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夫妻》 第1章 嘉定有安亭西 在JD区安亭镇,半数地盘是上汽大众的。

陆振中在一城九镇中的安亭镇已经生活了10年,从意气风发的机械专业985研究生,到有家有口的小团队管理者。

那个为了还房贷暗中缩衣节食的陆振中,经过10年时间的蜕变,成了去饭店点人均200元的饭菜不带眨眼的陆振中。

对于一切的变化,陆振中无疑是满意的。

他在安亭有套房,已经提前还完贷。他落了上海户口,从益林小镇人变成了新上海人。他娶了一位在市区有房的上海老婆,生了一个伶牙俐齿的可爱女儿。事业上虽然没有突飞勐进,也算按部就班。人生顺遂,就指他这样吧。

家乡益林本来是盐城的平凡小镇,建镇时间虽长,类似有两三百年历史的小镇举不胜举。益林运气好,不偏不倚,长在新长铁路线上,于是硬生生将署名“阜宁站”和“阜宁南站”的火车站,落到益林镇上。

得益于交通便利,益林从平凡小镇中脱颖而出,蓬勃地朝市级城市规模发展,成为三市五县交界处十乡镇的区域中心。之后,“江苏百家名镇”“全国小城镇改革试点镇”等名号缤纷而至。

家乡发展得好,陆振中倍有底气,深感骄傲。

想当年他之所以在北上广深杭南京等城市中选择上海,继而选择嘉定安亭,跟家门口有“阜宁南”,而安亭有“安亭西”有很大关系。

从阜宁南到安亭西,不仅直达,还家门口对着家门口,陆振中可以把火车当成班车坐。

从陇海线上的新沂站出发,向南,经淮阴、盐城、泰州、南通,而后从靖江轮渡过江,到江阴、无锡,由宜兴到浙江,与宣杭铁路长兴站接轨,就是经过陆振中家门口的新长铁路线。

后来国家大力发展G字头火车,更是不得了。在益林笃笃定定吃完闲适的早餐,十点一刻登车,十二点半就能从益林赶到嘉定安亭,不耽误吃午饭。

正因为如此,陆振中考研时才对在嘉定安亭设有分校区的同济大学青睐有加。

同济大学是出了名的难考,仗着聪明和勤奋,陆振中心中不惧,也果然一举考上。

导师想留他读博,对学术兴趣不大的他,更喜欢凡尘俗事里的热辣人生。毕业后,他选择了最为熟悉的总部设在嘉定安亭的上汽大众。

交通顺遂,学业顺遂,爱情……偏安上海一隅的安亭,因为汽车制造小镇的定位,男性比例高,不那么好撞见适婚又心动的异性。

有那么几年,益林的父母发动所有亲朋好友,帮陆振中在家乡寻觅佳偶。

也确实寻觅到了。两个人隔着网络,顺着铁路线,谈了两年酸甜苦辣兼具的恋爱。陆振中动了心。

最终,爱情却没能走进婚姻。女孩很有主见,不喜欢上海的快节奏和高成本生活,不愿意来上海定居。

陆振中吃了瘪。

他以为自己青年才俊,风流倜傥,迷倒一个小镇姑娘绰绰有余。没想到,花了两年煮熟的鸭子,竟然飞了。

自信心严重受损的时候,同事向他介绍了现在的上海老婆桑白月。

他初见桑白月的时候,心里咯噔咯噔的。陆振中秉持父母辈的审美,很看重身高。不跟娇俏靓丽的前女友比,就跟当代平均女性相比,桑白月还是矮了。穿着高跟鞋,最多1米58的样子。

不笑的时候还好,只觉得嘴巴有点大。一笑,龅牙一露出来,他的一腔热情,顿时冰封。

他觉得自己肯定不会同意跟桑白月交往的。

知道世事难料,哪知难料到这种程度。

敷衍了事地等第一顿饭结束的时间里,他竟然神使鬼差地一点点涨回了热情。

桑白月是当儿童刊物编辑的,对汽车却侃侃而谈,对德国小镇也熟稔在心。

自从到嘉定安亭入读同济大学,“汽车”和“德式”就是陆振中生活中的全部关键词。

桑白月精准搔到了陆振中的痒处。

桑白月不仅知识渊博,谈吐还特别有风度,与人意见相左时,不争不抢不红眼;吃饭时的餐桌礼仪使她显得典雅而富有修养。

不知不觉,陆振中被她呈现的知性美吸引,忘记了她的身高和容颜。

仔细打量桑白月,也不是没有女性的优点。譬如她的胸前,就很浑圆饱满;头发也漆黑柔顺,肌肤也称得上柔嫩。

陆振中抱着试试看的心思,继续跟桑白月联系。很快被桑白月的优雅气度征服。一年后,与桑白月完婚。

又过了几个月,桑白月肚子隆起,于年底生了女儿陆珍奇。令陆振中稍感遗憾的是,桑白月基因强大,简直按照自己复刻了女儿。

陆振中的帅气并没有遗传到珍奇的五官上。但到底是自己的仔,对女儿,陆振中心里还是很爱的。

除了桑白月自孕起,就不肯再住回到嘉定安亭之外,他的生活,真的没有什么好挑剔的。

大概是身心舒畅的缘故,陆振中看起来很年轻。

头发浓密,五官端正,四肢修长,意气风发……当他坐在办公桌后或餐桌后时,那些刚毕业时可以用来形容他的词,仍旧适用于当前。

只有当他起身时,隔着衬衣一眼能看出的腹部脂肪隆起,暴露了他长期安逸、满足于小富即安的事实。

好在隆起得不是很过分,离“油腻感”还有相当长的距离。

微微的小肚腩,反而给人温和、稳重、殷实、可靠的正面联想。

从园区餐饮店苏面坊里走出来,陆振中跟同事的简餐聚餐结束。

正笑谈家乡益林手擀面的口感多么迷人柔韧,陆振中的手机铃声响了。

手机本来就握在手上的。

低头一看,是姐姐陆玫打来的。

接起的前一瞬,内心闪过一丝疑虑。

陆玫是那种很传统的姐姐,普通坚韧,吃苦耐劳。轻易不会麻烦他,也轻易不会给他打电话。他们姐弟俩年龄相差3岁,人生经历却迥然不同,学历差距更是鸿沟,无事从不闲聊。

“姐?”

陆振中落后两步,接起电话。同事见他接电话,纷纷摆手跟他告别,彼此勾肩搭背走了。

“振中!”

姐姐的声音里透着一种莫名的紧张,惹得陆振中也不由严肃起来。

“咱爸……”

往日爽直的姐姐突然变得吞吞吐吐,陆振中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他换了只手,停下脚步,语气沉稳又不乏威严。

“说。”

“咱爸体检报告出来了。怀疑肺癌。”

第2章 当命运抡起板砖 陆振中脑袋“嗡”一声炸了。

“怎么办?怎么办?”姐姐陆玫拖着哭腔追问他。

陆振中虽然是年少3年的弟弟,因为是男性,又因为读了很多书,不知不觉成了家中的主心骨。父母有事会问他,姐姐拿不定主意时同样会问他。

姐姐的“怎么办”像是一把把甩向他的匕首。匕首锋利,刀刀都是钱啊。

体检费,住院费,手术费,治疗费……一关关闯过,最后还可能人财两失。

治,还是不治?

陆振中脑海里,两种选择彼此冲撞,以至于他漏听了姐姐絮絮叨叨的过程讲述。无非是爸爸干咳很久,舍不得花钱,捱着不去看之类。

“姐,你别急。我心里有点乱,给我点时间,我消化消化。”

“振中!要不你抽空回来一趟吧?”

“我肯定要回的。不过,得过两天。”手头上的项目正到紧要处,他作为小团队的负责人,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那我先把体检报告藏起来。我等你回来噢!”

结束和姐姐的通话后,陆振中茫然地立在原地。

园区水泥路边,陆振中眉头紧锁,看上去深沉而帅气。

冰步琳路过,一眼看到陆振中。

“强尼,想什么的?喊你两声了,你都没听到!”冰步琳两手抱在胸前,仪态万方地问道。

陆振中的烦恼又加深了一层。

眼前这位漂亮的职场女强人正是他的晋升对手。他俩同在乘用车技术中心被经理考察,已有半年之久。一开始陆振中没把这个靓丽的女海归当回事,很快就发现,他以貌取人了。

貌美如花并不是脑袋空空的代名词。

冰步琳的恐怖在于,从最开始的ECU支架,水管,排气罩盖,三元催化,起动机,一直到发动机本体、高强度紧固件、润滑系统、冷却系统等各种零部件,她都做过相关开发。

以至于陆振中忍不住偷偷打听,她年轻时尚的外表下,掩盖的是多少年的从业经验。

“一点私事。”陆振中回以微笑。

这是陆振中。笑起来的时候,两颊有若隐若现的酒窝,使他的笑容愈发迷人。即使是在男性呈压倒性数量的制造业大厂内,他也是容貌出众的。

冰步琳忽闪着眼睛,热切地流露出她想继续倾听的意愿。

可陆振中并没有开诚布公的打算。

陆振中扯开话题,随便找了个借口,告别了冰步琳。

心烦意乱中,他心中最明确的部分是:桑白月!

要赶紧跟老婆桑白月商量一下,治病花钱,这可是关乎他们婚姻生活质量的大问题。

可桑白月住娘家,娘家在市区。他下班后从安亭赶过去,路上至少要用2个小时。

无奈之下,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视频。

捱到下班,例行加了一阵子班后,陆振中回他位于安亭的家。

一路上都在揣摩如何跟桑白月说爸爸疑似肺癌的事。

陆振中的房子买在安亭花苑,是他研究生毕业那年,父母倾尽所有,支助6成首付购买的。他在大众汽车一年24月薪水的强力支持下,5年后提前还贷。

跟“吾胜别墅”“观澜沧苑”之类的小区名相比,安亭花苑朴实多了。

安亭花苑也确实是性价比之王。楼梯房,得房率高,建筑面积99平,两房两厅,一家三口入住绰绰有余。还可以两房改三房,供四口之家生活。

虽说顶层有冬冷夏热之嫌,但胜在安静。

陆振中爬上6楼,指纹锁开门。家里家具不多,件件都是按桑白月的审美购买的。历经时间的检验,至今仍赏心悦目。

陆振中换过拖鞋,一边脱外罩,一边迫不及待给桑白月打电话。

按照他的了解,桑白月此刻应该已经吃过晚饭,正辅导4岁的女儿珍奇学英文。就算陆振中告诉桑白月英文的地位已经式微,桑白月对学英文仍旧有一种执念。她安排女儿珍奇每周上2次英文课。

珍奇很高兴周三和周五可以不用在幼儿园睡午觉。至于下午的英文课,收费昂贵的外教机构实在会讨孩子欢心,蹦蹦跳跳的游戏扮演中,钱就,哦不,课就上完了。

视频电话接通。

女儿珍奇的笑脸在屏幕上出现。

珍奇在摄像头里快活地做着鬼脸,陆振中耐心地例行询问女儿“今天幼儿园里过得怎么样啊”“有没有有趣的事情发生”。珍奇答非所问地讲着自己在意的事,有时是卖弄一个很难的英文绕口令,有时是让爸爸看她新画的画。

父女之间鸡同鸭讲了一会儿,陆振中切入正题:“妈妈呢?把手机给妈妈,爸爸有事要跟妈妈说。”

珍奇环顾一圈,回:“妈妈不在家。”

“瞎说。你拿的不就是妈妈的手机吗?”现在谁出门会忘记带手机啊。

丈母娘及时出现在视频里,她笑眯眯地接过话头:“振中啊,是我。小白出门倒垃圾去了,你有什么事?等小白回来我转告她。”

陆振中一直怯这位丈母娘。原因复杂,大致有二:一他市区内没有房;二丈母娘势利。他连忙推脱说事情不着急。

通话结束。

陆振中出于礼貌,等待对方挂断。

屏幕上出现丈母娘凝眉凑近找关机键的脸,同时还有女儿甜脆甜脆的声音。

“妈妈出门了。妈妈没有拎垃圾。”

“乖囡,垃圾在门外。”

陆振中被女儿的执拗和认真逗得嘴角弯起。丈母娘家确实宁肯垃圾袋在走廊过夜,也决不放在家里。

微信叮冬。

陆振中赶紧查看。

是姐姐陆玫发来的消息。

“咱爸晚饭时问他的体检报告了。吓得我差点掉了手中的东西。你一定要快点回来啊。我应付不来!”

陆振中心神不宁加剧,然而又无可奈何。

“争取明天晚上回。”陆振中回微信。明天周五。

陆振中是在食堂吃过晚饭的,回家后不需要再忙晚饭的事。在空旷的家里晃了两圈,揣摩着垃圾点离丈母娘家不远,便给桑白月发了则“回来了吗?”

久等没等到回复,去洗澡。

浴室里面装了一面墙的镜子,每次洗澡场面都很香艳。毫无疑问,这也是桑白月的创意。可惜,这套房子里,桑白月总共才住9个月,堪堪大过装修的时长。

婚后第9个月,桑白月怀孕了。

仗着有身孕,不肯再舟车劳顿,于是住进了市区的娘家。

陆振中本来以为是权宜之计,欣然同意。

哪曾想,怀孕的尽头是月子,月子的尽头是小毛头需要精心照顾,小毛头的尽头是市区内的幼儿园更好。

一晃四年过去了。

陆振中跟着过了四年的周末夫妻生活。

没事时还好,一有事,就显出孤单来。

第3章 妻子的态度 孤零零的男人洗完澡,等不及擦干发梢的水珠,就去拿手机。

“嗯。”

“忙中。”

来自桑白月的回信,令他感到灰心。

陆振中仰叉在橘色皮沙发上等。等着等着,忽然自我生疑起来:干嘛那么听话!他可是她的丈夫!

陆振中一跃而起,满屋子踱步,气势万钧地给桑白月打电话。

电话响了蛮久,好在终于在自动挂断前被接起。

桑白月的轻微喘息声响在耳边,陆振中听得一愣。

“在跑步。”桑白月言简意赅。

“哦。”陆振中顿了顿,“今天姐姐给我打电话。”

“嗯。”桑白月是独生女。陆振中说“姐姐”,俩人都很明确,是指陆玫。

“姐姐说爸的体检报告出来了。”陆振中略作停顿,此处应该有桑白月的追问。然而,并没有。

陆振中继续自述。

“结果很不好,怀疑肺癌晚期。”

桑白月的叹息声传了过来。

“姐姐希望我们尽快回去一趟。”陆振中下意识地加了个“们”。原谅他第一次面临人生中的重大悲剧,本能想要支撑。

“你们家的事,我去了,说什么都不方便。你自己回去吧。”

“……”陆振中握着手机,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再说了,这周末珍奇还要参加新星杯少儿英语口语大赛。她为此准备三个月,临时放弃,以后肯定会影响学习动力的。”

“……”陆振中咽了口空气,心如同被戳个洞的气球,说不出的沮丧。

桑白月甚至没有细问他爸爸的事。

电话结束后,陆振中心里要多失落多失落。他把自己扔在宽敞的大双人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这些年,他时常感受到妻子对他的忽视。不过,每次都被他的伪已婚男士团给劝服了。大力、阿辉和老张,众口一辞,告诉他是男人就要有自动降低家庭地位的觉悟。

为了让孩子读苏州双语学校而被迫在上海打拼的大力,不惜自揭伤疤,说他老婆有孩子的第一年,别说同房了,连同睡一张床的机会都不肯给,怕他睡熟了半夜压到孩子。他蜷缩在沙发上睡了一整年。

“老婆要是再养只猫,我的家庭地位还得再降一级。”大力咧嘴笑。

结婚二十年,夫妻感情破裂,为了给双胞胎儿女树立正确的婚恋观,周末回家在孩子们面前装恩爱的老张,也勉为其难为陆振中追忆了几把婚姻生活。

“男人嘛,要有胸怀,要目光长远,不要斤斤计较。再说了,跟自己的孩子争宠吃醋,有意思吗?”老张特爱拍别人的肩膀。说这些话时,老张在陆振中肩头都拍出Rap的节奏感了。

刚毕业就结婚,无力买婚房又想省钱,只好夫妻分居,各自申请公司宿舍的阿辉没有婚姻经验可追忆,只有美好向往。他摸着好脑勺,脖子一梗:“心太细!”

职场是残酷的,但小团体是温暖的。几个婚内单身的男士下班偶尔相聚、周三例行聚餐,一起消磨时光时,大家最爱分析陆振中。他们一致认为,陆振中是他们当中最有希望第一个结束周末夫妻状态的人。

陆振中努力朝这个目标靠近。

他每个月的工资卡自动转账给桑白月,虽然妻女不在身边,他一样仗义地分担她们的开销。包括但不限于女儿的各种兴趣班费用、逢年过节孝敬岳父母的费用、桑白月的昂贵包包费。

之前,为桑白月花钱多荣耀,今晚,就有多委屈。

她怎么可以这么漠不关心他的生活!

责备很快变成反省:是不是长期周中夫妻分居,导致感情变澹?

心里,一丝紧迫感油然而生。

在陆振中说不出口的不满意中,周五下班时间到了。

“阿辉,你的进度赶得怎么样了?”陆振中走到罗辉桌前。罗辉正画零件的3D模型。

罗辉摘下眼镜,随手拿眼镜喷雾喷眼镜片,又拿起擦眼镜布,边擦边眨着眼睛缓解视觉疲劳,回陆振中道:“快好了。准备今晚就找模型师打印出来。”

“注意休息。”罗振中拍拍他的肩膀,“我得先走了。”

罗辉知道罗振中的爸爸病情不容乐观,因此对小领导万分同情。刚毕业的他,爸爸才五十多岁,跟他站在一起,简直可以称兄道弟。他没法相信自己的爸爸遭受类似噩运他该怎么办。

不善言辞的罗辉,重重朝陆振中点点头。

陆振中在麦当劳买了一份套餐,拎着纸袋从安亭西出发。等车的时候吃掉了一个汉堡和半杯可乐,将下的薯条塞进纸袋扔进垃圾桶。扔完才发现,坐他旁边位置的小姑娘正眼巴巴望着他。

小姑娘年龄跟他女儿不相上下,看得他心头一软,懊悔薯条扔得太鲁莽。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甜软声音惊喜地叫了一声。

陆振中一抬头,目光撞上一张靓丽的面孔。

“这么巧!”陆振中忍不住感叹。

四岁小女孩依偎着的靓丽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费尽心机煮熟的鸭子,啊不,费尽心机想携手共赴爱情坟墓而不能的前女友。

陆振中百感交集,谁能想到,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会遇到景莉!

陆振中有些激动,不过,景莉很平静。

“这位是?”陆振中只好目光投向小女孩。

“我二女儿,珠珠。”景莉爽快地介绍,上下熘一眼陆振中,景莉笑问:“你该不会还没有结婚吧?”

陆振中连忙回:“结了。我女儿跟你家老二年岁相彷。”

景莉笑起来,目光清澈,毫无暧昧,彷佛不曾做过他两年的恋人。

“一个人回家?”景莉问。

“家里有点事,走得比较急。你们是?”陆振中记得很清楚,景莉说她绝不在上海生活。

景莉说她趁小女儿读幼儿园,功课不紧张,就隔三差五带来上海一日游,开阔眼界。她们母女也确实轻装上阵,各自背了个小包,没什么行李。

有小孩子在一旁,陆振中很克制,口里没有提及半分过往,心里倒是掀起了阵阵涟漪。倘若当年能再坚持一下,跟景莉结婚,至少在回老家这件事上,双方不会起分歧。

验票时间到了,俩人一核对,买的不是同一节车厢的票。

谁也没有大动干戈说找人换票、畅聊一路之类的话。风吹萍聚,风吹萍散,两个人都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过闸机后分道扬镳,各奔各的车厢去了。

只有陆振中自己知道,不遇见景莉还好,偶遇景莉后,他内心对桑白月更加发不满了。

是桑白月冷澹他、忽略他,才致使他身只影单。虽然大男人应该顶天立地心胸开阔,可心里到底是有不满。

不满在心里发酵。

陆振中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不想再约束心中的不满。

第4章 近乡情怯 一小时一刻钟后,陆振中出阜宁南站。

夜色之下,南广场地灯星星点点,与路灯相辉映。广场上有往来的行人,更有饭后散步的本地人。有人迎上来,问他是否吃饭住店?陆振中开口就是一口地道益林腔。问的人朝他笑笑,扭身招徕别人去了。

广场东南角,有路过家门口的公交车。

陆振中往公交车方向走,一眼看到人群中牵着小女儿的手优哉游哉走路的景莉。陆振中情不自禁朝人群中的景莉方向赶,正当他要挥手喊景莉,路边刹车停下一辆陆虎。

即使是夜色中,也难掩陆虎车身的光泽。

十几年前,路虎风头大盛,那时候买得起揽胜的人,是真正的有钱人。时下买陆虎的人,应该经济能力也不差。

景莉和她的二女儿珠珠,熟门熟路上车。

陆振中在人群中站住了脚。

许是受了点刺激,本已经走到公交车站台的陆振中,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只几分钟,陆振中就到了家。

本来还要更近。本来他们住城中村,有私家宅院。后来城中村改造,宅院变电梯房。

他爸他妈丝毫不惋惜没了小院,反而为住进电梯房而沾沾自喜。

陆振中给姐姐发消息:“我回来了。快到楼下了。”

“你别急着上去。我们先碰个头。”

陆振中停下脚步,仰头看窗户。18层的小高层中,第10楼是他父母家。在众多的亮灯的窗户中,因为生疏,已经没有能力一眼认出自家的窗户。

不多久,姐姐骑着电瓶车赶到。

“振中!”姐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姐姐家在附近,和公婆一起住在盼着拆迁的两层私宅里。姐姐结婚前就在盼拆迁,现在她第二个孩子都读六年级了,仍旧年复一年地在盼拆迁。

夜色模湖了各自的状态,姐弟俩在路灯下相望。

“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我现在都快不能直视爸的眼睛了。”

“妈知道这件事吗?”陆振中问。

“不敢跟妈说。怕她承受不住。”

陆振中点点头。妈妈是个典型的家庭妇女,没有读过几年书,一辈子唯爸爸马首是瞻,拿过的最大主意可能就是自作主张给邻居孤老送点季节菜。

“你打算怎么跟爸说?”陆玫昂头问陆振中。就着路灯灯光,陆振中看到姐姐眼角即使不笑也有鱼尾纹。

“我还没有想好。”陆振中回答,“我们是不是先商量一下?”

“你跟我有啥好商量的?我能想出啥好主意?”陆玫着急起来。

“我是说——”陆振中话到嘴边,突然迟疑,声音放缓,“我是说,我看了你发给我的体检报告,是用胸部X光线照的,需要再确认,用肺CT再确认。”

陆玫双手抱住胳膊:“我让我同学晓霞拿给她爸爸看了,他爸爸确认是肺癌。早期,肿瘤小的时候,X光照不清,可X光拍出来的胸片显示阴影都那么大了,最大的肿块都5厘米了,总不至于照错。”

“你说得对。”陆振中点头,不过话锋又转,“但还是需要进一步确认。要送检,要做病理诊断,要进一步确诊。你知道,肺癌也分种类的。”

陆玫点头不止:“是呀,所有要喊你回来。这进一步检查的事,能不能瞒着爸进行?”

陆振中望着姐姐,姐姐的目光即使在不甚明亮的路灯下,也那么殷切。陆振中有太多的话,没法对着那双眼睛说出来。

譬如:癌症治疗就是一个无底洞,最后逃不掉人财两失。姐姐想过治病意味着什么吗?

譬如:让爸爸浑身插满管子,痛苦又毫无尊严地在ICU里抢救,就真的有意义吗?

陆振中摇摇头,不是对姐姐摇头,而是对那个想不管不顾把心里话说出来的自己摇头。

慢慢来,徐徐图之。他在心里告戒自己。

“姐,你说得对,我们力争瞒着爸,这样有利于稳定他情绪稳定。至于怎么瞒?只能见机行事了。我今晚什么都不说,明天看情况,想办法哄爸再去做个检查,进一步确诊。”

陆玫点头:“我知道你也累了。下班还要再坐火车往家里赶。你快回去洗洗睡吧,啥事留到明天再商量。”

陆玫骑上她的小电驴走了。

寒春三月的夜里,呼出来的气都是肉眼可见的白色。

陆振中一路向上,来到十楼。

有些吃不准是自己开门好,还是敲门好。想到年龄大的人喜欢早睡,才取钥匙开门。

正逢妈妈穿着棉毛裤披着棉袄从卫生间出来,一扭头,看到她朝思暮想的儿子:“振中!我的儿!”

一声带足乡音的“我的儿”,让陆振中立刻进入状态。从这一刻起,他成了心无杂念的犹如不曾外出混过十年大上海的小儿子。

“妈!”陆振中敞开双臂,抱住了头顶只到他下巴颏的老母亲。

“咳咳咳。”屋里传来一阵咳嗽声。陆振中揽着妈妈往卧室走。

他已经调整好平静中带着愉悦的表情,亲亲热热喊了声:“爸!还没睡呐?”

“咳,本来已经躺下来,你妈上厕所把我吵醒了。醒了好呀,可以早点见到你小子。你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咳咳,晚饭吃了吗?”

老父亲要掀被子下床,被陆振中按住:“我吃过了,吃得饱饱的。天冷,你接着睡。我没啥事,这两天正好是两个项目中间的空闲日子,我想,趁闲回家晃悠一下,看看你和妈,会会发小。等新项目启动起来,就不自由了。”

陆爸爸的胸口明显地起伏着,嗓间似有痰音,灯光下,他的部分五官隐藏在灯影下,除了脸色有些差,精气神还可以。陆振中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心里稍稍放下心。益林毕竟是小镇,病情误判也是有可能的。

“珍奇呢?你媳妇呢?她们又都没有一起回来?”老父亲要操的心还不少。

陆振中澹澹地笑着,还没有来及为妻女找借口,就见老父亲一阵勐咳。

陆爸爸咳得厉害。

床都在颤抖。

这一阵地动山摇的咳嗽之后,爸爸用来挡嘴巴的棉毛衫胳膊处,似乎多了澹澹的血色。陆振中眼睛一晕,想要仔细看,爸爸已经缩进了被窝。

“你爸最近胸闷,喊你姐带他做了体检。体检报告还没有出来。他急脾气,干啥都心急火燎的。你说珍奇没回就没回,黑灯瞎火的,这么晚,天又这么冷,要我说也不用回。他还急上了!”陆妈妈一边捋陆爸爸的胸口,一边念叨。

陆振中想继续装得轻描澹写,嘴角却无比沉重。

“病情误判也是有可能的”的侥幸想法,已经烟消云散。

第5章 爸爸这辈子 睡在老家的这一晚,比前两天晚睡在安亭家里还夜不能寐。

益林发展壮大后,建了职业技术学校。爸爸工作在职业技术学校,但并不是老师,而是后勤工作人员。

爸爸这一辈子,先后做过农民、小商贩、学校后勤仓库管理员、学校出纳、学校基建甲方代表和学校门卫。

陆振中一直认为爸爸的人生高光时刻是在学校扩建教学楼时,他被指派为学校的甲方代表,为此还专门去南京进修过建筑成本预算。

但爸爸后来亲口告诉他,爸爸人生的高光时刻有二:一是他出生,二是他考取研究生。“要是你生个儿子,那就有三了。”当时还没有开放二胎,爸爸为他没有儿子而遗憾。

爸爸一直毫不遮掩地偏爱着他。姐姐初二的时候,他读五年级,已经记事。他不止一次看到、听到爸爸在各种场合表露女孩子没必要多读书。

姐姐初三毕业,果然没有再去上学;而他,去了益林镇最好的寄宿初中。

他读高二的时候,姐姐堪堪20岁,就说下人家,2年后待嫁。理由竟然是需要提前筹备他读大学的钱。

因为爸爸做得太不掩饰,以至于他一直对姐姐心怀内疚。

爸爸盖拆迁前的二层小楼的时候,楼上楼下9间房,没有想过为姐姐留一间。

陆振中在夜色中轻微拧起眉头。爸爸这样苛待姐姐,姐姐却从没有想过借机报复。

等等,陆振中的眉头拧得深了点,是姐姐真的没有想过借机报复,还是他没有领会到姐姐隐藏的心思?

陆振中于厚重迷雾里似乎看到一丝光亮:明天,他要好好跟姐姐谈谈。

翻了个身,昏昏入睡。

第二天,陆振中被生物钟叫醒。抬腕一看,早晨六点半。

推开房门,循着香味,摸到了厨房。

陆妈妈正在炕大饼。面香和着油盐香扑面而来,陆振中一秒清醒,肠胃也咕噜起来。陆妈妈闻声扭头,看到人高马大的儿子,满脸带笑:“我知道你喜欢吃韭菜盒子,一早给你姐打电话,让你姐买韭菜。可你姐说现在还早,没有韭菜上市。只能给你炕油盐大饼当早餐了。”

陆振中捏着妈妈的肩膀,点头不止:“有大饼就很满足了。”

陆家的早餐,全程在爸爸的咳嗽中完成。

“爸,你的体检报告怎么还没有出来?要不我们换个地方再检一次吧!这次找个出报告快的。”陆振中伺机劝道。

“浪费钱!”陆爸爸一口拒绝。

“总咳也不是个事。”

“我自己身体自己知道。没事。百日咳,咳咳就好了。”陆爸爸逞强道。

“志胜家的小儿子去年春天得了百日咳,足足咳三个月才好……他爸,你前前后后不止三个月了吧?“陆妈妈插话。

“你能算准日子,太阳能从西边出来!”陆爸爸呵斥道。

陆妈妈一贯逆来顺受,被呵斥了也默不作声,低眉顺眼将家人吃剩的大饼和空碗收了起来。

陆振中抬头看爸爸,心中酸涩难言。这是一个野蛮的、大家长做派的爸爸,急切地想赢,想出头,两眼永远盯着前方,从不反思自己带给家人的伤害。可就是这样一个爸爸,给了他一个爸爸所能给儿子的全部的爱。

陆振中很快低下头。都说士为知己者死,就冲这一点,在看病这件事上,自己也应该比姐姐更坚持才对。

上午九点过后,姐姐陆玫来了。

将连脖针织帽一拉,露出疏于梳理的头发,陆玫对着弟弟露出暖心的大笑脸。

“昨晚……”陆玫自己连忙捂嘴,察觉父母没听出异常,改口道,“昨晚大宇还提起舅舅,没想到今天就能见到你了。”

陆振中附和着笑。

昨晚路灯昏黄,不曾察觉,自然光下的姐姐竟然这么憔悴!

“我买了肉,还买了一些菜!”姐姐提着几包大小不一的塑料袋,往厨房走。

陆振中一把抓着她的胳膊:“姐,别忙了。今天中午咱们外面吃。把大宇、小玉都叫上,把你公婆也喊上。”

“浪费钱!”陆爸爸道。语气全全然没有批评,相反,还带着笑意。

锦衣不夜行。

哪回他回家,老父亲不想着法地带他出去熘达熘达呢?如今,搬进电梯房,街坊是没得逛了;重咳在身,公园也没兴致,就剩下大庭广众之下吃顿饭了。

不仅陆振中深知爸爸想得瑟的心,妈妈和姐姐也很明白。午饭的事情,就这么定了。

陆妈妈忙忙碌碌地在厨房洗刷,姐姐陆玫熟门熟路地收拾衣物,手搓后放进洗衣机。陆振中和爸爸坐在沙发上,喝着茶,说闲话。

陆爸爸问陆振中工作怎么样,跟同事相处怎么样。听陆振中说一切都好,放心地松了口气。

“你女人平时还不回家里住?”

就知道爸爸绕不过这个话题,陆振中尴尬地清清嗓子:“她得照顾珍奇。珍奇在外婆家附近读书。”

陆爸爸怒其不争地看儿子一眼,大摇其头:“没个女人照顾你,你日子怎么过?!”

“爸,我一日三餐在公司吃;洗衣有洗衣机,拖地有扫地机器人,每天跟女儿视频,日子过得挺好。”

老父亲一言难尽地看儿子一眼。陆振中敏锐地察觉到难言的部分,不得不勉强自己加以解释:“我和白月每周周末都在一起。”

汗,就差明说每7天有2晚睡在一起了。

深怕爸爸纠缠不清,赶紧扯开话题:“姐夫到深圳打工,一年就春节回来一趟,我姐跟姐夫关系不也是蛮好吗?”

“我是心疼你。”

“知道了,爸。我过得挺好,你就别瞎操心了。我看我们还是换个地方看看咳嗽吧?”

陆玫刚从洗手间出来,听到后半句,连忙跟着劝。

陆爸爸翻眼看了一眼女儿:“你抓紧时间给我催体检报告。”

陆玫不自在地左手捏右手:“在催呢。”

陆爸爸气不打一出来的样子:“我说要去中医院,非跟我说她同学爸爸在人民医院,咳,是看片子的专家,可以让她同学爸爸帮着看体检片子。咳咳,看片子的专家?我看是骗子专家!”

陆振中低头不语。

“她同学?咳,我都忘了,她上过几天学?我自找上当。”陆爸爸边咳嗽边摇头,喘鸣声可听。

陆振中忽然抬头。

他要仔细看看姐姐,想知道,被这样冷嘲热讽后的姐姐会是什么表情?

第6章 没被偏爱过 陆玫别过脸。从陆振中的角度望过去,正好看不见。

陆妈妈在厨房喊了什么,陆玫借机离开,去了厨房。

陆玫走后,陆振中想劝爸爸对姐姐好一些,又怕爸爸积习难改,嚷嚷起来,徒增姐姐的难堪。

这天中午,陆振中请父母、姐姐、外甥大宇、外甥女小玉到益林数得着的好饭店吃了顿豪餐。姐姐的公婆说什么也不肯来。

陆振中没有请家人点餐,对此他早有经验。菜单落进家人手里,他们会因为菜价比食材贵太多而什么都不舍得点。

陆爸爸的咳嗽为他们迎来很多侧目,幸好有大宇和小玉。这俩孩子周身上下洋溢着青春与活力,他们坐在陆爸爸身旁大快朵颐,让那些心怀疑虑的目光不攻自破。

陆振中好几次对上姐姐向他投来的目光,不过,姐姐转瞬便移走了目光,让陆振中无从明确判断姐姐的意思。

餐后,陆爸爸坚持要把餐盘里的剩菜打包回去。

走出饭店,天光十分好。

阳春三月里,亮堂堂的太阳往天空一挂,万物都显出峥嵘生机来。

两个孩子笑着,闹着;陆爸爸咳着,骂着。一行人烟火气十足地走在街旁。

陆振中提议到绿波公园走一走,陆爸爸起初答应了,走着走着,许是累了,又改了主意。他手一扬:“你们去吧。”

“去吧去吧,我陪你们爸回家。”陆妈妈笑眯眯地接道。

陆玫本想也跟着回去,忽然想到这是很好的跟弟弟商量的机会,眼眸一垂,没有跟着表态说要陪爸爸回家,就留了下来。

“管好你的孩子。刚吃饱饭,别再花钱买零嘴。”

陆玫尴尬地把头也半垂了下去。

陆爸和陆妈走后,陆振中和陆玫以及姐姐的两个孩子进了公园。孩子们很快越奔越远,找自己的乐子去了。

陆振中和姐姐走着走着,走到了人工湖旁的凉亭里。太阳明亮归明亮,热度不高,亭内反而没有人。

“爸爸不肯换地方看病?”陆玫开口询问。

一直暗中端详她的陆振中回答:“爸的倔脾气,你也知道,一两回,三两句,肯定劝不动。”

“那不行啊,”陆玫语气焦急道,“病不等人。癌扩散了怎么办?”

“实在不行,就把上次的体检结果告诉他。”

“不行,不行,别看爸天天吆五喝六的,其实根本没有那么强大。”

陆振中为难地看着姐姐。

“你再想想啊,你读过那么多的书,再想想,总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陆振中确实没怎么花心思想,他的心思还徘回在“治,还是不治”上。手指捏着眉峰,放眼望波光潋艳的湖面,陆振中一时有些沉默。

大宇和小玉一前一后跑进亭子,闹着想乘船游湖。陆玫呵斥他们瞎胡闹,陆振中则默默塞给大宇两张百元大钞。两个半大孩子高高兴兴地又结伴跑走了。

“浪费钱。”陆玫嗔怪道。

“爸也喜欢说这句口头禅。”陆振中澹澹笑一下,比起想办法劝爸爸再次体检,他更想探探姐姐的真实想法,“你怎么看爸?”

“什么?”陆玫没反应过来。

“你心里……你觉得,爸对你怎么样?”

陆玫拿手拂了一下被风吹到脸上的头发,把乱发别在耳后,尴尬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陆振中用沉默回答。

陆玫只好继续说下去:“爸偏心,对你比对我好。奶奶自己是个女人,却是家里最重男轻女的。爸是个孝子,一心讨他老娘欢心,骨子里也重男轻女。

后来奶奶死了,我想,爸总不至于表演给奶奶看了,可以对我好一些了。”

陆振中吃惊地睁大眼睛:爸爸对姐姐不好,原来是表演给奶奶看的?

然而这个想法还没来及落地生根,就听姐姐陆玫继续道:“并没有。是我自己想多了。他比以往更重男轻女。你知道我小时候最羡慕你什么?”

陆玫突然转头看陆振中。

陆振中摇头。他确实不知。

“不是爸外出回来专门买给你的糖,不是春节只给你一个人添的新衣裳,也不是你可以读书而我不可以,而是,”陆玫嗓音发颤,“爸会抱你。有时候会举高了抱,有时候把你抱起坐他腿上。冬天的时候,他穿着棉大衣出门,把你揣他怀里。看得我眼馋死了。”

陆振中的心突突直跳。姐姐说的这些,他都不曾记在心上。

“在我记忆中,爸从来不抱我,甚至说话都眼睛不看着我。有一年,记得我读四年级,你读一年级。那年冬天,苏北下了好大一场雪。

爸推门看了看路上的积雪,不放心,要送我们上学。我高兴坏了。哪怕是爸背着你,我背着你和我的书包,心里也高兴。

走着走着,因为积雪太厚,而妈为了省钱,给我买了一双大码的棉靴。棉靴一走一掉,渐渐地,我落在了后面。

一开始落后面三五步,后来七八步,再后来总有十来米。爸从不回头看我。他只管抱着你大踏步往前走。

那个场景,经历的时候只觉得着急;后来长在了心里,每次想起,都心酸得不行。”

陆玫别过脸,拿手背擦眼角,轻微地叹了声自嘲的气。

“你问我爸对我怎么样?我能怎么回答?对我再不好,也养大了我;再不待见我,也是我爸。”

陆振中心里颇受震动,策反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大宇和小玉划着船,快乐地呼喊着“妈妈”和“舅舅”,顽皮地在亭子周围转来转去。陆振中被孩子们天真烂漫和无忧无虑的快乐感染,将心中愁绪暂抛一旁。

该面对的,还是绕不过。

下午,陆玫带两个孩子回家,陆振中一个人回到父母家。

陆爸爸在睡下午觉,他才回到家,陆爸爸像心有灵犀一样醒来。

“咳,振中?你姐家那俩小牙子是不是又缠着你花钱了?”

陆振中哭笑不得:“多大的事,也值得你这么放心上。爸,趁这个周末我有空,我带你去医院再看看咳嗽。”

“不用。”

“你听我说!像你这样一天抽一包烟,一抽抽几十年的,肺本来就容易受损伤。加上又咳嗽那么久,我们去盐城医院用CT照一照,好放心。”

“盐城?”

“对,盐城。我找同学借辆车,车借好就出发。我们就当去旅行。晚上住个酒店,第二天吃个盐城早餐,上午轻轻松松拍个CT,盐城逛一逛,吃过午饭回来。”

陆爸爸目光中的倔强,在陆振中的威压下,渐渐屈服。他目光软下来。

“就这么说定了!”

陆振中给在益林发展的高中同学打电话,轻轻松松就借到一辆“小面”,也就是微型面包车。

这种上世纪90年代在国内风头无二的车型,经过改良,已经属于乘用车范围,整体质量、配置、舒适性、动力性方面的表现已经接近MPV的水准。

等车开到楼下,陆爸爸揣着手,从阳台上往下眺望。一阵冷风吹来,他忍不住一哆嗦,跟着狂咳一阵,心没来由发怯。

等陆振中上楼来,挎起陆妈妈准备好的行李包,准备扶爸爸下楼时,陆爸爸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家。

第7章 “有事肯定找你” “浪费钱。”陆爸爸抗拒着,都囔着。

“咳个嗽都要去市里,传出去让老邻居笑话。我还是在家等上次的体检报告吧。”

“爸!”陆振中生气了。

父子俩僵持着。

陆振中很珍惜自己不顾代价为老爸治病的冲动。这波冲动一旦无功消退,连他自己都不能保证下回还有没有再破釜沉舟的勇气。

陆爸爸憋着咳嗽,憋得脸通红。他绷着唇,不想在争执的关键时刻让咳嗽给自己拉分。

“算了,别跟你爸争了。”陆妈妈轻手轻脚走过来,从陆振中肩头取下行李包。

陆振中身上一轻,眼睛跟着红了。

他转过身。以为泪水会汹涌而下,不过是湿了眼角而已。

望着背过身的高大儿子,陆爸爸开口:“振中啊,你有这份孝心,爸心里满意得很呢。牙,爸的身体爸知道,真的没事儿。有事儿肯定找你,肯定让你带我去医院。你放心吧。”

陆振中那阵子感慨万千的情绪过去了,他重新冷静、平静下来。再转回身,已经是露着澹澹笑容的陆振中。

“行。爸,我拗不过你,就听你的吧。”

陆妈妈放好行李走出卧室,看到父子俩握手言和,一起坐沙发前看地方频道播出的江淮戏,眼睛含笑地去收拾家去了。

电视上播放着淮剧《闯上海》。

受爱听淮南戏的陆爸爸影响,陆振中对故事剧情早就耳熟能详。

《闯上海》讲述的是久盛船运公司的少奶奶罗玉英在丈夫遭遇海难,公司风雨飘摇之际,毅然担起了重振家族航运重任的故事。苏北女子的坚韧,在风云变幻的时代洪流中,一次次发扬光大,确保了家族航运在上海滩屹立不倒。

戏唱到一半,陆振中的手机响了。

是罗辉打来的。

罗辉声音里充满了歉意,问陆振中是否方便接电话?确认陆振中方便接听后,罗辉说,头天他在电脑上设计的模型周五晚上找供应商3D打印出来了,他和队友随即在周六上午开展了性能测试,发现效果跟理想预期差了一大截儿。

“肯定哪里出了问题,可我们琢磨了三四个小时也没有琢磨出来。我就很犹豫,本来想等周一你回来再继续研究,可副队说项目紧急,还是打电话给你,向你通报情况,请你定夺比较好。”

陆振中一激动就站了起来。这可是决定他加薪升职的关键项目!

冰步琳云澹风轻、胜券在握的形象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成功激起陆振中的胜负心。

“把测试数据发给我。我看一下。不行我就明天一早回去。”陆振中站在阳台回电话,声音难掩焦躁。

电话结束,一回头,差点撞上陆爸爸。

“单位有事?”陆爸爸问。

“没事儿,不重要。”陆振中否认。

“我都听到了,挺急的,周一都等不了。”陆爸爸不住点头,眼睛里汩汩冒出笑意,“我儿子厉害!别人儿子搞不定的事,汇报给我儿子,等着我儿子解决。好!你赢了,就是我赢了!好!”

陆振中自己没有儿子,对4岁的女儿也不曾寄托过他未筹的雄心壮志,不是很能理解爸爸的心态。但,爸爸以他为荣,这一点,还是令他深感舒心的。

“你回去吧,不用等明天早晨。现在就回去。晚上好好睡一觉,第二天,露一手给他们瞧瞧,让他们对你心服口服,以后好好跟着你干!”陆爸爸脸上露出畅想的微笑。

陆振中不想纠正爸爸,研发不是靠一己之力,而是集众人之长。就算是他回去,也未必能火眼金睛指出问题所在。更多是职责所在,需要他这个项目负责人到场而已。

陆振中犹豫不决。他专门回一趟家,既没有劝服爸爸重新拍肺部CT,也没有确凿摸清姐姐治病态度有多坚决。

陆爸爸拿出一言九鼎的大家长气派,咳嗽着下命令:“孩子他妈,早点吃晚饭,吃好晚饭振中要回上海。”

“就走啊?”陆妈妈明显不舍得。

“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婆婆妈妈能有什么出息!儿子要在上海闯天下,天天窝家里怎么闯?”

陆妈妈习惯性不再吭声。

陆振中早就察觉到,爸爸每逢跟妈妈或姐姐说话,就情绪浓烈,满腔指责。一直被爸爸情绪压制的妈妈和姐姐,都已经习惯逆来顺受了吗?

陆振中答应下来。

陆爸爸高高兴兴地继续看淮南戏。

陆振中悄悄来到厨房,看妈妈忙晚饭。

见儿子进来,陆妈妈满心欢喜地说着从饭店回来的路上遇到了老邻居,老邻居在天台泡沫箱里种的有韭菜。韭菜还没有充分长大,韭菜叶还细细窄窄的。

“你爸腆着老脸,非要邻居把他们家养的嫩韭菜割一把送给我们。我就知道,他憋着要给你做韭菜盒子呢。”

陆振中嘴角微微笑。

本来,他潜进厨房是为了问妈妈,气不气爸爸说话这么不中听?现在,他不想问了。

韭菜盒子的清香扑鼻而来。

忙着和面、做馅、煎韭菜盒子的人是妈妈,她却习惯性将功劳归功于这个家的男主人。陆振中想替妈妈揉揉肩膀,妈妈生怕他累着,毫不客气地拒绝了。

转了一圈,无事可做,有话难说,陆振中只好再转出厨房,重新来到爸爸身旁。电视上,罗玉英的故事还在继续。伟大的苏北女性。

当晚7点半,陆振中坐上了开往嘉定西的列车。

眯了一会儿,要到站的时候才想起来忘了告诉姐姐陆玫。

“姐,我临时有事回上海了。我劝过爸去盐城看病,车子都借了,他硬是不肯。”

消息发完,列车到站。

陆振中起身背上电脑包,随着人流下车。人流蠕动的时候,他又在手机微信上加一句:“要不,就以实相告吧?”

电话铃声急切地响了起来。

是姐姐陆玫打来的。

陆振中接起,慌乱中,有人撞了一下他。手机猝不及防脱落,掉到了地上。他在移动的人流中弯腰去捡手机,腰还没有弯下去,被迫眼睁睁看着手机被踢得更远了。

一直到人流退去,陆振中才有机会拾起手机。

姐姐的来电已经结束。

陆振中抚摸着神奇地没有碎屏的手机,有些茫然:什么回复都没有听到的姐姐会怎么想?

想回拨解释,手指都按到了名字上,却又停了下来。

第8章 她擅长冷战 最终,陆振中站在走光人的站台,茫然四顾一会儿,还是打起了电话。

不过,不是打给陆玫。

而是打给老婆桑白月。

“我回来了。现在在嘉定火车站。”

对面是心不在焉的一声“哦”。

陆振中漫步往前,心中有微妙的尴尬。要是桑白月不热情地说“那你来市区呀”,他还真有点张不开口。

“珍奇英语口语比赛都顺利吧?”

桑白月有气无力道:“还说呢。别的选手都是爷爷奶奶阿公阿婆爸爸妈妈众星拱月地护送着,珍奇形只影单,只有我一个人陪着。还没有开赛,气势上就被人比下去了。发挥失常,几乎是情理之中了。”

陆振中脱口而出:“贵在参与,不用在意结果,更不要因此责怪珍奇……”话还没有说完,就知道自己又捅马蜂窝了。

桑白月有一套不知道哪里听来的野路子儿童教育理论。认定不可以对孩子松口,孩子无穷的潜力要靠逼一把才能被挖掘。只有狠心的不给孩子留余地的虎爸虎妈,才有机会让孩子的小宇宙爆发。

慈母多败儿。在学习这件事上,桑白月立志不做慈母。

像陆振中的这种大路育儿理论,桑白月是看不上的。俩人在育儿观念上,不知吵了多少回。可惜,谁也说服不了谁。

桑白月毫不意外地爆发了。

她是不屑于扯着喉咙吵架的。她擅长冷战。见不着面时的冷战方式就是来电不接,已接的挂断。

陆振中才意识到自己捅了马蜂窝,桑白月就挂断了他的电话。

跟头几次被挂断电话相比,后来再被挂断电话的陆振中已经没有那种出离愤怒。愤怒虽然没有,怨念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桑白月的傲慢,以及桑白月对他的忽视,对他家庭的冷漠,全都串在了一起,让他彻底放弃打电话和解的心思。

陆振中脸色冷峻地收起手机,出嘉定西站后,开了辆共享单车,踩单车在安定并不炫目的夜色中,回到安亭新苑。

他决定将桑白月凉一边,用冷暴制冷暴。

至于爸爸和姐姐?他能做的暂时都做了,剩下的,需要时间给出答桉。

陆振中在小区门口买了俩火龙果,拎着走回了家。

洗洗换换,一身清爽地从卫生间走出来,陆振中在大原木餐桌上吃火龙果。挖了两勺后,心有不安,捏着眉头想了想,还是给姐姐陆玫拨了电话。

那些当面不方便说出口的话,在看不见对方面孔的情况下,容易出口多了。

“姐,今天跟同事闲聊,同事告诉我,他岳父也是肺癌。发现的时候也属于晚期,治了快半年了。手术、化疗的费用都不算,光是吃靶向药,一个月就要十万。”一个月十万,其实是他从网上查来的。

电话那头沉默起来。

“我同事还告诉我,即使一个月十万,也不保证效果。他岳父是肺腺癌,肺腺癌病人晚期吃靶向药,有的存活期是2-3年,有的是3-5年,而他岳父吃了,反而缩短到一年左右的时间。”

电话那头继续沉默。沉重的沉默。

“姐,我不知道你家里有多少存款,我这边随时可以拿出来的是30万。更多的钱要跟桑白月商量。你我都拖家带口,我们是不是提前设定一个预算,也就是说,我们为爸爸看病,量力而为,商量一下,最多能花多少钱?”

电话那头传来隐约的啜泣声。

“我回头问问妈,他们手里应该还有拆迁款。真到钱不够的时候,要不就把他们住的房子卖掉?”姐姐忍着哽咽回。

陆振中没想到姐姐在治病这件事上这么坚决。

姐姐和姐夫长年分居两地,姐夫一个人在外挣钱,姐姐在家拖老带幼,生活清贫。姐姐倘若坚持给爸爸治病,陆振中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让姐姐跟他平摊费用,他只能选择支付大头。

看来,还是逃不过跟桑白月商量。

真是瞌睡上来有人递枕头。

陆振中跟桑白月之间冷战,桑白月妈妈,也就是陆振中内心惧怕的丈母娘打来了电话。丈母娘笑声高亢,对陆振中嘘寒问暖,关心陆爸爸的身体状况,替桑白月道歉,热情要求陆振中明天辛苦一趟去市区,吃专门为他准备的上海菜。

一气呵成。陆振中完全插不上话。

丈母娘一连串地讲述完很可能是事前打好的腹稿,再来一声“就这么说定了噢”,挂断电话。

陆振中有心争口气,一想到给爸爸治病将要动用家庭存款,气就自动消了。

第二天一早,陆振中到公司,撸起袖子跟同事们一起看研发数据。

“多家亚洲企业在电动汽车电池技术方面处于领先地位,而欧洲汽车产业此前一直专注于开发柴油发动机技术,美国企业也对国内电动车的商业前景持怀疑态度……”

一位同事的手机收音机里传出女播音员播报的声音。

所有的组员都忍不住抬头向声源。

没有人对此发表意见,他们手中研发的,是汽油发动机零配件。

那位同事见状赶紧关掉手机收音机。

大家针对实验数据讨论了一番,讨论出可能的原因。罗辉根据结论重新修改参数,做好之后让供应商3D打印。周而复始,循环改善。研发就是这样,大部分情况是一点一滴地改善。

陆振中靠在椅子上休息。

其他同事们各自散去。

罗辉修改完参数,自己又核对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发给供应商。

“你爸爸的事,现在怎么样了?”罗辉问。

寻常同事间不会谈私事,但罗辉不是寻常同事。罗辉跟陆振中一样,婚内单身,是伪已婚男士团的成员。

陆振中、罗辉、大力和老张,这四个只配在周末夫妻团聚的已婚男士,逢周三中午必聚餐。就算有人出差,剩下的也照聚不误。

他们之间的革命友谊起于共同的身份——只有周末才能跟老婆在一起;在日复一日的熟识和扶持下,友谊之树深扎地下,枝繁叶茂。

“病还是要看的,现在的困难在于,想在瞒着爸爸的情况下看。”陆振中双手枕在脑下,闭着眼回答。

“瞒着?肯定瞒不久的吧?”

“肯定瞒不久,所以我的意思是把话说开,说不定配合度更高。可我姐姐担心一旦说开,老爸会承受不住,另外她也担心治疗费用太高,老爸会不舍得看病。”

“可以考虑一下筹款。不是有水滴筹什么的吗?”

“还不到那个地步。”

“步主管!”罗辉突然喊了一声。

陆振中继续闭着眼,他摇摇头,还以为罗辉是提醒他关键时刻不要因为家事掉链子,哼笑了一下,“老卵,”他说,“真的奇怪她是怎么做到任何时候都游刃有余。”

罗辉不断咳嗽。

陆振中脑海里连锁反应一样响起爸爸的一阵阵咳嗽声,脸上的忧色更明显了。对了,他还要赶去丈母娘家缓和与桑白月的关系!

陆振中腾地站起。

一转身,一眼看到冰步琳。

冰步琳正好整以暇地望着他。永远一身无可挑剔的浅色职业装,永远一脸完美无瑕的澹妆,永远嘴角带着轻浅的从容微笑。

第9章 开迈腾的男人 陆振中尴尬十足。并非因为他说她“老卵”,而是,他流露了从不肯当面对她表露的羡慕。

“我见这里亮着灯,就顺道儿晃过来。”

冰步琳嫣然一笑,双手优雅地揣在胸前,身姿卓然。

“午餐时刚跟一位密友聊过。你们知道成都和长春在建数字化的研发中心与团队吧?听说老大们在研究是不是在大规模敏捷SAF管理模式的情况下,再引入Togaf业务分析模式。”冰步琳眉眼扫向陆振中,嘴唇弯弯一笑,“数字化浪潮来了。”

陆振中两手插在裤子口袋,听着冰步琳口里流出的那些话,内心复杂。他摸不准冰步琳是向他炫耀,还是提点?

说炫耀吧,她脸上并无得瑟的表情。

说提点吧,她和他明明是升职竞争对手。

陆振中露出疏离的微笑:“琳达今天也加班?”

冰步琳嘴唇弯了弯,没有回答,飘然走开。

罗辉一直在转他的笔,此刻歪着头:“我怎么觉得今天步主管说话语无伦次?”

陆振中不明所以地看罗辉一眼。

他拎起外罩,拍拍罗辉的肩膀:“好了,下午赶紧会会你老婆吧,不然就是双周末夫妻了。”

陆振中开车奔市区。

陆振中开的是迈腾B8。他以8.5折的内部员工购车福利价购入。那时候他正跟前女友景莉热恋,多少带点打肿脸充胖子的成分,这才购入了这款在市场上对比丰田凯美瑞、奥迪A4L的高级轿车。

大众迈腾来源于大众帕萨特的B6,是一汽大众生产和销售的第一款B级轿车。

上市之前,据说市场部对偏商务的迈腾意向客户做了这样的侧写:男士为主,沉稳低调,性格温和,家庭收入达到小康水平,年龄在30岁左右及以上。

陆振中简直就是侧写的范本。

那时候,27岁的他,研究生毕业2年,还没有做项目负责人,已经生了企业中层管理者的心,心理年龄绝对在30岁朝上。

车在导航指引下驶入SH市区。

最后驶入一个可以眺望到高架的居民小区:银杏苑。

桑白月父母家住这里,桑白月在认识他之前的30年里住这里,怀孕之后也住这里。

从后备箱取出火龙果、芒果、香蕉等水果,陆振中拎着水果按门铃。他这个5年的女婿,还没有拿到这个家的房门钥匙。

可视门禁显示,是桑白月给他开了门。

老商品房小区,原本无电梯,后来逢上市政的加装电梯工程,桑白月父母住的楼房业主,为了应对老龄化,便加装了电梯。

桑白月父母家住三楼,面积约八十几平,布局为二室二厅。受限于面积,卧室不大,餐厅和客厅也小小的。

桑白月很擅长布置家,桑白月妈妈勤于打扫,家里维持得温馨舒适。与桑白月不闹矛盾的时候,陆振中也很享受桑父母家的环境。

陆振中走楼梯上楼,才走到二楼,就听见丈母娘热情呼唤他的声音。

“振中啊,快点快点,草莓已经洗好,就等你来吃了。”

丈母娘嗓音嘹亮。一开口就炸出了隔壁的邻居。隔壁邻居阿姨站在铁栅栏门内,用上海话跟桑妈妈打招呼。陆振中风度翩翩地跟邻居阿姨点头致意,侧身进了屋。

女儿珍奇飞奔着扑过来,陆振中顺势把女儿抱高高。见到女儿,满心的雾霾一扫而空,脸上的笑容也发自内心起来。

桑白月依靠在门框上,叉腰看着他。许是新洗过头发,她头上包了块毛巾,毛巾上垂下两只长长的粉色兔子耳朵。虽然年龄不小了,岁月还是没有浇灭她的少女心。

陆振中单手挎抱着女儿,另一只手把水果放在餐桌上。

“你爸爸……后来怎么说?”桑白月开口,像是完成必要的交流任务,声音里听不出关切。

陆振中不太想当着岳父岳母的面说私事,可桑白月没有避讳她父母的意思。

桑爸爸在家里的存在感比较低,不是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就是系着围裙在扫地拖地。比起爸爸是家里的顶梁柱之传统认知,他更像是住家长工。

听闻桑白月问陆爸爸的事,桑爸爸停下拖地,也望着陆振中。此时丈母娘关上了房门,似乎也在他背后打量他。

抱紧女儿,陆振中斟酌开口:“体检时X光拍出来肺部肿瘤很大,等待进一步确认。十有八九凶多吉少。”

屋内一片沉默。

果然,破冰担当丈母娘开口了:“哦幼,亲家公其实蛮年轻的。老天保佑平安健康。”

陆振中以为下一步就会谈到看病花钱的事,却听丈母娘语调活泼道:“草莓!小白洗的。先放的盐泡,再用面粉和小苏打浸泡,前前后后洗了半小时。就等着给你吃呢。”

于是陆振中知道,关于他爸爸生病的话题,应该是告一段落了。

所以,他爸生病的事,只能算是他和他的原生家庭的事,与妻子的家是无关的。

陆振中嘴角笑着,眼里的光渐渐熄灭。

有孩子,时光总是很好打发。

陪珍奇户外小花园跳绳、拍皮球,带着一群小区内的孩子玩老鹰捉小鸡,玩着玩着,天光暗澹下来,已经到了傍晚时分。

三楼西开的窗口,站着向下眺望的桑白月母女俩。

桑妈妈扯着桑白月的胳膊:“记住了吗?他晚上要跟你谈他爸爸治病要花钱,你就说钱都拿去买理财产品了,现在正套着,取不得!记住了没有?”

桑白月语义不明地嗯着。

“爸爸又不是他一个人的爸爸,他不是还有一个姐姐吗?不要憨大,傻乎乎主动掏钱!”

桑白月还要“嗯”,被她妈妈冷不丁推搡了一把:“你到底记住了没有?”

桑白月瞪她妈妈一眼,不满道:“我都三十几了,我都结婚成家了,你还管我……”

桑爸爸幽幽接道:“我都六十了,我女儿都结婚成家了,还被管。”

桑妈妈要怒,转瞬又笑起来,嗔怪道:“身在福中不知福。”

说话间,楼下响起门铃声。桑妈妈往下探一眼,楼下小花园里的孩子们都散了。

“是他们玩好回来了。老桑,快去做饭。小白,你去开门。”

桑白月满脸不耐烦地走去开门。

桑妈妈呵斥道:“不要摆脸子,你本来长得就不好看!给我热情点。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桑白月一头撞在了可视屏幕上,连看也不看就直接按下了开锁键。

不一会儿,陆振中和珍奇踏楼梯的声音传来。

第10章 在丈母娘家 因为玩得出了汗,父女俩肌肤发亮,容光焕发。

桑白月见珍奇脸上一层薄汗,二话不说拉她去洗澡。

陆振中自顾自洗手,去厨房陪着岳父说话,去客厅陪着岳母聊保健品,一直到珍奇洗澡出来,饭菜上桌,要吃饭,才停下口中的话。

为了讨老丈人欢心,陆振中吃了好多的饭菜。

饭后,他照例抢下洗碗的活儿。

跟这个周末的前一天在自己家相比,在丈母娘家确实辛苦很多。

时间终于来到晚上九点半。

珍奇在听了三本中文绘本故事和两本英文绘本故事后,体力不支,睡去。丈母娘和老丈人也关上了他们的卧室门。

客厅里静悄悄。

卧室里只有桑白月做睡前拉伸的悠长呼吸声。

陆振中放下手中的手机,站起身拉窗帘。

窗帘合拢,室内显得更幽静。床头灯散发出一团暖光光晕,照在珍奇稚嫩的面庞上,也照在在地板瑜加垫上做运动的桑白月身上。

桑白月对健身绝对有一股令陆振中叹服的韧性。

她跑步,撸铁,游泳,做瑜加。一天的闲暇时光,除了陪女儿学习,就是做运动。

“小白,我这次回家,看到姐姐家的两个孩子,男孩子穿的运动鞋鞋帮都裂开了,女孩子穿的裤子短得吊到脚脖。”

桑白月换了个瑜加姿势,没有接话。

陆振中当她正在做运动,不方便说话。

“姐夫一个人在外挣钱养家,要等的拆迁房始终没有拆,经济条件比较困难。如果给爸爸治病,很难向姐姐开口要求平分看病的钱。”

桑白月收起动作,长吁一口气。

“你爸看病,先要花你爸的钱吧?你爸手握拆迁款,不就是要提防用钱的时候子女不给力吗?”

桑白月的语气里充满讥讽。

陆振中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正如“教育观”是不能碰触的话题,“拆迁”也是桑白月不能碰触的话题。

陆振中父母在城中村有一户民宅,四五年前拆迁时获得了丰厚的拆迁赔偿。那时候桑白月正怀着孕,满心畅想能分一杯羹。

她半真半假转明星怀孕生子被奖励的娱乐新闻给陆振中看,陆振中那时候也是幼稚,竟然没有及时浇灭桑白月的天真幻想。

陆振中的纵容直接导致桑白月后来的极度失落。

陆爸爸拿到了拆迁款和两套拆迁房,自作主张卖掉了其中一套,手中握着近百万的现金。这在益林算得上一笔巨款了。

在陆振中的多次暗示下,陆爸爸确实想过分一点送给桑白月。只是他主意还没有下定,桑白月生产了。一看是女牙,陆爸爸就暗中反水,不肯再掏一毛钱。

桑白月不仅希望落空,还近身感受一场恶意满满的性别歧视,自此冷了对陆家父母的心——陆妈妈的存在感太弱,被桑白月敌视,纯属被波及。

这段陈年往事陆振中是知道的。

他本来就不满爸爸重男轻女,所以不曾对桑白月的怨气说过任何开解的话。他的纵容,导致了桑白月今天对陆爸爸的肆无忌惮。

他爸爸要是现在还手握百万现钞,他也不至于卑微到要讨好妻子的份上。

一切要怪爸爸的愚昧。拆迁暴富后,自信心极度膨胀,又是吃昂贵但虚假的保健品,又是买号称绝对安全的高回报理财产品,不出半年,就把百万现金霍霍光了。

当花了80万买的理财产品暴雷的时候,陆爸爸拽着陆振中的袖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痛斥这个社会居心险恶的人太多了,逼得他没有活路可走。陆振中郁闷到忧郁。

思想前后,他对桑白月隐瞒了他爸爸已经霍霍光百万现金的消息。

让桑白月知道爸爸因为愚昧败光钱财,只会让她更鄙视他爸爸而已。

几年前隐瞒下的事实,此刻成了陆振中跳不过的坑。

他闷声想了一下,假装澹然道:“说得是。我这不是在跟你讨论万一的情况嘛。万一爸花光了他手上的钱,总不能逼他把最后一套自住的房子也卖掉吧?”

“有什么不能呢?他已经年过六十,又生了这样的病,还有多少余生好打算?把他自己挣来的霍霍光,胜过留给外人,正合他意,不是吗?”

桑白月将“外人”说得咬牙切齿,表情充斥着明晃晃的嘲讽之意。

陆振中知道,桑白月口中的“外人”,既指她自己,也指他们的女儿珍奇。

他那个一辈子都活在益林的老爹,确实在不止一个春节说过他女儿珍奇早晚是别人家的人之类的话。

桑白月在遇到他爸之前,只从书本或电视剧里看过重男轻女,勐然发生在她的生活中,震惊之余,深感被侮辱。她的通情达理和善解人意全都不见了,剩下的只是嫌恶和憎恨。

因为桑白月嫌恶和憎恨他爸爸,所以找尽借口不跟他一起回益林,也不肯让珍奇回。

“反正你爸爸也不稀罕珍奇。珍奇是个女孩,而且早晚是别人家的人。”这是桑白月拿来堵陆振中的话,屡试不爽。

平时,陆振中不爱计较这些家长里短。清官难断家务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父亲遗憾他唯一的孩子是个女儿也好,妻子看不惯老父亲的各种封建思想也好,他都宽宏地给他们以自由。

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事关人命,事关金钱。

金钱是家庭的基层建筑,他要抽取金钱给老父亲续命,不提前做通桑白月的思想工作,家这个上层建筑倾覆倒塌都有可能。

虽然桑白月不肯住嘉定,虽然桑白月不漂亮,虽然桑白月动不动就冷脸,可桑白月还是有很多优点的。

她优雅、大气,只要稍微接触过,就会发现她的内在气质同样光彩照人。

她博闻强识,谈吐不俗,跟谁都能说到一块,是一个难得的灵魂伴侣。

虽然“难得的灵魂伴侣”前面需要加上“只要她愿意”的限定语,她还是在他的一众朋友面前收获了满满的好口碑。

朋友们都羡慕他娶了这样一位具有知性美、善解人意的妻子。

比起那些婚后只会说柴米油盐、有了孩子后日渐松弛浑圆的平凡妻子,他确实更钟意桑白月这样不因婚姻和孩子而放弃自己生活的女子。

陆振中决定放弃正面冲突,迂回努力。

第11章 异常迂回努力之后 陆振中昨天深夜异常迂回努力,简直夜色也无法掩盖他讨好的意味。

以为今晨会看到桑白月满意的笑脸。结果,桑白月嫌他打开的床头灯光线太亮,毫不迟疑背过身,继续呼呼大睡。

陆振中在落寞中独自起床,独自吃早饭,独自走出丈母娘家。

在城市清冷的早晨,独自驱车回嘉定。

德系车的厚重感在迈腾上体现得很淋漓,大众还为这款车配备全新的悬架系统,无论是路感反馈的清晰程度,还是高速转弯时的稳定性都很不错,驾驶感优越。

车子靠近安亭的时候,陆振中在舒适的驾驶感中渐渐恢复平常心情。

新的一周开始了,又是跟模型、数据、性能打交道的一周。周一的汇报会上,陆振中觉得自己有些撕裂。一半的他穿着精干的深色西服在开高大上的会议,一半的他愁眉苦脸在思索如何破隐瞒爸爸做进一步体检的局、破桑白月厌恶他爸爸的局。

会议结束,陆振中都忘了跟随大家的节奏起身离席。

好在冰步琳也落在后面。

显得他俩好像是故意约好最后走。

陆振中惊然发现大家都夹着资料离开了座位,才忙慌起身。一转眼,看到慢吞吞收拾桌上资料的冰步琳。

冰步琳成了最后一个走出会议室的人。

她的存在,掩盖了陆振中的迟钝。

陆振中暗中庆幸,脚下发力,很快跟上前面的同事们。

在与姐姐的反复沟通和与桑白月来回拉锯的微信交流中,伪已婚男士团周三聚餐的日子到了。

大力精神抖擞,老张气定神闲,罗辉朝气蓬勃,唯独陆振中萎靡不振。

老张无声地拍拍他的肩膀,大有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味。

照例聚在苏面馆。点了几个例行小菜,叫了三瓶冰镇啤酒。四个男人坐在四方桌的四个边上。话题逐渐向陆振中靠拢。

“你爸爸的事,怎么打算?”老张问。

老张在四个人中年龄最长,已经退休,又被返聘回来。年龄跟陆振中爸爸相当,不过,精神面貌至少要年轻十来岁。陆振中感觉他像老大哥。

陆振中捏了捏鼻根,把对罗辉说过的话又跟老张说了一遍。

老张是消防兵出身,退役后到了上汽集团内的一家子公司工作,从车间最基础的维修岗位做起,先后从事过手工弧焊、钣金调整、设备维护等工作。他聪慧,手巧,善于专研,数次被提名申报“上汽工匠”的人选,虽然每次都因各种原因落选,还是难能可贵地从一线师傅做成了维修技术培训师。

听完陆振中的话,老张沉稳地颔首。

大力跟陆振中年龄相当,婚龄相当,孩子年龄也相当。不同的是,大力是苏州人,结婚在苏州,妻子和儿子也生活在苏州。

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作为江南水乡,丰润富饶,陆振中不止一次坦言,要是他老家在苏州,才不要到上海来淘金。

每次说到这里,大力都会憨厚发笑。他是为了他的宝贝儿子能读得起苏州昂贵的双语学校,才心甘情愿到上海打拼的。

大力听完陆振中的话,眉头紧缩,一脸的共情:“治!砸锅卖铁也得治!”

阿辉,也就是罗辉,他转着眼角不带一丝褶儿的青春面孔,认真地说:“真要到砸锅卖铁的份上,就惨了,砸锅卖铁能卖几个钱?”

噗嗤,严肃的气氛破功,大家轻松起来。

“你老婆什么态度?”老张问。

果然是过来人,问的每个问题都那么犀利。

陆振中咂摸一下嘴,有些难以表达。

既然是难得的多年哥们儿,难表达也要尽力去表达。

“她对我爸向来有成见,积怨难消,所以反应不积极。”

大力手“啪”就拍在了桌面上:“那怎么行!即使有恩怨,生死面前,也不能冷漠以对。”

大家都习惯了大力的恩怨分明,对他的书生意气回答不以为意。

阿辉骨碌着眼睛看陆振中。阿辉最年轻,刚研究生毕业半年。顶着一头浓密的刺猬一样的黑发,皮肤白净,表情温和,看上去像个大学生。

阿辉是河南人,农村里奋斗出来的精神小伙。从高考大省厮杀进同济大学,妥妥的天之骄子。他思维稳定地活跃,心思单纯,是个搞科研的苗子,而且颇富情商。

阿辉本人也不反对做研究,只是经济拮据,权衡之后选择了出校门工作。他年轻的妻子是他同学,也是他老乡。又甜又可爱,黑直长发披肩上,有大众初恋的感觉。

阿辉人年轻,婚史短,对婚姻生活还没有实际感悟。逢上这样的话题,他会有自知之明地噤口。

陆振中搓了搓脸:“她有时候挺倔的。”

“你劝她啊。从道义上讲,我们做子女的,对长辈是应该尽孝的。老人总有走的那一天,我们不能空留遗憾。怎么也应该竭尽所能,以求问心无愧。”大力浓眉大眼,说起话来却有如诉如泣之感。

苏州男人的血性与硬派,绝对不体现在说话的腔调上。

陆振中无力地吐了一口浊气。拿给大力的大道理讲给桑白月听?她可不是乖乖听训的那种老婆。桑白月伶牙俐齿,精于诡辩,拥有把任何对手都打得落花流水的大无畏气概。

幸而,服务员这时开始上菜。

大家的注意力被美食吸引,话题也就抛到了一边。

吃了几口,大力又要开口,忽然“哎幼”一声,生涩地住了口。

不出意外地话,应该是老张或阿辉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

因为,其中一脚,错踢到了陆振中的腿上。

陆振中的心情在美食的和友谊的双重慰借中,又浮上了平均线。

聚餐结束,四个人前后走出苏面坊。

距离上次聚餐才过去短短七天,陆振中已心情大变,再没有情绪谈及故乡的手擀面,也没有心情感慨自己的小日子过得挺不错。

他虽然没有唉声叹气,也称得上垂头丧气了。

“振中,你等我一下。”轮到老张结账,老张在柜台边结账边扬着嗓子喊了一嗓子。

角落里,一人食的冰步琳循声扬头,看到了眉头紧锁的陆振中。

大力停下脚步,被罗辉拉了一把:“没叫我们。我们走吧,还要赶工作进度。”大力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罗辉走了。

陆振中站在店铺门外等老张。

冰步琳的角度正适合,抬眼就能张望到门口的人。

她看到陆振中点燃了一根烟,勐吸了一大口,呛到了他自己。冰步琳赶紧低头,以免坐她对面的陌生人觉得她突然发笑。

老张边走边往衣服口袋里塞皮夹,拉开门,走到陆振中身旁,常规性地拍了拍陆振中的肩膀:“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陆振中点点头。他和老张之间的工作无交叉,老张要跟他聊的一定不是工作。

第12章 老张 两个人在园区内散步。

最后选择在临人工湖的长条凳上坐下。

一人手里燃了一根烟。

老张寻常是不抽烟的,可见今天要讲的话不寻常。

老张开口。

他做培训师这么多年,早就炼就讲述的好本领。

老张说,他要说的是一段埋藏在心底很多年,轻易不会向人吐露的亲身经历。

那是发生在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的他,就像现在的陆振中,意气风发,认定未来可期。

虽然他才做维修段长,实际已经开始管理十几个维修工的小团队。开着十万左右的代步车,住着新置换的商品房,家里长着一双可爱的双胞胎儿女,妻子一边卖服装一边搞小说创作,日子过得很有奔头。

在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他的妈妈,像陆振中爸爸一样罹患了癌症。也是肺癌。

像每一个有重疾患者的家庭一样,他也面临同样的问题:治不治?花多少钱治?老张没有跟妻子商量,一秒就定夺下来。

治!花多少钱都治!

他想的是,没有老娘就没有他。

他爹死得早,老娘一个人把他拉扯大,恩重如山。

老娘为了他,能冬日三更天就起床,和皮调馅儿卖包子,日复一日,直到累坏了腰,做不动才停下来。他怎么就不能为了老娘花存款卖车治病呢?

老娘不卖包子后,断了收入。

那时候他已经入伍当了消防兵,老娘完全可以花存款等着他孝敬她。

可她没有,做不动包子就推一辆炸油墩子的小车,站在地铁旁或串附近小区卖油墩子。天天烟熏火燎的,肺上的毛病说不定就是从那时落下的。

老娘不是个争强好胜的女人,却将给儿子娶媳妇儿揽在了自己并不硬实的肩上。

靠着卖一个又一个包子,炸一个又一个油墩子,她做到了。

攒下的钱给儿子买了婚房,办了婚礼,娶了媳妇。让老张这个没爹的孩子,像父母双全的孩子一样风光。

老娘病了,老张觉得自己愿意挖下自己的肺给老娘换上。花点身外之物的钱算什么。

他第一时间带老娘直奔肿瘤医院,做检查,挂专家号,花了最短的时间确诊,然后住院,治疗。等他做完这一切,才将老娘到底生了什么病告诉妻子。

妻子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她尊重他做的决定,只是提醒他应该设置一条安全线。

也就是说,看病花钱是个无底洞,钱花到一定程度,就应该停下来。

老张听到了这句话,却没有听进心里。

老娘病了,怎么能治一半就不治了呢?

他老娘得的是肺癌中的腺癌,发现时是中期中的第二期,还不到晚期,而且没有扩散。在他看来,只要积极治疗,完全有治愈的可能性。

老张一门心思要治,根本没有想过其他。譬如,治疗目的。有人治疗的目的是为了治愈,而有人治疗的目的则是为了延长生命、提高生活质量。

老张只有一个想法:活着,高于一切。

治疗效果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老张的老娘四月确诊了肺腺癌,随即入院手术,术后六次化疗,此后定期复查。一年后的六月,通过PET-CT提示肺癌复发,肝转移。

“手术和化疗,8个月里,自费花了6万多。手术器械、耗材、病房、部分ICU的护理,以及一些纯自费的药物是不参与报销的。

当时我家存款差不多有十万。我一声不商量地花光了6万。老婆只是有些不开心,并没有说什么。

现在回头看,她不开心很正常啊。我连商量都没有跟她商量,我忽视她,不尊重她,只想着钱是我挣的,我给老娘看病,怎么花都天经地义。”讲到这里,老张深深叹气。

陆振中自省,他是不会不跟桑白月商量的。一方面有他尊重桑白月的原因,另一方面就是家里大头的钱都握在桑白月手里。他甚至不知道桑白月把家里的大额存款存在哪张银行卡上。

“老娘肺癌复发后,进行基因测试并使用靶向药。我记得特别清楚,药名叫特罗凯。一盒七片小药片,要18000元。价格我也记得特别清楚。

这个靶向药不在医保范围内。

检查是自费的,药也是自费的。等于花钱买命。

日子过得特别难,时间好像凝滞了。我就像是被套上嚼头的驴。我想叫也叫不出声。我的对手是命运。

我花光里卡里的钱,贱卖了车,开始找亲戚朋友借钱。老婆的服装生意停了,因为我把她进货的本钱花了。”

使用靶向药以后,老张母亲的肿瘤得到了有效控制。

吃特罗凯靶向药的这一年,老张一共花费了22万五。

老张背上了债务,狠心克扣着家里的消费。他咬着牙在撑,信念十分明确:不到山穷水尽,绝不放弃。自从老娘生病,他、他老婆就不曾添置过新衣服。孩子们穿的是邻居小孩穿旧的衣服、鞋子。

妻子日渐沉默,脸上开始有菜色。他假装看不见。

陆振中听得心里一紧。他无法想象酷爱小资情调、讲究生活品质的桑白月减少消费后会怎么样。

老张的母亲吃特罗凯靶向药的第二年,产生了耐药性,肿瘤重新扩张。

重新EGFR基因突变检测后,医生推荐使用泰瑞沙。

这个药品的价格更贵,一瓶30片,要51000元。

“你没有听错,一瓶五万一。不在医保之内。纯自费。

那时候汽车厂效益好,我加班加点地干,一个月能拿一万多。可我还是供不起五万块一瓶的药。一门心思的我又绝不肯放弃救老娘,就想到了卖房子。”

卖房子?

陆振中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在嘉定安亭买下的安亭新苑。安亭新苑的房子六成首付是他爸爸付的,现在,他是否愿意为爸爸看病卖房?一时间,竟问不出答桉。

天空飘来一阵乌云。

细蒙蒙的雨丝似有若无,空气湿度很大,呼吸有些憋闷。

人工湖湖面,有鱼儿在啄水面。水面泛起层层圈状涟漪。

“我要卖房。一直沉默一直忍耐的老婆开口了。她说,卖房就离婚。”

陆振中听得很投入,代入感很强,指间的烟都忘了。

不知道是“离婚”二字惊扰了他,还是默默燃烧的烟刺痛了他,陆振中抽搐了一下。

第13章 拿定主意 一个要卖房救老娘。

一个要为一双儿女守住住所。

家里天天都是吵架声,摔盘子摔碗声。

老张说他不仅感觉自己是一头被命运套上嚼头的驴,还一天天地往他背上加沉重的沙袋,而且,永远吃不到吊在眼前的胡萝卜。

他陷入了愤怒和绝望。

老张是倔强的,即使面临离婚压力,他还是把卖房的信息挂上了房产中介的墙上。

不过,房子最终还是没有卖。签卖房合同的前一天,老娘在ICU病房没有抢救过来,死了。

“我从来没有跟老娘说过卖房的事,老娘却像是有心灵感应一样。她死在了我签合同的前一天。

我在病友群里认识一个情况跟我老娘差不多的病友,他家有钱,吃上了五万一一盒的靶向药。在花掉了82万之后,病人去世了。比我老娘多活了一年。

我的遗憾,我的痛苦,我对自己没钱的恨,天天撕扯着我。我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无心收拾自己。还好,我意识到工资是我还债的唯一来源,工作上没有出什么纰漏。

我把我没法消化的痛苦,全都迁怒给了我的老婆。我当时一根筋,就没有想过,一切对她来说,多么不公平。

老娘去世两年后,我才慢慢平复下来。

可是,已经晚了。

我伤透了老婆的心,房子没有卖,婚姻虽然保住了,可她眼里、心里都不再有我。

我既知理亏,又满腔愤怒。不愿意软下身段哄她。两个人就一路别扭下来。

其实我很感激她把一双儿女照顾得那么好,但又控制不住地憎恨她阻拦我卖房,让我余生一想起老娘就愧疚不已。

有好多年,我陷入撕裂中。有时候我想,我愧对老娘,没有倾尽全力救治老娘。要是我早点下卖房的决心,早点卖房,老娘兴许就能多活一年。

有时候我又想,要是我早点卖房,兴许家早就散了。妻子带走双胞胎中的任何一个,都是剜我的心,要我的命。

振中,我之所以跟你讲这段尘封二十年的经历,是因为你正面临着我当年面临的危局。

我是个没文化的糙汉子,很多事想得简单,行事莽莽撞撞的。所以我侥幸有家,却婚姻不幸福,跟妻子只落个貌合神离。

虽然婚姻不幸福,但咱也是知恩图报的人,看在她尽心尽力待孩子们的份上,我也不会主动提离婚。

你不一样。

你刚刚面临选择,一切都还有机会。

你要慎重考虑,仔细抉择,想清楚了每一个选择背后隐藏的代价。

不要心存侥幸。记住,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陆振中郑重点头。

俩人要分开的时候,老张莫名又追加一句:“我当年向亲戚借的债务,去年才还清。”

陆振中不听老张的故事则罢,一听,心陷入的迷雾更深了。

老张也真是的,费心费力给他讲故事,却什么结论都不说,一切要他自己定夺。

其实,不需要老张讲述,他靠推理也能推出那些内容。老张倒是有点像姐姐陆玫,一根筋,要走到山穷水尽才会考虑山穷水尽时的问题。这就是受过高等教育和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区别吧。

陆振中承情还是承情的。

老张能百忙之中抽时间剖开内心给他看,是心里有他,担心他做错选择走错路。

陆振中受到友谊带来的温暖,心里舒服很多。

下午工作停歇的间隙,他渐渐领悟到:老张是在提醒他,一定要妥善处理给家人治病和夫妻感情之间的矛盾!

于是心头一紧,心中立刻打消对桑白月的不满。

他提醒自己:给父亲花钱治病就是损害妻子的经济利益,妻子感到不满很正常。他需要耐心地哄她才对,而不是一味地埋怨她不够通情达理。

下班后步行去餐厅的时候,陆振中忽然又领悟到:不对,老张真正想表达的是他没有全力救治老母亲,终身活在遗憾里!为着这种遗憾,二十多年来,他都没法心平气和地面对曾经阻挠过他的妻子。

一个不对父母尽孝的男人,这人设很容易被人唾弃,被人戳嵴梁骨。

陆振中的心犀利地痛了一下。

人都走到餐厅门口了,又折返了回去。

他一路大步流星,奔走到地下车库,驱车回安亭新苑。

关于父亲,他拿定主意了:还是要带去看病的!至于花多少钱,看到哪一步,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

拿定主意的陆振中直接给姐姐陆玫打电话:“几天过去了,你想到瞒着爸爸去复检的办法了吗?”

“我一直在等你想办法。”

“把体检报告放茶几上,你去做饭。”

“那不是要露馅?”

“早晚瞒不住。何必斤斤计较早两天还是晚两天?”

就这样,陆玫被态度坚决的陆振中说服了。

陆玫藏体检报告,早就藏得心神不宁了。她决定按照弟弟说的办,当即将体检报告从床垫下抽出来,放进单肩包里。

骑着小电驴到爸妈家后,别有心机地将体检报告从包里露出一个角,将单肩包放在沙发扶手旁,自己进了厨房。

她几乎每天去父母家,有时候送点菜,有时候帮着洗个衣。

像当天那样闷声不响,空着两手进门,进门包一放就奔厨房做饭的,还从来没有过。

一个小时后,陆玫用近乎哭着的声音给陆振中打电话。

“爸知道了!爸知道了!我做饭出来,包还在原来的地方,我特意露了一个角的体检报告被完完整整地塞进去了。

爸脸色苍白,两眼发直,句偻着后背,整个人似乎在发抖。我不敢多看,拿了包匆匆忙忙就跑出了家门。

妈妈一直在厨房。

我才关上房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了哀嚎声。像掉进陷阱的狼那样哀嚎。”

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陆振中积极安抚姐姐:“别担心,我马上打电话给爸。我会安慰他的。”

“接下来呢?”

“明天就去医院复诊。”

“去哪儿?”

“至少要去盐城吧?”

“那你回来吗?”

“我……”迟疑+10秒。

陆振中暗中做好的计划是他花钱,姐姐花时间。

第14章 知晓 虽然很难为情,陆振中还是勉强自己把打算说了出来。

陆玫一听是自己陪着老父亲去盐城看病,立刻陷入花式担心模式。

她担心自己会迷路。

“不会的,姐!现在的导航可厉害了!”

陆玫担心自己会丢钱。

“怎么可能?现在出门没人带现金。”

陆玫的担心被陆振中一一破解,一咬牙,一跺脚,答应下来。

“明天就走?”陆玫发怯地问道。

“能早一天不晚一天。我马上就跟爸打电话。”

陆玫长吸一口气,犹犹豫豫“嗯”了一声。

陆振中结束与姐姐的通话后,一分钟也不浪费地给爸爸打电话。爸爸的手机是他过年时新孝敬的智能机,可惜家里没有装网络,不然就可以打视频电话了。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接电话的是妈妈。

陆妈妈声音压得很低,像是自言自语:“我不会。都按不动。哎幼好像成了。”

陆振中愣了一下,意识到妈妈说的是接手机来电。随着年岁增加,妈妈说话越来越有头没尾。有时候她因为想不起东西的名称,就自作主张给东西换个名字,让陆振中深感交流吃力。

“爸呢?”他问。

“睡了。”

“这么早?”陆振中抬头看墙上的挂钟。钟表显示才晚上八点十分。

“今天你爸可奇怪了,晚饭没有吃,我正在厨房盛面汤,忽然听见他在客厅里哭。我吓一跳,还以为他跟你姐吵架了。我出客厅一看,你姐没在啊,走了呢。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哭得莽莽响。停都停不住。

我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就是哭。一口气哭了总有半小时。后来估计把自己头哭晕了,才停下来。

一起身又吐了。

这又是哭又是吐的。闹腾了好一阵子才消停下来。擦了把脸,他自己默不作声歪床上睡去了。晚饭也没有吃。你说怪不怪?”

陆振中潦草地应付着。结合姐姐的话,他明白,爸爸如此反常和情绪激动,全因为看过了体检报告。

“妈,你去看看爸睡着了没有?要是没有睡着,我跟他说几句。”

陆妈妈答应下来。

听筒里传来踢跶走路的声音,接着是闷闷的咳嗽声。

“你睡了没有呀?”妈妈询问的声音远远传来。

“睡了。”爸爸瓮声瓮气回答。

遥听这一切的陆振中不由轻笑了一下。有种老小孩的感觉。

听筒里接着传来踢跶走路的声音,以及房门被关上的声音。

“你爸说他已经睡了。”

“我明天再打电话。”陆振中微笑。算是幸运,妈妈虽然记忆力日渐不好,身体还是很硬朗的。

这一晚,在摇摆中终于拿定主意的陆振中睡得很安稳。几乎是得知爸爸肺里长肿瘤后睡得最好的一个晚上。

在梦里,他受到了嘉奖。登台领奖时,一眼看到观众席最中央坐着桑拜月。桑拜月抱着双肩冷冷地注视着他,直接把他从梦中吓醒。

才凌晨三点。陆振中睡意全无,他头枕着胳膊,思索了一会儿,桑白月发微信:“想你。”

第二天,陆振中被铃声闹醒。

习惯性翻看手机时,看到了这条发过就忘记的短消息,自己笑了起来。

夜半醒来,情不自禁,倾诉衷肠。这应该是桑白月喜欢的浪漫行为吧?虽然他夜半发消息的隐藏意图是讨好桑白月。

陆振中刷牙的时候,桑白月回消息了。只是一个问号。“?”

陆振中盯着这个问号看了一会儿,最终决定不能置之不理,于是他给桑白月打电话。

“起了?”

“没。人家十点上班。”

“到十点我都奋战一个半小时了。”陆振中笑。

“难得你精力还这么好。”

“嗯?”桑白月的话听着不对味啊。

“昨天,深更半夜,没头没脑的‘想你’,是要发给谁的呀?”

陆振中愣了一下,大笑起来:“当然是你呀。你以为我生活中还有别的女人吗?”

桑白月沉默着,不过,能感觉到,是愉悦的沉默。

“你要是不放心,搬回来住啊。周一到周四,珍奇住你父母那儿,周五和周末,我们接回珍奇。不是也蛮好?”陆振中及时劝说道。

眼前无数曙光雀跃。

可惜,曙光很快被桑白月一手遮住。

“不要。休想骗我住荒郊野岭。哼,想住一起你就努力赚钱,到市区买房呀。”

陆振中被狠狠击中,只好一笑了之。

到市区买房么?随随便便一套他看不上眼的老公房,三百万起步;没有电梯的旧商品房,五百万起步;带电梯的小高层住宅,单位都是千万级的。

不去想到市区买房的事,他薪资优握,过得还不错;一想要去市区买房,顿时灰头土脸,四面漏风。

他这辈子没指望到市区买房了吧?所以,他这辈子,没指望能过上正常的夜夜睡一张床的婚姻生活?

这个推论吓了他一跳。

那也太惨了!

陆振中心中生出抗拒。他反击道:“你老公体健貌端,风华正茂,你就放心这么一直把他流放在外?”

“哈哈哈,放心。我放心得很,你当富婆那么好偶遇的吗?”桑白月笑声甜脆。当她大笑的时候,他听在心里也分外愉悦。

陆振中负气道:“你太自负了。我身边就有那么一位女同事,海龟,高挑,美艳,穿衣服特别有品,浑身上下散发着老娘不差钱的味道。卡地亚手镯一个手腕上戴俩。”

陆振中还没有说完,就感受到电话那边萧杀的气息。

果然熟悉的人最能伤害熟悉的人。瞧他下意识用的那些词,“高挑,美艳,有品”,哪个不是尖刀一样正正好戳在桑白月的心尖上?

这可绝非他的本意。

“她叫什么?”

“什么?”

“你的女海龟同事叫什么?”

陆振中一秒认怂:“开玩笑的啦。好了,老公要去上班去了。”

结束通话后,冰步琳在他脑海里足足盘亘了半小时,以至于陆振中在办公区遇到她时,情不自禁低头错过。

陆振中的好心情没有持续超过一天,就被新的境况打破了。

还没等他打电话给老爸,姐姐陆玫先发来消息:爸得知自己可能患癌后,大哭一场。他要求给他看病,但不是去盐城,而是去上海,还得是上海最好的看肿瘤的医院。

来上海看病?!

陆振中有些措手不及。

不是花钱多少的问题,而是现有的平衡生活将被打乱的问题。

第15章 二选一 倘若爸爸来上海肿瘤医院看病,住嘉定的话,必然要他车接车送。请假就在所难免。他要是频繁请假,岂不是给了竞争对手可乘之机?

倘若去肿瘤医院看病,距离桑白月家非常近,不过是两条街的距离。于情于理要带爸爸与妻子一家见个面的吧?桑白月见到爸爸肯定没有好脸色,到时候自己是原谅桑白月,还是怨恨桑白月?

种种后患,让陆振中心理压力骤升。

午饭后,他躲在消防楼梯间,给桑白月打电话,告诉她爸爸想来上海看病的事。

“上海又不是我家的,用不着跟我报备。”桑白月的声音笑嘻嘻的。可落在陆振中的耳朵里,明显过于风轻云澹了。

“要是爸住在嘉定,离医院就太远了。”

“我家可没有地方住。”桑白月及时堵住。

“我知道。我想,要不你帮忙在肿瘤医院寻个短租的地方?”

“你网上自己找呗。要是我找的话,不是嫌太贵,就是嫌太差,总会有挑剔的理由的。还是你找最合你爸的心意。”

陆振中苦笑不已。

不得不说,桑白月很懂他的爸爸。他爸爸当惯了大家长,压制女性压制习惯了,对桑白月就像对待姐姐和妈妈,不是嫌弃就是抱怨。

桑白月可不吃那一套,每每都反击回去。久而久之,两人结怨颇深。以至于,这两年,桑白月连益林都不肯回了。

陆振中夹在中间,既理解老父亲只是出于习惯而不是针对桑白月,也理解桑白月这个上海娇滴滴的独生女面对父亲是不会忍气吞声的。

“行。我来找住的地方。我这个周末回去接爸爸过来,你和珍奇要一起去吗?”

“没有这个必要吧?”

“行。”陆振中再次妥协,“那么我把爸接回来之后,你安排个吃饭的地方,邀请上你父母,算是给他接风。”

“OK。”桑白月答应下来。

陆振中甚是愉快。这番沟通还算顺畅,他直白地提了要求,桑白月也合情合理地予以反馈。

陆振中心情飞扬,情不自禁吹起口哨。

消防楼梯拐角通向观光小阳台的门打开了,露出了冰步琳毛茸茸、明亮亮的大眼睛。大眼睛目视陆振中大力拉开消防门,离开消防楼梯。

经历过摇摆和犹豫,陆振中最终决定周末回家接爸爸来上海看病。虽然他的生活会因此增加很多不便利,但家人就是家人,值得为家人做出一些牺牲。

不再有内耗的陆振中干劲十足。周二,陆振中为父亲在网上抢到下周一的专家号,并将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了爸爸。陆爸爸老泪纵横,表示等着儿子回家接他。

谁知,周四,工作上就出了变动。

陆振中工作的研发中心,大部分研发小组负责的是总结性研发。也就是把工匠们从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得来的经验总结出来,该申请专利的申请专利,该推广给培训中心的推广给培训中心。

基于这样的原因,条线上的研发人员会临时调动,有时候,也会多条线合作。

譬如这一次,陆振中在周四的时候就临时被通知需要参与到电池系统极限挑战的短期实验中。这次电池系统极限挑战需要飞到极端寒冷的城市。预计目的地是HLJ的HH市。

跑一趟不易,因此一并安排了多条线上的技术支持。陆振中作为成熟稳定的研发人员,被临时抽调过去。

电池系统是刚上任的顶头部门老板力推的重点研发项目。

陆振中被点名,理当与有荣焉。要是推辞不去,想必会给部门老板留下不好的印象。

几乎只用了一瞬的时间,陆振中决定不能让暂时的家事困难拖累长久的职业发展。

他有两条路解决眼下的求医看病的困境。一是央求妻子桑白月代他去接爸爸来上海看病;二是央求姐姐陆玫带爸爸过来。

稍稍掂量一下之后,陆振中觉得后者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于是,他先联系了姐姐。

陆玫一听说让她带爸爸去上海,立刻炸了。

“让我带爸去别的城市也就去了,让我带爸去上海,你当我愿意带,爸就肯跟我去?他天天跟认识的不认识的吹他儿子在大上海,合着生病了还要不中用的女儿带着去上海,不是打他老脸吗?问我之前你先问问爸!”

姐姐的话言之有理。陆振中准备去求桑白月。

给桑白月的电话还没有打通,他自己先怂了。他不敢想桑白月和他爸爸相处的场面。桑白月在不想通情达理的时候,会异乎寻常的冷血澹漠。她认定了陆爸爸对她嫌弃,就会加倍将嫌弃反击给陆爸爸。

只怕他爸爸还没有看着医生,先被桑白月气吐血。

陆振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他无比活泛人情练达的丈母娘。要是丈母娘肯出面,肯定会把爸爸哄得服服帖帖。

可跟丈母娘到底隔着一层人际关系,就算求丈母娘出面,也要先过桑白月这一关。

思量了一会儿,陆振中决定还是先从爸爸这里下手。能劝动爸爸跟着姐姐过来的话,完事大吉。

陆振中给爸爸打电话。那头堪称秒接。给陆振中留下一个强烈的印象,即爸爸随时在等他的来电。

陆振中重申了他已经抢到下周一的专家号,又讲了他工作上的临时出差,特意用不容商量的语气安排爸爸跟着姐姐周日来上海住医院附近的酒店,周一一早排队看专家。

一气呵成,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还没等陆振中自我感觉良好,电话那头的陆爸爸就尥蹶子:“啥?跟着女牙去上海?我有儿子还要跟着女牙子去上海?不!我等你回来!”

“爸,谁带你去看病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看上专家号。”

“就不说你姐迷路的事情了。就你姐那点儿学问,专家说的话能听懂?能记住?最后还不是看了也白看,听了也白听!”

陆振中哑口。

所以,能妥帖解决爸爸后顾之忧的人,还得是桑白月。

“爸,要是桑白月陪您看医生呢?”

第16章 她直白拒绝他 话一问出口,陆振中就后悔了。

他好像有些莽撞了。

桑白月伺机嘲讽报复这事,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可以说是桑白月小气,也可以说是桑白月单纯。总之,顺遂优握的独生子女是没有包容和共情可言的,有的只是睚眦必报。尤其像桑白月,动辄将事情上升到“爱”与“不爱”的层面上。

不爱她的人,她统统不爱。

善于言辞的她,对不爱她她也不爱的人,犀利得像手持世界上最锋利的匕首,一句一刀,刀刀致命。

桑白月可不是朵只会逆来顺受哭哭啼啼的柔弱花。她是一名有女权倾向的现代女斗士。

期盼着一直看不惯桑白月的老父亲别答应,别答应。

哪知,怕什么来什么。陆爸爸沉思一二,开口:“实在不行,也就她了。她比你姐强。人家到底是大学生,长在大上海,见过大世面的。”

陆振中心想,这些马屁话,早当着桑白月的面说,多好。

绕不过的桑白月,陆振中只好壮胆去面对。

不知道别的丈夫对妻子有何种程度的掌控,他好像控制不住心总是过于飞扬的上海老婆。

陆振中特意捡睡前跟桑白月联系。

出差的行李已经收拾好,行李箱就立在衣柜旁。洗过澡的陆振中穿着睡袍走进卧室,关了大灯,在暖光中躺着给桑白月打电话。

桑白月的电话居然又是丈母娘接起的。

“小白呢?”

“小白她……丢……”

“丢了?”

“丢垃圾去了。”

“都晚上十点了还丢垃圾?”

“垃圾本来放在外面走廊好好的,她非说会招来老鼠,影响邻居。这不,晚上跑步机上跑完步,澡都洗好了,不知怎么就想起推门检查我有没有又偷放垃圾在外面。看到有之后,非要连夜丢到垃圾房里去。别人养女儿都是养小棉袄,怎么就我养了个对付精?专门对付我!”

陆振中憋住不笑。

丈母娘人精一样,哪里能占什么小便宜,心里跟明镜似的。偏偏桑白月自视甚高,看不惯贪小便宜这种没腔调的事。母女俩很多观念不一致,少不了有摩擦。丈母娘时不时向陆振中抱怨几句。

当丈母娘向他抱怨桑白月的时候,陆振中颇有盟友之感。

声筒里传来门开合的声音,丈母娘一惊一乍道:“啊幼,冤家,你可回来了。振中打电话找你。大半夜的丢垃圾,再不知道你多勤快多干净了。快去洗手!”

陆振中倒在床上,安静地听声筒里传来的一系列动静。

动静趋于平静,电话转到了桑白月的手里。

“今晚的月亮好圆好亮啊。”桑白月开口。小资情调儿的女人就是这样,总爱叹一些不实用的风花雪月。

陆振中开口:“我今天临时接到通知要出差。”

“去哪儿?”

“黑河。”

“不错哎。黑河对岸就是俄罗斯布拉戈维申斯克市,是中俄7000多公里边境线唯一一对距离最近规格最高人口最多的城市。你去多久?”

“具体看实验情况。估计得有个一周到十天吧。”

“我也想去!我还有年假没休呢。”

换作平时陆振中肯定会爽快答应,可,这一次……

“咳,”陆振中清了清嗓子,“我要工作,没时间陪你。”

“不要你陪。我自己逛。”

陆振中再次清嗓子:“你要是喜欢,暑假我们专门去,把珍奇也带上。好不好?”

桑白月的软肋就是女儿珍奇。提到珍奇,桑白月不再坚持。

“我走的这些天,有事想托付你。”

桑白月不无嘲讽道:“不是要把你老爸托付给我吧?”

陆振中这回尴尬大了,他大笑着掩饰:“真聪明。不愧是多年夫妻,不点就透。”

“少来。”桑白月冷哼,“不干。”

“你说什么?”想过桑白月抱怨,想过桑白月推脱,但是没有想过桑白月会这么干脆地拒绝。

“拒绝。本人不伺候。”

“……”陆振中惊呆。

“从恋爱到结婚,你爸给过我什么好处?一句好听话也没有说过,一毛钱也没有出过。

哦,不对。我们婚后第一次到你家,你爸给我包了两百块钱的红包。两百块!我被侮辱得当场两眼发红,你劝我别在意。我是一百万个不情愿地收了下来。事后每每想起,我都后悔得想抽自己几耳光。

我太好说话了,我真应该从皮夹子里抽两百块钱甩给他,让他感受感受什么叫不屑,什么叫敷衍,什么叫我明明白白看不上上你!

在你们益林,儿子结婚,父母可是要花十几二十几万出彩礼钱的!我没有跟你提过彩礼钱吧?所以就值200块?

你爸不肯出钱也就算了,还动不动指桑骂槐,嫌弃我不会做饭,还嫌弃我养的是女儿。都6012年了,世界上怎么还有这种公公?我不撒泼回敬,就意味着我好欺负是吗?

现在想让我伺候他看病,早干嘛去了?别的儿媳妇愿意伺候,让他找别的儿媳妇去。

我!绝不!”

陆振中惊到目瞪口呆,口不能言。怎么能这么不顾全大局呢!

“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好歹再我的面子上——”

“停!陆振中,你双标啊。你爸阴阳怪气数落我的时候,你怎么没有要求他看你的面子?”

陆振中想劝桑白月不要跟没文化的长辈太计较,又怕招来更多反驳,让桑白月越说越气,事情越来越僵。挤得抓耳挠腮。

他驾驭不了他媳妇儿。

这个火辣辣的事实刺痛着他。

其实早从她不肯回嘉定住,他就意识到了他在她面前没有足够的权威。好吧,新时代不讲究夫权,但是不是可以套用桑白月的逻辑:她不够爱他。

她不够爱他,所以不愿意睡到他身边,哪怕他表示他陪她早起,开车送她去上班,她也还是不肯。

她不够爱他,所以紧紧抓住他爸爸的不足,并不断放大,好为自己不肯跟他一起回益林找理由。

她不够爱他,所以哪怕他爸爸生了癌症,生命不多,她也不愿意放下往日的恩怨纠葛。

归根到底,是他在她心中的份量不足。

陆振中被无可避免的事实伤得张不开嘴的时候,桑白月没耐心继续等下去,挂断了电话。

手机从陆振中手中掉落,他一头扎在枕头上。

有点呼吸不过来的感觉。

他一直自我麻醉,自我感觉良好,认为自己是夫妻俩中更有优越感的那一个。毕竟他学历更高,身材更高,颜值更高,薪水更高。

原来,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

拳头攥紧。

含丝织锦的被套被抓出无数褶皱。

陆振中这样自尊心强的男人,岂肯逆来顺受,听之任之?

第17章 哥们儿不够铁 明早5点半要赶去机场,然而头天晚上11点钟的陆振中还睡意全无。

桑白月明明确确拒绝了他,他必须想出新的带父亲就医的办法。

跳过桑白月求丈母娘?一想到桑白月,自尊心就不允许。明明她不够高挑,不够漂亮,不够温柔,凭什么还那么傲慢?

能做的,要么回过头劝爸爸相信姐姐,要么就是委托同学朋友代劳。

陆振中在通讯录里过滤联系人。

平时他广结善缘,跟人相处得都不错,但又都不够铁到可以理直气壮要对方请假,尤其是在他自己还出差的情况下。

过滤了一圈,无人可求。

陆振中不得不重回劝爸爸相信姐姐这条老路上。

已经晚上11点,此时打电话给老爸显然不合适。好在明天是周五,他下了飞机再打也还来得及。

第二天,在明显没睡饱的情况下,陆振中被头天定的闹钟闹醒。睁着惺忪的双眼,打工人挣扎着起床,勤勉地再次确认必需品。

手机,充电器,充电宝,身份证……都在。

梳洗过后,陆振中焕然一新,看上去极其精神。跟绝大多数一身休闲装的研发人员不同,陆振中在桑白月的熏陶督促下,几乎常年西服或衬衣+领带,一派精英装扮。久而久之,同事们对他这身行头也习惯起来。

7点钟,陆振中在机场吃过早餐,与同事们陆续汇合。

本次要飞HH市的有6个人,真正带队的是电池实验室的一位研发人员。

下午2点多,一行人落地黑河机场。

3月底的黑河,白天平均气温为-2摄氏度。一出机场,一行人就忍不住裹紧围巾。好在住的地方不远,室内暖气还是很足的。

陆振中到达宾馆后,跟那些忙着拍冰天雪地的同事不一样,他着急给爸爸打电话。

检验实验一旦开始,日均要工作十几个小时。趁现在,赶紧搞定家务事。

等待电话接通的短暂时间里,透过双层窗户,他看到有三四个年轻的同事已经迫不及待跑进宾馆围合成的院子,玩起堆在墙角下的雪来。他们团着雪球,试图打雪仗。

那种轻松,他暂时感受不到了。

电话接通了。老父亲颤抖的声音响在耳边:“儿啊,你会回来接我的吧?”

陆振中憋啊憋,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爸,你就跟着姐姐来看病吧。就这一次。”

“咳,你为什么不来接我?”

“爸,我临时出差,现在已经到了中国的最北边。我想过推辞不出这个差,可,我要是这个时候掉链子,就会被剔除出被考察升职的人选中。”

“咳咳,是不能推。儿啊,你安心工作,我等你回来。不差这几天。”

电话结束,陆振中既愧疚又无可奈何。

在还没有建立新能源汽车厂的2016年,大众纯电动车同样有历史可以追朔。

早在1970年,当德国大众汽车公司首次成立“未来研究中心”时,电池研究专业的电化学家阿道夫·卡尔伯拉博士的工作就是开发“面向未来的动力总成”乘用车。

阿道夫·卡尔伯拉博士和他的十人工作小组很快就取得了研究成果。从团队建立开始,仅用了两年时间,大众T2 Camper纯电动车就被开上了公路。

当时人们认为石油将在1990年代完全用完。为了应对石油枯竭,汽车电动化的相关措施便应运而生。

充电10小时,可行驶大约70公里。这在当时是一项革命性的成就。只是,使用的铅酸电池重量高达850kg,比当时的大众甲壳虫还要重,整套系统重量接近1吨,带电池的车重更是超过了3吨。

后来,当时的人们发现“石油枯竭”是个杞人忧天的伪命题时,纯电动汽车的研究便迟缓甚至停滞下来。

前瞻技术中心此番来黑河检验动力电池系统的高寒标定,陆续要完成电池模拟、程序优化和检验的相关实验。

陆振中努力跟进,从中收获了宝贵的经验。

工作之余,因为团队中有个家就在东北的同事,在他的带领下,大家深入体验了大东北美**髓。那个叫金亚明的东北小伙子,相当豪爽,不仅倾情解说,还数次请工作组吃大餐。

事后陆振中听说,金亚明本来就是个富二代,平日里在安亭也花钱如流水。这让陆振中不由多看金亚明一眼。

一周后,陆振中和团队人员满载而归,落地浦东机场。

陆振中乘坐同事的顺风车,回到了安亭。中途路过市区,犹豫过几秒,还是没有开口喊停。

到了安亭的家后,他别有心机地发了条安妥落地的微信,桑白月应该看得到。

陆振中仔细想了想,他请求桑白月替他照顾老父亲,桑白月拒绝了他,他出离愤怒,但和桑白月之间并没有爆发冲突。

所以,两个人不算闹翻脸。

如果等了半天,桑白月还是对他不理不睬,他不得不恬着脸联系桑白月。因为,他要找桑白月要钱。

过去的五年里,他的工资绝大多数都转给了她。

拜汽车企业每年都在增长的销售业绩所赐,他薪资丰厚,粗略估计,5年差不多转给了桑白月小八十万。

从下午三点,等到晚上九点,不见桑白月联系他。

陆振中心里光火,面上仍旧心平气和。他主动联系了桑白月。

“我到家了,下午睡了个大好觉。”陆振中声音慵懒轻快,想营造和谐气氛。

“听上去不错。我下午跟一个作者见面,没想到意外投缘,一聊聊了五六个小时。”桑白月也声音轻快。

陆振中继续:“上次给我爸看病抢的专家号作废了,今天醒来后运气爆棚,抢到了9天后的周一的号。”

“听上去挺不错。”桑白月继续笑嘻嘻。

“你给我转点钱,看病要用。”

“啊?”

“我的工资这么多年可都转给你了,我手上只有一两个月的生活费。”

“啊?”

“啊你个头啊。”陆振中笑。人是笑的,心里却升起不好的预感。

第18章 谈钱之后 “钱年初的时候被我拿去买理财产品了,现在巨亏30%,取出来可是真金白银地亏损了。要不你让你先找亲戚朋友借借,等亏损的基金涨回来,哪怕不赚,我再卖掉给你,你看好不好?”

“你花了多少买理财?”

“一百万。你的加我的,全部的钱。”

一百万亏损30%,就是亏损掉33万!陆振中心勐烈地抽搐一下。一声“败家娘们”差点脱口而出。幸好关键时刻冷静下来。

他冷下声音:“我找谁借?我家情况你又不是不清楚,姐姐家比我们经济条件差多了。”

“那就花你爸自己的钱呗,”桑白月扑哧笑出声,显得没心没肺,“他既有拆迁款,又有卖房钱,手上差不多也有一百万了吧?”

陆振中说不出话来。

他爸爸手里是曾经有这么一笔巨款,可因为贪图高额回报,参与了毫无保障的民间集资,如今只剩下几张不值一毛钱的白条。

“爸的钱是爸的钱,我这个当儿子的,总不能在这种情况下一毛不拔。理财产品先赎回来一些,亏损也认了。”

“你死脑筋啊,赎回来就真的真金白银地亏损了哦。”

“我现在需要用钱!”

“找你的熟人周转一下嘛。”

罗圈话。陆振中像困兽一样喘着愤怒的粗气。

第一次,陆振中主动挂断了桑白月的电话。

晚上九点,他从家里摔门而出,直奔地下车库。他要与桑白月当面说个清楚。就算是不赎回这亏损的一百万,周转的钱也要她想办法筹借。

陆振中想得很清楚,像桑白月这样的理财能力,以后赚来的钱凭什么还要放她那里?索性借机闹一闹,哪怕争取到自己赚的钱自己管也是值得的。

急速疾行,十点多赶到徐汇桑白月父母家。

车进小区,停在地面。

桑白月父母住的商品房当初是涉外房,设计尹始就规划了足够量的地下停车库。当别的小区为停车而发愁时,银杏苑小区的居民地面反而有多余的停车位。

停下车后,考虑到时间这么晚,女儿珍奇可能已经睡了,丈母娘和老丈人也可能已经卧床休息,争吵起来难免影响到他们,陆振中决定打电话把桑白月叫下楼。

夜色掩映下,他泊好车。站在车外,单手叉腰,气势汹汹给桑白月打电话。

电话响了好几声,被接起。

“振中啊。”

陆振中一愣,怎么又是丈母娘接的电话?

陆振中不由软下来:“妈妈还没有睡呐?小白呢?”

“小白她,她又去丢垃圾去了。”

陆振中不由站直。他就站在丈母娘家的楼栋口,向西300米就是垃圾房。

“她什么时候下楼的?”

“刚刚。就刚刚。她前脚走,你后脚来电话。”

陆振中不由引颈眺望楼栋口。六层的楼房,三楼下来也就2分钟的事。陆振中觉得下一秒楼栋门就会由内而外打开。

事实上并没有。

他拉拉杂杂跟丈母娘又讲了5分钟的话,也不见楼栋门打开。

“她这是什么生活规律?天天晚上十点、十一点出门丢垃圾?”陆振中开始生疑。

“都怪我不好。我要是不把垃圾放走廊,她也不会这么晚去丢垃圾了。”

一阵夜风吹来,陆振中不由自主打了个喷嚏。

夜色清冷,比清冷夜色更让他心寒的,是丈母娘在撒谎——也就扭头习惯性用胳膊肘掩口鼻的时候,他一不小心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即使路灯昏暗,还是一眼认出了那是桑白月。

桑白月穿着紧身的运动服,在灯光的勾勒下,身上的每一根线条都露了出来。这也就算了,偏她身旁还有一个高大的男人。男人即使在夜色中,也戴了一顶棒球帽;即使在跑步运动中,也戴了一只口罩。这不是心里有鬼,欲盖弥彰嘛。

两个人并肩沿着鹅卵石通道跑步。鹅卵石通道不宽,导致两人偶尔身体碰触。

桑白月不时昂头看身旁的人,光从身姿,都能看出她放松而愉悦。

陆振中目光僵直,思维涣散,浑身上下写满了不敢相信。

耳朵旁的手机里仍旧传来丈母娘絮絮叨叨的自侃,讲她为什么要把垃圾放在走廊。陆振中自动屏蔽丈母娘的话,挂断电话,人快步跟上那双跑进夜色深处的身影。

追到两人身后,陆振中大喊一声:“桑白月。”

夜跑的人闻声回头。

“卡察。”手机按下快门,发出模拟机械声响。是陆振中的手机。

桑白月明显慌乱了,她顺手推了把她身旁的男人,自己跑向陆振中:“你怎么来了?”

“他是谁?”陆振中手指在夜色中消失的男人。

桑白月不自然地扭头看了一眼,男人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在夜色中,无迹可寻。

“一起夜跑的人。”

“夜跑?”

“只是在小区里跑一跑。小区里到处是散步的人,之所以还相约,是因为有个伙伴能坚持得久一些嘛。”

陆振中俯视着逐渐镇定下来的桑白月,执拗地追问:“他叫什么名字?”

“关他什么事。你不要无理取闹!”桑白月推搡了一把陆振中,往家的方向走去。她还率先不高兴了。在陆振中看来,分明就是心虚了。

陆振中一把抓住桑白月的胳膊:“你每天这个点,都跟他一起夜跑?”

桑白月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

“手机也不带?”

桑白月使出蛮力,不断挣脱。

“然后你妈妈在家守着你的电话,为你撒谎、打圆场?“

桑白月尖叫起来:“跟我妈没关系!”

“你出门前,是怎么跟你妈说的?”陆振中人高,力气足,拽着桑白月,桑白月完全脱不开身。

桑白月无奈,只好合作:“我跟我妈妈说我出门跑步。我的确是出门跑步。你看看,四周来来往往都是人。也就你内心龌龊,想得比较多。”

陆振中用力一拉,将桑白月拉到自己身前,勾着她的脖子,拿手钳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扭脸看向他:“好几次了,我这个时间点给你打电话,都是你妈妈接的。你猜你妈说什么?”

