去拈花惹草。 魏珂很理解,几乎每天晚上守候在妻子和一对双胞胎身边,卓其曾戏言他们夫妻是白天双双开店,夜晚厮守数钱。 “夕梦,我向你发誓从未出去花花过。”有一次魏珂这样对她说。 “夕梦,答应我,等香港回归后,我们就去香港。那时我也就赚足了钱。你答应吗?”又有一次魏珂这样恳求她。 是啊,这个世界太奇妙了。林夕梦没有想到的是,当年当魏珂留给她那片阳光的时候,她给魏珂留下的是一团火。 当她带着那片阳光与卓其轰轰烈烈师生恋的时候,魏珂却因为这团火忍受着无数煎熬。 那年魏珂落榜了,他不甘心,第二年又考。似乎命运总是在跟他过不去,连续三年参加高考,魏珂总是离录取分数线差那么一二分。 他一个人跑到泰山顶上呆了三天三夜。当他从泰山回到家,他告诉父母他要成个家了。 于是,他托媒人去英子家提亲。一个月后魏珂和英子结婚了。十几年光阴过去,魏珂依然是魏珂。 为了林夕梦,他携妻带子来到县城,为的仅仅是在空间上离她近一点。 可是,对林夕梦来说,虽然她心灵上的那片阳光依然存在,但那个梦幻般的季节毕竟离得太遥远。 魏珂却日夜不能忘怀。这份情,这份爱,今生今世只有让林夕梦珍藏在心中。 她时常祈祷上苍赐福给魏珂,祝福他夫妻恩爱,双子有成,一生平安。 作为她,有一位终生可以信赖、一生一世都在不远处默默守望她的魏珂,心里也踏实。 虽然他层次不高,品位不高,他甚至从未向她说一声 “我爱你”,但是,她却能深切地感受到他那份真挚的爱。而卓其,她怎么可能痛恨卓其呢。 不能,她永远也不可能痛恨卓其。那么,除了魏珂,除了卓其,另外那些男人便统统在她痛恨之列,他们统统是些蠢猪,是些混蛋。 如果不是这些蠢猪和混蛋耗尽了她的激情,使得她心力交瘁,她林夕梦怎么可能用那样一副尊容,去赴约那样一位生动得光彩照人的男人! 然而,这实在已是无法挽回的事了。唯一补救的办法,是给樊田夫写一封信,让这个男人通过这封信对她加强信心。 想到这里,林夕梦立刻动笔。她不是那种等闲之辈,在客观条件与主观努力之间,她看重的是后者。 她认为一个人想成为怎样的人,就一定能成为怎样的人,这完全看他如何去想和想的程度如何。 更何况,在见到樊田夫那一瞬间,她就预感到命运的神来之笔,她岂能等闲视之! 樊先生:久闻您的大名是因为您那卓越的绘画天赋,而当我真正见到您的时候,才感受到您远非是一位仅用 “很有才”可来概括的男人。我为自己能在生命中与您知遇而感谢上天对我的厚爱。 您关于海岛工程的遗憾使我称出了您的重量,您那采用心理战术迫使我不得不就范的三个字 “我等着”,动摇了我几个月来已定的计划,让我在一瞬之间产生了到您公司去做您助手的强烈愿望。 与知遇的人共事,这是人生的最大幸运,在这之前我从未有过这一奢望,而现在,这似乎离我并不遥远。 但我曾对您讲过,眼下这几年我唯一的目标是挣钱。因此,任凭感情上我是多么渴望不顾忌一切地去与您携手艰苦创业(我完全相信自己的实力,也凭感觉知道,假若你我有段共同奋斗的岁月,这对我们各自最终的事业来说将意味着什么),但在理智上,我必须将眼下的目标也放进去考虑。 您若能理解这一点,我将不胜感激。另外,因为牵涉到另一个您已知道的厂家,所以,我必须在短时间内与您商定此事,如果您本周六晚没有别约,请六点三十分在您办公室等我;如果您另有安排,请在这之前给我电话。 再一次为自己能在生命的黄金时刻与您知遇而真诚地感谢上天对我们的厚爱。 ight林夕梦望着这封信,林夕梦沉思着。久经情场,她知道这封信将收到什么效果。 她暗暗地佩服自己不愧是情场老手。她到这时还不知道他叫什么,谈何久闻大名? 但他姓樊她是已知道的,他曾在梧桐举办过个人画展是她在去见他之前才知道的。 如果樊田夫真的像他说的那样 “我等着”,那么这封信无疑决定了她的命运;而如果樊田夫仅仅出于教养和礼貌,那么,信上那句 “眼下这几年我唯一的目标是挣钱……”就是留给他当作回绝她的最好借口。 这样,也给她自己留了情面。她又看了一遍那个签名,那 “林夕梦”三个字特别大,那是她自信的象征。把信封好,她让柳领弟捎给柳大光,然后由柳大光转交给樊田夫。 她静静地等候着樊田夫的回信。她胜券在握,喜于言表。对她来说,对付一个肚里没有多少墨水的当兵的,那真是张飞吃豆芽的事情。 五 出乎意料,樊田夫那里毫无动静。两天过去,三天,四天,樊田夫那里还是没有动静。 直到星期六下午,还是没有回音,林夕梦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林夕梦,你的电话。”有人在窗外喊。林夕梦从椅子上几乎跳了起来,一种闪电般的直觉告诉她:是他,一定是他的! 她故作镇静,尽力放慢步子,走出办公室,然后,带着一种反常的兴奋,三步并作两步踏进校长室。 老校长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抬起头,诧异地望着她。林夕梦有些为自己的失态感到不好意思,放慢脚步,尽力抑制自己的心跳和微颤的声音。 “哪一位?” “是我,林老师。”一听到尤心善的声音,林夕梦七窍生烟,气不打一处来,对着话筒大声说:“我不是林老师!”尤心善蒙住了,吞吞吐吐地在电话那边问:“她……她上哪儿去了?” “她死了。”她吼完, “啪”地放下电话。全然不顾老校长惊愕的表情。一股难言之情涌上心头,姓樊的! 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姓樊的!他有什么了不起!他仅仅是一个当兵的!当兵的! 这是你从来没有将其列为正常人的人!怎么样?他果然不正常吧?否则的话,无论怎样,就凭你自身的条件……放学铃响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疲倦围困着她,从校门到家门也不过几里路,平日走十分钟也就走完了,而今天,她走了足足有三十分钟,才疲惫不堪地到家。 工地上一片乱糟糟的景象,民工们开始拥挤着在工棚那里打饭了。民工们发现林夕梦下班回来,便又阴阳怪气地开腔:“真是的,这样的房子,不是老子吹,白给我住我也不要。” “我寻思啊,宁可吃地瓜叶儿住宽畅房子,也绝不住这样的房子。” “哼,老万你真是鸡子毛,你懂个屁,漂亮的住好房子,不像样儿的住赖房子……” “日您妈你正说错了,再好的房子住着一个丑八怪,也不强;破房子有个长得好的也一样……”下面更是不堪入耳的下流话。 这一群混蛋,林夕梦真想破口大骂,住工棚恐怕比住饲养室优越不了多少吧,可他们竟然来羞辱她。 卓其下班回来了,一进家门就将林夕梦劈头盖脸一顿责骂,说是她进家门时忘记立即换拖鞋,弄脏了他早晨擦过的地面,其实林夕梦明白是因为她给林瑾儿十元钱的事。 她中午才告诉卓其的。望着卓其那铁青的面孔,林夕梦只好说自己忘了。 “忘了?要你的脑子干什么?”他跟往常一样地吼,丝毫没感到她情绪上的波动。 “今天我累了。”她无力争辩。 “我不累?谁还闲着来?”她无言以对。 “这个地我不擦谁还动动来?”他吼得更厉害了。她实在担心被民工们听见,他们刚刚侮辱过她。 “你看正间,那些土不是你带进来的?你简直是个猪……”林夕梦一边做饭,一边看一眼被卓其用一根手指指着的那些土。 所谓 “些土”仅仅是一点儿土星星而已。那是中午牛牛同几个小朋友在这里玩纸牌时弄的,她无法辩解,更不能申明,否则他又会将牛牛痛骂一顿了。 铁青的面孔,生硬的口气,令她心寒。晚饭前,她终于忍不住,干脆点明:“你简直太不像话了,就算我给林瑾儿十块钱错了,你还用出这个样儿?” “我出什么样!”生硬的面孔,愤怒的口气。 “就出这个样儿!” “我爱出!日您妈你怎么不想想,这是俺爹收酒壶挣的钱,帮咱盖房子,你却给她。” “我知道,但以前我给你上学的妹妹,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了?以前这样,就是今年春节回家,我也自作主张给你妹妹一点零花钱,后来对你说了,你也并没说什么。” “你不是也给林瑾儿了?” “当然也给了。即便现在这是你妹妹,我也一样给她。” “我知道你给她这十块钱并不多,日您妈如果咱有,给她二十也应该,可问题这钱是俺爹不容易挣来的。” “如果是你妹妹的话,就是我向别人借来的,你也绝不会这样的。”她越说越有气, “我简直再也忍受不了你这种计较个人得失的小农意识。” “什么小农意识?” “过分计较个人得失。”她豁出去了。 “这就是小农意识?”卓其像一头愤怒的狮子,指头戳到她脸上, “那么,你什么意识?你爹传给你们的是什么意识?领袖意识?!领导意识?!哈哈哈……” “我也是农民后代,我也有农民意识,但总不至于像你这样。你使人受不了,这根本就不像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 “谁让你受来?活该!倒霉!谁不叫你去找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 “……” “看不中打离婚!这是谁让你来受的!”她的心在哭泣,泪水在流淌。她唯一的感受是伤心,她为自己而伤心,为她的心而伤心。 晚饭在憋闷的气氛中吃着,林夕梦望着卓其那张铁青的架着近视镜的瘦削面孔,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双深邃的笑眯眯的眼睛。 如果苍天怜她,那么,她希望这是一个不再令她失望的男人。她已不再奢望世上会有适合她的男人,她已经没有了再去寻找的气力与信心,因为希望几乎是不存在的。 不是吗?自从卓其令她失望后,她不是在不停地寻求吗?而寻求的结果呢,还不是一个零吗? 她在寻求的路途中精疲力竭了。而如果有人知道了她的所为,要么认为她疯了,属于病态;要么认为她道德败坏,玩弄男性。 而如果卓其知道了,那简直更将是不堪设想的。可是,又有谁知道她的痛苦呢? 她所苦苦追求的,无非是一个适合她的男人。除此之外,她并没有别的愿望。 一个适合她的男人,这就足以使她满足了。实践证明,这种愿望是多么奢侈啊。 晚饭后,林夕梦带着牛牛走出家门,来到校园操场上。刚刚上学几个月的牛牛突然问:“妈妈,您是是俺爸爸的学生?”林夕梦心里一愣,问道:“你听谁说的?” “听俺赵老师说的。” “她怎么跟你说的?” “她不是跟我说。那一天,俺赵老师跟另一个老师说,我听见的。”林夕梦不放声了。 牛牛还在那里望着她,不停地问:“妈妈,您跟我说说,是真的还是假的?”林夕梦望着满脸稚气的孩子,知道他已经懂些事,对这件事他早晚也要知道的,便只好说:“是真的。”她感到这个孩子已经能分辨真假了。 记得牛牛两岁时,在奶奶指教下学会骂她,她忍无可忍,脱光他屁股就是狠狠两巴掌,一边打一边问他再敢不敢骂,牛牛边哭边喊不敢,她问是真的还是假的,牛牛惊吓地望着她老实地回答:“假的。”全家人过来劝阻林夕梦。 婆婆看到牛牛挨打,声嘶力竭地责怪林夕梦:“林曼儿!林曼儿!这还要紧?长大就好了,俺这些孩子小时候我都教着骂他爹,这不如今都不骂啦?”望着婆母教养出来的这些孩子,林夕梦无言以对。 但就小姑们与婆母吵架时那种平打平骂不分胜负毫不含糊的样子,就足以让她毛骨悚然的。 林夕梦很同情婆母。婆母整天蓬头垢面,说话声高,嗓门尖利,吆喝起孩子来,震天动地,四邻八舍不得安宁。 她养育这么些孩子,而这些孩子时常怒目待她,她也只能忍气吞声。林夕梦第一次走进那个家门时就明白,这个家太贫穷,贫穷得出乎林夕梦的想象。 而这种贫穷程度卓其并没提前让她有个思想准备的。婆母从来不把喂猪和喂人的器具分开来用,家里所有盆,有几个就盛几盆猪食,什么时候人要用,再临时腾出;要炒菜时,顺手从猪盆里掏出铲子用水一冲就炒菜。 当林夕梦再用铲子盛菜时,见到铲子上的猪食一缕一块,令人作呕,她便十分婉转地提出人与猪狗的饮具应该分开使用。 婆母很不高兴,把脸一沉:“谁还不是个庄户人?不就点地瓜面儿?早年连这个也捞不着吃。”这个家一年到头没有请客这回事,他们也从来不到别人家吃。 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是不花一分钱的。对他们来说,买吃的是浪费,买穿的是奢侈,买用的是万不得已。 林夕梦以前只怨恨这是丈夫的小气、吝啬,后来才逐渐明白,这是他家传统。 说得具体一点,是他父辈血液在他们孩子身上流淌的结果。婆母曾告诉林夕梦,她怀卓其时,积攒十几个桃核般大的鸡蛋,以备坐月子吃,丈夫知道后整天怒目圆睁,骂个不停,让她去卖掉,并骂道:“日您妈,养孩子又不是生病,吃什么鸡蛋?看把你馋死了!”婆母一气之下在生孩子前一天拿到集市上卖掉,甩回丈夫几毛钱。 牛牛眨着乌黑的眼睛,恍然大悟似的,说:“哦,我明白了。”林夕梦疑惑地瞪大眼睛,问:“你明白了什么?” “难怪每次爸爸骂你,你总是不说话,我们班的同学没有一个敢骂老师的。”牛牛极为认真,当说最后一句的时候,还不住地用一根小手指比画着。 “牛牛,你去跟那边的小朋友们玩去吧。妈妈累了,在这里坐会儿。” “好,妈妈你可别走。” “我不走。” “妈妈,再见。”牛牛一蹦一跳地跑向那群打闹玩耍的孩子。林夕梦坐在地上,望着牛牛的身影混杂在那群孩子中间,她的视线也渐渐地模糊起来。 恍惚里,操场上,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孩子,扎着两条小辫子,穿着白色衬衣、天蓝色裤子、白色运动鞋,忧郁地走着。 但那动人的青春气息依然像挡不住的花香一般,从周身弥漫开来……她努力想分辨出那是谁,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那是她自己吗?不,那似乎已经是另一个人了。只是,她也叫林夕梦,这她知道,分明地知道这就是林夕梦,那双忧郁的眼睛盈满了泪水,正在无助地望着她,并且,朝着她款款地走来了。 “夕梦!”忽然听到有人叫,林夕梦定睛一看,竟然是读师范时的同学杨君曼。 她们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见面了。看到杨君曼隆起的腹部,疲倦的面容,林夕梦既喜悦又爱怜。 两个人漫步在校园小路上,窃窃地私语着。 “君曼,赵一佐对你好吗?” “你无法想象他对我有多么好,只差没有把天上星星摘下来给我吃了。”听着杨君曼幸福甜蜜的叙述,林夕梦泪水流了出来。 这是为杨君曼流的,她为杨君曼能够这样幸福地生活而幸福。这也是为自己流的,为自己那些纤细敏感的神经而流泪,为今生无缘将那些纤细敏感的神经显示出来而流泪,为那些纤细敏感的神经得不到温柔细腻的呵护而流泪,为世上竟没有一个人能够体察到那些纤细敏感的神经而流泪。 “夕梦,你呢?” “我……我很好。他很勤劳,节俭,忠贞,专一。他非常支持我学习……” “我也时常听梧桐师范毕业分配下去的学生羡慕地讲,人家卓其老师和林夕梦,别提有多么恩爱!卓其老师晚上去办公室学习,林夕梦都要给他去送吃的。都说你们是梧桐师范所有夫妇中,最恩爱幸福的一对,也是师生恋中最成功的一对,郎才女貌,夫唱妇随……” “夕梦,你怎么哭了?” “我……我感到很幸福。” “是啊,否则,你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干劲学习呢。你真是让我羡慕,有卓其老师支持你学习,上专科还考本科。可是赵一佐无论如何也不让我再学习,说吃那么些苦干什么,飞不高,跌不重,够吃够用的,也就够了。”林夕梦看着杨君曼:君曼啊君曼,你哪里知道,我的学习,最初确实是为增进知识,可是现在哪里是因为这个呀。 只有林夕梦自己知道,这些年每学期出去学习那半个月,成为她出去喘息的半个月。 她不能设想没有那喘息的半个月,日子怎么过。她把所有渴望用到那半个月里,等待着与其他男人的相会。 并不是因为那些男人能够理解或关注到她那些纤细敏感的神经,而是希望在生硬的夫妻生活之外寻找一种暂时性的暧昧,以稍稍愈合一下受到生硬伤害的心灵,稍稍平衡一下已经倾斜的精神支柱,稍稍弥补一下卓其无法添满的大片心灵空白。 六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林夕梦的信如沉大海,杳无音信。她再也沉不住气了,只好鼓足勇气去问柳大光。 按照她的性格,这原是万万不能的。凭着她的才能,去如此一个并无可靠实力的企业下海,难道还需要去求他不成吗? 可是,在她内心深处,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是绝不会轻易放弃的。 “柳先生,你好!” “托您林老师福,还好,小仲,你看谁来了。”仲小姐一蹦一跳地出来了。 这是柳大光从外地招聘来的服务员,今年二十岁,长得虽然土气点,但还算标致,由于得到柳大光宠爱,便在那一帮子服务员中洋洋得意,连走起路来都蹦蹦跳跳的。 仲小姐一见到林夕梦,大呼小叫起来:“哎哟,是林老师,您怎么能有时间来?柳大哥,你看人家林老师,多漂亮啊。我从来到你们梧桐,再也没有发现一个比林老师更漂亮的。林老师,看您这身衣服,简直……哇!您这是在哪里买的?多少钱?……” “好了好了,”柳大光打断她,吩咐道, “你给林老师泡上一杯茶来,要好的。”柳大光带着林夕梦来到一个情侣间,说:“这几天我正想问问您,红星装饰公司那里怎么样?”林夕梦笑了一下,说:“没怎么样。” “您是不是嫌那公司太小?不过我觉得公司也不在于大小上,只要能……” “不是,”林夕梦打断他, “不是我嫌那公司太小,而是那公司嫌我太小。” “什么什么?”柳大光猛地站起来,问, “他们嫌你?” “谁知道呢,反正没有回音。”柳大光拔脚走出去。仲小姐端着茶送上来,林夕梦问:“柳先生呢?” “在打电话。”柳大光回来了,说:“老樊出差了。”林夕梦笑了笑。柳大光不满地说:“这老樊是怎么回事?他明明说过让我帮忙给他物色人才嘛。”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那一年他从部队回来举办画展,我们见过面。不过这已经好几年了。这期间相互并无联系。前些日子他跟几个朋友来我这里吃饭,彼此认出来了。他说从部队刚回来,搞了一个装饰公司,老樊让大家给介绍装饰工程,开玩笑说还有提成什么的。那天我姐姐也在这里。” “那怎么提起我的?” “他第二次来吃饭时,请我向他推荐合适人才。我姐姐听了,你知道,我姐姐自我离婚后时常来帮我忙的,她把你推荐给了他。” “你都说些什么?” “说你是教师,梧桐师范毕业,又自学大专,大专毕业后又自学大本,还给北京一家报社干特邀记者,社会交往广泛,很有社交才能……”林夕梦最忌别人说她有社交才能,认为一个女人有社交才能难免有 “交际花”之嫌,现在听柳大光告诉樊田夫她有社交才能,她似乎被击中,明白了一点什么。 “难道我说错了吗?”柳大光见她神情有点不对劲,赶紧问。 “算了,我还是去姗姗时装公司吧。” “我看你还是先等等,既然他出差了……”林夕梦一笑:别自欺欺人了,樊田夫在躲避着她们呢。 这一刻,她自尊心受到残酷伤害,尤其想到自己那封信,那简直是在对牛弹琴。 她不由得在心里咒骂:姓樊的,你真是有眼无珠啊!她突然又想:或许是那几句 “眼下这几年我唯一的目的是赚钱”把他给骇住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真是悔恨至极,因为这并非她真心话,仅仅是为给自己留条后退之路而已。 如果樊田夫连这一点也看不出来,他也真是无知到极点了。不可能,一定不是这个原因。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一夜之间,或几天工夫就变卦了呢?当她表示出可以考虑不去姗姗时装公司而到他那里时,他是多么热情地说出 “我等着”这三个字来的呵。并且,整个晚上,他是何等地淋漓尽致地表现自己啊。 当晚宴结束后回到他办公室时,他整个人几乎是一座火山了,向她爆发着激情昂扬的言辞。 他甚至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她:赚钱并非他的目的,而是他达到目的的一个手段;他的最终目的是绘画。 既然他已不可能成为一名驰骋疆场的统帅,他就要成为一名驰名中外的绘画大师。 数年之后,他赚足钱,就去中央美院进修,甚至去欧洲深造,然后去世界各地举办画展……这与她内心秘密计划是何等的相似啊! 她的目的虽然不在绘画而在文学,而达到不同目的的手段,或者说是走向不同目的的道路是何等一致啊。 当樊田夫问她为什么要下海时,她说她认为一个人不可能一辈子为了赚钱而赚钱,那样就成了赚钱的工具,成了金钱的奴隶;然而一个人一生中必须要有一段时间,无论三年,或是五年十年,必须为了赚钱而赚钱。 一个人只有从事自己热爱的事业,才能发挥出最大潜能。而现在这个社会,只要你有足够的钱,你就可以去从事你热爱的事业。 想到这里,她释然了,即使他对信上那几句话信以为真,也总不至于认为她是一位唯利是图的女人吧? 再说,他下海是为赚钱,难道就不允许别人也抱这种愿望吗?那么,这终究是什么原因呢? 林夕梦一边冥思苦想着,一边走回学校,正遇上课间操,教师在校长室门前站着开临时会。 她知道又是关于初三年级分班的事情。对初三是否重新分班问题已经研究了一个多月,领导班子及全体教师各自形成针锋相对两大派系。 主张分派认为刻不容缓,理由是四个班并进,不分重点,教师精力分散,顾不过那么多学生来,更何况每个班都有那么一帮子穷神恶鬼,搅得全班不得安宁,升学率没有个好。 持反对派理由是有的学生一旦分到差班去就会失去学习信心,失去升学希望,也许这将毁了一个人的终生,坚决反对用毁掉一部分去保护另一部分。 更何况,分出的差班由谁去上课?由谁去做班主任?所以,研究来研究去,会议开了无数次,意见就是统一不起来。 林夕梦只听老校长快刀斩乱麻地宣读结果:两个重点班,一个普通班,一个拉子班,又称 “敢死队班”;敢死队班由教导处慕宏宽主任亲自挂帅担任班主任,语文课林夕梦,政治课……对敢死队班唯一要求,是能够收留住就行了,好歹可以让他们提前一段时间毕业。 分班后的第一节课,林夕梦刚走进教室,只觉得眼前一片骚乱,定睛一看,猜拳的,抽烟的,骂娘的,一片乌烟瘴气,教桌也不翼而飞。 林夕梦正在诧异,教室后边有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请向上看!”她抬起头,这才发现教桌悬吊在梁柱上,正在三条腿朝下(另一条腿不见了)观看着这人世间不平的闹剧。 她机械地走向那个 “神圣”的讲台,环视着全教室。她唯一的感觉是想哭。是的,学生集体性打闹起哄不是没有理由的,她不为这个生气,她是在可怜他们,发自内心深处地可怜。 她的心在滴血,她的眼眶盈满泪水。她和他们一样在人格上受到侮辱。 “同学们,请安静一下。”她声音发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停了停,等教室稍有安静,又继续说下去:“咱班语文由我来上。首先,我绝不会嘲笑、轻蔑、看不起你们,因为,我也不是一位好老师,如果我是一位好老师,也不会被分到这个班来。”教室里一片寂静。 她说不下去了,最前面唯一一排女生,从她一进教室,就没有一个抬起头来的,此时竟伏在课桌上出声地抽泣起来。 讲课开始不久, “飞机”一架接一架飞到屋顶上空, “烟筒子”开始冒大烟,说的,笑的,打的,闹的,玩牌的,猜拳的……应有尽有。 她无法再讲下去,怨恨地瞪着他们。这时,从教室后边站起一个高大的男生,怒气冲冲地径自朝教室门外走去,林夕梦大声喝道:“黄一峰!你干什么?” “出去!” “出……出去干什么?” “在这里你也不讲,出去一样。” “你……你怎么知道我不讲?” “那你讲来?” “你……你……你们像个听的么?” “你不讲怎么听?” “你……你……你们不听我……我怎么讲?”……又有一个男生从教室后面站起来向外走。 林夕梦的血液直冲脑门,话都说不出来了。林夕梦的脸火烧一般,泪水控制又控制,还是汹涌地流了出来。 教室里仿佛死一般地寂静。林夕梦回到办公室,伏在办公桌上,呜呜地哭起来,任何人前来劝说也无用。 第二天早晨她躺在床上,死活不起来,卓其再三催促劝说,她就是不听。 她的心被那帮子穷神恶鬼给气歪了;被老校长那套哲理——因为她进修所以她影响教学——给气糊涂了。 去上班时,她补了一个假条:生病,请假一天。把它交给了校长。 “怎么了?”老校长叫住她。 “病了。”她示意假条。老校长缩短往日拉长的脸,说:“你先别走。”她毫无表情地站定。 老校长笑容可掬地站起来,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唉,前天的事我知道了,这不能怪你,这帮学生啊,你千万千万不能和他们生气。” “哼!分班本身就荒谬。”林夕梦在心里回一句。她回到办公室,慕宏宽在召开初三教师会,中心话题是给 “敢死队”班上课的教师也要认真对待,不能因为是差班就简略讲课等。 这几句话引爆了林夕梦无处发泄的怒火,她恼怒地驳斥道:“谁不想认真上课?怎么个认真上法?扭曲孩子的心灵,还要让他们平心静气地接受。要改变的是我们而不是学生,不合理的分班才是出现这种情况的根本原因,这能责怪谁呢?”林夕梦一顿抢白让大家面面相觑,会议不欢而散。 晚上临睡前,林夕梦把这件事向卓其和盘端出。卓其立刻暴跳起来,暴风骤雨般朝她来了,甚至骂她没有教养、丧失良心之类恶毒话,逼迫她给慕老师去赔礼认错。 她偏不认这个账。她实在不是真正朝慕老师去的。自从慕宏宽调来这个学校,她感到有了依靠,现在只因为他是校领导,就不能提意见了? 卓其却不依不饶,一连批斗她一个小时多,她越听越气,终于愤怒地吼:“我不爱听了!” “不爱听?除非你答应去赔礼认错!” “哼!我不是朝他去的。” “后果却是这样!你听不听?你去不去说?” “不说!” “说不说?”愤怒的卓其指头戳到她额上。 “不说!” “你!你怎么变成这副形象?” “我要自卫!我不能让人欺负!” “你是个傻子?慕老师能欺负你?” “我知道他不是在欺负我,可别人在欺负我!” “别人欺负你你朝别人去,为什么朝慕老师去?他对你哪个地方不好?再说,他作为教导主任,这样说也并没有错,人家是从工作出发,你有意见个别谈,你这样算干什么?你如今简直太不像话了。满身**味,动不动要打架的样子,活像个泼妇!”她彻底焦头烂额,只好软下来:“快别说了,你也不嫌累得慌。”卓其这才平息一点怒气,重新躺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因为我这个教育对象太难教育了。”第二天早晨,当着办公室所有人的面,林夕梦毕恭毕敬地给慕老师赔礼道歉。 她的泪水往肚里咽下去。接下来,她的教学工作受到人们的全面攻击与非议,教育局甚至来人进行调查,弄得老校长非常难堪,对她进行一次又一次谈话。 这天,林夕梦站在讲台上( “敢死队”班集体性起哄打闹取得效果,学校不得不将这个班跟普通班混合起来后再一分为二,变成两个并进普通班),她悲哀得心碎心死,知道自己无力向任何人抗争,无力向任何人证明她对教学工作是尽心尽力的。 她成为众矢之的,以怪物身份被送到被告席上。人们只听到和相信她没做什么,而丝毫不去了解和相信她做了什么。 人们把她的缺点毫不失真地像扩大照片一样,几倍,几十倍,甚至几百倍地无限扩大,而对她的长处视而不见。 她从来没有在教学上有失良心,她相信交给学生许许多多别的教师永远也不可能给的知识。 到了今天,她也不认为自己是在像人们说的那样误人子弟,即便现在这班学生全都是她自己的孩子,她也是这种教法,这种教态。 不错,教师备课本上她没有字,因为她对教材早已吃透烂熟,胸有成竹;作文本上,难得有她批阅,可她作文教学卓有成效,这是大家公认的;至于在课堂上她自己学习,那纯粹是对她的诽谤,诬陷;现在,连她从来不过问奖金多少也成为她罪过之一。 下课的时候,有位女孩子送给她一张纸条:老师:您不是一位完人,更不是一个伟人,但您却是我心中最仰慕的人。 或许您受到的打击太大了,但是雪后的青松却是更挺拔更伟岸的。ight李兰兰她读后哭了,一个学生一张小小纸条让她哭了,她的学生理解她,这就足够了。 林夕梦被这种理解深深地感动,泪水汹涌地流,她丝毫也不想去阻止它,这是几年来第一次得到的一种被理解的泪水。 第二天,她又收到一张纸条:敬爱的林老师:我们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您,只是希望您不要悲哀。 别人感到您很怪,可我们觉得您并不怪。我们很了解您,您在我们的心目中是一个值得我们崇敬的人。 同学们是信任您的,也许这张小小的薄纸,会解除您悲哀的心情。您永远是我们的好老师! 望着这张全班五十多个学生签名的纸条,林夕梦又一次被一种真诚的理解深深地感动了。 可是,林夕梦还是决定离开这些学生。教育,她已不再留恋这人类灵魂工程师的职业!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家门到校门,从校门到家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毫无变化,毫无特色。 十年了,她厌烦了,她疲倦了,她想冲破这桎梏般的生活。她不想再这样死死地守在讲台上,她不想再死死地抓住公职不放,她不想再死死地捆在家里,听喜怒无常的卓其发号施令。 她要找一份对她完全陌生的工作,改善她现在的生活,改善她现在的一切,否则她就死过去了。 樊田夫那里仍是毫无音信。她实在不能再等了,连最后一线希望都消失了。 她向学校提交了停薪留职报告。她也做了学校不批准的心理准备,一旦不允许,她就辞职。 她豁出去了。正好有位教师产假结束,能够在寒假后接替她的课,老校长审时度势地同意了。 林夕梦拿到与校方签订的停薪留职协议,便去了姗姗时装公司。那里离县城七十华里,但她已不在乎这些。 她义无反顾了。那位老板五十多岁,胖墩墩的,甚为和善,看到她来了,笑逐颜开,合不拢嘴:“林老师,我们终于把您等来了。”林夕梦笑了笑。 “我们还认为您不来了呢。” “学校只有暑假才放人,平时工作就绪是不动的。不过这次算我的运气好,有一位休完产假的老师能接替我的课。” “是我们的运气好。”老板眉飞色舞,问:“我们什么时候签合同呢?” “什么时候都行,我已经带来了,需要您看看。”林夕梦拿出卓其帮忙修改的合同。 老板看完后,立刻说:“就这些,不用动了,很好。我们现在就签吧?”林夕梦沉吟一下,问:“我什么时候来上班?” “随时,哪一天都好,我们巴不得是今天呢。” “这样吧,下周一我来正式报到上班,合同也是那一天签吧。” “一言为定。” 八 星期一早晨,林夕梦上班后第一件事,是给那些朋友打电话,告诉下海后的电话号码。 她首先告诉魏珂,魏珂是为她下海呐喊助威呼声最高的一个。 “魏珂,我已经正式报到上班了。”林夕梦在电话里掩饰不住喜悦地说。 “说话算话,你说过星期一报到上班嘛。我正在等你的电话号码。” “难道你不需要地址吗?” “我知道那个地方,我去过。” “胡说!我不信。” “不信?谁不知道姗姗时装公司,从那个乡政府朝南走大约两公里……” “哈!果然是胡说!你手拿电话抬起头来,从你们万元街朝南看,那粉红色的楼是什么地方?” “新世界酒店。” “一点儿不错,那是一楼和二楼。现在我在三楼。” “三楼是什么?” “红星装饰公司。” “你……去那里上班?” “是的。”魏珂在电话那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鬼!这是怎么回事?你明明说是去姗姗时装公司!”林夕梦放下电话,不自觉地笑了,她实在无法解释自己怎么一夜之间变了卦来到红星装饰公司,这连她自己都无法知道是怎么回事。 凡接到林夕梦电话的朋友纷纷来红星看望她,这使她最初几天大有应接不暇之感。 几天过去,该来的朋友都来过,她也就闲散下来。她这才猛然发现,樊田夫一直不动声色,暗暗地注视着她的言行,既不告诉她分管什么工作,也不告诉她如何展开工作,甚至连她在哪张办公桌办公也不告诉,这使她心里七上八下起来。 这天下午,办公室只有林夕梦一个人,她坐在一张办公桌前,无所事事的感觉困扰得她坐立不安了。 樊田夫!这个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天,她在外面跑了一天,购买了一些日用品。 晚饭时,柳大光急急去了,一见面就说:“老樊正在公司等着你。”还没等她开口,卓其就问:“老樊?哪个老樊?”她说就是那个樊一行的弟弟,从部队回来的,在新世界酒店三楼开办了一个装饰公司。 她给柳大光端来茶水,问:“他没说干什么?” “没有。只让我务必把你今天请去。这老樊,累死我了。”她似乎预感到什么,说:“明天我要去姗姗时装公司报到,今晚还有些东西要收拾一下……”柳大光不耐烦了,说:“行了吧,回来再收拾也不迟。快去吧,我找你一整天。学校找不到,你家锁着门。我这是第三趟,像我这样的朋友上哪儿去找。是不是卓其老师?”卓其说:“不是为朋友,而是为樊一行弟弟的公司多去光顾你酒店吧?” “哪里哪里,我首先是为林老师,其次是为老樊,再其次才为你说的。”三个人笑起来。 卓其对她说:“那就赶快去吧,别让人家久等。”樊田夫早派人在楼下迎接她。 她第二次走进樊田夫那铺有猩红色地毯经理室时,樊田夫倒背双手,微缩眉头,正在里面来回走动。 见到林夕梦,他露出笑容,得体地把她让到那圈椅上,还没等她喘息过来,他简短地说:“我希望您来我这里上班。”林夕梦愣了。 她弄不明白樊田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明天就要去姗姗时装公司,这在梧桐几乎无人不知,他樊田夫也不可能不知,他这不是明明拦路抢劫吗? 她显出很为难的神情说,她会使他很失望。她为经济效益,要一年当数年用,不可能固定在一个地方上班,不仅要采访、写稿,如果有单位聘她做事,只要时间短,赚钱多,她也是要做的。 再说,她被学校约束这么些年,从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来后也不能坐班。 还有,她这个人天生既不会管人,也不愿被人管,如果来了,除他这个经理外,她不可能听公司任何其他人调遣,也不可能去调遣其他任何人。 樊田夫望着她,笑眯眯地问:“还有吗?” “就这些也够了!再有还不把你气死?”她想。她微笑着,既不说没有也不说有。 “只要您能来就行!”樊田夫说。林夕梦愕然了。她实在弄不明白这个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要求见她刻不容缓,见面以后杳无音信;数月过去,他竟然又突然杀将出来,将她去姗姗时装公司路上拦截下来,并且无条件地要她来他这里上班,当他说 “我希望您来我这里上班”时,口气几近命令,而 “只要您能来就行”这句话,分明是在说:“我不管你什么条件,但你必须来!”这连给她思索的余地都不留一点儿……就在林夕梦困惑地思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樊田夫进来了。 他坐到她对面,默默地望着她。林夕梦颇犹豫一番,说:“我想我是沉不住气了。”樊田夫狡黠地一笑,问:“怎么啦?” “我想知道,你让我来这里干什么?”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必须沉得住气。” “我来这里已经五天,可是……” “我知道,”他打断她, “你即便坐在这里,对我来说,也是……” “不要说了!”她迅速截住他要往下说的话,心脏狂乱地跳起来。樊田夫不再放声。 她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电话铃突然响起。她伸手拿起话筒,听一会儿,对着话筒说:“正好樊经理也在。”她放下电话,樊田夫问:“谁?” “陈暑秋。他一会儿就过来。”樊田夫若有所思,缓缓地点头。陈暑秋这个名字,在梧桐谁个不知,哪家不晓,一个地地道道建筑界的巨头。 樊田夫回梧桐安营扎寨之初,就虔诚地去登门拜访过,但从未奢望过他来红星做客。 万没想到,林夕梦刚来公司才几天,陈暑秋就要来看望她。其实,林夕梦在来红星之前,已经去征求过陈暑秋的意见。 那天一清早,她开门见山地问:“你说我去还是不去呢?”陈暑秋沉思良久,说:“行。去吧。”她就是等这句话才去征求意见的,立即说:“这可是你让我去的,看到我快淹死就赶快扔救生圈。”陈暑秋笑了,说:“放心吧,淹不死。”也就在那时,她才知道樊田夫这个名字。 听到楼道有脚步声,知道陈暑秋来了,林夕梦站起来,迎出去。陈暑秋西装革履,穿戴一丝不苟,看到她,露出温厚的笑容,说:“怎么样?”林夕梦说:“还没有感觉呢。”樊田夫迎出来,跟陈暑秋亲切握手。 回到办公室,寒暄过后,陈暑秋便问:“田夫,你的画现在画得怎么样?”樊田夫笑了笑,看一眼林夕梦,说:“有您这样的长辈关注着我,我哪里还敢懈怠。上次画展后,又画了些,您愿意看的话……”樊田夫没有说下去,他是在征询陈暑秋的意思。 不等陈暑秋说话,林夕梦说:“看吧,看吧,我也看看。”林夕梦终生的一件憾事,是她没有走上绘画的道路。 导致这一遗憾的,是卜田伟。那时,她刚考进梧桐师范不久,美术课上,考试试卷发下来,林夕梦就给击晕了。 辛媛那张虽然经过林夕梦修改,但仍很低劣的人物头像得九十分;而林夕梦这张已经被全班同学传着欣赏,并被断言夺冠的人物头像,竟得七十五分。 林夕梦自尊心受到空前伤害。这是她十七年中第一次受到的最残忍最不公平的待遇。 当着辛媛的面,她愤怒地把那张用鲜红笔画着七十五分的试卷,咬牙切齿地撕了个粉碎。 这是她第一次撕考卷。一边撕,一边在心里咒骂讲台上那位眼睛只盯在漂亮女学生脸上的美术教师卜田伟。 她的泪水汹涌地流,幼稚的心想通过第一次考试取得好成绩而去引起美术老师注意的愿望已经彻底破碎了,那个藏在内心深处想当画家的秘密梦想也彻底破灭了。 本来,她觉得世界上一切都是美好的,然而,眨眼之间,美好的世界在她眼前开始扭曲,开始变形。 她恨恨地咒骂:“卜田伟!我恨你!我诅咒你!我永远也不能饶恕你!我永远也不能原谅你!”林夕梦咒骂着,浑身无力。 她终于病倒了。卓其来宿舍看她,由杨君曼陪着。杨君曼对卓其说:“卜老师也太那个了。林夕梦的美术水平在班里谁不知道?她画得就是好嘛。连我的作业每次都是她帮忙修改,把个人物几笔就画像了。而别人比她差远了,却得高分,就是不公平!谁能受得了?如果是我的话,早拿卷子去找卜老师了。林夕梦太软弱,只知道哭,连饭也不吃,就这样病了。我真没有办法,只好把您叫来看看。”卓其也没有办法。 他铁着脸,问吃什么药,林夕梦说没有病。他不再问,坐一会儿,嘱她好好休息,就走了。 接下来几天,卓其天天来看她,来后也并不说什么,只是坐一会儿,然后就走了。 后来有一天,卓其说:“你还这样年轻,不要认定自己将来非干什么不行。两年很快就过去了,应该好好珍惜,多学点文学方面的东西吧。”林夕梦听着,抬起头,感激地望着卓其。 林夕梦无法否认,当年他之所以对卓其产生好感,是卓其在她品尝人生第一次痛苦的时候,给了她安慰,并且,在她人生第一个理想破灭的时候,给了她第二个理想,让她学文学。 这是她永远感激不尽的。在樊田夫画室里,林夕梦看到了樊田夫近几年的作品。 这是她有生以来看到最多、最丰富、最令她难以忘怀的画家作品。画幅大小不一,画面内容各异。 林夕梦看痴了,看醉了,怀疑地问:“这都是你画的?”樊田夫含笑不语。 陈暑秋看了林夕梦一眼,打趣道:“难道是你画的?看把你能的!”看完画,他们回到办公室,樊田夫已吩咐人把酒菜弄来,三个人在办公室里喝起酒来。 十 “我有了一个方案。”她望着樊田夫,肯定地说。樊田夫微笑着,鼓励道:“说说看。”几天来,林夕梦一直在为樊田夫物色一只领带夹。 她为此走了许多商店,始终没有如意的。下午在白浪岛为曹孝礼购买礼品时,她终于在商店里发现一个领带夹专柜,喜出望外,几经精挑细选,相中一枚。 她如获至宝般地把它捧在手心。回来路上,她久久地凝视着樊田夫的侧面,想象这个男人带上这只美观精致的领带夹后将是何等动人。 回到公司,天黑下来,当她把这件礼物送给樊田夫的时候,她似乎感到自己从未这样深情过。 樊田夫把它戴上时,他的神情是林夕梦终生难忘的。幸福从他周身弥漫开来。 她知道,他正在用整个身心感受这份情、这份爱。而她呢?她唯一的感觉是幸福。 是的,她爱这个男人,全身心地爱。也许,今生今世她再也不会离开这个男人,或许,今生今世她再也不会感受到如此真切、美妙而又深刻的爱恋了。 此时此刻,她终于拥有一个世界。他们相视着,微笑着,那份温柔的爱弥漫整间屋子。 人生在世,哪怕享用过一刻这种时光,死有何惧?亡有何惜?蓦然,一个念头从她脑海闪过:用这只领带夹去解决今晚的难题。 今晚要去曹孝礼家,而下午专程去白浪岛购买的礼品,樊田夫翻来覆去感到不如意,明天就要去曹孝礼办公室送图纸谈判,今晚已经不可能另选买到更好的礼品,时机却不能失去。 一旦失去这个时机,就意味着这个工程宣布失败。失败!不!她林夕梦绝不让樊田夫失败! 她要樊田夫成功!林夕梦从樊田夫手里,将装有领带夹的紫色小盒拿过来,他的手便合在她手上,两只手心将这注满爱的礼物握在一起。 她抽回手,开始打开小盒,又反复仔细地看。此刻,她的表情显得相当平静,而心却是另一番滋味。 在樊田夫目光的鼓励下,她终于说:“用这件礼物,去解决今晚的难题。”林夕梦已无法知道樊田夫此时的感受。 许久,听到樊田夫分明地回道:“很好!”他们从曹孝礼家出来的时候,街上早已华灯盏盏。 他们一路无语。回到公司,林夕梦的泪水终于涌了出来。上天!上天! 她在心里痛苦地呼唤着上天。唯有上天知她!为了樊田夫的事业,她竟然会如此忍痛割爱,从心爱的人手里取回他心爱的礼物,然后,由她再亲手交给她所藐视的人手里。 当她和樊田夫并排坐在一起同曹孝礼交谈时,曹孝礼那眉飞色舞口若悬河的陶醉姿态令她忍无可忍,她面带微笑地伪装成一个无知的女人,表示倾听、敬佩,使老狐狸显示出所谓知识的渊博和见识的远大,使老狐狸更加得意忘形,甚至当老狐狸一口一个口头禅 “日您妈”时,她也不得不同样微笑地望着他。她知道,为了樊田夫,她几乎是在出卖自己。 她不知道樊田夫感受如何。这个樊田夫,为了事业,不得不让他所爱的女人在他面前出卖她自己! 她的心在流泪,而她仍在面带微笑,当老狐狸那眉飞色舞的姿态到达极点时,她从桌下朝樊田夫狠狠地踩了一脚:樊田夫! 樊田夫!你面带微笑,我面带微笑,我们都面对同一个握有我们未来事业成功权力的人微笑,你的感想如何? 你是否还有感受?你是否还有知觉?此刻,林夕梦坐在圈椅里。樊田夫来回走动,他那高大魁梧的身形在她面前不停地晃动。 后来,他坐到另一张圈椅上,隔着茶几,大半个身子倾斜到她这边,紧紧地攥起她那只冰凉的手。 两个人默默无言。林夕梦泪流满面,说:“我唯一的感受是感慨万千。”樊田夫闭紧双唇,紧紧地盯着她。 许久,他说:“我是感慨千万!”林夕梦已无话可说。樊田夫把她拉到自己怀里。 林夕梦泪如涌泉。 “夕梦,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他吻着她的泪水,哽咽地问。 “为了你的生命。你说过,事业就是你的生命。” “回来的路上,我就是这样想的。” “你能接受我用这种方式爱你吗?” “我相信世界上,只有我理解你之所以这样做。你怎能知道,当老狐狸盯着你眉飞色舞得意忘形的时候,我几次走神了,心中的滋味……”她含着热泪去吻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 回到家,吃过晚饭,坐在椅子上给牛牛检查作业,卓其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用抹布一点一点地擦地,跟往常一样,不时地摘下眼睛,用镜片斜度仔细察看擦过的地方。 擦到牛牛脚下时,骂起来:“日您妈你就不能把那双驴蹄子擦干净再进来?日您妈我整天掐破耳朵嘱咐你就不听,活像些猪,日您妈你倒随你娘随得扎实……”林夕梦知道卓其连她也骂进去了,装作不知,说:“下午陈暑秋到红星去过。” “你没问问陈暑秋,我的工作他给安排了没有?” “没问。”林夕梦一边检查牛牛的作业,一边头也没抬地回答。 “他是怎么回事?用我的时候找我,不用我的时候打着我的名义找我老婆。”卓其继续擦地,笑着调侃。 林夕梦检查完牛牛作业,让牛牛去改正几处错的地方,她便把身子靠在椅背,说:“陈暑秋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顾不过来自身的时候,他那建筑公司查封这么长时间,到现在还没有结果。那些人巴不得查出哪怕指头大点事来,也就好把他顺手捏死。你现在把自己靠在陈暑秋身上,这未免太可笑了。一个人快四十岁,还没有独立地站立起来,还要依靠在别人身上,这怎么能行?如果这样,一旦这个人倒了,你也就倒了。你以前这方面的教训还少?”卓其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学校怎么能跟企业比?” “道理还不一样?我到现在还弄不清楚,你究竟要怎样?做官?做学问?赚钱?似乎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一个男人到了这种年龄还这样,真是不可思议。就连老单那样的人,都能写出一部美食大全,那也无非是剪集而成。而你,当年读了那么多书,做了几尺高的笔记,人人都认为你知识渊博,前途无量,而你又有什么呢?”卓其不服气地回道:“你知道什么!老单那类书有市场,我这门学科没有市场。” “据说,爱因斯坦和卓别林第一次见面时有段对话。爱因斯坦对卓别林佩服至极,说卓别林对人类贡献太大,因为他的艺术一万个人看就有一万个人能看懂;而卓别林对爱因斯坦同样崇拜至极,说他对人类的贡献更卓越,更伟大,因为他的相对论一万个人看,只有一个人能看懂。” “唉,”卓其叹口气,说, “唉,写出书来需要自己去卖,真愁人。” “我简直想象不出,你竟然会这样想,书没有写,就开始愁卖不出去。”卓其不语。 过了一会儿,林夕梦和润地说:“我承认你知识多,但在我看来,那些知识只是些肉,人需要钢筋混凝土骨架,没有这骨架,这些肉永远也站立不起来。而你一直缺少这骨架,所以,你总是站立不起来,总是把自己寄靠在哪一个人身上。想想你这十几年的奋斗史吧,哪一次失败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最初你把自己依靠在……” “行了!”卓其打断了她,讽刺地反驳道, “你能独立地站立起来?你现在不也是在红星那里干吗?你不是也依靠在樊田夫那里吗?你为什么不干自己的?你为什么不自己成立公司?” “你错了。你认为我在红星那里干就意味着我没有站立起来吗?你认为只有自己干,只有自己成立公司,才算站立吗?” “我现在不也是在给共产党干吗?” “我是说你现在必须看清周围形势,找到一个突破口,寻找到自己的出路,而不应该还是这样子,东一投,西一撞,今天要从政,明天要经商,后天又要做学问,一晃几年又就过去了。男人到了四十多岁,如果还没有一点成绩的话,那是很可怕的。一个人,别人说他很有才,可惜怀才不遇,是最可悲的;如果他才力不到,平平淡淡,倒也无所谓了……” “行了行了,别日您妈瞎叨叨了。”卓其恼怒起来。林夕梦望着那张铁青的脸,轻叹了一口气,说:“你认为我也是在像别的婆婆妈妈那样唠叨吗?如果你真这样认为,我这十几年的口舌真是白费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唠叨。”第二天早晨,卓其仍然一脸铁青颜色,拒绝吃早饭,板着一张脸冷冷地说:“中午你回来给孩子做饭。”又说:“我要离家出走。”她知道,卓其能做的不是离家出走,而是生她几天气。 这么些年,她早已习惯。每一个女人都望夫成龙,然而,再也没有一个女人像她这样渴望丈夫事业有成的了。 她一心渴望自己成为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十几年来,她为此在卓其身上不知熬尽多少心血。 他要做学问,她就承包家务一切,端汤端菜,就像侍候产妇那样细致入微;他要从政,她就上蹿下跳,东奔西走,为他托关系,找门路;他要经商,她就为他出谋划策,寻找适合他去的地方。 然而,卓其每每令她失望得一塌糊涂。自从她把他引荐给陈暑秋,他便又认定陈暑秋是靠山,反复说服她在陈暑秋面前为他美言,要去陈暑秋那里工作。 在林夕梦看来,卓其实在已是扶不起来的阿斗。然而,既然连她都下海了,他心里一定不平衡,便跟陈暑秋说了这个意思。 陈暑秋倒对卓其的学识颇为赏识,只因为局势尚未稳定,说先等等,而卓其却沉不住气了,隔十天半月就问陈暑秋把工作给安排了没有。 林夕梦并不理会卓其的话,站在穿衣镜前开始化妆。令她惊喜的是,自从她剪断长发,她竟然成为周围最漂亮的女性。 每天,她精心地化妆打扮自己,变换各种不同款式不同色彩的服饰,以樊田夫助手身份出现在各种不同场合,至于自己过去的一切,就像留在理发店的长发一样,再也不属于她。 并且,她的思想也发生很大变化。譬如,以前她是那样的看不起商人,认为商人除了一身铜臭,一无所有;而现在,当她跌进商海,自己也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商人时,再回头看看那些学校的同事,感到他们除了一身酸气,还有什么呢? 她越来越感到,一个人如果闲得无事可做,想找个地方去走走,世上任何地方都可以去,唯有小城镇里的中学教师办公室不可去。 一旦你去了,只要你前脚迈出门槛,这里的婆婆妈妈就在后面念开经了。 如果你健谈,她们说你在圣人面前念什么《三字经》;如果你拙嘴笨舌,她们说就你这个熊样儿能教育出个好种来,难怪你儿子这么个熊样儿;如果你有钱,她们说你只顾眼前,有本事把孩子领家去;如果你寒酸龌龊,她们连正眼都不想多看,恨不得立即清除污染;如果你有事相求相商,她们说你没有事眼中哪有老师;如果你无事而来,她们说你没事净来瞎浪摆;如果你儿子争气,一贯第一,这算你老祖宗有德;如果你儿子不争气,那你算倒了八辈子霉,真是活该。 也许你认为在社会上人人平等,即使不平等也会掩饰一下,而唯有在这里没有这项条例。 她们是玉皇大帝,你是乌龟孙子。当乌龟孙子这还侥幸,更有甚者,她们把你这个乌龟孙子弄得上不去,下不来,走不好,坐更糟。 哭,说你没脸儿;笑,说你不知羞耻。并且,这些婆婆妈妈有一个最大的特长:笑话人。 你丑,你矮,你胖,你瘦,你黑,你脏,这一切都可能成为她们取笑你的把柄。 这种笑话人有时比村妇还要甚几倍,有时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那 “统考标准”老太太曾在办公室里叹曰:“小阎太不像话,教这么些年学,还不知道什么是当代作家,什么是现代作家。”另一同事反问:“那你说呢?” “统考标准”立刻露出讥笑神态:“连你竟然也不知道?按统考标准来划分,死了的是现代作家,活着的是当代作家。”林夕梦对此类事早已见怪不怪。 现在,她终于懂得一个道理,一个人如果不跳出自己所固有的圈子,永远也不知道这个圈子的狭小;一个人如果不从事另外一种职业,永远也看不清自己所从事的职业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世界太奇妙,任何一种职业都有着精彩与高深之处,人有权欣赏自己干过的职业,却永远也无权去指责自己没有从事过的职业。 她现在实在是太喜欢这份工作了,每天几乎是奔向公司的,在她眼中那里就是光明与希望。 刚一到公司,樊田夫就问她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去巡视工地。她一口答应下来,说自从来到这里,还从未进过工地呢,很想去。 两个人正要往外走,工程部人声扬扬,俩人停下来。汤圆宝正与工人在那里脸红脖子粗地争执著。 那两个外地工人林夕梦早就认识,其中一位是工长,姓雷,讲起话来结结巴巴,越急越结,越结越急,大家开玩笑时都叫他老结,他一点儿也不生气。 这个争执从昨天下午就开始了。老结认定工商局唐局长家的装饰工费给一千五百块钱太少,他们拿不下来,要求增加二百块钱,而汤圆宝就是不给。 一大清早又接上,并等着请示樊田夫。老结一见到樊田夫,立刻说:“樊……樊……樊经理,你……说,就……就……就唐局长家那工程量,给……给一千五百块……块……钱,也实在说……说……说不过去。”樊田夫不说话。 老结转向汤圆宝:“汤……汤……汤主任,哪怕再……再加二百块,也说……说得过去,俺实……实……实在感到干……干……干不着数。” “不行就是不行!”汤圆宝火了,咬着牙根,那架势根本是在讨论从他身上割下二斤肉。 老结又把脸转向樊田夫:“樊……樊……樊经理,你说……行……行不行?”樊田夫板着脸,口气坚决地回答:“能干就干,不能干有的是人去干。”又僵持了一会儿。 樊田夫缓和口气,说:“既然你们在公司干,就应该服从大局。每次你们来,一听到你们没有活儿干,公司非常着急,千方百计搭配点活儿给你们干,这一点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所以,你们不要只想着自己那点利益,应该从公司大局去想想。”老结说不出话来。 樊田夫说的是实情,只是有一点他不能说白,唐局长家装修本身就是公司出钱。 在这种情况下,工人工钱不可能高。再说,大家都明白,既然这工程在眼前,无非月把天工期,他们要不干,很快就有人来干,而他们要另找地方干,眼下立马找到活几乎不可能。 “干不干?”樊田夫最后要敲定。林夕梦和大家一起看着老结和另外那个工人。 “干。”他俩几乎同时喊出。林夕梦心里很难过。 十一 去工地的路上,樊田夫兴致勃勃。车外春光明媚,一片生机盎然。 “你是老师,我来问你,”樊田夫望着车外问, “这是什么山?”林夕梦向车外看了看,说:“马山。” “为什么叫马山?” “形若马鞍。” “上面有什么古迹?” “有两座塔,一个是刘仙姑塔,一个是刘真人塔。” “不亏是老师。那么,我再问你,这儿历史上发生过什么战争?”林夕梦只知道这里有过仙塔,不知道有过什么战争。 樊田夫把头一扬,说:“这下你不知道了吧?这就好办。”林夕梦和司机小潘被他那种得意神态给逗乐了。 等他们笑完,樊田夫便开始讲解起来:“唐贞观十七年,唐太宗亲自率领大军东征高丽,就在马山这里与高丽军帅盖苏文相遇。唐朝军队安营扎寨在山西南,看,就那边。一天,唐太宗带领十多个骑兵,登上马山探看敌营情况,结果被高丽军发现了。盖苏文立即精选强兵强将凶猛扑来,想活捉唐太宗。唐太宗绕山而逃,盖苏文紧追不舍,围着马山团团转了三圈,情势万分危急。正在这时,**大将金杰飞马赶来,一声怒吼,声如炸雷,他骑的马忽然失蹄仆倒,又突然腾空而起,高丽军见了无不惊骇,退缩。这时候,金杰和唐太宗乘势合力攻杀,击退了盖苏文。唐太宗平安而归,十分感激金杰,封金杰为龙骧将军。过了几天,两军决战于马山前,杀声震天,战尘蔽日,相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寡不敌众,渐渐支持不住了,唐太宗陷入了敌军重围之中,**纷纷溃退。就在这个时候,金杰夺过军中大旗,挥舞着大旗,大声呼道:‘主上被围,报国报君就在此时,反顾者族!’呼完后挥旗冲锋向前,**士气大振,杀入敌阵,大败高丽军,而金杰在激战中阵亡,被高丽军取去头颅。第二天两军再战,忽然发现一个无头将军,飞马舞刀,直奔敌军,接着狂风暴雨,飞沙走石。高丽军惊慌失措,怀疑是天兵降临帮助**,于是不战而逃,望风披靡,唐太宗率领大军乘胜追击。盖苏文一直退到海边,乘船逃跑了。”樊田夫讲得很是生动,听得林夕梦一动不动,在她眼里,樊田夫似乎已披上战甲策马沙场了。 樊田夫讲完了,大山庄酒店工地也到了。远远就听到电锯尖利刺耳的声音,夹杂着此起彼伏的铁锤敲打声。 林夕梦跟在樊田夫身后,刚推门进去,一股浓烈的油漆、清漆、乳胶之类混合而成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她难受,竟一时睁不开眼睛,泪水也出来了。 等她稍稍适应一会儿,睁开眼睛,却发现樊田夫已不在她身边。正在犹豫,从隔壁传来严厉的责骂声。 她惊恐地把那条肥大裙子向上提着,避免拖挂到满地狼藉的装饰材料上,小心地寻着可以落脚的地方,好容易才走到隔壁。 屋里正站着一圈工人。他们个个满身木屑、尘土、汗渍,一个一个低着头。 樊田夫满脸怒气,正对一个工长模样的小伙子挥动着手臂,大声地训斥:“……他妈的简直不想干了!不想干的马上给我滚蛋!如果这些东西是你自己家的,你能这样让它浪费吗?你能看着不管吗?反复跟你们讲,节约一粒钉子,就是挣一粒钉子,节约一寸木头,就是挣一寸木头,节约一寸布,就是挣一寸布,而你们他妈的简直没有脑子。我来问你,你们把东西都浪费了,工程干赔了,我拿什么发给你们?挣不到钱,拿不到钱,你们回家向老婆孩子怎么交待?揽个工程多么不容易,公司投多大资?冒多大风险?让你们来干,让你们挣几个工钱,你们倒好,一个个净他妈的败家子……”林夕梦悄悄地退出来。 她来到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已快完工,墙壁是荷花图案装饰布软包,色彩鲜艳,使人似乎进入荷花盛开季节的荷塘;顶部是宝石蓝天鹅绒,上面有一个体积不小的满天星吊灯。 吊灯从上落到半空,宛如一段银河挂了下来,在它周围有数不清的五颜六色的小筒灯。 地面上打着地铺,地铺占去了大半个地面,铺盖一个紧挨一个,墙角是煤气炉和锅碗饮具,地上横躺着几颗跌破的大白菜。 她是想找一个干净点的地方,稍为缓和一下刚才的情绪,突然听到房间里发出一阵轻微的声音。 “谁?”她吓一跳,尖声问道。环顾周围,循声望去,这才看清房屋角落里有人。 那人蜷曲在被窝里,只露出头发。她急忙走过去,问:“你怎么了?”那人露出头脸来,打量林夕梦,似是欣赏,似是讥刺,声音不高不低,不阴不阳,说:“病了。”显然,他也听到隔壁樊田夫骂声了。 “看医生了吗?” “没有。” “怎么不看?” “感冒,没事儿。”这时,进来几个工人,正是刚才挨樊田夫骂的。他们看到林夕梦在这里,都默不作声,低垂着头,一个挨一个地从她面前走到各自铺位。 林夕梦心里很难受,很想安慰他们几句,但实在不知道自己这个角色该怎样开口,才既不至于纵容他们的错误,又能达到安慰他们的目的。 她站一会儿,望一眼那些凌乱不堪的饮具,没话找话地说:“你们在这里做饭?”墙角那个生病的人回答:“嗯,就在这里。” “不在这里在哪里?”另一个补一句。其他人窃窃地笑。又一个说:“小周你别没个**数,这里是雅座。”大伙一下子笑了。 林夕梦也尴尬地一笑,退了出去。在走廊里,她遇到樊田夫。樊田夫领她逐个房间去参观。 酒店装饰虽然质地并不十分高档,但一眼看上去很是华丽,雅座间风格各异, “望海阁”、 “山里烛火”、 “好百合”、 “喜盈门”、 “再聚首”……林夕梦看得眼花缭乱,樊田夫边走边讲解,这个杰作构思的灵感是如何得来的,绘图时又有哪些妙思奇想,酒店主人吴景山如何一眼相中并接受这个方案的,又如何用最少的投入获取这最好的效果,这其中的奥妙有哪些……他越讲越兴奋,不住地用手指给她看。 林夕梦听着,一边佩服着这个男人确实有赚钱的才能和手段;一边思忖着,她刚刚还在为他大动肝火而担心,转眼之间,他却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那么,他刚才的怒火哪里去了呢? 从工地回去的路上,天已经黑了。樊田夫转回身,朝向林夕梦。车上,他深情地注视着她,握住她的手,轻抚着她。 两个人额头顶着额头,甜蜜地感受着生命所带来的快乐。 “夕梦,你幸福吗?”她认真地回答:“我幸福。” “夕梦,告诉我,在你心目里,我是一个什么形象?” “天使。”车窗外夜色朦胧。 “田夫,你幸福吗?” “我不仅仅是幸福,更多的是满足。我终于拥有了世界上第一流的女人,我满足了。”樊田夫同样认真地回答。 “那么,田夫,在你心目里,我是一个什么形象?” “魔女。”两个人静默了。车子继续向前行驶。 “夕梦,我知道你一直在寻找适合你的男人,在这个寻找过程中,你同他们也这样亲密过吗?”她知道这个问题一定困扰他好久了,也知道他总有一天会问的,但没有想到他现在就如此分明地问出来。 “你丝毫不用担心。”担心什么,他没说出来。他说:“无论怎样,我都爱你。谁也改变不了我对你的爱。”林夕梦望着他的眼神,那是男人只有在此时此刻才有的眼神,她知道自己应该回答什么。 但是,她没有回答。突然,樊田夫用力抓住她的**,压低嗓音,一字一顿地说:“夕梦!我不让世界上第二个男人这样对你!”林夕梦默默地把他的手轻轻拿开了。 汤圆宝在白浪岛出车祸那天,樊田夫正在谈工程。一听到汤圆宝出事了,他立刻放下手里一切工作,迅速赶往出事地点,公司让林夕梦照看着。 三天后,樊田夫回来了,一脸疲倦,紧绷着脸。林夕梦一见面就急急地问:“伤得怎样?严重吗?” “命是保住了,恐怕落下残疾,脚部伤得最重。” “谁的责任?” “双方都有责任,他在马路边步行,后面拐弯处来了车,双方都没注意,但机动车一方责任大。” “报案了吗?” “交警去了,做了测量、记录,等待处理。”听说汤圆宝生命没有危险,大家这才松了口气。 接下来,樊田夫天天跑白浪岛,同时,送去小顺和小齐两个昼夜轮流陪床,医院这一头安置妥帖,就去找交警派出所。 谁知,交警这方面被肇事者买通关系,在处理这个案件的最初阶段,就已明显袒护肇事者。 对方连去医院探望一下痛苦不堪的伤者都没有,一切全权委托给交警派出所的人。 交警既不扣留肇事车辆,也不让肇事者交留伤者住院押金。樊田夫几经交涉,主责这个案件的施耐忠咬死一句话:“等汤圆宝出院以后才能解决。” “你们交警就这么个处理案子法?”樊田夫生气地问。 “那你说怎么处理?”施耐忠也来火了。 “你们总不至于让肇事者逍遥法外吧?” “肇事者也不愿意发生车祸。” “你们总应该公平一点吧?受害者躺在医院里这么长时间肇事者……” “你说话注意点儿!谁是受害者?双方都是受害者。我们并没说不处理,只是说伤者出院以后有医生诊断才能处理。” “出院前医疗费谁管?” “谁管?你们先垫付,等结案时双方按比例分开,肇事者该拿多少就让他补给你们多少。” “你们太不公平了!”樊田夫愤怒了。 “这有什么不公平的,出了车祸就是活该倒霉的事。” “你……” “我怎么啦?我不是没出车祸?” “我去告你们!” “告?有本事尽管告去。我施耐忠不吃这一套。”施耐忠扬长而去。樊田夫简直给气疯了,从白浪岛一回到梧桐,就派人把林夕梦从家里叫回公司,让她连夜必须把诉状写好,他不相信这世界上再没有个说理地方。 他脸色蜡黄,简短地说:“豁出去了!赔上这个公司也要打赢这场官司。人活着不就是为一口气?”林夕梦给他倒一杯开水,端给他。 她坐下,一声不响地开始起草诉状。她没有写过诉状,连诉状格式都不知道,只能把发生车祸的经过及目前交警的处理政策一一写来。 樊田夫倒背双手,在屋里来回走动。她写到一半,看樊田夫已经稍微平息了一点怒气,便停下来,轻声试探地说:“古人说,‘讼必败’。诉讼是万不得已而为之。即便是打赢了,也是失败。你想想,如果我们要打赢这场官司,需要熬费多少时间和精力?有这些时间和精力,我们能干多少工作?再说,汤主任在病榻上,工程上又有多少事需要做?这一打起官司来,什么也就顾不上,所以……” “所以什么?”樊田夫继续倒背双手来回走动,听到这里瞪视着她大声说, “所以就不打?不行!我打定了!我不把施耐忠……” “我没说不打,”她打断他, “我是说,即便我们打胜,损失的还是我们。”樊田夫停下脚步,坐到座位上,沉思片刻,叹一口气,说:“你讲得确实有道理,不过……” “不过,你可以另想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哪里有办法?” “譬如,你完全可以把这件事全权委托给一个人去解决,这样不必由你亲自操作,腾出你的时间和精力,全部用到正常工作上……” “哼!打算的倒好!谁能去解决?你说吧,公司这么多人,哪一个能去解决?就这样说吧,我给谁一万块钱他能把这件事去解决了,不用我再操心,叫我怎么样都可以。可是你看看,谁能?这些日子我简直焦头烂额了,自从搞企业还从未这样遭罪过,这简直像一块巨石,死死压在我胸口,我几乎都透不过气来了。” “你说的‘解决了’是指达到什么目的?” “制服施耐忠,让他公平办案。”林夕梦把写了一半的诉状揉成一团,扔进纸篓里,说:“这样吧,你给我一万,我去试试。” 十二 午后,白浪岛山大医院医务人员办公室里,林夕梦淡妆素抹,白丝绸衬衣,黑色长裙,端坐在那里。 她让小顺上午给施耐忠打电话,说医院让肇事方来山大医院,有事商量。 施耐忠说肇事方不可能来,有什么事他来定,小顺说那你就下午来吧。 过了一个小时,她给施耐忠打电话,自称是他多年没见面的朋友,因在山大医院看望一位病人,有点时间,想见一下老朋友,但碍于他单位人太多,人来人往不方便,希望约他在哪一家饭店吃顿饭聚谈一下。 电话里传来另一个粗嗓门:“老施你真他妈的没出息,跟小姐打电话总是没男子威风。”只听施耐忠在那里回骂了一句,又对她这边说, “我正在山大医院也有一个病人,是车祸撞的,今天下午正要去看,这样正好你就不用来了,我看完病人就去见你。”接着问她是哪位朋友,叫什么名字,具体见面地点。 她说, “那你就先去看病人,看完病人,你就知道了。”两点钟,施耐忠准时来了。 小顺在楼上指给她看。在这之前,她已跟医务人员办公室一位值班实习生混熟了。 实习生非常喜欢她这身衣服,她说是在梧桐服装批发市场买的,那可是中国北方最大的服装市场,应有尽有,物美价廉,让实习生很神往,说从来没去过。 她说等汤圆宝出院来接他时,让她也跟着去看看。实习生自然高兴得不得了,不停地叫她大姐。 她便说,过一会儿可能有一点事需要借用一下这个办公室,时间不会长。 实习生爽快地接受了。她嘱咐小顺,等施耐忠看完汤圆宝,就告诉他有人在这间办公室等他。 现在,一切按照她的预想顺利地进展着。听到敲门声,林夕梦说:“请进。”推门进来一个身着交警制服的男子,三十岁上下,中等身材。 一眼望去,粗野有余,文雅不足。他四下张望一遍,发现屋里只有她一个人,便迟疑着问:“谁找我?”林夕梦端坐在那里,两只纤长细嫩的手,自然地叠放在桌面上。 她直视他,不紧不慢地反问:“您是施耐忠先生吧?” “是,我是,您……找我?” “请坐吧。”林夕梦依然端坐在那里。施耐忠迟疑着,在她对面那把木椅上坐下去。 他局促不安地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她露出一个宁静的微笑,说:“您刚才在哪里?” “有个车祸撞伤的人,在这楼519房间。刚才我去看他时,有个小伙子告诉我,说有人在这个办公室里等我。” “你看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汤圆宝,梧桐红星装饰公司一个什么主任。”林夕梦打开那只精制小黑包,掏出一张名片,双手递过去。 施耐忠恭恭敬敬地双手接了,仔细看下去:林夕梦,《中国建筑报》记者,红星装饰公司副经理。 施耐忠诧异地抬起头:“您是……” “不错,我是汤圆宝的上司。” “那么……上午打电话的……也是您?” “正是。” “林小姐,不,林经理,有什么事请您说吧。”林夕梦微笑着,看一眼施耐忠那双不知放到何处为好的手,知道自己在交战之初,从气势上已彻底击败对手。 “施先生,凭我的感觉,我们是同龄人。” “我今年三十岁。”他赶急说。 “你看,我们还是同岁呢。”施耐忠笑了笑,一边擦汗一边不住地拿眼来看她。 她装作不知,直等他看得差不多了,才微微一笑,慢斯条理地说:“我是《中国建筑报》记者,去年下海到红星,兼职红星副经理。” “您可真了不起。”施耐忠真诚地说。 “不是我了不起,而是我的朋友们了不起。”施耐忠疑惑地看着林夕梦。 她继续说:“在我下海过程中,我那些老朋友从各个方面给我大力支持,这使我得以在海里安全行驶。” “是啊,人真是不能没有朋友的。” “当然,在行驶过程中,有时会遇到预料不到的暗礁,或险滩。有些暗礁和险滩要绕过,又是那些老朋友力所难及的。”施耐忠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而每每在这个时候,又出现了一些新朋友。这些新朋友真诚地、全力以赴地帮助我征服这些困难,让我顺利地驶向前方。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对这些帮助我的人,油然而生敬意,因为这些人以前并不认识我啊。我是一个事业心很重的人,我坚信我的事业一定能够成功,当我事业成功的那一天,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真诚地去感谢所有帮助过我的朋友……现在,我又遇到一个困难,实在得厉害。” “什么困难?您说。”施耐忠焦急地问。他被林夕梦的真诚深深地感动,他甚至产生一种感觉,以能成为林夕梦的朋友、能为她帮忙而感到荣耀。 她假意犹豫一下,为难地开口:“关于汤圆宝的事。” “您说吧,您让我怎么去办吧?” “我把这件事全权委托给您,权作这件事是您本人的私事,您按这是您本人私事去处理这个案子就行了。” “这好办!您放心。”林夕梦随手取过那个皮包,说:“因为这不是您一个人做主的事,所以,我准备一点烟酒钱,您代劳一下,请同事们抽一支烟,喝一杯酒……”还没等林夕梦说完,施耐忠慌忙站起来,失措地说:“千万不能这样!千万不能这样!您是不是看不起我?不把我当朋友?我这就走了……”等她把包打开,施耐忠已经夺门而走不见影了。 林夕梦凯旋而归。其实,说凯旋而归,并不是事实,应该说凯旋离开山大医院。 从白浪岛回来路上,她的心一直被一条毒蛇啃噬着。这条毒蛇,便是包里那一万元现钞。 樊田夫时常讲,金钱是一面魔镜,在它面前,人便现出原形。毫无疑问,现在,她站在这魔镜面前,立刻照出自己那丑恶的灵魂。 她的灵魂原本就不怎么美好,这是她自己知道的。她原想下海后对有求于她的人,表面上装出一副帮助对方的样子,而骨子里想的却是一旦帮他们达到目的,如何索取到最大的好处又不露痕迹。 她甚至想,榨干对方血汗是他们自己愿意的,她没有去抢他们,没有去夺他们,因为凡有求于她的,无非两种情况:一是借用她结交的社会关系,二是借用她的智慧。 既然这样,她凭什么不索取呢?关系是她花钱养护的,这正如养护公路;智慧是她拼搏努力的,是她投入后的收获。 十几年的努力,谁知她的辛酸?谁知她的苦涩?当他们早已经开始享用彩电冰箱这些现代化设备时,她还在忍受贫穷的折磨。 不是吗?当她暑假收拾好行李,带上积攒的工资,又要出发去外地学习时,上幼儿园的牛牛走到她面前,仰着小脸说:“妈妈,小朋友家都有电视机、电冰箱,就咱家没有。”她一愣,摸摸牛牛的小脸蛋,笑着说:“我们家有书啊。”牛牛立刻反驳:“书不好冰冰糕,电冰箱可以冰冰糕,电视机有一休和七龙珠……”说完,牛牛竟伤心地哭起来。 看着自己心爱的儿子连最合理最基本需求都得不到满足的伤心泪水,她心中所忍受的折磨有谁知道? 她流出的泪水又有谁看到?现在,面对这些钱,林夕梦却陷入了矛盾之中。 因为这钱不是别人的,而是樊田夫的。除了他,无论换哪个人,她帮助达到目的,将这些钱心安理得放进自己腰包已成定局。 然而,这却是樊田夫的。虽然她第一次从柳领弟那里听说这个人时,不假思索地张口索要提成,可是,那时候她连这个人的影子都没见到,而现在……林夕梦痛苦极了。 一万块钱,这几乎是她三年的工资,用它可以办多少想办的事情啊。首先,她要花三千块去给牛牛买一个电冰箱,要海尔的;再给母亲两千,她为当年违背父母意志嫁给卓其,心里总感到欠父母太多,如果给她两千,放在她腰包里,即使用不到,她心里也一定踏实欢喜的;还有慕宏宽老师,他那套西服太年久,她一直在计划着暗中攒钱给他买一套,可是总也买不上。 现在,拿出一千块钱为他买一套是不成问题的;还有婆母,那个整天蓬头垢面的婆母,无论如何要给她买一对金耳环,她在五六岁时就扎过耳朵眼,到现在六十多岁还没有买上耳环……她思路明晰,眼看把这一万块钱快花光了。 “哐……”客车猛然颠簸一下,林夕梦一下子被惊醒,迅疾地,樊田夫的形象闪进脑际。 她浑身沁出汗。樊田夫!樊田夫!他正在用一种无限信赖的目光注视着她! 这个该杀的男人!偏偏这个时候!偏偏用这种目光!他为什么不怀疑呢? 樊田夫!樊田夫!只要你用一丝一毫怀疑的目光注视我,那么,我就……可是,没有,这个该杀的男人,他目光里竟然没有一丝一毫怀疑! 信赖!除了信赖,还是信赖!钞票的诱惑和樊田夫的信赖,这两者短兵相接,在她心脏上厮杀起来……这残酷的厮杀便是一条毒蛇,它无情地啃噬着她那颗裸露的心脏。 她疼痛着,忍受着这场无休无止漫长的灾难。她乞求它们任何一方尽快消灭另一方,获得最终胜利,把她从这场灾难中解救出来。 她已经顾不得什么,她的心脏已经被这场厮杀给伤得千疮百孔。 十三 回到梧桐,天快黑了。樊田夫正焦躁不安地在办公室走来走去,一见她,立刻问:“怎么样?”林夕梦若无其事地从包里掏出那一万块钱,往桌面上一放,疲倦地回答:“好了。”樊田夫看看钱,再看看林夕梦,小心地问:“怎么好了?” “办好了。” “真的?你找谁去办的?” “谁管就找谁。” “施耐忠?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就是施耐忠。” “你又不认识他。” “我是不认识他,但现在他成了我的朋友。”樊田夫诧异地看着她,还是不能相信。 她只得把前后经过简略说一遍。当然没说 “毒蛇”的事。樊田夫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屁股坐下来,说:“我一下子感到心头这块巨石落地了。”林夕梦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田夫啊,你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差点被 “毒蛇”啃噬死。她从包里取出一盒名片,说:“这是我为这件事赶制的,现在没用了,烧毁它。”樊田夫一把夺去,取出一张,仔细地看了看,说:“怎么会没用呢?” “名片……真是明骗。” “什么?” “难道这不是明骗吗?” “这怎么成明骗人?你不是《中国建筑报》特邀记者吗?” “这是真的,但下面却是假的。” “这怎么是假的?自从你来到这里,你干的工作一直是副总经理干的,只是你一直不让加上这个头衔罢了。” “我说过,我来到这里,除你之外,既不听公司任何人调遣,也不调遣公司的任何人;既不让别人来管束我,我也不去管束别人。这是你答应过的。” “我是答应过的。但是,答应过的就一定得照做吗?” “当然!” “可你自己就并没照做。” “我从来是说做一致的。” “是吗?你说过为经济效益要一年当数年用,有单位聘你做事,只要时间短赚钱多,你是要做的,可是,那天白浪岛的张千里来聘你,却被你拒绝;你说你在学校被管束这么些年,从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向我要求不坐班,来去自由,可我发现你比坐班还坐班。这可都是你自己不照做的,是不是?” “所以,这第三条……” “这第三条!这第三条是无论如何必须照做的!”她恼怒了。樊田夫一看她恼怒,立刻妥协,说:“好好好,我再也不提这件事了。”樊田夫信守诺言,不再提这件事,副经理位子也一直空着。 可是,有一天早晨,林夕梦自己却提了出来。 “从今以后,”她恼怒地说, “我再也不希望听到你称呼我为林小姐!如果你胆敢再这样称呼,我跟你没完没了!”樊田夫被她大清早这无缘无故一通怒火弄得莫名其妙,但他是个聪明人,一转念就明白了一点什么。 原来,头天晚上,红星请曹孝礼全家在一家豪华酒店吃饭,宴席间,曹孝礼的孙子,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坐在林夕梦身边,好奇地打量着林夕梦,然后把小脸转向奶奶,认真地问:“奶奶,这就是公关小姐?”奶奶回答:“是,这就是公关小姐。”这祖孙俩人对话虽然淹没在喧闹的劝酒声里,林夕梦却听得真真切切。 她被这番对话深深地刺痛了神经。她向来厌恶公关小姐这个词,认为这比交际花还可憎十倍。 而现在,竟然连一个孩子都问出这样的话来。 “公关小姐!去你奶奶的公关小姐!”她在心里咒骂着。樊田夫故意装作生气,大声说:“那么你说我称呼你什么?你让我向客人们怎样介绍你?说你是红星装饰公司什么人?林大姑?林大姨?哦,要不就林奶奶?”林夕梦噗嗤一声笑了。 樊田夫双手一摊,说:“让你说吧,你让我怎么个介绍法,我听你的。”这实在是一个难题。 她既唯恐自己被安上一个职衔,负不起根本就不想去负的责任,又憎恨在那些社交应酬甚至业务谈判场合,人们以林小姐称谓她。 在那种场合,没有人称呼她为林老师。怎么办,总得寻找一个办法吧? “这样吧,”她想出一个主意, “对外,你介绍我是红星副经理,叫我林经理;对内,还是这样子,大家叫我林老师。” “万一哪一天我叫混了怎么办?” “这怎么能叫混!”林夕梦毫不让步。然而,樊田夫还是叫混了。一天,交班会上,范工问什么时候再去供电公司,图纸已经画完了,樊田夫说:“让林经理先去联系定好时间,我们再去。”小顺从白浪岛回来取生活费,也参加了这次交班会。 会后,小顺从会计那里拿了支款单,同往常一样,来到林夕梦面前,双手递过单子,说:“林经理,请您签字。”林夕梦一听从小顺嘴里叫出 “林经理”三个字,顿时火冒三丈,大声质问:“什么?你刚才叫我什么?”小顺紧张地支吾着,说:“……林经理。” “是谁叫你这样叫的?” “是……是……樊经理这样叫的。” “记住!”她厉声命令, “叫我林老师!”小顺满脸冒出汗珠,颤声答应了,等她签完字,一边擦着汗,一边说:“林老师,我走了。”便退了出去。 樊田夫后来知道了这件事,责怪林夕梦神经不正常,不该这样对待小顺。 林夕梦也后悔自己做得太过分。小顺是一个非常老实而又懂事勤快的小伙子,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从来不叫苦不叫累,又不多言,她打心眼喜欢他,但又不好去向小顺赔礼道歉,所以,以后公司员工陆续称她林经理,她也就不好再发火了。 久而久之,她也就习惯下来。施耐忠确实像林夕梦希望的那样,把汤圆宝的车祸事件当成他自己事情去处理,在见林夕梦后第三天,就叫肇事者单位给医院送去一笔医疗费,后来,陆续地向医院送了几次。 虽然事故责任分成还没最后确认,但他明显站到了红星这一面。这天午后,林夕梦坐在经理室,那份拟好的合同摆放在眼前。 樊田夫宴请客人还没回来,她看时间还早,就不忙着去打印合同,一个人坐在这间屋子里,静静地体味这份温馨的孤独。 她打量着这间布置考究、典雅、书卷气息颇浓的屋子,惊异地发现这间办公室已经不是一个空间的有限房间,而是整整一个色彩斑斓光彩夺目的世界。 这个世界太丰富,里面那份浓烈的震撼灵魂最深处的温柔与温馨,远远超出她的梦想。 她感到自己再也离不开这个世界。只要这间办公室没有其他人,她就一个人走进来,静静地享受这个世界,细细地品味这个世界,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尽情地享受和品味,直到醉迷在这个世界里。 她心里感慨着,樊田夫,这是一位怎样的男人啊。他整天奔波在外,谈判工程,承接工程,巡视工程,还要应酬,处理关系,甚至跑工商,跑税务,跑银行,了解装饰材料市场,继续物色各类人才,他整个人像一台构件周密而庞大的机器,不知道什么叫困难,不知道什么叫压力,更不知道什么叫疲倦。 他身材挺拔,器宇轩昂,每一个接触过他的人,并不因为那双深邃的眼睛正在笑眯眯的而认为他不是吃肉老虎,相反,他所有的计谋和手段似乎都在这双笑眯眯的眼睛里,这使任何人不敢去正视它,唯恐还没来得及探索到点什么,就被那外形看似温情和蔼,而实则锐利逼人的眼睛当场击毙。 在樊田夫身边这些日子,她似乎已经明白了为什么有那么多德高望重的长者,把他视为亲密朋友而关注着他的事业;也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在部队那种等级森严的地方,那些首长们会把他视为平起平坐的朋友;也似乎明白了他的部下们,像范工、汤圆宝这样一些年纪的人,为什么会死心塌地、心甘情愿地拜倒在他脚下,为他忠心效力,死心卖命。 这便是他的韵味。樊田夫周身有一种韵味,你只要一走近他,跟他交谈几句,听他调侃几句,你就会被他周身弥漫开来那种美好快乐的韵味所笼罩,所迷醉,而这韵味又恰似那似有似无、温柔细腻的晨雾,即使你想逃离出去也是不可能的,除非你离开他。 而一旦离开他,便又情不自禁地回味那份在老虎身旁享受美好快乐时光的感觉。 每当她注视着他那张英俊漂亮的面庞时,便会情不自禁地思忖着这究竟是一位怎样的男人? 他的魅力来自何处?难道是他的英俊漂亮?他的挺拔潇洒?他的优雅风度? 不,不可能。难道是他极富想像力的生动描绘一切的语言表达力?难道是他刻苦的精神、强烈的事业心、善解人意的真诚? 或许,是这一切的总和?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她已经被迷醉在里面,已经不可能弄清楚,自己被迷醉的真正原因是来自樊田夫的哪份魅力。 而他浓烈的情爱更使她惊喜万分。这是一位怎样的痴情男子呵!那深情的眼睛,那火热的嘴唇,那性感丰满的大手。 “夕梦,我爱你,我在用生命爱你,你感觉到了吗?” “是的,田夫,我感觉到了,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 “夕梦,我要做你真正的男人。” “是的,田夫,做我真正的男人吧,做我一生一世,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男人吧。” “夕梦,我多么渴望有我们的家。” “田夫啊,我何尝不渴望。” “夕梦,听着,如果有一天我负了你,天诛地灭。” “哦,田夫!我的田夫!” “夕梦,我们必须成功,只有事业成功,我们才能达到目的。” “为什么呢?田夫,难道事业不成功,我们就不能结合吗?你怎么这样去想呢?那么,你怎样才能成功呢?田夫,你需要什么呢?我知道自己并不富有,但是,我愿把仅有的都给你。让我把智慧给你,增添你的风姿;让我把恬淡给你,使你舒适随意;让我把真诚给你,请你品味人生的真谛;微笑,温柔,青春……除了生命,一切给你。不!不!如果它能使你领略到成功后的喜悦,田夫,我愿把生命一并给你!” “夕梦,”每当两个人亲密无间的时候,樊田夫总是这样称呼她。每当听到他这样称呼自己,她浑身就涌动着一股说不清的幸福而兴奋的情绪。 多么奇怪,她跟卓其从结婚到现在,相互之间总是称呼 “亲爱的”。记忆里,她从来没有因为卓其称呼她亲爱的而兴奋过。在她感觉里,那只是称谓而已。 怀着这些温馨甜蜜的回忆,林夕梦坐得太久了。她拿起合同,站起来,要出门,迎面走来芸姑。 “田夫呢?林老师。”芸姑鼻音浓重地问。 “田夫”这两个字从芸姑嘴里如此自然地叫出来,令林夕梦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微笑着说:“在酒店里还没回来,中午有客人。” “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不太清楚,说不定这就快回来了。您先进办公室等等吧。” “不用,我不等。等他回来,您跟他说说,把家已经搬来了。”芸姑说完,急匆匆地走了。 林夕梦木然地站在那里。望着芸姑远去的背影,一股难言的痛苦埋没了她。 她第一次见到芸姑,并不知道她是樊田夫的妻子。那天下午她从外面回来,见到办公室有位妇人,短身材,大脸盘,穿一件大花纺羊毛衫,一条早已过时的脚踏裤,猛眼一看是那样的头重脚轻,人很老实的样子,正站在那里用浓重的鼻音跟樊田夫说话。 樊田夫也并不介绍,坐在范工桌前画图纸。一边低头画,一边心不在焉却是彬彬有礼地跟芸姑调侃。 林夕梦以为是哪位工人的家属。公司里的工人全来自农村,他们的家属来县城购买东西时往往顺便来公司看看丈夫。 林夕梦在自己办公桌前坐下来,记录收集到的工程信息。不一会儿,听到那妇人说起一些家务事并埋怨樊田夫。 她这才知道原来这是樊田夫的家属。在那一瞬间,林夕梦竟然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不是对芸姑,而是对樊田夫。奇怪的是,对芸姑,她不仅没有幸灾乐祸,更没有一丝一毫妒忌;相反,却满怀同情和怜悯。 看樊田夫对她说话那种心不在焉而又彬彬有礼的神态,就知道这个妇人在丈夫心中位置如何。 可是后来,每当芸姑来公司,林夕梦的心还是隐隐现出难言之苦。是的,芸姑是堂而皇之拥有樊田夫的唯一的女人。 而她呢,她林夕梦呢,在芸姑面前,她又算得了什么? 十四 打印完合同回来,林夕梦坐在椅子里, “等他回来,您跟他说说,把家已经搬来了。”芸姑的话还在耳际回响。 樊田夫,哦,这个男人不属于她林夕梦!他有家!有妻子!一想到樊田夫从今以后每晚要回家跟那个女人睡在一起,她心里像是塞进了一团乱麻。 后来,这团乱麻变成一些横七竖八的干硬树枝,直把她的心给穿插硬塞得支离破碎,疼得她涌出泪水。 樊田夫回来了,看到她脸上依稀的泪痕,便在她身旁坐下,揉着她身上那条黑底白色碎花裙子,轻声说:“你看这些图案像什么?”她摸一下那些图案,低声回答:“像锁和钥匙。” “是的,我那天画你的时候就想说。” “锁和钥匙,”她自言自语, “这么多。” “就像你的人生,你打开一把锁,又有一把锁在等你去打开。” “如果我打开一把,以后再也不想去打开其他的了呢?” “这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如果这一把并不属于我呢?” “谁打开的就属于谁的。” “是吗?” “是的,你打开就是你的。” “如果我并没有十分把握呢?” “其实,你应该有把握的。”林夕梦不再言语,站起来去给樊田夫倒一杯白开水,双手端给他时,樊田夫刚要抓住她的手,她一下子挣脱,转到老板桌另一边,迟疑一下,说:“你那位……来过。说把家搬来了。”樊田夫突然像被什么东西触痛了。 他紧缩眉头,放下杯子,把身体后仰半躺在老板椅上。他闭上双目,一声不吭,表示知道了。 过了许久,他突然坐直身子,睁开眼睛,但眼睛并不看她,说:“我突然有种出家当和尚的想法。” “是吗?”她感到吃惊。 “是的。”林夕梦沉思一下说:“我赞同和支持。”樊田夫掩口而笑:“那样你就解脱了。”她一时没弄明白,等明白过来,满脸通红,禁不住也掩口而笑。 “真的,我去追随邝老师。” “我去当尼姑。” “你到哪里当尼姑?” “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和尚还准带家属?”樊田夫开着玩笑。林夕梦却一脸认真:“无论准不准,反正我要去。”樊田夫叹完一口气,低声说:“去把门关上。”她顺从地去关上。 “过来。”她只得走过去。他让她坐他腿上,揽她入怀,用手拂开她面颊的头发,抚摸着她面庞,低低地说:“夕梦,我爱你。”她眼睛潮湿,用牙咬着唇角。 当樊田夫的手指温柔地从她脸庞上划过时,她的心底涌出一股被娇宠的幸福感,呼吸也因此而微微颤抖。 “夕梦,想不想知道你是怎样来到我这里的?”她不觉一振。是啊,她是怎样来到这个男人身旁的,这连她本人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个男人要求见她刻不容缓,见面以后杳无音信;数月过去,他又突然杀将出来,将她从去姗姗时装公司的路上拦截下来,并且无条件地要她来这里。 他说:“我希望您来我这里上班!”这句话的口气几乎是命令。而 “只要您能来就行!”这句话分明是在说:“我不管你什么条件,但你必须来!” “想。”林夕梦低声地回答。 “让我告诉你吧,”樊田夫简明地说, “我离开部队回来搞企业,是带有非常明确的目的性的,那就是寻找一位理想伴侣,说白了,一位我理想中的女人。”林夕梦错愕地抬起头,盯视着他,好久,才小心地问:“田夫,你刚才说什么?”樊田夫把刚才的话又说一遍,神情严肃,口气坚决,不容人质疑这话的真实性。 林夕梦还是弄不明白,困惑地望着他,谨慎地说:“你……不是说,事业……是你的生命?为了事业,你才回来的?”他断然摇头,坚决否定了。 她还是不能相信,然而,随着樊田夫的叙述,她不得不相信了。原来,樊家弟兄们能到今天,全是母亲的功劳。 这是樊家弟兄们永远也报答不完的。可是,他们在感谢母亲的同时,母亲却在不知不觉中给儿子们内心留下一件隐隐作痛的事,那就是儿子们的婚姻。 她的这些儿子可以说个个仪表堂堂,很早就表现出各自的良好天赋。但因为家里实在太贫穷,来他家提亲的寥寥无几。 与贫穷较量了几十年、已经精疲力竭的母亲,唯恐儿子穷娶不上媳妇。 这在农村很常见。所以,只要女方托人提亲表示愿嫁,母亲就都一口替儿子们应允下来。 而当儿子的,在母亲言传身教下,从懂事起就知道忠孝礼义,孔孟思想根深蒂固地长在他们脑子里,纵然他们不满意,但出于孝顺母亲,也不便多言。 尤其是樊一行抗婚失败以后,下边的弟兄们更是不得不一个个地就范了。 就这样,在这个大家庭里,樊氏兄弟的事业与婚姻都是脱节的。在事业上,他们个个有成有望;而在婚姻上,除了当母亲的感到儿子们都已经娶了媳妇成了家这个概念之外,儿子们却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樊田夫在兄弟们中属小字号,从小又最善解母意,深得母亲加倍疼爱。 参军前,芸姑家托媒人来樊家提亲,樊田夫没看上,表示不愿意。母亲说:“要长得好看的能顶吃还是能顶喝?只要老老实实能过日子就行了。人家她娘对婆婆真孝顺,在村里都出名。”母亲最后一句话,樊田夫的婚姻也解决了。 三年后,他在部队接到家里让他回家结婚的信,婚期是半个月。那半个月,他仿佛一个死囚在等待去被处决一样。 当处决日期到了,他回到家。回家后,他又是能拖一天就拖一天,直到无法再拖了。 “你,”林夕梦打断他的回忆,说, “你难道不能说自己不愿意?” “我没有说。那时我愚蠢到只有一个念头:只要她能对我母亲好就行了。夕梦,只有我知道,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我没有说出内心不愿意的话,这给我留下无穷无尽的悔恨。结婚三天,我回到部队。结婚那天照的照片,被我全部撕了个稀巴烂,一张也没留下。我的笑比哭还难看!而她,你见过的她,苍天!我不知道是谁在惩罚我!我不知道自己上辈子作了什么孽!与她**,这样打个比方吧,一个饥渴难忍的人,面对一大锅根本就不想吃的饭菜,不吃,你就得饿死;吃,又令你厌恶。在这种情况下,吃?还是不吃?只要你想活下去,就只得去吃。”樊田夫陷入一种无法诉说的痛苦之中,闭上双目,好一会儿,他才睁开眼睛。 夕梦,毕竟我正当年富力强,精力旺盛,是一个血肉之躯,我吃了。可是,每次吃完之后,就懊悔到极点,辱骂自己:‘你这混蛋! 你这没出息的东西!你不能不吃?不吃还能死了?’于是,就惩罚自己。 我惩罚自己方法很多,揪头发,咬胳膊,掐大腿,有时用头颅去撞碎水泥墙壁,用肉体的疼痛,去缓解麻木吃下那些东西所带来的厌恶。 就这样,一年过了一年,这婚姻成了我的心病。越是这样,我越是拼命地工作。 这既可以用军功章一个接一个地慰藉母亲,换来母亲的欢心,又可以忘记自己是一个血肉之躯的男人。 也正因为这样,我的工作愈加出色。那些荣誉给我带来了五彩缤纷色彩斑斓的外部世界,然而,我的内心世界,我实在是不敢去触摸。 那里面除了苦涩,还是苦涩,而在人前又不得不强作欢笑,包括在父母兄长们面前。 有谁能相信,像我这样一个血气十足感情丰富的男人,到三十多岁竟还没有谈过恋爱,竟还没有品尝过爱情的滋味。 在部队,有那么多年轻女战士向我投来爱慕暗示的目光,可是,我躲避她们,如同躲避洪水猛兽,唯恐坏我的荣誉。 其中一位是宣传队的舞蹈演员,身材修长,漂亮,见到我总是一口一个‘樊班长’,那时,我内心深处喜欢她,渴望与她接近,几天见不到她,心里像少了点什么,可是,每当见到她,我又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突然有一天,我看到她与一个男青年并排坐在操场的树阴下。一问别人,说那是她男朋友来部队看她。 我没有恋爱,却品尝了失恋的滋味。我痛苦极了。其实,那时候,她男朋友很一般,从她眼神里也知道她对我的爱慕与暗示,只要我稍一主动,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可是,我仍然躲避她。她转业离开部队时,送给我一张照片,那是一张演出时的集体合影,里面有她。 舞蹈演员只说了半句话:‘樊班长,我……’泪水就出来了。 “我至今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但我知道,我太令她失望了。每当我在热烈的掌声中去领取那荣誉时,我的泪水就快涌出来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内心是一种什么滋味,太苦,太涩。有时夜深人静,我时常想象,用一把锋利的匕首,刺进自己的胸膛,让那些苦涩的东西流出一些,让我好受一点,哪怕是一点点……”看到樊田夫又要陷入一种不能自拔的痛苦里程,林夕梦立刻说:“田夫,告诉我,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为什么表现得那样出色?” “出色吗?”樊田夫精神一振。 “出色极了。” “我看一般呢。”樊田夫狡黠地笑着,然后接着说, “那个晚上,我使出了浑身解数,可是,对是否能最终征服你并无十分把握。那天,你虽然未经化妆修饰,可你的体态风采是无法掩饰的,还有你的言谈举止,无不表明你是一位很有分量的女人,绝非那些轻飘的女子。就好比这张老板桌,它上面蒙上一块厚重的大布,你想知道这老板桌的质量和档次,只要掀开一角便可知道,根本不需要全部掀开。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你对我的感觉不坏,这是通过你要包子那个举动让我知道的。”林夕梦笑了,樊田夫至今还记得她要包子那个举动。 那天晚上,酒饭结束时,她要一些包子,说要带回家给孩子吃。这个举动令所有在场的人万分意外。 连樊田夫当时都被她这个举动惊了一下。要么这是一个超凡脱俗的女子,要么这是一个过于俗气的市侩,一般常人是不可能有这个举动的,他们即便心里想,也不可能说出来,而她竟然大大方方说出来,并果真带走。 这使樊田夫越发捉摸不透。就在这个时候,见到她的信。看完后,立刻知道他的目的达到了。 他兴奋得一夜没睡,天亮就给她打电话,可刚拨完号码他立刻又扣上电话。 天哪,他是不是昏头了?他冷静下来,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点点地去理清思绪。 “你想想,如果我让你来公司,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不是清清楚楚地明摆在那里吗?就这样,我天天看你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早已经背得烂熟,心中矛盾着。” “这不正是你所愿望的吗?”樊田夫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林夕梦突然明白了一点什么。 “夕梦,我爱你。”他紧紧地拥抱着她,喃语着, “现在,给我姑娘我也不换。”一丝阴影还是爬上她的心头。她困难地问:“田夫,你在意我结过婚?” “夕梦,你结不结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爱你。”她听他继续说下去:“我被内心的矛盾折磨了几个月,躲避着你,躲避着柳大光。既不说要你来,也不说不要你来,暗地里注视着你的动静。那一天,突然知道你就要去姗姗时装公司了,我再也不能躲避了。我必须迅速作出最后的抉择。而抉择的两种不同结果,又显然将把我的人生推向两种完全不同的境地,甚至天地之别。那一夜,我抽了三包烟,我并不比伍子胥过昭关好过多少。直到天快亮时,我才熄灭最后一支烟,走到窗前,望着渐渐明亮起来的街道,对自己说,‘大不了……背起画夹去浪迹天涯。’” “可你竟然对我说对不起。”林夕梦想起那件事,有点怨恨地说。 “那是火力侦察。”他不无得意地说。林夕梦神会了,她想起他搬家的事:“你怎么想到了搬家?” “我结婚后很少回家,但在部队时不回家有个借口,说部队工作忙,离家远。从部队回来,这个借口就不妥了。说工作忙还可以,但梧桐离家毕竟只有几十里,再说还有车,几十分钟就到了。这种情况下,我仍是不回家,就不由得家人不焦急,包括她家,都认为这很不正常。前段时间背着我,他们研究出一个办法,让她带着孩子搬来梧桐,在离公司几十米远地方租了两间房子。这样,就不愁我不回家。” “你们打架吗?”她问。 “我是巴不得她跟我打架的。可是怎么打?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相互根本就够不着,撞不到,怎么能打起来?” “她爱你吗?” “谁知道。” “谁知道?” “有一次我问她:‘如果我,你,你哥哥,咱三个人同坐在一条船上,船快要沉了,在我与你哥哥之间必须有一个人下去,而下去就必死无疑,让你选择,你会把谁推下去?’她说:‘把你推下去!’我问:‘为什么不把你哥哥推下去?’她说:‘那是俺哥哥,俺怎么能把俺亲哥哥推下去?’”她不禁爱怜地望着这个男人。 “田夫,你想过离婚没有?” “能不想?我曾试探过她,她说如果我提出离婚,她就去死。” “那我们远走高飞。” “我现在巴不得带你远走高飞。可是,你想想,一旦我们离开这里,到另一块天地去,恐怕整个梧桐都要议论我们,谴责我们,闹个满城风雨。尤其我那个大家庭声誉将受到的损害,更是我深为担心的。说句不该说的话,以前我一直为生活在这个大家庭里感到自豪和骄傲,而现在,我甚至羡慕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当樊田夫说这番话的时候,林夕梦似乎见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她就像现在的樊田夫一样,把名声看得远远地重于生命,以至于连一件新衣服穿出去的勇气都没有。 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她早已经走出那块误区。她终于明白,好的名声是桎梏,是镣铐,它几乎紧紧地捆住她的翅膀,使她不得飞翔。 直到她砸烂这桎梏,砸烂这镣铐,她才得以轻装上路,飞向天空,自由翱翔。 她时常想,这完全得益于那些书籍。如果没有读过那么多哲学书籍,或许,她就会永远陷入那块自认为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的误区里不能自拔,而且,会将自己的羽毛爱惜保护得比任何人的都亮光美丽。 当然,她将永远没有翅膀。毫无疑问,樊田夫现在还是十年前的她。他既要翅膀,又过分爱惜羽毛,这种矛盾使他痛苦。 也正因为这个,她对是否能最终拥有他而没有十分把握。她等待他在翅膀与羽毛之间作出抉择。 那么樊田夫呢?樊田夫会集香木而**吗?林夕梦禁不住朝樊田夫身后望去。 他身后,那座造型优美古色古香的根雕上面,精心地摆放着那顶闪耀着红五星黄色军帽。 它是那么惹眼,又是那么自然。而她很清楚,这种抉择是痛苦的。它几乎像孕妇的分娩,分娩的痛苦在肉体上几乎使她死掉;而这种矛盾的抉择所带来的痛苦,在精神上又几乎使她死去。 她时常想,郭沫若的《凤凰涅槃》或许就是在类似这种抉择后产生的。 那集香木而**的凤凰,当她在痛苦的**中重新获得新生时,她是何等愉快地歌唱自己的更生啊! 那么樊田夫呢?樊田夫会集香木而**吗?林夕梦禁不住朝樊田夫身后望去。 他身后,那座造型优美古色古香的根雕上面,精心地摆放着那顶闪耀着红五星黄色军帽。 它是那么惹眼,又是那么自然。她几乎不能自禁地打一个寒噤。上天! 樊田夫骨子里传统守旧的东西太多太多!而他接受新知识新观念的机会又太少太少! 让他**是过于残酷!不是吗?他现在仅仅是处在集香木的过程中,而这种痛苦已使他想到了出家当和尚。 这虽然听起来像是一句玩笑话,但这足以证明他的矛盾,他的苦恼,他的无奈,他甚至要逃避那**所面临的痛苦。 林夕梦心疼地望着这位涅槃前心爱的男人,感到自己无能为力。在这个时候,她说任何话都将是多余的无用的。 就像当年她**时一样。所不同的是,那时的她,身旁没有人看着她,没有人理解她,没有人鼓励她,没有人给她一点儿心理勇气。 她弯腰拥抱住他。她什么也不说,只是一味地紧紧拥抱着这个男人;然后,抬起头深深地望着这张英俊的面庞;再然后,她才在那张鲜嫩优美的嘴唇上狂热地吻下去,她想把鼓励吻进去,她想把勇气吻进去,她想把理解、安慰、空气、氧气……一并吻进这个男人的体内。 十五 樊田夫比以前更繁忙了。以前到施工工地去的次数少,去待的时间也短,而现在工地上的事几乎全落到他身上。 范工过于认真和繁琐,只能做一些细小精微工作。指挥工程需要大刀阔斧的才能,樊田夫具有这种才能,并且这种才能又非常突出,但是,他却又不能把主要精力用在这里。 谁都知道,现在搞装饰工程利润大、投入小,只要拉起一个架子,说是装饰公司,就可以对外承接装饰工程,只要把工程承接到手,也就等于把钞票赚到手了。 满街装饰公司林立,工程毕竟有限。在这种狼多肉少的情况下,哪个公司不把主要精力用到承揽工程上呢? 汤圆宝躺在病床上急得咬牙切齿。每当樊田夫和林夕梦去看他,他就张口问这个工程干得怎么样、那个工程进展如何,两个人只好安慰他说都挺好的,先安心养伤要紧。 只要几天听不到公司消息,就写些洋洋洒洒情真意切的信,派小顺送回公司。 到他出院的时候,林夕梦把这些信集中起来足有几万字了。樊田夫弟弟樊明夫,大学毕业分在梧桐一个中学教书,看到樊田夫忙得不可开交,暑假一到便来帮忙。 等暑假结束时,他已经留恋这里,回去同校方签了一年停薪留职合同,暂时顶替汤圆宝,主管工程部。 供电公司工程,林夕梦不知跑了多少腿,一次又一次地奔波在曹孝礼的家与办公室之间。 她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耐心等待。事实上,她早已焦头烂额。她牵头几个工程连续泡汤两个,实在有点支持不住。 每当一个工程泡汤,她自己难过不说,更觉得难以面对范工。范工工作太认真,太一丝不苟,每改动一次图纸和预算,对他来说都意味着几个通宵达旦地加班加点,这时常令她心痛难忍。 早晨,林夕梦刚进办公室,一眼又看到范工埋头在那里写着,头顶上的日光灯还在亮着。 知道范工又是一夜没合眼,赶制供电公司预算。她从包里拿出两个鸡蛋,递了过去。 这原本是给樊田夫准备的。樊田夫时常不吃早饭,她知道后,就每天早晨带两个鸡蛋给他。 这当然不能让卓其看到。她说:“范工,去睡一会儿吧。”范工抬起头,揉揉眼睛,沙哑着嗓子,说:“不了,再有一个钟头就干完了。” “范工,这已经是第几遍?” “我也忘了,可能是第六遍吧?” “您太累了,范工。” “林经理,我累点儿不要紧,只要工程能拿到手就行。再说,公司这么些人,一旦工程断流接不上,大家都着急。” “范工,您有几个月没回家了吧?” “三个月零三天了。” “这次跟供电公司签完合同,您回家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也真够大嫂在家累的了。”范工一听林夕梦提起他妻子,就来了精神,说:“林经理,真的不是我说,像俺家里人那样的好人,真是难找啊。割麦子时候,我没回去,俺家里人来一封信,说她一个人收割三亩多麦子很吃力,盼望我回去帮帮她。可供电公司这工程,总不知什么时候就要重新另出图纸、预算,我没敢离开。这不,俺家里人昨天又来了一封信,说麦子已经收好了,要我不要挂念,嘱咐我注意休息,别累坏了。林经理,俺家里人真是对我好啊。”林夕梦心里一阵难过。 已经有四个月没发工资了,而公司没有一个人问,各忙各的工作。大家都知道,这个企业说是部队的,实质上,就是樊田夫个人的。 企业的发展非常艰难,大家那份对樊田夫的体谅,对企业艰难的理解,全部变作尽心尽职默默地工作。 这对在学校里工作过的林夕梦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等范工写完最后一个数字,她帮着用计算器核对一遍,没有差错,便顺好页码,装订成册,然后让范工回宿舍睡觉。 