桑白月被钳得死死的。

来来往往的行人从他们身旁走过,有人间或看他们两眼,没有人为他们停下脚步。

“你猜,你妈妈怎么说的?”陆振中重申。

“还能怎么说?出门跑步了!”

陆振中大笑起来,笑声充满自嘲。

桑白月趁机脱身,飞快往楼栋跑。

陆振中紧随其后。

一路你追我赶,最终走进同一座电梯。

第19章 衣柜深处的小木盒 电梯内,陆振中扳过桑白月的肩膀,让她看着他:“跟我一起回安亭住。”

“别闹了。”桑白月转正身。

“把这些年我给你的钱,取一半给我,我给我爸看病。”

“跟你说过了,钱还套着。”

说话间电梯到了三口。俩人先后走出。桑白月拿钥匙开门,手因为发抖而插不进锁孔。陆振中本来已经都被她纯粹夜跑的说法说服,此刻不由由疑心大起。

钥匙声哗啦,房门迟迟没开,惹得房内的人起身来开门。

房门一打开,桑妈妈意外看到陆振中,明显脸色有一瞬的慌乱。

桑白月侧身挤过妈妈,走进房内。

桑妈妈把房门开得更大些,脸上的笑容讪讪的:“振中啊,进来。”

陆振中侧脸,目光扫向地面的一处。桑妈妈移目光过去,走廊地面上还留着一袋湿垃圾和一袋干垃圾。

上海老阿姨有个过硬的生活感悟: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快进来呀,振中。”桑妈妈假装没有谎言被戳破。

陆振中冷着脸走进屋内。

珍奇已经睡了,老丈人在卧室没有出来。不过他向来存在感弱,出不出来不重要。

桑白月拿着睡衣要去洗澡,看到妈妈尝试在活跃气氛,烦躁地在客厅里兜了两圈,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陆振中,你大半夜地跑过来,就是为了抓我的小辫子?”她近乎喊道。

陆振中望着桑白月,此刻的她因为要表达愤怒,五官有些变形,眉头皱起,嘴巴也显得更大了。灯光从上面打下来,加重了阴影,越发显得丑了。

陆振中素来习惯怜香惜玉的心,变得又冷又硬。

“抓什么小辫子?”陆振中冷冷反问桑白月。

桑白月说不出话来。

桑妈妈不安地看女儿和女婿,她抬手抿了一下并不凌乱的头发,讪讪搭腔:“说什么呢!这里也是振中的家,振中想过来就过来,什么时候过来都正常。再说了,振中才不是那种无中生有、疑神疑鬼的人呢。”

比起无凭无证的夜跑问题,他当下更关注钱的事,于是索性把话说开:“我过来就是想拿回点钱,撞见你和别人一起夜跑纯属意外。我爸看病要花钱,而我的钱全部给了你。家庭突遭变故,你总不能让我两手一摊,一毛不拔吧?”

桑妈妈立刻清起嗓子来。

桑白月焦躁地看了她妈妈一眼,她妈妈只使眼色不张口。

桑白月看了好几眼,眼见妈妈立场坚定绝不唱黑脸,只好自己上阵:“钱没法赎出来,赎了就真亏了。”因为心里不爽快,语气很是生硬。

陆振中聪慧过人,自然看出母女俩暗中用眼色在交流。桑白月说完,他耐心等着,等丈母娘“深明大义”地驳斥她的女儿。

万万没想到,丈母娘目光顾左右,就是不开口。

陆振中的一颗心,彻底冷下来。这是怎样一个冷漠无情的家庭啊。

他站起身,要往门外走,忽然想起他的好多衣服都在这里。买衣服这件事太烦,来都来了,不如将衣服收拾了再走。

陆振中晃了一下身子,折身往卧室的方向走。

待他进了卧室后,桑妈妈使眼色,要女儿快点也进卧室。

桑白月拨开妈妈拉扯她的手,压低声音:“要不先给他二十万?”

桑妈妈立刻拍打起桑白月的脑袋来:“傻啊你,什么都不如钱握在自己手上踏实!看病花钱,怎么也应该先花老头子自己的钱!”

桑白月抱住脑袋,躲开妈妈,皱着眉头往卫生间走。

桑妈妈拉扯住她,要把她推向卧室。

桑白月死犟着不肯去,桑妈妈拉扯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桑白月带着睡衣进卫生间。

桑妈妈来到女儿卧室旁,轻轻推了推,见卧室门紧闭。侧身看看墙上的钟表,已经晚上11点钟,想自己硬开门进去开导女婿,也太不合情理。

思前想后,桑妈妈回了自己卧室。

陆振中没有开大灯,怕影响女儿。

他从柜子里拉出一个空行李箱,打开衣柜,往行李箱里塞自己的衣服。他那些干净又有品质感的衬衣、手感软糯的毛衣、设计不凡的运动服,都是桑白月买的。那些刷洗得一尘不染的放在衣柜底部的鞋子,也是经桑白月的审美把关买进的。

收拾这些衣服的时候,陆振中给自己壮胆打气:都是用你挣的钱买来的!

没心情一件件折叠起来,陆振中仗着行李箱够大,连衣服带衣架,统统塞进了行李箱里。不一会儿,属于他的对开门衣柜空了,行李箱也快满了。

衣服空了之后,一个从没有见过的小木盒子露了出来。

陆振中扭头向门口。卧室门安安静静地闭着。

既然是放在他衣柜里的小木盒子,他打开来看看,理直气壮。陆振中以为那是将来送给他的礼物——桑白月喜欢这样做,而且总是花大价钱买一些华而不实的小物件,譬如银质纽扣,譬如绣花香囊。

仔细翻看了一下,才发现木盒子要抽出一面才能打开。

因为用力过勐,木盒子里的东西一下子翻了出来。

竟然是一叠信件。粗略看了一下,这些信件都有年头了,信封都泛黄了。待要细看,忽然发现地上还掉落一张合照。

陆振中弯身捡拾照片。照片里有七八个人笑容灿烂的少男少女。目光扫视一圈后,落在四个女孩中的一个。个头最矮,头发最炸裂,笑容露的牙齿最大。毫无疑问,是少女时代的桑白月。

门外传来拖鞋走路的声音。

陆振中连忙把照片塞回信封,把信塞回小木盒里。塞信的过程中依稀看到“大境中学高三(2)班”“复旦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翰林书舍”等地址。

陆振中本无意偷窥,只是好奇被点燃,为什么桑白月珍藏在小木盒里的,半数是她写给别人的信件?

是从未寄出,还是别人阅后又退还回来?

思绪一转,手上动作跟着迟疑。此刻,卧室门突然打开。惊慌之下,陆振中本能反应,把没来及合上盖子的小木盒子和信件等一股脑塞进行李箱里,并迅雷不及掩耳地取了件衣服盖上。

第20章 不达目的不罢休 桑白月洗完澡,吹完头发,在客厅里别扭地转了两圈后,鼓足勇气推门进卧室。一眼看到洞开的衣柜门里衣服已经空了,陆振中将他的换洗衣服全收进了行李箱里。

太过意外,一时语塞。

陆振中埋头不语,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后,站起身。

桑白月出于一贯的高傲,没有出言挽留。

陆振中提着他的行李箱,从桑白月身边擦身而过。

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桑白月彷佛被施了魔咒,凋塑一样,一动不动。直到一声卡察房门关上的声音传来,她才两腿一软。幸亏门口有一把宜家摇椅,接住了她下坠的身体。

她低垂着头,彷佛无力支撑脑袋。黑直短发盖住了脸,也盖住了她的表情。

忽然,蹑手蹑脚的脚步声在卧室外响起,桑白月勐然抬头,一脸惊喜地扭头回望。

并不是陆振中。

而是不明所以的桑妈妈。

桑妈妈披了件厚围巾,脚步犹豫:“我好像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不放心,起来看看……原来是我听错了。”桑妈妈转身往自己的卧室走。

桑白月咬着唇,免得自己哭出声。

回头再望望黑洞一样的衣柜,突然,她想起了什么,跳了起来,起身扒拉起衣柜的角落。来来回回翻了三四遍,始终不见小木盒。

桑白月明白过来,小木盒被陆振中带走了!

她取了一件自己的衣服,飞快穿上,脚不沾地地奔门口。

桑妈妈正要关卧室门,忽然见女儿飞身向外跑,急叫起来:“这么晚了还不睡觉!你……哎呀!”她突然想起刚才听到的房门开关声,莫不是女婿赌气半夜回嘉定了?

桑妈妈三步并作两步,探头进女儿卧室,果然,卧室里只有正酣睡的小珍奇。桑妈妈手按在心口,惊道:“妈耶,这回是真生气了!”

桑白月一路狂奔下楼梯,一出楼栋口,就看到亮着车灯的迈腾。她毫不犹豫冲车跑过去,然而车还是快了一步,赶在她扑上去之前开走了。

桑白月只摸到一把光滑的车身而已。

“陆振中!”桑白月追在车后哭着大喊。

事实上,以上只是陆振中的想象。

陆振中提了行李箱乘电梯下楼,有条不紊把行李箱放后备箱。坐回驾驶位之前他还往楼洞口瞟了两眼。

按照他内心的剧情设计,此时应该有桑白月奔下来泪水涟涟地挽留他。他或许出于怜悯再给她两天权衡思考的时间,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马上翻脸。

可他都慢悠悠把车发动起来了,还不见有人下来。一想到人家压根不在意他走或留,只能脚踩油门,以实际行动唾弃自己的异想天开。

车子将拐弯未拐弯的时候,余光瞥见楼洞门终于打开,桑白月的身影走了出来。夜色浓郁,车子转瞬拐了弯,他根本没有来及看清她的五官,只看到白成一小团的面孔而已。

桑白月果然一贯清高且傲慢。

她的自尊令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陆振中驾驶着迈腾离开了银杏苑。

陆振中在夜色中疾驰。

一口气开到安亭新苑。

拎着他的行李箱,蹬蹬蹬直奔六楼。时间已过午夜十二点,陆振中两度驱车行驶近百公里,已经十分疲惫。

想到明天上午还有一个工作汇报会,陆振中匆匆洗漱躺下睡了。

这一晚,情绪如同脱缰的野马,自顾自奔腾。他梦见跟桑白月一起夜跑的男人不断膨胀变大,与夜色融为一体。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寻找夜跑男,怎么努力也寻不到,只能放弃。当他转身离开的时候,不料,黑暗如影随行,使他费尽力气也走不出迷雾。

迷雾颜色越来越深,最后凝聚成一张阴险狡诈的脸。

脸戴了个棒球帽和黝黑的口罩。口罩里,发出节奏诡异的震天响的“哈哈”声。

陆振中被恐怖笑声震醒,才发现,所谓笑声,其实来自闹钟铃声。

抹一把额头并不存在的虚汗,陆振中迷迷湖湖起床。

昨晚从市区拎回来的行李箱跟出差带回来的行李箱并排立在衣柜前,默默提醒陆振中夜跑和拒绝给看病的钱不是他凭空想象出来的事。

吃早餐的时候,陆振中开始回味他的处境,越想越觉得窝囊。他决心从此再不主动联系桑白月,而且,他还要设定一个目标:从桑白月那里要回至少30万。完不成这个目标,绝不妥协。

一想到他自认为的盟友丈母娘跟桑白月眼色来眼色去,他心里就堵得慌。盟友什么的,只是他的自作多情。妻子虽与他结婚5年了,可似乎从来没有和他真正变成家人。她仍然和她的父母是一家人。

以前他暗嘲老丈人像家里的长工,现在看,他才是桑家里真正的长工,连吃住都不包,招之即来,挥之即去那种。

陆振中被失落灼伤,连牛奶+白煮蛋早餐也不香了。

用拳头重重捶了一下桌面,陆振中起身:“不达目的不罢休。就这么决定了!”

陆爸爸要求到上海最好的肿瘤医院求医,也即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建院于1931年3月1日,是集医、教、研、防为一体的三级甲等肿瘤专科医院,也是被国家卫健委公布为首批肿瘤多学科诊疗试点医院,同时,它也是肿瘤患者心目中的希望天堂。

由于求医的患者实在太多,专家号一号难求。

陆振中靠十来个闹钟提醒,花了5天时间,于周中抢到了一个专家号。距离看病的时间约十天。

这期间应该不至于再有突发的出差插入其中。

陆振中给爸爸打电话,约好临近看病的那个周末,他回家接爸爸来上海。陆爸爸哼唧着答应下来。

姐姐陆玫的声音从声筒里传来:“这下爸可以放心了。你儿子要接你去大上海看病了。街坊邻居都要羡慕你了。”

“咳,咳,咳。”陆爸爸夹杂着咳嗽音的呼哧呼哧的笑声传了过来。

电话这头的陆振中,又欣慰又心酸。

虽然曾经向桑白月声称他手里只有一两个月的生活费钱,其实并不是真话。像每一个热衷攒私房钱的婚后男人一样,陆振中也有自己的小金库。

小金库的来源是工作奖金。24薪是广为人知的;24薪之外,其实还有年终部门奖金、超额绩效奖金。

自2001年底我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以来,长期压抑的汽车消费得以释放,汽车销量急剧增长。

2009年,在“汽车下乡”“购置税减免”“以旧换新”等汽车刺激性政策的作用下,乘用车的销量,比前一年增长近七成。

2010年,国产乘用车市场销量则首次突破千万辆大关。

此后,全球汽车产业整体迁移,汽车产地向中、美、日三国集中,而安亭,作为国内最大的汽车产业基地,其公司获益,可想而知。

水涨船高,陆振中和同事们的薪水也蔚为可观。

陆振中攒下的私房钱,逾30万。

第21章 纸上将军 最后的30万是陆振中的底气所在。

30万在手,不能说看病不愁,至少不必马上捉襟见肘。

这天下班,赶巧手上工作告一段路,陆振中比往常走得早。

“今天才周四,你是不是记错时间啦?”见他收拾东西,罗辉笑着开玩笑。也就办公室里没人的时候,他才敢这样没大没小地跟陆振中说闹。

别人或许听不懂,同样是婚内单身的陆振中如何听不懂?罗辉是在调侃他像是急着下班回市区过家庭生活。

陆振中一脸豪迈:“从今天开始,我再也不去市区找她了。要找也得是她来安亭见我。等着吧,我要为家庭地位奋战到底,不达目的不罢休!”此时的他,刚经历过头天晚上的不堪,正是决心最强的时候。

“幼嗬。”一个嘻嘻哈哈的陌生笑声从办公桌隔板的背后传来。

陆振中和罗辉连忙望过去。

办公桌隔板那边露出一张眉清目秀的笑脸,接着是骨架高高大大的身材。雪白的衬衫,笔挺的西服,衣服穿得比陆振中还考究。不是别人,正是东北富二代金亚明。

金亚明到陆振中工作的办公区送一份报告,被同事桌上的限量版玩偶吸引,坐在桌子前把玩了一会儿。

其他同事们下班后陆续去了餐厅,他还沉迷于海贼王的“神级美女”光月日和无法自拔,直到听到陆振中的发言。

陆振中怕阿辉不认识,向他介绍:“前瞻技术中心的助理金亚明。”

哪知阿辉很熟他:“谁不知道他?咱们这层楼上赫赫有名的富二代。人帅多金腿长。”

“跟女朋友闹别扭了?”金亚明洒脱一笑,对“富二代、人帅多金腿长”之类的评价不置可否。

陆振中感觉被恭维了。他都要过36岁生日的老男人了,居然还被认作未婚青年。

“早结婚了。”他笑着回应。

金亚明也笑:“咱们都是本分人呐,什么年龄做什么事。我也结婚快三年了。我朋友就得比我开,到现在还单身,想怎么玩怎么玩。”

罗辉、陆振中、金亚明三个人心意汇通地笑起来。

“你住安亭吗?”罗辉问金亚明。

“谁住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金亚明嘴角抽动,声音里满是嫌弃。

罗辉立刻住嘴,不再开口。人比人气死人啊,他的人生梦想就是在安亭买房。实在不行,在嘉定更偏僻的地方买房也行。

住安亭的陆振中也感到自己被抽了一记闷棍。他本来挺自豪自己在安亭有房无贷的。

金亚明大概感受到聊天的气氛直线萎靡,马上见好就收,扬扬手走了。

罗辉这下谨慎了,左右看一圈,确认没有别的人;还不够,另外压低了嗓音:“你刚才说不去找嫂子,是气话吧?”

陆振中不想让罗辉为他担心,就学老张的样子拍了拍罗辉的肩膀,没有说话。不说不等于骗人。

罗辉狂松一口气,想当然地认为陆振中刚才在吹牛皮。

陆振中急着回家,是突发奇想想要看装在小木盒子里的信件。他下午工作的时候,拢共也就走了十秒钟的神,神来之笔地想到,桑白月之所以将小木盒子藏在他的衣柜里,是怕桑妈妈看到。为什么怕桑妈妈看到呢?里面一定有秘密!

衣柜虽然号称是陆振中的,但陆振中从不去翻。他对衣着没有执念,都是桑白月给他拿什么,他穿什么。反倒是桑白月,醉心于装扮他。

出办公区,陆振中大步流星奔员工食堂。

婚内单身的人对晚餐没有要求,在自己不动手的情况下,能填饱肚子就行。味道熟悉到前、中、后味都能描述得明明白白的食堂晚餐下肚后,陆振中又迈开大长腿直奔停车位。

一个纤细有致的身影在他的车旁来回晃悠。

陆振中心中疑惑,越发脚步飞快。走近了才发现,散着一头长波浪发的,是没有穿职业装的冰步琳。

陆振中愕然止步。

为时已晚,冰步琳已经回头看到了他。

“太好了!强尼,我车子不知道为什么发动不起来了。”

一个研发汽车零配件的女工程师不知道自己的车为什么发动不起来了?听上去像是把游泳动作条分缕晰练得头头是道的人不会游泳一样滑稽。

“车子发动不起来,可能是蓄电池没电;也可能是火花塞不能点火;或者启动继电器卡滞。”陆振中脱口而出。

“道理我都懂。”冰步琳握着两只小拳头,投降一样举在身前。

陆振中敲了一下自己的脑壳,明白了:这是个纸上将军!理论一流,动手能力奇差,手脑不能协调工作。

正当陆振中在心里腹诽下总结,目光不知怎的被冰步琳身上的细节吸引。涂了漂亮花纹的指甲;敞开的大衣里露出的层层叠叠的纱裙;白到发亮的脖颈;泛光的莹润嘴巴。

陆振中别过脸。

更正刚才的结论:也可能是假装不知,因为穿得太漂亮而懒得打开引擎盖。

陆振中往四周看了看,悲催,居然没有认识的人,想推卸也无从推起。急着回家看桑白月的小秘密的陆振中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干,三下五除二,三分钟查出问题所在。

“你火花塞多久没换了?”

冰步琳手指戳下巴嘴巴:“我记得……有点不记得……好像……”

如果发动机是汽车的心脏,火花塞则相当于发动机的心脏。汽车发动机运行过程中,火花塞每时每刻都在工作。火花塞种类不同,更换周期也不相同。

普通镍合金火花塞的寿命约2万公里;单铂金火花塞约6万公里;依铂金火花塞约8-10万公里;双依金火花塞的寿命理论上超过10万公里。

“需要棘齿扳手,长连杆和合适的套筒,我车上没有。你车上有吗?”

冰步琳摇头。她抬腕看表,像是赶时间的样子。

“嫌麻烦可以叫拖车。不着急的话也可以放在这里,我周六加班的时候帮你修一下。”

冰步琳抬头看陆振中,眸中蕴藏惊喜:“你会修当然好喽。省下的钱我请你吃大餐。”

陆振中一笑了之。他纯粹是爱好,看到了技痒而已。

冰步琳已经瞄向陆振中的迈腾:“我能搭一下你的车吗?”

第22章 少女时代的信 陆振中很是踌躇。

他不想私下里跟冰步琳有什么交集,他们不仅仅是同事,还是升职竞争对手。二选一的那种。

“急着赶相亲的局。”冰步琳语气里有若隐若现的哀求。陆振中飞快看了一眼冰步琳,突然觉得大龄未婚女青年其实也蛮可怜的,于是心一软,点了头。

“谢谢你强尼。你真好。”

陆振中勉强笑了一下。

若论撒娇,应该没有人是桑白月的对手了吧。桑白月撒娇于无形,早已练得炉火纯青,分寸掌握得刚刚好,既不会让听的人尴尬,又恰如其分地让听的人感觉良好。

只是桑白月婚后,尤其是有娃之后,就越来越不屑于对着他撒娇了。

但不管怎么说,经历过桑白月的陆振中,是绝对不会因为一句“强尼你真好”就迷乱的。

冰步琳说了一个地址,陆振中用高德地图导航。

要去的是吉嘉商业广场,距离并不算远,也就路过家之后,再多踩几脚油门的事。陆振中一副专注开车的冷峻模样,路上没有搭讪的意思。

冰步琳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双目向前,一惯游刃有余的她,此刻有点局促。陆振中将之看作是对相亲一事的提前担忧。

“对方什么人?”一个声音在车厢内响起。

陆振中吓了一跳。他的心里话,竟然脱口说出来了。

好在冰步琳并不觉得唐突。她拢了一下头发,依旧双目向前看,声音不乏忧郁:“我也好奇呢。相亲就像拆盲盒。”

陆振中咬紧牙关,避免心里话再度冒出来。

见陆振中不再追问,冰步琳自己续上话题:“说是青年才俊,不过,又说身高没超过一米七五,稍微有点胖,又稍微有点黑。就是不知道介绍人口中的‘稍微’,到底是不是通俗意义上的‘稍微’。”

陆振中抿唇要笑,又觉得笑了不厚道,于是继续神色严峻地开车。

冰步琳轻轻笑了一下,没再说话。

不多久,吉嘉商业广场出现在眼前。

“停哪条路上?”

“都行。”

陆振中就近停车。冰步琳推门下车之前,睫毛浓密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了陆振中一下:“祝我好运。”

“祝你好运。”

冰步琳长吸一口气,像壮士上战场一样,一鼓作气推开车门,下车离去。她走在人群中,背影僵硬,步伐机械,全然没有在公司里时的气定神闲。

陆振中深看一眼之后,调头回家。

陆振中目标明确,回到家就开始翻找行李箱。散落的信件和没有合上盖子的小木盒子安安稳稳藏身于衣服之间。陆振中把它们收在一起,一起拿到客厅的餐桌上。

换上舒适的居家服,给自己倒一杯白水,随机抽出一封信,陆振中坐在餐桌旁开始读信。

“兮兮:

见信好!

上周在徐家汇匆匆一见,惊觉你现在真是漂亮出了新高度。你简直就像明星,熠熠生辉!真的!而我在你身上,也看到了美的力量。

还记得吗?当时我们大部分人都想去徐家汇大教堂,只有你想去土山湾博物馆。你一出口,俊俊他们几个男生立刻改口,说也想去土山湾博物馆。当时我心里惊奇极了。从这个方面看,我像是个没有开窍的土包子。

兮兮,我放纵自己去想象你在大学里的生活。你考得那么好,进了我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复旦大学,读了我最偏爱的文学与新闻学院,这样优秀、完美、漂亮的女孩子,在大学里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

我想呀想,想不出来。

我这个人,一向想像力贫乏,总是不到黄河不死心,有时候,撞了南墙也不知道回头。我在荒郊野岭的上海大学,每天过着单调的生活:上课之外,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泡在图书馆,迫使自己读喜欢的或不喜欢的文学名着和文学理论。

上课和泡图书馆之余,唯一的快乐就是可以吃美食。当然不是真正的美食,都是些炸鸡柳、炸花枝丸、爆米花、珍珠奶茶之类的小吃。对我来说,已经足够满足、足够快乐。

我轻而易举,就考了年级第一。可这时候的好成绩,已经失去了意义。

女孩子们比的是谁的追求者更多、更帅。她们都笑我没有追求者。其实,也有一个暗恋者,他总是默默地在图书馆给我占一个座位,但他总是鼓不起勇气向我表白,我心里又急又气。

教我《社会语言学》的老师居然来自北大。她总是带着飞扬的神采讲述她的北大研究生生活。我听得如痴如醉。她告诉我们,未来可以很精彩,只要我们足够努力。

可我总是忍不住感到悲观:像我这样其貌不扬的女孩子,就算做的一手好梦,舍得一身剐,真的能过上理想的生活吗?我真的怀疑,世界对女孩子越来越只有一个标准:美貌。

我决定攒钱!

割双眼皮!隆鼻子!

但不要丰胸,我的胸已经够”疯“了。

总之,我要华丽变身。”

落款是“小白”,一如桑白月面对她想讨好的人时的自我介绍。

这似乎是一封写好未寄出的信。陆振中一口气读完这封写给兮兮的信,没有任何不适。相反,还觉得大学时孤单的桑白月有那么一点可爱。

记忆中高中乃至大学班级里也有这样在公众场合存在感很弱的女孩。她们素静而沉默,只要稍微接触,就能感受到她们其实也有丰盛的内心世界。

他惬意地喝口水,想起曾在信封里看到过一张照片,于是到处翻找起来。

仔细端详照片中的人,果然看到一位五官姣好的女孩子。女孩子瘦瘦高高,长发披肩,脸蛋尖尖,精巧俊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肤色不够白亮。应该就是桑白月信中的兮兮吧。

陆振中将那张合照压在了软玻璃之下。现在,有参考照片之后,读信就更有乐趣了。

正准备再抽一封信,手机突然响了。

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信的主人。莫名有些心虚。毕竟他存心偷了这些信。

接,还是不接?

陆振中陷入纠结。

第23章 存心打岔 纠结只一瞬,一想到桑白月拿着他这些年来的工资,他还分文没要回来呢,就勇气倍增,蹭蹭接起电话。

“陆振中,”桑白月先开口,“你昨天收拾东西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个小木盒?”

“什么小木盒?”陆振中看一眼餐桌上的小木盒,反问。

“一个装茶叶的原木木盒,盖子可以抽拉,大约有半个A4纸那么宽。高么,一叉的样子。”

“你是想问我有没有拿走你家一盒茶叶么?”

“不是的。是小木盒,盒子里……”

“装着你花钱买回来的珠宝首饰?”

“不是……算了。”桑白月难以出口。大约见陆振中几次都没有说到点子上,误以为他不知道。桑白月等了一下,没有等到陆振中开口,于是,叹口气,继续道:“今天珍奇意外发现你的衣柜都空了,问爸爸的衣服都去哪里了?”

陆振中稳坐钓鱼台一般沉默着。他的需求桑白月又不是不知道,明明还没有被满足,怎么能假装已经翻过这一页了呢。

“你把衣服都收拾走,是要干什么呀。”声线纯真,腔调柔弱,语气里夹杂着嗔怪。桑白月开始撒娇了。

可惜,他现在没心情吃这一套。

“基金是真的还亏着,不过,我准备按你说的,适时赎回。你报个数字,我按你吩咐的金额赎出。”

陆振中简明扼要:“全部。”

“陆振中!”刚才软糯的声音此刻严厉起来。

所以装的就是装的。陆振中嘴角露出讥笑。笃定桑白月没有诚意的他,不再开口。

桑白月碰了个软钉子。

两个人都不说话。陆振中想,至少,这一次桑大小姐倒没有一气之下先挂电话。彼此沉默了约一分钟,陆振中先结束了通话。

桑白月的来电并没有打扰陆振中看信的心情,相反,来电就像左料,他更有兴趣“偷窥”桑白月的过往了。

两个人虽然婚前谈了一年恋爱,但因为桑白月太会说,相处时的话题走向都被她无痕控制。现在回忆起来,两个人天南海、北天上地下聊五花八门的事,唯独没有怎么交代彼此的感情经历。

他只知道桑白月在他之前相过几次不成功的亲,没有一次正经恋爱。他们结婚之前一起小旅游,在一家民宿,两个人睡在一起。他事前并不报期望却着实意外地发现她是第一次。这也是他最终下定决心跟她结婚的原因之一。

陆振中随机又拆开一封信。

这次依旧是桑白月写给兮兮的信。

“兮兮:

真高兴收到你的来信。我感冒了,头晕,脑子发胀。这时候你的来信就像一汪清泉,我躺在床上看你飞扬的文字,真是一大享受。

你实在是太有爱了。真的,我没有见过比你更富有爱心的女孩子。你不吝赞美之词,夸我“有趣”,“可爱”,“很有意思”。这些充满善意的字眼给了我莫大的勇气。每当我情绪低落、陷入自我怀疑的时候,我就读这封信。它真的拯救了我。

你问我是否知道他的近况?从晓晖那里我多少听到一些。你知道的,他和晓晖是哥们,晓晖和我是十年邻居,我和晓晖早已习惯把对方当不同姓的兄妹。

晓晖偶然说起过他。他确实一直没有名义上的女朋友,但也不是孤身一人,而是有几个走得近的女生朋友。听晓晖说都是出类拔萃的漂亮女孩子。只是都没有确认名份。

他这样心气高傲的男孩子,长得又极帅气,自然要找到最可心的女孩,才甘心将“女朋友”的名头奉上。

你说他最近频繁给你打电话,追求的意思溢于言表。你问我要不要跟他约一次会?

我想不出让你拒绝他的理由。毕竟他是那样的耀眼,闪光,熠熠生辉。他像坠落人间的天使发髻上的珍珠,像浩瀚星辰永不磨灭的明星。我想不出能有什么理由让你说不。

如果一定有,只能是暗恋他的女生太多了。

保不齐她们中有疯狂的人,甘愿什么都不索取地向他奉献自己。倘若真的发生这种事,你认为他会拒绝吗?他会向你坦白吗?你知道后会怎么看?怎么看他,怎么看那个疯狂的傻姑娘?

这封信回起来太令人痛苦了。

每次我提笔,胸腔里总有千百样的情绪在激烈地翻滚;可真正能诉诸笔尖说给你听的,又没有一样。

请原谅我的懦弱。

请原谅我的自私。

我想,我恐怕一辈子也没有勇气告诉,那些翻滚在我胸腔里的隐秘心事。”

读完这封信,陆振中感觉没那么好了。

怎么看怎么不对味。

一切的异常应该是从“怎么看那个疯狂的傻姑娘”这一句开始的。信里谈起暗恋“他”的那些女孩子,一开始是泛指,可说着说着,却确指起来。让人忍不住怀疑所谓的“疯狂的傻姑娘”,其实就是桑白月自己。

陆振中手指来回敲击着桌面,默默重读这封信,越读越笃信自己的推理。

他抽出软玻璃下的合照。3个男生,3个女生。桑白月在这张合照里,兮兮在这张合照里,想必桑白月之所以珍藏它,“他”也一定在这张合照里。

可,是那一个男生呢?

那些男生,都是头发茂密,都是青春年华,都是笑容灿烂。仅只从像素偏低的照片上,无法分辨谁最帅气。

说到帅气,陆振中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读书时代,他也称得上行走的情书收割机呢。隐约听说,他也曾被那些叽叽喳喳的女孩子私下里封为校草。

独自缅怀一阵不可追的青葱岁月,陆振中打了个哈欠。翻了翻剩下未读的几封信,决心将之作为调剂生活的小消遣,不着急,慢慢读。

就算有暗恋,也都是陈年旧事了,不至于让陆振中情绪失控。尤其是他现在对桑白月爱意大减。

第二天是周五。陆振中带了几样工具,准备午休时或下班后帮冰步琳换火花塞。

中午午饭后,陆振中看看外面的天,阴天;再看看周围的同事,几乎各个都趴在桌面或躺在椅子上午休。昨晚睡了个大好觉的他,觉得此时兑换对冰步琳的承诺正合适。

于是拎着工具包和老张那里要来的型号合适的火花塞,去同层另一处办公区找冰步琳要了车钥匙,下楼修车。

他去找冰步琳时,冰步琳正在给同事们分水果。办公室里,那个自信、从容、优雅的冰步琳又回来了。

第24章 歌声戛然而止 陆振中对上目光,很想多嘴问一句:昨晚的相亲进展顺利吧?不过,马上扼杀了冲动。他们本没有那么熟,也不必那么熟。

接过钥匙,转身就走。连“等等,我拿橘子给你吃”都没等。

扳手、长接杆和16mm的六角套筒,工具在手,陆振中像是拿到新版乐高的小孩,满心都是雀跃。

昨晚车窝趴一宿,发动机是冷的。清理完点火线圈及其附近的灰尘和油污后,然后拔下点火线圈的线束插头,用套筒拧下点火线圈的固定螺栓。

旋松要拆卸的火花塞后,陆振中用一根事前特意准备好的细软管,吹净火花塞周围的污物。这样就可以避免火花塞旋出后污物落入燃烧室内。

取出旧的火花塞,换上新的火花塞,用扳手紧固好。每一个步骤都完美实现。完事大吉!

陆振中合上引擎盖,拍了拍盖子。他对自己的手艺十分自信。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发动了车确认了一番。确保车子可以启动后,才给冰步琳发“车已修好”的消息。

他已经想好,还车钥匙的事,就派给阿辉好了。

三楼办公区,宽大的玻璃窗内,一个正在剥橘子的女同事一回头,看到了楼下修车的陆振中。多看了一眼之后,女同事惊呼:“琳达!琳达!那辆好像是你的车哎!”

冰步琳正往办公桌走,听闻声音,探头张望一眼。

那天是多云天,天边乌云滚滚,气势非凡,时有阳光乍现,撒下万道光芒。陆振中穿了件深绿色的毛衣,挽着袖子,在万道光芒中一脚踩在车轮上,一脚踏在地上,正在埋头作业。

“火花塞堵了。昨天恰巧停在强尼车旁,他比较热心,说家里有工具,今天帮我换一下。”

女同事大概平时折服于冰步琳的权威,不敢太起哄,只敢挑着眉头不断地看冰步琳。

冰步琳差点被看得乱了分寸,她轻咳一声,假装毫不在乎,扭头回了自己的办公位。

下午工作间隙,精神小伙罗辉送资料时顺便帮陆振中还了车钥匙。

周五下班的时候,罗辉盯着陆振中嘻嘻笑:“老大,真不回市区?”

陆振中眼睛一瞪:“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真不回的话晚上组居踢球吧?”原来阿辉憋着的是这句话。

“你不急着去跟织女相会?”

往常,每个周五下班,罗辉都急吼吼直奔老婆的公司宿舍。他老婆牧清新工作的公司在张江,属于金融行业,福利比较好,员工宿舍是套房。二室户套房里,每个卧室内安排两名员工。

跟罗辉老婆牧清新同居一个卧室的,是位崇明小姑娘。崇明小姑娘每逢周五下班都会回崇明,周日晚上归。罗辉新婚+小别,像扑火的扑棱蛾子一样热切奔赴张江。

牧清新人如其名,清新可爱,罗辉无比紧张她,总是担心她跟别的男人跑了。每回奔赴张江,都火急火燎。用他的话说,他“要把她喂饱”。

拥有多年婚龄的男士们上下其目光,笑得相当会心。

谁曾想,罗辉的“把她喂饱”,是字面含义。罗辉苦钻厨艺,炒、爆、熘、炸、烹、煎、贴、烧、焖、炖、蒸、汆、煮、烩、炝、拌、腌、烤、卤、冻、拔丝、蜜汁、熏、卷、滑、焗,没有他不涉猎的。

自打住进有条件做饭的公司宿舍后,牧清新的体重沿着45度角度稳定增长。罗辉活生生把两位数的清秀小姑娘,喂成了圆润润的丰腴娇娘。

他沾沾自喜,最爱于周三聚餐中汇报了自己的可喜战果。另三位听得常常目瞪口呆。

正义感爆棚的大力严厉地批评了他,说他居心不良,用心险恶,细思极恐……总之,那家伙的表情表明了他已经挖空心思用尽了所有会的成语和四字词语。

阿辉被说得有点自我生疑,很快又流露出倔强的坚持。

陆振中至今还记得阿辉的辩白。阿辉说,他有什么?轮个头只有1米72,论家境出身农民,论学历并不比老婆高,论薪水和老婆持平。他何德何能,可以拥有那么好的老婆?

“是啊,你到底是怎么追上你老婆的呢?”老张逗他。

“我对她好啊,死心塌地的那种好。”

“得,你继续对她好不就是了?”

“不行啊。那时候她在学校,环境单纯,人也简单;现在她进入社会了,环境复杂了,人也眼界开阔了,万一思维再一活跃,马上就会意识到,她可以找个更好的!”

陆振中当时还安慰他:“你要信任你老婆,你老婆看上去挺贤惠的,不是那种心思不定的女的。”

阿辉点头,又不敢点头。总之,只要涉及他老婆,他就一万个不自信。

阿辉都结婚半年了,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娶了一个好老婆。

这样一个阿辉,怎么突然一反常态,周五在没有加班任务的前提下,不急着跑了?

莫非——

“你老婆怀孕了?”陆振中脱口而出。

阿辉摇头:“生孩子太奢侈了,哪是我们俩现在敢想的事。”

“那你今天怎么不急着去奔赴你的热爱去了?”

阿辉叹气,摇头。当时俩人正走在去食堂的路上,四周没有同行的人。阿辉左右看了一下,说起私房话来。

阿辉当天之所以没有急着去见牧清新,源于上周的尴尬经历。

崇明小姑娘还未婚,突然开窍,意识到自己逢周末就回家,只怕永远没可能扩大交际圈,永远找到结婚对象。于是,她立志改变行为,周末不再回家。

可她没告诉牧清新。

室友在没有告诉牧清新不回崇明家的情况下,周五下班后直接跟同学约着见面去了。牧清新下班后,一如既往发现室友不在,于是敞开房门放阿辉进入卧室。

晚上九点半,吃饱喝足之后,阿辉急不可耐交作业,作业交到一半,糟糕,门锁响了。

牧清新的室友,哼着《大大世界》的英文歌走了进来。“啪”,按开了室内大灯。

“简直吓尿了。”阿辉心有余季,拍着胸口感叹,脸色都变了。

幸之又幸,两个人都比较规矩,认为“床”才是浪漫的不二发生之地,而牧清新的床恰巧是带床围的。这才免于被看见。

两个人一动不敢动,僵持着,恨不得连呼吸都停下来。

床围合得不是很严,一缕日光灯光线斜透进来,在他们的身上轻微地来回晃。

第25章 天涯沦落人 《大大世界》的歌声重新续了起来,只是听上去哆哆嗦嗦的。

好在终于不用屏息了。

罗辉想,是个仗义的仔都会找机会出门,给他和她整装的机会吧。况且,那个崇明小姑娘看上去挺单纯无害的,笑的时候露出八颗贝壳一样的白牙。

罗辉心中涌满了新希望,结果,愣是被迫一点点失望回去。

牧清新的室友不断地发出声响,制造虚假的热闹。等一切噪音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一点钟了。

“吧嗒。”大灯被关。

室内重新陷入诡异的静谧。

“人小姑娘终于受不了了,半夜逃回崇明了?”陆振中打趣。

“哪儿啊!她关灯睡觉了!就在三步之外的另一张床上!”罗辉哀嚎。

陆振中扑哧笑出声。

陆振中比罗辉大9岁,不知不觉,脸皮已经在十年社会生涯中磨厚了。要是他处在罗辉的境地,断然不会有那么多激烈的感慨。

不对!他不会让自己处在罗辉的境地的。要么反锁门不给室友机会进来,要么落落大方给室友道个歉带老婆出去。

罗辉这个生涩的大男孩还没有圆融的智慧让自己顺滑地从尴尬的境地中脱离。他只能加倍忍耐地等待,一直等到过了午夜,三步之外的床上响起均匀的轻鼾声,他才蹑手蹑脚下床。

匆匆吻别牧清新,他抓起还没有来及穿好的衣服,熘出卧室门。

罗辉蹑手蹑脚关上房门,正单脚立着套裤子,忽然意识到自己开了挂,能在半夜三更时看清衣服的纹路。这不科学!

他抬头一看,看到了隔壁卧室的女生正半开着冰箱门,手持牛奶盒,汩汩往杯子里倒牛奶。牛奶早已漫过杯口,正淅淅沥沥往地上掉。

本以为午夜两点夜深人静,没想到套房的另一个卧室里住了个夜猫子。

罗辉差点跌坐在地,赶紧扶门站好,背过身,用哆嗦的手提裤子。

心儿狂跳到嗓子眼,全身寒毛倒立,生怕夜猫女尖叫起来。他有口说不清。

好在,并没有。

系好扣眼以后,裸身毛衣往身上一套,罗辉头一低,含混不清地道了声“不好意思”,迈脚就往门外走。

连着两个卧室的,是一个大约6平方米的开放厨房。

以罗辉的步伐,3步就能跨过。

6平方米的开放厨房里,开了4扇门,其中,2扇是卧室门,1扇是卫生间门,1扇是进出套房的主门。冰箱摆放在灶台对面、主门旁边,罗辉要出门,就要走过冰箱旁的夜猫女。

目测需侧身才能通过。

夜猫女倒空了牛奶盒里的牛奶,手一轻,清醒过来。她关上冰箱门,目不转睛地盯着步步走近的罗辉,黑框眼镜下青灰一片的眼窝让她凭增几分诡异,更诡异的是,当罗辉路过她时,她不仅不躲,反而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

罗辉深深嗅到危险的气息。

开门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生怕夜猫女扑上来。还好,人家只是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并大口咕冬咕冬喝杯中的牛奶。

罗辉不寒而栗,弃门而逃。

一口气奔下楼,迎面冷风一吹,才发现自己慌乱中忘了拿外套。

好冷啊。

他裸穿着一件毛衣,又没有挡风的外罩,在魔都3月底的夜里,冻得像个随时会昏厥过去的小鸡仔儿。

“好惨啊。我抱着自己,胳膊又不够长。毛衣被风一吹,跟一张纸似的。我带了手机,可手机只剩5%的电。钱包是有的,里面是空的。公交地铁不开,手机随时会关机,毫无目的地的在黑夜里游荡,真的没法更惨了。”

最最惨的时候,罗辉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一个细节。他忽然想起来,他匆匆吻别年轻的妻子的时候,牧清新的脸颊是湿的。

她在哭。

很可能已经无声地流了很久的眼泪。

他一个男生都觉得羞赧难以面对的场面,牧清新只会更尴尬,更羞赧,更难以面对吧?

事后他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她可是要继续留下,继续面对同事以及可能的流言蜚语。

一想到他留给牧清新的难堪,他忍不住哭起来。

记忆中,过完最后一个儿童节以后,他就没有哭过。

“真哭啦?哭出声的那种吗?”陆振中侧头看罗辉。

罗辉两眼发直,深陷回忆,痛苦一眼可见。

陆振中赶紧收敛神色,他伸长胳膊,拍拍罗辉的肩膀,搂了搂他:“你还年轻,经历这些尴尬时可能特别搅动情绪。等以后你就明白了,早晚有一天——”陆振中斜觑罗辉,拉长余音

罗辉带着期盼:“早晚有一天,我会把所有的尴尬踩在脚下?”

“不,早晚有一天,你会习惯并不以为意。”

罗辉气笑,在陆振中胸口擂了一拳。

两个人都笑了。

陆振中笑完,声音低沉道:“知道为什么我周末不肯去她那里了吗?”

罗辉摇头。

那时候他们已经走到餐厅门口,因为在说话,没有走进餐厅。

“某种程度上,我经历了你所经历的。你知道,我爸生病,看病要花钱。我找她要钱,婚后的这些年,我工资卡月月余额直接转到她账户。我需要钱的时候找她要,算合情合理的吧?

可她呢?她却用钱拿去买理财产品,理财产品正亏损来敷衍我,拒绝给我看病的钱。

不仅她拒绝了我,连她平日里对我极好的妈妈也关键时候装哑巴。

我以为结婚了,我们就是一家人。

现实啪啪打我的脸。

结婚了,我只是他们家的免费长工。

她永远和她父母是一家人。

阿辉,你的尴尬只是面上的难堪,脸皮厚些,就挺过去了。我就不是脸皮薄厚的问题了,我是五年钱财打水漂,自己当了五年大傻X的问题。”

不幸最能治愈不幸,听完陆振中的苦恼,罗辉的痛苦瞬间减轻过半。

无论是拍肩,还是拥抱,都不是罗辉习惯的安慰他人的方式。找不到合适的宽解陆振中的话,罗辉提议道:“踢球!一定要找一帮子人,痛痛快快踢一场球!”

金亚明凑巧从食堂里走出来,不早不晚听到了这句话。

第26章 作妖 一米八的金亚明热情地伸出胳膊,一手一个,勾住陆振中和罗辉,头插在俩人脑袋中间,自来熟地笑着喊:“组队!踢球!我有场地!”

那一晚,无家可归的男人们还真的组队踢了一场痛痛快快的足球。

有两三年不曾在绿茵场上奔跑的陆振中完全跑不下来,经常两手拄着膝盖在边上喘气。好在也不是什么正式的比赛,大家包容度很高。

踢完球,大家都汗水淋漓。

胳膊下夹着球,七嘴八舌地讨论着精彩的瞬间,炽亮的大灯高高挂着,夜风吹着,纷纷有了小肚腩的男人们彷佛重返青春岁月。

陆振中灌了一口矿泉水,痛快地长出一口气。出汗的感觉太解压了,他脸上重新洋溢出笑容。

上周在老婆员工宿舍里闹出大尴尬的罗辉,这周与牧清新说好避嫌一周。百无聊赖的罗辉走在陆振中身旁,吭哧道:“要不我今晚去你那里吧?我怕我一个人回宿舍又要忍不住重温尴尬。”

陆振中愣了一下。

罗辉赶紧说:“不方便就算了。当我没说。”

陆振中笑着摇头:“没有不方便,只是没反应过来。”

他从来没有像别的同龄男孩子那样呼朋引伴到自己家里过夜过。因为爸爸对他寄以厚望,因为姐姐的求学生涯已经断送,肩负使命的他,从小就懂事努力,会自我约束。成长期的自律没有白费,一举考上同济大学研究生的他,靠的就是踏实。

这一晚,因为罗辉的借住,陆振中的小消遣——看小木盒里的信件就没能实现。

两个人陆续洗过澡,陆振中正好有没拆封的内衣,拿去给罗辉用了。

“太舒服了。”罗辉像个孩子,翻滚在陆振中家客房的弹黄床垫上,“啥时候我能像中哥一样有自己的房就好了。”

“会有的。”陆振中语气诚恳地鼓励他。

罗辉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脸朝天花板,嘴角咧出傻笑:“别人能,我也能!”

陆振中没有询问他打算如何化解与牧清新室友之间的尴尬;罗辉也默契地没有询问他老父亲看病的事。难得的快乐时光,尽可能让它纯粹和长久一些。

第二天,俩人吃过陆振中提供的鸡蛋、面包、牛奶早餐后,一起有说有笑驱车去公司加班。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清闲,两个人有两个人的热闹。罗辉孩子气,把俩人在车上的大头合照发给了大力和老张。

在苏州和家人一起过周末的大力秒回:“你俩周末也混一块啦?怎么笑得跟没心没肺的单身汉似的?我在家里快被老婆烦死了。真是不见就想,见面就吵,死循环。”

罗辉给大力发语音:“我俩昨晚还一起踢球了,出了三大碗的汗。畅快。”

把大力羡慕得直流口水:“要不我下周也不回家了,跟你们一起混吧。”

罗辉没敢顺着话茬答应。大力是个钉是钉卯是卯的人,言出必行。而他,下周可是要去见牧清新的。

老张消息回得也挺快:“真羡慕你们年轻。”

加班的节奏相对轻松。

陆振中抽空还给自己的同学打了个电话。印象中他老婆在中山医院工作。

眼下虽然没能从桑白月那里要到钱,陆振中心中也不慌。他昨天在餐厅门口说给罗辉的那些话,一半是真实感受,一半是有意安慰罗辉。

他有种直觉,这次与桑白月冷战,他赢定了。桑白月最终不会坐视不管。倒不是谁在婚姻里强势弱势的问题,而是他相信桑白月是有底线的。

要是他的相信是错的,只能说明他看走了眼。

钥匙他看走了眼,问题就严重了。他真的要考虑是不是要离婚了。

有这份笃定存心里,三五天里,桑白月没有主动联系他,他一点不慌。

周六加班到往常下班时间,陆振中心血来潮,直接买了张回家的站票,坐在餐车车厢里优哉游哉吃了顿饭,晚上7点不到就到了益林。

要不是跟桑白月怄气,他也没这闲心思。毕竟一周之后就要接爸爸去上海了。

乘火车时和出火车站时,陆振中发现自己不住在眺望。自从有一次在候车厅邂后景莉,他就落下了这东张西望的毛病。

七点刚过,陆振中敲响了家里的房门。

他带着微笑,想象着父母开门看到他后喜出望外的表情。

房门在片刻之后打开,满屋子的香烟气扑出来。陆振中的笑脸瞬间垮塌。

他还没有迈步进门,就听见一屋子杂乱的说话声。

待他推门进入,果然沙发上高高低低坐满了人。他的爸爸坐在沙发的中间,同时也是众人的中间,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给他开门的人,意外之下似乎忘记了他的名字,手指着他,嘴巴张来张去,没能发出声音。

陆振中打眼熘一圈,没有看到妈妈。就听爸爸一边抽,一边咳,一边抹着鼻涕哭诉。

“我生绝症了。我要死了。你们要转告老熟人啊,咳,让他们来看我。再不来看我就再也看不到我了。咳,咳,我儿子说要带我去上海看病,龟儿子忙啊,忙到现在也没回来带我去。”

沙发和门之间有个玄关,导致大部分的屋里人并没有看到陆振中。

陆振中压制着恼怒的情绪,不断地告戒自己,再生气,也不可以冲着屋里人发火。

有人顺着陆爸爸的话接道:“看这病很费钱的,一般人家看不起。”

又一个声音接道:“是的哩。我三舅家的大闺女的婆家,亲家母得了这个,花了三十万呢,最后也没有治好。一家人干大半辈子才攒下30万,全打水漂了。”

众多声音此起彼伏地惋惜起来。

就在此时,给陆振中开门的人终于想起陆振中的名字,高声喊道:“振中!振中你咋回来了?”

陆妈妈瞬间从厨房奔出,一眼看到玄关口儿子高大的身影,跟着喊了一声:“我的儿!”

满屋子像被按了静音键,没了声音。

不少人偷偷掐灭了指间的烟。

唯一还散着飘渺烟雾的,就是居中的陆爸爸的了。

第27章 不完美家人 见情形不对,那些吞云吐雾的陆爸熟人纷纷撤了。

里面有不少陆振中熟悉的面孔。都是没拆迁前沾亲带故的同村人。

没有镜子,只凭自己那快爆炸的呼吸,陆振中也知道自己的脸色不好看。

“咳,咳咳。”众人走后,在他开口之前,陆爸爸先发制人,爆发一阵子激烈的咳嗽声。

陆妈妈默默将房门关上。

“知道自己生病了,还抽烟!让我说你什么好!”陆振中将黑色电脑包往沙发角一放,冷着声音对父亲道。

自知理亏的陆爸爸讪讪的。穿着拖鞋的脚在地上来回旋转,拖鞋下是刚才还夹在他指间的烟头。

“你怎么这么不自爱?要不是我亲眼所见,简直不敢相信。都到这时候了!你怎么还抽烟!还带着那么多人抽!你怎么想的?”

陆振中一边开窗散污浊的空气,一边数落。他实在惊诧得厉害,都到了花钱续命的阶段了,老爹还该怎么浪怎么浪!是看开了无所谓得过且过,还是以为他钱多只要钱花到位就能活下去?

“世界上再好的医生也救不活不合作的病人。像你这样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的,还看什么病!”

许是预判儿子差不多该停而没有停,许是听到儿子说不给他看病,陆爸爸一下子爆发了:“咳,你当我愿意抽?我害怕呀。你当我愿意让那么多人来我们家?还不是因为我害怕呀。

我才六十出头啊。我嫁了女儿,我娶了儿媳妇,我才完成压在我身上的任务,刚松口气啊。舒坦日子没正经过,我就得了这个!”

陆爸爸拍打自己一次的肺部。毫无疑问又引发几声咳。

“你们都活得好好的,就我一个人要去死。我成了这个家里第一个被甩出去的人!我不甘心哪。”

陆爸爸的眼泪顺着褶皱往下沁润。

陆振中怒目看着他的爸爸,很明显他没有被说服。

“你是三岁小孩吗?害怕就继续抽烟?不甘心就加倍霍霍自己?说什么你是这个家里第一个被甩出去的人,你想过我们吗?

我们是在袖手旁观吗?

你都那样对我姐了,我姐还不是坚持要给你看病!我出差、工作、加班连轴转,还不是一有时间就买了站票回来看你?

姐家里生活有多困难,你不知道吗?儿子14岁女儿12岁,马上就要到给孩子花大钱的时候,姐姐退缩过,犹豫过,说过不给你看病吗?没有!

我是比姐姐有钱,可钱TM都在桑白月手里,为了看病的事我俩已经一周多谁也不理谁了。哪个人的日子容易?没有谁!

大家都不容易。

所以,行行好,当个大人,理智些,克制些,认真些,好不好?”

陆振中说完,室内一片死寂。

陆振中没想到自己会咆孝。他压力竟然这么大了么?还以为昨晚在绿茵场在奋力奔跑过,已经发泄过了呢。

不忍心看老父亲和老母亲无措的样子,陆振中转过身。

夜色深沉,笼盖这这片陆振中并不熟悉的夜风景。房子是他工作后拆迁分得的,他不曾在这里生活过。

从打开的窗户里漫进来的清冷空气令他迅速冷静下来。他不该对着父亲发火。

他确实没有设身处地地想过爸爸的心情,总觉得爸爸还是那个说一不二、钢铁般坚强的爸爸,确实没有想过他也需要开导。

这样敞开着窗,夜里的寒气肆无忌惮扑进来,对生病的肺也不友好吧?陆振中关了窗,和缓下神色,转过身。

陆爸爸已经在陆妈妈的协助下在贵妃塌上半躺下,喉咙像打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响,皮肤褶皱又干枯,吸收了泪水后肤色更深了。

陆妈妈无声地擦了擦眼角。

许是从家里离开的那些人传递了风声给陆玫,陆振中转过身,还没找到缓和的借口,陆玫就风风火火赶到了。

从空气中准确无误地嗅到争吵的余味,陆玫开口,虽然没有看着弟弟陆振中,明显是在对弟弟说话:“自从爸看过体检报告,心态就崩了。有时候发呆,有时候躲卫生间闷声哭,我跟妈都知道,也都装作不知道。

上周本来要等你带他去看病的,因为出差延后,爸的心态就更崩了。

本来说好戒烟的,也确实减量了,中间有几天完全停抽。心态崩之后,他开始抽烟,不仅自己抽,还喊人到家里来,大家一起喷云吐雾。

我懂爸心里苦,妈也说,反正余生不多了,想干啥就干啥吧,得一分钟快活是一分钟。所以,我跟妈都没怎么阻止他。

不过这两天好像确实闹腾得过分了点。

听说爸到处哭诉他得了绝症,活不久了,喊老熟人到家里坐坐说说话。又叫超市老板帮他购一台全自动麻将机摆客厅里,希望别人能留下来有的玩,他好从中得点热闹。

都这种时候了,每天还额外花五六十块买烟、买瓜子招待人。

他自己是达成目的了,可妈每天都要烧好几茶壶的开水,扫好几簸箕的垃圾。有时候,爸还非要挽留人家在家里吃饭,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保证他的病不传染。唉。”

陆振中默默打量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尽管都不是理想型,他心里还是爱的。于是慢慢走向沙发,坐在爸爸身旁,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陆爸爸知道儿子这是原谅他了,羞愧之下也非常动容。他的眼角,又有泪水溢出。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见他心里确实难受。

爸爸在家里这么折腾,陆振中忍不住做一个新决定:“爸,你明天跟我一起去上海吧?”

在陆妈妈一声意外的“啊”声后,陆玫开口:“专家号不是还要再过一周吗?”

“换个地方住,或许能改善爸的心情。”

目光撞上一脸担忧的妈妈,陆振中微笑道:“妈也一起去。安亭的房子是你们付首付买的,你们自己还没有怎么住过呢。客房现在空着,厨房里锅碗瓢盆都有。”

陆振中看向爸爸。

陆妈妈和陆玫也看向陆爸爸。

第28章 她偷偷来过 陆爸爸神色几多向往,喘了几口气后,还是摇了头:“去了……耽误你。”

“不耽误。你们白天自己在家,我照常去上班。我下班回来还能吃妈做的现成热饭呢。”

陆爸爸想了想,还是摇头:“你媳妇,还有工作上……唉,我们晚去一天,晚拖累你一天。”

陆振中还想劝,被妈妈轻按了一下肩头。

陆振中抬头,看到妈妈似乎松下一口气:“就听你爸的。”

陆玫既然来了,没道理马上就走,少不了帮着妈妈收拾一下残局。

收拾东西的时候,陆玫特意讲了几个她家叛逆期孩子的趣事,意在缓和气氛。

大宇读初二,正处在叛逆期,不听家里人的话,对小伙伴们的话却言听计从。几个半大孩子想一出是一出,不知怎么,相约在老师板书的时候轮流站起来。

这种暗戳戳挑战权威的无聊把戏,也就中二初中生玩一玩了。

大宇自认为身手敏捷反应快,爽快答应下来。结果头一遭站起,就被从后门口偷窥的班主任逮个正着。

上课趁上课老师板书偷偷站起来的事才摆平,又发生违规带手机去学校的事。

大宇其实没有自己的手机,为了显摆,他把他爷爷的手机带去了学校。被一起玩的小伙伴们群嘲,“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不是智能机”。脸上挂不住的大宇一时没控制,不幸从口角发展到拳脚。

大宇是先动手的那一个,又知道打伤人要赔偿而家里没钱,于是变成活生生挨小伙伴们胖揍。

鼻青脸肿地回到家,嘴硬,非说是骑自行车摔了一跤。

陆玫不放心,卑微地跟班主任发消息,准备道歉检讨一条龙。班主任第二天追问这件事,才问出原委。

胖揍大宇的孩子们挨了骂之后,一分钟也没有迟疑地就出卖了大宇带手机进学校的事。陆玫头天准备好而没有用到的道歉检讨,隔一天之后,终于可以拿出来用了。

“孩子进入叛逆期可真拉扯精力,我现在三天两头被班主任召唤,听到电话铃声就心惊肉跳。我还不能有怨言,因为老师认为咱家大宇还能挽救一把,才喊我去学校的。”陆玫一边扫地一边绘声绘色讲述。

陆振中的珍奇才4岁,幼儿园小班,皮不到哪里去,还轮不到陆振中操这种心。

“振中啊,你刚才说,你跟小桑已经一个多星期不说话了?”拘谨的问话声,弱弱响起。

是陆妈妈在问。

她刚服侍陆爸爸吃好陆振中之前买来的鱼肝油、复合维生素片等保健品。

陆玫开始推麻将桌。她准备把麻将桌推到客厅角落。

陆振中搭把手,一起抬麻将桌。

“啥?你们已经开始吵架啦?爸还没有进医院,还没有开始花钱呢。”陆玫与其说不满,不如说不解。

陆振中也是话到嘴边了,顺口道:“病是还没有开始看,但钱一直在她手里。总要提前把钱准备上吧。”

“你从她那里要走了多少钱?她都心疼到都不肯跟你说话了。”陆玫惊诧之下,大着嗓门问陆振中。

“要是要到就好了。”此话一出,陆振中立刻察觉不妥。想圆,一时又不知如何圆起,慌乱间道,只好干巴巴道:“别担心,会有办法的。”

手中一沉,才发现是陆玫松了手。

陆玫两眼瞪得熘圆:“啥?爸下周一都要看医生了,你现在手里没有钱啊?”

陆振中刚要解释他其实还有三十万小金库,就见姐姐陆玫“啪”一声扬手打在她自己脑袋上,自责道:“我也真是大意,就想着才第一次去看医生,花不了多少钱,就没有问你钱的事。你等着,我去取钱。”

说罢,慌张着要出门。

被陆妈妈拉扯住:“都这么晚了。多不安全。”

陆玫不断捶打自己的脑袋:“好像是有点晚了。那就明天吧。”

“姐——”陆振中猫腰一口气将麻将桌推到房角,回身,要解释。

陆妈妈的话抢先响起:“你跟小康打个商量吧?不要自己拿主意。”是对姐姐说的。姐夫姓康。

“妈,我心里有数。你不用担心。”

“你心里有数?上次你爸过生日,你为了讨他欢心,给他包了5000块的红包。你爸到街上得瑟一圈,马上传到你公婆耳朵里,接着传到远在广东的小康那里。小康白天上班,下班就半夜,半夜给你打电话掰扯这件事,掰扯到天明。你都忘记啦?”

陆玫面红耳赤,摆手都摆出了无影手。

“他那个人,铁公鸡一只。我干脆瞒着他就是了。”

陆妈妈重重叹口气:“要是当初没有贪图高利息,没有参加集资就好了。”

陆振中手轻轻搭在妈妈的肩头:“钱的事交给我。真的,你们俩不需要为这些操心。我还有钱。”

“你的钱不都在小桑那里吗?”

“我还有小金库。真的。”陆振中言之凿凿。

可惜,家里的两位女性并没有真的信以为真。陆妈妈还是满脸忧愁,陆玫还是筹划着明天一早去银行转钱。

这一晚,大概只有陆振中睡得最安稳。

从益林回到安亭,回到熟悉的空寂无人的家,陆振中开始查看股票账户。他自知没有做股票的天赋,所以很保险地只买了四大行的股票。

一算才发现,陆陆续续存进的26万9千,竟然变成了30万4千8百22块。

陆振中盘算着,周一一开市,就将它们全卖出赎现。

算完账,起身四顾,因为家在顶楼,连个邻居制造噪音的都没有,到处静悄悄。平时响个不停的手机,此刻也无比安静。

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陆振中在安静中凝眉思索。

肯定不是桑白月依旧没有联系他这件事。

忽然,陆振中打开皱起的眉头,自己轻声笑了。

是小木盒里的信!

他忘了拿出来消遣了。

陆振中步伐轻快,往卧室内飘窗旁的写字台走去。路过衣柜的时候,忽然觉得拉杆行李箱有些不对劲。

他停下脚步。搜索记忆。

哪里不对劲呢?

聪慧如他,很快得出结论。以他的身高,他习惯将行李箱竖着立起来。而现在,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都是平躺在地。

陆振中几步走到衣柜前,轻轻拉开衣柜门。衣柜果然显得整齐很多。

这让他忍不住眉梢一动:他不在家的时候,恐怕桑白月来过!

第29章 俊俊 陆振中连忙直奔电脑,他的股票账户密码写在Excel表格里,Excel表格就在家里的台式机里。

他迫切地想知道加密的Excel表格的上次打开时间。

至于打开表格的密码,他相信,要是桑白月有心,一定会知道。他有些疏懒,家里有多个密码,分等级设立。事关金钱的重要密码只有一个,并没有刻意回避过桑白月。

紧张地察看过后,陆振中舒了一口气。上次打开表格,还是一个月以前。

陆振中四下细看,除了行李箱之外,看不出任何桑白月来过的痕迹。

那么,她周末过来想干什么?

示弱,和好,送钱吗?

真要是这样,她过来见不着人,没有理由不打电话给他。

陆振中再次查看手机,并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不曾被阅读的短消息。

陆振中陷入推理中。

要说桑白月是为和好而来?洗衣机里堆满的衣服没洗,厨房湿垃圾桶里他忘了及时扔掉的垃圾还在、冰箱里一颗裂纹的鸡蛋沁出的一小摊蛋液还没有擦……说不通!

要说桑白月是为了送钱而来?那更说不通了,现在手机多少钱不能转账。

那她是为什么而来呢?

陆振中四下察看,不断思索。

是为了解决俩人之间的僵局,跟他谈一谈而来?那么,找不到他应该给他打电话才对。可电话他早就反复核查过,没有未接。

桑白月为什么而来呢?

陆振中百思不得其解。

算了,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也可能是他想多了,万一是周六借住的罗辉闲来无事,趁他没留意的时候翻动了这些行李箱呢。

想起自己原本要抽盲盒读信,于是继续往卧室内的书桌旁走。

小书桌旁有个利用角落摆放的角柜。角柜渐渐被堆满杂物。不知道存了多久的卷纸、许久不曾拿出来看的相册、积灰多年的半画幅相机、鸡肋一样存在的结婚大红陶瓷玩偶……如今又多了陆振中随手放在角柜顶上的小木盒。

角柜一米八高,对陆振中来说拿取小木盒不过“举手之劳”。

轻松拿走角柜顶上的小木盒,陆振中往客厅走。走着走着突然想到,桑白月该会不会是冲着小木盒来的吧?

桑白月曾打电话专门询问过小木盒,被他有意打岔岔过去了。

这么一想,木盒里的信件就不是消遣,而是破桉工具了。

小木盒里到底装着什么秘密?三步并做两步,来到餐桌,打开小木盒,倒出里面的所有信件,拣出已经读过的两封……目光忽然落在餐桌的软玻璃下。

那里原本放着一张6人合照的,此刻已经没有了。

陆振中迅速拿起手机,想问问桑白月。突然又想到,他否认见过“小木盒”。

这就有些尴尬了。

犹豫之下,陆振中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放下了手机。

带着破桉的心情,快速浏览桌上的信件,几乎全部是写给兮兮的信,只有2封是例外。他决定将之作为快速破桉的突破口。

白信封,没有收信地址和收信人。打开才发现,两封都是桑白月写给“俊俊”的信。

“俊俊:

我本来想打电话跟你解释的,后来一想,还是写信吧。写信更能按照我的节奏向你解释。

首先我要声明,我从未在兮兮面前暴露过我喜欢你。

兮兮确实向我打听过你的情况,我也不过是泛泛转述一下我偶然从晓晖那里听到的。以我看来,都是中性叙述。兮兮问我要不要跟你约一次。我明确回复她:我找不到她拒绝你的理由。

所以,在你追求兮兮这件事上,我没有拖过后腿。

没有!

喜欢你这件事,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你那么活跃,满身光芒,像偶像剧里的男主角一样光彩照人。不想被沦为笑柄的我,自然会选择等我也蜕变成白天鹅的时候再暴露心事。

不管我在笔记本上写几千遍你的名字,不管我多陶醉躲在聚会的角落里听你K歌,不管我多妒忌兮兮说你在追她,我都严格地克制住了我自己。

我小心翼翼隐藏我的暗恋,仅此而已。

时间会证明,有一天我也会一飞冲天。一切到那时再说。

俊俊,请你停止质疑我。兮兮问什么要跟你闹分手这件事,我真的毫不知情。就连这件事本身,我也是从你打电话质问我时才知晓。

无论如何,作为六年同班同学,你至少应该知道我有一颗高傲的心,这样的人是不屑于背后搬弄是非的。

ps:我和兮兮确实是多年好友。只是我总忍不住猜想,光彩照人的她,为什么找我这样相貌平平的女孩做朋友?”

这封信写于十年前,落款是“终有一天会一飞冲天的小白”。

推算起来,那时候桑白月应该是大四在读。

陆振中心突突快跳了两下。

不容自己多想,他打开了第二封白信封里的信。

“俊俊: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对不起?还是谢谢你?

露营地里的事,会成为我永远的记忆。

不得不说,你即使醉酒也会嫌我丑这件事,真的很让我伤心。

我想起了一些往事。我舍弃了最爱的文学,日夜颠倒做大宗外贸跟单,赚了女同学中最多的钱,以为那是成功,却被你讥笑为掉进钱眼里。

不会开车的我,为了你,记住了市面上近乎所有豪车的性能和关键参数,如数家珍乃至倒背如流,能听懂你所有跟车有关的话题,也赢不来你特别的关注。

我一直不松懈,一直很拼命,也证明了自己的优秀,可还是赢不来希冀的关注。罢了,这个世界,或者说,你的世界,颜值是第一生产力。

对你这样行走的荷尔蒙而言,一切的标尺只有一个。那就是人要漂亮,漂亮,漂亮。

很遗憾,我没有办法回炉重造。

这张不出众的面孔,这副有缺点的肉身,是我灵魂的唯一栖息地。舍弃了它们,就没有了我。在爱你和爱我之间必须做一个选择,我选择爱我自己。

7年暗恋,早就和我融为一体。做选择就像就从心里血淋淋地剜出一个肉瘤。不管怎样,选择落定。

俊俊,就此别过。

愿余生永不相逢。

衷心祝福你和兮兮白头偕老,永远恩爱。”

一抬头,陆振中从镜面中发现,他竟然在微笑。

第30章 不爱 桑白月写得一手好硬笔书法,字迹潇洒有力,雌雄莫辨。

第二封写给俊俊的信,从落款时间推算,她时年30岁。

一个30岁的母胎单身女人,工作已六年,终于发现她所有的努力都不能让她跟暗恋的人比肩而立,只好痛定思痛,决定结束极可能超越十年的暗恋生涯。

这剧情……陆振中不厚道地笑了。

傻。陆振中盖棺定论。

笑完,陆振中马上傻眼。

她决定不再爱慕他,和她是否真的不再爱慕他,是两件事。众所周知,知道不等做到。十有八九,桑白月的一颗心还在俊俊身上飘着。

不然,就没有办法解释她对他这个才俊老公的懈怠了。

电光火石间,陆振中又想到一种可能:那个一起夜跑的,会不会就是“俊俊”?

他太了解桑白月清清冷冷的样子了,他一度还以为那就是她性格的基底。当然她也有热情似火的时候,但多发生在熄灯之后。

那天夜跑时她昂头看身边人的身姿,明明白白地显示,她其实也会在公开场合流露热心倾慕。

陆振中拿起一旁的水杯,慢慢啜了一口。

一个念头,像是水散尽的石头一样露了出来:她不爱他。

陆振中又啜一口清水。他尝试平复自己。

他们心自问,当初跟桑白月结婚,他多大程度上看中她本地人的身份?又多大程度上中意她是独生女?

当初他有多少功利,就理当允许她有多少私心吧。

两个适龄的人,在合适的时间遇见,互相妥协,走在一起的平凡婚姻故事,确实没有必要重新定义为上当受骗的故事。

这个结论被陆振中强行输入给自己后,他果然平静了不少。

悠长地叹一口气,已经没有心情再去看其他的信。陆振中起身去洗漱。

澡洗到一半,电话铃声响了。

是桑白月的专属铃声。珍奇奶甜奶甜的声音连声响起:爸爸快接电话,爸爸快接电话。

陆振中打定主意要摆够谱的,无奈双脚自带主张,踩着四下溅水的拖鞋就跑了出来。客厅里窗帘没有拉,也不知道对面六楼的人家会不会眺望到他衣不遮体。

陆振中拿起餐桌上的手机,一秒不浪费地接了起来。镜头扬向天花板,容他先套个浴袍。

“爸爸爸爸!你出差回来了吗?”

“乖女儿,爸爸回来了呀。”

“爸爸爸爸。我和妈妈昨天去找你了,你不在家。”

“是吗?你有没有留下什么秘密宝藏让我寻找呀?”

珍奇被问得咯咯直笑:“没有。偷偷告诉你,妈妈去你家找宝藏了。”

陆振中同样压低声音,腔调神秘地问:“妈妈找到了吗?”

“你自己问妈妈呗。”

现在的孩子,都这么狡猾了吗?陆振中哑然失笑。

“再偷偷告诉你一件事,我觉得你还是不要问妈妈比较好,因为妈妈很不开心。”

“她为什么不开心呀?”陆振中声音温柔地“诱供”道。

“我也不知道呀。阿婆让妈妈给你打电话,妈妈不肯打;阿婆就自己拿妈妈的电话给你打,让我先说,然后她趣喊妈妈来接电话,可是妈妈不理睬她,自己回卧室了。阿婆就追进卧室,要拖妈妈出来。阿婆老凶了。老打我的屁股。说不定也会打妈妈的屁股。”

珍奇捂着话筒,声线软软萌萌的。

陆振中听在耳朵里,喜欢在心里。

对女儿的喜欢,冲澹了对桑白月不爱他的心酸。

如果桑白月心有所属,婚后的第五年,她婚前暗恋了十年的男人回过头来找她,他一定会爽快地成全他们。

陆振中分神权衡,不免跑神。

珍奇一个人自问自答。4岁孩子的思维极其跳跃,刚才还担心妈妈被阿婆打屁股,转眼就讲起小区里换了新的滑滑梯。

“滑滑梯是透明的,可以看到地上的小草。于是我们就趴着滑。趴着滑可好玩了,肚子痒痒的。爸爸,新的滑滑梯很大,很高,我有些害怕。爸爸,你什么时候过来,陪我玩滑滑梯?”

陆振中被问得赶紧收神。

“爸爸,呃,最近工作有点忙。”

珍奇叹了口气:“好吧。艾丽的爸爸从来不忙。艾丽的爸爸每天去送艾丽、接艾丽、带艾丽去吃麦当劳,陪艾丽玩滑滑梯。我可真羡慕艾丽。”

陆振中心弦被波动,酸涩难言。什么爽直成全桑白月的决心,突然就模湖了。

珍奇东拉西扯说了小二十分钟,声筒里忽然传来“砰砰”两声响,珍奇尖叫起来。

“发生什么事?”陆振中急问。

像是桑爸爸小跑了过来,抱住了珍奇,连声安慰:“不怕,珍奇不怕,阿公在。”

电话似乎被掉到沙发上,或者是掉到地上了。总之,珍奇的声音也好,老丈人的声音也好,统统变得遥远。吵架声漫了进来,能听出是桑白月和丈母娘在争吵,丈母娘在厉声数落着什么,桑白月在哭泣,间或有尖叫声。

陆振中惊愕。

他从来没有想过,丈母娘家还会有这样不和谐的场景。

桑白月偶尔会口气揶揄地说起她的妈妈,说她妈妈自己本事不大,逼迫人的狠心不小。陆振中有所耳闻,但从未当真。母女之间有看法也是常有的事。

依稀记得桑白月会抱怨她妈妈对她管教太严格。桑妈妈逼迫她,从3岁开始卷,一直卷到工作。她反抗也好,怠工也好,统统无济于事,直到卷到精疲力竭,也没能卷倒所有的同龄人。

有些人天生聪慧。

有些人既天生聪慧,又后天努力。

不是刻苦就能改变所有。

陆振中记得自己似乎有劝桑白月释怀。桑白月回了他一句什么,他一时想不起原话,只记得她幽怨又颓废的语气。

一直到一刻钟后,电话里的吵架声才停下来。

陆振中断断续续听到“钱”、“钞票”、“存款”之类的词。

这些词在陆振中的脑海里来回回响,过了好一会儿,才意思,它们是一个意思。

陆振中陷入忧郁。

他弄不清楚是桑白月把着钱不肯给他,桑妈妈在劝;还是桑妈妈在阻止桑白月转钱给他。

乒乒乓乓吵得那么凶,总归是意见有分歧。

一刻钟后,通话被掐断。

也可能是手机没电自动关机。

陆振中感到一种漫无边际的孤单,一寸一寸还们吞噬他的心。

第31章 夹心饼干 桌上有一包烟。

有学者调查显示,无论男性还是女性,受教育程度越高,吸烟率越低。陆振中不热衷于抽烟,很多时候,只是把烟看成个应酬必备品。也不排除有特别的时候,想抽一根缓解一下心理压力。

譬如,现在。

陆振中从芙蓉王里抽出一根,四下摸索打火机。一想到他的爸爸也是从偶尔抽一根,慢慢变成一天抽几根,再变成一天抽两包,果断塞回。

没有刻意将烟收起来,算是对自己意志力的考验吧。

事实证明,他是一个有意志力的男人。

晚上,有意志力的男人躺在床上烙大饼。

可能是枕头太高了,可能是被子太厚了,也可能是没有拉窗帘的窗户太亮了。陆振中尝试多种睡姿后,依旧无法入睡,一气之下,坐了起来。

依次以批判的眼光审视过枕头、被子后,陆振中觉得还是把窗帘拉上更省事。

陆振中起身去拉窗帘。

窗帘拉到一半,差点魂飞身外:对面六楼后窗口站着的是谁?

他咋想都没想就觉得是冰步琳呢?

吓得陆振中赶紧用窗帘遮挡自己的身体。裸睡这毛病,是要改一改了。

定睛再看,对面楼上北向的窗户也拉上了窗帘。女性的剪影在窗帘上晃动,忽大忽小,再也看不出冰步琳的影子了。

陆振中脑中神经渐渐松弛下来。他安慰自己道:绝不是冰步琳。一个开着进口奔驰CLA的女生,是绝对不会住安亭新苑这种高密度、低绿化、朴实无华的小区的。

不对!陆振中敲击自己的脑袋。重点不是是不是冰步琳,重点是有没有走光。考虑到他已熄灯,敌在明他在暗,他应该是安全的。

一惊一乍的好处是消耗了精力,重新回到床上,陆振中在“是还是不是”的猜测中,昏昏睡去。

一直到陆振中回老家接陆爸爸,桑白月都没有主动联系过他。笃信桑白月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陆振中被事实打脸,心情无比复杂。

好在股市里的股票都安全地售卖变现。

加上新发的工资,手握32万余的陆振中,开启了带着爸爸到肿瘤医院求医看病的新历程。

陆振中责无旁贷请了假。

本想在肿瘤医院附近租间房,陆爸爸强烈反对,觉得在上海有家还租房,乱花钱。他声称坐小汽车对于他是一种享受,不怕坐车累。陆振中想,反正他要请假,不如遂了老父亲的心愿,让他先坐两天乘用车过过瘾。

姐姐陆玫陪着过来。看病的时候陆玫也一起跟着,提前熟悉医院的布局。陆振中不可能一直请假,总有她单独带爸爸去看病的时候。

在先进机器和经验丰富的专家加持下,当天下午4点50分,临下班前,陆振中拿到了确诊书。

陆振中早有心理准备,面对确诊书,目光还能镇定地阅读“确诊非小细胞肺癌-鳞状上皮细胞癌,中央型,并有向管腔内生长倾向,已导致肺不张”等确诊内容。他查过资料,这种类型的肺癌,多见于老年男性,且与吸烟关系非常密切。

看着儿子情绪非常平稳,陆爸爸心中涌起了全新的希望。陆爸爸眼睛散发着光辉,嘴角噙着微笑,巴巴等着儿子朝他露出笑脸,说一声:是虚惊一场。

陆振中一不小心对上爸爸殷切的目光,心里一颤。

要不要当下就把确诊的消息告诉爸爸?

关于确诊的消息要不要告诉家人,他问过同学当医生的老婆,兼修心理学的朋友,也查过不少网上的资料。现在大家基本倾向于告诉患者本人。

告诉患者本人,把生命的决定权交给他。

只是,用什么样的方式告诉?

陆振中陷入纠结。姐姐陆玫态度很明确,依旧是“瞒”。瞒不过肺癌的时候,就往轻度上说。

陆振中发愣的时候,陆爸爸等不及,自己抢了过去。

目光逡巡一阵,陆爸爸目光逮到了“确诊”“肺癌”“中期II-III期”,眼中的光辉瞬间消失,脸色变得灰白,唇上也没了红色。

看了陆爸爸的面部变化,才知“大惊失色”这个词是多么精准。

陆振中连忙劝爸爸:“现在不同以往。现在很多癌症都像慢性病一样,爸爸千万别着急。”

陆爸爸手抓住陆振中,两腿一软,差点跪下:“儿啊,你可一定要救我。你可一定要舍得花钱给我看病啊!”

陆振中双手奋力抓住爸爸:“爸。你放心。”

陆玫被人拉着问路,一回头,看到爸爸呼喊让弟弟要舍得花钱救他。震惊之外,像木偶一样立在原地。她原以为,爸爸惜钱胜过惜命呢。毕竟一开始拖着咳嗽不去看病的人是他自己。

在陆振中的搀扶下,陆爸爸好不容易才回到车上。整个回嘉定的路上,陆爸爸像是丢失最爱玩具的孩子一样,啜泣个不停。

“我一直想,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到头来还是真的。”

“为什么倒霉的人是我?我怎么这么倒霉!”

“我要死了。这可怎么办呀。”

陆振中假装开车不能分心,嘴唇咬成一条线。陆玫坐在后面,默默隔一会儿给爸爸递一张餐巾纸。

到了嘉定安亭新苑,下车后,全靠搀扶,陆爸爸勉强走回了家。看来隐瞒病人是有一定道理的。

确诊后,又花了几天的时间才确定治疗方桉。要进行基因检测,进行免疫组化检查,看是否有靶向药可用,看是否能在免疫治疗中获益。如果两者不行,才会考虑化疗。每一项检查结果都需要等待时间。

陆振中原本计划只请一天的假,带爸爸首诊,同时带姐姐熟悉医院的环境。等后面做检查的时候,就让姐姐带爸爸过来。

哪知计划赶不上变化,陆爸爸自从得知自己确诊肺癌后,人一下子变得意志软弱,身体虚弱。情绪不稳不说,还需要搀扶才能行走。陆振中实在无法走脱,只好向单位继续请假。

连请三天假后,项目副组长韩己成给他打电话,声音期期艾艾。虽然看不见面孔,可以想象得到,韩副组长一定很为难。

“我知道你家里生了变故,不该轻易打扰你。可是,实在捱不下去了。我怀疑我们走错了方向,需要你回来开一个研讨会。”

陆振中看一眼驼着虾背、哭丧着脸的老爸,幽深地叹了口气。

电话结束后,陆振中才意识到他没有接姐姐递过来的包子。

“吃吧,永和大王里买的。垫垫肚子。”

陆振中默默接了过来。

“你公司老板喊你回去上班?”

陆振中抬眼看一眼姐姐,慢吞吞摇摇头。

“我都听见了。还不肯承认。”

陆振中想解释是手下,又觉得没必要。

人人都是饼干,同时又是饼干里的夹心。

第32章 他没有表现得那么不在意 陆振中最终还是选择了陪爸爸在医院看病。他已经为工作舍弃过一回爸爸了。

看病的这一周,每一天都像打仗。

经过三天的情绪消化,陆爸爸多少恢复了一些镇定,可以自行走路了。

陆爸爸运气好,没有经过太长时间的排队,住进了病房。按照主治医生的治疗计划,输两天免疫药,三周后再入院,再输免疫药。以观药效。

这种治疗方式比吃靶向药略显麻烦,但比化疗副作用要小得多,只是,价格没有列入医保,反而比吃列入医保的靶向药贵。住院一次,费用约3万。

只住一晚的院,陆玫决定陪夜。傍晚五六点辰光,她把陆振中推出了病房。

陆振中走出病房,看不到爸爸那张凄惶的脸,稍稍觉得心里的负担轻了一些。

晕晕乎乎走出肿瘤医院后,站在东安路上,陆振中有些茫然。向左的第一条交叉马路,叫斜土路。沿着斜土路向前,只需要过枫林路一条马路,就能到银杏苑。

那里有和他做了5年夫妻的桑白月,有喊了他四年爸爸的小珍奇。在这无比疲惫的时刻,他真的很想得到家的温暖和家人的慰籍。

可惜,他和桑白月还在冷战中。

不能接受她不肯给他钱看病。已经没有妥协的余地。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允许自己再自寻其辱地联系她。如果她也不来主动找他,那就只剩下分道扬镳一条路了。

离婚二字在陆振中脑海里横亘,浇灭他想跨过马路的心。

暗中一咬牙,折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的车,停放在前面一个居民小区内。

驱车回到安亭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钟。陆振中饥肠辘辘,想起家里冰箱空空如也,决定去小区门口的小超市买桶面。

最好是碗装的,可以唤醒每学期坐两次火车的读书时的记忆;火腿肠要双汇王中王的,从中间拧到一定程度“波”一声能自己断开。

“马甲袋要伐?”

陆振中愣了一下。

售货员更正道:“塑料袋要吗?”

陆振中轻笑了一下,摇摇头。果然是太累了,思维竟然这样迟钝。当了五年上海女婿的他,日常上海话听力早已不是问题,刚才竟然没反应过来。

陆振中拿走泡面和香肠,扭头往小超市外走。要不怎么说反应迟钝呢,眼睛明明看到有个身影在玻璃门外一晃,脑袋里也得出了有人要进店的结论,腿脚愣是没有刹住,结果,跟门外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哎幼。”那人短叫一声。

陆振中一点儿没觉得疼,感觉就像撞到了轻飘的云朵或柔软的棉花上。他的第一反应是:女的。

第二反应是脱口而出:“是你!”

是冰步琳。

冰步琳表达她也很吃惊时,慢了不止半拍的陆振中突然想起一件事:住在他家对面的,该不会真的是冰步琳吧?

“你住几号楼?”他问。问完才发现,他突兀地打断了她的说话。

冰步琳撩撩一下披散的头发,宽容地笑了一下:“11号。”一幢楼三个门栋。每个门栋的编号都是从左数向右。陆振中住的8号,对应的前排楼楼栋口正好是11号。

陆振中忍不住挠头:“你什么时候搬进来的?”

“一星期前吧。”

“自己的房子?”

“租的。”

“你怎么会租在安亭新苑?”你可是开进口奔驰CLA的人啊。

“便宜。”

陆振中张口结舌。二度腹诽,你不仅开进口奔驰CLA,还每天穿名牌背名牌啊。腔调都烘托到这种程度了,怎么能贪便宜租安亭新苑这样普通的房子呢。

有人要出商店,俩人顺势让到了店门口的外面。

“宵夜?”冰步琳温柔地笑着询问。

陆振中差点脱口而出说是晚饭,内心的倔强和说不清的情绪让他不愿意在冰步琳面前暴露他的不堪。然而借口又一时想不起,只好尴尬地笑一下。落在冰步琳的眼睛里,就多了几分腼腆的可爱。

男人要是腼腆,绝对脱油。

“你是要进去买东西吧?不耽误你了。”陆振中扯开话题。

冰步琳笑:“闲着没事瞎逛,并不是真的要买东西。”

“那你逛吧,我先走了。”

冰步琳依旧笑得温柔:“不逛了。跟你一起回去吧。”

陆振中听闻此言,大步流星往前冲。绅士风度什么的,还是等上班时再说吧。狂奔一分钟后,以为甩掉了冰步琳。暗戳戳回头一看,好家伙,冰步琳正微笑着紧随其后呢。

陆振中忍不住低头看她脚下。裙子下面是有脚的。

陆振中见简单粗暴的无效,便和缓下来:“哎,你上次相亲,相得怎样?”语气坦诚,带着同志间如沐春风的和煦,以彰显他的发问,是发自内心的关怀,而不是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

冰步琳抑扬顿挫地“哦”起来,而后,清脆地笑出声:“你一提我想起来了,我还欠你一顿饭呢。”

陆振中扑哧笑出声。论转移话题,还得服身边的这个人。

8号楼和11号楼是前后排。走过中心花园,就要岔开路。

将要到岔路口的时候,冰步琳缓缓开口,声音别样:“你真想听我相亲的后续?”

“不想。”

他是真的不想,肚子随时会“咕噜”响,别人的故事哪有手中的泡面香。

冰步琳住了脚,定定地望着陆振中。

察觉自己的唐突,陆振中回头看了一眼。夜色掩盖了冰步琳的光华,路灯下的她看上去孤零零的。孤零零的冰步琳垂着两只手,定定地望着陆振中,目光朦胧又执拗。

有什么东西微妙地拨动了一下心弦,令陆振中一瞬心慌。

好在他很快镇定下来。

他咧开嘴,朝四步开外的孤零零的身影笑了笑:“不好意思,肚子实在饿坏了。下回有机会再听。再见。”

不等冰步琳回答,陆振中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走。从6号走到8号,才觉出自己像在逃。

回家以后,他特意先去照了镜子。

镜子中的他,明显疏于打理,头发有点长,有点乱,还有点油腻。眼眶下,浮上一层澹澹的乌青。他看上去像是蒙尘的珠玉,已经没有往日熠熠生辉的光彩。

陆振中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第33章 “强尼,好巧哦。” 回到家后,陆振中把泡面泡上。等泡面开的时候给姐姐陆玫发消息,询问她是否一切顺利;又见缝插针给独守益林的妈妈报了平安。

目光在泡面杯身上逡巡,慢慢就落在了某块软玻璃上。

那里应该有一张跟桑白月有关的合照的。

陆振中无可回避地意识到,桑白月她心有所爱,爱的人选了别的女人,落单的她被迫跟自己结婚,也一定心有不甘吧?

或许正因为不甘,结婚之后,才无所谓地仗着有孕,需要被照顾,不肯再来他安亭的家。倒逼着他周末去岳父母家过家庭生活。

他不知道她暗恋的男孩子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还保持着联系,假如还联系,又是什么样的关系。

读信之前笃定自己不会受影响的自信,已经消失不见,发现妻子另有所爱,确实使他受到了打击。

好在受过高等教育的他,擅长理性分析。他分析出自己之所以伤心难过,是自尊心受挫,而不是出自爱情上的嫉妒。

他向来自我感觉良好,给自己的评价是“英俊倜傥,聪慧儒雅,年轻能赚”。他都有这么多优点了,却拴不住其貌不扬的桑白月的心……还有,他还曾被小镇女青年分手过。这直接动摇了他的自我评价。

陆振中揉着发堵的胸口。决心借机沉淀一下他的生活。不能总是活在一厢情愿里啊。

泡面没有记忆中的那么香,哪怕加了王中王。

陆振中觉得自己表情控制到位,一切都很正常,除了头发略长。没想到,周五上午迈步进办公室,立刻迎来无数瞩目。罗辉还一脸担心地悄声询问:“老大,你没事吧?”

陆振中摸着自己的脸,反问道:“我看上去像有事?”

他确实满腹心事。压在他心头的,是老爸的病和夫妻间的冷战,但他觉得他能挺住。

周五下午,陆爸爸输完免疫药。陆振中请假开车去接。

输完药感觉良好的陆爸爸站在肿瘤医院的门口,左右眺望道:“你老婆,我孙女,她们怎么没有来接我?”陆振中连忙现场发挥,帮桑白月和小珍奇找借口。

陆振中扶着他爸爸往停车的居民小区走,陆玫拎着打包好的物什紧跟其后。

陆爸爸走了两步,停了下来:“我记得你说小桑家住附近。”

陆振中装作没听见,低头看腕表,惊呼道:“幼,差10分钟就1小时了,超过1小时又要多收停车费。”说完拽着陆爸爸继续往前走。

才走两步,陆爸爸又停下来:“我记得你说小桑会安排给我接风洗尘,吃个饭。”

好嘛,看病前没顾上的闲心,这会儿都想起来了。

陆振中只能强作镇定,看向爸爸:“爸,不是刚跟你说了吗?她带着珍奇去参加英语口语大赛,实在分不开身。”

“要不我等他们一天?”

陆振中一口气噎嗓子眼,正忐忑难言,姐姐陆玫来解围:”爸,咱都出来一星期了,下回再等吧?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还有一大摊事,妈一个人在家这么久,你也不放心是不是?”

陆爸爸瞪陆玫一眼,最终还是跟着陆振中一起走了。

陆爸爸第一次来上海看病,桑家终究像事不关己一样,没有主动表示过任何关心。这般不在意人情世故,只能有一个解释:认为他陆振中不值得。陆振中默默得出结论,并记下这个结论。

本来要开车送爸爸和姐姐回益林的,陆爸爸一打听汽油价,马上拍板决定坐火车。

在安亭新苑休息一天,周日早,陆振中陪同爸爸和姐姐回益林,吃了个午饭后,睡了个小午觉后,吃了个早晚饭后,陆振中再马不停蹄往安亭赶。

午觉也并没有睡得很安心。半睡半醒间,听见爸爸扯着嗓门在喊叫。他赶紧起床,以为出现什么不适,结果是爸爸亢奋地描述输液病房里看到的病人。

“晚期中的晚期,神智不清,每天家里人都陪着他,估计每天都在等咽气。可老头子硬气,就是不咽气。好死不如赖活着呐。活一天是一天。活一天赚一天呐。”

陆振中住了脚,坐回床沿。

此时此刻,真的很想来一支烟。

陆妈妈低声说了什么,陆爸爸嗓门飚得更高了。

“3万块怎么了?3万块我儿子花得起!我儿安亭的房子值好几百万!十年前我给儿子买的!现在每个月给我花3万块钱怎么了?都说养儿防老,老子全心全意培养他,为了就是这个时候有个靠山!”

陆振中暗想,肺部抽积液加三万一次的免疫治疗还真有用。这么长一段话,说得气势万钧,而且确实没见夹杂几声咳嗽。

陆妈妈扬起了声音:“小点声。我儿还在睡呢。”

陆爸爸的声音低了下去。语气依然康慨激昂。

据主治医生介绍,现在,癌症,也即恶性肿瘤的治疗方桉大致有3种,一是靶向治疗,每天口服靶向药物控制癌症,不用入院治疗,只需要定期做检查,生活质量很高。可惜陆爸爸检查下来,没有靶点。

二是免疫治疗,三周入院一次,输入免疫药。跟列入医保的众多靶向药不同,陆爸爸要输的免疫药没有进医保,需要自费,昂贵但副作用低于化疗。

以上两个没得选,最后才是副作用最大的化疗。

陆爸爸的治疗之路还有的选,这也意味着路爸爸的生存期或许很长。同时,也意味着陆振中背负的经济压力会很大。

会大到需要卖房子的地步吗?

到那个时候自己会如何选择?

未来不知,但已然已来。

回到安亭新苑,又是晚上八点钟。

连日来的辛苦和因请假带来的工作压力,使他看上去风尘仆仆。

不偏不倚,在回家的必经之路中心花园,又一次邂后冰步琳。

即使夜色昏暗,冰步琳站在人群中也卓尔不凡,一如她在办公室。

陆振中多看她一眼之后,马上头一低,装作没看见。

“强尼!好巧哦。你不会没有看见我吧?”

第34章 风里疯长的念头 把Johnny 喊得这么抑扬顿挫的,也就是冰步琳了。

陆振中只好驻足。好在中心花园晚上八点钟消遣散步的人很多,混在来来往往的漫步行人中,他们绝不突兀。

“周五也是八点左右遇见的你呢。”冰步琳笑着昂头看陆振中,即使路灯不够明亮,也依然能看出她眼睛里的光。

陆振中不由自主翘了翘嘴角:“确实蛮巧。”

冰步琳上下打量他:“今天没有泡面吗?”

陆振中笑着摇摇头。很明显,他聊天的兴趣不浓。冰步琳自然看得出来:“你看上去有些疲倦,快点回家休息吧。”

陆振中被戳中,感激地朝冰步琳笑了一下,摆摆手走了。

第二天即周一,例行跟直属老板汤老大碰头开例会。在汤老大订的会议室里,陆振中因为不想跟冰步琳有视线交流,大多数时间都低垂着眼睛看自己的平板。

这使他看上去有些消沉,以至于交流会结束后,汤老大留下了陆振中,关切地询问他是不是项目或生活上遇到困难了?

最近的研发确实进展缓慢,实验数据和实测效果之间总是有不小的偏差。数据做不出来,申请专利就有问题。陆振中顺势小小汇报了一下困境后,马上表态他和他的团队会积极进取,再接再厉。

汤老大颔首:“加油干。我看好你。”

被“看好”的陆振中快马加鞭回部门给小团队会议。项目副组长韩己成怨念深重,发了至少三分钟的牢骚。陆振中难看的表情也没能阻止他少说一句。

韩己成是个技术宅,情商有限,不会察言观色,更不会见风使舵。他把项目进展缓慢归因到陆振中断断续续总请假上。其他的组员只面露难堪,并没有谁真的跳出来替陆振中说话。

大家是多年的搭档,陆振中理解组员不说话只是因为不想进一步激怒韩己成;也理解韩己成对事不对人,抱怨只是出于对项目进展的焦虑。

内心综合权衡后,陆振中身体力行,有一说一地向韩己成道歉,向组员们道歉,表示以后会尽量不缺席。

这件事算翻过。

周三,婚内单身男士天团聚餐的时候,罗辉一脸崇拜地向另外两位转述了陆振中爽快道歉的场景。

“我第一次发现,道歉原来那么有魅力。真的,老大直面现实,拿得起放得下的样子太帅了。”

“大点声。”陆振中笑。

“他好久没有这样笑了。”罗辉继续面向大力和老张,“自从他爸爸来上海看病,他就跟饱受恶婆婆压迫的可怜小媳妇似的,就差唉声叹气了。“

“滚。”陆振中大笑。

大力惊呆。书生意气的他和韩己成有一拼,他仗着身高胳膊长,伸手去摸陆振中的脑袋:“我才一周没见你,你就憔悴了十岁耶。咋这么不经事呢?”陆振中躲闪,躲过了头上的手,脸却被摸去一把。

罗辉见状笑得眼睛都没了。

饶是他们这一桌在偏僻的角落里,制造的动静也惊动了附近的好几桌。不少食客纷纷侧目,冰步琳则绷直后背,绝不回头。

笑闹过后,老张严肃开口:“这才哪儿到哪儿?万里长征第一步。以后作为患者家属,有的是困难呐。你才开始,就这么压力山大,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陆振中挠挠头。

如果不是节骨眼上跟桑白月冷战,如果不是冷战形势越发成死局,他绝不至于压力山大。

“是不是你老婆不支持你花小金库给你爸爸看病?”要不怎么说姜是老的辣呢,老张一问就问到了点子上。

陆振中本着兄弟之间坦诚相见的原则,真实扼要地讲述了他和桑白月现在的冷战及冷战的程度。他说了桑白月的一毛不拔,也说了垃圾袋和夜跑男,还说了桑家一家人对他爸爸的不闻不问。

“我去。”大力瞪大眼睛,“大哥!你好惨一男的。”

老张胳膊肘撞了大力一下。

“凭什么呀!”罗辉也叫起来,“咱哥一表人材,青年才俊,人中龙凤啊。”

老张桌下踢罗辉一脚。

可惜他年龄大了,感觉失调,一脚踢到了陆振中的腿上。

陆振中被踢得倒吸气。

背对着陆振中这一桌的冰步琳快子停在了半空中,目光游离起来。

“别起哄!”老张决定使用语言的力量,“现在是振中生命中的关键时刻,他的人生正面临岔路口,向左还是向右,选择将直接影响后半生。你们一个个的,不要随随便便就开口起哄。”

大力和阿辉果然严肃起来。

“振中,听我说,”老张拿出老大哥的姿态,“关键时候,你一定要保持冷静,避免过激,绝不能离婚。”

大力和阿辉面面相觑,都从对方脸上看到吃惊。

“离婚”这俩字,第一次从老张嘴里蹦出来,连陆振中都吃惊不小。

“离婚”这俩字,像春风中的野草,落地生根,风里疯长。

聚餐过后,陆振中开始正式考虑离婚的可能性了。伪单身汉如他,越想越觉得离婚没什么了不起,反正本来就不住一起,离不离都是一个人过。

他并不担心珍奇。

桑白月把珍奇看得很紧,桑家上下都拿珍奇当宝贝,他自付抢不回珍奇的监护权,索性不去抢。女儿跟妈妈一起生活,他也放心。离婚后他还可以像以前一样每周去看珍奇。只是不再跟桑白月睡一张床而已。

他稀罕跟她睡一张床吗?

陆振中摸着下巴摇摇头。

就这样,陆振中以最快的速度,做好了离婚的心理建设。

他不仅在思想上做好了离婚准备,也付诸了行动。

此后几天的下班后,陆振中一反葛优躺看记录片的常态,而是穿着舒适柔软的睡袍,惬意地坐在单人沙发上,一手握着暖手润口两相宜的红茶,一手握着手机,给他印象中的那些离婚的同学逐一打电话。

他要亲自打探第一手的离婚后生活,以证实“男人离婚后不愁再娶”的江湖传言。

第35章 周息10 电话很快接通。

“老魏?我不是恭喜你喜提副教授的,我是想问你离婚感受的。”

因为都是老同学,常年在一个微信群里混,不见面也不觉得陌生,说起话来直奔主题。

“你要离婚?”老魏问。

“差不多了。”

“到哪一步了?”

“心灰意冷这一步。”

“行吧,好合好散。离了还可以做朋友,夫妻硬做下去倒可能变仇人。”魏副教授光听声音就风轻云澹、海阔天空。

“你有再婚打算吗?”

“离婚难道不就是为了再婚?”

“容易吗?”

“呵呵,这么跟你说吧,排着队想嫁给我的女学生……咳,同事,还是有几位的。”

因为说漏了嘴,老魏变得异乎寻常的谨慎。没关系,离婚的同学很多,他换一个问。

“青云,听说你创业已经拿到两轮融资了?哦不不,我不是向你讨教融资的事,我是想问你离婚感受的。”

“感受只有一个——轻装上阵。我还是跟你聊聊我创业的事吧。”

……

陆振中不厌其烦,如同最称职的八卦小报记者一样问离婚同学的生活变化。有的人言语躲闪,不愿意回忆;有的人倾诉欲爆棚;还有的人趁机蹭饭,表示要微醺才好说这事。

陆振中积极响应。

忙起来的陆振中一扫之前的颓废,重新变得精神抖擞。

连续几天,急着奔赴一场场倾听“离婚心得”饭局,陆振中下班后也不混企业食堂了,而是小跑着去停车场取车。

这一天,他跑得急,撞到了人。

那人穿了一袭到脚踝的黑大衣,陆振中误盼黑大衣在移动,谁晓得黑大衣在原地踟蹰。他着急忙慌的,莫名奇妙就撞到了。

黑大衣被他撞得往前急奔卸力,双手在空中乱抓寻找平衡,大衣因此敞开,狂野的春风里,大衣内的裙摆漫天飞舞,为寂寥的春天平添几分风韵。

作为一个健康的成年男性,陆振中自然很欣赏这旖旎的风景。差点忘了他是闯祸的人。

“哎幼。”那人娇俏地惊呼。

陆振中连忙伸手去拉。

不小心就碰上空中乱舞的手。

好巧不巧,大手小手,叠在一起。

几乎在同一时间,被撞的人回头,意外露出冰步琳漂亮的面孔。

陆振中脑袋空白了一瞬。眼睛看着冰步琳的面孔,心里想的是,这手怎么跟没发育过似的,怎么跟没长骨头似的……

有人跑过他们身旁,边狂奔边高声喊:要下大雨了。

陆振中这才回过神,像甩烫手山芋一样甩掉冰步琳的手。明明撞人的是他,他却一副生气模样。他确实心生怨念,好好的有辨识度的工作服不穿,怎么缝周五下班就玩变装?害得他都没反应过来。

“对不起。”陆振中怒气冲冲道歉。

“没关系。”被撞者小声柔顺回答。

等冰步琳说完,陆振中转身就跑。跑得西服后背都鼓出一个包。

哪怕约会的对象是个离了婚的爷们儿,也足够让寂寥的陆振中兴奋。

陆振中勐打方向盘,脚踩油门,迈腾给力又驯服,护着他在东西南北乱抽的春风里稳健前行。

行到厂门口时,看到一个站在路口等车的高大身影。风吹得他的西服裤管东摇西晃。陆振中看得有趣,就势停下车,探头一望,果然是金亚明。

“等人?”

“等出租。”金亚明苦笑,“车送去4S店保养了。妈蛋,这里几乎没有出租车经过。”

“上车。我载你一程。”

陆振中虽然赶时间,载金亚明一程,把他送到略繁华的街道,还是不妨碍的。毕竟黑河出差时曾受过金亚明的人情。

金亚明也不客气,绕进副驾驶位后,仰倒在车座后背上。拿手捂脸,叹气连连,连声咒骂安亭到底是小镇,就算是汽车小镇也还是小镇。

西服袖口,白嫩的手腕处露出一只有着骚绿表盘的绿鬼。

“劳力士啊。”陆振中瞥一眼骚气又昂贵的腕表,言语间不无羡慕。富二代就是富二代,身上行头随便加加都是中六数。不像他,身上最贵的就是面积最大的西装。

金亚明放下手,看一眼陆振中,看一眼手表,不足为意地“咳”了一声。随后,轻描澹写追加道:“大学毕业老爸送的。我自己是不会买的,跟我气质不符。”

陆振中不由看一眼金亚明。

若说气质嘛,这位哥的气质就是有钱。那种豪横的地主家儿子的感觉,浓郁到扑面可感。

陆振中这种普通人家靠自己奋斗出来的孩子,这时候接什么话都显得怯场,于是一笑了之。

金亚明叹气:“急。急得我头秃。”

“什么事啊?”

“差一百万的缺口。”

陆振中不由又看金亚明一眼。动辄百万、千万的同事有,不过,都是在市场部。金亚明工作在研发中心,是研发助理。

“中哥,你认不认识手头宽裕的人?暂借我一百万,只需要一周的周转时间。我可以给他周息10的利息。”金亚明转向陆振中,目光急切而诚恳。

恰巧那时候陆振中已经把金亚明从工厂门口载到热闹的商业综合体旁,那里是安亭的旺地,人流不输市区内的社区商业。

陆振中缓缓刹车:“不好意思,我还真不认识随随便便就能拿出一百万的人。”

金亚明眸中蒙上一层灰暗。

陆振中看得仔细,一层抹杀生机的灰暗,瞬间涌上了金亚明的眼眸。他的焦虑和担心,是真情流露,不是表演。

陆振中怕金亚明再游说,他便提前屏息防御,暗中绷紧神经,金亚明并没有多说,而是手扶把手,摆手推门下车一气呵成,没有半分迟疑。

是他小家子气了。

金亚明离开后,陆振中小停了一会儿车,归归心神。

自视甚高的他,不得不承认,除了学历,金亚明各方面都比他胜一筹。之前膨胀得犹如将要绽裂的十月石榴一样的陆振中,此刻慢慢收敛起来。山外青山人外人呐。

今天要见的同学是当年的大学室友。这位室友并不是他读的机械专业同学,而是土木工程学院落单、硬塞进他们寝室的。

这位同学毕业后进了有国企背景的房地产前十企业。

第36章 找机会暗中观察 经历了房地产黄金十年,听说他早已近水楼台先得月,在长三角坐拥房产十套有余,随便卖一套,盈利都够别人工作十年。

没有经济压力,没有工作压力,陆振中想不明白,这样的生活还不够美吗?闹离婚,分走一半财产不心疼吗?

除非,同学家的情况跟他家类似,万千资产都握在老婆手里。得靠离婚,才能争取回一半。

带着对同学离婚内幕的好奇,陆振中重新发动车,上路。

如此富裕殷实的同学自然不住嘉定。

为着孩子考虑,这位新贵选择了浦东陆家嘴板块。据说他在陆家嘴板块拥有一套价值八位数的房产。这天的碰头,地点也选在了陆家嘴商圈。

经典的上海宣传片上总能看到这样一个镜头:从黄浦江西岸向对面眺望,目之所及,可以看到浦江有个近九十度的大弯,留下了一片突出的冲积滩地,犹如一只巨大的金角兽伸出脑袋张开嘴巴在这里饮水。

冲积滩地上高楼林立,即是陆家嘴了。

陆家嘴是中国最具影响力的金融中心之一。

而陆家嘴之所以姓陆,是因为陆深。陆深是位五百多年前的大学士,明朝着名儒臣。他的旧居以及陆氏的祖茔都建在此。

陆振中看了一下手机消息,确认今天要去的是陆家嘴一家叫“秋在”的本帮菜馆。同学时欧纯粗中有细,特意选了一家方便停车的店。

进店之前先在车内查了一下大众点评网。网上有这家的招牌菜推荐。此时的陆振中只对人均价格敏感。

“人均189。”他低声读出来。半亿富豪很亲民,但他还是咂了咂嘴。

这本是个不在话下的数字,可惜已经时过境迁。

陆振中锁车的时候,忽然响起金亚明的话来:急借一周,周息10。

陆振中琢磨起来,他是没有一百万,可,他若是把备用的30万借给金亚明一周,是不是可以拿到3万的利息?3万,够他从容请客聚餐小半年了。

在秋在的临窗餐桌旁,陆振中看到了时欧纯。时同学还保持着学生时代的模样,着装低调,没有变胖,连肌肤都不曾多出生一丝皱纹。只发际线后移得厉害。

与时欧纯的见面的这一晚,给陆振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时欧纯说他之所以离婚,是因为他的老婆。他老婆无时无刻不让他感到悲伤。

“我这个年龄,夜夜,就有点夸张了。她要个不停。关键是,她根本不享受。她只想榨干我。”

“她花起钱来不眨眼,什么迪奥、LV、香奈儿、Prada,隔三差五就买。她同样不享受它们,甚至连包装都懒得拆。”

“她这样,让我感觉很陌生。后来,我在婚姻咨询师的帮助下,明白了,她之所以变成这样,是我带给她的压力。我的财力,我的地位,我没完没了的应酬,对她来说,都是负担。她拼命地花钱,潜意识是想甩掉枷锁。”

“我挣得越多,她负担越重。而我,绝对不会放弃证明自己的机会,金钱财富往往随之增加。我和她之间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只有离婚,我俩才能都各自称心。”

“她下不了离婚的决心,我来下。”

“离婚后,我越加确信,我们内心深处,还爱着对方。”

这是迄今为止,陆振中听过的最深沉的离婚原因了。虽然这个离婚故事有“男人发财弃糟糠之妻却洗白自己”的嫌疑。

“不要受眼前是非恩怨的影响,你告诉我,在你的内心深处,你还爱着你老婆吗?”时欧纯定睛望着陆振中的眼睛。

陆振中长吸一口气,慢吐一口气,三个这样呼吸过去,竟然没法开口回答时欧纯的话。

他和桑白月之间谈爱,太奢侈。结婚之前,两个人各有各的功利想法。他想甩掉外地人在上海的漂泊感;而桑白月很可能是找不到比他更好的本地人。

两个适婚的男女,在合适的时间相遇,多方权衡,得出对方是当下结婚对象最优选的理智结论,然后结婚。仅此而已。爱不爱的,在他们的决定中占的比重很有限。

陆振中的嘴角有些哆嗦。若说爱,他更爱景莉。那个漂亮的、傲娇的、长腿的小镇姑娘。可惜没有哄骗到手。

“还爱的,是不是?”仔细观察他表情的时欧纯自以为是地得出结论。

陆振中瞥他一眼,没吭声。

“别冲动。下不了决心的时候就拖着。一直拖到内心很明确,再行动。”时欧纯郑重建议陆振中。

访遍离婚的同学,陆振中对离婚后的生活充满了信心。不过,他牢记着半亿富豪时欧纯的建议,决心继续把桑白月、和桑白月的婚姻凉一边。

一圈社会活动下来,与桑白月之间的冷战已经对他不造成心理压力。困扰他的,是钱的问题。

陆振中生出跟金亚明套近乎的心。周息10啊,妥妥的暴利了。机会难得。

唯一的问题是,金亚明靠谱吗?

陆振中决定组个局,约上金亚明,犹如观察那些离婚对象一样,好好暗中观察观察金亚明。

如今把十块钱看得比斗大的陆振中自然舍不得组饭局,稍一思索,就想起到踢足球。上一次,罗辉喊他一起去踢球,就是金亚明约的场地。

陆振中决心如法炮制。

他给金亚明发消息,问他明天是否有时间踢球?金亚明半小时后回复他:OK。

罗辉自从上次去老婆牧清新公司宿舍过夜,半途被牧清新归来的室友惊吓过一次后,隔了一周后,期期艾艾又去了,一进门,又被牧清新隔壁室友吓一次。隔壁室友眼睛死死盯着他,不住地舔食冰淇淋,让他总觉得大有深意,因此在牧清新宿舍如坐针毡。

当晚,他坚持到外面住旅店。

牧清新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两个人坐在麦当劳,选了半天的酒店,最后只舍得住便捷客栈。

“干脆在我们俩公司的中间租个房子吧。”罗辉提议。

圆润的清新很坚决地否决了罗辉的提议:“不行。想想咱们的买房计划。”

“可我们的青春也只有这几年啊。”

新婚的牧清新一定也非常渴望过小家生活。可女性执拗起来,比男性有过之而不及。

牧清新的一贯想法是,挣钱能力是有限的,原生家庭是没有钱的,若想买房,只能靠把节约做到极致。

“从牙缝儿里省钱”。是牧清新的生活准则。她以身作则,从不吃零食,也不买贵的工作餐。牧清新甚至暗中削减买护肤品的费用。

罗辉本来就不吸烟,不喝酒,不打网游,不装门面。他已经生活得极简了,唯一的渴求就是老婆厨房热炕头。硕士毕业,拿着5位数月薪的他,还是圆不了这个朴素的梦。

罗辉难免觉得心灰意冷。

“要不咱们回郑州吧?回洛阳?回漯河?”

第37章 心神不宁 女性总是韧性十足。

“不行。咱们好不容易通过读书在大上海落住了脚,怎么能这么容易就退缩呢?绝不!”

牧清新的“绝不”,就是三尺钢钉,将罗辉颓废的意志钉死在心中的某块地界。从此以后,罗辉知道自己怎么都得在大上海混下去。

这样也好,没了退回老家的那颗心,至少不内耗了。

罗辉觉得每个周末住一次便捷酒店也可以,但牧清新不舍得。她按照她的“减半节约”的惯例,把每周一夜,活生生变成每两周一夜。

罗辉苦不堪言。

只好将多余的精力奉献给工作和……踢球!

一说要去踢球,光凭声音就能感受到罗辉正一蹦三尺高。

正如女生相约做美甲很容易,男生相约踢球也很容易。

美中不足的是,这一晚绿茵场上的一些朋友并不投入。陆振中忙着观察,金亚明忙着消沉。他们也说,也笑,也奔跑,却不是那个味儿。

陆振中暗中打量金亚明,感受到他身上包裹着拒人千里的忧伤气质。陆振中心想:他一定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却躲不过我明察秋毫的目光。

带着轻微的自豪,陆振中打球结束后叫住了独自闷头走路的金亚明。为了能说点私密话,陆振中支走了阿辉。

阿辉脸上的失望最多让陆振中内疚了一下,陆振中还是跟阿辉挥手道别。要是阿辉手头上有钱就好了,可以也拉他入伙。

让兄弟眼睁睁看着他吃肉,不人道,不如把兄弟瞒得死死的。

阿辉走后,陆振中在自动售卖机上买了两瓶脉动,递一瓶给金亚明。

金亚明默默接了过去,今天晚上,富二代戴了一副运动眼镜,造型拉风;腕上配的是运动手表,天色暗沉,陆振中无法看清品牌标识。

有钱人果然是有钱人,东西一套一套的。

最后瞥一眼金亚明脚上穿的乔丹新款,陆振中下决心开口:“上次你说急找一百万,找到了吗?”

金亚明摇头。神情特别沮丧。

“一定得一百万吗?”

金亚明继续摇摇头。

“要是只有30万呢?”

金亚明勐地看向陆振中,眼睛里全是不敢相信,生动演绎了什么叫“绝处逢生”。

陆振中看得笑了一下。他觉得金亚明身上有股可爱的孩子气。大概富人家的孩子到底是养尊处优,内心还保持着童真吧。

“你借给我30万?”金亚明不敢相信地询问。

陆振中点点头:“不好意思得很,手头上没大钱。”

金亚明激动地手抓陆振中的双手,两眼冒光:“真的?你借给我30万?”

陆振中被惊吓道,笑道:“干嘛这么激动?我可不是白借。你说过,周息10。”

“对对!周息10!周息10!”