范工在离开办公室前,忽然想起一件什么事似的,欲言又止,林夕梦立刻问:“范工,您有什么事吗?”范工迟疑着。 “有什么事尽管说吧,我尽最大能力帮助您。”林夕梦真诚地说。范工知道她误解了他,立即说:“不是我的事。是这么回事,林经理,我听吴爱仁说,明珠装饰公司一次就给曹孝礼送了五万块钱。” “他怎么知道?” “他弟弟在明珠装饰公司干活,说这个工程他们快要开工了。” “不可能。曹孝礼已经跟我们订好明天正式签署施工合同。” “我也这样想,可是……” “您放心,范工。您太累了,赶快去睡觉吧。” “那我去睡了,林经理。”范工走了,林夕梦抓起电话,拨通供电公司。 “喂,供电公司吗?” “对,您找谁?” “请给找一下曹经理。” “他出去了。您是林经理吧?” “是啊,沈主任?” “是我,我一听就听出是您来了。您有什么事?”屁话!林夕梦在心里骂道:您姑奶奶还能有什么事! 还没等她回答,那沈进财说:“还是那工程的事?” “是啊,曹经理约好星期一让我们去签合同,怕他忘了,今天打电话提个醒,后天别出去。我们按照曹经理的意见,把图纸预算又重新搞了一遍……” “他已经订出去了。” “什么?”林夕梦真的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已经同别人订出去了。” “什么时候?”她强压住陡然升起的怒火,问道。 “就上周。” “同谁?” “明珠。” “好吧,就这样。” “再见。” “不,我再问一下,他们签合同了没有?” “签了。” “再见。”星期一早晨,樊田夫、林夕梦、范工三个人准时出现在曹孝礼办公室。 坐下后,林夕梦从范工手里拿过图纸和预算,摆到曹孝礼眼前,平静地说:“曹经理,我们按照您的意见,把预算、图纸又重新做了一遍,请您过目。如果您感到还有什么需要改动的地方,我们回去继续改。”曹孝礼看一下手下工作人员,不阴不阳地说:“我看不用看了。” “既然这样,我们开始签合同吧。”听她这话,曹孝礼拿过图纸,打开,看起来。 他看一会儿,说:“合同……合同不能签了。” “为什么?”她盯住他, “我们上周来,您不是说让我们回去把预算图纸再修改一下,今天来签合同吗?” “当时是这样说的,但现在变了。”这时,有人提醒曹孝礼,说楼下有个电话等着他。 曹孝礼拔腿就走。林夕梦这三个人,一等不见曹孝礼回来,二等不见曹孝礼回来,知道他想溜之大吉。 办公室几个工作人员开始轮流劝开了樊田夫。 “樊经理,算了吧,反正他已经签订出去了。” “我们要讨一个说法。”樊田夫说。 “什么说法?再说也没有用,还是回去吧。” “这不行。” “不行又能怎样?反正您不能把他抱到井里去。”樊田夫冷笑一声。 “曹经理这些天让我们做做林经理的工作,我看樊经理你们还是回去吧。” “今天这可不是我们自己要来的,是曹经理让我们今天八点来签合同的。” “他不是已经跟明珠签了嘛。” “既然签了为什么还要我们再来签?为什么还要让我们继续搞预算,画图纸?” “是啊,我们也感到挺难为情。每次到你们那里去,你们都那么热情地款待我们。这么长时间,相互处得怪不错的。那天向总经理汇报情况时,大家还一直说红星实力最大,设计的图纸最新颖,价格还相应地低。可是,不知怎么搞的,曹经理突然跟明珠签订了合同,连我们都没想到。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范工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出神;林夕梦自曹孝礼出去后,一言不发,眼睛死死地盯在桌面上一个绿色烟灰缸上。 那是一个特大玻璃烟灰缸,绿色,皮很厚,棱角突出,里面盛有大半缸烟灰、烟蒂巴、火柴杆。 她顺手把烟灰缸拿过来,沉甸甸的,摆在眼前,又顺手把沈进财端来的一杯热茶水倒进去。 她望着这只满满的烟灰缸,心静气顺,面容显得从未有过的冷静。她已经从巨大的震动和愤怒中平静下来。 她见大家还在劝说樊田夫,而曹孝礼一去不回,便开口说话了:“这样吧,你们去把曹经理叫回来,我们只要他本人亲口正面答复,说这工程是否还要我们干,只需要三两分钟,然后我们就走。我们回去还有好多事,你们也很忙。”自从曹孝礼走了,林夕梦没再讲一句话,现在她讲出这番话来,大家赶快让沈进财跑去叫曹孝礼。 沈进财叫回曹孝礼。曹孝礼脸色难看,坐在林夕梦对面,支吾着问:“你……找我?”樊田夫坐在林夕梦身旁,刚要说话,被林夕梦从桌子下面踹一脚。 她微笑着,说:“你手下人刚才告诉说,你已经跟别人签了合同?” “基本上差不多了。”曹孝礼阴阳怪气地回答。 “怎么算‘基本上’?是签了,还是没有?” “算是签了吧。” “什么时间?” “谁能想那么多,就这些日子。也不是我说啊,你们来的次数也太多了,人家明珠装饰公司来三次就订了……”狗娘养的杂种! 他与别人签完合同还让他们继续搞预算画图纸,连个电话也不通知一声,而现在居然没有一丝一毫抱歉之意,反而数落起他们工作认真踏实负责任来。 她再也不能忍耐,端起眼前那只烟灰缸,朝这个狗娘养的杂种脸部摔过去。 “啊……”曹孝礼嚎叫一声,像条疯狗,哇哇狂喊乱叫起来。他一手捂着脸,一手到地下去摸索寻找烟灰缸。 他站起来,满脸满身茶水、烟灰、烟蒂巴、火柴杆,整个儿像是一条落汤疯狗。 他捂着脸,拿起从地下摸到的烟灰缸朝林夕梦头部猛然砸来。樊田夫眼疾手快,一把将林夕梦拖闪在自己身后。 “嘭——”一声巨响,烟灰缸砸在林夕梦身后的水泥墙面上。烟灰缸碎了。 在场所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给吓呆了,回过神来后惊慌失措,乱成一团。 曹孝礼抓起电话,声嘶力竭地狂喊:“给我报案!给我报案!快点儿!您妈了个臭x沈进财你还等什么?快点儿!快点儿!快去叫警察……”早已呆若木鸡的沈进财这才回过神来,撒腿跑了出去。 其他办公室突然听到这里喊叫成一片都慌忙跑来,有人去叫来公司其他领导。 只几分钟工夫,这间办公室门里门外围得水泄不通。曹孝礼捂着淌血额头,被大家推拉着,疯狗般嚎叫:“林夕梦!你给我等着!”林夕梦一直被樊田夫挡在身后。 事情的变化根本出乎樊田夫意料,当所有人惊慌失措,手忙脚乱之时,他很快冷静下来,敏锐地观察着时局的每一丝细微变化,审时度势做着相应反应,既让对方感受到他是通情达理的,又恰如其分地保护着林夕梦。 林夕梦站出来,斩钉截铁地回答:“曹孝礼!我林夕梦死都不怕,还怕给你等着?” “你……你……你是无赖!” “我宁愿做无赖!”治安派出所来了两名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带走林夕梦。 樊田夫和供电公司一位领导也跟着。曹孝礼被人送往医院。 十六 林夕梦因故意伤害他人,并造成对方轻伤而被派出所拘留半个月。当樊田夫把她从派出所领出来回到公司时,陈暑秋已等候在那里。 她一见到陈暑秋,鼻子一酸,委屈、挫败感都涌上心头,泪水也抑不住地涌了出来,说:“我要淹死了。”陈暑秋一笑,说:“差远了,水刚淹没过脚面。”樊田夫一边热情地给陈暑秋沏茶,一边激动地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接二连三几个工程相继泡汤,这给林夕梦身心打击太大,以致她几乎没有勇气再出去承揽工程。 她人也消瘦了,整天呆在办公室里。这天下午,她又坐在办公室里发呆,突然间,她发现一点儿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但一时还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对劲。 当她的目光扫过电话机时,她终于知道了什么。林夕梦发现自己身边的朋友们从她生活里消失了。 自从她来到红星,最初那段时间,朋友们热切地关注着她,给她极大的支持。 而现在,这些朋友,似乎一个接一个地隐退了一般。这种迹象在最近一段时间已让她有所觉察,但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明明白白地摆在面前。 以前,每次电话铃声响起,十有七八是那些朋友打来的。而现在,除了因为业务联系而时常更换的几个顾客电话外,她几乎绝少接到朋友的电话。 林夕梦不得不寻思出现这种局面的原因所在了。想来想去,她似乎找到了原因。 每一个见到樊田夫的朋友,都感到了同一个问题,面临了同一个问题。 樊田夫太优秀太出众,任何一个有自尊心的男人,都不愿意在他所喜欢的女性面前,被另一个光彩照人的男人对比得黯然失色。 即便是作为朋友,他们也不喜欢是这样,更何况在她身上抱有一种性友谊的愿望。 如果说在这之前,他们尚有一份自信,一份希望,而当发现她身边有一位樊田夫这样的男人时,他们这份自信被彻底破坏,他们这份希望也随之消失。 或许,当一个男人面对一位自己虽然喜欢,却已经失去拥有她的信心时,他唯一的做法是远离这个女人。 这是来自樊田夫方面的原因。来自林夕梦方面,则是她已把全部时间与精力用在工作上,用在樊田夫身上,她不愿意再分出一些时间与精力给别人,友情固然可贵,但就目前而言,她实在顾不过来了。 那天她去白浪岛,第二次见到潘增录。一年前这个时候,她第一次在那个作家笔会上见到潘增录,一直渴望这个男人不会令她失望,并且这份希望持续很久,然而,潘增录却似乎无动于衷,直到半年前才来过一个电话。 而这次她去见他,已是别有用心地去。她是为樊田夫的事业而去。令人意外的是,她和潘增录位置已完全颠倒,他甚至直呼她名字。 当他满怀希望地面对她时,她却早已无动于衷,仿佛面对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而意念里已经把他想象成樊田夫。 在宾馆她住的房间里,几个小时的交谈,他对她细声慢语,体贴周全。 看得出这是一位循规蹈矩的好男人,然而,他还是一反常态地珍惜她这位女性的到来。 临走时,潘增录双手搭在她肩头,注视她,意味深长地说了句 “我祝贺你”。他说:“在所有人眼里,我都是一位正人君子。我从来没有被一位女性所征服,而你,却用你独特的魅力征服了我。”她静静地听他叙说,轻轻一笑,说:“你该回去了。”等潘增录一走,她便迫不及待地去楼下给樊田夫打电话。 第二天一早,潘增录来到她房间。他已经换上全套考究的西装,穿着洁白的衬衣,打着漂亮而雅致的领带。 她不得不叹服:又是一位风度潇洒而年轻漂亮的男人。在这一点上,他甚至超过樊田夫。 他温情脉脉地望着她:“夕梦,但愿我对你的思念不会成为我的负担。”他执意要亲自驾车带她去海边游览一天,她婉言回绝:“不了,我要回去。再说,你应该知道你该以什么为重。”与政界仕途上的男人交往最安全,只要她把握住分寸,他们永远不会越雷池半步。 她知道他们最怕什么。潘增录无奈地微笑着,拿出一支金笔:“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接受吗?”她望着这位大学里的高才生,仕途上的得意儿,社会眼里的优秀男人,有一种被尊重的满足感。 她说:“我接受,谢谢你。”是的,她已经不忍心伤害这位男人的自尊心。 如果她拒绝了,这对他几乎是残酷的。 “夕梦,下午走不行吗?” “不行,我必须现在就回去。” “我让我司机送你。” “我自己回去,搭车。” “不!”她要拒绝看来是困难的,这样也好,她可以用最短的时间回到樊田夫身旁,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见到她思念的、已经二十个小时没有见到的樊田夫。 “田夫,我回来了。”她一见到樊田夫,便被幸福给充溢满整个身心。 樊田夫紧紧地拥抱着她,诉说着他的思念。她被这位情蜜意浓的男子所迷醉,她思念的人终于在她身边,她再也不必用意念想象,而是实实在在地在他怀中了。 两天后,接到潘增录打来的电话,她问有何事,他说想问问她工作进展怎样。 她笑了,两天工作能有什么变化?他说已给她打过电话,但找不到她。 她说她正在同朋友们聚会,没有时间长谈。他说:“过些日子我去看你。”她把电话轻轻挂了。 林夕梦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告别过去,但她万万没有想到是这么快地告别过去,也没有想到是因为爱而告别过去,也没有想到是因为希望而告别过去,她一直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会因为绝望而告别过去。 现在,为了樊田夫,她宁愿今生今世与过去告别,与旧我告别,永远地远离所有男人,用她整个身心,固执地专一地热爱她的樊田夫。 在拥有樊田夫之前,她曾为自己是个女人而自豪,因为世上多的是男性化女人和女性化男人,真正男人和女人已经并不多见。 而拥有樊田夫之后,她感到自己不仅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好女人了。 她相信自己有一天会为樊田夫而变成一位更优秀的女人。她对此充满自信,正如她读中师时就自信一定能大学本科毕业一样。 这种改变对目前工作是非常不利的,这点她比谁都清楚。但是,心里孰轻孰重,她已分明。 更何况,她绝非一个没有头脑的女人,她的才华,她的智慧,以及她从父辈那里秉承来的那种深谋远虑工于心计的特性,足以使她既能达到目的又能做到自我保护。 她对此同样是自信的。 “我们必须调整一下战略战术。”樊田夫说。 “怎么调整?” “你发现没有,接连几个工程失败的原因似乎是相同的?” “什么原因?”她真不知道。 “对方是男老板,在没有见到我之前,都很仗义,对你满口满应,大包大揽。而一旦见到我,工程急速降温,以致泡汤。尤其你和我出双入对在对方面前,效果更糟,我们两个各自的优势似乎奇妙地抵消了。而我们两个人单独同对方谈判,却都能创造出最佳效果……” “天哦!”林夕梦恍然大悟,兴奋起来, “正是这样子!你怎么不早说呢?” “所以,从今往后,我们分开单独行动,在没签合同之前,你我一方采取回避态度。”林夕梦热烈赞同。 突然,她想起什么,略一沉思,问:“那对方是女老板呢?”樊田夫一愣,紧接着笑了,把头一扬,得意地说:“那当然由我去攻关喽。” “你敢!” “不敢不敢!千万不要……”林夕梦确实是患了病,一种无法医治的敏感型痛苦症,那就是她无法忍受樊田夫与任何年轻女性的接触。 这一天,她正在办公室里与大家谈笑,樊田夫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位红衣女子。 胡小玉也发现了,并赶紧跟他们进经理室。胡小玉出来后,凑到林夕梦眼前,耳语道:“你过去看看,问问那是谁。”林夕梦微笑一下,不语。 胡小玉又说:“你看看去,刚才我去倒茶水,看那女的妆化得挺妖艳的。”林夕梦还是笑而不语。 她不由得望着胡小玉,在这个可爱女孩子心目中,樊田夫与林夕梦已经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樊田夫不应该再与任何女性接触,他只能与林夕梦在一起。 林夕梦深为胡小玉的好意所感动,但是,她还是没有去。理智告诉她不应该去。 不多时,公司约好要会面的两位客人来了,林夕梦便不得不去告诉樊田夫。 当她进去时,樊田夫正与那位红衣女子对桌而坐,俩人正在交谈。林夕梦告诉后,便退出来。 紧接着,那红衣女子离开,樊田夫送她出大门。林夕梦带引这两位客人走进樊田夫办公室。 樊田夫拿出精致备忘录请两位来客在上面签名,正当客人要动笔时,樊田夫说:“翻开新的一页吧。”林夕梦猜想他一定请刚才那位红衣女子在第一页上签了名。 一想到这里,她敏感的神经像被利刃割了一刀,剧烈地痛楚起来。两个客人俯身在桌面上签名时,樊田夫转向她,面颊上醉意尚存,用一只手放在嘴上,做一个吻她的动作。 她轻笑一下,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究竟是怎样一个笑。她突然有种可怕的感觉:有一天她会因为爱而杀了这个无辜的男人,然后再自杀。 她现在的想法是前所未有的:爱一个男人,不允许他身上一个细胞分散给别人。 自私!前所未有的自私!小气!前所未有的小气!她不解,难道她林夕梦能够自私? 难道她林夕梦能够小气?谁能相信呢?她自己呢,还是卓其?她是不相信的,而卓其也不会相信。 几年前,她曾亲自把那个漂亮迷人的金子送到他面前。那么,这是怎么回事呢? 在情场上闯荡这么些年,她什么时候曾这样强烈地希望独占一个男人? 而且是完全彻底不留一丝一毫地独占?没有。什么时候也没有。包括爱卓其。 当年她是怎样地爱着这位班主任的啊,但是,她却从来没有想独占卓其。 林夕梦痛苦地看一眼客人手中那个小本子,突然意识到:我原本就是自私的,就是小气的,只是我从未发现自己这些弱点罢了。 或者说,自私和小气这些弱点一直潜藏在我体内,只是从未有人将它们挖掘出来罢了。 而现在,樊田夫,他竟然如此毫不留情地将它们挖掘出来。当发现自己体内这些弱点被樊田夫给挖掘出来时,她真是痛恨极了。 这带给她的不是收获的喜悦,而是收获的痛苦。她第一次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财富竟是如此的令人痛苦。 她甚至无法分清自己的幸福和痛苦哪种成分更大。樊田夫曾提到过的那位舞蹈演员,也时常出其不意地闪现在她脑海。 毫无疑问,樊田夫曾狂热地暗恋过那位舞蹈演员,这是令她万分痛苦的。 她甚至想,莫非樊田夫是把她当成那位舞蹈演员来狂爱的?这样,她岂不成为那个女人的替身? 每想到这些,她的心简直要被撕碎。 “你怎么了?”客人们走后,樊田夫叫住林夕梦,问道, “你怎么不说话?”林夕梦不语。樊田夫抓住她肩膀,瞪视着她,又问:“告诉我,你怎么了?”她的泪水涌出来,还是不语。 樊田夫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拥住她。许久,他压低声音:“夕梦,你变了。我没有希望你改变,我总认为两个人无论怎样相爱,也有境界不一样的情况,但你的改变令我喜出望外。”她那被利刃割过的神经还隐隐作痛,泪水汹涌地流出来。 她还是紧闭双唇。 “夕梦,听着,如果有一天我负了你,天诛我地灭我……” “不——”林夕梦慌忙用手去堵住他的话。 “夕梦,我有一个打算,你答应我。”此刻,他满脸威严,满脸决心,满脸渴望。 她被他这种威严骇住,低声道:“你说吧。” “我想要一个孩子,我们的孩子。”林夕梦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一点一点地去看这张威严的脸庞。 泪水又涌了出来,她却分明感到这泪水是热的。后来,这热泪变成了无声的哭泣。 樊田夫吻着她的泪水,温柔地低语:“夕梦,我们应该产生一个新的生命。我爱你,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我要你给我生一个孩子,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夕梦,你答应我……”她满含热泪地答应着,什么也不去想了。 十七 范工那位家里人探望丈夫来了,还带来两篓鲜草莓分给大家品尝。公司设了便宴,樊田夫出面热情招待,林夕梦亲自下厨房帮忙,公司所有人都出席作陪。 樊田夫说:“大嫂,真让您辛苦了。”范工家里人四十多岁,长得端庄,模样甚是好看。 她有一刻红了脸,用征询的目光看着坐在身旁的丈夫,说:“樊经理,我不会喝酒,倒是该我先敬您一杯,还有林经理,老范每次回家,都说你们对他太好了,不知怎么感谢。老范是个老实人,只知道干活……” “让我说两句吧,樊经理?”范工打断家里人,得到樊田夫允许后,说:“樊经理,今晚大伙都在这里,真的,不是我说,像俺家里人这样的好人,真是难找……” “看你!”范工家里人嗔怪地望着丈夫,羞红了脸,不让他说下去, “别让人家樊经理和大伙儿笑话。”樊田夫立刻说:“哪里还能笑话?我们羡慕还来不及呢,这真是范工的福气啊。这样吧,大嫂,这杯酒我敬您和范工两位,范工跟着我常年在外,不分昼夜地操劳工作,我总也照顾不周,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望您多加包涵。您在家带两个孩子,加上一地农活,真够辛苦,这也是为了范工工作安心。所以,将来军功章里,也有大嫂您的一半呢。”大家笑起来,纷纷举杯。 范工家里人不会喝酒,实在推说不过,只好以茶水代酒水。樊田夫对大家说:“大嫂确实是难得的一个好人,又干净又利索,招待起人来更是热情得没得说。我第一次去范工家,连脚都不敢落地。大嫂把家收拾得锃亮锃亮,井井有条,连鸡笼子都是一格一格的,美观雅致,里面的鸡一尘不染。我当时怀疑大嫂是不是天天给鸡们洗澡。你们谁要是不信,下次我带你们去范工家参观,但你们必须提前把脚洗干净了。吴爱仁,就你那双脚,干脆就站在大门口往里望望就行了……”大家大笑起来。 樊田夫一杯酒下肚,脸上泛着红光,继续说:“还有大嫂做的饭菜。大嫂做的饭菜,真是色香味俱佳。就这么说吧,大山庄酒家那些厨师还真做不出来,更不用说林经理做的这些菜手艺。大嫂用一种菜能做出十几道风味不同的菜来。你们看,林经理做这些菜,不是猪头拌黄瓜,就是黄瓜拌猪头,要不就是大蒜拌猪脚,猪脚拌大蒜,万变不离其宗,全是猪身上的东西。咱真不知道猪们怎么得罪了林经理,总是朝着猪下火。人家大嫂可不是这样做法。吃过大嫂的饭菜,这些菜连看都不想看,你们没看我和范工、大嫂今晚吃得这样少?”笑声一浪高过一浪。 范工见樊田夫这样赞美她家里人,心里比吃蜜还甜,他看着家里人,说:“樊经理对你这样好,我们敬樊经理一杯酒。你不能喝,我帮你。”大家都知道范工酒量很小,平时也就两杯啤酒,今天破例要喝第三杯,都鼓起掌来。 范工三杯啤酒下肚,像换了个人似的,容光焕发起来,说:“樊经理,您不嫌弃我,把我从海岛带过来,又认识这么多兄弟,还有林经理,这真是缘分。大家在一起这样团结、和睦、齐心协力,就像扭成一股的绳子。我今年已经四十三岁,我走过的单位可真不少,但还从来没遇过这样的单位。说句良心话,我能跟你来到梧桐,就是冲着您樊经理这个人来的。在我们海岛那里,有好几家公司出的工资很高,这俺家里人知道,可我还是看中你,跟来了。我们现在企业虽然还很艰难,但是,我相信,我们一定会超过梧桐所有装饰公司。明珠算什么?他们有几个人?看我们红星,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个草包。别看明珠他们干了供电公司的工程,我范文中都咽不下这口气,一定干出个样儿来给他们看看……”范工一边说,一边挽袖子,大家第一次见他如此慷慨激昂,仿佛看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要披盔挂甲上战场,即便杀不死敌人,却精神感人。 大家既敬佩,又受鼓舞,纷纷端起酒杯。 “范工说得对,我们一定干出个样儿来给他们看看。” “只要樊经理指向哪里,我就冲向哪里。” “我记住樊经理一句话:‘只干工作,不问前程。’” “我三年之内不结婚了,直到红星发达起来才结。”这场面犹如千军万马征战前的誓师大会,一个接一个,各表各的态,各下各的决心。 最后,只剩下樊田夫和林夕梦,两个人相视一笑,樊田夫说:“怎么?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当然应该我先说?” “那你说吧。” “我能力是有限的,忠心是无限的,我只能用无限的忠心来添补有限的能力。”一片热烈的掌声。 樊田夫那双眼睛笑眯眯地说:“说得这么好听,真不愧是文学学士,是不是等你成了博士、博士后,说得还会好?”在座这些人中,大多是只读过初中,又都来自农村,从未听说过博士、博士后这些名词,都捧腹大笑起来。 林夕梦知道他们联想到什么,自己也笑起来,说:“樊经理自己成不了博士,便嫉妒我。他要不服,成个‘后士’给大家看看也行嘛。”大家又笑起来。 樊田夫环视一遍在座的每个人,说:“今天我们这么多人,能够坐在这里,正像范工所说,这就是缘分。这个企业是大家的,在座的每个人都把这个企业当成自己的来干,这正是我一直追求的。既然有缘来到一起,有福共享,有罪同遭。企业发达了,我们一起分享胜利果实;企业倒闭了,我们每个人都遭罪。我作为这个企业中一员,大家尊敬我,称我为樊经理。其实,我也就是个领班的。怎样带好这个班,最终使企业发达起来,是我这个领班的最大的职责。所以,我建议,为了红星的兴旺发达,让我们干杯!”在场人纷纷站立起来,举杯相碰,一饮而尽。 落座后,樊田夫建议,为欢迎范工家里人到来,在座的每位讲出一段自己亲身的经历,这经历必须是真实的,而又必须风趣幽默,能引人发笑。 大家都表示热烈赞同,并力推樊田夫打头炮。樊田夫说声行,开始讲起来:“我在部队的时候,盼望下雪就像小时候盼望过年一样。每到下雪天,天不亮我第一个起床,悄悄溜出宿舍,开始扫雪。我扫啊扫,等我扫了半个多小时,还没有人看到我,我就心里犯嘀咕:怎么还没有人看到呢?做好事别人没有看到真难受。有一次,又在我这样想的时候,一位首长朝我走来了。当天,他就在大会上表扬了我。这一表扬不要紧,大家都跟我学,一到下雪天,都悄悄起床,出去扫雪。我一看雪被别人扫了,真把我难受极了。以后就有了经验,三九严寒,北风刺骨,别人五点起来,我就四点,别人四点,我就三点,到后来,我干脆整晚上不睡觉,怕的是睡过点别人比我早起。结果战友们看出门道,也这样学。谁也不甘心落后,谁也想得到表扬啊。后来,被首长发现这个秘密,严厉责令大家睡觉。有一段时间,天老爷跟我作对头,就是不下雪,真把我急坏了。天天盼啊盼,跟小时候盼过年一样,每天晚上临睡前观察天气。结果,十年过去,我练就一种本领,冬天时,只要我夜晚看看天空,就知道第二天是否下雪,比天气预报还准确……”大家笑起来,说讲得好,于是,樊田夫开玩笑:“你们谁以后做了好人好事赶快告诉我,要不遭罪难受的是你们自己,在这方面我是有过体会的,在咱公司不提倡做无名英雄。不过,幸亏当我开始天天做好事的时候,就不遭罪了,为什么?因为人家都知道我是个做好人好事的人了……”林夕梦看着大家笑得那样开心,心想:樊田夫啊樊田夫,你真是精明啊。 “该林经理讲了。”大家异口同声。樊田夫笑道:“林经理,你能不能讲一段有关你结巴的经历?我们这么多人,就你是个结巴,让我们也感受一下结巴人的感觉。”笑声掌声连成一片。 林夕梦讲起来:“我从小是个结巴,在陌生人面前或给学生讲课,由于我特别谨慎,语调非常缓慢,便很少打结,陌生人和学生也就听不出我是个结巴。但也有例外,有一次,我刚接一个新班,在课堂上检查背课文,接连叫三个学生:第一个刚张口就停住了;第二个背出半句就背不下去了;到第三个,他干脆站在那里,脸涨得通红,就是口不开,这下可把我气坏了。学生欺生现象很少见,往往是怕生的,而这一帮子学生竟然要欺负我这个新老师。我大声说,‘你……你……你……’我是要说‘你们是怎么回事?’可由于我气急了,怎么也结不上来。教室里鸦雀无声,那三个学生一动不动地站着,头都低到课桌上,等我好容易把这句话说出来,他们还是这样站着,没有一个回答我的问话。我更气急了,背不过竟然还没有个理由,哪有这种事?我忍无可忍,但又实在不敢再讲话,恐怕再结不上来在学生面前露馅,只能干瞪眼,干生气,不知该如何收场。大约过了四五分钟,坐在最前排一位女生悄悄示意我到她跟前去,对我小声说:‘林老师,他们都背过了。’她见我疑惑不解,便附在我耳朵上说:‘他三个都是结巴。’我如闻雷声,刹那间,全身燥热,满面通红,赶快招呼那三个学生坐下,并安慰他们说,没……没……我……和你们一样。” “难怪梧桐这么多结巴,”樊田夫说, “原来有专门培养结巴的老师,这下算找到了根源。下一个谁讲?”有人推荐吴爱仁讲,说他有个 “死了”的故事。吴爱仁人很老实,说话木讷,推辞不过,涨红着脸,讲起来:“俺村里有个姓衣的老头儿,村里人背后都叫他衣老头儿。他是个半拉子医生,还懂点算卦、看相什么的,村里谁家有点病有点灾都去找他。有一年夏天,我脖子上,就这儿,被臭蚊子咬了一口,起了个鸡蛋大红包,后来又化脓,痛得我什么活也干不成,俺娘让我去找衣老头儿看看。我认为很快就好了,不愿意去。原本我的皮肤挺好,以前被些蚊蚊虫虫咬了连事儿也没有,不知哪一次是怎么回事,一直痛半个月还没好,看样子越来越重,我心里有点儿说怕还不是怕的滋味,后来,只好去了衣老头儿那里。那衣老头儿给我看完,瞪着眼睛,张着嘴巴,好久不说话。那表情说明很严重。我心里害怕起来,小心地问:‘大爷,我还能死了?’他瞪我一眼,生气地说:‘什么?死了?你心思死了就行了?’”正当大伙儿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卓其来了。 卓其是来给林夕梦送雨衣的。大家纷纷站起来同他打招呼,给他让座。 林夕梦问:“下雨了?”樊田夫说:“还没下吧?”卓其说:“下是还没下,预报说今晚有大雨。”范工道:“卓其老师真是模范丈夫。”卓其闻听此言,立刻道:“咱这叫孝顺老婆。”大家一下子笑起来,樊田夫请卓其入席,这时候早已经有人给卓其添了筷子和酒杯,卓其问林夕梦:“还不走?”林夕梦看大家正在兴头上,怕一走给大家扫了兴,便说:“范工家大嫂来了,你也一起来喝几杯吧?”卓其看大家还在站着,说:“看样儿今天我也成了家属?行!喝一杯你们八路的酒。”卓其入席,大家都坐下,开始喝酒。 先前那种活跃气氛没有了,吴爱仁及小顺那些小家伙们都拘谨起来,不再说笑,只有樊田夫说着一些近来天气太热之类的话,然后转向卓其,说:“卓老师,您学校工作是不是挺忙的?”卓其放下酒杯,说:“忙什么!我们可不像你们,你们忙是为了票子,我们再忙也就那么几个钱,一点不干学校也照旧少不了咱一分。”樊田夫说:“是啊,还是公家的饭好吃。看我们倒好,一天到晚累死累活。范工这已经三个多月没回,林经理也是整天这样忙,让您也跟着吃些累。”卓其说:“这就没办法,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林夕梦在学校里迟到早退是出了名的,她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谁也拿她没办法,没想到你樊田夫能把她调动起来,不仅不迟到早退,而且还早到迟退,连星期天都不歇。看来,还是八路本事大,佩服!佩服!学校差远了。”大家又都笑起来,气氛也活跃起来。 樊田夫笑道:“干脆,让我们八路跟您学校喝一杯酒。”说着,樊田夫端起酒杯。 卓其不屑地说:“喝酒?别看你八路本领大,喝酒恐怕就不是咱的对手,不信?”卓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来,今晚咱比试比试。”樊田夫说:“真的?我就不信喝不过您。”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喝起来,卓其一边喝一边说:“我看您八路的军旗还能打多久。”樊田夫笑道:“永远高高飘扬。”卓其说:“我看快倒了。”果然,不多时间,樊田夫先放下酒杯,满脸赤红,把头靠在椅背上,推说喝醉了。 卓其说:“怎么样?行就是行,不服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光吹不行。”说着,他朝向林夕梦,说:“你们的军旗倒了,你还不赶快上?”樊田夫在那里闭着眼睛说:“林经理,咱不能让军旗倒下!喝!”林夕梦只得端起杯子,同卓其喝起来,其他人拍手为林夕梦助威。 喝到第三杯,她便佯装喝醉。这下,卓其可威风了,手舞足蹈起来:“哈哈……八路的军旗终于被踩倒脚下……”卓其一边说,一边弯腰,大家不知他要干什么,都看着他。 他慢慢地拿起一只皮鞋,往菜桌上磕了几下,从鞋内掉出一块鱼骨头。 这块鱼骨头正好落在一盘猪脚旁边,然后,他又把鞋子放到地上,重新穿上。 他是在喝酒过程中,因天太热,将脚从皮鞋里拿出来透风,喝酒时鞋内掉进一块鱼骨头,刚才一兴奋要穿鞋时感觉到了,想把它弄出来。 他是怕弄到地上,这是他一贯做法,别的地方可以脏乱,唯有地面不能弄上东西。 林夕梦了解他,其他人不了解,都被他这一举动惊呆,先是面面相觑,后来又不约而同地看着林夕梦。 林夕梦窘极了。樊田夫头靠在椅背上闭目装睡,突然间听不到一点儿声音,立刻睁开眼,抬起头来,问:“怎么,都不说话了?”林夕梦看看大家,又看看卓其。 卓其正若无其事地在喝茶水。她端起满满一杯酒,回答樊田夫:“我罚我自己!”说完,她一饮而尽。 结束这场宴会时已经十点。樊田夫安排范工他们夫妻二人在客房过夜。 谁料,范工说什么也不去,只让他家里人一个人在客房,他仍在集体宿舍。 樊田夫到集体宿舍去向外拖范工,其他人帮忙向外推,范工死死抓住床体不放手,脸涨得又红又紫,死活就是不去。 樊田夫装作生气了:“范工你是怎么了?大嫂打老远来了,你怎么能这样?”范工却真火了,翻了脸:“你樊经理是不是瞧不起人?”樊田夫哭笑不得,实在也没有办法,只得让林夕梦去客房安置范工家里人。 范工家里人正脸庞红红地站在客房里。她显然知道了范工死活不来客房,一见林夕梦,她脸庞更红了,说:“林经理,我来真是太给你们添麻烦了。” “大嫂,这是哪里话?什么时候我们还想去吃您做的菜呢?” “俺真是欢喜呢,您明年正月去吧,跟樊经理,还有大伙都去,家里还有八只鸡呢,你们去时,我提前把它们杀了。”林夕梦望着她一脸真诚,想到她大老远来探夫,明天一早又要离开,今晚却在这里独守空房,有种说不出的东西堵塞在自己心头,只得说让她早点休息,自己退出来。 卓其早已等得不耐烦了。林夕梦要去推自行车,卓其说:“我带你就行了。”林夕梦说:“明天早晨上班时怎么办?”卓其说:“我来送你。”林夕梦知道卓其今天在喝酒时逞了英雄,很是兴奋,也就跟他走出公司大门。 回家路上,卓其骂道:“痴死!痴死!红星一群痴死!你们统统是些痴死!像樊田夫这样不识字的痴死还能搞企业?”林夕梦坐在他自行车后座上,说:“是啊,他才高中毕业,连大学都没念,怎么能跟咱相比?” “这就是先天不足。你想想,一个当兵的,能有多少知识?没有知识就是不行,永远上不了档次。” “是啊,俺公司的人听说你是讲师,都很敬佩,你又能喝那么多酒,倒像是企业家风度。” “这就是档次问题。像樊田夫这样的人,根本就不上档次。” “是啊,我也这样认为。”卓其沉浸在讥刺樊田夫离自己差得太远,根本不上档次的幸福之中,比平时温和多了。 他想起了什么,突然问:“樊田夫老婆是干什么的?” “听说是个工人。” “长的什么样儿?” “听说非常漂亮。” “唉,”卓其叹一口气,说, “再漂亮也就是个工人,不上档次。”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很快到了家。 卓其继续沉浸在讥讽樊田夫不上档次的幸福之中,那份陶醉,那份惬意,那份满足,无以伦比。 面对他的温和,以及他那笨拙的爱抚,林夕梦便也有了幸福感。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幸福,连林夕梦自己都已经说不清楚。 她已经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唯一的幸福就出自这里。现在,她想哭,哭不出泪;她想笑,又笑不出声。 次日早晨,卓其送她上班。路上,她看着他那辆实在破烂不堪的自行车,又一次建议说:“你实在应该换一辆车子了,你看看满马路上能再找出这么破的车子来?” “带着你这样的女人,车子越破,越能显示出我更有本事。不信让他们试试?他们有这个本事?”又是这理由! 她望着他瘦弱的背影,说:“你该洗头了。”卓其头一歪,笑了,说:“我都想跑进淤泥里,打个滚儿,那样我跟你走在一起,所有人就更对我刮目相看了,不知我是个什么人物,要么以为我是大款,要么以为我是高干。”又是这谬论! 林夕梦不再说什么。到达公司门口,樊田夫和大家站在那里。范工说:“卓其老师亲自送夫人上班?”樊田夫笑笑,没有放声。 卓其头一仰,说:“专车接送,孝顺老婆。”说完,骑上那破烂不堪的车子走了。 林夕梦看看大家,问:“大清早都站在这里干什么?”樊田夫说:“范工家大嫂要回去,我让小潘开车送回去,正好让范工也回家休息一段时间。”林夕梦这才发现,樊田夫身旁有两大包食物,一看就是些滋补品,显然这是樊田夫为范工准备的。 林夕梦说:“大嫂,欢迎您时常来。”范工家里人说:“来就给您添麻烦,您看樊经理又派车去送俺,又给买这么多东西,真让俺过意不去。”林夕梦看了樊田夫一眼,说:“他是为去吃您做的菜。”车来了,范工和范工家里人,千恩万谢,欢天喜地,上车走了。 十八 下午三点多钟,樊田夫踉踉跄跄地从外面回来了。林夕梦随即跟进他办公室。 樊田夫脸色焦黄,扶在窗前,头伸在窗外。他欲吐,但吐不出来。他转过身,抱住林夕梦,努力想睁开眼睛,但做不到,口里迷迷糊糊地说:“夕梦,我想你……我回来了……”林夕梦立即感到他要倒了,赶紧扶着他,走到座椅旁,让他坐下。 樊田夫把她揽到胸前,仍在努力想睁开眼睛,但还是做不到。她便用手抚摸他面庞,让他不要努力。 他已说不出一句话,一直欲吐。她拿来一只水盆,放到椅旁,给他捶背,帮他吐,也无效。 看他难受成这样子,她突然想起他曾说过他醉后用热水捂手心出汗便好,便急速去找大杯子。 她端着热水杯回来,大吃一惊,樊田夫连人带椅早已翻倒在地。她放下水杯就去搬他的头。 他的头跌在一堆礼品上。这是头天晚上去送礼,人家不开门而只好带回来的。 她用尽全身力气想把他搬上椅里。他的身体像座山,竟然一动都不动。 她跪在他面前,大半个身子已被压在樊田夫身下。她双手捧着他的头,而他的姿势恰好也是跪爬在地。 樊田夫昏睡过去。她一个人挪不动他,只好叫来隔壁的同事们帮忙。大家七手八脚,把死去一般的樊田夫弄到座椅里。 有人去拿来被子,林夕梦给他盖上,在椅前又加上一条小凳,用尽吃奶力气把他那双腿搬上去。 她要大家都出去后,把水杯放进樊田夫手心,给他加热出汗。然后,给他喝水。 他已不能喝水。她只好口对口地给他喝了,先自己喝一口,再吐进他嘴里。 他在昏迷中喝了大半暖瓶水。当她给他添换热水时,他迷迷糊糊感觉出是林夕梦,用力拉紧她,含糊不清地说:“我爱你,夕梦……我爱你……我要难受死了……”说完,又昏迷过去。 林夕梦害怕了,给杨文杰打电话,让他过来。杨文杰是医生,林夕梦的朋友。 他给樊田夫注射一针,嘱咐一番,叹了口气,走了。林夕梦跪下来,一边在心中祈祷,一边照料着他。 中午宴请吴景山,为的是结算大山庄酒店工程款,她因父亲今天生日,没去,没想到樊田夫喝成这样。 天快黑时,樊田夫神志才清醒过来。她一直跪在他身旁照料他,看到他好了,放下心来,但她的痛惜更加分明,小心地爱抚他面庞,流着泪,说:“田夫,我们不搞企业了,我们不在这里了,我们……” “夕梦,我爱你。” “是的,田夫,我知道。可是,你何必要这样呢?为了爱我,为了我们的明天,你去这样做——可是,这样做会毁了我们的明天。田夫,遭这种罪去讨回几万块钱不值的。我们何必在乎这几万块钱?有这钱没这钱并不影响我们的幸福,我们的幸福与金钱的数量是不成正比的,请你明白这一点。”樊田夫哽咽着,泪水盈出来。 林夕梦吻那泪水,咸咸的泪水,全被她吻进了自己的心里。樊田夫把手伸进她衣服里,不停地抚摸她的双乳,喃喃地重复着 “夕梦,我爱你”,似乎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有,记忆里什么也没有,感觉里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了 “夕梦,我爱你”这句话。正在这时,电话铃声响,林夕梦拿起电话:“喂……” “我要死了!”卓其在电话里吼, “快回来!”还没等她说话,卓其把电话 “啪”地扣了。不到半分钟,电话又响了。她又拿起电话:“喂……” “我要死了!你还不回来?他妈的!” “啪”电话又扣了。林夕梦对樊田夫说:“田夫,我要回去。” “不!夕梦,我不要你走!我离不开你!”樊田夫闭着眼睛吃力地说。 “我必须回去,卓其喝醉了,我是他妻,必须回去尽义务。”林夕梦吃惊地发现,樊田夫面部出现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神情:痛苦、失望、愤恨、无奈,还有苦涩、困惑、无能为力等等这些东西全交织在一起。 她只好说:“我回去后还会回来,田夫。”樊田夫睁不开眼睛。林夕梦给他掩好被子,正要出去,电话又叫,卓其在那边骂开了:“来人了!操您亲娘!你还不回来?”林夕梦匆匆回到家,卓其正骂咧咧推自行车向外走,要去夜校上课。 魏珂正在拉扯他,不让他走。魏珂拉扯不住,卓其骂着,吆喝着,东倒西歪,骑自行车走了。 魏珂瞪视着林夕梦,问:“卓其老师怎么啦?”林夕梦含糊地说:“可能喝醉了。” “我知道他喝醉了!我是问他怎么喝醉的?”林夕梦不放声。今天是林天明生日,午饭前,卓其提着一个尼龙包到红星,等着她下班后一起去岳父家。 去的路上,她问:“包里带什么好东西?”卓其说:“四瓶齐鲁春。”她笑了笑,说:“十年前父亲过生日带四瓶酒,十年后的今天还带四瓶酒,真有意思。”这是一句半开玩笑话,她并不是埋怨,对卓其她早已心中明白应该怎样对待,卓其却为此动了肝火,并赌气又去买了两瓶酒,在酒席间向林天明发起酒的全面进攻,并质问林晨爽带多少酒。 当林晨爽开玩笑反问时,卓其竟目中无人一般炫耀:“六瓶。四瓶齐鲁春,两瓶琅琊台。”林夕梦听后替他感到无地自容,而他竟浑然不觉,气焰甚盛。 大家都就位,酒宴开始,林晨爽向卓其建议:“今天爸爸生日,我们这几个中,你年龄最大,由你先敬爸爸一杯酒,祝爸爸生日快乐,然后我们再逐个敬。”卓其把头一歪,瞪视一眼林晨爽,拿起筷子旁若无人地夹起菜来,一边夹菜一边生硬地回道:“吃会儿再说。”大家面面相觑,卓其独自吃起来。 这时,林天明招呼大家,说:“来来来,无所谓!喝酒,喝。”他看了眼一动不动的妻子,斥责道:“还等什么?!”林太太赶紧端起杯子,于是,大家都悄没声地端起酒杯相互碰杯,只有卓其自顾自地吃去。 林夕梦一看这场面,以送牛牛上学为由,早早离开,留卓其在那里表演这幕丑剧。 魏珂见她不放声,也就不再追问,把自行车上挂的两条鱼取下扔到水池里,嘟哝道:“我是来喝酒的,你们倒好,一个成了醉汉,一个成了哑巴。真扫兴,走。”牛牛听到外面静下来,从里屋走出来。 “妈,爸爸呢?” “到夜校上课去了。”她开始给牛牛做饭。 “哇,他醉成那么个样儿!站在讲台上,不把学生醺死才怪呢。”牛牛做着鬼脸。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一边做饭一边问。 “我放学回来,还没进家门,老远就听到他在骂人,回家一看,见他躺在床上,直骂人。” “他骂谁?” “我也不知道。反正嘴里一直在骂,骂得可凶了,把我吓得赶快去写作业。”林夕梦料理牛牛吃完饭,说:“牛牛,你看会儿电视就睡觉,妈妈要出去一会儿。” “妈妈,今晚能不能不出去?”林夕梦看着牛牛,知道他怕卓其下课回来还会骂人。 她很想陪伴着牛牛,可是,樊田夫那里又令她放心不下。 “牛牛,我一会儿就回来。” “妈您上哪儿去?” “我……去公司。” “不是下班了吗?” “是下班了,不过……搞企业和教学是不一样的,教学是按时上下班的,搞企业却不能。” “为什么不能?不去就是了。” “牛牛,你还小,等长大你就知道了,只是现在妈妈必须去一下。” “我真恨樊田夫。”林夕梦大吃一惊。 “为什么?” “没有他就没有公司,没有公司,你就不用下海,你不下海就可以每天晚上在家陪着我,所以都是他不好。那天俺体育老师看到我校服脏得那个样儿,问我您妈是干什么工作的?我说是搞装饰的,他说亏您妈是搞装饰的,她怎么不把你先装饰装饰?”林夕梦有种对不起牛牛的感觉。 不知为何,从怀孕,到生产,到现在,她时时刻刻有种对不起这个孩子的感觉。 她用愧疚的目光看着牛牛,征询道:“牛牛,你看我……”牛牛打断她,说:“妈妈早点儿回来。”林夕梦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有一个善解人意的孩子是多么幸运! 她骑自行车匆匆回到公司。樊田夫伏在桌面上,小顺正在为他换水照顾,忙前忙后。 她来后叫小顺去休息一下。她走到樊田夫身边将他扶起靠在椅背上。樊田夫睁开眼睛,望着她,说:“夕梦,我没事了。”她点头无语。 樊田夫摇摇晃晃站起来,想用整个身子来拥抱她。他说:“夕梦,没有你,今天我就回不来了。我几次就要在马路上躺下,可是,我想快点儿看到你,这根支柱支撑着我,拼着死力走回来了。”她望着这个心爱的男人遭受这种醉酒折磨,痛苦极了。 她知道自己必须在八点钟之前离开这里回到家去接受卓其斥骂,便对他说:“让他们送你回去,早点睡觉休息。” “不,我要画画。” “今晚不画了,田夫。” “不,我要画。”林夕梦无奈。她只好给他铺开画毡,摆开画案。樊田夫热烈地拥抱她,深情地说:“夕梦,我为你画一幅画。”门突然被推开,小顺进来了。 他们两个人一时惊诧来不及分开,就这样在那里站立着。小顺也愣住了,结结巴巴地问是否为樊田夫备饭。 慌忙里,林夕梦说不用,樊田夫说好,小顺退了出去。樊田夫开始作画,林夕梦站在一边看。 不多时,小顺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条。林夕梦侍候樊田夫吃完,等他又开始挥毫时,她装成随意的样子,走了出来。 然后,悄悄地离开公司。之所以这样,为的是给樊田夫造成一种假象:她还没走,她只在隔壁。 她只有用这个办法才能不至于影响他今晚创作灵感的。往家走的路上,她便想象着卓其今天能骂到什么程度。 她比卓其先回到家。卓其满身酒气地回来了,她去给他倒了一杯热水,放到写字台上,小心地说:“你怎么能喝这么多。”卓其把头一歪,气势汹汹地回道:“我是带着气喝的!”果然不出她所料,卓其正是因她那句半开玩笑的话,才耿耿于怀、大喝特喝、醉至如此的。 她说:“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你他妈的明白个屁?你简直干干眼了!我操您那个娘……”一顿臭骂如期而至。 任凭卓其怎样骂,她就是不放声。十年了,她早已习惯这种骂声。她一声不吭地脱了衣服,上床躺下,蒙上毯子。 卓其越骂越不见她有动静,便上前把被子揭开扔到墙角,反扭起她一只胳膊,拖她至床沿, “啊……”她疼得大叫一声,便失去知觉。卓其见她又没有动静,又死命地往上拖。 她苏醒过来,恢复知觉,但早已疼得无力向上爬,只能任凭卓其摆布。 卓其一边摆布,一边臭骂不止:“我操您那个娘!你还想装死?你开开眼了!你看看我是谁?您妈个臭x……”她被卓其又拖到床上。 她裸露着身子,浑身发抖,连心脏都发抖:苍天!我当年嫁给卓其算是我瞎了眼! 我林夕梦发誓今生今世必须离开这个男人!卓其直到骂累了,才上床睡觉。 二十 回到公司,天已快黑了,小顺跑出来告诉樊田夫说:“樊经理,您战友来了。”樊田夫一听 “战友”两个字,立刻大声问:“在哪里?” “在这里。”办公室里有人大声回答。樊田夫大步流星地进入办公室,林夕梦随后跟着。 办公室坐着一圈客人,全是樊田夫的战友及家属,成双成对。那些战友林夕梦早就认识,但家属们她一个也不认识。 她们都是第一次来这里。樊田夫兴奋极了,一进门就责怪:“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来?怎么不提前告诉一声?真是!真是!”李爱民说:“我说要打个电话来,老袁不让,他说要搞……”袁军站起来,争辩道:“田夫,你不要听爱民的,是我先提出要打电话的,结果爱民死活不让打,说要搞个突然袭击,看看你在这里搞什么名堂,乐不思蜀……”大家笑起来。 樊田夫把那些女眷与战友对号入座介绍给林夕梦,再把林夕梦介绍给她们。 林夕梦看少了蓝宝琨,便问:“怎么蓝干事没来?”袁军立刻道:“宝琨这段可忙大了。田夫,你还不知道吧?” “宝琨怎么啦?” “他老泰山帮忙,将北京的中国飞天工程有限公司在大鱼岛设立分公司,他任总经理,甲级资质。”樊田夫一听,大声说:“真的吗?他妈的这下可好办了。整天出去承揽大工程愁没个甲级资质,东挂西靠,总没个底……” “宝琨过几天能来,说是给你送资料。”林夕梦听了也很高兴。蓝宝琨比樊田夫小一岁,长得胖胖的,整日眨巴着一双深眼睛,表面看上去厚厚道道,骨子里很有一套。 每次来红星,樊田夫都叫林夕梦作陪一起吃饭,有时也陪同他去参观工地。 蓝宝琨对林夕梦颇有好感,林夕梦对他那副厚厚道道的面孔也很是喜欢。 这样,两个人相互甚为友好。蓝宝琨并不知道林夕梦与樊田夫之间的关系,当着樊田夫面对林夕梦大献殷勤。 这让樊田夫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又不便说什么。蓝宝琨走后,林夕梦算遭了殃,任凭她怎么解释,樊田夫还是要发泄一通。 现在,听说蓝宝琨过几天又要来,林夕梦看着樊田夫,说:“蓝干事已有一个多月没来了吧?”樊田夫知道她在有意气他,便笑道:“可不是,我真想宝琨。那你呢?林经理,你也想宝琨?”大家哄笑起来。 林夕梦没料到樊田夫这样对付自己,脸立刻通红,说:“你战友都那么好,时间长了,哪一个不见,我都想。”袁军对女眷们说:“林经理可不像你们,她可是才貌双全有见识的,田夫是离不开……” “老袁来就开了话匣子。”李爱民截住袁军的话,对樊田夫说, “你上哪儿去了,让我们等这么长时间?”樊田夫一边帮林夕梦张罗倒茶,拿水果,一边回答:“今天……出去一天。”袁军立刻道:“你出来一年,你这些嫂子弟妹都想你了,非要来看看你不可。我们是真不想让她们来,来了回去后,开口闭口就是‘你看人家田夫’,遭罪的是你这些战友……”袁军爱人周芬穿一身蛋黄色套装,中等身材,体态丰满,相貌姣好,梳着短发,看上去精精干干,还不等丈夫说完就说:“老袁啊老袁,你就不能少说句?你看人家田夫,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就不说。”大家都笑了,周芬接着说:“人家田夫就不一样嘛,要哪头有哪头,你们整个警备区,谁还能再超过田夫?这一年不见,田夫越发有风度,地地道道一个大老板派头。” “你看你看,我说不来你偏要来,来了就……”袁军摊开双手,一副无奈状。 又是一片笑声。林夕梦趁大家说笑之时,退出来。她一眼看到芸姑正在楼下带孩子玩。 她打开经理室门走进去,把桌面上画具画纸一并收拾起来。然后,呆呆地立在桌旁。 她知道今天晚上自己该如何进退。樊田夫进来,走到她面前,说:“这样……今天晚上你去不去?”他用这种问法婉转地表达她不宜去。 她摇了摇头。樊田夫用力抓住她,好久,说:“夕梦,我爱你。”她的泪水已在眼眶里涌动。 她拼力克制不让它流下来。樊田夫战友们成双成对地来,他今晚请他们在酒店吃饭,而芸姑就在楼下带孩子玩,按理说,他带芸姑去最合适不过,而他显然不愿意带芸姑去。 他希望带林夕梦去,可这又是太不合道理的。林夕梦僵直地立在那里。 她第一次有一种名不正言不顺的感觉。而这种感觉使她心如刀绞般地疼痛。 樊田夫完全理解她,心疼地望着她。临走前,樊田夫不舍地看了她一会儿,压低声音叮嘱:“夕梦,你就在这间屋里等我。我八点半就回来。”林夕梦一言不发。 她决定一刻也不等。她决定立刻离开这里。她决定离开这里一个人去夜游。 门外传来袁军声音:“林经理上哪儿去了?”樊田夫回答:“她今晚有事就不来了。”等他们走出公司,估计已经到酒店,她才走出办公室。 她一眼看见芸姑。芸姑正仰着那张大脸盘在楼下跟小顺说笑。林夕梦没有去夜游。 她去了柳大光那里。她告诉柳大光她要喝酒。柳大光急忙吩咐仲小姐备上酒菜,关心地询问她面色神情为什么这样难看,她说没有什么。 面对柳大光,林夕梦有一种坦然感,他是她所有异性朋友中友情最纯洁最真诚的一位,虽然社会上人们对他贬多褒少,但他对她一直保持着很好的朋友关系,信赖她,把许多内心话告诉她一个人。 同样,当她感到无处可去而又必须找个去处的时候,她首先想到的是他这里。 林夕梦呆坐着。她泪涌如注。柳大光再三追问,她哑了一般。她不是不信任他。 她是不想让樊田夫受到什么意外。她不停地喝酒,却不吃菜。柳大光阻拦她不允她多喝,她说自己少喝一点儿,但碰杯后总是一干而尽。 大约半个小时,她喝光三瓶啤酒。柳大光害怕了,说:“夕梦,告诉我你怎么啦?你这样不说一句话地喝酒是在折磨自己。”她语无伦次地回答:“柳大光,你是我最信赖的朋友……我为拥有你这样的朋友而庆幸……我不管别人怎样评价你,我认为你是我朋友,你就是我朋友……但我的事还不想现在端出来给你看,……你不要问我了……我,我想抽烟。”柳大光为她点燃一支烟。 她一口接一口,很快一支烟就抽完了。她自己又点燃一支,抽起来。当仲小姐第二次扶她去厕所时,她头昏脚轻,掌握不了平衡,终于呕吐起来。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吐酒。她感到自己连内脏都要一起吐出来了。仲小姐端来温水,她漱了口,在仲小姐搀扶下回到沙发上。 她坐不住,仲小姐让她躺下。她几乎不省人事,却知道要柳大光给樊田夫打个电话,就说她在他这里喝醉了,并清楚地告诉樊田夫所在酒店电话号码。 后来的事她就不知道了。当她醒来的时候,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一看这间情侣间,她想起来了,赶快跳起来,穿上鞋子。 到大厅一看,已是午夜十二点半。柳大光在大厅搭的一架小床上睡觉。 她问樊田夫来过没有,他说没有,他等到十一点没来就睡下了。樊田夫不可能来。 她早就该想到这一点。即使今晚她死在这里樊田夫也不会来。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 樊田夫顾及的东西太多太多。他是永远不会为爱赴汤蹈火的。 “苍天,男人!我命该如此吗?”她的心禁不住悲哀起来。她埋怨柳大光不早点叫醒她。 柳大光说看她睡得太死只好让她睡。柳大光要送她回家,她执意不要送。 回去的路上,林夕梦遇到正在找她的卓其。卓其把她臭骂了一顿。昏头昏脑地回家已是午夜一点,卓其不停地质问她去了哪里。 她说在柳大光那里喝醉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卓其当着牛牛面,臭骂她是喝醉酒睡在人家床上,并扬言要去告诉林天明。 在卓其不断地臭骂下,林夕梦突然产生一种离家出走的强烈念头。可是,她又实在没有那份勇气。 二十一 那幅《斑斓岁月》很快装裱起来,悬挂在樊田夫办公室。每一个见到这幅画的人,只要感到有资格索要的,都张过口,樊田夫一律婉言拒绝。 他深情地对林夕梦说谁也不给,这是她的。就在这个时候,樊田夫突然得知自己要被提干的消息。 几天之后,他开始动手准备回部队办理转业手续。几个工程已近尾声,还要探讨明年工程,工作越发紧张。 幸亏汤圆宝已经出院并开始工作,由他主管工程部,樊明夫管后勤部。 汤圆宝担任工程部主任可谓人尽其才,他虽然性格时常暴起暴落,但对工作极端认真负责,管理工人完全采用高压手段,杀气腾腾,毫不留情。 他对这种做法注释是可怜兔子没有肉吃。他对手下工作人员则恩威并施,让他们既怕他,又说不出什么。 他现在每晚用热水洗脚,以助伤势恢复,端水端盆任务是小顺的。有一次伙房没开水,小顺赶急去烧,结果端迟了,他劈头就骂:“你是干什么吃的?”说完,把一盆热水当着许多人面掀翻在地。 小顺满肚子委屈,只得忍着。第二天早晨工作交班会上,他表扬小顺近段工作进步明显。 汤圆宝对樊田夫和林夕梦毕恭毕敬,但他这种毕恭毕敬完全不同于范工。 范工是发自内心的恭敬,而汤圆宝似乎更多是出于工作上考虑,尤其是与工程甲方洽谈业务,只要樊田夫和林夕梦在场,他一定替两个上司拿着外衣和手包,俨然像个随从和仆人。 林夕梦最初并不习惯,执意自己拿着,一是这并不劳累,二是汤圆宝年龄比自己大;汤圆宝却振振有词:“在这个问题上,您就不如我明白。这叫心理战术,您想想,甲方一看我这种年龄的人,对你们都这样,他们谁还敢再轻看你们?我这不就为我们企业早日发达起来?”这令林夕梦感动,以后每逢外出,汤圆宝便充当随从和仆人角色,以显示公司实力。 而一旦与甲方争执或意见相左时,他会随时从肚子里蹦出小猴儿来,弄得甲方哭笑不得,往往也只好模模糊糊地打个马虎眼就过去。 但小猴儿毕竟是小猴儿,扭转不了局面,有时难免弄巧成拙。为了能够顺利转业离开部队,樊田夫已经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请杨文杰帮忙从医院开假病例,请军人安置办开假证明,等等,几乎天天忙乎这些。 林夕梦实在不理解。樊田夫是那样地迷恋军队,挚爱军队,当一名指挥千军万马驰骋疆场的将帅是他至死不变的最高理想,他曾为自己不能提干而万分痛惜和苦恼,可是,现在当得知自己要被提干的消息时,他又迫不及待地要离开部队。 这天下午,樊田夫正在伏案忙着伪造最后一个证明,林夕梦坐在他对面,久久地望着樊田夫身后那座根雕上面摆放的那顶闪耀着红五星的黄色军帽出神。 她已经习惯每天看到这顶军帽,它是樊田夫辉煌过去的象征,它上面凝聚着樊田夫对军人天职全部的顶礼膜拜,它已经成为樊田夫生命里永远割舍不断的血脉,而现在,樊田夫却要舍弃它。 “为什么?田夫,你这是为什么?”樊田夫收好证明,站起来。他从根雕上把那顶军帽拿在手里。 他紧闭双唇,久久地盯视着那顶军帽。 “告诉我,田夫,我实在不理解。” “好吧,”樊田夫盯着手里的军帽终于开了口。他神情严肃,一字一顿,说:“让我告诉你吧,对它……这顶军帽,我既充满了最真挚的爱,又充满了最刻骨的恨;它有多亮,就有多暗;它让我充满希望,却又使我彻底失望;我崇拜军人的天职,却憎恨军队里的某些人……”林夕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目瞪口呆地听他讲下去:“当我知道自己要被提干的消息时,我对军队的迷恋和要离开军队的决心已经达到白炽化的矛盾程度。这种矛盾使我有种脱胎换骨般的痛苦,对我来说,这消息来得太迟了!”她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此刻,他紧闭双唇,两片嘴唇直至紧闭成一条线,似乎是在回忆那脱胎换骨般的痛苦。 “天哪,男人!”她为他万分难过。是啊,这消息来得太迟了!她知道一个理想破灭时的痛苦,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就应该帮助他去实现。 他毕竟还年轻,他完全可以后来者居上。想到这里,她刚要开口,樊田夫讲话了:“现在,我已经下决心要离开部队了!”林夕梦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那已经是一张宁静的,却意志坚定不移的脸,有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 她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说了,只得小心地问:“是什么东西使你下这样的决心?” “是爱。”他把军帽往桌面上一放,走到她面前,双手把她抓起来,那双眼睛牢牢地盯住她:“记住,夕梦,我是为你回来的。”林夕梦说不出话来。 樊田夫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坐到椅子里,说:“夕梦,我要拖着你走完我全部人生之路,直到把你带进我的坟墓。”几天来,樊田夫一直处在兴奋状态中,他与一位同学朝夕厮守在一起,什么也顾不上,偶然见到林夕梦,神秘地笑笑,就走了。 那同学叫马正岩,因左眼有疾,斜向外侧,背后人们叫他马斜眼。马斜眼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工厂干财务科长,因财务上一些纠缠不清的事辞职,到一家百货商场,刚去不到半个月,被委托负责一个酒店装饰和经营,因这个工程与红星接上头。 在与樊田夫交谈过程中,知道原来是高中同学。这马斜眼第二次来红星时,就带来一位长**亮女孩子,名叫姚慧娟,说是他会计,名义上是让姚慧娟通过与林夕梦接触,向林夕梦学习,实际上是以此抬高他的身价。 那天中午樊田夫请客,林夕梦也在场,马斜眼当即表示晚上回请。他让姚慧娟安排梧桐最好酒店中最低菜金的标准,以表他的诚心,以示他的大款。 林夕梦明白,马斜眼根本无权这样做,他到那家百货商场不过半个月,根本没做出什么事来,无非是一个尚在捕风捉影中的酒店经理而已。 可从那以后,马斜眼频频而来,来就说个不停,林夕梦对他那善说会道却乏味空洞的语言,以及他那种自卖自夸好大喜功的自负深恶痛绝,便用恭维方式对这种自以为是进行讽刺挖苦:“像马经理这样的人才,在梧桐真是少见啊。”马斜眼听了这句话,立刻感到身价倍增,激动得有点坐不稳当,立刻说:“你们如果不是在这样一个地方办公,而是在一个简陋屋里,我会扯身就走,还谈什么工程?”林夕梦立刻在心里把他从这间经理室踹了出去。 马斜眼说出他现在的老板对他非常赏识并重用之类的话时,林夕梦在心里骂道:除非那老板瞎了眼。 可是,那位老板没有瞎眼,几天后,他说不开酒店了。这是一个让马斜眼滚蛋的最佳最妙的托辞。 兴奋了几天的樊田夫迎来周末。在走廊上,他神秘地对林夕梦说:“今晚我请客。”樊田夫一向对她说是 “我们请客”,而这次特意强调一个 “我”字,可见非同以往。林夕梦原以为他们两个人几天没有单独在一起,周末樊田夫一定是留给她,没想到又是请客。 搞企业活该请不完的客,不是请人家,就是被人请。如果没有这一项,她不知可以与樊田夫享拥多少美妙的时光。 而现在,两人独处竟然成了排不完的请客里见缝插针的事情。她问:“请谁?” “马正岩、姚小姐,还有一个战友。我们去柳大光那里,你不是说他酒店准备装修吗?正好去看看。” “我不想去。” “怎么?”林夕梦一方面痛恨樊田夫没有把周末留给她,一方面因为请的客人是马斜眼。 她厌恶马斜眼,实在不想见到这个人,但又不能把话说出来,站在那里不放声。 “今晚你必须去。”樊田夫满脸兴奋地留下这句话就走了。林夕梦只得去给柳大光打电话预订雅间。 柳大光热情地把客人请进去,仲小姐手脚麻利地张罗茶水。樊田夫说:“柳老板,今晚涮羊肉,连你也涮着。”柳大光推辞道:“不了不了,你们在这里尽吃尽喝,我在下面为各位先生小姐服务。” “这不行,”樊田夫说, “柳老板,我到现在还欠你一杯酒呢。今晚补上。” “什么酒?”柳大光愣了一下。樊田夫指一下林夕梦,说:“这不在这里。”柳大光立刻明白过来,把大腿一拍,说:“可不是嘛,老樊,我把林老师介绍给你没介绍错吧?”大家一下子笑起来。 柳大光立刻纠正道:“我的‘介绍’是推荐的意思,大家不要一听‘介绍’两字,就认为是介绍对象,你说对吧老樊,我给你介绍的……不,我给你推荐的人才怎么样?”樊田夫把脸一仰,得意之态难以掩饰,但故作不满地说:“好是好,就是挺可怕的。我办公室里连个烟灰缸都不敢放,就怕万一哪一天她朝我摔来。”又是满屋笑声。 柳大光道:“你可别说,林老师那一烟灰缸可把曹孝礼砸惨了,供电公司上上下下无人不知,看到他额上遗留下的疤痕,就似乎看到他与明珠之间那暗中见不得人的勾当。他妈的算他倒霉,明珠偷工减料造成的责任事故又使他雪上加霜,前几天听说曹孝礼被撤职隔离审查了。” “是吗?”樊田夫兴奋起来, “那老狐狸这次算倒霉了!”明珠偷工减料造成责任事故林夕梦已经听说,但却不知道曹孝礼被革职隔离审查。 听到这个消息,很是意外,但她什么也没说,坐在那里听大家说笑。柳大光道:“像林老师这样的人才,不是我吹,老樊,你再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了。”马斜眼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坐立不稳,随和道:“是啊,林经理确实是人才。”樊田夫看了眼林夕梦,说:“那才不一定呢,我想真打着灯笼去找的话,还说不定真能找到呢。不过,无论怎样,这杯酒你是挣下了,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柳大光乐了,笑道:“人家说‘馋人说媒,痴人作保’,我这个介绍人还真做对了。”柳大光随着大伙的笑声入席。 坐下后,他对樊田夫道:“我前些日子跟林老师说,准备把这酒店装修一下,林老师跟您说了吧?” “说了,今天正好来看看。” “那就全拜托老弟啦。咱资金非常有限,这林老师知道,她也没少帮我,可现在这条街上所有酒店都在装修,逼着咱也不得不装修。您看怎么办?”樊田夫道:“你不就是想以最小投入,获得一个最佳效果?” “对对对,正是这样。”樊田夫笑道:“有林老师你怕什么?”林夕梦从进来还没说什么话,现在听樊田夫这样说,便对柳大光道:“柳先生,听明白没有?人家樊老板要通过装修酒店回谢你呢。”柳大光立刻道:“不敢不敢,我喝一杯酒就算领情了。至于装修酒店,该怎样就怎样,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再说,谁也不容易,我是知道搞企业艰难的。你们摊子又那么大,更不容易。”宴席间,马斜眼大献殷勤,俨然是主人模样。 慌张间,他把自己用过的餐巾纸,由袖口沾落到沸腾的大火锅里。林夕梦微笑着,用公用筷子去锅里把餐巾纸捞出来。 这时候,红光满面的樊田夫望着大家,说:“我这里有一个重大的秘密,看谁能猜出来,我就喝三杯酒。”没有人能猜出来。 樊田夫补充说:“这个秘密也只能保留到下星期一,因为下星期一这个秘密一定会曝光。”还是没有人能猜出来。 马斜眼提醒林夕梦说:“可以从您来到红星时去想想。”林夕梦还是猜不出来,因为她来红星这么久,从来还没见过樊田夫为一件事而如此兴奋过。 显然马斜眼知道这个秘密。樊田夫见大家猜不出来,对林夕梦说:“请你记住这个日子,这个日子将是我的里程碑。”林夕梦困惑不解地看着樊田夫,想从他那双笑眯眯的眼睛里读出一点点秘密。 她没有读出来,却得到一种暗示:今夜你会知道的。马斜眼连续数次把用过的餐巾纸沾落到沸腾的大火锅里。 当林夕梦第三次把餐巾纸从锅里捞出来时,她对马斜眼这种慌慌张张的表现忍不住笑起来,说:“大家看到没有?像马经理这种麻利迅速的男人,实在不多见。”大家闻听此言都窃窃地笑。 樊田夫也掩口而笑。马斜眼更是添水添酒忙不迭。宴席接近结束时,樊田夫把酒杯端给林夕梦,说:“你帮我干这杯吧,我实在喝不下了。”林夕梦很想替他,但碍着这么多人的面,只好先推辞一下,说:“今晚我也喝了不少。”马斜眼迅速站起来,把这杯酒从樊田夫手中端过去,斜着那只眼,说:“林小姐,我以我的名义请您把这杯酒喝掉。”林夕梦实在不耐烦马斜眼这种自以为是了,为给他以无情讽刺,她从马斜眼手中接过这杯酒,一声不响地送回樊田夫面前。 马斜眼面红耳赤地呆立在那里。 二十二 宴会结束时,天上下着小雨。送走客人,樊田夫和林夕梦步行回到公司。 走进办公室,林夕刚伸手要去开灯,被樊田夫一把按住手。黑暗里,他抱住林夕梦,急促地说:“快点儿,急死我了!”自从公司搬迁到这栋小层楼房,在林夕梦意念里,一直渴望躺在这新铺的地毯上,与樊田夫长久地疯狂地**一次,以示纪念,因为这是一间仅仅属于樊田夫和她的房间。 楼房设计时,樊田夫就已经想到这一点。令她遗憾的是,他们第一次在这里**,并非躺下,而是站着;并未疯狂,而是草就;并没长久,而是短暂。 她心里明白,樊田夫一定有让她意外惊喜的消息要告诉她。为快告诉她这个秘密,樊田夫草草**;为早听到这个秘密,她也迁就了这种**方式。 樊田夫拉亮灯,坐到办公桌前,让林夕梦坐到他对面,以示重大。他喘息了口气,郑重宣布:“从下星期一开始,我这位同学马正岩就正式来咱这里上班。”林夕梦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一定是耳朵出了问题……从下星期一开始,我这位同学马正岩就正式来咱这里上班……从下星期一开始,我这位同学……没有。 没有。樊田夫说,从下星期一开始,他这位同学马正岩就正式来这里上班! 当她完全肯定耳朵没有出问题时,怔呆在那里。一股凉气从她头顶透到脚底。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在那顶军帽上。军帽放在桌面上。直到她把视线转移,盯在樊田夫那张兴奋的脸上,她才有了思想。 她用同样郑重的口气,分明地宣布:“从下星期一开始,林夕梦正式不来这里上班。”说毕,她起身离去。 樊田夫意还没退尽就已经目瞪口呆。林夕梦回到办公室,借着窗外街灯的光亮,打开所有抽屉,开始收拾东西。 樊田夫跟随而来。他阻拦她,说:“夕梦!你不能!你不能这样!”她甩开他的手,继续翻着抽屉整理东西。 樊田夫强硬地抓住她的衣服前襟,把她从椅子里提起来。林夕梦奋力挣脱,抬脚将一只纸篓踹翻在地。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激击晕了,浑身无力,趴在桌子上,好久没有抬起头来。 稍微缓和一下力气,她便开始继续收拾。樊田夫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收拾。 她收拾完毕,提上两个包就往外走,樊田夫上前把她连人带包,如同抓小鸡一般抓起来,摔到墙角那圈沙发上。 待她爬起来坐稳,刚要起身,又被樊田夫顺势抓住。他压低嗓音:“夕梦!你不能这样!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林夕梦知道一时无法脱身,可怒火已把她整个人给燃烧了。 她已经完全失去理智,抓起茶几上一个盛满凉水的陶瓷茶杯,一仰脖子倒进嘴里去,然后用尽全身所有力气 “啪……”的一声摔在地上。茶杯粉碎立刻不见一点踪影。 “夕梦!我是为了我们的事业!为了我们的明天!” “明天?!谁和你的明天?我们的明天?!与你这样的男人有明天?可笑!” “夕梦!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请你告诉我。如果你为此而离开我,我会冤死的!” “为什么?如果你愚蠢到还要我解释为什么的话,那我就应该在这之前离去。” “夕梦!你听我解释!” “不要向我解释!”林夕梦吼完扯身又要走,又被樊田夫抓牢了。 “夕梦!你不能走!我可以得罪我这位同学,但你无论如何也不能走。我是为了我们的事业,我们的明天,才这样不择手段抓人才的。” “请听明白!不要再说‘我们’!我们没有明天!” “夕梦!你就这样绝情?” “情?!我没有情!” “夕梦,你想过没有,如果你离开我,我从此就毁灭了。” “毁灭?!很好!像你这种男人毁灭也不足惜。” “夕梦……” “田夫,我看错了你,我高估了你,我实实在在高估了你。现在,我看你的时候,仿佛从山顶向山下看……”她盯着樊田夫的眼睛,两双眼睛之间距离仅有几厘米,她极端地恶毒地贬低他、侮辱他,直到他体无完肤。 “你知道吗?在那一瞬间,失望从我头顶一直透到脚底,就在那一瞬间,我已决定离开这里。”她拿起包,又被樊田夫抓牢。 “夕梦,”他跪下来哀求, “你不能离开我!” “除非你就地杀死我,否则我不会在这里。” “夕梦,原谅我!你听我解释完行吗?” “不必了,田夫,请你明智一点,不要阻拦我,已经十点了,我必须离开这里。明天我来办理交接。”樊田夫放开手,林夕梦离开了这里。 第二天,林夕梦没有去办理交接。她病了,腹痛,便血,鲜红的血不停地滴落。 她怀疑肺脏破碎或是肠子断裂。樊田夫一连来三次电话,都被她听清是樊田夫后而挂断。 她无法从愤怒状态中解脱出来。第三天,她才稍稍安静下来,猜想樊田夫一定已与马正岩摊牌,最起码告诉马正岩暂缓报到。 樊田夫可以为此找出上百个理由。有这样一层心理基础,她的愤怒才逐渐平缓下来。 然而,另一种东西却渐渐膨胀起来:思念。思念的痛苦,开始折磨她。 一种残酷的折磨。仿佛她所有神经都死死地系在樊田夫那里,只要樊田夫身体任何部位稍一动,便就牵痛她的神经。 一个明明白白的事实摆在她面前:她今生此世永远也无法离开这个男人。 她的根已深深地扎入樊田夫那块肥沃的土地。她从这块土地中汲取的养分滋养了她的心灵,让她成长得越来越顶天立地。 离开他,就意味着将一株千年的古树从地里连根拔出。思念的痛苦分分秒秒地折磨着她。 这是一种生命的几乎熬不过去的苦痛。这使她甚至分明地想到自杀。她终于抓起电话,听到樊田夫那被痛苦扭曲了的哀求声 “夕梦!”时,她失声哭了起来:“田夫,我要你过来。”樊田夫在听到林夕梦那一声召唤时,像一个接到了冲锋命令的士兵一般,神速地赶了过来。 卓其上班去了,小小的房间里只有林夕梦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躺在床上,樊田夫上前去一把握住她的手,短短两天时间,他似乎苍老许多,他握住她的手,慰抚着她。 “夕梦,我不知道该怎样来安慰我给你带来的伤害。”一看到樊田夫,仿佛一位疼痛难忍的病人,被注射上强烈的镇痛剂,突然间发生效力,几分钟前还在思念的痛苦中煎熬的林夕梦,在看到樊田夫那一瞬间,痛苦随即化成了水中泡影,消逝了。 他们相互凝视着,似乎灾难已离他们而去。林夕梦安安静静地躺着,安安静静地听他诉说让马正岩来公司的详细经过。 马正岩考大学时因眼有疾遇到挫折,他是怎样向那位大学校长下跪不起来;马正岩婚姻又是怎样的艰难,被岳丈岳母驱逐出门;社会上人们对他抱有怎样的歧视、误解和偏见;马正岩对他樊田夫发生怎样的誓言,说将来有一天,一旦他樊田夫的事业干砸锅,如果他樊田夫身边还有一个人,那么这个人就是他马正岩。 他被马正岩的经历和誓言所打动,一念之间,决定让他来公司,并为此而兴奋几天。 “夕梦,人不可貌相。凡有怪相的人必有奇才。马正岩相貌不佳,我也知道。但他对财务很内行,谈起来很有一套;他对工商、税务也很熟,有许多东西他知道怎样偷税漏税;还有银行,他对银行也很熟,能直接贷到款;再就法院,他对打官司讨款也很有一套。我认为你听后会同我一样兴奋、激动,分享我这一决定的里程碑意义所带来的快乐,没想到结果却是天地之差。”林夕梦安安静静地听完,平静地问:“说完了?” “夕梦,我……” “你可以走了。”樊田夫听到逐客令,不得不站起来。他整整衣襟,无奈地走了。 林夕梦为樊田夫的幼稚所无奈,他曾经对马正岩的印象并不佳,却在一瞬之间被马正岩的经历所感动,改变自己的感觉,然后作出一个错误决定,幸好——在林夕梦的猜想里……还没有形成事实。 然而,是否没有形成事实,樊田夫并没有告诉她。她更没有勇气问。直到下午三点,她拨通公司电话,电话里传来樊明夫的声音,她问:“你哥呢?” “今天下午同马经理一起巡视工地去了。” “马经理?哪个马经理?”她一时没弄明白。 “怎么?林经理,您还不知道?就是这些日子常来咱公司的那位马正岩,斜眼的。今天早晨我哥开会宣布马正岩为经理助理,对内负责公司财务管理,对外……”林夕梦如雷轰顶。 电话还没放下,她已失声痛哭。她知道自己已阻止无效。她这才明白樊田夫说 “我给你带来的伤害”这句话的含义。樊田夫!残忍的樊田夫终于向她的心戳下了第一把利刃。 “林经理,是怎么回事?”樊明夫莫名地问。 “明夫,我已决定不去公司上班了。” “什么?”樊明夫大吃一惊, “我不懂,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明夫,这样吧,等你哥从工地回来你给我电话,我去办理交接。” “林经理……” “明夫,马正岩来了,我走。” “我坚决不答应!我一百个不答应!” “我已决定了。” “不!林经理,你走我也走!只要你不在这里,我也不在这里!只有你在这里,我心里才踏实。”林夕梦挂断电话。 她趴在床上,放声恸哭。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让马正岩代表樊田夫形象出现在人们眼前这个事实。 晚六点钟,焦虑不安的樊明夫打来电话,告诉林夕梦说樊田夫从工地回来了。 林夕梦接到电话立刻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骑自行车去公司。躺了两天两夜,她感到浑身空荡荡的。 樊明夫在公司门口等她,他接过她的自行车。她推开经理室门走进去。 樊田夫在里面,倒背双手,来回走动。他已经在办公室沙发里睡了两个晚上,刚刚放下卓其的电话,卓其又打来电话说:“林夕梦已经去了。看来这次她是真想撂挑子了。不过,你也太过分了。既然让她当副经理,公司进人最起码应该同她提前打个招呼,以示对她尊重。现在,既然已经这样子,也没有法子。能不能留住她,就全凭你樊田夫武艺。”他对卓其表示感激后放下电话。 林夕梦脱掉大衣,把它扔在一边。她去为自己倒满一杯水,在圈椅上坐下去。 樊田夫拿来一个小凳,在她眼前坐下来,望着她。林夕梦不停地喝水,樊田夫就不停地为她添水。 直到喝足了,她这才开口:“很抱歉,上午让你跑一趟腿去我那里。因为那时我还不知道马正岩已来报到上班,更不知道你已宣布他为经理助理,所以,我非常抱歉。现在,我来办理一下交接。”她抬手腕看一下手表,又补充道, “我大约需要在这里半个小时。”说完,她向樊田夫点头。樊田夫牢牢地盯着她。 她把写好的交接工程及杂事,一共三张白纸黑字,双手递到他面前。樊田夫盯着她,不动。 她站起来,把它放到桌面上,还有钥匙及其他一些材料,一并放到桌面上。 她坐回原处。沉默。僵持。 “夕梦,你能不能让我谈谈?”他揉着她的手背。 “谢谢。不必了。”樊田夫站起来。他后退两步,站到桌旁,向她伸手:“夕梦,你过来。”林夕梦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是怕有人从玻璃门看进来才站到那里,他是要用拥抱亲吻来稍微温慰一下她,哪怕一点点。 “怎么?还有最后的晚餐?”她又看一下时间,然后紧盯着他,恶毒地挖苦道, “按通常来说,十分钟**恐怕不够吧?”樊田夫气结了。她还是点头致意。 “你还是用这点时间看看我列的交接内容,如果还有不明白的地方,我可以为你免费咨询。”樊田夫气急败坏,喘着粗气,在屋内来回走动。 他的胸部像有一个风箱,把肺吹得 “呼哧呼哧”地响,声音太大,她听得一清二楚。 “我是交了,接不接是你的事。我走了。”她继续点头致意并站起身。 “好吧,你可以走。”樊田夫开口了, “但是,我还是要说几句话。”他稍微理顺肺气,骨子里的绝望已使他脸形全变了。 他努力平息着绝望所带来的刺痛,说下去:“我一直认为,你会与我同甘共苦,携手并肩,干出一番事业。但是,我现在终于知道我想错了。我承认,我太年轻,没有经验,但是,我有抱负,我有信念,我坚信我的事业一定会成功。我从第一眼见到你,就有一种被震撼的感觉,感到上天创造这个女人是专为我而备的。从你来到我身边,我越来越证实那第一感觉的准确,认定你就是我事业上所渴望和需要的终身伴侣,就是我生命背后站着的那个女人。可是,现在实践证明,我们之间确实存有差距,并且,这差距太大了。我不得不承认,你不是我理想的女性。”樊田夫最后几句话,把她给噎住喉咙。 她好长时间喘不过气来。直到她意识到这是激将法,她才缓过气来,回答道:“很好。感觉彼此相同。”说完,她就向外走。 突然,樊田夫抓起那三张纸一瞬间撕了个粉碎,狠狠地摔进纸篓。他露出凶神恶煞般的神情,紧紧盯着她,仿佛只要她敢迈出这个门半步,他就会剥了她的皮。 林夕梦恐惧了。她不敢迈出去。她不得不老老实实坐回原处。樊田夫一下子温和下来。 他坐到她面前,轻柔地拿起她的手,不停地揉握。许久,他痛苦地说:“夕梦,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了一个马正岩,你为什么要这样?”林夕梦见他这样,不再害怕,说:“为什么?难道你真的不明白?真的非要我说出来吗?那么,让我告诉你。在你眼睛里,马正岩是块黄金;在我眼睛里,马正岩是堆狗屎。区别就在这里。我一直找不出你看中马正岩的原因。我甚至怀疑是这样的——同一架磅秤,它能称出一千斤重量,当你放上超出一千斤的重量,它就失灵,然而,当你一斤也不放时,它同样是失灵的……”林夕梦越说越激动。 一想到马正岩将代表樊田夫的形象出现在周围人面前,她竟又一次禁不住失声哭起来,边哭边说,全然不顾及樊田夫的感受,直到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夕梦,我现在不敢说话。”樊田夫失声哭起来。 这是一个从来不肯轻易掉眼泪的男人。他参军离开父母家乡的那一刻,两颗硕大的泪珠盈满眼眶,一路上,这两颗泪珠把眼睛都给胀肿胀红,就是没流下来。 而现在,这位坚强如钢铁般的男人竟失声哭着,泪水像两条小溪般地流淌着。 她站起来,绕到他背后,擦着他的泪水,让这些泪水滋润进入她肌肤。 稍微平静下来,樊田夫慰抚着她的手,万分爱怜地说:“夕梦,你为了我受到这么大的伤害。” “不!你错了,”林夕梦断然否认, “我是为我自己。”说完,她起身坐到桌前,开始找笔,准备重新列一份交接单。 樊田夫上前抓住她的手,深情地望着她。她笑了,说:“让我留下来可以,但只有两种情况才可能。其一,你杀了我;其二,我们结婚。”他笑了,她也笑了,其一,不可能;其二,马正岩事件与他们结婚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 她想了一下,说:“首先,我问你,你要我留下来的目的是什么?” “夕梦,如果你认为我留下你仅仅是我事业上的需要,你就太错了。我把你已经视为我作为一个男人今生唯一的奋斗目的。” “所以,你是为拥有我才让我留下的,是吧?” “是的。” “那么,我也是为拥有你才与你结婚的。” “夕梦,你真是个孩子。”他柔声说道。 “我说过我追求结果,如果你不能给我个结果,我不留下来。”她沉思一下,接着说, “不过,有一个人能给我结果。” “谁?”樊田夫警觉起来。 “那天来看望我的那位潘先生。你见过的。” “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他比你漂亮、潇洒,名牌大学毕业,仕途得意,前途无量。他爱我,只要我愿意,我们随时可以结婚,结婚时我给你发一个请帖。” “我给你们一个**!”他恶狠狠地说。 “你不相信是不是?我现在就可以打电话给他,他随身带手机,我可以告诉他我思念他。喂,还记得上次我在白浪岛吗?那夜从宾馆打电话给你,用的就是他的手机。”樊田夫口气软下来,轻轻地问:“夕梦,那晚他去了宾馆?” “是啊,我们包一个房间。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告诉我,你们在一起?” “是啊,第二天早上八点他才离开。” “夕梦,告诉我,你爱我吗?” “我现在想给那位潘先生打电话。” “夕梦,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什么时候决定与那个坏蛋结婚的?” “我和他认识七八年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找我?因为我在梧桐?” “是啊,近啊。但结婚嘛,谁先提出来我就先与谁结婚,反正我是要离婚的,在这一点上,我是先入为主。并且,我还有一打情人呢,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打电话把他们召来。”樊田夫说不出话来。 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是个什么?” “一个妓女。”她悠然地回答。樊田夫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僵持。猝然间,樊田夫把她从座椅上掀翻在地,疯狂地撕扯开她所有衣服,疯狂地撕扯开自己衣服,疯狂地朝她重重地压下去…… 二十三 上午,樊田夫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他走进大办公室,在沙发上坐下来,眼睛呆呆地看着办公人员,他们进进出出,各忙各的,而他的大脑却早已神游出去。 “夕梦,知道吗?你说他的一些话,在我脑子里产生效应了。我最初对他印象并不太好。” “天啊,你这个蠢人。那是我当面为了恭维他,而尽说的挖苦讽刺的话。你怎么竟然能信以为真?” “可看上去你是真诚的,我以为是真的。” “你要知道我对一个人的评估,你应该背后问我才是,你怎么可以听我在他们面前说?” “我问过你。” “是的,你是问过我。可是,我当时付之一笑,这人根本就不值得我去评估。” “你想想,他说他对工商、税务很熟,那是因为他知道我们这个行业需要天天跑工商,天天跑税务。至于偷税漏税,那不是睁着眼犯法吗?他说他对银行熟能贷到款,你信吗?他说他能打官司讨款,那我们聘请的常年法律顾问干什么?那么,你要马正岩来是让他代表你的形象,是不是?是不是?什么,他谈起财会很有一套?那么,我问你,当你向一个装饰外行谈起装饰的时候,即便你是胡乱说一气,别人不是也很认为你了不起?不是吗?什么?他的经历和誓言打动了你?那么,我问你,他的经历是为你去经历的?那样的经历在每一个恋爱青年中都会去做的。誓言?田夫,你怎么能相信他的誓言?无才无德,自以为是,这就是我给马正岩下的定义。” “夕梦,我大脑里随着你的叙述回忆起来,他给我第一印象确实不好,只是后来被这层同学关系给掩饰,再加上你那些话产生的效应。现在,我满脑子是在想如何赶走他的念头。” “答应我,田夫,让他到大办公室里去。我不想让这间神圣的屋子被这堆狗屎污染着。” “夕梦,答应你,我一定答应你。我已感觉到了,这几天我坐在这里,突然感觉空间太狭小,狭小到呼吸都感到困难。我已经在想办法把他赶出去,因为这里是仅仅属于我们两个人的。” “田夫,答应我,赚足五十万我们就离开这里。”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你给我起誓。”他拉着她不容思索地离开桌旁,面对面双双跪下去,她的两膝在他两膝之间,就那样久久地拥抱着。 她泪如泉涌,失声哭泣:“田夫,我爱你。”他神情**:“我起誓,我樊田夫今生今世如果不娶林夕梦为妻……” “樊经理,电话。”林夕梦的声音把樊田夫的神魂给拽了回来。 “谁?” “唐局长。”樊田夫一边去接电话,一边从范工手里接过一份预算,这是陈暑秋给联系的红豆酒店装修工程,工程量不大,工程方催促赶快进入工地施工,争取春节前交付使用。 “是唐局长吗?您好。” “您好,樊经理,这些日子一直想同您聊一聊。” “咱弟兄们还谁跟谁?别客气,有什么能用到老弟的尽管吩咐。” “哪里哪里,已经够麻烦您了,这几天连老婆都时常吹枕边风,说真应该好好感谢人家樊经理。” “大嫂可真是客气。” “这样吧,你大嫂做菜手艺不强,今天我们在大山庄酒店聚一聚。这酒店大家都反映你们装饰得不错……” “不了,唐局长,我这里还有一大堆事,有个工程这几天要签合同,我还要抓紧时间看看预算。” “这就更应该喝酒,签合同发大财,可贺可贺。樊经理,你确实不简单,从部队回来才几天,身边就财源滚滚,人才济济,活得真是潇洒,佩服佩服。就这样说定了,你不要离开公司,我司机一会儿就去接您。” “唐局长,别……”樊田夫还想说什么,那边电话已挂断。他骂道:“他妈的,这些狗杂种!一个电话打出,就有人去给装修房子,不但不需要花自己一分钱,他妈的请客都不用自己掏腰包。真是一群吃虫、喝虫……”还没骂完,唐局长的司机已经来了,手里拿着唐局长的亲笔信,信中要樊田夫 “务必请林经理一同来”。这并不是林夕梦工作上必需的应酬,她不去。 樊田夫把她单独叫到门外,说:“刚才是你接的电话,他已知道你在公司。还是去吧,反正不是什么重要应酬。轻松轻松,去调整一下这几天心绪也好。”林夕梦看唐局长司机已从办公室走出来,不便再说什么,跟着樊田夫上了唐局长那辆黑色奥迪轿车。 车子在大山庄酒店门前停下。酒店门前已被各种轿车给填满。林夕梦和樊田夫先下车,司机由酒店工作人员指挥去停放车辆。 “林姐!”一位衣着宝石蓝色旗袍,斜披红色绶带的礼仪小姐,在酒店门厅喊住林夕梦。 “宁宁!”林夕梦既意外又高兴, “你什么时间上这儿来的?” “过来有一个月啦。”迟宁宁爽言爽语,见到林夕梦,更是高兴得不得了。 “礼凡呢?” “他正在这里。林姐,刚才我差点儿没认出你来,你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漂亮。” “是吗?但愿如此,你怎么来这里?” “礼凡不让我在他公司上班,让我在家呆着。可我呆得要无聊死了,就缠着礼凡要出来。这不,前段时间给我找这个工作,我还挺喜欢的……” “迟小姐,就只看见你林姐?”樊田夫被冷落在那里,开腔了。迟宁宁这才看到樊田夫,欢喜地叫着:“哎哟,樊经理,我怎么没看到您呢?” “是不是整天只想着您林姐?” “可不是,我林姐多像一位时装模特儿啊。不过,樊经理您可真胖了,一副大老板派头,是不是饭都让您吃了,工作都让林姐干了?这可不行,要想欺负林姐谁也不行……” “天哪!还敢欺负你林姐呢,谁敢!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儿。不信问问你林姐。”林夕梦抿嘴只笑不答。 她第一次见到迟宁宁是在照片上。因为一个工程,她认识了赵礼凡。赵礼凡是一家小型建筑公司经理,比林夕梦小两岁,对林夕梦非常崇拜和信赖,便把自己最大的秘密告诉了林夕梦,说他爱上一个从外地来他公司打工的女孩,两个人秘密同居已有两年。 他既不想离婚,又离不开这个女孩,离开这女孩对他来说就无法生活下去。 他就这样整天奔波在家中妻小与这个女孩之间。幸好这女孩性格开朗,通情达理,有委屈往自己肚子里咽,从不怨恨他。 他拿出几张穿着新郎新娘礼服的彩照给林夕梦看,新郎是赵礼凡,新娘就是面前这个迟宁宁。 照片上两个人相依相偎,幸福甜美。尤其迟宁宁,一脸纯真少女灿烂的笑容。 那段时间,为了工程,林夕梦时常请迟宁宁和赵礼凡,并在电话里说:“我们三个人一起过周末。”周末来了,三个人去酒店,那是怎样的夜晚,怎样的周末,为了梦中的明天,林夕梦竟然这样放弃今天,给别人过周末,陪别人过周末;给别人微笑,陪别人微笑;看别人幸福,陪别人幸福。 饭桌上,看到迟宁宁打扮得漂漂亮亮那一脸幸福,林夕梦差点儿哭泣起来。 同样是女人,她这是何苦来?迟宁宁比她幸福,她有情人为她过周末,她不必为什么目的去陪别人过周末,她可以一心一意为自己过周末! 她可以整日整夜地呆在屋里思念她的情人。这份专一的情感令她羡慕,而自己竟然每天还必须应酬另一个男人。 那一晚她没喝酒,回到办公室,樊田夫应酬在外尚未回来。她满屋子找酒,没有找到,如果找到,她想喝。 喝醉。喝死。樊田夫匆匆进来时,她正满脸挂着泪水,右手拿着一根将军烟,口里鼻里向外喷着烟雾。 樊田夫瞪视着她,愤恨地说:“以后不许你学些坏毛病!”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每当她苦恼时,便一个人关上门来死命地抽烟,她才懂得,坏毛病不是学的,坏毛病是滋生出来的。 此刻,她望着迟宁宁那一脸灿烂的笑容,不由得想,当时那一点儿痛苦,现在看来又算得什么呢? “林姐,我把您送进去。”迟宁宁欢欢喜喜地拉起林夕梦的手,走进一个雅间,果然赵礼凡也在。 一见到唐民正,樊田夫就笑道:“唐局长,今天你究竟请谁的客?在电话里说请我,紧接着一封特快专递请林经理,到底是请谁?”唐民正一看林夕梦来了,赶快上前握手问候,并不停地解释:“都请,都请,两个经理都请。”樊田夫拉开长腔:“我看呵,名义上是请我,实质上是请林经理嘛。” “哪里哪里,樊经理多疑。”唐民正忙不迭口地说,一双眼睛却盯在林夕梦身上。 樊田夫笑起来,在座的人也都笑起来。赵礼凡早就站起来,一直插不上嘴,直到这时,刚要讲话,却被唐民正制止。 唐民正说:“我给你们相互介绍一下。”樊田夫更憋不住笑。唐民正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们相互早已认识。 他没听到赵礼凡一见到林夕梦进来就叫 “林姐”,便说:“你们红星是怎么回事?梧桐指头肚大的单位你们也知道?”赵礼凡笑道:“唐局长,这叫了解市场,摸清行情,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大家笑着,礼让着座位。 樊田夫推辞不过,便在唐局长右侧主宾位坐下,林夕梦被安排在唐局长左侧,礼凡与唐民正对面,其他几位客人和司机才依次坐下。 宴席菜肴极尽丰盛。林夕梦不由得想起,几个月前,就在这个雅座间里,那些工人,那几颗破烂白菜,以及樊田夫的责骂声。 宴会气氛轻轻松松,唐局长不时插科打诨,引得满座笑语连片。酒足饭饱,大家鱼贯进入三楼舞厅。 二十四 舞厅里,灯光闪烁,时明时暗。特大屏幕上,一个泳装女人正媚态十足地回眸一笑,唱着一支流行歌曲。 大家开始跳舞唱歌时,林夕梦在一张小圆茶桌旁坐下来。她不想唱,也不想跳。 令林夕梦惊讶的是,樊田夫没有邀任何舞伴跳舞。他跳一种随着音乐节奏而自由变换身姿的舞蹈,生动,优美,奔放,执著,变化万端,风情无限,不变的是他的视线。 无论他身体如何舞动,视线总是不离开她这里,专注地、热烈地、深情地、不顾一切地看着她。 她被樊田夫的舞兴深深地感染,放下手包和大衣,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朝他走去。 樊田夫一边跳一边用目光迎视她。她今天穿一件黑色紧身羊毛衫,戴一长串闪闪发光珍珠项链,丰满的双乳,纤细的腰肢,那修长的双腿掩饰在一条下摆肥大的深绿色长裙里,加上那浓密齐眼的刘海,向前弯弯的短发,淡妆红唇,宛如一位时装模特儿,微笑着朝樊田夫款款走去……两个人面对面而跳,身体没有接触,偶尔手掌相拍,身姿变化万端,而两双眼睛却永远相视着。 他们感受着每一首乐曲,那种无与伦比的舞蹈语言写满丰富热烈的狂热之情,深沉之爱,那每一个变化后瞬间定格的舞姿都在传达着同一种情韵:我爱你。 林夕梦越来越被这种舞姿振奋。她感悟着人生的奇妙。从来不会跳舞的樊田夫,竟然在经历一场之后,忽然舞性顿开,用他那开始发福的挺拔身躯,用他那硕健优美的四肢,跳啊,舞啊,那双眼睛深情地一分一秒也不从林夕梦眼睛里移开……两个人就这样相互迷醉在对方身形变化所定格的每一个美妙绝伦的舞姿里。 舞厅里的人都被他们这见所未见的舞蹈给镇住了。大家纷纷停止舞步,专心地欣赏这种谁也叫不出名来的舞步,看着这两个人跳啊,舞啊,身体没有接触,偶尔手掌相拍,身姿变化万端,而两双眼睛却永远是相视的,每一个身姿,每一次相视,仿佛都写满什么。 掌声响成一片。林夕梦无法从对马正岩的否定中解脱出来。她第一次在经理室看到马正岩坐在她的位置上办公时,立即有一种触电感觉,耳际回响起几个月前他那句话:“你们如果不是在这样一个地方办公,而是在一个简陋屋里,我会扯身就走……”她放下材料,匆匆离开,出门前回头淡淡地招呼道:“马先生,喝水请自己倒。”林夕梦浑身无力地躺在客房里。 事到如今,她还是无法接受让马正岩这种低劣人与樊田夫整天交谈在一起的现实。 在她看来,他简直玷污了樊田夫,给樊田夫带来晦气。她甚至开始反省自己前段工作的不称职,并痛定思痛地分析造成这种不称职局面的原因。 一是来自主观的她自己,总担心有越俎代庖之嫌;二是客观的樊田夫,他并未明确告诉要她处理日常杂务,同时,他一直强调自己精力充沛,喜欢繁忙沉重的工作。 而她一直信以为真,直到他找到一位助理时,她才如梦大醒。由此看来,要了解一个人,是何其困难,他们是如此的相爱,他却不能把这种愿望真实地告诉她,她真不知道在将来岁月里,自己将有多少令樊田夫不满意的事,而可怕的是她却并不知道。 如果仅仅从樊田夫找到一位助理这方面去考虑,她没有不接受的理由,这可以卸去他一部分工作量。 减轻他的重负,是她一直渴望的。这意味着他们两个人有更充裕的时间去享拥爱的幸福,领略情的韵致,樊田夫甚至可以多拿出一些时间去绘画。 问题是樊田夫选错了人。一种无法说服樊田夫改变主意的焦虑,像毒蛇一样吞噬着林夕梦这颗爱心。 这件事给她造成的伤害几乎是毁灭性的。这是她继在梧桐师范撕美术考卷之后又受到的一次最残酷的伤害,她心理所承受的痛苦和折磨已使她对人生有了沧桑感,她几乎没有信心能够缓过气来。 现在,她在既渴望上班又厌恶上班的矛盾状态之中。每天醒来,跳入脑海第一个念头,是她又要见到马正岩。 她爱樊田夫,不愿意离开他,哪怕是短暂分离她也不愿意;可是,她又恐惧见到马正岩的痛苦。 在这种势均力衡的幸福与痛苦之间,她已很难选择。她耐心地等待樊田夫作最后的抉择。 她等累了,疲倦了,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整个经理室变成一口结满厚冰的深井,寒气袭人。 这口井四周,全部是厚不见底的滑冰。井底下面,有一只绿色小塑料桶,清晰可见。 樊田夫为得到那只小桶,全然不顾林夕梦竭力阻拦,要从窗外爬进去打捞。 林夕梦惊骇万分地大喊一声 “太滑!”樊田夫已从窗外进去了。他在冰滑的井口周围滑了一圈,就在千钧一发要掉进井口之际,奇迹出现了,一张刚刚能挡住井口的圆形东西出现在井口。 最初那东西像一张薄纸,后来又成一块布,当她伸手去触摸时,它又成了她小时候家里用高粱秆制成的那个锅盖。 她紧紧地抓住樊田夫的胳膊,死命地向上拽,让他快速离开井口……她惊醒时,正在发高烧。 高烧持续三天三夜,连续输液。第四天早上,她拨通公司电话,恰巧是樊田夫接。 “你去棉纺厂送图纸没有?”她问。 “没有。” “我已应允人家说今天一定送去。” “明天去送,今天太忙了。” “你习惯于说话不算话。” “是吗?” “是的。” “有那么严重?” “有。”显然他眼前有好多人,电话里听得很清楚。他沉默少许,问:“你怎么样?” “我怎么样与你无关。”樊田夫无奈地放下电话。她是为他连个电话也不给而生气。 他打过两次,但每次恰巧有卓其在眼前,她只能简单地说说病况。然而,当她放下这个电话时,又后悔了。 是的,东海酒店明天开业,今天不知道有多少事在等着他亲自去处理,他一定焦头烂额了,而她却还在给他施加压力。 她为自己的不通情达理和极端自私而自我谴责。她越来越发现自己太自私,这是她最大的劣根性。 对樊田夫,她恨不得把他吞到自己肚子里,完完全全,一根毫毛也不剩地将他归自己所独有,她为自己达不到这个目的而烦恼、任性、固执。 她突然为自己身上有这么多缺点而感到可怕。她躺不住了,到下午时,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索,看不出生病迹象,便上班去了。 在樊田夫最繁忙的日子里,她希望能够为他做点什么,哪怕是仅仅一点点,她也高兴;她也喜欢与他分享胜利果实所带来的快乐。 天黑时,林夕梦走出办公室。樊田夫站在经理室门口,示意她进去。她走进去。 没有电,幽暗的烛光照在他脸上,她突然发现他面庞瘦了一圈。他说自己这几天脾气很坏,时常骂人,今天每到一处工地,他都骂个不停,弄得随从人员都替他担心,说这样下去身体危险。 “可是,”他关上门,说, “今天下午我一进大办公室,一看到你坐在那里,我禁不住笑了,连明夫都感觉到了。”樊明夫成了樊田夫的出气包。 樊田夫每遇到什么不满意的事,这个弟弟算吃不了兜着走。林夕梦望着樊田夫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笑了。 爱,使这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时常像一个三岁孩子那般天真无邪,那般晶莹剔透。 她告诉他自己这几天正在读波伏娃《第二性——女人》,收获很大。他说他一直渴望能到首都高等学府去进修。 她何尝不是如此?俩人便商定,一旦企业有放手之时,一定去北京的大学校园读书。 她告诉他那个关于冰井的梦,然后把她这几天思考赶走马正岩的理由摆出来。 她煞有介事地说,几乎所有相面书上,都对五官不正的人给予否定。招聘人才广告几乎都有五官端正的要求。 提出这一要求的人,首先想到的是保护自己运气。如果招聘来的人面相好,即便是他水平不够,没有工作能力,也无非是多发一个人薪水而已;而一旦引来一位命相不好的人,将会破坏自己的好运,甚至后果难料。 她说地有种感觉,马正岩会破坏他的运气,对此她深信不疑。樊田夫认真地听着,始终不插言。 林夕梦认为终于用面相术说服了他,心中甚喜。谁知,樊田夫竟然笑起来,然后严肃地说:“亏你还是研究哲学的,竟然对迷信这样认真,让人感到可笑。”她愣了。 她本来自己就不相信相面术,只是想用来对付一下樊田夫,没想到樊田夫几句话就把她缴械。 她所有信心扫地,知道要说服他已是不可能,只好坐在那里木然。 “夕梦,我对相面学、占卜术之类是感兴趣,但我并不完全相信。这一条理由不能成立。” “不过,在我看来,除非离开马正岩,否则你的事业就不可能成功!或者他比我更重要,否则,你没有理由让他在这里。” “夕梦,你对我们了解得太少了。” “我们?你和谁?” “你说呢?” “马正岩?”他摇头:“这里坐的还有谁?” “我们?” “是的,你和我。在这个世界上,在我这里,没有比你更珍贵的。我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因为你的缘故。供电公司工程承揽过程,给我的刺激太大。我发誓再也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要尽自己所有能力撑起一把保护伞,保护你。包括那个红衣女子,我确实曾想让这个妖媚女人来公司,用这个女人去充当公关小姐,对付那些好色之徒。但是,当我看到你那种神情时,便知道你不会理解我这番苦心,只好对那个兴冲冲要来报到上班的女孩电话通知不要来了。而现在,我选中马正岩,认为无论怎样,这是一位男性,总不至于给你带来什么不安,却又万万没有想到给你带来另一种性质的伤害。你放心,我让他走。我不相信相面术,但我相信只要能使你高兴起来,我就高兴。只要我高兴,我将发挥出谁也想象不到的能量。知道吗?夕梦,我相信的是这种效应。不用说一个马正岩,就是几十个几百个我也毫不在乎。”她喉咙发涩,哽咽,轻轻地说:“田夫,我爱你!” 二十五 樊田夫没有践诺。他没有让马正岩走。她感到自己成熟了,一个显著标志:不再勉强任何人。 这是樊田夫在她生病后给她的最大收获。是的,是樊田夫,这位她所钟爱的男人! 为了马正岩的事,她大病一场。这次生病使她身体一时难以恢复元气,幸亏有樊田夫陪伴她坚持下来,否则最后几天输液她真不知道该怎样去应付。 然而,结果呢?他还是不照旧按照他认为正确的路子走下去吗?他嘴里说爱她,说为她决定让马正岩走,可是马正岩不是仍旧留了下来? 他说他知道怎样爱她,保护她,可是,东海酒店开业那天,他不是明明知道她对马正岩的感觉,而仍然为了顾全大局让她亲自通知马正岩并让其和她一起去贺喜吗? 她知道,爱的谎言太美了。樊田夫,这位所谓为了她可以舍弃一切的男人,并非毫无所谓。 她也知道,她也清醒地知道,如果哪天樊田夫让马正岩走,那已经是证实她对马正岩的感觉是正确的,是因为马正岩的存在实在对企业不利的原因所致,而并不是因为樊田夫爱她林夕梦的原因。 这就是关于马正岩事件给她最终的结果,也即她最大的收获。所以,她永远不可能再去勉强任何人。 樊田夫让她失望了,他的爱让她失望了,他美好的誓言已经在她面前失去分量,她不会再轻易相信。 他毕竟是樊田夫,他最终要的是他的事业。当事业成败与她之间发生冲突时,他选择的是他的事业,而不是她。 他现在是这样,更何况将来?她突然发现爱情已不再让她向往,不再让她迷恋。 这天晚上,樊田夫有应酬,让她在办公室等他。她看着匆匆离去的樊田夫,感到她的心随着事情变迁而竟然麻木了,这种心态或许是刚刚产生的。 樊田夫回来时已有醉意。他拥着她,说:“我爱你!” “是吗?”她惊异地反问,泪水早已流出来。 “怎么,天在外面下雪,你在里面下雨?”他看到她的泪水。 “没有。”她说。 “没有?这不是明摆着在说谎吗?” “彼此不是一样吗?”她在流泪。她在为自己流泪,为自己的爱情流泪。 当他说他爱她的时候,她已在心里回应:是吗?是吗?是爱还是需要? 这是她一年来第一次为自己而流的泪水,是伏在樊田夫左肩上流的,而他不停地说着 “我爱你”。让她坐下后,他半跪着伏在她膝前,望着她,说:“我真希望地震。”她冷冰冰地回望着他。 “我带你跑吧?”他又一次爱意浓浓地说。 “是吗?你愿意带一个你不爱的女人,一个不爱你的女人走吗?” “你不爱我?” “……” “你说过你是属于我的。” “可从今天起,我只属于我自己。”樊田夫的手指甲立刻像刀子似的刺进她肉里,痛得她叫起来。 他说:“昨天晚上,我到了那片麦地,看不到你,认为你听错了,去了那条小河。