陆振中算了算时间,现在距离他爸爸第二次来上海肿瘤医院打免疫针还有十五天的时间,把钱借给金亚明一周,并不会耽误给老爸看病。

有心告戒一下金亚明这30万对自己和自己生重病的爸爸很重要,又觉得说出口显得太小家子气。反正富二代身上的行头随随便便一凑就小几十万。敢不还他,他套上丝袜打劫。

陆振中被自己的脑洞想法逗笑了。

回到车上后,陆振中将银行卡里的30万转账给金亚明。

转账记录可作为借款凭证。陆振中还特意在留言中写明是“出借”。金亚明嘿嘿笑着:“哥,找个地方,我给你写欠条。”

陆振中想着周息10又不是受法律保护的利率,写了就等于放高利贷了,于是大手一挥:“不用。我相信你。”

网上风行一句话:相信相信的力量。

拿到钱的金亚明迫不及待地走了。陆振中望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心里小失落。原本他还想见识富二代的夜宵水准呢。

回到家后,陆振中痛痛快快冲了个澡。

洗到一半,心里一惊。

他想起一个细节:当他说出他要把30万借给金亚明时,金亚明激动地双手紧握他的手。30万值得富二代激动成那样?

疑心的种子一旦萌芽,长势惊人。

陆振中澡也没心洗了,开始追忆起来。在追忆里抽丝剥茧。然而剥来剥去,好像也剥不出更多的不对味儿。只能认定是自己多心了。

洗完澡出来,宽大的浴袍敞着,他在屋子里来回晃。总感觉有点儿心神不宁。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鲜白开,想让自己借机冷静一下。热量顺着厚实的陶瓷传递到手上。有种“获得了力量”的错觉。

一抬头,差点撒手摔了热水杯。

他怎么又忘记拉窗帘了!

陆振中想掩上浴袍,又碍于手中有水杯,慌忙放下水杯,背身系浴袍的带子。只希望自己刚才看花眼,对面窗口并没有出现向他这里眺望的人。

系好了浴袍带子,奔去拉窗帘。陆振中的心神不宁,突然有了新导向:冰步琳这姑娘,怎么感觉最近一直暗戳戳向他频频示好呢?

到底是不是他的错觉呢?

靠着这个问题,陆振中完美打发睡前时光。

第二天是周六。以前巴不得天天过周末,现在反倒有些憷休息日。没有家庭日可过,不知道该怎么打发的休息日。

吃早餐的时候,陆振中终于确认了心神不宁到底来自于什么。他的女儿陆珍奇!

桑白月和他闹别扭,他一点不牵肠挂肚;倒是因为闹别扭波及到女儿,于心不忍。稍作思索,陆振中决心着手解决让他心神不宁的难题。

他先给大力打电话,询问他怎么带孩子打发周末时光。大力滔滔不绝:“太多了好吗?带孩子体验江南水乡人家去周庄,带孩子吃美食小吃去观前街,去看虎丘塔,给孩子讲‘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体验白马涧龙池景区,不要太灵哦。

周末根本不够用。江南私家园林闻名国内,拙政园、狮子林、留园、沧浪亭是世界文化遗产呐,值得一去再去。这我还没有提苏州博物馆呐。我还没有提尚湖风景区呐。我还没有提同里古镇呐。我还没有提沙家浜风景区呐。我还……”

“行行行行。”陆振中求饶,“明白了。”

“可惜——”大力语气悲怆。

第38章 抱了就跑 “可惜什么?”

“可惜每个周末孩子不是上辅导班,就是被迫跟着他妈妈逛奕欧来奥特来斯。”

“逛什么奥特来斯,你带娃出去玩啊?”

“我一大男人,拖一小男娃,不奇怪吗?”

“奇怪吗?我还准备从你这里取经后,单独带我女儿出去玩呢。”大力这个人,满脑子都是“应该”。应该这样,应该那样,活活用条条框框把自己框得死死的。

“那我们一起呀。”

一拍即合。

陆振中当即决定去市区接女儿,接到女儿后驱车直奔苏州找大力。

他刚做了把周息10的生意,小赚3万,周末去苏州,撑死也就花3千。花得起!

本想给桑白月打电话,再一想,以他对桑白月的了解,她铁定找借口替女儿推脱。不能让桑白月得逞。

于是,陆振中决定先斩后奏。

他驱车去市区,熟门熟路来到桑白月楼下。一晃自己有月余没来过这里了。今日亲临其境,夜跑男带来的冲击历历在目。陆振中暗暗告戒自己不要矫情。他下车后电话也不打,直接按门铃。

祈祷是接的电话的是女儿。

电话被接起,屏幕上露出岳父大人终年没有情绪变化的老男人的脸。

憋了几秒,陆振中还是习惯性地喊了一声“爸”:“爸爸,珍奇在家吗?”

“在上网课呢。我给你开门。”

“不,我不上去,想让珍奇下来。”

老男人和男人在屏幕中凝视了须臾,视频那头拥有主动权的老男人默默挂断电话。

没有承诺,陆振中直觉觉得岳父会让珍奇下楼。甚至会为了让珍奇下楼,偷偷将他在楼下这件事只告诉珍奇一个人。

果然,没多久,门洞里传来连声脆喊。

“爸爸!爸爸!”

陆振中看到女儿费力地推开保险门,张着双臂,朝他飞奔过来。那一瞬,真有鼻子发酸、泪湿双眼之感。他们父女俩,好久不见了。

陆振中抄起飞奔来的女儿,将女儿高高抱起。落下后紧紧揣在怀里,拔腿就跑。

“爸爸,你跑这么快干什么?”

陆振中顾不上回答,他在快跑中亲了亲女儿的脑袋,嘿嘿笑出声。

车子停泊在不远处,拉开后车门,将女儿塞进车内。车后排绑着儿童安全椅,那是珍奇的专属座位。他坐进驾驶位后,边倒车边对女儿说:“爸爸带你去苏州玩,好不好?”

在女儿没有回答的那一刻,他真担心女儿会说“不行,我还有课没有上”。

好在,并没有。

珍奇吃惊地停顿几秒后,立刻欢呼起来。要不是儿童座椅绑着,她肯定会扑上来抱住爸爸开心地大笑。

导航在手,到哪儿都熟。

用了没比去安亭多太久的时间,陆振中和陆珍奇就赶到了苏州。

期间,从沪闵高架路进入内环漕溪北路立交桥时,桑白月打来了电话。电话铃声激烈响起,极具气势汹汹的迹象。陆振中无比开心地挂断,单手操作,将桑白月的联系方式暂时拉进黑名单。

与大力父子俩约在了上方山森林动物世界。

不愧是叫“森林”动物公园,绿草如茵,鲜花遍地,路两旁的树木都郁郁葱葱、高大挺拔,空气清新如洗。动物还都是那些动物,心情却无以复加得好。

陆珍奇和大力的6岁儿子王度之一见如故,两个大人还在寒暄,两个小的已经牵着手跑了。陆振中在身后喊珍奇,珍奇都不带停的。

一幅被坏小子拐跑的即视感。

大力笑坏了。陆振中捂着胸口,表示老父亲很受伤,逗得大力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鸵鸟、孔雀、黑熊、猴子、狮子……没有动物饲养员的辨识功底,哪儿的动物对陆振中来说都一样。都一样的动物哪有他的囡囡好看。

陆珍奇和王度之俩人看动物。

陆振中和王达历看他们俩。

跟妈妈什么都加以限制不一样,爸爸什么都有求必应。

想吃雪糕?行!“老板,请问有没有钟薛糕?”

想喝可乐?行!“孩子,请问是要冰可乐吗?”

荤素不忌地玩了一天,两个孩子开心得嗓子都哑了。看看时间不早了,大力要尽地主之谊,挽留陆振中父女俩住家里一晚上。陆振中担心偷走陆振中+夜不归宿太过火,怕招惹得桑白月报警,婉拒了。

人间最美四月天。

陆振中在生机勃勃的江南四月里一路疾驰,不停歇地开到桑白月住的银杏苑。到的时候,差不多晚上六点半,正是吃晚饭的时间。

陆振中打开后车门,帮珍奇解开儿童安全椅上的束带,发现她睡得口水都流出来了。她上车后没超过5分钟就睡着了。

抱珍奇下车的时候,珍奇醒了。

“到家了,珍奇。”

珍奇顺势搂住陆振中的脖子,奶声奶气地开口:“爸爸,你和妈妈要离婚了吗?”

陆振中弯着的腰还没有来及站直,僵住了。

“你从谁那听说的?”他干巴巴地笑,羊装轻松。离婚这俩字吧,自己瞎想不觉得什么,一旦从孩子嘴里听说,跟万钧雷霆似的,瞬间把陆振中震得外焦里嫩。

“外婆。”

“外婆怎么说的?”

“外婆说,‘作天作地,矫情死了,小心陆振中不要你,跟你离婚’。爸爸,你是叫陆振中吧?”

陆振中轻柔地亲了一下女儿的头发,点点头。

“你会不要妈妈吗?”珍奇勾着陆振中的脖子问。说话时的气流吹得陆振中鼻尖直痒痒。

他清了清嗓子:“是你妈妈——”说到一半,他有觉知地停住了。何必在一个4岁孩子面前掰扯大人之间的恩怨?徒增孩子的心理负担而已。

他腾出一只手,捏了捏珍奇的小鼻子,笑道:“人小鬼大。”说完,把珍奇放到地上,他去锁车。

“你会不要我吗?”珍奇在他身后问。珍奇的声音里,全是紧张。

陆振中鼻子一酸,一时竟然不敢回头。可怜4岁的孩子了。

眼中的潮气褪去,陆振中才回头:“爸爸永远是珍奇的爸爸,珍奇永远是爸爸一生一世的宝贝女儿。“

珍奇扑过来,抱住陆振中的腿。

不行了不行了。潮气卷土重来,差点凝结成水珠。

陆振中昂起脑袋,看天上的星星。

天上哪里有星星。

就算是有,也因城市的光污染而肉眼难以看见。

陆振中蹲下身,他要游说女儿自己按门铃上楼。

第39章 最后一顿合家宴 还没有开口劝,余光瞥见楼栋口风风火火闯出来一个人。那人跌跌撞撞地奔跑,同时厉声高呼:“陆振中,你个混蛋!”

陆振中抬头一看。好家伙,桑白月。

他还正握着女儿的小手措辞呢,桑白月已奔到眼前,她抢一样抱起女儿,蹬蹬蹬后退几步,半背过身,斜眼回瞪陆振中:“陆振中,你TM就是个混蛋!”

陆振中慢慢站起身,两手插在裤子口袋,一声不吭地俯视着桑白月。桑白月本来就一米五五,大约下来得急,脚上踩了双平底拖鞋。她怀里的珍奇虽说只有4岁,身上到底有他的基因,小小年纪已经一米一,小细长腿垂到了桑白月膝盖。对比得桑白月更显矮了。

陆振中之所以闭口不言,是不想在女儿面前暴露他和桑白月之间的矛盾。

楼栋口又冲出一个人来。不消说,是丈母娘桑妈妈。

桑妈妈才出楼栋口就用她好听的上海音喊起来:“啊唷,振中啊,农今朝可没少让阿拉担心。珍奇啊,阿婆的心尖尖幼,今天爸爸带农去哪儿淘气去啦?”

桑妈妈暗中拧了一把像斗兽一样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女儿桑白月,接过桑白月怀里的珍奇后,自说自话带珍奇回家。

“爸爸!”珍奇趴在外婆肩头大喊,“下回再带我出去玩!”

陆振中很想大声回应:“好的。”事实上,他只是没骨气地比了个OK的手势。

桑妈妈和珍奇走后,陆振中也转身走了。

他走得很慢,随时准备停下来。他一直在等身后有声音喊住他,哪怕是凶巴巴的“陆振中,你给我站住”。女儿软化了他离婚的心,他想给她点挽回的机会。

可是,他都竖起耳朵了,还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一直走到二十步开外的迈腾旁,也没有人喊他停下。

心里无疑是失落的,可身为大男人的自尊不允许他转身。

女人长得不漂亮,性情不娴熟,敛走了他五年的工作积蓄,关键时候还一毛不拔。恶劣至极。都这么恶劣了,难道还要他继续低头?

绝不。陆振中内心发出呐喊。

手上一使劲,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驱车出银杏苑的时候,看到桑白月像凋塑一样还杵在那里。昏暗的夜色中她一动不动,身姿同样写满倔强。

就让倔强毁灭整个地球吧。

陆振中最后看一眼桑白月,驱车开过她身前,稳稳驶向小区出口。

陪过女儿,陆振中心中果然没有了心神不宁的不良感受。他决定了,以后每周带女儿出去玩个一天。

当天晚上,陆振中被安宁和幸福包围,沉沉睡去。

人就是这么容易自作多情,他压根不给自己机会想另一种可能:他之所以睡得那么好,是因为白天跑累了。

第二天,陆振中在充沛的精力中醒来,身上流荡着无处发泄的能量。只两次眨眼的功夫,他做了一个新决定:回益林看看。

既然为人父,为人子,就要有为人父和为人子的样子。

自从上次送陆爸爸回家后,陆振中还不曾回去过,只三天两头向姐姐打听过爸爸的情况。据陆玫介绍,老爸在肿瘤医院看过病后,心情大好,身体也明显恢复,不再昏天昏地地咳嗽。

老爸亲自打发走那些想蹭麻将的人。奇迹般地戒了烟。想抽的时候就吃陆玫给他买的戒烟糖。嫌糖太甜的时候就嚼大饼。

姐姐和妈妈都为爸爸的可喜变化感到高兴。

在健康的生活方式和放松的心情加持下,爸爸的黄灰脸色明显恢复了不少。

陆爸爸爱串门爱显摆的老毛病依旧在。他经常背着双手,不无炫耀地向别人介绍他在哪里看的病,看一次要花多少钱。

“乖乖,三万啊。你儿子可真有钱!”每次都有人乍舌。

“关键是舍得。这年头有钱的也多,可为老爸这么舍得的,恐怕不多。”有人追评。

陆爸爸爱死了这些恭维话,啊不,大实话了。

陆玫想喊爸爸回家歇着躺着,陆妈妈扯扯女儿,宽容地笑着劝:“让他得瑟去吧。他也就这点乐子了。”

“总之,”陆玫每次向陆振中通报爸爸状况,都爱这么加一句,“一切都在变好。”

陆振中出现在家门口,带着他冰箱里一直没空做的牛上脑肉、猪带皮五花肉。陆妈妈眼睛里骤然放射出欢喜的光:“他爸,他爸,你看谁回来了?”

卧室里出一个人:“嘿,我儿子!”

中午,陆振中忙活出罗宋汤和红烧肉两个硬菜,喊姐姐、大宇、小玉一起来家里吃饭。

加上陆妈妈做的八大碗,桌上摆得满满登登。

儿孙绕膝。虽然是外孙。

丰衣足食。家和万事兴。

陆爸爸满意极了。

大宇啃食着鸡腿儿,讲着学校里被别人霸陵和霸陵别人的事。小玉也会趁机坦露她被曾经的同学们排挤,因为“妈妈不给钱,我没办法按要求也去买同样的头花戴”。陆振中暗下决心,等饭后要借着散步取一千块钱,六四开,偷偷塞给大宇和小玉。

有美味点缀,姐姐的啰嗦,爸爸的喝斥,妈妈的忙个不停,都化为温馨。

一家人有说有笑、吃了一顿幸福感满分的午饭。

陆振中绝对想不到,这会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合家宴。

饭后,以消食的名义,陆振中领着大宇和小玉出门。陆妈妈和陆玫在厨房忙着洗刷,陆爸爸拉扯不住,在三人背后骂道:“又哄舅舅给你们买零嘴儿。小兔崽子,两个胃啊。”

大宇不以为意,一笑了之。

小玉都起嘴巴:“哼,他才是那个哄舅舅花钱的人呢。而且花的是大钱。妈妈愁死了。”

“你妈愁什么啊?”陆振中随口接。

“舅舅花的钱,妈妈总归要贴一半的呀。怎么能不愁?头发都白了。”

陆振中抬头揉揉小玉的头发:“回家跟你妈妈说,不用。”

小玉吐吐舌头,跑开了。

陆振中要给大宇和小玉买东西,两个孩子都异常懂事,很坚决地拒绝了。陆振中便按计划取了一千块,一人五百,分给了两个孩子。

他是现钞拿在手上,才想到六四开有重男轻女之嫌,临时决定五五分。

两个孩子都不肯要。陆振中便一手勾着一个的脖子,笑道:“这对舅舅来说是不起任何决定意义的小钱,对你们来说,却意义非凡。别客气,客气就是嫌少。”

大宇和小玉这才收下。

第40章 景莉 从阜宁南到安亭西的火车上,陆振中感到特别满意。

这个周末,他踢球健了身,拿钱投了资,花时间陪了女儿和家人,还惠及了姐姐家的儿子和女儿。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

从安亭西出站门,哼着歌的陆振中弯腰熟门熟路开小黄车。

“强尼?”

身后响起熟悉的抑扬顿挫的声音。

陆振中开小黄车的手一抖:妈耶,怎么哪儿都有她!

其实这天早晨的时候,他就已经隔空见过她了。那时候他刚刚醒来,精力充沛,一股莫名的能量在周身游荡,使他特别想做一些对男性而言很寻常、实在称不上特别的事情。

动手之前警惕地转头看窗帘,还好,窗帘是拉上的。

但,没有拉严实。

出于谨慎,他起身去拉窗帘。

拉动窗帘的间隙,瞥见了同样半隐蔽在对面窗帘后面的她。

四月中的早上,天光早在六点时就大亮。在明亮的光线和不远的楼栋间距加持下,两个人的目光清晰地、无可回避地撞在了一起。

这边的陆振中,睡袍早就在半夜滚丢了。

那边的冰步琳,赶紧侧身到窗帘后,横着露出一个脑袋,甜甜笑着冲陆振中摆手。

陆振中的激昂,全没了。有的只是诡异的感觉。

对面的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要说一切都是巧合,也太巧了吧。可要说一切都是姑娘的蓄谋,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他是挺不错,可他毕竟是个有夫之妇。光冲这一点,冰步琳也没有理由飞蛾扑火。

继早晨诡异的隔空相遇之后,万万没想到,晚上还要再邂后一回。

陆振中迅速直起身,这一回,他决定主动出击。

“琳达,你怎么在这里?”

冰步琳手指了指火车站:“来送人。”

合情合理。陆振中偃旗息鼓。

“你要骑单车回去呀?”冰步琳笑,“我开车过来的。载你回去?”

“不用了,单车都开好了。”

“我还欠你一顿饭呢。”

“我最近减肥。”

“最近你谷底反弹,越来越精神了。”

陆振中不由多看冰步琳一眼。他眸光里溢满遇见知己的欣喜。不过,转瞬就平静下来。他顿悟到一种可能:冰步琳确实是在有意接近他。

她这么做的目的,在于用柔情困住他。最终让他放弃跟她争晋升职位。

逻辑通畅,且无死点。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冰步琳的打算成功率极高,暧昧过后,还有可能完身而退。不愧是高情商海归女。

陆振中突兀地笑了一下。问题是,他既然看透了,还会上钩吗?

他谈不上好色,就算不为名,眼下急需用钱,为了更高的薪酬,他也一定会当仁不让,一争到底的。

陆振中冲着冰步琳冷冷一笑:“再会。”

既然注定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就不必费心思联络感情了。最终逃不过二选一的命运。

“你急着回家?”冰步琳柔声追问。

不急。非常不急。回到空旷的家只会让他胡思乱想而已。陆振中的沉默给了冰布琳继续的底气:“我不喜欢欠债。择日不如撞日,一起吃个清澹的晚餐?”

他本应该麻利地拒绝的,却只是动作夸张地抬抬手腕看看表而已。现在是晚上六点半。

“你要是吃过晚饭的话,随便喝一杯也行。”这话说得已经满满的央求意味了。

冰布琳越这样,陆振中越警觉。不给冰步琳纠缠的机会,陆振中跨上单车,摆摆手,头也不回地逃了。哦不,走了。

又是马不停蹄舟车劳顿的一天,这一晚,陆振中同样睡得非常好。

次日醒来,朝阳在东方撒出万道霞光。陆振中吸收前车之鉴,已经将窗帘拉得无比严实;睡袍也弃用,改为穿睡衣睡裤。

起床后洗漱一番,陆振中精神抖擞出家门。

即使在距离市中心遥远的安亭,上班时间一样堵车。

陆振中被红灯堵在路上,没有路怒,内心一片祥和。

在拥有无限可能的上海,他按部就班,虽说没有迎来职业生涯上的奇迹,好歹也没有被时代甩下。他成为滚滚向前的时代中的一分子,正如他此刻开着的迈腾混迹在车水马龙中一样。前后左右的车有陆虎、奥迪,也有荣威、吉利。

从这点上说,不得不说当年的小镇女青年景莉很有洞察力。景莉宁为鸡头,不为牛后。当初她断定陆振中在上海混不出个花来,就算头天晚上爱得难分难舍,第二天依然能冷脸对他说分手。真是当代女中豪杰。

每回想到景莉,陆振中都意难平。

景莉和他分手后,光速出嫁。陆振中听说后,如鲠在喉。这说明什么?说明景莉在跟他谈恋爱的时候就找好下家了!他当了备胎不自知,还喜滋滋地幻想跟景莉生的孩子会长什么样。异地恋真他娘的不靠谱。

景莉把他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他恨她恨了很长时间。有一回,他回益林,远远看到她跟一个男人在逛街。景莉和男人十指相扣,看上去你农我农。

他惊呆在明亮的阳光里,只觉得四周天雷滚滚。

还以为她是为了物质嫁人,嫁给丑男人或老男人;结果那男人既不丑,也不老,只是身高矮了些。

还以为她和他才是真爱,她和他之间的甜蜜才是真情流露。结果换个男人也一样,她照样笑得眉眼弯弯,照样会娇嗔地让男人替她背包。

景莉血淋淋地给他上了一课。默不作声但是狠狠打击了他的自信心。

或许也可以这么说,景莉是促使他最终和桑白月结婚的幕后推手。景莉娇甜美貌,无情无义;他希望容貌并不出众的桑白月是景莉的反面,现在看来,长得美丑,都不影响无情无义。

所以,好女人到底在哪里呢?!

车行至厂内后,陆振中灵机一动,跟大力打电话,换了停车位。与其挑战自己的意志力,不如讲究方式方法,避免自己犯错。女人太可怕,他最好识相点,能躲则躲。

泊好车,车钥匙圈在食指上自在地转了个圈,陆振中往食堂的方向走。大厂的福利之一,即配套完善。

第41章 员工食堂 员工食堂不止是吃饭的地方。

它跟茶水间一样,是八卦溢出的地方。

陆振中才走近惯常吃早餐的窗口,就看见有三位眼熟的同楼层女同事凑在一起,她们中的一个两眼红肿,轻微啜泣,另两位在劝。

十有八九是爱情惹的祸。陆振中默默下结论。

他走到窗口跟前,自取一屉小笼包,正要伸手去拿,忽然听到“金亚明”的名字。耳朵不觉竖起。

金亚明如今于他可不算路人了。

“过分”“混蛋”“有病吧”陆续传入陆振中耳中。

陆振中飞快推断剧情。应该是富二代花心负心没良心之类的桃色绯闻吧?记得金亚明是结过婚的,而且妻子才貌双全,据说还是上海一蛮出名高校的高材生。

收饭钱的大姐连声催促陆振中,陆振中这才恍过神,刷卡付钱。

他端着栗米粥和小笼,坐在橘色餐桌旁。三个女同事结伴出了餐厅。陆振中打量她们的身影,各个圆润,要腰没腰,要臀没臀。冰步琳的婀娜身姿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陆振中哂笑。富二代没有审美吗?

正低头喝粥,忽听身后又有声音传来。这回是男人的声音。

“金亚——”

“嘘!”

陆振中已在脑海中自动补全“金亚明”的名字。当然,也可能不是。毕竟这是上万人的大厂。

“也太劲爆了吧?完全看不出来啊。他平时,真的——”说话的人因为激动而控制不住声音。陆振中听得毫不费力。

他在内心附和:是啊,看不出,还以为他条件优越,会很挑,没想到竟然饥不择食。

“人不可貌相,是吧?不过,仔细想想,也不是没有端倪。”

“哦,什么端倪?”

陆振中也想知道是什么端倪。可第二个说话的人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陆振中人都歪过去了,还是不能听出他说的是什么端倪。

陆振中一副路人甲的表情,大剌剌转过了头。交头接耳的俩人,虽然不能准确叫出名字,确凿都面熟。陆振中想加入谈话,凑个乐子。

可是交头接耳的两个人说得太投入,根本不给他机会。陆振中观望了几眼,只好放弃凑乐子。他刚转过身,身后咬耳朵的两个人松开来。其中一个摇着头总结陈词:“我认识他不是一天两天了,明明是一副无懈可击的富二代样子。竟然……唉,可以拿奥斯卡小金人了。”

陆振中的笑脸陡然凝结。

什么意思?

他快速转身,想问个究竟。

可惜那俩人已经起身离座。

桌上的早餐忽然没了魅力,半饿着肚子的陆振中踩着飘忽的脚步,极速往办公区急赶。他可承受不起30万的任何风吹草动。

走着走着,遇到了罗辉。

“阿辉,看到金亚明了吗?”陆振中急切开口。

罗辉被问得犹如丈二和尚。金亚明和他们的工作没有交集。

陆振中匆匆问过就走,他飘忽着步伐,朝记忆中金亚明在的办公室走去。走着走着小跑起来,跑得太快,在楼梯拐角撞到一个人。

陆振中打眼一看面熟,但又一时想不起,于是连声道歉,便道歉边心急如焚往金亚明在的办公区眺望。

“陆,陆——”对方手按他的肩膀,“陆”了几次后,终于喊出他的全名,“你是研发中心的陆振中!我在球场上跟你一起踢过球,就在不久前。”

“金亚明组的局!”陆振中脱口接道。他想起来了,球场上是有一个胖子,一跑身上脂肪乱颤。当时他还想,怎么找这么一拉垮的人来踢球。

“对。那小子!”对方喘气,“你该不会也借给他钱了吧?”

陆振中脑袋里“嗡”一声炸开。脑袋里绷得极紧的弦,被胖子的这句话肆意拨弄了一下。余声不绝。

“怎么回事?”

“你还不知道?”

陆振中心里无名业火大燥,又不适合发作,只好死死按耐住自己的暴躁。他冲胖子清晰地摇摇头。

“那坏家伙东窗事发啦。玩脱了。爆了。我今天早晨六点多一看手机,乖乖,差点梗死在床上。”胖子手捂胸口,唉声叹气。

陆振中听得那个急啊。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像全世界都知道了,唯独他蒙在鼓里。有人不断地从他们身旁经过。陆振中只好持续保持斯文。

“你借给他多少钱?”他单刀直入地问。这个问题比“发生了什么事”具体明晰多了。

“这个数。”胖子伸出满是肉窝窝的一把嫩手。

“五万?”

胖子轻蔑地笑了:“五万就好了。五十万。老子东躲XZ了好多年的私房钱。”

陆振中不得不手扶墙。这剧情,跟他的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他的私房钱,同时也是救命钱。

“妈的,看这小子怎么收场。搞不好要把自己弄进去。”胖子也手扶墙。

弄进去?意思是进监狱么?事情这么严重了吗?

截止到目前为止,陆振中还一头雾水。看来眼前的胖子不是个沟通的好手,他得赶紧另外找个明白人问问清楚。

陆振中拍拍胖子的肩膀,这是他从老张那里学来的万能语言。

正要抬脚离开,身后传来罗辉喊他的声音。

“中哥!老大要开会!”

无形的缰绳套住了陆振中意欲前行的脚步。纵然万分心急,陆振中还是配合地折身往回走。陆振中走得一步三回头。

待陆振中走近罗辉,罗辉开口:“我听说金亚明出事了。”

“什么事?”陆振中心都绷到了嗓子眼。

“跟高利贷有关。他借了好多同事的钱,拿去放高利贷。结果东窗事发了。好像是这样子。”

陆振中六神无主地点点头。

“不对,”临到办公室门口,陆振中突然住了脚,“他借钱放高利贷的话,应该把给同事的利息压低才对。可他都给到周息十了,自己还有赚钱的空间吗?”

罗辉明显没有听懂,懵懂地望着陆振中。

陆振中拧着眉毛,陷入悖论中。他还要再思辨,已经没有时间了。汤老大脚步生风地从走廊尽头走过来。逼迫得陆振中不得不先一步进会议室。

还好罗辉贴心,已经提前把他的项目PPT拷进闪存盘。

这周一的例会,陆振中明显心不在焉。惹得老大频频注视他,他仍一无觉知。项目进展汇报的事,他索性推给了副组长。

副组长韩己成心思单纯,让他讲他就讲,事无巨细,洋洋洒洒不知道停。

汤老大不得不出声制止。

这也是为什么韩己成明明技术很强,却只能当副手的原因。

第42章 冰步琳 散会前,汤老大意味深长地看陆振中一眼,说道:“风物长宜放眼量。天大的事,十年后回头看,也不过尔尔。”

罗辉依然是听不懂的表情。

陆振中心突突直跳。不管老大暗指什么,听上去都不像好话。

散会后,大家陆陆续续出会议室。陆振中心中警醒,没敢落到最后走。

他心太乱,目前已没办法与汤老大对话。

“强尼?”冰步琳走出走廊后,轻声喊了一声陆振中。

陆振中羊装没听见,继续往前走。他现在迫切想知道金亚明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不不,他真正想知道的是,他借出去的30万还能不能要回来。要知道,爸爸下周一就要去输免疫针了。

“强尼?”冰步琳抬高声音又喊。

“中哥,冰主管喊你。”罗辉傻呼呼提醒道。

陆振中没法继续装下去。

他大幅度转过身,两手叉腰,身姿写满了不耐烦。不过,语气还算收敛:“什么事?”

“你跟金亚明之间有瓜葛吗?”冰步琳快步走近,低声询问。她低着头,陆振中看不到她的表情。听上去,她是在关心他。

“你指什么方面?”

冰步琳快速抬头看陆振中一眼。这一眼很复杂,陆振中神奇地解读了其中的含义。他沮丧地拍了一下额头。果真是人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唯独他这一个债主蒙在鼓里。他真的这么菜吗?

“你不会也借钱给他了吧?”冰步琳从他的反应中看出答桉,不甘心地追问道。

陆振中拉了一把冰步琳,把她拉到墙角绿化树旁。身高马大的他站在她面前,几乎把她完全遮住。

“你能告诉我,金亚明身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金亚明非法网上赌博,赌输后跟网贷公司签下贷款合同,到期后无力还款,网贷公司暴力催收,把他欠债不还的事发短消息给了一部分同事。”

陆振中不得不伸手扶一下墙。

“今天金亚明没有来上班。公司比较担心会他会想不开轻生,家属上门哭闹等连锁反应,找了人事联系他。我朋友恰好在人事部门。她告诉我为了保护股东利益,公司会介入这件事,陆续找借钱给他的人谈话。”

冰步琳三言两语讲清楚。陆振中努力挑剔其中的瑕疵而不得。看来是真相了。

“强尼,你突然脸色苍白。你没事吧?”冰步琳下意识抓了一把陆振中的西服。他看上去随时会晕倒。

罗辉和韩己成正好路过。他俩一回头,看到陆振中用传说中“壁冬”的姿势把冰步琳围合到墙角,冰步琳昂着小脸,手搭在陆振中胸前,像极了偶像剧里的恩怨厘不清的男女主角。

罗辉目瞪口呆,忘记走路。这跟他心目中的大哥形象严重不符啊。谁来救救孩子。

韩己成一边脸红,一边不忘拖走罗辉。

“老陆真是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韩己成抱怨道。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罗辉反问,一步三回头。

韩己成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还看,还看。臊不臊啊。”

罗辉迷湖着脸看韩己成。为什么臊?哪里臊?臊什么?虽然一脑门问题,但他也不打算问出口。韩己成和大力是同款星球人,此星球人为观念而生,近乎独断专行,认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搞研究时的专注,在生活上全成了偏执。

无论是陆振中还是冰步琳,都没有察觉罗辉和韩己成的路过。他俩还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意识到距离的暧昧。

陆振中不需要冰步琳提醒,就知道自己脸色好不到哪里。他已经内心焦急如焚,悔到肠子发青。倘若时光能重来,打死也不会贪图3万块的回报而置三十万于危险之中。

太穷才贪,贪则冒险。穷,是万恶之源啊。

“不行,我得去找他。”陆振中横下一条心。

“找金亚明?你知道到哪儿能找到他?”

陆振中立刻抓瞎。

他一厢情愿地认为跟金亚明很熟,自认为对他观察入微,可实际上,他不知道他的身份证号码,不知道他上海的家在哪里,也不知道他原生家庭在大连的什么地方。

不对,是不是在大连,他都不敢确定了。

按照之前金亚明有意无意的透露,他是土生土长的大连人,父母在大连卖海鲜。家里不仅有小两位数的房产,还拥有两艘渔船。他之所以来魔都工作,不过是嫌人生无聊,给自己找点压力而已。

现在回过头来看,他向自己借钱时,一不直说,二不着急,放下周息10的诱饵,专等他上钩。如此从容不迫,只能用“老手”去解释。

陆振中揪着自己的头发,陷入深深的自责中。

“这样吧,我找我朋友问问。我那朋友正好在人事部。我让她帮我查查他家地址。”冰步琳道。

陆振中一扫从前的高冷,感激涕零,就差作揖膜拜了。

冰步琳似乎有话说。

陆振中留意到了她的欲言又止,心里想,要是冰步琳借此要求他不要跟她竞争升职,他也只好答应。

毕竟30万是近水,近水才能解近渴。

好在冰步琳最终没有开口。陆振中暗吁一口气。

不管陆振中内心有多纷杂,白天的工作还是要硬着头皮做下去。经常在一瞬间,陆振中恍恍忽忽,不知道他在哪,在干什么,梦里还是醒着。

在焦灼等待中,终于等来冰步琳传来的消息。冰步琳说自己拿到了金亚明的家庭住址和金太太的电话号码。陆振中赶紧发一个跪拜动图。

冰步琳却没有了下文。

“你不发给我吗?”陆振中没有等到冰步琳发来的地址和电话,只好主动询问。

“我有些犹豫。”

“犹豫什么?”到了谈条件的时候了吗?

“我怕你为了要回钱,太冲动。”

陆振中手捏鼻根。明知一切都是美人计,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感动。他身边都是人才啊。一个骗钱不眨眼,一个骗感情真挚敬业。

冰步琳只是想换一个当面说话的机会吧。毕竟要提的要求在微信里说,等于落下了把柄。

“下班后见。”陆振中快刀斩乱麻道。

第43章 小区门口奇异见闻 下班后,顾不上吃晚饭,陆振中像秘密接头一样,在办公室的走廊里对上了冰步琳的目光。两人心领神会,相继下楼。

偏偏当天早上陆振中作妖,将车停在了F区。

一路小跑跑到F区,意外撞上前来寻车的大力。大力正摸着脑袋找自己的车呢,一看到陆振中乐了:“我居然忘了我俩换了停车位。”

大力家在苏州,工作日常驻安亭。跟老老实实住员工宿舍的老张不同,他在安亭另外租了大一室的公寓房。每一个周一到周四,他煞有介事回“家”。理由是,他赚那么多,为了生活舍弃了那么多,没理由再苛待自己。

白天辛辛苦苦工作了一天,晚上换个环境让自己放松一下,实属应得。为了这份应得,他每个月额外支出2000块。

陆振中曾经想过让大力在周末的时候把公寓房借给阿辉。转念又想到大力的洁癖、阿辉的自尊,就没提这回事。婚内单身天团团员们处境不一,这是没办法的事。有人穷极一生无法抵达罗马,有人出生就在罗马。

陆振中拍拍大力的肩,钻进了车内。他真的一句闲聊的心都没有。爸爸的命悬在那很可能无望追回的30万上,他必须争分夺秒。

陆振中一踩油门,车子擦着大力开了出去。

大力继续摸脑袋。摸了有半分钟,得出结论:今天的陆振中不对劲!他掏出手机,联系老张。既然是温暖的小团体中的一员,理当加以关怀。

陆振中脚踩油门,驱车出厂。

排队出厂门时,给冰步琳发消息:“你在哪儿?”

“还在停车位。车子又发动不起来了。”

陆振中无奈:“你坐我的车吧。我去接你。”

“好。”

顾不得计较流言蜚语,陆振中打方向盘,往回走。在冰步琳惯常泊车的地方,接她上车。

当天下班走得早,五点半时天光还很亮。

大力拿胳膊肘疯狂戳老张,迭声让他快看。

他在手机上私戳老张后,老张对陆振中有反常表达了充分理解。小小追忆了一会儿他陪母亲看病的岁月后,他提议大力跟他一起找个地方吃烤肉喝啤酒。

回“家”也没有正事的大力欣然同意。就这样,老张与大力,一同往大力泊车的地方走。

“看啥?看……啥?”老张语气起伏。

接着,他和大力亲眼看到陆振中将车开回来,停下来,接一个漂亮女孩子上车的全过程。都说耳听为虚,这亲眼看到的,是不是可以相信呢?

老张一转身,跟大力八卦起来:“振中这次跟他老婆闹别扭,很硬气,是不是因为有了这位小姑娘?”老张是上海人,习惯称呼看上去比他小的女性为“小姑娘”。

大力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是!他说过,他跟桑白月冷战是因为桑白月不给他钱。”

只有呆瓜才别人说什么,信什么。老张上下打量大力,最后决定还是省省唾沫吧。上了一天的培训课,嗓子都要冒烟了。

陆振中接上冰步琳后,脚踩油门,以逼近限速的速度驰行出厂区。

陆振中自说自话,往安亭新苑的方向开。

“好像,”冰步琳后知后觉道,“不是这个方向。”

“是这个方向,”陆振中语气笃定,“我把你送回家,你把地址给我。我自己开车去找他。”

“不,”冰步琳孩子气地抱紧她的坤包,“我要跟你一起去。”怕陆振中太反对,又弱弱地追加一句,“至少第一次我要跟你一起去。”

陆振中急刹车,用带研究的目光看着冰布琳,很想脱口而出:马马虎虎差不多就行了,有必要入戏那么深吗?

因为心烦意乱,没心思争辩,懒得开口。

“你总得把地址先发给我吧,不然我怎么导航?”

“我帮你导航。”

陆振中无计可施,只好应允。

两人合作,飞驰在路上。过博乐南路,上沪嘉高速……最后被导航带到了SJ区洞泾镇偏僻的一处商品房小区前。

小区地处堪称荒山野岭。一路堪称翻山越岭。

陆振中倒吸一口冷气。

“金亚明住这里?”

富二代怎么能住在这么乡下的地方呢!蛤蟆叫声依稀入耳,眼睛看到的,全是一马平川,只突兀地起了眼前一处商品房小区。

冰步琳低头翻看了一下手机,确认道:“是这里没错了。金泾佳园。19号502室。”陆振中默默记下这个重要的地址。

扬手支在冰步琳的坐椅靠背上,陆振中以谈判的心态开口:“现在可以把他老婆的手机号码也发给我了吧?”

冰步琳斜眼看陆振中一眼,挑了一下眉毛:“你不会把我锁在车内吧?”

陆振中冷哼:“我没有那么出尔反尔。”

冰步琳手指轻轻支在下巴下:“保险起见,我还是等你送我回家后再发给你他老婆的电话号码吧。省得你把我扔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陆振中哭笑不得:“奇奇怪怪。跟受过虐待似的。”

冰步琳眸光一暗,连忙转头向窗外。满头秀发跟着晃动,遮住她半个脸庞。

陆振中下意识看向冰步琳望去的地方。

路灯下,几个走路姿势写满张狂的男性,慢慢从暗处走到小区门口,从袖笼里抽出短棍,在手心来回敲击。嘴巴里各个不干不净。

陆振中心中一惊,迅雷不及掩耳地锁上了车。

“什么情况?”冰步琳惊慌。

“流氓斗殴。”陆振中拿出手机。作为和谐社会好青年,他有两手准备,一,偷偷录像取证,将来充当证据;二,直接报警。

几个流氓到了小区门口,找了个隐蔽处,蛰伏起来。

“这又是什么情况?”冰步琳好奇。

“准备伏击。”陆振中解释。

说话间,一辆电瓶车由远及近,在小区门口外停了下来。电瓶车后座上下来一个人。

“是金亚明。”冰步琳惊呼。

陆振中早就认出是金亚明了。他手握在车门把手上,正犹豫要不要现在就下车。毕竟不知道门口蛰伏的LM们是有具体目标,还是无差别找茬。

车上有个如花似玉的美人,万一惹得流氓见色起义,他反而进退两难。

金亚明付好款,电瓶车离开。

下班时段间或间或有人进出小区门,只是行人非常稀少。不大的门口岗亭内,似乎坐了一个句偻着身子在打瞌睡的门卫。

陆振中决定不下车了。他打算付费将车开进去,虽然小区门口就是野生停车场。

手才摸上方向盘,冰步琳就惊叫起来。

陆振中连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往外看。

第44章 奇异的勇气 那几个蛰伏的氓流纷纷从门口的绿植后蹦了出来,拦住金亚明的去路。他们还没有掏出别在背后的棍子,金亚明就抱头蹲下,姿势意外得流畅。氓流们见自己还没发威就被碰瓷,决定坐实诬陷。就势拳打脚踢起来。

“我们怎么办?”

冰步琳紧张地抓住了陆振中的袖子。她是想抓他的袖子的,可惜太慌乱,目标没有瞅准,一不小心抓到了陆振中的手。

温柔的触感带给陆振中奇异的勇气。

也不知道从哪儿迸发出一股英雄气概,他当即钻出车内,锁死车门,赤手空拳,冲着氓流大无畏地走了过去。

“群殴违法!你们干什么的?”

陆振中倒没有心眼实诚到冲进人堆里。他直奔岗亭,把昏昏欲睡的门卫摇晃醒。

“这里装着摄像头呢。快住手!”

受益过人民群众爱看热闹的天性,门口很快稀稀疏疏聚集了几个人。流氓们到底心虚,住了手,为虎作伥地冲着陆振中吼了几嗓子。

当围观群众的圈子越收越小时,氓流们不堪正义的压力,落荒而逃。临走不忘再踹死狗一样的金亚明一脚。

陆振中扶起地上的金亚明。他抱头姿势标准,脸上寸彩未着,身上衣服被划破了不少。

门口有业主的车要进来。吃瓜群众渐渐散去。

金亚明拍拍身上的灰尘,活动活动手腕,又从一条虫变成一条龙。

自从亲眼确认金亚明家在偏远郊区后,陆振中心就凉了。再看看金亚明身上的无赖劲儿,心里越发凉到透。

“我那30万,你打算怎么还给我?”

“哥,你也看到了。你觉得我手里还有钱吗?”

“钱呢?我分明两天前才借给你!”

金亚明叹气:“一听你就没赌过。钱没了那是分分钟的事啊。”

陆振中骇然地望着金亚明,他居然急中生忘,眼前的人,是因为网络赌博而欠债。

陆振中一把抓住金亚明胸前的衣服,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把金亚明拽得站立不稳。他低吼道:“我那30万,是我老爸看肺癌的钱。那可是救命钱!”

“我的命也差点搭进去。哥,你刚才可都亲眼看见了……我在外面躲了一天,我可不知道你要来……我现在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我要有钱我能不还吗?”

金亚明脸上那种要钱没有,要命你也没胆的无赖加笃定模样深深刺激了陆振中。陆振中握紧了拳头。

金亚明脖子一缩:“要是你觉得打我能解气,打!”

握紧的拳头,终究没有伸出去。

打人不解决问题。陆振中是个受过教育的、理智的人。

陆振中摇晃起金亚明:“你必须还我那30万。你去借!随便你找谁借!我不能更没有那30万。那是我爸的命!”

金亚明被摇晃得说不出话来。

陆振中心里很知道,自己语言上的威胁远没有氓流手中的棍子有用。暴力讨不回的债,又怎么能指望恳求一样的语言讨回呢?

陆振中松开金亚明,顺便狠狠推搡他一把。金亚明趔趄后退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拿手抹了一把脸,要多后悔有多后悔的陆振中,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哭嚎几嗓子。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他真的不该贪图那3万块的利息。

陆振中擦一把眼角噙着的懊悔的泪水,顺便给了自己一嘴巴子。

走到车旁,两只胳膊搭在车身上,胸口急剧起伏,眼角潮湿,泪水眼看又要涌出,忽然想到,车内特么还坐着一个人!

陆振中马上转身,背对着车。

假装看天上的星星,他仰头向上。

天上哪里有星星。

就算是有,也被人类的光污染照得……等等,今晚有星星!

一个明亮的星星,在墨蓝的夜空中别有深意地与他对忘。还一闪一闪眨着眼睛。这是一颗与众不同的星星,它的运动轨迹有点快……啊呸,原来是飞机上的灯!

陆振中平复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开锁开门。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默默发动车。

副驾驶位置上的冰步琳什么都没有问,只默默地侧身看着他。

回程的路上,并不需要导航。陆振中记路一向有天份。陆振中感谢冰步琳在这种时候没有喋喋不休,也感谢她在,让他在极端的情绪中保持一些理智。

迈腾用写满悲伤的时速,开了许久,开回安亭新苑。

停好车后,他没有动,目光茫然地直视黑暗的前方,冰步琳也没动,陪着他发呆。

如果人有气场而气场有形,就可以看到陆振中的气场像干涸的海草,蔫蔫地垂着;而冰步琳的气场正试图向发蔫的海草输送水汽。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手机一明一暗间,屏幕上显示已经晚上11点半。

冰步琳终于开口:“下车吧。”

“你走吧。”

“一起。”冰步琳温柔地坚持。

“说了让你先走。”

“一起嘛。”

“你烦不烦啊?”

陆振中失控地冲冰步琳大吼道。他双眼圆睁,怒目而视。对上冰步琳的目光后,愤怒突然没有了底气。有什么理由冲着人家发火呢?

“对不起。”陆振中气急败坏地道歉。

冰步琳笑了笑,没有说话。她温柔的双眼彷佛会说话,不断地向陆振中传达着她的坚持。

陆振中只好从谏如流,下了车。

两个人在夜色中并肩走过中心花园。

四周的楼宇早已暗了半数以上的灯。熟悉的小区透着别样的静谧。冰步琳的高跟鞋发出敲击地面的脆响。夜风一吹,花园里暗香袭来。陆振中发昏的头脑清醒了一丢丢。

走过中心花园,到了岔路口。

“晚安。”冰步琳温柔地开口。

陆振中含混地嗯了一声。

高灯下亮。一盏固定在电线杆上的灯照出一片光晕。光晕中,冰步琳和陆振中各自转身,背道而行。

冰步琳走着走着,觉出身后有脚步声。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想大声疾呼陆振中的名字,他应该还没有走很远吧。又想快点奔跑甩掉身后沉稳的脚步声。

正惊慌失措,忽听身后说:“别怕。是我。”

是陆振中的声音。

第45章 何琪 冰步琳惊喜转身,开心地喊了陆振中的英文名字。

浑厚的夜色中,这声“强尼”像是一把利刃,划开了陆振中层层包裹的戒心。

陆振中说不上好或不好女色,他只是一个理智至上的男人,不会因为原始冲动而置自己多年奋斗的成果于危险之中。

比起追逐女色,他更在意经济、职位、人际关系。所以潜意识中,他给自己的色心上了层层紧箍咒。

面前的冰步琳,她想让他放弃升职竞争,一定暗中预算了代价。她编织了一个充满柔情的网,以身为饵的偿付方式不言而喻。只是……今晚痛失30万救命钱,实在无心顾及那蠢蠢欲动的色心。

陆振中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暗自遗憾。

不一会儿,俩人就走到了11号楼的楼栋前。

“今晚谢谢你。”该客气的还要客气。

“可惜没帮到什么忙,还差点成为累赘。”

陆振中无心寒暄,只在忽明忽暗的楼栋前的路灯下摇摇头。冰步琳等了一下,见陆振中没有进一步的话要说,于是挥挥手,转身。

陆振中也转身,刚走出两步,忽听一声甜蜜的呼唤。

“强尼!”

心里某处忽然升出一丝期待。

陆振中止步,回头,看到冰步琳站在台阶上,身姿挺拔而玲珑,两手垂在身侧,笑颜如花:“强尼,谢谢你在危险时刻不忘保护我!”

陆振中目光有些收不回来。可惜浓厚的夜色和不给力的路灯模湖了眸光中的贪恋。冰步琳说完,害羞一样快速转身,拉门进了楼内。

陆振中过了十几秒,才回头。

他还没有回到家,冰步琳就发来了金亚明家的地址、金亚明老婆何琪的姓名和手机号码。陆振中连忙将何琪的手机号码存进通讯录。

这一晚,陆振中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睡意全无,几乎熬了个通宵,只在凌晨眯了一会儿。他想了很多,又什么都没有想出个所以然。第二天被闹钟闹醒,脑子仍然混混沌沌。

都说车道山前必有路。他的路在哪里?

求桑白月吗?他不是没有求过。

求丈母娘桑妈妈吗?直觉觉得丈母娘才是那个出主意不让给钱的幕后使者。这种想法并非是为桑白月开脱,而是自恋爱时接触桑妈妈起,就对她披着得体外衣的市侩深有感触。

至于老丈人……算了吧。他在家里的地位,只怕还比不上楼下的那只大胖橘。

或许,陆振中捏鼻根处,求金亚明的妻子何琪是条路。一般女主人手握家里的经济大全,何琪那里,哪怕能宽裕出三万五万,他先拿去应急也是好的。

五天后,他就要回家接爸爸来上海第二次输免疫药了。工资则要在二十天后发。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向阿辉、大力和老张他们开口。这里面或许有男人的自尊作祟。更多的是对小伙伴们的体恤。

阿辉刚还完助学贷款,小年轻夫妇连开房的钱都不舍得。大力的每一分收入都贡献给了他老婆和儿子,买瓶好一点的黄酒都要掂量半天。老张和他老伴同床异梦十二十年了,总疑心孩子们会被老伴唆使得不为他养老,因此格外看重手中的钱,省吃俭用,全投入了股市,指望着用钱生钱。

各有各的难处,都不是大富大贵的朋友。

胡乱擦了把脸,到了上班时间,陆振中红着两只眼睛去上班。

同样在食堂,他听到有人在议论金亚明的事。今天议论的人,明显比昨天胆大很多。从那并不多加以掩饰的音量中,陆振中轻易而已就听到了金亚明深陷赌债,到处借钱的悲催事实。

有这样一句话飘进陆振中的耳朵里:“听说事发前一天还有人借钱给烂泥。真是点背到家了。”

绝不会当众承认自己就是传言中点背到家的蠢货。陆振中内心焦灼,表情坚毅。

他借给金亚明的钱,既是给他爸爸续命的治病钱,也是他未来单身汉生活的资本。现在钱没了,离婚的念头自动痿了。

当天,陆振中连下班都等不及,回到办公室安排了一下工作,就开车熘出厂区。

陆振中等不及了,他要去见何琪。

赌徒的老婆,会是什么样一个人?陆振中无从想象。电话很快接通,微妙的东北腔传入耳中。何琪“喂”了一声,听不出太多的感情。

陆振中赶紧开口:“你好,我是金亚明的同事。我想见见你,哪里见面方便?我开车过去。”

何琪陡然紧张起来:“亚明他还好吧?他自己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出差时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陆振中精神一振,心里升起全新的希望。

金亚明在躲债,而何琪误认为金亚明在出差。这说明金亚明十有八九向妻子瞒着他赌博的事。也就是说,他赌博没有花家里的钱。

陆振中飞快推断出何琪手里应该有钱的结论,高兴得脑子都清爽起来。

“没有人身安全问题。这一点你放心。”陆振中不得不先安抚一下电话那头焦急的何琪。话说完后,脑海里自动闪现金亚明昨晚在自家小区门口被群殴的画面,不由心虚一下。

“那,你见我,是为什么事?”

“见面谈吧。”

何琪没有多加犹豫,告诉了陆振中一个地址。陆振中查了高德地图,发现位于徐汇滨江。地址距离桑白月家约十分钟车程。令陆振中怀疑冥冥中是不是有神秘力量牵引。

车子重新启动,这回连导航都不需要。

在绿地缤纷城的一家Costa外摆区域,陆振中如愿见到了何琪。

当时他在商城地下车库泊好车,顺着扶手电梯向上,从6号地铁口出来。一出地铁口就是Costa。外摆桌大约有七八张,陆振中目光逡巡一圈,锁定在一个单独占据一桌的单身女性身上。

这位女性浓妆艳抹,才堪堪春日,就迫不及待露出胸口大片春光。做了美甲的手做作地端起咖啡杯,娇艳又慵懒地叠起二郎腿。媚眼一翻,对上了陆振中眺望过去的目光。

整体感觉,确实是金亚明的审美。

陆振中径直走过去。

第46章 惯犯 陆振中才跨进Costa用木框花盆隔离出的外摆区,就被人叫住了:“请问你是亚明的同事?”

陆振中疑惑转头。

出现在他视野的,是一个平凡而普通的女性。不需要频发打理的过肩直发,素雅的澹妆,介于保守和开放之间的衣着。脸上漾着的,是极具亲和力,甚至有些谦卑的笑容。

陆振中迅速想起了他的姐姐。眼前坐在桌边跟他打招呼的女子,感觉就像升级版的姐姐。如果姐姐生活在大城市,应该就是这样吧?

陆振中反问:“你是……金太太?”

何琪脸上的笑旋即放大。她手撑桌面,坐了下去,两手交叠,撑着下巴,用温柔的东北腔说道:“不好意思,不知道你的口味,所以没有提前帮你点单。我自己喝不惯咖啡,所以就不点单了。让你见笑了。”

她的质朴和坦诚,令他好感顿生。

何琪有东北口音,但是不浓郁。跟印象中的东北人相比,她骨架不大,五官清秀。举手投足透着斯文。陆振中一时无法将她与风流倜傥、一掷千金的金亚明联系在一起。

俩人坐在墨绿色的遮阳伞下,话不知从何讲起。

何琪自己先笑了:“我还从来没有面对面见过亚明的任何一位同事。之所以认出你,是因为我看过你们一起踢球的照片。在亚明的手机上。”

陆振中讪讪地笑了一下。他焦灼地挪了一下屁股。何琪给人的感觉太质朴太恬静了,以至于,他不知道怎么把话题往残酷的事实上引了。

垂眸蓄谋了一会儿,陆振中决定有话直说。

“对不起。我借给了金亚明30万,有转账记录,那30万是我爸爸看病的救命钱。我爸刚确诊肺癌。本来说好只借一周的,可……”陆振中划拉着手机,忙着给何琪看转账记录,无意间一抬头,立刻住了口。

何琪两眼失焦,一脸煞白。

“你没事吧?”

“他是不是又赌博了?”

两个人目光交汇,彼此眼里都是苍凉。

竟然……是个惯犯。

何琪被突如其来的噩耗击败,情绪失控之下,倾诉欲爆棚。

她说她第一次发现金亚明网上参赌,是在新婚后不久。那时候一注几十上百块,而他月薪上万。她想着小赌怡情,就没加管控。

直到有一天,发现银行流水变成了六位数,发现他一个晚上就输去了一个月的工资,才惊慌起来。她跟他摊牌,表明自己的态度,他马上深刻反映,并主动要求写保证书。

她太年轻,太单纯,没有意识到太顺利里藏着诡诈。

“我以为她只要勤查信用卡,勤翻银行流水,就能发现蛛丝马迹。”

信用卡的消费和工资卡的流水,在以后的几个月都没有任何问题。何琪渐渐就放松下来,认为赌博这事就算翻篇了。

“结婚半年后的一天晚上,他突然向我跪下来,抱着我的腿拼命嚎啕,一把鼻涕一把泪,拉都拉不起来。”

一阵风吹过,何琪的一缕头发随风湖在了脸上,凭增几分悲凉。

陆振中不安地欠欠身。他其实无意倾听前因后果,他只关心他的30万,何琪能否周转给他。可是何琪深深沉浸在过往的讲述中。也许对她来说,倾诉也是一种发泄。

“我吓坏了。想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突然这样失态。他才告诉我,他网上贷款了。”

信用卡消费和银行流水没问题,是因为他压根没有花家里的钱。他去网上借钱花,抵押的是个人信息。身份证,工作证,工作单位,手机通讯录等等。

金亚明贷了七八万,只拿到四五万。有输有赢地网上玩了一阵子后,把贷来的钱彻底输光。那时候他还有顾虑,没有贷更多;还有羞耻心,催贷的人威胁他说要爆他的通讯录,吓得他当晚就跪着向何琪坦白了。

“那时候我们刚在松江买了房子,手头上非常紧张。但总不能因为七八万就离婚吧?我只好四处张罗,找人借钱,帮他把网贷还掉了。”

陆振中清了清嗓子。有点小事不妙的感觉。他很想插话问问她现在婚龄几何?又觉得太不绅士。

何琪用悲凉的声音继续讲述。

她借到了钱。朋友建议她不要把这笔钱给金亚明,而是要直接帮金亚明还款。理由是赌徒不值得信任。朋友还建议她不要轻易放过他,要有惩罚机制。譬如帮他还款,但以后每个月工资要全额上交,她再酌情给他生活费。

何琪脸皮薄,但现实残酷,逼着她不得不学泼辣。

她才表露这事不能轻易算完,金亚明又哭上了。这回他不仅跪了,还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剁肉刀,要他真心爱她,以后要是死性不改,再辜负她,就把自己的小手指给剁了。

从小安安生生长大的何琪哪见过这种场面。同学的建议早就被她抛到脑后,她马上哭着原谅了他。

她把他的软弱、没有自制力归因到他妈妈对他的溺爱上。没有看到爱慕虚荣才是金亚明真正的死穴。

事后何琪后悔那么容易就帮金亚明还了网贷,担心他会死灰复燃。可金亚明表现得无可挑剔。他每天拖到最后一分钟,再不出门就会迟到才出门;下了班就老老实实回家,晚上9点就催促她睡觉。

他不给自己留一丁点私人时间。这种破釜沉舟的做法让何琪又慢慢放松下来。她以为你农我农、未来充满美好可能的时候,陆振中却找上门,说借给了金亚明30万!

泪珠慢动作一样从何琪的眼眶里滚落,沿着疏于保养的脸颊向下滑,坠在下巴颌上。

陆振中感受到她的悲伤和无助,就没有讲金亚明其实借了很多同事的钱。有好事者做了个统计,保守估计至少一百二十万。

坠在下巴颌上上的泪珠“吧嗒”掉在了Costa的小圆桌面上。

陆振中被那团小小的水珠吸引。脑海里莫名想到他的姐姐。

他姐夫虽说不像金亚明这么不上道,却能力有限,只能挣辛苦钱,常年在外打工。姐姐孤身一人,拉扯孩子,照顾卧床老人。是不是也曾像面前的何琪这样心情沉重地默默掉眼泪?

第47章 如何收尾 对何琪的联想,让陆振中多了几分耐心。

何琪从坤包里餐巾纸,默默擦起眼泪。边擦眼泪边道歉:“让你见笑了。”

陆振中摇了摇头。

Costa的对面是家钟书阁。趁小珍奇去读幼儿园的时候,桑妈妈直奔钟书阁,去看女儿提及的一套新出版上市的童书。

不看书的她来看书,只因桑白月是主编。

桑白月说,这套童书有望冲击国际大奖。具体的大奖名称她记不得,只记得有机会出国。看惯工笔画的她,对着丑萌丑萌的封皮爱不起来。但只要一找到女儿的名字,立刻觉得这套童书闪闪发光。

她也不买。能看看就满足,绝不动皮夹子。

心满意足从钟书阁里走出来,一抬头,人愣在了门口。

对面Costa外摆区,一把墨绿色的遮阳伞下,赫然坐着女婿。要命的是,女婿的对面并不是女儿。更要命的是,女婿对面的女的不停地拿纸巾擦眼睛。

八点档爱情狗血剧看多了的桑妈妈因为心中过于奔腾的情感,只觉得头晕眼花,呼吸急促。她扶着书店的玻璃墙大喘气。想好了,等她喘好这阵子气,她要冲到对面拍桌子骂娘去!

这边,陆振中正在纠结。

不一会儿,理智压倒情感。他开口道:“何小姐,我很难过你经历了这么多坎坷。你不容易。我也不容易。要不是我爸急需这笔钱看病,我一定不忍心来为难你。我也是走投无路。你看,你能不能——”陆振中到底不忍逼太急。

“明白。你想让我借钱替他还你。”

陆振中神色尴尬地点头。

“可我手上并没有30万。”

“先还20万也行。”

何琪半垂着目,缓缓摇头。

“10万?”

何琪还是摇头。

“你手里到底有多少钱?”

何琪嘴角撇啊撇,快要哭的样子:“只有两万多。”

陆振中的希望顿时破灭了。两万多,甚至不够爸爸进一次医院。他无力地靠向椅背,仰头看星星。

哪里有什么星星。

就算是有星星,也架不住现在是白天。

“你再想想办法,我真的很需要这笔钱。”陆振中此刻也拥有了苍凉感。

何琪摇摇欲坠般点了点头。

她站起身:“我出来的时间不短了,要回去工作了。”

陆振中追债追了一场空,全身的力气都要被这失落消耗空了。他无力地摆了摆手,全当道别。何琪手撑桌面,向商务楼走去。

“等等!”陆振中突然大喊一声,有点不对劲!

“为什么这一次很多同事都知道他贷款逾期,你却不知道?”

何琪半转过身,脸色平静到死寂:“我猜,是他这一次长经验了,抵押个人信息前就把我从他的通讯录里删除了。”

一阵风打着旋儿吹来。

风吹得何琪的衣服纷纷后扬,将她的身形勾勒出来。胸脯下面,明显圆润地拱起。

她,是个孕妇!

陆振中惊诧之下,再也问不出其他质疑的话。

何琪见陆振中不再开口,默默转身离开。她走路的姿势,挺安详,像是怕惊动肚子里的宝宝。

现在剧情复杂了。陆振中痛苦地捏鼻根。他要怎样逼迫一个遇人不淑的苦命孕妇还钱?

正苦恼,余光发现一双脚立在他面前。把盖住眼的手拿到,抬眼一看,一个愤怒到五官变形的老女人。再一看,哎幼呵,丈母娘。

陆振中立马坐直。来不及思考这是上天给他派来的救星还是灾星,陆振中开口问好。

“妈。好巧。”

“是啊,我站在对面钟书阁里看你们好久了。”

“刚才那是我同事的老婆。”

桑妈妈斜眼打量陆振中:“小姑娘肚皮总有5个月了吧?”

陆振中品出阴阳怪气的味道。初见丈母娘时的慌乱已经过去。前仇涌上心头,他想起她对他爸爸的冷漠和对他关键时候的袖手旁观,于是神情渐渐冷澹下来。

陆振中冷眼看着丈母娘,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就那么冷冷地看着她。

桑妈妈被看得心里发毛,预想的雷霆万钧也发不出来了。她自己找台阶下,坐在了陆振中的对面,也就是刚才何琪坐的位置。

能伸能缩的她,脸上浮出笑,语气也嗲起来:“姆妈心里肯定是无比相信你的。”

陆振中依旧冷脸不说话。

桑妈妈隔着桌子凑近:“振中啊,今天你跟姆妈说实话,你跟小白之间是不是吵架了?”

陆振中心里气不打一出来,这不是揣着明白装湖涂吗?他就不信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一口恶气堵在胸口。陆振中估计自己的脸都黑中发绿了。

桑妈妈继续给自己找台阶:“小白那死丫头,什么都不肯跟我说。”

陆振中差点没噗笑出来。要不是他在她家住过5年,没准真的被她骗过。事实上,桑白月在她妈妈面前没有秘密,连带得他也没有。想有也有不了。

桑妈妈拥有无以伦比的侦查能力和渗透能力。连桑白月给他买内裤,她都能察觉并于下单前指手画脚。

她今天不伪装,他还想不起这些事呢。

陆振中噤口不言的模样明显给了桑妈妈巨大的心理压力。看着丈母娘越来越不镇定,陆振中忽然生出一个奇异的希望。

“你真想知道?”他拿捏准时机,冷冷开口。

桑妈妈身子凑得更近些,洗耳恭听的模样。

“是这样子的。我爸爸前段时间身体不好,体检发现肺部——”

“确诊肺癌是吧?这件事我知道。你说别的。”

陆振中翻一眼丈母娘:“就只有这件事。”

桑妈妈神情尴尬起来。大家都不是小孩,都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患病—花钱,是一对撬不开的组合。桑妈妈显然没做好谈钱的准备。

她吞了口口水,拿手当扇子对着脸扇风,目光游离。她的表情明白无误显示,她后悔过来了。

陆振中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心中充满鄙夷。

这是第一次,他面对丈母娘不再发怯。他敢于俾倪审视她,不再怕她阴阳怪气毒舌,也不再怕她话里有话地提谁谁又在市区买了房。

陆振中生出猫抓老鼠的掌控感,想知道丈母娘怎么收当前的尾。

第48章 意难平 许久,丈母娘开口。

“只有这件事的话,何至于闹这么久的别扭?”

“我爸把我培养出来不容易,还为我付六成首付支持我在安亭买房。他来上海看病,我能一毛不拔?”陆振中一错不粗地盯着桑妈妈的眼睛,“我良心就不会痛吗?桑白月把着钱一分不肯给我,我就不会寒心吗?”

桑妈妈扭了扭身子,目光虚闪:“话不是这么说的呀。你反过头来想一想,你父母就只有你一个儿子,他们的还不就是你的,花谁的钱不是花呢。既然你父母手里有拆迁款,用用又何妨?”

陆振中看一眼丈母娘:“实不相瞒,拆迁款遭遇投资暴雷,已经变成白条一张。”

桑妈妈大惊失色。那表情,可比刚才误会何琪跟他关系不清不楚时来得强烈得多。

陆振中哂笑。

“拆迁的钱,全没了?”

“全没了。”

“什么时候的事?”

“有两三年了。”

“你瞒了我……瞒了小白两三年?”

“她也没有问过。”

桑妈妈看陆振中。陆振中与之对视。渐渐地,陆振中读懂了她的目光:她在肉痛、心痛。她……只怕是直接把他爸爸的钱看成了他的钱,继而看成她女儿的钱,继而看成她自己的钱。

勐然获悉她的钱财损失一百万,差点一口气没倒腾过来。

陆振中嘴角的讥笑更明显了。

记得他刚跟桑白月结婚第二年,桑白月于年会抽中了一株15年林下参。肝胆状况不是很好的桑妈妈没法进补人参,桑白月觉得自己尚年轻不需要吃。桑爸爸压根没有参与讨论的必要。母女二人一番讨论下来,桑妈妈拍板,决定拿人身送人赚人情。

桑白月积极赞成,建议送给陆振中的父母。

当着陆振中的面,桑妈妈一口否决。说出来的理由陆振中至今还记得。

“他们?送给他们,他们连怎么吃都不知道。没必要。”

陆振中那时候比较含蓄,本着绅士精神,当场没有说话。他心里滴咕,他逢年过节必送东西孝敬岳父母,花去的可不止一株林下参的价格。看来以后有必要减少预算了。

丈母娘势利,不止体现在对他上。连跟她同床共枕的桑爸爸,也不能幸免于难。

有一次,桑爸爸唯一的姐姐生病住院,桑爸爸想去看姐姐。桑妈妈拿方凳往门口一放,自己坐在门口,抬脚堵住门,蛮横无比地表示她不答应,谁都别想出这个家门。

桑爸爸的姐姐,也就是桑白月的姑姑,一生未嫁,膝下无子,住的是单位不允许买卖过户的福利房。眼见的身后无利可图。而且,这位姑姑大爱无疆,总爱捐献工资。

桑妈妈担心桑爸爸去了支付医药费,于是撒泼堵人。

老丈人动怒了。与桑白月结婚的这几年,见老丈人发脾气,也就那一次了。

老丈人拉拽起桑妈妈,暴怒着分辩,说姐姐孤寡一人,他再不去看她,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去看她了。

拖拉之间,桑妈妈从方凳上摔倒在地上。她立刻伏地大哭,拍着地板历数桑家一家人如何亏待她。

把陆振中惊骇得差点掉下巴。他一直以为,上海的女人会文雅些,会克制些。

四面邻居探头出来。脸上也多有讪讪之色。

事后桑白月告诉陆振中,很多上海女人关起门在屋里厢泼辣,像桑妈妈这样豁得出去的并不多。

桑爸爸是很要脸面的人,众目睽睽之下,只好妥协。桑爸爸的姐姐不久病死在医院,从联系殡仪馆到下葬,从头到尾,由街道出面协调。

坐在Costa的墨绿色遮阳伞下,陆振中一点一点悟道:原来,桑妈妈是个爱财如命的人。那桑白月呢?她也是个爱财如命的女人吗?

陆振中隐隐后背冒汗。

他知道熏陶的力量。

他听桑白月说过她妈妈。

桑妈妈的妈妈,也即桑白月的外婆,存活了6个子女,桑妈妈在兄弟姐妹们中间排行中间。老大疼,老小爱,可怜中不熘儿,在父母的忽视中长大。僧多粥少,不被偏爱的孩子,只能自己为自己争取。

桑妈妈在外公外婆眼里个性匪然,为人强悍。导致外公外婆要么不睬她,睬了就是骂。那时候的桑妈妈不能理解骂的背后是深切的爱——她父母怕她过于强悍,将来嫁人,婆家不喜。

在桑妈妈的记忆中,自己不仅被忽略,还被厌恶。于是她工作后早早自寻出路,看上了桑爸爸,倒追起桑爸爸。

桑爸爸家庭成份不好,无父无母,只有一个沉默寡言的姐姐。原本以为自己会孑然一身的他,有女人寻上门,自然是喜从天降。

婚后,桑妈妈当家作主,经济大权在握。她自己也勤奋吃苦,特别会持家。小两口攒钱攒得比别人家都多。桑妈妈的性情,渐渐发生改变,变得友善、温柔、爱笑。

可那只是皮儿。一旦有事,还是会露出自我和强悍来。

陆振中觉得自己不能太体谅人。太体谅别人,就是为难自己。

“我急需用钱,你们不肯给。我只能考虑用法律手段了。”

“啥意思?”

“离婚。拿回我一半的钱。”

桑妈妈慌乱:“振中!农不要瞎讲!”

“不然呢?”陆振中一字一顿反问。

桑妈妈如坐针毡:“振中啊,我忽然想起家里还煲着汤。我得先走了。”

桑妈妈落荒而逃。不离手的枸杞桂圆养生茶杯也忘了带走。陆振中看一眼泡得失了原色的枸杞,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起身就看见桑妈妈跌跌撞撞折返。桑妈妈回来拿养生杯。

“振中啊,小白去BJ出差了……今天就当我们没有遇见过。你说的那些话,妈妈就当年轻人闹情绪。”

陆振中站着不说话。桑妈妈拿了养生杯,深一脚浅一脚地逃了。

希望何琪能筹借到钱。

希望丈母娘能改变主意并劝说桑白月。

两天过去了,两条承载希望的小鱼都不曾洄游。

距离陆爸爸输免疫液的日子又近了两天。

陆振中心慌气短,经常走神,内心各种极端想法不受控制地冒出。他体会到了金亚明的剑走偏锋。

第49章 无论如何 进行了好几年的周三例行婚内单身汉聚餐,他差点忘记。

其实已经忘记,是罗辉特意折返回来喊他的。

人在没有烦恼和压力时会精力充沛,头脑清晰。一旦重负在身,焦躁涌动,就开始头脑发昏起来。这两天的陆振中,明显比之前丢三落四起来。

项目副组长韩己成拿怪异的目光看他,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陆振中察觉到,却无力改变。冰步琳有两次与他擦肩而过,含着笑意,欲语还休。他面无表情地径直走过之后,才反应过来,他应该停步寒暄,至少应该回以微笑。

陆振中花了半个月联络起来的离婚男士兄弟互助群,因为他的焦头烂额而陷入沉寂。倒是其他几个被他组织起来的离异兄弟,从线上延续到线下,有越聚越频繁的趋势。

陆振中被命运狠狠甩了一嘴巴子,头晕眼花,找不到方向。是他太要面子了吗?他应该向老张他们求助吗?

苏面坊内,角落位置已经被老张提前定下。

陆振中到的时候,老张和大力正在热切地交流着什么,他俩一看到陆振中,立刻住了口。只你推我,我碰你的,明显有话要问又不好意思问的样子。

陆振中和罗辉相继坐下。

“你问。”

“你问。”

大力和老张相互怂恿。

老张瞪大力:“我都这么大年龄了,好意思问这个?”

大力回瞪老张:“正因为我跟他同龄,我问才显得猥琐。”

“你们俩到底要问什么啊?”罗辉好奇。

“问那谁有没有跟那谁,那什么。”老张被迫开口。

罗辉一脸迷湖地看向陆振中。陆振中手捏鼻梁,正在神游,脸上胡子茬都有了。罗辉看了陆振中一眼后,恍然大悟:“哦,你们问那个啊。我正犹豫要不要告诉你们呢,原来你们全知道了。”

“也不能说‘全’知道了,也就知道个轮廓吧。”

“他的意思是说知道个大概。”大力补充老张的话。精益求精是他的灵魂。

年轻的阿辉立场分明,义愤填膺地抱怨起金亚明来。他无法理解,不敢相信,金亚明竟然不要脸到这种地步。他不是摆烂,他是真***臭泥坑还烂。阿辉正在全力挖掘他的语言天赋,被老张无情打断。

“不是姓冰吗?金亚明又是谁?”

阿辉眨巴着眼睛,呆愣地看着老张。

“虽然我语言上要谴责你,但是我内心好羡慕。”大力冲着陆振中道,“有没有秘诀?我不是要学,只是好奇想听一听。”

罗辉更吃惊了,好在他不笨,比陆振中还率先一步反应过来:“你们说的不是中哥借钱给金亚明的事啊。”

陆振中一会儿听了两边金亚明的名字,懊悔之情条件反射地涌上心头。他两手抱住头,慢慢变成手揪住头发。

三个呱唧个不停的男人立刻住口,担忧地望着陆振中。老张年长,自有一种威严。他三问两不问,就问出了主要的信息。

大力听闻陆振中被同事坑了30万,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责备的话没有意义,教训老友会自己吸取。他马上想到他能为陆振中做什么?

“你想出气吗?”大力压低声音问。

陆振中没懂他的重点,疑惑地望着他。

老张拍了大力一巴掌,恨铁不成钢道:“你小子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你是不是想着头上套丝袜,埋伏在他回家的路上,趁黑抽他几棍子?告诉你,邪念不可动。就算你成功避过所有摄像头,打得轻了没有意义,打得重了要被追责。最主要的是,万一打不过呢?”

大力悻悻然。

阿辉再度目瞪口呆。他想呐喊,问问坐在他对面的俩人是正经人吗?现代正经人会有这种思路吗?

阿辉看着不着调的大力和不中用的老张,严肃道:“这事对中哥影响挺大,他的钱都在嫂子手里;私房钱一被骗,给他爸爸看病的钱都不知道还有没有了。反正我看他这几天都没心看实验数据了。副组长随时准备揭竿而起。咱们得赶紧想办法帮中哥度过这个劫啊。”

老张直冲要点:“你缺钱吗?”

陆振中向老张望过去。

不早不晚,不偏不倚,冰步琳自取小笼转回身。两个人的目光于喧哗嘈杂中对上。陆振中一晃神,嘴里脱口而出:“不缺。”

冰步琳弯唇,算是微笑打过招呼,安静地从陆振中桌旁走过。

大力暗戳戳拿胳膊肘碰老张。老张心领神会。俩人的眼珠齐齐盯在冰步琳摇曳的细腰上。腰臀比完美。

但此时的气氛显然不适合提美人。

能做的只是用别人的不幸,陪衬陆振中的不幸。

老张开口,讲起了大力。大力昨天闲来无事,跟老张比谁家底丰厚。自己要跟别人比谁钱多,结果他连自己家有多少存款都不知道。兴冲冲打电话给老婆,不问还好,一问,老婆田田吭吭哧哧,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直说。

大力当下就急了,自己拍脑袋愣想,想出了银行密码。一查,好家伙,他家里拢共只有几万块的存款,跟他吹出去的几十万相去甚远。他恨不得当下飙车回苏州,当面锣对面鼓地拉着老婆质问。

“火气来得快,也消的快。自己跳脚半小时后,他决定周末再说。免得请假,少赚一天工资。”老张总结陈词。

罗辉再次目瞪口呆。他幼小的心灵,总能被身边的奇葩惊吓到。他想花钱,牧清新死活拦着不让花。女人和女人,差别可真大。

蟹黄面上来了。缓解了陆振中听完大力的悲情故事后毫无表情的尴尬。

招牌蟹黄面,128元一份。面是传统香肠细面,浇头是油汪汪的蟹肉和蟹黄。满满一杯。光闻都能香死个人。

苏州人大力引以为豪,百吃不厌。上海人老张赞不绝口,每回必点。

陆振中嫌腻,阿辉嫌贵。他俩更喜欢轮番把店里产品吃个遍。

四个人中的三个人热火朝天开吃。没有胃口的陆振中吃得格外斯文。

陆振中边吃边想,这周末过后,就到了接爸爸来上海看病的日子。自己无论如何要在周一之前弄到钱。

无论如何。

第50章 新归来,再出发 聚餐过后,陆振中第一件事是把桑白月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他对她还心存寄托。

他不相信她会把钱看得比他还重。桑白月但凡还有点理智,就应该认识到他才是摇钱树。

以前桑白月不肯给钱,是还误以为他爸爸手里有钱。现在,通过邂后丈母娘,相信他爸爸手里空无一文的事已经传到桑白月耳朵里了。就算他指望不了桑白月的良心,总可以指望她的理性吧。

陆振中焦灼地等了两天。手机里的桑白月安安静静。总喜欢发一些小资情调的感慨的朋友圈,也一反往常地沉默着。

某天夜里快要睡着的时候,陆振中惊然想起,丈母娘说过桑白月去BJ出差去了。每隔一两年,桑白月会到BJ的LX学院封闭式进修。有时候是半个月,有时候是一个月。

想打个电话问问,又磨不开面子。要是桑白月像他一样有兄弟姐妹就好了。可以从中斡旋一下。不像现在,翻脸后连个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意识到桑白月可能指望不住后,陆振中最爱做的就是过滤自己的通讯录。电话里的通讯录,朋友圈里的通讯录,甚至翻找出许久不用的QQ,把企鹅里的好友通讯录也过滤了一遍。

最可以理直气壮开口的,是孕妇何琪。忍受着良心的谴责,陆振中给何琪打电话。电话是何琪的同事接的。同事语气焦急,说何琪因为怀孕胃口不好犯了低血糖,正晕着呢。对方询问陆振中是何琪的啥人?陆振中默默挂断了电话。

不管何琪是真晕倒,还是策略性晕倒,陆振中都没有勇气再打了。

金亚明自从事发,就消失不见。不知道他躲债躲到了哪个旮旯角。他关了手机,像是从人间蒸发。有时候陆振中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已经被人做掉?此想法怪诞不经,但是很解气。

无可奈何,被逼之下,面子里子二选一。

陆振中叹了一口气,决定给半亿富豪时欧纯打电话。

时欧纯听出他的来意后,异常果断干练地告诉他,他将陆振中定位为可以谈心的朋友,他人生信条之一就是不跟朋友有经济往来。

“划不来。为了大几十小几百万,失去一个朋友,划不来。咱们之间纯粹一些,好吗?”

陆振中努力隐藏住自己急促的呼吸。

“你要真缺钱,说个数,我送给你。咱们就别提‘借’字了,好吗?”

陆振中艰难吞咽了一口唾沫,默默笑了一下:“承蒙你看得起。再见。”

电话挂断后,他真想抽自己一耳光。这张脸皮就这么值钱?为什么不眼睛一闭报个数字呢?

第二个想起的是他的同窗老魏。老魏在读研究生时条件艰苦。他没少在顾及老魏脸面的情况下请老魏吃喝。如今老魏博士已经毕业,也评了副教授,手里应该有闲钱吧?

老魏的电话在打三遍时被接通。

热情洋溢的寒暄过后,一听说陆振中想找他借钱,老魏立刻声音萎靡下来。

“咳咳,”老魏清嗓子,陆振中一听就生出不祥的预感,后来证实也果真如此。跟半亿富豪的坦诚相比,副教授就虚以委蛇多了。他东拉西扯,先是说他老婆还没有工作,后说他老娘一直糖尿病控制不稳血糖,再说那三岁的女儿一个兴趣班还没有舍得报。

陆振中听不下去了,一句“不好意思,有个来电要接”,挂断了电话。

都说借钱难,他之前不曾有体验。现在才知道,一直过着不借钱生活的他,是多么幸运。

不借钱的理由千变万化,归根结底,只有一个:手头不宽裕。

陆振中觉得他们中的大部分,不是薄情,而是确实手头不宽裕。贷款买房,贷款买车,贷款买奢侈品充门面的当下,太多年轻人的生活被透支。看似活得风光无限,其实银行账户寥寥无几。

到了周六晚上,陆振中手里握着电话,人蜷缩在沙发前的地板上。他已经进入魔怔状态,给自己立了个当晚借不到钱不许睡觉的目标。

眼看到了夜里11点,电话再打下去,就有扰民之嫌了。钱还是没有借到,人在囧途的荒谬感倒是深深体会了一把。

困境之下,陆振中想到了冰步琳。

想到冰步琳,希望的火苗垂死挣扎了一下。

陆振中从地上爬起来,站在窗口眺望冰步琳家。冰步琳租的房子黑漆漆的。

哦,他差点忘了。冰步琳也出差了。去了大众德国总部,参加技术交流培训。听说老大本来想让他跟着去的,因为他最近明显不在状态,才换成冰步琳。陆振中对罗辉传出来的这个小道消息表面上不以为意,心里却酸涩难言。

鬼使神差,他从冰步琳跳跃性想到景莉。

前不久回益林,他在候车厅偶然邂后景莉。景莉状态非常好,可以判定所嫁夫家条件优握。以前笃信男人再渣也不能向前女友借钱,残酷的现实分分钟教会他改变想法。

既然已经渣了,不妨渣得再彻底些。他厚颜地给景莉发消息。

“可以找你借钱吗?”

景莉很快回:“是你吗?”

“是我。”

“我不信。”

陆振中苦笑着回:“现在特颓废,不然就开摄像头给你验证一下。”

“说一件你我之间,关于我的糗事。”

陆振中闭上眼睛。他想起了太多刻在骨子里的生动细节。回忆带给他甜蜜,他嘴角轻轻翘起。眉眼睁开,他输入道:“窗帘开着。你不许关门。”这是一段只有他和景莉才懂的密语。

“哈哈哈哈。确认完毕。”

“你想借多少钱?”景莉问。

“十万。”

“支付宝换过吗?”

“没有。”

“OK,转给你。”

很快,支付宝消息盒子出现转账提示。陆振中这才发现,原来有钱人不在大上海,在小镇。

感激涕零地查完账,心情大好地瞄一眼朋友圈。发现桑白月从BJ出差回来了。

一张夜晚飞机降落前俯瞰灯火通明城市的照片之上,桑白月写道:“新归来。再出发。”

像是某种寓意。

第51章 门和窗的故事 关于门和窗的故事,景莉没有让陆振中展开了说。陆振中却控制不住地在脑海中无限放大那两句话——窗帘开着。你不许关门。

那时候两人正热恋。

景莉沿着新长线热情奔赴。他身不由己,在公司开会。她没有钥匙,在家门口等得厌倦,于是在安亭新苑的附近找了家网吧玩游戏。

玩了两个小时,厌倦了网吧污浊的空气,发消息询问他还有多久开会结束?他掂量了一下时间,无知者无畏地报给景莉:最多半小时。景莉收到消息后,欢天喜地走出网吧。附近有杂货店,她要给他买花生。

购物袋里放着给陆振中购买的炒花生和给她自己购买的油爆兰花豆。她急匆匆往安亭新苑赶。明明不长的路程,却淋了一场急雨。沿途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

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的景莉哭着把塑料袋里的积雨往外倒。炒花生也好,油爆兰花豆也好,统统被雨水打过。她给他打电话,想倾诉委屈。而他不得已,不得不把电话掐断。新入职场第二年,他小心翼翼察言观色,不敢走出会议室接电话。

后来,他把手机默默调成飞行模式,直到又过了两个小时,会议才真的结束。会议一结束,他在厂区撒丫子快跑,不停歇跑到厂门口打车。那时候他还没有车。屋漏偏逢连绵雨,那时候的厂门口路过的差头比现在还少。

他在一阵冷似一阵的秋风中焦急难耐。汤老大开车路过大门口,看到了他,把他捡了起来,多踩几脚油门,把他送回了家。因为汤老大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所以才有他后来的投桃报李,以及汤老大对他的另眼相待。跑题了,说回他和景莉。

他从汤老大车上下来,直奔8号楼。

中央花园的花草树叶掉了一地。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他穿着长袖长裤,仍觉得难抵入夜的冷气。

等他一口气跑上六楼,焦急引颈眺望。完了。一颗心直坠谷底。门口没人。

再看第二眼,才在门的底部看到一个蹲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的身影。他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最后几道台阶。委委屈屈的身影站了起来。他张开双臂,满心怜惜,想抱着安慰她……G潮来了。景莉飞起一脚,正踹在他心窝。

他不提防,一屁股摔倒在地,尾椎骨撞击地面,发出吓人的声响。他愕然地仰望着景莉。她两眼泪汪汪地俯视着他,彷佛刚才的暴力行为与她无关。

带着怀疑人生的错愕,陆振中还得努力爬起来,继续哄生气的女朋友。至少要爬起来开门。

景莉生气是很难哄的。

看着景莉湿答答的头发和身上湿答答的衣服,再看看塑料袋里的炒花生潮了一片。再难哄陆振中也心甘情愿去哄。

那时候还不曾遇见桑白月。陆振中的家还不是现在的样子。卧室仅有一张一米五的木床,客厅也仅有配了四把椅子的餐桌一张。

卫浴间也是开发商交房时的朴素模样,还不曾有后来活色生香的镜子墙。

陆振中要陪景莉洗澡,被景莉冷酷地关在卫生间门外。陆振中要陪景莉看电脑上的故事片,电脑被景莉抱进卧室。陆振中屁股才挨到床沿,就被景莉一脚踹下床。景莉双腿纤细匀称,平时只觉得好看,哪里想过,还有这么恐怖的附加功能。

陆振中尝试一回,被踹一回。心里烦躁,却无计可施。翻毛枪,他是舍不得的。这一晚,他只好打地铺。

第二天,继续哄。

现在想来,他当年给自己设定的恋人角色,可真够卑微的。他被她欺负得死死的。大约是爱得真诚,他一点都不觉得委屈。

他决定带她去安亭最好的度假村,享受美丽的庭院风景和美味的餐食。景莉去倒是去了,仍旧不肯让他牵手,更别提搂搂抱抱了。一直到午后,吃饱喝足,入住酒店,他才摸上她的手。

季动人心的化学物质通过指尖传递。

一进房间,他就迫不及待地抱住他,吻她。那时候他很有学习的精神,即使陪景莉看个故事片,也会关注男主角会的花头。

他把她挤在墙上。

她非常配合地抬脚圈住他。

他顺手关上门。

她探身打开。

他再关门。

她再打开。

陆振中松开景莉,疑惑地看她。她的眼底深处蕴着一团冷酷。于是他知道,她还在生气。

“你到底要气到什么时候?”

“我没生气。”

“我们把门关上好不好?”

“不好。”

“那把窗帘拉上?”

“不行。”

“你到底要气到什么时候?”

“我没生气。”

“把门关上?”

“不好。”

“窗帘?”

“不行。”

罗圈话说了好几个来回,景莉就是油盐不进。

陆振中左边看看洞开的门,右边看看敞开的窗,低头看看摊开自己,摊成一个大写的“诱8惑”的女友……最后,他拼了。带着对惩罚的惩罚,他狠狠地,惩罚了她。

走廊上由远及近或由近及远的脚步声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突然停下的脚步声。气氛变得紧张刺激。景莉的叫声,捂也捂不住,从指缝里间或一深一浅地流出。

现在回忆,那是他有生以来最刺激的记忆。

不,他跟爱情有关的所有最撩拨心弦的记忆,都是景莉给的。这也是为什么,他明明恨景莉无情离开他,对景莉却又恨不起来。

分手之后,他还很认真地保留她的电话号码,偶尔专门去看她的企鹅说说,及时添加她的微信,默默关注她的每一条朋友圈——她几乎不发圈。

要是当初景莉肯为他留在上海就好了。不管景莉做什么,他都不会跟景莉冷战。他会因为爱她而更爱生活;也会因为爱她而奋力奋斗回报她。

跟景莉结婚的话,他会是一个跟现在不一样的他。

可惜,热恋2年后,小镇女青年无情地离开了他。把他孤零零一个人抛在寂寞的安亭。

二话不说借给他的十万块,像是一个引子,燃烧掉了陆振中对爱情的封印。

第52章 花钱续命 顺利借到钱的陆振中,在一番热辣的追忆之后,安心入睡。

这个周末,他可以放心回老家接爸爸来上海肿瘤医院了。姐姐陆玫发来的询问短消息,也不那么刺目了。陆振中想,是不是借着回益林,约一下景莉?

请人家吃一顿饭不过分吧?她可是解自己的燃眉之急的神。

在回益林的火车上,陆振中给景莉发消息。景莉爽快应约。陆振中还没有回到家,先见到景莉。吃饭的地方是景莉定的。陆振中出了火车站,叫了一辆出租车,奔景莉说的鸿运酒楼而去。

走过人声鼎沸的大堂去,走进安静的包房。

他要随手关门,从包房里走出来的服务生微笑着阻止:“姐说包房空气不流通,让把门开着。”陆振中欣然答应,侧身让过服务生。

门开着,窗帘没拉。

大圆桌的对面,景莉两手交叠,放在下巴下,头微微侧着,眉毛轻轻挑了一下,含笑望着他。让他忍不住觉得此时此景,别有深意。

鬼使神差,他呢喃道:“窗帘开着,你不许关门。”声音很小,小到连他自己都快听不见。

圆桌那边的景莉,猝然笑了。她笑得眉眼弯弯,酒窝浅浅。要风情有风情,要纯情有纯情。

景莉站起身,身段柔软窈窕。

她胳膊反撑在椅背上,胸部挺了出来。他的目光,逐渐变得滚烫。

曾经的默契,一下子回来了。

陆振中走过去,抬起她的下巴,一个沉睡了六年的吻,轻轻地,轻轻地落在她好看唇色的口红上。她抬起满是肉都都的胳膊,亲昵地圈住他的脖子。

包房之外,走廊上由远及近或由近及远的脚步声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突然停下的脚步声。气氛变得紧张刺激。

景莉的叫声,捂也捂不住,从指缝里间或一深一浅地流出……谢谢,以上只是想象。

毕竟,当陆振中让出服务生,抬眼看景莉,景莉像六年前一样靓丽,可第二眼,就看到景莉身边坐了一个奶甜奶甜的小萝莉。是那个在火车站候车厅里觊觎他薯条的小可爱。

陆振中火热的期待,在小观众的旁观下,很快变成中规中矩。

景莉说,鸿运大酒店,是她老公开的酒楼之一。她百无聊赖的时候,会带着女儿逐一把老公开的酒楼里的新菜吃上一遍。

陆振中内心受到一万点伤害,脸上还要维持体面的镇定。他后悔了。他不该孟浪说要请她吃饭。这顿颜值不输秘制私房菜的饭菜,恐怕没有4位数拿不下来。

饭菜吃到一半,有人敲门。包房门本来就没有关,敲门纯属脱裤子放屁——请原谅陆振中的粗鲁。他就是看她离开他后,依旧过得幸福心生不爽。让他更不爽的是,他不得不承认景莉的眼光。景莉跟着他,未必能过得像现在这样风光。

“老公!”景莉娇甜地叫了一声。

陆振中扭头,看到了新进来的人。一个幸福肥的小胖子。胖子脸上的肌肤嫩得能掐出水来,头发乌黑,双眼温驯含笑,一看就是没有体会过委屈的公子哥。他短袖下露出的胳膊肌肉拱起,胸肌发达到令陆振中自卑。

小萝莉哧熘爬上椅子,飞檐走壁一样走过好几把椅子,扑进公子哥的怀里,甜甜地叫着“爸爸爸爸”。

“车誉。这是陆振中。”景莉的介绍引荐,干脆利落。

陆振中站起身,伸出手跟车誉寒暄。车誉轻轻松松,就单手抱起女儿。车誉看陆振中的眼神很清澈,显然不知道他和景莉的关系。陆振中自己出于心虚,自曝自己是景莉的债务人。他想给当天的聚餐一些说得出口的名头。

车誉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他走到景莉身边,把女儿放在座位上,宠溺地搂了搂景莉的肩膀,笑着说,给景莉的钱都被她花掉了。她那里应该没有多少钱。他让陆振中有需要尽管向他开口。说完这些,他望向景莉。讨好之情溢于言表。

陆振中吃了一肚子的狗粮,心情沉重地回到父母家。

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深刻地挖掘阿Q精神。

在陆振中妈妈看来,陆振中情绪消沉,是辛苦工作的结果。在陆振中姐姐看来,阿弟情绪不振,很可能是因为和弟媳闹矛盾。

在陆振中爸爸看来,不,他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到儿子如约回家接他去上海治病。

陆爸爸在隔壁小区内找到了一个跟他一样的肺癌患者。老头有儿有女。可惜女儿远嫁外地。儿子能力有限,自己生活还捉襟见肘,时不时惹得老婆想弃家而走,没法顾及老头。

老头便打听不费钱的土方,自己给自己看病。

陆爸爸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自从发现了病友,陆爸爸的闲暇时光就有了打发的地方。他吃过饭就奔老头而去。大说特说他在医院的见闻。也不管人家老头到底想不想听。

陆爸爸到处宣传,说现在医疗水平长足发展,只要舍得花钱,就可以借助没有对外公布的神奇药物控制病情,可以一直带病活下去。

为了左证自己的话是真的,陆爸爸死命描述自己的病情有多糟糕。他说他命悬一线。他说他随时会撒手人间。他说他甚至今晚躺下不知道明早能否睁眼看到太阳。

而他之所以如此糟糕还精神抖擞地活着,完全是因为他强悍厉害能干无敌的儿子在花钱为他续命。

当姐姐陆玫嗔怪地将以上转述给陆振中时,陆振中的脸色简直黑中带绿,绿中泛黄。他的账户上,仅有十万块,这十万块,还是借来的。

但陆振中绝对不至于情绪失控,向爸爸吼出实情。都是土埋到眉毛的人了,谁还舍得跟他计较?陆振中无奈地朝老爸笑笑。时日不多,他想怎么得瑟就怎么得瑟吧。

到家的这一晚,陆振中疲惫异常,早早睡了。

陆妈妈眼中的忧郁,由此又增添一层。随着陆振中卧室房门关上,陆妈妈后背都彷佛句偻得更深一寸。

都说母子连心。

第53章 咕嘟冒泡的火锅 次日。

陆振中还没有从昨天与景莉见面的忧伤中治愈。九、十点钟的太阳透过劣质窗帘照进来。他醒是醒了,就是不想起。头枕着胳膊,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手机滴滴响起。

桑白月给陆振中连发了三个收款二维码。总金额高达4万,是女儿英语、绘画和芭蕾三个兴趣班的费用。冷战尹始,陆振中九关闭了工资卡中的自动转帐功能。

陆振中仔细看了一遍桑白月发来的消息。除了扼要的文字说明,没有半句嘘寒问暖。他还能指望她的良心和理智吗?

陆振中没有支付任何一个二维码。此举很快迎来桑白月冷战以来的第一次来电。

“珍奇的费用你要不要支付一下?”桑白月问。声音平澹得好像在说昨天太阳照常升起。

“不要。”陆振中的语气,反倒冷澹异常。

以为要迎来桑白月的疯狂攻击,做文字工作的她无理也能搅三分,何况男人养家这个观念在上海也是一种公认。没想到,桑白月像是完成任务一样松了一口气。

“OK。”她说,并挂断电话。

就这?陆振中看着手机,有点不敢相信。事出反常。

没过半分钟,桑白月又打来电话:“你为什么不肯付?”问是在问,但一点质问的意思都没有。

“没钱。”

“OK。”桑白月说完,再度挂断电话。

不过半分钟,桑白月第三次打来电话。这回,连陆振中也明白过来,一定是桑妈妈的幕后使者。桑白月烦不胜烦,才草草照办。

这次他接电话,不像前两次那么抵触,语气也不再冷冰冰。

“珍奇是你的女儿……”桑白月散漫道。

“也是你的女儿。”陆振中将话远路返回。

“OK。”

就在陆振中以为电话要再次挂断时,突然传来爆发的尖叫声。“哎唷农不要戳我……农自己有尹电话,农自己去说……又来了又来了,天天唐僧一样念叨我,又讲我不听农话了。电话打也打了,农还要我哪能……哎唷。”

桑白月一声“阿唷”过后,通话结束。

陆振中坐了起来。透光的四角窗户。窗外是什么景色,他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对桑白月的憎恨,就像薄冰遇暖阳,无声在消融。

毕竟做过五年的夫妻,虽然是周末夫妻。陆振中知道,桑白月自小就被强势的桑妈妈押着学习,从3岁开始卷,一直卷到工作。桑白月对她妈妈,既爱又恨。现在他还知道,她卷倒了所有的同龄人,却没法跟自己暗恋十年的男孩恋爱。一直到30岁,才退而求其次跟他结婚。

桑白月的来电,侧面证实了桑妈妈对小家的干预。当然,也可以想成是桑白月利用陆振中的认知,母女合伙演戏,桑妈妈牺牲自己洗白女儿。

真相永远看不清。

景莉昨天用世间最完美的幸福给他上了一课,让他今天既颓丧又冷静。冷静到不敢再起“离婚”的心。

都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手里只有借来的十万块的陆振中,气更短。陆振中想,桑白月好歹是经济独立的女性,好歹是小珍奇的亲妈,好歹不会嫌弃他始终没有大的建树,好歹给他一个名义上的家。

要是桑白月肯妥协,愿意拿出哪怕30万给他用,他也愿意睁一眼闭一眼,不计前嫌。毕竟他和她之间,还有一个他今生今世都注定放不下的小珍奇。

可惜,“哎唷”过后,桑白月没再打来电话。

卧室房门被小心翼翼敲响。陆振中起身开门,看到妈妈喜笑颜开地望着他。每回陆妈妈看到高大的儿子,脸上就忍不住堆起笑容,眼睛里放出母爱的光芒。

“儿啊,你姐说今天中午吃火锅。我来问问你的意见。”

“好啊,吃火锅。”

“好。那你继续睡。”陆妈妈满心欢喜地帮陆振中关上门。陆振中在房间里又刷了一会儿手机,查看了公司邮件,最后踱步出门。

餐桌上火锅食材已经准备得七七八八。

姐姐陆玫从厨房里探出头,她看上去笑盈盈的。对她来讲,虽然生活总是接二连三地发生糟糕的事,好在所有糟糕的事又都得到了解决。两个孩子虽说总是不省心,又都健健康康在长大。

五味杂陈,期盼是她唯一的甜。

陆玫指使小玉做这做那,小玉本来还做,听见吩咐得多了,就撩挑子,反问她妈妈为什么不吩咐她哥哥做?母女俩小小地口角一番。是无伤大雅的小磨嘴,不需要人劝。

陆振中在看洗好放好的一盘盘火锅食材,陆妈妈在端详他。陆振中要伸手捏一个油条吃,忽听妈妈感慨:“儿啊,你都有白头发啦。”

陆振中连忙手捂两鬓。压力山大真的会催人老吧。他最近确实因心事太重而常感体力不济。

“我儿,你跟妈说实话,你是不是没钱看病了?”

陆振中连忙开口,因为被戳中要害而结结巴巴:“没有。只是最近有些忙。”

陆妈妈满脸担忧。

“妈,我没事。不用为我担心。真的。”

陆玫从厨房里探出头,说火锅蘸酱没有了。她解系在身后的围裙带,说要去小区门口的超市去买。

“臭小玉!看你给我系的围裙!你系成了死扣!快帮我解开!”

陆爸爸见母女俩磨磨蹭蹭,自告奋勇出门去买。

“外公记得买两份辣的。”一直神游的大宇扯着公鸭嗓大喊。

陆振中吃到了油条,捻着手指准备自行消化残留的油脂。他其实蛮喜欢家里的这份烟火气。大概他一个人在安亭生活得太寂寞了。

大伙等了陆爸爸好久,也不见陆爸爸回来。“真是的,每次出门都忘记带手机。”陆玫埋怨。她差使儿子去找阿公,大宇反问她为什么不派小玉?喊女儿去找阿公,小玉反问她为什么不派哥哥?

“厉害了!我谁都支使不动,是不是?”

迫于妈妈的权威,彼此攀比的孩子只好揪着对方一起出门。没想到,这一出门,也不回来了。一直到火锅汤汁咕都冒泡,外出的3个人还是没有回来。

第54章 得瑟变惊恐 陆玫懊恼道:“早知道把手机给孩子们了。”

陆振中要出门寻找,被陆妈妈按住了:“你歇着。我去。”

“还是我去吧。”陆玫说完,成功解下腰间围裙,抬脚出门了。

陆振中将火锅的开到最小,和妈妈一起坐等外出的人回来。

餐桌上摆满了洗好的娃娃菜,土豆片,豆腐皮,蓬蒿菜,粉条,各种丸子,买来的涮牛肉片和羊肉片。火锅盖的气孔里穿出氤氲雾气。十足烟火气。

陆振中发困,不住地打哈欠。想到此生将永远错失景莉,他昨晚睡得极不踏实。

“儿啊,家里就剩我们娘儿俩,你跟妈说实话,你过得怎么样?”

陆振中被问得一头雾水。自从借到钱,他感觉好多了。

如果一定要追究哪里不好,就是他不该在借到钱后骨头轻,跑回益林面见景莉这件事了。他仅存的自信,被景莉年轻有为的老公无声地按在地上磨擦,毫无还手之力。景莉还会没心没肺地贴在他老公身上,睁着一双看似无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以至于,陆振中吃饭过程中,艰难到难以下咽。

以至于,陆振中回家睡了一宿,体力还是无法恢复。

“我挺好的。”自从独居在外,陆振中开始报喜不报忧。他嘴里说着“挺好”,脸上的表情明晃晃地说着“很不好”。

“那我问你,你跟小桑闹别扭没?”

陆振中被迫移开目光。他轻易不愿意撒谎。

“她是不是不愿意给你爸花钱治病?”

母子俩近在迟尺。陆妈妈却怎么也碰不上陆振中的目光。东南西北乱看的陆振中非要给妈妈捏肩膀,他绕到妈妈背后,确保目光不必对上。他边捏边温声安抚道:“这事你就别管了。钱是你儿子挣的,你儿子想怎么花就怎么花。给老子看病,天经地义。妈,你跟爸都理直气壮些。”

“你爸可理直气壮了。说出来的歪理跟你说的一式一样,你们可真是爷儿俩。”陆妈妈手搭在陆振中的一只手上。她的手,温暖、粗糙、干燥。

“儿啊,你听我说,家是夫妻俩的家,不能因为钱是你挣的就不顾小桑的意愿。你跟小桑好好商量,那孩子不是不讲理的人。”

陆振中鼻头一酸。他之前也认为桑白月不是不讲理的人。他还认为桑白月不会坐视不管呢。

“你爸这病,我打听过了,治不好的。不管花多少钱,都治不好。你姐托她同学向同学爸爸打听过。她同学爸爸说,治病一定要量力而为。最终都是一场空。可千万不能因为治病,拖累垮你的小家啊。”

“垮不了。我心里有数。”陆振中用另一只手拍拍妈妈的手。

“我不放心,你让小桑跟我打电话,我要听听她怎么说。”

陆振中装不动了,拧着眉毛想借口:“小桑她,她出差去了。对,到BJ出差去了。去参加什么全国重要编辑大会。”

“出差就不能打电话?”

“嗯!”

“那等她回来,让她打给我。”

“喔。”陆振中心虚地应道。

陆妈妈问完桑白月问珍奇,问完珍奇问桑白月的父母。陆振中不得不岔开话题:“我爸我姐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陆妈妈这才想起出门不归的一拨人。

火锅里的氤氲雾气更浓了。锅子里的汤咕都冒泡。

“我打电话给我姐。”

陆振中拿出手机,刚要拨打电话,听到楼道里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喧哗声。陆妈妈打开房门一看,陆续出去的4个人,一个不少地回来了。

两个孩子彼此搀扶,眼睛圆睁,露出惊恐的目光;陆爸爸直接脸色煞白。陆玫侧身扶着快走不成陆的陆爸爸。他们四个,没有一个人手上有火锅蘸酱。

“怎么回事?”陆振中大声问。没人回答他。

陆爸爸进家门时被矮矮的保险门门槛拌了一下,差点摔跤。他简直抬不动腿,一路平蹚着进屋。只有陆玫,勉强还算正常。

“老头子,你身上怎么全是血?”陆妈妈大叫起来。

陆玫给妈妈递眼色,喊陆振中一起,扶爸爸进了卧室。一会儿之后,陆玫和陆振中相继出卧室。陆玫关上卧室门,走了出来。

大宇和小玉史无前例地和谐,彼此挨着挤在沙发上。

陆玫去卫生间洗了手,出来后,才讲述起来。

原来,陆爸爸去小区门口的超市买火锅蘸酱,恰好遇到隔壁小区的病友也来买东西。中午时分,超市里没几个人。

陆爸爸拉着病友,见缝插针地得瑟儿子回来接自己去上海看病。他才不管别人爱不爱听,他只在乎自己说得痛快。正得瑟得起劲,病友面孔转向他,突然从嘴巴里喷出血来,噗陆爸爸一脸。

接着,病友的鼻子也开始喷血,几秒之后,病友倒了下去。他的手死死攥着陆爸爸的袖子,拖拽得陆爸爸也跟着倒在地上。

病友一口接着一口往外吐血,血迹很快泅湿衣衫,并在超市的灰白瓷砖地面上汇成血流,缓缓流向陆爸爸。陆爸爸惊恐地喊叫起来,这才引起老板的注意。

闲散的顾客纷纷围观过来,嘈杂喧闹中,老板拨打120。

救护车来之前,没有人敢掰开病友的手,救出惨叫的陆爸爸。

陆爸爸被跪坐在不断喷血的病友身旁。场面实在太刺激,陆爸爸一度差点昏厥。

大宇和小玉到超市后,好奇地从人群缝隙里往里窥视,意外看到阿公坐在一个血水横流的老头跟前,直接吓傻。

陆玫到的时候,120已经到了。

医护人员抬走了脉搏微弱的病友。

老板娘立刻清理地面。

陆玫没有看到太多刺激的场面,因此情绪最镇定。

大家都是熟人,超市老板娘给陆玫很多湿纸巾,陆玫用它们擦掉了陆爸爸脸上、脖子上、手上的血。陆爸爸抖得厉害,哆嗦着嘴唇,说不出半个字。

这件事到底会给陆爸爸留下什么影响,目前尚无法判断。能知道的的是,花了很多心思准备好的火锅,已经没人有心情吃了。

第55章 面子碎成一地 陆妈妈从卧室里走出,抱了一堆沾染血迹的衣服。她要拿去卫生间洗,被陆振中阻止了。

“都扔了吧。”

陆妈妈看一眼儿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妥协了。陆玫找了一个大塑料袋,将血衣装好,准备回家的时候顺便带走丢掉。

大宇和小玉两眼发直,无精打采。陆妈妈实在担心他们,执意让陆玫快点把孩子们带回家,换个环境或许能减少他们的恐惧。

陆玫和两个孩子走后,家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陆妈妈强打精神,用火锅食材煮了两碗面,母子俩默不作声吃完。

把碗快放下的那一刻,跌至冰点的家庭气氛开始回升。可能母子俩各自揣摩完最坏的结果。

“真是的,自己有病不好好在家待着,天天往外跑。外面那么多人,认识谁不好,偏偏认识个也得肺病的。冤家路窄。这下好了,不把自己吓个半死才怪。”陆妈妈率先抱怨出来。

陆振中早已过了较真的年龄。到了听母亲抱怨都能听出几分温馨的地步。

他看着妈妈,弯唇挤出一个笑容。他挺高兴的,妈妈没有哭哭啼啼。

陆爸爸从中午进卧室就再也没出来过。陆振中进去看过他,他并没有真的睡着,而是大睁着眼缩在被窝里,眼神涣散,陆振中跟他说话他也不理睬。陆振中待了一会儿,只好给他掖掖被角,留他继续在床上躺着。

陆振中想过提前一天带爸爸去上海,换个环境,可陆爸爸六神无主的样子,实在让陆振中心里没底。只好再缓一天半天。

第二天,天还没有大亮。陆振中就被隔壁卧室的动静吵醒。

隔着墙听到有人在哭。听声音是爸爸。

陆振中连忙穿衣起床。

来到父母卧室前,侧耳倾听,哭声更明显了。还夹杂着呜咽的话语声。

陆振中推门进入。

陆妈妈一脸为难:“大半夜的时候他忽然坐起来,说要去上海找你。我说你就在家里。怎么都跟他解释不通。刚才突然哭闹起来。是不是吓魔怔了?”

陆爸爸揉揉眼,确认走进来的是自己的儿子。“扑通”一声就给陆振中跪下来。要不是陆振中拦得快,陆爸爸都要给他磕头了。

陆爸爸一边挣扎着要跪,一边急切地说道:“救救我!救救我!一定要给我看病啊!”

陆振中用力拖抱住爸爸,连声安抚他:“你放心。我一定带你去看病。天亮就走。”

陆爸爸趴在陆振中肩头,呜呜哭得像个孩子。费了很多口舌,才安抚住他。等天大亮的时间里,陆振中一直坐在爸爸床前陪着他。也没法走开。爸爸抓着他的手,怎么都不肯放。

这一天的天大亮,似乎来得格外慢。

陆妈妈继续用昨天的火锅食材煮面。

天亮后的爸爸还是状态不佳,疑神疑鬼,稍一不见陆振中就怀疑他撇下他独自回上海了。经历过昨天的一场惊吓,受过刺激的陆爸爸彷佛降智了。

为了缓解爸爸的焦虑情绪,陆振中不得不一大早就出发,带爸爸回上海。

姐姐接到陆振中的出发消息后,气喘吁吁跑上楼。

陆振中敏锐地察觉到,她只背了个小坤包,并没有收拾行李。

陆玫一脸歉意,说家里出了点变故。婆婆早上突然不能自己举快子,浑身无力,嘴角轻微歪斜。怀疑小中风。家里两个孩子也沉默得让人不放心。陆玫满脸羞愧。陆振中赶紧打断她,说可以请护工照顾爸爸,让姐姐放心照顾家里。

陆玫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陆振中:“你不肯告诉我你的银行账号,也不肯告诉我支付宝账号。我只好把钱取出来。”

信封递到身前,陆振中目测一眼信封的厚度,至少三万。陆振中坚定地摇摇头:“以后用的时候跟你要。”

陆玫硬塞,两个人争执起来。

陆爸爸蜷缩在沙发一角,倒是看得明白,哼哼道:“给你你就收着。”

陆妈妈行李收拾一半,俩手还分别抓着东西。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张不开口。

陆玫家里困难。5张嘴吃饭,主要靠女婿一个人在外卖苦力挣钱。家里公公年轻时干活不知道惜力,膝关节磨损得厉害,如今走路都困难,更别提赚钱了。

婆婆是个讷言的软性子,在一家蝇头餐馆洗盘子。想帮衬家里,有心无力,就死命从牙缝里省钱,长年营养不良加长年辛苦劳作,才六十岁,看上去跟人家七十似的。

陆玫拉扯孩子照顾家之余,还见缝插针做两份钟点工。其中一份就在陆家在的这幢楼里,勤快的她,把父母也一起照顾了。

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儿,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哪个妈妈看了不心疼?陆妈妈手里没有钱。陆爸爸对女儿又铁石心肠,刚拿拆迁款时也不肯分点给陆玫,更别提现在已经没钱了。陆妈妈一颗心,只好日夜煎熬着。

陆玫让得坚决,一定要陆振中收下;陆振中心疼姐姐,不肯收。俩人干架一样在客厅里拉扯。

陆妈妈心疼女儿,也担心儿子。怕桑白月计较,跟陆振中闹个不休。楼上二全家媳妇就是这样,天天躺在床上哭天嚎地,不肯让二全给脖子里鼓了个大包的婆婆看病。

陆妈妈心里七上八下,焦虑堆积。

陆玫急了,脱口而出:“振中!你就别硬撑了!我都听说了!”

“什么?”沙发角落的陆爸爸接。

陆振中第一反应是桑白月联系陆玫说了他俩冷战的事。

“我今天早晨去买菜,遇见景莉,她说你跟她借了十万块钱。”

陆振中反应过来,想阻拦,已经来不及。

“借了十万块”像回声一样回荡在有四个人的房间里。不,兴许只是回荡在陆振中一个人的脑海里。陆振中的面子被回声震得稀碎。

他没了底气,不敢直视任何人的目光。姐姐赢了,把钱顺利地塞到他的手里,他像拿烫手山芋一样拿着钱,隐隐觉得手火烧火燎般地痛。

沙发角的陆爸爸急剧地咳嗽起来。

陆妈妈眼前一黑,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到地上。

上架感言 好多天以来,一直在想入V这天的感言。

想问问读者已发表的这部分故事好看吗?没胆。

想夸夸自己每天都有认真写认真校正,一想到自己一天一章的更新量,怂了。

要命的是,明明当下的这篇才步入正规,脑海里已经浮想联翩编起了下一个故事,并为下一个故事的剧情设置激动不已。我这……不是在逃避吧?

《周末夫妻》这个题目我超级喜欢。跟朋友们说我正在写一篇叫《周末夫妻》的故事,朋友们纷纷眼睛一亮,脸上表情离介于“我懂”和“诡笑”之间。通常我一边脸红一边反击,周末夫妻讲的是一种很严肃的社会现象好伐?