我疾驰奔向那条小河,发现已有两对情侣在那里,而独不见你,我又急速奔回麦田,结果还是扑了空,我等了一个多小时不见你身影,只好回家。回家时已九点,我骂了三声混蛋,那时我快冻成冰块了……”林夕梦有口难言,只有苍天知道,几乎在那同一时间里,她正虔诚地跪倒在冰凉地上,同往日夜深人静时一样,双手合十,面朝苍天,轻声低语:“苍天有灵,当怜我;先祖有知,当助我。我爱樊田夫,请求您把他赐给我吧。”她双手按地,慢慢磕头。 然后,再次双手合十,面朝苍天,轻声低语:“苍天有灵,当怜我……”如此往复,不知其数,满面泪水已冰凉,双膝在冰凉的水泥地上跪得酸痛…… “告诉我,那个时间里你在哪里?你在干什么?”她不说。 “不行!你必须说出来!”她还是不说。他抓住她不放。她被抓痛了,说:“那个时间我正在同别的男人约会。”樊田夫松开手,说:“很好。我是去同东海酒店小姐跳舞去了。”眼看进腊月门,明年工程毫无着落。 林夕梦心急如焚。樊田夫回部队办理退伍事宜去了。走前向她交代,白浪岛有处工程,这两天必须去接上头。 在一位退休多年老干部家里,一些洽谈工程的人,三五成群,来来往往,使这里看上去像个集市。 卖方是工程持有者,说是工程方委托代理人;买方是施工方,想得到工程干,通过各种渠道会集在这里。 那些所谓退休的干部——到底是真是假谁也没去考察他们的档案——成了买卖双方的桥梁,一个比一个显示出一种 “金钱饥渴症”来。他们似乎知道生命已对自己并无多日,而自己曾生活在越穷越光荣的年代,蔑视金钱快一辈子了,仿佛到今天才猛然醒悟,原来金钱才是自己再生父母。 他们对会集到这里的买卖双方都表示出同一种姿态:给钱过桥,不给钱滚蛋。 樊田夫对这种地方非常感兴趣。这里抛出的工程量往往很大,太具诱惑力。 她却不以为然,总认为这太捕风捉影。可是,往往卖方说得头头是道,樊田夫便认定,即便谈不成也并无多大损失,大不了赔点时间和精力,万一撞上一个大工程什么也就解决了,所以他从来不放弃这种撞运气的机会,她也只得来了。 今天遇到的卖方,是一位名叫黑卯扈的瘦高男人。 “林小姐,今天你能认识我,算是你的运气。”黑卯扈说。 “是吗?您在哪里上班?” “现在不上班。我是前年辞去公职的,考进上海一家美资企业,一个月前刚从上海回来,不干了。” “为什么不干了?” “那位老板是女的,对我穷追不舍,要为我办理单程回国护照。如果我要回来,她就派人干掉我。” “是吗?” “最近,白浪岛一家澳大利亚独资企业要我,我正在考虑是不是去,因为那老板又是女的,而我对女老板已经有一种恐惧心理。” “恐惧就不去呗。” “就因为这样,我开始搞装饰工程。” “您懂装饰?” “不懂有什么关系?我有的是关系,上到老头子,下到大鱼岛市委,关系都很直接。” “老头子是谁?” “还有谁?” “哦——” “我手中工程数量很多,只要你林小姐在白浪岛设立一个分支机构,我一定能确保你有干不完的工程。” “是吗?” “眼下我手里正有两处工程,一处三千六百万,一处两千万,都是甲方委托我找装饰公司进行施工。不过,你们资质是丙级,这不行,必须是甲级。你们有甲级资质没有?” “有。是中国飞天工程有限公司的,从土建到装饰,都是甲级。” “红星与飞天之间是什么关系?” “我们红星老板,是飞天在海岛分公司副经理,经理是他战友。” “太好了。我一直想找到一个甲级资质装饰公司。这样吧,林小姐,现在只要你在白浪岛住下三天,我就可以把这两处工程给你全部办妥,直到签合同。” “……” “我已经把另一个装饰公司明年的工程全部安排妥当,我完全有能力再把你们明年在白浪岛的工程安排满当。好了,今天中午我请客,我们去吃一顿便饭。”黑卯扈边说边站起来,推让在场其他人也去。 大家各忙各的,谁也不去。林夕梦便跟着他去一家酒店。饭桌上,黑卯扈说:“怎么样?林小姐,今天你很运气啊。你抓工程让我请客,你面子可不小啊。”林夕梦笑了笑,说:“只要工程能谈成,谁请客无所谓。我们公司奖励规定中有这笔开支,不会亏待你的。” “不,林小姐,我给你的工程,你不必请客送礼花费一分钱,唯一的条件是——” “什么?” “你做我的情人。”林夕梦望着那张因纵欲过度而松弛的面庞,那双色眯眯的眼睛,不禁笑了。 这类男人她见多了,但像黑卯扈这样厚颜无耻,明目张胆,以此做交易的男人,她还是第一次碰到。 他见林夕梦不说话,又说:“我非常喜欢你,非常爱你。如果你不信,我可以把一群小姐召到这间雅座。你认为哪一个不如你漂亮,我就把她挑出去;我有的是钱,我包里就有十万元以上存折,你不信,我可以拿出来给你看。我并不是缺少女人,也并不缺少钱,只是因为我爱你。林小姐,只有这一个条件,怎么样?” “这样吧,”她从容地回答, “让我回去考虑一下。” “我等你的电话。” 二十六 回到梧桐,天色已经黑了。樊明夫在公司等候她,一见到她,像见到救命星似的,说樊辉夫来了不下五遍电话找樊田夫,樊田夫不在又找她,说等她回来赶紧打电话给他。 她让樊明夫赶快打电话,不知什么事让樊辉夫这样着急。林夕梦打开经理室门,走进去,放下包,泡上茶,等待樊辉夫。 在樊家诸多兄弟中,自从樊田夫回来搞企业,唯一能给予理解与支持的,便是樊辉夫了。 电话铃响,她伸手拿起电话。 “喂,您找谁?” “马正岩在不在?”传来一个女人声音。 “不在。” “他上哪儿去了?” “不知道。” “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那他在不在这里上班?” “不知道。” “都不知道?” “不知道。”放下电话,发现樊辉夫已来了。显然他已听到刚才的电话,他笑道:“找谁的?” “马正岩。哥,你坐。”樊辉夫坐下说:“林老师,我感到马正岩这个人不太地道。你们怎么能让这样一个人来公司?” “你弟弟喜欢他。” “你为什么不阻止?” “田夫是你弟弟,你还不了解?他认准的事,不用说九头牛拉不回来,就是九千头牛也拉不回来。谁能阻止得了?” “马正岩来后怎么样?” “怎么样!这一段,从早到晚,来公司找马正岩讨账的人络绎不绝。” “是些什么人?” “有的是他生意上的伙伴,有的是借钱给他的朋友,还有的是饭店老板、出租车司机等等,讨债电话更是一个接一个,有时一天接到十几个,那些打电话的人,有时候因听说马正岩不在甚至向接电话的人发火。” “田夫知道不知道?” “知道了。他已通知几个饭店,马正岩去请客吃饭记红星账下的签字无效,公司一概不付账。” “田夫没说该怎么办?” “他说应该有一个黑社会组织,专门清除这种人,剥夺他们在人类中的生存权利。”她调侃道。 “那为什么还不赶快让他走?” “因为钱。他刚来公司上班第一天就向公司借了一万,几天之后又是一个八千。他当时说仅用三天,立刻就还。可现在这么长时间,根本没有偿还可能。他现在到处躲着,连家也不回,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樊辉夫叹了口气。 林夕梦为他添水,说:“哥,说您的事吧。” “我不知道田夫这几天回部队去了,没办法,只好等您。您知道前段时间那十万块钱的事吧?” “我知道。” “这件事被上面知道了。”林夕梦一惊,问:“怎么知道的?” “不知道。有人向我透露,下周一上午八点,他们来查我的账,我必须在这之前把款全部堵上。你说怎么办?”林夕梦惊呆了:私自挪用公款,一旦被查出来,后果将怎样? “六哥,这样吧,”林夕梦沉思片刻,说, “今晚上我无论如何与田夫取得联系,然后想尽一切办法,无论怎样不能让您受到……” “夕梦,我就拜托你了。”送走樊辉夫,樊明夫悄悄走进来,轻轻地问:“出了什么事?”吓林夕梦一跳。 “怎么,你还没走?”林夕梦问。 “我不知出了什么事,一直在楼下等着。听六哥走了,我才上来。”林夕梦笑了一下。 这个樊明夫,老实厚道得让人不可思议,同是一母所生,他与樊田夫的性情竟然天地之别。 “明夫,给你个任务。”樊明夫看看林夕梦,谨慎地问:“什么任务?” “限你两天时间,给我借来两万块钱。”樊明夫先是愣一下,紧接着,把大腿一拍,说:“你把我抱到井里吧。” “明夫,不是开玩笑,说真的,这一次你不能无动于衷了。” “我上哪儿去借?我一个人也不认识。就认识学校那几个同事,他们又都没有钱,不行不行……” “不行!你必须借,能借多少借多少。” “不行不行……我真的一点点也借不到……” “我把你抱进井里去呢?” “你现在杀了我,我也借不到。千万别给我任务,我走了……”樊明夫边说边向门外退去,转眼间不见了。 林夕梦关上门,坐下来。今天已经星期五,即便樊田夫今晚连夜赶回来,离下周一只有两天时间。 像红星这样的小企业,要在两天之内拿出十万元钱,无异于逼迫一个老弱病残去攀登喜马拉雅山主峰。 然而,不去攀登又有什么办法?突然,电话铃响,她赶快去接。 “喂,哪一位?” “林经理?我正要找您,是我,宋会计。” “宋……宋会计,我也要找您。” “您找我?什么事?”林夕梦控制着自己,说:“您先说吧,宋会计。” “今天下午工行来一个电话,说咱们出现二千三百元空头支票,让明天下午五点前必须补上,否则罚款。您说怎么办?” “中行账上还有多少?” “二百一十元。” “我们还有哪些账户?” “再没有了,就开这两个账户。” “哦。” “另外,工程部今天送上一份购料单,注明这些材料明天必须买进来,如果买不进来,工地就停工待料了。林经理,您说怎么办?”林夕梦咬了下嘴角,说:“宋会计,明天再说吧。”放下电话,她跌坐在椅子里。 一年来,她数不清为这个企业借过多少次钱,多到几万,少到几千,甚至几百。 林晨爽开玩笑说她可以开一个借钱公司了。可是,如果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 当初她并不知道樊田夫是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凭高息贷款创办公司。 企业最初一点盈利,仅够维持日常办公开支,稍有盈余,都还了债。由于一直没有接到大工程,资金一直紧张得没有喘气工夫,往往是拆东墙补西墙,仅借钱一项工作就时常弄得她疲惫不堪,使她尝尽借钱这滋味。 在这个社会里,什么事情都可以请朋友帮忙,跳槽,晋升,离婚,出国,甚至考大学,找情人,但只有一件事万万不可轻易开口,那就是借钱。 这实在是一件令双方尴尬的事情。林夕梦第一次晓得钱有多么重要,是在梧桐师范读书时,从杨曼君那里知道的。 那一次她问杨曼君想不想家。这一问,杨曼君那双温柔却又分明充满智慧的眼睛深深地望着她,好久才说:“能不吗?”杨曼君的眼睛有点湿润。 从窗户透出来的橘色灯光,照着她那张瘦小而平凡的脸。林夕梦奇怪地问:“那你怎么一次都不回去?”杨曼君咬了咬唇角,许久,说, “没有钱。”林夕梦目瞪口呆:没有钱买车票?这可能吗?然而,随着杨曼君的叙述,她终于完全相信了。 杨曼君长到这么大从来还没见过火车。父母都已年老,失去劳动能力,加上最近这几年父亲生病,长年卧床不起,日子更不好过。 两个姐姐早已出嫁,连孩子都已经有杨曼君这么大。两个大哥结婚后也已另立门户。 小哥眼看春节就结婚,但至今筹集不起彩礼钱,父母愁得整天唉声叹气。 当民办教师的小哥,更是一筹莫展。她从小因为自己长得丑而自卑,但贫穷的日子又使她从小就很要强,在学校里一直是班委干部,三好学生。 “咱现在不是每个月发二十五快钱助学金吗?我已经积攒了三个月的,等放寒假时就有一百块了,我打算回家给我小哥,帮他结婚用。”杨曼君说。 林夕梦眼睛也湿润了。在橘色灯光辉映下,杨曼君那张瘦小而平凡的脸变得越来越美丽,越来越庄重。 杨曼君整个形象在她心里也变得越来越崇高,越来越伟大。她一夜没有睡好,想到自己从小不知道忧虑的生活,想到自己从来不晓得钱从哪里来和它有多么重要,想到每次回家都有父亲派的车接送,想到回到家后那欢乐热烈的家宴,以及家宴上那丰盛的美味佳肴、醇酒芳香……第二天早晨,林夕梦把自己身边所有零花钱找出来,数了数有七十块三毛五分钱,全部送给杨曼君。 她是想让杨曼君在元旦放三天假时,回家看望日夜想念的父母。杨曼君接受时一句话也没说,只用那双含着眼泪、温柔却又分明充满智慧的眼睛,深深地望着她。 那种神态是意外,还是欢喜?是感谢,还是不安?林夕梦不晓得,但却令她终生难忘。 樊田夫接到电话后,立刻放下手头的所有事情赶了回来,回来时已是周六上午九点,他和林夕梦关上门研究该从何处下手。 研究来,研究去,唯一的办法,是一点一点地去向亲戚朋友们借。两个人立刻分头行动了。 林夕梦先去找魏珂。她一直想告诉魏珂自己已爱上樊田夫,一直没有勇气。 她多么渴望魏珂会祝福她啊。 二十七 “英子。” “夕梦,你怎么来了?”英子一看到林夕梦,脸上荡出一对酒窝。她责怪地说:“天这么冷也不围围巾。” “又为钱。”林夕梦说。英子笑了,去对一个正在干活的店伙计说:“小米,你去菜市场把魏珂叫回来,说夕梦来了。”小米听到老板娘吩咐,飞也似的跑了。 店伙计都认识林夕梦。 “夕梦,你先进里面坐坐,魏珂一会儿就回来了。我不能陪你。” “你忙吧。”英子去忙着招待客人。林夕梦焦心地等待魏珂。她这才感觉到天实在是太冷了。 魏珂满脸汗渍地回来了,两只粗糙干裂的手冻得通红。一见林夕梦,劈头就问:“是不是又为钱?”她无奈地笑了,说:“魏珂,这次可不是个小数目。” “多少?” “十万。” “没有。” “魏珂,好魏珂,就这一次。最后一次。因为太急了。下周一上午八点前必须用。” “没有。我又不开银行。”魏珂怎么了?林夕梦一看他那紧绷着的脸,用好话哄他。 可无论她怎么哄,魏珂就是不开口。她只好喊来英子。英子一看就明白,责怪道:“魏珂,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夕梦?”魏珂没好气地说:“她来借十万,我上哪儿去给她拿?” “这就是你的不对,你没有也不用出这个脸子。再说,你有多少给多少,夕梦也不能怪你。”英子说完,责怪一声 “真是的”,就又忙着招呼顾客去了。魏珂白了林夕梦一眼,说:“不是我说你,红星又不是你的,你整天给他呼呼着借什么钱?如果这是你的,我把这个小餐馆卖掉也给你。夕梦,我真不知道你中了什么邪……” “好了!好了!别说了!我不借行吗?我走!”林夕梦气呼呼地往外走,英子不知内情,只好愣着。 在回去的路上她哭了。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感到最有希望借到的地方,竟然扑个空。 回到公司,她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往外打。她几乎找遍所有朋友,甚至不得不厚着脸面向不该借钱的朋友艰难地张口借。 只要听到一个 “没”字,似乎就被人给击一记耳光。为了樊田夫,她低下高昂的头颅。 到星期天晚上十一点钟,樊田夫才从外面回来。一进门,便问她进展怎样。 她把借到的每一个人的名字和数目说了一遍。杨君曼借给他们两万,她丈夫赵一佐辞职自己搞起一个外贸公司。 樊田夫一听,跌坐在椅子里。许久,才说出一句话:“没希望了。”林夕梦一听这话,仿佛自己被钉到十字架上,动弹不得。 绝望下无助从全身的每一个毛孔涌出来,像血、像泪。樊田夫站起来,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 在这山穷水尽的时候,他们真不知道谁才能拯救他们。星期一早晨,天还没亮,她穿衣起床。 她顾不上梳头洗脸化妆打扮,围上那条大围巾,迎着刺骨的西北风,骑自行车离开了家。 她把又能想到的几位熟人逐家去跑。还是一无所获。最后,她又去了万元街。 她是想再去魏珂那里看看。实在是没有办法。她第一次觉得贫困使人连尊严都保留不住。 什么面子,什么斯文,这些东西原来是植根在物质基础上的。记得几年前,她听一位学生讲述了一件事。 他邻居家的二叔从台湾回来了,顿时,几个侄儿众星捧月一般把二叔接回来,大献殷勤。 每个侄儿争着抢着往家拉,大摆宴席。二叔见侄儿们对他如此亲热,心里像喝了蜜,不住地说:“还是家乡的人亲啊。”三天过后,二叔拉开绿色旅行包,拿出一些香皂、毛巾之类东西,分给侄媳妇们。 “这才是真正的财神爷呀。”于是,几个侄儿、侄媳妇争得更厉害。这下可好了,二叔已故爹妈都跟着沾福。 第二天,几乎要平的坟被重新修好。第三天,大盘子,小盘子,也摆在坟边,盘子里放满五颜六色的贡品,成捆成捆纸钱在坟前熊熊燃烧。 一星期过去,可急坏了侄儿、侄媳妇们。为啥?二叔至今闭口不提钱。 难道没带回钱?他们百思不得其解。渐渐地,他们态度发生变化。二叔此时也觉察出苗头,侄儿、侄媳妇们一个劲地在他跟前说他们如何如何穷。 该分钱了,他们争先恐后地来到二叔跟前,满脸堆笑:“二叔,我家穷,多分给我点。” “二叔,数我最穷,你看……”哭穷声一声比一声高。二叔摇了摇头:“这次我回来前,就听一些人说,如今的大陆人看重的是钱不是人啊。”当时她听到这件事,跟学生一样为那些侄儿侄媳感到害羞,因为是他们丢了大陆人的脸面。 而现在,她突然明白了一点什么,理解了一点那些侄儿侄媳。林夕梦远远地看着魏珂和英子在饭馆忙进忙出。 她不知道自己是过去还是就此往后走。她站住了,正在风口上。走过去吧,她毕竟不是那位台湾二叔的侄儿侄媳妇们;就此往后走吧,她又实在不甘心。 她立在那里,足足有半个小时。西北风刮得像刀子一样,割着她的脸、她的残存的企盼。 她头发乱蓬蓬的,脸已成紫红色,手脚早已冻僵。她感觉不出疼。终于,她盘算往回走了。 走到公司门口,她还是不死心就此两手空空,略一迟疑,又蹬上自行车走了。 她径直去林晨爽家。林晨爽交给她五千块钱,埋怨她:“我正要给你送去。幸亏不是你开公司,你开公司俺还不知要跟着吃多少累。”她望着跟自己一样着急的林晨爽,说:“你跑了两天,休息一下吧。”林晨爽嘱咐说:“姐,前天那两万是俺邻居周良臣从银行里弄出来的,只能用一个星期,你可千万别给人家误了。”拿着这五千块钱,她回到公司。 她用钥匙去打开经理室,不料想樊田夫已坐在那里。樊辉夫也在。一问,才知道樊田夫昨晚一夜没睡,就坐在办公室里,一清早也出去了,刚从外面回来。 他唇上起了一串火泡,似乎整个儿人苍老了许多。她知道昨晚他就没吃东西,便去泡了一包方便面。 樊辉夫看到她进来,便走出去。她端着泡好的方便面,来到樊田夫跟前。 樊田夫看着碗,说不想吃。她逼迫着,说不吃不行。他刚要去接碗,门被突然打开了。 芸姑怒气冲冲地进来了。她朝着樊田夫大声质问:“你连家都不回去,你还要不要家了?”樊田夫坐在那里,高声说道:“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什么?我还能知道什么?我就知道你整天整夜不回家!你还要这个家干什么?”林夕梦端着碗站在那里,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听他俩吵来吵去,不知如何是好。 她想向芸姑解释一下,可芸姑根本不听,扭头走了。姑根本不听,扭头走了。 樊田夫从林夕梦手里接过碗,放在桌面上,说:“不吃了。”林夕梦心里很难过,为芸姑,为樊田夫,为自己。 过一会儿,她从包里拿出那五千块钱,小心地问:“还差多少?” “四万三。”完了!真的没有希望了!她的心全凉了。她瘫坐在椅子里。 “林经理,外面有人找你。”小顺敲门后进来说。她睁开眼睛,无力地说:“让他进来就是。” “他不进来。”小顺轻声说。她腿都抬不起来。她骂一句,拖着沉重的双腿走了出去。 “魏珂!”魏珂站在公司门口。魏珂手里提一个尼龙包,看到林夕梦,先瞪视一会儿,然后皱着眉盯着她,那双曾经给她心灵上留下一片阳光灿烂的眼睛,此刻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望着她,里面充满怜惜、温柔、怨恨和无奈。 “给你,”魏珂说, “四万一千五百整。”林夕梦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堵塞着。她盯着魏珂那只提着尼龙包的手。 那只手粗糙、干裂,已经冻得通红。她既不去接,也不说话。 “拿着。我走了。餐馆正忙。”魏珂把尼龙包往林夕梦手里一放,骑上自行车走了。 二十九 八点钟,她走进海天宾馆蓝宝琨房间,一眼看到蓝宝琨呆坐在沙发里。 蓝宝琨神情木然。她一愣,问:“昨晚是不是喝多了?” “没有。都什么时候了,我还能喝多。”他缩紧眉头说。 “那你怎么?” “我问你,你感到黑卯扈这人……”蓝宝琨的话还没说完,黑卯扈推门进来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林夕梦头顶上空。接下来一整天,黑卯扈寸步不离蓝宝琨,说是一起等待晚上六点宴请甲方一位总工程师吃饭。 下午五点,去酒店的路上,林夕梦已经感觉到事情不妙。她脑海里迅速闪现着黑卯扈今天一连串反常的举动:当蓝宝琨流露出欲打电话给北京,通过飞天老板在白浪岛政界关系,落实一下工程虚实情况时,黑卯扈一反友好常态,非常恼火,说是不理解,任凭蓝宝琨怎么解释,他仍是垂头丧气;当蓝宝琨中午请黑卯扈吃饭时,黑卯扈竭力贬低樊田夫,说从没见过这样品行低劣的人,战友从老远来了,作为地主的樊田夫竟然不出面陪同。 林夕梦解释说樊田夫太忙,黑卯扈仍是一口咬定樊田夫为人太差,不可交往云云,为此,饭桌上气氛很不好。 蓝宝琨只好让林夕梦先回房间。当林夕梦询问黑卯扈与工程甲方是什么关系时,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指责她水平低劣,没见过世面,然后用几乎是威胁的口吻警告她晚宴上不允许问任何一句话……一路上,黑卯扈传呼机死命地叫个不停。 每叫一次,他就让出租车司机赶快就近公用电话亭停下,然后跳下车去,用短暂时间回完电话,又迅速跳上车。 他有四十四五岁的样子,瘦长的身子却很敏捷。就这样,出租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快到他指定的酒店时,已近六点。 又一个传呼来了,黑卯扈又叫司机停下。等他刚一下车,林夕梦就迅速用手指捅了捅坐在前面的蓝宝琨。 蓝宝琨转过头来,林夕梦一看,他的脸色早变了。 “怎么办?”她脱口而出。 “赶快逃吧还怎么办!马上给北京打电话,赶快制止他们不要来!”黑卯扈突然转过身朝这儿走来。 他不打电话了。逃,来不及了。黑卯扈刚上车,林夕梦说:“蓝经理,这样吧,您和黑先生先去酒店,我回趟海天宾馆,马上就回来。”一霎时,黑卯扈翻了脸。 他凶光毕露,说:“什么?你林夕梦要干什么?” “我有特殊情况了。”她机敏地回道。 “少跟我来这一套。”黑卯扈把车门 “啪”一声碰上,往她身旁一靠,命令道:“司机!开车!前面左转弯!”在黑卯扈胁迫下,林夕梦和蓝宝琨走进一家酒店。 服务小姐把他们领到黑卯扈预订的雅间。一进去,浓烈的烟雾扑面而来,幽暗的灯光下,十多个男女成双成对,齐刷刷地等候在那里。 看见他们进来,有的站起来朝黑卯扈点头哈腰打招呼,有的相互咬着耳根嘁喳耳语,有一对正在窗帘旁搂抱成一团,女的娇媚地荡笑……蓝宝琨被推向最里边主人席位。 趁黑卯扈安排座次混乱之际,林夕梦溜出雅间。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前台电话旁,迅速抓起话筒,拨通公司电话。 “喂,喂……” “请问您找谁?” “小顺?快!樊经理呢?” “林经理?樊经理在工地上。” “什么时候回去?” “今晚加夜班不回来了。” “小顺,快!快去把他叫回来!” “公司只剩下我一个人看门,其他人都去工地了。” “把门锁上!快去!让樊经理回来赶快给我打传呼。” “是。”她放下电话,迅速回到雅间。所有人都已就位,剩下一个主陪座位,她坐下去。 黑卯扈从主客位上站起来。他环视一下,嘿嘿两声,说:“安静安静,不要吵吵啦。”他又嘿嘿两声,说:“弟兄们,小姐们,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中国飞天工程有限公司白浪岛分公司蓝经理,那位是梧桐红星装饰公司林小姐,林经理。”在一片唏嘘声中,黑卯扈又开始介绍:“这位是黄工,就是主管‘1·27’工程的总工程师。”被称为黄工的人受宠若惊地站起来,咧出一口参差不齐的大黄牙,慌忙同蓝宝琨握手。 黑卯扈指着紧挨黄工身旁的一位女子说:“这位是梅小姐。”约摸三十五六岁的梅小姐,涂着厚厚的脂粉、扭扭捏捏地站起来,嗲嗲地说:“请多多关照。”黑卯扈继续介绍着。 林夕梦的头嗡嗡地响。她什么也听不见,恐惧的心不住地颤抖。蓝宝琨在黑卯扈等人的摆布下,开始了宴会。 林夕梦第一次感到自己太需要樊田夫了。只要有樊田夫在身旁,她是什么也不怕的。 那次她用烟灰缸砸曹孝礼,曹孝礼像疯狗一样张牙舞爪扑向她,她都毫无惧色。 现在,她恐惧极了,因为樊田夫不在这里。只要樊田夫在这里就好了。 不!只要有樊田夫,她绝对不会陷在这里。 “丁零零……”终于有了电话声。林夕梦几乎从座位上弹起来,去拿手包,故作镇静地说:“很抱歉,我接个电话。”林夕梦走了出去,一听到樊田夫的声音,林夕梦腿都站不住。 “我……我……” “快说!你们怎么了?” “我……我……”她无论如何也结不上来。樊田夫在那边又拍桌子又跺脚,大声喊:“快说!你们到底怎么了?” “我……我……们……出事了。”她终于结上来了。 “快说!你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我也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地方,是……是……是个酒店。” “宝琨呢?” “他……被堵……在雅间里面,出……出不来,别……别说了,来人了!” “夕梦……”她刚放下电话,黑卯扈就嘿嘿地笑着朝她走过来了。 “怎么,林小姐,给情人打电话?” “是的。”她冷冷地回答。 “嘿嘿,难怪不给我做情人呢。”黑卯扈一边说,一边上上下下打量她,那张肌肉松弛的脸上荡着淫笑, “林小姐,你好高个子啊。像你这样漂亮身段儿,搞企业当经理实在可惜,应该去当时装模特儿,那才是你的正路。” “谢谢你赞美。我要去卫生间。” “慢着!”黑卯扈一摆手,挡住她去路, “不过,今天晚上我们做情人是做定了。不信?等着瞧。我黑卯扈从来不白替别人忙活。要么金钱,要么女人。而这次,我要定了女人。”林夕梦从洗手间回到雅间,刚坐下,她电话又响起来。 黑卯扈火了,命令道:“现在开始,把手机全部关掉。谁的再叫,当场给砸碎。老八,你负责这件事。” “是!”有人回答。于是,大家纷纷关机。林夕梦坐着不动。黑卯扈指示那个老八去打开她的包。 老八刚要站起身,林夕梦示意谢绝劳驾,自己去关掉。 “喝酒,开始喝酒……”黑卯扈吆三喝四。那位黄工咧出那口参差不齐的大黄牙,说:“我提个意见,我们这些人已经喝这么多啦,只有林小姐至今没喝,怎么办?”立刻有人纷纷响应:“该林小姐喝了!” “林小姐不喝,我们也不喝。” “林小姐不喝坚决不行!”蓝宝琨歪在椅子背上。他脸色紫红,已被灌醉。 林夕梦在心里咬定不喝,便顾不得那么多,说:“各位先生、小姐,实在抱歉,今天我有特殊情况,不能喝酒,请原谅。” “特殊情况?”那位黄工立刻站起来,拍着梅小姐的肩膀,说, “特殊情况在这里。不信?梅小姐,站起来,脱了!当场验货!”大家哄笑起来。 有人吹口哨。梅小姐嗔怪地偎在黄工怀里,嗲声嗲气说:“真是的。”林夕梦被逼不过,喝了一杯啤酒。 然后,她便装醉伏在酒桌上。宴席持续到深夜。一名侍应生带林夕梦去前台买菜单。 她倾尽包里所有五千三百二十元,还差三十几元,酒店老板奸笑一声:“算了,都是自己人。”收银小姐把她手里的钱全部收下。 买完菜单回到雅间,蓝宝琨不见了。雅座里只有黑卯扈和黄工两个人正在窃窃私语。 一问,说去了三楼舞厅。她慌忙去找。在楼道上,酩酊大醉的蓝宝琨,正被老八和另一个五十多岁的瘦高个子,连拖带拉,死命地往舞厅里拽。 林夕梦向那年长者……在她意识里,年长者更具有慈悲心……用哀求的声音说:“先生,他喝醉了,让我把他送回宾馆吧。” “不行!”年长者生硬地回绝。林夕梦憎恨地盯视着这个人。从此以后,她怀恨所有五十多岁瘦高个子男人。 老八看着林夕梦,然后松开手走了。她上前搀扶起蓝宝琨,一起进舞厅。 舞厅里,回荡着舞曲,却没有灯光。一位小巧玲珑的服务小姐,还端几根小蜡烛,往各个小桌上摆放。 蓝宝琨仰面躺在长沙发上。林夕梦被指派坐到另一张小桌旁。其他人纷纷进舞池跳舞。 那位小巧玲珑的服务小姐端着咖啡杯子,跪到林夕梦面前,双手把咖啡放到桌上。 林夕梦浑身像着了火。再过几小时,北京飞天的人就上飞机了。到那时候,一切后果不堪设想。 等服务小姐离开,她伸手端起咖啡,来到蓝宝琨身边。她一手搂起他脖子,一手端杯,佯装给他喝咖啡。 蓝宝琨眼睛眯出一条缝,向她示意自己是装醉。她压低声音问:“怎么办?”蓝宝琨闭上眼睛,抿一点咖啡,眯起眼睛,快速地说:“戒指在我里面衬衣左边口袋里,你把它拿出来。拿它去找酒店老板,说我要吐酒。让他和你来扶我到楼下去吐。越快越好,趁现在黑卯扈还没上来。”说完,他又喝一点咖啡,装作不省人事又躺下了。 林夕梦趁势把手伸进他衣服里,摸出那只戒指,攥在手心,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出去。 林夕梦和酒店老板进来时,舞曲正进入疯狂状态。酒店老板卖力地帮她拖起烂泥般的蓝宝琨。 “干什么?”有人厉声问。酒店老板不耐烦地说:“他要吐酒,吐在地毯上谁打扫?让他出去吐。”酒店老板帮林夕梦把蓝宝琨从三楼舞厅弄到楼底进出口处,蓝宝琨立刻发出大呕大吐的声音。 林夕梦便对酒店老板说:“老板,谢谢您。这么晚了,您先进去吧。等他吐完,清醒一点儿,我自己把他扶上楼去。” “好好好,别客气,有什么事尽管说。”酒店老板乐不颠地回去了。酒店老板一走,蓝宝琨抓起林夕梦胳膊,撒腿就跑。 他们一口气跑到大马路上,拐个弯,正好一辆亮红灯出租车驰来。他们立刻招手,出租车刚一停下,两个人迅速钻进去,几乎同时喊出:“快!海天宾馆!” 三十 夏天来了。这是林夕梦最喜欢的季节。沿海的夏季要多迷人,就有多迷人。 那阳光,那碧海,那沙滩,还有那翩翩海鸥的歌唱,简直将灿烂与浪漫的神韵演绎到了一个极致。 偶尔工作完毕,驾车出去,看夏的生机,闻夏的芳香,听夏的韵律,更是美妙极了。 她每天可以变换各种装束,穿着轻盈夏装,连感觉都轻轻盈盈的。不过,她对服装要求苛刻,款式力求简洁。 再高档的服装,一旦款式复杂,她就失去试穿的兴趣。她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会这样。 或许人需要一种平衡感。内心复杂的人,只有通过简洁的外部形象,才能使自己处在一种平衡和谐状态。 此刻,林夕梦穿一件奶黄色丝绸衬衣,扎进一条黑色长及脚面窄裙里,坐在办公室里,正在抄写王潮酒店停工协议,电话铃响,她伸手拿起话筒:“喂,您好。” “我找林经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我就是。您是哪一位?” “林姐?是我。” “这……”她听不出谁。 “姚慧娟。”她迅速从大脑中翻找这个名字的印象,但是没能找到。 “林姐,您忘了吧?我告诉您另一个人名字……马正岩。”一听到马正岩这三个字,林夕梦眼前立刻浮现出一个长**亮的孩子。 “姚小姐?是你?怎么会是你?” “林姐,不要叫我姚小姐,叫我小姚或慧娟吧。看来我在您脑海里连个印象都没留下,连马正岩都不如了。”姚慧娟开心地笑着。 林夕梦也笑了。 “你现在在哪里?” “我现在在一家合资企业上班,离您的公司很近,十分钟就到了。我一直想给您打个电话,可总也没有勇气。林姐,真的,自从我见到您,就被您迷住了……” “听你这话,好像是一个小伙子口吻。” “真遗憾我不是小伙子,如果我是小伙子,我会天天缠着向您求婚,非娶到您不可。” “我老公怎么办?” “把他让给别人。” “给谁?给你?”两个人大笑起来,姚慧娟在那边说:“真的,林姐,自从我见到您,真的被您迷住了,可由于我是通过马正岩认识您的,怕您误解我,看不起我,一直不好意思跟您联系。这已经半年多。今天,我好容易鼓足勇气,打这个电话想向您解释一下……” “慧娟,你还与马正岩有联系吗?” “林姐,从马正岩离开红星,他找过我一次,要我帮他借钱,我没给借。真的,林姐,我最初对他的感觉真还挺不错的,但过一段时间就感到不是那么回事。所以,我们再也没见面。” “这样吧,慧娟,”林夕梦打断她, “我正忙,一会儿还要来客人,下午我没什么事,你有时间就过来。” “我就等您这句话。林姐,几点?”林夕梦想了一下,说:“四点半吧。” “好好,林姐,不打搅您了,再见。” “再见!”一个残酷的事实已经不可回避:她想离开卓其!昨天晚上,卓其在新搬进的家里,同平时一样等到她深夜才回来,兴致勃勃地准备她上床**。 可他等到的又是以疲惫不堪为借口的回绝,甚至连他的触摸同样遭到呵斥:“你好不好让我睡一觉?我累了,都什么时候了?”卓其烦恼而无奈地转回身。 俩人背对背各自睡下。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睡梦里,她感到身下似乎有异。 朦胧中,这种不适越来越明显。她的意识苏醒过来。令她万分惊异的是,卓其不知什么时候转向她,把她内裤褪下半截……一种说不清的痛苦揪紧她的心脏。 她仍装作在睡熟中。他喘气急促,获得性之满足,悄悄为她拉上内裤,然后轻轻转过身睡去……早晨,看到卓其那紧皱的眉头、冰冷的瘦削面庞,一种深深的内疚感袭上心头。 林夕梦她突然有种不安的感觉:她对不起卓其,她现在连一个妻子最基本的义务都没有尽到。 卓其连早饭没吃就出去了。她照料牛牛吃过饭,给樊田夫去电话,说今天不去公司。 她收拾完家务,呆坐在沙发里。看着家里井然有序的布置、光洁如洗的水泥地面,恍若卓其的身影还在屋里走动。 这是卓其渴望已久的一次搬家,他为能搬进这套房子与校领导闹翻,最后校领导让步。 因为无论论资排辈,还是论功授赏,这套房子实在应该给卓其。她呆呆地坐着,不知道卓其去了哪里。 她的心不安起来。平心而论,卓其爱她。虽然他并不知道怎样来爱她这种女人,但他几乎把整个身心都用在她身上。 或许他在事业上没有什么成绩,但是,他以农民那种固执、没有提防、死心塌地的方式爱她。 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当他想以强硬的方式使她永远成为他向社会炫耀的财产时,她的爱便开始一点一滴地被蚕食。 她承认,当年,当他以生硬冷酷的方式虏获她少女芳心时,她的的确确是乖乖地做他的俘虏,并在心里发誓今生今世也永永远远地做他俯首帖耳的小学生,甚至奴隶。 而那时,她万万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拒绝继续当这种俘虏与奴隶;更不会想到,一旦这种师生关系、主仆关系、支配与被支配关系的格局被打破,当她站立起来时,发现自己多年来崇拜的偶像竟然是如此令她失望,甚至绝望。 尤其当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跪下去时,她便明白自己再也不会爱这个男人。 可是,她却一直没有离开这个男人。她从心理上毕竟还没有足够承受独立生活的勇气与能力,也没有勇气告诉卓其她已不再爱他。 在她心里,卓其再也不是以前的卓其。可是,她能说不爱卓其了吗?她怎么能说不爱卓其了呢? 他是那么任劳任怨,那么知足知乐。自从她下海,他几乎承包所有家务,还要照料牛牛上学。 他几乎每天晚上要等候妻子的夜归。天冻地寒的夜里,他伫立在校门口黑暗里,有时吓她一跳。 作为男人,他够不容易的。然而,她又实在感到自己不爱卓其了。她必须把这个残酷的事实告诉卓其。 或许这对他是过于残酷了,但是,如果她不告诉,这样长久下去,对谁也不公平。 卓其还年轻,他身上毕竟还有闪光的一面,她相信他会找到一位深爱他的女子。 并且,她敢相信卓其给任何一个女人当丈夫,都会是一位称职的丈夫,只要这个女人不是她这类女人。 她要一个男人,不是仅仅要一个安分守己勤劳持家的丈夫,她要的是一位能够把她的能量输送给他并能产生效果的男人,她要的是一位经过她精心设计能够顶天立地的男人,她要的是一位需要她与他同甘共苦携手并肩拼搏在人生竞技场上的男人,她要的是一位骨架坚硬血肉丰满正气凛然回肠荡气的男人。 当然,这个男人又必须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她活到三十岁才明白,其实女人跟男人一样好色。 结婚前她未曾对卓其的形象注意过,结婚后她才发现卓其也太过于瘦弱得不像个男人了。 这使她心里时常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难怪孔夫子曰食色性也,食色既然是人之本性,就不单是男人的本性,女人的本性自然也包括在内。 林夕梦还在发呆,樊田夫打来电话,说尤心善要来。她这才想起这是几天前电话里已经约好的。 她急忙收拾好自己,赶到公司。林夕梦已经有一年多没见到尤心善。前段时间尤心善托人从白浪岛送来一车中学生课外辅导书,让林夕梦帮忙给卖,她让分散在梧桐各乡镇的同学帮忙硬塞给学生。 这是教育局所严禁的,但是出于同学情面,再说还有一种师母身份在内,只要送到他们面前,都不打折扣地留下了,并及时分文不少地把钱收齐送来。 尤心善今天便是来拿钱的。卖书是赚钱的事,这她知道。但尤心善和他那位妻子,一位白浪岛颇有名气的业余歌手,又在林夕梦面前反复解释这是为那些学生们从长远计之类的话,这就不能不令林夕梦心底生厌,但她又不好点破。 何必点破呢?人与人之间有些事情一旦点破,难堪和尴尬的不是一方,而是双方。 再说,像尤心善这样的人,毕竟不会把一件印满 “我渴求钞票”的衣裳穿到外面,但又无法不穿,便只好在它外面套上一件外套。 但这外套被风一吹,掀起一角,里面那件衣裳便会露出来。只是他本人难以发现罢了。 林夕梦对他这种做派非常厌恶。何必呢?要穿外套穿给别人看去,在她面前竟然也穿上这外套,这未免太可笑了。 中午,樊田夫设宴款待尤心善夫妇。林夕梦说身体不舒适先退出宴席。 回到客房,躺在床上睡觉。这些日子,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低落,似乎是工作太累所致,又似乎不是。 她从客房出来时,尤心善夫妇已经走了。樊明夫叫住她,说他所在学校对停薪留职教师作出新规定,条件苛刻,目的是阻止停薪留职,让他们回校上课。 其他几位停薪留职教师干脆辞去公职,只剩下了他樊明夫一个。他左右为难,既想保留公职,保留铁饭碗这条后路,又想继续在樊田夫这里干。 矛盾使他心神不定,坐立不安。这件事,他已经向林夕梦说了多次,征求她意见。 他是不敢问樊田夫的。林夕梦当然希望樊明夫留在这里。汤圆宝发酒疯被樊田夫批评后回家已有半月,至今还没回来。 万一汤圆宝就此不回来,这里更离不了他。 “你说我怎么办?”樊明夫又问她。林夕梦只好答应帮他去征求樊田夫的意见。 事实上,她已经在樊田夫面前流露过樊明夫这种矛盾。樊田夫一直希望这个弟弟把他的事业当作自己事业,能够毅然决然地跟他走。 来到经理室,看樊田夫正情绪颇佳,她转弯抹角地说樊明夫学校态度这样苛刻,是不是应该去他校长家活动活动,反正现在他学校只他一个停薪留职。 樊田夫一听脸就拉长了,骂起来:“妈的!没出息的东西!他愿意回去就赶快让他走。不要整天这样死在南朝挂着北魏。” “明夫并不是愿意回去,只是……” “你不用说了,”他粗暴地打断她的话, “让他赶快滚蛋!越快越好!”林夕梦不敢多说,只好默默地站在那里。 樊田夫平息胸中的怒气,坐下去,非常激烈地说:“我是一个传统型家庭观念很重的人。而现在,我的全部人生观、价值观,都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刷新。我感到真情不一定存在于兄弟父子这些有血缘关系的人中间。我弟兄们这么一大群,在我搞企业过程中,除了六哥对我在精神上给予鼓励,并尽力地从其他方面给予支持外,其他弟兄们都是袖手旁观。你不信可以等着看,将来有一天,企业好了,他们就都围过来;一旦企业跨了,他们就会离得远远的,并且还会说当初如何反对如何不同意我从部队回来搞企业云云。这一点我算看透了。他们现在只是在观望而已。我越来越想做的一件事是,跟公司里与我同甘共苦的这几位兄弟,就像三国上桃园三结义那样,结拜成弟兄。从今往后,打破血缘关系,在我心里重新塑造和构成新的弟兄关系。将来有一天,企业倒闭,我变卖企业后,全部分给跟我干的这些弟兄,然后我一个人扑向山崖粉身碎骨。‘世界属于我’和‘我属于世界’是不一样的。那种认为‘世界属于我’的人是世界的奴隶,只有当你感到‘我属于世界’的时候,你才能真正称得上博大。为什么那些伟人们死后把骨灰撒向山川湖海?那是一种境界。只有那些平凡的人才追求什么叶落归根,葬身故土!我死后什么也不保留,让尸骨完完全全消逝在整个自然界里。”林夕梦想起庄子。 庄子快死了,弟子们想厚葬他。庄子说:“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如此!”其弟子说:“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说:“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她去给樊田夫倒一杯水,端到他面前,默默地望着他。 正在这时,小顺进来,说:“林经理,有位姚小姐在办公室里等您。”她知道是姚慧娟来了,便走了出去。 三十一 林夕梦终于把姚慧娟送到了卓其身旁。这主意是樊田夫提醒的,具体操作起来由林夕梦出面。 那一天,林夕梦张罗着给姚慧娟介绍对象,樊田夫知道了,把林夕梦叫到一旁,说:“没有你这样的傻子。”林夕梦一愣,不解其意,但很快立刻明白过来,惊异地望着樊田夫。 显然,这是樊田夫蓄谋已久的。于是,两个人坐下来,潜心研究出一个秘密的计划与方案。 实施这个计划与方案,要达到预想目的,对于体内流淌着林天明血液的林夕梦来说,也是需要费一番工夫的。 难度不在姚慧娟,而在卓其。卓其无法把对林夕梦的爱转移到另一个女人身上。 姚慧娟好办,虽然年轻、漂亮,却思想简单,林夕梦几句话就把她那个恋爱对象给打发走了。 姚慧娟不是她这种女人。姚慧娟既理性又现实,永远不会为哪个男人死去活来,永远不会为哪个男人柔肠寸断,只是想如何实实在在地生活。 由于俩人身材相似,林夕梦便把自己一些漂亮衣裳源源不断地让姚慧娟穿,此外还给姚慧娟购买项链、手链、各种晶亮别致的胸花、手袋。 对于一个家境贫寒、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农村女孩子来说,这就足以使她对林夕梦感激不尽了。 林夕梦让卓其给姚慧娟配全家所有门钥匙,又装修出一个铺有红地毯的房间,供姚慧娟居住。 姚慧娟白天去工厂做工,早晚取代林夕梦在家中炒菜做饭,洗锅刷碗,星期天、节假日则洗衣服改善生活。 姚慧娟把卓其和牛牛日常起居安排得井井有条。同时,一些原来应该由林夕梦和卓其一起出席的朋友聚会、举家外出之类的事情,林夕梦也推给姚慧娟,由姚慧娟同卓其一起参加,有时还带上牛牛。 林夕梦告诉她在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饰品,讲什么话,如何待人接物,如何保护和维护卓其,一一道来,唯恐疏漏。 半年来,林夕梦在姚慧娟身上花去许多时间和精力,千方百计想达到预期结果。 晚宴结束时已有九点,樊田夫驾车送林夕梦回家。同往常一样,车在离家还有三十多米地方停下了。 黑暗里,樊田夫顺手将她搂进怀里,低声说:“夕梦,明天我回部队,家里一切只有让你更加辛苦了。这次回去,我一定争取把一切手续办完。” “什么时候回来?” “有四五天就差不多了。” “大华酒店款还不到怎么办?” “不要停工。为那海中家大工程,再放慢进度。下午我跟老刁通过电话,他说明后两天在梧桐建行五十万贷款就可生效。” “你感到老刁可信吗?” “搞企业都很难,这也是正常的。” “万一这是个骗局怎么办?这工程本身就是另一家公司干过的,吴爱仁听别人说,就因为老刁款迟迟不到,才停下并撤出去的,并不是像老刁所说的,是他们干得不好赶走他们的。” “他敢?反了他?他跟别人这样行,跟我他要好好掂量掂量。那样我不雇人去收拾他全家性命才是怪事。再说,毕竟这工程是在梧桐地面上,他一个外地人想歪歪也得寻思寻思。你早点儿休息吧,我明天早晨六点的火车。我也累了。”林夕梦点点头松了手,开门下车,樊田夫目送她走进家门。 牛牛已入睡,卓其和姚慧娟紧挨身子并排坐在长沙发上,两个人笑意盈盈。 看到林夕梦回来,姚慧娟起身帮她接过皮包去放好,端来一杯热茶。林夕梦端茶坐在沙发另一端拐弯处,喝着茶,欣赏面前这两个人。 姚慧娟坐回原处,说:“姐,我把送给俺哥哥礼物的事说给你听听。” “说吧,买了什么礼物?” “我从您公司出来,去了商店,实在不知道买什么好,最后挑选了一张有刘德华照片的生日卡片。我满心欢喜回家来。俺哥哥下班回来,我正在厨房做菜,没顾得给他。等我做完菜,洗了手,双手捧着卡片,俺哥哥正在擦地,我就对他说:‘哥哥,你看!我给你买的生日礼物!’他伸手来接,拿到手里一看……你猜他说什么?” “他说什么?” “他大声说:‘我就死讨厌这些东西!’”林夕梦笑了,这在她看来再正常不过。 “他说完后,把卡片扔到桌子上,继续擦地,也不理我。姐,我原以为他会欢喜的,没想到……”林夕梦是深知卓其的,他不知道掩饰为何物,也从来不关注别人的感觉,只是那么生硬地一味黑白分明,并以此作为自己骄傲的闪光点,说是有个性。 还没等姚慧娟说完,林夕梦就笑道:“慧娟,这就是你的错了。”姚慧娟迷惑地瞪大眼睛望着她。 林夕梦说:“你想想,你喜欢刘德华,认为你哥哥也喜欢?如果你送给他一张女明星的卡片,或者干脆把你的照片送给他,你看看他能不能再说‘我就死讨厌这些东西’?”姚慧娟笑着不放声。 卓其扭头看着身旁的姚慧娟,说:“就是嘛。我说喜欢还来不及呢。”林夕梦继续说:“所以,慧娟,送礼是一门学问。你首先要研究接受礼品的人,分析他的身份、职务、爱好、家境、年龄、姓别,甚至想到他接受礼品时的心境等等;然后再分析你自己,你的经济承受能力,你要达到什么目的,你要给对方留下什么印象;这礼品是前期投入,还是后期回谢,是长久之计,还是眼前利益,等等;最后,就是选择送礼的时间与场合,这也是很关键的。有一些礼品只能是晚上送到对方家中,有一些礼品却只能是白天当面交给对方本人;送大礼品需要速去速回,不可久留人家家中,送小礼……”姚慧娟似懂非懂地认真听着,那张漂亮的面庞泛着娇滴滴的光泽。 林夕梦来了兴致,喝了杯水,又滔滔不绝地向她讲授起来:“选择礼品还要注意包装,这恰如一个女人需要化妆一样。如果一个女人外在形式非常漂亮好看,而内在内容空洞乏味,这样的女人乍一看很迷人,但是,一旦打开包装,也就是一旦与她交谈起来,里面空空荡荡,则令人大失所望;相反,如果一个女人内在内容生动丰富,而外在形式丑陋难看,这样的女人,则让人失去了去打开包装的兴趣,即使她有再好的内容,别人也看不到。所以,慧娟,你记住,要成为一位优秀女人,必须同时具备两种东西:一是外在形式,一是内在内容。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你现在已经具备优秀外在形式这一条,作为女人,这是上天赐给你的财富,你已经很幸运了。你所缺少的是内在的东西,也就是我所说的内容。内容不是一天就能填充满的,当然我所说的内容是高雅的、高品位的,而不是俗气的、低级的。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它需要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不懈努力,苦修苦炼……”姚慧娟还在似懂非懂地认真倾听,趁林夕梦端起杯子喝茶间隙,她说:“姐,我看你正是你刚才所说的那种优秀女人。” “我现在还不能算是优秀女人,但是,我相信我一定会成为优秀女人,那是我的奋斗目标。” “姐,我是不行了。” “不,慧娟,你能行。你必须对自己充满信心,然后……” “姐,”姚慧娟打断她, “我才初中毕业,没上你那么些学,怎么能行?” “这要看你的悟性,你的刻苦程度。我感到你那次能给我打电话,就不简单。否则的话,你在我心里永远跟马正岩搁在一起。” “那只是因为我太喜欢你,想跟你套近乎,可以再看见你。” “怎么样?你的目的达到了吧?”姚慧娟开心地笑:“不仅达到,还远远超过。” “所以,慧娟,你想得到的东西,只要去努力,你就能够得到。你想想,古代那些女子,能读七八年书就不算少了,但她们中不乏优秀女人。”姚慧娟笑道:“姐,我试试看吧。如果不行,你也不要太失望。” “我会全力帮你的。” “这个我知道,反正我早已经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你。”两个女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正欢,卓其看完电视站起来。 他伸了伸懒腰,说:“看样子好像要培养接班人了。”两个女人都笑。 姚慧娟说:“就怕不合格。”林夕梦朝卓其笑道:“你放心,她没拿到合格证我是不会让她上岗的。”三个人说笑着准备睡觉。 姚慧娟对卓其说:“哥哥,今晚你到我房间去,我要跟俺姐一起睡。”卓其头一歪,笑道:“看吧,好歹不说两个老婆,却让我光杆一根,我不去。”姚慧娟已经脱掉鞋子跳上大床,硬是不下来,林夕梦便对卓其说:“她要在这儿睡,就让她在这儿吧。你过去吧。”她是求之不得这样的。 每次姚慧娟要与她一起睡,她都是这句话。卓其说:“不行!要不我也在这间。”两个女人哈哈大笑。 林夕梦边笑边招手:“那好啊,你上来吧。”卓其无奈,只好去姚慧娟房间。 关灯后,姚慧娟说:“姐,俺哥哥怎么能这样?”林夕梦知道她还在为那生日卡片的事。 这可以理解,但她在姚慧娟面前,必须把卓其所有缺点都乔装成优点,再把他所有优点像彩扩照片那样毫不失真、无限扩大出来,就像她十多年来在所有外人面前一贯做的那样,让姚慧娟不仅欣赏卓其的优点,更重要的是让她欣赏他的缺点。 “慧娟,这你就不懂,这正是你哥哥身上闪光的地方。你想想,他不喜欢就说不喜欢,丝毫不会伪装成喜欢的样子,这种坦诚并不是一般男人能有的。” “可他也不用使用那种口气。姐,你没听他那口气是什么样儿,真让人受不了。”林夕梦在黑暗里笑:慧娟啊,我没听那口气是什么样儿? 我听了十几年!我受了十几年! “慧娟,人无完人,每个人都有缺点。缺点又分两种性质的,一种是无意识流露出来的,一种是有意识做出来的。你哥哥是无意识流露出来的。这种缺点是可以原谅的。你想想,如果他不务正业,整天在外面吃喝嫖赌,或是在家里坐吃清穿,什么也不干,只会在你面前说好听的,又有什么用?” “这也是。” “他勤劳,节俭,任劳任怨,从来不出去拈花惹草,对爱情忠贞专一,像这种男人,如今社会上太少了。” “这也是。” “他学识渊博,很有见地,连陈暑秋这样的人都非常欣赏他。” “哦。” “所以,慧娟,选丈夫就要选他这样的男人。” “再上哪儿去找?就这么一个又让你选了。”两个人又偷偷地笑了。 “姐,不过,我第一次见到俺哥哥的时候,心里可不是这样想的。” “你怎么想的?” “我一见到他,就想,俺姐姐怎么能找这么个男的,看他长的那样儿……别让他听见,比你差太远太远,根本不般配。” “慧娟,我是不相信命运之说的。可是,有些事情又实在让人说不清。我时常想,如果我父亲不是过于关心我,让慕老师给我当班主任;就算慕老师当班主任,他不被调走;就算他调走,而不是像父亲那样关心我,嘱咐接替他的班主任,也就是你哥哥,让他继续关心我,锻炼我,那么,我现在会在哪里,会是什么样子,会有个什么家,会有个什么丈夫,……结果,关心加关心,就把我送到现在这张床上。” “你怎么看上他的?” “我……”林夕梦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的午后,她正躺在床上,杨君曼提一网兜衣物从外面走进宿舍,叫道:“林夕梦,卓其老师叫你。”她一下子从铺上坐起。 她跳下床,走出宿舍,朝办公楼急急走去。她脸忽地燥热起来。卓其正站在阳台上朝她这里注目。 星期天的校园是宁静的,整个办公楼几乎再看不到人影。林夕梦上楼后,卓其领路在前面,她跟在他身后。 她从后面打量他:中等个子,窄肩细腰,极其瘦弱的身材致使他走起路来头部伸向前下方,看起来既像怕羞把脸掩饰起来,又像随时准备发现地面有什么东西似的。 体质多么瘦弱的老师啊!难怪有同学背后称他 “排骨队长”。他实在瘦弱得让人担心他的健康。卓其推开办公室门,让林夕梦先进去,随后将门掩上。 他让林夕梦坐到他办公桌对面一把木椅上。林夕梦低着头,忐忑不安地坐着,为掩饰紧张,不住揉搓两根发辫。 发辫子用一条绿色绸带子扎束,快被揉开了。卓其用钥匙打开抽屉,取出一叠整齐白纸,双手递到她手里。 林夕梦疑惑地抬起头,迎视的又是那双摄人心魄的眸子。她迅速低下头,一触到手里的东西,更紧张了,几乎要哭起来。 她没有一丝一毫勇气当他面看这些东西。她把它折叠起来,刚准备放进衣袋,不料,卓其大声说:“不!我要你现在就看!”他神情严肃,口气生硬,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林夕梦吓坏了,极度的紧张使她一时失禁,尿了裤子。她想哭,但不敢哭,只得紧张地把它再打开。 这是一封热烈似火的情书,她只模模糊糊地看到这样几句话:“你,是我最可爱的人,是我最敬佩的人,你是大海上的纱巾,你是光明和美丽的精灵。失望者,从你的身上找到了信心!你可曾知道,我在偷偷地爱你,你是我心中的玫瑰,你永远牵挂着我的心。我,一个普通农民的后代,不爱金钱,不爱地位;我只爱高尚的情操,伟大的美德。这样的人,我愿做她的终身伴侣。呵!我太激动了,心跳得太厉害了,爱慕之情犹如滚滚黄河,翻腾咆哮!当我在梦中看见你的时候,多么想在梦中唤醒你。”林夕梦自己心跳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内心开始了有生以来最激烈的思考,这毕竟是人生中最重大的事情啊。 虽然她崇拜他、尊重他,但没想到此时此刻他就这样向自己明明白白地提了出来。 她羞得几乎想哭。想说,又不好意思,他毕竟是她的老师,她又毕竟是他的学生啊。 这让她如何开口?想不说,他早已站起来,在室内走来走去,等待她的话。 她的心为难死了,矛盾死了。也许这将是她一生中最矛盾的时刻,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真是天无绝人之道!急中生智,她拿起桌面上一支笔,又顺手拿过一张纸,写道:“老师,您真心爱我?” “哦,”她想, “这样总比用口说出来好多了。”她仍坐着,等卓其踱到桌边,她把这张纸推到他近前,示意他看。 万万没有料到,卓其看到后立刻暴怒地跳起来,扯着嗓子高声大吼:“这还能是假的吗?!这样重大的事情还能胡来?!”也许,这声音对别人来说,一定会被激怒的;也许,世界上任何人对她使用这种声音,她也会泪流满面痛苦而死。 然而,奇怪的是,她既没有流泪,也没有痛苦,反而感到这声音似乎是那样动听,那样悦耳,那么富有温情。 于是,她又继续写道:“我也在偷偷地爱着您。”这次,卓其看后没有再吼,而是在她的字下边写道:“我永远等着你;我等着你毕业,等着你使用期(注:中师毕业后一年才能转为正式国家干部,这一年内不准结婚,称为使用期)的结束;我永远是属于你的。” “只要我的生命存在,我就是属于您的;只要我的灵魂存在,我就是属于您的;只要您等着我,我就是您的终身伴侣。”林夕梦写下这些,卓其看完后,站在她面前。 她也只得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双手抓起她的手,紧紧地握住。林夕梦这双纤细的手从未被一个男人触摸过;这一相握,就私订了终身。 “姐,说呀,你怎么看上他的?” “很简单,”林夕梦想一想,说, “我班有个女同学叫辛媛,看上一个男同学吴立人,就因为吴立人在运动会上跑得很快,总拿第一名。而我呢,就因为你哥哥那时很用功,一边教学还一边天天自学。” “就这么简单?” “现在看就是这么简单,当时不是这样认为。你想想,我那时候想到,结婚只要有张大床就行。可是后来连张床也没有就结了婚,这是令我最难过的……”林夕梦猛然意识到自己远离话题,赶快住口。 幸好夜深屋里漆黑,相互看不清表情,姚慧娟没大在意她后面的这句话。 她说:“姐,你真够浪漫的,竟然想到结婚只要有张床就行了,我可不是这样想。” “你怎么想?”林夕梦放下心来,轻松地问。 “最起码要有房子,物质上比较说得过去……” “慧娟,我看你的条件够高的。在县城不比农村,青年结婚是很难马上有房子的。” “没有房子连谈都不用谈。只要有房子,人差一点也将就,我是农村户口,这……” “这不难,只要找一个能带出你户口来的不就解决了?” “……” “我看啊,慧娟,你的条件太苛刻。你想想,还要有房子,还能农转非,还要像你哥哥这样的人,上哪儿去找?” “我也这样想。” “只有一个人才具备这些条件。” “谁?” “你哥哥。” “你又开玩笑。” “真的,慧娟,你想想,我跟你哥哥今年春刚刚在城南建了四间私房,是两套,还有现在这套公房,总共三套,你愿要哪套就要哪套;你哥哥是讲师,又能带出家属户口;他为人又是这样与众不同,不用说梧桐就这么一个,就是再大范围……” “这个我知道,可这怎么可能?” “我说过,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只要你想怎样,就一定会怎样。这就看你想的程度。你想,你既不愿意离开我,愿意天天看到我,又需要你哥哥这样一个丈夫,我们何不三个人一起生活呢?” “可……” “我们不管社会那一套。在南方一些开放城市,一夫多妻的人多得是。在我们梧桐这种情况也有,只是他们不公开而已。我有位搞建筑的朋友,他就是这样,家中有老婆,在外面又有一个女孩子。前些日子我见到他们,他们告诉我要计划生孩子。他们是偷偷摸摸,唯恐家中老婆知道,而我们还不用这样。你说,这有什么不好?再说年龄,你哥哥跟你无非差十五岁,这有什么?”姚慧娟迟疑着,说:“就怕俺哥哥他不同意。” “这没关系,由我慢慢去做工作。但你必须配合我。” “我不知道怎么配合。” “像金子那样。你哥哥不是时常在你面前提到金子吗?” “南方那个?” “对,就是那个女孩儿。” “他每次在我面前提起她别提那个高兴样儿,说她怎么怎么迷人,可我不会。” “你学啊,金子的迷人在于她的娇媚柔顺,其实她并不比你漂亮。你想想,你哥哥那么一个生硬男人,怎么会再喜欢一个生硬女人。世界就是这样,他自身过于生硬,反而渴慕柔顺,我想这就是当年他抓住我不放的原因。现在,你必须柔顺起来,只有这样才行。” “我努力看看。”显然,姚慧娟这一关已经没有问题。只要姚慧娟能够再稍稍柔媚一些,卓其那里也就好办多了。 直到这时,林夕梦才想起自己到底还要不要卓其。 三十二 樊田夫从部队办理完退伍手续,连夜赶回。回来时,正是早晨八点,他兴奋得脸上泛着红光。 林夕梦一见到他,从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已办妥。杨鹏飞在跟前,她不好问,他也不便说。 樊田夫退伍一事对外人是保密的,怕他家人知道,那将遭到兄长们阻拦。 樊田夫东西还没放下,就问:“怎么样?”樊田夫是问大华酒店工程进展情况。 杨鹏飞脸色难看地站在那里。林夕梦去给樊田夫倒一杯开水,放到他面前。 等他坐定,她说:“停工了。” “什么?!”樊田夫霎时变了脸色,大声说:“谁让你们停工的?” “我。”林夕梦平静地回答。 “你!你简直……为什么不告诉我?” “来不及。” “打电话!为什么不打电话?” “……” “工人呢?现在工人呢?” “放假让他们回去了。” “你!……”看樊田夫气坏了,杨鹏飞这才开口说话:“我刚刚为这事还在与林经理争论。老刁火了,来电话说不干就拉倒,那海中家也别干了。” “你没说我回部队不在家?” “我说了。” “他怎么说?” “他一听你不在家口气才缓下来。他说怎么您家有个林经理,是个女的,让签了什么协议。我说我也不知道,她是俺家副经理,主责大华酒店施工,他就说等您回来与他通电话。”林夕梦自己去倒水喝,心想:只要樊田夫今天不给她耳光就行了。 她喝一口水,故作镇静地说:“这是个骗局。” “你净胡说!骗局!骗局!你整天就知道骗局!一个黑卯扈就把你吓破了胆,留下后遗症,再遇到大工程就说是骗局……”樊田夫气得不知如何发作,可一提起黑卯扈自己竟然笑了。 林夕梦和杨鹏飞也笑起来。自从那次遇险以来,她和蓝宝琨的惊吓,以及她打算如何花掉那一百多万计划,成为大家的笑料,什么时候提起就大笑一场。 樊田夫又总是活灵活现添油加醋地描绘。林夕梦说:“可这次真是个骗局。”樊田夫大声说:“就是骗局也不用你管!谁像你和蓝宝琨两个废物!一个黑卯扈就说成是黑社会。就算是黑社会,让他来找我。我就站在这里不动,要杀要割全由他,我明确告诉他:让他先动手,最好能一刀杀死我,一刀杀不死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那么,小子就看我的了。你们倒好,被人家像提小鸡似的提着,深更半夜丢盔卸甲跑回两个抖成小鸡筛糠般人形,后来再去招魂儿,在梧桐招过不行再去白浪岛招,害得我整天写招魂儿帖……”杨鹏飞笑弯了腰,问:“不是还有那一百万提成?” “一百多万呢!快别提了,你没看她那副兴奋模样儿,说要给我买高级轿车,买房子,还买什么什么,就差没把中南海列入采购计划。林经理,你买啊,你买的在哪里?俺怎么都没看到……” “就你强!”林夕梦浑身冒汗,坐不住了,只好转守为攻,说, “把个马正岩弄到公司,说这次我可挖到一棵参了。说他对财务很有一套,又能跑工商,又能跑税务,又能贷款,又能打官司,就差不能生孩子。结果呢,来了三天就骗走两万块钱。不到一月,大山庄饭店就签了八千饭费。你不是说他对财务很内行,说起来很有一套,还……还……还说那决定具有里程碑意义……” “还……还……还……又结不上来了。”樊田夫说, “你忙什么?谁能抢你的?谁像你去找个学生来当业务员,叫什么来?张明生?对,就叫张明生,来下海三个月没揽到一块工程,后来揽到一个三万块钱的小活儿就卷铺盖卷跑了,连个招呼都不打。还说是个班长,你说你那些不是班长的学生能怎么样?……”张明生是卓其的学生,樊田夫总诬说是林夕梦的学生。 “我看啊,”杨鹏飞说, “您两个是狗咬狗一嘴毛,谁也别说谁,乌鸦别嫌猪黑,猪也别嫌乌鸦大长嘴。不过这一次,是不是林经理看我们要先买上高级轿车,就眼红了?” “那还不定呢。”樊田夫说, “咱先说下,等我们买回高级轿车来,不许你坐。你敢上去坐,我和鹏飞就把你从车上踹出去;你要放赖不下去,就把你直接送回三十九中学,去当你的结巴老师去。”有人来找杨鹏飞,杨鹏飞边笑边走出去。 林夕梦看樊田夫火气差不多消了,就说:“你走后,我一天不知几遍去催庄工,就是老刁手下监督这工程的老庄。老庄总说款快到了。前天,我又去,老庄说,老刁让他转告我,款已贷下来,就从梧桐建行贷的,但还需两三天才能启用。那时,工人们已经没有材料干活……” “怎么就不能对付点材料先干着,明夫就是死脑筋死心眼……” “这跟明夫无关!你先听我说。”樊田夫被制止住,林夕梦接着说:“我一听还需再等两三天,知道他们这又是在拖。他们很清楚,再干两三天大量材料就进去了。我当即返回公司,查找梧桐建行行长电话号码,对老刁贷款事进行查实。人家不认识我,说这是银行保密的事。我只好说久仰人家大名,眼下为公司利益,不得不落实是否有此事。他这才说那姓刁的是托人找过他,但现在只是他们有这个意向,建行却并没说贷给他们,至于已经贷下几十万,更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他要我心中有数就可以,所以在杨鹏飞面前我没提。” “我并不在意这大华酒店,我看中的是海中家。你想想,那么大的工程,就算大华我们给白干,又能怎样?” “可是,他连几十万都没有,哪里来的上千万?” “人家是贷款!”樊田夫大声说。 “他连几十万都贷不下来,怎么能贷下上千万?”她也开始吼了。 “人家上千万是从白浪岛银行贷!” “行了!我不信这一套。” “书呆子!你不信是你的事,你停工干什么?”他火气又上来,声音越来越高。 “我不能眼看着把钱白扔进去。” “就你聪明!我看出你这个书呆子半仙聪明样儿来!” “半仙也比你这个弱智儿强!弱智到连考大学资格都没有!” “滚回你学校去!在这里净破坏我的计划!” “滚回你部队去!去当你的痴死兵!”两个人扯着高嗓音,声嘶力竭,大吵大叫,谁也说服不了谁。 吓得隔壁办公人员大气不敢出。当林夕梦去卫生间回来时,胡小玉叫住她,对她耳语说:“林经理,你先软一点儿吧。他现在正在气头上,恐怕一时你难说服他。这样都太伤身体了。连门口卖糖葫芦老大爷都认为你们在打仗,进来让我们去劝劝你们,可谁也不敢进去。正好见你出来,我跟你说说。”林夕梦嗓子已嘶哑,对胡小玉说:“我必须说服他。明夫呢?” “早吓跑了。他说快临到他头上。”林夕梦回到原来位置上坐下,说:“我在大华已见过那个姓高的小青年,就是在我们之前给大华干过的。他一脸哭相,说投进五万多,现在老刁还不承认,打官司都没着落,因为现在施工的又是我们,说他白投了。” “你现在停工不是也白投了?就算是个骗局,这岂不正中他下怀?” “他想这样,但他不敢。” “你这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刚才你还说那姓高的小青年白白投了,临到你了,你又说他不敢。我问你,老刁要不承认你能怎样?” “我能怎样?”林夕梦顺手拉开抽屉,取出那份停工协议书,上面注有红星进驻工地时间、人数,已投入资金数额及停工原因,还有她和老庄代表甲乙双方单位的签名。 她说:“我能拿着这个去法院。”樊田夫气呼呼一把拿过去。让老庄签这份协议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那天中午,林夕梦请他吃了顿饭,她再三劝酒,直到把他灌醉。等他回到宿舍睡得迷迷糊糊,她拿着一式两份的协议去找他,说鉴于款项不能到位这个原因,她决定暂时停工,但怕他无法向老刁交待,替他想了个办法,签份协议。 老庄欢天喜地地签了,感激林夕梦为他着想。当他睡醒后,就给老刁打电话,汇报这事。 结果,遭到老刁厉声臭骂,命他立刻向她索要协议。老庄索要协议时脸色惨白,她说协议已捎回公司。 那时她正在指挥工人撤退,老刁三番五次打电话追问是否要回去,老庄就三番五次来哀求她,说让她看在他那一大把年纪上可怜他。 樊田夫看完协议,火气消了一些,说:“无论怎样,你应该等我回来。”林夕梦说:“并不是不能等你回来,而是我跟明夫商议,必须赶在你回来之前!我们知道你回来是绝对不会让停工的。” “你们两个倒臭味相投,一拍即合。”樊田夫讽刺道。 三十三 樊田夫忙着跟杨鹏飞去白浪岛老刁家,处理林夕梦停工给他造成的被动,又是赔礼,又是送礼,并恢复了大华酒店施工。 林夕梦恨得咬牙切齿,但却无力阻止。她唯一能做的是,不再去工地。 樊田夫无奈,只好让吴爱仁接替她指挥施工。接下来一段时间,林夕梦的情绪时好时坏。 感受着樊田夫那热烈的爱,使她愉快;一想到自己的未来,她又忧郁不已。 虽然樊田夫极尽其能地安慰她,发誓一辈子到死都是这般爱她,她却总感到自己只拥有他的爱,而没有拥有他的生命。 只有在**过程中,她才有种拥有他生命的感觉。她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 想静下来写点东西,又被日常工作、一些琐碎事情缠着;想休整一段时间,又恋着樊田夫离不开。 于是,她被一种无所事事的感觉困扰着。她已没有了往日那份执著的工作热忱。 那份昂扬的工作激情,已经远逝了。樊田夫也不想让她再为这个企业硬撑猛闯了。 他希望她能舒服轻松一些,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她希望或喜欢干的事,搞摄影啦,学绘画啦,设计时装啦,他都一概应允,尽她的兴致所至支持她去做,并亲自手把手教她绘画。 他把她放在自己宽厚结实的臂膀下呵护备至,并要把这臂膀变成她温暖甜蜜的避风港,再也不使她受到惊吓,连**都时时考虑到她的需要。 这天下午,林夕梦坐在办公室里。她手里什么事也没有,只那么一味地呆坐着。 静静地思想,静静地品味;想她的昨天,想她的今天,想她的明天;品味她的欢愉,品味她的苦恼。 这一切,组成了一支高深莫测、跌宕起伏的无声曲。她迷醉在这支曲子里。 这是心曲吗?可它又似乎是客观地存在于她周围;这是田野的曲子吗? 可这又是别人所听不到的。突然,一组极为莽撞的音符一下子跳出来:“感激——吸引——需要——”林夕梦一下子怔住了。 她心里反复默念着:“感激——吸引——需要——”她跳起来,去找樊田夫。 樊田夫正在忙中偷闲作画,计划春节期间在梧桐举办画展。林夕梦在他画案对面坐下。 樊田夫看她一眼,说:“满脸红光,又有什么新感觉?”她被这样一问,反而不自然起来。 稍一犹豫,说:“这次可不是什么新感觉,而是新计划。”樊田夫只怕她的感觉,并不怕她的计划。 他又埋头作画,不经意地问:“什么计划?” “我计划去北京读研究生。”樊田夫抬起头,紧盯着她,问:“什么?”她又说了一遍。 他不再放声,继续作画。过了一会儿,僵硬地说:“想得倒好,没门儿。” “为什么?” “没有理由。” “没有理由我就去。” “你敢!” “当然。”他放下画笔,走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臂膀。 “你敢去?!”她被抓痛了,大声叫:“你放开我!” “你说去,还是不去?” “你先放开我再说。” “你先说我再放。” “你不放我怎么说?”她痛出泪。他松了手。她臂膀上起了红印,怨恨地说:“你真狠毒!” “狠毒的在后面。你说吧,能说服我的话,就让你去。”要说服樊田夫答应这件事,实在不是容易的,林夕梦并不是没有尝试过。 蓝宝琨一直想让林夕梦去他那里兼职,既帮他谈判一些项目,又便于飞天和红星合为一体。 林夕梦感到只要对红星有利,这也未尝不可,樊田夫却不干。樊田夫倒不是说不同意她去,却是另用一计,对林夕梦说蓝宝琨在他面前提到过,可以利用林夕梦的姿色去为红星揽工程,这真真把个林夕梦气炸了肺,使她对蓝宝琨产生了憎恶之心,恨不得用刀去捅死他。 她没有想到患难与共过的蓝宝琨,竟然对自己这样缺德,使她伤心得泪流满面。 樊田夫柔声柔气地安慰她,说即使这个企业倒闭,他也决不会让她这样去做。 林夕梦不知是计,她虽然有心计,但她的心计用来做一件孤立事,收效显著,一复杂起来,就没了招数。 这就像下棋,樊田夫走一棋子看到的是四步五步,而她最多看出两步,再多就力不能及了。 尤其她天真地认为,樊田夫对付外人善用计谋,这她知道,对她是不能也不必用计的。 岂不知,樊田夫为不让她离开自己,没少用过计。这一切,她一直被蒙在鼓里。 她知道的只是要离开樊田夫是非常困难的,哪怕是为他们两个人的利益。 樊田夫回到原处继续作画。林夕梦捂着疼痛的胳膊,坐下去。她理清自己的思绪,慢慢地说起刚才那些莽撞音符所代表的一切。 如果我一直这样在这个企业干下去,你对我最多的是感激。我耗费着心血、精力,如同一根蜡烛,燃烧过后,你对我还是感激。 如果我去读研究生,进一步增长自己的学识,添加自己的内涵,那无疑增添了我对你的吸引。 尤其是我去北京后,攻读外语,在文化圈广泛接触,那么对你未来的事业必有帮助。 “如果我要沉溺于目前与你这种搞企业同时享拥缠绵的情爱之中,我无力离开你去读研究生,或许到头来仅仅是潇洒走一回而已;如果我能自拔,从对你的吸引和需要这更高一层去看待问题,那么,我拥有你的人生目的将变得更为切实可行。可以这样设想:有两个相同的女人,一位你对她充满了感激,另一位你被她吸引,同时又需要她,作为你来说,你会走向哪一位呢?”林夕梦停了一下,继续说:答案是明摆着的。 并且,我一直认为,男人是喜新的。几乎每一个有头脑的丈夫都曾欺骗过妻子。 这话几十年前说来是危言耸听的,而到今天,只有那些可怜的人儿才会感到惊奇。 一个男人在其一生奋斗中,每个阶段必须有一定的刺激源。而对于一个真正的男人来说,最为恰切的刺激源莫过于一个女人。 我们常常见到这样一种情形:一个在多方面很有前途的男人,结婚前拼命干,结婚后松一半。 这便是刺激源消退的缘故。而那些对事业有着执著追求的男性,绝不会在刺激源消退的情况下等闲视之,他会毫不失时机地寻求新的刺激源。 这是必要的,也是合乎人性的。为什么这样说?当***在第一个台阶时,他寻到了一个伴侣,并会认为那是自己人生最正确的选择,是世界上最美满的婚姻,一份无可代替的爱情。 但是,随着时光的流失,工作的变迁,地位的改变,知识范围的扩大,思想内涵的丰富,已有伴侣已远远不能适应他的新的需求。 “尤其是我们中国女人,大都有一种心理,那就是认为牺牲自己保全丈夫是自己最本分的事情,所以婚后义不容辞地挑起所有家务重担,全身心地支持丈夫的事业,成为丈夫理想的不可缺少的贤内助,而在事业上停止自己的奋发,在学识上停止自己的追求,转眼间,又从年轻漂亮的妻子变成根基牢固、坚实有力的母亲。当丈夫在精神追求、智力水平、思想文化内涵等各方面已经达到一个高的层次时,她却仍停留在原来的水平。这时的妻子便以为丈夫会心满意足地永远感激她。”林夕梦去倒了一杯水,喝了几口。 她看着低头作画的樊田夫,接着说:其实,这是对你们男人的一种错误估计。 她的丈夫对妻子充满着感激之情,这一方面是真实的,而另一方面也是千真万确的,那就是作为一个具有强烈事业心的男人,他深深地渴望着精神上、智力上的相通、交融,因而,他无法容忍妻子在心理上无法弥补自己心灵的空白,因而对妻子感到极为不满,甚至怨恨。 这个时候的男人,便在心理上需要一个与他在同一个水准上的女子,来与他并肩向前。 所以,男人们愿意追求他们自己阶层,或相近阶层的女人,结成一种性友谊的关系。 这种性友谊关系是摆不出来的。对男人来说,这是光谱,彩色的光谱,它组成了一个男人无与伦比的内心世界,使男人拥有一个新的刺激源。 这样,也就更有可能使男人投入到一种更能充分表现自我的环境中去,以求取得社会认可的地位、荣誉,或较为稳固的经济收入。 因为他很清楚,只有当他征服世界时,他才能够征服女人。而一旦他确定的目标——一个女人,达到了,即被征服了,他便产生向另一个更高层次的目标拼力靠近的愿望。 “所以,从一定意义上讲,男性的喜新是推动人类社会历史进步的动力。当然,这里所说的新,必须是优秀的女人,好的女人。所谓好的女人,就是使男人获得精神上成熟的女人。男人同好的女人交往,在思想、精神、能力等各方面都会获得提高。有哲人干脆说,一个好的女人对一个男人来说是一所最好的学校。”樊田夫还在一声不响地埋头作画,林夕梦将杯中的水喝完,继续说:“现在我想说的是,既然你们男人的本性就是喜新的,我也不敢断定将来你不会如此。但有一点我很自信,我绝对不成为你的一个台阶,一个达到另一个更高层次的台阶。我要成为你的梯子,让你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去攀登,既让你到达顶点,又让你离不开这梯子。这就是我的真实心态。”成为一位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这是林夕梦一生的追求。 林夕梦差不多说了半个下午,樊田夫自始至终不出声。说完后,她忐忑不安地望着樊田夫。 胜败在此一举。而她心中没底儿。樊田夫直到作完那幅画,把画拿起来,贴到身后墙面上,才开口说了一句:“把这幅画送给你吧?”她疑惑地望着他,然后又望着画面。 画面是温暖神秘的紫色调,一位身穿黄色长袍的古装男子倒背双手,站在远处,这男子透过金黄色的树木,凝视着远方淡紫色云彩里那火红的夕阳…… “把这幅画送给你。”他又说一遍。 “……”她还是不解其意。 “我给它起上名字你就知道了。”他把画从墙上取下,平铺在画案上,写道:“看夕阳,那是企盼;天地间唯企盼才是升腾着的太阳。”写完后,樊田夫又把画贴到墙上。 他退到她身后,轻轻地揽住她,一起欣赏画面。他在她耳际轻语:“夕梦,刚才我一边听你说话,一边在大脑中就出现这幅画的主题……看夕阳,那是企盼;天地间唯企盼才是升腾着的太阳。”林夕梦转回身,望着那双深邃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说:“田夫,你同意了?”他拥抱她,轻声说:“是的。夕梦,因为这幅画就是在你说服我的过程中画的,所以,我送给你。”林夕梦这才明白了,真是欣喜过望。 她激动地、忘情地去吻他。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说吧。” “你必须选择女教授做你的导师。”她一下子笑起来。 “你别笑!如果不答应这一条,我就不放你。”她看他这样认真,不笑了。 是啊,樊田夫是聪明男人,他的防范是完全必要的。虽然说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没有原因的结果,她却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何总是容易与自己的老师发生恋情。 既然屡有前科,她自己也不得不防患于此啊。想到这里,她说:“田夫,我答应你。”樊田夫满意地点头。 他抱起她,顺势在椅子里坐下。他抚着她的面庞,说:“夕梦,你就是最优秀的女人,最好的女人。我一辈子在你这所学校里,让你一辈子做我的校长。”她笑了:“那你一辈子也别想毕业。” “夕梦,我从进入这个学校,就再也不想出去,当然也就毕不了业。” “你愿意吗?” “哪一天我死在你怀里,那就是我毕业的日子。”樊田夫说,他一直害怕林夕梦比他先死,他希望林夕梦让他先死,并说无论到哪一天,即便七八十岁也要这样。 林夕梦认为那样太残忍,对她不公平,应该是一块儿死才行。他总是霸道地拒绝。 “校长先死,学生是埋葬校长的。”她说。 “不行!必须我先死。” “这对我不公平!” “我就要这样!我必须让你体验我死掉后的痛苦。” “你这残忍的男人,你怎忍心……” “不!我是坚决不改变这个计划的。”林夕梦不寒而栗。稍停片刻,樊田夫低声说:“夕梦,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 “既然爱我,你就不应该这样残忍吧?” “就因为我太爱你,所以才这样残忍。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心态。”林夕梦也不知道。 樊田夫提出他计划三年之内出国,并说日本是他最向往的国家。林夕梦却不喜欢日本。 日本鬼子强奸那么多中国女人,这是她永远切齿痛恨的。除非中国男人去把日本女人也如数强奸一遍,否则她永远不到日本去。 樊田夫说要出国,她并不相信。对樊田夫来说,这种计划就跟她的感觉一样,多如牛毛。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现在做事已经很少顾及周围影响,而从自身生命需要去考虑了。 “夕梦,我怕的东西越来越少了。”林夕梦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了。当她感受到他决心之大已无畏于人生时,那份喜悦无以复加。 于是,她鼓励地说:“田夫,现在是不是没有什么让你害怕的了?” “有。”樊田夫的回答出乎她意料。她怔住了。许久,她才鼓起勇气问下去:“还有什么?”他望着窗外夜色,神情那么**,那么神圣,那么肃穆,说:“怕你离开我;怕你不爱我;怕你爱上别人。”樊田夫一口气说完三个怕,林夕梦无语而凝噎。 三十四 春节前夕,樊田夫画展在梧桐文化馆展厅如期举行。八十余幅作品装裱一新,高悬墙壁。 这些作品,大部分是林夕梦近两年来珍藏起来的,有小部分是为画展赶作的。 作品多以捕捉瞬间现代生活感受、展示生命、回味人生为主题,但热爱故土和怀恋童年的作品也占据了很大位置。 梧桐各阶层各行业人士应邀而来。所有朋友也来了。广播电视台、报社等新闻记者也来了。 还邀请到了白浪岛一些知名画家。画展规模之大,参观人数之多,是梧桐有史以来从没有过的。 卜田伟也来了。林夕梦微笑着迎上去:“卜老师,您好!” “哦,小林。”林夕梦对这称呼非常反感。既然是老师,就应该称呼她名字才是。 或许他以为眼前的学生已长大了。她是长大了,可是,那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撕考卷的事却历历在目。 她学生时代曾对许多个老师有过这样或那样的伤心记忆,因为她神经过于纤细,过于敏感,别人不自觉中就伤害了她。 长大以后,再见到这些老师时,她总能够对他们轻松愉快地回忆起当年的事情,从而令老师们感到惊异、后悔,当然也有欢笑。 这足以证明她已经理解并原谅了他们,却唯独对卜田伟这位美术老师例外。 她和卓其结婚时,还请他吃过糖,喝过酒,后来时常见面,相互也算友好,但她始终没有把那次撕考卷的事告诉他。 在她的意识里,是他卜田伟毁灭了她在绘画艺术上的梦想,是他卜田伟毁灭了她在绘画艺术上可能出现的辉煌,这是她所永远也不可能饶恕和原谅的。 后来,在她的教学过程中,她总是极其小心地怕伤害那些学生的自尊心,唯恐因自己不留意的一个分数、不恰当的一次批评,而毁灭一个很有特殊天赋的孩子的前途。 也是上天惩罚卜田伟,他后来找了一个干瘦如柴而且凶神恶煞般蛮不讲理的老婆;而她,直到现在,那个当画家的梦想再也没有出现过。 此刻,林夕梦望着他,这位曾令许多女孩子心驰神往的白马王子,当年的韶华已无处寻觅,无情的岁月增添了他满脸皱纹,却没有让他的事业有所建树。 她微笑着,仿佛这个画展是她本人的,落落大方地征询卜田伟的意见。 “怎么样,卜老师?” “确实不错,想不到樊田夫的画进步这样快。前几年他在部队时回来搞那次画展,我也看过,效果就很不错,没想到这次比上次水平又高出一大截子。这画展要是在大城市举办,他可能一举成名。”听卜田伟这样赞美画展,林夕梦心里既酸楚又甜蜜。 酸楚的是,如果不是他卜田伟,说不定这画展是她林夕梦的;甜蜜的是,无论怎样,这画展是她心爱人的,这里面有许多她的心血。 在参观的人群中,林夕梦看到了杨君曼一个人在看画展。这是林夕梦特意邀请的。 在林夕梦心里,樊田夫的画展就是她的画展,她渴望杨君曼逐渐了解和理解,甚至认同和支持她与樊田夫的关系,就像当年她理解和支持她与卓其相爱一样。 但是杨君曼神情恍惚,脸色灰黄,勉强地与她打着招呼。林夕梦不自禁地望着她的眼睛,吃惊地发现那是一双贮满了悲苦的眼睛,从前的光辉,毫无痕迹可寻了。 林夕梦正想探究下去,卓其和姚慧娟走来了,两个人正在并肩观赏作品。 林夕梦走过去,问:“怎么样?”他俩转回头看到她,姚慧娟立刻说:“姐,我早就看见你。看你同那么多人在一起,也不敢叫你。”卓其打趣道:“林小姐风姿绰约,满面春风,正在那里被大家捧星拱月,我们小人物岂敢上前打扰?” “算了吧,大家都在看你们呢。” “看我们什么?是不是怀疑我拐骗一个小姐?” “可不是,你在这里带着慧娟成双成对,杨大夫在那里垂涎欲滴。” “那他试试?他有这个本事?”三个人正在笑着,负责拍照的柳大光过来,身边跟着仲小姐,他要给这三个人拍照。 杨文杰眼疾,赶忙跑过来要四个人照。他把林夕梦拉到自己身旁,让卓其和姚慧娟紧挨着,两个女人在中间。 拍完照,柳大光走开。卓其说:“杨大夫,你是在那里垂涎欲滴吗?”杨文杰两手一推,笑道:“可不是,你看看,满梧桐这么两个出色女人,一个风姿绰约,一个如花似玉,竟然都成了你卓其的,咱连一个也捞不着。没有办法,只好在一起照个相。” “谁让你没有本事。”卓其笑说。 “有也不敢。您乔大姐知道不吃掉我?谁像林夕梦这样胸怀宽广?我今天早晨上班时,正看到林夕梦从轿车上下来,真是气派啊。看看咱,你卓其不消说,我混到五十岁,也还是骑自行车上班,真寒酸啊。”卓其道:“可不是嘛,你心思着人家林小姐,如今手持大哥大,怀搂十七八,腚坐桑塔纳,出门去吃喝,咱们怎么能跟人家比?”林夕梦笑道:“你们哪里知道,手中的大哥大是千斤重担,坐桑塔纳时如坐针毡,吃的是黄连,喝的是毒汁,至于十七八,你们设身处地想一想,有了上面这些,你们再让我眼前整天晃动一个七八十岁满脸皱纹的老妪,这不是存心逼我跳楼嘛?跳了楼死了我不要紧,中国搞不搞企业?要不要发展经济?这样的日子不用说你们不愿过,就是雷锋也不会愿意。谁不信让他来试试,用不上三个月,他准缴枪投降……”杨文杰竖起大拇指,说:“高见!高见!我们林夕梦就是胸怀宽广,非同凡响,能替天下所有男人说句公道话。” “他是替老板们说话。”卓其反驳。 “老板们大多数是男人,这也算。”杨文杰说。卓其说:“既然有如此高见,林小姐为什么不给您樊老板找一个十七八?你这助手也太不称职了。”林夕梦笑道:“我想给找,可是当兵的不正常。他不要。”杨文杰说:“不是不要,是他不敢要吧?”大家不敢大声笑,都捂着嘴笑。 “不敢要什么?”魏珂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插进来。大家笑着,杨文杰说:“我们刚才在这里说,林夕梦胸怀宽广呢。”魏珂瞪视着林夕梦,看看姚慧娟,又看看卓其,然后又回过脸来瞪视林夕梦,问:“准备酒菜了没有?别光让我们来看画展,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同时抓,县政府最近正在落实这事,没准备的话赶快给酒店打电话,现在还来得及。”林夕梦正不知如何解释这次画展没有准备酒宴,卓其开腔了:“看我们要吃八路军顿饭把林经理吓的。今天不吃了,魏珂,刚才陈暑秋经理已经让我告诉你,中午他请客,还有杨大夫。”魏珂笑道:“咱是不管八路九路,只要有酒喝就行,是不是?杨大夫?”杨文杰道:“行是行,人家卓其有姚小姐陪着,可咱没有怎么办?”卓其说:“咱这可是老婆批准的。”魏珂说:“要这些东西干什么!”正说笑着,樊田夫陪着白浪岛来的几位画家朝这边走来。 有位长者边走边指点着画面,樊田夫恭敬地含笑点头,答应着什么。大家开始继续参观画展,魏珂离去前狠狠地瞪视林夕梦一眼。 三十五 画展取得巨大成功。一夜之间,樊田夫成为梧桐的新闻人物,人们惊叹集军人、商人、画家于一身的樊田夫竟然是樊家兄弟中的又一员,而且仪表堂堂、器宇轩昂,人们甚至背后打听樊田夫妻子是干什么的,好奇心使他们想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才能拥有这样一位丈夫。 当知道这对夫妻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时,人们竟然为这个男人扼腕叹息。 为庆贺画展成功,公司举办庆祝宴会。宴会结束,林夕梦回到办公室,等着樊田夫。 樊田夫早已约定,今天无论宴会什么时候结束,也要去田野,两个人再庆贺一番。 由于宴会快结束时樊辉夫来了,樊田夫让她先回来。林夕梦坐在办公室,等待着樊田夫回来。 樊田夫风风火火回来了,一进门,急火地说:“你去把那幅画拿来。”林夕梦头顶轰鸣一下,意识到该来的还是来了。 她把那件米色厚毛披肩往胸前拉一拉,低垂眉眼,故作镇静地问:“哪一幅?” “别装糊涂!赶快去拿出来,一会儿我陪六哥去他局长家。”樊田夫露出极不耐烦的神情,边说边急匆匆地从她身边扬长而去。 林夕梦机械地打开文件橱,把樊田夫所要的画取出来。她跌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只有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画轴。 画轴底部她用铅笔龙飞凤舞般草就四个大字……斑斓岁月……尚清晰可见。 然而,她思维却一片混乱。大约半个月前一个下午,她从外面回来,突然发现墙上的《斑斓岁月》不见了,而换上另一幅《初遇》,那是根据她填写一首词画的,《斑斓岁月》已被卷成画轴放在地上。 她不解,问樊田夫。樊田夫神情极不自然,那双眼睛却是笑眯眯的,沉吟一会儿,方吞吞吐吐地说樊辉夫的局长有意提拔樊辉夫,樊辉夫向他要一幅画,准备送给那局长。 那局长喜欢字画,也挺在行,他选来选去,感到还就这一幅行。她瞪大眼睛,疑惑地盯住他:“你……你是说,你……你要把它送给……那局长?”樊田夫的眼睛躲避她,但还是分明地回答:“是的。”她歇斯底里地 “哼”一声,抓起画轴,打开文件橱,毫不迟疑地放进去,然后牢牢地上了锁。 樊田夫注视着她,眼睛依然笑眯眯的,并不言语。收好钥匙,她颇为得意地瞪视他,狠狠地说:“我叫你再送!”樊田夫再也没提此事。 她在心里认定:要么那是他在开玩笑,要么是他为樊辉夫晋升而产生的一时冲动,过后已经后悔,不想再这样做,另图他法……林夕梦瘫软地坐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画轴底部那龙飞凤舞般四个大字,她的心被揪紧了:斑斓岁月! 这属于我的斑斓岁月!这在我生命里最为辉煌的斑斓岁月!这凝聚着我全部爱全部情全部希望的斑斓岁月! 这我已经视你为生命视你为灵魂视你为我今生今世与樊田夫相亲相爱永不分离象征的斑斓岁月! 哦,斑斓岁月!我深深热爱的斑斓岁月!我是怎样地热爱你!我是怎样地珍惜你! 我是怎样地视你为我的一切!我是怎样地为拥有你而在人群里高昂我的头颅! 可是,今天,你就要被人送走!就要被把你送给我的人送走!就要被与我共同创造你、诞生你的人送走! 我怎能相信?我怎敢相信?可是,这却又是真实的!真实得不能再真实! 哦,斑斓岁月,我生命的斑斓岁月,我已无力保护你,我已无权拥有你,你将去哪里? 你将挂在谁家客厅?你将被弃置在哪个柜橱?请你告诉我!我会去看你,我会日日夜夜徘徊在那人家门外! 如果你会讲话,你为什么不开口对樊田夫讲……我不愿离去!哦,斑斓岁月,我的斑斓岁月! 我们相聚不过才数个春秋,我们发誓过要永远在一起,可是,你现在却要离我而去! 哦,你也哭了,你跟我一样也哭了,你的泪水从你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涌出来,你在橘色灯光下闪烁微弱的光辉,这是多么微弱的光辉啊! 可是,在我的眼里,你却是越来越辉煌,直至辉煌成一幅金光四射的画面:在一片肥沃的土地上,两株并肩傲然站立的树木,枝干相互交叉纠缠,似是你搂我腰,我揽你背,相互依赖,共求生存;叶子则片片相挤,似是我摸你额,你吻我腮,相亲相爱,难舍难分。 金色的阳光下,正闪烁着梦幻般迷人的光辉……猛然,她听到门外嘈杂的脚步声,两颗硕大的泪珠重重地滴落下去。 她这才看清,并没有什么迷人的金色光芒,而是她的斑斓岁月已经意识到她无力保护无力拥有它,即将与她生死离别再难相聚,是它的泪水——也是她的泪水……从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涌出来,在橘色灯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 “拿出来没有?”随着推门声,樊田夫急促地问。林夕梦神经质地把画轴迅速藏到落地窗帘下。 樊辉夫进来了。司机小潘也进来了。林夕梦没有放声。樊田夫没见到画,当即火了,高声质问:“你是怎么回事?”她似乎没有听见。 她已经麻木。 “快!快拿出来!这就要走了,人家已经等了一个晚上。还要题款。”林夕梦知道自己最后的垂死挣扎是徒劳的。 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她弯腰从窗帘下把画拿出来。她把它轻轻平放在自己面前。 樊辉夫看了看她,就先走出去了。樊田夫一把抓过去,迅速解开那系着的彩色丝绸带子,将画轴展平。 小潘帮他铺开在桌面上,摆好笔墨。樊田夫站在画前,端详画面,又向门外走廊里的樊辉夫落实了一下那局长的名字,准备在上面题赠词。 林夕梦满含热泪,哀求地望着他那只握着饱蘸墨汁毛笔的手……那是一只丰满而硕大的手,仿佛就在昨天,它给她幻想,给她甜蜜,给她力量,给她勇气;也仿佛就在昨天,它擦过她泪水,驱走她恐惧,托起她希望,指点她道路……此时此刻,她望着这只手,渴望奇迹会出现,渴望他会抬头望她一眼,渴望他会对她顿生爱怜,渴望他会留恋这斑斓岁月,渴望他脑际会闪现诞生这斑斓岁月的一点一滴,渴望他会为今生今世永远拥有这斑斓岁月而薄一次亲情……没有。 一切都没有。笔,洒脱地落下去。那变形的毛笔像一把黑色利剑,刺进她的心脏。 她捂住心脏,踉跄着跑出去。她不知道是怎样把自己弄到客房那床铺上去的。 当她神志清醒过来的时候,感到屋里冰凉,全身已被冻透,泪水灌进耳朵和发际里,黏糊糊的,也已冰凉。 她眼睛死死地盯在那垂落地面的窗帘上,窗帘是米黄色水波纹状图案,在寒气侵袭下,那波纹在动荡,在变幻……不多时,它魔术般地变幻出一幅光彩夺目的图画来:在一片肥沃的土地上,两株并肩傲然站立的树木,枝干相互交叉纠缠,似是你搂我腰,我揽你背,相互依赖,共求生存;叶子则片片拥挤,似是我摸你额,你吻我腮,相亲相爱,难舍难分……又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走廊里传来嘈杂的脚步声,还有樊田夫爽朗愉快的说笑声。 这些声响把她眼前的幻觉搅碎了。她屏住呼吸,倾听外面的声音,知道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 在她潜意识里,或许开始辨别是否有樊田夫进这屋里的脚步,或许还企盼这个时候听到一句:“夕梦,我爱你。”……如果是这样,或许她会顿解前怨,奋不顾身地抓住这根稻草,还有在岁月里再折腾一段的欲望和勇气。 然而,没有。没有脚步。没有稻草。什么也没有。外面喧闹一阵后,便归于寂静。 她爬起来,活动一下冻僵的四肢,走了出去。寒冷的西北风扑面而来,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夜已深。整个办公楼漆黑一片。樊田夫早走了。 三十六 夕梦: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你,请求你的饶恕,我非常地懊悔、伤心,乃至责骂、诅咒自己,我流了许多泪……面对着你这血泪的控诉,我低下了忏悔的头颅。 我刚意识到,我在践踏着,践踏着那份天地间最真诚最圣洁的爱。我在想象着、寻求着,怎样去惩罚自己。 当我稍微清醒的时候,我感叹人是天地间最了不起的怪物,能赋予世界上一切东西以情感,以灵性,哪怕是一块石头,一棵草,一张纸……并为之哭,为之笑,为之亲,为之恼,把它捧为上帝,又踩在脚下——在创造,也在毁灭,在毁灭时,又在创造中,这就是人类,这就是人类历史之所以会有今天的发达。 人类或许一直在重复着这无休止的创造与毁灭。夕梦,我此刻的大脑一片空白,像水,像云,世界上也许只剩下了太阳、月亮和我。 我怆然站立在地球上最高最高的地方,直至变成了一块没有灵性的石头,永远地立在那里,永远……永远不去问津所谓的创造与毁灭,永远的清冷,孤寂。 阴森的黑暗与孤寂只给了我片刻的安慰。突然,我又跳将起来……啊! 那委屈的斑斓岁月,斑斓的树,还有那斑斓的爱,抽泣着离我而去。我呼喊着,奔跑着,仿佛离我那么遥远,永远不再属于我。 我跌倒了,不见了一切……突然,奇迹出现了,夕梦,我蓦然发现,那斑斓的一切竟铸在那石人里,永远地不再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一直在幻觉着,不,应该说是明明白白地在想象着,一会儿像泰山压顶,我都喘不过气来;一会儿像白云流水,轻松得飘来飘去。 以往我很自信自己的感受,但此时此刻,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感受是怎么回事。 我只能哭笑着喊道:我所创造的一切,都是为了爱,而爱却不明白我的创造和 “为了”。我们有时候,为了保全脑袋,则必须砍掉双脚。夕梦,我的感受或许你永远地不理解或不明白,说句心里话,此时此刻我轻松无比,我才真正感到你更加妩媚可爱。 作为男人,此时此刻方觉得我拥有世界上最丰满多姿的女人,我们所失去的,仅仅是一张画纸,而真正的斑斓岁月永远与我们同在……ight田夫卓其看完这封信,脑里一片空白。 他所有神经全都麻木了,瘫坐在背椅里。当他的神志恢复过来的时候,他的大脑被来自四面八方的东西给塞满,塞满……慢慢地,这些东西又都消退了,剩下的只有一个事实:林夕梦与另一个男人发生了恋情。 而这个男人是樊田夫。是他认为最放心不能与林夕梦发生恋情的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读书不多,文化不高,档次不够,仅仅是一个当兵的,只会画几笔画而已。 这个男人最正统、最守旧、最顾惜名誉。这个男人人品端正,人人称道。 否则,他怎么可能同意让自己的妻子在这个男人身旁工作?怎么可能放心甚至支持她在这个男人身旁工作? 怎么可能在她几次与这个男人吵闹赌气不来上班的时候,他千方百计说服她,让她回到这个男人身边去? 对,没有这些否则,否则是不可能的。可是……可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给弄糊涂了。卓其对樊田夫是放心的。他不放心的是林夕梦。自从她下海以来,常常夜里很晚才回家。 她的解释是应酬宴会之类工作上的事情。只要是听说与樊田夫在一起,卓其也就放心了。 然而,他怎么能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总与樊田夫在一起,而不是与其他男人去约会呢? 最近一段时间,她夜间回来晚的时候更加频繁,她的研究生录取通知早已来了,离开学还不到一个月时间,是不是与哪个男人开始难舍难离了呢? 他总不能去问问樊田夫是不是林夕梦每天跟他在一起吧?卓其越想疑心越大,终于坐不住,趁林夕梦不在的时候,潜进她办公室,用偷配好的钥匙打开了她的抽屉……当林夕梦中午一点多钟被卓其电话紧急呼叫时,她正在与樊田夫出席一家酒店开业典礼宴会,电话里卓其的声音因过度刺激而低沉沙哑:“你回来吧,马上!”传呼一个连一个,林夕梦感到事情不妙,只好让樊田夫开车送她先回办公室。 打开抽屉,果然,半年前樊田夫给她的那封信不见了。她一切都明白了,并告诉了樊田夫。 两个人脸色都煞白。樊田夫开始埋怨她粗心大意。林夕梦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却本能地想保护樊田夫,只要樊田夫无损,她死又何足惜? “只要能暂时压下,无论如何都行。”樊田夫说。林夕梦刚走进院子,卓其就反手把大铁门锁上。 他脸色已铁青,抓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扭,就把她扭翻跪倒在沙发旁。 他的声音颤抖着,仍是低沉沙哑着:“说吧。”林夕梦低着头,不敢去看他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唯一的愿望是让他把自己往死里痛打一顿,让她肉体上的痛苦来抵消一点他精神上的痛苦。 然而,卓其并不再动手,无力地坐在她面前的沙发上,命令道:“说吧,把你与樊田夫之间的私情,从头到尾全部说出来。”她犹豫片刻,说:“没有什么可说的。”卓其闻听此言,怒火中烧,咣咣几个耳光,紧接着一顿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骂:“我让你再没有什么可说的,妈了个臭x,你说得倒轻巧,没有什么可说的,那就只有什么可做的,你给我说!今天逃不了你!”剧烈的肉体疼痛使林夕梦镇静许多,她咬定牙:一切都可以说,唯独不能说自己已爱上樊田夫。 她太了解卓其,他有一种特别脾气,绝不容人在他面前说谎和欺骗,他能够容忍她不爱他提出离婚,却无法容忍在婚姻存续期间她爱上别人。 十几年来,他用那种近乎农民的方式,把所有爱一丝不掺假地全部给了她,如果她现在说出自己已不爱他,而爱上樊田夫,这对于卓其来说,残酷的程度近乎杀了他。 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说出自己爱上樊田夫,马上同卓其办理离婚手续。 这不仅对卓其太残酷,而且他必定把樊田夫的信复印无数,张贴到梧桐各街道闹区。 这种过激行为在眼下这个时候,他既然说得出,就能做得到。闹个满城风雨不说,必然引爆樊田夫后院的**库。 那样,现在这个企业无法再搞,势将破坏樊田夫的计划。第二条是表明自己与樊田夫之间有过性关系,是自己引诱樊田夫,用性来报复卓其对她的打骂,答应从今以后与樊田夫断绝一切联系,暂时平息这场轩然大波,只要能够去北京读研,以后再说。 林夕梦选择了第二条路。当天夜里,卓其同她一起去红星,悄无声息地把她所有东西收拾一空,带回了家。 第二天是星期天。早晨,卓其给陈暑秋打电话,说林夕林找他有事,请他上午八点在办公室等她。 吃完早饭,卓其带她去了梧桐房地产开发公司。卓其暑假前向师范学校递交了停薪留职报告,放暑假后第二天就来陈暑秋这里报到,现在上班已有数周。 陈暑秋已坐等在那里,看林夕梦过于憔悴,劈头就问:“又跟田夫打仗啦?”她没回答,在沙发上坐下。 卓其歪头看着她。陈暑秋责备开她:“你寻思着搞企业就那么容易?我看田夫是好样的。你倒好,说撂挑子就撂挑子……” “不是。”卓其打断他, “陈经理,这次不是。”卓其把陈暑秋叫到另一间去。过了一会儿,两个人才又回来。 陈暑秋不再说话,坐在那里。卓其对林夕梦说:“你跟陈经理谈谈吧,把你的打算告诉陈经理。”卓其说完就出去了。 陈暑秋看着林夕梦,问:“怎么回事?”她不放声,猜测卓其已经向他讲了已发生的事情。 陈暑秋也就不再问。两个人静坐十多分钟,林夕梦才开口说话:“卓其不让我去北京读研究生,他让我来你们这里上班。” “田夫那里呢?” “不去了。”她低声回道。陈暑秋已明白个大概,坐在那里不放声。昨天晚上,卓其提出要她不再去红星上班,也不去北京读研究生,要她说服陈暑秋,让陈暑秋允许她来他们房地产公司上班。 她一一答应。但她心里明白,现在,她面前只剩下去北京这一条路了。 在这之前,她深为自己冒此风险担忧不已。她无法预料离开樊田夫的后果。 他会怎样?她会怎样?上帝,她会因思恋而心力交瘁,疲惫不堪。然而,事已至此,再也没有他路可走。 她说:“无论如何,我要去北京上学。你想想,我花费多少时间、精力,吃了多少苦,掉了多少肉,才好容易考上。读研究生是我十几年来的愿望,否则的话,中师毕业还去进修专科本科干什么?前些年之所以不能去考,并不是因为我考不上才不去考,而是没有经济基础,没有钱,我考上又怎能去安心读书?而现在,既然考上了,又已经搞了三年企业,无论如何我也要去。”她喝点茶水,看一眼陈暑秋,见他神情冷峻,继续说:“再说,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到你这里来上班。你想想,你与樊田夫私人交情那么深,他对你那么恭敬尊重,我在红星的作用你也一目了然,如果我从他那里直接到你这里,他不认为你在挖他墙脚又能是什么?并且,一旦我到你这里,我们整天呆在一起,嫂夫人会怎样想?她心眼儿小得都不能容许一个年轻女人跟你打个招呼,更何况我整天在你周围,她不吃掉你才怪呢!那样的话,无论我们怎样清白,也有口难辩。再说,你那些儿子怎样看你?社会上的人怎样看你?你怎样干工作?”陈暑秋听她说完,思索片刻,慢慢说:“还回三十九中学去教你的书,行不行?” “不行。”她断然拒绝, “我坚决不回去教书。我从离开三十九中学那一天起,就再也没有想过要回去。”陈暑秋又不放声了。 “这样好不好?”他突然说, “从房地产开发公司这里给你成立一个装饰公司,由你独立法人,隶属于这里,干这里装饰工程,每年上缴一点管理费,但不在这里办公,去另给你租办公场地,你看怎么样?”林夕梦想了想,这样好是好,再也不用出去承揽装饰工程。 可是她去北京的决心已定。更何况,对她来说,金钱是无所谓的,而最最重要的是樊田夫。 如果没有了樊田夫,她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而要达到与樊田夫结合的目的,并不是她有钱就能解决的。 想到这里,说:“这也不行。” “这怎么不行?这对田夫也能交待过去,对社会、对家人、对谁都能交待过去。” “对我交待不过去。” “……” “你想想,我已经下海三年,三年来,我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难道你还不清楚,你忍心再让我去受二茬苦,再遭二遍罪,非要等我在海里溺死你才愿意?