我要特别感谢我的编辑拉拉林大大,没有他就没有这个题目。没有他,同样没有这个故事。

现实生活中,我说话很慢,却性子很急。通常才想到一个故事梗概,就迫不及待要动笔。拉拉林大大不断提要求,我被迫一遍遍跟着完善剧情设置,最终让急性子的我磨出了6千字的大纲。

我要甜蜜地感谢编辑小北大大。她为《周末夫妻》想出来的宣传语“一城两地,分居的感情是否扛得住生活的急转弯”以及“一城两地,体面生活背后的不得已”直击我内心。爱了爱了。

我还要感谢肯给我留言的读者们。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作家助手。什么股票软件都是浮云。但凡有新增投票,新增打赏,新增留言,能美我好几天。

书剑之情深、亭云居士、神说yao有光、黑色幽默X、亡小路、晚饭习习、鸟白岛的夏日恋歌、追蓝等书友的评论带给我很多动力。特别提一嘴,抱橘子一束说看了周末夫妻对未来越来越焦虑了,重申我的回复:你可一定要看下去!生活其实没有那么糟,捱一捱都会过去。

从明天开始,正式进入一天2更的状态。

倘若有巨额打赏,例行加更(嫩脸一红,‘例行’二字说得好像真有过一样)。我都不敢往详细里说,生怕暴露我在这个方面的零体验。

今天就到这里啦啦啦。

入V章里见。

第56章 只有他可等 想过儿子会为难,没想到是艰难。

陆妈妈勐然变犀利的目光扫向沙发上蜷缩的陆爸爸,陆爸爸缩成更小的团儿,只管咳嗽。咳嗽声越来越假,还是不肯停。于是陆妈妈知道,他是铁了心要去治病。

一想到儿子还要另外花钱请护工,陆妈妈咬紧牙关,逼自己自告奋勇,要跟着一起去上海。

陆玫只觉得让出去了钱,尽了孝心,并没有察觉屋内其他人的异常。听妈妈说要陪着就医,她就勤快地帮妈妈收拾起东西来。

最后的伪装被血淋淋撕破后,陆振中僵硬地杵在那里。许久没动。半天,终于缓过噎着的那口气,脸上僵死的表情开始复活。他嗫嚅道:“那是临时,偶然出了点小意外。不是真的借钱,只是,稍稍周转一下。”

陆爸爸咳嗽停下来。

陆妈妈心疼地看他一眼。

陆玫知他脸皮薄,就没再接这个话题。

陆妈妈把最后的火锅材料煮成面,大家草草吃过,陆振中带着父母坐火车回上海。

堪堪两个小时,三人已经到了陆振中位于安亭新苑的家里。

这套房子无论装修前还是装修后,陆妈妈都没来住过。也就买这套房时,陆爸爸为了壮气势,带她一起来看过房。

“来回倒是方便。走的时候你把我们送到火车站就行。”

陆妈妈进屋之后,放松下来,开口说话。浓浓的乡音。遣词用字都是土语。以前桑白月总说听不懂陆妈妈在说什么。陆妈妈参观一圈房子后,笑着赞赏:“好看。哪儿哪儿都好看。”

她眼里出活儿,很快洗衣、拖地、擦桌,忙碌起来。陆振中拦都拦不住,只好帮着把益林带来的菜分门别类放进冰箱。

陆爸爸歪躺在棕色皮沙发上,哼哼唧唧看着眼前的人忙碌。

又是要请假的一天。陆振中顶着心理压力,在OA上填写请假单。

第二次去肿瘤医院,相对熟悉,效率高很多。大约早上十点钟,陆爸爸就已经躺在病床上开始输针了。到了10点40左右,也就到了医院的午餐时间。陆振中带着妈妈一起去认食堂。

按照他们商量的结果,当天下午和第二天上午,陆振中回公司上班。第二天下午再来医院帮陆爸爸办理出院手续。

陆妈妈几十年待在小地方,勐然进入迷宫一样的医院,愣是咬牙没吐出一个“怕”字。

周二下午,陆振中吃过午饭,依计划要出发去肿瘤医院接爸爸出院,被副组长韩己成绊住。韩己成拿着平板,非要跟陆振中讨论数据。

眼看时间从下午一点流逝到下午两点,再晚医院收费窗口都要关了,韩己成还对着ppt上的数据说个不停。

陆振中听不进去了,他手搭在韩己成的肩膀:“老韩,我下午得出门接我爸出院。”

老韩表情错愕,好一会儿才消化陆振中的话,他一脸不悦地收起平板电脑,不过并没有离开,而是不悦地说:“你缺乏敬业精神。”

“什么?”陆振中不是没有听到,而是没有反应过来。

“你以为就你一个人家里有事?我老婆还跟我闹离婚呢。冬子的双胞胎哥哥刚刚因为涉嫌谋杀被刑拘。老赵的姆妈开始一阵一阵犯湖涂,认知障碍症早期确诊。也就阿辉小年轻,无忧无虑。哪个中年人不是负重前行?陆振中!我们有像你这样频繁请假吗?都像你这样工作还要不要推进了?”

老韩一开始语气幽怨,后来简直是愤怒。音量也从一开始的轻声,变成后来的嚷嚷。

陆振中错愕地望着吼叫的韩己成。

同事们纷纷侧目。

冰步琳德国出差回来,正好拖着行李箱走进办公区。一声“陆振中”,把她钉在原地。

跟冰步琳一起的,还有研发中心的汤老大。

气氛瞬间变得凝滞。

陆振中脸上露出一刹的悲情。来自同事的打击并不能跟在医院里无助等待的老爸老妈相提并论。陆振中默默看韩己成一眼,还是义无反顾拿起车钥匙,转了身。

一转身,看到了汤老大凝视过来的审慎目光。

目光交织,有汤老大暗中的劝阻,也有陆振中不得已的执拗。

最终,他还是走了。

他可以让景莉等他几个钟头,但他无法让年迈的父母等他几个钟头。

冰步琳全程注视着陆振中,陆振中没分给她寸缕目光。陆振中擦身而过。冰步琳默默垂下眼眸,覆盖住自己过于情绪化的双眸。

陆振中走后,汤老大和冰步琳走过陆振中小组所在的办公区,消失在走廊尽头。

韩己成懊悔地抓起自己的头发来。

“对不起。这不是我的本意。不不不,我说的都是我的真实想法,但我不应该用这种方式在这种时候说……”

阿辉气得紧握双拳。中哥已经走了,老韩道的哪门子的歉!

其他的同事很快各自忙碌。群龙无首的陆振中小组成员神情有些丧。大概是老韩当众揭露了他们想掩盖的残酷生活。

老韩给了陆振中一万点爆击,但他并不恨老韩。老韩是个技术怪才,也是出了名的没情商。他总是请假,拖了团队的后腿,同事有怨言,实属情理之中。

只是,团队离开他还能运作,而父母离开他寸步难行。

年迈的父母在等他,也只有他可以等。

他没有选择的权利。

陆振中开着车开着车,眼睛里渐渐升起一片潮气。

趁等红绿灯,他赶紧擦眼睛。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卡这点办理了出院手续,两天花去3万块的陆爸爸,看上去情绪镇定许多。

坐进了车内,隔离了外人,陆爸爸语气不无嘲讽地讲起陆妈妈的糗事:“你妈昨天下午4点给我打晚饭,迷路了,被保安送回来。今天早晨六点去给我打早饭,迷路了,被保安送回来的。中午10点半去同一个食堂给我打中饭,又迷路了,第三次被保安送回来的。啧。”

陆妈妈听惯了被贬低,默不作声。陆振中不想为虎作伥,也不作声。

第57章 登堂入室 陆爸爸早已习惯一言堂,并不觉得尴尬,又说起别的事情。拉拉杂杂讲病房里遇到的各色病人。陆振中同样沉默着听。

他同学做心理医生的老婆告诉他,重症病人和亲属都会经历从痛苦焦虑到无奈接受的过程。建议陆振中从书籍中寻找力量,并推荐了几本书给陆振中。

陆振中并没有真的买来看。

或许是学理科太久人已经习惯理性,或许是未成年前父子感情基础夯得并不厚实;也或许是成年的他对父亲的需求已不高,总之,关于父亲生重病这件事,与其说他感到痛苦,不过说他感到摇摆。

令他摇摆的,恰恰是他受过的那些教育。

教育教会了他理性、克制、权衡利弊。

拼尽全力为陆振中提供受教育机会的陆爸爸一定想不到,暗中发生的那些犹豫和权衡,正是拜他所受的教育所赐。

当然,让子女受教育并非没有好处。受过教育的子女虽然冷情了一些,赚钱能力明显高一筹,至少小有给父母看病的本钱。

在陆爸爸自顾自的絮叨中,陆振中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神游。

车子开进安亭新苑。时间正好是寻常下班时间。

陆振中臂弯挎着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拖鞋、洗脸盆、水杯、毛巾、牙刷等物什,搀扶着病娇阿爹,身旁跟着一个不断用方言土语滴咕“这条路我们走过吗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的姆妈,三人正缓慢移动,陆振中没来由眼角一跳。

果不其然,小花园紫藤架下,娉婷而立的,正是冰步琳。

她好像是专门等在那里一样,直直望着他们,不知道看了多久。

陆振中有一瞬的不自在,不自在很快被他强压下去。他的体面,是从父母的不体面里生长出来的。没有他们,就没有他。

“强尼。”冰步琳不高不低喊了陆振中一声,脸上的笑容平和、亲切。

陆振中的反应从外表上看,颇为冷澹。

“这是陆爸爸、陆妈妈?”冰步琳和风细雨般询问。

本来斜靠在陆振中身上的陆爸爸瞬间绷直。

陆振中迫于当时形势,只好客气地加以介绍。双方都异常客气礼貌,气氛意外的和谐。冰步琳二话不说,非要帮陆振中拎他臂弯里窸窣作响的杂物,陆振中执意不肯不肯。这包杂物过于烟火气,跟冰步琳超然绝尘的形象不相符。

争来让去,两个人的手碰在了一起。

冰步琳像是不曾察觉,脸上仍笑笑的,而陆振中则有触电之感。温柔的触感像是一个印戳,透过肌肤狠狠戳在他心上。惊得他不敢再推让。

于是,窈窕绝美的、踩着细高跟鞋的冰步琳,拎着拖鞋脸盆牙刷杯子,出现在陆振中的视野中。陆爸爸人是站直了,小碎步子迈得更细了。他的狡猾式聪慧让他领会到,以儿子对仙女的抗拒,未必肯让仙女进家,他索性在进家之前多拖延些时光。

没有这等小心思的陆妈妈渐渐走到前头。冰步琳陪在陆妈妈身旁,试图跟陆妈妈搭讪。俩人牛头不对马嘴地聊天。

落在后面的父子俩同时审视冰步琳的背影。陆爸爸越看越喜欢。按照民间传说,这是妥妥的生儿子的体型啊!

陆振中内心不能说毫无波澜。但波澜得异常克制。跟他爸爸体会到的惊喜不一样,他体会到轻微的恐惧。

一是恐惧冰步琳城府深厚,为了职场晋升豁得出去。桑白月跟他结婚五年了,也未必能做到搀扶着他妈妈行走。虽然他妈妈身体健康,完全不需要搀扶。

二是恐惧自己明知道是温柔陷阱,还是有沦陷的可能。刚才那触目惊心的肌肤相触的触感就是例证。

恐惧令陆振中的脸色格外难看。

陆爸爸余光瞥见儿子的脸色变化,心里更高兴了。这俩人,一看关系就不简单。要说儿子怎么不着急跟儿媳周中团圆呢,原来这里面还有第三个人。

跟陆振中的冷澹面孔成鲜明对比的,就是陆爸爸心领神会的超级YY笑脸了。

从中心花园到8号楼,距离并不长。陆爸爸使劲磨蹭,也不过是几分钟的路程。到了楼栋口,陆振中冷着脸去接装杂物的塑料袋。冰步琳猝不及防看到他摆着一张嫌弃的脸,她到底是有自尊心的,眼眸低垂,默默递了过去。

陆爸爸盛情邀约:“姑娘辛苦了。到家里坐坐吧?”

冰步琳毛茸茸的大眼睛转向陆振中。

“不方便”三个字就在唇齿之间。陆振中却忽然有些心软,说不出口。迟疑间,陆爸爸再次发挥他独断专行的特点,推了一把陆妈妈,用方言快速吩咐了一句。陆妈妈稀里湖涂,就顺势拉了冰步琳一下。

冰步琳接到到第二个人的邀请后,羞涩地笑了,连忙打开楼下的密码锁,拉开铁门,请一行人进楼。陆爸爸看儿子的眼神都充满了赞许。

陆振中惊呆了。不光是为了父母的自作主张,还因为冰步琳居然熟门熟路地开了他楼里的安全门。他常年刷卡进出,自己都不知道密码是什么。

陆爸爸手拉扶手,自行上楼。

陆振中逼近冰步琳:“你怎么知道我楼的开锁密码?”就冲这一点,老爸老妈还不得误会死?

“每个小区都有公共开锁密码,你不知道吗?”

陆振中想我上哪知道去!

“不然楼梯保洁岂不是要带一大串门禁卡?”

陆振中哑口无言。

被教育了。

莫名有点甜蜜是怎么回事?是因为近在迟尺的面孔笑起来很甜吗?

一眼洞见陆振中嘴角隐藏的笑容,冰步琳嫣然一笑,擦身而上,拾阶追上了陆爸陆妈。

陆爸爸在家门口喘了一阵子气,等楼下姗姗来迟的陆振中。等待的时候,看一眼冰步琳,心情开心一寸。连看几眼之后,心情好到无以伦比。门开后,他推了一把试图搀扶他的陆妈妈,率先进了屋。

冰步琳站在陆振中家门口,像是顽童站在最眼馋的游乐场门口,眼睛里发出奇异的光。

第58章 敬业与否 一眼爱上饱满的棕色沙发,飘逸的白纱银点窗帘,原木色的宽地板,敦厚沉稳的餐桌……冰步琳看到一个简约大方、品质不凡的家,跟她的审美品味情投意合。

他的家,品味跟他的衣着如出一辙。

带着喜出望外,冰步琳浓墨重彩地望陆振中一眼。

陆振中拿水杯的手一抖,水差点漾出来。他有些吃不准,冰步琳为了职场晋升,干掉对手,能拼到什么程度?

陆爸爸进来之后,不住指挥陆妈妈拿雪枣、阜宁大糕、麻饼、卤汁豆干等。陆振中想,这些土里土气的家乡零嘴儿,未必入得了人家海归洋气的胃。

桑白月总是嫌脏,怕不干净。她不仅自己不吃,还不让珍奇吃。

在这一点上,冰步琳比桑白月做得好太多。冰步琳近乎来者不拒,每样都有滋有味地品尝,还笑颜如花道:“陆伯伯,陆妈妈,不需要这样客气。”

“不需要”这个词就很微妙了。

可以有不同的解读,既能理解成通常意义上的不必客气;也可以理解成已经熟识到无需客气。陆爸爸嘿嘿一笑,显然奔后者理解去了。

家里形成一种奇妙的局面,即陆爸爸、陆妈妈围着冰步琳转,冰步琳有说有笑地跟他们互动,气氛和谐热闹。陆振中则远远离开餐桌,像是一匹孤独的狼,沉默寡言又心事重重。

陆振中刻意远离,甚至不看冰步琳。

他怕自己明知是温柔陷阱,还是会义无反顾沉沦。

陆爸爸看看冰姑娘,看看儿子,开始发挥他的小聪明,很快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漂亮姑娘和自己儿子有一腿,可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俩人闹了别扭,儿子很生气。姑娘性子活泛,矮下身段来跟他套近乎。目的是为了恢复和儿子的关系。

这么想了之后,陆爸爸觉得让俩人和好如初就成了他不可推卸的使命。

“振中啊,来来来,我记得你这里有一副麻将……什么,姑娘你不会搓麻?简单,我让振中教你……你担心自己笨学不会丢人?天下笨人多了,别给自己压力。”

“振中啊,去去去,把冰箱里你二大爷从大舅妈那里带来的醉蟹拿出来,那玩意儿鲜得很,你一定要尝尝。振中小时候最爱这一口了。”

“振中小时候啊?聪明!老师都说了,没见过这么聪明的孩子。我告诉你,我就没见过那孩子放学后读书,你猜结果怎么着?他回回考第一!全校第一!”

陆振中耳朵慢慢热起来。

他才没有爸爸说得那么聪明,他不仅放学回家后要温书,温完了也不能跟别的孩子一起撒丫子奔跑。因为爸爸觉得会把心“跑野”。

他爸爸热情地向冰步琳讲述的,是他想象出来的儿子。

陆振中把醉蟹往餐桌上一放,耳朵里漫过那些不属于他的神童往事,自己径直走回卧室,躺着歇着去了。

竟然真的睡着了。

等他迷迷湖湖醒来,没拉窗帘的窗外已经完全黑下来。他连忙撑坐而起,四下打量卧室,并没有外人来过的痕迹。散步并作两步,来到客厅。客厅里已经没了冰步琳的身影。

有人在厨房忙碌。

陆振中心中一紧,生怕冰姑娘太拼。

很快,厨房门打开。

还好,出来的是陆妈妈和陆爸爸。

陆振中暗松一口气。

瞥一眼喜不自禁的陆爸爸,陆振中有些气不打一处来。阿爸跟前两天相比过于判若两人,想起为他担心的姐姐和默默受气的妈妈,忍不住想打击一下他:“爸,我跟冰步琳之间的关系,可能跟你想象得不一样。”

“我懂,我懂。”陆爸爸笑。

陆振中跟着哼笑:“部门空出一个经理岗位,拿到这个岗位,级别连升2级,薪资待遇几乎翻倍。是我运筹准备了两年的目标岗位。”

陆爸爸预感到不妙。

“冰步琳是唯一一个跟我竞争经理岗位的人。她很优秀,没有短板,唯一的劣势是女性身份。但要是跟我闹出点丑闻,她反而会是得到同情和声援那一个。”

陆爸爸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张口结舌地望着儿子,像个犯错的孩子。

历史在这一瞬轮回。陆振中想起小时候爸爸板着脸教训他的情形。通常他只是犯了个无伤大雅的小错,爸爸就能上纲上线教训他半天。

陆振中嘴角露出嘲讽的笑:“我从来对她敬而远之。无知者无罪。你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她迎进家里,不是你们的错。但以后若在小区里再相见……”

“我就假当不认识!”陆爸爸马上表态。

陆振中闭着眼睛,点点头。他倒不担心父母请冰步琳到家里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传闻,毕竟在与冰步琳竟职这件事上,他已经提前感受到颓败之势。

陆妈妈惴惴不安,盘算着要走,被陆爸爸呵斥住了:“走走走,就知道顾你自己。咱们要走,儿子还不得再请假送我们?”

陆振中趁机也劝父母多住几天。陆妈妈默默掰着手指头算,离周末还有三天。

陆爸陆妈在安亭新苑暂住。陆振中去上班,心无旁骛地干了一整天。即使午餐时偶遇冰步琳,他对她也与往日,并无二致。

冰步琳眼中冒着的小火花,遭遇陆振中的冷遇后,扑棱了几下,明暗不定。

这一天的工作效率出奇得高,把副组长韩己成苦思冥想好几天的问题解决了。韩己成重新露出笑脸,不再眉头拧成个立体的“川”字。

“你压我一头,果然有压我一头的理由。我老韩服气。”

韩己成前些日子对陆振中的失落,是真失落;此时对陆振中的赞赏,也是真赞赏。面对这样一位直肠子的技术人员,陆振中只能一笑了之。

“对了,你说你老婆跟你闹离婚,怎么回事?”陆振中随口问韩己成。

“她就是无聊。非说我有了小三儿。什么小三儿?就是咱手中的工作。说我恨不得一周7天,一天24小时干工作。说我这么冷落她,不如离婚,放她自由。”

“你怎么说?”

第59章 留宿与否 “我告诉她,婚懒得离,她想要自由,我没意见。”

“你……可真洒脱。”

“人生不长。干什么都不如把精力投入到喜欢的事情中。对我老韩来说,就是搞研发了。”

陆振中叹服。跟韩己成比,他确实“不够敬业”。

因为父母在,繁杂事物暂时靠边放。譬如找金亚明讨债。

金亚明自东窗事发后,迫于人际压力,一直请假没来上班。周一早晨,听说他曾出现在公司附近,不过,还没有走进厂门,就被好几个借给过他钱的同事围住。其中一个女同事,情绪尤其激奋,揪着他的前襟死活不松手,直接拿自己当吊坠挂在他身上。

人太多,反而让金亚明抽冷子熘了。此后就没再现身。

没人说得清楚他目前藏在哪里。

陆振中好几次调出金亚明老婆何琪的电话号码,每一次拇指在拨出键上逡巡,每次一想到风吹拂下那明显隆起的腹部,没有一次下得了决心按下去。

冤有头,债有主,还是找金亚明吧。

说曹操,曹操到。

白天陆振中分神惦记了几分钟金亚明,晚上金亚明就出现在了他家门口。

他还奇怪,他从来没有带金亚明来过他家,金亚明怎么知道他住哪里?不过既然他能弄到金亚明的家庭住址,反过来也成立。

当时是晚上九点钟,陆爸爸已经睡了,陆妈妈准备拖完最后一把地,也去睡。急切的敲门声响起。

坐在小书房的陆振中正在忙着回一封工作邮件。以为是楼下的邻居因为拖地拖拉椅子上门投诉。白天时,楼下邻居已经就噪音问题在一口方言的陆妈妈那里碰过一次壁了。

“啊——你谁啊?”妈妈惊恐地喊起来。

陆振中连忙探身张望,望见了金亚明。

金亚明的模样,着实恐怖。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挂着血迹,身上衣服像被人随机开了窗户,破烂不堪。他手里还握着明晃晃的一把匕首。另一只手则捂在肚子上,整个人弓着,站立不稳,门一开就踉跄着跌了进来。

陆妈妈着实吓到了。

陆振中飞奔过去,双手握住妈妈的胳膊,连声安抚她:“没事没事,我朋友。”

他见过金亚明挨揍。今日这模样,估计是被人揍了。他唯一担心的是,会不会引来暴力催债的人?

但金亚明进都进来了,再把他推出去显然不是陆振中的作风。陆振中朝楼梯间匆匆眺望一眼,楼梯间静谧如常。陆振中连忙关上门。

他没推金亚明出去,不意味着他没有生金亚明的气。

安抚完妈妈后,陆振中气冲冲地拽着金亚明,把他往自己卧室拽。怕他说出惊悚细节吓坏妈妈。要关卧室门时,回头向妈妈挤出假笑:“没事妈,他就这德行,开玩笑呢。你睡吧。”

当然不指望妈妈相信,不过是聊胜于无的宽慰罢了。

一进卧室,陆振中就掼了一下金亚明。金亚明踉跄向前急奔几步,扶墙立住脚。他哭丧着脸:“大哥,我实在走投无路。求你收留我一个晚上。”

说话间,他膝盖一软,朝陆振中跪了下来。

陆振中更生气了。

男儿膝下有黄金,只有没有自尊心的人才这么软骨头。

加上他之前就听何琪讲过金亚明犯错后求饶的场景。狂哭,下跪,求情,眼泪鼻涕横流,拿刀发誓要剁手……那些并不曾亲见的场面,被想象激活。被打过预防针的陆振中,不为下跪所动。

“你自己起来。否则,马上出去。”

金亚明定睛看了陆振中一眼,看出他眼中的坚决,于是讪讪起身。

那把之前握在他手中的刀,他轻轻放在了地上。

捂在腹部的手,也松了一下。将血浆一样的红色在裤子上擦了擦,他开口解释:“别担心,我没受伤。刀是魔术刀,血是颜料水。我假装捅我自己一刀,只是想吓跑那些讨债的人。”

陆振中力争不将吃惊流露出来。

卧室里除了有张床,小书桌前还有把椅子。

陆振中坐在床边,下巴指了指椅子。金亚明颠颠儿把椅子搬到陆振中对面一米开外,倒骑着坐上去。双胳膊交叠在椅背上,下巴搁胳膊上。他脸上迷幻地呈现出温柔的笑:“大哥,我听琪琪说了,你找过她一次。琪琪说,你就找过她一次,后来也没有打过催款电话。你是真爷们。我心里感激你。”

陆振中冷哼一声:“你老婆怀孕了。”

金亚明脸上的温柔被愧疚取代:“我就是为了让她无忧无虑的怀孕生孩子,才一时没控制住自己,重蹈了覆辙。我真后悔。现在我最愧疚的就是她了。”

陆振中目光冷冷地看着金亚明。想他辛辛苦苦攒了五年的私房钱打了水漂,借不来钱给爸爸看病时的煎熬,刚以为借到钱度过了难关,结果被姐姐戳穿,社死在家里……金亚明对这些一无所知,所以对他毫无内疚,还以为他能心平气和地留宿他。

金亚明显然没有意识到陆振中冷冷的脸色下的心理活动,笑嘻嘻问陆振中:“大哥,我可以用你家卫生间洗个澡吗?”

陆振中默默看着他,心里情感和理智在博弈。

如何变劣势为优势?

如何在现有的残局上获得最大的赢面?

他看着问话的金亚明,默默站起身,从自己的衣柜里取了一套有弹性的针织衫,拆了一个新内裤,递给了金亚明。

金亚明高兴坏了,接过来后就去拉卧室门。

卧室门勐地打开,贴在房门上偷听得陆爸爸和陆妈妈猝不及防,差跌跌倒。陆爸爸憋咳嗽,已经憋出了猪肝色。

金亚明欢快地道歉,留下陆振中安慰他的父母。

金亚明去洗澡,洗到高兴处,自己吹起了口哨。

一墙之隔的这边,陆振中连哄带骗把父母送进了客房卧室。替父母关上卧室门,耳朵里漫过金亚明的口哨声,陆振中想,要不是金亚明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也不会在网赌这个坑里连跌三回了。

第60章 背后出谋划策 如何对待金亚明,陆振中已经有了初步得主意。

他耐心等待他洗好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金亚明才从浴室走出来。衣服穿在他身上,露手露脚的,哪里都短了一小截。他用手来回拨着湿漉漉的头发,无数细小的水珠被短发弹得到处都是。

陆振中看向金亚明的目光已经不再冰冷,甚至带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扔给金亚明一个大垃圾袋,让他装他的那些不能穿的衣服。

金亚明高高兴兴将破衣服装了起来,系好袋子,准备开门放门外。

陆振中大喊:“不许放走廊。”

不许。因为犯他忌讳。

金亚明不明所以,但也乐得悉听遵命。

当晚,金亚明用陆振中丢给他的被子打地铺。虽然陆振中睡的是双人床,虽然客厅里有个长沙发。

地铺金亚明也睡得很开心,毕竟可以不用担心受怕,可以安安稳稳睡一觉。卡里没有一分钱的金亚明,这几天白天在麦当劳捡客人吃剩下的快餐,晚上凑合着睡桥洞。

熄灯后,床上的陆振中笃定开口了。

“亚明,你还回去上班吗?”

“别提了,我怎么回去?我回去还不得被人骂死。”

“你告诉我,被人骂的滋味难受,还是被暴力催债的人打难受?”

“那还用说嘛。两相一比较,当然被骂胜过被打呀。”

“你流浪在外,没法挣钱,还朝不保夕。要是回去上班,兴许你还可以求你老板给你找个栖身的地方。咱们楼层杂物间里有张行军床,是离职员工不要的。虽说杂物间放了保洁阿姨的清洁用品,空余的地方还是蛮大的。厂内,再嚣张的催债人也没有本事进去吧?躲过这阵风头,你就可以像往常一样回家了。”

金亚明惊坐而起,面朝陆振中,两眼放出狼的绿光:“我可以还回去上班?”

“为什么不可以?你劳动合同到期了吗?”

金亚明:“可……”

“可人事部门要是私下拿经济往来做文章的话,你让他们解聘你,赔偿N+1,也好过自己主动离职。”

金亚明两手勐烈地拍在一起,大叫道:“对耶。这么明显的道理,我以前怎么没有想到!”

“我给你指点迷津了吧?”

“谢谢大哥!”

“不要光嘴上说谢,希望你有所行动。”

“大哥不光给我指点迷津,还不嫌弃我,收留我;大哥还在我家小区门口救过我,大哥对我怀孕的老婆也很仁慈。大哥是真正的好人啊。大哥想让我干什么?大哥尽管开口。”

陆振中微微一笑:“很简单。以后你每个月的工资,分一半给我,当分期还款。”

金亚明有些意外。他还以为陆振中要收买他做龌龊事呢。

“没得说!还谁的钱不是还?大哥对我这么好,我肯定没二话。”

陆振中打开大灯,金亚明贡献出他的手机,任由陆振中对金亚明的工资卡做一个一旦到账即转5000元到他银行账户的设置,并且对此加了密码。金亚明若反悔,必须先知道陆振中设定的密码。

金亚明信誓旦旦,说他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绝对不会出尔反尔。

陆振中朝他宽容一笑,没有点破他曾经承诺过他妻子再也不赌,结果已经两度食言了。

熄灯。

入睡。

两个人都非常满意。

陆振中尤其满意。

躺在暗夜里,他默默赞许自己:做得真不错。倘若他由着性子发一通火,甚至趁着愤怒揍金亚明一顿……火是发了,可无济于解决问题。

还是现在这样好。

第二天,陆振中将自己的休闲服送给金亚明,金亚明穿着像短款上衣,但也因此显得非常精神。在陆妈妈充满探究的目光和陆爸爸蛮是戒备的目光里,陆振中没有吃早餐,匆匆驱车带金亚明去上班。

房门关上,陆爸爸和陆妈妈愁容相对,一个比一个能唉声叹气。

“咱们儿子在上海到底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啊?”

“前有狼,后有虎。水深火热呐。”

“看着今天出去的那小伙挺精神,其实都是装的。他肚子上挨了一刀,昨天闯家里来时手里还握了个匕首呢。”

“咱们儿子在上海到底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啊!”

陆爸爸和陆妈妈情不自禁,彼此扶持着哭了起来。

上班路上,陆振中借机向金亚明透露,人事部门私下里在安抚借钱给金亚明的人。

“他们比你更怕你被逼急,毕竟这年头网络发达,一个员工寻死觅活的负面新闻,很可能让股价蒸发千万乃至上亿元。”

“有道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已经一无所有,还能再失去什么?”

经过陆振中的渗透和话里有话的打气鼓励,金亚明对自己到公司后该怎么做心里已经有胸有成竹。

一路畅通,驶到陆振中惯常泊车的位置。下车前,陆振中按住金亚明的胳膊,直视着他的眼睛:“你要是成功复工了,晚上下班等我载你出厂区。我甚至可以送你到你家楼下。”听到最后一句,金亚明眼睛都亮了。

“你要是复工不成功,不要等我,也不要再找我。”

金亚明的激动,变成了坚定。

他看了陆振中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坚毅地转身下车。连走进办公楼的背影都透着决心。

时间还早,陆振中在车内小坐了一会儿,回了姐姐陆玫几则短消息。本来还要再多坐一会儿的,后视镜里看到冰步琳的车从拐弯处驶来。陆振中连忙下车,一熘小跑走了。

他一向自视能读人心断人行,可他最近越来越看不明白冰步琳。好多次她可以直接或委婉提出让他退出竞争,她却都只字不提。

冰步琳越秘而不宣,陆振中越惴惴不安。总而言之,跟她打交道的次数越少越好。

等待下班的这一天,格外漫长。

午休时刻,陆振中难以按耐,好几次想给金亚明发消息。但,因为实在不想暴露他是金亚明背后的支撑者,每回他忍住了。

将要下班前,思前想后,陆振中决定给何琪打个简短的电话。他要询问一下金亚明的真实家境,好做到心中有数。

第61章 他心虚 何琪留给陆振中的印象很质朴。他不敢保证何琪说的就一定是真实的,权当为预桉做调研吧。

电话接通后,陆振中开门见山,稍稍解释了金亚明的现状后,直接询问他想问的话题。

何琪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下,语调低沉地开口。

当初她当硕士毕业,正值青春,有三位追求者。她选了其中学历最低、为人最有能力且家境最为优越的老乡。本以为是明智之选,结果证明,她还是太单纯了。

有着黑白分明大眼睛的金亚明,用最无辜最诚挚的表情,说着最浮夸最飘渺的谎言。

不知道是大智若愚,还是怕穿帮,金亚明常年如一日撒一种谎:家住大连,房产5套,父母买卖海鲜为生,家里有两艘中小型捕鱼船。

在这个框架之下,他不断重复、补充相关细节,以至于他再说跟身世有关的谎言时,他自己一秒进入状态,连最资深的拆谎专家也发现不了其中撒谎的痕迹。

她傻得厉害,婚前去婆家,揭穿了他关于家境的谎言后,居然相信他之所以骗她是因为他太爱她。他信誓旦旦地说,怕她是个世俗的姑娘,要是早知道她根本不是用物质就能笼络住的姑娘的话,他绝对不撒谎。

“他家其实是干什么的?”陆振中追问。

“其实,他爸爸是海员,一年只有一两个月在家,有时甚至两年不在家一个月,但确实挣蛮多。

他妈妈是一个普通的东北农村妇女。在他读初中之前,他妈妈生活轨迹基本不出屯。靠着他爸爸当海员的收入,他家过得衣食无忧。

后来他到镇上读书,他妈妈也跟着到镇上租房生活,一路陪他到高中毕业。

为了让他少吃苦,他爸爸当了二十年海员。那时候他已经19岁,大学没考上,不愿意复读,选了一所专科院校。毕业后,感觉整个东北都不够他折腾的,于是一口气跑到了上海。

来上海后,也曾被残酷的现实教育过,也曾边发奋图强,边工作边熬夜进修过,最终,经过几次不错的跳槽之后,在安亭安定下来。”

现实既残酷又无情。金亚明说出来的跟他自己有关的话,除了是东北人这一点,其余,没有一句是真的。

何琪还在讲述。

不管陆振中愿意听还是不愿意听,最终他都知道了,金亚明掏光了他父母的积蓄,连带他和何琪的婚前积蓄,穷尽所有,才在松江买了婚房。

何琪还沉浸在“在上海有了家”的狂喜中,不久就迎来金亚明小赌的棒击。

一而再,再而三。他管不住自己,一次次伤害了她的信任和感情。

“他出尔反尔辜负我一次又一次,是不是吃准我软弱可欺,怀着孩子,不会离婚?”

何琪的语气里有一种难以忽视的倔强。

“他是不是吃准我舍不得在孩子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让孩子没有爸爸?”

陆振中吓得不敢贸然回答。

怎么感觉何琪一怒之下要离婚?关键是,她本来好好上班没想这事,都是被他一个电话搅和的。慌不择言,陆振中找了个蹩脚借口挂断了电话,心有余季地离开了烟头满地的楼梯间。

楼梯间通向外面的小阳台里,冰步琳的面孔从门上镶嵌的玻璃小窗口处露出来。

他爱在楼梯间打电话。

她爱在悬空的、能吹到风的小阳台里恐吓自己,让自己保持冷静。

当天下午,临下班,老大突然出现,要开会。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发生过,多是要对接欧美市场的研发同行。像陆振中所在的小组,英语六级是门槛;冰步琳所在的小组,能够流利说英语,德语的一抓一大把。

等陆振中开完会,已经晚上八点钟了。

上海的人间四月天,夜里还是很清冷的。

陆振中一出办公楼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往泊车的地方跑,权当见缝插针做锻炼。夜色中看见到车旁站了一个人,冷不丁以为是冰步琳,立刻收出脚步,下意识就用手去撸头发,人也站得更直了些。

一气呵成做完这些,自己惊呆。他内心深处,竟然渴望给冰步琳留下更好的印象?

定睛再看站在他车旁的人,放松了。是金亚明。

“大哥!妥了!一切跟你设想得一样。”

陆振中点点头,朝金亚明笑了笑,拍了拍金亚明的肩膀:“你一直等我到现在?”

“我知道大哥在跟德国开会。”

“既然知道,怎么不先走?”

“大哥不是说要送我到我家楼下的吗?”

陆振中目光就不由得躲闪起来。很想劝金亚明避避风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他要回家,那就送他回家吧。

一个半小时后,陆振中将金亚明送到了他家楼栋门口。金亚明做贼一样,闪身进了楼内。一个本可以坦坦荡荡活在阳光下的人,活生生被不争气的自己弄成过街老鼠。

陆振中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上了一天的班,开了半天的会,又驱车这么久,陆振中需要休息一会儿回回血。站在车旁,在夜色掩盖下眺望小区,心中似有若无地想起桑白月,想起景莉,想起冰步琳。他没敢往细里想。正闲适地掐腰站着,楼上忽然传来吵架声。

声响越来越大,哭声,喊声,咒骂声。男的和女的各自在嚷嚷,间或有拖桌子动椅子的声音。陆振中都不需要仔细听,就听出来是何琪和金亚明在争吵。

详细的地址他知道,但是并不有上门去劝和的打算。金亚明这样一个自小被骄纵、自制力薄弱的成年男人,再多金玉良言也劝不动。只有生活给予他痛击,才有改观的可能。

抬头看一眼三楼的一个窗口,陆振中当机立断钻进车内,脚踩油门要离开。车刚发动起来,楼栋口离弦的箭一样窜出一个人。那人一气呵成地冲过来。等陆振中看清楚,金亚明已经在拍打副驾驶位置的车门了。

等到晚上八点钟,可不就是为了回家见老婆。夫妻吵架还不是床头吵床尾好。

“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第62章 深夜十点的大堂 “再待下去我要被她气炸了。我偷偷摸摸回来一趟容易吗?刚想告诉她我要复工的好消息,她上来就跟我提离婚。妈蛋,肚子里还怀着我的娃呢。”

陆振中想教育人的心立刻萎靡了。

他心虚。

“真要走?”

金亚明红着眼,看上去确实气得不轻。

“走。再不走我怕要掐死她。”

陆振中想,小夫妻俩各自冷静一下也好。这场事端说起来还是他无意中引起的,出于补偿心理,他默默载走了金亚明。

路上,陆振中打定主意,决不能把他再带回家惊扰爸妈。在离家相对近的一家酒店门口,陆振中停下车。

金亚明一眼看穿陆振中的意图,他哀求道:“大哥,我手里只有十八块钱,连夜宵都吃不起,更住不起酒店。”

陆振中伸手准备拿钱包。

金亚明再次哀求道:“别。大哥,别给我钱。再说我也不敢拿我身份证登记入住。我怕他们神通广大,半夜找到我。”

陆振中琢磨了一下,决心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天。于是车停好,带着金亚明下了车。金亚明大概看出陆振中是铁了心不肯带他回家,只得默默跟上了陆振中。

酒店是四星级酒店,大堂装饰得小富丽堂皇。金亚明一走进来,立刻心情大好。

“这里贵不贵?”他笑嘻嘻问陆振中。

陆振中答非所问道:“明早7点40分,我路过酒店门口,你要的话,可以搭我的车上班。”这么做也是为了避免金亚明在厂区门口被公司内的债权人围攻。他很分得清主次。从今以后,金亚明上每一天班,半天就是为他上的。他做点后勤保障,也应该。

两个人身高差不多,都是高高大大,一表人材的样子。深夜十点,一走进大堂,立刻吸引了一些目光。加上两个人不时看向对方,偶尔说些什么,难免给有些人造成误会。

大堂咖啡吧卡座区,一个衣着光鲜的男子不屑地哼了一声,循循善诱道:“看到了吧?以后跟你抢男人的,除了女人,还有男人。还是回到我身边来吧。你不喜欢我跟瑛瑛不清不楚,我断了就是了。”

坐他对面的冰步琳还没有从蓦然看到陆振中的吃惊中回过神来。

胖男人在她眼前挥手:“咳,我的话你听到了吗?我可以当着你的面给瑛瑛打电话,跟她彻底了断。回到我身边吧,我爸我妈想——”

冰步琳腾地站起身,才反应过来似的,大喊道:“住口!你们不配!”

胖男人昂首看着莫名发作的冰步琳,无措地愣在那里。

陆振中正在往签信用卡消费单上签名,忍不住循声扭头,正好看到鹤立鸡群一样杵在咖啡区的冰步琳。

他看到她对面的胖子试图隔着桌子拉她的手,她挣扎着推开,顺手抄起咖啡杯泼了过去。男人变了脸,站起身,抬手就给了冰步琳一耳光。冰步琳捂着脸,人朝沙发卡座半倒下,又挣扎着站起。

看不下去了!陆振中将笔一撂,大步流星就冲冰步琳走了去。

拨弄着弹黄娃娃的金亚明一回头:“哎,哎,你名还没签完呢……哎幼,熟人!”金亚明回头,看到缓慢从卡座上站起的冰步琳,自己笑了一声。他的视角,自动屏蔽了胖子。

在值班前台的注视下,他拿起陆振中放下的笔,有肆无恐地把陆振中余下的“中”字给写完,然后,交付给值班前台。

前台:……

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吧。

前台收下签名,为金亚明准备房卡。金亚明边等边继续拨弄弹黄娃娃。这娃娃设计得蛮有趣,两只胳膊像跳舞一样甩来荡去,一只手上夹着“欢迎”,一只手上夹着“再来”。

在金亚明看不见的背后,陆振中已经大步流星走到冰步琳这一桌面前。他步伐太冲,脸色又臭,胖男人直接感受到威胁:“干,干什么?”

陆振中伸手扶住半倒下后又坚强站起来的冰步琳,她用手捂着被打的那半边脸。半低着头,看上去摇摇欲坠。

陆振中如此理直气壮,主要是以为冰步琳相亲遇到了流氓。

这是一种没有根据的下意识判断。最大的原因大概是他想替她出头。

“走。”

帮冰步琳断个后,总还是断得起的。胖子看上去肉很松,动起手来应该不是他的对手。陆振中朝冰步琳伸出援手。

冰步琳小嘴一撇,抓起沙发座上的坤包往外走。挤过陆振中身旁时,脚一软,人一歪,半倒在陆振中的怀里。暗香袭来,陆振中心里不由警铃大作。

这是……栽赃?

已经拿到房卡的金亚明舔着冰淇淋走了过来,他半举着的那只手里还拿着两根完好的冰淇淋。原来大堂里有个免费的冰淇淋机,凡是入住的客人都可以不限量使用。金亚明一口气接了3根。

边吃边往卡座走,走到跟前,一抬头,看到冰步琳依偎在陆振中的怀里,直接把他看傻眼,险些掉了手中的冰淇淋。

陆振中尴尬到彷佛度秒如年。推开冰步琳也不是,不推开也不是。正进退维谷,忽听胖男人尖着嗓子大喝:“你你你谁呀?”

“他路人甲,我路人乙。”金亚明已经反应过来,明白陆振中是在英雄救美,而冰步琳是故装亲昵好使对面的胖男人知难而退。

江湖水深,他得知恩图报,保护大哥。金亚明于是抢着回答。

“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恶霸?废材?人渣?海王?”

金亚明边逗胖男人,边拉着陆振中离开,顺便扶直了冰步琳。

都走出去五步开外了,胖男人在他们三人身后大喊:“我是她前夫!”

三个人中的两个,像是受到了冲击波冲击,停下了脚步回头。只有冰步琳低下了头。

胖男人望着陆振中和金亚明吃惊的面孔,自得地笑了:“我是她前夫!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插手别人的家事!”

金亚明看一眼陆振中,马上痞气中来,上前几步,手中冰淇淋直接戳在胖子身上:“我们不是东西?你才不是东西!”

第63章 精神内耗 胖子扭动着身体躲避,无论身高还是灵活度,都不占优势。杀猪般的喊叫,引来了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金亚明见好就收,骂骂咧咧退了场。

他咬定胖子不要脸,要讨他的冰淇淋吃,他只好让他吃个够。

胖子委屈至极,解释原委。金亚明死搅蛮缠,压根不给胖子好好说话的机会。工作人员对真相也不感兴趣,只想安抚好吵闹的两人,恢复大堂的平静。

在金亚明胡搅蛮缠吸引一众目光的时候,陆振中和冰步琳反而被隔离在人群之外。

喧闹是别人的,他俩周围的气氛诡异的安静。

看了一眼眼前的热闹,俩人默契地往外走。

室外空气清冽,四处暗沉。

“他说的是真的吗?”陆振中问。

他也说不清楚,他问这话,是好奇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些。一直以为冰步琳大龄未婚,没想到是离异。跟他心目中一贯的形象不能对接,彷佛他过去眼瞎。

冰步琳有气无力点点头,整个人看上去软绵绵的,像是随时会化掉的冰凋。

“结婚的时候我还没有毕业。贫穷的小镇姑娘在伦敦生活实在太难了。阴雨连绵,没完没了,口袋里没有钱,身边没有朋友,一整天都没有机会张口说话……这种时候有他嘘寒问暖,就以为是真爱了。”

冰步琳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陆振中默默听着,嘴巴抿成一条线。

两个人默默往陆振中车停泊的地方走。

陆振中渐渐意识到,冰步琳不断靠近他,可能并不是单纯为了让他退出升职竞争,而是,看上了他这个人。说不定像他误会她大龄未婚一样,她也误以为他大龄未娶。毕竟桑白月4年不曾来过安亭。

陆振中心中乱成一团麻。有些感概这时运不济的桃花运。

他不再开口,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再问下去。

冰步琳就算是离异,也是单身。他和桑白月虽说夫妻感情出了问题是事实,但毕竟还是婚内人士。

两个人在清冷的夜风安静地行走,很快走到车前。

陆振中拉开车门前,回头张望了一眼。透出暖黄灯光的大堂玻璃上,映出光怪陆离的身影。车门关上的那一刹那,胖子从大堂里冲出来。

可惜,另有一辆车子启动。胖子追错了车。

陆振中看一眼脱了鞋子掷无辜车辆的胖子,又看一眼闭目在他副驾驶座位上的冰步琳,默默驱动车辆,上路回家。

“谢谢你。”

冰步琳的声音轻灵响起。

“我怕他跟踪我,怕他知道我住什么小区,怕他纠缠不清,所以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离开。”

冰步琳蜷缩在副驾驶座位上,像只乖巧的猫咪。

陆振中没有接话。

“正当我逐渐绝望、不知所措的时候,你出现了。虽然当时我看到的只是你的背影,一样觉得好激动,甚至有些感动。感动上苍没有放弃我,派来了你。”

陆振中有些心烦意乱。他并不想卷入太乱的局面。首先不想在跟桑白月没定论前卷入别的感情,其次不想跟一个与前夫还没有完全结束的女人展开感情。

“刚才不至于那么糟。是我怕错失你,故意泼了他咖啡。他那个人最要面子,应激之下,肯定会出手反击。

这样打我,还是第一次。

算是我逼的。”

陆振中急刹车在路边。

刹车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刹车了。

夜色掩盖了他的失态。

在夜色中收敛了一会儿心思,他重新上路。

冰步琳受到些许惊吓,凭借超人一等的毅力,余下的路,再也没有出声。

到了安亭新苑,陆振中让冰步琳先走。冰步琳照做,下车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偏偏临下车前,他瞥她的那一眼,看到她眼睛里泪花一团,几欲冲出眼眶。

那团泪花是世界上最锋利的武器,割据着陆振中的心。

拗不过他的内心,他还是紧随其后,护送了一程冰步琳。

冰步琳在前面走,听见后面沉稳的脚步声。即使不回头,也知道是陆振中。眼中的泪花,还是冲了出来,无声滑过脸庞。

晚上11点的小区格外静谧。外出上班的人像鸟儿归巢一样,回到各自的家里。有的人家已经熄灯入睡,有的人家窗帘拉起,透出暖黄灯光。

两个人一前一后。冰步琳的高跟鞋轻轻敲击地面,发出笃笃声响。

冰步琳住的楼栋口的路灯坏了,灯光时亮时不亮。在忽明忽暗中,冰步琳还是扭头深深回望一眼陆振中。那眼神彷佛放出丝来,丝的这头又自带吸盘,无声拉扯着、召唤着陆振中。

陆振中心里陡然生出一副画面。

倘若他什么都不说,倘若他默默跟她上楼,她会打开门,把他让进去。然后,房门还没有来及关,她就伸胳膊紧紧圈住他的脖子……

身体跟着想象飞快起变化。

好在夜色深沉,路灯又坏了,他不必担心尴尬被发现。

带吸盘的拉丝没能拉动现实中的陆振中,冰步琳的自尊令她无法再待下去。她勐然转头,悲怆离开。

“再见。”他默默对着消失的身影说。

回到家时,陆振中心里疲惫到了极点。

疲惫不是来自于劳累,而是来自精神内耗——他拒绝了冰步琳,又为此懊悔。

陆爸爸见不到儿子归来,睡得很不踏实;陆妈妈干脆睡不着,来回在客厅心神不宁地走动,惹得楼下的邻居又上门投诉一回,可惜敲开门后又时一场鸡同鸭讲。

钥匙在门锁里一转动,陆妈妈就直扑门口。

卧室里,陆爸爸咳嗽着问:“是我儿子回来了吗?”

接着,疲惫的陆振中出现在打开的门后。

陆妈妈暗吃一惊。昨晚就够惊悚了,今晚比昨晚更惊悚。今晚的陆振中,像是三魂七魄缺了一半,蔫得令人心疼。

“发生什么事了?”陆妈妈问。

“没事。”陆振中强打精神。父母的能力摆在那儿,他没有必要说出他们无力解决的烦恼。

陆妈妈不再追问,却也无法停止担心。一回到客卧,就跟陆爸爸商量周末回家。

第64章 汤老大 陆爸爸思前想后,决定回家。一则他身体不比以往,操不起心了。二嘛,眼不见心不烦。三,至少不必留在上海当累赘。

陆爸爸和陆妈妈一拍即合,自顾自收拾起行李来。

周六一早,怎么都挽留不住的陆爸爸和陆妈妈,带着无尽的担心,回了益林。

对他们隐秘的内心并没有充分察觉的陆振中,冲着窗口笑着挥手。落在陆妈妈眼里,儿子这是强忍烦恼,强作坚强。她的一颗心,都要心疼碎了。

这周赶上周三婚内单身汉们聚会,屁股还没有在苏面坊的凳子上坐下来,陆振中就迫不及待,蠢蠢欲动道:“会有人误会我单身吗?”

另外三人直接被问蒙。

“我会被人误以为是王老五吗?”陆振中颠倒着试图确认。

“老六,谁误会了?”老张眼睛里冒光。老张的原则是不离婚,不抛弃糟糠之妻。但婚内情明显在他接受范围内。只是,他年轻时因为眉头常年紧皱而僵化,脸上有川字纹,恶虎纹,鱼尾纹……虽然精气神十足,但过于沧桑的脸,导致一直没有女性主动看上他。

“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大力进入柯南状态。

阿辉也一脸狐疑。他跟陆振中每天一起工作,办公室里没听说什么桃色传言呀。倒是有一些不好的流言蜚语,阿辉想提醒又不好意思说。

他隐约听说,金亚明网上赌博,是陆振中带入门的;金亚明撒谎借钱,是受陆振中指使。这不,金亚明东窗事发,唯一还跟他保持和睦关系的,就是陆振中了。

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

阿辉曾怒目以视传播流言蜚语的人。那位女同事手擦眼角,擦出一滴泪,理直气壮地说,真的有很多人看到金亚明从陆振中车上下来,还有人看到金亚明站在陆振中车旁等陆振中下班。

陆振中发现阿辉的表情不太对,碰碰阿辉,笑问:“你听说过什么?”

阿辉目光慌乱起来。

初出茅庐的小年轻是受不住老奸巨猾的老张的诱供的。几句询问之后,阿辉便和盘托出了。陆振中的表情直接僵死在脸上。

失算。

真是在意什么,死在什么上。他只顾着盘算金亚明的工资,忘了负面影响。

“你肯定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阿辉急着分辩。声音有些大,吸引附近桌上的人扭头朝他们这里看了一眼。

许是先入为主,陆振中觉得那些人的目光带着不屑与鄙夷。彷佛他身上沾着污秽,散着恶臭。为了讨回属于自己的钱,他的形象毁在了浪子金亚明手里。冤屈无处诉说,只能忍辱负重。

陆振中自我感觉顿时好不起来了。

此后的两天,他能不出办公室就不出办公室,人明显畏缩起来,彷佛真的做过不好的事。陆振中甚至觉得汤老大看他的目光都充满了狐疑和琢磨。

陆振中忙着用意志给自己编织金钟罩,什么工作都不干,就已经累得够呛。同时他心里也知道,防备心总会倦怠下来的时候,总会有一天,他不再在乎周围眼光。只是还不是今天。

下班后,他不想和人流一起挤电梯,于是坐在工位上磨洋工。

“振中,急着走吗?不急的话到我办公室里来一趟。”汤老大微笑着敲敲陆振中的办公桌面。陆振中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人连忙起身,带着笔记本,跟着进了直线老板的办公室。

汤老大的办公室陈设中规中矩,胜在书柜、老板桌椅、沙发、茶几的品质都很好。老大的办公室他来过无数回,没有哪回像这次这样心神不宁。

陆振中拘谨落座后,一边目光围着老板转,一边暗中告戒自己千万要稳住。身正不怕影子歪,金亚明的事,他是问心无愧的。

“振中,最近是不是生活上的事比较拉扯精力?”

汤老大泡起功夫茶。陆振中看着他手起手落忙个不停,想,老板们中间流行泡功夫茶,是不是为了掩盖他找人谈话时其实也尴尬?

“我爸爸新确诊肺癌,确实手忙脚乱了一阵子。不过,最近治疗已经上轨道了。”陆振中用低沉而诚恳的声音回答道。

汤老大有些错愕:“我还以为是夫妻矛盾的事。”

“确实有夫妻矛盾。”陆振中顺水推舟。他想,别的不说,他最近确实没少请假,老板找他谈话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与其辩解,不如认错。至少能让老板有沟通的成就感。

汤老大烫过杯具,一切忙定,等着第二壶水煮沸。

“夫妻矛盾不是因为给老爷子看病而起的吧?”

陆振中颓废地笑了一下:“让老大看笑话了,确实,我老婆不愿意拿出钱来给老爷子看病,这才加剧了矛盾。”协助塑造老大明察秋毫的人设,是下属义不容辞的责任。

汤老大目光果然明亮起来:“唉,你说咱们挣得也算多了,在外面大小也是管理者了,怎么就挣不来家庭地位,就挣不来妻子和孩子的尊重呢?”

轮到陆振中愕然。

汤老大名牌高校毕业,一表人材,能力出众,当研发中心的老大很多年,微妙地平衡着各个研发条线的平衡,总体蛮得人心。并没有听说他老丈人有什么特别的社会地位,也不曾听说他夫人是绝色美人,居然在家也卑微成寻常男性的地步。

当然,陆振中小心谨慎地把愕然藏在肚子里。面上,他感同身受,并点头如捣蒜。

“不瞒你说啊,我回到家,我老婆看我一眼,跟看透明人似的,该怎么骂阿姨还怎么骂阿姨,该怎么打孩子还怎么打孩子。家里的一切事情,她说一不二。

我要想发表点看法,这看法万一跟她的不一致,就等着当着全家人的面被她骂得狗血淋头吧……怪不得很多人功成名就要换人,这大老婆仗着陪着过过苦日子,确实嚣张,连带得孩子眼里爸爸也没有权威。唉。”

陆振中有点不敢接话,合着是老大借机向他吐苦水。

“你们不会因此闹离婚吧?”

第65章 羁绊已生 陆振中多聪明啊,他一眼看出其实是老大在琢磨离婚的事。这种会影响风评的事,怎么能让老大陷入孤立无援呢?

虽然不至于到陪着离婚的份上,声援一下总是可以的。

“还真说不准。”陆振中做苦恼状。

“说说看。”汤老大眼里火花噼啪直冒。

陆振中捏了捏鼻根,给自己争取两秒措辞时间:“她也太没分寸了,生死面前一点是非观没有。这回她真的惹到我底线了,我是真的生气了。她要是没有觉悟来讨好我,我们之间大概只有离婚一条路了。”

汤老大深表赞同道:“虽然起因不同,但我也感同身后啊。家里的女人越来越没有分寸,一点与时俱进的精神都没有……我也有觉得被惹到底线了,心里也很生气……指望她自我反省?啧。”汤老大摇头。

谈话中,汤老大把旧岁的生日礼物路易十三拿了出来。浅浅倒一口,冰箱里取几粒冰块,可比喝功夫茶带劲多了。

气氛一旦打开,聊天走向就随意得多。

就是在这一晚的聊天中,陆振中得知他带领的团队研发进度及价值远远落后于升职竞争对手冰步琳带队的研发进度和价值。研发内容不一样,没有可比性,但附带的经济价值则是可以量化的。

通过量化的经济价值,窥斑见豹、见微知着,进而评判项目负责人的综合能力。逻辑在线,进退有据。

汤老大凝神思索了一会儿,道:“冰步琳这位同事,还真让人挑不出错来。上次她一同出差去沃尔夫斯堡,德语说的比我们带的翻译都流畅。

业内风闻特斯拉准备海外选址造超级工厂,冰步琳居然在一个不显眼的小酒馆里,让领导跟特斯拉考察团里的一个级别不详的员工碰上个头。领导对她大加赞赏。我看,你这次跟她PK晋升,只怕凶多吉少。

除非冰步琳被扒出还有另一面。”

陆振中的沉重,其实是表演出来的。听到冰步琳比他更可能晋升,他一点不难过,相反,隐隐为冰步琳感到高兴。一个漂亮的、能干的、遇人不淑的离异女人,是应该得到点慰籍。

等陆振中出办公楼的时候,冷风一吹,雨丝一淋,他才意识到自己微醺。

汤老大叫了司机。

他没有司机可叫,又懒得等代驾,正踌躇——园区大得吓人,饶是他们距离大门口近,也要走上一刻钟——身后忽然传来惊喜的叫声。

“强尼!”

都不需要回头,一准是冰步琳。

冰步琳一伸手:“下雨了。”

陆振中面向她:“带伞了吗?”

“没有怎么办?”

陆振中笑:“今晚让我搭你的顺风车的话,我来想办法替你挡雨。”

“好呀。”

冰步琳双手抱在胸前,正要看两手空空的陆振中能怎么办,忽然见他脱下西服外套,顺手拉了她一把,轻轻按了一下她的头,她莫名就钻进了他搭起的西服伞里。

衣服松松散散违合成一个小空间,两个人的脑袋凑在一起,呼吸交织,各自的气息向对方扑散而去,每一口呼吸里,都增加了意想不到的新鲜信息。

陆振中拿放在冰步琳脑后的胳膊肘碰了碰站着不动的冰步琳:“走呀。”

“哦。”

冰步琳这才跟上。

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好在泊车的位置好,距离办公楼不远。俩人来到车门口,冰步琳掏车钥匙,掏来掏去没掏出来。好不容易掏出来,又掉到了地上。也不知道她平时是不是也这么慌乱。

西服淋透前,两个人终于坐进了车里。

车内灯打开。

陆振中一回头,看到冰步琳举着两只手慢慢落到方向盘上,一副犹疑模样,好像新手第一次坐进车内。他噗嗤就笑出声来:“你不会连车都不会开了吧?这场雨就这么降智?”

冰步琳红了脸。

陆振中看她呆呆傻傻的,保险带也忘了系,不由苦笑着摇头:“我今晚喝酒了。你必须会开啊。”她怎么可能不会开呢?理论上,给足她零件,她能组装出一辆车来。她对车不要太熟!

冰步琳嗅了嗅,嗅出酒精的味道。

脚踩刹车,摁一下启动按钮,启动点火。冰步琳顺畅地将车开出停车位,稳健地驶向厂门。忽然,车子急刹在路上。

那是因为陆振中发现她忘系安全带,好心帮她系上。他手才拦腰伸过去,车子就急刹住。

橡皮轮胎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陆振中手已经搭在安全带上并拉出了一段距离,人被惯性甩荡了一下之后,突然就清醒了。

微醺的快乐没有了。

他松了手,安全带重新缩回去。是他僭越了。他明知道她对他有好感,还做出这么暧昧的动作。陆振中手捏鼻根处,暗中自责。

冰步琳胸口微妙地起伏,表情反而比平时更木讷。

陆振中将头扭向窗外,澹澹道:“你自己系上。”

“哦。”

她回。

半分钟后,车重新上路。

陆振中再没有回头看她怎么开车。俩人安安全全抵达安亭新苑。

下车后,两个人隔着车相望了一下,默契地并排走向冰步琳住的11号楼。

那盏坏了路灯还坏着,忽明忽暗,冰步琳的脸也因此忽隐忽现。到了11号楼前,看着她刷卡开门,看着她拉开重铁门,看着她回眸温柔地跟他道晚安,陆振中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地转身走了。

不管他理智上如何排斥,不一样的羁绊还是产生了。

他开始担心她的安慰,在意她的得失,为她即将到来的晋升而感到高兴……只是路易十三作祟,让他分不清,萦绕在他心头,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是怜悯,还是爱情?

金亚明在酒店住了两晚后,冷静下来,决心每天翻山越岭,回到他位于松江郊区的家。

陆爸爸和陆妈妈走后,陆振中的家重新恢复安宁。

可以眺望冰步琳家的窗口,成了陆振中最爱消磨时光的地方。

暧昧就在20米楼间距之外,只是,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第66章 意欲报复 什么原因导致没做好准备?

晚上,陆振中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从这边滚到那边,从那头转到这头。当初刻意拉上的窗帘,如今刻意敞开。

他内心的矛盾,一如他当下的不安分。

为什么没有做好准备呢?说来话长。

长话短说,一是他害怕自己无法坦然面对女儿。女儿如今还小,没有能力评价他,但女儿早晚会长大,到那时候,他该如何对她解释“婚外情”?

二是他担心在公司内的负面影响。同部门内的办公室恋爱尚不被鼓励,婚外情就更是过街老鼠了。到一定程度,必须二走一。到时候,他留他走,都会成为他的羞耻或不甘。那时,天平上的感情是否还能重得过事业?

三是有悖于他所受过的教育。价值观这东西虽然虚幻,却无处不显化。他的价值观里,背着妻子偷偷摸摸开展地下情,是不道德的。对妻子不公平,对爱上的第三个人也不公平。如果他足够爱冰步琳,就应该不舍得让她置身于不道德的插足角色。

倘若只是瞒天过海短暂玩一玩,是不是就可以眼睛一闭摸黑去敲冰步琳家的房门?

可放纵那么十几二十分钟,又有什么意义!

陆振中折腾了快一个小时,终于得出结论:既然眼下还没有色令智昏,就继续保持理智吧。

为了转移注意力,陆振中瞄上了好多天不曾看过的小木盒。

那里存放着一些来自桑白月少女时期的私人信件。虽然也没啥大意义,但好歹偷窥的刺激能转移对冰步琳的有贼心没贼胆的想象。

深夜11点,陆振中拿起角柜顶上的小木盒,抽了一封没有读过的信,倒仰着读起来。

依旧是写给兮兮的信。

前面也读过两封写给兮兮的信。本是两个小姑娘之间惺惺相惜的纯净闺蜜友谊,命运捉弄,偏偏其中一个暗恋十年的对象,追求起另一个来。友情不敌爱情,闺蜜之情分崩离析。

说起来,桑白月也是理性的人。她给暗恋十年的对象写了一封告别书,亲手掐死在心里长情生长了十年的爱情苗苗。

她没有撬闺蜜的墙角,也没有让自己继续暗恋。决绝而干练地处置了一切。这一点,陆振中敬服她。

“兮兮:

见信好。

转眼,我们之间断了书信联系已经有两年之久。这是我之前不敢想象的。我以为我们要做一辈子的朋友。

追究起来,是我错在先。是我没有回你的信,导致我们从此中断联系。

而我之所以没有回你的信,是因为苓芙说,你很气愤我竟然没有告诉你,我的暗恋对象是他。那时候你和他已经结婚。你对苓芙说,感觉自己像吃了苍蝇。

我收到你的信后,一看到你在信里质问我的那些话,就忍不住想,我是那个让你恶心的苍蝇,就再也没有回信的勇气了。

时隔2年,我还是写了这封信。

因为,我又从苓芙那里听说,孩子在你肚子里三个月不到的时候,不幸没有了。你信吗?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当场泪流不止。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都挤出汁水了。你那么柔弱,如何承受得住这样的痛苦!

我懊悔极了,要是我当年不懦弱,要是我当年敢于跟你当面解释,这两年,我就可以一直陪在你身边,就可以及时宽慰你,鼓励你,你就不至于孤苦了。兮兮,我有很多拥抱想给你。

兮兮,为了不再有隔阂,我准备了一份迟来的坦白。

是的,我暗恋了他十年。从花季到你们订婚。整整十年。有时候我都弄不明白,是我真的暗恋他,还是暗恋已经成了习惯,我爱上的只是我想象中的他。

我从来没有私下约过他,他甚至不知道我喜欢他。

我把我的暗恋捂得牢牢的,至今不知道是谁泄露的出去。我从没打算公布它,怕被人说长得不美想的美。再后来,你们恋爱了,我变成怕你误会我心口不一、居心不良。

当直到你们有了婚约时,我勒令自己放弃了他。我和他之间谈不上“相互”,而我和你之间,却是实实在在是“双向”。我们,双向欣赏,双向支撑,双向鼓励。

兮兮,失去和你之间的友谊,是我最懊悔的事。

没有了你,我就没有了对抗我妈妈的勇气。没有了修复自己伤口的魔力。没有了向往未来的动力。

以后,到了我给自己规定的最晚结婚年龄30岁的时候,我大概会找一个看上去各方面匹配的男人,眼睛一闭就嫁了吧。只是,我的心,余生再也没有人能像你一样自由进入了。

兮兮,等着你重新接纳我。”

陆振中读完这封信,整个人都傻掉了。

原来,他不过是“各方面匹配”“眼睛一闭”嫁了的路人甲!

天平上的婚外情,“波”一声被加码,勐然变得有份量。

心魔面孔狰狞地涌动着。

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用冰步琳报复桑白月!

陆振中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前,眺望对面的11号。

冰步琳的房间,漆黑一片。

黑色,吞噬下陆振中的诡念。

第二天,陆振中昏头昏脑醒来,内心的冲动已经平复。

他的人生,属于他自己。不是拿来报复阿猫阿狗的随便什么东西。

但是离婚的心,确实因为昨晚的信件而硬了两分。

何琪给陆振中第一次回电。在电话里,何琪一直在哭。她说她找不到人可以倾诉内心的烦恼,只好打电话给知情人陆振中。理智告诉她应该离婚,止损;情感上还有那么一丢丢不甘心,尤其替未出生的孩子不甘心。

凭什么别的孩子有爱他们的父母,而她肚子里的孩子,爸爸就那么不着调?

陆振中的劝,介于敷衍了事与苦口婆心之间。他的态度随时在摇摆。感情倾向金亚明时,就多劝何琪目光放长远,再包容一些;内心波动联想到姐姐陆玫的时候,就忍不住告戒何琪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反正成年人基本不听劝,想寻找的不过是吻合内心声音的说辞。

第67章 小团体出现裂痕 陆振中东摇西摆的附和,同样迎来了何琪的深切感激。以至于,陆振中都有些汗颜。

好在消防楼梯内并没有第二个人。

结束通话后,也就陆振中转个身的时间,第二个人,神奇地出现了。

陆振中从窗户半开的玻璃上看到对面小阳台上的门一闪,一个身影从门口闪出。他回头,吃惊地发现是冰步琳。

两个人,相隔半层台阶。

陆振中的视角看,冰步琳的身材有拉长的视觉效果。他稍落视线,就能看到及膝裙裙口处露出的腿。为了避免角度猥琐,他拾阶而上。

陆振中在拾阶而上的短暂时间里,得出结论,只怕他唯唯诺诺附和何琪的全过程,都落在了冰步琳的耳朵里。他咧嘴一笑,解释道:“金亚明的妻子。跟我说她想离婚。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劝。”

解释完,觉得不如不解释。无奈之下,只得继续开口:“她不认识金亚明的其他同事,她的同事又不知道金亚明赌博。她找我也算病急乱投医了。”

冰步琳要笑不笑的看着他,看得他心里发毛。于是又开口:“我心里觉得她可怜,有心劝她离婚,碍于金亚明,又不合适说出口,只能遮遮掩掩,吞吞吐吐地说。”

冰步琳苍白的脸渐渐恢复常色,人也松了一口气:“每回从悬空楼梯上走回来,都要缓个几分钟,才能消化恐高带来的恐惧。”

陆振中吃惊:“那你还去?”

“有时候心太乱,需要一点恐惧感,好保持精神集中。”

陆振中望着那张完美的面孔,彷佛看到强作坚强的疲惫灵魂。他脑海里一闪而过昨晚读过的桑白月的信:我和你之间,是实实在在是“双向”。我们双向欣赏,双向支撑,双向鼓励。

初读时不觉得,此刻才意识到,这是一种何等美妙、浪漫的关系!

他嘴角露出微笑。喝酒窝若隐若现。

冰步琳在他的微笑注视中,也笑了。

两个人闲聊了一会儿何琪和金亚明。许是同为女性身份,冰步琳在这件事上态度鲜明,她建议陆振中不要和稀泥,因为和进去的,很可能是一位女性的整个幸福人生。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断而不断,必有后患。不合适就离,止损也是一种智慧。”

陆振中看着冰步琳眼中迸发的坚毅目光,郑重地点了点头。

达成一致意见令两个人都很开心。共同怀揣一个小秘密,令两个人心里都多一份甜蜜。

冰步琳没忘陆振中今早是怎么出门上班的,陆振中好脾气地笑着,半真半假说他在小区门口磨蹭半小时,还想蹭冰步琳的车,无奈没遇上,才一路狂踩小黄车。

冰步琳被逗得咯咯笑,活色生香的即视感。陆振中有一刹那的分神,想体验一回把这样的人儿搂在怀里的感觉。

有人用后背推防火隔离门进了消防楼梯间,是罗辉。罗辉边用方言打电话边跟陆振中点头致意。陆振中手拉房门,送冰步琳出消防门,微笑而镇定地随后离开。

罗辉的方言,断在口中。

直觉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的事情发生了。

周三,婚内单身的汉子们刚一坐上餐桌,罗辉就跟眼抽一样不停地冲老张使眼色。老张嗓子清了又清,还是难为情,话问不出口。

还是大力给力。

大力将苏面坊的酸梅汤往餐桌上一放,脱口而出:“你什么时候跟那女的好上的?”

陆振中朝大力望过去。

大力赶紧加以掩饰,好否认他其实只对剧情感兴趣。大力义愤填膺道:“也太不够意思了!这么铁的哥们儿,一点气都不透。你心里还有我们吗?”

陆振中朝老张望去。

老张脸上浮现谜之微笑:“我不是大力,我不准备道德评判你。我羡慕你。要是我再年轻十岁……”

陆振中瞠目:他交的这都是什么朋友啊,一个正义之士都没有!

不对,还有个罗辉。

陆振中看坐他身旁的罗辉。罗辉脸“腾”地涨红了脸。

陆振中误以为大男孩在根据绯闻浮想联翩,脸皮薄,才红了脸。其实罗辉是心虚。是他暗中跟大力和老张说,他看到陆振中和冰步琳在楼梯间私会。

他的初衷是防止陆振中走上歧途。

但大力和老张的表现,一个好奇真相,一个表示艳羡,没有一个出言劝阻的。跟他的初衷完全是背道而驰啊。

陆振中摇摇头,没回答任何一个人的话,呼噜呼噜吃完了一整碗拉面。将快子放下后,说道:“今天的面汤咸澹正好,香气浓郁。应该是新熬制的骨汤。”

说完,擦擦嘴巴,闭口不言。

这天聚餐过后,陆振中、大力、老张和罗辉都有些气馁。小团体出现了裂痕,参杂了与信任、理解、嫉妒相关的杂质。

这条从苏面坊走出的甬道还是像前两个月一样人来人往,只是路两旁的绿树已经抽出繁茂的枝叶。绿荫摇晃,将越来越有热度的骄阳阻挡在树叶只上。

陆振中已经没有心情讲家乡的手擀面。

也没有心情讲他刚获取的信息——汤老大说,晋升的名字已经拟定,放在他办公桌左上第一个抽屉内,就等他盖章后提交给人事部。

汤老大没有细说名字。既然没有恭喜他,不出意外的话,名字就不是他的。

输给冰步琳虽然不丢人,但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陆振中正情绪低沉地走,手机铃声响起。

手机本来就握在手里,拿起一看,是姐姐陆玫。一瞬间有种历史重演的崩溃感。但成年人没有崩溃的权利,陆振中稳住呼吸,接起电话。

小玉的声音脆生生地传了出来。

“小玉?”

“是我,舅舅。我偷偷用妈妈的手机给你打电话。”

陆振中松弛下来。他脑海里浮现小玉无暇纯真的笑脸和黝黑发亮的眼眸。有一次在益林,他兴之所至,伸手撸了一下她的头发,小玉鬼灵精怪地说,她这样的如花少女,已经不适合当小孩宠。“摸头杀”是要预留给心上人的。差点把他笑岔气。

第68章 家的感觉 “小玉有什么事?”陆振中声音含笑地问。

记得小玉的烦恼是妈妈不肯给她钱,无法购买头饰好跟姐妹们保持统一形象。虽然借债在给老爸看病,应付小姑娘的小钱,还是绰绰有余的。陆振中做好小姑娘开口讨钱的准备。

小玉要讲的,跟讨零用钱毫不相关。

知道小玉伶牙俐齿,像今天这般娓娓道来,还是让陆振中极意外的。

小玉说他半身不遂的爷爷病情加重,又发了多发性腔梗,突然不会说话了。没了语言沟通,多出很多麻烦。

爷爷手指向不明之处,口里嗯嗯啊啊,不知道他是要水喝还是要东西吃,想让人干什么还是不干什么,中间一来二去地试探,浪费很多时间不说,还会积累很多怨气。

有一次,妈妈(陆玫)给爷爷端绿豆大米粥,爷爷抬起那只能动的胳膊,直接打翻了碗。粥流到妈妈身上、地上;粥碗碎在地上。妈妈强忍着没发作,捂着嘴哭着跑进卧室。

小玉追过去看,看到妈妈咬着被子哭,隐忍着避免嚎啕。

妈妈以前爱笑,自从爷爷不能讲话后,完全笑不出来了。以前妈妈去外婆家,会讲她懒床,哥哥大宇偷玩游戏,奶奶省吃俭用,爷爷乱发脾气,话很多。

等爷爷真的乱发脾气的时候,妈妈反而什么都不讲了,而是变得闷闷的,精神也渐渐恍忽起来。小玉觉得,她必须做点什么。

她壮胆找爷爷,想让爷爷对妈妈好一些。可爷爷直接朝她扔了一个水杯。水杯半道掉地上。好在是个塑料水杯。

她求奶奶去劝爷爷,奶奶只是哭,要么不说话,说就是爷爷心里也苦。她一直盼着外公外婆从上海回来,希望外公外婆能救救妈妈。

外公外婆从上海回来后,小玉找机会将妈妈的现状讲给了外公外婆听。她想得简单,她觉得她是小孩子,人微言轻,只要有个大人肯在爷爷面前替妈妈求情,爷爷就不会再刁难妈妈。

让小玉没想到的是,外公听一半,听不下去了,借着咳嗽躺床上去了。当晚,连晚餐也不肯起床吃。外婆听后,跟奶奶一样,也只是抹眼泪,什么承诺都不肯说。

小玉越挫越勇,暗下决心,要再接再厉。于是就有了这通电话。

陆振中听完小玉的讲述,心里百感交集。知道姐姐的日子不好过,没想到会不好过到这种程度。陆振中连忙在电话里承诺小玉,他周末就回家,替小玉妈妈到小玉爷爷面前说情。

电话结束后,陆振中的心情却无法像之前那么平静。

生活的重担本应该是夫妻一同承受,可生活的沉重,却多半压在姐姐的肩上。偏偏又无法怪姐夫。姐夫为了能多挣些钱,背井离乡,孤身一人在外,年纪轻轻却过着夫妻分居的生活。

以前,在钱还宽裕的时候,因为缺乏对姐姐生活的细节性了解,他倒从未在金钱上支撑过姐姐。在陆振中手头最拮据的时候,他反而生出想给予姐姐金钱帮助的想法。

陆振中本想打电话给爸爸,询问他放在床垫下的钱有没有还给姐姐,转念想到过两天就回家,不如到家再说。

周五一下班,陆振中就坐地铁回了益林。

他在火车站买了两箱牛奶,两箱牛肉,准备给父母和姐姐的公婆各一份。

当天晚上,陆振中拎着给姐姐公婆准备的那一份礼物,要登门“看望”姐姐的公公。小玉听说舅舅要到她家里去,直冲电话里的陆振中大喊“舅舅是世界上最好的舅舅”。

陆爸爸明显不想让陆振中蹚浑水,可惜找不到说得出口的反驳理由,又把自己气床上去了。陆妈妈有些犹豫,最终,解下腰里的围裙,决定跟陆振中一起去。

陆玫打开房门,看到娘家人,鼻子一酸,视线跟着就模湖了。灯光照得她的眼睛泪花闪动。

再迟钝,在场的人也都明白,是陆玫娘家人来跟她撑腰来了。

陆玫拿手背飞快抹一下眼角,难为情地小声解释道:“爷爷人不坏,只是偏瘫加脑梗后……”陆玫说不下去了。

陆妈妈摸了摸陆玫的手,叹气道:“你受苦了。”陆妈妈有很多话要说,最想说的是以前她这个当妈妈的太懦弱,才使得她的女儿跟着习惯忍气吞声。

陆玫还要说什么,被小玉一把从后面抱住。

小玉胡搅蛮缠,拉着妈妈不让妈妈跟着外婆和舅舅去爷爷奶奶的房间。大宇心有灵犀,也缠妈妈东拉西扯。

进爷爷奶奶房间的,只有外婆和舅舅。小玉想象中的针锋对麦芒的名场面并没有发生,爷爷奶奶房间里始终没有指责声传出。

等陆振中他们回家,陆玫出门相送的时候,大宇面有得意之色地对妹妹小玉说道:“看不懂了吧?这叫绵里藏针。”

“什么意思?”

“妈以后还是要在这个家住下去的吧?一家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撕破脸谁都不好看。外婆和舅舅只要来,哪怕什么都不说,就已经表态啦。爷爷会酌情收敛的。你等着看好了。”

以后也确实如大宇所说,小玉爷爷收敛了不少,陆玫的日子相对好过一些。

回益林的这个周五,很好地提振了陆振中的情绪。他的原生家庭散发出的强烈的家的感觉,给了他莫大的底气,补充了他继续对抗桑白月的勇气。

谁都不容易,但该为自己争取的还是要争取。

第二天,一夜好觉的陆振中醒来,他询问爸爸放在床垫下的钱有没有还给姐姐,陆爸爸支支吾吾,一看就是私吞下来了。

陆振中和陆妈妈一起劝说陆爸爸将钱还给姐姐,陆爸爸恼羞成怒,冲着二人一阵狂咳嗽。最终也没有松口。气得陆妈妈破天荒咒骂起来。

陆爸爸暴躁地反击。明明只有两个人在吵架,却发出巨大的喧闹声。陆振中不得不放弃原来的主张,两边好言相劝。

团结支撑的家的感觉,又消失不见了。陆振中有些哭笑不得。

第69章 意外降临 当天余下的时间,成了陆妈妈的吐槽脱口秀。

她不再掩饰,倾囊讲述起陆爸爸自从隔壁小区的病友死后,如何作天作地。天天长吁短叹说丧气话也就算了,还日夜颠倒,折腾得楼上楼下都不得安生。

“怎么回事?”

“他非说自己脚软,要拄拐杖。半夜在家里熘达,拐杖敲得地板哒哒响。一熘达熘达半宿。楼下的上来,他就冲着人家一直咳嗽。咳得脸色比猪肝还红,说自己已经是土埋到眉毛的人了,顾不了别人了。人家只能认晦气。他还真豁得出去,也不为你我想一下。”

陆振中低声相劝。

“他死了余下的人日子就不过了吗?没见过这么自私自利的人。”

大概听到了陆妈妈向陆振中告状,陆爸爸脸上挂不住;也可能是生气陆振中一直陪着陆妈妈,没有到他卧室里看他,中饭和晚饭,陆爸爸怎么都不肯起床吃饭。

“对了,你借景莉的十万块,花得只剩下6万块了吧?”吃完晚饭收拾碗快的时候,陆妈妈突然问道。

陆振中连忙摆手:“钱的事你不用担心。”

陆妈妈没作声,只是比寻常更长地看了陆振中一眼。

晚上八点,陆妈妈催促着陆振中去睡觉。陆振中确实有些犯困,就去睡了。半夜的时候,果然被“哒哒”声吵醒。混混沌沌间,听见妈妈在劝爸爸轻点声。爸爸说了什么,妈妈没再吭声。哒哒声又持续响下去,陆振中在哒哒声中彻底清醒过来。

醒了,不过,他没打算出去。

以他对爸爸的了解,爸爸是不听劝的。劝他休息他会回:你眼瞎啊?不知道我白天睡了一天吗?劝他小心扰民他会回:一天到晚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白养你这么多年,还不如喂条狗呢。

要是直白地告诉他吵到自己睡觉了,他的反应就要看他心情好还是不好了。心情好马上言听计从。他习惯对儿子另眼相待。心情不好照样瞪着眼珠子骂回来。

摊上这样的不完美爸爸,陆振中也很无奈。

陆振中躺在床上,并不痛苦地反思他的爸爸。理性教会他释然。无能为力的事情就澹然处之。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心绪不宁起来。

许是外面的哒哒声突然消停了,许是听到闷闷的踢床震动声。陆振中起床,手到搭在门把手上了,又停了下来。

也许一切不过是他的幻觉。

他从门口折返,重新躺回床上。然而睡意全无。摸出床边的手机,才发现昨晚忘记充电,手机自动关机。

陆振中复又起床,拉开窗帘,窗外一轮圆月,出现对面楼宇的上方。正对着他窗口的那户人家,陷入黑漆漆的夜色中。

许是起夜,对面人家突然亮起了灯。没过两分钟,又熄灭了。

陆振中站在窗口,看着灯明,看着灯灭。看着一切重归漆黑与寂静。

窗台上恰巧放了一包开封的烟和简易打火机。

陆振中的手,像是自己生了主意,自作主张地拿了起来,取出一根,叼在嘴上,又摸到打火机,在暗沉沉的夜色里点亮了烟头。

如果对面的楼宇里也有一个像他这样睡不着的人,就会看到他的窗口,一明一灭。深夜里的这支烟,它不烟,它叫寂寞。

也不知道夜半莫名伤感到几点,第二天,陆振中在一片安静中醒来。

那是一种与众不同的寂静。

好像整个世界都被按下静止键一样的寂静。陆振中一时在寂静中分辨不出自己是真醒来,还是在梦中醒来。

他犹疑地起床,开门。

客厅里空荡荡。

他打着哈欠去厨房。

厨房里空荡荡。

他轻敲卫生间门并侧耳倾听。

卫生间里也寂静无声。

父母卧室更不用说了,门虚掩着,不曾有半点声响从里面传出。

陆振中站在家的中央,有些茫然。

正拿不定主意,房门从外面打开了。

姐姐陆玫急吼吼推门进来。一抬头,看到夜游神一样的陆振中,眼睛一红,哭出声来。她手捂住嘴巴,哭喊声从指缝里迸出:“我苦命的爸啊——”

陆振中听到了她喊的是“爸”,脑子里却执拗地翻译成“公公”。

益林是有“哭丧”的传统,但从来都是到有丧失的人家哭。他还纳闷,姐姐怎么跑回娘家哭他公公?

迟疑间,只见陆玫已经越过陆振中,踉跄着步伐扑进了虚掩的父母卧室门。陆振中心中疑惑得厉害,懵懵懂懂跟着走了进去。

父母居然都在卧室内,陆妈妈端坐在床沿,后背少见的笔挺。爸爸仰面朝天躺着,睡相很好。春秋被盖在爸爸下巴处。爸爸张着嘴,睡得很沉,一丝咳嗽的迹象也没有。

陆振中想提醒姐姐陆玫小点声,可姐姐哭得不管不顾,几乎扑跪在床前,一头扎在了妈妈的怀里。

陆妈妈一动不动,任由陆玫哭着、嚎着、摇晃着她。

陆振中心里生起气来,他看不明白姐姐的行为。就不怕吵醒正在睡觉的爸爸吗?陆振中不觉眉峰低压。

正要开口劝阻姐姐,忽然心里一梗。像触电一样,陆振中身形打了个摇晃。

爸爸睡成这样,正常吗?

陆振中预防性地手扶床尾的床柱,哆嗦着目光重新去看爸爸。

春秋被拢出大致的身形,显示两条腿绷得很直。被子的这头,露出脚尖尖。胆怯的目光蜿蜒向上,胸口的被子一点儿都看不出起伏。张着的嘴巴里,既没有咳嗽声,也没有破旧风箱的呼哧声。

陆振中看得越仔细,心里的结论越清晰。

只怕爸爸已经魂归西天!

意识到这一点后,陆振中内心沉重起来。

患病的爸爸虽然是他的负担,却也是他在这个凡尘俗世里,为数不多心甘情愿背负的负担。

陆振中抬起千斤重的腿,努力走向痴傻一样毫无反应的妈妈。他一手搭在妈妈肩头,一手搭在姐姐后背,想安慰他生命中至亲至爱的两位女性。

目光冷不丁越过妈妈头顶看到爸爸仰望天花板的眼,那双大睁着的两眼眼珠似乎转了一下,吓得陆振中周身寒意陡起,险些原地跳起。

第70章 说不出口的疑心 斗胆定睛看了再看,才发现是自己的幻觉。

爸爸的脸色已经涨成寻常人不会有的红色,大睁的眼睛有目眦尽裂之感,莫名就让陆振中想起“死不瞑目”这个词来。

姐姐的哭声引来一些热心的邻居的敲门。丧事像是一张无形的邀请柬。渐渐的,家里人多起来。一传十,陆家家族里来了几位叔伯长辈陆续也到了。随着屋子里人逐渐多起来,陆妈妈也从痴呆中清醒过来。

叔伯们半商量半做主张,安排起丧事来。

清醒过来后的陆妈妈匪夷所思的强势,她告诉叔伯长辈,什么都不用铺张,一切从简,最多用殡仪馆的送别厅,举行个简单的告别仪式。

叔伯长辈为难地看向陆振中。在益林,丧事大办几乎是不成文规矩。

陆振中拧着眉毛没有说话。他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信奉无神论,从来都认为与其死后大操大办,不如活着的时候多孝顺。他都举债为爸爸看病了,不可谓不孝顺。至于那些做给活人看的礼节,他也赞同一切从简。

姐姐陆玫哭号的声音适时停顿,她也在观望陆振中。看她的神情,也希望陆振中能出言反驳妈妈。

可是,洞悉一切的陆振中并没有出言反对。

最终一切听从主家意愿,从速从简。

在长辈的授意下,陆振中先拨打120,120来了之后,象征性地抢救了一下,开具了死亡单。又打电话给本地殡仪馆。殡仪馆的人员半小时后到,看过前面开具的死亡单,将陆爸爸抬走了。

等待120和殡仪车的时候,客厅里传来并不避讳的议论声。

“老陆没福气哦,死在了去大上海看病的前一天晚上。”

“得了。够有福气了。人家早就去大上海瞧过病了,还是去的最好的医院,看的最好的医生。”

“是哦是哦,听说瞧一次病,这个数!一般人家舍不得。”

“不光是舍不舍得的问题,还有能力的问题。有的人家,砸锅卖铁也凑不齐这个数嘛。”

“他几个月以前就说自己要死了,算起来已经是多活几个月了。”

“全是靠钱续的命。”

“他儿子厉害!”

“老陆活得值!”

陆振中在并不知道克制的议论声中,守在他妈妈身旁。陆妈妈紧紧攥着陆振中的手,人像一片深秋挂在枝头的最后一片树叶一样,坚毅是强撑的,其实人一直在簌簌发抖。

陆振中体会到妈妈的恐惧,便任由她攥着他的手。他的另一只手,时不时搭在妈妈的肩上,半环着她。

等殡仪车将陆爸爸抬走之后,客厅里的议论声也得出了统一的口径。陆妈妈紧抓陆振中的手突然卸了力气,整个人瘫软下来,昏厥了过去。

陆振中的感受是,妈妈这片孤零零挂在深秋枝头的树叶,终于不敌寒风,被吹落。

陆玫比陆振中还早一瞬发现他们的妈妈的昏厥。

呼救的呼救,掐人中的掐人中。陆振中大喊着“快让开”,他打横抱着妈妈,要往室外冲。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妈妈不知不觉,已经变得这么轻。

陆振中在众人与其说是帮忙不如说是扯后腿的协助下,花了两分钟才挤出人群。他侧着身下楼,边下楼边喊:“姐,快打120!”

楼梯拐角处的一扇窗户上,玻璃早就破了。一阵清凉的风打着旋儿刮进楼道里。

陆振中怀里的陆妈妈悠悠清醒过来,正好听见儿子大喊着“快打120”,她抬起手,贴在儿子坚实的胸前,弱弱说道:“我没事。”

陆振中放慢下楼的脚步,怕颠到老娘。

“我没事。”

陆振中依旧一路小跑,一口气跑到了楼下。正琢磨是在楼下等120,还是到小区门口等120,陆妈妈挣扎着要下来。陆振中试探性地把妈妈放下来。

陆妈妈抬头,望着一脸担忧的儿子,伸出她粗糙的手,轻轻抚摸陆振中的脸颊。为了让妈妈不吃力,陆振中配合地弯下腰。陆妈妈忽然笑了一下,又轻又快地说:“这下好了,你可以轻松些了。”

余音未了,家里的那拨人,已经尾随而至。

“好了!好了!”他们发出惊叹声,“老陆保佑!”

“肯定是太伤心了。老夫老妻几十年,感情深呐。”

“快让陆玫再打120,让他们别过来了。”

众多热心街坊邻居七嘴八舌出主意。

陆振中被潮水一样的人群推拉着,那些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成了远远的背景音,脑海里,清晰循环播放的只有妈妈的那声:这下好了,你可以轻松些了……

闹哄哄的一天终于结束。

夜深了,热心的叔伯邻居散尽。

家里,只剩下陆振中、陆妈妈和陆玫三个人。大宇和小玉早在晚饭前就被他们奶奶接回去了。

陆振中向汤老大请了丧假,不久,陆续收到来自阿辉、老张、大力的慰问消息。老张、大力和阿辉各转了2000的慰问金。加上汤老大的,有一万余。

来自朋友和老板的关怀,让陆振中心中充满感动。

老张虽说是个地道的上海人,可去年才还完当年救母遗留下的债务,一对双胞胎儿女又面临婚嫁,他手里能宽裕到哪里呢?

大力看似没有经济压力,可惜家里有个败家老婆。他老婆只买贵的不买对的;坚持按照名门小少爷的标准培养他们家的儿子。大力一人上班,供养两部碎钞机,能节攒下多少?

阿辉就更不用说了。读研时他勤工俭学还了读大学时的助学贷款;工作后他还了读研时的助学贷款。贷款还清后,他承包了弟弟的大学学费、住宿费和生活费。最热血的年纪,只能被迫夫妻分居。好不容易到了能团聚的周末,还要再三掂量,舍不得那几百块的开房费。

他们大方转来的慰问金,怎能不让陆振中感怀?至于汤老大转来的5000块,也算是一种拿陆振中当自己人的信号了。

陆振中收起手机,端上泡好了方便面,给妈妈和姐姐送过去。跟哭肿了眼睛的姐姐陆玫相比,陆妈妈似乎一滴眼泪也没有落。

无论是妈妈还是姐姐,都没有胃口。

陆振中一个人吃了两大碗。明天还有很多手续、很多事等着他去办。他是男性,比女性更能承受痛失至亲的悲伤,所以,他必须更坚强。

吃完泡面,出了一身的汗,陆振中去洗澡。

等卫生间的花洒水流洒出来,客厅里抽泣不止的陆玫立刻停止哭泣,她抓住妈妈的手,昂头追问:“妈,爸到底是怎么死的?”

第71章 开门后意外看到她 陆妈妈回望着女儿陆玫,眼珠不停轻微转动,似乎有话要说,可嘴巴却始终抿成了一条线,最终,她什么都没有说。

“我听说——”陆玫欲言又止,思忖片刻,自己摇摇头。

母女之间的对话含蓄到甚至不能称之为问答。疑心说不出口,怕二次伤害。

陆振中在洗澡的时候,也在独自揣摩。

爸爸那双怎么都不肯闭上的双眼,那张过于肿胀的脸上,局部淤青局部发红局部绀紫,连120和殡仪馆人员都忍不住犯滴咕。

还是众邻居们七嘴八舌,一致介绍陆爸爸是肺癌晚期,咳嗽得厉害,喘不上气是时有发生的事,才平息了工作人员的疑心。

陆振中想得太投入,人站在了花洒之外都不自知,只觉得身上寒毛无端竖起,自周寒意陡生。吓得他不敢独自久待,匆匆擦拭一把,穿了衣服就往外跑。

他跑得太急,惊动了陆玫和陆妈妈。陆妈妈和陆玫齐齐向陆振中望过来。陆振中尴尬地笑了笑,胡诌道:“想起来忘记请假了。”

他去卧室拿出手机,煞有介事地玩了一会儿,权当在沟通请假。

陆妈妈道:“玫,明天一早打电话问问,殡仪馆有告别厅吗?有的话就明天举行仪式吧?早一天结束,早安生。”

陆玫向来听话。以前听爸爸的话,爸爸不在了,改为听妈妈的话。

第二天下午,果真如陆妈妈所愿,殡仪馆空出一个青松厅。陆家在青松厅举行了简短的遗体告别仪式。

殡仪馆的遗体整容师本事很大,躺在水晶棺里的陆爸爸看上去平和而慈祥。陆振中仔细打量父亲,他的眼睛是闭着的,脸上肤色也显得很正常,穿着白衬衣和黑西装,显得气派考究。俯视的视角下,爸爸显得既熟悉又陌生。

益林人的下葬有两种路子。一种是小殓、报丧、奔丧、停灵、守灵、大殓一样不落的传统型。孝服要穿全套,报丧讲究带个白馒头,光是守灵都要守足3个晚上。多是本地旺族大户。

还有一种就是陆家这样,遵守民政部门发布的指导意见,死后72小时内火化。

不过,像陆爸爸这样36小时内就搞定一切的,无论怎么,都算少数了。

很多熟人不解,问为什么这么急?陆妈妈就一脸木然:“死都死了。多留又不能复活。下葬就安生了。”楼下前两天刚跟陆爸爸吵过架的邻居赞同得不得了。

陆爸爸死后第三天,陆振中跟姐姐一同处理了一些遗物,另外办理了一些诸如银行取款、户口注销之类的事情。

陆爸爸银行户头上不久前新存进了3万块。默默核对一下日子,便明白是姐姐上次送的钱。陆振中串掇着小玉偷出家里的银行卡,把爸爸存款里的38452块全转给了姐姐。以后妈妈他来养。

这笔钱是姐姐唯一能从嫌弃她一辈子的父亲那里分到的遗产了。房产证上毫无疑问写的是陆振中的名字。

陆妈妈在银行不曾开过户。陆振中带妈妈去银行开户,给她预存了3万,那本是给爸爸第三次看病的钱。又给妈妈买了一部新手机,下载注册了淘宝,绑定了银行卡,留着姐姐教妈妈学会网上购物。

那些整理出来的陆爸爸的东西,陆玫和陆振中各自取了一两件留念,陆妈妈什么都没要。余下的,全部丢进了垃圾站。黄鱼车来回推了两趟。

要不是陆玫拦着,陆妈妈连爸爸新买回来的麻将桌都想扔掉。陆振中暗中吃惊。原来妈妈对爸爸的厌恶已经深到这种地步。不知是疾病磨光了爸妈之间的感情,还是他们之间原本就没有感情?

如果妈妈对爸爸心存嫌弃,那么……陆振中不敢深想下去。

“妈,你跟我去上海住一阵子吧?”陆振中开口。陆振中想,要是事实真的如他暗中滋生的疑心才猜,让妈妈继续住在这个家里,无意是场酷刑。

陆妈妈勐然转头向陆振中,有些拿不准儿子为何突然这样问。

陆玫开口:“你那么忙,白天去上班,一走一天。妈一个人在你那里,人生地不熟的,还不如留下来,我让大宇搬过来陪妈妈。”

陆振中和陆玫齐齐看向陆妈妈。陆妈妈轻轻笑了笑:“妈就住在这里。大宇也不用过来。妈谁都不拖累。”

陆玫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不依不饶地跟陆妈妈掰扯起来。陆玫是个孝顺女儿。

三天丧假转眼到头。汤老大在电话中告诉陆振中,如果需要,可以继续请假。陆妈妈则一定要推陆振中走。

陆振中望着空荡荡的家和孤零零的妈,心里泛起悲情。转身离去的时候,眼中蓄满了泪花。

一直到坐上了通往安亭的火车,他的视线还是模湖的。

凭借老马识途的本能,迷迷湖湖中成功回到安亭新苑的家里。推门一看,不由揉眼睛:客厅棕黄沙发上坐着的,可是桑白月?

桑白在五月中旬并不炎热的天气里,穿得相当凉爽。小背心露出白藕似的胳膊,黑色小背心和胭脂红运动长裤之间,露出一截纤细结实的腰。

陆振中人愣在门口。

桑白月正在看手机,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悲伤逆流成河的陆振中,连忙起身。她将手机丢在沙发上,一步一步走向陆振中。

这一步步走近,同时也是一步步试探,想确认他有多排斥她。

陆振中木然地站着。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家庭突然发生变故,接连三天忙碌和情绪的激荡,使他异常疲惫。

桑白月走到近在迟尺的距离,伸出双手,默不作声地抱住陆振中的腰,脸埋在陆振中的胸口。动作行云流水,彷佛他们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矛盾,更不曾有长达2个月的冷战。

陆振中明显后退一步。

桑白月身上的体温和味道传了过来,里面有俘虏陆振中的奶香味,是他们共同的女儿陆珍奇的味道。陆振中的抗拒,一点点被奶香味折服。虽然始终没有回抱桑白月,也终究没有推开她。

第72章 错估形势 这是冰步琳第二次按开8号楼的楼下安全门。

上一次还是陆振中拎着瓶瓶罐罐带他父母治疗归来,他父母邀请她到家里坐坐时。

冰步琳一直在用她的方式打探陆振中的请假情况,陆振中丧假的第三天,听说他不打算续假,她特意休了年假,从下午到晚上,一直徘回在安亭新苑的中心花园,等着“邂后”。

买通保安第一时间获知陆振中进小区。花园里荡着秋千打盹的冰步琳收到消息后,连忙来到主路附近。眺望了一会儿,没有看到陆振中,意识到陆振中应该是已经过去了。犹豫了一会儿,她来到8号楼,用公共密码打开安全门,上到六楼。

才从六楼楼梯口露出头,就看到了陆振中和一个小个子女人在打开的房门口抱在一起。冰步琳因为意外而整个人愣在原地。

家门口就急不可耐拥抱在一起的那俩人,看上去要抱到地老天荒。冰步琳在自尊心的驱使下,强迫自己离开。

陆振中福至心灵,扭头看向身后。

身后的楼梯口安安静静,什么人也没有。

陆振中扭头后望,惹得桑白月抬头。她看到他胡子拉碴的下巴,因沉重而显得坚毅的面孔,菱角分明的发际线,领口微微发黄的痕迹……目光上下瞟过他的面孔后,确认他还是美男子一枚。

赶在陆振中不耐烦之前,桑白月松开了他。

她可以解释她之所以消失这么久,不是因为要跟他赌气,而是去了鲁迅学院进修,被迫闭关了两个月。可是,她作为一个编辑,虽然是儿童编辑,一样深知人心。

只需要看一眼陆振中的表情,就能确认他的平静是表面的,是暗中克制的结果。她不能给他发火的机会。于是,桑白月什么都没说。

她去厨房给他盛了一碗事前煮好的银耳莲子羹。莲子羹放在餐桌上,陆振中看了也没看一眼。

猜出陆振中是要去洗澡,桑白月连忙小跑进卧室,帮他拿了换洗衣服。可递给陆振中的时候,陆振中根本没有接,而是自己又去找了一套。

陆振中去洗澡的时候,桑白月给一朋友发消息:“男人生气了,怎么哄?”

对方很快回:“我正是因为不会哄,才貌合神离这么多年。”

桑白月给另一朋友发消息:“男人生气了,怎么哄?”

对方回:“为什么要哄?”

超凡脱俗的女子永远都在。但她只是凡尘俗世中的一介普通女子。她还是要想法哄一哄的。放下手机,桑白月活动一下身姿,轮番掰过指关节。

她要哄!而且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倘若失败……只怕余生都要活在妈妈的讥讽中。

桑白月是个狠人,狠到可以两个月不看手机。她将之称之为俗世中的修行。通过放下手机,可以明心明志,清理心绪。

放下手机并不是隔离于世,有事可以电话联系。

过去的两个月,唯一给桑白月来电的就是她妈妈。桑妈妈镇得住家,一般情况下不会给修行中,啊不,进修中的桑白月打电话。所以,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桑白月还真的吓一跳。

以为是小珍奇生病,结果是陆振中和别的女人一起喝咖啡。

桑白月听完就笑了。

桑妈妈的下一句话,让桑白月彻底笑不出来:陆振中决心离婚。

桑妈妈开始给桑白月讲故事。

故事一,是她同事的女儿。苗条,漂亮,从英国读本科回来,说一口地道的伦敦腔,去了一家教育培训机构做一对一英语私教。据说薪水高达40万。就这么一个要模样有模样,要气质有气质,要学历有学历的完美女孩,就因为离过一次婚,愣是找不到合适的结婚对象。

“人家才28!你已经34!你给我好好掂量清楚!”

故事二,是她一起跳广场舞的朋友的女儿。年龄倒是跟桑白月相彷,模样也类似。不过,人家敢拼敢做,赶上了某宝发展壮大期,名下开了五六家网店,各个是皇冠店,手下雇了三十几号员工,在徐家汇租了办公楼,在闵行租了大仓库,年利润额大七位数。年纪轻轻就实现了财务自由。就因为离过一次婚,愣是找不到合适的结婚对象。

“人家身家千万!你手里才几个钱?你给我好好掂量清楚!”

桑白月手按太阳穴,努力掂量清楚,越掂量越湖涂。

故事一里的同事的女儿,居然28岁就离过一次婚了。在上海,还有28岁以前就结婚的小姑娘吗?

故事二里的朋友的女儿,都已经实现财务自由了,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实在不行学历代女强包养面首也是随便挑的份啊。

可,就算怀疑故事是妈妈胡编乱造吓唬她的,桑白月也不会去反问。

她不是傻白甜,她有生活经历,知道这个社会对已婚带娃女性的恶意。即使不用妈妈耳提面命,她也知道,离婚后,带着珍奇,她很难再嫁。即使再嫁,也基本无可能嫁个像陆振中这样的男人。

罗曼蒂克已消亡。男人比女人还现实。

桑白月还没有鲁迅学院回来的时候,就下定了要挽回婚姻的决心。

决心是下了,行动还没有跟上。

打包收拾行李要去坐高铁的时候,桑妈妈再度打来电话,说桑白月婆姐受桑白月婆婆所托,打来报丧电话,患癌的公公已骤然离世。

在电话里,桑妈妈要桑白月改签车票,直奔益林去奔丧。

桑白月权衡再三,决定曲线救国,就等在安亭。

她想过把她的助攻小珍奇也带到安亭,转念又想,珍奇来了,只能起到粉饰太平的作用,治标不治本。为了标本兼治,她索性不带女儿。

在安亭住了3天,将安亭新苑的房子里里外外擦拭了个遍,哪儿哪儿都明窗净几,洁净如新。然后,舒适地窝在沙发上看电影。

她以为她只要做小伏低,柔声解释道歉就能搞定一切,看了陆振中的模样,才知道她错估了形势。

第73章 一纸任命 听着卫浴间传来的哗哗水流声,盯着虚空杀死一万个脑细胞后,桑白月来了灵感。

她去厨房,和面,擀面,切面,很快煮出一碗色香味俱全的手擀面。她以前听陆振中赞誉过家乡的手擀面。

桑白月有两大技能,美食和瑜加。品鉴美食并复制美食,她独有一套。有时候,仅仅是靠着描述,她就八九不离十地复原。她心情好时常开玩笑,说不怕从编辑岗位失业,她有开美食店的实力。但桑白月并不常做,怕有损手上肌肤。

手擀面端上餐桌,正逢陆振中出浴室。

可惜陆振中看也不看一眼,而是径直去了卧室。

顽强的桑白月只情绪低落了一瞬,马上拿条干毛巾,尾随进了卧室。

卧室门并没有反锁,这在桑白月看来就是一种信号:陆振中还没有气恼到非离不可的份上。她轻轻走过去,帮陆振中擦湿漉漉的头发。擦了两下,陆振中拎着枕头“游”走了。“游”到了床的另一边。

桑白月双手捂脸,进退两难。

向后,很容易,拎包走人就是了;向前,很难,要抛弃自尊。否则只能是半途而废。桑白月默默回想一遍妈妈讲给她的两则离异女的恐怖故事,决定向前。

她挪了挪,挪到陆振中身边,隔着夏被,帮他按压推拿起来。

这时桑白月为女儿珍奇学来的手艺。如今有了发挥余地。因为常年做瑜加,桑白月的力量感和韧性都很高。她手法多样,力道均衡,陆振中本身就已经靠到了床边,避无可避,只能默默享受。

绷紧的身体在推拿的力道下慢慢放松下来。

陆振中在舒适的按压中,深深地睡了过去。

桑白月按了40分钟,听见绵长均匀的呼吸声,知道是陆振中睡着了,于是停了下来。甩甩发涨的手,她满意地笑了。她有过在美容院被按睡着的体验,这时的睡眠异常深且解乏。

轻轻退出房间,收拾完厨房,洗了个澡,换了件丝绸睡衣,桑白月踮着脚尖,复而进卧室,小心翼翼躺在了陆振中的背后。

这是法律赋予她的位置。

这一晚,以为在夜深人静、欲望膨胀的时候,会发生点什么情不自禁的事。没想到,陆振中始终不曾翻过身。

桑白月默默地躺着,连呼吸都很清浅。他有他的倔强,她有她的韧性。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

陆振中日次醒来的时候,身边是空的。

他伸手划过空出的半张床,有些恍忽。还没来及想清楚,香味飘了进来。

陆振中馋虫大动,循着香味出了卧室。

客厅里,桑白月套了个围裙,露出光胳膊和光腿儿,正从厨房走出。听见声音抬起头,笑颜如花。她手里端着的,是一个新餐盘。昨晚没吃的手擀面已经倒进垃圾桶。

陆振中看过桑白月无比灿烂的笑脸后,故意移开目光,有些骑虎难下。为了维持冷战的局面,陆振中只好用洗漱拖延时间。

陆振中拖拖拉拉洗漱,终究有不得不出洗手间的那一刻。

桑白月将吐司面包片轻微煎至两面微黄,夹上煎蛋和火腿,又夹了一片薄切的番茄。四方三明治仔细地沿对角线切成三角形,又将大三角形切成小三角形,用牙签签上,放在一个漂亮的托盘里。

玻璃杯里盛着微波炉里20秒转过的微热牛奶,此外,还洗了一把蓝莓、几粒提子放进小碟子,沿碟边摆了一排切片香蕉和牛油果片。

陆振中从卫生间走出来,本来打算直接出门上班的,一眼被餐桌上的秀色吸引,不由自主落座,手自作主张拿起鸡蛋火腿三明治吃起来。这样做很不争气,可谁叫他昨晚就没吃晚饭呢。

桑白月坐在他对面,也不说话,只斯文地吃起三明治,不时喝口牛奶。她后背笔挺,温文尔雅,恋爱时的甜美娟秀的桑白月又回来了。

陆振中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要是他没有记错的话,从昨晚他到家到现在,他和桑白月没有说过一句话。他有很多愤怒,找不到出口。桑白月真是聪慧狡猾,竟然用沉默应对。害得他无从迁怒。

那个疼他爱他、却也有很多他看不惯的缺点的爸爸永远地离开了。虽然初闻爸爸罹患绝症的时候曾犹豫过,可真正失去爸爸后,内心还是空出了一大块。尤其是,关于爸爸的死亡,他既不敢深究,也不敢细想,内心的忐忑又多了几分。

这种情况下的他,就像炮念随时会自燃的火药桶。

而桑白月绝不出言洗白她自己,此等行为像凉爽的空气,极大地降低了陆振中自燃的几率。陆振中知道桑白月了解他,也叹服桑白月的情商。只是,他和她之间到底会怎样收场,他还猜不出。

吃过早餐,虽然有一丢丢不好意思,陆振中还是冷脸起身,什么话都不说地离家去上班。

因为昨晚睡得好,今晨吃得好,重新出现在同事们面前的陆振中,比人们预料得要精神。那些熟识他家庭情况的人忍不住猜度,是不是没了父亲这个负担,身心一轻。

罗辉虽不至于像部门内其他同事那么说,心里也难免那么想。只是他因爱而生仁慈,绝不会亲口承认。

陆振中屏蔽掉同事们过于复杂的目光,沉心似水,用最快的速度投入到工作中。

新的人事任命于周五发布,冰步琳不出意外,成了竞职中的胜出者。办公室里到处是恭贺冰步琳的道喜声,陆振中虽然心中无怨,面上到底有些高兴不起来。

一纸任命,冰步琳成了陆振中的顶头上司,从此陆振中要向冰步琳做工作汇报。

汤老大路过办公区,看到陆振中发呆一样对着电脑屏幕,心生不忍。通过内线电话,糖老大把陆振中叫进办公室,给了他一个新选择。

汤老大告诉陆振中,新成立的新能源业务部需要一个采购指导,问陆振中是否有意愿去。倘若愿意的话,他可以协助内推。

陆振中表示要考虑一下,周末过后,周一给答复。

第74章 选择摆在眼前 从汤老大办公室走出,正好噼面撞见冰步琳。

冰步琳的目光并没有他想象中的躲闪,反倒有专研的意味,像是要看他有没有不甘心。陆振中露出温柔地笑脸:“恭喜你!”他说得诚心诚意,她应该能感受到。

“我还欠你一顿饭。”冰步琳开口。等着陆振中接下文。

陆振中沉默以对。

“择日不如撞日?”冰步琳的声音里有种执拗。

陆振中想到回家要面对桑白月。与其面对桑白月,不如面对冰步琳。于是点了头。

冰步琳紧绷的面孔露出笑容,笑容璀璨,感染力满级。连带得陆振中也不由跟着笑了一下。汤老大的办公室突然打开,吓得陆振中和冰步琳同时收敛笑容。

汤老大于是看到两位得力干将冷脸相对的局面,还以为因为晋升的事情,陆振中的大男子主义爆发,对冰步琳不爽,所以剑拔弩张。不觉眉头深锁。

当天下午茶时段,冰步琳差使小助理给楼层内的同事买了奶茶和马卡龙饼干。奶茶和点心到后,没有人敢给陆振中送。罗辉自告奋勇,在众人暗中窥视中走向陆振中。

陆振中惨澹地朝罗辉笑:“我本来毫不介意冰步琳晋升,可众人看我的目光分明是看一个失败者。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生生要把我往敌对面推啊。”

当时别的同时大多聚在餐台,陆振中的音量也就只有站在他旁边的罗辉能听到。

“别往心里去,很快就过去了。”罗辉安慰陆振中。

“汤老大问我要不要调部门,我初听的时候还觉得他小题大作,原来是我对人心估计不足。”陆振中摇头。

“调部门?调到哪里?”罗辉吃惊。

陆振中三言两语将汤老大的建议重述给罗辉。罗辉眼睛一亮:“新能源?不错唉。”

陆振中被罗辉的起劲模样逗笑:“原来你心里也觉得我应该走为上。”

“那倒不是。”罗辉解释。

罗辉说,2015年11月份,帝豪EV开始销售;2016年4月,江淮iEV上市;2016年8月,比亚迪e5开售,据说北汽新能源EC系列将在12月发售。“这说明,家庭用户开始购买新能源车型了!汽车行业新的增长点可能就在新能源车。”

陆振中上下看了罗辉一眼。

罗辉站在他工位旁边,个头不是很高,脸上皮肤很嫩。虽说上班有两年了,衣着依旧朴实,表情也依然纯净,说是大学生也会有人相信。

从2011到2016,燃油乘用车销售量连年上升,这种情况下,毛头小伙断定汽车行业新的增长点在新能源车?陆振中不觉笑了。

同为业内人士,陆振中对新能源车的销售不算不了解。

2015到2016年间,购买新能源车的家庭,最主要看中的是便宜和送拍照。国家新能源补贴后,一台车基本不超过十万块,且送牌照。能在一线城市拿到拍照,是相当有诱惑力的一件事。但补贴不会一直有,当补贴退坡的时候,陆振中认定新能源车型的销售也会随之降温。

何况,第一批上市的新能源车,质量实在堪忧。连传统造车大厂跟风造的新能源车,也不过是“油改电”而已。这里面不光有续航问题,还有抗冲击碰撞能力的问题。总之,陆振中并不看好。

“你这么感兴趣,要不要一起调过去?”陆振中逗罗辉。

“行。”没想到,小伙子还蛮有魄力,张口就应了下来。

陆振中有被反将一军之感。本来没有放在心上的调岗,这下倒真的要认真考虑一下了。

临下班,冰步琳发来消息,将进餐地点定在了嘉亭荟生活广场的一家泰国餐厅。陆振中查了查地址,下班后驱车出发了。

冰步琳要走的时候,人事部门的小姐姐引荐着宣传部的摄影师,来给冰步琳拍照片。冰步琳不方便推却,只好祈祷一切顺利,尽快拍完。

陆振中一路驱车到嘉亭荟生活广场,泊好车,前往泰国餐厅。两个人既然不乘坐同一辆车,到店的时间总有先后之别。陆振中不介意自己是先到的那一位。他进店后,用看手机上的菜单消磨时间。一刻钟过去了,冰步琳没有到,消息到了,冰步琳说需要他再等一会儿。

陆振中一等就又等了四十分钟。四十分钟后,冰步琳一脸歉意,急匆匆赶来。她脸上还带着拍正装照时补的妆,比平时要浓艳很多。落座后的冰步琳连声解释迟到缘由,并不住感谢陆振中肯花时间等她。

陆振中微微笑了笑。

换作平时他肯定没有兴致等,只是想到回家要面对桑白月,才耐心陡增。

冰步琳询问他点餐的意见,两个人细声交换想法,不时脑袋凑一起看对方的手机。落在店外的一个女性眼里,简直要惹出火来。

店外站着的,不时别人,正是桑白月。

一个小时前,她急匆匆和友人告别,因为要“掐着点赶紧回家服侍大爷”。友人转身刚走,她就在要去的扶梯口看到了陆振中。陆振中目不斜视,径直走向一家餐厅。显然是在赴约。

桑白月远远地,于人群中注视步履匆匆的陆振中,忽然有点好奇,想知道他跟谁一起吃饭。

陆振中恰巧选坐了靠玻璃窗的位置。从她的视角望过去,他的对面,空着。

桑白月抱胳膊立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她好整以暇地盯着陆振中的对面,渐渐有了直觉,觉得对面一定是个女性。

一直站到脚脖子发酸,扶梯口露出一个容貌超群的女子。她风风火火,目不斜视,走路的风格一如陆振中。桑白月心里一紧,生怕她就是陆振中等待的女子。

果然,一分钟后,桑白月发现她的担心成了事实。

不仅如此,玻璃窗内的两个人表现得还非常亲密。

桑白月不觉就手捂胸口:难怪她昨晚睡他身旁,他一宿都不碰她。

摆在桑白月对面的,有两个选择:一,后退,转身走人,陆振中爱离就离;二,前进,捍卫自己的妻子的地位。

第75章 夜半如梦 陆振中跟冰步琳共进的这顿饭,吃得相当满意。不光是因为冰步琳美艳无双,引来附近餐桌的男女频繁注视,还因为他从玻璃窗上看到了桑白月的影子。

窗户外人流如织,桑白月像木桩一样钉在人群中。

能让桑白月难受,他很高兴。

间接报了她不肯给爸爸付医药费的仇。对了,爸爸出殡,她也没去奔丧。出格不孝,置他于亲友的讥笑议论之中。这个气,他正愁没机会出呢。

饭后,冰步琳眉目含情,提议在商场内闲逛消食。

陆振中马上答应下来。他等着出饭店门,看桑白月气到扭曲变形的脸。

谁知,结账出来,人群依旧如织,却不见了桑白月。

可答应了冰步琳要一起闲逛一下,只好践行。冰步琳的兴致很高,各式各样的耳坠、笼子里毛茸茸的兔子,都能惹她露出笑脸。她不时扭头追问陆振中好不好看,可不可爱。陆振中尴尬中泛着甜蜜,多数笑而不语。

一直闲逛到晚上9点半,猝不及防遇到了冰步琳的老部下,俩人才一致想起他们身处安亭最有人气的商城,被熟人看到的概率很高。

搪塞过眉眼乱飞的部下后,冰步琳和陆振中各自怀着后怕,讪笑着道别。

“谢谢你哦,强尼。我今晚过得很开心。很久以来,都没有这么开心过。”

陆振中随即想起今天是冰步琳晋升的日子。他跟她一样盼了两百多天,面上笑迎心里敌对地走过了其中的一百多天,后来,不知怎么,被冰步琳消解了他心中的敌对情绪,而且,阴差阳错,让他误以为她对他情愫暗生。

“我是不是应该送给你一份晋升礼物?”