那样的话,你的心也太硬、太冷酷,就像你现在这副冷酷形象一模一样。再说,我又并不懂装饰专业,一点点也不懂,一个外行怎样去领导一群内行?我哪里也不去,我只去上学。”林夕梦朝靠近陈暑秋方向挪一挪身子,乞求地望着他。 “卓其就是要咬定牙不让你去,怎么办?” “这就看你的了。算我求你了,无论如何,你要想尽一切办法说服卓其。我知道你的能力,只要你想说服他,就一定能说服他。再说,除你之外,他现在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只相信你的话。”陈暑秋坐一会儿,自言自语:“我看难度挺大。”她一听急了,不顾一切地说:“无论大不大,你都必须说服他。我就这样说定了,除去北京上学,我哪儿也不去。”陈暑秋没办法,笑了笑,说:“试试看吧。” “只准成功,不准失败。否则的话,我天天往你家打电话,专找你不在家时候打,变换各种妖媚腔调儿,气病嫂夫人有你好日子过。”正在这时,卓其回来了。 陈暑秋笑道:“林夕梦刚才说,她要天天给我家打电话。”卓其见这气氛,认为林夕梦差不多说服陈暑秋答应让她来这里上班,笑道:“是不是最后通牒?” “有点儿像。” “她是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卓其一语双关。 三十七 樊田夫是最后一个为林夕梦送行的人。林夕梦很庆幸卓其从来没有送她外出的习惯。 卓其的观点是即使送到目的地,他还是要回来,干脆不送。杨君曼也来过了。 杨君曼比以前更加苍老,脸上的皱纹已经很深了。赵一佐背叛了她,与公司秘书有染,杨君曼发现后去他公司歇斯底里地大吵大闹,赵一佐干脆与秘书公开同居了。 她本已心碎心死,但突然听说林夕梦要去北京上学,还是火速赶来了。 樊田夫在卓其视线以外等候着驾车送林夕梦去白浪岛火车站。一路上,他们谁也没说话。 到达火车站时,离火车开点还有两个小时,他们去火车站附近一个小餐馆,服务员引他们到一个刚能容下俩人的情侣间。 两个人面对面默默坐着,啤酒已喝半瓶,几个菜早凉了,连筷子都没动。 林夕梦的泪水早已湿了半个脸,两只手被樊田夫紧紧握着,总是不放开。 他们已有很长时间没见面了。这段时间,林夕梦被完全控制在卓其严密监视之下,没有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只有趁卓其上厕所之时,方能匆匆给樊田夫几句电话。 此时此刻,她终于见到日夜思念的樊田夫,却分离又就在眼前,她感到自己的心就要被撕成碎片,泪水不停地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夕梦,”樊田夫开口说, “我给我们的孩子把名字起好了。”林夕梦诧异地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 那是一张正在燃烧着希望的英俊面庞。从它上面,已找不到一丝难过和忧伤。 “夕梦,我要你给我生一个女儿,一个长大以后跟你一模一样的女儿。夕梦,答应我。”一份浓浓的慈祥的父爱,弥漫在那张正在燃烧着希望的英俊面庞上。 她被震撼,停止流泪。樊田夫拿起剩下的那半瓶啤酒,给她添满杯,然后,将剩下的全部给自己倒上,说:“夕梦,都说喝瓶里的剩酒能生女儿,不知你父亲是不是因为喝了瓶里的剩酒,才生了你。夕梦,我喝这些,一定也能生出个像你这样的女儿。”他双手端杯,放在胸前,闭上眼睛,似乎是在心中祈祷。 过一会儿,他睁开眼睛,一仰脖子,喝了下去。林夕梦被他虔诚的神态感动了,似乎自己真的已经给他生了女儿,幸福和甜蜜涌上心头,她笑了。 她这才明白了迟宁宁,迟宁宁为了赵礼凡,宁愿不要名分地为他生了一个女儿。 情到深处不由己呵。 “夕梦,还有一小时,我们去海边。”餐馆离海边也只有几十步,盛夏刚过去,夜幕来临,这里人来人往,到处是摆地摊卖杂货的。 樊田夫旁若无人地拥着她,走过不断向他们兜售海产工艺品的买卖人,到海护栏旁站住。 放眼望去,海岸蜿蜒着辉煌的灯火。海面上,倒映着斑斑点点数不尽的灯火,它们随着海面不断地动荡,不断地闪烁。 美丽而迷人的大海正在敞开它博大而深邃的胸怀。樊田夫从衣袋里取出一只红色精巧漂亮的心形小丝绒荷包,打开后,取出一枚金戒。 他把荷包塞进她包里,说里面的东西要等火车开动以后才能看。他拿起她的手,亲吻一遍,便把戒指给戴到左手无名指上。 林夕梦被拥揽进宽厚的胸前,双手被紧紧攥进他的手里。 “夕梦,记住,我对你的爱就像这大海一样,永不枯竭;也像这金戒一样,永远闪光。”林夕梦低下头,端详着手上的戒指,沉思着。 然后,她抬起头,端详着这个男人。不错,正像每一个见到他的人一样,林夕梦也并不因为他正在微笑而认为他不是吃肉的老虎。 现在,她就在这只老虎怀里,而且,他没有微笑,正在虎视眈眈地对着自己。 然而,她再也不想逃出这个怀抱,再也不想去寻觅,再也不想去跋涉,就此停驻在这个怀抱里。 她生命里所有的爱已经化成血液,注进这个怀抱,流淌在他体内每一根纤细的血脉里。 这血脉将成为她此生的行程。她将永远走不出这个健壮结实的躯体,直到这个躯体消失的那一天,她的人生之路也会宣告结束。 午后,林夕梦躺在北师大宿舍里。她久久地注视着手上的戒指,阳光直射进来,那戒指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光。 开学已有一周,她仍是无力把自己从与樊田夫强烈的离别之苦中解救出来。 她是多么地加倍努力过的呵。可是,她没有成功,她说服不了自己,控制不了自己。 她眼前到处闪现的全是樊田夫的形象。在这个形象面前,偌大的北京城黯然失色。 她想同其他同学一样进入角色开始读书,可是她做不到,她连信都写不成。 她来到北京后,才知道先前那些朋友仅仅是她生活中的点缀而已,她已经没有给他们写信的任何冲动了。 包括魏珂,她来北京是瞒着魏珂的。她也说不出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一直想告诉魏珂自己已经爱上了樊田夫,可她一直没有勇气。 在她内心深处,她多么渴望魏珂能祝福她呵。她唯一想给写信的人是樊田夫。 可是,这却仍是写不成。她每每铺好纸提起笔时,泪水就盈满眼眶。她实在写不下去。 她越来越明白,她离不开这个男人。离开他的日子,成为她生命里最煎熬的时光。 夜晚,她凝视着远处那星星点点的橘色灯光,幻想哪一盏灯光该是属于她和樊田夫的,哪一方土地有他们心爱的家。 于是,她发誓,今生今世有了这样一个心爱的家,她会尽上全部爱去营造她、美化她、呵护她,永永远远不离开她。 不知怎的,她一下子想到那些给他们提供一点夜色空间的一个又一个的地方,那是他们爱的见证呵。 更多的是想到那间办公室。她甚至羡慕那些现在出出进进那间办公室的与她毫不相干的人。 他们在呼吸着樊田夫的气息,而她却不能。那间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办公室,是这个世界上最灿烂最华丽最为温馨的一隅。 今生今世,有此一隅,此愿已足矣。爱使它变得不再是一方有限的空间,而是整整一个世界。 现在,她不知道是否有卖减轻思念之痛的灵丹妙药,如果有的话,她只好去买,因为思念的心被痛楚地揪紧又放下,放下又揪紧。 她已有两天没有接到樊田夫的电话了,她也不再去拿公用电话拨长途,试图增强一点忍耐力。 再说,中秋节来临,又是往年那一套,上百份礼品逐家送到,也实在够他忙的了。 刚来那些天,他们几乎每天要通电话,且不说她先白天把电话打给他约定晚上通话时间所花去的那些钱,就说每次他给她通电话的费用吧,有时拿起电话就是一小时、两小时,甚至有一次快到三个小时,真是情爱无价,金钱有限呵。 她终生也忘不了他送她上火车的情景。樊田夫把身上所有钱币,百元的,十元的,还有一元的,甚至还有几个硬分币,统统地搜出来塞进她包里,说是万一没有钱的时候还可以买面包吃,别饿坏了她。 樊田夫知道她花钱如流水,没有计划性,有了钱就大手大脚地去花掉,但如果分文没有也能对付着过很长时间。 长时间地看着戒指,突然,她全身有一种被捆缚起来的感觉。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 一种失去自由的被捆缚所带来的不适油然而生。转瞬间,这种不适消失,继而,她竟然觉得这种失去自由的捆缚是那么的舒服,那么的幸福,那么的心安理得。 这感觉越来越膨胀,越来越浓烈……直至变成一种信念:她要今生今世被这样捆缚着! 那些所谓的自由,统统滚蛋去吧!林夕梦这才悟到樊田夫选择分别时亲手给她戴上这枚戒指的另一层意义,便急忙找出那个红丝绒心形小荷包,拿出里面的东西,又一遍地看下去:我的至爱:眼看着我们就要分手了,我的心不知是沉还是在升,总与以往有异样的感觉。 亲爱的,你带走了我的心。真的,此时此刻,我感到一切都空了,从来没有的空。 至爱,甚至我已后悔不该让你离开我,哪怕是一刻,我真的希望会出现奇迹,你不走了。 为了寻找建立我们爱的乐园,你已踏上了崎岖不平的路,我没有别的送你,只想把我的企盼寄上,那是我的心。 亲爱的,把 “心”收好,上路吧,保重。永远爱你的田夫她刚看完,一个留络腮胡子的同学敲门进来:“林夕梦,你的信。”林夕梦跳下床去接了。 一看,是卓其来的。她谢过那同学,便拆开来:亲爱的:刚刚送走你我就万般失落,你是我的最大财富,我能拥有像你这样有分量、有根基的女人深感三生有幸。 此时此刻,我禁不住泪流满面,我才觉得我是多么离不开你,多么依恋你,你是属于我的,我爱你,今生今世,下生下世……今天起,我便要等待你一百多个日日夜夜。 漫漫长夜,谁伴我入梦?我会忘记过去你的过错,我对你只有深深的爱。 另外的女人难以闯进我的生活,我把爱都献给了你,被你占尽了。我曾经伤害过你,对此我很内疚,很难过。 你这个 “易碎品”改变了我许多许多(尽管我的骨子不会改变),对此我感谢你。 我们走过了幸福、欢乐、痛苦的漫长历程,但我对你的爱始终没有改变,深爱如初。 我庆幸我的爱热烈、真诚。回忆往事,我幸福难言,我认为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我的心被你带走了,我有点恍惚,我在思念我的爱妻。你刚刚离开我这么短暂的几个小时我就这样,以后我会不会得相思病? 到北京后安全第一,身体第一,勿念家事。企盼你早日归来。企盼、等待……梦中逢! 热烈地拥抱你狂吻你!爱恋你的丈夫林夕梦看完信,卓其那勤劳俭朴、任劳任怨的瘦弱身影一下子出现在眼前。 她心里有种难以表达的苦涩, “我会忘记过去你的过错,我对你只有深深的爱。”她闭目思想:要舍弃了这个男人是何等的困难呵! 在来北京前那几天,卓其对她几乎是一种病态的爱恋不舍,寸步不离左右。 只有当她与姚慧娟在一起的时候,他才可以放下心来去做点什么。她知道他是担心她与樊田夫还有联系才这样的。 她已经说服姚慧娟就不要去工厂做工,反正每月挣不满二百元钱,在家好好调理好卓其和牛牛的生活伙食就是她的功劳,等自己从北京回去后,再另给找份工作,将来钱不愁没有她花的。 来到北京后,除了樊田夫,林夕梦对所有人封锁了她的电话号码。在她的思想里,她要从此断绝与梧桐一切联系。 当她电话告诉卓其已平安抵京时,卓其问她电话号码,她说没有电话,用的是公用电话。 这也是事实,但是宿舍走廊的电话虽然打不出长途,从外地打进来还是很方便的。 她终于收到樊田夫从梧桐寄来的第一封信。夕梦:别来不过数日,大有隔三秋的感觉。 多少个梦里,我们相依着,亲吻着……醒来的时候,从未有过的孤独像一张网裹着我,裹得我好紧好紧呵,我努力地挣脱着、放松着,紧紧地追逐着我们昔日的倩影……那细雨濛濛的春夜,那铺满月光的雪地,还有麦田、山林、墓地……到处都印着我们的爱。 亲爱的,只要我们躺在哪里,哪里就充满着生机,充满着温馨,那里就是我们幸福的家。 不是吗?夕梦,我们时常醉躺在爱里,一辈子都乐意那样醉着,永远也不要再醒,我们企盼着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一下子时空凝固,亲爱的,或许这就是醉的感觉,这感觉太美妙,太真切,像风,像雨,像大山……噢,说到大山,我还有一段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体会呢! 夕梦,让我今天来告诉你,你可别脸红哟!每当我们拥抱着合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要倾尽全力压着你,让你**着喘不过气来,此时,我才真正地有一种男人所特有的自豪和满足,或许这就是男人原始的征服欲和拥有感! 亲爱的,在这里我不想研究什么学说,我只希望这一辈子都能拥有这种感觉,一辈子真正地拥有着你,让你永远也走不出这座大山。 我也绝不会让你感到寂寞、孤独、空洞,我会让你感到这是一座好大好大的非常富有的山。 夕梦,我不写了,再写会超重的,我只希望你能记住我的话:为了我们的爱,请多承受一些吧。 我会把我的毕生都给你,毫无保留。愿我们的吻凝固。你的田夫书拿着厚厚的一叠毛边书法纸,樊田夫那苍劲老辣的笔迹,仿佛墨汁未干,一股熟悉的墨香散发开来,林夕梦狂热地想着:田夫! 田夫!我的田夫!为了你,我要使自己变成更为出色、更为优秀、更为魅力无穷的女性,我要用自己的智慧去完善自己的形象,我要让生命里站在我身旁的这个男人拥着我,昂起骄傲的头颅,对着世上的男性自豪地说:这是我的! 三十八 卓其的信像雪花般纷纷飞来,让林夕梦心烦意乱,坐立不安。每接一封信,她给回一次电话,她不得不提出,希望少来信,给她一点时间和空间,让她沉淀一下感觉,否则她要焦头烂额。 结果,快件很快又来了:你在电话里竟然责备我给你写那多封信。你对我造成的伤害有多大,制造的痛苦有多深,你无法感受和理解的,因为你毕竟没有体会。 我确实是得胃病了,天天胃痛,火烧火燎。也许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毁灭自己。 这个世界实在应该毁灭了,到处充满欺骗和背叛。我正在采取一步步措施,让樊田夫这个混蛋付出代价,这一点你 “保护”不了他,不管我们是不是夫妻我都需要这样做。多年来,你一直在苦苦寻求 “适合”你的男人,你像试衣一样逐个去试,许许多多的男人像走马灯似的从你生活里走过。 如果你还爱,如果你还想与我一起步入黄昏的话,那么我请你自重,停止你苦苦的寻求。 我们之间还有许多问题需要解决,你的若无其事解脱不了任何问题。我承认你有心计,你与樊田夫之间能够发展到这种地步,是因为我深爱你,对你无限信任和支持,对你毫无戒心,但你也不要忘记中国有句古语,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希望你与樊田夫之间就此为止,不要再有任何联系,为你自己,也为他的家庭。 我在这里再重复一遍:如果你不与樊割断关系,那么,我就与你断绝关系。 你说是 “胁迫”,实际上是你对樊的一种保护,我已经识破你的阴谋。我这样告诉你,我不是你老师,我便兵刃相见,六亲不认! 你不仁我为何义?林夕梦被卓其这些信搅得六神无主,坐卧不安。她不得不给他回信,希望卓其给她一点时间和空间,让她把感觉沉淀一下,再作抉择。 因为身在梧桐,父母、朋友、社会对她的影响使她得不到沉淀的机会。 发出给卓其的信后,她情绪平静一点。转眼间,卓其的信又来了:在你收到这封信之前我可能已进京。 此时我头痛欲裂!我从来不头痛,这是你知道的。昨天那封信,我对你说了一些,关于樊林一章,我无奈,我痛苦,但我不能不接受这个事实。 你活得不一定比我轻松,我太累了,以至没有勇气继续再活下去。你信任我,我感激你,但我毕竟没有辜负你的信任,我珍惜我们的爱情,珍惜我们的家庭,我更不想让别人戳我的脊梁骨。 我烦闷得很,这是我最脆弱的时期。昨天下午我独自在家哭嚎:苍天啊,你睁开眼吧! 但我必须面对现实,正视现实,为了孩子,我还得去承受不愿承受的一切,希望你也能如此。 你的来信,丝毫读不出你的自责,为此我十分悲哀,亲爱的,你不要逼我! 卓其要来北京!理智告诉林夕梦必须立刻作出反应。最好是马上回家阻止他来。 然而,回家又能怎样?现在离婚吗?不,为时还早。首先,樊田夫至今让她担忧,这是一个说话不算话、不能对自己言语负责的男人,她不敢轻举妄动,把自己的一生交付给他。 万一有丝毫闪失,她没有心理承受能力去承受这种一时迷失的选择。再说,刚刚离开梧桐一个月就离婚,战火仍在樊田夫那里蔓延着。 午饭时,那个络腮胡子史思远又送来三封信,两封卓其的,一封樊田夫的。 面对卓其苦苦的难以割舍之爱,她实在不忍心弃他;而樊田夫那炽热的情爱,更使她万般苦痛! 矛盾已使她彻底焦头烂额,嘴唇生疮。她看完信,一语不发,放下刚打回的饭菜,躺下了。 很快地,她进入了梦乡。她与樊田夫在一间无任何摆设的房间里席地躺着**,她的性兴奋点像那汹涌的波涛在鼓动着,不断地从那海中心涌向海岸,一荡,一荡……她**着,**着……樊田夫的喃语也随着性之亢奋而时隐时现……直到她在性之快感中满足,那樊田夫才拖她起来,她说她已睡着了,睁不开眼……梦醒时,阳光正直射在床上,暖洋洋的。 林夕梦终于明白,她是离不开樊田夫的。性之梦暗示她,在情与性之间,人是倾向于性的。 人可以没有情,但是却不能没有性。没有性也就没有了生命。她和卓其之间,情是浓烈的,夫妻情,师生情,爱情,感情,然而,**已不存在,那点燃生命之火的**已经死亡,这是她无法挽救的;而樊田夫,他们之间除了炽烈的爱之火外,更多的是性之爱。 **在他们之间像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它熔化着一切,燃烧着一切,它使她感觉到了生命之灿烂多彩、美艳夺目。 没有这份**,她无法想象生命将暗淡成什么样子。林夕梦终于决定离婚了。 她这才明白,樊田夫电话里告诉说有人给市长写匿名信,指控红星艺术社偷税漏税达十万元之多,但到底猜不出是谁告的,现在看来必是卓其! 这是她万万没有料到的!这艺术社是今年春天她一手经营的,她大声反抗:“那你告的是我!你知道吗?”卓其义无反顾,恶狠狠地回答:“你也不足惜!你不就是个带x的女人!”这最后一句话深深地伤害了她。 她第一次有种爱已被全部丧失了的感觉,这使她反而轻松了一点儿,感到自己与卓其离婚已理由十足,只是个时间问题。 慕宏宽天天来看她,劝她慎重考虑。她想应该让牛牛有点心理准备。这天下午,她带牛牛来到校园西北角居住过的那间 “饲养室”的地方。那栋 “饲养室”,那栋生养过牛牛的 “饲养室”,已经永远地从这地面上消失了。地面上,已生长出一片新的翠竹,附近已经盖上了新的教学实验楼。 正是假日,校园没有人影。林夕梦给牛牛在竹林旁照了几张相,然后让他坐到自己身边,说:“牛牛,你还记得这里的那栋小屋?” “嗯。” “一个人一生中会经历许多大的事情,谁也不例外。”她说。牛牛涌出的泪珠滴落在地上,点点头。 “假如有两种情况,一是妈妈死,二是妈妈与爸爸离婚,你选择哪种?” “我都不选择。” “如果必须选择呢?” “为什么必须选择?” “是这样……这些日子……你感受到我跟你爸爸之间的一些事情,是不是?” “嗯。” “你爸爸爱我,我也爱他,但是我们的性格差别太大。我们生活在一起,妈妈苦恼,爸爸也苦恼……” “那必须选择?” “对。” “我不让你死。” “牛牛?你同意妈妈离婚?” “同意。” “为什么?” “这样妈妈还活着。”林夕梦哭了,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牛牛也哭了。 母子哭了许久。她哭得几乎要晕过去,几乎动摇了离婚的决心。牛牛反过来宽慰她,千方百计地让她高兴些回到家后,牛牛把在课堂上用一只易拉罐手工制作的小椅子,放到她面前,说:“妈妈,这是我亲手做的,送给您,您在上面放我的照片。”林夕梦强忍着泪,把它摆在沙发上,一直不忍心放进包里。 第二天,牛牛又提醒她:“妈妈,别忘了拿小椅子。”孩子啊,我不是不想拿,更不是忘了拿,我是心碎拿它不动啊! 我实在是世界上最罪该万死的母亲!我永远也偿还不了对你所欠的一切! 我为什么要这么狠心?我的心为什么如此之狠?我一直去掩盖母子分离那种痛楚神经,不敢去触摸它,一旦触摸着,我心之剧痛是我所承受不了的。 孩子,原谅妈妈,你总会长大,而妈妈却只有这一次选择。卓其拉她走进卧室,将门掩上,在她面前跪下去。 “亲爱的,我为我们孩子,也为我自己,我求你。”林夕梦泪如泉涌,也跪下去,说:“我求你不要这样。” “亲爱的,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卓其执意不起来,要她答应不离婚后方肯起来。 她哭出声,说:“如果你这样,只能促使我现在就离婚。” “我求你,不要逼我。”林夕梦跪在那里,哭着。事到如今,她不想再掩饰什么,她把多年来自己对丈夫的爱被蚕食尽以后的心灵变化全说了出来。 “我的感情世界太广大、太丰富,而你已无法填满我的精神世界。如果说我的精神世界是这个房间,而你对我来说,仅仅是这个房间的一张写字桌,房间其余的空间全部空荡荡的,我空得痛苦,空得孤独,空得难以忍受,不得不去寻找其他东西来填充这些空间……”卓其拉她起来,让她坐到写字桌旁,两个人面对面坐着。 他说:“好了,亲爱的,我理解你。我同意离婚。但是,在你没有找到一个适合你的男人以前,我们不要离婚。你什么时候找到了,我们什么时候办理手续。否则,我不能放心你。” “苍天!我怎忍心舍弃了这个男人!”林夕梦陷入了另一种绝望。 三十九 林夕梦不知道这个假期是怎样度过的。国庆节假期结束,林夕梦说必须返回北京。 卓其和牛牛送她出了家门。林夕梦坐在白浪岛火车站候车室里。下午四点钟,樊田夫接到她电话后来了。 他穿戴依然考究,一丝不乱的发型依然油光可鉴,看上去神色颇佳。 “走!”樊田夫说。林夕梦跟他上了一辆出租车。他双手攥紧她的手,车按他的意思来到一个地方。 她机械地跟着他,走几分钟,来到一栋居民楼前,她跟着他进了六楼一个门口。 她打量这屋子,这里似乎有人家住过,装修得还算考究。由于刚搬过家,地面有些凌乱。 她不知樊田夫搞什么名堂,站着不动。樊田夫放下她的东西,很快收拾出一块干净地方,从阳台上找来几块纸箱硬壳铺到地上,有一张床那么大。 他拉她坐下去,一阵狂风暴雨般的亲吻,把她按倒,将她衣裙撕扯下去,褪下他自己衣裤。 直到晚上九点,他才放过她,她有一种被蹂躏的感觉,又似乎要被他的狂吻吞进肚里。 “夕梦,你饿坏了吧?” “你呢?”千般怨万般爱,集悲乐于一身。 “我是累坏了,”他笑,吻着她, “累死也愿意。”他感到整个人像是久旱遇甘露,沉浸在无限欲望得到极大满足的幸福之中。 林夕梦出神地看着他:这就是我日思夜想的情人啊! “我知道你国庆节要回来,便到处开始物色房子。可巧前天我一位战友告诉我,他一位朋友有一套房子准备出卖,我听了立刻追着不放,昨天就来一起看房子,我说是给朋友代买的,便要了钥匙,说是朋友来看过以后,决定是否买。夕梦,我就等你决定了。你看好了,我们就买下来。”说着,樊田夫拉她起来,逐个房间去看。 他兴致勃勃,指画着说哪是厨房、书房、厕所、卧室,又说水电俱全等等。 林夕梦表示这房子可意,问价格是多少。 “大约五六万,价格不贵。” “什么时候交钱?” “暂时不用忙,我战友说了,可以先住下来。反正这是公房。我想月底前买下来,那时候大山庄酒店款就给了。现在是拿不出钱来。”他说最后一句话时笑了。 林夕梦也笑了。搞了将近三年企业,竟然拿不出这五六万块钱来。 “现在外面欠咱多少钱?”她问。 “六七十万。” “咱欠别人多少?” “三十多万。” “大华酒店给款没有?” “没有。” “什么时候给?” “说快了。” “又快了?” “这你不能急。” “大华酒店已投入多少?” “不多,十多万。” “你给老刁多少钱?” “十万。但那是他借我们的,有借条。” “海中家还有希望吗?”他吞吞吐吐,底气不足地说:“这怎么能没有希望。” “杨鹏飞现在跑哪些工程?” “跑什么工程?!什么也没跑到,天天嫖和赌。他妈的狗改不掉吃屎。我准备除他,就因为海中家,只好让他先在这里。” “柳大光有消息没有?” “没有。快别说你那些好朋友了。”一提起柳大光,樊田夫就来气。林夕梦更是有气无处出。 柳大光的酒店装修用的几万块钱全是红星垫付的,他却神不知鬼不觉一夜之间带着仲小姐跑了。 当林夕梦去酒店找他时,陌生的酒店老板说柳大光把这酒店转让给了他。 而在这之前一周他还向林夕梦借去二千块钱。柳大光啊柳大光,你真是不够朋友啊。 她心里恨的是他不给打招呼。人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这可以理解。 可是,你总得向朋友有个交待才是呵。躺下后,她叙述这几天与卓其离婚的事情,樊田夫听完,抓紧她胳膊,说:“你怎么这么狠心?” “是啊,我怎么这么狠心?到底是我的心太狠,还是我的情太痴?谁能告诉我?”林夕梦心里想。 “夕梦,我以我的生命下赌注去爱你,我让你一辈子幸福,否则,我罪该万死。”听了这话,林夕梦感到温暖之外,还有几分伤感。 樊田夫带她出去吃饭前,打量她,说:“你包里再没有带其他衣服?” “有几件。” “什么样儿的?” “有件披肩,还有条裙子……” “去把这身换下!老气横秋的,难看死了。”林夕梦乖乖地脱下一身黑灰色休闲套装,边脱边说:“这是我一个同学帮我在燕莎物色的。” “以后不许你再穿!”她换好衣服,化上淡妆,站到樊田夫面前。樊田夫眼睛一亮,说:“这样多好!” “我现在是什么心境啊,哪有心情打扮自己?”但头发是给樊田夫留长许多,这是她去北京时他再三嘱咐的,他甚至在电话里都问她头发长出多长。 吃完饭,樊田夫就张罗购买日用品了,直买至夜里商店关门时分。有一些碗盘,看上去,跟白瓷碗盘一模一样,只是拿在手里分量比瓷碗盘要轻一些,价格却比瓷碗盘高出两三倍,是一种新产品。 售货小姐彬彬有礼地介绍,这种新产品无色无味,不怕烫,不怕磕,不变形,不小心掉在水泥地上,也不会像瓷碗盘那样破碎。 他们一听当然喜欢,特别是樊田夫,他说:“你,毛手毛脚的,有了这种碗碟,再也不用担心摔碎。”她笑笑,却对这种碗盘的轻分量不十分满意。 端惯沉甸甸的瓷碗盘,虽然有不小心掉到地上砸碎的危险,但总觉得那份沉甸甸的厚重更让人舒服,让人留恋。 看她把碗盘放在手里掂来掂去,樊田夫说:“怎么样?买下吧?”她说:“太轻了些。”那售货员小姐说:“就因为它轻便,大家才看中它,多好。”樊田夫是执意喜欢的,也就买下。 走出商店时,他还说:“多好,这么轻。等我们老了也能拿得动。”回到 “家”,做饭做菜,用这些新碗新盘盛着,端到以地面暂作的 “桌面”,摆放整齐,洁白的盘子盛着红红绿绿的菜,确也漂亮。樊田夫本来就饿了,再看到面前这么漂亮的劳动成果,胃口大增,说:“夕梦,将来每天我要吃你亲手做的饭菜。”她装作没听到。 为把战火从樊田夫身旁引开,林夕梦对卓其说,自己在北京认识了一位商人,两个人关系已相当不错,她向卓其要半年时间,半年后决定是否离婚,卓其同意。 看林夕梦已攻下最坚固的堡垒,樊田夫万分庆幸,他展望未来幸福的家庭生活,开始约法三章,并要她起誓。 他说:“第一,你可以与所有男人来往,但是,不许让任何一个男人动你,哪怕是你身上一根汗毛也是属于我的,不许你把一丝一毫的爱给另外的男人;第二,不允许你去别的任何一家公司上班;第三,必须学会做饭,收拾家务,我要每天吃到你亲手做的饭菜。”她对第三条提出自己的困难,要求放松。 他坚决不答应,说:“你必须这样!”她建议可以找一个保姆。 “不行!”他又坚决不同意, “我不让我们的家有外人参与,我必须吃你亲手做的饭菜。”她答应可以努力去试试,但请樊田夫不要抱太大希望,因为她十多年来养成饭菜随便将就,家务散乱的习惯,恐怕一时改不了。 他还是坚决不答应:“你必须这样!”林夕梦望着他那一脸坚定不移的神情,动摇了自己跟他结婚的强烈愿望。 她无法想象与自己十几年生活习惯进行斗争将耗费掉她多少时间和精力,尤其是家务并不是她的乐趣所在。 她担心,家务会平添一些日常烦恼,骤减一些生活情趣……想到这里,她真的发怵了。 她一直担心樊田夫有恋母情结,他太爱母亲,他说如果很长时间吃不到母亲做的饭菜,便感到失落,难熬,必须回老家吃一次方能心安。 从前他的一切进步都是为了母亲,挫折和痛苦也只向母亲一个人诉说,哪怕母亲仅仅慈祥地望着他,他也满足。 母亲的鼓励和批评,虽然不是太多,但对他已足够了。樊田夫曾说过,他无法想象假若他创造出业绩成功以后,却没有母亲或一位像母亲一样的人欣赏的话,那将是他怎样的悲哀! 看到她发怵的样子,樊田夫给她讲述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说俞伯牙弹琴,音调高昂激越,砍柴人钟子期闻声驻足,叹道:巍巍乎高山。 俞伯牙又奏出奔腾回荡的旋律,钟子期说:潺潺兮流水。俩人于是成为知音。 钟子期死后,俞伯牙摔断琴弦,从此不再弹琴。樊田夫讲完了,说:“这就是我遇到你之后的真实感受。”林夕梦总算理解了樊田夫,他需要,真正需要的是一位接替他母亲角色的女人! 难怪他时常说她有许多性格跟他母亲完全一样。 “我明白了,”她看着樊田夫的眼睛,说, “明白你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说说看。” “一个解剖着去爱你的女人。” “正是这样。”他不得不点头承认。除了母亲,谁会这样去爱他? 四十 林夕梦返回北京安心上课才半个月,卓其的信又雪花般飞来。夜晚,一些同学相邀在校门口那家酒馆喝酒,外表的快乐冲不掉她内心的忧虑。 林夕梦悄悄走出酒馆,独自一个人漫步在校园内。该怎么办?选择卓其? 她无法死心塌地就此一生;选择樊田夫?这是她唯一能为之死心塌地的男人,然而,她却总有种抓不住的感觉…… “林夕梦?”有人叫。吓了她一跳。黑影里,一个高大男人正站在她不远处。 “谁?” “是我,史思远。”她这才看清是那个留络腮胡子的人。女同学在宿舍里叫他老络。 她放下心来:“哦,是你啊。” “怎么不喝了?” “我随便出来走走。” “你走好长时间了。” “我这就回去。”林夕梦匆匆从他身旁经过。刚进宿舍,梁晓红告诉,刚才有电话找她。 “什么时候?” “刚才。” “他说什么?” “他问你上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你等等吧,先别睡,可能过会儿他又打来。”果然,不过十分钟,电话铃又响了,有人喊林夕梦去接电话。 听到樊田夫的声音,她的灵魂从天空附到身上。可是,放下电话,她却无法入睡,樊田夫那低沉的声音犹在耳边回响,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他对企业面临的经济困境、官司连串等棘手现状时所表现出的焦虑不安。 在她的感觉里,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樊田夫是位集军人、商人、画家于一身的当家人和掌舵人,他所运用的工作方法、策略决定了这个企业的结局。 林夕梦平时所埋怨的那些工作人员素质低、企业不正规之类,在她看来都是其次,而并非关键。 樊田夫有着别人不具备的许多特质,他身上有着别人无限向往的许多财富,有着智慧、才干、野心、谋略。 他身上那种独特神韵又使他容易拥有很多朋友。想一想,他还缺什么? 不,什么也不缺,正好相反,他比别人多了许多许多更应该成功的财富! 而他又正滥用这些财富,倚仗这些财富去做谁也不敢做谁也不敢想的事情,去碰一碰自己的运气,去赌一赌自己的命运,渴望一种冒险带来的偶然成功或奇迹的诞生。 结果,把应该做的却忽视了。在这些问题上,俩人不知发生过多少次激烈的舌枪唇剑。 这三年,简直可以说是他们之间舌枪唇剑激战的三年,她为此而头痛,他为此而脑伤。 她深深地爱他,所以,她才能够深深地体味到他此时此刻那种焦虑的心境,尤其是目前几乎是在孤军奋战中的艰难。 想到这些,她的喉部哽塞,泪水盈满了眼眶。那种举步维艰的情境,历历在目,如临其境。 她现在恨不得自己立时回到公司,回到他身旁,与他同舟共济,患难与共,以使这个倾注了三年心血的企业尽快摆脱困境,走上正常运转之路。 可是,目前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她唯一能做的,也许就是写一封信,给他信心,给他安慰。 于是,她立即爬起来,开始给樊田夫写信。刚寄走给樊田夫的信,史思远又送来卓其的信,信封正面是 “林夕梦妻收”,背面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何时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信中写道:对你只字未提我们之间的事情我深表遗憾。 我在这里重复:我等不起,拖不起,更输不起,你不要太自私。我需要你作出抉择,如此拖下去对你我均无好处,我不知道你为何要拖,也不知道你在计划什么。 或许你又进入恋爱角色,进入漩涡中心,但我提醒你,我们现在在婚,受法律保护,你是我的妻子,我不可能再容忍你与别的男人有非正当关系,假若那样,我宁愿去死。 我随时可能去北京,因为你身体欠安,或许你还需要我去照顾几天。我和孩子很好,我的胃一直不好,但我能挺住。 请你尽快给我明确答复,不要等别的 “许诺”。林夕梦请了假,匆匆赶回梧桐家中,这才明白卓其之所以说等不起,拖不起,是因为他已经向姚慧娟点明林夕梦提出离婚,姚慧娟向卓其表示:自己并不是想破坏这个婚姻,但是一旦他离婚,自己就跟他结婚。 “我等着你。”姚慧娟这样对卓其说。卓其做好一切离婚准备,精神状态很好,提出牛牛归他,城南两套房子给林夕梦一套,家中其他东西任她挑取。 卓其笑道:“主动权仍在你手里,你说离婚我们就离,马上去办理手续;你说不离,我们就不离。你看着办吧。”林夕梦犹豫了。 樊田夫无法让她毫无后顾之忧地迈出这一步。卓其向林夕梦不厌其烦地述说他在梧桐师范新任校长那里受到器重,如何春风得意。 他最后说:“我卓其没有想到他们会对我这样器重。我和陈暑秋前几天又去白浪岛找过潘增录,潘增录态度很明确,坚决要落实陈暑秋的事,并对陈暑秋说:‘你有卓其这样一个朋友,你还不欢喜?’陈经理说:‘我打着灯笼费大时才找来的。’我们现在已经开始研究除掉樊田夫。我已经给樊田夫老婆写好了信,先让他后院起火,包括他弟兄们,一个不留,让他们倒霉、难堪。如果你还和他有联系,你可以去通风报信,我已毫不在乎。你要跟他结婚,我成全你们。陈暑秋说:‘收拾个樊田夫还不简单?根本不需有劳潘市长。’你这些朋友现在全部站在我这一边。”听卓其说出这些话,看他那副得意的样子,林夕梦挖苦讥笑道:“看来我们两个人离婚的话,这些朋友就全部判给你啦?” “那当然。” “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啊。”卓其洋洋得意,浑然不觉她的嘲讽,继续感慨:“我现在很得意啊,我没有想到这些朋友对我会这么好,简直是一呼百应,我说怎么样,他们就怎么样……” “奶奶的!”林夕梦在心里骂道。卓其在她那些朋友中到处揭露她与樊田夫的私情,诉说他的不幸,那些原本就对樊田夫存有疑心的朋友,自然是同仇敌忾,大有抱成一团吃掉樊田夫的味道,现在又有卓其出面,他们一举两得,既可以发泄他们的郁愤,又落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情,何乐而不为? 魏珂得知卓其放走林夕梦去北京上学,与卓其大吵一场,一气之下去深圳了,至今还没回来。 卓其说如果魏珂还在梧桐,魏珂也会站在他这一面。林夕梦对魏珂是否会站在卓其一面并无把握,但她万万没料到陈暑秋竟然也介入进去。 她打电话告诉樊田夫,樊田夫坚决不信,他说:“你想想,且不说我没有对不起他的事,就单单凭着他那把年纪和阅历,就断不可能。你没看他那双眼睛,一看就知已经成道,就像千年的鳖精,能水中望人,怎么能去做这种事,说出这种话来?”林夕梦就给陈暑秋打电话,质问他是否真有此言。 “没有的事。不用说樊田夫对咱这样好,就是一般关系,我也不可能那样去做。”陈暑秋说。 “如果卓其合伙其他人这样做怎么办?” “不可能,你放心。” “万一他就要这样做怎么办?” “我会制止他。” “卓其告诉我他给樊田夫家属写了一封信,你知道吗?” “我知道,被我制止了。简直胡来!我对卓其说,这该人家樊田夫什么事!你自己老婆不好,这能怨人家?他这才没劲了。” “卓其跟你怎么说的?” “说你跟樊田夫之间的事。” “你……怎么想?” “这还不很正常?都是年轻人,天天在一块儿,没有感情那才是怪事呢。当然这话不能对卓其讲。樊田夫老婆又那个样儿,实在不稀罕人,有你在他身边儿,他能不动心?樊田夫跟别人不一样,如果是我,早领着你远走高飞了。到什么地方不能挣饭吃,还非要在这里吃这一口?”林夕梦感动得差点儿哭起来,心想:“樊田夫啊,樊田夫,你怎么不能跟别人一样?” “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离婚,还是不离?” “你跟田夫还有联系?”她稍一沉吟,说:“没有。” “你每次回来他不知道?” “不知道。” “他没有给你电话?” “没有。”陈暑秋那儿沉默了一会儿说:“关键是田夫离不了婚。” “如果他能离了呢?” “那当然行。可我看不是那么容易。”是啊,这就是现在问题关键所在。 姚慧娟又回来居住,只是白天去上班。林夕梦矛盾至极。牛牛埋怨她:“妈妈,早知道这样,你就不要把俺姚姨领来家。”林夕梦笑问:“牛牛,如果我跟你爸爸离婚,他是不是就跟你姚姨结婚?” “那还不定了?我早就看出来。” “怎么看出来?” “你可千万别给俺爸爸说。” “我不说。” “那天,就俺放暑假的时候,我在北间写作业,有了尿,想去天井尿尿,走到正间,看到姚姨跟俺爸爸正在南间搂抱着,把我吓得赶急溜回北间,一声也不敢出……”林夕梦憋不住笑,说:“如果他俩结婚你愿不愿意?” “也行。其实他俩也快结婚了。那天俺姚姨哭,俺爸爸说:‘你不用哭,等结婚后就好了。’” “哦。” “其实,妈,我说你可别生气。” “我不会生气的。” “他俩……晚上都在一间睡觉。”这倒出乎她的意料,但她听后丝毫不觉有异,相反,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想:“我真是白替古人担忧呵!”她一直担心卓其不能跟姚慧娟上床,一旦上床,对她倒是一件好事。 对她来说,不与卓其离婚,是因为她需要一个丈夫。至于卓其跟其她女人怎样,她早已不当回事。 不但一个姚慧娟,就是十个姚慧娟与他上床,即便在她眼皮底下,她也无动于衷。 “牛牛,我看这样挺好,姚姨一定会照顾好你。她是不能对你不好的。” “她敢?!妈妈,你放心好了,你跟俺爸爸离了婚,一点儿也不用担心我。你给我准备一块这么长铁棍,也别太长,就这桌子长就行,如果后妈敢欺负我,我就把她给砸跑,让她滚回她娘家去。我以前看小画书,每看到那些后妈欺负小孩,就把我给气得啊!简直!我不是气那些后妈,我是气那些小孩,太没本事了!他们不好砸?砸不过还不会跑?怎么非得让她欺负?”牛牛一边义愤填膺地说,一边用拳头比画着,简直一副挑战姿态。 林夕梦在心里暗暗揣测:“呵!这个孩子像谁?” “牛牛,爸爸已经跟你说过我们要离婚的事?” “说了。他说让我跟他。” “如果我再结婚,你希望我找个什么样儿的?” “你看着好就行。只是有一条,不要找个太贪的。” “什么意思?” “我读过一本书,有个卖花的女孩,是个孤儿,天天用纸扎些花儿去卖。有一天,一个花仙子来了,告诉女孩说,你用针扎一下手指头,滴到纸花上一滴血,纸花就变成真的。女孩就用针扎一下手指头,滴到纸花上一滴血。哎,纸花真的变成真花。她高兴极了,就去卖,卖的钱可多了。这件事被一个人知道了,就要跟女孩结婚。女孩没有家,当然愿意。结婚以后,这个人天天让女孩用针扎手指头,把血滴到纸花上,卖许多许多花,挣许多许多钱,但女孩的血快滴完了,这个人也不管,还是逼她滴。又有一天,花仙子又来了,对女孩说,你不能再滴血,你现在身上只剩下一滴血,你再滴出来,你的命就没有了。说完,花仙子就飞走了。女孩昏倒了。你想想,她身上就剩下一滴血,能不昏倒吗?这时候,她丈夫回来,一看,怎么纸花还没变成真花?就又逼她扎手指头往纸花上滴血。女孩说,花仙子不让我再滴,我身上只有一滴血,滴出来我就死了。她丈夫硬是不行,硬逼她再滴。她不滴就打她。她只好把最后一滴血滴出来。他丈夫看着纸花又变成真花,又可以卖钱了,别提多高兴了,女孩却死了……”林夕梦不眨眼睛地看着牛牛,仿佛不认识这个孩子似的。 “牛牛,你放心,我听你的,我绝不去找一个贪心的男人。”牛牛点点头,说:“只要能这样就行。不过,我看俺姚姨挺贪心的。”她吃一惊,睁大眼看着他,问:“你怎么知道?” “你想想,就俺爸爸那个样儿,连头顶的头发都没有,她那么年轻,还不就看上咱家现在有钱,家里什么都有……”天哪! 这个孩子!林夕梦竟然从来没有想到这些问题。她脱口说道:“牛牛,你简直可以做我的朋友。” “我做你的孩子不是更好?”牛牛认真地说。林夕梦张口结舌。是啊,有这样一个孩子不是更好? 四十一 返京多日,林夕梦的心仍没有安定下来,那个万分焦急的等待之夜给她精神造成的重压,至今尚未透过气来。 现在她痛苦至极。她把一个家弄成这个模样,她的心已脆弱得经受不起任何打击。 当她想象着他此时已经在家里与妻相拥而卧时,她心如刀割,泪流满面。 她发誓,今生今世,再也不做有妇之夫的情人。当她不得不在万般痛苦中提出要樊田夫也离婚时,他竟然说:“现在没有理由,我总不能说要离婚与你结婚吧?”这句话令林夕梦目瞪口呆,整个夜晚她都不能敢相信自己耳朵。 当她这次回去不得不提出希望他与妻子分居,以便为离婚创造条件时,他竟然认为没这必要,也拒绝了。 她在深深地爱着樊田夫。在这个世界上,她不知道是否还会有一个女人会跟她一样地痴情若狂,为了爱情,狠心到连樊田夫都要问 “你为什么这样狠心”的程度。而樊田夫,却竟然如此对待这份痴情与挚爱! 她多么希望他能从一个女人角度为她想一想,假若他是一个女人,他会怎样去评判他面前这位说爱的男人? 他会为他的 “顾全大局” “长久之计” “长远规划”而点头称是、口服心服吗?她痛苦到极点,头脑胀痛,吃不好,睡不好,课也听不进去,宿舍的同学说她脸色难看,劝她去看医生,而只有她自己明白,她何止是难看? 医术再高明又有何用?卓其的信一封接一封地飞来。他已将他们之间的事如实告诉林天明。 林天明听后非常生气,因为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林天明认为林夕梦总是不切实际的,从表面上看她很复杂,实质上,她是惊人的简单和幼稚。 林天明的态度非常明确:能合则尽力合,不能合他也无回天之力;希望林夕梦及早作出抉择,不要太自私。 卓其在信里说:我不同意分居,我是个或黑或白的人,离合由你抉择。 至于我爱谁,这是我的权利和自由,你无权干涉。你的打算,无疑是奢侈和极端自私,你不但要伤害我,而且还要伤害姚慧娟。 至于我能否容纳你,需要事态的发展。我再次强调,我等不起,拖不起,更输不起。 你现在是在赌博!是在玩火!回想我们的爱情史吧!我不可能听信别人的胡言乱语,我只相信我们之间真挚的爱情。 所以,任凭外界社会是如何传闻你,我只相信我们之间的爱情。只有爱情是永恒的,只有你的儿子才是真的,才会使你拥有到生命最后一刻! 如果不相信这点,你不但会失去一切,更会身败名裂,走投无路。你无力改变社会道德准则,你无力冲破社会这张网。 希望你不要把这些看成是恫吓。就在林夕梦焦头烂额之际,那个时常给她送信的络腮胡子史思远,几乎天天往她们宿舍跑。 史思远以找梁凤艳为名,一坐就不想走,在那里与梁凤艳谈天说地,林夕梦却耳膜都要痛裂。 周六晚上,林夕梦躺在床上想看点书转移一下她的心思,史思远又来了。 他又坐下与梁凤艳说起话来,她知道他一时走不了,又不能说什么,只好穿上鞋子,到楼下大厅沙发上躺下。 可是来来往往人太多,她只好又起来,出去转一圈,太累,回到宿舍,史思远还话兴正浓。 林夕梦又出来,到另一个女生宿舍躺一会儿,等人家要睡觉了,她只好出来,又回到宿舍。 史思远还没走。林夕梦只得硬着发麻的头皮又躺到床上。林夕梦快要崩溃了。 她把耳机戴上,开始听音乐。可是歌曲声还是掩盖不掉史思远的声音,她实在没办法,只好大声跟着录音机唱起来。 果然奏效!不多时,史思远站起来,对梁凤艳说:“不打扰了,我回去了。”谢天谢地! 林夕梦摘下耳机,梁凤艳和刘洁笑成一团。 “你们笑什么?”梁凤艳说:“刚才刘洁说,络腮胡子爱上了你。” “胡说!” “真的呢,”刘洁说, “排队打饭时他总是从后面盯着你。” “现在再有人爱我,我就只好从这五楼跳下去。” “那样的话,络腮胡子必定在楼底接住你……” “饶了我吧!”林夕梦在焦头烂额中等待着樊田夫关于白浪岛那套房子是否买下的消息。 樊田夫已来电话说那套房子的主人不想卖了,原因无非是迟迟没付款。 她不知道樊田夫将如何处置这件事。他是已经向她发誓保证买下这房子来的,为的是寒假开始她能住进去。 而她也一直认为应该如此。目前她面临的问题是,如果她要提出离婚,父亲那里必须要她出示在她名下的房产证后,才能考虑是否同意她这样做。 这无疑是在给她施加压力。为得到父亲同意,她撒谎说有,而内心中,她企盼樊田夫早日拿到房产证,并写在她名下。 樊田夫的出尔反尔给她的伤害几乎是致命的,这与卓其给她的伤害有着质的区别。 如果这一次樊田夫又食言,那么,她将不再对樊田夫抱什么希望。在樊田夫没离婚之前,她是绝对不会离婚的。 她不敢把自己后半生托付给一个说话不算话的男人。林夕梦经过一天一夜痛苦的思索,终于作出一个决定:停止上学,回到梧桐,回到家,回到卓其和牛牛身边,创办她自己的企业。 她是为何来北京的,是在什么情况下来北京的,只有樊田夫最明白。而现在,当她决定离开北京回到梧桐时,她的无奈谁知? 她的痛苦谁知?她的压力谁知?她是用整个生命下赌注才走到这一步的,只要樊田夫能还给她一份踏实,减去她一份痛苦,她都会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里死心塌地等着他! 对她来说,还有什么不能再忍受?还有什么不能再舍弃?然而,樊田夫没有。 面对卓其雪花般飞来的信件,林夕梦不得不作出这样的决定。从今以后,她永远也不会在樊田夫面前提到让他离婚或希望他分居之类的事。 她要看看樊田夫到底是怎样爱她的。她当即给卓其写了信,告诉这一决定,并很策略地请他在陈暑秋面前为她讲情,让陈暑秋同意她去承包他们公司的装饰工程。 其实,这正是陈暑秋的建议,但她必须做给卓其看。同时她又给牛牛写了信。 她要停止在北京上学,这毕竟是件大事,有必要向父母说一声。第二天中午,她往家里打电话,林天明接的电话,一听出是林夕梦,立刻怒声吼:“你打算怎么办?”林天明从来不对林夕梦动怒,这是她在兄妹中的殊遇,包括与卓其发生师生恋被他知道后也是如此,再大的事也同她婉言相商。 在他得知林夕梦想与卓其离婚后,冷静劝她三思而后行。林天明的意见,如果她打算跟樊田夫结婚才离婚,他坚决反对;如果她不是为了樊田夫而离婚,他就同意。 但他今天这是怎么了?林夕梦赶紧说:“爸爸,我打算回去。” “哪天?”哪天?能这么快吗?她说, “等这个学期结束。” “什么?”林天明在电话里大吼, “你让不让这些人活了?赶快回来!学不上你先给我回来!赶快回来!你是不顾别人死活是不是?三天之内你不回来,我给你们学校领导打电话……”林天明暴跳如雷。 林夕梦吓晕了,答应立刻回去。放下电话,迅速又拨林晨爽的电话:“晨爽?” “姐,你在哪里?”又是十万火急的声音。 “还在北京。” “赶快回来!卓其要疯了!” “什么?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他给妈家、俺家、瑾儿家、朝阳家……所有咱些亲戚家,全打了电话,在电话里辱骂你,辱骂咱爸妈,历数你跟樊田夫的事,难听极了,弄得家家鸡犬不得安宁。就你惹的祸,妈气病了,爸爸快气疯了,正不知怎么跟你联系,你连个电话也不留……”林夕梦站立不稳,靠在墙上。 “姐,你赶快回来吧,爸爸连刀都准备好了,要跟卓其拼命。”林夕梦放下电话,两腿不住地打战。 为什么?卓其?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如果是在我没有作出抉择之前你这样我还可以理解和容忍,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你既接到我的电话,又见到我的信,完完全全知道我的决定后,甚至就在当天晚上这样去干的! 天哪,这是为什么?正在这时,又收到卓其寄来的信,还有一篇《寻你千百度》。 你走了,带着青春不返的伤感,带着那颗伤痕累累的心,带着我对你那份浓浓的思念与牵挂。 秋夜,寒星在闪烁。我知道,那是你朦胧的泪眼在诉说无边的孤独与愁思,它触起我满腹的辛酸与凄苦……几多岁月,几多风雨。 岁月的变迁,已使我成熟许多。我不敢想起你,因为那样会更加抑郁。 每当信步来到马路边,徘徊在草坪上,清凉的晚风带着几缕苦涩飘来时,我的心又荡起涟漪,我的脑海中又重现你飘逸的身影。 没有经历过大喜大悲的日子,却独自迎来了伤感流泪的年华。啊!亲爱的,曾经为你,为失去你的那个季节而伤怀,而流泪,如今,我已无泪,但那逝去的岁月岂止是一段淡淡的回忆? 岁月之舟起航的日子,我也已背好了行囊,载满了希望,我要重温和你共度的那段时光,我要寻找你浪迹天涯的脚印! 读完这篇《寻你千百度》,正如里面所写,它触起林夕梦满腹的辛酸与凄苦……曾几何时,她和卓其真诚地相亲,热切地相爱,度过那么多虽然流泪却也有幸福的日子,那些青春的岁月里虽然没有如她内心所期望的那样流光溢彩,但她还是无怨无悔。 想当初,她那美丽的心愿便是终生拥有他真诚的爱,哪管什么权势与地位,并认为只要尽她心血所有,必定能使他成为一个功成名就的男人。 “研究生,乃吾八十年代之奋斗目标。”这句话曾给她多少梦想和渴望呵! 她内心深处一直渴望她所爱的男人功成名就以证实她的能力所在。可是令她最后在心里感到冰冷的是,卓其既没功成,也没名就,仅仅是当上一名办公室主任,就得意忘形到这种程度了……林夕梦什么话也不能对卓其讲了。 就在她准备回梧桐安顿父母家人并制止卓其这种行为时,突然收到樊田夫的特快专递。 夕梦:看到你的来信,感慨万千。三年来的酸甜苦辣像放电影一样历历在目,我深深地品味着那刻骨铭心的一幕幕……夕梦,要总结这三年来的情况,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感谢你——我生死与共的爱人! 是你,把我的生命注入了新的活力,让我更加生动丰富;是你,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挽着我的臂膀,给我以信心和勇气;是你,在我本来平淡的生活中,给了我无穷的乐趣;是你,也只有你,给了我圣洁的爱,让我成为一个自信的、丰富的男人。 爱人啊,此时此刻,我多么希望有人问我一句:你这几年吃这么多苦,你挣了多少钱? 我会郑重地告诉他:我只挣到真挚的爱,挣到一个属于我的真正的女人。 我心满意足了。我死而无憾了。写在公司成立三周年之际,谨以此语献给我远在北京的爱人。 田夫。此外,还有附言:夕梦:告诉你一个你听了一定不高兴的消息。 今天晚上,我已把白浪岛房子里的东西全部搬回来了。迈着沉重的脚步共上下六次楼梯。 当我最后一次扫视屋子里每一个角落的时候,我终于流下了滚烫滚烫的热泪。 夕梦,我代表你在默默地向小屋致谢。夕梦,我和你一样,心里很难过。 你不知道,我收拾东西时的滋味。夕梦,请放心,我已把我们的家当,包括一张废纸,全包装起来了,安放在我的办公室里,我不会让任何人碰它一下。 在我们迁入新家的时候,让你亲手打开它。别难过,夕梦,有了爱,不愁没有家。 你永远的家田夫林夕梦热泪满面,放声哭泣。别难过,田夫,你就是我的家,爱就是我们的家! 四十二 一个越来越强烈的念头摆在林夕梦面前:他爱我!这是一种渗透到生命里的爱。 她的心是明朗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认为樊田夫说话不算话的想法。