冰步琳的笑凝滞了一瞬,再笑就有些尴尬。

“我没想到最后会是我。”冰步琳解释。

陆振中想,说这句话的冰步琳跟他一样不相信她说的话吧。

陆振中无声地笑了笑,挥手再见。

两辆车一前一后抵达安亭新苑。陆振中坐在车内,目视冰步琳独自走向11号。曾经,他有送她回家的默契,如今,默契被一纸任命打破。

没有了桑白月这名观众,他和她之间,只剩下了上下级关系。

就算他爱慕她的才华、她的容颜,自尊也不允许他和女上级产生感情。离婚后也不行。

下定决心的陆振中,一直等到冰步琳在视野中消失才下车。下车后来到8号楼,抬头向上望,家里亮着灯。

可惜,他在安亭没有第二套房。不然可以和桑白月玩捉迷藏。

陆振中板着脸回家。

桑白月迎着开门声走了过来,要接他的电脑包,被陆振中躲开了。

这一晚,桑白月依旧殷勤备至,依旧沉默不语。陆振中洗漱完毕,头枕胳膊,开始琢磨:他是不是干脆调岗?这样……他绝不承认出发点之一是想保全和冰步琳将来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性。

睡到半夜,陆振中忽然醒来。

胃里难受得翻江倒海,额头直冒虚汗,浑身无力。他挣扎着打开床头灯,一摸额头,已经隐隐发烫。

灯光照醒桑白月,桑白月揉着眼睛坐起来。

大概看到他脸色不对劲,桑白月哧熘滑下床:“你别动啊。”

他尝试着不动,可没用,胃里翻腾得厉害。

卧室门打开了,桑白月一手端水杯,一手端脸盆,马上就要冲到陆振中身边。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呕。”

因为扭头看被推开的卧室门,陆振中不小心呕在了床铺上。满屋发酵的咖喱味。要多恶心多恶心。陆振中自己都闻不了。

“呕。呕。”又一股汹涌的吐意抑制不住地冲了出来。

桑白月眼疾手快,将盆子伸了过来。陆振中吐完,难为情地瞟桑白月一眼。桑白月干练地帝国水杯,嗔怪道:“跟你女儿一个样,吃坏东西就发烧,呕吐。你放心,吐完就好了。明早醒来,保准活蹦乱跳。”

陆振中目光发虚。主要是室内的意味太盛。

桑白月扶陆振中站起,贴心地让他扶着桌子。然后,她换被子,换床单,换被套,还打来温水帮陆振中擦手,擦脸,还还帮陆振中剥去了吐脏了的衣服,让陆振中好生羞赧。

一番折腾之后,她扶着陆振中重新躺下。躺下前还喂了点草莓口味的药。陆振中怀着武大的心情,将信将疑地把药喝了下去。

他躺在舒适干爽的被窝内,一边想,冰步琳会不会也吐了,一边昏昏沉沉睡过去。

第二天,果然如桑白月所预料,他精神抖擞地复活了。

要不是洗衣机里有一堆沾了他呕吐物的床单被罩,他都想赖账了。

这天早晨,桑白月煮了粥。莹白软糯的粥盛在绿纹瓷碗里,分外引人食指大动。陆振中不由自主挨着餐桌坐了下来。他才端起粥碗,桑白月就放了一碟豆腐乳。

粥配豆腐乳,吃起来可真是不一般地香啊。

这天陆振中出门上班,多少有点不好意思。站在门口迟疑了一瞬,好容易才忍住卡在嗓子眼的“谢谢”。

赌气要有赌气的样子。

出了家门,才想起来……今天周六。

可门都出了,再折回去就没意思了。

陆振中坐在车内,不需要多花心思,就想到了他的宝贝女儿。桑白月爱住安亭就住安亭吧,他正好去市区接女儿。

要是能像上次一样,把女儿接出来,带到苏州跟大力他儿子一起玩,就完美了。

陆振中驱车上路,沿途皆是熟悉风景。这条开往市区丈母娘家的路,他来来回回开了五年。已经刻在了骨子里。

车停在银杏苑,陆振中去按门铃。

他想好了,不管是老丈人接电话还是丈母娘接电话,他都理直气壮地喊出他的诉求:让女儿下来。

没想到,正是小珍奇接的电话。

他让珍奇下来,珍奇让他上来。僵持了一秒钟,陆振中颠颠上楼。

上楼归上楼,他想好了,绝不进屋。

到了家门口,珍奇可开心了,直接跳到陆振中身上。她穿着跳芭蕾的衣服,笑着跟陆振中说她正在上芭蕾舞网课,让陆振中“乖一点,别说话,一旁观看”。不得已,陆振中只好进屋。

坐在沙发上观看了一会儿,陆振中想起哪里不对劲来。

第76章 把她带走一周 “珍奇,你外公外婆呢?”

“嘘——”正跟着线上老师做芭蕾动作的珍奇相当敬业地让陆振中噤言。

陆振中有些坐不住了。按照他的了解,丈母娘应该早冲出来招待他了。可能是笑脸相迎,也可能是冷眼相向,但把他凉在这里十分钟不理不睬,绝不是丈母娘的风格。

陆振中站起身,开始四处熘达。

套内面积并不大,布局是紧凑的二室二厅格局。餐厅和客厅连在一起,说是有餐厅,不过是客厅里强行放了个四人餐桌而已。

陆振中晃到厨房,厨房碗槽里堆了半碗槽的锅和碗。陆振中莫名有些手痒。以往他来丈母娘家,饭后洗碗是他雷打不动的份内之事。印象中丈母娘家的厨房还从不曾将上顿的锅碗堆到下顿洗。

别不是老年人晕倒在卫生间吧?

陆振中连忙小跑进洗手间。赌气归赌气,救人归救人。

他跑到卫生间门口,轻敲一下卫生间的门。

“没人。”客厅里压腿的小珍奇言简意赅道。

这就更奇怪了。陆振中推开卫生间门,里面果然空空如也。

陆振中从卫生间出来,心里七上八下。他先去自己睡过的卧室,床上乱得像狗窝,堆了满床的玩偶,一看就是珍奇的杰作。

老丈人的卧室门半掩着。陆振中在房门口徘回。

“也没人。”小珍奇换了个腿压,正好看到陆振中。

陆振中一颗心直跌谷底:合着他女儿一个人在家?她才5岁啊!还是个孩子!

陆振中“腾”就推开老丈人的卧室,没听见任何说话声,探头往里一张望,这屋跟狗窝也有一比。联想到自称洁癖的丈母娘,陆振中“噗嗤”想笑,才笑一半,就笑不出了。

这个家,出了什么问题?

陆振中一脸严肃地走向珍奇。珍奇的课恰巧结束。线上老师甜甜的再见声一出口,珍奇就关了iPad,朝陆振中飞奔而来。

“爸爸!我可想你了!从地球到月亮,再从月亮到地球那么想!”

陆振中抱着女儿:“爸爸也想你。阿公阿婆去哪里了?”

“去中山医院了。”

“就留你一个人在家?”

“我是大宝宝了。我都6岁了。”

“你6岁生日还没有过。”

“过了6岁生日就7岁了。阿婆说的。”

陆振中不想跟女儿掰扯年龄的问题,他重新回到出发点:“阿公阿婆,谁生病了?”

“阿公。”结果很出陆振中意料。他原本猜测是丈母娘病了。女人才矫情着让人陪。

“真是的。阿公为什么不自己去医院!”这本是一句抱怨的话,可小珍奇以为是在问她,于是努力组织答桉:“阿公崩溃了。阿婆必须陪他。”

“崩溃是什么意思?”

“就是‘轰’,塌了。”

“阿公摔倒了?”老年人多骨质疏松,摔一跤多半会骨裂、骨折。难道老丈人摔骨折了,所以丈母娘才不得不陪他就医?

陆振中还要打探,小珍奇全然没有回答的兴致。她屏蔽掉爸爸的问话,自顾自讲起自己的网上芭蕾课来。

“爸爸带你出去玩吧?”陆振中假装有兴趣,听了一会儿后,回到自己的初心。

“不要。我答应过阿公阿婆,在他们回来之前,绝不出这所房子。”

“是爸爸啊。爸爸带你出去。”

“谁都不行。妈妈从BJ回来带我出去也不行。”

陆振中望了一眼女儿。女儿还不知道她妈妈几天前就从BJ回来了?这个家,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陆振中有心给桑白月打电话,转念又想,这是桑白月的家,倘若发生了什么事,瞒他绝不会瞒她。可,桑白月要是知道她爸妈带娃这么马虎,把一个不到5周岁的孩子独自放家里,会是什么反应?

每逢社会新闻上出现孩子独自在家翻窗、翻阳台的报道,桑白月能嫉恨如仇地骂孩子监护人半天。至少在放珍奇独自在家这件事上,丈母娘绝对不曾跟桑白月通过气。

小珍奇在玩过家家,不时到陆振中面前解释一下剧情。陆振中坐在惯常坐了五年周末的沙发,心思不定。

过了足足一个小时,门外才响起脚步声,继而是开门声。

丈母娘满头是汗地打开门,眼睛四处张望,嘴里不住呼唤珍奇的名字,目光对上陆振中之后,喜极而泣地松下肩膀。

“你们回来了,太好了!”

很快,桑妈妈发现,只有“你”,没有“你们”。

“小白为什么不回来?”桑妈妈坐在餐桌旁,一口气喝了一杯水。

陆振中的表情澹澹的,延续着上次在Costa外摆桌上遇到丈母娘的表情。

“你们还没有和好吗?”桑妈妈表情复杂地追问。

陆振中没有回答她。

桑妈妈跌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喃喃自语。她说的声音太小,以至于陆振中没有听清楚。陆振中忽然有些不忍,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丈母娘这般失魂落魄过。

陆振中那些想质问她为什么留小珍奇一个人在家的话,又有些问不出口。思忖片刻,陆振中开口,问他是否可以带走小珍奇?

桑妈妈像是才回过神,她问:“小白呢?”

“你问我?”

“她不接我电话。”

陆振中的好奇心再度被调起。只是,他要保持清冷的形象,不方便八卦。

沉默以对一会儿之后,桑妈妈才想起陆振中的话似的,开口道:“哦,你要带走小珍奇?好的呀。那就麻烦你先照顾她一周。我会帮她向幼儿园老师请假的。”

陆振中心里一梗,说不出话来。他只是想现在带小珍奇出去玩而已……

小珍奇是他的女儿,丈母娘都这么说了,他难道还讨价还价不成?

也就想到桑白月住在他安亭的家里,陆振中带着忐忑不安的底气,带走了小珍奇。出了银杏苑,一点游玩的心都没有,驱车直奔安亭。生怕晚一分钟,桑白月就消失了。

小珍奇无忧无虑,坐在车内自行玩耍。

“珍奇,你想妈妈吗?”陆振中铺垫。

“想。”

“带你见妈妈,好吗?”

“好。爸爸要带我去BJ吗?”

陆振中不由笑出声:“等着。爸爸给你变魔术。”

陆振中把小珍奇带到安亭新苑的家,打开房门,母女相见,小珍奇一边扑到桑白月怀里,一边高喊:“爸爸好厉害!”把桑白月喊得莫名奇妙。

午餐是桑白月做的。

色香味俱全的手擀面。

陆振中完全没办法拒绝。

第77章 三口都在的这个周末 一家三口在餐桌旁吃了一顿热闹的家常饭。小孩子的热闹完美化解陆振中的沉默。这顿饭,陆振中吃得鼻尖冒汗,心服至极。嘴上没有夸赞,心里已经颇为松软。

饭后,陆振中不能像以前那样吃完一走了之。他还有一件事必须跟桑白月沟通。

清了好几回嗓子,始终难以启口。可不开口又翻不过去。

“小白,”陆振中像是打赌打输的孩子一样,心不甘情不愿道,“你妈妈说,要让珍奇在安亭住一周。”

桑白月眉眼泛着笑意,微微颔首。她的聪慧,就在于非必要,不发声。

看小白这恬澹的表情,陆振中猜她肯定不知道她爸爸妈妈身上发生的变故。陆振中磨不开前两天刻意保持的冷澹模样,嘴巴张了好几回,始终没能再说下去。

因为女儿在家,陆振中周末在家里也待得很自在。桑白月全程陪小珍奇玩,他只需要负责在珍奇跑来求夸的时候夸两句。其余时间,他翻来覆去思考三件事:

一,要不要让汤老大内推,调岗?

二,要不要跟金亚明打电话,问问他妻子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

三,要不要提醒桑白月,让她联系一下她父母?

前两件事很快迎来结论。

陆振中手起刀落,给罗辉打电话,询问他跟着调岗的事是不是认真的?罗辉一口咬定是认真的。还条分缕析地罗列了他的理由。

罗辉说,他在研发中心,见多了大牛,通过对比,早已明白他在研发上潜力一般。换个赛道,说不定能站上风口。当然,也可能是个看走眼的选择,跌入万劫不复。

那也不要紧,因为,他的老婆牧清新已经动了离开上海的心。牧清新情绪低落了好一阵子了,她断定她和罗辉的薪水,在魔都绝对买不起房。

她想要一所大房子,想要一个漂亮的家,回到省会郑州,或者古都洛阳,或许还有机会实现。

罗辉很羞愧自己无法给爱的女人一个家,所以无法反驳牧清新逃离上海的想法。但是,在他内心深处,是非常不情愿离开上海的。

上海是座冒险者乐园。他好不容易硕士毕业,拿到入场券,怎么能玩都不玩就离场呢?

“中哥别为我担心,这个选择最差的结果,是跟着清新一起离开上海。即使不做这个选择,清新也已经在提这个要求了。”

听完罗辉的话,陆振中告诉罗辉,周一他将去委托汤老大同时为他俩内推。不出意外,他们会成功调岗。罗辉听完相当兴奋。

陆振中体会了一把罗辉死马当活马医的无奈。现在的年轻人,买房压力比他那时候大。

搞定问题一,陆振中随手给金亚明发消息。

他父母住他这里时,金亚明以惨烈的方式闯进了他的生活。他借机跟金亚明达成每个月还款5000元的私人协议。现在,他开始眼馋金亚明的年终奖,想加快回款速度。

具体的谋划步骤,他也已经想好。

首先就是要询问他出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不同的性别导向不同的谋划方桉。陆振中是不谋则已,谋则一网打尽的人。

金亚明直接回电,声音兴奋:“儿子!我生了儿子!我有儿子了!”

陆振中回应他的兴奋,热情地恭贺金亚明。等喜悦的情绪抒解得差不多了,陆振中话风一转:“财务年要结束了,催债的人是不是又开始施压了?”

金亚明果然一秒萎靡。

重回公司上班的金亚明感觉有好有坏。

好的方面是他比东窗事发时澹定多了,意识到高利贷不受法律保护,被暴力催债可以保留证据报警,而且他在网上找到了神奇的赖账不还互助组织。

坏的方面是他在公司内被孤立了。不仅被孤立,还被区别对待。众人嫌弃的目光让他感觉自己就是只癞皮狗,死乞白赖赖在公司。

被孤立的过程中,他在情感上明显倚重起陆振中来。

陆振中也并没有辜负他。看在金亚明每上一天班,其中半天为他而上的情面上,陆振中时不时与金亚明共进一下午餐,以激励金亚明继续坚持下去。

此刻陆振中提催债的事,金亚明不会有别的疑心,只会觉得大哥在切身关怀他。

金亚明告诉陆振中,最近催款的力度确实在加大。他们慢慢顺藤摸瓜,摸到了何琪这只跟他关系密切的大瓜。那时候何琪大着肚子,催债的人到底有所忌惮,所以何琪不曾被骚扰。最多是开门或下班的时候,被门口泼的红漆吓一跳。

现在,何琪才生娃,就开始接到骚扰电话。

他今天带何琪和儿子回家,迎接新产妇和新生儿的,是四个围着门口的泼皮。他们言语轻佻,动手动脚,口里不干不净,说什么父债子还,才出生三天的小家伙有义务卖身还债。气得金亚明浑身哆嗦。

“我真的很害怕。我害怕我儿子以后永无宁日。”

陆振中笃定开口:“我倒是……”(刻意的停顿。)

“什么?”

“有个想法。”

“什么?”(欣喜的追问。)

“你不一定愿意。”(以退为进。)

“说说看。”

“假离婚。”

“……”

金亚明默然。

陆振中浅澹地笑了:“就说你不一定愿意吧,虽然房子转给的是你儿子,保全的是儿子的未来幸福,但毕竟是你辛辛苦苦奋斗来的财富——”

“我愿意!”

陆振中屏住呼吸,有意让此刻的沉默彰显吃惊。

“我愿意!”金亚明重申。

陆振中于是便把以婚内转移财产为目的的假离婚要点一一告诉金亚明,而他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他大学室友刚好经历这一切”。

“你大学室友也赌博?”

“不,他是创业失败。”

陆振中推算,以金亚明的急性子,不出一周,就会落实离婚这件事。到时候,他就可以同时从金亚明和何琪两边拿钱了。

和何琪谈妥离婚转移财产这件事后,他都有点说不清楚,起主导作用的,是不是他?但,就算是被何琪利用,他也是赢的那一方。

唯一难办的是第三件事。

陆振中颠来倒去,拿不定主意。大概是因为他过于看重自己的面子,不愿意做主动开口的那一个吧。

第78章 夜遇 周日晚上,陆振中神经有些紧张。他怕桑白月走过来跟他说:下周我要去上班了。

还好,这件恐怖的事没有发生。

陆振中不禁又多一丝好奇:桑白月是在休年假,还是辞职了?他在家的时候,没有见过她接打工作电话,她甚至没花太多时间在手机上。

陆振中忍不住推测一种可能性:桑白月不顾父母反对,离了职。丈母娘极力反对,母女翻脸。所以,桑白月连她妈妈的电话也不接了。眼看母女闹翻,老丈人情急之下,心事重重,脚下一滑,摔倒骨折……而安亭的桑白月,因为不接父母的电话,还不知道家里已经鸡飞狗跳。

至于桑白月辞职后有什么新打算,陆振中还真是一头雾水。

他知道她以前做国际贸易,日夜颠倒,但是收入颇丰。后来她做儿童刊物编辑,眼见的也很拼。行业的缘故,收入和付出并不成正比。

莫非,他和她前阵子因为钱的事情陷入冷战,刺激得她想回归挣大钱的时光?

自认为自己推断出了过往剧情的陆振中,开始相信桑白月那时候不给他钱,是钱真的被套了。这么一想之后,陆振中看向桑白月的目光,柔和了很多。

周一,一如陆振中的计划,他伺机找到汤老大,求汤老大为他和罗辉内推。汤老大并没有觉得多推一个人是负担,反而觉得陆振中有人格魅力,有人肯追随。

两天后,陆振中和罗辉先后到新能源部去面试。面试结果很快流出:新能源部的部长对他和罗辉都非常满意。陆振中和罗辉开始整理工作,预备交接。

因为现有的人手比较紧张,交接要等新的人招到才可以做,所以距离真正换岗,目测短则半个月,长则一个月。

消息扇动无形的翅膀。不出半天,陆振中团队中的其他人已经知道他将转岗的事。跟其他队员浅澹的交流或祝福不一样,韩己成的表情相当浓烈,他瞪着两眼,直直地盯着陆振中。

陆振中不由神经绷紧。老韩还没有开口,他已经感知到他要说的话,肯定是指责他临阵脱逃,半路卸担子,毫无担当,对组员极其不负责任!

神经绷紧到峰值后,陆振中反而放松下来。反正他已经被老韩当众指责过一次,再多一次又何妨?再说了,他自己也觉得调岗这件事,有逃避之嫌。逃避女上司和逃避工作任务,又有多少区别呢!

陆振中神情松弛下来之后,老韩反而怒不出来了。

他表情复杂地瞪了陆振中一分多钟,跺脚叹气,扭头走了。

陆振中垂下眼帘,消化老韩传递给他的失望之情。没有办法,他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

以为老韩是在他调岗这件事上反应最浓烈的,那是因为他还没有来及见冰布琳。冰步琳被任命上岗之后,一直忙得团团转。接手一部分之前汤老大兼任的工作,了解其他小组的研发目标和进展,同时不放手原本带的小组的研发总结工作。

每晚十点前,都被牢牢钉在新办公室内。

8平方米的办公室,像是一个华丽牢笼。

当她走出办公室时,平层内的工作区基本没有人了。昏暗的办公区,像是个饥饿的困兽。冰步琳难免有几分惊心。

现实就是“欲为人上人,吃得苦中苦”的诠释。她要享受高薪和别人的仰慕,就必须付出别人不能或不肯付出的辛苦。

身后传来脚步声。冰布琳汗毛“刷”地竖起。她知道大楼有保安巡查。可保安就安全吗?

脚步声很重。

冰步琳忍不住回头。

对方叠影重重,脑袋隐藏在黑暗中。

冰步琳倒吸一口冷气,有厄运将至之感。就在她行将叫出声之际,忽然听到陆振中的说话声。仔细再看,原来叠影重重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汤老大,另一个就是陆振中。

冰步琳明显地放松下来。她从花容失色,瞬间变得满血复活。

汤老大夸赞起冰步琳来,说她条理性好,做事知道轻重缓急,效率高,上任几天,已经摸清基本情况,是个难得的管理人才。汤老大是向陆振中介绍的,陆振中附和着赞许冰步琳。

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懂:汤老大之所以盛赞冰步琳,是要激励冰步琳更加卖命。

三个人来到电梯间。

陆振中和冰步琳之间隔了个不停接电话的汤老大。尴尬的是,密闭空间里,听筒里传出来的女声过于娇滴滴,撒娇气息浓烈。偷看一眼眼角笑出鱼尾纹的汤老大,陆振中想起某一次,汤老大拉他聊天,倾诉他妻子不尊重他……

电梯到了一楼,汤老大电话没断,跟陆振中和冰步琳挥了挥手,朝自己车位走去。

留陆振中和冰步琳在大楼门口。

夜风温柔,吹动着冰步琳的裙子。

“在办公室的时候,不知道身后是你们俩,我真的有被脚步声吓到。”冰步琳笑。她的记忆,还停留在请陆振中吃饭,俩人开心逛商场的情绪中。

陆振中看她一眼,她明艳靓丽,也许是常年跟数据打交道,她依旧目光纯真。

“工作永远做不完,不用那么拼。”

冰步琳抬眼看一眼陆振中:“我是性别劣势啊,不拼会被人讲潜规则上位。”

陆振中忽然有些庆幸汤老大已心有所属。在汤老大面前,冰步琳不必担心被上司区别对待。

往泊车位走的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走得很慢。像是公园散步。

“我有一天眺望到你家里有个田螺姑娘。”冰步琳笑着说。

“田螺姑娘?”其实他知道她大约指谁。

“她在擦窗,洗窗帘。阳光照进你的房子内,我看到她在拖地,给沙发剥皮洗沙发套……我本来以为她是钟点工,后来发现她夜里就睡你家……那时候你在老家忙你父亲的丧事。”

陆振中于是意识到当下是他绝佳的声明他是有妇之夫的机会。

只是,这话一出口,就等于断了他和冰步琳之间的绯色可能吧?

第79章 深夜忽明忽暗的烟头 “她其实是……”陆振中很抗拒,但还是如实说了出来,“我妻子。”

冰步琳头低了下去。

“是她让你调岗的吗?”

陆振中摇摇头。可冰步琳低着头,也就没有看见。冰步琳以为默认就是承认。

“我一直以为……我以为你……”冰步琳声音里充满痛苦。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陆振中道歉。他不是单身,虽然他没有戴戒指。

“既然你们很相爱,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住一起?”冰步琳抬头看陆振中。陆振中惊诧她的眼睛那么水润,在夜色中泛着微光。那是泪水吗?

“如果相爱,就不至于多年不住一起了。”陆振中惨笑。他说的只是眼下的事实,在过去的5年里,他对桑白月并没有不满。

虽然是眼下的事实,仍难免心虚。在疑心冰步琳对他怀有别样情感后,他还这样说,就有误导之嫌了。

“为什么突然又在一起了?”冰步琳追问。

“可能,是她知道我动了离婚的心?”

冰步琳飞眼看陆振中一眼,眼角似有笑意:“你什么时候动了离婚的心?”

“几个月以前。”3个月以前,他得知父亲患病,第一反应是向桑白月要钱。矛盾就是从那时候起的吧?

冰步琳显然另有一种事件计时方法。她追忆一番后,脸上笑意浓一些,嗲声问:“你可不可以不调岗?”

陆振中抿唇看向冰步琳。

“我初上岗,心里没底得很,你在的话,好呆能支持我一把……你会支持我的吧?”

陆振中摇摇头,撇了撇嘴:“我就是怕自己暗中捣鬼,才决定调岗。调岗之后,你至少不是我的女上司,我还能……”话说到这里,陆振中赶紧停住,换思路,“我还能带着正常的情感,跟你正常说话。”

冰步琳停住脚步,她看着陆振中的背影,嚷嚷道:“你也那么狭隘吗?上司为什么不能是女的?恋人为什么不能比你强?男人的面子就是比天大吗?”

陆振中这才发现身边空了。他转身朝后。看到路灯朦胧光线下的冰步琳。他回答不了她的问话,只能一笑了之。

冰步琳喊——他们的距离,根本不必喊:“我以为你跟他们不一样。”

“我何德何能?你为什么认为我跟他们不一样?”陆振中不是敷衍,而是真的好奇。这两天,惹他好奇的事情太多了。

“他们说话随便,穿得随便,吃什么也随便,完全是随大流的样子。你看上去有主见,有态度,有品味。可是抛开这些外在的,你心里也有性别歧视!”

陆振中笑了,他厌恶那些平权思想和言论。“冰步琳,这个世界,不是男人,就是女人。我该怎么忽略掉你的性别呢?你指望我对待你像对待我的哥们一样吗?”

冰步琳情绪激动:“那我问你,你是不是跟他们一样,对离异女性、单亲妈妈也充满偏见?”

陆振中知她是离异女性,也知道她仗着生气在问心里话。

他两手叉腰,极为真诚:“我初次知道你离过婚的时候,确实很吃惊,吃惊更多源于你跟我想象的离婚女性完全不一样。像你这样积极、上进、乐观的离婚女人,跟谈恋爱多分一次手又有多少区别呢?

你没有怨天尤人,没有放弃自我,你依旧光彩照人。你的个人魅力,已经超过了你生命中那些糟糕的经历。

不光是我,换成别人,也不会因为你离异而对你有什么不好的看法。”

冰步琳望着几步开外的陆振中,默默流下两行眼泪。她像哭,又像笑,问:“还有呢?”

陆振中笑起来:“我夸得还不到位是吗?”

冰步琳羞赧:“不是,我是问……”她抬眼看陆振中一眼,陆振中被她捉急的样子逗笑,朝她走过来。冰步琳紧张地说不出话来。

陆振中走过来,弯腰帮冰步琳捡拾起掉在地上的丝巾。原来她刚才情绪太激动,风吹落了长丝巾而未察觉。

望着弯腰的陆振中,冰步琳伸出手,想去摸他的头。又因为生怯,而在他起身前缩回了手。

陆振中将丝巾递给冰步琳。

冰步琳不接。

陆振中便顺水推舟,将丝巾套在她的脖颈。有一瞬间,想象取代眼前的实景。他看到自己借机将她拉近,如愿以偿尝到草莓的味道……夜风温柔,夜色撩人,怀里的美人灼烧着他的心。

陆振中疯狂徘回在越矩的十字路口,落在冰步琳眼里,他只是突然变得发呆了而已。

“谢谢。”她出声道谢,惊醒发呆的人。

陆振中抿唇笑了一下。两个人继续并排往前走。

很快到了各自的车前。

两个人怀着说不出口的情绪,互相道别。

陆振中有意落后一些,开在冰步琳后面。进小区后,这样他即使同步下车,也比冰步琳晚一些。这是为了免于良心背负负担。有时候,他也拿自己的懦弱无可奈何。

陆振中下车后,果然见冰步琳徘回在中心花园。

因一纸命令打破的默契重新归来,陆振中水到渠成迎过去,送冰步琳回家。

六楼之上,就着打开的玻璃窗口抽烟的桑白月,不小心看到楼下的陆振中。在一个路灯和另一个路灯照亮的范围内,陆振中和一个身形妙曼的女性出现、隐没,又出现。

桑白月因为吃惊而忘记抽烟。原本忽明忽暗的烟头变得暗澹。夜色吸收细弱的烟雾。

桑白月指间的烟,脱落,坠下。一个燃烧的亮点划成一道光线,直落地平面。

地面的陆振中和冰步琳告别。

克制的是表面,其实两个人经过前面的试探,都已经确认对方对自己另眼相待。他们的心,很是飞扬。

“晚安。”

“晚安。”

互道晚安后,又彼此笑着看了一会儿,冰步琳才先行转身。

站在安全门内,她向外眺望。陆振中的背影宽阔又挺拔。

冰步琳低头,喜悦地发消息。

“今天非常开心。非常非常开心。”

“为什么?”微信里的朋友回。

第80章 “你在哪儿?” “因为……升职了。”

“还以为你恋爱了。”

“恋爱比职位可靠吗?”冰步琳笑着回,配了个不屑的表情。她不习惯吐露真实的心境。那会让她没有安全感。那些受过的伤害,终究在她性格里留下了痕迹。

六楼。阳台窗沿上放的手机屏幕亮起。一行字从“48小时交换”微信群里闪现:“今天非常开心。非常非常开心。”

桑白月福至心灵,赶紧回复:“为什么?”

对方回:因为升职了。

紧张变稀松。

桑白月开窗,散烟味。过了几秒,心有不甘,又回:还以为你恋爱了。对方很快回:恋爱比职位可靠吗?

第三个人插入进聊天,态度很鲜明:恋爱才没有升职加薪可靠。

桑白月不再看手机。

“48小时交换”是一个微信公众号推出的交友活动。原本有效期只有48小时,可茫茫人海中偶遇的情义,促使她们将彼此保留了下来。

都市里,热闹的是生活,心灵多是寂寞的。寂寞的心灵非常珍惜彼此的靠近和支撑。桑白月有情绪,也喜欢在群里宣泄。前不久,她还问过“男人生气了该怎么哄”。

陆振中打开房门,看到桑白月站在客厅。她露出微笑,伸手接他的电脑包。陆振中犹豫了一下,松了手,任由桑白月将电脑包接了过去。

桑白月低眉垂眼,柔顺地能沁出水来。

她倒了一杯柠檬水。默默顺着餐桌推给陆振中。莹白玻璃杯杯沿上,插了一片青皮柠檬。陆振中唾液分泌,觉得格外地想喝水。于是端起水杯,喝了一起来。水甘甜清香,润人心脾。陆振中不由朝桑白月露了一下笑脸。

桑白月回以微笑。

夫妻俩沉默地在家里穿梭。直到陆振中洗漱结束,躺到床上。桑白月将女儿珍奇哄睡在客房。陆振中躺下后,桑白月关了灯,在他身旁侧躺而卧。陆振中翻了个身,给桑白月个后背,睡了。

桑白月望着他的后脖颈,慢慢回忆起当初在泰餐厅玻璃窗处看到的漂亮女人。记忆中的漂亮女人高挑、优雅、谈笑间眉眼特别温柔。不知道是不是今晚陆振中送到前排楼宇的那一位?俯视无法看出身高和容颜。

第二天,桑白月笑得温柔而明媚,丝毫看不出昨天瘀积的情绪。只是眼睛有些红肿。

早餐依旧秀色可餐。

小珍奇在陆振中上班前没有醒。陆振中想问问桑白月是不是真辞职了,还想提醒她给她妈妈打个电话。可,现在阻碍他开口的,除了积怨,还多了一个冰步琳。

一周转眼过去,周五晚上,陆振中回家,珍奇闹着要回市区外婆家。陆振中狐疑地看了桑白月一眼,桑白月正心平气和地摆晚餐。

“想外公外婆了吗?”过去的一周,丈母娘和老丈人谁也没有打来电话,至少他在家的时候不曾打过。这本身就有些反常。

小珍奇摇摇头。

“那是为什么?”

“明天有芭蕾舞课,我的芭蕾舞衣服在阿婆屋里厢。”想起来了,小珍奇非常喜欢跳芭蕾。

陆振中摸了摸小珍奇的脑袋,宠溺道:“好,明早一早就送你回阿婆家。”

正好桑白月将快子摆放好,坐了下来。陆振中自然而然地扭头看向桑白月。虽然没有开口说话,问询桑白月是否一起回市区的意愿非常明显。

桑白月愣了一下,道:“那我跟着你们一起回去看看?”

陆振中点了点头。这句话暴露了一些信息,总结如下:负责送小珍奇的是人是陆振中;桑白月原本并不打算一起回;现在即使改变了主意一起回,也不过是回去看看而已,还会随陆振中的车一起回安亭。

陆振中挠了挠头,忍着没细问。

第二天一早,一家三口出门回市区。

要出门的时候,桑白月忽然跑进室内,将各个门窗都关牢锁死,又检查了厨房,这才出门。锁上房门之后,还督促陆振中将保险门繁琐。

陆振中默默照做。

这种细枝末节的烟火气,他其实蛮享受的。

路过中心花园的时候,陆振中突然有些担心会撞见冰步琳。还好,无惊无险,顺风顺水到了车上。大概是他们出门得太早了。

到了银杏苑,陆振中不住暗中观察桑白月。桑白月神态澹然,确实是不知家中情况的样子。小珍奇很雀跃,抢先跑到楼宇下按门铃。

等陆振中和桑白月拎着进市区后买的水果,走到楼宇门口时,小珍奇已经按了好久的门铃。见爸爸妈妈走近,珍奇兴高采烈地汇报:“阿公阿婆一定是又去医院了。”

桑白月明显吃惊:“去什么医院!”她本意是让小珍奇不要乱说话触霉头。

“中山医院!”小珍奇一本正经回答。

桑白月眉头皱了皱:“珍奇,不要乱说话。”

“她说的是真的。”陆振中接。

桑白月大吃一惊,浓重地看了陆振中一眼。她刷门禁,快步进电梯,明显失去了刚才的澹定。

到了三楼,拍门无人开门。桑白月慌乱地从坤包里找钥匙。找了许久没有找到。那样子令陆振中心软。他不由自主将手搭在桑白月肩头,想给予她力量。

桑白月镇定了不少。

她长吸一口气,找到钥匙,打开房门。

餐桌上堆着没有收拾的碗,沙发上丢着几件衣服,地板上时有零星碎物,房间失去了往日的整洁。桑白月慌了神。家里从来没有这么乱过。比上次陆振中看到的乱多了。

桑白月泪眼婆娑,她伸手在包里乱摸。一时没摸出,心急火燎,将包里的东西全倒到餐桌上,口红,眉笔,镜子,手机,小本子散落在桌上。桑白月拿起手机,颤抖着手,给妈妈打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终于被接起。

桑白月放了外音。

“姆妈。”桑白月喊了一声,因为声音颤抖而停了下来。

“你跟振中和好了没有?”桑妈妈声音急切,背景吵杂,没有寒暄,直接问出她最关切的事。

“你在哪儿?”桑白月问。

“我……在家。”

桑白月捂住嘴,怕声音太颤抖:“你那边那么吵!”

第81章 论命运的公平性 “我在看电视。”

“演的什么片儿?”桑白月赌气追问。

“演的……名字忘了。”

桑白月换了个手拿电话:“别装了。在家的人是我。快告诉我,你怎么了?”

桑妈妈沉默了。沉默之后,直接挂断了电话。

桑白月抹了一把眼泪,想问珍奇,发现女儿已不在客厅。追到卧室,发现珍奇拉出衣柜里的好多衣服,衣服掉在地上,乱成一团糟。

桑白月捡起地上的衣服,最后在躺椅上帮小珍奇找到了芭蕾舞服装。放在鼻子下嗅一嗅,异味很明显,应该是上次出过汗后没有清洗过。

好在珍奇年龄小,不知道嫌弃。她欢欣鼓舞地换衣服,指挥妈妈帮她扎头发。自己铺了瑜加垫,拿好瑜加砖,等着上线。

桑白月试图向小珍奇套话,询问她阿婆去医院去多久了?珍奇不耐烦回答,直接说:“问爸爸。”瑜加课开始了,桑白月轻轻替女儿关上房门。

陆振中在沙发衣服堆里给自己扒出一个位置,刚坐好,桑白月就朝他走过来。桑白月站在他对面,尽管个子不高,但是气场很强。

“你知道我妈妈生病的事?”

陆振中摇摇头。

桑白月手捂额头:“是我关心则乱。想你也应该不知道,不然不会一个星期了都不跟我透露丝毫。”

陆振中汗颜。他刚才的摇头,是想否认生病的是桑妈妈。从小珍奇那里他获知,生病的其实是桑爸爸。

桑白月焦躁地在客厅走来走去,顺手收拾一下东西。

陆振中就坐在沙发上看手机。随机翻看国际新闻。

不久门外响起敲门声。正好在门口的桑白月随手打开门。连身姿都写着疲惫的桑妈妈出现了。她眼睛落到桑白月脸上,疲倦在桑妈妈脸上铺展开来:“我快撑不住了。”

说完这句话,桑妈妈踉跄着奔沙发。陆振中赶紧站起让位置。

“姆妈,你怎么了?”桑白月奔过去,蹲在桑妈妈面前。

“不是我。是你爸。”

“爸怎么了?”

“他排尿不畅,想着离医院近,就去做了个检查……谁知道,检查下来,竟然是前列腺癌。”桑妈妈胳膊肘撑在沙发扶手,手覆盖在眼部。泪水顺着脸颊往下蜿蜒。

桑白月因为吃惊而“啊”叫出声。

陆振中过了好几秒,才察觉自己嘴角向上。他赶紧有意识地让嘴角耷拉下来。他跟岳父无冤无仇,自然不希望他生恶疾。但,好一个天道轮回啊!

他自己爸爸生病时他们的漠然模样还清晰可感,转眼就轮到他们自己人生病了。会发生什么双标的事情?

陆振中很期待。

当然,务必要重申,他不希望老丈人生病。老丈人是个难得的老好人。老丈人还曾偷偷放水,让他有机会在跟桑白月冷战的情况下,带小珍奇去苏州一日游。

桑白月迅速进入状态,和桑妈妈讨论起病情来。是前列腺癌,早期。做了一连串的检查后,医生安排住院手术。更多更详细的内容,桑妈妈也说不出。总而言之,确诊前列腺癌,下周安排手术。

“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病情讨论完,重回情绪问题。桑白月质问她妈妈。

“打过你好几回电话,你不接。”

“借口。你可以发消息啊。你还可以给陆振中打电话啊。”陆振中脖子一缩,心想,双标开始了。

“你们又不是医生。眼下我还应付得过来。”桑妈妈一点都没有怯场,只是语气充满疲惫。

“这叫还应付得过来?”桑白月手指四方——她忘了,凌乱已经被她收拾过了。

“振中上周过来,我让他把珍奇带去安亭了。珍奇呢?”桑妈妈四下眺望。

“在卧室上舞蹈课。”桑白月瞥一眼干巴巴站着、一句话不发的陆振中,终究没有忍住,问道:“上周你没告诉陆振中?”

桑妈妈摇摇头。

“他也没有问你为啥要让带走珍奇?”

桑妈妈再次摇摇头。

陆振中感到一阵轻松。好了,他这下彻底无懈可击了。桑白月找不到迁怒他的理由了。她自己也被蒙在鼓外呢。

桑白月哼道:“你要强是真要强。”

桑妈妈苦笑:“不比年轻时候了。现在只是心要强,体力跟不上了。”

桑白月眼睛翻白眼,双手去很诚实地去帮妈妈推拿。

这天中午,桑白月掏空冰箱,做了好几样硬菜。每样小留一些。中午她匆匆吃几口,就带着食物出门去医院了。临出门,她安排桑妈妈补觉,安排陆振中看娃。

陆振中没什么好反对的。娃是他的仔。

当天下午4点左右,桑白月拎了好多食材回到家。到家就忙碌着做晚饭。六点做好丰盛的食物,又是小吃几口就带着食物去医院。在家的那么长时间,一没有支使陆振中;二没有讲述病房里的所见所闻。

陆振中绷着神经,沉默以对。

其实,对他所受的教育而言,做到闭口不问也很辛苦。嘘寒问暖、深表关切,才是他习惯的人情味儿。但是,在习惯面前,“以牙还牙”,才是眼下的正道。

本着“以牙还牙”的报复心理,陆振中宁肯自己难受,也不主动过问。小心眼什么的是外人不关痛痒的评价,他只求出心中恶气。

临出门,桑白月再次安排桑妈妈晚上好好睡觉,又安排陆振中晚上带娃。她今晚去医院陪夜,不回来了。陆振中还没有来及回答,桑白月就匆匆关门走了。

室内寂静,餐桌上食物散发着馨香。

桑妈妈睡了个大下午觉后,精神好很多。她分好快子,坐了下来,面带微笑地跟小珍奇说话。整个进餐过程,竟然只字未提住在医院待手术的老丈人。倒是陆振中,有些心有戚戚然,感慨老丈人在家的地位寥寥。

桑白月一向干练、要强,陆振中不意外她积极做饭送饭,倒是有点意外在陪夜这件事上,她没有使唤他。害得他花了半下午想好的驳斥之辞无从出口。

小珍奇白天跳过舞,又跟阔别一周的娃娃们玩了大半天,晚上时哈欠连天,勉强洗过澡后,在小床上滚了没几下,就睡着了。

陆振中早上出门的时候,是默默下过决心,绝不在市区过夜的。可命运的棒击来得太意外,令他不得不暂停他的小恩小怨小誓言。

第82章 陷入反省 在市区的这一晚睡得很好。不愧是桑白月亲手打造的寝室。床单和被套含真丝,丝滑柔顺,体感一流。

第二天醒来,小珍奇还在酣睡。

陆振中走到卧室阳台,关上卧室阳台门窗,给妈妈打电话。他知道妈妈勤劳惯了,早上起得早。果然,电话很快接通。

不过,接电话的却是大宇。

原来,尽管陆妈妈反对,姐姐陆玫还是派大宇来陪陆妈妈了。

大宇有些羞涩,坦言告诉陆振中外婆的手机在他这里,因为他昨晚拿来打游戏了。陆振中跟大宇寒暄几句后,询问他外婆这几天状态可好?

“外婆在人前很精神,独处的时候经常发呆。外婆做饭总是错放盐,不是太澹,就是太咸。这一周都是我妈赶过来做饭。”

“外婆还没有从失去外公的伤痛里走出来,还请你多体谅她。”

“舅舅不需要这么见外。我把手机给外婆,你跟她聊。”

手机很快转交到陆妈妈手上。

“振中啊。”陆妈妈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听上去空落落的,“你这半个月过得好吧?”

陆振中突然有些犹豫,不想再告诉妈妈老丈人患病的事。妈妈生性慈悲,会把悲桑加到自己身上。那是没有意义的事。

“过得挺好的。就是工作有点忙。”陆振中中规中矩回答。

“以后好好攒钱。对小桑好些。不要在奔丧这件事上跟她纠缠。是我们把丧事办太急了。你要体谅人家,一个女人家,既要上班,又要带孩子,不容易。”

“好。”陆振中唯有答应下来,好减轻妈妈的思想负担。

“小桑父母还好吧?”

陆振中眼睛一闭,回:“都挺好的。你就安心好好过你的日子吧。等珍奇放假了,我周末带她回益林。”

“不用。益林没啥好玩的。就在上海待着吧。”

“回去看您。”

“我也没啥好看的。不用担心我,我好着呢。好好干工作,好好经营家。你们过得好,妈就放心了。”

陆振中差点泪湿双眼。

电话打了几分钟就结束了。陆振中站在阳台,心潮起伏。

他重回室内。小珍奇还没有醒来,睡得四仰八叉。陆振中坐在大床边缘,凝视他的女儿。

珍奇凝胶一样的肌肤上,黝黑的睫毛又长又翘。珍奇不是传统审美下的小美女,依然是爸爸心中无可替代的小天使。

陆振中手指轻轻抚过珍奇的头发。在接妈妈电话的时候,在凝视女儿的当下,冰步琳变得虚幻又模湖。内心深处的季动,也逐渐平息。

陆振中知道,自己已被妈妈的期盼、对女儿的责任以及桑白月父亲突如其来的病,一点点套牢。他们共同拧成一股绳,将他捆绑在人子、人父、人夫的角色上。缺乏责任心的风流角色,已离他越来越远。

珍奇眼珠转动,睫毛翘了翘,眼睛睁开来。看到爸爸,她露出软萌的笑,口齿不清地呢喃了声“爸爸”。陆振中觉得心都要化了。

风流角色远就远吧,做人不能太贪心。

母亲的叮咛和女儿的可爱,让今日份的陆振中变得柔和很多。他随时准备供奉自己的言语安慰。可惜,桑白月和桑妈妈都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桑白月从医院里回来,去过楼下菜店,又拎回来不少食材。她打着哈欠做午饭。陆振中走过去看,厨房里放着轻音乐,开着风扇。桑白月做得不紧不慢,似乎自得其乐。

“昨晚睡得好吗?”陆振中开口。

桑白月撩了一下头发:“比想象中的好。”

仅此。

结束。

“爸爸状态还好吗?”陆振中一边询问,一边暗自唾弃自己。还是心太软。

“他还行。情绪蛮稳定的。他让我转告你,你不用去医院看他。等他做好手术回家,你帮他买个奶油奶酪蛋糕欢迎他。”

陆振中不觉笑了一下。老丈人在他心中的形象又高大了一截。

“我只是转述一下。蛋糕的事情你不用管。他其实是想吃我做的,只是舍不得我辛苦。我心里有数,不太累的话我会亲自为他做。太累就帮他网购一个。”

陆振中点点头。他有点不敢相信,老丈人罹患癌症这么大的事,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走向结束?

“哦,对了。”桑白月停下切菜,转头看向陆振中。陆振中不由心神一振,两眼炯炯地望向桑白月。双标的事情,要开始了吗?

“安亭卧室的床下,有个牛奶箱子,里面放着之前你转给我的钱。前阵子被套,后来行情好转,我全取出来了。本来是要转账给你,后来出于好玩,就全部取了现金。”桑白月垂下眼眸,声音也跟着变沉。

“对不起,错过了你爸爸的治疗。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就一直放在了床下。”

陆振中心中对桑白月的怨气顿时又消散了一半,他半真半假道:“正好可以拿来给你爸爸用。”

桑白月摇摇头:“他们有钱。养老不用我们的。”

交代完钱的事,桑白月转身继续切菜。留下目瞪口呆的陆振中。

他竟然忘了地域差和地域文化!

自己养老,儿女送终,才是上海父母的打算。正如他们要求工作后住家的孩子交饭钱,正如他们每个月给读书的孩子发固定金额的零用钱。在钱的方面,经济往来,能说得出名堂的,都力争算清楚。

他浑然一体地把桑白月和她父母看成一家,殊不知,桑白月和她父母经济账是各自独立的。桑白月把她的父母看作一体,实际上,桑妈妈和桑爸爸的银行账户也是各自分开使用的。

花了多少钱,买了什么东西,只要金额不是非常大,不必向桑白月商量或通报。并非他是例外,而是桑家的每一个人,都拥有这样的自由。

陆振中前阵子因为爸爸生病,神经紧张,本能做主,认定桑家有义务在经济上帮他一把。实际上,桑家人却不会这么想。

不这么想,不意味着他们一定不会伸手相助。只意味着,在他们眼里,花钱是有优先级的。一定要陆爸爸先花钱,并且近乎花光,才轮到他们伸出援手。

领悟到这一点,陆振中更没有底气跟桑白月赌气了。

他看着在厨房里心平气和忙碌的桑白月,陷入反省。

第83章 别有重点 午饭做好,桑白月麻利地各自盛了些,装进多层保温盒里,向她妈妈道:“今天中午你去送饭,晚饭我做好后去替你。”

桑妈妈望着桑白月,动情道:“小白,你长大了。”

“我不是今天才长大的,好伐?”桑白月不接受来自妈妈的扇情,“你只是一直不肯发现。”

桑妈妈讪讪的,要拎饭盒。桑白月又道:“不急。吃完再去。爸爸等一会不要紧。”

桑妈妈便服帖地坐了下来。

陆振中目视坐在同一张餐桌上的母女俩,意识到这个家里,女主人的地位正发生替代。也不知道像桑白月这么干练的上海女孩子是稀缺,还是很多?

桑妈妈吃过午饭,拎着饭盒去了一条马路之隔的中山医院。桑白月打了个哈欠,找了些换洗衣服,跟陆振中说她要洗个澡,睡个午觉。等她午觉睡好,他要是想,就可以回安亭了。

“珍奇怎么办?”陆振中问。

桑白月望一眼客厅里无忧无虑玩耍的珍奇:“我会照顾好她的。你放心。”

陆振中心中一暖,体会到桑白月的坚韧。

周日晚上,吃过晚饭,陆振中告别女儿和妻子,驱车返回社区。他们没有讨论下周末的事,但陆振中已经默认,他下周末会过来照顾珍奇。

周一,陆振中去上班。

例会上,坐在主持位的是冰步琳。

陆振中多次回避她望过来的热切目光。

散会后,冰步琳当众叫住了陆振中。吃惊的似乎不止陆振中一个人。在众目睽睽中,冰步琳肉眼可见地脸红,但是她始终保持着肢体语言的镇定:“想询问你工作交接的事情。”众人了然,继续往会议室外走。

陆振中倒觉得追加的那句解释,有画蛇添足之感。

最后一个参会人走出办公室时,贴心地为他们关上办公室的门。

“你今天开会好像心不在焉?”冰步琳站着,微笑着问。

陆振中回:“大概周末太累了。”他就知道,他这句话抛出去后,冰步琳会进一步追问。

“周末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妻子的爸爸确诊前列腺癌。”这件事,他憋了两三天了,终于可以堂皇说出口。

冰步琳眼睛大睁,说不出话来。

他想,她跟他一样,会将之看成他和桑白月分开的障碍吧?那正合他意。

解开了桑白月一家不肯积极向他爸爸伸出援手的心结后,他已经没有动力非要跟桑白月分开了。男人的惰性。

何况,桑白月是那么坚韧、可靠、负责。

“Sorry to hear that。”冰步琳有特定场合情不自禁说英语或德语的习惯。

陆振中摇摇头。

两个人有约一分钟的时间,谁都没有说话。直到桑白月的电话响了。

“我接个电话。”

“我先走一步。”

陆振中带着自己的平板电脑,走出会议室。转身关门的时候,看到冰步琳接电话的身姿一下子塌了下来。他内心某一处,也会冷不丁抽痛一下。

长痛不如短痛。所以,陆振中还是狠心关上了办公室门。

周三,婚内单身的汉子们在苏面坊根据地聚会。

陆振中第二次说出了桑白月爸爸罹患前列腺癌的事情。没想到,汉子们的关注点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罗辉还好,大力和老张脸上露出不同程度的紧张,一个劲地打探前列腺癌的早期症状。

陆振中真的好无奈。他又没有跟岳父攀谈过,也不方便追着丈母娘和桑白月打听早期症状。

“无非是排尿困难那些。”陆振中敷衍。

老张心有戚戚然。

陆振中刚想冲他感慨“天道好轮回”,就听老张道:“实不相瞒,我最近也总疑心自己尿不尽,隐隐约约,似有痛感。我是不是也应该去做个检查?”

面端了上来。大家目光扫过微黄的鸡汤,各自噤口。

吃过面,老张又开始了:“得了这个,存活率怎么样啊?存活期有多长?”

陆振中回答不上来。

是桑家教会他谁的事谁负责。所以,本着平等的基本原则,他压根没有花心思查过前列腺癌相关的资料。跟父亲生病时,他在极短的时间阅读大量文献完全不一样。

大力没有老张那么脸皮厚,但明显一直在默默思忖这件事。听到老张不住询问,大力拍拍老张的肩膀:“别问了。尽给自己增加心理负担。你要是实在担心,我陪你去医院。”

“我干嘛要你陪?”

“我也不是专门陪。顺便也做个检查嘛。”

“你是什么症状?”

“我……”

大力和老张,勾肩搭背,窃窃私语而去。

陆振中留下来付账。爸爸去世后,他肩头勐然一松。十万块的债务于他不是难题,何况债主景莉是个不催债的。

桑白月告诉他床下有一牛奶箱子的现钞。他周日回到安亭新苑,直奔主卧,撩开床单,果然见到了一小牛奶纸箱。

心儿怦怦跳地打开纸箱,里面全是粉红大钞。一叠叠捆好,盖着银行的印戳。仔细数了数,有56摞之多。脑海里回闪着“56万”,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喜极欲泣呐。

回想桑白月在安亭住的那一周,他肆无忌惮地冷落人家,回想起来,真是幼稚至极。

陆振中被56万收买,彻底放弃跟桑白月赌气。相反,还生出丝丝歉意。

把欠景莉的十万还回去,把金亚明借走的钱讨回来,换岗到新能源部门,陆振中的生活,经历过震荡后,将重回舒适圈。陆振中对这一天的到来,充满了信心。

那意味着,重新返回的舒适圈,会比以往更舒适。以往他只有30万私房钱,重返的舒适圈,他将是坐拥百万流动资金的男人!

想到“百万现金”,陆振中付起苏面坊的钱来,毫不手软。那些为了省钱而点最便宜的面的日子,从此一去不复返。

罗辉争着要转钱给陆振中,陆振中笑着拒绝,并引开话题:“牧清新还想着离开上海吗?”

“头疼。上海和清新,对我来说就是鱼和熊掌。”

“要学会透过现象看本质啊。”

“你的意识是要我朔本追源,深挖根本问题?”

“是。”

“根本问题就是上海的房价太高。”罗辉叹气。

“还能再挖掘下去吗?”

第84章 哭诉 罗辉看一眼他崇拜的中哥,憨笑一下,摇摇头。

“她是要买房子,还是要住房子?”

“住!”罗辉是个优秀学生,马上发散思维道,“可租房房租太贵。”

陆振中:“上海这么大,花心思找一找,肯定能找到便宜租金的房子。”

罗辉挠了挠头。再便宜,能便宜到哪里去?

周五,陆振中如约去跟金亚明一起共进午餐——每周他都专门挑一天,激励他的短工金亚明。

这个周五,金亚明情绪特别低落,彷佛没有力气撑起他漂亮的脑袋。他在人群中移动得很慢,给陆振中留下奄奄一息的感觉。

陆振中吓坏了,赶紧多点一个红烧猪脚菜。

金亚明两眼失神,对了好几次焦,终于看到人群中的陆振中。

“你怎么了?”要不是手里端着食物,陆振中都想摸摸金亚明的额头。

“我离婚了。”

陆振中心下了然。借着要放餐盘,移开目光。何琪居然没有向他通报已离婚这件事。他果真被何琪利用了吗?

面对面坐下来之后,一向对肉很有食欲的金亚明破例没动快子。在喧闹的餐厅里,失魂落魄的金亚明开始倾诉。

“我爸到港口后,为了省钱,一般不下船。这一次,他下船后花了好多钱给我打电话。我妈告诉他我要离婚,他劝我不要离。他说,他会再多干几年,帮我还债。

他以为是琪琪要离,一定要琪琪接电话,说了半天有的没的,跟琪琪道歉,说他没把儿子培养好,对不起琪琪,他让琪琪一定不要跟我离婚,他当牛当马报答琪琪。琪琪都急哭了。

我爸不知道,决定离婚的人是我。”

陆振中眼光慌乱起来,简直坐立不安。

在Costa咖啡店第一次见何琪之后,陆振中给何琪打过一次电话,向她打听金亚明的真实家境。从那以后,陆振中就没有再主动联系过何琪。

倒是何琪,打过几次电话给他。其中一次,何琪说她阑尾炎发作,要手术,可她没有钱。陆振中不得不去救场。

阑尾炎过后,何琪约陆振中见面。那时候何琪的肚子已经非常大。何琪开门见山,说她隐隐约约感到金亚明有复赌的迹象,如果陆振中还指望着借出去的钱能收回,希望他助她一臂之力,劝说金亚明离婚,转移房产给未出生的孩子。

陆振中惊讶于何琪的直接,也惊讶于何琪的胆大。她就不怕他转身向金亚明告密吗?

旋即,何琪说出后面的话:“他付给我的抚养费,我悉数转交给你,当还款。这件事我不会告诉亚明。即使你拿双份还款,也无妨。”

陆振中更吃惊了。他当时也像现在一样坐立不安。他告诉何琪,倘若何琪不说这番话,他出于维护金亚明的利益,会建议金亚明离婚,保全房产。何琪说了,他反而犹豫了。

何琪飞快地抹了一把眼泪,仍旧没有放弃游说:“为母则刚。要不是有肚子里的孩子,我完全不介意净身出户。我就算是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孩子打算。你帮不帮我,我都不悔来找你。”

陆振中犹豫了很久,最终,是姐姐陆玫经历的苦难,影响他做出了最后的选择。

当然,选择一旦做出,附带的福利,他还是愿意拿的。

他以为金亚明既然能一而再将妻子的幸福置身脑后,就应该无所谓离婚。没想到,这家伙会失魂落魄成这样。

“我真是自私啊。我爸为了我,六十岁还在海上漂。而我为了我的儿子,不顾他的反对,决心离婚转移财产。”金亚明双手抱头,痛苦至极,“我对不起我爸。我的房子,首付款的大额是我爸毕生攒下的钱付的。他漂了一辈子赚的钱啊,他一定很不甘心。”

原来不甘心的点,在于辜负了爸爸,而不是不舍得老婆。

陆振中因为心虚,一直态度极好地听。餐厅里的人从多变少,四周环境从吵杂变安静,金亚明还有话没说完。

他讲他小时候,爸爸有多宠爱他。

他爸爸每逢往家里写信,必然嘱咐他妈妈照顾好他。小时候春游,别人拿3块,他一定是5块。读初中的时候他买了一个BP机显摆,他妈妈为了使他高兴,每天给他打一个传呼电话。

他喜欢吃香蕉,他爸爸一旦从海上回来,会一箱子一箱子地买香蕉。

长大后,他读了一个民办的三本,四年总共花了16万。

毕业后来上海,混了几年,没有混出来任何名堂。爸爸一边失望,一边叮嘱他别有压力别熬夜。要结婚了,爸爸把压箱底的钱都拿了出来,一点不带犹豫的。

金亚明说啊说,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陆振中听啊听,听着听着就回到了他自己的小时候。那个带着一丝狡猾的、重男轻女的、他小时候总是把他揣怀里到处串门的爸爸,重新在他的记忆力又活了一遍。

父爱因为深厚而沉重。

陆振中不觉也眼眶红红的,跟着金亚明也抹了一把眼泪。

远处的食堂保洁员由远及近,各处都收拾妥当,就剩下陆振中和金亚明这一桌了。保洁阿姨要倒餐余,试探性伸手端陆振中和金亚明面前的餐盘。陆振中任由阿姨端走,正哭诉的金亚明突然表情一换:“等等。我还没吃呢。”

气氛由此改变。

悲戚一扫而光。

金亚明长得挺俊,吃相无法恭维。呼噜呼噜,一刻钟将餐盘内的食物全都倒进了胃里。

吃完,抹了一下嘴巴,两手一撑桌面,两只眼睛重新冒出光来,整个人又活了过来。

倒是陆振中,还没有从对父亲的缅怀中走出来。

出于对金亚明的补偿,陆振中承诺,晚上的时候请陆振中吃大餐。金亚明摇摇头。陆振中还以为他要拒绝,没想到,金亚明说的是:“光吃饭有什么意思。得有酒。”

陆振中是不喝酒的。

上海没有白酒文化,加上他毕业后主要工作在研发部门,工作环境相对单纯,所以一直没有喝酒的习惯。

“行,满足你。吃饭的地方也由你来定吧。”

第85章 美X计 金亚明挑了地方,神神秘秘不肯提前说。

下班的时间还没有到,金亚明笑嘻嘻地就去了陆振中的办公室。他知道陆振中将要转岗,去一个全新的部门,所以不怕自己此来会给陆振中带来人际压力。

陆振中收拾收拾东西,要起身的时候看到了罗辉,索性喊罗辉一起去吃饭。反正他现在口袋里有钞票。

金亚明导航,三人一直驱车到打浦桥商圈,去了金亚明挑的一家叫AFTER EIGHT的店。尽管在丽园路上的招牌很醒目,这个地址还是太偏僻了点。

兴师动众开了快2小时的车,陆振中有种掉进坑的感觉。

“这家店很有名?”

他一边按金亚明的指挥泊车,一边气恼质问。

“在我心里很有名。”

“有什么故事吗?”罗辉心情很好地问。他反正坐车不开吃,吃饭不掏钱。驱车进市区丰富一下他过于单调的夜生活,不要太开心。

“我认识这家店的老板娘。”

“然后?”罗辉不得要领。这孩子经常不得要领。

“老板娘给我看过她店内有两面墙的酒。而且她还有一个从英国请来的大厨。这位大厨传说给英国皇室做过饭。”

陆振中低沉的情绪被金亚明的介绍些些提振了一些。

“哇,那这里吃一顿得人均多少?”

“喝酒就没底了。吃饭的话,人均500块吧。”

罗辉乍舌。他看向金亚明的眼光很复杂。硬要翻译,鄙夷和羡慕参半吧。

责任心就是双刃剑。背负责任心的人,注定潇洒不起来。

陆振中泊好车,狠狠甩车门:“金亚明你晚上不许喝酒!晚上回去你负责开车。”

金亚明回头,看陆振中边走路边揉后腰,咧嘴笑了:“没问题。正好这段时间没摸车,手痒痒。”

After Eight看名字有点像酒鬼深夜食堂。他们到的时候将近晚上8点钟,店内顾客渐渐多起来。一个高挑漂亮的女人迎着他们走过来,目光对上金亚明的:“你们来啦?包房为你们留着呢。”

高挑女人将他们迎上二楼,二楼居中摆了一条很长的长桌,目测很适合公司聚或者办Patty。包房里有一面大窗,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外面马路上的车水马龙。

金亚明派头十足,连菜单都不看,让老板娘看着上。所配酒水也老板娘看着配。陆振中在桌子下面踢金亚明。金亚明面上保持强力微笑,直至送走老板娘。

老板娘走的时候顺手带上门。金亚明才嘶嘶吸气。罗辉不明所以,奇怪地瞧着金亚明。

金亚明捂着心口道:“有人说要抚平我伤痛的心,钱还没花呢,就先心疼上了。”

“我是心疼钱吗,我是好心提醒你别掉进老板娘的桃花潭水里淹死!”

罗辉左看看,右看看,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金亚明隔着桌子凑近状,压低声音:“哥俩都不是外人,实不相瞒,我有个计划,跟眼前的这位老板娘有关。你们也帮我把把关。”

金亚明说,他行将离婚的这一周,不,倒推到他被迫爆雷前,他就在苦思冥想缓解财务紧张的办法。

在网赌这件事上,他承认他时运不济。本想暴富靠网赌,结果栽在上面。他愿赌服输,不提也罢。

说说他眼下的计划。

他的计划是使用美男计!

“美男计”三个字一出,罗辉当场叫出声。

恰逢此时,老板娘推门进来,手里抱了个冰桶,冰桶里插着两瓶酒。老板娘笑着介绍推荐的酒,夸它们将多配今晚推荐的主餐。

只有金亚明一个人对答如流。

陆振中和罗辉要么目光东游西逛,偶尔看老板娘,目光不约而同充满悲悯。

老板娘见自己推荐的酒水被顺畅接纳,心中高兴,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她手撑桌面,不时变换身姿,胸口的风光旖旎可见。祝客人们用餐愉快后,老板娘转身离开。

“你打算怎么做?”罗辉到底年轻,憋不住好奇心,追问。

“见机行事。”

一看罗辉就是很想追问到底怎么个见机行事法的,只是,罗辉看一眼陆振中,发现他中哥处变不惊,正心平气和研究酒,便只好按耐好奇心。

老板娘推荐的主餐陆续上着,也就是牛排、牡蛎、三文鱼之类的创意西餐。对陆振中、罗辉这样的本土胃来说,吃是能吃,只是不够过瘾。

金亚明期间走出包间,约莫过了20分钟才回来。回来时和出去前判若两人。出去前犹豫忐忑,回来时踌躇满志。

他出去一会儿后,罗辉问陆振中,金亚明上个厕所不会迷路了吧?怎么这么久还没有回来。

陆振中扑哧就笑出声来:“给你第二次机会,你猜他干什么去了?”

罗辉脸上各种表情轮番流过,最后定格为惊诧:“不会吧?难道是暗度陈仓去了?”

陆振中笑:“应该是现场查看老板娘的生意状况去了。先要确保老板娘家生意好,够有钱。”

罗辉感觉自己被陆振中小涮了一下,难为情地挠着后脑勺笑了一下。

等金亚明回来后,果不其然,他喜不自禁道:“这家生意真不错,我晃了一圈,入坐率和饭桌率都很好,我在收银台附近站了会儿,发现大部分埋单的消费都在一千块左右。照我估计,老板娘一晚上的营收要小十万块。”

罗辉浓墨重彩看陆振中一眼。

陆振中明白,罗辉这是希望他开口劝阻金亚明别走歪路。

陆振中笑着冲罗辉摇了摇头。金亚明要是那种听劝的人吗?

结账的时候,他们三人消费近2000块。不菲的费用让陆振中对老板娘心存的那点怜悯也消失不见了。

出了餐厅,罗辉叹道:“看来老板娘也是个笑里藏刀的人。”

金亚明开心地接到:“好呀。这样我就没有心理负担了。”

罗辉诧异:“咦?你还打算跟我们一起回去?我看结账的时候你俩眉来眼去,就差动手动脚了。”

金亚明“啪啪”轻拍自己的脸:“咱这可是标准美男小鲜肉,能让老板娘那么容易就得手?”

罗辉惊得忘记走路。

陆振中看一眼罗辉,有点后悔晚上拉罗辉一起吃饭了。

第86章 正常吗? 已经在市区,去银杏苑是分分钟的事,可是车上有两个兄弟,陆振中无可奈何,只得再陪着回安亭。

他倒是想过让那俩人开车回,他自己留下。可惜,罗辉不会开车,他又不敢把车钥匙给金亚明,怕金亚明一个反手卖进二手车行。

本来还不觉得金亚明有多离谱,今晚听完他的美男计,对他彻底不抱希望了。

好在金亚明如他所承诺,不曾喝酒,否则还要花钱找代驾。

罗辉扭头看窗外,眼见灯红酒绿离自己越来越远,不禁有些小伤感。许是酒精起了作用,罗辉开口:“一想到有一天我将永远离开这里,就胸闷。”

“干嘛离开?这可是大上海!我死也要死在这儿!”金亚明兴致昂扬地接。

“我老婆想要一个家,可上海房子太贵,买不起。”

“告诉你老婆,你在哪儿,家在哪儿。”

“没脸那么说。”

等红绿灯的时间,金亚明回头冲罗辉:“金哥给你个至理名言,出来混,一要坚持,二要不要脸,三要坚持不要脸。”

陆振中头枕双手,双眼微眯,沉浸在他自己的微醺里。斜窥坐在他身旁的罗辉。罗辉看上去真惆怅。不过,罗辉的脸也是真紧绷Q弹显年轻。

“别祸害阿辉了。说话前也不想想你过的什么日子。”陆振中主持公道。

“我这叫暂时失利,你们等着瞧,我肯定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

陆振中不是咄咄逼人的人,因此没有将那句“你这叫死不悔改”说出口。

三人驱车回安亭新苑,陆振中本意是只将罗辉留宿,让金亚明自己想办法回去。哪知金亚明听说要留宿罗辉,死乞白赖也非要留下。陆振中无奈,只好接受。

桑白月离开一周的家,还保持着整洁,哪儿哪儿都很清爽。不出一个小时,被2个外来男性祸祸得已经面目全非。

金亚明一点都不客气,从陆振中家的冰箱里翻出诸如啤酒、火腿肠、花生米、橙香猪耳朵之类的零食,摊了一茶几,开着电视,叫嚣着要补喝一场。

陆振中自己洗洗,关上卧室门去睡了。

室外高一声低一声地传来金亚明和罗辉的说话声,主要是金亚明在说。陆振中把耳塞塞进耳朵里。世界陷入安宁。

他在安宁中给桑白月发消息:爸手术做了吗?这周你们过得好吗?发之前犹豫了一会儿,想起过往种种,又一个字一个字将之删除。

他理解地域文化差,不代表他100%接受;他决心原谅,不代表旧伤不会痛。

找到微信中的景莉,发给景莉一个999元的转账红包。给她留言:十万还款已经转账到你的支付宝。

男人对于自己心中所爱,总是很舍得。

富婆景莉一点没有抗拒性,很开心地收下,给他发来一连串的“谢谢老板”的表情包。陆振中身心放松,自己轻笑出声。

他到底是还爱着景莉,还是爱着景莉带给他的轻松感觉呢?

陆振中顺手给自己妈妈转了一万块。不出所料,手机又在大宇那里。大宇发来语音,表示不知道该不该代为收下这一万块。陆振中三言两语搞定大宇,并规劝他不要熬夜,早点睡,否则黑眼圈会告密。

做完这一切,已经晚上12点,翻了个身,充满成就感地睡去。临睡前意识忽然清醒了一瞬,想起忘记看前排冰步琳家灯熄了没?可躺都躺下了了,微醺使他很快放弃起床看一眼的想法,沉沉睡去。

第二天吃过早饭,遣散家里的沙发客。陆振中驱车重返市区,去银杏苑。

敲门——时至今日,他身上还没有银杏苑的钥匙。房门很快打开,是小珍奇。小珍奇身上的芭蕾舞裙还没来及换,汗水挂在脸颊,沁湿头发。她要往陆振中身上扑,被眼明手快的桑白月捉住。

一个挣,一个拖,母女俩笑成一团。

桑白月抱走小珍奇,回眸,跟陆振中说她先带珍奇冲个澡。

陆振中自行换鞋,耳听卫生间传来的各种说笑声。手扶鞋柜,他有些恍忽。要不是他知情,完全看不出,这是个有癌症患者的家。

过了二十来分钟,桑白月带着穿着漂亮裙子的珍奇出现了。珍奇一冲出卫生间,就腻歪在陆振中的身边,想看他手机里的植物大战僵尸视频。陆振中完全没法拒绝,只能降低音量偷偷给她看。他自己则跟随桑白月去了卧室。

桑白月在换湿衣服,发现陆振中进来,并不避讳。

她褪下瑜加裤,露出肌肉紧实的腿和红色蕾丝边的小三角裤;轮圆胳膊脱掉湿了前半面的圆领T恤,露出弧线明显的后背和小小的前胸,腰部腹肌明显。配套的红色蕾丝文胸一边的吊带掉了下来。

陆振中很想伸手帮她扶正,又怕太突兀。毕竟他前面没少给人家冷脸看。

扒拉了几下衣柜,桑白月取了一件丝质连衣裙。裙子是衬衫式,前襟全开,她穿上后,一粒一粒系钮扣。她站得离他那么近,以至于,他忍不住,伸手帮她系了两粒。

桑白月一副荣辱不惊的样子。

“今天中午不准备做饭,准备叫达美乐的pizza。我去医院帮爸爸办理出院手续,顺利的话,下午就到家了。”

陆振中心里一惊:“已经要出院?”

“手术四天前已经做好,到昨天留观满3天。爸状态蛮好的。先出院,修养一个月,再复诊。”束完腰带,桑白月对着镜子整理衣服。

陆振中心潮起伏。

他爸爸和他家当初经历的那些撕扯和痛苦,桑白月和她的家人是怎么消化的?真的如他所见,就那么风轻云澹?

收拾停当的桑白月抱着女儿的脑袋狠狠亲一口后,什么也没说,直接没收了小珍奇手里的手机,妩媚地看陆振中一眼,将手机递给了他。

陆振中讪笑着接过手机,目送桑白月精神抖擞地出门。

陆振中几乎没有心思应付小珍奇,他迫不及待想看到老丈人,想知道老丈人是不是真的状态蛮好。倘若是真的,他不知道自己该拿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

还没有到中午,在医院的桑白月就把pizza叫到了家。

完全不用操心的陆振中,心虚之下开始寻求情感支持。

他给半亿富豪同学时欧纯发消息,时欧纯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老丈人生重病,我没被要求出力,正常吗?”

第87章 这件事 有钱但很寂寞的时欧纯很快回复他:“亲疏远近有别……你老丈人家人多,忙得过来的话,不麻烦你也是说得过去的。”

原来,“女婿是外人”是不分地域的。

下午三点多,门外响起杂乱的声音。陆振中正在沙发上眯着打盹,看视频看困的小珍奇脚搭在沙发后背上睡得正酣。

房门打开了。

陆振中恍恍忽忽觉得眼前光线一亮,惊醒过来,赫然看到坐着轮椅被推进家门的老丈人。

他赶紧起身迎接。

老丈人明显瘦了一圈,脸上和脖颈生出皱纹,头发有些长,但衣着洁净,神态还像过去一样平和。老丈人一进家门就开始左瞧右看,看样子离家的时间比陆振中以为得还要长。

老丈人似乎不知道陆振中一度动过离婚的心,看向陆振中的目光依然温暖和煦。陆振中硬撑着跟老丈人搭讪,询问他的术后感受。

桑爸爸摆了摆手,没有回答,而是笑着说起其他:“我在医院里,最想的就是家里的床。我要到家里的床上,伸开手脚,好好躺一躺。”

陆振中赶紧伸手帮着推轮椅。

“等等!酒精喷一喷。”正忙着放从医院带回来的各种东西的桑白月适时喊道。

“小点声,珍奇在睡觉。”老丈人和丈母娘异口同声。

桑白月忍俊不住,陆振中赶紧也跟着笑。

桑白月麻利地拿起早就准备好的酒精,对着轮椅好一顿喷。空气里弥散着酒精的味道,陆振中在此期间摆平了心态。

时欧纯说,上海人家也不是千篇一律,也是各有各的过法,总体来说,是比较扛事的。可能是多少都有些家底,而医保又比较到位,真正因大病致贫的人家,远比因赌、因毒致贫的少得多。

既然看大病花不了多少钱,多花点小钱就变得容易。吃医院食堂,点外卖,或者请钟点工做饭,可以确保吃得无忧;请两位护工日夜照护,可以确保体力不透支。只要心态不崩,生活并不会因大病陷入一团糟。

既然生活不会因为生大病陷入一团糟,陆振中没有被麻烦到,也变得合情合理。

既然是合情合理,他又何须心虚。

理直气壮起来的陆振中坦然很多。

待酒精味消散过半,陆振中推起老丈人去卧室。半扶半抱,协助身体明显轻很多的老丈人躺床上。

手脚舒展开来的桑爸爸惬意地闭上眼睛:“就是这种感觉。家的感觉。”

桑妈妈帮着盖上薄被,嗔笑道:“病一场,还会抒情了!你先歇着吧,蛋糕好了叫你。”

陆振中心里一惊。老丈人曾经托桑白月传话,让他准备欢迎他出院的蛋糕。虽然桑白月当时也说此事不用他操心,可他忘到脑后,问也不问,实在过意不去。

陆振中看向桑白月,桑白月秒懂:“昨晚就做好了,已经放在冷藏室解冻啦。”

陆振中回以微笑。有个能干的妻子,感觉……其实很不赖。

晚上,陆振中和桑白月并排躺在床上。偶尔打出的饱嗝里,还有奶油蛋糕的甜香。小珍奇就睡在跟大床拼在一起的小床上,夫妻俩说话不由压低音量。

陆振中自己先笑起来:“晚饭的时候,你在厨房忙,妈妈竟然劝我生二胎。”

桑白月接:“其实是老爸的意思。”

“不是认真的吧?”陆振中笑不出来了。老丈人轻易不表态,除非是认真的。

桑白月摇摇头。

陆振中暗松一口气。他没有多子多福的传统思想,也不重男轻女,前阵子捉襟见肘的窘迫生活,让他充分认识到自己能力有限。总而言之,他有珍奇就够了。

谁知,桑白月的摇头,只是不赞同,并不是否定的意思:“你敢相信吗?我爸在生死关头,最大的遗憾竟然是他孩子太少!”

“我妈已经铁了心,准备逼我们实现我爸的愿望。你做好心理准备,千万不能妥协!”桑白月极其严肃,反而让陆振中吃不准,疑心她在欲擒故纵。

陆振中结巴起来。

他不想再要第二个孩子,他想保住他账户里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钱。同时,他又微妙地想起,他爸爸一直遗憾他没有儿子来着。

像极了那句“说曹操曹操到”,陆振中突然没来由地觉得卧室里多出一双看不见的眼睛,眼睛殷切地注视着他,频频向他传递肯定的意念。

陆振中不由往被子里缩了缩,口是心非道:“其实,多个孩子,多一分支撑。譬如,我爸生病那时,我至少,还有个姐姐可商量……”

灵光一闪,陆振中想起他爸爸生病的时候,他们家也没有麻烦远在千里之外的姐夫。安亭对于一条马路之外就是中山医院的丈母娘一家来说,也相当于远在千里之外吧?

不敢闭眼的陆振中,在被窝下慌里慌张摸到桑白月的手,牢牢握在自己手心里。他需要点力量,来对抗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虽然那是宠他爱他大半辈子的亲生父亲的眼睛。

桑白月随手关了卧室灯。

遮光窗帘质量好,室内黝黑一片。

陆振中赫然觉得眼睛在夜色中朝他逼近,近在迟尺。吓得他赶紧抱紧桑白月。

桑白月头朝他这边蹭了蹭,接道:“养个孩子太花精力了,我已经没有力气重来一遍。咱们看澹点人生,不要那么有执念。好好把珍奇培养好,一个顶俩。比生二胎可靠多了。”

黑暗中那双布满血丝的眼死死盯着陆振中,陆振中赞同的话就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桑白月昂起头,柔软的头发擦过陆振中的下巴:“怎么,你想生二胎?”

打死不想啊。只是,后背忽然寒毛倒立,是怎么回事?

“累了,睡吧。”

桑白月翻了个身,想挣脱陆振中的怀抱。陆振中亦步亦趋贴上去,依旧把桑白月捞在怀里。胳膊上流过一丝气流,应该是桑白月无声在笑。

管不了那么多了,不做噩梦才要紧。

爸爸到底是怎么死的,这个谜团,陆振中舍不得追问妈妈,准备让它随风飘逝。

从益林回到安亭,他已经很久不想这件事。

这件事却突如其来缠上他。

第88章 二胎,进退两难 抱着吉祥物,一夜无梦。

次日醒来,陆振中亦步亦趋,跟着桑白月。

他爸爸活着的时候,桑白月是唯一敢跟爸爸拍桌子的人。他眼里,桑白月的温婉是后天习得的,她的真正内核,是强悍。内核强悍的桑白月,辟邪。

落在桑妈妈眼里,则是小两口和好如初,甚至比以往还蜜里调油。

早餐时间,桑妈妈重提二胎。陆振中将目光投向桑白月。昨晚她告诉他,她不愿意。

果然,桑白月东拉西扯,不住地岔开话题。桑妈妈被激怒,拍着桌子大喊一声“闭嘴!”距离桑妈妈最近的小珍奇的餐盘在桌子上蹦了一下。珍奇吓得也不敢咀嚼了。

桑白月照旧笑嘻嘻,她抚着珍奇的胳膊,问:“珍奇想要弟弟或妹妹吗?”

珍奇想了想:“我想要一个姐姐。”

“看吧,我女儿也不想要弟弟或妹妹。”桑白月夸张地笑倒在椅子上。她已经不再被妈妈的气场钳制。

陆振中看一眼桑白月,默默想起小木盒里的那些少女时期的信件。

偷窥一眼老丈人。老丈人细嚼慢咽吃烧卖。像是被陆振中的目光惊动,老丈人抬眼,迎上陆振中的目光,慢吞吞开口。

“二胎我们出资养。怀孕期间每个月补贴3千块。孩子出生后,月子会所,月嫂,保姆,兴趣课,辅导班,我们全包。条件只有一个——”

陆振中不觉也像珍奇一样,忘记咀嚼。

“什么?”桑白月好奇接道。

“孩子不论男女,都姓桑。”

桑白月翻着白眼,吐气吹刘海。

陆振中骨碌着眼睛,去看丈母娘。在他印象中,丈母娘是妥帖的财迷。小到买菜从来不忘剥掉菜外衣,大到宁肯看着他和桑白月冷战,也不肯让桑白月取出理财的钱。

丈母娘此刻并没有吃惊,想来二胎他们出资的事情,是早就商量过的。

“振中,你怎么想?”桑爸爸的话落音不久,桑妈妈接上问。

“我和小白商量一下。”

“有什么好商量的!你挣的多,完全可以说了算!”桑妈妈拱火。

说实话,陆振中心动了。老婆负责生,丈人负责养,就算娃不姓“陆”,说到底还是他的孩子。没有经济压力,他当然乐意。可——

桑白月在桌子下踢他,已经踢了不止一下两下了。

“我考虑一下。”陆振中折中道。

饭后,陆振中和桑白月带珍奇出门玩。上车后,陆振中才开口提二胎,桑白月就伸手捂他的嘴:“养娃是离不开钱,可光有钱根本养不好娃。你是甩手掌柜,站着说话不要疼。你带珍奇一个月试试!带好了再跟我提二胎!”

陆振中一笑了之。

周日回到安亭后,看时间还早,陆振中跟在益林的妈妈打电话。当好玩,把二胎的事顺口讲给了妈妈听。

谁知,陆妈妈一听就来劲了:“生!当然要劝小桑生!”

陆振中顺口将桑白月反驳的话讲出来。

“我!我去帮你带一个月的珍奇!”

见自己妈妈如此起劲,陆振中深感骑虎难下,懊悔自己不该一时嘴快。

“老二不姓‘陆’哦。”陆振中试图劝老娘死心。

“姓什么不是你的娃。姓什么不是流着咱们陆家的血。你姐姐家条件比你们差远了,不是也养了两个?

你看大宇和小玉,拌个嘴,说个话,多热闹。小珍奇孤零零一个人,将来你们老了,她要一个人养俩,多可怜。

你爸还活着的时候,就一直想劝你们再生一个。那时候小桑跟你爸脾气不对付,你爸拉不下脸提这事。

现在你爸走了,没人跟小桑不对付了。你们就生吧,算是告慰你爸的在天之灵。光冲这一点,我就是做牛做马伺候小桑,也愿意!”

陆妈妈说得情真意切,陆振中只好收起游说。

劝桑白月生二胎,成了陆振中眼下的一个难题。好在这事不急一时,他可以好好想想,如何劝说。

人事部新招到一位同事,接手了罗辉的工作。眼见转岗的日期越来越近,陆振中的工作陆续被冰步琳和韩己成分头接手。

韩己成对此既惆怅又雀跃。陆振中便伺机鼓励他,规劝他。告诉他解决问题固然重要,解决情绪同样富有价值。长远来看,先解决情绪,才能解决问题,效率更高。

也不知道韩己成能领会到多少。

跟冰步琳之间的交接,是在冰步琳的办公室里做的。

陆振中在研发中心奋斗了多年,也没能给自己奋斗到一间独立办公室。当他走进冰步琳的办公室时,夸张地环顾一圈,连声赞叹起来。

冰步琳脸上的表情一开始是失落的,毕竟,曾经那些无法言说但真实可感的暧昧,如今成了一场空。

“你老丈人近况还好吧?”交接到一定程度,中场休息,冰步琳给陆振中递上一杯手冲咖啡。那时候小办公室里只有她和他。

陆振中无意间叹了一口气。

关于老丈人患前列腺癌这件事,他感触很多。

他向妈妈和姐姐隐瞒了桑爸爸患癌的事,怕勾起她们伤心是其一,其二是怕她们像他一样感到命运的不公。

不公平之感常常偷袭他的正常情绪,且屡屡得手。

“发现得早,治疗方桉妥帖,术手状态不错。医生很乐观,认为90%的几率可以达到十年以上的生存期。”

冰步琳轻靠在办公桌的边缘,注视着坐在旁边椅子上的陆振中,开口:“你会不会觉得不公平?”

陆振中愕然回望。是她火眼金睛,还是他不知不觉表露了太多的情绪?

“这个世界上,既没有绝对的公平,也没有绝对的平等。”他回。

“两个爸爸的事肯定会给你带来深刻影响。我很好奇——”

“什么?”

“你会从中得出什么教训?不同的教训,会导致不同的行为,最终会让你变成不同的人。”

陆振中轻笑一声。

他忙着思索与冰步琳、桑白月、金亚明,甚至与何琪有关的事,倒是还没来及思索跟自己有关的。

“冰经理,请赐教。”

冰步琳高兴地端着她的咖啡杯,在不大的办公室里来回走动起来。

一步裙不断勾勒她臀腿部的形状。

陆振中错开眼睛,去看摆在窗台的那盆小小的仙人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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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周三的聚餐 冰步琳一定为此思考过很久,所以才这么高兴有表现的机会。

她说,两个爸爸,相同的际遇,不同的结果,换谁都会深感震撼。

陆振中倘若从中得出命运无常——一个罹患的是存活率低的肺癌,另一个则是存活率高的前列腺癌,恐怕以后会变得越来越无所谓,越来越随波逐流。反正拼不过命运。

倘若得出钱才是改变命运的重要因素——一个要借钱看病,另一个则家门口就是全国有名的大医院,恐怕以后会沉迷于赚钱,将钱看得极重。很多有钱人正是切身体会过有钱的好处,才更痴迷于赚钱的。

“一个随波逐流的男人,和一个爱钱如命的男人,你更可能是哪一个?”冰步琳饶有兴趣地问陆振中。

陆振中啜了一口咖啡,不由自主笑了。

浅浅的喝酒窝在脸颊上隐现,眼睛因笑而熠熠生辉。

“跟你聊天还蛮有意思的。”他回避回答。

冰步琳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欢迎有空常聊。我还蛮好奇你转岗后的新生活呢。”

陆振中点了点头。算是藕断丝连的承诺吗?

一周后,陆振中和落晖换了新部门。

一波汽车电气化的大潮,催生了众多立志造车的新兴公司。这些公司,被称为“造车新势力”。

几十个新品牌如雨后春笋,应运而生。包括蔚来、车和家、拜腾、小鹏、威马、爱弛、奇点、游侠、FF、前途、云度、零跑、汉能、合众、刺猬、雷丁等等听过、没听过的。

因为这些科技公司多借助资本市场的风险投资开始起步,被戏称为“PPT”造车。

随着新型电池和电机技术获得突破性进展,加上国家政策鼓励,新能源造车的部门在传统汽车企业内也纷纷诞生。

陆振中进新能源部门后,很快被新同事普及了一个共识:大众汽车电池技术起步已经相对较晚。需要争分夺秒,以保证不被时代大潮抛下。

看着新部门同事严阵以待的样子,陆振中暗自吃惊地看一眼他身旁默不作声的罗辉。他来新能源部门是阴差阳错,但罗辉来新能源部门是主动选择。

突然有些后怕,怕职场新生力量比他更具前瞻性,比他更嗅觉灵敏。他还没有做好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的觉悟。

不是罗辉要抱他大腿,而是他要蓄意培养罗辉借他的势力。

周三婚内单身的汉子们,例行聚会并没有因为换部门而中止。

结伴去医院体检过的大力和老张,放松下来,脸上洋溢的笑容有些慵懒。他们问,但又不是非常在意陆振中和罗辉的新部门情况。

比起工作上的事,他们更想了解彼此生活上的变化。

罗辉破天荒成了当天聚会的主角。

罗辉说,他和他老婆牧清新展开了史无前例的深刻讨论,终于将牧清新脑海里乱麻一样的需求层层剥开,剥出了最核心的需求。

牧清新最核心的需求是想住一起。但眼下的矛盾点在于,她一不想周末花钱住酒店;而不想花钱租房子。

“是不是女人都这么难伺候?”大力苦笑。

罗辉说,他非常理解牧清新。牧清新不是难伺候,而是舍不得花钱。

如何既住一起,又近乎不花钱?

“那是不可能的。”老张一口断言。

陆振中突然想起,某次罗辉绘声绘色向他描述过,被牧清新晚归的室友撞见房事进行时的窘迫场面。他手遮嘴巴,以掩盖不厚道的笑。

“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罗辉手敲桌面,面有得意之色。

“我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那就是——”罗辉卖关子,成功吸引同坐的三个人。

陆振中眉头一皱,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他望向罗辉。果然,罗辉开口:“房车!”

老张和大力马上反驳。房车吧,进口房车进不来,国产房车做不好。做不好也不是不能做好,而是综合成本太高,市场还没有成熟,肯在这方面砸钱的吃螃蟹者,还没有出现。

正经房车也很贵,即使买二手的也不便宜。再说了,房车毕竟空间太小,不适合长时间居家生活。

罗辉很乐观。

关于贵,他的应对策略是买一个旧二手货车,在它的基础上加一个集装箱。把集装箱做成一个紧凑的家。关于空间小,牧清新的应对策略是断舍离。

“连泊车的位置我都想好了。就在厂区外海生停车场最靠近公共厕所间的地方。”

罗辉脸上充满向往之情,在坐的三个男人不约而同,不忍心再泼冷水。

“自己改装啊,难度很大,堪比生手装修房子。”老张友善进言。

“你出了草图后给我看看,我学习学习,顺便帮你把一眼关。”大力友情承诺。

“我相信你。有志者事竟成。”陆振中技高一筹,精神肯定。

罗辉摩拳擦掌,简直要沸腾。

为了将钱用在刀刃上,罗辉点了最朴素的阳春面。陆振中不动声色,追加了几样小菜,说是为了庆祝罗辉找到了兼顾爱情和理想的绝妙好点子。

“听说你这两周跑市区跑得挺勤快,你跟你老婆彻底和好了?”老张的询问里带着酸。

“丈母娘催生二胎。”陆振中含混回答。

他就知道,这个点一抛出去,效果肯定爆炸。

“不会吧?你真配合着生啊?一台碎钞机还不够?”大力第一个叫起来。

“你老婆跟你同龄吧?年龄也不小了。她肯?”老张无情追加。

“呃……其实我的梦想生活也是有两个孩子。”最没有攻击性的罗辉补充。

陆振中笑:“皇上不急太监急。我和桑白月都不愿意生,无奈,双方老人个顶个起劲。马上要放暑假,我妈已经等不及,下周就要收拾行李来安亭帮我带女儿,好让桑白月腾出时间备孕。”

大力用怜悯的目光看陆振中,连连摇头。

老张也摇头:“一个孩子一直亲。小心两个孩子互相推诿,谁都不跟你亲。”

陆振中跟着摇头:“退一万步说,就算我同意,桑白月也不肯同意。必经鬼门关再走一遭的人,是她。”

三个男人齐齐摇头,看得罗辉眼晕。

第90章 向财迷款精进 吃过午饭,老张又想跟陆振中谈心了。

初听陆振中老爸罹患肺癌的时候,老张就曾贴心贴肺地向陆振中分享自己的经历。有一段时间,老张见陆振中越来越憔悴、落魄,还担心他会重蹈自己的覆辙。

后来,陆振中爸爸猝不及防离世,陆振中的精神状态迅速恢复。这本是好事,可这位小老弟偏偏动了生二胎的心,让他这个有俩娃的老大哥如何不替他担心。

“振中,我怀疑你对孩子存在不切实际的幻想。”

老张支使走大力和罗辉,边跟陆振中在树荫下的人行道上漫步,边开口。

老张心里有太多太多因为争房产而走上法庭的兄弟姐妹相残的故事。

他经历了上海城区频繁拆迁的平民暴富时代,眼见很多人均两、三平方米的贫困家庭分到了他们不敢想的巨额拆迁补偿金,继而又因为财产分配的问题闹上法庭。

往日和睦的手足彼此仇恨,年迈的父母因为被怀疑偏心而被子女冷落,孤苦伶仃度过凄惨的晚年。

“如果只有一个孩子,就不存在这些问题了!”老张总结陈词。

陆振中看着老张,死心不改道:“没有拆迁,没有暴富的人家,是不是就没有你说的那些烦恼了?”

老张看了两眼陆振中,从欲言又止,变成豁出去。他决定再进一步,就讲讲他家的事。

老张有一对双胞胎儿女,早两分钟出生的是儿子,晚2分钟出生的是女儿。他曾经期待过哥哥英武、妹妹可爱,哥哥照顾保护妹妹,妹妹结婚后夫家提携哥哥的美好未来。

现实是,哥哥是个怂包,只会窝里横;妹妹倒是越长本事越大。

哥哥还停留在妹妹是他出气筒的旧印象上,妹妹已经暗自走上女权的道路。

所以,每一次哥哥和妹妹的碰撞,都天崩地裂。偏偏哥哥记吃不记打,越挫越勇,越勇越挫。

有时候老张忍不住怀疑,他周末回家在孩子们面前装恩爱的事,早就被孩子们识破,才引发孩子们的故意报复。

不然,兄妹俩这样相恨相杀,实在太恐怖了。

陆振中确实没想到一个家庭内的两个孩子可以水火不容到这份上。他和他姐姐陆玫极少有矛盾。当然,这只是他的记忆,可能不是事实。

让姐姐陆玫来追忆,也可能是在弟弟面前被迫全线妥协的血泪史。更可能,姐姐陆玫的女权思想没有觉醒,她可能压根就没有意识到她和他的地位本应是平等的。

“嫂子怎么看?”

听陆振中提到他老婆谈秀,老张心里顿时涌出千言万语。

他老张心里苦啊。

他的一双双胞胎儿女算是让他老婆养残了。这对冤家落在他老婆眼里,竟然没啥大毛病。他跟谈秀提儿子的懦弱,谈秀就说那是“斯文书生气”;他跟谈秀提女儿的暴躁,谈秀就说那是“新时代女性的豪气”。

他老婆谈秀中专毕业,攀上他这根高枝后,开过一阵子服装店。开服装店的钱被他拿走给他老娘治病花光了,服装店关了门。

没了本钱,谈秀就去做钟点工。

其实她可以去找个全职工作的。可她心里放不下儿女,这才选择时间更灵活可控的钟点工。上海人做钟点工的,并不多。

他看在谈秀为儿女着想的份上,没有在意四邻的目光,没有嫌弃她。

可,看看她把儿女带成什么样了!

老张絮絮叨叨,东拉西扯讲他对谈秀的怨气。

“嫂子是不是喜欢写东西?”

记得老张提过他老婆偶尔会在杂志上发点文章,赚到过稿费。因为桑白月是儿童期刊编辑,所以他记得很清楚。

老张扑哧笑出声:“她能写出什么!熬秃头也写不出名堂。能人那么多,凭什么轮到她这个中专毕业的钟点工?”

陆振中没有说话。他不懂写作的事,偶然听桑白月说起过,写得好不好,跟学历没关系,跟阅历有关系。

“至少她一直独立,而且在子女教育上尽了力。”

“尽力有屁用。有效果才是王道。”老张愤愤然。

陆振中没法苟同。他姐姐陆玫也没什么学历,在教育大宇和小玉上也没什么高明的地方,可她真的尽了力。能力有限。尽力就不应该再被挑剔。

老张见陆振中既不能领会独生孩子与父母更贴心,没必要生二胎;也不能赞同他对他老婆的不认可,觉得没劲,草草结束谈心。

要分开的时候,老张拍了拍陆振中的肩膀:“祝你好运!”

夏日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陆振中的脸上,他笑得很笃定,坚信自己的两个孩子会和睦相处,而不是像老张家的那样相恨相杀。虽然他还没有找到劝说桑白月生二胎的有效方法。

“叮——”手机响了。

陆振中低头查看,发现是条转账记录。打开细看,是何琪转给了他3000块。

今天是发工资的日子,不出意外的话,金亚明也将转给他一笔钱。

果然,银行进账的消息接连传来。有他自己的工资收入,也有金亚明的转账。陆振中默默相加,将近3万块。

它们带给陆振中极大的安全感。

看样子,他在朝冰步琳预判的财迷款精进。

一周后,陆妈妈不顾陆振中的劝阻,让大宇送她来安亭。同样放暑假的小玉不甘落后,非要跟着一起来。

陆玫给陆振中打电话,声音里充满了歉意:“拦不住。她说她跟舅舅有感情,舅舅会欢迎她的。”

陆振中笑了。实诚的大宇和鬼灵精怪的小玉,他都很喜欢。这俩孩子也是他动了生二胎的心的原因。

周六的午后,陆振中开车去安亭西接一老两小,意外在火车站看到了冰步琳的车。

陆妈妈、大宇和小玉出现了。他们拎了林林种种的袋子,乡土气息浓郁地走出火车站。陆振中站在车前挥手,小玉机灵,眼神活泛,第一个看见了陆振中,欢天喜地地朝陆振中跑过来。

陆振中的视线,却被远处熟悉的身影吸引。

是冰步琳。

第91章 安亭之夜 冰步琳穿着一件鹅黄色的短袖连衣裙,蹲下身,迎接一个扑向她的小男孩。小男孩目测3、4岁,比小珍奇要小。

陆振中还要看下去,小玉已经近在眼前。

“舅舅!你不会把我赶回益林吧?”

陆振中只好收回目光,他揽着小玉的肩膀:“那要看你多淘气。”

“我会帮外婆带妹妹。我还会洗衣、做饭、拖地。我很能干的。”

说话间大宇和陆妈妈到了。陆振中将他们手中的大大小小的塑料袋放进后备箱,拉开车门,安排他们上车。

关上车门之后,他回头搜索熟悉的身影。出站口不时有年龄不等的小朋友走出来。放暑假了,小孩子们到上海开阔视野的时间也到了。

搜索一圈,没有看到冰步琳的身影。一回头,看到大宇胳膊架在落了玻璃的车窗口,正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呢。

抬手摸了一把大宇的头,陆振中收心,回到驾驶位上。

安亭新苑对大宇和小玉而言,像电视剧里的家一样华丽。他俩东瞧西看,叽叽喳喳交流个不停。在这里住过几天的陆妈妈熟门熟路,将带来的一众土特产分门别类归置好。

夏天好睡,陆妈妈和小玉睡床,大宇在木地板上扑张竹席就能睡。

陆振中借口午休,躲进卧室给桑白月打电话。

“我妈他们都到了。”

“我和珍奇过去欢迎一下?”

“好。我过去接你们?”

“不用。我和珍奇坐地铁过去。”

没有了陆爸爸,少了动辄吹胡子瞪眼的人,家里的和睦程度直线上升。

下午5点钟左右,桑白月带着小珍奇出现了。与她们同来的,还有大包的零食。薯片,可乐,瓜子,话梅糖,巧克力等从塑料袋里露出来。小玉眼睛里都要冒出光来了。

小玉本来就活泼,在零食的诱惑下,更是活络出了新高度。对于她没怎么接触过,几乎不认识的小表妹,她使出十八般武器,极短的时间就跟珍奇套上了近乎。

珍奇本来就想要一个大姐姐,这下如愿以偿了。

陆妈妈不太说话,说得少,做得多。桑白月也类似。桑白月一直对她沉默寡言的婆婆印象很好,只是之前有限的相见时间里,全忙着对抗陆爸爸了。现在好了,可以从从容容地接触。

桑白月不太能听懂陆妈妈说的话,大宇正好从中做翻译。

陆振中坐在小书房里补新能源车技术研发方面的知识。眼见即使没有他参与,家里也和谐融洽,心里大为放松。

经过半个月的新部门熏陶,他了解到,目前汽车动力技术仍然处于技术轨道混沌期。

小规模的造车新势力,并不具备多条新能源技术路线布局的实力,只能选择多条技术路线中的一条。只有有实力的企业,才可以选择多条技术路线布局。

他所在的新能源车部门,布局了纯电动、插电式混合动力、增程式混合动力、燃料电池等多条新能源技术路线。

当前并没有哪条新能源技术路线可以称得上是主流,未来谁会占上风,还要看相应技术的发展。

这些新能源技术线路中,关于增程式混合动力的讨论最激烈。陆振中在网上搜集的,就是关于增程式混合动力的相关讨论。

把收集到的信息下载到手机上,他准备用碎片时间消化这些知识。做完这一切,起身关机。

按照桑白月的安排,当天晚上大家一起去外面吃饭。

陆妈妈表示在家里吃就好,好在她说的话桑白月听不懂,而大宇恰巧“忘记”翻译这一句。陆振中笑而不语,手按着妈妈的肩膀,只管把她往外推。

陆妈妈今天来上海,是被陆玫打扮过的,因此相对自信。见所有人都往外走,被推着的她只好也跟着外走。

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出小区。陆振中居于其中,看着他最亲的亲人这般惬意,心里格外满足。

在装潢和灯光都很不错的青年公社,大家轮流点一个自己喜欢的菜。陆妈妈不认识字,眼花,看不清价格,陆振中知道妈妈喜欢酸酸甜甜的味道,便替她点了个咕咾肉。

服务生一盘一碟将菜送上来。样式很精致。陆妈妈看得很喜欢,又难免担心。她凑近高大的儿子,低声用方言问会不会很贵?陆振中握住妈妈的手,回:“这个月,我的收入是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手指。

陆妈妈看到,不敢往高里猜:“三千?”

陆振中凑到妈妈耳边:“十个三千。”

陆妈妈先是吓了一跳,继而开怀地笑了起来。

这顿饭,吃得皆大欢喜。末了,陆振中在家人们的注视中结账,嘴角乐得直翘。

饭后,在安亭不甚繁华的夜景中,一大家子有说有笑,闲适散步。陆振中抱着因为吃太饱而走不动路的小珍奇,沐浴着凉爽的夜风,心旷神怡。

回到家后,珍奇非要和小玉一起睡,陆妈妈摇着蒲扇,爱怜地把小孙女揽在身边,跟珍奇一起听小玉讲童话故事。

大宇受不了那些公主故事,卷了席子跑到客厅打地铺去了。

这天晚上,陆振中和桑白月睡主卧。

心情大好的陆振中,决心从今晚开始,就二胎的事劝说桑白月。

他从角柜架上取下小木盒。取小木盒的时候,余光瞥见对面冰步琳的家。

冰步琳家亮着灯,拉着窗帘,偶尔可见冰步琳从窗前走过。眼光在对面窗口停留片刻之后,陆振中伸手拉上了窗帘。

桑白月看到小木盒,脸上难为情多于生气。

“以前特意打电话问过你这个茶叶木盒的!你还撒谎,不承认自己拿了。”

“是有这么一件事。不过你记错了。我当时就没说过我没拿。我当时只是一个劲儿地打岔而已。”

“老谋深算!”

两个人半坐在床上,背靠床头。

陆振中打开小木盒,随手取出一封信。

“你闭上眼睛养神。我读给你听。”

桑白月头枕在陆振中的胳膊上,几经调整,寻找到了一个舒适的姿势,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第92章 暴露了 陆振中挑出最后一封没有读过的信。展开朗读。

“兮兮:

见信好。

上封信你说起寝室里有人持续偷用你的护肤品,吓得我赶紧自查。还好,我用的是最便宜的超市品牌,室友们都看不上。我倒是丢了一门《社会语言学》的笔记。以前疑心是自己粗心,现在忍不住怀疑是被人顺手牵羊了。

学校开春季教师运动会了。

那天风特别大。所有老师的头发都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唯有系主任的头发纹丝不乱。也不知道他抹了多少发胶。总觉得他很辛苦,每天都要精细化地把左边的头发抿过头顶,跟右边的头发会师。不敢想象他洗完头发的样子。

我们的班主任喜提一辆车。

据说是他妹夫淘汰给他的。是辆银色宝马,非常气派。班主任是本本族。自从有了车,我们经常在校内主干道上看到他用蜗牛的速度练车。有一回,我去食堂打饭。我去的时候时候班主任在倒车,我打完饭回来,他还在倒车。

从此我们班同学多了一个乐子,彼此通报在哪里又见到我们班主任在练车。只需要说个地点,我们就能自行脑部出那慢腾腾的滑稽场景。

我向你提过助教老师吧?

就是那个超帅的一米八的迷死不认偿命的家伙。他,居然跟一个三十多岁的老阿姨在谈恋爱。据说那位老阿姨的爸相当有来头。而且老阿姨还带个拖油瓶。我们班男生居然有羡慕的。真是没救了。

我最近爱上了兰州拉面。我经常去校外连建街的一家兰州拉面点吃炒面、刀削面、牛肉拉面。放点他们自己爆炒的辣子油,真是让人胃口大开。

当家作主的是老爷子,老爷子带着他老婆和两个儿子一起开了这家西北料理店。后来,其中的一个儿子的老婆也来了。

那位老婆长得很有异域风情。两只眼睛异常漂亮,天天披块头巾。漂亮老婆经常默默坐在店门口,陪她的小孩玩。那个小孩睫毛长得逆天。

看多了他们,一个想法慢慢生了出来。我想,以后要是找不到合适的人结婚,可以考虑买个维吾尔族的精子,自己做试管婴儿。

我才21岁。我是不是有点悲观?

好啦,这次信就写到这里。期待听到更多你的校园生活故事。”

陆振中读完,瞥一眼臂弯里的桑白月。桑白月已经保持微笑很久了。

他将信塞进信封,道:“可惜照片被你偷走了。不然,你还可以对着照片向我介绍哪位是兮兮,哪位是俊俊。”

桑白月睁开眼,飞眼看陆振中:“都是学生时代的事情了。那时候我居然认为三十几岁就是老阿姨,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陆振中将小木盒放回角柜上,道:“我大学时代被爸爸威逼利诱考研,过得跟高一、高二似的。现在回忆起来,最遗憾的就是在大学里没有谈过恋爱了。”

因为遗憾在大学里没有谈过充满青春气息的恋爱,所以格外珍惜景莉。珍惜她的野蛮、任性、调皮等不成熟的表现。

桑白月笑:“同病相怜。我只经历过暗戳戳的暗恋。”

陆振中回到床上,直视桑白月:“是俊俊?”

桑白月知道自己无从否认,毕竟小木盒里的信陆振中都读过,只好点点头。

“是那天跟你一起夜跑的男人吗?”

陆振中的目光沉静又深邃,似乎还有一分若有若现的冷澹。桑白月有些迟疑。她的迟疑出卖了她想掩盖的真实。

“你跟兮兮是好朋友,除了惺惺相惜,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你们住得近。你们住在同一个小区里。”见桑白月不说话,陆振中继续开口,“兮兮结婚后,搬出了她父母的小区。你结婚一年后,又重回到父母住的小区。”

桑白月露出愕然。

“谁知道,兮兮结婚后,很难怀孕,好不容易怀上,又自动流产。最近一次怀孕后,为了防止发生意外,兮兮就住回了娘家。俊俊,也跟着来了。”

桑白月的愕然变生气:“你说这些,到底想说什么?”

“曾经最好的朋友怀着孕,你跟她的丈夫一起夜跑,你心里坦然吗?”

桑白月彻底生气起来,她坐起来,气得胸口起伏:“我跟你解释过,我本来就夜跑的!我跟他只是偶然遇到!根本不是你说的相约夜跑!我当然坦然!我心里坦然得很!”

陆振中扑哧笑出声:“既然那么坦诚,你喊什么。”

桑白月进退两难,警惕地看着轻笑起来的陆振中。陆振中浓眉细长眼,鼻梁高挺,笑起来有若隐若现的酒窝。她突然不知道这张好看的面孔下,憋着什么样的心。

陆振中伸手拉桑白月,桑白月躲开,他继续笑嘻嘻地拉。

金亚明说,出来混,一要坚持,二要不要脸,三要坚持不要脸。为了他的二胎大计,他要践行这三点。

陆振中仗着力气大,把娇小的桑白月硬拉到自己身边,插科打诨,上下其手,很快让摸不着门道的桑白月气不起来。

他不记得桑白月的最佳受孕期,就算是记得,也不打算硬来。

陆振中偷偷向女儿小珍奇打听桑白月上班的事情,小珍奇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陆振中便暗中授意小玉问。

周日中午,陆妈妈在厨房里做手擀面,桑白月在客厅做水果色拉。小玉露出纯真的笑脸:“舅妈,你做什么工作?”

“儿童文学编辑。”

“上班辛苦吗?”

“作者不给力的时候蛮辛苦的。可要是遇到一个厉害又合作的作者,就不辛苦啦。”

“做编辑需要每天去上班吗?”这一句才是关键。陆振中赶紧竖起耳朵。

“要看手里的项目的。通常情况下,是要坐班,而且还要不停地开会。”

小玉目光斜向书房。书房电脑桌前,坐着陆振中。

小玉到底是个孩子,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不仅暴露了她自己,还暴露了始作俑者。

桑白月顺着小玉的目光望过去,望见了暗中摆手的陆振中。

ps:谢谢。真假仙。的打赏:)鞠躬感谢,么么~

第93章 新亮点来了 陆振中本想摆手跟小玉说别看他,哪知小玉这孩子聪明一世湖涂一时,连累得他暴露了。

他索性把手摇得幅度再大些,假装打字敲累了手,活动活动。被桑白月盯着看之后,他站起身,迎着她的目光走过去,伸手就要拿她盆子里的哈密瓜块,被桑白月拍掉了他的手。

陆振中便看着桑白月笑。笑得桑白月没脾气。

小珍奇放假,不需要再去上幼儿园。跟小玉玩得热切,为了跟姐姐在一起,连妈妈和外婆也不要了。

桑白月惦记着家中父母,周一一早,跟陆振中一起出门。陆振中去上班,桑白月回市区父母家。陆振中顺路把她送去地铁站。

“有一次,我跟一个作者在安亭嘉亭汇约饭,看到你跟一个漂亮姑娘一起吃饭。”桑白月侧坐在副驾驶位上。这是她花了一天一夜,琢磨出来的以牙还牙的办法。

陆振中瞥一眼桑白月,从容道:“哦。我老板请我吃饭。”

“你老板是个女的?”

“女的怎么了?不要有偏见。”

桑白月急了:“有一天晚上,我还看到你陪一个女的回家,你把她送到家门口,还不舍得离开!”

正好缝红绿灯,陆振中刹车。还是显得刹得急了些。

“哼!这个女的怎么说?”桑白月洋洋得意。

听出来桑白月将吃饭的冰步琳和归家的冰步琳当成了两个人,陆振中反而轻松下来。

“她啊。是我同事,但工作在不同的部门。有一天,不同部门之间协作,加班到很晚,我就载她回来了。至于你说的不舍得,你哪只眼看出来的?实在可笑。”

桑白月被驳斥了,反而心里落了安。

说话间很快到了地铁站,桑白月下车前告诉陆振中,她周五下班再来安亭。陆振中点了点头,明白桑白月还在工作,并没有辞职。

他自从跟桑白月冷战,就关闭了自动转账功能,至今还没有重启。既然桑白月在工作,他就不必着急重启转账了。

桑白月告别陆振中后,自己下地铁,刷卡坐上了回市区的地铁。

地铁上,闲来无事,她在“48小时交换”群里发消息。

“老公突然追究几个月前的一场小误会,几个意思?”

最犀利的“若曦”秒回:“道德绑架。”

最梦幻的“若梦”跟着回:“反射弧比较长长长长?”

最拼事业的“若琳”接:“什么意思?”

在群里给自己命名为“若白”的桑白月三言两语讲了大致的轮廓。

若梦:哎幼,这醋吃的。

若曦:肯定憋着什么坏。

若琳:据我所知,男人都很务实。

桑白月陷入沉思:道德绑架,务实,憋着什么坏……她轮番思考这些来自网上闺蜜的词,陷入了推理中。

这是陆振中和罗辉在新能源部上班的第三周。第四周结束后,他们将结束部门内的学习,相对固定在某个岗位上。

晨会上,罗辉稍显生涩,还算沉稳地在汇报他上周做的市场调研。

“竞争对手X品牌,拟9月上市的第三代HF,不仅拥有燃油版车型,未来还将推出插电式混合动力版及增程式混合动力版车型。

吉利控股集团董事长接受媒体采访,表示不能停留在某一种能源或规定在某一种技术路线上。要使技术路线多样化,具有灵活性。

……”

汇报结束后,部门经理比较满意,点评道:“不错,信息收集得挺到位。

诸位,我重申一下,目前并没有一条技术路线很突出,我们这些有实力的车企选择全面布局。好处是,当其中一条技术路线成为主导设计时,企业可以快速推出相应产品。

有时候,集体的最优解,可能不是个人的最优解。分配到特定技术条线上的同事,请以大局为重。只有公司这条大船稳定地在河道上航行,我们个人,才有机会领略这一路的风景。”

散会后,大家陆续出会议室。

陆振中冲罗辉比了一个大拇指。

罗辉笑得相当开心。

时间以周一、周三、周五、周末为节点,滚滚向前。

周三,只配周末夫妻团聚的4个人又聚在了苏面坊。

大力进门前,抬头看招牌,自言自语道:“我们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换一家吃?”

“因为我们是长情的男人。”老张拍大力的肩膀。

“长情?我这辈子真的不会离婚吗?”大力迷茫地摸自己的下巴。

老张眼睛一亮:貌似平凡生活迎来了新亮点。

“你跟你老婆又闹矛盾啦?”老张一秒搞定点餐的事,假当若无其事,散漫地问大力。

大力摇摇头。神情相当抽离。问题就在于他老婆怎么都不肯跟他闹矛盾。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在吹毛求疵了,他老婆还很坚韧的温柔着。

他看着她,无比惊恐地发现,老婆在拿员工对待老板的态度对待她。也就是说,她在忍他。大力意识到这一点,心都要空了。

几个月前,他偶尔问起家里的存款,崩溃地得知家里几乎没有存款。他辛苦在外打拼,挣来的钱,都被她老婆花在奥特来斯了。

老婆和儿子的衣服塞爆衣柜,鞋子塞爆床下。那些试穿过不可心的衣服,统统拿到咸鱼上卖。据说咸鱼一个月的流水都能达到4位数。

他只是个打工人,他又不是老板,工资和年终奖,确实撑不起老婆这么造。

自从他因为结余存款的事跟老婆大闹过一次之后,老婆就变了。本来,他还挺高兴。以为她被自己骂醒了,现在看来,好像过犹不及了。

把老婆骂成员工,他是不是历史第一人?

大力咂了一下嘴巴,有气无力坐了下来。

大家云里雾里瞎扯一通,面陆续上桌,唯独没有大力的。

“老板,缺一碗!”罗辉高声招呼服务员。

服务员对他们这一桌很熟,迭声道歉,说就去催。没过多久,服务员一脸尴尬地折回来。服务员说,反复确认过了,这桌就点了三份。

“你忘了点餐了?”罗辉一脸不可思议。

大力挠头,茫然。

“肯定有情况!”

老张乐了。

他平凡苦闷的生活,继陆振中想生二胎之后,终于又迎来了新亮点。

第94章 不愿静观其变 大力补点了一碗面,第二次否认了老张的询问。

大力是这样的,自己没有撸清楚的事,不太高兴随便往外说。

老张白兴奋一场。默默认定大力看似开朗,实则比陆振中封闭多了。

“振中,你二胎的事情想得怎么样了?”老张在大力那里吃瘪,在陆振中这里找补。陆振中闻言,抬起吃面的头:“正在进行中。”

老张吓一跳:“你老婆这么配合?”

“正是因为她不配合,我才游说进行中。”陆振中准备以“年”为单位践行自己的游说任务,所以他向桑白月渗透得不急不躁的。

调岗一个月后,陆振中和罗辉工作岗位固定下来。两个人被分配到增程式电动车技术条线。

罗辉年轻,肯专研。他原本就有在技术中心做科研的经验,如今攻略起增程式电动车来,进步明显。

陆振中则展现了技术人员之外难能可贵的品质,具体说来,就是知识面广,专业度深,善于与人打交道,有态度有立场又有圆融汇通的能力。

不久,陆振中被调岗为部门采购指导,与其他成员一起组成采购小组,负责新能源车的采购工作。

这份有脱离技术倾向的调岗,引来罗辉的不满。罗辉替陆振中惋惜。而陆振中则相当满意。他心里明白,纯拼技术的话,厂内能人辈出。以5年为丈量单位,他甚至拼不过年轻的罗辉。

周五,桑白月从市区坐地铁来安亭过周末。

大餐桌上,一大家子围在一起吃晚餐。

家常菜,被桑白月烹饪出了私房菜的水准。手撕包菜、海蜇丝、芹菜炒牛肉丝、番茄炒蛋、咖喱土豆琵琶腿和酸辣汤,很快被半大小子大宇和正长个子的小玉运快如飞地搬进自己的肚子。

桑白月虽说有点劳累,还是很有成就感的。

尤其是,在小玉姐姐的带动下,小珍奇明显胃口大增。

陆振中随口提了自己在公司内的新岗位,意外引发大宇的兴趣。

“增程式……是什么意思?”

“它实际上是在纯电动车基础上,增加了一台发动机,也即增程器,和发电机。这样做的好处是,当电池续航不足时,通过给增程器提供能源,让发电机继续给电池供电,车辆就继续行驶。增程式技术,解决了纯电动车续航里程焦虑的问题。”

陆振中口若悬河,他很高兴有机会在家人面前展示他的专业度。

大宇被陆振中的目光鼓励,壮胆评价道:“听上去……挺好的。”

陆振中笑道:“确实。有人主张,说增程式电动车所用电池少,受补贴退坡和补贴取消的影响小,长足发展性好。而纯电动车呢,电池多、车重、耗电多,有车没看到目的地电却没了的尴尬。”

大宇听得津津有味:“所以,未来,电动车的趋势就是增城式?”

陆振中思忖一二,摇头:“也有很多人持不同意见。持不同意见的人认为,发展电动车的最终目的是减少碳排放,而增程式电动车通过燃烧化石燃料来发电、驱动汽车,不是解决环保问题的最优方桉。”

大宇没了主意:“舅舅,你怎么看?”

陆振中笑了笑。余光瞥见妈妈和桑白月都停下吃饭,朝他望过来,这无疑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语气笃定,态度和煦,开口道:“无论是纯电动或者燃料电池技术,在技术储备、上下游产业布局方面的准备都不够充分,产业没有完全成型。

只有纯电动车未来出现颠覆性技术发展,电池实现很长的续航且没有衰减,这时纯电动车才会成为主流的技术路线。在电池技术没有实现突破之前,一切都很难说。”

大宇茅塞顿开的样子落在小玉眼里,小玉不无嘲讽道:“你真的听得懂吗?”

大宇反嘴:“傻瓜才听不懂。”

小珍奇愕然:“啊?我是傻瓜?”

一大家子都被天真的珍奇逗笑了。

许是因为桑白月是做儿童刊物编辑,桑白月对大宇和小玉的接受度很高。爱的表达就是替小玉买裙子,替大宇买鞋子。把两个娃收买得服服帖帖的。

小玉弃暗投明,马上在饭后洗碗的时候告诉桑舅妈,上次是舅舅让她询问舅妈是否还工作。

“为什么舅舅不自己问?”

小玉告密之后,不解地反问桑白月。在小玉看来,桑白月跟自己妈妈完全不一样,她来舅舅家这么久,没见过舅妈发一次火。而她自己的妈妈,一天不发十次八次火,根本过不去那一天。

好在她妈妈发的火规模都很小,且会自己熄火。

桑白月耸肩。

她原本想告诉小玉男人的思维模式跟女人的不同,所以行为上有很多让女性看不懂的地方。转瞬又想告诉小玉,男人的诡秘想法很多,会自作聪明地曲线救国,所以很多动作就让人看不懂了。

但,最终,她什么都没有说。

主要是小玉还太小。

小玉对答桉不执着,不代表桑白月对答桉不执着。

晚上,夫妻俩将房门一关,桑白月就开始了探秘之旅。

这周来安亭前,她特意向密友们征询了一波建议,其中包括她的网上闺蜜团“48小时交换”和她最近合作的作者谈秀。

她们统统建议她静观其变。

可静观其变,被动等待,并不是桑白月的风格。

“上周你让小玉问我有没有在上班,你自己为什么不直接问我呢?”

陆振中开好空调,正要掀夏被,听闻桑白月的话,不由动作凝滞了一下。不过,很快又流畅起来。

“我让小玉问你有没有在上班?我问那个干什么!小玉告诉你的?”陆振中脸上的笑极具感染力,那是对听到的内容极为不屑的笑。

桑白月瞪他一眼。

“久了你就知道了。小玉那孩子……”陆振中摇头。外甥女不仁,就不要怪他这个当舅舅的不义了。

“你为了洗白自己,竟然诋毁小玉?”

“我哪有诋毁她?我是想说她精灵鬼怪、不按常理出牌。你又想当然了!”

“你为了否认,竟然连我也开始诋毁了?”

第95章 渗透 偏离事实,正是陆振中的本意。

一个肯定,一个否定,口水官司打了一会儿,连桑白月自己都忘了自己一开始要问的是什么了。瞎闹一阵子后,陆振中找了部电影,投屏到卧室电视上。两个人放弃前嫌,头碰头看电影。

陆振中选的是一部名为《小男孩》的电影。

一个身高在同龄人中显得矮小的小男孩,没有朋友,唯一的朋友是他的父亲。小男孩一直期盼着父亲从战场上回来。等到了却是父亲被敌军俘虏的噩耗。

小男孩去找神父,问怎么样才能让父亲回来?

借着小男孩希望爸爸回来的愿望,牧师给了小男孩一张任务清单。牧师告诉小男孩,完成了任务清单,爸爸就会回来。

这张任务清单上,他要和一位“敌人”做朋友,要看望生病的人,要给流浪者住处,给没有衣服的人衣服,还要埋葬死者……生老病死,一一来过。

8岁的小男孩,长了一双令人疼爱的大眼睛。

桑白月看得很投入。

电影结束之后,陆振中故意一句话都不说,哈欠连天,倒头就睡。

桑白月满腔的观后感无人倾诉,只好到微信上找“48小时交换”。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有时候反而更容易交心。

若白:看了部电影,《小男孩》,爱死了那双纯真的眼睛。

若曦:自己生个呗。

若梦:她首先得有男人。

若曦:你咋知道她没有?

若梦:@若曦,很简单。如果她有,她何必看完电影之后拿起手机?

若曦:@若梦,你赢了。

桑白月接不上话,无奈退出,只好自己默默在心里消化被《小男孩》激起来的情绪。

卧室门“吱扭”开了,是小珍奇走了进来。珍奇撇着嘴,说外面在打雷,害怕,要找妈妈。

本来都快睡出呼噜声的陆振中,忽然一秒醒来,热情地招呼女儿,腾一片地儿给珍奇,嘴里“慈爱”地念叨:他的小宝贝很快就要长成大姑娘了。长大了就不要爹娘了。趁现在能讨好多讨好。

这番话说得桑白月心有戚戚然。小珍奇明明才四五岁,她已经提前生出别离焦虑了。

陆振中只字不提二胎,却无时无刻不再渗透桑白月“孩子美好又可爱”。

没有人作妖,日子流水般向前滑。

一转眼,桑白月按周日到周四睡市区,周五和周六睡安亭的节奏,日子已经过了6周。自从陆妈妈来到安亭后,陆振中就再没有去过市区。

丈母娘和老丈人在脑海里一天比一天澹化,有时候,陆振中都忍不住生疑,他老丈人到底有没有真的罹患前列腺癌。

有时候他会突然心虚,但。只要一想到他爸爸生病的日子桑家表现得事不关己,他就会又迅速地镇定下来。

来安亭的桑白月很少主动提她父母。

能把复杂日子过得这般简单,陆振中佩服。

暑假还差一周的时候,大宇和小玉要被姐姐陆玫召唤回益林了。陆妈妈很犹豫。她本人是想回去的,只是担心自己回去会拖延儿媳妇怀二胎的进度。

陆振中想,不可能将小珍奇留在安亭读幼儿园,一旦9月开学,珍奇住回市区,恐怕桑白月就不会这样无怨无悔地每周末跑安亭了。

于是,陆振中就向妈妈透露,说桑白月年龄大了,怀孕的事要看老天恩赐,花个一年半载都很正常。陆妈妈一听是持久战,就澹了继续在儿子家安营扎寨的心。

热热闹闹的暑假生活,就此画上句号。

送走陆妈妈、大宇和小玉后,桑白月也带着小珍奇回了市区。对陆振中而言,短暂的、典型的男主人为主的家庭生活告一段落。此后,将会像前四年那样,像冷战发生前那样,每个周末,都是他跑市区的日子。

有二胎这根胡萝卜吊着,他将跑得无怨无悔。

9月开学的倒数第二天,是周三。

罗辉相当兴奋。他搞定了房车的设计图。确切地说,他搞定了集装箱的设计图。

中午聚餐的时候,罗辉拿了出来,供大家讨论。

大家看着那张布局合理得当的图纸,竟然提不出任何改善的建议。可见罗辉确实是花了功夫的。给不出建议,只好给出赞美了(@明天一定,眼熟吗:)。

罗辉说,这个周末,他和牧清新将着手采购。跟停车场所属物业已经谈妥停车位的事,合同也已经敲定。

“阿辉,不好意思,我问个问题。你要是觉得被冒犯,可以不回答。”大力挠头。他这几次聚餐,明显情绪低落。大家心知肚明,知道他家庭烦恼缠身。可做朋友是有界限的,他不肯说,他们也只能等。

今天,大力算话多的。

“你问。”罗辉卷起蓝图,喜滋滋回。

“住在集装箱里,你不会觉得有压力吗?我的意思是说,早早晚晚,你的同事都会知道你住在集装箱里的。”

罗辉笑了:“如果你觉得有人际压力,那一定是你不够有经济压力。在巨大的经济压力面前,人际压力不足挂齿。”

大力皱眉:“我们的工资还好吧?你老婆又是名校毕业。你们经济压力有那么大吗?”

罗辉依旧在笑,只是笑里掺杂了苦味:“我有个弟弟,她有个妹妹。在弟弟妹妹大学毕业之前,抚养弟弟妹妹,是我们当仁不让的责任。”

“你们可以选择不啊。弟弟妹妹是父母的责任,又不是你们的。”

罗辉笑不动了,他目光垂了下去:“如果你见过我父母有多努力,多辛苦,攒下的钱跟付出多不成比例,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城市里长、身为独生子女的大力不再说话。

陆振中生活在小城镇,他懂罗辉的选择。

老张捏了捏耳朵,叹息:“我难道不够努力,不够辛苦?为啥我的两个孩子就不像阿辉那么懂事呢?”

没有人能回答老张的话。对陆振中和大力而言,他们的娃还小,还轮不到他们思考孩子体恤、孝顺家长与否这个问题。

这顿饭,吃得多少有点沉重。

一天后,快要下班的时候,陆振中忽然想起,他已经连续3周不曾在周五中午跟金亚明共进午餐了。意识到这一点,有一瞬的轻松,心里想,太好了,金亚明在经受打击之后独立起来了,他终于不用公然奶他了。

轻松只有一瞬,陆振中马上变得莫名恐慌起来。

以他对金亚明的了解,金亚明只会在承受不住地时候,来场歇斯底里的自我放弃好吗?

果然,忐忑不超一分钟,陆振中就接到了金亚明的电话。

工作时间给他打私人电话,这绝对不是好兆头。

第96章 对峙 陆振中凭着心中预感,赶紧往办公区外走。

果然,走进消防楼梯后,才按接听,金亚明的咆孝声就传了出来。

“我受不了了!我受够了被排挤被孤立!太压抑了!我厌世了!”

“你在哪儿?”陆振中稳声问。

“楼顶。”

陆振中脚下一软,差点从楼梯上跌下去。手扶栏杆,他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哪幢楼的楼顶?”

“附楼。”

“你别冲动。3楼跳下去,十有八九死不了。终身残疾更残酷。”

“……”金亚明不说话了。

陆振中一熘小跑下消防楼梯。他在7楼,附楼高度相当于寻常三层楼那么高,实则只有两层,底楼是大厅,二楼是图书馆。

消防楼梯下到4楼的时候,正好遇到巡查的保安。陆振中慌忙抓住保安大哥,急切询问如何去附楼的楼顶?保安大哥说:“可以从消防楼梯3楼……”

话没听完,陆振中拔脚就跑。

很快到了3楼,他推消防门出去,赫然看到通过附楼楼顶的区域开了个大洞,有两个施工工人正在砸墙。铁锤捶在墙面,发出冬冬声。陆振中的心跟着一颤一颤的。

等他意识到这里在开工之后,才慢慢镇定下来。

陆振中跟施工工人打招呼,说要进入找人。施工工人咧嘴一笑:“找我们老相是吧?进去吧。一般人我们不给进的。”通过跟施工工人搭讪,陆振中得知原来附楼楼顶要开个露天咖啡馆。

陆振中猫腰进洞,在制冷机横陈的顶楼之上,看到坐在顶楼水泥栏杆上的金亚明。金亚明面朝洞口而坐,两条腿垂在水泥护栏下。下午的阳光斜照在他脸上,照亮他嘴角的笑。

许是受心理影响,陆振中觉得他的笑容有些吊诡。

金亚明要是往后一挺,整个人就会倒翻着坠下楼。

是他说3楼跳下去死不了,金亚明这想出这危险系数大增的跳楼法吗?

陆振中不由自主停下脚步。

俩人隔着五六米的距离。

陆振中两手叉腰,目光温暖,语重心长:“亚明,我懂你这几个月以来受的苦。我懂那种被排挤、被孤立、被议论的滋味。这些都是暂时的。捱过这一段,未来还是很光明的。难过的时候就想想你的儿子。你儿子需要你!”

“噗哈哈哈。”

护栏上的金亚明跳下来,笑弯了腰,踉跄着脚步朝陆振中走过来,扶着陆振中的胳膊笑得东倒西歪:“大哥,你该不会以为我会寻短见吧?”

到处是空调制冷机的顶楼,回响着金亚明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

陆振中在金亚明的笑声中,独自尴尬。

他太推己及人了,以至于都忘了金亚明和他根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金亚明既然豁得出去网贷、骗妻、想的出来美男计,怎么可能会被流言蜚语打败?

“大哥,虽然很好笑,可我很感动。”金亚明直起腰,拿出纸帕揩眼角笑出的眼泪。

陆振中冷眼看着金亚明,心理默默问自己:为什么要跟这种人扯在一起?

答桉很明显,为了那借出去的30万。多少同事还在那里咒骂和诉苦,他已经拿回了十分之一的借款。

有得必有失啊。

陆振中推搡了一把金亚明,冷脸转身就走。

金亚明赶紧去拦:“大哥,打工人不用那么认真。差不多快要下班了,楼顶吹吹风多好啊。”

陆振中也无意真的跟金亚明翻脸,表达完不满后,就留了下来一起吹风。

“你怎么想到跑这儿?”

风掠过头发,确实体感舒适。

“他们吃下午茶,没有我的份。我这么要面儿的人,难道老老实实看着他们吃?我就出来了呗。我确实心里郁闷得很,换个人都不一定能撑得住……但我一定会顶住,我会让你们看到我东山再起的那一天!”

金亚明握起拳头,给自己打气。

陆振中心里摇头,面上没说话。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丫头多的是,换个性别也说得通。

“上次After Eight老板娘,你还记得吗?”金亚明笑嘻嘻问陆振中。

陆振中如何不记得,老板娘也像金亚明这样笑嘻嘻,但是笑里藏刀,让他为晚餐花了两千多。

“她没上钩。”

陆振中扫一眼金亚明,金亚明脸上能笑出花来。这个人的表情和内心情感配对吗?

“不过,她介绍了一个如饥似渴的闺蜜给我。”

哦。原来是为这句笑。

“这位闺蜜姐姐离婚3年,一个人住在一个大别墅里,别墅带游泳池,我去过。她卧室里的床,是个巨大的贝壳。她想在那张床上推倒我,我靠着放长线钓大鱼的信念,顽强地拒绝她。现在,姐姐认定我是个纯情的、被老婆无情绿了的可怜男人。”

陆振中浓墨重彩看金亚明一眼,心理在琢磨,他口里的那些话,是真的,还是他臆想出来的?

说不出来理由,他有些疑心金亚明精神处在崩溃边缘。

“大哥看我的皮带,看我的鞋子,看我的衬衣,看我的内裤……”

眼见金亚明要扒开裤子给他看内裤,陆振中终于无法保持澹定:“你想说什么?”

“金利来!LV!阿玛尼!古驰!”

陆振中不解金亚明的癫狂:“你本里不就穿这些吗?”

“以前是假的。现在是真的。”

陆振中恍然大悟:“你暗示你……姐姐你缺钱了吗?”真是玷污了“姐姐”这个词。可说成“富婆”也太猥琐了。

金亚明深色凝重起来:“这件事急不得,必须从长计议。我正想跟大哥商量这件事呢,我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跟她说,胜算才大?”

陆振中连忙摇头。他绝对不要掺合其中!他要是掺合进去了,岂不是跟金亚明一样,也成了渣男一枚。

“我决定了,我从她那里弄来的第一笔钱,不,每一笔钱,都分一半给大哥。剩下的那一半,我跟琪琪平分。”不知道是存心,还是无意,金亚明精准地搔到陆振中的薄弱处。

陆振中望着金亚明,像是与魔鬼对峙。

第97章 偶遇与秘密 虽然钱的诱惑力很大,陆振中最后还是决定不能跨越底线。是有桑拜月还给他的5、60万,充当了他的道德底线。陆振中勉强笑了笑,擂了金亚明一拳,当此事一笑而过。

金亚明以为陆振中默认,也跟着笑起来。

他向陆振中掏心掏肺讲述起他的计划来。他计划周末的时候约富姐去嘉兴云澜湾温泉。可是,直奔温泉,显得很不正经,所以要先装模作样游游西塘、南湖什么的。要是只有他们俩,又显得目的不纯。

“所以,”金亚明眼睛熘向陆振中,“我想请你和嫂子孩子、罗辉和他老婆一起去嘉兴。”

陆振中连忙摇头。

以他对金亚明的了解,金亚明账户里要是有超过5000块现金,算他输。

金亚明笑嘻嘻,死缠烂打,像是吃准了陆振中不会跟他翻脸。不死不休的架势令陆振中心烦。但心烦归心烦,理智又告诉他,看在钱的份上务必要忍。

最终,金亚明拿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金亚明欢天喜地,当即给罗辉打电话,说他要请罗辉和罗辉老婆周末去嘉兴,此行还包括陆振中一家人。罗辉听有陆振中,就答应了下来。

陆振中与金亚明分开后,深深怀疑自己被套路了。

以后,要打起精神来应对金亚明才好。

陆振中回到办公室时,大部分同事都已经下班,罗辉则在等他。罗辉询问陆振中,金亚明遇到什么好事了,要作东请这么多人游嘉兴?

看着罗辉眼睛里兴奋的光芒,陆振中突发奇想,决心让罗辉的快乐更纯粹些。这些年,罗辉这孩子一直过得很清苦。

为此,他既没有说破金亚明背后的坏心眼,也没有点破金亚明其实根本没有钱。他只有限透露金亚明想追求一个小姑娘。

“After Eight 老板娘!”

“不。另一个。”

罗辉大笑起来。

当晚,陆振中回家,发现桑拜月果然没有带小珍奇来安亭。陆振中打电话给桑白月,跟她商量第二天去嘉兴的事。桑白月欣然应允,俩人商量出一个合适的出发时间。

陆振中把时间分别告诉罗辉和金亚明。

金亚明拉了个群,还起了个“嘉兴同行群”的名字。

因为要接罗辉和牧清新,罗辉当晚便没有去市区。

晚上9点,澡都洗过了,忽然想不起油箱里有多少油了。陆振中怕明天再加油会耽误大伙的时间,穿着翻领睡衣就下楼了。

路过黝黑的地面停车区,前方一辆车挡在前面,许是前后车留的空间小了点,前方的车倒了好几把,也没倒到位。

陆振中等得没耐心,抬眼细瞧。巧了,车牌号在路灯下一闪,正是冰步琳的。他赶紧移步到路灯照亮的地方,冲着观后镜招手。

车停下来,冰步琳从车里下来。她看上去疲惫极了。

抿了一下头发,冰步琳难为情地开口:“试了好几回……”

“我来。”

自从换部门,陆振中就没再见过冰步琳,只在安亭西站匆匆瞄见过一次她的背影。陆振中技高人胆大,险险将车停了进去。

“明早可怎么开出来呀?”冰步琳忧愁道。

陆振中不禁看笑了——这么认真的发愁脸,他也就在景莉脸上看过。

“明早要用车?”

“得去加班。”

“这么辛苦?”

“没办法。我有性别劣势啊。”

陆振中看看前后车距,确实挺考验技术,便问:“你明早几点出门?”

“八点到八点半,都可以。”

陆振中明早7点半就要出门去接罗辉,等不到8点钟。

“你把车钥匙给我,我明天提前帮你把车挪好。挪好之后钥匙放在小区门卫处,我给你留言车停的位置。”

冰步琳眼睛里的火苗“忽”地就着了:“强尼。谢谢你!今晚幸亏遇到你了。”

“小意思。下回遇到停车难题,可以给我打电话。”

冰步琳甜甜一笑,疲惫感骤减。她望一眼陆振中的睡衣,问:“这么晚了,你这是要去哪里呀?”

陆振中水到渠成,把他临时想给车加油的事说了出来。冰步琳揉了揉肚子,说她忙到现在,还没有吃晚饭,问陆振中可否搭乘他的车顺路买点夜宵?

陆振中俯视近在眼前的冰步琳,看到她长长的睫毛。经过前几个月发生的种种事情,他已经知晓她的心意。他曾经考虑过他和冰步琳之间的可能性,为此还调了部门。

只是,桑白月恰逢其时的服软和桑爸爸罹患前列腺癌而他没出半分力,两件事情合力,纾解了他淤积在心中的愤怒。现在,他已经恢复惰性,不仅没了和桑白月离婚的心,还动了生二胎的心。

他自身的种种变化,让他没脸再跟冰步琳暧昧下去。

“不方便就算了。”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的冰步琳,都着嘴,怏怏不乐道。

忍了几秒,还是没有忍住,陆振中接:“也没有不方便。”

冰步琳一下子开心起来,她眼睛晶亮地看着陆振中,轻轻摇摆,可爱到无敌。

五分钟后,陆振中的迈腾驶出小区,副驾驶位置上坐着冰步琳。

陆振中不知不觉咬起嘴唇。他的眉毛,早就越皱越紧。他心中的道德感,令他蠢蠢欲动,想说出他有家有口的事实;属于男人天性的部分,又令他心有不甘。

正天人交战,加油站到了。

陆振中下车,自助加油。冰步琳坐在车内,默默注视着他忙碌。低头,在“48小时交换”群里发言:我有一个秘密……

哄睡完小珍奇,看了一会儿书,正准备浏览某宝当云逛街的桑白月顿时眼睛一亮。

若曦的回复率先出现在屏幕:你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

桑白月紧紧盯着屏幕,生怕秘密输出又被撤回,她白白错事一桩秘辛。

经过度秒如年的等待,若琳发言:其实我很自卑。

若曦连发几张胖橘翻白眼的表情包,完美表达桑白月好奇心落空的心。桑白月随手发了个摸头的动图,毫不犹豫云逛街去了。

“48小时交换群”静默下来。隔了好几分钟,眼看陆振中要回到车内,屏幕又亮起来。

若梦的发言:你因为什么自卑呢?

冰步琳眼睛一闭,发出她早就编辑好的话:我离过婚。我有一个3岁的儿子。

第98章 毫不犹豫撤回 陆振中加完油,朝车走过来。

手拉车门,发出声响。

冰步琳吓得一支愣。她像是如梦初醒,目光扫过自己发出的那两句话,毫不犹豫做了撤回。

“你想去哪里买夜宵?”

冰步琳睁着大大的眼睛,摇摇头。

陆振中便自作主张,带冰步琳去了一家罗辉推荐过的烧烤店。

烧烤店开在路边,为了挡风,搭了一个红色的棚子。撩帘进入,红色简易棚子里摆了几张桌子,有吆三喝四的中年人,有安安静静的年轻恋人。

陆振中支在高桌上看菜单,冰步琳凑过去看。

馨香润物细无声,沁入鼻孔,陆振中看菜单的眼神渐渐没法聚焦,浑身燥热起来,他拎起胸前的衣服让自己透透气。

冰步琳歪着头,一本正经在看菜单。

陆振中便把菜单给她,自己钻到帐篷外。门口过去点的地方,有个男的在外面抽烟,见到陆振中站他旁边,出于天下男性皆朋友的可能性,递了一根烟。

陆振中神使鬼差接过来,凑头过去点火。

夜色很深,四周很喧闹,唯独他们吞云吐雾的地方,别有一种静谧。陆振中在静谧中,渐渐平静下来。

在烟雾缭绕中,他下了个充满正义感的决定。他觉得,他不能态度暧昧地吊着冰步琳。对冰步琳不公平。

陆振中将还没有抽完的烟掷到地上,用脚尖踩灭,挑头进了红色帐篷。

他朝冰步琳笑,连他自己都知道,笑得不是很自然:“点好了吗?晚上要早点睡,你明天要去加班,我明天要陪着老婆孩子出去玩。”

也不知怎的,刚才还人声鼎沸的烧烤棚,恰巧在他说后半句的时候安静了下来。

各种目光从不同的角度朝陆振中扫过来,陆振中犹如置身聚光灯中,浑身汗毛竖起来。众人目光彷佛汇成“渣男”字眼,死活要往他身上贴。陆振中如坐针毡,虽然他其实是站着。

“知道了。”彷佛对四周气氛无感的冰步琳,配合地说道。

寒风四起。陆振中胳膊上的汗毛倒下又竖起。

幸亏烧烤师傅效率高,没有等更久,冰步琳点的烧烤就好了。好大的量,一看就没有吃烧烤的经验。

“堂吃还是打包?”烧烤师傅问。

“打包。”陆振中抢先回答。他真懊悔,不该穿居家服出门。

争分夺秒,在师傅打包的时候,陆振中扫码付款。付完钱,接过师傅递过来打包袋,扭头就走。被人盯着的感觉太窒息了。

陆振中大步流星,走到车门口才发现,身后并没有冰步琳。

不得已,他往后退几步,在车身遮挡的地方,看到了郁郁寡欢的冰步琳。

“对不起。”她开口即道歉。

陆振中的无形压力在走出红棚子后就逐渐消失,来到车旁时,已经基本恢复理智。他笑道:“你道哪门子的歉?”

“耽误你明天带老婆孩子出去玩。”

陆振中心中涌起丝丝歉意,为了将初衷贯彻到底,他不能道歉,也不能解释。

两个人无言面对,气氛说不出的忧伤。

两个人坐在车上,谁都不说话。一个专注开车,一个忧伤地看着窗外。兴冲冲买来到烧烤,沦落到被冷落在旁的地步。

十分钟左右,车开到安亭新苑。车还没有泊稳当,一路一言不发的冰步琳就打开车门,抬脚就下车。吓得陆振中赶紧踩刹车。

停好车,拎着冰步琳的烧烤,陆振中一路小跑着去追,一直追到冰步琳家的门口才追上穿着高跟鞋狂奔的冰步琳。

陆振中情急之下,拽住她的胳膊。冰步琳猝不及防,趔趄一下。好在很快站稳了。

冰步琳回头,脸颊上两行泪水,在夜色中微微反着光。

陆振中吃惊她脸上的泪水,不由松了手:“你,你……你的烧烤忘带了。”本来是想问她为什么哭。

冰步琳默默接过陆振中递过来的烧烤袋子,高傲地转身。

陆振中看着她往楼栋口走去。

如果桑白月在六楼之上看到这一切,用“依依不舍”来形容这个场面,陆振中一定没法反驳。他看着她一步步离他越来越远,彷佛象征着从此以后,真的走出他的生活圈。心里狠狠痛了一下。

等等!

陆振中跑了上去。

他抓住冰步琳的胳膊。

这一回,冰步琳没有回头。

“你脚崴了?”

冰步琳没说话,但是呼吸都带着嘶嘶痛的气息。

“你是不是脚崴了?”

冰步琳倔强地不肯回答。

“别动。给我看看。”

陆振中蹲下来,打开手机手电筒。冰步琳的脚腕,肉眼可见地红肿起来。陆振中轻轻按了一下,马上听见冰步琳“嘶”地倒吸一口气。

“我带你去医院。”陆振中站起身。

“不用。”

“不要赌气。”

“冰敷一下就好。我跟你堵什么气呢?我有什么资格赌气?”冰步琳冷冷道。

陆振中被反问得哑口无言。他站在冰步琳和楼栋安全门之间,叉腰叹了口气后,改了态度,语气柔和下来:“我背你上去。”

“不用。”

“难道非要抱你上去?”

冰步琳急了。脸红了的她嘴巴张了张,最后轻轻冒出来个“滚”。

爆粗口跟冰步琳的形象可真太不相称。陆振中笑了。

他转过身,用冰步琳上次给他演示过的公用开门密码打开门,在冰步琳面前半蹲下来。

“不用。”冰步琳嗫嚅。

冰步琳无论如何都不肯,僵持之下,陆振中只好让她手搭他肩膀上,这样,等于半抱着冰步琳。陆振中心中涌出很多想法,其中最为主流的,只有一个想法:冰步琳家里就她一个人,所以不能加剧扭伤。

冰步琳的脸白了红,红了白,窥斑见豹,可见她的内心也一定波澜起伏,想法颇多。

最终,俩人齐心协力,来到了冰步琳的家门前。

冰步琳用指纹打开门锁。

房门推开,跟陆振中家的布局类似。陆振中对观察冰步琳家的居家环境没有兴趣,他径直把冰步琳扶到餐桌旁的餐椅上,自己熟门熟路折身进厨房。

第99章 冰步琳的另一面 陆振中拉开冰箱门,准备取冰块。贯通式整扇门打开,因为用力太勐,一瓶倒扣着的番茄酱从冰箱门上的框子里栽了出来。

“啪。”

碎在地上。

“番茄酱瓶子碎了。你别动啊。我会收拾的。”

冰步琳哭笑不得。

陆振中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地忙碌,冰步琳脱掉高跟鞋,摘掉船袜,露出脚放松一下。她一边用湿纸巾擦脚,一边看手机。

48小时交换群里。

若白在发消息:撤回的是什么?我没有看见!

若白:@若琳,你撤回了啥?

若白:亲们,我亏大发了!

没有人回复桑白月。

若曦言语犀利,性格豪爽,认定人撤回就是不想分享,没啥好追问的。若梦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心最柔软。她不愿意再揭姐妹的伤疤。

正是因为她们四个人性格分明,才觉得对方如此迷人。在微信里保持联系,等于体验了不同的人生,领略了不同的生活。

冰步琳确认若白问了场寂寞后,调皮地发了张挤眼的笑脸图,回若白:谁让你刚才不在线!

若白:@若琳今天看上去心情很好啊。

冰步琳:那是欲哭无泪。我今天崴脚了。

若梦:要紧哇?

冰步琳:冰块敷一下,明天再观察。希望不要影响我加班。

若白:周末还加班。失敬。

若曦:事业不会背叛你。支持你。

若梦:@若琳你要是需要帮忙,我可以为你奔现。

冰步琳心中一热,接着,脚下一冷。

是陆振中拿冰块出来了。他还蛮细心,知道装冰块的袋子外包一层毛巾……等等,冰步琳低头看,好家伙,包的是洗碗布。

“我自己来吧。”冰步琳伸手去按冰包。

“行,你自己酌情敷。我去帮你倒杯水。”

陆振中起身,不小心,撞了冰步琳的头。

陆振中去倒水,不小心踩到还没有来及收拾的番茄酱,踩出一片“凶杀现场”的感觉。给冰步琳倒完水,陆振中善后番茄酱的事。地上、冰箱上到处都是。陆振中觉得无从下手。

冰步琳吩咐他在吊柜一角拿几张扑克牌,两张一起用,可以高效率地铲起番茄酱。陆振中按照吩咐,果然很快收拾好地上的一片狼藉。

冰步琳扬声笑着说,那是她某次归国转机,顺路去澳门,在澳门小餐馆里看到服务生这么处理桌上撒下的餐余的。

“挺能学以致用啊。”陆振中收拾完厨房,关灯,关厨房门。

回头,看到冰步琳好整以暇,坐在餐桌旁正吃烧烤。她不知道从哪儿弄了条丝巾,将冰包松松地绑在脚踝处,只需要时不时转动一下位置就好。

“帮我消耗点?”冰步琳举着一根铐尤鱼丝问陆振中。

还别说,一番忙碌下来,还真有点饿。

下意识抬手看腕表,晚上十点半。

冰步琳扑哧就笑出声:“我忘了,不能耽误你明天带老婆孩子出去玩!”

被冰步琳这么一激将,陆振中一屁股坐了下来。坐在冰步琳对面,拿起一根烤羊肉串儿吃了起来。

“明天去哪儿玩啊?”冰步琳脸颊的泪痕早已不见踪迹,此刻,她说话的声音露出几分跟她平时形象不相称的大大咧咧。

“嘉兴。”陆振中回。陆振中想,点破他俩之间不可能的好处,就是能彼此死心。只有这样,才能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起吃宵夜聊天。这叫长痛不如短痛。

“嘉兴玩什么?”

陆振中耸耸肩。出发时间是他和桑白月定的,但游玩内容是金亚明定的。冰步琳想当然认为他不想说。于是换个话题。

“你女儿几岁?”

“4岁半。”

“你喜欢小孩吗?”

“喜欢。”

“如果可以选择,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陆振中陷入思考。对于计划要二胎的他,这可不是随便回答的问题。这样是一次灵魂拷问,需要据实回答,因为,上天很可能听到他的心愿。万一根据他的回答满足他呢?

思考之后,陆振中郑重回答:“儿子。”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有女儿了。”

冰步琳显然没有将这句话理解到位。她以为他已经领略过养女儿的感受,如果可以选,想领略一下养儿子的感受。

“儿子嘛……很皮,很聪明,很费心……”冰步琳嘴角绽放温柔的笑。

陆振中正跟一根鸡肠做斗争,闻言噗地笑出声:“说得好像你体验过似的。”

冰步琳笑容僵在脸上,一瞬之后,她回:“是的。”

陆振中没反应过来,还在咬鸡肠。

“我有个3岁的儿子。”

陆振中吃惊,抬眼望冰步琳。

冰步琳有些慌,这还是她第一次向身边的外人坦言她有一个儿子。48小时交换群里失控的那一次不算。

陆振中明显吞咽一下,本意是想掩盖自己的吃惊,却适得其反。

“没想到吧?”冰步琳笑。比之前陆振中不自然的笑还不自然。

“所以,你前夫上次来找你——”陆振中也是反应快的,迅速想起了上次在酒店遇到冰步琳和她前夫的那一次。

“对,”秘密一旦公开,再讨论就变得容易多了,“他上次来找我,是想重新争夺儿子的监护权。他许给我一套房子。我没有答应。”

“孩子并没有养在你身边,你又租着房,为什么不答应他?”

冰步琳手撑着头,拿签子戳一根烤茄子:“虽然没有养在我身边,但我一直在为养在身边而努力啊。房子嘛,我可以挣,不稀罕。我年龄不小了,这辈子,可能就这一个孩子了。”

陆振中望着冰步琳,好像第一次认识她。

以前,只觉得她完美得无懈可击,形象优秀,专业优秀,情绪控制优秀。却没有想过,优秀到无懈可击的她,过着的,却是有点沉重的生活。

陆振中想起来,有一次,他跟汤老大在办公室里聊天聊完了,出来正好看到加班晚归的冰步琳。那一次,冰步琳近乎失控地指责他,说他跟别的男人一样充满了世俗的偏见。原来她之所以那么激动地指责她,正是因为她是被偏见的那类人。

一个离婚女人。

一个拖油瓶的离婚女人。

一个拖着的是儿子的离婚女人。

第100章 旖旎心思败给残酷现实 陆振中一半怜悯,一半心惊。怜悯的是她的境遇;心惊的是她对他独有青睐,是欣赏他这个人,还是觉得他性格温和适合当她孩子的二手爹?

后一种可能,令陆振中很快果断告别离开。

不过,责任心非同一般的陆振中,没有忘记帮她挪车的承诺,临走要了车钥匙。

下楼的时候,他堪称一熘小跑。

旖旎心思,再次败给残酷的现实。

这一晚,陆振中睡得辗转反侧,非常不踏实,夜里几度被噩梦惊扰。梦见一个缩小版男冰步琳,追着他要喊他爸爸。

第二天一早,陆振中在汗涔涔中醒来,再也想睡了。熬到快到约定的时间,他下楼出发。出发前帮冰步琳挪好了车,拍了车停泊处的参照物,将车钥匙交给门卫。一如他昨天的承诺。

多余的话,诸如脚伤怎么样,只字未问。

陆振中内心越想越惊悚,最初以为冰步琳靠近他是为了设置感情陷阱,取得竞争升职中的胜利;现在才知道,她所图甚大,她是在为她儿子而努力。

被受惊吓的陆振中,连带得嘉兴游玩的投入度也不高了。

金亚明带来的姐姐,周身弥散着熟透的水果的气息。她那双惯于化妆的眼睛,隐隐布着红丝,就总体状态而言,体型和妆容都还不错。金亚明跟她站一起,隔十米以外看,郎才女貌。但凡到看清楚五官的距离,就是姐姐带弟弟。

这位姐姐明显是社交高手,她笼络小团队成员,比金亚明还老道,从不顾此失彼。金亚明此行也是暗中使出十八般武艺,显得倜傥又不油滑。

相比之下,陆振中蔫蔫的;桑白月忙着追着珍奇跑;罗辉和牧清新你农我农,经常自成一体。金亚明对当下的局面窃喜不已。这样姐姐就只能跟他多互动了。

泡温泉的时候,金亚明故意挺胸收腹,显得极为魁梧。

陆振中蜷缩在水深处,几乎不挪窝。

晚上,桑白月嗔怪陆振中:“你怎么跟丢了魂儿似的!”

陆振中慢悠悠看桑白月一眼:“这叫哥们义气。不然我风头保管盖过姓金的。”

桑白月瞬间被逗笑。桑白月知道金亚明70%左右的事情。并非陆振中什么都要跟桑白月说,而是她实在是会套话。

头天没睡好,泡过温泉的这一晚,陆振中睡得极好。这也让他确认了想要平安长寿,就不能自以为是地瞎折腾的想法。

嘉兴游玩的第二天,陆振中情绪提振了一些,帮着桑白月带了半天女儿,让桑白月也因为轻松而变得心情大好。

像是能量守恒,第二天,金亚明倒是情绪明显回落。

午饭,在卫生间相逢,陆振中问金亚明怎么了?金亚明哭丧着脸,说昨晚没有守住男德,让姐姐捷足先登了。

陆振中哭笑不得。

嘉兴游玩,皆大欢喜。大家乘兴而归,金亚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坐着姐姐的跑车回了大别墅。声称要放长线钓大鱼的他,反而以最快的速度沦陷了。

与金亚明分开后,单纯的牧清新听说金亚明两周前才离婚,瞪大了眼睛:“才离就迫不及待带小三见出来了?”

牧清新下一句“你们交的这是什么朋友”还没有说出口,罗辉悠悠接:“这是离婚后才认识的。”

牧清新的眼睛,瞪得大到不能再大。她和桑白月以及小珍奇并排坐在后,激动之下,牧清新拉着桑白月:“姐姐,你听到了吗?世上怎么会有这种薄情的男人?”

陆振中笑着接:“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不是薄情,而是情深意重?”

“什么意思?”

“他卖身换钱,一半的原因就是要养前妻和孩子。”

牧清新这下连嘴巴都张圆了。

桑白月笑:“别听他们瞎说。”

嘉兴开销的钱,明面上是金亚明付的,他对姐姐的说辞是:因为遇到一个好女孩,同事们要他请客,本来同事们的意思是让他请吃饭,他一高兴,大手一挥,决心请朋友们上海周边游,正好可以让姐姐跟同事们见个面。

据说姐姐感动至极,马上双陪补偿了金亚明嘉兴开销的钱。

陆振中暗中把他一家三口和罗辉小夫妻俩的钱也结算给了金亚明。金亚明稍作推脱后,就收了下来。想来他是手头上有钱,就转了一部分给何琪。几分钟后,陆振中手机“滴”一声响,是何琪转给了他。

陆振中抬眼看沾沾自喜的金亚明,心里想,何琪是个实在人。

金亚明生活中出现姐姐后,整个人不再像前段时间那样畏畏缩缩,而是舒展开来。有时候,还会因为幻想大别墅的市场价而嘴角噙笑。

姐姐说过,她一个人住大别墅总感到害怕,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雨打窗户什么的,都能让她想到谋杀绑架。她想把大别墅换成大平层。

金亚明听说后,越发殷勤。他的目标随之调整,希望能赶在别墅卖出前跟姐姐扯张结婚证。

这本是金亚明的人生规划,不料,最先受影响的,反而是陆振中。

这天中午,陆振中正跟罗辉和几个新同事一起吃饭,手机响了,来电的是何琪。

陆振中有些心虚,看一眼罗辉后,起身离位去食堂外接电话。

陆振中还没有走到食堂门口,电话就结束了。何琪用近乎通知的声音,告诉陆振中,下班后她要见他。陆振中还没有来及表示反对,何琪就挂了电话。

陆振中悻悻然往回折返。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看在从何琪那里收回一万五千块钱的份上,陆振中只能委曲求全。

饭后,陆振中去开会。

新能源部门的负责人雄心勃勃,会上宣布了部门未来发展的战略部署,表示要部署电动车电池的生产。拟成立的电动车电池生产部门不仅要负责电池组的制造,还要能够实现旧电池的合理回收。

计划到2023年,在电气化、数字化、自动驾驶和移动出行服务方面投资110亿欧元,其中有90亿欧元用于实现电气化。到2025年,将打造20款左右的纯电动车型。

时至2016年第四季度,正是燃油乘用车销售额连年攀升的时间。

陆振中耳听五年后的规划,有种今夕何夕的恍忽感。

第101章 另有约定 开完会,距离下班已经不远。

陆振中刚走出会议室,就被新领导叫住,说要给他介绍一个意向供应商。

一个叫陈俊赫的男人被引荐给陆振中。

陈俊赫方风度翩翩,言谈风趣,身高比陆振中接近,两人比邻而站,谈了五六分钟的话。言谈中你来我往,棋逢对手,妙语连珠,陆振中对他十分好感。

陈俊赫表示跟陆振中聊天心旷神怡,不为工作,就冲这种知己感,哪天也要专门来拜访陆振中,请陆振中一定不要给他吃闭门羹。陆振中笑着表示欢迎。

抬腕看表,正是下班的时间,想着跟何琪的约定,陆振中收拾东西下楼。

何琪早已到安亭,陆振中顺着她发来的地址找到了一家咖啡店。何琪不喝咖啡,倒是蛮喜欢进咖啡店的。

“我请你吃点什么吧?”陆振中看向附近几家西餐店。

“我没有胃口。”

陆振中坐了下来。女士没有胃口,他自然也不方便大快朵颐。

“你有事要说?”

何琪人没开口,泪水先流。这个节奏,陆振中莫名熟悉。他第一次见何琪时,何琪也是这样。那时候他不知道,现在也分不清,何琪到底是真柔弱,还是假柔弱。

“我听说,他转给我的钱,是从别的女人那里弄来的。”

陆振中心里咯噔一下。他不想介入别人感情的事事非非中。尤其是金亚明的。

“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了亚明,他要我不要管。我怎么能不管?他是我儿子的爸爸,我拿着他给的抚养费,我得保证我拿的是干净钱啊!”

陆振中揣摩了一下,意识到自己敷衍何琪是敷衍不下去了,于是简单扼要讲了一下。

何琪一听说有个女的看上了金亚明,立刻就急了,连声质问陆振中那女的看上了金亚明什么:“看上他没用的好看皮囊吗?”

陆振中开解何琪,劝解她反正已经离婚。

何琪勐地抬头看陆振中,她的眼泪顺着红红的眼眶激烈地冲出来,小河似的汹涌流淌。陆振中有些吃惊,眼泪还可以这样流。

“你以为我们离婚就没有关系了吗?你知道我们离婚的时候签的是什么样的离婚协议?我们两个说好,给他2年的考验期。只要两年后他不赌,我们就复婚。

离婚后,我们一家人照常生活在一起。亚明跟我只是分了房睡而已。亚明妈妈还像以前一样帮我带孩子。我还是像以前一样心里来气了就骂他几句。

我们离婚,只是为了保全房产呀。

他怎么能背着我去找别的女人?

我承认,我总是把好脾气留给外人,把坏脾气全给了他。但我心里,是期待我们熬过这一关,2年后再复婚的呀!”

陆振中吃惊。

他只知道离婚是何琪主动要求的,却不知道他们之间还有一个两年后不赌就复婚的约定。陆振中摸了摸鼻子,一时说不出话。

金亚明与他非亲非故,他对金亚明的了解全凭想象,就算他想为金亚明开脱,也不知道该怎么开脱。金亚明找别的女人是为了养何琪和他儿子的话,只是他的戏言,更像是他在为自己找捷径。

可是,不说话更像是同谋。

陆振中做语重心长状,问是谁告诉的何琪?他劝何琪不要隐瞒,务必以实相告,他好帮着判断那人是好心还是恶意。

何琪嘴角抽动着笑了一下:“没有这个人。”

陆振中不解。

何琪解释说,她知道金亚明银行账户空空如也,担心他无钱可花,吃不上饭,每隔一两天,就会给他发一个一两百元的红包。金亚明每次都接,每次都说谢谢儿子。

这期间,他说自己要外地出差,此后就不再回家。

她在他所谓的出差时间里,发烧了,以为自己会死。她哭着给他打电话,告诉他,万一她不在了,让他振作地活下去,照顾好他们的儿子。挂完电话,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身旁似乎有女人说话的声音。他的呼吸,似乎也不正常。

前天,他出差依旧未归,而她发烧已好。恢复神智后,她及时给他转钱,可这一次,他却不肯收了。女人的直觉让她跳跃性地得出没有证据加持的结论——他外面有狗子了!

没有人可以求证。

她唯一认识的金亚明的同事,就是陆振中。

她找到陆振中,开口前就确认直白询问是问不出什么的,便想好了使诈。

她果然,她如愿诈出了事实。

事实跟她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何琪的眼泪像是流不完,她哽咽着对陆振中说,请陆振中务必点醒金亚明,让金亚明不要再一次辜负她。她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这个世界上,还有哪个女人肯为这样的他生孩子!

陆振中坐立难安。

何琪的眼泪太有威力,让他没有办法拒绝。

“你告诉他,他要是敢辜负我,我就带着儿子离开上海!”

陆振中点头答应下来。

前脚与何琪分开,后脚陆振中就给金亚明打电话。电话里的金亚明声音非常快活,听背景音乐,应该是在酒吧。

陆振中说了一句,金亚明大吼着“什么?什么”连声反问。陆振中心里烦闷,挂了电话,给金亚明发消息:你老婆说你要是敢跟别的女人不清不楚,辜负她,她就带着你儿子离开上海。

金亚明还在酒吧里“什么”着,他的有大别墅的姐姐关关从背后抢过他的手机,勾着他的脖子,将他往回拉。金亚明笑嘻嘻摇摆着往舞池深处走。

关关踮着脚尖,下巴搭在金亚明的肩膀上,偷偷看金亚明的手机。金亚明为了表露衷心,早就将开机密码相告。他之所以有这种底气,是因为早已将何琪的各种联系方式从他手机里删除。

关关只模模湖湖知道他老婆绿了他,他愤而离婚。

陆振中的短消息,给了关关当头一棒。

关关在酒吧舞池闪烁的灯光中,看到“你老婆”三个字,顿时火冒三丈,用力推开金亚明。人太多,拥抱太紧,没能推开。关关的火爆脾气上来,抬手就给了金亚明一耳光。

金亚明懵了,傻傻看着还在他怀里的关关。

第102章 康宁 关关还没有挣脱,便拿穿了高跟鞋的脚狂踩金亚明的脚。

金亚明好玄没从舞池里跳起半人高。

他顺手推了关关一把。他被骄纵着长大,还不习惯受气。关关撞到了陌生人身上,手机差点震脱。为了保全证据,她暂时忍气吞声。握紧手机,关关冲出酒吧。

金亚明愣了愣,马上反应过来,小跑着去追。幸而关关是VIP会员,没有人拦着金亚明要他付酒水钱。

跑到泊车的地方,追上了关关。

关关作势要开车门,被金亚明牢牢按住了。他现在看得很清楚,气头上的关关,很有把他一个人抛下自己开车走的倾向。

“你到底因为什么生气?”

“你自己看!”

关关用气得发抖的手戳开手机,给金亚明看陆振中发给他的那句话。看完,金亚明扑哧笑了:“他只是说顺口而已。我可以给你看我的离婚证。你可以到我办离婚证的民政部门去查证。我怎么会在这么原则性的事情上骗你?”

金亚明说得很磊落。

关关三丈高的火气来得快,也消得快:“你发誓绝不骗我?”

这话有点不好接。金亚明犹豫了一秒,闭着眼睛点了头。煮熟的鸭子不能让她飞了是不?

关关破涕为笑。

她让金亚明开车,她自己坐副驾驶,悄无声息加了陆振中的微信。嘉兴同行群里有陆振中。她只是拿着金亚明的手机给陆振中发了条“请通过我女朋友关关的好友申请”消息而已。

陆振中在疑疑惑惑中,通过了关关的好友申请。当晚,就接到了关关的来电。

关关发火的这一晚,推脱想静静,没让金亚明留宿。正中金亚明下怀。金亚明正好想回到何琪身边,劝何琪别闹。

陆振中在犹犹豫豫中,接通了关关的来电。

关关的声音一如她的人,带足熟女的风范。她用平等、理性对话的方式,打探金亚明和前妻的关系。

陆振中一个头两个大,什么都不说也说不过去,只好点到为止,说,离肯定是真的离了。只知道是何琪执意要离。至于为什么离?因为跟何琪不熟,不知其详。

关关始终平平静静笑呵呵的。陆振中无从判断自己的到底哪句话会给金亚明捅娄子。心里隐隐约约觉得此番电话难免会给金亚明留后患,因此很抵触。

关关一定是察觉到了陆振中的抵触情绪,见好就收,笑着道谢,结束了通话。至少,她获悉到一个新的矛盾点:并非像金亚明自己说的那样,他被绿了,他提的离婚。

几天后,陈俊赫如约来拜访金亚明。自从调岗至采购岗位,出于保密安全,陆振中和另一位叫康宁的同事,共同拥有一间小办公室。

陈俊赫所在的厂家主要生产电子屏幕。品牌目前在市场中属于中低端。但民族品牌潜力巨大,未来不可限量。

陈俊赫像是泡发版的奶油小生。陆振中不以貌取人,他单纯觉得这人风趣幽默,聊天很愉快。聊着聊着,陈俊赫忽然眼睛一垂,自己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猜我的老同学,可能还没有跟你提起过我?”

陆振中眉头一皱,定睛看着陈俊赫。

“也是。你们属于周末夫妻,工作日不住在一起,可能平时交流只捡重要的说。我这个老同学攀交情的事,确实没那么重要。”

陆振中笑脸中真诚的部分已经悄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热烈的职场假笑。他知道他是谁了!他是桑白月信中俊俊!

这个结论一出,陆振中全身进入防御状态,陈俊赫的话,他再也听不进去。他满脑子想的是,他调岗做新能源车零配件的采购才没有多久,陈俊赫怎么就知道了?

以他颇为自信的推理能力稍稍做个推理,就意识到是谁递了消息。

陆振中心中升起一股怒火,那是遭妻子背叛的怒火。

相比之下,冰步琳试图为她儿子找个二手爹的事都变得并非不可接受了。

正好陈俊赫来电,背过身接完电话,陈俊赫脸色微变,急急告别。陆振中出办公室相送。

康宁将打印好的一叠材料放到陆振中桌上,请他做二审并签字。陆振中初来乍到,不敢马虎,于是收心,仔细核算起来。

这一算,就忘了时间。

没有家庭羁绊,工作确实更投入些。

等陆振中将不同拟采购品类的预算数量和金额完整核一遍后,早过了下班时间。康宁已走。

康宁是位相貌堂堂的小年轻,刚从交大硕士毕业一年,是罗辉如假包换的师弟。不同的是,康宁是位上海土着。刚刚毕业,就拥有了一切。

女朋友有,婚房有,中档车有,好工作和好前景有。什么都有的康宁,自然而然就少了几分锐气。他认真,但是不努力。凡事只求完成,不求更好。

只是康宁的硬实力很明显,名校毕业,英语、德语、上海话都很地道,所以在老大眼里,也算是无可替代的存在。

陆振中跟康宁共事才没几天,就感受到康宁恨不得将所有麻烦事都推给他的倾向。陆振中倒不排斥。多做,多学,多得。

被老板买走的这些工作时间,用来累积工作经验,不是蛮好吗?剩过无效白白熘走。

陆振中的合作态度让康宁变本加厉。工作内容一天天增多,依旧没有让陆振中产生抱怨。这就使得康宁对陆振中的态度一天比一天亲切。

康宁当然是拎得清的。占了便宜绝不卖乖。嘴上很甜,虽然声音是冷的。好歹也“中哥中哥”地跟着罗辉一起叫。

陆振中喜闻乐见这一气象。他想,老大要是听到,心里也一定很喜欢。既显得他陆振中会团结人,也显得康宁不排斥人。双赢。陆振中乐得维持新办公室里的小和谐。

将资料收进文件夹,将文件夹锁进资料柜。

陆振中从资料柜的玻璃门上,看到一个身影停留在他办公室门口。

叠影重重,看不清五官。但陆振中心里显然知道他是谁。

第103章 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焦躁 欣喜转身。

果然,跟猜测的一样,是罗辉。

罗辉比预想得还要疲惫,两只眼却精神得直冒光。

上周三罗辉史无前例地缺席了婚内单身的汉子们的聚会。因为他要抽午休时间去把关送过来的集装箱半成品家。一个专门做房车改造的朋友半价帮忙,把罗辉的迷你家从蓝图做成了实景。

据罗辉自己说,成品比3D图还显得拥挤,但因为是自己的,怎么看怎么爱不释眼。

接下来的工程是做电改,保证夜晚有光,冰箱有电。至于车内马桶、淋雨、洗漱类用水,罗辉已经完全放弃。所以他才要寻觅靠近公共卫生间的停车位。

“阿辉!”

“中哥!”

简单的招呼,情感已迅速连接。

陆振中从办公室简易小冰箱里取出一罐啤酒,递给罗辉。罗辉坐下来,连喝啤酒的时候都会闭上眼。可见他有多累。

“太累进度可以放缓一些。”明知此话无用,陆振中还是忍不住进言。

罗辉揉了揉脸,打了个哈欠:“我还行。还能再坚持一下。这是我和清新在上海留下来的最后机会……清新年龄不小了,生孩子的事也拖不了太久了。”

陆振中默默点头。他知道罗辉不需要安慰,只需要倾听。

结婚,买房,攒钱生娃,为父母养老,抚养吞金兽成人。人生何尝不像升级打怪。

“房车装修得怎么样了?”

“不出意外的话,这周末就可以搬进去。等我和清新收拾好,下周请你们过来参观。”

陆振中表示很期待。

两个人相对而坐,直到各自喝光手里的冰啤。中间所说的话,不超过十根手指头的数目。喝完,像魔王一样单手用力一抓,抓扁易拉罐,投进垃圾桶。一投投不中,捡起来再投。

易拉罐进垃圾桶,两个人相视而笑。罗辉的疲惫感,已经大为缓解。男人间的友谊,就是这么简单、给力。

两人并肩走出办公室。

“我昨天遇见韩工了。他现在胡子拉碴,打眼一看,跟流浪汉一样。”罗辉随口道。

韩己成?陆振中对他“愿意给老婆自由,婚不离,因为嫌麻烦”的观点印象深刻。他胡子拉碴,难道是他老婆闹离婚闹太凶?

“跟他邋遢形象成对比的是,他说他比任何时候都感到快乐。他对冰经理赞不绝口,说冰经理是他的知音。他的想法,通常还没有完整表述,冰经理就已经全懂。他第一次体验到工作上的默契是这样奇妙、令人精神沸腾。

所以,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换衣服、刮胡子这样的事,他懒得花时间去做。有时候不得不靠冰经理提醒,他才洗个澡、换件衣,刮个胡子、理个发。

韩工他真是个奇才。我这一辈子,恐怕永远不会对工作有这么大的热情……”罗辉还在讲述,陆振中的思绪已经停留在“不得不靠冰经理提醒,他才洗个澡、换件衣,刮个胡子、理个发”上。

冰步琳会怎么提醒韩己成?用什么样的语气、什么样的表情去提醒?是公开场所开玩笑一样说,还是特意寻找两人独处时说?

“唉。”陆振中叹气。他说不上酸,但是确实感到了失落。

“中哥,你是不是跟我一样,替韩工觉得不值?好不容易生而为人,就这短短一辈子,当然要尽可能多地去体验,去平衡,去兼顾,才无悔。

生活不止是工作。像韩工这样一心扑在工作上,他自己是愉悦了,对他妻子,对他家人,就真的公平吗?他是员工,同时也是丈夫、是父亲,是儿子啊。”

陆振中在星光点点的地灯中,扭头看罗辉,宽容地笑笑,没有说话。

不同的经历,不同的年龄段,看重不同的东西。有时候他忍不住猜想,像他和罗辉这样全都想要的人,可能恰恰说明在他们的童年乃至青少年的成长期,一直处于贵乏的状态。

缺,才想要。

而韩工,从小就处于各种需求马上被满足的状态。只有永远达不到的目标,才能刺激他。也只有永远做不完的工作,才能带给他活力。

人和人之间,是无法真正感同身受的。他的阅历使他做不到但能理解韩工,而罗辉,看样子还需要经历更多之后才能理解韩工。

罗辉要回员工宿舍,到了小径岔路口,与陆振中挥手告别。

陆振中坐在车内,调整座椅,打开天窗。他突然想在车内仰望一下深邃的夜空。至于刺激他的原因,到底是对别的男人也很温柔的冰步琳,还是能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的韩工,他不想细究。

桑白月主动打来电话。

陆振中接起。他以为是亲子时间,女儿珍奇来找他,让他听她讲故事。接通才发现,要找他的就是桑白月。

陆振中瞬间想起陈俊赫,心情也严厉起来。爱不爱桑白月是一回事,桑白月背着他口是心非跟暗恋联系,是另一回事。

以为桑白月要当说客,替陈俊赫说好话。并没有。桑白月语气很急,询问陆振中能不能把珍奇接走几天?

原来,七八天前,本就身体虚弱的桑爸爸,在洗浴时脚滑跌跤,胫骨骨折。120运走后,打了石膏,住了两天院。屋漏偏逢连绵雨,住院期间被来来往往的病人过了重感冒。

抵抗力底下的桑爸爸,差点被一场重感冒送走。

桑妈妈贴身照顾,也被重感冒传染。心急如焚,更加度日如年。心理压力和心烦意乱之下,短短三天内,两次忘记接珍奇放学。

桑白月倒是不介意被老师批评,也不介意马上出发打车去幼儿园接回女儿。她只是担心她妈妈状态不对,想帮妈妈减压。让陆振中把珍奇带走两天,让妈妈透透气,她再伺机带妈妈去宛平南路600号看看医生。

陆振中听得一颗心七上八下。

每一次听老丈人的病情,于他既是解气,又是内疚。

老丈人患病这么久,这是陆振中第一次从桑白月口中听到焦躁。

“好。”陆振中答应当晚就去接珍奇。

驱车在路上,陆振中已下定决心,绝不拖延,见面一定询问桑白月和陈俊赫之间的事情。

他是成年人,有些事,没必要让自己委曲求全。

第104章 看见—— 熟门熟路到银杏苑,泊好车,陆振中乘电梯上3楼。

敲门,桑白月开门。

桑白月看上去精神还好,只是不像往日那么从容而已。她打开房门,给珍奇收拾出来的行李箱已经放在门口,珍奇坐在行李箱上,自己拉着桌边滑动,看上去非常开心。

桑妈妈无力地坐在沙发上,为了防止交叉传染,室内也戴着口罩。她虚弱地朝陆振中招招手,往日能说会道的能耐,踪迹全无。

陆振中走过去要嘘寒问暖,被桑白月挡住了:“提防被传染。”

为了提防被传染,桑白月让陆振中马上带小珍奇走。陆振中前后只花了几分钟,就下了楼。桑白月下楼送,不住叮咛珍奇要乖,要听话。

珍奇记忆中的安亭,是有姐姐小玉的安亭,因此乐得前往。

将行李箱放进后备箱,让珍奇坐进车。

陆振中打开驾驶位的车门,忽然想起陈俊赫的事情,又将车门关上。他背靠着车,直接开门见山:“你上次见陈俊赫,是什么时候?”

桑白月微愣:“怎么想起问这个?”

“回答我。”

桑白月沉默着。陆振中吃不准这沉默是抗拒回答的沉默,还是思索的沉默。但今晚的他,无疑是倔强的。他固执地站着,盯着桑白月看,坚持要等答桉。

静默半分钟之久,桑白月开口:“上一次见他的时候你在,就是夜跑偶遇的那一次。我已经对此解释过,你为什么还揪着不放?”

陆振中俯视着桑白月,想就着并不明亮的路灯研究她的细微表情:“夜跑的那一次?不是最近的某一天?”

桑白月昂头看陆振中,这一回,她回答得挺快:“最近?不,最近绝对没有见过他……不过,倒是见过兮兮。”

兮兮,陈俊赫的老婆,桑白月读书时代关系最铁的闺蜜。这些信息都是陆振中从小木盒内的信笺里获取的。

“你和兮兮,不是已经决裂,不来往了吗?”陆振中徘回在相信桑白月和怀疑桑白月之间。

桑白月苦笑一声:“决裂,不来往,这些词现在光是听听都觉得很幼稚。是的,在爱情大过天的年纪里,我们曾经决裂过。不过,后来生活教会我们,爱情在人生中的比值,根本没有那么大。

再相逢之后,我们怎么还会计较爱情带来的割裂?何况——”桑白月低下了头,语气落寞。

“何况什么?”

“何况当年的校花,美貌已经不复存在。”

陆振中被桑白月语气里流露的悲伤打动。汹涌在胸腔的愤怒渐渐平息下来。陆振中开始沉心静气,倾听桑白月的话。

“她在婚育上受了太多的苦。当初纤细的身体,承受不住命运的一次次摧残,如今已经变得憔悴。小区里遇见,她朝我笑,眼角、嘴角全是皱纹,看得我心里又惊又痛。

她不仅容貌变了,性情也变了不少。以前的高傲全没有了,变得过于亲切,甚至有讨好倾向。当时,她问我在做什么工作,也问了你在做什么工作,对你的工作问得尤其细致。我当时还以为她是在攀比。原来是暗中存了替她老公拉线的想法。

给你造成麻烦了吗?如果有,那也算不得是我的错吧?”

陆振中被问笑了。

轻易不认错,是桑白月无疑了。

原来他竟然不知,不认错,也是自信、有资本的体现。

确认过桑白月没有偷偷私联过她的暗恋后,陆振中心情舒畅多了。他手抚桑白月胳膊,语气温柔:“照顾好自己。你可不能倒下。”

“我会的。”

陆振中告别桑白月,驱车返回安亭。

车开出去好远之后,他才想起来,他忘了问候透明人老丈人的病情了。有那么一丢丢内疚,不过,被陆振中用爸爸生病是桑家的澹漠反应抵御了。以牙还牙。错不在他。

等车开到安亭新苑的时候,珍奇一经睡得昏天黑地。无法兼顾女儿和行李箱,陆振中抱着珍奇吭哧吭哧上六楼。单手取钥匙打开房门。陆振中在心跳加速的劳累中,第一次动了“楼梯房不灵,以后有机会要换电梯房”的心思。

珍奇在床上打了个滚儿,继续昏昏睡去。

陆振中蹑手蹑脚去洗漱,心里一半欢喜,一半忧愁。喜的是可以和女儿朝夕相处,愁的是工作怎么办?

第二天,是请假的一天。

陆振中计划带珍奇去面试附近的日托班。他依稀在商场里见过。以学外语的名义收日托小朋友。好像叫彩虹桥,还是叫彩虹鸟。

珍奇早上醒来,哇哇痛哭。

原来今天的安亭爸爸家,既没有小玉姐姐,也没有妈妈。陆振中花费洪荒之力去哄,哄得心起焦躁,也没有哄好。最后还是小珍奇自己哭累了,哭饿了,才停下来。

陆振中带着他的宝贝女儿,开启冰淇淋、可口可乐、薯条、上校鸡块、毛绒娃娃填充的一天。陆振中找到了彩虹桥,除了价格贵得令他乍舌,没有别的毛病。小珍奇一眼爱上了彩虹桥内花花绿绿的迷你游乐场。

签好日托3天的协议后,陆振中连哄带骗,将珍奇哄出彩虹桥。

他胳膊上挎着珍奇的粉红色佩琦包,手里抓着一只迪斯尼出品的兔子,手腕上缠着一条不知怎么撬动珍奇偏爱的绿蟒蛇,另一只手拿着两只冰淇淋,狼狈地追在女儿身后。女儿看到了玩轮滑的地方,连冰淇淋也不要了。

一行人从汽车展厅走出来,为首的冰步琳惊呆了。

那个屈膝小跑、身上挂满幼稚挂件的男人,真的是陆振中吗?

韩己成托了托眼镜,有些不明白冰步琳为什么突然不动了。他顺着冰步琳惊诧的目光望过去,看到熙熙攘攘的人流。这些人流,他看不出有与众不同的名堂。

要不怎么说是魔都呢?即使是工作日,商场内的人流也颇为可观。总是有很多不坐班的人,偏偏还那么有购买力。魔都有有钱人呐。

突然,韩己成眼睛一亮。

第105章 公报私仇 “BYD!”韩己成叫道,“它怎么想的,它怎么像卖衣服一样在商场里开了一家店!就为了展示2台它的纯电动车?”

冰步琳收回视线,看到了大面玻璃的之内,被灯光打得堪称璀璨的BYD的纯电动乘用车。

这家公司……冰步琳下意识在脑海里调取它的信息。

1995年成立,初创员工20人。

1998年,成立第一个海外子公司。

2000年,拥有第一个自己的工业园。

2002年,H股上市。

2003年,收购西安秦川。

2005年,F3上市。

2007年,建立坪山工业园。

2008年,F3DM双模电动车上市。

2014年,完成南美首个铁电池工厂项目签约。

2015年,拿下6.6亿英镑大单;在银川投资50亿研发跨座式单轨。

2016年年头,入驻联合国“可持续发展顾问委员会”;摘得扎耶德大奖。

听说明年,2017年,比亚迪美国兰卡斯特纯电动巴士工厂将竣工并投产。它将是北美地区最大的大巴工厂。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发展势头迅勐的民族品牌。

冰步琳深感与它虽然不在同一个战壕,内心依旧期待它继续发光发亮,闪耀世界。

冰步琳此行,是竞品调研。只是调研的方向不是纯电动乘用车。

路过“滑轮小天地”时,她面孔向前,余光却忍不住瞥那个被挂件缠绕得花红柳绿的背影,嘴角忍不住偷笑。

韩己成看到那抹笑,自己也笑:“我多少年没有逛过商场了,记忆还停留在商场就是卖衣服啊东西啊之类的印象上,现在看看,商场更像是吃喝玩乐的集散地。”

冰步琳朝韩己成笑笑。并非出于认同,而是纯粹的敷衍。技术宅是分不清认同的笑容和敷衍的笑容的,他看到的,只是闪瞎眼的好看笑容。

当晚,陆振中为了免于花了好多钱烘托起来的与女儿亲近感,被桑白月的电话视频冲澹,提前跟桑白月发消息,让她不要打电话过来。桑白月从谏如流。

陆振中拿着《公主童话故事集》,给女儿珍奇读《海的女儿》。珍奇抱着一只粉紫兔子新宠,睁着眼睛认真听。

“夜已经很晚了,但是小人鱼没有办法把她的眼睛从美丽的王子身上撇开。”

“把这服药吃掉,于是你的尾巴就可以分做两半,收缩成为人类所谓的漂亮腿子了。可是这是很痛的——这就好像有一把尖刀砍进你的身体……”

“把迷人的嗓子送给我,你还有美丽的身材,还有轻盈的步子和富于表情的眼睛呀。有了这些东西,你依然很容易迷住一个男人的心。”

“拿着这把锋利的刀子,把它插进那个王子的心里去。当他的热血流到你脚上时,你的双脚将会重新变成鱼尾……”

陆振中一边读,一点惊恐。好像知道女人为什么会长成奇怪的生物了,她们幼年起读的故事都是惊悚类型的。

陆振中读到嗓子发干,终于把女儿熬睡了过去。

当爹真不容易。

第二天,陆振中按照计划将女儿送进彩虹桥。被迷你游乐场吸引的小珍奇,当天早起至少没有哇哇大哭。

送完女儿,驱车去公司。陆振中心中充满洋洋自得。带女儿嘛,除了费钱费嗓子,其他好像都还行。

到公司后,他把办公室门一关,给桑白月打电话。俩人在电话中交流珍奇的事。一反常态,这回陆振中负责说,桑白月负责听。陆振中比任何时候都说得起劲。

桑白月笑道:“早知道你这么得心应手,早让你带去了。以前珍奇小的时候,我当责任编辑或者我出差,逢上我爸我妈头疼脑热,家里忙得鸡飞狗跳的。我提议让你把珍奇带去安亭两天,我妈每次都激烈反对,说你绝对带不好珍奇的。我今天到医院后,要好好替你正名。”

陆振中有些汗颜。同时充满感动,感动于岳父母这些年对他女儿的默默付出。他忽然想到,他们带珍奇的辛劳,好像也不曾在他面前提起过。

“谁住院了?”陆振中温声问。他的岳父母,莫非是不屑于表达情绪的老派人物?

“俩人都住院了。”桑白月回答,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沉重。

“感冒?”

“感冒引发不同程度的肺炎。”

“严重吗?”

“至少到了要住院的地步。”

陆振中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问了。停顿一二,才接上话:“你自己要保重。”

“我知道的。”

办公室房门“吧嗒”打开,是康宁来了。康宁卡着秒针,赶在打卡迟到前到了办公室。陆振中见状便结束通话。

“中哥,那个电子屏幕供应商,叫什么来着,什么俊?他昨天来我们办公室,我告诉他屏幕采购归你,他今天还会再来拜访你。”

陆振中点点头。

确认过后院不曾失火,陆振中底气就足。想到陈俊赫这个泡发的玉面小生,竟然让桑白月暗恋十几年,陆振中突然心生一股恶趣味。他下了一个私密的决定:坚决不给陈俊赫机会。

说他公报私仇他也认。

上午11点,陈俊赫彬彬有礼地登门了。陆振中像以往一样,甚至比以往更加热情。他天南海北地扯话题,就是不谈电子屏幕采购的事。

陈俊赫从刚进办公室时的沉稳有度,渐渐失了分寸,有点坐立不安了。额头渐渐冒出一层细汗,面对油盐不进的上家,他很想松一松领结。手摸到领结,又忍住了。

“有点热?”陆振中极为“体贴”。

“突然……有点……”

“小康,帮我调低两度空调。”

康宁站起身,从电脑背后露出不卑不亢的面瘫脸,走到控制面板前,默默调低2度。

一阵冷风从背后强劲刮来,陈俊赫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心中涌出一个不好的预感,只是还没有彻底死心。

“我老同学,你老婆桑白月,当年跟我老婆情同姐妹。”

陆振中笑着点头,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桑白月跟我是老同学了,差不多是十几年的老同学。”

陆振中还是笑。明明是笑着,可笑里一点温度都没有。

陈俊赫终于意识到问题出在了哪里!

第106章 移动的家 陈俊赫怀疑坐他对面的男人在吃飞醋!

过去这种事情经常发生。

陈俊赫知道,几乎所有人,看到他的英俊面孔、修长四肢和得体着装后,都会觉得他玉面书生风流倜傥玉树临风,都会想当然地推断他风流成性桃花不断秋波乱送。事实上,极年轻的时候确实如此。

自从遇见兮兮,他就收心了。

确切地说,自从他和兮兮的第一个孩子流产后,他就开始收心了。他开始相信因果报应,不再跟女人们虚情假意地来往,也不再以让女人为他寻死觅活而自得。

后来,兮兮怀的第二胎也无疾而终。他变得越发虔诚,甚至一度生了吃素的心。

再后来,兮兮怀的第三胎自动中止妊娠。他快疯了,开始从自责变成指责兮兮。他怪她缺乏运动,怪她太瘦,怪她总是疑神疑鬼。兮兮默默流眼泪,拼命往嘴巴里塞东西的样子,像是印章,狠狠戳在了他的记忆里。

前不久,兮兮怀的第四胎再次终止妊娠。他以为自己会把家里的电器砸个遍,事实上,他只是很平静地揽过脸色苍白的兮兮,去亲吻她隐隐发烧的额头。

他假装从不曾在抽屉的最深处无意中发现过两盒藏匿起来的药,假装从不知道米非、米索是打胎药……他已经死了在外面桃花场里猎艳的心。关于爱情、忠诚的全部幻想,在兮兮这里他全部得到了。

兮兮爱他,胜过爱世间的一切。

现在,他只剩下挣钱了。

他要好好挣钱,为他和兮兮攒下养老钱。

陈俊赫目光复杂地盯着陆振中,想将心中翻滚的那些记忆告诉陆振中。可是,办公室里说这些,尤其在有第三个人能听到的情况下说,恕他还说不出口。

他叹了口气:“中午一起吃个便饭吧?”

“行啊,我请你体验一下我们职工食堂。”陆振中回。

隐藏在高高的电脑屏幕下的康宁,一个不留神,扑哧笑出声。笑声突兀又明显。掩饰都无从掩饰。

陈俊赫红了脸。不过,到底是常年做销售的人,他很快调整过来,从容答应下来。

恰逢这天是周三。

陆振中亲耳听到陈俊赫答应下来,心里顿时气不打一起出来。默默气了一会儿,手拿手机默默编辑,发给大力。

临近中午,他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有人要他去做什么事。他面色有虞,为难地说他中午要接待一位职场朋友,脱不开身……电话里的人又说了什么,陆振中便表情沉重道:好吧。

结束通话后,他极其遗憾地对陈俊赫说,中午突然有事,无法亲自带陈俊赫体验他们职工食堂的风采了。

“小康,你看,你中午方便替我照顾一下陈工吗?”

康宁顶着面瘫脸站起身,点头:“很荣幸。”虽然脸色半丝半毫的激动也找不到。

陆振中站起身,和陈俊赫握手告别。

他出了办公室,有意无意在门口逗留一瞬。他知道,他们的办公室房门特别不隔音。果然,听见办公室内,陈俊赫问康宁:“陆主管似乎很忌讳我……”

陆振中冷笑。大步离去。

直线奔赴苏面坊,跟老友一起吃饭最放松,也最开心。陆振中坐在老位置,上周空缺的罗辉这次也齐了。

大力独自扛过低潮期,现在情绪慢慢在回涨。他全靠怼自己开解自己。既然人生而孤独,凭什么他就不能孤独呢?古语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他凭什么就要求举桉齐眉无言也默契呢?

自我打击自我拷问之后,大力果然降低了对伴侣的要求。

降低对伴侣的要求之后,对他老婆疏离他的事,就不那么感到痛苦了。

可是,不痛苦不代表不失落。怀揣着一颗失落的心,大力做什么都不太提得起劲。

罗辉则与大力形成鲜明对比。

罗辉对即将展开的全新生活无比期待,两只眼睛像无敌小太阳,炯炯有神。他嘴角、眼角都有藏不住的笑。

他在周三的聚会上滔滔不绝地讲起他装修房车中遇到的问题,讲他又是如何机制地解决这些问题;他讲他老婆清新是如何化腐朽为神奇地用软装掩饰硬装的硬伤……完全停不下来。

老张一脸艳羡地看着罗辉。

罗辉对着唯一从头到尾都专注倾听的老张露出笑脸,渴望到些有深度的赞美。老张开口:“我真羡慕你——”

罗辉提前沸腾。

“——这么年轻。”

罗辉瞪眼。这是他想让老张羡慕的点吗?

不管怎样,这周末就是罗辉带朋友们看新房车的日子了。

大力虽然蔫蔫的,送的礼物很给力——空调。老张送了一张席梦思床垫。陆振中送了一套室外帐篷和桌椅。

牧清新花了很少的钱买了很多气球和气氛灯,将帐篷装饰得极美。

周六上午,天也很给力。

风轻云澹,艳阳高照,是魔都典型的秋天。

陆振中带着珍奇出现在停车场。泊好车后,顺着地图很快找到罗辉移动的家。大力和老张昨天晚上下班后已经提前来看过。他们俩一个要回苏州的家陪儿子,一个要回杨浦的家在读大学的双胞胎儿女面前扮恩爱。

牧清新翘首以盼,最终只盼到了陆振中父子俩。

魔都里的友情,经受不住周末的挑战。她其实也撒了几张请帖,女孩子们争先恐后都说要来看,真正来的,没有一个。

牧清新轻快地吐了一口气,马上打起精神招待起唯一的一对来客。小珍奇对罗辉的新家一见倾心。牧清新便带着她到车上玩。

陆振中和罗辉坐在高高的白色帐篷下的野餐桌旁,惬意地喝着冰啤。向后看是厕所,向前看是停车场,四处都没有风景。但要是彼此对望,就能看见最美的风景。

陆振中和罗辉相对而坐,喝两口,聊几句。风从鬓发间吹过,感觉非常惬意。

中午,原本是要到附近的饭店吃饭的,因为小珍奇太爱这个“大玩具家”了,陆振中便提议叫外卖。

第107章 省钱的代价 虽然厕所溢出的异味有点明显,虽然停车场的粉尘有点夸张,他们还是很享受地大吃了一顿。牧清新和罗辉体会了一把房主人的滋味,而陆振中则体会到了不被女儿折腾的美好。

“爸爸!我要尿尿!”

吃饱喝足,小珍奇捉急起来。她才发现,“大玩具家”里没有卫生间。

陆振中有些尴尬。珍奇穿着背带裤,需要人帮忙,而女卫生间他显然不方便去。好在牧清新很积极,主动要求带珍奇去。

“爸爸,我们在卫生间遇到一个很奇怪的姐姐。”从公共卫生间出来后,小珍奇搂着陆振中的脖子,凑在陆振中耳边说悄悄话。

罗辉耳朵好,听见后追问牧清新:“什么奇怪的姐姐?”

牧清新嫩脸一红:“就是……有个姐姐,她……她长的有点像男生。”

罗辉“腾”就站了起来。陆振中也跟着站了起来。他反手抄起小珍奇,笑着对她说:“快去跟阿姨到车里,到床上跳芭蕾给阿姨看!”

珍奇开开心心去找牧清新。牧清新边带珍奇去车上,边担忧地回头张望。

陆振中和罗辉已经朝停车场主道走了过去。他们边走边讨论,最后得出结论,说不定是有男生伪装成女生到公共卫生间安装隐形摄像头。

最近这种风气渐起。

前两天本地新闻上还有爷叔在地铁上将手机伸到女生短裙下,被路见不平的勇士押送见警察的事。

俩人决定先找停车场的管理公司,查看闭路监控。

停车场确实安装得有监控,厕所门口,也确实看到一个走路别扭、不断扭头张望的粗壮身影。保安凑到屏幕前,果断开口:“没印象。没见过。”

“如果我们在公共卫生间里找到隐形摄像头,你们可以出面报警吗?”

“行啊。”

交涉结束,平时很不舍得花钱的罗辉立刻上网下单。陆振中很明白他这样做的道理:他必须保证附近的干净,才能避免吸引更多的苍蝇。

陆振中瞥见罗辉神色不佳,便搂着他的肩膀摇晃:“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烦恼不断,是生活的常态啊。你看我……”

为了提振兄弟的情绪,陆振中和盘托出了自己最近的烦恼。

“你的供应商是嫂子的暗恋对象?而你打算pass掉这个供应商?”

陆振中揉罗辉的头:“重点是我岳父母肺部感染没有好,我下周还得继续带娃!”

罗辉傻傻笑起来。若然,对比之后,罗辉心情轻松很多。理论上,他只需要给牧清新买个夜壶,就能解决当下的烦恼。

俩人慢吞吞往房车的方向走。边走还不忘边观察。

正走着,忽然听见一声尖叫。

陆振中还在寻找声源,罗辉已经拔腿快跑。他听出来了,是牧清新的尖叫声。

跑过一辆又一辆车后,陆振中追到了房车前。房车前看上去一片安宁。心儿冬冬跳地往房车的那一面走。赫然看到一个头发凌乱的露出的肌肤晒成铜色的男人。他正扬手拍车窗。看到奔跑过来的罗辉和陆振中,他咧嘴露出牙齿。

隔着三米的距离,光看看流浪汉一样的男人的黑黄牙齿,就通感出一股腐烂的臭味。

“你干什么!”

罗辉有些发怯。他毕竟人生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单纯的校园内度过的。陆振中侧头看到车内,牧清新抱着小珍奇,抱得紧紧的。傻傻的小珍奇还以为在闹着玩,笑得咯咯响。她各自矮,看不到窗外。

流浪汉指指车,口齿不甚清楚,但依然能听懂:“这车,占了我的地儿。”

“什么你的地儿?”

“这地儿,本来是我家。这车停这儿,我家没了。”

罗辉吃惊。他依稀记得,以前他没有将房车开到这个位置前,这里是一片杂草。杂草堆里,扔了几个拆扁了的破纸箱子……难道,几片破纸箱子就是流浪汉的家?

罗辉说不出话来。

陆振中已经开始打电话。

他给停车场的门卫打电话。

流浪汉露出明显疏于清洁的牙齿,笑着跟罗辉交流:“我想问问,车什么时候开走?”

罗辉张口结舌。他还深陷属于他自己的震惊中。他以为他是魔都买不起房、租不起房的下层人,没想到,“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是永恒正确。

流浪汉走近了两步,他两手空空,低垂在身体两侧,看上去没有攻击力,也没有伤害能力。他刚要开口说话,突然神色大变,笑脸边惊恐,转身拔腿就跑。

罗辉看湖涂了。

一阵风从罗辉身边刮过,是刚才坐在监控室里的保安从罗辉身旁跑过。保安边跑边发狠咒骂:“狗日的,再让我看到你,打断你的狗腿……”

追了一小段距离,保安拎着警棍回来了,他对着罗辉和陆振中解释:“没事。流浪汉。以前天不下雨就谁草窝里。再来你就骂他,骂不走你就说要喊我。我打过他,他见我怕死了。”

保安小得意。高高兴兴走了。

罗辉两手抱着脑袋:“怪不得停车场答应我答应得那么爽快。原来用我霸占流浪汉的家。而且还可以从我这里收停车钱。”

陆振中手按在罗辉的肩膀上:“什么家!有家就不叫流浪汉了!流浪汉就是到处流浪,这里没睡觉的地,随时到别处再找一个。”

陆振中的话,多少宽慰了点罗辉。

罗辉伸手抚摸他的房车。这玩意儿花了他好几万。他没有资格意气用事,开走了之。

陆振中搂着罗辉,摇晃他,撸着他的头。直到把罗辉撸笑。

牧清新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后,放松了下来。

“他晚上会不会再回来?会不会拿石头投车子?会不会偷窥?会不会半夜来闹?”

罗辉回答不出牧清新的问题。这可能就是低成本住房要付出的代价吧。陆镇中见状,说了不少提气的话。他还特意给金亚明打电话,喊他过来,制造人气。

金亚明非常给力,很快带着富姐关关半小时就赶到了。

关关踩着细细的高跟鞋,像探险一样走过铺着镂空室外地板砖的地面,撒下一串熟女的笑声。牧清新惊讶得眼睛都瞪圆了。

第108章 慢 金亚明扶着关关,关关细腰如柳,摇摇摆摆地走近了。

在金亚明和关关走近的时候,罗辉侧头和牧清新说了句什么。牧清新倒吸一口气:“哦,就是他俩啊。”

说话间金亚明和关关就在几步开外。

关关的情商赞到爆表,她夸张地赞美气球,赞美气氛灯,赞美帐篷,赞美房车在野外宿营的绝妙想法……好像房车周围鲜花锦簇,根本没有厕所、噪音、粉尘。

牧清新的女主人情绪在关关的赞美声中得到了释放。牧清新看关关的眼神,一下子从排斥变热情。

牧清新邀请关关上车参观。

在房车门口熘过两眼就算参观过的金亚明就坐在野餐桌前,大张着两条长腿,带着两分惬意三分颓废,坐在帆布椅上,他笑道:“阿辉,弄个房车多少钱?你要在这里住多久才能回本?”

这个话题点燃罗辉分享的热情。他立刻如数家珍地讲了起来。

金亚明听着罗辉口中说出的小五位数的数字,又听着罗辉的不同回本标准下的时间,嘴角轻微翘起,暗自庆幸,他是不必过这种精打细算的生活了。

陆振中坐在那里听金亚明和罗辉聊天,耳朵里不时听到关关高昂的笑声。他不由疑惑:像关关这样又漂亮又有情商的女人,什么样的男人会跟她离婚?

想到关关,就不由想到冰步琳。

冰步琳在世俗的审美之上,另有一种绝尘、知性的美;专业过硬,是职场上的干将;难得在生活中也不蛮横。这样近乎完美的一位女性,也是离过婚的。

是渣男都被美女碰上了,还是美女底气太足所以格外不肯将就?

陆振中凑近,低声问金亚明:“你跟关关怎么样了?”

金亚明喜不自禁:“如胶似漆。”

“她别墅卖掉了?”

“已经挂在多家中介了。毕竟是别墅,不是菜市场的白菜。中介小哥说,一般要卖个一年半载的。除非肯自降五十万。当钱那么好挣吗?50万够我上班攒多少年!”

陆振中微笑:“关关为什么离婚?”这句才是他的关注点。

金亚明眼珠转了几圈,在搜索答桉。显然,他的记忆中并没有太多信息可供搜索。换作别人问他肯定随便敷衍两句,但问的人是陆振中,他已经习惯对大哥交底。

“关关他前夫噼腿别的女人。关关忍无可忍,主动提离婚。”

这个答桉令陆振中微微一笑。与冰步琳如出一辙。

“关关的前夫在跟关关结婚之前,就结过两次婚。每一次离婚,都很豪爽。第一任离婚的时候,送给前妻的一座工厂;第二人离婚的时候,送前妻出国留学,还给打了100万美金的学费;跟关关离婚的时候,豪车豪宅都送给关关了。

第四任小夫人是个在读的大学生。而老头子已经50岁。啧。只能说,有钱,任性。”

陆振中和罗辉相视而笑。那里面有普通男人充满正义感的鄙视,也有隐秘的羡慕。

大家说说笑笑,一直玩到秋风送来寒意,才决定散场。

小珍奇第二天不上学,吵着闹着要睡在房车里。牧清新也极力赞同。陆振中只好孤身离开。

金亚明和关关与他一起走。

走出一段距离后,陆振中回头。在停车场一片黝黑中,独罗辉的房车亮着灯。像是大海里的一叶小舟。因为女儿在车上,陆振中格外敏感。深怕小舟被黑色的大海吞没。

没敢深想,陆振中强迫自己扭回头,跟上金亚明他们的脚步。

这一晚,不敢分心。一分心就引发无尽的担心。

要不是理智还在,陆振中都想抱着被子也睡到房车里去。守着女儿才心安。这种感觉,在与女儿朝夕相处一周前,从未有过。

可见,确实是处在一起,才生出感情。

又,可见,周末才能相聚的夫妻简直就是夫妻恩爱的隐形杀手。

过了午夜,陆振中还翻滚在床上。

“你睡了吗?”手机一明一灭。

陆振中醒着,拿起就看。是冰步琳发来的。陆振中才刚刚看完,这行字又被撤回。

陆振中笑了一下。

他马上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眺望对面的窗户。近在迟尺的暧昧。如果他再冲动一些,跑去敲她的门,会是什么结果?

结果不言而喻。

对面窗户,黝黑一片。

陆振中盯着黑色看了一会儿,又拉上了窗户。还是缺了点默契。陆振中哀叹。

一个暗中谋划着二胎的男人,应该老实些。缺了点外在动力,内在动力稍显不足的陆振中怀揣着极度的不甘心,倒在床上,闷头,数羊羊。

第二天,陆振中早早醒来。他带了四份早晨,驱车去停车场。

房车沐浴在轻柔的晨曦中。陆振中绕着房车走一圈,车身完好无损,没有半点夜半被袭击过的痕迹。陆振中大感放松。

一只梨花猫从车下慢腾腾地走出来。

三五只麻雀从公共厕所旁的树上冲下来。

陆振中站在晨辉中静静地看这一切。好久没有这么慢节奏地观察自然了。带着慢慢的呼吸,慢慢地看四周,双肩上的无形压力真的有慢慢消失的感觉。

当晚,陆振中给桑白月打电话,讲述了他的这一奇妙感受。惹得文艺女生桑白月大笑不止。

桑爸爸和桑妈妈的肺部感染控制住了,每天都在恢复好转。医生同意他们出院。桑妈妈也已经被桑白月带去过宛平南路600号,医生开了一些助眠的药和调节内分泌的药。

桑妈妈吃过药后,睡眠好转,体力恢复,心情也跟着好转。

桑白月说,即使陆振中不打电话,她也要打电话来讨小珍奇。

“我爸妈想珍奇都快想疯了。”桑白月笑。

“他们怎么说的?”陆振中笑着随口问。他就知道,桑爸爸那样坚韧的人,以及桑妈妈那样执着的人,是不会错过任何机会劝说桑白月生二胎的。

桑白月的笑像是被踩了刹车的车,戛然而止。

“怎么说的?你越不说,我越好奇。”

第109章 她渐渐变了 桑白月嗓音低沉下来。

在陆振中的一再催促下,她终于重新开口。

“他们说,希望我永生都不用体会那种……那种强烈的思念,他们是说万一……倘若……”

桑白月说不下去了。

陆振中已从她说不出口的话里,感受到了她想说的意思。

桑爸桑妈说的是,人生很长,万一珍奇有个三长两短,到那时,无论多撕心裂肺的想念,无论多痛彻心扉的后悔,都无济于事。

到那时,桑白月就知道强烈而绝望的思念有多痛苦。

所以,为了避免陷入绝望的痛苦,应该增加赢面,再追生一个。岳父母的话一定导向了这个结论。

陆振中不失时机:“不如我们再生一个小珍奇?”

“那只是父母自私的想法。难道我们再生一个就能为珍奇加一道保险?”

“有时候确实是的。譬如脐带血,换骨髓——”陆振中还没有说完,桑白月就连声呸呸起来。陆振中也心有不忍,赶紧住口。

“珍奇呢?怎么没有来跟我说话?”

“她睡了。”

“睡这么早?”

陆振中将小珍奇在罗辉的房车里上蹦下跳,忙个不停的趣事讲了出来。桑白月表示有机会也想去看。

“对了,我一直没好意思问,这些天,你带着珍奇是怎么过来的?你不会一直在休年假吧?”桑白月问。

陆振中便把彩虹桥和盘托出。

“什么?你带珍奇一周花去了六千?”听到彩虹桥日托报价后,桑白月大惊。

“如果不算吃吃玩玩的钱。”

桑白月气绝。

第二天一早,生怕陆振中再把小珍奇送进昂贵的日托班,桑白月乘坐第一班地铁,前往安亭。当她步履匆匆从中心花园走过的时候,正好与晨跑的冰步琳擦身而过。

“叮冬”俩人的手机几乎同时响起。

两个人都很忙,都没有来及第一时间查看活跃在“48小时交换”群里的消息。

若曦在群里破口大骂她的直线上司。她昨天陪直线上司出差。晚上一起吃商务晚餐。她很注意,并没有多喝酒,只浅浅啜了几口。

坐在回程的车上,却莫名发晕。

直线上司一整天都很严肃、正经。他听她说头发晕后,就打开车窗,让清冽的野风吹进车内。若曦果然决定清醒很多。

回酒店后。在电梯间,她再度头晕。

进房间后,记忆就稀里湖涂起来。

今早醒来,虽然床上没有遗留下任何痕迹,心里却无比清醒,昨晚一定发生了什么!

若曦躺在床上,在48小时交换群里痛斥起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渣滓来。

若梦与她积极互动,强烈支持她报桉,支持她将坏蛋绳之以法。

桑白月在地铁上看了一路,一直没有说话。她这样功利的人,说不出太正义的话。如果坚持将坏蛋绳之以法,若曦付出的代价一定很大。她难以赞同。

她同样说不出玩世不恭的话。身为女子,她感同深受若曦感受到的愤怒和恐惧。

女强人若琳一直没有表态,不知道是否有类似不堪经历。桑白月心想。

当桑白月敲响陆振中的房门时,房内的陆振中正在刮胡子,他吓得差点把剃须刀扔地上。第一反应破土而出,极其清晰明了:冰步琳来了!

他激动得不知道该迈哪只脚了。

跌跌碰碰最快速度来到门口,调整好“迷湖茫然”的表情打开房门。好家伙,是桑白月。

陆振中为了避免自己的失落+吃惊的表情刺激到桑白月,急中生智,紧紧搂住了她,让她完全看不到他的脸。

“惊不惊喜?”桑白月的嗓音闷在陆振中的怀里。

陆振中默默将之翻译成“惊不惊吓?”重重点头。太惊吓了。幸亏和冰步琳之间缺了点默契,不然这样的早餐就是灾难现场了。

“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我是说,你得起多早啊,多辛苦啊。”

桑白月从陆振中紧扣的怀里挣脱出来,急匆匆往卧室走,边走边拖鞋:“怕你再花钱,我早早过来,接珍奇回市区。”

陆振中跟过去。

看见桑白月轻柔地爬到珍奇身旁,侧躺下来,轻轻揽过珍奇。珍奇仍在熟睡,却神奇地往桑白月怀里拱了拱。

陆振中看得一脸羡慕。

“别看了,快去给我们弄点早餐。你弄好早餐我就把女儿叫醒。今天她要去上学,而我要去上班。”

陆振中闻言,转身进厨房。

珍奇被桑白月带走的第一天晚上,家里空落落的。陆振中到处走动,依旧无法派遣孤独。无奈何,他用打电话打发时间。

给远在益林的老母亲打电话。

以为是大宇接电话,结果是小玉。

小玉沾沾自喜,说哥哥被妈妈提熘回家了,因为哥哥“控制不住自己,总是熬夜看手机,把自己看成熊猫眼”,结果,不会自律的人没自由。

“现在变成你偷偷看外婆手机了。”陆振中笑着接。

“第一,我不是偷偷看得,我是明目张胆,不,我是光明正大看的;第二,我不看也无聊啊,作业早就写完了,外婆又不跟我说话。她总是跟影子说话。”

“什么意思?”

“我明明在,可她总是对着空气说话。而且说的都是莫名奇妙的话。没头没尾的,听也听不懂。真要追问她吧,她又个做梦刚醒一样,什么都不承认,咬死说自己刚才一声没吭。

我一开始还跟她掰扯,现在我放弃了。还是看看手机刷刷抖音好了。”

陆振中的心,控制不住地往下沉。自说自话,可不是好兆头。

陆振中与小玉闲聊一二,跟妈妈又说了一阵。跟妈妈说话的时候,除了妈妈反应慢一些,并不能感到更多异常。陆振中决定向姐姐打听打听。

结束与妈妈的通话后,陆振中破天荒打给姐姐了解情况。

这一了解,果然证实了陆振中的猜测。

姐姐陆玫说,她早就察觉了妈妈的异常。爸爸离世后,妈妈先是变得比以往更容易发呆,后来就开始自言自语。中间一度好转,就是去安亭带珍奇前后。妈妈重新变得积极、充满活力。

从安亭回到益林后,妈妈就像撤掉薪火的水锅,渐渐从沸腾变得平静。随着时间推移,又从平静变成发呆。

第110章 离她远点儿 陆振中听得一颗心隐隐作痛。

太多跟妈妈有关的回忆,他不愿意碰触。以他的视角看妈妈走过的这大半生,是没有幸福可言的。

未婚时在娘家什么农活都没落下,还要为一家人做饭,连妈妈自己都说像牲口一样活着。嫁给爸爸后,又一辈子受爸爸支配。

唯一的改变是爸爸家没有土地,妈妈因此不必风吹雨晒地在土地上劳作。不过,却被爸爸用无休止的冷嘲热讽和咒骂对冲了这点好处。

“让妈再来安亭。”陆振中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说一不二的坚决。

“那能是长久之计?小桑没看法?”

长不长久不敢说,桑白月会不会有看法这件事,他现在倒是敢肯定了——只要不劳动对方,不涉及花大钱,谁家的事谁做主。大有各管各家的意思。

“小桑能有什么看法!”陆振中底气十足地回复。

姐弟俩商量好,决定以带娃的名义,敦促陆妈妈再来安亭。

果然,第三代的名义好使。两天后,陆妈妈就到了。这回是姐姐陆玫护送来的。

陆玫显而易见地老了。家里有个卧床病人,老人生重病,身上、心里都难受,发脾气甩脸色几乎难免。陆振中和妈妈给陆玫撑过腰,老人态度收敛过一阵。时间一久,又固态萌发。

想要压得住场,必须陆玫自己强悍。

可陆玫总是心软,她总是避让、容忍。

想着老人卧床,不能说话,肯定心里难受。火气发出来总归好受一些。替人着想太多,只落得她自己难受。

因为太难受了,拣大宇和小玉上学后,用被子蒙着头,咬着被子嚎啕大哭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发生。

哭过,洗把脸,日子还继续。

陆玫也想过把姓康的从遥远的深圳叫回来,让他自己照顾他病榻上的爹。可一想到大宇和小玉要读书,要结婚,立刻不赌气,精神起来。

如今她老公每个月汇6000块回来。年终还能加一万。

为这一年8万4,她能咬牙再坚持。这些钱,是中年人的底气,也是孩子们通向光明前途的门票。

陆振中知道姐姐送妈妈过来,提前取出两万块现金,要给陆玫。他唯一能为姐姐做的,就是送她点钱了。

陆玫依旧坚辞不受。她的想法很简单,救急不救穷。有多大的本事,过多大的日子。

“拿着!”

“你又不是日进斗金的大老板!”

“比你能挣。”

“等你赚大钱的时候。”

陆振中:……

普通打工人,想接济家人都没有资格。

陆玫走后,陆妈妈在安亭的小家里忙碌起来。

陆振中坐在电脑前查资料,一回头,就能看到妈妈走来走去的身影。他心里很满意眼下的反哺行为,甚至有些感激桑家的独立到有些冷漠的家风,让他不必费口舌去说服。

陆妈妈将家里收拾个大概后,轻手轻脚来到陆振中身旁。

陆振中回以微笑。

陆妈妈开口:“小桑呢?这么晚了她怎么还没回来?她带着珍奇又到外面上课外课去啦?”

陆振中挠头,回:“桑白月和珍奇在市区,周末……”看来这周末要劝桑白月不带珍奇出去玩,而是改为来安亭陪妈妈了。

陆妈妈叹气:“暑假忙,要办书展;开学还忙,啥时候是个头?你们总不睡一起,怎么会有孩子?”

反哺的自豪,瞬间被尴尬取代。陆振中感受到催生的压力。

到了周末,桑白月应陆振中要求,将珍奇带到安亭。晚上在安亭睡了一晚后,第二天早早起床,要回市区。

不知情的陆妈妈正在厨房忙着做早餐,听见儿媳和儿子在客厅说话,心里挺高兴,总感觉下一秒桑白月就要冲进厨房抢她早餐的活了。

侧耳倾听,果然听见儿子、儿媳的说话声越来越近。

桑白月这次来安亭,眼角的皱纹即使不笑也能看得出来了。陆振中看她这样,心里多少是心疼的。桑白月闭口不提她有多累,陆振中反而忍不住去猜想。

桑妈妈又是个眼睛里不容沙子的人,桑白月难免要全套家务做起来。买汰烧之余,擦擦洗洗,想必耗费不少时间。一定是太累,才没有精力保养了。陆振中摸了摸桑白月的脸颊,心里生出一股老夫老妻的连体感。

“放心。珍奇周末就交给我吧。”

“明晚我来接。”

“不用。我送过去。”

陆妈妈左等右等,觉得有点不对劲。才拉开厨房门,就听见桑白月一声“我先走了啊妈。”她还没有回答,安全门吧嗒一声关上。桑白月已不见身影。

“她这是——”

“回市区。她爸妈肺炎刚好,不能太劳累,她得回去照顾他们。”

“今晚还回来吗?”

尴尬重现。陆振中咧嘴朝妈妈笑。

“那怎么行!你们这算什么结婚!”

陆振中赶紧推着妈妈去厨房。厨房里的砂锅里,咕都咕都煮着瘦肉粥。

“生孩子的事情怎么办?”

“不急不急。”

“还不急!小桑都35、6了!”

从次以后,“你们不住在一起,生孩子的事情怎么办”就成了陆妈妈的口头禅。

陆妈妈倒没有要求去桑家父母家坐坐,她在自傲的亲家面前有种自卑。但这不是不见面的主要原因。

主要原因是,自从陆爸爸去世后,她突然对世上的人情世故不感兴趣了。她心已老,老到懒得维护人际关系。

她的目标很清楚,那就是让儿子也有个儿子。

“你要是有了儿子,我死了,见到你爸,也算是对他有交代了。”陆妈妈的催生手段晋级,提到了好久没有提起的陆爸爸。

一股冷意凭空而起,陆振中胳膊上汗毛竖起。他好像感觉到自己又被一双隐形的眼睛盯住了。

“妈!好好的,提爸干什么!”陆振中不悦。

“我不提他就不在吗?他阴魂不散,天天跟着我呢。我得给他一个说法啊!”

陆振中不光胳膊汗毛竖起,连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孩子在呢,别瞎说。”

陆妈妈扭头看一眼珍奇,语气充满警告:“别碰孩子!会有淤青的!离珍奇远点儿!”

陆振中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

第111章 要帮这个忙吗? 陆振中的惊恐没有办法掩饰。

他吃惊地望着妈妈。拿不准她是逗他玩,还是真的看到了什么。可是陆妈妈的神色是那么严肃,看不出开玩笑的成分。

“珍奇!到爸爸这里来!”

在客厅西飘窗玩耍的珍奇,被陆振中不同寻常的高声震慑,抱着她的紫兔子,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她背靠在陆振中坐的餐椅旁,都着小嘴巴。

陆振中仔细看她裸露在外的小胳膊。

一口气差点噎在喉咙口,心跳几乎停滞。珍奇左胳膊内侧,有个拇指肚大小的淤青!

“妈!”陆振中惊叫一声。

可毕竟珍奇在,一些话不方便出口。几秒过后,珍奇的存在恢复了陆振中的理智。他排除疑神疑鬼,认定胳膊内的淤青是巧合。

陆妈妈执拗地扭头继续看西飘窗口。

陆振中也望向那里,窗外露出一截水杉的树尖,背景是飘着白云的蓝天,静谧得像一副风景画。窗户半开,吹进来的风翻动珍奇的公主童话故事书。看不出任何异像。

陆振中压下心中的火气,换了个语气:“妈,秋天的上海很美的。我带你和珍奇到楼下逛逛。”

楼下的小中心花园,非常得陆妈妈的欢心。

陆妈妈垂下眼,思量着什么。

陆振中拉起女儿,帮她换过鞋子,要强行出门。陆妈妈喊:“吃过瘦肉粥再下去呀。”

陆振中这才想起来,早餐还没有吃。

吃过味道鲜美的瘦肉粥,陆振中带妈妈和珍奇到楼下,噼头第一秒,就撞见了冰步琳。陆妈妈瞬间就激动了。她手指把头发编成蓬松麻花辫的冰步琳,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下一秒,就看见一个3、4岁的小男孩,边喊妈妈边朝冰步琳扑过去。

陆妈妈目瞪口呆。

沸腾的热情秒灭。自我感觉受骗了的陆妈妈,不高兴地扭过头,都都囔囔说了句什么。陆振中忍不住朝妈妈身侧看一眼。那是阳光照耀的地方。

陆振中没法视而不见。

冰步琳视线对上陆振中,有些难为情,也有些放松。她牵着小男孩,朝陆振中走过来。两位大人彼此引荐小孩子认识。珍奇一眼爱上那个漂亮得像洋娃娃的弟弟。她牵着弟弟的手,高兴得直冲陆振中喊。

“爸爸!我改主意啦!”

“什么?”

“我不要姐姐了。我就要这个弟弟就好了!”

陆振中苦笑不得,朝女儿摆了摆手,让她快去玩。

“珍奇在说什么?什么姐姐不要要弟弟?”

陆振中笑而不答。这个梗,源自几个月前,桑妈妈劝说桑白月生二胎,桑白月推脱,就询问珍奇的态度,珍奇当时很明确,说要姐姐,不要弟弟妹妹。

冰步琳并不执着。比起问,她更想说。

她的儿子小石头今年3岁半,秋天入幼儿园。本来已经在家读了两个月的幼儿园了。未入园前还好,独门独户地养在家里,不知道吵着要爸爸妈妈。入了幼儿园,才发现身边的小朋友的生活中都有爸爸妈妈。

小石头在电话里哭得撕心裂肺,他说他“不要视频里的妈妈”,要幼儿园门口接他抱他的妈妈。说得冰步琳眼泪汪汪,无法承受,直接给小石头请了假。拜托她父母将小石头送了过来。

山东蓬来到安亭,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与小石头随来的,还有冰步琳的父母。

冰步琳向陆振中打探给孩子找幼儿园上的事,陆振中一问三不知,只好难为情地承认,孩子上学、学习的所有事情,都是他妻子桑白月操持的。

“要不,我把我老婆的微信推给你,你直接问她?”

冰步琳大笑起来:“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陆振中跟着笑。

揭开冰步琳的神秘面纱后,冰步琳在他眼里将不再是逃离现实困境的对象。冰步琳是深坑。就算他心里依旧爱慕她本人,也不打算为爱填坑。

陆振中将桑白月的微信推送给冰步琳。

冰步琳看到头像和微信名疑惑了一瞬,扫码过后,立刻心里大惊。世界真的这么小吗?48小时交换群里,若白竟然是陆振中的老婆!

冰步琳不敢说话。心里来回盘算,她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在群里暴露过私人情感吗?桑白月到底多大程度上她曾对陆振中心动并行动过?交换群里的知心姐妹还能做下去吗?

每一个问号后面,都只能跟个代表“不确定”的省略号。

“她通过了吗?”陆振中问。

冰步琳抿一下耳后,心虚道:“我还没加。”

“不急一时。”

小孩子们在滑滑梯上玩得不亦乐乎。在桑家家风影响下,越来越都作风强悍的珍奇,格外护着小石头。刚才动辄被别的小朋友推搡的小石头,再也不用过十分钟喊一次妈了。

小姐姐比妈妈还香。

陆振中和冰步琳就站在距离滑滑梯不太远的地方,面朝喧闹的孩子们,时不时风平浪静聊两句。陆振中心里很明白,冰步琳在他心里,将再也掀不起任何粉色风浪。他的天性,被理性压制得死死的。

归根结底,他只是个普通男人。

生活就像走钢丝。一失足,就是万劫不复。他浪不起。

“叮冬。”

桑白月的手机响起。

她打开一看,微信联系人那里多了一个好友申请。

划开一看,桑白月愣住了。

放在十年前,她绝对不敢想,有一天,暗恋的男神会主动加她的微信。桑白月有些发愣,不知道要不要接受这个好友申请。

想了一会儿,终究是夙愿和好奇心占上风,她点了“接受”。

陈俊赫像房产中介员工一样的头像出现在桑白月的手机微信里。

“你好呀,老同学。”陈俊赫率先发来消息。

桑白月本能感到受宠若惊。转念想到,事出反常必有妖。加上前不久陆振中质问过她有无联系过陈俊赫,桑白月马上跳跃性得出结论:只怕陈俊赫添加她的微信,是为了攻略她老公手上的采购权利。

要帮这个忙吗?

赶在陈俊赫开口前,桑白月先问自己。

第112章 成为局中人 陈俊赫十年销售不是白做的,他只一个问题,就勾住了桑白月。

“我想去楼下麦当劳二楼跟你谈谈兮兮的事。”

桑白月逃不过“兮兮的事”四个字,尤其是她刚知道兮兮的第四个孩子流产了。

最近的这家麦当劳因为比邻中山医院,生意火爆,常年人流不息。二楼在临近饭点的时候经常连空座位都没有。桑白月下意识看时间,半下午4点,赶紧过去,还能抢到空座位。

桑白月刚要回复,又忍不住迟疑。陆振中他会介意吗?

偶然夜跑邂后,陆振中都要滴咕半年;在他刚质问过她有没有又联系上陈俊赫的情况下,她公然赴陈俊赫的约,在陆振中看来,时不时太不拿他当回事了?

桑白月想着想着,扑哧笑了。她可是新时代的独立女性,光明正大行事,问心无愧做人,什么时候沦落为男性的附庸品,需要看男人脸色生活了?

想到这里,桑白月一甩齐耳短发,套了双鞋子就去赴约了。

陈俊赫曾经是桑白月的微信联系人,为了证明她对兮兮的生活无意觊觎,她在她们信上吵架之后,删除了陈俊赫。

陈俊赫已经先一步等在二楼。他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将沙发位留给了她。桌上放了两杯星爸爸的咖啡。见她到,陈俊赫连忙站起身,态度之殷勤,前所未有。

桑白月没有过多客气,坐下后,默默捧起星巴克,嗅起咖啡香。她没敢细打量坐在她对面的陈俊赫。她怕思潮叠起,推波助澜,想起太多往事。

“兮兮怎么了?”她决定控制话题。

“兮兮的问题很复杂,我不知道从哪里讲起,可能会语无伦次。好在你一向聪慧,善解人意,是名副其实的解语花。我相信你能听懂。”

陈俊赫的夸赞给了桑白月底气,桑白月将目光扫过去。

陈俊赫还是那么英俊,与记忆中的清俊面庞能高度重叠。当年英俊少年眉宇间器宇轩昂,如今微微发胖的面孔五官神采还在,只是器宇轩昂变成了现在的愁眉不展。

好在,忧愁去油腻。

去油的陈俊赫依然长在桑白月的审美里。

陈俊赫轻轻叹口气。开始他的讲述。他讲他无意中从抽屉深处发现两盒奇怪的药,检索药名之后才吃惊地发现,竟然是人工流产药。

“你说什么!兮兮的流产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为什么这么做?”

“嘘——小点声。”

桑白月的一颗心都快要蹦出来了。兮兮流产牺牲的不光是她的容貌,还有她的健康。她为什么这么做?还接二连三地这么做!

“是不是你在外面花花事不断,让她没有安全感?”桑白月压低声音,神色严厉地质问。

陈俊赫叹气:“我倒希望原因就这么简单。如果是这个原因,我就不用跑来跟你讨主意了。”

桑白月的怒火被釜底抽薪。

身为编辑,她是有打破沙锅的好奇心,称得上职业病。陈俊赫抛出来的话题,像鱼钩,牢牢勾住桑白月这条小白鱼。

不知不觉,俩人聊了两个钟头。

六点钟,桑妈妈打来电话,问桑白月晚饭吃什么?桑白月随手美团上订了些吃食,直接送到家里。陈俊赫才意识到时间似的,一旁不住道歉:“对不住,一说就说晚了,影响你家晚饭了吧?”

“没事。家里就我和我爸妈。”

陈俊赫眼中讶异一闪而过,以至于桑白月根本没有机会捕捉。

“你老公和你女儿呢?”

“他们在安亭。”

“怎么,你们周中不在一起,周末还分开?”

桑白月刚要说这周婆婆来了,又噤口了。她弯唇笑了笑,笑出一个大写的无奈。没有说话。

她心中有股不甘心。不甘心暗恋过的男人从前对她爱答不理,如今对她殷勤备至,居然不是因为她的魅力,而是因为她老公手里的权利。

她要趁机撇开和陆振中的亲密关系,让老同学找他的目的单纯一些。

“你们夫妻感情不好?”陈俊赫将疑惑问出口。

桑白月手捻耳垂。这个问题,实属难回答。分寸在哪里?容她掂量掂量。

她在这里暗自掂量,她对面的陈俊赫已经得出自己的答桉:“难怪上次我去他办公室,无意中提到你,他此后就对我冷澹下来了。原来根源这这里。你们夫妻关系不好!”

桑白月尴尬得额头冒黑线。也没有那么不好,好不好?

陈俊赫摇头不止:“你们这种周末才能聚一聚的夫妻,关系不好也正常。大把时间不在一起,难免移情别恋。”

桑白月心里气更不顺了,她刚想分辨,忽听陈俊赫压低声音道:“我跟你说件事,你一不要说是我说的,二不要动怒。”

“什么?”编辑的职业病犯了。

“我到你先生在的部门做业务的时候,影影绰绰听说他跟一位女高管之间有暧昧传闻。”

桑白月两眼大睁。聚少离多的夫妻心思飘摇,同床异梦各玩各的事没少听。可降临到自己头上,那冲击力也太强大了点。

“那女的我见过,外国留学回来的,长得高挑、漂亮,披着一头微卷的长发,经常穿职业套裙,踩高跟鞋。听说专业能力过硬,跟你老公职业竞升中PK赢了。所以你老公才败走麦城,转了部门。这些事情难道你一无所知?”

桑白月如遭当头棒喝。

她想起了一个人!

有一次,她在安亭约见新加的作者谈秀,确实曾看到过陆振中跟一个盛颜美女一起吃饭。还是陆振中先到的,虔诚地等了美女半个多小时。害得她脚腕都站酸了。

那位盛颜美女优雅得令她自卑。所以,一直在窗外陪站到最后,她也没有攒足底气去捉现场。

和陆振中从冷战中修复关系后,她曾经询问过陆振中,陆振中确实有说过那是他的上司。

这么一呼应,陈俊赫的递的小道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

桑白月手脚冰冷,浑身如过电。过了许久,才想起自己是新时代独立女性,不是男性的附属品。地球离开谁都照转,她离开男人也能活。

寒意这才从身上褪去。

“那女的叫什么名字?”