相反,她为这件事给樊田夫所带来的难过而难过。 虽然她很难过,但樊田夫的难过更令她心碎。她无法想象当他收拾那些家当时,那种因一时无力购买这套已经答应她一定要买下并已进住一段时间的房子时的痛苦心情,因为他是一个男人啊,她又是多么地了解这个男人,他比她更渴望得到那套房子,他的心所承受的压力,这件事给他的刺激,一定是非常深刻的,他在最后扫视房间每一个角落时那种揪心的痛楚,她是完全可想象到的。 她想以此证实樊田夫又一次说话不算话的念头全部没有了,不仅如此,与最初发誓时的愿望正好相反,她对樊田夫抱有坚定的信心,她会很快办理离婚手续,并把自己的后半生完全托付给这个男人。 “上帝作证,即便我输了,我亦无怨。”林夕梦火速回到梧桐,从车站给家里打电话,没有人接。 她想不出星期天卓其能去哪里。她没有带家中钥匙,又不敢回父母家,只好去林晨爽家。 林晨爽打开录音机,放给林夕梦听。卓其在电话里大喊大叫地吼:“……你不信?你不信你等着瞧。” “哥哥,能不能这样,等我姐回来以后再说?” “你姐?她回来?她早在北京跟人家上床了。你想想,连樊田夫这种低档次的人你姐都与他……” “哥哥,能不能不说这些?” “晨爽,我告诉你,我现在要权有权,要势有势,我一脚把梧桐踩得嘎嘎响。不信?梧桐最漂亮的大姑娘尽我挑,要多少有多少。樊田夫算什么?他哪一方面能与我卓其相比?” “哥哥,我们不说这些……” “不行!晨爽,我要说!你等着瞧,我把最漂亮的大姑娘领给你看。我还是要找慕宏宽给我当媒人,结婚用六辆轿车,最低档次是皇冠……” “哥哥……” “晨爽,你姐跟我离婚算她倒血霉了。朋友们全部向着我这边,全是铁哥们儿,我要怎样就怎样,我卓其要活出个样儿来给恁她妈的看看……” “哥哥,你还是个老师,怎么能骂人?” “骂人?我骂谁?林天明?林天明算什么东西?陈暑秋不比他厉害?潘增录不比他厉害?他净他妈的**毛……” “啪……”电话扣断。电话又响了。 “晨爽,你为什么要扣电话?” “你骂人我不扣电话?” “我骂谁来?告诉你,晨爽,我现在很得意,你姐姐想求我给她办事了!哈哈……林夕梦她妈的也有这一天……” “你不要骂人!” “我骂您妈?俺丈母娘有病就快死了,死了活该倒霉,我再骂谁?” “哥哥,你太没良心!你喝醉酒把门牙磕掉,躺在俺家十多天,咱妈天天端水端饭伺候你,你现在还咒她死!” “良心?什么叫良心?” “再说咱爸爸,他哪个地方对不起你?为你调动,他跑了多少腿?送了多少礼?这你又不是不知道!冬天给你们送煤,夏天给你们送油,又是这个,又是那个,我们这些姊妹哪一个像俺姐那样受到过他如此关照?这不都是为你们好?……” “我们?哈!我们个屁!我们就要离婚了!你们林家出个败类,出个娼妇,出……” “啪……”电话又关掉。电话铃不停地响,没人接。林晨爽关掉录音机。 林夕梦瘫坐在沙发里。林晨爽一边倒水,一边埋怨道:“姐,也不是我说你,要离就赶快离,人家谁离个婚像你马拉松似的。刚开始离也就离了,你倒好,又怕毁了卓其,又怕社会笑话。现在倒好,妈气病了,爸爸快气疯了,所有亲戚没有不知道你与樊田夫私通的,搞得人仰马翻……” “别说了!我的头快炸裂了!”林夕梦抱着头一动也不敢动。过了一会儿,林晨爽又开口:“这还不是净你惹出的?跟他时把父母气个半死,离婚时又把父母气个半死,兄弟姐妹一共六个,都像你这样,父母多少个死也死过去了。这些天爸爸天天给卓其打电话,你想想爸爸那身血性,活到这个年纪,谁还敢对他这样过?他把卓其八辈子老祖宗都骂了,骂卓其那个熊样儿给他提鞋都不配,跟他约定时间地点,非要与他拼命。现在,卓其吓得连电话都不敢接。我们阻拦他,我说卓其那条命值几个钱?咱的命值多少钱?那样划不来。”林夕梦这才明白家中电话总也没人接。 她回到家中,卓其见她突然回来,歪着头,瞪视着,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可怜的卓其!林夕梦满肚子的怒气在见到卓其那一瞬间,奇迹般地消失了。 她第一次对卓其……她的班主任,她的老师,她的丈夫,她儿子的父亲,与她生活了十二年的男人——产生了如此深刻的怜悯,以致怜恤到连怨恨的必要都没有了。 在家住了三天,林夕梦深深地感到虽然对卓其的爱已全部丧失殆尽,而情却尚存,师生情,夫妻情,甚至友情,同情。 现在,对林夕梦来说,面对这个婚姻,就像是面对自己体内的一块毒瘤,明明知道应该上手术台去除掉它,明明知道只有除掉它以后身体才能健康生长,可是,动手术时的剧痛又让她无限恐惧,使她迟迟不敢走向那手术台。 更何况,从手术台走下来后,又无疑是站到了一堵高大城墙之上,后退无路,只能纵身下跳,下边一半是幸福的天堂……最终能与樊田夫结合;一半是万丈深渊……不能与樊田夫结合。 究竟会跌落到哪一半,这又是个未知数。若能百分之百把握跌落到幸福天堂那边,手术再疼痛,只要不死,她也就忍了。 世上没有挺不过去的疼痛。关羽刮骨都挺过去了。而一旦跌进万丈深渊,她岂不惨死? 正如卓其所说,不但会失去一切,更会走投无路,头破血流。与其这样,倒不如让毒瘤永远留在体内,还可以免去手术之痛。 哪一天毒死,哪一天算完。人不就是一生一死,何苦再去找罪遭?至于身败名裂,这对她早已经是置之度外的事情。 成功又能怎样?失败又能怎样?名就又能怎样?名裂又能怎样?这些不还都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的东西? 卓其早就说她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既然做活猪要天天担心被开水烫,何不成为死猪一条更为美哉? 当那些活猪既提心吊胆被开水烫,又嘲弄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时候,死猪却在优哉游哉地享受活猪永远也享受不到的乐趣。 所以,谁也甭想用身败名裂来劝导和阻止她做什么或不做什么。林夕梦返回北京前去父母家,林天明把林夕梦关进客厅,命令林夕梦与樊田夫断绝一切来往,中止上学,回到卓其身边。 林天明见林夕梦不表态,开始痛骂,严厉斥责。林太太拼力砸门,林天明就是不开,直到骂得看林夕梦支持不住了,方去开门。 林太太用病弱、哀怜、爱莫能助的目光注视着林夕梦。趁父母还没反应过来,林夕梦抓起包仓皇地逃离家门,冲下楼梯,一口气跑出几十米远,在一个公用电话亭给樊田夫打电话。 樊田夫不到五分钟便驾车朝她驶来,车刚一停下,林夕梦便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快!” “去哪儿?” “不管去哪儿!” “……” “只要离开这里!快,越快越好!”林夕梦心惊肉跳地坐在车内,眼睛不断地朝车窗外看。 这使她一下子想起两年前那次逃离黑卯扈手掌的经历。母亲!她已有几个月没有见面的母亲! 自从去北京上学,她回来梧桐数次,都没敢进父母家门。这次去了,不到二十分钟,一进门就被父亲关进客厅,她连与母亲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就匆匆打一个照面,不得不赶快逃离家门。 车子离开梧桐,天已黑定。樊田夫把车停靠在路旁,商议应该去哪儿。 去哪儿?白浪岛房子退了。只有返京。看当晚火车尚来得及,他们便径直去火车站。 樊田夫对林夕梦这种当断不断的离婚拉锯战,也无奈。他也没有办法,只能给她宽慰,还有**。 这天傍晚,暮色里,她在宿舍窗前伫立。云雾从随风轻轻飘荡的柳条儿间悄悄地隐去了。 思绪中,所有的犹疑与迷茫也一同隐去了。剩下的只有等待:这些渴望与无望交织成的等待,已经固执地长在思念上。 时光洗去风尘,洗去无奈,洗去她向生命索求的狂欢与温存,却怎么也洗不去他留给她的等待。 在这等待里,林夕梦的思绪回到了那个漆黑的夜里,回味那短暂而神圣的时刻。 她坐下来,开始给樊田夫写信:就在那时刻,你又一次卷走了我的忧虑。 是的,我的爱人,忧虑伴我走过了无数个日子,当我被融化在你的怀里时,你便把我所有的忧虑席卷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只有拥抱着你挺拔的躯体时,才会感受到你是我的? 难道我只有享用着你火热的激情时,才会感受到你是属于我的?难道我只有领略着你强烈的情欲时,才会感受到你是属于我的? 我不知道。我的爱人,我真的不知道。我时常暗自疑惑,我时常一无所获地思索。 你是我生命里极其偶然相遇的一个生命,却又是我生命里必要经历的一个日子。 现在,这个生命在我目所难及的千里之外,而我却用每一个日子静静地触摸你的存在。 让我触摸到你吧,我的爱人,让我触摸到你的气息,它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韵律;让我触摸到你的身躯,它蕴含着宇宙里无穷无尽的财富;让我触摸到你的眼睛,它是我的港湾,我的太阳,我的归宿。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在离开你的日子里,我的心门为何难以敞开。原来,每当分离,你都用思念这把金锁把我的心门紧紧关闭。 金锁的钥匙,放置在你的眼睛里。无聊时,我曾想尝试打开这把金锁,让蜷曲着的心,透一口气。 可是,纵然我费尽浑身力气,心门还是锁着,牢牢地。我终于懂得,没有钥匙,锁是打不开的;而打开心之金锁,更甚万倍之难。 因为它是砸毁不去的。我放弃尝试,不再费力。唯一所期待着的,是盼望日子一天一天快一点过去,让时间的轨道早一刻把你送到我的面前。 再也没有一段时光,像现在这样令我备受煎熬。凝视着时光一寸一寸地向前艰难爬行,我唯有无奈,唯有叹息;计算着你走向我的漫漫路途,我望眼欲穿,无能为力;默闻着你历尽的艰难险阻,我痛心疾首,又爱莫能助。 每日每夜,每时每刻,我整个的心灵在呼唤:走向我吧,我挚爱的生命;走向我吧,我生命的侣伴。 请放弃你沉重的行囊,请加速你矫健的脚步,快快地,快快地走向我啊! 我沸腾的热血在等候你,我狂跳的心脏在期待你,我青春的生命在企盼你,我整个的身躯在渴念你……走向我,快快地走向我,让我用欢畅的心迎上去,让我用张开的臂膀迎上去,让我用感激的热泪迎上去。 爱人啊,我亲爱的爱人,让我拂去你的一路风尘,让我擦去你满身的汗珠,让我抚慰你受伤的心灵,让我挥走你路途的倦意,让我融化你一路的艰辛,让我吻干你模糊的泪滴。 还有,我的爱人,让我诞生一个新的生命吧。让这个生命用你的骨我的肉铸成,用你的精我的血凝成,用你的魂我的魄融成……于是啊,我的爱人,你将欢快地跳着,蹦着,像一个淘气的孩子,抱着这个神圣的小生灵,在我丰满的胸脯上撒野,在我温柔的目光下游戏,在我敞开的心房里高歌,在我含泪的微笑里数着串串走过的脚步…… “林夕梦,你的电话。”有人在走廊里喊。是樊田夫!林夕梦跑去接电话。 樊田夫在电话里告诉她企业举步维艰,负债累累,然后说:“夕梦,我什么也不怕,我谁也不怕,我只怕我自己,只怕我丧失了战斗力。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个可怜虫,没有出息……”林夕梦一听,感到这个男人正在逐渐走向丧失自信的底线。 这都怨自己不在他身边!如果自己在他身边,他绝对不会这样!她立刻说:“田夫,不会的,有我站在你身边,你永远也不会失去战斗力。”樊田夫在那里叹气,不说话。 她知道这是一个男人最脆弱的时候,如果这个时候没有人给他以信心,等他完全丧失了自信力,一切就晚了。 像樊田夫这种男人,一旦失去自信,就等于丧失了战斗力,如同战场上的战士被人砍掉手脚,只能请求速死。 她慢慢地说下去:田夫,三年来,我已经对成功与失败这两个词有了新的理解。 对我们搞企业来说,似乎赚了钱就是成功,没赚到钱就是失败。可是,我现在认为根本不是这样的。 就拿昨天晚上你在电话里告诉我赵厂长请客这件事来说,他所请的那十多个厂长经理中,我想一定有日子比我们还难过的,也一定有赚很多钱的。 但是,当你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所有人注目你、羡慕你,认为就你有钱,日子好过,包括那个郑经理,他说他这一辈子能混到你这个经理就满足了。 我认为这就是你的成功。一个人活着,并非有许多金钱就是成功。我们搞三年企业,现在几乎没赚什么钱,外债几十万,别人欠我们几十万,差不多扯平,不剩什么钱。 而我那位同学魏珂,他现在少说也赚了四五十万,他整天与妻儿守着那个小餐馆。 你想想他吧,难道到目前为止,你能说他成功,你失败?所以,一个人活着,关键是一股气。 就是那种既与生俱来的,又后天努力的,经过磨难修炼,汇合成一股看不见、摸不到,却又能使人猛然或明显一下子就能感觉到的一股气。 它就在你的头顶,就在你的周身,这就是所谓浩然正气一类的东西。当你走在人群里,所有人都被你这股气所震撼,注目着你,难道你这不是成功? 这时候,谁还各自拿出存折来给人们看看?成功是在奋斗的过程中,而并不是最终的结果。 你昨晚电话还说如果不成功,你会跳楼,下地狱。其实,就是企业有一天确实资不抵债,你要跳楼,你要下地狱,你还是成功了,因为有我陪着你去跳楼,有我陪着你去下地狱。 “我太骄傲了,”樊田夫低低地说, “夕梦,我为有你这样的女人感到骄傲。如果说我是那升到空中流光溢彩的气球,引人注目,那么,你就是那气球里的气。没有你,我就永远也升不起来。” “我愿意永远做那气球里的气。” “夕梦,从今以后,无论你干什么,我都支持。当作家,搞企业,去从政,去经商……只要是你想干的事业,我都全力支持。” “……” “我现在一点顾虑没有了。”她不知道他的顾虑是什么。只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次从梧桐回到北京,卓其的信件少了,她的情绪平稳了一些,开始用心学习,但晚上做梦时常梦到卓其。 这天晚上,她梦到卓其快死了,脸色像死人一样地蜡黄,她死去活来地哭着,哀求医生挽救他,直到哭醒。 哭声吓坏了粱凤艳和陈洁,她们披衣来到她床前。林夕梦把梦讲给她们。 梁凤艳说:“这证明他在家活得很好。”陈洁责备开了:“我亲爱的林小姐,你到底想怎样?有个爱你的男人当丈夫,有个你爱的男人当情人,还有比这个更幸福的事吗?你却倒好,偏偏要从中择取一个。我反复跟你说,丈夫就是丈夫,情人就是情人,必须两分开,你怎么就听不进去?看我现在活得多潇洒,把丈夫和情人之间调理得朋友似的。” “我不行。” “这有什么难?现代化……” “不是技术问题,而是心理上难。” “这只能说明你太没出息,太爱那个情人,是不是?” “正是。” “天哪,世界上还有那么个男人值得你这样爱?”梁凤艳也做吃惊状:“林夕梦啊,像你这种女人,分出一点点爱来就能让男人饱和。你的一点点情就等于我们这些女人所有的情。” “那是个什么样的男人?”陈洁打断梁凤艳问。 “尽了你所能,想象出一个最优秀的男人。”林夕梦说。 “真有这么好?” “我是说比这个还要好出几倍。” “真是中邪了!我跟你说,就凭你自身的条件,用不着对哪个男人这样。女人天生是被男人爱的,不应该去死死地爱男人。用理性去控制感情,那样才行。” “理性?我哪儿来的理性?我是没有理性的。” “没出息!你能写出那么叫绝的论文来,我就不信你没有理性;你还能搞企业,我就更不信你没有理性。只是你没有把理性用到感情上来就是了,或者说,没有用到让你中邪的那个人身上就是了。”林夕梦仔细地思索着她这番话,越想越感到对路。 天快亮时,猛地从床上跳到地下,她大声说:“我知道应该怎么办啦!”不久,林夕梦突然收到卓其要她火速回去办理离婚手续的信,他痛苦万分地说:“那个尤心善的妻子几经周折找到我,控诉了你与尤心善的奸情。”面对这短信,林夕梦突然感到自己再也不能太自私了! 可怜的卓其,就因为爱她,屡屡遭到伤害,这是多么残忍的事啊,作为一个年龄还不到四十岁的男人,他既从她这里得不到专一的爱,也得不到美好的性,他的内心深处该是何等痛苦啊? 而就为那份曾经有过的真情,就这样苦苦地忍受?而她为了自己的安全系数,却抓住他不放手,这种不放手并不是舍不得,而是因时机不到,一旦时机到,随时放手已成定局! 这公平吗?这怎能叫公平!卓其有被爱的权利!而她——林夕梦——为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把姚慧娟塞进卓其怀里,只因为姚慧娟头脑简单,思想单纯,只要自己什么时候需要,随时可以从姚慧娟怀里再把卓其夺回来。 “自私啊,自私。你这自私的女人为什么不死掉?”林夕梦痛苦地想。 四十三 为了卓其,必须离婚!林夕梦再也不恐惧走向手术台的剧痛,再也不担心是跳向幸福天堂还是万丈深渊。 一切一切的顾虑全部没有了。整个的身心只剩下一个信念:为了卓其,立刻离婚。 她突然想到那个梦境,那个卓其快要死的梦境。她终于知道,卓其不是快要死了,而是快要获得新生! 林夕梦越来越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办了。钱钟凯教授对林夕梦又一次请假回梧桐而用异样的目光去看她,她既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准,而是让林夕梦晚上去她家一趟。 是啊,哪里有像她林夕梦这样的学生,才来几个月,三番五次地往家跑,这是来上学的,还是来干什么的,导师能不生气吗? 晚上,林夕梦带几袋白浪岛特产,还有一幅樊田夫作品,敲响钱钟凯教授的家门。 林夕梦坐到钱钟凯教授近旁。她现在不得不向这位尊重的老师敞开心怀,为的是从老师这里寻找更强有力的精神支柱。 虽然她已知道该怎么办,但渴望得到更大的精神上的支持,避免到时候再从手术台上逃下来。 她想遍所有认识的人,感到唯一能给她这种支持的是钱钟凯教授。钱钟凯教授早年留学法国,丈夫在 “**”中含冤而死,从她三十岁守寡,走南闯北,闭门静修,人生这门课程她更是读透了。 “有什么话,放心说吧。”钱钟凯教授靠在沙发背上。林夕梦便把与卓其从恋爱到结婚,又到目前闹离婚,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然后,又把自己感情外移,现在正与另一个人热恋的情况述说了一遍。 钱钟凯教授一边点头,一边听着。林夕梦说完后,她突然睁开眼睛,说道:“这个人是樊田夫,对吧?”林夕梦大吃一惊:“您怎么知道?”她微微笑了,又闭上双目。 林夕梦在学校任何人面前从来没提过樊田夫的名字,只是刚才给大家看画的时候,钱钟凯教授问这是谁画的,画家是个什么人,她很欣赏这画。 林夕梦就只那么简略介绍而已。她不得不老老实实地承认。钱钟凯教授便问她怎么打算。 她说一是回去与卓其离婚,二是告诉樊田夫她不是为跟他结婚才离婚的,三是办完这些以后立刻回来上学。 钱钟凯教授仍是闭目养神。林夕梦紧张地看着她,等待她说话。大约过了五分钟,她开口了:“第一步必须先迈出去,离婚。离婚后,告诉樊田夫,你不是为他才离婚的,你是为自己。但也不要太伤他的心。回到北京来发展你自己,你必须自己独立地站立起来,对任何人不要投入过多的感情。记住,大恩大怨,小恩小怨,无恩无怨。这是第一步,这些都必须这么去办。至于第二步,现在还不要作打算。你与樊田夫之间,将来变的是你,而不是樊田夫,樊田夫是不会变的,并且他离婚是离定了。老师这样说,并不是老师不信任你,也不是老师怀疑你们之间有爱情,而是老师凭着自己多半生的人生经验。办理完离婚手续后,马上回来。”林夕梦睁大眼睛看着老师那紧闭的双目,把这些话一个字不敢疏漏地记在心里。 她终于如愿以偿。心里感觉不光是轻松了不少,还仿佛那憋闷的阴云正在逐渐散去,阳光一丝一缕地射进了她的心田。 出租车在校门停下,林夕梦下车后径直朝公用长途电话亭跑去。幸好,樊田夫没关机,他一听到林夕梦的声音,就质责道:“你上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我已经给你打十几遍电话,没有人知道你上哪儿去了。” “我……我……”她气喘吁吁,一时答不上话。樊田夫的质问越发一声急一声,她只得等慢慢静一下,才说:“我去导师家了。” “那也不用这么晚才回来!谁知道你去干什么事。” “我真的在钱钟凯教授家,刚回来,还没进校门,就先给你打电话。”樊田夫轻叹了一声,换了柔软一些的语气:“夕梦,我不知道你上哪里,我在这间办公室守着电话,手机开着,过了五分钟就给你拨一次……夕梦,我爱你。” “田夫,我明天就要回去办理离婚手续。这次我义无反顾了。” “夕梦,”樊田夫因激动而声音变了, “你早就该这样决定,我们结婚以后……” “田夫,”林夕梦打断他,知道他又要设想和计划他们两个人结婚以后的事情, “田夫,我不是为跟你结婚才离婚的。”这一打断不要紧,电话里再也没有声音,她不断地 “喂,喂”,还是没有声音,许久,才听到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夕梦,难道你把我们的结婚看得这样轻?” “不是看轻的问题。” “那么是什么?” “我是为得到爱的权利才离婚的。” “这还不一样吗?” “这不一样。田夫,我已下决心自己独立地站立起来,不依附在任何人身上,因为我是有这个能力的。从前,我只是认定要做一位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现在,我彻底抛弃了这个观念。我要与男人并肩站立在社会上。” “夕梦,……你变了。” “是的,我是变了。”放下电话,她轻轻松松地从电话亭里走了出来。林夕梦抱着很美好的心愿回到家。 她得到了一个吃惊的消息:杨君曼已经出家为尼了!林夕梦不顾一切地要去看她,被卓其阻挡住了。 卓其说:“我看那未必不是一条出路。即便要看以后再去看吧,先解决你我的事情吧。”林夕梦抑制住内心巨大的震撼,强打精神打开行李包,拿出为卓其、姚慧娟、牛牛三个人分别购买的礼物。 卓其是一块手表,姚慧娟是一条红色羊绒围巾,牛牛是一本集邮册和一个风铃。 另外,给婆母买了一对金耳环。她倾尽身上所有钱币,回到梧桐,已身无分文。 关于财产,林夕梦的态度一直是很明确的,为不使他们三个从家中摆设看出有丝毫变动,她早就讲过,离婚后家中彩电、录像机、冰箱、洗衣机、图书,包括结婚时父母给陪嫁的家具,她一概不要。 但在县城另外两套私房她是要一套的。那是她和卓其多年来省吃俭用所建造的。 要一套的目的,是为将来牛牛结婚送给牛牛,眼下为向林天明有个交待,不至于让父母认为她被卓其轻易娶走,又被轻易打发走的感觉。 卓其也同意,并开玩笑说把另一套给姚慧娟。但这次回家,卓其变卦,说只给她一套的一半。 林夕梦奇怪地问:“那怎么住?”卓其回答:“用贴钱的办法。你要的话,贴给我一半的钱;我要的话,贴给你一半的钱。”他是明明知道林夕梦没有钱的。 既然这样,她不想再说什么,让他看着办。她把牛牛打发到邻居家里写作业。 看着这个熟悉的家,她泪如泉涌,开始收拾一些日记,还有几件单衣。 卓其在她刚回家时提出能不能不离婚,因为他并不相信她与尤心善会有奸情。 她说他愿意怎样想就怎样想,这一次离婚她是抛开感**彩,是理性的。 她拿起那本绿色笔记,里面贴满读师范时卓其给她的所有情书。她随手翻开一页,看下去:请不要忘记,我们一起挖坑,浇水、种植的树苗……在我的想象里,它会是成阴的大树。 种植吧,不停地种植。在我们的心灵里,在我们的希望里,在待开发的知识土壤里,在不断追寻的理想里,在我们神圣的劳动里,种植啊,种植,用我们自己最珍贵的血汗种植……不要怕前进的路坎坷不平,不要怕爱情的小船逆水上溯。 爱舟情船,不是在与波浪搏击吗?我凝视着那冲击着船头的一堆浪花,我凝视着,凝视着,忽然产生一种莫名的爱慕。 我发现那堆涌在船头的浪花,是送给逆流而上者的花冠,是搏击时的勇气和力量的象征。 告诉我,在那漫长而遥远的遨游之中,你曾经遇过什么?在我目所不能及的混浊而黑暗的远方,你将怎样忍耐着寂寞,度过漫长而痛苦的崎岖岁月? 告诉我,你怎样展开等待的翅膀,让弯曲的轨道再一次把你带到我的身旁,使我们能重读芳华,像在黑暗里的游子,终于又沐浴了温暖的泪光。 啊,告诉我,当黑暗的生命再度被强烈的光明照亮时,你,我亲爱的,你将怎样歌唱重逢的欢乐,歌唱瑰丽的明天? 啊,我亲爱的,让我们盛情地挽住白云,盛情地挽住霞朵,还倾接下阳光,碧空和蓝天是我们翱翔的背景。 我将永恒地寻找着,为了使自己的心灵也像你那样透明,为了在自己的血液里永远漂动着你纯洁的精灵。 前方,茫茫的黑夜中闪耀着一簇簇橘黄色的灯光,像花的蓓蕾正做着春梦。 写完了沙漠的长句,前面便是绿洲。 “啊!写完了沙漠的长句,前面便是绿洲!”林夕梦泪如泉涌,不忍再翻下去,立即合上本子。 正不知如何处理这个本子,卓其说:“你拿着吧。”她这才收进自己包里。 姚慧娟坐在沙发上哭。头天晚上,林夕梦向姚慧娟做好交接,把家里家外应该嘱咐的事都做详细嘱咐。 告诉说在北京有个商人等她结婚,要姚慧娟抓住卓其不要放,尽快结婚,将来家里有什么困难,她随时会帮忙。 卓其和姚慧娟帮她提着箱。卓其转回身,去从写字台抽屉拿出两百元钱,对林夕梦说家里没有现钱,就这两百,让她拿着买车票用。 林夕梦想了想,拿了一百。卓其看她一眼,叹一口气,去把那一百放回抽屉。 林夕梦上了卓其电话叫来的车,准备先去外面住一夜,等第二天再去民政局办理协议离婚手续。 林夕梦回头看他们一眼,姚慧娟早哭红了眼,卓其脸色铁青,泪痕满面。 车子驶出梧桐师范校园,林夕梦终于放声嚎哭。再见了,熟悉的校园;再见了,这块生活十五年的天地;再见了,美丽的操场和白杨;再见了,翠竹下边斑斑的脚印;再见了,办公桌上难忘的床铺;再见了,十八岁生日朗朗的誓言;再见了,毕业前沙漠的长句;……还有,卓其,卓其啊! 卓其!是谁把你送到我身旁?又是谁把我送到你的家?我们相爱了多久? 我们结合了多久?这其间有多少欢乐?多少痛苦?多少泪水?数不清啊! 数不清!难忘你深情的明眸,难忘你勤劳的身影,难忘你忠贞不渝的爱情,难忘你深夜无奈的等候……难忘啊! 难忘,你已经永永远远铭刻在我的心灵上,抹不掉,挖不去。从今以后我将跌进另一种痛苦,那就是与回忆搏斗的苦痛。 我不知道是否还有个男人能搏斗过你,能把你从我心灵中驱逐出去。我真的不知道! 他们或许会比你优秀,或许会比你出色,可是,你是我的初恋啊,这刻骨的初恋怎能忘记? 我曾为这刻骨的初恋不纯洁而感到对不起你,而唯一不纯洁的地方,是我曾经与魏珂眼睛相视过,我曾为此而多么不安和自责过啊。 那时,我怎么会想到今天,我不仅背叛了最初的爱情誓言,还发展到与另外的男人相许身心,深深地伤害你。 即使这样,你还在苦苦地恋恋不舍我,你能容忍我与樊田夫之间的私情,我却不能容忍与你在一起的平淡。 卓其啊,这是谁错了?是我,是你,还是谁?是爱错了,还是被爱错了? 曾几何时,我们相亲相爱,难分难离。而现在,我却怎么也不能为你死心塌地。 我为此而痛恨我自己,痛恨我的一切。所以,我再也不能太自私,再也不能对不起你。 如果我对你还有一份怜悯,还有一份旧情,还有一份良知,那么,我就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司机问她去哪里,林夕梦一时没了主意。 是啊,她该去哪里?父母家不敢去,白浪岛房子被樊田夫退了;慕老师家? 陈暑秋家?……想来想去,她决定暂找一个旅馆。司机见她这样,问她在梧桐是否有亲戚。 亲戚多得是,都被卓其打电话骂过,她怎么能再去连累他们?司机心细,无论如何也不把她往旅馆送,他是怕她寻死。 她没有办法,再一想,便说出林晨爽家住址。林晨爽夫妇在家,把林夕梦安顿在一个房间,只等第二天去办理手续。 卓其从司机那里知道林夕梦在林晨爽家,便带着牛牛和慕宏宽来做最后努力,挽留林夕梦。 她躺在床上,牛牛边哭边央求:“妈,回去吧,妈,回去吧……”林夕梦的心被撕碎着,撕碎着。 苍天啊,这手术竟然是如此煎熬!早知如此,倒不如一死了之。她哭嚎着,请求他们赶快离开,不要让孩子来折磨她。 告诉慕宏宽,她对卓其的爱确已消失,卓其有被爱的权利,她也有爱的权利,而这婚姻却不能各得所需。 为让他们赶快离开,林夕梦又说了一些违心的话。卓其叫着慕宏宽和牛牛走了。 她的五脏六腑全部被孩子给掏了出去。她后悔没有在这之前自杀。当这种想法产生的时候,她又开始痛恨自己:林夕梦啊,你真是自私惯了的女人,如果你死掉了,你的孩子就永远再也没有母亲了。 你这自私自利的女人!你这铁石心肠的女人!你这该千刀万剐的女人! 为了牛牛有母亲,你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只是活着比死不知要难多少倍。 四十四 林夕梦又万万没想到的是,卓其偷走了她部分日记,并以此为要挟,迫使她放弃家中一切财产。 星期一上午八点,林夕梦按约准时到达陈暑秋办公室,然后同卓其去办理协议离婚手续。 卓其又变卦了,房子一间也不给她。当着陈暑秋的面,林夕梦猛听此言,生气地说:“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最初是你我每人一套,后来是给我一套的一半,现在连这一半也不给,是不是再过些日子,就让我倒找给你钱?” “我没说让你找我钱。”卓其生硬地回答。 “现在不是一天一个样吗?” “你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咱就上法院!”卓其歪着头,瞪视着她,凶狠地说。 林夕梦不放声,看他气焰如此嚣张,心中明白八九分。果然,卓其又开口:“你敢上法院?你那些东西敢去法院抖搂?你去我奉陪!”说完,扭头就走了。 林夕梦看看陈暑秋,他一直不吭气地坐在那里。 “卓其怎么能这样?”她说。在这一瞬间,她为自己与卓其生活十几年而感到后怕。 就是这样一个男人,竟然让她执迷不悟,难舍难离。十几年来,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而走到现在这一步,这位两天前还口口声声说永远爱她至死不变的班主任,竟然又留这么一手。 她实在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十几年来的辛酸往事又一次涌上心头,她的泪水哗哗地流出来。 陈暑秋还是不放声。 “你说怎么办?”她问。陈暑秋沉思片刻,说:“算了,已经到这一步,你不要了。” “我倒无所谓。关键是我没法向父亲交待,这样我就像被卓其赶出家门一样了。” “不能。我虽然没见过你父亲,但上次卓其打电话那件事,他从电话簿上查到我家电话,给我打了电话。在电话里,我听你父亲那人非常通情达理。他说,陈经理,我是林夕梦的父亲不错,孩子有错是做父母的管教不够,父母失职。我就担这个罪名。我问他卓其有什么权利辱骂我林天明?有什么权利辱骂我其他孩子?又有什么权利搞得我全家鸡犬不得安宁?你向卓其转告,他现在不接电话,我林天明要挖出他那两个狗眼让他娘重新给他安装,让他好好看看我林天明是干什么的。陈经理,你也是做父亲的人,我们拉扯孩子也就拉扯个小,孩儿大不由爷。他们是夫妻,我们当父母的能知道些什么?……他讲的哪一句不在理?句句在理,小鸡吞蝎子……还挺歹毒的。”林夕梦不知道父亲竟然还给陈暑秋打过电话,父亲是真被气到极点了。 “差劲!卓其太差劲!无论怎么样,他不应该打那些电话。你们夫妻之间的事,该人家亲戚什么事!真是胡来!”陈暑秋站起来,离开桌子,气愤难忍,脸色更加冷峻。 是啊,已经到这一步,还要什么房子?父亲那里大不了又能怎样?想到这里,林夕梦便说:“但他必须把我写的东西全部给我。”陈暑秋走了出去。 很快地,卓其拿着一个记事本走进来,甩给她,说:“给你。”林夕梦接了,说:“还有。” “没有了。” “还有。”卓其扭头走了。陈暑秋站在那里。林夕梦对他说:“还有。” “你能断定还有?” “一定,我知道。”卓其又折回来了。林夕梦对卓其说:“你当着陈经理面,打开所有抽屉,我看看才相信。” “我为什么打开我抽屉给你看?你算老几?” “不看我怎么能相信?请你打开。” “不打。”俩人僵持着。陈暑秋看到这局面,一个坚决要看,一个坚决不让看,便对卓其说:“既然没有,打开又有什么?到这个时候,酸的臭的各归各。”卓其还是坚决不让看。 陈暑秋也叹了口气。眼看快近中午,卓其气呼呼地甩手回家了。林夕梦对陈暑秋说:“你回家吃饭去吧,我中午必须守在这里,否则卓其一定会转移我的东西。” “什么东西?不要不行?” “一些日记,还有……”她止住了,还有樊田夫那封信的复印件,这才是最最关键的。 原件在她去北京之前,用五千块钱从卓其手里赎回来的。她说:“还有一些我一时也说不清。反正这些东西是我必须要回来的。”陈暑秋不再放声,从衣袋掏出一千块钱,给她。 “我不要。” “拿着吧。你现在像个刚下生的婴儿,浑身光溜溜的了。”他安排人给林夕梦订来饭菜,然后就走了。 林夕梦接了钱,一等他离开,立刻给樊田夫打电话,叫来小顺带着锣丝刀之类工具,撬开卓其写字桌抽屉,里面整整齐齐放了半抽屉她的日记、记事本。 在一个信封里,找到了樊田夫那封信的复印件,还有一封卓其写给樊田夫妻子的信。 她从储存间翻找出一个大床单,把这些东西放到床单上,包裹好,足有五六公斤之多。 一切收拾停当。林夕梦将包裹藏在大衣内,活像个快要临产的孕妇,什么也顾不得,迅速从后门离开了这里。 下午两点,卓其发现抽屉被撬,知道这一定是林夕梦干的,死命地来砸林晨爽家的门。 “林夕梦!快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你给我出来!”卓其气急败坏地在门外乱吼乱叫,把门砸得震天响。 这早在林夕梦预料之中。林晨爽下午没上班在家陪伴她。当卓其第二次砸门不停时,林晨爽给林天明拨电话,又给丈夫拨电话。 丈夫说万一紧急时就拨110电话。卓其又开始疯狂砸门,林夕梦给陈暑秋拨电话,他不在公司,她顾不了其他,紧接又拨他家的电话,庆幸他在家。 一听到陈暑秋的声音,林夕梦就像抓到了救命绳:“快!快!卓其疯了。” “怎么了?” “你……你……你没听见砸门声?” “听见了,是谁砸门?” “是卓其,我中午把东西拿出来了。卓其现在发现了,就在门外,像条疯狗。你赶快来想办法,你的司机知道我这里,你让他开车送你过来。快!” “好。”林夕梦刚放下电话,门外没有了动静,估计卓其再三砸不开就走了。 她又给陈暑秋电话:“卓其走了,可能回你们公司了,你赶快回公司去吧。”这时,林晨爽笑吟吟地示意她向楼下看。 原来,在她所住这栋楼的前面,已有两辆轿车停放在那里,车里面的人不时地盯着这个窗口,时刻听从这窗口发出的号令,只要这里一有动静,他们就会绕过来冲上来。 林夕梦只看到林朝阳,其他人没看清。林夕梦释然了,是父亲,一定是他,是他找来人保护我的,她不禁哭了起来。 在这个家庭里,父亲是一头猛虎,母亲是一只母鸡,母鸡生养一群小鸡,保护责任便是猛虎的。 只要谁敢动这群小鸡一根羽毛,无论是谁,天王老爷子也不放过。自从林夕梦执意要嫁给卓其,她曾令父亲多么地失望过啊,她曾多么地希望卓其能使她在父母面前抬起头来,使她在父母面前有所交待啊。 然而,这一切都失败了。这还不说,现在连离婚都连累父亲,让他为此大动肝火,而又不得不为她操心。 看来,此生注定她既不是一位好母亲,又不是一个好女儿……正在林夕梦为自己对不起父亲而万分难过时,电话铃响了。 此时此刻,林夕梦一听到父亲的声音,真是百感交集,低低地叫了声:“爸爸。” “别怕!卓其要胡来你别怕!房子的事我知道了,你都给他!你嫁给他的时候也没有房子,现在要什么房子!不要!”林夕梦流着泪答应着。 果然,陈暑秋熄灭了卓其头顶的怒火,使卓其冷静下来。再加上林夕梦的釜底抽薪,他感到无路再择,一旦继续闹腾下去,说不定家庭财产和房子不得独吞。 晚饭时,卓其来电话,很温和地说, “明天去街道办事处协议离婚。”办理完协议离婚手续,两个人走出街道办事处,卓其对林夕梦说:“我们两个现在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了。” “卓其啊,你是在用这些财产来抵偿我给你的伤害;那么我呢?这十多年里你给我的伤害用什么去抵偿?”想到这里,她的泪水哗哗地流下来。 四十五 林夕梦越来越感到人这个生命体的奇妙。她热烈地狂爱樊田夫,视这个男人为她今生今世生命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渴望得到这一部分超出了她对自己生命的珍惜。 然而,当她为了得到这个生命的一部分而三次回家与卓其离婚时,都失败了。 她始终没有勇气走出那个生活了十五年的家门。这是为什么?难道樊田夫不值得她为之舍弃这个家中的丈夫和孩子? 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当她抛开对樊田夫的渴望,抛开渴望得到这个男人的希望,把这个男人视为可有可无的一个普通人时,为拥有自己爱的权利,为卓其得到被爱的权利,她竟然勇气十足,力量陡增,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家门。 这是她第一次抛开感**彩,运用理性来思考她的人生之路,竟然发现自己是如此的轻松自如。 从前,她是自己感情世界的奴隶,一切受感情支配,整年整月整日地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为爱而生,为爱而活,为爱而死。 现在,猛然醒悟,从感情世界里一下子站立起来,抖落掉那一身沉重的情感,用理性去主宰这些情感,竟然发现自己成了感情的主人,不仅可以享用这些感情,而且可以享用到支配这些感情的权利。 这不仅没有削减从前感情世界里的幸福,而且奇迹般地扫除了从前感情世界里的一切痛苦。 她不得不这样去想,一个情感丰富的女人,一旦把握理性这根缰绳,那么,幸福就在她手心。 而从前的她是何等的愚蠢啊!为了爱樊田夫,她差点儿把自己给丢失了。 为了樊田夫,她可笑地去想方设法增肥,可笑地去留不适合自己的长发……拿留长发来说吧,她在樊田夫说服下留了近半年头发,他甚至在电话里都询问她的头发是否长长,长多少。 她知道长发已不适合自己,在北京几次想剪掉,但每次想到樊田夫的希望,就只好留着。 而就在几天前她们相见的十几分钟里,樊田夫望着她刚刚长过肩头的长发,毫不留情地说:“你不适合这个发型!还是剪那个短发好!”她又气樊田夫,又怨自己,毫不犹豫地去剪成短发。 望着镜子里自己那理想的形象又回来了,她喜出望外。樊田夫说:“这样多好,这个发型最适合你,这是我的专利。”她不禁责怪道:“是你让我留长发,我留了快半年,你却又嫌,一句话让我去剪短发。你是存心不良,让我这几个月在北京那么多人面前现出一副难看的形象。”樊田夫说:“一点儿不错!只要你离开我,我让你留什么发型,穿什么衣服,你就得留什么发型,穿什么衣服。”这个该杀的男人! 她恨道:“那我现在这样漂亮回北京你就不怕?”他笑道:“过了危险期。”她猛然意识到,不要为迎合爱人,而去做自己认为不应该做的事,或放弃不应该放弃的事。 那样当你失去自我的时候,也是爱人放弃你的时候。一切为了自己,这样才不至于失去自己。 只要自己存在,就不怕得不到爱人。当她连自己也丢失了,樊田夫还再爱什么? 她洗头,化妆,打扮,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浓密齐眼的刘海,齐耳的短发,蓬蓬松松,微微向前弯着,顺颧骨侧向腮下流畅地画出两道优美的弧线,在这两道弧线中间,一张丰满湿润的红唇被醒目地衬托出来。 高大优美的身材,穿一件红色高领套头羊毛衫,黑褐色紧身羊毛长裤,黑羊皮高腰靴,一袭黑色厚羊绒披肩,披肩上点缀着几道红色装饰条纹,浑身上下,生机勃勃,风姿绰约,拥有的只有成熟,理性,奋斗,执著,优雅和魅力,除此而外再也找不到一线刚刚动过手术的痕迹。 令她惊异的是,那双眼睛,竟然再也找不到一丝忧郁,像是两团火焰,正在燃烧着希望。 她的体内又涌动起对明天热烈的渴望。她不得不感谢上苍,是上苍赐给她生命里永远燃烧不尽的激情;她不得不感激父亲,是父亲赐给她生命里永远充满必胜的信念。 林夕梦不由得想起袁军的离婚。离婚后袁军的妻子周芬会是一种什么状态? 樊田夫告诉她袁军离婚时,显示出震惊万分的神态。他摊开两手说:“老袁哪个地方不好?弹、拉、吹、奏无所不通,五官端正,仪表堂堂,在外面没有不说好的,在家里更是出名的模范丈夫,洗衣、做饭、照料孩子,家务活全他包了。周芬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她竟然提出离婚,这简直不可思议。”这番话如果是从一个村妇口里说出来,林夕梦会感到很正常;却没想到樊田夫也这样认为,她感觉到万分震惊。 整个梧桐到处沸沸扬扬,议论这场突如其来的婚变。柳领弟甚至天天往红星装饰公司跑,到处去确认这婚变是真是假、进展如何,把打听到的消息随时传播到三十九中学校园。 于是,大家奔走相告:林夕梦下海翻船了;林夕梦家破人亡了;林夕梦去北京不到一个周就跟别人上床了;林夕梦就爱出风头,下海赶时髦,连离婚都赶时髦;十七岁搞师生恋,现在又跟老师闹离婚;林夕梦被卓其赶出家门已身无分文,红星那里她也回不去了;樊田夫那人多正统,他怎么可能让公司有这样的人,即便他能容忍,樊家另外那些兄弟们是无法容忍的;等着瞧吧,林夕梦今后……林夕梦充耳不闻,付之一笑。 她要回北京去了。她已经给慕宏宽去了电话,提出一旦卓其要他做媒人,他务必帮忙,这是她现在唯一的请求。 慕宏宽对林夕梦提出的事从来不拒绝,这一次他颇犹豫一番,还是答应了。 晚上,林瑾儿和林朝阳都聚到林晨爽家。林瑾儿已经大学毕业,正在准备考研。 林夕梦叮嘱他们说:“从今以后,谁也不许在外人面前说出一句有损卓其形象的话,你们必须像从前一样维护他。就离婚这件事,毕竟是我要离的。我外遇,是我的错误,解体这个家庭双方都很痛苦。”林夕梦放下电话,林晨爽和林瑾儿都哭起来。 林晨爽一边塞给她一叠钱,一边责怪说:“我是没读过大学,文化水平低,我却怎么也不明白,丢人的事都让你做了。等着看吧,复婚时你再丢一次人。”林瑾儿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责备过林夕梦,这次一责备就成了抢白:“就你不好!爱一个人就必须对他终生负责,否则当初就别接受这份爱。既然你当初接受,又怎么可以不对他负责?又怎么可以再去爱别人?”林夕梦对这些责备只能听着,吃不了兜着走,没有发言的权利。 能否复婚,那是以后的问题;至于丢人,她的词典里早已没有这个词,只要她想复婚,即使全世界的人对她嘲弄讥笑,她都不会放进眼里。 但是现在,她是义无反顾了。林朝阳见林晨爽和林瑾儿指责个没完,站起来制止道:“行了,行了,这是姐姐自己的事。你们能知道些什么?就姐姐不好?我才不信!丢人,丢什么人?我不怕!看谁敢在我面前说姐姐离婚的事!好说好道行,一旦说出难听的话来,不挖出他舌头我就不是林朝阳!”大家谁也不再说话,屋里静悄悄的。 正在这时,电话铃又响了,林朝阳去接,然后把话筒给林夕梦,说是父亲电话,找她的。 林天明在电话里说:“夕梦,放心大胆往前走。以前的事我一概不再追究。谁也有年轻的时候,年轻人犯错误在所难免,可以原谅,但以后就不同了。” “我知道,爸爸。”林夕梦分明地回答。 “你上学的费用全包在我身上,我林天明无非权当再培养一个闺女。但是,你必须给我把路走正,走歪了别怪你爹不客气!”林夕梦赶紧答应,并向林天明发誓。 四十六 在去机场的路上,樊田夫阴沉着脸,要林夕梦向他发誓,无论怎样,她也不能离开他。 “只要你不逼我,我就不离开你。”她说。 “不行!即便我逼你,你也不能离开我。你必须发誓。” “我不!我已经对天发誓,今生今世,再也不做有妇之夫的情人。” “那么,如果我逼你,你就离开我?” “是你逼我,而不是我要离开你。” “怎么个离开法?”她不说话。以前她曾说过,如果哪一天她离开他,只有两种方法:一是去死,二是到一个永远让他找不到的地方。 “夕梦,你必须答应我,我无论怎样逼你,你绝不能去寻短见。只要你想想,那样就好像我被人剥光衣服,用利刃将我身体割成碎片,然后用滚油去烧,你愿意吗?”她拥紧他,试探着说:“我不愿意。那么,我将到一个你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这也不行!我找不到你,我把自己脚趾用刀剁下一个,然后,一个一个地剁,十个脚趾剁完了,我再剁手,十个手指剁完了,我挖我的双眼……当你见到我的时候,我已经血肉模糊。我说得到就做得到!”林夕梦不寒而栗。 她似乎已经看到一个血肉模糊的樊田夫。 “所以,夕梦,你必须答应我,无论我怎样逼你,你都不能离开我。我要你向我发誓。”林夕梦内心矛盾着。 一方面,她希望发誓,无论樊田夫怎样逼她,她也不离开他,因为那并不是他存心要逼她,而是他本性如此,过后他总会后悔,他希望她像从前那样总是留给他后悔的时间。 可是,她又实在不敢向他发誓,因为每当他对她食言时,每当他在亲情与她之间选择亲情时,每当他为顾全自己所谓的大局而不顾及她的感受时,她便受到伤害,受到刺激。 并且,她知道,即便自己发誓,也无法用自己的誓言阻止自己的行动。 现在的她已经并非从前,已经完全从感情的世界站立起来。即便离开樊田夫,也不会再选择以前说的方法。 站立起来的她,理性了的她,走出情季的她,现在重新审视樊田夫这个男人,深切地感到这个男人也让她失望了。 除了他所谓的爱情,他的事业呢?他的辉煌呢?她不得不承认,沉迷于爱情的这些岁月,她根本看不清他。 现在,她终于意识到:既然上天没有给他一个她渴望的男人,她不求也罢! 既然世上没有她可以把握的男人,她把握自己就是了!既然她成不了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她自己去做成功的女人就是了! 这次去京,她完全是为自己而去的,她从未有过如此的轻松,也从未有过如此的自信。 她感到生命是如此的美妙,连呼吸一口空气都是轻轻松松的。这么美好的生命,为什么不去开创一番事业呢? 是的,她要去开创自己的事业!去开创自己的明天!去开创自己的命运! 她抬起头,借着从车窗投进来的灯光,凝视着那双深邃得望不见边底的眼睛,那是一双怎样渴求她发誓的眼睛啊! 但是,她还是斩钉截铁地说:“田夫,不要逼我!” 后记 这本书是十年前完成的。要为自己十年前的一部小说稿写一篇后记,我不知道还有谁这样做过,只是对于我,我感到是过于困难了。 原因是十年!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十年似乎是过于漫长了,漫长得使我已经完全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 小说里虚构的那些人和物、是和非、美和丑、情和欲、善和恶,曾经是那样热烈而刻骨地撞击着我的心扉,曾经使我那样的心潮澎湃豪情万丈,而今,十年过去了,那一切的一切都逝去了。 我生命里那些饱满的原以为足可以奢侈一万年的热烈的财富,似乎被一个又一个深爱过的人带走了。 第一个席卷我财富的是现实生活里让我除了生命本身,把生命里的一切挚爱、热烈、思念、灵魂……全部为之奉献的一个男人,八年前当他从我的生活里消失的时候,带走了我生命里最珍贵的一切。 再次席卷我财富的是我天使般的妹妹淑芹,两年前一次意外事故使她平静而安详地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 她是那么年轻,那么善良,那么美丽,那么孝顺,除了天使,我不知道有谁还比她更善解人意! 2003年12月3日午夜,当我接到弟弟从老家打来的电话时,我脑海里分明听到一声擎天柱崩裂折断般的轰闷的声音,这个声音直到今天还时常回荡在耳边。 生命如果可以交换,我宁愿自己死去而将我妹妹换回来!我们家兄弟姊妹五人,淑芹是兄弟姊妹五人的中心,她上有哥哥姐姐,下有弟弟妹妹,我们从小生长在一个亲情浓得化不开的家庭里,都说兄弟姊妹是手足情,我们家的兄弟姊妹何止是手足情! 我来北京已经十多年了,每次回到老家,各类应酬事务一堆,难得坐下来与姊妹们倾心深谈,于是我和姊妹们约定,现在我们还都年轻,先各忙各的事业,以照顾好父母为第一要职,然后是家庭、孩子,还要关照好身边方方面面的亲朋好友,我们将来有的是时间可以厮守畅谈,聚面倾诉。 我们甚至物色了在鳌山一带建造别墅的地方,设想等我们年老些的时候,不像我们的父母这样儿女一大群,我们中有给提供丰足物质的,有给提供开心精神的,还有专门问长问短的。 我们的孩子太少,大多是独子,所以年老些的时候兄弟姊妹几家人住在一起,既便于相互关照,又可以天天厮守玩乐,畅谈倾诉。 可是,我们都错了!年轻的我们根本不懂得,生活是不会按照人的心意设计的那样去走的,生活里意料不到的事情太多了。 首先料想不到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打击对父母来说是致命的。 为了避免触景生情,埋葬完淑芹,兄弟妹妹们在我的指挥下立刻把父母专车护送到北京来了。 以前淑芹是这个大家庭的中心,淑芹走了,我义不容辞地接替了她。我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告诫自己不能垮下去。 我甚至告诉家人,是淑芹太孝顺了,太热爱我们了,她先行一步去那个所有人都要去的世界张罗安排去了。 平日里她总是怕所有亲人在任何时候受到任何委屈的。那个永恒的世界,她先去了。 第三个席卷我财富的是小说里卓其的原型,生活里的他在几个月前也走了。 他走的还算从容,不像淑芹那样不给任何人一丝心理准备。他与癌魔战斗了整整五年,但还是走了。 2006年元旦那天,他给我打来电话,他的声音已经嘶哑,语句时断时续,对我这些年来给予他的帮助除了感激,还是感激,除了祝福,还是祝福。 两个星期后,当我在北京居所得知他走的消息时,我已经很平静。泪水全给了第一个席卷我财富的男人,号啕全给了再次席卷我财富的妹妹,卓其走时我没有什么了。 我唯一的感觉是:爱我的人走了!那个临死前还念念不忘我的人走了! 我平和地在淑芹的坟墓旁给他购置了墓地。上个月清明节时,他的骨灰已经安葬在我妹妹淑芹的坟墓旁。 这是卓其生前向我提出的最后的愿望。他害怕孤独。总之,创作这部小说时的那个世界已经远离了我,无论我愿不愿意,情不情愿,它们已经消逝在时间的长河里,无影无踪,无声无息。 十年来,这部小说稿跟随我居所搬动了无数次。我一直不敢再去翻看它。 我已经害怕接触那些曾经朝夕相处过的人、事、情、物。甚至于有相当长的年月,每当我看到身旁的朋友带着自己的情人,或我的女友充当了别人的情人的时候,我都会不自觉地不寒而栗。 我曾是追求永恒的一个偏执狂,而今我终于领悟了一切以时间、地点、条件为转移这句话的真谛,同时也彻底领悟了人生的短暂,甚至无常。 这算是促使我最后下决心出版这本书的原因吧。当然,如果可能,我真的想告诉身边那些正沉浸在做有妇之夫情人的女友,在情季里是幸福的,走出情季是幸运的,无论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 做情人不是一个女人最终的归宿。许多年前当我发出 “昨日之我不可再,明日之我尚未来,是是非非皆怨我,今日之我又非我。天生我,天怜我,天要灭我我奈何?”的哀号时,我已经清楚地明白了这一点。 现在,我在北京从事文化产业,有自己的公司、研究所、网站,从某种程度上讲,我把自己的能力挥洒得淋漓尽致,也算是干得轰轰烈烈,颇有成就。 当然,一个女人到了我现在这个年龄,事业的成功已经是很表象的东西了,我最引以为自豪的,也就是感到最大的成就,是我现在的家庭, “吾之有宇,犹如江河之有岸。”这是我写给我父母亲的一句话,是用来评价我先生宇的。 如今,江河里已经诞生出一条健康聪明的美人儿鱼来。我们的宝贝女儿都已经四岁多了,谁能不说这也是我的成就呢? 曾经的青春,曾经的梦想,曾经的热烈,曾经的欲望,曾经的一切的一切,都已经远离了我。 不久前有朋友问我:你是否后悔走过的路?我想了想,告诉说:如果让我再活一遍,我还是要这样一路走来的。 这倒不是因为在外人看来我现在所拥有的,而是在拥有这些之前,也就是说在失去那些生命里最宝贵财富的过程中,我已经死而无憾了。 ight江铃墨ight2006年5月21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