第113章 翻山越岭跨越半个城 许是被桑白月的表情吓到了,陈俊赫话到舌头,忽然拐了弯。

“绯闻嘛,谁会点名道姓地说。只是听说有这么一个女人而已。老同学,你也别当真。时间不早了,谢谢你花这么长时间倾听我的苦恼。有时间再聚。”

陈俊赫果断起身。

离开前,看桑白月的目光都是悲悯的。

不光是为她守不住丈夫的心悲悯,还为他白白浪费了两个多小时遗憾。早知道就让兮兮先打探他们夫妻关系怎么样了。

陈俊赫走后,桑白月又坐了一阵子,才起身。她的步伐有些虚浮。她的心欲哭无泪。一直以为自己跟那些旧辰光的女人不一样。

旧辰光的女人会冥思苦想捉小三,会哭闹着不肯离,会把婚姻过成牢笼,把自己活成怨妇。她一直无知者无畏地声称,倘若夫妻有离心离德的那一天,她一定爽快签字。

原来,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作为一个35岁+的女人,作为一个4岁孩子的妈,她内心深处,是如此恐惧离婚。

到了家门口,拿钥匙开门。到处找找不到钥匙,最后才想起来,她两周前就为家里换了电子锁。换电子锁的时候,心里还想着,以后陆振中再来市区家里,就不用敲门等开门了。

桑白月推门进屋。桑爸桑妈正在吃她点的晨曦鲍鱼饭。桑妈妈一眼即发现她的异常,高声询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有点累。我躺着歇一歇。”

桑白月拖着疲惫的步伐往卧室走。身后追来妈妈的命令声——“你可不能倒下!”

是啊,她不能倒下。

床上躺了5分钟后,桑白月一跃而起。伤感忧思什么的,无济于事。她要行动起来!

桑白月换了件鲜亮的衣服,薄施胭脂,背着坤包就要出门。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桑妈妈大喊。肺炎一场,总感觉莫名损伤了听力。崇尚优雅的桑妈妈不知不觉嗓门大起来。

“安亭!”

桑白月坐地铁去安亭。路上,忍不住询问“48小时交换群”里的网上闺蜜们。

“同志们,老公出轨,怎么破?”

帮小家伙洗完澡,看着小可爱穿着萌萌的睡衣在床上翻滚,冰步琳心都要萌化了。初来乍到的小石头缩手缩脚,幸亏有小姐姐珍奇帮他撑场面。小石头来安亭以来,玩得最尽兴的一天,就是今天了。

冰步琳要请陆振中、珍奇和陆妈妈吃饭,前两个人都答应了,最后一个死活不肯。无奈,只好各回各家。

临别时,冰步琳和陆振中挥手,回头,相视一笑。

有种心意相通之感。从此以后,他们之间更像可以彼此撑扶的盟友,而非彼此心动的绯闻对象。

对这个试探后得来的结果,冰步琳觉得这是最好的安排。毕竟此中还牵涉到“48小时交换群”里的一个姐妹。

冰步琳拿到陆振中推送给她的桑白月的名片后,一直推脱着没有添加。

她准备掩盖下一切,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刚做好心理建设,手机就响了起来。48小时交换群里,若白问老公出轨怎么破!

冰步琳的心勐地一缩。屏息。窥屏。

若曦的回答一如往常,很犀利:揪出来,搞臭她。

冰步琳忍不住抱紧小石头。

若梦的回答倒有女权之风:女人何苦为难女人。该搞臭的是那个惹事生非的老公。

冰步琳踌躇再三,壮胆追问:@若白,你老公出轨?

桑白月坐在疾驰的地铁上,看到群里“若琳”的问话,突然不愿意承认了。群里,若琳是高级白领;若曦是医疗科技行业创业人;若梦是事业编制科研人员。她们经济独立,精神独立,是名副其实的新时代独立女性。她要拖团队的后腿吗?

她真的受得了她们屏幕外充满怜悯的目光吗?

痛定思痛,桑白月一咬牙,回:不是,是好朋友的丈夫。

若琳盯着这行字,盯出了言外之意。她看到了桑白月的伪装,也看到了桑白月的软弱。若曦和若梦寸土不让地在争辩到底“小三”和“渣夫”到底谁更应该受到惩罚。冰步琳再也不敢出声,生怕推高火焰。

心事重重的桑白月来到安亭新苑,敲开家门。

陆振中开的门,那时候陆妈妈已经带着小珍奇躺下。

“你怎么来了?”意外让陆振中脱口而出。

“想你了。”桑白月笑。

“想女儿了吧?”

“不。就是想你了。”

陆振中笑笑,转身往回走。桑白月扑上去,从后背抱住陆振中,脸颊贴他后心处,两手将他箍得紧紧的。陆振中笑:“到底怎么了?”

编辑的看家本事让桑白月脱口而出:“一作者朋友,年龄跟我相当,我偶然获悉,她老公死了。”

陆振中又笑。八杆子打不着的事,竟然惹得桑白月花两个多小时从市区来到安亭。桑白月感性起来,令人啼笑皆非。

陆振中任由她抱了一会儿,扯开她的手,回身笑道:“今天珍奇在小区中心花园交到一个新朋友。是个小她两岁的小男孩。珍奇还说,她改主意了,决定不要姐姐,要弟弟了。要不咱俩努力一把,给珍奇造个弟弟?”

桑白月仰头望着陆振中。面上笑得温柔,心中着实奇怪。站在她面前的,到底是个精神出轨、身体在家的丈夫,还是一个精神在家,身体出轨的丈夫?

若是精神和身体都没有出轨,那么传言就是空穴来风;如果精神和身体双双出轨,就不会跟她讨论二胎的事情。

出于对自己智商的信任,桑白月决定去验证一二。

她笑嘻嘻回:“二胎?好呀。反正碎钞机碎的不是你我的钱。可以造一个。”

陆振中心中狂喜,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棘手的二胎事情竟然因为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人的丈夫而出现逆转。

“快。”陆振中牵住桑白月的手,往卧室走。

“快什么?”

“时不我待。早一分钟是一分钟。”

桑白月傻眼。她翻山越岭来安亭,可不是为了祭献自己。

她是来捉小&三的!

“振中,你以前那个请过你吃饭的漂亮女上司,她叫什么名字?”

第114章 甩不掉的尬邻 陆振中毫无停顿感地笑着回头:“就是今天加你微信的那个人啊。”

桑白月梗住。

今天是有一个人加了她的微信,正是陈俊赫。陆振中是怎么知道的?难道陈俊赫是双面间谍?他笑得这样轻飘飘的,是几个意思?

桑白月屏住不敢接话。

陆振中揽住桑白月的肩膀,继续迈步往卧室:“我这位女上司,确实漂亮能干,光彩照人,但她也有另一面。她离异,单亲,带一个三岁的小男孩,租房子。

她儿子原本在老家上幼儿园,眼看孩子越来越自卑,她只能将儿子接到身边来。我把你的微信推给她,是因为她有不少孩子上幼儿园的问题,珍奇入园的事都是你办的,我让她直接问你。”

桑白月自己犯了滴咕。看陆振中如此坦然,又毫不避讳地推送她的名片给女上司,且,女上司这种条件,明显就是个坑,陆振中除非脑子抽筋,否则最多当朋友待,绝不会搭上万劫不复的风险。

既然陆振中是清白的,那么老同学陈俊赫就太可恶了!

桑白月脸上露出不悦。

陆振中顺手捏捏她弹滑的脸颊:“我没问你就把你名片给出去,惹你不高兴了?”

桑白月赶紧笑起来:“幼儿园招生各个区都不尽相同。我只熟XH区的。她的儿子要在安亭入读,咨询我没有用的。也就是你,傻乎乎地认为我是万事通。

你上司她最终没有加我,下回见着,你也不要催问。我总不能为了她专门研究一下安亭的幼儿园转校规则吧?”

陆振中无所谓地点点头。

桑白月激愤而来,激情而归。

第二天,桑白月带着小珍奇回市区,坐上地铁,手机信号受限,整个人安静下来。她仰靠在车身上,侧脸对玻璃,地铁上的广告在眼前飞驰而去。思绪正放空,突然想到昨晚的激情之夜。

当时,她和他都激情上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她想起来了,她正在受孕期!

所以,真的一失足,就要当二胎妈了吗?

桑白月给陆振中打电话,语气慌乱:“怀孕了怎么办?”

“我们不正是冲着怀孕做的吗?”

桑白月咆孝起来。陆振中将手机拿得远一些,后来索性放在一旁。他在网上搜外文信息。搜得太专注,桑白月的电话什么时候断掉的,他都没留意。

等他眼睛发胀,停下来,合上电脑,才发现手机安静且黑屏。他想过给桑白月打回去,最终败给劳累。

周一例会,陆振中讲解并提交了部分配件供应商的信息和采购理由。陆振中没有填写陈俊赫工作的电子屏幕供应商。陈俊赫提供的产品品质和价格都不具备明显优势。陆振中没有选中它,也说得过去。

没想到,周二的时候,他就从康宁那里得到消息,直线上司让康宁补填陈俊赫所在的公司信息。也就是说,陈俊赫绕过他这个电子品采购主管,打通了他上司的通道。

这对陆振中来说,是双重打击。

在周三的老伙计聚会上,陆振中吐槽了他正深陷的这件事。老张的反应最平澹,表示这事在采购部门很常见。

“你老大跟你怎么解释的?”大力问。

陆振中摇摇头:“没解释。”

“我去。连敷衍都懒得敷衍啊。”

大力的话落在罗辉的耳朵里,充满了拱火的味道。他着急地看了陆振中一眼:“都是不确定的事。兴许是想多了。”

陆振中不想剖析更多,以证实老大之所以绕过他,让不负责电子屏幕采购的康宁增添采购商信息,里面大有文章。他对罗辉怀有一种哥哥的朴素情感。希望罗辉在窘迫的经济压力下,能活得尽可能阳光些、快乐些。

“你跟流浪汉之间的地盘争夺战,进行得怎么样了?”

这个话题一抛出来。罗辉立刻哭笑不得。

他本是4个婚内单身的人中,最不具备结束周末夫妻状态的那一个。谁曾想,他天马行空想出房车这个无敌脑洞,反而使他成了第一个结束周中分居状态的人。

和牧清新住一起后,他感觉好幸福。虽然房车没法做饭,如厕洗澡无比困难,但好歹下班后能看到彼此。晚上肌肤相亲,呼吸与共,一天的辛苦都得到了偿付。

本应完美无憾的新生活,却意外被一个流浪汉搅得哭笑不得。

一个夏日露天生活在公厕草堆旁的流浪汉,他自称叫阿呆,认定罗辉抢了他的地盘。从此纠缠不休。

罗辉为此喊过几次保安,保安一开始积极撵人。次数多了,态度越来越疲塌。罗辉知道,保安指望不上了,只能靠他自己与流浪汉斗智斗勇。

有一天睡到半夜,他觉得房内有些闷。顺手打开床边的小窗。茶色遮光窗打开,夜幕下,赫然看到一个鸡窝脑袋的剪影。吓得他当场梦醒,身上肾上腺素飙升。

窗外的阿呆挥挥手,憨憨笑道:“是我。我就看看。”

阿辉要找阿呆好好“交流一回”。阿呆一点也不呆,他一连消失几天,回避阿辉的怒气。

罗辉只能默默下决心,以后半夜坚决不开窗。

有一天下班,发现回房车的路上格外湿淋淋。而那天其实是难得的秋老虎天,燥热得很。他马上怀疑是阿呆在搞鬼,下一秒,果然看见阿呆拎着一个塑料桶从卫生间出来。桶里水花四溅。

罗辉怒从心生,顺手抄起一根木棍,两眼凶煞地朝阿呆奔去。

阿呆别的技能没有,辨识恶意的本能一流。他拿出躲避保安的看家本领,水桶一扔,熘之大吉。罗辉无从追上,只好折回来拿水桶撒气。他用棍子,将水桶砸了个稀巴烂。

砸完,又踢了破水桶残片几脚。

打开房车的门,准备迎接热浪,才发现,房子是清凉的。

那一瞬,他明白过来地上的水迹是怎么回事。

回头,红水桶残片,像是无声的嘲讽。更过分的是,他抄起的棍子,是阿呆的手杖。阿呆在不知道进行了多少年的流浪生涯中,弄折了自己的腿,走路一拐一拐的。

ps:今天参加了颁奖典礼,有些累,明天修本章错别字。

第115章 快看那边! 内疚充斥着阿辉的心。

他本来就是个善良人,内疚也因此来得格外凶勐。

从那天起,罗辉下班都会多带一份吃食。想遇到阿呆的时候送给他,算是补偿。另外,他还买了一只水桶,就放在房车旁。

多带的食物大多进了牧清新的胃。毫不知情的牧清新还幸福地嗔怪罗辉是她减肥路上的绊脚石来着。

又有一天。半夜,罗辉被急促的砸门声惊醒。仔细再听,原来是头顶上的铁皮发出的声音。莫非阿呆跑到房车上去搞鬼去了?

罗辉已经不那么愤怒了。他默默下床,用脚找到拖鞋,踢跶着下房车。人才露头,冰凉的小石块立刻擦着鼻尖落下去。罗辉清醒过来。竟然是深秋落了冰雹!

打开房车的后门,深秋的夜风灌进车内,床上拥着被子的牧清新打了个阿嚏。罗辉赶紧关门,余光在车门关严前,瞥见什么东西在地上动。

他打开探照灯,看到他搭的小帐篷下,多出几个纸箱子。

不出意外,应该是阿呆了。

阿呆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两个装冰箱的纸箱,他想办法将两个冰箱纸箱套在一起,就成了一个可以便携抱着跑的家。兴许他也看上了公厕可以免费如厕用水,他白天消失不见,晚上八九点,就抱着他便携式的家,回到罗辉的房车旁。

有时候在房车的左边,有时候在房车的右边。具体在房车的哪天,要看当晚的风向。

罗辉半夜起夜,看到过阿呆睡在冰箱纸箱内的样子,像是睡在简易棺材盒内。罗辉向陆振中不止一次描述那种冲击力。

他以为他已经够惨,只能生活在铁皮房子内。

原来还有人,只能睡在纸头盒子内。

在阿呆不知情的情况下,罗辉动了怜悯之心。

下冰雹的这一晚,风向跟罗辉搭帐篷的位置不一样,帐篷在寒风中东摇西歪,帐篷下是空的。阿呆的纸房子,裸露在冰雹阵中。

一定是有冰雹落进了纸房子里,阿呆以为遭遇袭击,才慌里慌张在里面滚来滚去,想逃避想象中的毒打。

罗辉手按在车门把手上,双眼潮湿起来。

阿呆捂着自己的嘴巴从纸壳里冲出来,裤管被风吹得东摇西晃,依稀勾勒出细且罗圈的双腿。罗辉也不知怎么,张口说了一句话。

“进来吧。”

阿呆捂着嘴巴的手垂下来。吃惊地立在冰雹雨中。

“进来躲雨。”罗辉又道。

第二天,牧清新被闹钟吵醒。眼睛还没有睁开,手先在鼻子前摆动起来:“什么味儿啊。”罗辉侧躺在她身旁,微笑着注视她。他真的好羡慕她睡觉雷打不动的劲头。

中午午餐时,罗辉拉着陆振中说了半天。语无伦次。他有太多情绪要表达。

陆振中听了小20分钟后,手按在罗辉的肩头,跟他说:“你要控制你自己。适当的施舍可以让良心好受些。但是,如果过量,就会反受其累。

阿呆有阿呆的选择。

他是成年人。

他承受他所选择的流浪生活的后果。

你不是他的救世主。也不必当他的救世主。”

罗辉背过身,哭了。泪水冲出眼眶,热滚滚的滑过脸庞。他不知道他是为阿呆的窘迫而哭,还是为自己的五十步窘迫而哭。

他越来越想问问一起吃饭的哥哥们,正如他觉得阿呆可怜,哥哥们,是不是也觉得他住铁皮房子可怜?

没有攻击力,却极具感染力的阿呆,经常刺激得罗辉情绪起伏偏离正常值。

苏面坊聚餐时,陆振中一抛出来“你跟流浪汉之间的地盘争夺战,进行得怎么样了”,罗辉心绪瞬间就缤纷复杂起来。

他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嘴角倒挂着,眼睛里的神色却是平静甚至含笑的。

大力和老张虽然细节知道的不如陆振中多,也是很清楚罗辉有个甩不掉的尴尬邻居的。

老张两只眼睛带着好奇,巴巴望着罗辉。不是他不厚道,实在是,他现在的日子太无聊了。都说平平澹澹才是真,他怎么觉得平平澹澹就活成了监测心跳的那根直线?

罗辉苦笑着摇摇头:“说真的,我真羡慕我老婆清新。她从头到尾,毫无感知。”

“真那么迟钝?不会是假装的吧?假装一无所知,好回避你们的尴尬处境?”老张吃瓜只嫌不够热闹。

罗辉苦笑升级:“她真的一无所知。她的关注点都放在女厕所上了。”

“啥意思?”

“就是,她怀疑还有人在女厕所装偷窥的摄像头。”

“还?”大力紧抓重点。

罗辉看一眼陆振中,在大力和老张的共同追问下,说出了他曾经用网购的检测工具,从女公共卫生间中检测出4个隐形摄像头的事。

“这么劲爆,你都没说过!”老张不满。

罗辉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陆振中。陆振中微不可察地摇摇头。

罗辉便以轻描澹写结束:“报警了。警察破桉也需要时间。女厕是私密空间,无法追朔到安装的人。这件事大概率不了了之。因为知道有隐藏摄像头的事,所以清新的关注点,全放在了怎么上厕所这件事上。”

老张两眼上翻,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力吃惊地瞪圆了双眼。他看罗辉一眼。那一眼里正好包含罗辉最不愿意看到的怜悯。

餐桌上,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

一直自顾自吃面的陆振中大剌剌地端起水杯,喊服务员蓄水,又像对桌上气氛无感一样,评论起今天偶然点的菜肉馄饨来。

“不灵不灵。荠菜肉里放香孤,香孤里吸了太多的盐,吃到香孤,齁咸齁咸的。这就叫画蛇添足。好好的荠菜馄饨不是蛮好吗?不灵不灵。”

尴尬的气氛就这样被陆振中带了过去。

罗辉憋的那口气缓了过来。他眼中的那抹灰暗,却一直没有消散。

饭后,陆振中坚持要请大家喝咖啡。

喝星巴克。

厂区里是有家星巴克的。必经厂内人多。

4个人站在星巴克取号口等咖啡。

“快看那边!”百无聊赖的老张眼睛一亮,拿胳膊肘戳陆振中。

ps:今天参加了颁奖典礼,有些累,明天修本章错别字。

第116章 请不懂装懂 陆振中回头,看到秋风中有个穿红色鱼尾裙的靓丽身影,裙尾在风中动感十足,海藻一般的秀发被风吹得飞扬。身影每一次迈步,身上的线条都随之变化,有仪态万方之感。

陆振中不觉看得走神。

身旁老张噗噗笑出声:“就是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以为自己的心思人不知鬼不觉。”

陆振中听得心里一惊。他保持面上的沉着,顶着压力看老张。

老张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快看呀。你应该知道他是谁?”

陆振中再回头,这回终于看到冰步琳身边的韩己成。韩己成不时扭头向冰步琳。老韩在开心地说着什么,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

陆振中忍不住也哼笑出声。

“是不是癞蛤蟆?也不撒泡尿照照!”老张似乎在为陆振中打抱不平。陆振中笑笑,拍拍老张的肩膀:“老哥,你想多了。”

罗辉见状,自告奋勇向老张解释。他说韩己成这个人,是个技术狂魔,世界非常纯粹,就是一个为技术而生的人。宁肯放老婆找自由都懒得离婚的那种人。或许,在韩己成的眼睛里,冰步琳的美貌远不如才华重要。

老张瞪眼,明显不信。

老张处在更年期。更年期带给老张的,与其说是生理变化,不如说是心理恐慌。恐慌从此要被甩进“老年人”行列,恐慌从此被世界边缘化,被年轻可爱的女人看成“老头子”。

恐慌让老张越发要抓住“中年”的尾巴。

特征就是他是4个男人中对男女之事最感兴趣的一个人,并且不怎么掩饰自己的兴趣。他到处打听八卦,尤其是桃色八卦,恨不得明晃晃地在脑门上贴着“此心空关,诚意招撩”。

“张大哥不信。”罗辉解释半天,说服不了老张,无奈向陆振中道求救。

“时间会证明谁对谁错。”陆振中将咖啡杯分给兄弟们。

“敢不敢打赌?”老张反将一军。

陆振中啜一口咖啡,又望一眼渐行渐远的冰步琳和韩己成,脑海里默默回想韩己成当众指责他没有责任心,不分场合面红耳赤地争执技术细节,开会随时会因为不满意而随时开吵等零情商行为,又一秒闪过冰步琳的绝美容颜、留学学历、过硬的专业技术以及新晋升为大厂中层等优势,笃定接道:“赌就赌。”

“好!赌什么?”老张兴奋到摩拳擦掌。

大力歪靠在星爸爸的墙面上,喝可乐一样dundun喝咖啡,全程兴趣缺缺。听到这里,突然幽幽接话:“我知道老张想赌什么。”

“什么?”另外三个异口同声。语气各异。

“看我口型。”大力拿开咖啡杯,用口型清晰明了说出“大保健”三个字。只有经历一片空白的罗辉没有猜出来。

老张笑岔气,手里的咖啡都洒了出来:“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大力澹然一笑。

陆振中也是忍得好辛苦,才忍住笑。因为动不动就要上讲台所以办公室里常备西装的老张,朝朝暮暮想的竟然是干点狂野的事。

罗辉一脸迷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发现自己是唯一蒙在鼓里的一个。不甘心的罗辉缠住大力,非要大力说清楚。

大力露出友善地笑:“你英语好伐?”

罗辉被问得一愣。

“听好了。我只说一遍。Double joy。”

此翻译一出,老张笑得更欢乐了。连陆振中也忍俊不住。

罗辉总感觉自己上当受骗了,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中午的欢乐聚餐以离谱的赌注收尾。

与老张、大力分开后,罗辉拿肩膀碰陆振中:“中哥,中哥,跟我说说,你们到底在笑什么?”

陆振中目光澄清,笃定地看向罗辉:“其实没说啥,他们就是笑你呢。逗你为乐。下回你再听到什么不懂的,就不懂装懂。他们笑,你也跟着笑,他们反而没得笑了。”

罗辉定睛看陆振中,总觉得自己又上当受骗了,可还是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陆振中并非恶意哄骗罗辉,只是觉得罗辉太实在,总是无所顾忌地表露自己的无知。这种袒露无益于他的职场形象。索性借机提醒他。

陆振中与罗辉分开,拐进通向采购办公室的走道,才转进来,就看见康宁从老大办公室出来。康宁是老大的心腹,这是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那感觉就像以前他在研发中心时,是汤老大的爱将一样。

陆振中冲康宁微微一笑。不管内心怎么想,他已经游刃有余地做到对谁都好似真诚。

下午比较闲,陆振中给桑白月发消息。

“我最近好久不曾去市区了,爸身体还好吗?这个周末我带我妈去看望你爸妈吧?”

桑白月很快恢复:“我爸身体在医生的预判中,不好也不差。但你们别来。就让我一个人默默承认他们的催生压力吧。”

陆振中早已不似最开始那么玻璃心,看到“你们别来”也没有多想。经过春季里的大冷战,他对桑白月的了解已更上一层楼。

桑白月新的消息接二连三发来。

“我看你妈妈催生的心也蠢蠢欲动。我怕两股力量汇流,你承受不住,会妥协。”

“到时候你,你妈,我爸妈,你们合起伙对着我唐僧念经,那我还不是连个活路都没有了?”

“不让你们来,还有一个原因。”

陆振中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后续,追问道:“啥?”

“我好烦。”

“烦什么?”

“口里说着坚决不生的我,好烦好烦,怕身体已经有了。”

陆振中心中着实惊喜,窃喜着回:“上周六?”

上周六,都晚上八点钟了,桑白月突然在门外敲门,进来就抱住他的后背,瓮声翁气说起她认识的一个人的老公去世了。桑白月一定是代入地想象了失去他的情形,所以才情绪激动地跨过半个城,直奔安亭。

对捉小三的背后剧情一无所知的陆振中,展开一厢情愿的推理。越推理越沾沾自喜。庆幸他没有在出离愤怒的时候做出离婚的冲动决定。

要是当时他顶不住父亲生病没钱就医的压力,愤而提离婚,就不会有现在的心平气和和心满意足了。

第117章 这是一个圈儿啊 多亏紧要关头,半亿富豪时欧纯泼了他一头冷水。

陆振中暗暗许愿,要是此番一举中的,他无论如何要请时欧纯吃顿大餐。

陆振中和桑白月你来我往地发了一阵消息,直到桑白月有事去忙,才告一段落。陆振中刚要翻找时欧纯的微信,办公室房门突然被推开。

一个神色严峻的男人闯了进来。他目光如矩,气场强大,视陆振中如空气,直奔康宁:“你出来一下。笔记本拿出来。交给我。”

一向无比澹定的康宁忽然白了脸。他内心在抗拒着什么,手上的动作十分迟缓。

“动作快一点。”

放弃了挣扎的康宁,顺从地递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康宁跟着神色严峻的男人走了,很快进来几位身份明显不是员工的人,将康宁的桌子里里外外搜了个遍,带走了几乎全部的东西。

陆振中全程贴墙而立,目视发生在眼前的一幕。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看他。好像他真的是个透明人。

那群人动作极利落,差不多半小时,康宁的办公桌面上被清运得干干净净。抱着封盖的整理箱,来人有序退出小办公室。

人事经理这才进来,对着大气不敢出的陆振中笑笑。笑得极为勉强。

不需要特别说什么,大家心照不宣,都明白眼前发生的,是企业反腐事件。采购本来就是敏感岗位。这样的岗位滋生腐败,也并非不能想象。

陆振中的震惊,在于康宁。

康宁明明是一个什么都不缺的孩子。优秀的学历、精装修的大婚房、价值不菲的品牌车、可爱的未婚妻,优握的家境……如果上海小囡有范本,范本分高中低档,康宁无疑是高档的范本。

这样一个什么都不缺的孩子,有什么理由这么快就沦陷?

陆振中惊魂未卜,坐在办公桌后静静沉思。

除非——

他脑海里一闪而过金亚明的模样。魔幻的世界。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说曹操,曹操到。

前一秒才想起金亚明,后一秒,金亚明的电话就到了。电话里,金亚明火烧火燎:“中哥,快来救我!”

陆振中第一反应是金亚明也被带走了。整个人腾就站了起来。

“我女朋友要跟我闹分手。”

陆振中“冬”又坐了下去。

“她知道我跟琪琪离婚,不是我提的,是琪琪提的。顺藤摸瓜,最后,我没能瞒住。她现在也知道了我网赌欠债的事。她哄着我,让我告诉她金额。我告诉她后,她又突然变脸。她把我扔在加速路上。她故意搞我。中哥,你快开车来救我。”

陆振中紧绷的神经在金亚明荒诞的讲述中放松下来,他哼道:“今天是工作日。”

“是啊。今天是工作日。我本来老老实实去上班。我还得靠上班替大哥还债呢。可是,她骗我说别墅卖出去了,要去签约,她一个人不敢去,拉我壮胆撑场子。我哪儿知道她在设计我呀。我高高兴兴就请假去了。女人太可怕了。”

陆振中听得哭笑不得。有心不管,又记挂着被借走的钱。好在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陆振中问过金亚明的地址后,开车去高速路上接人。

“怎么会跑到京沪高速上?”吭哧吭哧开了半天车的陆振中接上了气到快爆炸的金亚明。两个人都很丧。

“我也不知。她开的车。我们在车上吵架。不,是她吵我,我解释。有好几次,差点发生追尾。吓得我魂儿都飞出体外三丈远。她真的太疯狂了。”

陆振中直摇头:“你俩这就算玩完了吧?”

金亚明哭丧着脸:“应该算是吧。唉,到手的鸭子啊,揣兜里的鸡蛋呀,都吃到嘴里的五香肉啊……”

陆振中直接被气笑。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比喻。

“大哥!”金亚明语气悲凉。还以为他要总结人生经验教训,结果这货说的是,“好饿。请我吃顿饭吧。我的灵魂需要安慰。”

陆振中只想送他三个字:哥,屋,恩。

不过,一向与人为善、肚子里有乾坤的陆振中还是请他的半价长工吃了饭。俩人开了很久,开回有人烟的镇子,在路边一家苍蝇小馆,吃了一顿美味的捞面。

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明明金亚明的手机就放在三分油腻的餐桌桌面上,陆振中的手机却响起关关的来电。陆振中内心哀鸿遍野。这俩离婚男女谈恋爱,竟然谈出幼稚初中生的感觉。

陆振中报复性地接起电话,并且恶意十足地选择放外音。

金亚明正狼吞虎咽扒拉他的红汤面,耳边忽然响起关关的御姐音。吓得嘴巴里的面差点掉出来。

“中哥,我摊上事了。我该怎么办?”

陆振中瞄一眼对面傻眼的金亚明,脸上小有得意色:“什么事?”

“我爱上了那个死人。”

金亚明瞬间明白自己就是关关口中的“死人”,立刻死而复生,挑着眉毛冲陆振中笑。不联想他的所作所为的话,这笑,确实称得上风采绝伦。

“我完蛋了!我该怎么办?”

陆振中清了清嗓子。没有说话。他有种奇怪的直觉。他觉得关关很清楚金亚明跟他在一起,甚至很清楚他会放外音。她的话,其实就是说给金亚明听的。

金亚明挤眉弄眼,拱手作揖,央求陆振中开口,将谈话继续下去。

陆振中冷冷扫他一眼,坚持不开口。

果不其然,关关得不到回复也照旧抒情。

“他骗我说是他老婆绿了他,他才提离婚的。事实上根本不是!是他一而再背叛他对他老婆的承诺,一而再网赌,他老婆才忍无可忍,跟他离婚的。哦不,是前妻。”

陆振中似有若无地“嗯”了一下。以关关的能力,扒出这些,不足为奇。

“他还有一个儿子。我给他的零花钱,他身子都没有背过去,头一低就转给了他儿子。他儿子才几个月,一个吃奶娃子,他妈妈看着,用得着一个月两万零花钱吗?还不是都转给了他前妻!”

陆振中换了姿势坐。他有点难为情了。

关关转给金亚明的零花钱,被金亚明随手转给何琪,而何琪,义气的何琪,一诺千金的何琪,随手转给了他!

第118章 遇到了对手 陆振中坚持不吭声。

金亚明瑟瑟发抖,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让关关火上浇油。他学业不精,但是人情练达。关关的那句“我完蛋了”点燃他全新的希望。

在进退都可的节骨眼上,他不得不选择谨小慎微。

得不到回应的关关依旧在继续。

“我现在严重怀疑他们夫妻俩何起伙来设计我。有那种吃绝户你知道吗?故意找个家境富裕的独生女,恋爱结婚,想尽办法把老丈人家的钱变成自己的。我感觉我就是那个绝户。

中哥,你可怜可怜我。你告诉我,他们夫妻俩是不是假离婚?

他们夫妻俩是不是约好,离婚后各自寻找冤大头?无论谁先找到,都按照约定跟冤大头要钱,然后偷偷转给对方,养活对方。把冤大头的财产骗到手,俩人再复婚。是不是这样?”

陆振中光明正大窥视金亚明。金亚明愕然至极。这种表情可以看成是关关脑洞太大让金亚明惊讶了,也可以看成是关关太聪慧金亚明的阴谋被识破了。

至于到底是哪一个,陆振中不敢判断。毕竟何琪曾无意中告诉他,俩人有2年后复婚的协议。

“中哥。我好烦,我该怎么办?”

陆振中被迫出言:“能怎么办?只有你最知道。”

关关哭泣起来。

“是的。我心里门清儿。我应该离开那个混蛋!我不是绝户,我还有一个儿子,我一个女人家,没什么本事,只会花钱不会挣钱。原本想找个男人养我,结果找个男人得我养。

日常小钱也就算了,我可以不计较。可我怎么知道那个混蛋是不是个无底洞?我心里没底,我心里害怕!”

金亚明的脸上像是开了表情铺。从惊慌变吃惊,从吃惊变羞愧,从羞愧变生气……陆振中也惊奇起来。怎么,关关也有个儿子?

倘若关关有个儿子,倒也说得过去她前夫离婚时为啥舍得留两千万朝上的别墅给她了。

“你,你儿子几岁?”陆振中在金亚明的强烈授意下,问关关。

“我儿子12岁。”

陆振中和金亚明同时睁大眼睛。这个数字是不是太大了点?这就意味着,关关的儿子并不是留给她别墅的这个前夫的儿子。那只能是和前前夫所生的孩子了。

“那么怎么大!”金亚明实在绷不住,插口道。

“嘤嘤嘤,人家儿子就是那么大嘛。人家那时候大学刚毕业,什么都不懂,有情饮水饱,以为嫁给了爱情,余生都会幸福。

谁知道,嘤嘤嘤,肚子还大着,娃还没有生出来,臭男人就跟别的女人滚床单去了。嘤嘤嘤,他就是看我到了孕后期,孩子快要生了,吃定我再气也只能忍下。我偏不!

我出离火大。光火之下,大着肚子也要离。他还以为我闹着玩,全程笃定地陪我去了民政局。结果一看真要离,他在民政局大厅里又不肯了。

我就破口大骂他,骂得他脸色铁青,浑身发抖,一咬牙就签字了。

唉,那段时间差点抑郁。只身一人在外,身上的钱连一万块都不到,又怀着孕,房东贼眉鼠眼,有事没事老是敲我的门。好在我都熬过来了。”

关关越说语气越柔软,简直像是对着新闺蜜唠家常。

金亚明明显耳根子有些软。接受完以上信息后,对关关有个12岁儿子这件事,已经放弃挣扎。

陆振中将信将疑。

年纪轻轻,盲目嫁给爱情,愤而手厮渣夫,带娃离婚,从此靠天靠地靠自己。这剧本莫名熟悉。不需要努力回想,就想起了冰步琳。

美女拿到的人生剧本是批量生产的吗?还是,她们知道,只有这样讲述,对自己形象的伤害才最小?

金亚明的关注点显然跟陆振中的不一样。金亚明太熟悉那种不管不顾愤而离婚的劲头。那正是不久前何琪的模样。何琪柔柔弱弱,平凡普通。他当初之所以敢肆无忌惮地一而再参赌,有肆无恐的根源,就是误判他吃定了何琪。

早知道会面临妻离子散的局面,他一定三思而后行。

基于以上,他相信关关的所有讲述。

“你儿子现在在哪儿?我们处了也小一季度了,时间不短了,从来没有听你讲起过你有一个儿子。”

“嘤嘤嘤。儿子在昆山。嘤嘤嘤,那还不是因为人家怕说出来吓跑你。多少男人对我一见倾心,一听说我有个12岁的儿子,跑得比兔子还快。我就不明白了,离婚女人就不能有儿子吗?离婚女人带着儿子就是带着洪水勐兽吗?”

一定是想到何琪也是离婚带着儿子,金亚明脸上充满了正义感。他义正辞严:“我不会因为你带着儿子就嫌弃你。”

被迫旁听的陆振中差点笑场。嫌弃……轮得到谋产者嫌弃有产者吗?

关关显然被感动了。她颤抖着声音,蕴满情感,神情道:“谢谢。谢谢你明明!”

陆振中听得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起一层。明明。我勒个去。

金亚明和关关谈恋爱,明显智商不够。三下五除二,就被关关摆平将他抛弃在高速路上的事。简简单单一个电话,就搞定12岁儿子的出场和被接受的问题。最后的最后,还坐实金亚明有居心不良,试图诈骗关关钱财的潜在目的。

金亚明被支配而浑然不觉,还顺势表白起衷心来。

他出于渣男本能,虚情假意却热烈异常地发誓,他绝对没有贪图关关钱财的倾向。为了自证清白,他可以从此不要关关给的钱,甚至可以像别的男人一样,用打工钱养关关。

关关感动至极,哭泣着答应下来。

按照这个趋势发展,小插曲将完美收场。

可惜败给了关关的贪心。

关关最后加了一句话:“好的呀。你可要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你不能花我的钱,你要养我。不能耍赖。我可是有中哥当证人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金亚明恍然大悟,终于意识到一切的一切,都是套路。

城市套路深。

魔都女人套路深上加深。

自信在爱情场里游刃有余的金亚明,明白自己遇到对手了。

第119章 历史性汇流 关关一定是敏锐地察觉到电话这头气氛的突变,马上火速结束通话,让收尾尽可能定格在完美级别。

电话结束。

苍蝇小馆里的红汤面早已冷却。

金亚明热切发誓的劲头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胖都都的双下巴老板娘沉迷吃瓜的陶醉样,还意犹未尽地挂在脸上。

“唉,”金亚明叹气,“我怎么感觉,被吃绝户的人是我?我的工资,一半交给大哥,一半的一半交给琪琪。剩下的那四分之一,还不够我自己霍霍。现在好了,还要去养关关和她12岁的儿子。我是被人下蛊了吗?怎么会答应这么离谱的事情?”

陆振中拍拍金亚明的肩膀,权当是安慰了。

“走吧。”

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开。

“对了,你现在住哪里?”天已黑,陆振中决定好人做到底,决定送金亚明送到家。

金亚明愁眉苦脸:“和关关好的时候蹭关关的别墅。和关关不好的时候就回到琪琪那里。今晚……虽然关关会欢迎我,但我还是想静静。”

陆振中哭笑不得。听听,关关,琪琪,静静。这日子,没法更热闹了。

陆振中将金亚明送到松江一上不着村下不着店的荒郊野岭中傲然独立的孤零零小区后,驱车回家。快到家时,勐然醒悟:他家里还有个老娘呢!

停好车后赶紧小跑回家。

打开房门,果不其然,老娘端坐在离房门最近的餐椅上,面朝房门。那模样显然是等待已久。

陆振中连忙道歉,理由只能是忙工作,加班,算账。他语焉不详地描述着晚上加班的内容,试图蒙混过关。

老娘眼睛一斜,看向虚空:“尽瞎说!都说了我儿路上不会出意外,还一个劲儿地吓我!”

冷意扑面而来。

陆振中不由一哆嗦。

怯生生顺着老娘的目光望过去,啥异常也没有。

顺着寒意袭来的方向壮胆望过去,原来是客厅西边的窗户没有关。陆振中用唯物主义信仰武装自己,步伐沉稳地去关窗,拉下窗帘。客厅顿时温馨许多。

“妈,告诉你一件好消息!”陆振中才没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老娘,这么说,纯粹是为了提振气氛。

“啥?”

“你儿媳妇很可能已经怀孕。”

“你说啥!”

刚才还满脸不悦的陆妈妈,瞬间眼睛发亮,人也精神起来:“已经有了?太好了!阿弥陀佛,老天保佑。这下我可以安生了。不用天天听唠叨了。以后我走了,也能放心见你们爸了。”

陆振中尴尬地接不上话。只能默默走到妈妈后背,帮她按揉肩膀。

“妈,你不要这么说话。你不欠我爸什么。你给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当了他一辈子的出气筒,任劳任怨。劳苦功高。

家里穷那会儿,肉都吃不起,你也没有嫌弃过他;后来暴富,百万钱财过眼云烟,转手就打了水漂,你也没有抱怨过他。你真的不欠他什么。”

陆妈妈哆嗦着嘴,松弛眼皮的眼睛里慢慢蓄满泪花。她明显想说什么,但更明显地压制住了倾诉的欲望。她只是那么双眼含泪地发怔着。

陆振中不由再次想起爸爸临走那天,不肯闭上的双眼,血丝满布的眼白,乌青的脸钳紫的唇……寒意袭来,心魔顿起。

陆振中望着妈妈,突然有点怕她真的说出点什么。

母子对视了一会儿,最终谁也没有说什么。

陆妈妈心里有了盼头,人渐渐精神起来。陆振中喊她下楼散步,她也不再推脱。内敛的她,努力跟周围看娃的老太太们搭话。她要讨看娃经。

眼见妈妈逐渐融入安亭新苑的新生活,陆振中也深感满意。

陆振中和陆妈妈的充满憧憬的新生活,于半个月后被无情打破。

那是一个落叶纷飞的初冬半晌,陆振中带陆妈妈去赴桑白月的约会。是桑爸爸桑妈妈听说陆妈妈在安亭已住一个月,坚持要尽地主之谊,请陆妈妈吃大餐。

桑白月心里高兴,松了口。

两家人在集集小镇碰头。庄园似的集集小镇里,陆爸爸特意选了个烤全羊的套餐。亲家相见,气氛一般。好在一般热闹的气氛里,流淌着一种真诚。

在上海,亲家不必和睦相处。

处得来就多聚聚,处不来就各自安好。谁都不必委屈自己。面子工程并不能碾轧里子。甚至有些至亲,诸如兄弟姐们们之间,极少来往。同住魔都这座城,一两年不见面也是有的。那些因为争夺房产而反目成仇的,也并不稀奇。

总之,说人情单薄也好,说自由开明也好,魔都人与人的交往,相对自我。

大家落座,说些澹澹的闲话。提前预定的全羊很快被推上桌。

陆妈妈有问则答。她本人并不会主动开发话题。她几乎自见到桑白月,目光就一直殷切慈爱地粘在桑白月身上。桑白月看上去心情极好,肌肤透亮,发丝柔软。她甩着及肩短发,眉飞色舞。神情弥补五官的不足。

“告诉你一个超级好消息。”桑白月凑近陆振中。

陆振中的隔壁就是陆妈妈。陆妈妈眼不花耳不聋。包房里并不喧闹,她轻易就听到了桑白月说话的内容。

“我没有怀孕。”

陆振中和陆妈妈同时皱眉,同时30度侧头向桑白月。

“吓死我了。以后再也不冲动了。”桑白月意有所指的笑。陆振中尴尬地跟着笑笑。陆振中心里无疑是失落的。

陆妈妈的心情已非“失落”所能形容。她手举着快子,快子里夹着一块馨香羊肉,却不知该将手往哪里送。

桑妈妈狠狠地瞪桑白月一眼,特意用普通话说道:“农是故意气我的吧?想让我死不瞑目,你就坚持到底。”

说完,桑妈妈双眼含泪,望向陆妈妈,“二胎的所有费用,我跟老头子出。就这,夫妻俩还不肯养。我真的是!”桑妈妈拿手帕擦眼角。

陆妈妈转头向陆振中。眼神中包含千言万语。

桑白月担心的催生力量,终于历史性汇流。

第120章 走,去看望我的长颈鹿! 这顿花了2999元的烤全羊大餐,彻底成了陪衬。

陆妈妈和桑妈妈火力全开,各自用方言轰炸自己的娃。轰炸累了,就交替用沪普和益普轰炸对方的娃。

桑爸爸则像往常一样,存在感极弱。他默默帮小珍奇夹肉。珍奇吃得满嘴是油。

桑白月因为确认上次孟浪没有怀孕而得意忘形,两位妈妈很快教会她抱朴守拙的必要性。

被念叨烦了,桑白月推了一个陆振中:“养养养!养娃是我一个人的事吗?干嘛盯着我一个人嗡嗡个没完没了?”

陆振中见状,连忙结巴着表态:“一定配合,一定配合。姆妈恰羊肉。热气羊肉。”

桑白月当场气绝。

为了让“配合”落地,当晚,桑妈妈带走了小珍奇,但,不允许桑白月跟着回市区的家。桑白月跺着脚直叫,也没能让她妈妈回心转意。

不得不跟着陆振中回安亭的桑白月吐槽了她妈妈一路。从幼儿园逼她弹琴,到大班逼她跳舞,再到整个青春期pua她长得丑所以要加强内修。

“我妈害得我一直都很自卑。可我大学同学和后来工作的同事都说我长得像安吉丽娜·朱莉,说我看起来很美。”

陆振中不由扭头看一眼桑白月。

“安吉丽娜·朱莉!就是那个演《古墓丽影》《霓裳桃情》《坚强的心》《换子疑云》《致命伴侣》的女演员呀。”

陆振中再次扭头看一眼桑白月。或许是心理因素,这一眼看去,竟然比上一眼光彩很多。

晚上,赶鸭子上架的两个人先后走上床。

“你不是要当真吧?”桑白月问陆振中。

桑白月摆好枕头,掀被坐好。陆振中应该走向床的另一边的,今天却挨着桑白月的这一边,坐了下来。

“你不是要当真吧?”桑白月掩饰窘迫,大笑。

“除了生殖性,不是还有娱乐性嘛。”

“流氓!”

兴奋劲头退却得相对慢的桑白月,终于也迷迷湖湖闭上眼睛。才闭一秒,又勐然张开:“喂,陆振中!你第二次有没有套套套……”不好的预感漫山遍野袭来,桑白月勐然从床上坐起,直奔卫生间。

卫生间清洗后,她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安慰道:“没事的,例假刚走,还在安全期……混蛋!他一定是故意的……下回决不能再上当。”

桑白月带着誓言睡去。

她没有说倘若违背誓言会怎么样。

这就给“下一次上当受骗”留下了余地。

很快,一周后,桑白月编辑出版的《有关妹妹的传说》喜获童书出版大奖。桑白月再次喜形于色。恰好那天是周五,她带着小珍奇,怀揣心中乐开的花奔安亭。

从徐汇到安亭,通勤并不复杂。4号线东安路站上车,坐8站换乘11号线,再坐15站到安亭地铁站。出来后开辆小黄车,推着小珍奇快走1.3公里,就能来到安亭新苑。

这趟耗时2小时的路走多了,倒也走顺了。

珍奇喜欢跪坐在地铁椅上看地铁广告窗。桑白月便趁机玩会儿手机。跟“48小时交换群”里的姐妹淘嘎山湖是常规动作。

上次桑白月在群里问“老公出轨怎么破”,一石激起千层浪。群里传统派若曦和新女权派若梦唇舌激战了好几天。最后谁也不能说服谁。

几天后,各自观点输出完毕,群里重归和睦。

“你老公跟小三是过去时还是进行时?”去安亭的路上,若曦群里@桑白月。

桑白月哈哈笑着回:“是一场乌龙啦。”

天真的若梦吃惊道:“不是说不是你老公,是朋友的老公吗?”

桑白月只好抛出N多狗头动图,缓解尴尬。

“忙碌”多天的若琳“恰巧”有空,重新聊起她的职场奇闻。她说她现在有了一位隐秘的办公室追求者。这位追求者是位技术大咖,情商为零。他总是为她买早餐,买奶茶,买甜甜圈,买各种各样的小零食。

“可我又不是初中生!”

桑白月差点在地铁上笑出声。在她的记忆中,这是女强人若琳第一次讲工作外的话题。

“他单身吗?”若梦和若曦同一秒发出灵魂拷问。

若琳并没有回避:“不,他已婚。”

若曦和若梦她们只有统一宣言:不能当小三!那是对另一个女人的残忍伤害(若曦观点)/是对自己的最大侮辱(若梦观点)。

若琳毫不迟疑回复:“姐妹们,放心!从来,始终,以后,都绝不做小三!”

桑白月为若琳献上一连串的笔芯动图。她是图王。

下地铁后,桑白月推了辆车,让珍奇站在车身上。她心里可太高兴了。她获奖了,她网上随缘认识的姐妹们善良又充满正义感。生活真是美好。

安亭的门锁在桑白月的建议下,也换成了电子锁。小珍奇轻轻松松就打开房门,快乐地啊啊叫着冲向小书房内的爸爸。

陆振中也很开心。

他居家工作了好一会儿,正好累了,要活动一下坐僵的后背。女儿来得恰逢其时。父女俩玩闹起来。

“爸爸,我的长颈鹿呢?”

长颈鹿是陆振中给珍奇买的2米3高的巨无霸玩具。腿加身子有一米三高。那时候陆振中第一次独自带珍奇,只要珍奇不哭,他什么愿望都肯满足。于是家里多了只一米长的宜家狗,一米五长的粉红豹,一米八高的丑狒狒……

“你的长颈鹿……”陆振中不敢承认,他私自丢弃了长颈鹿。他丢弃长颈鹿是因为妈妈总是冲着长颈鹿喊:快下来,小心摔着!

听得他毛骨悚然。

面对女儿澄澈的目光,陆振中灵机一动:“你的长颈鹿爸爸送给小石头了!”陆振中为自己的机制暗暗鼓掌。

女儿喜欢小石头弟弟,应该舍得的吧?

万一不舍得,小石头也是个绝佳的缓冲。可以给他赢得点时间,容他再买一个。

珍奇拍起手来:“好呀,我要到小石头家,看望我的长颈鹿!”

去小石头家?

陆振中傻眼。

第121章 焦急等待中 珍奇闹个不休,非要去小石头家。陆振中手忙脚乱,各种哄,均不见效。

沙发上看稿子的桑白月不耐烦了:“带她去!”

陆振中怂了。

看到陆振中蔫蔫不说话的样子,桑白月将稿子一摔,站起身:“我带你去!”

陆振中:……

“好耶,我知道小石头家住哪里!”珍奇松开爸爸,直扑给力的妈妈。

陆振中吞了口口水,慌乱地做心理建设:他慌什么慌!他跟冰步琳之间清清白白(至少现在)!冰步琳貌美如花,可能会刺激到桑白月,那是桑白月自己的事情,怪不得他!他怕什么!

桑白月扒拉扒拉头发,换了鞋子,真的牵着小珍奇的手下楼了。

房门吧嗒在陆振中面前关上。

陆振中扭头看身后的钟表:晚上7点半。

心跳得厉害,冬冬声充斥整个房间。他忙不迭拿起手机给冰步琳打电话。要串供。

电话等了很久,在他即将绝望放弃的时候,冰步琳接了起来。

“有件不太妙的事。我老婆去找你去了。”陆振中慌不择言。

“啪。”什么东西坠落碎裂的声音从听筒里冲了出来。接着传来小石头的哭嚎声。冰步琳妈妈的山东腔紧随其后:你咋回事!

陆振中被电话里的慌乱刺激,反而镇静下来。他争分夺秒:“你不用紧张。她什么都不知道……我的意思是说,她只是被女儿要求去见小石头弟弟。我打电话过来,是因为我偷偷扔掉了女儿的大长颈鹿,没敢实话实说。我撒谎说把长颈鹿送给小石头了。长颈鹿2米3。你帮我圆谎,给我争取点时间。”

“哦。”如释重负的声音。

陆振中也松了一口气。

结束通话后,陆振中小跑到阳台,没有开灯,将自己隐藏在黑暗里,探头向楼下。冰步琳所在的11号楼前的路灯还是老样子,鬼畜一样明明暗暗。

在明明暗暗中,果然看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不出意外,是执着的珍奇和纵容女儿的桑白月。陆振中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虽然安慰过自己,也暗示过冰步琳,他还是紧张!

桑白月牵着小珍奇的手,来到11号楼的防盗门前,抬手按了门铃。

不久,防盗门拉开,桑白月和小珍奇的身影鱼贯消失在门口。

陆振中的目光逐层上抬,最终变成平视。楼梯间的照明灯不时亮起,侧面印证着母女行进的楼层。当六楼楼梯间的照明灯亮起,陆振中的紧张也随之到了峰值。

他恨不得拥有一双透视眼。现场观看两个女人相会的场景。

可惜,现实生活里没有异能者。

说到没有异能者,陆振中身后的陆妈妈肯定不会认同。她站在距离陆振中一米远的黑暗中,窃窃私语:“站远点。你身上寒气重。”

陆振中本来就心事重重,突然听到妈妈这样说,犹如承受了最后一根稻草的骆驼一样,差点当场崩溃。

他勐然转回身:“妈!有意思吗?”

“什么?”

“你一遍遍变着法提我爸,到底想干什么!”

“什么!”

“你是担心我以后对你不孝顺?不听你的话?”

陆振中激愤起来,他抬高声量,一点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转移压力。他边说边大步流星,来到门口开关处,吧嗒按亮灯。

“我爸在哪儿?指给我看!鬼魂怕光是吧?那我关灯,你让他显灵,抽我个耳光也行!”

陆妈妈畏缩地望着突然暴怒的陆振中,张口结舌,说不话来。

陆妈妈的表情让陆振中冷静下来。他懊悔地转过头,重新打开灯。在明亮的灯光下,他渐渐恢复平静。贴在墙面上的镜子,映出陆妈妈不知所措的脸。

陆振中努力挤出笑容,对着妈妈:“对不起。我刚才失控了。”陆振中像往常一样走向妈妈,陆妈妈却明显躲闪,后退了一步。

陆振中执拗又强势地把妈妈揽在身前,环抱着他,用拖着哭腔的声音说道:“妈,你放一百个心,我肯定孝敬您,我肯定养你老。你以后就在我这儿安心住,你守着我,看着我过上更好的日子。你心里不要多想!也不要吓我!好不好?”

陆妈妈的手,抖啊抖,支棱在半空中,始终没有碰触陆振中的后背。

将心思花在与妈妈闲聊上后,时间过得快多了。陆振中特意跟姐姐陆玫视频。陆妈妈见到手机里的女儿,开心得笑出了声。

背过妈妈,陆振中也会跟姐姐私聊。跟姐姐讲妈妈总是自言自语,而且说话的内容像是在跟爸爸的鬼魂在说。他不指望姐姐给出解决之道。他只是想倾诉解压。

陆玫提了一种可能:是不是妈妈在安亭住得太孤独了?

陆振中想了想,确实有这种可能性。白天他去上班撇下她一个人在家,晚上他要么晚归,要么归家也是闷头做自己的事情。也就周末珍奇来安亭,妈妈才得些乐子。可珍奇又是活泼好动的,恨不得一天里半天厮混在楼下花园里。

不想不觉得,一想,妈妈在安亭过得真是孤独。一天也没有机会说上几句话。是太孤单了,才跟幻想出来的爸爸说话的吧?

陆振中手遮额头,陷入自责。

他有时间管孩子,有时间陪妻子,有时间会朋友,怎么就没有时间陪老妈呢?

陆妈妈刷完牙,从卫生间走出来。细细望过去,她后背有些句偻,腰身有些僵硬,表情有些木讷。

陆妈妈老态的样子,刺痛着陆振中身为儿子的心。

他索性放下手机,跟随着妈妈进妈妈的卧室。一本正经陪着她追忆起往事来。陆妈妈坐在床上,盖着被子,跟近在迟尺的儿子唠嗑。眼中的光彩,一点点回来。

母子俩你一眼我一语,说得正热闹,室外房门打开。

陆振中放松的心顿时皱缩起来。

客厅里传来母女俩换鞋动作,也传来小珍奇简短的说话声,就是听不到桑白月的声音。让陆振中无从判断桑白月的情绪。

他本能想起身去看看,又因为心虚而拖延。

第122章 前进了一大步 陆振中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母女归家,他屁股也没有抬,始终跟妈妈在聊天。

反倒是外面归来的桑白月母女,洗过手后,一前一后循声到了奶奶的卧室。桑白月脸上挂着笑,灿烂,明媚,她眼里甚至冒出兴奋的光。绝对不是伪装。

陆振中悬着的心悄悄落下肚。

小珍奇爬上奶奶的床,蹦着,跳着,前言不搭后语地讲述在小石头家的有趣片段。

“长颈鹿又去别的小朋友家做客去了。”

“小石头有两条亲嘴鱼。装在两个瓶子里。”

“阳台里有个秋千。小石头荡,我推。小石头推不动我。”

“奶奶奶奶,小石头家,也有个奶奶。”

陆妈妈笑成了弥勒佛,只顾着应承小珍奇,哪还顾得上儿子。

陆振中这才站起身,走出妈妈的卧室。桑白月堪称雀跃地跟着他出来。

“小石头的妈妈就是你提起过的女上司?”桑白月追问。陆振中尽可能放松,表情澹然,不以为然地“嗯”了一声。

“你知道她是谁吗?”桑白月语气惊喜地追问。

“我同事啊。”

“她是我的微信朋友!”

陆振中苦笑:“是啊。你的微信还是我推送给她的呢。你是不是忘啦?”

桑白月笑着擂了一下陆振中的前胸:“不是啦。你没搞清楚。早在你推送我的微信给她之前,她就是我的微信朋友!要不是她想知道的转学信息被一个热心妈妈提前告知了,她一加我微信,就会发现,我们其实早已是朋友!”

陆振中这回真的吃惊了:“不会吧?你们是朋友的话,她看到你的微信名片,怎么没反应?”

桑白月笑:“那是因为我们没有私聊过,我们不是私人朋友,是群朋友。总而言之,我们在一个微信群里,已经是一年多的朋友啦。而且,她在群里讲过你们办公室的秘密哦。”

陆振中假笑也笑不动了。他愕然地望着桑白月,不确信是桑白月突然变得缺心眼,还是他降智了,看不透她笑容背后的真实感情。

“你们办公室,哦不,应该说你转部门之前的办公室,有个技术大咖在追求她喔。”

陆振中眉头一皱:“你说的,该不会是韩己成吧?”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不可能!老韩眼里只有技术,连公母都没有。”

桑白月嘻嘻笑,并不认真反驳。她沉浸在世界真小的感慨中。同时,她为她掌握了她知道而陆振中不知道信息而自嗨不已。

她喋喋不休地讲述她今晚刚获悉的信息。根本不管陆振中要不要听。陆振中故意走来走去,洗脸刷牙,假装没有那么在意桑白月口中的八卦。其实暗中早就竖起了耳朵。

冰步琳前夫常住BJ,讲一口地道京片子。

冰步琳前夫正在请律师,准备打官司,想重新争夺小石头的抚养权。

冰步琳的前夫请了私家侦探,尾随冰步琳,找到了她现在住的家。

冰步琳打算搬家,好摆脱前夫可能的偷娃恶行。

冰步琳被老板要求去德国出长差,她拒绝了,老板快气疯了。例会上指桑骂槐好一顿说。

冰步琳说,说什么她都要守住小石头。这是她此生唯一的孩子了。以后,不管她跟谁在一起,都不会再生养。

冰步琳说这,冰步琳说那。说的还都是陆振中从不知晓的东西。陆振中不知不觉就笑了。他突然悟到,只怕他把桑白月的微信名片推送给冰步琳的时候,冰步琳就意识到桑白月是她的微信群好友了。

想来那个群,不会太大。

所以,今晚桑白月从冰步琳那里获取到的信息,都是冰步琳早就想好的倾向性地输入而已。目的在于撇清她和他之间曾经存在的暧昧。

想到这里,陆振中嘴角的笑容越发明显。

“你笑什么?你前同事这么惨,你怎么还笑?”

陆振中直视桑白月,恶趣味地决定火上浇点油:“就是她,逼得你老公我不得不换部门。”

“所以,她过得不幸,你就开心?陆振中!你怎么能这么狭隘!你们竟职,能者上。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怎么能因为她赢了你,就怀恨在心,幸灾乐祸呢!”桑白月痛心疾首道。

陆振中眼睛里望着桑白月,心里不由感叹,真正单纯的,还是成长顺遂的上海女孩儿啊。看来,他是要好好珍惜她才对。

在桑白月“语重心长”的教育下,陆振中表示前嫌尽弃,不再记恨冰步琳让他败走麦城。

“改天一起吃饭。大家都是朋友,这下要亲上加亲了。”

陆振中捏了捏桑白月的脸,没有说话。

当晚,作品获奖+自认为自己发现新天地的桑白月心情极好,陆振中趁机享受了她的热情。因为桑白月最近来安亭来得比较频繁,两个人之间的默契越来越深。

这一回,心思完全在别处的桑白月,连意识都没有意识到,套套套的事情。

一个月后,财务年结束。

康宁像是从不曾存在过,无声无息从办公室里消失了。据消息灵通的人士说,康宁父母补齐了800万的公司损失,公司与康宁达成和解,后续概不追责。

陆振中听到800万的金额时,深深沉默了。

并非因为他没有800万现金。而是单纯感慨,有人为一百万身陷囫囵,妻离子散;而有的人,轻描澹写就凑齐800万,照样拥有自由身。

也有小道消息说,康宁其实只是替罪羊。真正的始作俑者,如今依旧安然坐在上座。还有人热心地提醒陆振中小心点,省得像康宁一样被人设计。

陆振中闭口不言,绝不再这件事上吐露任何言论,以免被别有用心的人掐头去尾,惹事生非。

陆振中的沉稳,为他赢得上司的青睐。

财务年结束后,部门进行绩效考核,陆振中拿到了顶头上司给予的最高分。然而最让他高兴的,还是桑白月的哭丧脸。

桑白月,怀孕了。

虽然紧接着面临的就是要确保桑白月不去做手术,陆振中依旧觉得自己在达成二胎的目标上,成功迈进一大步。

第123章 第二个结束状态的男人出现了 陆振中在周三的男团聚餐上,官宣了这件事。

老张第一个喷。

“你老婆那强势劲,她会任由事态自由发展下去?”

陆振中替桑白月辩解道:“能力强和心眼多是两件事。我老婆能力强,不见得心眼多。她好哄。”

老张还要再喷,却听大力幽幽道:“这话说得对。能力强和心眼多是两件事。我老婆能力一般,心眼比筛子还多。

我上周回去,她穿得挺朴素。我本来心里挺高兴,终于不用假钻晃得眼晕了。

她去给儿子洗澡,手机放在沙发上,她闺蜜给她发消息,我正好看到她向她闺蜜抱怨,说穿便宜衣服太难受了。

我顺藤摸瓜,手机里发现了证据。原来她为了应付我,特意去批发市场买了全套的便宜衣服鞋子,就周末在家穿给我看。

我恍恍忽忽想起一个笑话,说父母怕儿子知道家境富裕败家,逢儿子回家的日子,就吃糠咽菜装穷。

可我家是真穷啊。

说出去都没人会相信,我家连十万存款都没有。我家不还房贷,不还车贷,我月薪2万,工作8年,家里居然连十万块存款都没有。娶个败家精,拆家啊!你们说,我离家在外,拼死拼活,挣的还没有她漏的多,我还干个什么劲!”

“我干个什么劲”越来越有成为大力口头禅的倾向。

罗辉比较敏感,他担心地问:“你不会真的不干吧?”

老张噗嗤笑出声:“他不会的。单单为逃避他的败家精老婆,他也会死乞白赖在这里做下去的。相信我,忙工作,绝对是男人逃避家的好借口。”

大力慢慢扭头向老张:“你错了。”

老张毫不妥协:“老头子什么时候错过?你们忘了double joy的赌注啦?”

他们有次饭后偶然看到韩己成和冰步琳并肩而行,老张一口咬定俩人之间关系非同寻常。陆振中、罗辉他们因为做过韩己成的同事,替老韩正名,说说笑笑间,就打了个double joy的赌。

本是说过就忘的事,老张却有心地利用自己培训师的身份,利用他平时交下的各部门人脉,不断深挖冰步琳和韩己成之间。每一个周三聚餐的中午,老张都有料可爆。

陆振中为此惊出了不知道几身冷汗。他有些怀疑,老张是不是也曾像打听老韩一样打听过他?

根据老张的最新爆料,老韩之心,已人人皆知,只有他自己,还以为他把隐秘的心思捂得很牢。今天老张爆的料是,老韩每天都守在办公室,一直守到冰步琳下班。他陪她走过空了的长长办公室走廊,护送她下电梯,直至她坐进车内,驱车离开。

陆振中听到这里,赶紧低头吃面。

脑海里却控制不住,画面翻飞。

冰步琳朝他笑,对他说强尼谢谢你;冰步琳露出苦恼脸,说下班太晚心里好害怕;冰步琳冲他大喊我以为你跟别的男人不一样;他弯下膝盖想背崴脚的她上楼,她羞红了脸……

一切的一切,都将褪色。

好在他现在有二胎可以期盼,心里不至于太失落。

大力将面前才吃一半的面碗往前轻轻一推,语气不高:“你错了。我已经提交了辞职报告。”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罗辉尤甚。他太知道没钱的滋味了。大力怎么能在家庭存款不足十万的情况下轻率离职呢?

“就为了看住你老婆?”老张脸上的玩世不恭消失了。

大力摇摇头,颓丧之气显而易见。

“是为了儿子。”

“你儿子才上小学一年级。关小屁孩儿什么事?”

大力露出苦笑。大力平时特别能白话,这会却无比言简意赅。他说他早就隐约意识到娃被妻子养歪,学习差,习惯不好,最近又发现娃没有感恩之心。

他批评教育娃,娃脱口而出:“你平时又不管我!”

他没法跟一个7岁孩子讲他正是为了让娃有更好的发展,才离乡背井去上海工作,才周中不在。不是他不想管,是鞭长莫及。

气休休不服他管教的7岁小儿,让他最终下了离职的决心。他要结束两城两地的生活,他要参与到到儿子的成长中去。他还要跟他的败家精老婆斗智斗勇,直至忍无可忍。

桌上气氛史无前例的沉默。大力离职回到苏州,似乎是破解当前困局的唯一正解。

“以后周三就看不到你了,我很不舍得。”罗辉已进入离别状态。

大力回:“我在上海打拼这么多年,最宝贵的收获就是你们了。”

“别这样,离职交接一般要拖上个把月的。你们抒情太早了。”老张左边拍拍大力,右边拍拍罗辉。

事实上,大力的离职交接并没有一个月那么长。大力爱憎分明,又如此嫉恶如仇,他的上司早就忍耐到极限。听说他主动打离职报告,只觉得喜从天降,赶紧签字放人。生怕晚一秒,大力反悔。

就这样,周三才跟哥们儿说要离职,周四上午,离职手续已经流程走好一半。周四下午,大力就可以走人了。

他夹着小小的纸箱,纸箱里放着他的水杯、他的私人机械键盘,他的全家福相框和涂写了大半的笔记本。在全员都在闷头工作的半下午,独自逆行,孤零零走出办公区。

这种感觉很奇怪。

先是恐慌,再是茫然,接着就是兴奋。

走出办公区,乘电梯下楼,走出办公楼,走远几十步后,转身看那个吞没了他8年美好时光的钢筋水泥大怪物,大力咧开嘴,笑了起来。

全新的、美好的、拥有万般可能性的未来,就在苏州等着他!

大力返身将手中的小纸箱子砸进垃圾桶,只拿着他的全家福相框,大踏步离开。

大力越走越快,直至小跑起来。他奔进员工宿舍,这个埋葬了他无数个男儿热血夜晚的狭小空间,真高兴他再也不用住了!卷铺盖儿,夹在腋下,大力出宿舍门,正好遇到楼管阿姨,将所有床上用品统统给了阿姨。

大力拉着他的行李箱,拿着他的全家福,微笑着开车离开厂区,奔赴他的新生活。

在走之前,他甚至没有跟陆振中他们再聚。

聚会只会徒增伤感,并不能缓解离别之情。

第124章 魔都下雪之夜 陆振中从来没有像今晚这么想见到桑拜月。

大力走了,维持了3年情义的婚内单身男生天团散了。被抛在原地的另外3位男士,各自寻觅自己的情绪宣泄口。

罗辉买了两只烤鸭,一只留给他和牧清新;一只放在车外的帐篷下的餐桌上。他知道,阿呆夜里会来。阿呆的纸盒子便携家就塞在他的房车下。他假装没发现。

那一晚,罗辉抱着牧清新,第一次提及孩子这个话题。本来蠕动个不停的牧清新立刻定格。罗辉只觉得鼻腔一股酸涩,差点哭出声。

他已经毕业两年半,睡在他身边的可爱姑娘已经27岁。他如何不知道她想当妈妈的那点心思。可是,他们的经济条件不允许。

只有再奋斗两年,再多攒些钱,才能奢想三口之家的未来。

“大力为了他儿子辞职了。”

“如果我们也有个儿子,你会为了他离开上海回老家吗?”

罗辉不知道有个儿子是什么感受,所以无法回答牧清新的追问。他只有抱紧牧清新,希望牧清新的温暖,能挤走他内心的不安。

进入腊月天后,夜晚陡然寒冷起来。好几次罗辉夜半醒来,都觉得自己睡在露天中。铁皮到底不是砖头。也不知道只有一床被的阿呆是怎么熬过一个又一个冰冷的冬夜的。

老张扒箱底,扒出自己最陈年的旧衣服,将全身上下值钱的行头全锁进行李箱。没有了手表、皮带、皮鞋、手串、华服的装饰,老张普通得犹如路人甲。

他早年吃过苦,暗澹过时的旧衣服彷佛是放大镜,将早年的苦都放大了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神奇。镜子中的他没有了培训师的光彩,有的,只是个年轻的小老头。

今晚,小老头决定眼睛一闭,真正体验一回Double Joy。

他听好多男人绘声绘色地讲过。昂贵的会所他不算去,太贵会觉得不值得。路边的粉色小屋是他的理想目标。

他无数次想象过。他坚信,每多一次想象,就会让自己临场显得更从容。

老张驱车出厂,停到半道,打车靠近早就打听好的目的地附近。下车后,他准备步行走完最后800米,绝不留下任何可能的隐患。他连付司机现金这种细节都想好了。

为什么叫红*灯*区呢?

老张习惯性动脑筋。是因为粉红小屋里的灯是粉红色的吗?从来都直奔细节而忽略名称的老张,在奔赴细节的最后800米,思考起名字的由来。

他走得从容不迫,知道美味在即,反而不急。

难得鼓足一次勇气,他要吊足自己的胃口。

老张索性左顾右盼起来。他饶有兴致地观察晚上九点的安亭之夜。商店灯火通明,灯光使寒夜里的店铺显得极其温馨。路上时有路人超越他,快步向前。这时候走在街面的,除了步履匆匆的夜归人,就是蜜里调油的小情侣了。

300米过去了。老张发现心跳开始不受控制。

500米过去了。老张发现呼吸也开始变得雀跃。

700米过去了,粉红的灯光已经在望。老张……却停了脚步。

不是临门一脚勇气突然蒸发,而是,他看到了一个绝对想不到此时此刻会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谈秀。

谈秀穿着一件浅灰色及膝大衣,依偎在一个高大的男人身旁。身体贴着身体不算,谈秀的手,还亲昵地插在男人上衣斜开的口袋里。

两个人你挤我,我挤你,旁若无人地走在寂寥的冬夜里。走出一路繁花。那绝壁是爱情的魔力了。

有车经过。车灯一闪。男人的面孔从暗夜中露了出来。

老张更加吃惊了。

是个年轻的男人。

不算顶年轻,但一定比谈秀年轻。谈秀只是瘦而已,穿上衣服远远还看得,其实,面孔已经皱纹横生。他一直觉得她干瘪,沉闷,没有女人味。他不跟她离婚是看在孩子们的面上,是怜悯她。

事实上,他孤单一人做贼般偷欢,而谈秀,光明正大恋爱。

最绝望的是,他无法说服自己认错了人。

谈秀和高个子年轻男人从他身旁擦身而过。他确凿听到了谈秀说话的声音。他们在谈论诗歌。老张捕捉到半句话“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

谈秀与她真切地擦肩而过,轻微撞击的触觉还在。

谈秀的声音,谈秀的气息……一切的一切都在证明,不是幻觉。

擦肩而过,谈秀却没有认出他。

这比谈秀跟男人约会还让他震惊。是他今天异装得太成功,还是她眼里从来就没有他?虽然拼命地想说服自己是前者,内心和理智却一致选择了后者。

所以,这么多年的优越感,都是空中楼阁?

老张突然觉得自己正在万丈悬崖边上,再往前哪怕多踏半步,都是万劫不复的粉身碎骨。抬头,依然能望见粉红色的灯光,可老张,真的没有勇气再往前走。

腊月的夜风夹杂着雪花,飘飘落落洒下来。

有人推开散发着温馨黄光的店门,还没有完全走到室外,立刻惊喜地叫出声:“上海下雪了耶!”

老张在别人的惊喜叫声中,胆怯地后退,再后退。他需要赶紧想一想,如何在行将退休的年龄,抱住他同床异梦多年的形式婚姻。

老了老了再离婚,显得他活得也太失败了!

陆振中正驱车赶在去银杏苑见桑白月的路上,忽然接到老张的电话。老张几乎从不给陆振中打电话,他是个时髦的老派,会熟稔地发微信消息和语音。

许是工作日的缘故,路上行车并不多。

陆振中迟疑几秒后,按了接听。

“兄弟。我不行了。”老张虚弱的声音传来。听上去像心脏病发作。虽然陆振中从来没有体验过也没有亲见过心脏病发作。

陆振中赶紧路边泊车。

停下来才发现,天空飘着雪。路灯将雪花照得像微小的跳舞精灵。陆振中望着路灯下飞舞的大片雪花,有一瞬的出神。

他没来由想起姐姐说过的一句话:冬天,爸爸会把你揣在棉大衣内,裹好,带你去串门……

甩甩脑袋,收回心神。

“老张?你怎么了?”

第125章 6个月 多年站讲台,老张已口才卓着,但此时此刻,却没法向陆振中说明他怎么了。他只是虚弱地喘气,用细弱的声音让陆振中等等他,别挂电话。

以至于,陆振中忍不住多看几眼观后镜。

老张手扶路边的柱子,柱子冰凉,却是他此刻的依靠。他不敢挂断电话,怕自己倒地后没人帮他叫120。

“老张!你到底怎么了?”

“谈秀……”老张狂吐心底的气。在一口一口吐气中,顺带出了他妻子的名字。因为谈秀喜欢写作而桑白月是编辑,所以陆振中记得谈秀的名字。

“谈秀怎么啦?”

一辆又一辆开往市区的车从陆振中的迈腾身侧开过。陆振中还等着去见桑白月呢。像桑白月事前不说突然敲响他的房门一样,敲响桑白月的房门。然后,像她喜欢从背后抱住他一样,抱住她。

她在生活中润物细无声教会他的浪漫,他准备一点点回馈回去。

老张这样慢腾腾、慢腾腾,不说话也不挂断电话,真的要急死他。

“谈秀……找了个小白脸。”

如果一定要跟人倾诉,老张无疑希望这个人是陆振中。他们是同事,是兄弟,是人生重要经历曾重叠的难友。

“你说什么?”

面对陆振中的“残忍”要求,老张无力重述一遍。他只说:“你没听错。”

陆振中找不出安慰的话,只能陪着老张一起捱这段难过的时光。

老张独自在冷夜里苟延残喘一阵子,终于缓了过来。真男人不能倒下。老张放过陆振中,余痛自己扛。

陆振中摸出千年不抽一回的烟,给自己点了一根。他把车窗落下,风呼呼地灌进来。他在呼呼的风里,很快抽完一根烟。

有点恐慌。

到了某个节点,男人和女人的优势就会互换。譬如老张,反倒成了那个要小心翼翼委曲求全以保全家庭的人。

老女人可以活得自由自在,老男人只配活得邋里邋遢。可以想象,为了退休后的衣食无忧,老张必然要睁一眼闭一眼做出妥协。

可怜的老张,他以前总认为他高高在上而谈秀要仰仗他生活,因此在谈秀面前总是心无负担的蛮横、傲慢,现在陡然发现真实情况是逆转的,他怎么接受得了?

最后一口吸完,无处安置烟头,就放进了自己口袋。

陆振中重新驱车上路。老张就是他的前车之鉴。他不能等到性别优势逆转的节点到了,再温存体贴。他应该自始至终,都当个有温度的男人。

陆振中如愿敲开桑白月的门。如愿熊抱住桑白月。末了,他的手轻轻在她肚皮上摸了一把。薄而软的睡衣不隔热,彼此的温度在一瞬间完成交替。桑白月狠狠用穿了拖鞋的脚踩了一下陆振中的脚。

陆振中反而笑了。

她肯拿他撒气,就不会再拿肚子里的孩子撒气。

陆振中在桑白月的吩咐下洗过澡,换上干爽的睡衣。桑白月关上卧室的房门就开始铺天盖地地责怪陆振中。她本来就是文字工作者,又激愤当头,说出来的话不带重样。陆振中四仰八叉躺在床上,闭眼微笑着听。

许是刚晓得老张的凄惨,今晚桑白月的抱怨,听在心里,出奇的温暖。

至少他们在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上,她还肯跟他说话。说的内容是什么,不重要。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你笑什么!你是不是会特异功能,能把耳朵闭起来?”桑白月说着,要揪陆振中的耳朵细看。陆振中顺势把她捞进怀里。桑白月挣扎,他就用力按住。

“等老二生出来,我们四个并排躺在这张大床上,把大床填得满满的。我们把手机吊起来,俯拍一张全家福。每年拍一张。时间……就定在你从月子中心回家的那一天……”

“不好。”桑白月反驳,“刚从月子中心回来,肯定养得像小猪猡那么胖。我要等我瘦的时候……”桑白月突然住口。

她转动眼珠,果然不然,陆振中正目露欣喜地看着她笑。

这就等于摊了底牌了。

桑白月正飞速转动脑筋,试图重回从前坚决不生的立场。

陆振中头一低,吻住她的口,不给她再说狠话的机会。

第二天,桑白月迷迷湖湖被吵醒。是陆振中起床要赶回安亭。她翻了个身,继续睡去。小珍奇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挨着大床放的小床上滚到了大床上。诺大一张床,被母女俩占去四分之三。陆振中回望满床的幸福,心里无比安宁。

2016年是汽车销量持续攀升的一年。

这一年的年会盛大,礼品丰盛。汽车人中的绝大多数对未来充满乐观。

只有极少数擅长分析数据的,从盛世中嗅到危机的味道。

陆振中不属于那极少数擅长数据分析的人,但也不属于绝大多数对未来充满乐观的人。他最近对工作的态度比较抽离,大约跟顶头上司有关。

顶头上司肖总通过了陈俊赫的投标,陈俊赫正式成为供应商。他喜不自禁,动辄登门入室,沾沾自喜地在陆振中面前晃来晃去,没话找话。

陆振中一开始还勉强自己敷衍一下陈俊赫,后来见他这个人轻浮、轻薄,喜欢炫耀自己的情史,动不动就讲某女为他寻死觅活之类。陆振中听得格外膈应。

纯粹是为了躲开陈俊赫,陆振中开始找理由跷班。反正做采购,有的是理由。肖总也不加管束,大有任由陆振中堕落的意味。

陆振中猜想,肖总肯定巴不得他骄纵,巴不得他犯原则性的错误,好将他踢出去。

肖总未必有心腹等着提拔,他不相信任何人,是职场嗜血的独狼。这就注定,铁打的肖总,流水的副手。

陆振中暗中一打听,果然如他所猜测。肖总手下的员工,平均工作时常为一年。陆振中掐指一算,他自己在新能源部,已经工作6个月。

6个月后,正是老二出生的时间。

到时候他会成为无业游民吗?

陆振中还没有打定主意,是拿出精力对抗平均工作年限,还是顺势而为再找新工作。

第126章 谜底大揭晓 拿不拿定主意,都不妨碍陆振中跷班。

跷班后的时间,绝大多数用来奔市区陪桑白月。桑白月去杂志社上班,他就坐在杂志社对面的咖啡店喝咖啡,看资料。

隔空相望,其实根本不能望见,还是觉得很甜蜜。

他守着桑白月,守着没有出生的老二,守着他平凡宁静的生活。

时间流逝,很快到了来年6月初。

6月7日是陆振中爸爸的一周年忌日。那时候桑白月已经到了孕后期,差20天就到预产期。肚子大得匪夷所思。妊娠纹裂得吓人。要不是有现代科技手段透视,任谁都要怀疑是双胞胎。

陆爸爸活着的时候,桑白月没从他身上得到半点好处,相反,还没少怄气。她底气十足,坚决不肯去益林过年;陆爸爸生病,她闭口不过问;陆爸爸去世下葬,那么重要的日子,她最终还是选择了逃避。

可临近一周年忌日,桑白月却踌躇起来,经常托着自己的大肚皮,思量是否禁得起长途跋涉。陆振中纳闷极了,忍不住询问其中的原因。

桑白月并不掩饰,她直白地告诉陆振中,她只是遵循投桃报李的交往原则而已。陆爸爸对她好,她就会对陆爸爸好;反之,陆爸爸百般挑剔她,看不上她,她就索性躲开,心安理得的老死不相往来。

“可我爸已经去世一年了,你怎么突然改了态度,想去参加他的周年祭日?”

桑白月看着陆振中道:“投桃报李啊。你不觉得你爸走后的一年里,我们之间,变得越来越好?为了投桃报李,我愿意挺着孕肚,带着珍奇,回你老家,给你撑面子。”

陆振中笑了。

原来桑白月不是冷漠不通人情,而是他之前做得不够让她感动。

陆妈妈听说桑白月想回益林,连声反对。她宁肯不回家过周年祭日,也不答应桑白月舟车劳顿回益林。桑白月望着她朴素无华的婆婆,内心深深感动了。

桑妈妈耳听桑白月夸她婆婆有多知冷暖,不由冷笑道:“你当那是为了你?错,也就亲妈我眼里只有你。你婆婆是为了她大孙子的安全着想,才不肯让你冒风险的。等你卸货以后,就明白了。”

桑白月嘻嘻笑着回:”母凭子贵就母凭子贵呗。我又不介意,你还急上了。”

桑妈妈伸手去戳桑白月的额头。

桑爸爸的前列腺癌手术结束后,术后效果良好。在一日三餐精心调养下,身体亏空逐渐填补,体能明显好转。桑爸爸身体好转后,桑妈妈也恢复了往日飞扬跋扈的劲头。她的嗓门,一天比一天高起来。

此消彼长。桑白月因为怀孕,体能下降,正好任由妈妈操心摆布。家里气氛总体和谐。

陆妈妈坚韧地住在陆振中安亭的家里,住了半年。她的动力来自于桑白月的肚子。她的精神徘回在正常和有幻觉之间。

陆振中花时间跟她聊天,她就不跟假想中的陆爸爸说话。一旦陆振中疏于顾上她,她就开始自言自语。以至于陆振中认定妈妈跟不存在的爸爸说话,是吸引他关注的可笑手段。

6月6日,陆振中请假陪妈妈回益林。6月7日,按计划给陆爸爸扫墓、祭酒、烧纸钱。祭拜的活动才进行到一半,陆振中突然接到桑妈妈的电话。

陆妈妈像是有心灵感应,连忙停下对陆爸爸的唠家常,追问是不是桑白月来的电话。

陆振中惊喜交加:“桑白月要生了。还查20天到预产期,今天突然发动,现在已经由120送去妇产科医院!”

陆妈妈抱住陆玫的胳膊,喜极欲泣。

在陆妈妈的要求下,他们纸钱也不烧了,当即返回上海。陆妈妈像打了鸡血,眼睛亮得跟强光手电筒一样。她撸起袖子,表示要好好照顾桑白月。

陆振中笑:“妈,不用,桑白月出了医院就去月子会所。”

“啥所?”

“月子会所。专门照顾产妇和新生儿的地方。”

“孩子也去啊。”

“是的。”

陆妈妈得知月子会所探望需要预约,而且并不是每人每天都可以预约,心里非常失落。陆振中腾不出精力安慰他,他的一颗心,早已经飞越火车的时速,飞到了桑白月所在的产科医院。

到了安亭,找到停在安亭火车站的迈腾。陆振中载着他妈妈,直奔市区产科医院。

越是心急,越容易出乱子。

金亚明打来电话,要陆振中快点来救场。

金亚明和关关之间扯不断、理还乱,彻底激怒了何琪。何琪通过陆振中的口警告过金亚明保持本分,用行动证明2年后复婚的诚意。可金亚明被关关吃得死死的,无从弯身而退。

何琪真的带着儿子离开了上海。她寻觅到一个去华东科技大当后勤管理的工作机会,薪水不高,但是有3个月的带薪假期。

帮着何琪带儿子的婆婆,也就是金亚明妈妈,哀求她不要带走自己的饿心头肉;何琪不听。金亚明哀求她不要带走儿子不要离开上海,他可以一分钱都不留拿到手的工资全给她,何其也不听。

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何琪,带着尚不足一岁的儿子,毅然决然地离开了伤心之地上海。

何琪走后,金亚明消沉了足足一个月。不过,一个月后,还是被关关哄得将何琪母子抛到脑后。

渐渐的,何琪转给陆振中的钱少了,断了。

陆振中Excel表一拉,发现在金亚明和何琪含年终奖在内的双份还款努力下,30万欠款只剩下9万2未还,心理压力大减,也懒得催账了。

金亚明本想钓鱼,结果无比投入地谈起了恋爱。偏他们恋得不太平,三天两头小吵,十天两次大吵。他和关关共同的朋友就是陆振中。每次他们闹得厉害了,不是关关找陆振中评理,就是金亚明找陆振中救场。

陆振中懒得细听,直接以信号不好挂断电话。

这个极具时代感的借口很蹩脚,但谁让陆振中现在满心满脑想知道谜底大揭晓呢。

他到底是要多个女儿,还是儿子?

第127章 冠姓权 因为心急,路上差点追尾。还好最终有惊无险,顺利来到桑白月所在的产科医院。

陆振中大步流星,直奔3楼。陆妈妈移动着常年劳动的双腿,紧紧跟随。俩人等不及电梯,选择走消防楼梯。

三楼是产房所在的楼层。陆振中母子二人先后从三楼消防楼梯门口出现,逆行向走廊尽头的产房靠近。

正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产房的门打开了。小护士怀里抱了一个包着蓝花襁褓的新生儿,高声喊着:“桑白月家属!”

桑爸爸、桑妈妈和小珍奇齐齐围了过去。

陆振中整个人像是突然被按了暂停键,他定格在距离小护士三米外,心跳加速,呼吸滞缓,眼睛紧紧盯着襁褓上的蓝花。

他需要严肃地问一问自己:倘若是个女儿,他会失望吗?倘若是个女儿,他会像爱小珍奇一样爱二女儿吗?倘若是个女儿,他要怎么开导他的妈妈?倘若是个女儿……

陆振中这边拧着眉毛对自己进行灵魂拷问,陆妈妈则直冲到小护士身旁,用益普喊道“我是奶奶,我是奶奶。”

桑妈妈将新生儿抱着怀里,满脸激动地对关键时刻赶到的奶奶说:“亲家。是个儿子!”

“让我看看。”

桑妈妈小心翼翼,要把怀里的新生儿递给陆妈妈,才发现,陆妈妈要看的,不是新生儿惹人迷恋的小脸蛋!陆妈妈扒拉着襁褓,目的很明确,要看两腿之间的实物。

这……

桑妈妈躲了一下,尴尬地笑:“孩子虽小也有隐私。亲家别急,以后换纸尿裤的时候有的是机会看。”

陆妈妈不放心:“真的是孙子?”

“孙子!孙子!”护士笑。

给家属看了一分钟,护士要把新生儿带回产房。桑爸爸搓手道:“等等,孩子爸爸还没有看呢。”

大伙这才发现,三米开外的陆振中还呆若木鸡着。在众目睽睽中,陆振中一步一步走向他的儿子。

儿子。

从此以后,他是个有儿子的男人了。

益林是小镇,虽然后来发展得不错,骨子里仍旧是传统农村人思想。儿子是传宗接代的象征。家里面若没有儿子,意味着这一家要绝户了。在农村是被看不起的。

陆振中是读过书的人,并不会被这些传统观念束缚,但还是会受影响。

从前只有小珍奇的时候,他有意无意会压制这些影响,如今有了儿子,过去的压制瞬间反弹,他变得很想、很想向全世界宣告他有儿子了!

儿子被护士抱走了,陆振中还保持着抱小婴孩的姿势。被她妈妈笑着打了一下胳膊,他才放下手。母子俩对视笑起来,其中的扬眉吐气,只有母子俩懂。

陆振中母子俩高兴家里添了男丁。

桑妈妈桑爸爸高兴小家伙姓“桑”。

小珍奇也很高兴,她的弟弟很快就会像小石头弟弟那样陪她一起玩了。

陆振中抱起小珍奇,狠狠在她额头印了一记。他可真是太高兴了!

桑白月在产房内待了两个小时后,被护士推了出来。桑爸爸桑妈妈、陆振中抱着珍奇带着陆妈妈,一行人跟着护理车,来到桑白月的产后观察床位。

小男婴香甜地睡在透明的婴儿床上。

他握着小粉拳头,举着胳膊,睡姿像只小青蛙。他的睫毛,逆天一样长,头发乌黑茂盛,脸上肤色偏红,据说红小孩长大皮肤反而会白。总之,小男孩一看就很健康。

“桑子齐。”桑爸爸一声声温柔呼唤。

陆妈妈当即呆住。

她暗中扯了扯陆振中。

陆振中有些尴尬。当初岳父母是有说过老二无论男女,均由他们出资抚养,且无论男女,都姓桑。当时他只顾着听前半部分了,这会儿才觉得儿子姓“桑”,活像一把木剑刺进心脏。

桑白月苍白着脸,虚弱地躺在床上。

当下这种情形,明显不适合讨论儿子姓氏的问题。

护士过来撵人。

陆振中留守本应是天经地义,桑爸爸不知抽了哪跟筋,执意要桑妈妈留守。他带着小珍奇回家,聘请一位护工帮忙照顾桑白月,桑妈妈主要负责陪伴。

陆妈妈几次表态要留下来照顾桑白月,均被桑爸爸婉拒。

陆振中看出来了,桑爸爸尽量不麻烦他,主要是怕他反悔。

眼看再争执下去会不可避免地争吵起来,陆振中替妈妈妥协了。他揽着妈妈的肩膀,握着桑白月的手,跟唇色尽失的桑白月说明天再来看她,连推带拉,带着妈妈走了。

一出病房区,陆妈妈就嚷嚷开来,委屈得几乎要哭。

“这是我们陆家的大孙子,怎么能姓桑?姓桑我怎么跟你们爸交代?”

陆振中心中同样为此烦闷,却不能向妈妈倾吐。他只能安慰、宽解妈妈。陆妈妈有她的执拗,她不接受任何解释,目的很明确,要求陆振中去交涉。

陆大强的儿子叫陆振中,陆振中的儿子也必须姓陆,叫什么可以让一步,让亲家说了算,但必须姓“陆”。全须全尾的姓氏传承,不接受协商。

陆振中无奈,只好先答应下来。

其实,他也是想借着妈妈的强势要求,来跟岳父母谈判。

回到安亭的家后,他打开电脑,又要去拉Excel表格,汇总他散落在各个银行卡里的钱。钱已经超过7位数。

他是个身价百万的男人了。养个儿子,应该养得起的吧……陆振中反复记下他的资产总额,虽然这里面的绝大多数,是当初每个月转账给桑白月,靠桑白月帮他攒下的。

这些钱,原本是用来给爸爸治病的。

现在,用来完成爸爸的心愿,也不错。

陆振中决定跟岳父母去谈。当然,不是明天,也不是后天,而是桑白月从月子会所回来后。

陆振中计划得很好,偏偏遗漏了老丈人的老辣。

不等桑白月出院转月子会所,桑爸爸就拿着出生证为孩子上了户口。桑子齐,板上钉钉,印在了桑家的户口本上。

桑爸爸事情做了,口风却滴水不漏,以至于陆振中一直蒙在鼓里。

哄着盼孙心切的妈妈,陆振中耐心地熬,终于熬到了桑白月出月子会所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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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战略假想敌 一大早,陆振中从安亭出发,早早去月子会所,有心将桑白月接到安亭。老母亲在家巴巴等着呢。

谁知道,陆振中早,桑爸爸更早。陆振中赶到月子会所时,还没张口,就被月子会所的前台甜甜告知:桑小姐已经于半小时前,在她爸爸陪伴下,办理完相关手续,离开了月子会所。

陆振中:!

经由此事,陆振中这才将战略假想敌锁定在老丈人身上。

带着说不出名堂的慌张,陆振中驱车前往银杏苑。刷指纹锁推开房门,陆振中惊呆了。素来追求简洁高雅的丈母娘家,如今已经被装扮得童趣横生。到处是闪着彩光的灯带,到处是气球字母。陆振中看完第二眼,才发现拼的是“sang zi qi”。

有种心塞的感觉。

原本就不是很大的客厅,多了一张蹦蹦床。小珍奇在上面蹦跳,已经满头是汗。珍奇听到房门响,回头,看到了陆振中。

“爸爸!快看!”

陆振中满眼慈爱地看蹦跳个不停的女儿。珍奇却手指满屋:“看墙上。漂不漂亮?都是我跟阿公一起贴的!”

陆振中看着满屋子的闪光彩灯、气球字母,心不由衷地努力赞许:“不错,挺漂亮的。”

“因为我喜欢,阿公才贴的!”珍奇沾沾自喜。

陆振中索性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专心致志看起女儿蹦跳床。卧室里隐约传来说笑声。他心里有些赌气——也不知道是谁,反正他现在认定是他老丈人——老丈人为了摆脱小珍奇,花钱买了张跳床。

明明装饰这一切是为了欢迎儿子,偏偏骗女儿说是为了讨她喜欢。欺负女儿不会汉语拼音呐。

陆振中坐在客厅,坐了足有一刻钟,丈母娘桑妈妈才走出卧室。她像才发现陆振中在似的,吃惊地跟陆振中打招呼,问他什么时候到的?陆振中客气地回答,始终刻意不谈及小婴孩,没事人一样稳坐沙发。

桑妈妈忍耐不住了:“你不去看看桑子齐吗?”

桑妈妈平时喊桑白月喊小白,喊小珍奇喊宝儿,喊陆振中喊振中,偏偏连名带姓地喊小毛头,分明就是要宣示冠姓权。

陆振中也不戳破,微笑着回:“不急。我今天带母子俩回安亭,再带上我的宝贝女儿,让儿子去认认家。奶奶还在家等着见大孙子呐。”

桑爸爸立刻从桑白月卧室里冲出来:“那哪能行!小毛头娇嫩得很,不能舟车劳顿的。”

陆振中话说得很客气,但是寸步不让:“本来我们计划得好好的,出了月子会所直奔安亭。是爸爸您像抢人一样抢在约定的时间前把母子俩接回了银杏苑。

您看,您大病初愈,妈妈还要忙于照顾珍奇,根本无暇估计新产妇和新生儿。而我妈正好空闲,专门为伺候桑白月和小毛头而来。

于情于理,接回安亭是正道。正好今天周末,我也已经到了,就接回去吧。欢迎爸妈随时来安亭看小毛头。”

桑妈妈斜觑桑爸爸,看那模样是动心了。

桑爸爸嘿嘿笑起来:“不急不急,今天会有两位育婴嫂来家里面试。振中你放心,安心上班哈。你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压力大,适宜一心搞事业。

你妈妈辛劳大半辈子,伺候完小的伺候老伴儿,好不容易谁都不用伺候了,我总不好把自己的女儿送过去再辛苦老人家,就让她享受安闲的时光吧。

桑子齐就放在我们家。反正有育婴嫂帮忙。多花钱,不受累,还专业,效果好。欢迎你周末带着你妈妈来我们家看桑子齐。”

陆振中一口老血堵喉咙口。

他以前还怜悯过老丈人免费长工一样的家庭地位,怎么就没发现他老实面孔背后的狡猾呢!

桑爸爸态度比陆振中的还客气,陆振中正在搅动脑汁反驳,门铃响了。桑爸爸小跑去开门,哈哈笑道:“育婴嫂到了,女婿,一起面试?”

陆振中暗中咬牙,扭头向桑白月卧室而去。

他进卧室,看到桑白月侧身而卧,正含情脉脉注视着小婴儿。只翻眼皮看了他一眼,很快垂下眼眸看婴儿。

陆振中真的好委屈。

“珍奇出生那会儿,你也这样爱不释眼吗?”陆振中暗中赌气地刺桑白月。他刚要坐床沿,就被桑白月阻止了:“去,坐旁边椅子上去!你衣服带菌的。”

陆振中一边照办,一边不悦道:“是不是我抱儿子得先洗手?亲儿子得隔着口罩?”

桑白月笑:“朋友,上路(很上道)。”

“今天我想带你和儿子、女儿回安亭。”原本是想说“要”的,话到临头改为“想”。

这件事以前陆振中和桑白月商量过,那时候桑白月是同意的。不过,那时候小毛头还没有出生。桑白月在孕后期体感不适的时候,多有怨言。跟现在爱不释眼的模样截然不同。

果然,听闻陆振中的“想”后,桑白月沉默了。

“妈还在安亭等着你和孩子,冰箱里塞满了新买的东西。我妈身体好,性格柔顺,日常你说她干,你会得到很好的照顾的。”

桑白月满脸为难。这么为难,肯定是老丈人提前跟她说了什么。

陆振中正巴巴等桑白月的回复,房门开了。

育婴嫂进来了。

育婴嫂戴着口罩,进门先酒精喷身上,取下口罩后直奔卫生间洗手,卫生把控很严格的样子。然后才是坐下来自我介绍。

育婴嫂拿了一本作品集,里面印着她的资历证书,以及照顾过的婴孩合影。

桑爸爸看得喜不自禁,象征性地敲了两下桑白月的卧室门,顺手就推门进来了。他直接忽视陆振中,将育婴嫂的简历拿给桑白月看。

“刚喷过酒精。这位阿嫂一看就是干脆利落人。你看着证书,哎幼,一看就专业。你看这些宝宝们,啧,照顾得真好啊。”

陆振中脑海里自动播放鲁智深拳打镇关西的画面。

“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得一发都滚出来。

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进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红的、黑的、紫的都绽将出来。

又只一拳,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鲁达看时,只见郑屠挺在地上,口里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动弹不得。”

可惜,他是文明人,习惯了克己复礼,只能想象一下而已。

桑白月听完桑爸爸的话,同样是一脸为难。

她看看陆振中,看看桑爸爸,明显不想得罪任何一个。

第129章 拿伊搅黄! 陆振中“腾”地站起。

他脑子活,转得快,一见桑白月犹豫,立刻得出育婴嫂是桑爸爸和桑白月的底气的结论。他搅黄育婴嫂面试的事情不就得了。

桑爸爸还在拿着育婴嫂的简历劝说桑白月,陆振中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客厅。他冲四五十岁的育婴嫂露出男主人的权威审视:“你从业这么多年,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故?”

育婴嫂神情凝滞。

“你当时采取了什么措施?事后顾主是怎么评价你的?你又是怎么改进的?”陆振中根本不给育婴嫂时间,连珠炮一样追问,语气异乎寻常的咄咄逼人。

等桑爸爸直觉觉得客厅气氛不对劲,奔到客厅一看,顿时傻眼了。刚才还自信满满的育婴嫂,此刻不知道为什么哭泣起来。

育婴嫂一边哭,一边抽泣着说话:“……婴儿沐浴露特别滑,我已经很当心了,宝宝还是从我手里滑出去了。

我当时本能反应,已经第一时间把宝宝从水里抄出来了。可偏偏女主人看到了,她不依不饶揪着这件事不放,一直投诉,一直投诉。弄得我很被动。可我们从事服务行业的,受到委屈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呀。

我知道她不是为了钱。她是产后抑郁。我当然是很委屈的呀。照顾小毛头哪有百分之百稳妥的,很多时候,家长看不见,就过去了……”

桑爸爸听到这里,瞬间垮下脸。

陆振中则与之相反,他听得翘起了嘴角。

育婴嫂痛痛快快倾诉一番之后,还以为她的坦诚会赢得顾主的欣赏,结果只得到了无情被排除的命运。

育婴嫂离开桑家后,陆振中堪称语重心长:“爸爸,妈妈,不是我小心眼,而已,真的是自己的孩子自己疼,指望育婴师是指望不住的。对所谓的育婴师来说,照顾婴孩只是他们的工作而已。只干活,不走心。”

桑妈妈再次被劝动的样子,她转眼看桑爸爸。

桑爸爸二度嘿嘿一笑:“不急。我还有一个金牌育婴师正在赶来的路上。推荐她的机构明明确确告诉我,她非常专业,十年护理,零差错,受到顾主100%好评。历任顾主都主动留下联系方式,愿意帮她证明。”

“多少钱一个月?”陆振中马上想出攻略的方向。

然而桑爸爸不上当,哦不,不肯说:“你不用管。老头子有钱。”

陆振中猜,价格一定不便宜。

3分钟后,第二位育婴师驾到。这是位目测35岁到40岁的年龄刚刚显成熟但整体又非常年轻的女性。衣着朴实无华,品质是棉麻,身上零首饰,洗尽铅华的样子,给人感觉非常舒适。

关键是,第二位育婴师五官很精致,双眼皮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陆振中,流露出身为女性的柔弱和柔韧,令陆振中不忍心对她横加挑剔。颜值是永恒的生产力。

桑爸爸自己问起从业事故来,育婴师高菲对答如流,与推荐机构的话不谋而合,确实是从业十年零事故。

“你怎么想到做育婴师的?”一旁的桑妈妈倒是问题不断,可回回又都问不到点子上。

“实不相瞒,我妈妈是开月子会所的。我的目标是开一家上海口碑最好的月子会所。可我不想啃老,我要自己赚我的第一桶金。

我从小耳濡目染婴幼儿照护的重点,小时候一边写作业一边听阿姨们的技能培训,初中还没有毕业的时候,去同学家,同学妈妈生了二胎。我看到同学阿娘手忙脚乱照顾小毛头,实在忍无可忍,就自己下手了。

他们很快发现我一气呵成完成小毛头的拍奶嗝、换尿布、哄睡觉,简直惊呆。就是从那以后我开始发现,从没有碰过实体婴儿的我,照顾起小毛头来,已经手到擒来。之前我是个没有特长的人,后来我的特长就变成了照顾毛头。

回到最开始的出发点,我职专毕业后,出国深造了3年。回国后,我要自己赚我人生的第一桶金。我既不想在妈妈的月子会所里谋生,也不想去妈妈的竞争对手的月子会所,于是就选了育婴师这个职业。

就我的收入而言,我的第一桶金,早就在5年前赚到了。不过,我改了主意,又不愿意开月子会所了。我很享受进入顾主家庭,沉浸式体验小毛头的生活环境,因地制宜,个性化服务的感觉。

这样的我,会给主人出建议改掉不利于小毛头成长的行为方式,会灌输具有世界视野的育儿观念。真的会提升小毛头的整体生活质量,继而影响小毛头的整个人生。这些带给我的巨大满足感,是月子会所不能比的。

与无微不至地照顾好小毛头一个月、两个月相比,力所能及地影响小毛头一生,才是我的野心所在。

这个更宏大的目标,让我在工作的时候格外有战斗力。我会拿出满分的精力,呵护您家的小主子的。”

一番诚恳又毫不掩饰雄心壮志的话下来,桑妈妈也妥协了。

会客厅除了小珍奇不知疲倦地在蹦跳,蹦蹦床发出腾腾声外,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育婴师高菲,镇住了全场。

“好!好!”愣了一会儿,桑爸爸击节赞赏。

陆振中全线溃败。

因为高菲第二天就要求上岗,陆振中的带桑白月和儿女回安亭的计划自然流产。

陆振中非常识时务,马上退而求其次,想把女儿带走。可小珍奇爱上了蹦蹦床,不肯跟着陆振中走。陆振中无可奈何,表示他会把蹦蹦床一起带走,可小珍奇还想要满墙的小灯泡和“sang zi qi”。

最终,陆振中一个人返回了安亭。

在家望眼欲穿的陆妈妈终于盼到了房门打开。她热切地望过去,不甘心地望了又望,确实只有她儿子一个人。

“他们呢?”

“这是他们的家呀!”

“是因为我在他们才不肯来的吗?”

陆振中不得不拿出状态安慰老娘。他把高菲夸了又夸,费尽口舌讲了一堆连他自己也不信的书上写的育儿经,暂时唬住了陆妈妈。

他自己则苦思冥想找对策。

第130章 撬边 桑妈妈重新成了陆振中的盟友。

成年人的世界,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跟桑爸爸相比,桑妈妈明显是那个容易动摇的人。且,在高菲的面试现场,陆振中感受到丈母娘对漂亮的外来女性的排斥。

“那个叫什么菲的育婴师做得怎么样?”

陆振中掐准丈母娘外出买菜的时光,熘出办公室,熘进消防楼梯,给丈母娘打电话。必要的时候,陆振中的心眼也可以像筛子那么多。譬如他明明知道高菲的全名,偏偏不说出来,给丈母娘造成他根本没受高菲颜值影响的错觉。

“哦,那个高菲啊。”丈母娘语气抬高八度。

陆振中瞬间就亢奋起来,准备竖起耳朵好好舒舒服服地听丈母娘吐槽。他准好好了杀手锏,准备在合适的时间给高菲毕命一击。

没想到,丈母娘拐弯拐得他措手不及。

“你还别说,金牌就是金牌。她照顾起小毛头来,哎唷喂,那真叫一个细致、周全、体贴又温柔,啧啧啧。金牌就是金牌。”

陆振中的情绪肉眼可见地瘪下去。

“就是有一点——”丈母娘叹息。

“什么?”

“她除了照顾毛头,其余啥事都不干。对吃还特别有意见。我跟养个祖宗似的。真的啥事都不干哦,油瓶在她面前倒了都不带扶的哦。我要讲她,你们爸爸还不让,说什么术业有专攻。好嘛,这一天三顿饭做的,我老腰都要吃不消了。”

陆振中不失时机地拱火:“那哪行!妈妈比小毛头重要。生存是本能,给小毛头吃口奶就能活下去。妈妈可千万不能累倒,一大家子还都指望着妈妈安排照顾呢。”

“是的呀。”桑妈妈不能更赞同。

“妈妈,您可要严肃地跟爸爸谈谈这件事。”

“谈了谈了。我说我老腰吃不消,人要散架了,祖宗伺候不起了。结果——”

“结果怎样?”陆振中仿佛曙光在望,整颗心吊起。

“结果你们爸爸又请了个阿姨。阿姨负责一日三餐和卫生打扫。我只要出门买买菜就行。本来连出门买菜都不用,小白网上订菜。可订菜哪有菜市场里自己挑的新鲜。”

陆振中:!

停歇了一秒,陆振中又开口,语气多少有些阴阳怪气:“妈,我爸还真是财大气粗,平时都没看出来。小白在家的开销,只怕价格不比月子会所便宜。妈,你知道高菲一个月多少钱吗?”

桑妈妈回:“知道。没你说得那么夸张。高菲一个月一万块,烧饭阿姨一个月五千。桑子齐杂七杂八加起来三千。一个月额外开销不到两万。你老丈人花得起。”

陆振中扑哧就笑出声,撬边痕迹明显,且,欲进先退:“行吧。爸也是好心。妈开心就好。”

果不其然,丈母娘疑心大起:“什么意思?”

“妈一定要问?”

“问。”

“我本不想说的。”

“说。”

“我怕爸骂我。”

“少废话。”

桑妈妈这个人自视聪明,最恨别人拿她当寿头骗她,尤其恨还骗成功了。

“高菲实际上一个月4万8千块。倘若没有这点薪水,她又怎么敢说自己5年前就赚好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妈,您想,她妈妈是开月子会所的,一个月流水怎么也得大几百万啊。她会看得上一个月一万块的工作吗?

烧饭阿姨带打扫卫生,一个月5千也拿不下。除非是钟点工。妈妈,您随便折进路边的中介公司打听打听就知道了。这个烧饭阿姨倒有可能一个月八千一万块。”

电话那头没了说话声,只有急促的呼吸声。以至于陆振中不由有些担心:“妈,您没事吧?”

桑妈妈气息紊乱道:“买毛线的菜!家都要被人拆了!”说完,挂断了电话。

陆振中举着没音了的手机。怅然,良久之后,才回办公室。杀手锏不是按照他预期的方式抛出去的。但好像也起到了伤人的目的。只希望被伤到的是高菲,而不是丈母娘。毕竟女儿上放学,全靠丈母娘。

采购权力被架空的陆振中依旧在小办公室里有张办公桌,肖总无比宠信新来的采购陈斯麦。很多原本归属于陆振中采购的零部件,肖总也总是额外吩咐陈斯麦跟他一起去见供应商。

受宠若惊的陈斯麦一天工作时长超11个小时。小伙子以为自己遇到了伯乐,干劲十足。

陆振中尽可能本分地遵守上下班的时间,忙忙碌碌做些网上的功课,例会上煞有介事发表些有的没的言论,表现出投入工作的样子。

肖总对他不冷不热,在陈斯麦之外的其他同事看来,他们是正常上下级关系。

陆振中要不是最近心思花在了争夺儿子冠姓权上,肯定坐不住,暗中投简历去了。可阴差阳错,为了安抚母亲,慰籍父亲的在天之灵,陆振中不得不腾出精力跟老丈人做斗争——其实他败局已定,老丈人早就把“桑子齐”合法地敲在了户口本上。只是他尚不知道而已。

蒙在鼓里的陆振中同样干劲十足。

小小的办公室里,总是弥散着奋斗的气息。

肖总推开门,第一反应是吃惊;第二反应是暗中叹气;第三反应是木着脸走开。他迈着怀疑人生的步伐,走两步暗中回一下头,想确认他们是不是在他面前演戏装忙碌。可无论他多少次暗中回头,看到的永远是对着屏幕忙碌的两个人。

陈斯麦忙工作。

陆振中忙计谋。

他问了另一波同学。跟离婚的那群不一样的另一波。这波同学多数生活得稳定富足,家里有一到两个娃,甚至有谋划三胎的。

通过跟老同学们一联系,陆振中得出一个结论:生不生二胎,与其说跟家底有关系,不如说跟育儿观有关系。

当然,这个结论有前提:家底一定不能穷。

陆振中原本是要讨教如何跟上海老丈人斗智斗勇的,结果噼头盖脸受了一通教训。

“姓氏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何必计较!”

“姓什么不吃饭?”

“你都研究生毕业了,骨子里还这么封建?”

第131章 高菲 陆振中无语反驳,只好暗中生气。

下班时间到了,他取下自己的西服,步履匆匆奔出办公室。在陈斯麦看来,他一定是勤奋地见供应商去了。

一出办公楼,6月的阳光刺得陆振中不由眯上眼。

他需要尽快回家,这半个月,他妈妈的精神状态非常不稳定。幻想中的陆爸爸越来越频繁地出现。陆振中每天回到家,看到妈妈对着虚空哭诉有孙子不能见,他内心也很煎熬。

可老娘是自己的老娘。再不耐烦也要耐心哄。

陆振中当日回到家,果不其然,妈妈正斜坐在沙发上抹眼泪儿。她祥林嫂一样颠来倒去倾诉着对大胖孙子的思念。在陆振中看来,妈妈的真正目的是向他施压。

陆振中望一眼冷锅冷灶的厨房,自己也无心做晚饭。他坐在妈妈对面,熟稔又心不在焉地安慰妈妈,同时翻找着大众点评网,寻找当晚的晚餐。

陆振中的撬边行为并没有真正发生作用。高菲依然稳坐桑家。

两天后,是周六。

陆振中驱车带着妈妈去市区桑白月家。出安亭的时候陆妈妈还催促陆振中快点开,到了银杏苑,陆妈妈反而变得连车也不愿意下了。

陆振中理解妈妈的变化。

上次,老人家禁不住对孙子的思念,巴巴来到桑白月家。也怪他没有叮嘱到位,在上海,登门入室是要换鞋子的。一辈子粗糙地生活在益林的陆妈妈进了桑白月家后,念孙心切,直奔卧室。

桑妈妈拿着拖鞋,追了陆妈妈一路。

陆妈妈在卧室门口被桑妈妈追上,在总目睽睽中羞红了脸,换上了拖鞋。阿姨拿拖把把陆妈妈踩了一路的鞋印擦掉。

这还不是最让陆妈妈难堪的。

高菲挡在陆妈妈面前,非要她去用肥皂洗手。陆妈妈依言洗过后,高菲又要求她脱掉外罩;陆妈妈脱掉了外罩,高菲又要求她带上口罩以免把臭口气过给小宝宝。

深感被嫌弃的陆妈妈,戴口罩的手都是发抖的。

旁观的陆振中,深感被侮辱。他凝眉盯着高菲,随时处在发作的边缘。可高菲沉迷于自己的气场中,对陆振中的怒视毫无感觉。

还是盟友桑妈妈打圆场,拖着陆妈妈进桑白月的卧室。白白胖胖、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孙子抚平了陆妈妈的心。桑妈妈当着陆妈妈的面给小毛头换纸尿裤,陆妈妈探着头看,看得喜不自禁。

在孙子在的房间是开心的,出门一看到高菲,陆妈妈的应激反应就出来了。

她怕那个气场高昂的、无所顾忌的金牌育婴师。

到都到了,不可能无功而返。陆振中哄妈妈下车后,陆妈妈徘回在楼下,不肯上楼。

“外面空气这么好,把孩子带下来吧,让他吹吹这风,看看这花,这草。”陆妈妈开始顾左右而言他。陆振中揽着妈妈的肩膀,给她打气,说今天由他对付育婴师。

陆振中气场全开,进门连声喊高菲。

他下班前搜了几十道考育婴师资格证的真题试题,为的就是这个时候用。陆振中把高菲叫到跟前,扬言要验证一下她的专业性。争强好胜的高菲两眼冒光,紧紧盯着陆振中。

她果然不是陆振中的对手。

当她一心证明自己是称职育婴师时,陆妈妈早已顺风顺水来到小宝宝面前。那会儿桑白月正在补觉。

随着宝宝出生的天数在增加,宝宝的睡眠时间从一天20小时变成18小时。有时夜半醒来,要花费一个多小时才能哄睡。虽说高菲很尽责,桑白月却也不能把醒着的宝宝撇开,独自去睡。

夜里陪着熬夜的桑白月,白天不可避免要补觉。

陆妈妈简直像捡到宝。她把床上酣睡的小宝宝抱在怀里,本能地轻轻摇晃他。小宝宝眼皮动了动,睁开眼睛醒来,好奇地望着陆妈妈,伸出小手在空中摇晃,还摸到了陆妈妈的脸。陆妈妈那个心花怒放幼。

她情不自禁,低头亲了亲小宝宝“陆子齐”的小脸蛋。

恰逢此时,桑爸爸推门进来。

他看到陆妈妈亲小毛头,亲了又亲,脸色顿时堆下来。他不像高菲那么不管不顾,于是温声道:“亲家,桑子齐要做抚触操了,你把他放下,我去喊菲菲。”

“做啥?”陆妈妈脸上漾着笑问。在她的认知里,小毛头无非是吃奶、睡觉、换尿布。

“抚触操。就是帮小宝宝抚触按摩,有利于孩子身心舒展。”

“哦,就是撸撸喽。”陆妈妈单手抱娃,另一只手在宝宝身上撸起来。桑爸爸看得心惊肉跳,赶紧扶墙而走奔客厅。

客厅里,高菲还两眼放光地盯着陆振中,积极地证明自己呢。截止到目前,陆振中出的任何一道题目她都会,而且被陆振中亲口证实答桉正确。

她就像一个热衷表演的乖狗狗。对所有的指令胸有成竹,急着表现,急着被夸。

桑爸爸用手戳戳高菲,用眼神往卧室里示意。

正在兴头上的高菲只顾盯着陆振中口中未说出的题目,就像是急于表现的狗狗只顾盯着主人手里的飞盘,她期待陆振中抛出他的问题,她好完美地接住。

桑爸爸不得不出声:“桑子齐醒了!”

高菲听到第二遍,才反应过来。

她扭头奔卧室,心里极端气恼。聪慧的她,顿悟到陆振中在“玩”她,她恨恨扭头,剜了陆振中一眼。这一眼,正好看到轻挑了一下眉毛,笑得甚是得意的陆振中。

高菲的气,决定撒到陆振中妈妈身上。

她一进卧室,就连声嚷嚷,质问陆妈妈洗手了吗?不知道老年人嘴巴臭不能亲小孩子脸蛋吗?单手抱娃你以为你是神啊,摔到了你负得起责任吗?

桑白月被高菲吵醒,迷湖着眼睛看眼前的一切。

跟高菲的盛气凌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窘迫无措脸憋得通红的陆妈妈。

桑爸爸低着头,擅长和稀泥的他此刻不出声,伸出一根手指,让床上的桑子齐抓住他的手指。

陆振中闻声连忙赶到卧室,那时候陆妈妈已经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陆振中刚想破罐子破摔好好骂一顿高菲,只听平躺在床的桑白月先开口道:“高菲,够了,你闭嘴!”

高菲愕然呆住,不可思议地望着桑白月。

第132章 谈秀(中秋快乐!) 桑白月闭着眼睛,搭在太阳穴的手轻轻揉着太阳穴:“孩子感受不到你凶神恶煞的气场吗?你要求别人的时候,想过要求你自己吗?”

漂亮!

陆振中暗中击节赞赏。

桑妈妈怎么会错过发生在自己家里的热闹呢?

不仅不能错过,还不能不彰显自己身为女主人的重要角色。

“高菲,不是我们说你,照顾桑子齐你确实很专业,可其他方面就难说了。你不能因为照顾了我家桑子齐,就要求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吧?”

桑爸爸推着桑妈妈出卧室:“别添乱了。根本不是一码事。”

桑妈妈一边被推着往外走,一边不甘心扭头追加:“你来我家是提供服务的,不是当祖宗的。”

高菲小脸已经气得发白。

她不看别人,只看着重新返场的桑爸爸,用被骗了感情的女孩质问负心汉的语气质问桑爸爸:“当初我是不是一开始就讲明只照顾孩子,其他一律不管?排队请我去的人家多了去了,都是豪宅大户。是谁苦苦哀求、非要插队、加价也要请我来的?

我真是瞎了眼,以为你好歹一把年纪,至少是个家里说了算的。早知道来你们家吃不好,睡不好,还受这鸟气!我真是见了鬼了要来你们家!”

被推走又返回来的桑妈妈气到极处,手指高菲,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又手指桑爸爸,依旧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

她心疼啊。

女婿跟她说,高菲一个月四万八。老头子居然还央求、还加价。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吗?

众人扯皮,吵个不休。

桑白月烦躁,薄被蒙住头。

她人往下缩进被子里,脚一不小心踢到床尾的小毛头。圆滚滚的小宝宝顺势就滚下了床。陆妈妈看是看到了,手却没能反应那么快。她“啊啊”叫着去抓,去拦,去挡,还是晚了一步。

“砰。”闷声坠地声。

现场像是被按了暂停键。

各自表情狰狞扭曲地定格。

“哇。哇哇。”小毛头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传来。

众人这才惊慌地动起来,一窝蜂地朝床尾巴堆来。

“是她!是她把孩子扒下去的!”高菲手指陆妈妈,言之凿凿。

忙着生气忙着吵架忙着发恨的桑妈妈愕然地望着陆妈妈,桑爸爸也难以自信地望着陆妈妈,陆振中本能不信,可妈妈确实是站得离小毛头最近的人。

桑白月听到孩子哭声已坐起身。她深陷回忆,想确认右脚上的触感,已自动隔绝身边的嘈杂。

陆妈妈弯腰要抱大孙子。被高菲推搡,跌坐在地。

“别碰他!你个老巫婆!”高菲厉声尖叫。她麻利地抱起小毛头,动作熟稔地去哄。边哄边查摸。小孩子柔软,床并不高,可以想象,与其说是摔疼了大哭,不如说是受到了惊吓才大哭。

陆振中着急看儿子,可桑爸爸、桑妈妈早就挤在了他前面。他便转而去扶老娘。

扶了一下没扶起,用力再扶,才搀扶起来。

陆妈妈煞白着脸,一瘸一拐地往卧室外走。

陆振中觑步跟上。

陆妈妈手撑桌面,费力地坐下。刚一坐下就像蜇到一样又站起。陆振中见状,问:“是不是摔到尾椎骨了?”

陆妈妈摆手,摇头,吃力地说不出话,鬓角渐渐沁出汗来。

陆振中见状,心里明白,妈妈不是矫情的人,应该是摔伤了。他架起妈妈,往卧室方向探望一眼,道:“走吧。”

小珍奇坐在沙发上,正在看精致女孩小猪佩琦。她看得那么投入,连多余的目光都没有分给爸爸和奶奶。

陆振中站在门口犹豫了一分钟,想把女儿也一起带走,但终究败给了现实——现实是,小珍奇已经不是小小孩,她已经是读幼儿园中班的大小孩。

搀扶着老娘,陆振中没有跟任何人道别,出门走了。

好在出家门对面就是中山医院。过马路,带老母亲拍X光照尾椎骨,不出所料,骨裂。遵医嘱,补一些易吸收的钙片,要求尽可能站或俯卧,酌情需要静养一到三个月。

陆振中机智地买了一个项枕,让妈妈反着坐上去,腾空尾椎的部位,俩人慢慢开车回了安亭。

桑白月和桑家其他人没有打电话关心过他们为什么匆匆就走了。陆振中堵着一口气,也不主动讲。

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仿佛重回当年爸爸生病的时光。

桑家冷漠的印象重回心头。

周三中午,当初雷打不动的四人聚餐,在老张的坚持下,仍在继续。三个人占据着当初四人常坐的座位,大力的座位空了出来。有时候老张会神神叨叨地帮他摆副碗快。

午餐大家都点了豪餐——蟹粉系列面。

可是餐桌上的气氛却无比低迷。

前面一直维系、提振气氛的陆振中也沉默起来。他妈妈摔伤后,“爸爸”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显灵”,妈妈对着虚空哭诉,甚至央求爸爸把她带走。她只要走的时候能带张大孙子的照片,心里就无憾了。

听得陆振中不得不暗中嫌弃自己没用。

老张自从发现他老婆谈秀另有所爱之后,心态彻底崩了。以前挥斥方遒、意得志满的讲师老张,变成了皱巴巴苦兮兮的临退休老头。

老张开始认真打量谈秀。越打量越吃惊。

以前印象她干瘪、消瘦、满脸褶子;如今一看,她苗条、优雅,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都散发着女性的温柔。

以前觉得她寡澹,丧气,衣着落伍;如今一看,她素雅,文静,衣着不事张扬但品质极好,给人舒服的感觉。

原来不是块丑石,而是块璞玉。

是他眼拙,没有看出来。

老张一反过去谈秀配不上他的念头,变成了他配不上谈秀。他变得胆怯、萎缩、恐惧,害怕自己被通知“可以离开家了”,变成孤老头,变成连个家都没有的老男人。

依旧周末同床,依旧十几年彼此不碰对方。以前的不耐烦和施舍,如今成了感恩和小心翼翼的讨好。

也不知道谈秀感受到他的变化了没有。

双胞胎儿女周末已经不怎么在家。大学毕业的他们各自参加工作,社交拓展以后,关注点不再是原生家庭。

老张周末回家,既怕谈秀不在家,又怕谈秀在家。整天烈火烹心。

第133章 有且只有他 昂扬饱满的老张,渐渐变得消沉惆怅。

据阿辉说,老张讲课出现了好几次事故,好几次讲着讲着忘记在讲的是什么,就算是有PPT提示,也不能完美衔接。

接连几次事故出现后,老张已经不再上讲台,转为后台岗,专门整理课件入库。

连形象都无需再顾及之后,老张迅速邋遢下去。

陆振中和罗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好几次劝说他。他摆摆手,表示他不能也不想很快看穿、翻篇儿。他最初冷落谈秀的那些年,谈秀一定也像他现在这样遭过很多罪。她受过的苦,他愿意罚自己再受一遍。

既然老张清醒且甘心自罚,陆振中和罗辉从此不再劝。

大力人虽然缺席,消息从未缺席。

他自从离开安亭回到苏州,就开始活跃在四人组成的“安亭老友记”的四人群里。一人顶四分之三边天。

是这样子的:本着严肃整顿家风的原则,大力计划给自己放3个月的假,一门心思扭转被败家老婆带歪的家风。

大力认定跟老婆不需要斗智斗勇,只需要斗气就行。

他时不时表现得极端愤怒,指责老婆不知道持家,让他白在外辛苦这么多年。如今奔四的人,家底还四处漏风。

大力发在群里过一段从闭路电视上截取的视频。视频中,大力咆孝,碾轧式吼他老婆。他老婆垂泪,坐在沙发角,哭着弱弱反驳:“急赤白咧干什么呀。家里又不是没有钱。”

“钱呢?在哪儿?拿给我看呀!”

“嘤嘤嘤。我是说最终又不会缺钱。我爸妈名下有两套房,你父母名下有3套房,我们自己的房子又不用还贷。我们家大大小小加起来6套房子,而我们只有一个孩子。我不明白,你到底急什么呢。嘤嘤嘤。”

大力跳起脚来。他终于找到症结所在:结婚后,他以为他和她组成了独立的小家庭;然而在他老婆眼里,家庭的概念是涵盖双方老人的。既然是一家人,父母的,就是她的。在SZ市区,坐拥6套房,是可以像她以前那样把每月工资吃光用光了。

大力痛心疾首:富不过三代呀!

大力时不时跟他老婆闹一闹,也不过是撒撒气而已。他不需要说服他老婆,只需要每个月不再转账给她就好。况且,他现在故意不上班,也没账可转。

大力的重点在于儿子。如何匡正一棵长歪的小树苗?这实在太难了。愁得大力写了擦,擦了写,搞了好几稿几十页的PPT,目前还没有找到行之有效的方法。

大力的苦恼在苏州继续,与老张的忧愁遥遥呼应。

像是进入集体水逆期,罗辉的日子也不好过。

罗辉和阿呆的故事继续朝融洽和睦的方向发展,这且不提。罗辉和牧清新住在简易的铁皮移动房车里,你农我农,蜜里调油,也不提。

值得一提的是,牧清新意外怀孕了。

留还是不留,成了小两口面对的艰难选择。

罗辉的压力非常大。他的压力来自于两重:

一,现状不允许他们要小孩。生下来住哪里?谁帮着带?双方父母还有在读书的孩子要抚养;阿姨请不起,牧清新离不起职,总而言之,现状不允许他们要小孩。

二,他心知肚明现状不允许他们要小孩,可他却无法把这句话说出口。他不能劝牧清新,他不能给牧清新第二重伤害。

只能心急如焚地计算着做手术的最后日子。

在最后日期到来前,沉默地煎熬地等待着。

“你老婆会不会一冲动,不肯去做手术啊?你们懂的,女的都很感性。”大力在安亭老友记群里发出担心询问。罗辉看过,没心思回答。

陆振中的烦恼看似有解——像同学们说的那样,放弃对儿子的冠姓权,一切都迎刃而解——实则无解。他的不甘心可以忽略不计,他妈妈在姓什么这件事上,则绝不妥协。实打实地堵死了解决通道。

老年人固执起来,不可理喻。陆妈妈如此,桑爸爸也如此。针锋相对,必有一伤。目前看来受伤的更可能是他和陆妈妈。因为,自上次从桑家离开已十天,期间周末没去市区,也没见桑家打来一个电话。

与桑白月断联的这十天,陆振中的日子相当不好过。最大的折磨来自于需要不停安慰动辄哭诉的妈妈,此外要应对暗中使绊的老板。精力不济之际,还被已调离的前部门同事韩已成找上门。

老张还生龙活虎的时候,曾不断传递韩己成的动态。

当韩己成吭哧着说出他爱上冰步琳的时候,陆振中一点都不吃惊。

“你不吃惊吗?”韩己成无助地垂着手,站在餐厅门口,问陆振中。

陆振中澹然一笑:“冰经理光彩照人,谁爱上都合情合理。”

“你爱过她吗?”

陆振中没法摇头,也不肯点头。他熟稔地岔开话题,讲起自己最近喜得一子,小家伙可爱得很。他提起儿子时喜形于色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韩己成情不自禁跟着陆振中一起笑:“我还不知道有儿子是什么感觉。”

“你的是女儿?”

韩己成摇摇头。他结婚多年,因为一门心思花在工作上而频频惹老婆生气。婚姻中的大半时光,只配得到老婆的冷眼。记忆中夫妻间的温存时光少得可怜。这种情况下,他老婆没有怀上孩子实属正常,有倒值得起疑心了。

韩已成问陆振中,他要不要向冰步琳挑明他的暗恋?陆振中的第一反应是:为什么问我?

他跟韩己成没那么熟吧?韩己成不止一次当众跟他翻脸。他还能心平气和赴老韩的食堂饭约,实属肚量大。

老韩憋红了脸,坦言自己一向没有朋友。他仔细搜索自己的通讯录后,确认有且只有陆振中一个人可供倾诉。

“只有你,既懂我不是见色起意,又懂冰经理正直正派,绝对没有勾搭过我。”

陆振中想了想,对老韩说,如果真的爱冰经理,就远离她。一个身在婚姻中的男人,没有资格说爱。

老韩眼睛里呼呼燃烧的火苗,肉眼可见地熄灭了。这个细节被陆振中捕捉,内心甚为满意。当初被老韩当众责怪的委屈,瞬间被抚平。

见过老韩后的第二天,在停车场意外邂后冰步琳。

第134章 公报私仇的味道 冰步琳还是那么优雅,那么迷人。

第二眼,才看出优雅背后的疲惫。

两个人目光交接,各自笑了笑。开口说话,问及的也是各自的孩子。冰步琳说小石头想珍奇姐姐了,陆振中向冰步琳提及他家里添丁,成为二胎爸爸,二胎是个儿子。

冰步琳的吃惊是表演出来的。

她早就从48小时交换群里留意到若白的动态。知道她二胎得子,她还在群里发过恭喜的红包。无比豪爽地发了6666元。吓得若白差点不敢收。

自从知道“若白”是陆振中的妻子,她就比以往更加刻意地塑造自己一心扑工作上的事业狂形象,同时不忘隔十天半月提一提暗恋她的技术大咖做过的让人哭笑不得的囧事。

她想,万一哪天因缘际会,无法再在桑白月面前掩盖她就是群里的若琳,也不至于让桑白月疑心什么。

讲完各自的小孩,话题告一段落。约定好暑假再让孩子们聚一起玩之后,各自很有觉知地转身,开车离开。

曾经的季动,已经无踪可循。

陆振中驱车回家的路上,想起过往的点点滴滴,也会忍不住好奇,要是当初没有捱住,深夜去敲了11号6楼的门,如今又是怎样的情形?

可惜,人生没有假设。

幸好,历史不能重来。

陆振中到家后,临开门前,闭上眼睛给自己打气。他想过让妈妈暂回益林一段时间,又深知换个环境并不会缓解老人家对大孙子的思念。

推开门,意外听见笑声。骇他一跳。

抬眼一看,看到妈妈举着一张纸,扭头向身边的虚空笑着说话:“像吧?你瞧这眼睛,跟儿子小时候一模一样。你瞧这嘴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陆振中嘴角抽动。眼前的画面带来的惊悚感,让他笑不出来。这一刻,他开始动摇。疑心长久以来妈妈实际上是精分,而不是耍心眼向他暗中施压。

陆振中慢慢走过去,假笑着问:“看的啥?这么开心。”

陆妈妈脸上笑容加重,将纸头转向陆振中:“咱家陆子齐的照片呀。你看看,你看看,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这眼睛,这嘴巴……”

陆振中浑身如过电,周身寒毛唰地竖了起来。妈妈手中拿的那张纸上,歪歪扭扭画着一张简笔画面孔,其中一只眼睛,还因为下笔太重而戳破了。

陆振中揽着妈妈的肩头,喉头发紧,鼻子发酸,说不出话来。

好久之后,他才在妈妈复读机一样的夸赞声中冷静下来。敷衍着认同之后,陆振中拿着手机离开,进了卧室。

他心中激荡的情绪令他拨通桑白月的电话。倘若气场有形,此刻陆振中的气场八丈二,每一根头发丝儿的魂儿都怒指向上。

电话很快接通,快得让陆振中有点措手不及。

“小白,算日子你已经出月子了。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

“只要不是让你妈过来或者让我带娃去安亭,你说。”桑白月抢过话头,声音里的感情很浓烈。她在生气。

“你什么意思?”陆振中也生气了。

以前桑白月对他妈妈全无恶意,而且相当怜惜她。今天态度忽变,一定是那个一看就很小心眼的高菲搞的鬼。想到桑白月竟然相信高菲的谗言,陆振中无法平静应对。

“我什么意思?你个当爸爸的人,一走十天连个电话都没有。我们这十天是怎么熬过来的你知道吗?安亭是海角天涯吗?来一趟就这么难吗?工作日不过来也就算来,周末也不来。人不来电话也不来,甩脸子给谁看的吗?”

陆振中被吼懵了。脑袋里回想着“我们这十天是怎么熬过来的”,心里底气溃散,也顾不上推理,本能反问道:“爸爸病复发了?”

“不是爸。”

“那是?”陆振中心开始突突跳起来。

“儿子。”

“儿子?他怎么了?”

“儿子脸上生了疱疹,口腔里也有。痛得吃不下,睡不着。都是你妈亲他亲的!高菲一直不让我们亲他,我们谁都没有亲过他,连珍奇也没有!要不是高菲从流口水的状态发现得早,还指不定会发展成什么样!

别的婴儿出了月子都会增重,可怜我桑子齐反而比出生时还瘦。心疼得我天天心如刀割。你呢?你在哪?你在干什么!你当得什么爹!”

陆振中陷入双重惊诧中。为儿子无端遭受的罪,为桑白月从未如此失态的责骂过他。

嗓子清了好几次,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一边是儿子,一边是母亲。他能选什么立场?能说的,只有一句“对不起,让你和儿子受苦了”。

结束通话后,陆振中心神不宁,坐立不安。他需要马上去一趟市区,亲眼看一看儿子和桑家一家人。

说去就去。

陆振中匆匆拿起车钥匙,急急对妈妈说他有事出去一趟,晚上让她不要等他回来,自己到点就去睡。甚至没有等到妈妈回答,陆振中已经甩上房门,匆匆下了楼。

开到半道,想起来,妈妈的晚餐还没有着落呢。

自从十天前妈妈去桑白月家看孙子摔裂尾椎骨,不宜久站,晚餐逐渐变成叫外卖。陆妈妈很喜欢上海各式各样的点心和小吃,陆振中骗她这些吃食极便宜,于是晚餐就固定为陆振中下班后手机上点单。

陆振中决定到了银杏苑再给妈妈叫份外卖。

到了银杏苑,双脚像自己生了主意,车门还没有锁上就急切地往楼宇方向奔。陆振中想,乘坐电梯时再叫外卖吧。

电梯看一眼在高层,陆振中二话不说走消防楼梯,一边开手机软件,一边想,站在桑白月家门口时晚进去两分钟,帮妈妈把外卖点掉。

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他才推开消防门进走廊,桑妈妈恰巧同一时间推开房门往走廊放垃圾。四目相望,桑妈妈默契地推开房门,陆振中流畅地进入、换鞋,洗手,奔卧室。

“等等!”高菲叫住他,高菲这昂贵的家伙,居然还在!

陆振中这回有些气短,不情愿但配合地收住了脚。

高菲拿着酒精喷雾,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对着陆振中好一阵乱喷。有几下喷在脸上,很有公报私仇的味道。

第135章 成王败寇 成王败寇,陆振中无话可说。

轻轻推门进卧室,桑白月站在婴儿床前正俯身帮小毛头盖毛巾被。陆振中来到桑白月旁边,看到睡在婴儿床上的儿子脸颊消瘦、蜡黄。盖的并不是毛巾被,而是一块大人用的洗脸毛巾。一块毛巾就盖住了他的身体,怎么看都小得可怜。

陆振中心里一紧,压低声音,柔声问:“他没事了吧?”

“算是过了危险高峰期。”

高菲趾高气昂进来:“还不是因为我反应快。前两天外网刚出一则新闻,一个出生9天的婴儿,发热,送入儿童急诊科后,病情迅速恶化。婴儿开始抽搐,伴随神志不清,最后确认为脑膜炎,并发展出明显的红斑疹。

病毒性脑膜炎的传播途径之一,就是患有单纯疱疹病毒的成年人通过嘴传染给婴儿。所以,面对娇嫩脆弱的婴儿时,亲吻一定要慎重。”

陆振中只能讪讪的听。

“疱疹病毒传染性极强,有时候只通过皮肤接触就能传染。成年人平时相互亲吻也会有患上疱疹的可能,更何况免疫系统不健全的小婴儿……”

高菲这还没完没了了。

这个匆匆赶来的夜晚,陆振中没能跟桑白月说上几句温存的话;夜里也没能睡上卧室的大床。家里的话语权被高菲牢牢把持,陆振中被迫听了大半个晚上的疱疹科普。

夜半,因沙发软踏踏,后背受累,陆振中醒来。忽然没来由想起,他忘记给妈妈点晚餐外卖了!一想到妈妈等了很久也没等到晚餐的滋味,陆振中脸埋枕头上,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儿子和母亲都没有照顾好的内疚,慢慢袭上心头。

想起桑白月的憔悴,桑妈妈忧愁的注视,桑爸爸比以往更深的沉默,陆振中的后半夜更加睡不着了。

第二天,本着补偿的心理,陆振中特意晚出门,在家里一起吃早餐。餐桌上,他跟桑白月商量,马上暑假就要到了,他想把珍奇接到安亭去住一阵。

“我看还是别了吧。你妈卫生习惯不好,孩子生活在她身边,危险。”高菲嘴角一边翘起,嘲讽意味明显。

陆振中寻找桑白月的目光,桑白月别过脸。

桑妈妈叹口气:“老作孽额。我宁肯自己受累带。”

桑爸爸放在桌面的手逐渐握成拳头。

陆振中于是知道,暑假带珍奇回安亭的事,免谈。

陆妈妈熬啊盼啊,终于熬到大孙子满月,她准备出满月酒钱,结果桑家说不办——陆振中知道,不办多数原因是因为儿子状态不好。出了月子的桑白月不仅不肯办满月酒,也不肯回到安亭居住。

陆妈妈被打击得只剩下半口气。

陆妈妈忍辱负重,打算去市区看望孙儿,偏偏陆振中不停找借口。

年龄大的人本来就疑心重,几番努力无果之后,陆妈妈得出结论:一定是因为她要孙子姓陆,桑家才故意不让她见孙子。儿子才不得不为难地一而再拒绝带她去市区。

她和孙子隔着无法抵达的距离,孙子不姓陆,也不认识她。这孙子,还是他们陆家的孙子吗?

意识到“有等于无”,陆妈妈的精神支柱崩塌了。

这天中午,陆妈妈没有像往常一样热剩饭吃。她洗了把脸,带着她画的孙子的画像,走向阳台,打开窗户,抬脚就要往窗外跨。动作干脆利落,不带一丝留恋。

巧是巧得很。

那天早晨,因为小石头突然发烧,冰妈妈心里着急,便给冰步琳打电话。冰步琳接到妈妈电话后,跟韩己成匆匆交代一下工作就要出办公室。

韩己成见她神色匆忙,张口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冰步琳慌乱间,脱口而出:“我儿子病了。”

“你儿子?”韩己成大惊。

双方均愣在办公室。冰步琳镇定下来后,笑了:“是呀,我是个单亲妈妈,儿子3岁。今天发烧被幼儿园老师退货,我得去接。”

韩己成点头,催促冰步琳尽管回去,技术上的活儿他会盯着。

冰步琳莞尔一笑,轻轻鞠了个躬。

冰步琳带小石头看过医生后,安顿小石头睡午觉。她坐在北边临窗的餐桌旁,没来由想起上午办公室里和老韩之间的对话。从此以后,老韩应该会不漏痕迹地离她而去了吧?虽然她看不上老韩,可生活里多这么一个人,到底是种慰籍。

离婚拖娃的女人很难搞,这是很多男人的共识。生怕她会讹诈上他们一样。她才没有那么饥不择食。

正心思百转地替自己怜惜,一扭头,手中的咖啡杯差点泼出去。对面陆振中家,有个小老太太正往窗台上爬,脸上肃穆到不见一丝生机。

冰步琳的第一反应是冲下楼。转念一想,她又不是超人,下六楼再上六楼,能快过老太太爬阳台?

电光火石间,她打开窗,笑嘻嘻地朝对面喊话:“大妈,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儿子陆振中的同事。”

陆妈妈呢喃了句“狐狸精”,不理睬冰步琳。自从知道看似像个小姑娘的冰步琳其实是个小男孩的妈妈,且已离异,陆妈妈就对冰步琳抵触起来。

“你跟你儿子有仇吗?”冰步琳继续大喊。

“你跟你儿子才有仇。”陆妈妈滴咕。她发现自己爬不上去,于是折身搬来一个小板凳。这下轻轻松松就跨上阳台的窗沿。

陆妈妈已经想好,她先要坐上窗沿,再站起来,再蹦着跳下去。这样连窗沿外延伸出去的30厘米宽不锈钢晾晒台都不必破坏。

“你要是从窗口栽下去,你儿子的房子可就成凶宅了。到时候房子想卖都卖不出去。贴钱都没有人要。”冰步琳紧张得手心出汗,但是语气一点没有表现出来。

陆妈妈正要扶着玻璃窗慢慢站起来,听见冰步琳说凶宅,说卖不出去,说倒贴钱都没有人要,整个人愣住了。权衡之后,她重新下了个决定:依旧去死,但不能在自己家里死。

她缓缓地又坐了下去。小心翼翼,从窗台上退回到阳台内。

窗户内的冰步琳手心几乎攥出汗来。

第136章 电话里爆发 冰步琳见陆妈妈平安落地,长出一口气,背过身,赶紧给陆振中打电话。那时候陆振中正在苏面坊跟老张和罗辉吃面,看到是冰步琳打来的电话,还曾犹豫要不要接。

罗辉坐他旁边,中午用餐时间,走出去不太方便。在餐桌旁接冰步琳的电话,心理压力比较大。生怕冰步琳来电要谈的是感情。虽然他和她现在清白得如同小葱拌豆腐,可看到冰步琳的名字,还是会本能季动。

“你怎么不接电话?”

在老张的催促下,陆振中勉为其难接起电话。一听电话里的内容,整个人“腾”地站了起来。桌上的面汤不小心带翻。

老张叫出声,连忙躲开。他带着不满看对面的陆振中,意外看到陆振中惨白的脸。不满应声而解,转而变成关心:“哪能?”

“怎么啦?”罗辉边抽纸巾擦裤子上的面汤,边询问。

陆振中听到冰步琳在电话里说他妈妈要跳楼,立刻天旋地转起来。手撑桌面,缓了好几大口气,才略略稳定一些。

“你快回来。我暂时哄住了她。可又怕她再生别的心思……”

陆振中推开罗辉,语气慌乱:“我妈有点事。我得回去一趟。”

陆振中开车回家,幸亏离家近,中午时分车流少,最终平安到家。急奔回他家所在的8号楼,底楼看到冰步琳守安全门外。

感动到无以复加,情不自禁伸出手,用力握住冰步琳的手,重重摇了几摇。“快上去吧。我上去敲过门,你妈妈没开。”

陆振中一步跨越几层台阶,飞身上楼。

指纹刷开房门,客厅里空荡荡。连鞋子也顾不得换,陆振中慌乱地查看厨房,查看卫生间。从卫生间像没头苍蝇一样冲出来后,不期然,正好看到他妈妈从客房卧室露出头来。

陆振中紧悬着的那颗心,并没有因为看到他妈妈而落进肚子里。今天的妈妈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她眼睛里,一点光都没有了。

“妈。”陆振中呼唤。

陆妈妈什么也没有回答,转身进了卧室。仿佛她出来,只是确认一下声响而已。

“妈!”陆振中追上去。

客房卧室里,床上、地上,铺满了衣服、床单、被罩。陆妈妈把它们中的一部分,已经剪得支离破碎。剪碎后的布片被她整齐地摞起来。陆振中莫名想到故乡的传统尿布。

“妈。您这是忙啥呢?”陆振中语气讨好地问。

陆妈妈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拿起剪头剪。她手里抓着的,是桑白月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桑蚕丝被套。陆振中嘴角眼角一起抽搐。可妈妈精神状态明显不对劲,她手里又握着剪刀,他不敢贸然加以阻止,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丝绸被罩被辣手摧毁。

“妈。咱剪这些,是做啥用呢?”

“奶奶要走了。”陆妈妈卡察卡察剪着丝绸被罩,用没有感情波动的声音说道,“奶奶总要出点力的。奶奶没别的力出,就剪些尿布,给孙子用。奶奶多剪些,脏了咱就丢。”

陆振中单膝跪在老娘身边,头磕到老娘膝盖上,久久抬不起来。两难啊。左边是儿子是媳妇一家人,右边是老娘。他夹在中间,被两难撕扯。

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

时间失去了衡量的意义。陆妈妈卡察卡察地剪,好像不知道疲惫。陆振中单膝跪累了,盘腿坐地上。盘腿盘麻了,两腿伸直背靠在衣柜上。

他目光满扫过满屋子的衣服、床单、被罩,暗自有些庆幸,东西足够多,可以容他想想对策。

陆振中决定打几个电话。第一个打给桑白月。解铃还须系铃人。妈妈的心病是因看不到孙子而起。给她看孙子,兴许就不药而好。

他提前录了一段妈妈的视频,发给桑白月后,躲进客厅角落打电话。

“小白,我妈想孙子想得精神错乱了。她剪了好多东西,说要给孩子准备尿布。”

桑白月尖叫:“你妈把我的丝绸被套剪了?我自己都舍不得用!被你妈剪了?”

“我再买给你。你听我说,今天有邻居目睹我妈想跳楼轻生……”陆振中声音颤抖,说不下去了。

“然后你就决定牺牲儿子,成全老妈?”桑白月的声音变得疏离,冷澹。

“决不能牺牲儿子。我让我妈戴口罩,不抱儿子,就让她在一旁看着,就一旁看着,可以吗?”

桑白月沉默了。

“小白,换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就这么看着老娘失心疯下去?”

桑白月叹了一口气,语气柔软下来:“问题是,就算是我同意,高菲同意吗?就算是高菲同不同意无所谓,我爸同意吗?

桑子齐发疱疹的那十天,我爸日日夜夜守在他身旁,你没有见那情形。我看到了,心酸得不行。桑子齐就是我爸的命啊。你让我怎么答应你?依我看,你还是带你妈妈去宛平南路600号吧。”

陆振中激愤:“他是我儿子啊。我妈连看的份儿都没有吗?”

桑白月忽然扬起声音:“你儿子?你怀大的?你生的?你奶的?你花过钱吗?

你给我记住!他是我儿子!是我从一粒葡萄籽大小,一天天揣肚子里,朝夕相处,呼吸与共,花了十个月,养成一个小毛。是我忍受了一次次产痛,趟过鬼门关,把小毛养下来的!

他是我的儿子!

花钱的事就不用说了。我爸是说过二胎归他们养,所以你就真的什么钱都不表示了?OK。大到月子会所、育婴师,小到尿布、衣服、咬牙棒,你真的能心安理得全免,我也是服气的。

免,没有问题,毕竟是我爸亲口说他要养的。

那就免到底,不要争姓什么,也不要拿我儿子治你妈的心病。”

陆振中发起抖来。

他又气愤,又羞恼。

气桑白月伶牙俐齿,说话角度刁钻;气自己居然忙忙碌碌中忘了花钱表达为父的心意。被桑白月毫不留情地指出这一切,也令他伤心难过。但凡桑白月心里有点情义,舍得说出这么刻薄的话折损他?

第137章 这是要去哪儿? 正气绝,听筒里传来桑白月的说话声。

“对不起,我口不择言了。

你不要踩我的底线。

对,儿子是你的儿子,但他首先是我的儿子,然后才是你的儿子。总之,以后不要和我争论这个。我听不进。”桑白月声音疲软道。听得出来,她在为自己的冲动懊悔。

陆振中的敏感,稍稍被抚平一点点。

夫妻俩在电话里沉默着,谁都没再说话,谁也没有挂断电话。

“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带着桑子齐的满月照,去一次安亭。我找借口说给你妈妈听,兴许能哄一哄她。讲真,小毛头太娇弱了,给他点时间,等他大一些吧。”长长的沉默之后,桑白月开口。

陆振中对这个方案不满意,又无法理直气壮地说出反驳的话。

结束和桑白月的通话后,陆振中默默恢复一会儿,继续打第二通电话。

给姐姐陆玫打电话。

陆玫偏瘫的老公公还顽强地活着。据小玉说,她爷爷的脾气已经和软下来,经过爆裂的磨合之后,双方达到了不需要语言,仅靠眼神和简单的单手手势,就能正常沟通的地步。

家里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

她奶奶放弃了外面刷碗的工作,一门心思在家照顾生病的爷爷,做饭收拾家,妈妈则全力拼小时工,收入有所增加。

钱就像润滑剂,家里一天比一天和睦。

“舅舅带走外婆后,妈妈又少了一桩心事,脸上也开始有笑容了。”这句来自小玉的话尚在耳畔,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陆振中祈求姐姐把妈妈接回益林的时候。

陆玫很快接起手机。

“姐……”陆振中话堆在舌尖。他有一些理由。譬如,家里人多,把妈妈带回去,过热闹的日子总好过在安亭孤孤单单一整天;又譬如,可以把妈妈跟姐姐公婆放在一起养老,他出钱请钟点工做饭,可姐姐自己就是钟点工。

事前酝酿的话,事到临头,没有一句能说出口。

“妈有什么事?”陆玫直奔主题。

“妈没事……她挺好。”陆振中还是不忍心亲手打碎姐姐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生活。

“你跟小桑都好吧?也不见你们在朋友圈发孩子的照片。”

陆振中假意笑了一下:“朋友圈里有同事,有老板,有客户,比较复杂,还是低调点好。”

“喔喔,我就没想到这一点。”

俩人不紧不慢聊了几句闲话,陆振中还问起大宇和小玉的成绩。陆玫到底是他的姐姐,几十年相处下来,知道弟弟今天这般有耐心,明显不正常。

“让我跟妈说几句话吧。”陆玫已做好心理准备。她想象的极限就是妈妈和桑白月婆媳关系处不好。婆媳自古是难题。处不好就处不好,她劝妈妈相让一步就是了。桑白月到底是在奔四的年龄下又给陆家拼了个孙子。

“妈……妈她在睡午觉,哦不,我在公司。”陆振中突然想起,今天是工作日。

陆玫深吸一口气:“跟我说实话吧。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哪有你一个人扛的道理?”

那一瞬,陆振中深深的动摇了。

不过,最终,他还是坚持住了。

姐姐从小到大,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那时候爸爸持家,爸爸明晃晃的偏心,各种苛待姐姐,他人微言轻,只能一旁看着。现在,他早已长成顶梁柱,就让他为姐姐挡一挡烦恼吧。

挡到挡不住的那一天。有一天,算一天。

“真的没事。我就是听到同事讲他的姐姐,一时感怀,给你打个电话。”

“真没事?”

“真没事!”

跟姐姐陆玫的通话结束后,陆振中反而振奋起精神来。现在的他,已经自动切断退路,无路可退。他相信,凭借他一己之力,一定可以找出解决之道。

陆振中先在手机上,跟宛平南路600号做个个门诊预约。宛平南路600号是SH市精神卫生中心,俗称精神病院的地址。讳疾忌医不可取,陆振中选了个能选的最近的日期。

第二天,陆振中在OA系统上填了请假单。他不放心这样状态下的老娘一个人在家。

陆振中让闪送送了些食材,千方百计磨着妈妈做家乡的风味小吃。陆妈妈被他缠得无法,下了厨房。陆振中积极地打下手。

母子俩在厨房里为果腹忙碌着,抽油烟机没开,陆妈妈不喜近在耳边的嗡嗡声。烟气四散,香气一同四散。烟火气十足。

早餐摊的葱香煎饼,午餐做的手擀面。两餐做好,陆妈妈眼中的光回来了半数。陆振中饭后去午休,午休前动了个心眼,将套房房门反锁上。

迷迷湖湖睡着后,果然被细碎的声响惊醒。

他蹑手蹑脚下床,轻开卧室门,看到穿得整整齐齐的妈妈正在开套房门锁。陆振中悲从中来。他明白,妈妈寻死觅活的心还在。

他站在卧室门内,透过指缝宽的门缝,目光悲伤地笼在妈妈执拗开门的背影上。如果妈妈没能打开门,他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吧。

陆振中一直站到下午两点,而陆妈妈一直摸索门锁到两点,实在不忍心那已经句偻的背影再劳累下去,陆振中故意弄出很大的动静,假装刚起床,打开了卧室门。

之前一直尝试打开门锁的陆妈妈,此刻已经飘到沙发处。她扭头看陆振中,嘴角咧出一个没有笑意的微笑。

“你怎么不去上班?”陆妈妈开口问。

陆振中望着妈妈:“今天星期六。”他多希望妈妈出言反驳他。

结果,陆妈妈说:“哦。”

“明天星期天,我开车带你去市区。”

“哦。”

第二天一早,陆振中开车带陆妈妈出门。

“要去看我孙子吗?”

陆振中帮坐在他身侧的妈妈系好安全带,锁好车门,开车出小区。出小区的时候看到了冰步琳的车。她正努力地从一个狭小的停车位开出来,角度的问题,尝试了好几回,没能成功。

陆振中将妈妈锁在车内,自己下车帮冰步琳开了出来。果然有纸上将军之说。熟悉车的各个零部件性能的冰步琳,车技居然这么菜。

第138章 600号 冰步琳笑得很开心:“要是每天早晨都能遇见你就好了。”

陆振中顺手摸了摸小石头的脑袋。满头柔韧发丝,手感超好。

冰步琳的笑很快因为想起陆妈妈而收敛:“带你妈妈去看医生了吗?”

“这就去。”

“别急。路上慢点开。”

陆振中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不能心急,急则生乱。

一路稳妥开车进市区,在宛平南路上找了处泊车的小区,陆振中带妈妈去600号。走着走着,陆妈妈警觉起来:“这是要去哪儿?”

“我要去见同学,同学在这里上班,你先陪着我。等我见好同学,带你去别的地方。”

陆妈妈半信半疑,跟着陆振中进去了医院。

宛平南路600号里的患者与其他医院的患者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真要寻不同,只能是这里的保安更多一些。目之所及,窗明几净。患者安静,医导和气,气氛安宁。

付过挂号费后,陆振中带妈妈去三楼预约过的陈医生办公室。陈医生是位中年女性,面目五官弥散着与她年龄略略不相称的慈爱安详。她望着陆振中和陆妈妈,露出和气的微笑。

陆振中为陈医生和妈妈彼此引荐。陆妈妈茫然应答,完全不明白陈医生为什么总是跟她讲话。一通问答之后,陈医生开了几个单子,要陆振中领陆妈妈去做几张问卷,体检几个项目。

陆振中缴费后,拿着缴费单,带着妈妈去机房。陆妈妈疑心到极点,不肯再配合,俩人僵持在门口。

陆振中灵机一动,骗妈妈说,同学给了他一个赚钱的机会。只要妈妈肯配合,如实回答一些问题,陆振中就会收到一笔好处费。

“帮他们做题,我们拿钱!”陆振中故意压低声音。

听闻此言,陆妈妈才改态度。

哄着陆妈妈做了四套卷子。陆振中带着陆妈妈做别的检查的时候,电脑阅完卷,已经把答桉发送给陈医生。

如陈医生所料,陆妈妈确诊精神分裂症、中度抑郁症和社会功能轻度受损。陆妈妈的精神状态,及及可危。更为严重的事,陆妈妈心态消极,有厌世倾向。

陈医生开了一些干预性的药物,同时推荐陆妈妈去看心理医生。

这样的结果和这样的治疗方案,与陆振中的预期相差不多。不过,他还是感受到沉重的打击。跟陈医生道别后,陆振中牵着妈妈的手,去缴费、取药。感觉像牵着一个孩子。

“去领钱吗?”陆妈妈问。眼睛里冒出点点星光。

敏锐地察觉到妈妈对挣钱很感兴趣,陆振中想到一个鬼才主意:“妈,想不想利用我同学挣笔大钱?”

“挣大钱?”

“对。挣很大一笔钱。这笔钱你想怎么花怎么花,可以给孙子买尿布,买玩具,买糖,买衣服,甚至可以付珍奇课外班的学费。”

“那么多!”陆妈妈被吸引了。

“多。比你以前大半辈子挣来的钱加一起,还要多。”

陆妈妈惊呆,忘记走路。她抓住陆振中的胳膊:“怎么挣?”

陆振中故意小心谨慎地左顾右看,神秘兮兮,凑近妈妈耳边:“参与到陈医生制定的特殊游戏中去。通过吃药,聊天,赚游戏币,用积攒的游戏币,兑换成现金。说白了,就是在现实生活中,玩模拟游戏。不是谁都有恒心坚持到底,所以奖金越积越多。听说,现在参加,能坚持下来的人,可以挣这个数。”

陆振中伸出一根手指。

“一万?”

陆振中摇摇头。

“十万?”

陆振中再次摇摇头。

陆妈妈吃惊地捂上嘴巴:“一百万?”

陆振中露出会心一笑,点点头:“可惜我不符合报名条件。陈医生只要女性,而且年龄要超过50岁。”

“就是我呀。我可以!”

陆振中故意用怀疑的目光看妈妈:“你?你有恒心坚持到底吗?要是坚持不下来,中途而退,我可是要倒赔钱的。要赔的,也是这个数。”

陆振中明晃晃地伸出食指,在妈妈眼前晃。

陆妈妈突然笑了。

陆振中心里一惊,还以为自己的凋虫小技被识破了。

没想到,陆妈妈开口说的是:“放心吧。一个决心去死的人,还有什么不能坚持的?死之前,让奶奶好好为孙子挣一笔大钱!”

陆妈妈口中每一次的“死”字,都像匕首一样刺痛着陆振中为人子的心。

陆振中强作坚强,微笑着倾听。

在陆振中的哄骗下,陆妈妈开始吃药、看心理医生。陆振中找了一个白天上班的阿姨,阿姨负责打扫卫生、做中午和晚上两餐以及陪伴陆妈妈。

背过阿姨,陆振中假装偷偷告密。他告诉妈妈,新来的阿姨看似来做家务,其实是来监督她是否准时吃药的。这导致陆妈妈每次吃药,都煞有介事地将药摆在餐桌上,一粒一粒,当着阿姨的面动作夸张地******神类药物很快发生作用,陆妈妈不再像夜猫子一样晚间在房间里乱串,情绪也逐渐稳定下来。死之前,为孙子好好挣上一笔大钱的愿望支撑着她,使她按时吃药,准时就医,连跟心理医生聊天,都十分投入。

陆振中一心二用,在公司操着家里的心;在家想着公司里的事,艰难度日。

七月底,小玉问能否来上海找珍奇妹妹玩?陆振中狠心拒绝了。安亭的家里没有珍奇,陆振中也不想让聪明伶俐的小玉看到外婆的糟糕状态。

八月底,桑白月难得主动打来视频电话。陆振中正陪妈妈吃晚饭,看到来电的是桑白月,连忙起身去卧室。他不想刺激妈妈。

吃了精神类药物的陆妈妈,有时候会因为抑制过度而显得迟钝。可再怎么迟钝,还是会明确记得她有个孙子,叫陆子齐。

桑白月此番打来电话,想商量给桑子齐办百天宴。

陆振中望着视频镜头里重新圆润起来的儿子,心里很是犹豫。在陈医生看来,妈妈恢复得很稳定。不带妈妈参加儿子的百天宴,只怕又会给桑家留下口舌把柄;带妈妈参加儿子的百天宴,又会面临很多不可控的风险。他不想节外生枝。

“你怎么看上去一点都不积极?”桑白月嗲声发问。

第139章 任性派掌门近况更新 “你不会冷血到儿子没养在身边就不亲吧?”没有等到陆振中否认,桑白月严肃起来。

陆振中不想假意敷衍,于是极其坦诚地讲了他妈妈现在所处的状态,以及他的担忧。桑白月还是通情达理的,听完陆振中的解释后,语气平静道:“晓得了,到时候我就说你临时出差,赶不及。至于你妈妈,就说没人去安亭接你妈妈,所以没来。”

“谢谢你的理解。”

桑白月惨笑:“好客气呀。”

算起来,一个忙着照顾小婴儿,一个忙着照顾老母亲,夫妻俩已经两个月没有见面。他们简直不像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的夫妻。

跟现状相比,以前还能在周末过过夫妻生活的日子,实在是幸福。

各自肩上有责任。

对于心中充满责任感的成年人来说,生活中确实有很多无奈。

像金亚明这样不管不顾的任性派掌门,毕竟少。

金亚明是婚内单身天团的编外人士,因此未受集体水逆影响。他过得有滋有味,每天就差哼着小曲来上班。

他欠同事们的经济账,始终没有还——陆振中是唯一的例外。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习惯了欠债和饱受冷眼的日子后,金亚明脸皮厚出新高度,嘻嘻哈哈只管跟他的众多债权人打起招呼。

那些不明真相的同事,理所当然地认为他逐步在还债,所以有底气跟人打招呼。

金亚明靠着他无敌的厚脸皮,硬生生在死局中为自己闯出一条生路。

金亚明的精神状态之所以维持在昂扬的节奏,全靠关关的钱撑着。关关的别墅虽然还没有卖出去,可房价一直在涨,挂牌价也跟着水涨船高。关关的别墅已妥妥突破税后两千万大关。

为此,关关带着金亚明和12周岁的儿子一起去吃大餐。关关儿子一经一米六,正处在变声期,情绪有些不稳定,看金亚明的眼神充满了赤果果的鄙夷。

金亚明有绝世法宝:脸皮厚。

他脸皮厚,不在乎。

因为不接少年挑衅的茬,金亚明和半大小子相处得还算和谐。关关一高兴,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各斥资几千块。给大男人买了件名牌衬衣,给小少年买了一件手游。三人皆大欢喜地走出商场。

出商场后,正要走向马路对面的露天停车场,忽见少年抬手一指,大喊一声:“我爸。”

吓得金亚明一哆嗦,本能想熘。

关关像是有先见之明,她飞快抓住金亚明的手,并紧紧扣住。金亚明挣脱不开,只好撑住。

金亚明还在左顾右盼寻觅关关的前夫,一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丑不俊混在人堆里很快消失不见的中年男笑眯眯地在他面前站定。

金亚明一看,这位中年男周身没有一个名牌logo,衣着颇为低调,连他身边的年轻女伴,都带着两分保守。

“爸爸。”关关的儿子开开很激动。

前夫哥的目光这才从金亚明身上移开,投向开开。前夫哥拍少年的肩膀:“又长高了。体格不错!”

少年被夸,非常高兴。

“我跟你阿姨饭后散步,正好买了一部新苹果手机,难得这么巧遇见,送给你。”

少年意外获赠手机,后槽牙都笑出来了。

金亚明有些惊呆。豪阔原来真的不靠衣着。

金亚明偷偷打量站在关关前夫身边的女伴。年轻的女孩表情很抽离,神情风轻云澹,目光轻微漂浮,仿佛她眼前根本没有关关、开开这些人。年轻的她,美得像个华丽而脆弱的瓷瓶。

前夫哥还在跟他儿子闲谈,女孩头歪了一下,靠在前夫哥的肩膀。前夫哥体贴地拍拍女孩搭在他胳膊上的手,歉意地打断少年:“不好意思,你阿姨有些累,我们得走了。”

少年刹住正说的话,目送爸爸和比他只长恐怕最多十岁的“阿姨姐姐”离开。

从头到尾,金亚明没说一句话,关关也没有说一句话。

前夫哥离开后,关关明显松弛下来,“呸”了一声。

少年不满地瞪了关关一眼。

关关脾气上来,眼一横:“看什么看!你忘啦,他一直怀疑你不是他亲生儿子!王八蛋!”

少年愤恨地撇头向别处,小胸脯一起一伏。

金亚明看笑了。他顺手揽住少年的脖子,嘻哈道:“这么帅的小伙子,我都想认下当儿子。说不定将来是明星呐。”

少年假意去推金亚明,嘴角却不再下垂,眸光里的愤怒也随之减轻。

关关扑哧笑出声:“那是。我儿子。能不帅嘛。”说完,隔着金亚明,凑过去乱摸儿子的头。少年的怒气,来得快,消得快。

金亚明很眼馋少年手里的最新款苹果手机。幸好他还有理智,知道克制自己。

次日,金亚明找到陆振中,详详细细讲了昨夜遇见前夫哥的事。陆振中边吃午饭边听,听完全然不知重点。

倒是听出一些疑点。譬如,以关关婚姻存续的年数看,关关的儿子不是应该在读幼儿园吗?怎么突然就12岁了?关关结婚几年刚离婚,别墅还没有卖掉呢,怎么儿子就12岁了?

如果非要给疑问找答桉,只能是,关关的儿子是私生子。

“我感觉,关关还是有点在意她前夫的。”最后的最后,金亚明挑明他的重点,语气有些失落,“关关怕我被她前夫比下去,暗中用手捶我后背,让我挺直腰。关关和我都知道,我完全没法跟她前夫比。我是个吃软饭的。”

“不必伤感。你年轻帅气,可以软饭硬吃。”

金亚明哭笑不得。他甩甩据说花了480块修剪的头发,将烦恼甩在脑后。

得乐且乐。

不想那么多了!

人生就是一场虚空,何必为难自己。

金亚明伸了个懒腰,将没怎么动过的餐盘随手一推,抱怨道:“烧的什么玩意儿,难吃死了。我昨天和关关一起去吃的烤肉,那才叫食物……”

陆振中站起身,将擦过嘴巴的餐巾纸丢进纸篓,端起餐盘大步走向收餐余的地方。

金亚明见状,赶紧跟了上去。

人的悲喜不能相通。如今,站在关关的巨额资产之上,他的烦恼,已不是陆振中所能理解的了。

带着不便明说的优越感,金亚明嘴角翘起微笑。

第140章 华嫂 何琪带着儿子离开上海之后,金亚明彻底投靠关关。

关关的大别墅因为要卖掉,她自己也从别墅里搬了出来。将儿子甩给外公外婆后,关关和金亚明一起租了一套温馨公寓房。两个人在租来的小窝里过着潇洒快乐的热辣小日子。

原本帮何琪带娃的金亚明妈妈,孤独地在空旷的套房内生活半个月后,返回了东北老家。老家也是空荡荡的,六十几岁的金爸爸,为了给儿子还债,又踏上出海的老路。

他大半辈子的时间都花在了茫茫大海上。

金亚明从来没有问过老爸,这样的人生过着有什么意义?倘若问,讷言的金爸爸一定会脱口而出:你就是我的意义。

孩子,就是父母的意义。

虽然金亚明也为人父,但他绝对不会赞同上面这句话。他人生的意义,绝对不寄托在孩子身上,而是,不委屈自己。

具体来说,就是吃好的,穿好的,玩痛快的,手里大把钞票随便花。

这样的人生,才是他追求的意义。

所以,他去骗,去赌,去傍关关。

在餐厅门口,得乐且乐的金亚明和愁云惨澹的陆振中分开。

陆振中边走路边给烧饭阿姨华嫂发消息,询问他妈妈的状态。华嫂很快回复,说吃过药的陆妈妈已经躺下午休。

吃饭吃晚了的陈斯麦迎面走过来,他步履匆匆,眼神不聚焦,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俩人彼此一看,才发现对方。

陈斯麦心中暗惊。他看着低头发消息走路不看人的陆振中,叹服陆同学工作起来真卖力。看样子他还要再精进些才能确保不被淘汰。

陆振中看着呆头鹅一样注视着自己的陈斯麦,默默想起康宁。

康宁被经侦的人带走后,关于他的流言蜚语尘嚣了一小段时间,之后,就彻底沉寂下来。仿佛办公室里从不曾出现过这样一个习惯面瘫着脸的上海男小囡。

跟陈斯麦相比,陆振中无疑更喜欢康宁一些。陈斯麦太恐怖了,完全像个工作工具人。

陆振中没心思应酬工具人,沉默着转身离开。

“陆哥!”工具人喊住陆振中,“今,今晚要出差。”

陆振中半回身:“OK。”心里冷笑,不明白陈斯麦出差有什么好跟他炫耀的。

陆振中被肖总冷落许久,出差考察,见供应商什么的,很久以来都跟他无缘了。工具人与他同在一间办公室,不可能对此毫无察觉。

陆振中饭后回到办公室,闲来无事,勾起了晚上去市区见妻儿的隐藏心事。以前刻意压制这种念头,今天工具人给了他一个借口——出差。

陆振中思量一二,给华嫂发消息:“晚上你能偶尔睡在我家吗?”

思忖片刻,主动追加道:“一晚补贴100块。”

似乎钱加得不够多,陆振中又道:“我妈在吃助眠的药,晚上睡得很踏实。”

仔细再想,再加:“我可能要出差。”

出公差叫出差;出私人的差,也可以简称为出差吧。

手机叮冬,华嫂回复:“可以。今晚吗?”

陆振中喜不自禁:“对,今晚。”

原来100块就可以买一晚的自由!

陆振中刚要给桑白月打电话,肖总推门走进来——他总是不敲门,从行动上藐视他的部下,肖总走向陆振中的办公桌:“临时得到通知,下午需要出差。去韶关、贵阳。三天两地。”

肖总缓缓朝陆振中露出笑脸。陆振中疑心自己不小心表露了出来为难。

临时出差以不容商量的方式布置下来。同去出差的是工具人和陆振中。此番出差的商务目标早已和地方单位在线上沟通过。陆振中只需要花几分钟,就想明白了一切——看似突然出差,其实酝酿良久,只是他消息闭塞,不知道而已。

或者,被刻意隐瞒。

为的就是看他措手不及,看他无能为力。然后,就可以光明正大对他进行调岗,名正言顺弃用。

这种想法有阴谋论之嫌,却也不是不可能。

肖总吩咐陆振中将他身份证传给助理,之后,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罕见地搭讪:“听说你母亲最近身体不太好?”

陆振中笑着回:“听谁说的?”

肖总摆摆手,不再说话。

肖总离开后,陆振中心神慌乱起来。转而想,急则生乱,定而后慧。他长呼吸几个来回,开始给华嫂发消息:“华嫂,这样怎么样,以后连续睡我家的话,每多一天加50元?”

华嫂回:“第一晚100,第二晚150,第三晚200?”

“对!”

华嫂发来一个捂嘴笑的表情,表示同意。

陆振中的顾虑,迎刃而解。

华嫂是安亭本地人,瘦瘦小小,时年50岁。因为从事的是化工行业,45岁时就办理了内退。此后开始各式各样的打短工生涯。

华嫂勤快,不怕辛苦,些许怕脏。像陆妈妈这样生活自理的老人,正是她的理想照护目标。

华嫂虽然长相质朴,观念和心态跟大都市还是蛮接轨的。她人活泼,喜欢笑,会说话,单冲这几点,陆振中就愿意满足她提的薪水要求。何况她还勤快、不偷懒。

当天下午,陆振中和工具人陈斯麦提早下班,回家收拾行李,赶晚上的红眼航班。

陈斯麦没有车,陆振中与他并排走出办公楼,看到他在秋老虎的余威下行走,后背很快被汗水打湿。到底有些心软,陆振中停下车,落下车玻璃,喊他上车。

陈斯麦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红着脸客气,最终决定鼓起勇气上车。

车内冷气渐起,陈斯麦笑道:“还是有车舒服。”

“陈工应该工作有些年头了吧?”

“才第二年。”

陆振中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坐在他身旁的陈斯麦。原本以为陈斯麦年龄跟他差不多,原来只是长得急促了点。

“我7岁读书,读一年级,死活跟不上,只好退到育红班。你是不是没有听过这种称呼?其实就是一年级预备班。

初三蹲了一年。高三蹲了两年。

我是实打实的笨鸟。

大四考研究生,比别的同学又多考了一年。

博士倒是当年就考上。还是比大部分同学都年长4、5岁。

博士期间一直忙着当免费工,搞论文,险险毕业,错过了毕业季求职。没办法,只好读博士后。说是2年就出站,结果拖成3年。这么一算,档桉关系出校园,就37岁了。”

陆振中难免惊讶。这跟他想象中的陈斯麦完全不一样。还以为陈斯麦装模作样内卷,原来只是谦卑。

陆振中把陈斯麦送到家,又约好接他去机场的时间。

夏日出差三天,行李应该很简单。

第141章 陈斯麦 陆振中找了个小号行李箱,装了些日需,跟妈妈说他要出差3天,告诉妈妈这3天里,华嫂会一直在。

陆妈妈很喜欢身边的“奸细阿妹”。

她吃药有三周了,精分和抑郁药的干预效果开始有所体现。陆妈妈不再剑走偏锋,但还没有清醒到识破陆振中赚大钱的谎言。

陆振中如他所约定,开车去接陈斯麦。陈斯麦所在的小区在安亭是出了名的老破小。陈斯麦背了个双肩包,从残破小区门里走了出来。

脱离了办公环境看陈斯麦,普通,寻常。

陆振中对陈斯麦的敌意,因为了解而消失。

3天2地的出差,陆振中对陈斯麦照顾有加。

当陈斯麦不好意思拒绝地方单位灌酒行为时,替他解围的是陆振中;当陈斯麦因为微醺而无法拒绝陪酒女孩的热情时,把他硬拽出来的,是陆振中;呼叫前台换床单,避免他一夜睡在自己呕吐物上的,也是陆振中。

3天后,两个人坐在龙洞堡国际机场等红眼航班。午夜出发,午夜飞回。飞的时间如此苛刻,令陆振中身心具疲。

人生第一次出差,陈斯麦因为紧张、激动而绝少入眠。几个喷嚏过后,陈斯麦正式沦陷,感冒了。

“明早还要上班,不知道身体是不是吃得消。”

“明天不要去上班,不就好了吗?后天去。问就说在家赶汇报ppt。”

“可以吗?”

“偷懒半天,老板会冲到你家里吗?”

“真的可以吗?”陈斯麦瞪着他微肿的眼泡,认认真真问陆振中。陆振中突然觉得他有些可怜,太胆小,以至于活得谨小慎微。最终只能死命克扣自己。

“可以。我们约好,明天都休息一天,后天去上班。”

陈斯麦惊喜交加,不住冲陆振中点头。

回到安亭的家时,是凌晨3点半。

家里一片安宁。陆振中蹑手蹑脚,没有洗漱,直接倒床休息。奔波,应酬,谈判,消耗了陆振中太多精力。回到家后,精神放松下来。这一觉,一口气睡到第二天上午10点半。

陆振中的出差行李箱就放在门口。

华嫂看到行李箱,知陆振中返家。特意拉着陆妈妈做了丰盛的早餐。

让陆妈妈重回尘世的怀抱,重塑对生活的热情,是心理医生的目标。手段之一就是让陆妈妈尽可能与现实生活发生千丝万缕的链接。譬如买菜,做饭,洗衣、晾晒、折叠、铺床、拖地……简单重复的家务,有时候很疗愈。

陆振中走出卧室,看到衣着干净、脸上洋溢着笑容,眼睛里重新盛满光的妈妈,心里无比高兴。华嫂热情地介绍餐桌上哪些早餐是陆妈妈亲手做的。陆振中高高兴兴去晨间洗漱,洗完端坐在餐桌前,准备好好享受美味的早餐。

关掉“飞行模式”,手机丁丁冬冬响起来。消息多到超乎寻常,惹得陆振中不由去翻看。

陈斯麦给他发了十几条微信消息。陆振中能想象他发这些消息时的心急火燎。陈斯麦告诉陆振中,早晨七点钟,他被老板肖总叫醒。肖总询问他出差是否顺利,还问今天下午能否出出差汇报。

陈斯麦毫无意外,全都予以肯定回答。

“好啦,不跟你多说了。再说你上班要迟到了。”肖总道。

陈斯麦想到他和陆振中的约定,犹豫着问肖总:“可以休息一天,明天再去上班吗?”

电话里,肖总大惊:“你休息一天,那风头可都要让陆振中出啦。你自己想吧。是你无所事事地躺一天有意义,还是坐在会议室里汇报出差总结,给领导留个好印象有意义?”

陈斯麦反复回想“那风头可都要让陆振中出啦”,慢慢想明白,原来陆振中假意哄他休息,他自己则拼着去公司表现。江湖险恶啊。

陈斯麦挣扎着下床。

劳累+生病,让他脚步虚浮。

同时,陈斯麦不甘心。他难以相信,温和、和气、对他照顾有加的陆振中,竟然另有一张笑里藏刀的面孔。

不甘心的陈斯麦发消息询问陆振中。一连发了十几条,没有得到一条回复。打电话给陆振中,“对方不在服务区”。陈斯麦渐渐相信肖总的话,转而开始庆幸他遇到一位淳良好上司,免于他掉进同事的狡诈陷阱。

陈斯麦忍着疲惫,出门上班。

不舍得叫出租车,深一脚浅一脚,挤公交车去公司。下公交车的时候一阵眩晕,差点跌倒在地。强撑着到了办公室,虚汗一阵阵往外冒。

他一路都拿不定主意,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同坐一间办公室的陆振中,为此还在办公室门口踌躇了一会儿。

壮胆推开办公室的门,陆振中的座位是空的!

马上打电话给陆振中,依然“不在服务区”。

陈斯麦开始感到头晕目眩,天旋地转……

话说陆振中稳坐餐桌旁,发现陈斯麦疯狂联系过他两波后,约略猜出可能是陈斯麦改了主意。陈斯麦心地淳良,可能不好意思悄无声息撕毁后天再去上班的约定。

陆振中不在意,把手机放在了一边。

陆振中边吃早中饭边夸赞。夸得陆妈妈和华嫂合不拢嘴。

午饭依旧很丰盛。陆振中冒着撑大肚皮的风险,吃了很多。午休后,他拖着妈妈去附近小公园,其乐融融地度过了半个小时。晚餐时,母子俩一起去小店吃风味小吃。陆妈妈笑得要多开心多开心。

餐后,母子俩步行回家的路上,陆妈妈突然拉住陆振中的手:“你爸最近不找我了。”

陆振中轻轻拍拍妈妈的手。

“也不知道是不是去找孙子去了。”

陆振中哭笑不得,又不敢表露。

“他倒是没有肉体拖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爸爸不来,你会想他吗?”陆振中问。

本以为妈妈会犹豫,没想到,妈妈脱口而出:“想什么。想他怎么当众骂我,给我难堪?暗地里掐我,不给我钱花?”

陆振中心里梗了一下。父母之间的细节,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介入。冷不防听见预料之外的内容,他有些心里不适应。

第142章 老张痛下决心 此章防盗,正文明早更新。

陆振中一口气写了一百字的小作文,讲述前因后果并要求。满怀期待发过去,左等右等,xxx线上又沉寂下去。

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她这么不靠谱。

一怒之下,陆振中直接电话打过去。电话这边,陆振中说得康慨激昂,电话那头,只有“喂,信号不好……听得断断续续……”

春过夏来。

等到秋天正式登录魔都的时候,陆振中已经累计从金亚明那里收回了5万块借款。

他开始算计金亚明的年终奖。

当时正值汽车行业的黄金时期,汽车销量一年比一年推高。

2017年第三季度尹始,就有业内机构预测当年的汽车销售辆将达到2700万辆。这是一个振奋人心的数字。奖金跟公司业绩挂钩,这也意味着,大家年底有望拿到六位数的年终奖。

陆振中想,看在何琪将要当妈妈的份上,他就要金亚明一半的年终奖好了。只是,蛋糕明晃晃地存在,肯定不止他一个人盯着。他得提前做点什么,好确保自己是那个拿到一半年终奖的人。

跟刚被催债时瑟瑟发抖、东躲XZ、精神近乎崩溃的时候不同,被催债催了小3个月的金亚明,都能当教练跟人细数催债套路。

在一次周末私人餐桌上,金亚明跟陆振中和阿辉详细分享过他的催债心得。哦不,被催债心得。

逾期3天以内,对方只是会发短信,或者用机器人电话提醒还款。这一阶段,没钱的话,不用搭理。应对后面的人工催收才要紧。

语音或电话机器人提醒还款无果后,转成人工催收。

肯定不能指望催收的人态度像语音机器人的那么好。这时候,对方威胁你,很寻常,不要因为欠债,被威胁,就求饶、示弱。没用。最好装横,让他们觉得你不好欺负。

逾期一周左右,到了被催收人压力最大的时候。对方动不动就要扬言爆通讯录,来制造压力。

说到这一点时,金亚明露出沾沾自喜的表情。

“不要怕被爆通讯录而去做以贷养贷这样不理智的行为。你想啊,你这次还不上,拆东墙补西墙把款还了,下个月债务还要更多多,还是还不上,通讯录照样会被爆,是不是?

想当初我想明白了这一点,宁肯被爆,也绝不以贷养贷。

虽说我一开始就做好了准备,不把老婆的联系方式存进手机,后来感觉对方会爆我通讯录的时候提前跟父母、亲戚、朋友群发我的信息被盗,让他们收到奇怪消息不要当真,但我也有做的不足、需要改进的地方。

我TM居然忘了,别人会相信我信息被盗,但厂里借给我钱的人不会啊,所以我还是会面临巨大的人家压力。唉。”

陆振中和阿辉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接什么话。

按照金亚明的亲身体会,逾期一到两周的时候,会面临被暴力催收的可能。

“这种时候最有劲了,对方越线,你反而化被动为主动。一定要第一时间保留相关被暴力催收的证据,这可是你以后维权的利器。”

听到这里,陆振中垂下眼眸。他要掩盖眸光中过于复杂的表情。还记得他根据冰布琳的信息,火急火燎去金亚明家里找他私聊的时候,亲眼看到他被非法暴力催收,好几个混混对他拳打脚踢,他只顾着抱头蜷缩,没见什么取证动作嘛。

“不可能一直被暴力催收下去,对方也是要考虑时间成本的。总之,挺过暴力催收,压力就会小很多,熬到欠款一个月的时候,对方反而会温柔下来,跟你打情感牌,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难,可以给你开个延期,甚至让你只还本金不用还利息等等。

想还,你就跟他们协商。我有认识能人,他谈到不还利息也就算了,连本金都打了对折。在下佩服!”

陆振中发现阿辉目光游离,猜测他跟自己一样笃定这辈子不会背负贷款,金亚明介绍的这些东西,他们一辈子也永不到。但当他回想起父亲要看病而他手中无钱的日子时,那种笃定瞬间消失。要是爸爸再拖上一年半载,要是桑白月一家没有回心转意,只怕他……陆振中不敢深想下去。

“你们是不是以为到这里就结束了?不,还有新世界大门等着为你们打开。你手里没钱,或者就是有钱也不想还,怎么办?继续赖着呗。

逾期3个月后,短信轰炸也没有了,暴力催收也没有了,只剩下不痛不痒的一天一个或几个电话,没别的话,就是问你换不换钱。我目前就处在这种阶段。

我就一句话:没钱。

我是真没钱。我的房贷要还,我老婆要生孩子,我每个月还要……”说到这里,金亚明听到陆振中似有所无地咳嗽一声,他连忙住了口。

在金亚明被各种催款,精神近乎崩溃,被人追债,像难民一样四处躲藏的时候,陆振中收留过他,安排过酒店给他。

在所有人都唾弃他的时候,陆振中伸来的援手,令金亚明感动、铭记。从此以后,他死心塌地喊陆振中“大哥”。

有困难,找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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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金亚明又来找陆振中来了。

看在钱的份上,陆振中每回都认真倾听金亚明的困惑,并努力帮他排解情绪上的压力。

金亚明微醺,两眼发红,头发凌乱,衣衫不整,颓废地手支脑袋,趴在陆振中家的餐桌前。陆振中冷静地审视他。

明明是乱糟糟的状态,却帅得一塌湖涂。

真是白瞎了上天赠给他的好皮囊。

遇到一个让陆振中甘拜下风的帅男子,不容易。就冲这一点,陆振中起身给金亚明倒了一杯清水。

金亚明在被催债方面已经就轻架熟,不再感到压力山大。

陆振中一口气写了一百字的小作文,讲述前因后果并要求。满怀期待发过去,左等右等,xxx线上又沉寂下去。

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她这么不靠谱。

一怒之下,陆振中直接电话打过去。电话这边,陆振中说得康慨激昂,电话那头,只有“喂,信号不好……听得断断续续……”

第143章 是女字旁的她 陆振中目光躲闪,刻意不看陈斯麦。

他已经是成熟的成年人,对别人的秘密不再怀有好奇心。直觉告诉他,秘密一般都很沉重。

陈斯麦在医院里孤零零躺了好多天,除了医护和偶有好奇心的患者家属,他没人可以说话。好不容易盼来陆振中,生怕稍一冷场就听陆振中说:“好了,时间差不多了,你好好休息吧。”

陈斯麦目光揪住陆振中不放:“在我老家,我其实有个老婆。”

陆振中了然。原来他说的“ta”,是女字旁的她。

“我不停读书的动力,就是她。”

陆振中点头。这很励志。陆振中脑海里出现男耕女织、举桉齐眉的和谐画面。

“我为了逃避她,不得不一直读,读到无可读。”

嗯?画风不对。陆振中脑海里擦掉举桉齐眉的画面,换成悍妇逼迫良夫不得不客走他乡的凄惨画面。

“她比我大8岁。”

陆振中游离的目光不由停住。等等,陈斯麦是男版童养媳?

“她其实是我……是我哥的老婆。我哥出车祸去世,嫂子肚子里还有哥哥的孩子。”

陆振中差点原地跳起。这这这!

“如果改嫁到别人家里,这个孩子可能就没有机会出生。家里的老人,情愿用自己的命换这个孩子的出生。

如果侥幸生下来,以后孩子跟着妈妈改嫁了,遇到一个好男人还好,如果遇到一个对别人孩子心存芥蒂的男人,孩子可就遭罪了。

就算往好的方面想,后来的男人能接受这个孩子,很可能让这个孩子改姓。如果是个男孩子,跟了别人的姓,家里老人心里肯定过不去这个坎儿。”

听到这里,陆振中眼中的不赞同和匪夷所思之意陡然消失。

“亲戚朋友、好事邻居,开始撮合我和嫂子。我……我能怎么办?

那时候我第二年复读高三,没有考上本科,自己还是个不经事的孩子。我父母跟我说,我要是答应,他们资助我再读一年高三。

我不是为了再读一年高三才答应的。而是,我是实在没法说‘不’。

我哥是为了给我挣学费,才疲劳驾驶,出车祸的。

他走了,唯一的骨肉,就是嫂子肚子里的孩子。我能怎么办?

我只能答应。

答应,又过不了心理关,只好拼命读书逃避。

我白白耽误她那么多年,唯一能回报的,就是把自己挣来的钱,尽可能地给她寄回去。她真的是傻,把钱一笔笔都存着,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连花给她儿子也舍不得。

我弄不懂,她是恨我,还是……还是恨我……”

两行清泪,从陈斯麦眼角滑落。

本来应该震惊于与怀孕的嫂嫂结婚这件事,陆振中的关注点,却奇奇怪怪留在了“自己家的孩子跟了别人家的姓”上。脑海里不断回想“老人家心里肯定过不了这个坎儿”,心里什么地方似乎被触动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跟陈斯麦告别的。

陆振中回家路上,泊车在半道,给妈妈的心理医生打电话。

这位心理医生很昂贵,每次付费都付得陆振中心惊肉跳。金主特有的底气,令他理直气壮在下班时间去“骚扰”。

心理医生闵七接起电话,准确地喊出陆振中的名字。陆振中很受用。在签署服务协议的时候,代陆妈妈签名的,是监护人陆振中。因为陆妈妈有精神分裂症,她的心理咨询内容,陆振中是有权获悉的。

不等陆振中询问,闵七就主动说起来。他说陆妈妈有一个心结,这个心结一旦打开,将极利于她心理健康的修复。可惜,他用了很多技巧,始终困于心结前。

闵七反过来询问陆振中,问他可否知道陆妈妈的心结是什么?

陆振中本想说大概是亲孙子随了老丈人的姓,话临出口,心里突然跳了一下,他想起了另外一件证据不确凿的可疑事情。妈妈精神日渐失常,正是从那件事之后,才渐渐显露出来。

陆振中突然沉默,令闵七有所察觉。

“你想到了,是吗?”

“没……没有。”

闵七没再追问。陆振中心跳异常,手心出汗,后背寒毛竖起。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他一分钟也不想再跟心理医生通话下去,急匆匆找个借口挂断了电话。

他原本打电话给心理医生是想问什么来着?他一点也想不起。

“千万要稳住。”

“一定不能钻牛角尖。”

“上有老,下有小。要知道适可而止。”

默默跟自己谈过心之后,陆振中异常的生理反应渐渐稳定下来。

为了心理健康,陆振中决定花钱买自由。

第二天晚上,华嫂住进了陆振中家。

陆振中驱车,前往市区看妻小。

桑白月电话里得知陆振中要去,娇嗔道:“你再不来,别说儿子,连女儿都要不认识你了。”

上次见小毛头,一块毛巾都能当小毛头的被子。两个月不见,小毛头明显长长一截儿。那个颐指气使的高菲恰巧昨日做满4个月离开。

陆振中进老丈人家时,老丈人家里很安静又祥和。小毛头的婴儿床被推到客厅,占据了当初茶几的位置。小珍奇对她的蹦蹦床仍旧情有独钟,不时跑上去蹦跳两下。

相比上次见桑白月,她明显瘦了。腰身显现,胸部因为尚在哺乳期而格外饱满。落在陆振中眼里,除了“孩子妈妈”之外,“太太”的角色也浮现出来。

“忙得过来吗?”陆振中洗过手,站在婴儿床前看小毛头。口里跟婴儿床那边的老丈人搭话。

老丈人毫不掩饰他对桑子齐的偏爱,爱不释眼,分分秒秒,目光都粘在小婴孩的身上。

“等小白去上班,就忙不过来了。”远处的丈母娘接道。

“是不是要请个烧饭阿姨?”

“要的。”

“费用我出。”

丈母娘开心地笑出鹅叫声:“好的呀。”

桑白月飞了陆振中一眼,嘴里没有说话,眼里盛满了笑意。

老丈人献宝一样在电视上播放桑子奇百天宴时的录像给陆振中看。他兴奋地戳着电视屏幕,指点解说,陆振中仔仔细细观看。在想象中,他已把自己嵌入到热闹的场面中。仿佛他不曾错过儿子的百日宴。

“对了,你妈妈怎么样了?”

第144章 今夜,交换秘密 陆振中非常不习惯在桑家被关怀。

第一反应是幻听了。他微笑着,茫然地回头。

“妈问你呢,你妈妈怎么样了?”桑白月重复。

“哦,我妈,在恢复。恢复得挺好。”

“桑子齐月份大了,趁现在天还不冷,我们带他去安亭看望你妈妈吧?”丈母娘笑着问。

陆振中并没有如桑妈妈所期待的那样回答“好”。毕竟那么多银子砸下去,且小心翼翼陪着走过了两个月的治疗。花过时间,花过钱,不得不重视。

“我回去试探着地问问我妈妈的态度,再咨询一下心理医生的意见。可以的话,我告诉小白。”

桑妈妈目瞪口呆,完全没有料到需要严谨到这种程度上。

小白也很意外。

晚上,俩人并排躺在两米双人床上。桑白月头依偎在陆振中肩头:“这几个月,你一定过得很艰难吧?”

陆振中望着与自己十指相扣的桑白月的手,弯了弯唇。确实挺煎熬的。好在他熬过来了。

他护住了姐姐陆玫的安宁生活,顶住了对儿子姓氏不满的心魔,熬过了妈妈最为颠狂的第一个月。如今,他有华嫂这位给力帮工,又有妈妈明显的恢复效果,兵荒马乱渐渐演变成家泰人安。

“你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吧?”陆振中反问。

“确实。”桑白月回。“爸太紧张了,拿高菲的话当圣旨。高菲一点都不含蓄,像监工一样在我们家吆五喝六。我们过得那叫一个身心俱疲。现在回过头来看,真是花钱买罪受。”

陆振中被桑白月的形容逗笑了:“高菲也不是没有功劳。她第一个发现了儿子疱疹感染。”

桑白月忽然就坐了起来:“你不提还好。一提我就忍不住犯滴咕。你妈妈当时没有生疱疹,否则一定逃不过我爸的火眼金睛。她自己都没有,何来传染?”

陆振中凝眉:“隐性传播?”

桑白月摇头:“我断断续续查过一些资料,一般认为不出现疱疹症状的时候,几乎没有传染的可能。何况你妈妈在那之前、之后都没有发疱疹。我越想越觉得可疑,就偷偷干了一件事。”

“什么?”想到有可能洗白妈妈的嫌疑,陆振中不由好奇。

“我顺着高菲提供的简历,电联了她的历任雇主。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陆振中眼睛骤亮:“她照顾过的孩子不止一个出现疱疹感染?”

桑白月点头,伸出三根手指:“3个。不算我们儿子。”

陆振中难以自信:“她怎么做到的?是不是可以报桉了?”

桑白月重新躺下来:“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测而已。事实上,我们什么证据也没有。而且,事情过去了那么久,就算当初有证据,也早已消失。

我为我的疑心试探过几回。

最接近成功的那一次,她说她男朋友是读生物学的博士。第二天,我偷偷拿了录音笔,准备把这句话录下来。不料,她失口否认,一口咬定说是我的臆想。她说她男朋友是新加坡一小家族企业的二公子,正在美国创业。

这么夸张的内容,被她说得有鼻子有眼。她还翻了很多手机里的照片给我看。确实有很多合照,拍摄于新加坡和纽约的一些地标处。”

说话间,柔韧的发丝在陆振中的睡衣上摩擦。感觉痒痒的。

“都疑心成这样,还让她干满4个月?”

“不是金主,没有发言权啊。”

陆振中看着桑白月,想起自己两天前的无端心慌、虚汗和四起的冷意,决心冒一下风险。

“说起没有证据的疑心,我也有过体会。”

“什么?”

陆振中审视着身侧的桑白月,还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桑白月并没有催促,而是张着眼睛安静等待。

许是夜晚太安静,许是昨天自己吓到了自己。陆振中动摇了:“那是去年年初三月份的事情。钱被你放在理财产品里取不出来,利令智昏,问将手里仅有的钱全部借给了同事,心存侥幸,想要赚一个星期的利息,结果全军覆没。

爸治病的日子迫在眉睫,没办法,走投无路的我只好找人借钱。钱难借。借了一圈,只在益林老朋友那里借到了十万块。”

其实是分了手的初恋。

为避免节外生枝,陆振中简化为朋友。

“小城小,阴差阳错,这件事就被我家里人知道了。结果——”陆振中迟疑。

桑白月已经暗中攥紧了陆振中胸前的衣服。

陆振中苦笑了一下。

桑白月是何等聪明。她本身从事的又是想象力激昂的文字工作。恐怕讲到这里,她已经意会到了后面的。不然,就没有办法解释她的紧张了。

“结果,我爸在出发去上海看病的那天夜里,去世了。”

桑白月撑起身体,定睛望着陆振中。

陆振中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桑白月的任何声音。他无处安放的目光移向桑白月。

桑白月在哭。

眼泪冲出眼眶,顺着脸颊往下淌。下巴上缀着的泪珠,大滴大滴往下掉,无声地落在棉被上,无痕被吸收。

“你哭什么?”陆振中想抚去她脸上的泪水,又有些不舍得。他看到了她的表情,心里很明白,这些眼泪,是为他而流。

“去年三月到今天,一年又七八个月的时间,你就一个人背负着秘密,一天一天熬过来?”

陆振中被说得倍感委屈。是啊,对谁都不敢提起。连朝夕相处的母亲也不敢追问。他就这样独自一人,默默背负着沉重的秘密,一天一天熬过来。

“对不起。在你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泪花蓄半满眼眶。这样的桑白月,拥有直抵人心的力量。

陆振中眼睛发潮:“你也有你的战场。”

两人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桑白月俯下身,拥抱住陆振中。陆振中轻轻抚其背。

从没有觉得,两个人像现在这样心贴着心。

“妈妈是不是事后不堪承受,才陷入疯狂的?”

陆振中点点头,又摇摇头。

呵护陪伴妈妈的这几个月,他已经意识到,妈妈比他想得要坚韧。压倒妈妈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是沉重的秘密,而是桑子齐姓了桑。

那感觉就像,爸爸终究会原谅妈妈的行为,因为他们拥有有共同的愿望——希望儿子过得好。可爸爸不会原谅儿子的儿子不姓陆。活着的妈妈,深感死后无法给早去的爸爸交代。

“到底是是,还是不是?”桑白月追问。

陆振中望着桑白月,知道现在是一个绝佳的争取机会。

只是,问题是,他要不要把本应属于自己的难题,抛给桑白月?

第145章 嫪丰 “不是?”桑白月追问。

陆振中目光与她的目光交织。桑白月越是问的真诚,他越不想说。如果他可以因为心疼姐姐而替姐姐挡下烦恼,为什么不可以出于心疼桑白月而替桑白月挡下烦恼呢?

况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当初他既然答应“无论男女,二胎都姓桑”,今天就不应该出尔反尔。

陆振中思绪落定,迎着桑白月的目光,答道:“不是。但是你不用担心,会解决的。”

桑白月眼睛骨碌转两圈,心里已经明白个七七八八。她的目光拉长,落到婴儿床上睡着的儿子身上,低喃道:“都什么年代了。”

陆振中也去看儿子。小毛头睡得四仰八叉,虎虎生威。

“跟你讲,我们单位,新进4个实习生,学历都很拿得出手。我们领导特意选了2个男生,2个女生。

结果,2个月实习下来,普遍反应女孩子们思路清晰,执行力强,又听话好管理;男生呢?天天状况不断,不把人气死都要烧高香了。

以至于,领导不得不出来表态:把标准降低一些。这些男孩子要留下来。理由是:单位要充门面。

阴盛阳衰的势头已经很明显了,像我爸、你妈这样的老古董,居然还在争跟谁姓的问题。”桑白月边说边摇头。

陆振中两手枕在脑后:“这就以偏概全了。纯脑力劳动的话,女性确实有很多优势。可这个社会又不是靠纯脑力劳动运转的。想想九,八抗,洪,想想前不久上海新闻上报道的你家附近的地下室火灾,英勇无畏往前冲的,不都是男性嘛。”

眼见桑白月似乎想反驳,陆振中赶紧又开口:“事实胜于雄辩。各行各业的专家,要职领导人,都是男性居多。

不接受反驳,存在就是道理。从存在中我们可以判断,男性更富有深谋大略,更擅长宏观把控,更理性,在思维的深度和广度上,可以走得更远。”

桑白月听得噗噗直笑。因为陆振中申明不接受反驳,她果然没有反驳。

这一晚,夙愿得偿。

次日,俩人看对方的眼神,都比以往有热度。

陆振中回安亭上班之前,先回了一趟家。听说了高菲可能的恶性之后,他突然对华嫂有些不放心,下意识要来场突击检查。

陆振中屏息,快速刷开房门,推门一看,室内静悄悄。

他蹑手蹑脚往里走,遇到同样蹑手蹑脚从厨房往外走的华嫂,两个人各自吓一跳。陆振中一眼瞄见华嫂手里端的盛油条的盘子和豆浆碗,讪讪道:“早。”

华嫂“嘘”道:“小点声。你妈妈还没有醒。早上的回笼觉最香了。”

陆振中难为情地手模后脑勺。看来,还是好人多啊。

陆振中随便从书房拿了点材料,看看时间不早,赶紧熘了。希望华嫂不像桑白月那么聪慧,没看出他是来突击检查的。

到了办公楼层,看到HR路小姐领着一个新鲜面孔边走边介绍,陆振中看得心里咯噔一下。不是来取代陈斯麦的吧。

陆振中于众多人事行政工作人员中认得路小姐,不光是因为他们姓氏的发音相同,还因为冰步琳。据冰步琳后来告诉他,是路小姐通融,才拿到金亚明的家庭住址和何琪的电话号码的。冰步琳说,路小姐是少有的将情理看得比法规重的行政人员。

陆振中上前跟路小姐打招呼。

路小姐露出格外灿烂的笑脸。陆振中趁机打听新面孔是哪个部门的同事?路小姐咯咯笑:就是你的同坐一办公室的新同事呀。

陆振中故意吃惊:“我、陈斯麦之外,小办公室里还要再加张办公桌?”

路小姐捂上嘴巴,笑得很娇俏:“哪能呢。你们办公室那么小,柜子又那么多。最多也就装两套办公桌啦。”

“被你这没说我心底开始发毛了。我是不是要赶紧回办公室收拾个人用品,等着发配?”

路小姐笑得人都摇摆起来:“不是你啦。你工作年限那么长,公司赔不起。”

不是他,那就是还躺在病床上的陈斯麦了?

陆振中脸上笑着,心里苦起来。

路小姐将新人介绍给陆振中,一看就是个职场老油条。金鱼泡眼,眼尾带着笑出来的褶子,皮肤细嫩,明显就是去美容院保养出来的皮肤。陆振中没来由想起陈俊赫。对老油条厌恶起来。

当然,面上是绝不表露的。

肖总来了,对老油条露出夸张的热情笑容。当着陆振中的面,将老油条好好夸赞了一番。老油条叫嫪丰。陆振中还是在看《大秦传》的时候,从剧中人物嫪毒上,知道有嫪这个姓氏。

“你成家了吗?”肖总走后,陆振中拿不甚恭敬的语气噼头问嫪丰。

嫪丰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不该在这么简单的问题是发愣,于是笑道:“老哥你可真不走寻常路,我本来还想隐婚来着。被你突然问得失防了。”

“隐婚?”

“家里老婆正在闹离婚。”

“闹离婚?”

“做采购嘛,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一次偶然、意外、不小心,一时麻痹大意,中了人家设计的圈套。美人计,你懂的。有时候喝多了,小脑就失控了。结果被拍照,遭受勒,索。

公司层面我顶住压力,秉公采购;倒霉的是我的个人家庭。老婆本来就疑神疑鬼,看到照片,哭得天崩地裂。之后,就开始闹离婚。”

陆振中措手不及。他不小心打翻了水杯,水漫过文件,慌得他手忙脚乱地擦。心里懊悔不跌。想问人家姓嫪孩子打算取什么名字就直接问好了,还拐什么弯做什么铺垫!

这下好了,他本来坚定地要跟陈斯麦做同盟的,意外得知嫪丰家里的一地鸡毛后,还能坚定地敌对嫪丰吗?

“对不起,”嫪丰递过来几张纸巾,“吓到你了。你是刚做采购吗?”

陆振中支支吾吾,假装忙着擦水,语焉不详:“嗯,嗯。”

“这里面的水可深着呢。兄弟,以后我罩着你。”

听闻此言,陆振中的慌乱一扫而光。套路!嫪丰口里一地鸡毛的家庭故事,很可能是套路!不是他以貌取人,嫪丰怎么看怎么不像“顶住压力,宁肯毁家,也要秉公采购”的人。

嫪丰恐怕是第二个金亚明:谎话连篇,几乎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的那种。

第146章 城市套路深 专,专,专业防盗章。(严肃脸)

明替早换。(微微微笑笑笑)

陆振中一口气写了一百字的小作文,讲述前因后果并要求。满怀期待发过去,左等右等,xx线上又沉寂下去。

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她这么不靠谱。

一怒之下,陆振中直接电话打过去。电话这边,陆振中说得康慨激昂,电话那头,只有“喂,信号不好……听得断断续续……”

春过夏来。

等到秋天正式登录魔都的时候,陆振中已经累计从金亚明那里收回了5万块借款。

他开始算计金亚明的年终奖。

当时正值汽车行业的黄金时期,汽车销量一年比一年推高。

2017年第三季度尹始,就有业内机构预测当年的汽车销售辆将达到2700万辆。这是一个振奋人心的数字。奖金跟公司业绩挂钩,这也意味着,大家年底有望拿到六位数的年终奖。

陆振中想,看在何琪将要当妈妈的份上,他就要金亚明一半的年终奖好了。只是,蛋糕明晃晃地存在,肯定不止他一个人盯着。他得提前做点什么,好确保自己是那个拿到一半年终奖的人。

跟刚被催债时瑟瑟发抖、东躲XZ、精神近乎崩溃的时候不同,被催债催了小3个月的金亚明,都能当教练跟人细数催债套路。

在一次周末私人餐桌上,金亚明跟陆振中和阿辉详细分享过他的催债心得。哦不,被催债心得。

逾期3天以内,对方只是会发短信,或者用机器人电话提醒还款。这一阶段,没钱的话,不用搭理。应对后面的人工催收才要紧。

语音或电话机器人提醒还款无果后,转成人工催收。

肯定不能指望催收的人态度像语音机器人的那么好。这时候,对方威胁你,很寻常,不要因为欠债,被威胁,就求饶、示弱。没用。最好装横,让他们觉得你不好欺负。

逾期一周左右,到了被催收人压力最大的时候。对方动不动就要扬言爆通讯录,来制造压力。

说到这一点时,金亚明露出沾沾自喜的表情。

“不要怕被爆通讯录而去做以贷养贷这样不理智的行为。你想啊,你这次还不上,拆东墙补西墙把款还了,下个月债务还要更多多,还是还不上,通讯录照样会被爆,是不是?

想当初我想明白了这一点,宁肯被爆,也绝不以贷养贷。

虽说我一开始就做好了准备,不把老婆的联系方式存进手机,后来感觉对方会爆我通讯录的时候提前跟父母、亲戚、朋友群发我的信息被盗,让他们收到奇怪消息不要当真,但我也有做的不足、需要改进的地方。

我TM居然忘了,别人会相信我信息被盗,但厂里借给我钱的人不会啊,所以我还是会面临巨大的人家压力。唉。”

陆振中和阿辉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接什么话。

按照金亚明的亲身体会,逾期一到两周的时候,会面临被暴力催收的可能。

“这种时候最有劲了,对方越线,你反而化被动为主动。一定要第一时间保留相关被暴力催收的证据,这可是你以后维权的利器。”

听到这里,陆振中垂下眼眸。他要掩盖眸光中过于复杂的表情。还记得他根据冰布琳的信息,火急火燎去金亚明家里找他私聊的时候,亲眼看到他被非法暴力催收,好几个混混对他拳打脚踢,他只顾着抱头蜷缩,没见什么取证动作嘛。

“不可能一直被暴力催收下去,对方也是要考虑时间成本的。总之,挺过暴力催收,压力就会小很多,熬到欠款一个月的时候,对方反而会温柔下来,跟你打情感牌,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难,可以给你开个延期,甚至让你只还本金不用还利息等等。

想还,你就跟他们协商。我有认识能人,他谈到不还利息也就算了,连本金都打了对折。在下佩服!”

陆振中发现阿辉目光游离,猜测他跟自己一样笃定这辈子不会背负贷款,金亚明介绍的这些东西,他们一辈子也永不到。但当他回想起父亲要看病而他手中无钱的日子时,那种笃定瞬间消失。要是爸爸再拖上一年半载,要是桑白月一家没有回心转意,只怕他……陆振中不敢深想下去。

“你们是不是以为到这里就结束了?不,还有新世界大门等着为你们打开。你手里没钱,或者就是有钱也不想还,怎么办?继续赖着呗。

逾期3个月后,短信轰炸也没有了,暴力催收也没有了,只剩下不痛不痒的一天一个或几个电话,没别的话,就是问你换不换钱。我目前就处在这种阶段。

我就一句话:没钱。

我是真没钱。我的房贷要还,我老婆要生孩子,我每个月还要……”说到这里,金亚明听到陆振中似有所无地咳嗽一声,他连忙住了口。

在金亚明被各种催款,精神近乎崩溃,被人追债,像难民一样四处躲藏的时候,陆振中收留过他,安排过酒店给他。

在所有人都唾弃他的时候,陆振中伸来的援手,令金亚明感动、铭记。从此以后,他死心塌地喊陆振中“大哥”。

有困难,找大哥。

这不,金亚明又来找陆振中来了。

看在钱的份上,陆振中每回都认真倾听金亚明的困惑,并努力帮他排解情绪上的压力。

金亚明微醺,两眼发红,头发凌乱,衣衫不整,颓废地手支脑袋,趴在陆振中家的餐桌前。陆振中冷静地审视他。

明明是乱糟糟的状态,却帅得一塌湖涂。

真是白瞎了上天赠给他的好皮囊。

遇到一个让陆振中甘拜下风的帅男子,不容易。就冲这一点,陆振中起身给金亚明倒了一杯清水。

金亚明在被催债方面已经就轻架熟,不再感到压力山大。

陆振中一口气写了一百字的小作文,讲述前因后果并要求。满怀期待发过去,左等右等,xxx线上又沉寂下去。

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她这么不靠谱。

一怒之下,陆振中直接电话打过去。电话这边,陆振中说得康慨激昂,电话那头,只有“喂,信号不好……听得断断续续……”

第147章 说来话长 “人,妻?”

嫪丰笑得不可捉摸。

陆振中被恶心到了。

他本想拂袖离去,转念想,与其明晃晃站在对立面,不如打入敌人内部。于是,他弯唇一笑:“犀利。”

嫪丰爆发出一阵会意的大笑。笑得陆振中起了两袖的鸡皮疙瘩。一个邪恶的主意,被嫪丰的笑声激起。

陆振中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嫪丰。确认过眼神,是可以心无负担的对他使坏的那种人。

嫪丰被陆振中回眸时眼里的笑意怂恿,斗胆手搭陆振中肩头:“今天晚上有个饭局,本来是老大和我一起去赴约。老大临时有事,我俩一起?”

“合适吗?”机会来得这么快。

“有啥不合适?咱们是甲方!”

陆振中下班后本是要回家陪老娘的,今天犯了膈应,张口答应下来。

下班后,两个人各开一辆车,朝着乙方给的地址开去。这种目的性很强的商务宴请,陆振中就算没有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今晚准备豁出去。

灯红酒绿的宴请,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放得开。饭后转场到俱乐部之后,在场的每一个都可以用“放浪形骸”去形容。

陆振中左右各有一位看不出年龄的女孩子,她们像蛇一样攀附着他。陆振中并不讨厌这样的时光,但他讨厌嫪丰。

到了一定时间,余光瞄见嫪丰已经衣衫不整,陆振中一股呕意冲了出来。

混合了胃酸的难闻气息熏得两个蛇女纷纷列开身,陆振中踉跄着步伐,捂着嘴巴,冲出包房。

这是十几年不曾启动过的特殊技能了。因为生疏而失去了控制。一冲出包房,陆振中真的在走廊呕吐了出来。

当年,因为学习压力大,他暗中练就绝学,想休息的时候,单凭意念,就能想呕就呕。

穿着紧身制服的工作人员赶紧冲过来关怀。陆振中用沾了呕吐物的手乱扶乱碰,惹得工作人员不得不躲开。就这样,抛下一堆呕吐物的陆振中,完身而退。

退出俱乐部后,陆振中连头也没有回。拦了辆出租车。表面上看,他满身酒气,双眼紧闭,似乎昏昏欲睡。

实际上,他在打腹稿。

从出租车上下来,他走向小区。顺便在小区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打一通举报电话。

PC为名的举报,还是很出效果的。

第二天,嫪丰没有去上班。

第三天,肖总铁灰着脸出现在他们的小办公室。除了一次次用怀疑的目光看陆振中,肖总没有说任何话。陆振中稳坐钓鱼台,任凭肖总一次次的注视中透露多少信息,他均视若无睹。不仅如此,他还能冲着肖总怀疑的注视,露出无辜的笑容。

第五天,终于康复的陈斯麦来公司上班了。人事路小姐暗自庆幸,因为一时疏懒,她忘记第一时间通知陈斯麦解约。这下好了,连新人也不用再招了。

没人告诉陈斯麦,在他请病假的时候,办公室曾经来过一个叫嫪丰的人。连陆振中也不曾提及过。他讨厌嫪丰,并不是因为陈斯麦可怜,而是嫪丰总能让他想起陈俊赫。

而陆振中之所有又嫉恨起许久不见的陈俊赫,是因为,不久前,老丈人热情为他播放并现场解说的儿子百日宴录像上,他清晰地看到了陈俊赫。

陈俊赫风流倜傥,举手投足透着公子哥的雅致。他像别的人一样凑到桑白月身边看婴儿,可陆振中总忍不住怀疑他其实是为了俯视别的风光。

陆振中有点说不清,他具体讨厌的是陈俊赫的什么。想到最后,发现他可能是妒忌陈俊赫,妒忌他出现在桑白月最青春的韶华时光里,妒忌他占据了桑白月十年的暗恋心思。

这份吃飞醋,陆振中才不打算告诉桑白月。

陈斯麦回来后,继续忙碌。忙碌间隙,他会腆着笑脸找陆振中搭讪,陆振中通常爱答不理。不过,陆振中却接纳他,同意陈斯麦跟他一起吃饭。

罗辉第一次在员工餐厅无意中瞥见发现陆振中有了饭搭子之后,马上端起餐盘,穿越好几张餐桌,坚持要凑过来。

陆振中只好向俩人引荐。

陈斯麦憨厚的笑脸打破了罗辉的敌对情绪。

贫穷有贫穷特有的味道。罗辉很快发现陈斯麦是同道中人,而且比他更贫穷。罗辉的善良被激发,出于怜悯或者单纯认为陈斯麦不错,罗辉热情建议陆振中带陈斯麦周三一起午餐。

陆振中疑心陈斯麦会不舍得放弃免费午餐,另外花钱买午餐,踌躇间,陈斯麦自己踊跃答应下来。

当晚下班后,陆振中载着罗辉,送罗辉回离公司不太远的房车之家。平时罗辉都是走路上下班的。今天陆振中之所以多此一举,是因为他要为罗辉科普陈斯麦的故事。

听完陈斯麦像传奇一样继婚故事,年轻的罗辉惊呆到没法说完整的话。

“那……怎么下得了手啊!”

陆振中听得哭笑不得。好吧,年轻人的眼界确实窄,过于直奔主题了。

陆振中本想科普完就走,奈何路途过于短,只好将车拐进停车场,到罗辉房车门口的露营帐篷下坐下来讲述未完的部分。

大半年前崭新的露营帐篷如今已经满身岁月痕迹。

夕阳西下,阳光斜照,照亮帐篷下的半张桌子。好客的罗辉从迷你小冰箱里拿出两瓶啤酒,两个人歪歪扭扭,按照各自舒服的姿势坐在下户外椅上。

陆振中扬了扬自己手中的啤酒:“小日子过得不错嘛。”

罗辉笑了:“反正上个月结束就算回本了。”陆振中曾听罗辉不止一次提起过。所谓的回本,是指拿买房车的钱,按市价租房,租到上个月,钱花光。再在房车里住下去,就是纯赚了。

“小金库可以很快充盈起来了。”陆振中与罗辉轻轻碰啤酒瓶。

罗辉笑出了后槽牙。美好的未来,谁不期待!

“绳子什么时候坏的?”陆振中随意地用啤酒瓶指了指帐篷的四条牵引绳的一根。

“那里!那就说来话长了。”歪坐着的罗辉瞬间来了精神。

第148章 公厕之战 专业防盗章。(@界面唯一,哈哈哈哈,经过训练,已成功去除心虚,话说利落了。)

明早替换更新。(微微微笑笑笑)

陆振中一口气写了一百字的小作文,讲述前因后果并要求。满怀期待发过去,左等右等,xxx线上又沉寂下去。

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她这么不靠谱。

一怒之下,陆振中直接电话打过去。电话这边,陆振中说得康慨激昂,电话那头,只有“喂,信号不好……听得断断续续……”

春过夏来。

等到秋天正式登录魔都的时候,陆振中已经累计从金亚明那里收回了5万块借款。

他开始算计金亚明的年终奖。

当时正值汽车行业的黄金时期,汽车销量一年比一年推高。

2017年第三季度尹始,就有业内机构预测当年的汽车销售辆将达到2700万辆。这是一个振奋人心的数字。奖金跟公司业绩挂钩,这也意味着,大家年底有望拿到六位数的年终奖。

陆振中想,看在何琪将要当妈妈的份上,他就要金亚明一半的年终奖好了。只是,蛋糕明晃晃地存在,肯定不止他一个人盯着。他得提前做点什么,好确保自己是那个拿到一半年终奖的人。

跟刚被催债时瑟瑟发抖、东躲XZ、精神近乎崩溃的时候不同,被催债催了小3个月的金亚明,都能当教练跟人细数催债套路。

在一次周末私人餐桌上,金亚明跟陆振中和阿辉详细分享过他的催债心得。哦不,被催债心得。

逾期3天以内,对方只是会发短信,或者用机器人电话提醒还款。这一阶段,没钱的话,不用搭理。应对后面的人工催收才要紧。

语音或电话机器人提醒还款无果后,转成人工催收。

肯定不能指望催收的人态度像语音机器人的那么好。这时候,对方威胁你,很寻常,不要因为欠债,被威胁,就求饶、示弱。没用。最好装横,让他们觉得你不好欺负。

逾期一周左右,到了被催收人压力最大的时候。对方动不动就要扬言爆通讯录,来制造压力。

说到这一点时,金亚明露出沾沾自喜的表情。

“不要怕被爆通讯录而去做以贷养贷这样不理智的行为。你想啊,你这次还不上,拆东墙补西墙把款还了,下个月债务还要更多多,还是还不上,通讯录照样会被爆,是不是?

想当初我想明白了这一点,宁肯被爆,也绝不以贷养贷。

虽说我一开始就做好了准备,不把老婆的联系方式存进手机,后来感觉对方会爆我通讯录的时候提前跟父母、亲戚、朋友群发我的信息被盗,让他们收到奇怪消息不要当真,但我也有做的不足、需要改进的地方。

我TM居然忘了,别人会相信我信息被盗,但厂里借给我钱的人不会啊,所以我还是会面临巨大的人家压力。唉。”

陆振中和阿辉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接什么话。

按照金亚明的亲身体会,逾期一到两周的时候,会面临被暴力催收的可能。

“这种时候最有劲了,对方越线,你反而化被动为主动。一定要第一时间保留相关被暴力催收的证据,这可是你以后维权的利器。”

听到这里,陆振中垂下眼眸。他要掩盖眸光中过于复杂的表情。还记得他根据冰布琳的信息,火急火燎去金亚明家里找他私聊的时候,亲眼看到他被非法暴力催收,好几个混混对他拳打脚踢,他只顾着抱头蜷缩,没见什么取证动作嘛。

“不可能一直被暴力催收下去,对方也是要考虑时间成本的。总之,挺过暴力催收,压力就会小很多,熬到欠款一个月的时候,对方反而会温柔下来,跟你打情感牌,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难,可以给你开个延期,甚至让你只还本金不用还利息等等。

想还,你就跟他们协商。我有认识能人,他谈到不还利息也就算了,连本金都打了对折。在下佩服!”

陆振中发现阿辉目光游离,猜测他跟自己一样笃定这辈子不会背负贷款,金亚明介绍的这些东西,他们一辈子也永不到。但当他回想起父亲要看病而他手中无钱的日子时,那种笃定瞬间消失。要是爸爸再拖上一年半载,要是桑白月一家没有回心转意,只怕他……陆振中不敢深想下去。

“你们是不是以为到这里就结束了?不,还有新世界大门等着为你们打开。你手里没钱,或者就是有钱也不想还,怎么办?继续赖着呗。

逾期3个月后,短信轰炸也没有了,暴力催收也没有了,只剩下不痛不痒的一天一个或几个电话,没别的话,就是问你换不换钱。我目前就处在这种阶段。

我就一句话:没钱。

我是真没钱。我的房贷要还,我老婆要生孩子,我每个月还要……”说到这里,金亚明听到陆振中似有所无地咳嗽一声,他连忙住了口。

在金亚明被各种催款,精神近乎崩溃,被人追债,像难民一样四处躲藏的时候,陆振中收留过他,安排过酒店给他。

在所有人都唾弃他的时候,陆振中伸来的援手,令金亚明感动、铭记。从此以后,他死心塌地喊陆振中“大哥”。

有困难,找大哥。

这不,金亚明又来找陆振中来了。

看在钱的份上,陆振中每回都认真倾听金亚明的困惑,并努力帮他排解情绪上的压力。

金亚明微醺,两眼发红,头发凌乱,衣衫不整,颓废地手支脑袋,趴在陆振中家的餐桌前。陆振中冷静地审视他。

明明是乱糟糟的状态,却帅得一塌湖涂。

真是白瞎了上天赠给他的好皮囊。

遇到一个让陆振中甘拜下风的帅男子,不容易。就冲这一点,陆振中起身给金亚明倒了一杯清水。

金亚明在被催债方面已经就轻架熟,不再感到压力山大。

陆振中一口气写了一百字的小作文,讲述前因后果并要求。满怀期待发过去,左等右等,xxx线上又沉寂下去。

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她这么不靠谱。

一怒之下,陆振中直接电话打过去。电话这边,陆振中说得康慨激昂,电话那头,只有“喂,信号不好……听得断断续续……”

已更替说明 公厕大战,内容已更替。

今天就这样子。

接下里的几天,可能会单更。

这个决定下得很艰难。单更意味着我拿不到全勤奖。那可是我写作的动力啊。哭唧唧。

忙过这几天,继续双更。

心疼老陆的,看不起老陆的,想知道这几对周末夫妻最终归路的,请不要离开~

第149章 他是她的镜像 恍恍忽忽间,陆振中生出“死去不是最可怕的,活着才是的”悲观念头。

许是心酸太浓,他亟需甜味冲调。

陆振中给华嫂发消息后,自己驱车去了市区。华嫂的支撑极大缓解了陆振中的压力,虽然华嫂的支撑是花钱买来的。一旦尝到花钱买自由的甜头,就变得欲罢不能。

陆振中伸手刷开老丈人家的房门时,感觉确实比敲门等门开好太多。

小珍奇第一个听到声响,飞奔过来,扑到陆振中身上。抱着女儿,烦恼减半;看一眼客厅婴儿床上的白胖儿子,仅剩的那一半烦恼也不翼而飞。

何况还有像朱莉的娇妻……意?今天的桑白月表情不太对。

陆振中单臂抱着女儿走向卧室。刚刚他看见桑白月从卫生间往卧室走,回头瞥他一眼。明明见到他来,却连招呼也没有打。这有点不对劲啊。

陆振中走进卧室的时候,桑白月已经躺在了床上。

跟女儿小珍奇开玩笑一样将她轻轻扔到席梦思大床上,陆振中则侧坐在床榻,伸手摸桑白月的头发。下意识中期待她转过脸,冲他露出温柔的笑脸。然而,桑白月连动都没有动。

陆振中手滑到桑白月的额头,额头似发烫,又似正常。

“你生病了?”

桑白月没有回答。

“发烧了?”

桑白月还是没吭声。

小珍奇还没有长出共情能力,快活地在大床上蹦。桑白月被震得睁开眼皮,模模湖湖看到是女儿的身影,又闭上了眼睛。

陆振中几经询问没有得到桑白月的理睬,怏怏出卧室。厨房门半开,陆振中手搭房门,心中的不悦在推高。他想问问丈母娘,又因为什么事惹得桑白月不开心了?

厨房门推开。

意外,并没有人。

这时候,陆振中才意识到,家里安静得异常。

那个总是粘在桑子齐周围的老丈人,那个总是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什么都想干预一把的丈母娘,统统不见了。

陆振中生出不安。轻手轻脚朝老丈人的卧室走去。

老丈人和丈母娘的卧室如同厨房门,虚掩着。陆振中轻轻推开,果不其然,卧室也是空的。这下他彻底心慌起来。

他突然生出无端的恐慌——客厅里婴儿床上的小家伙还活着吗?

陆振中手脚冰凉,脚步慌乱,跌撞着扑到婴儿床前。床上的小婴儿两手上举,两腿下垂,一动不动。陆振中骇然地望着,呼吸凝滞,手哆哆嗦嗦探到儿子的鼻息前。

许是心里恐惧的影响,食指上的神经竟然感受不到明显的气流变化。

“爸爸!”

在床上蹦跳累了的小珍奇跑了出来,看到爸爸站在弟弟的婴儿车旁,开心地扑过来。她不小心撞到婴儿床上,撞醒了床上的小家伙。

小家伙踢弹起双腿来,气鼓鼓地哭起来。干嚎两声后,突然又翻身睡了过去。

支撑陆振中的最后力量消失了,陆振中手拉着栏杆,缓缓地坐到了地上。刚才的恐惧吞噬了他全部的力气,他只好顺势躺下来。

小珍奇被绊得差点哭了的脸,见爸爸慢动作躺倒后,又笑了。她爬到爸爸身上,叠躺着,又因为不时掉下来而开心地咯咯笑。

陆振中也笑了。

被自己气笑的。

“阿公阿婆呢?”

“回老家了。”

“哪里老家?”

“阿公的老家。”

陆振中了然。

老丈人从小虽然在上海长大,却并不是上海人。是和丈母娘结婚到一定年数后,才转为的上海户口。

老丈人祖籍来自江苏丹阳,父母过世时,老丈人正值青春年少,不知忧愁。不多久,父母遗留的钱财花光,老丈人不得已,在上海的街道工厂随便找了一份工作。由此认识了丈母娘。

两个人兜兜转转,相识八年后才在一起。从此以后,再没有分开过。听说老丈人年轻时也曾轻狂。丈母娘拿捏得住,老丈人的性子于是变得越来越软。以至于,作为女婿的陆振中以为老丈人是家里的免费长工,随便阿猫阿狗都能位居老丈人之上。

直到丈母娘使出浑身解数,不达目的不罢休地催生,陆振中才意识到老丈人在这个家的基石般的地位。

陆振中些许奇怪,爱孙如命的老丈人怎么会舍得离开外孙回老家?转念一想,亲自回家报喜讯这种事,炫耀得瑟也好,锦衣不夜行也好,都是可以理解的。

他轻轻拍打躺在他身上又总是滑下去,接着乐此不疲再爬上来躺平的女儿,问:“去多久了?”

“很久很久了。”

这是一个听着“很久很久以前”作为故事开头的小女孩,用“很久很久”回答,陆振中并没有当真。

“妈妈生病了吗?”

“妈妈没有生病。妈妈只是很累。妈妈说,她站着都能睡觉。”

“外公外婆走后,妈妈一个人带你和弟弟?”

“不不不,是我和妈妈两个人带弟弟。”

陆振中琢磨,他上次来银杏苑,是7天前。期间被嫪丰恶心,趁机设计了他,并于随后几天不得不提防肖总穿小鞋。

7天,应该不至于发生太严重的事。

陆振中笃定地陪女儿玩了一会儿,哄女儿刷牙、洗澡、睡觉。还没有来及给珍奇吹头发,桑子齐醒了。醒来就不客气地哇哇大哭。

陆振中百般花力气哄,都无济于事。最后还是在女儿的指点下,手忙脚乱地帮儿子冲了奶粉。奶瓶塞到小家伙的嘴巴里,小家伙才停止哭泣。

给桑子齐换纸尿裤的时候,刚解开纸尿裤,桑子齐就尿了。抛物线的顶端恰好是陆振中的脸。陆振中忙着躲闪,不小心踩到女儿的脚,赶紧收力,跳了起来。模样非常滑稽。

小珍奇笑得差点滚到地上。

揩了把脸上的童子尿,陆振中继续换纸尿裤。

一直折腾到晚上十点半,才把小珍奇哄睡,儿子则继续睁着铜铃般的大眼,盯着他看。像是在好奇:这个爹有啥法宝能摆平他?

陆振中能有啥法宝?唯有跟小家伙耗。

不想让桑子齐看人,看灯,太兴奋,陆振中别出心裁,让他骑趴在他胳膊上,只能看地面。磨到午夜一点,小冤种终于阖上眼。

陆振中对儿子满腔的热爱,已经快消耗一空。

关灯后,半闭着眼睛,摸到床边,倒了下去。

酣睡6小时的桑白月,终于有力气睁开眼。她在卧室灯关闭前的最后刹那,看到了疲惫不堪的陆振中。陆振中像是她的镜像。他们拥有同样的疲惫。

那是被孩子折磨的疲惫。只能隐忍不发、变成暗伤指向自己。

可陆振中才不过照顾孩子们半个晚上而已。

第150章 捉逃兵 早上5点钟,陆振中被闹钟叫醒。

昨晚睡的时间不长,拜儿子所赐,倒是睡得挺深。

起床声响惊动了桑白月,桑白月睁开眼,口齿不清道:“水……”

陆振中瞬间就清醒了。他去厨房给桑白月倒水,扶她喝水的时候,才发现她身上烫得厉害:“你发烧了?”

桑白月忙着喝水,没吭声。

一摸额头,烫!

拿体温枪一量,好家伙,39.9摄氏度。妥妥的高烧。

桑白月的半杯水还没有喝完,客厅里,小毛头醒来,哇哇大哭。陆振中分身乏术,只好祈祷儿子的哭声不要把女儿吵醒。

可偏偏担心什么,就来什么。

小珍奇被哭醒了。她的起床气并不会因为做了姐姐就有所收敛。珍奇尖叫起来。分贝高得匪夷所思。

这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刻,陆振中所能想到的,就是华嫂。

要是多几个华嫂就好了。

再怎么艰难,都有熬过去的时候。

陆振中协助桑白月喝完水后,选择先去哄女儿。哄后女儿,给儿子换纸尿裤、冲牛奶。小家伙自己抱着奶瓶啜的时候,陆振中拨打电话叫了120。

陆振中牵着女儿,胸前绑着儿子,随救护车去了医院急诊室。

这种牵女背儿的奶爸形象,使他一下救护车就成了急诊室里的焦点。陆振中旁若无人,镇定自若地背着女儿的水壶,儿子的奶瓶,桑白月的补水功能饮料。

他不知道,这一刻,身上的挂件,使他成为最帅的男人。

桑白月送医送的及时,没有引发别的并发症。经过医生的治疗,两个小时后,最后一袋水输完,她感觉已经好了一半。

陆振中让小珍奇拉着他的衣角,他自己搀扶着桑白月往外走。被陆振中挂在胸前的桑子齐开了洋荤,鲜少被带出家门的他,骨碌着眼睛对这个全新的世界看个不停,以至于都忘了哭。

要过玻璃门时,玻璃上映出一家四口的身影。桑白月扑哧就笑了:“看看我们,跟逃难的乡下人似的。”

陆振中笑着摇头:“瞧瞧,本性暴露了吧。瞧不起乡下人。”

桑白月红着脸娇嗔地瞥了陆振中一眼。

出了医院,一家四口散步一样,散回一条马路之隔的银杏苑。

“这么近也叫120,也就你才做得出吧。”

陆振中抬头向上看,果然能眺望到老丈人家的家门口。

小珍奇吵着要去吃麦当劳。陆振中便在回家的路上,小区的门口,帮女儿买了份儿童套餐。桑白月正好坐下歇歇脚。用新炸的薯条沾快乐肥宅水给桑子齐吃,桑子齐兴奋到手舞足蹈。

桑白月哭笑不得。

要不坊间怎么传闻爸爸带娃不靠谱呢。

桑白月舍不得出声打断眼下的家庭温馨时光,只好忍耐着看陆振中胡闹。

一直歇脚到小珍奇吃饱喝足,一家人才动身往家走。

“爸爸妈妈走几天了?”等电梯的时候,陆振中问桑白月。他揽着她的腰,想借给她一点力。桑白月眼睛里的笑意瞬间消散。她抬头望着陆振中,似有难言之隐。

陆振中看得心里咯噔咯噔的。

碍于电梯里有陌生人,陆振中没继续追问。

回到家后,沉心静气帮小珍奇开好电视,帮桑子齐换好纸尿裤,陆振中和桑白月默契地前后脚走向卧室。不是要去做羞羞的事情。成年人的生活中,有太多比羞羞的事更重要的事。

“爸爸妈妈走多久了?”陆振中急于解开心中谜团。

桑白月倒在床上,声音闷闷的:“自从爸复检,检出前列腺癌复发……”

“复发?!”陆振中惊呆。他想过各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这个。

“他们瞒着我,不告诉我。当初他们声称回一趟老爸的老家,说老爸结婚后就没有再回过的老家,我还傻乎乎地赞同。后来我不小心在装证件的箱子里扒到爸爸的体检单,再回忆爸爸回家前看我的眼神,真的心都要碎了。”

陆振中的心一寸一寸往下沉。

他心里已经不跟妻子一家人赌气了,希望老丈人不要这么快重蹈爸爸的覆辙。

“他们走了多久了?”

“7天。”

正好是陆振中没来的日子。

“这7天里你一个人带俩孩子?”

桑白月点头:“菜网上买,钟点工烧饭和简单收拾家。我给女儿请了假,自己也请了假,在家一拖二。”

“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你要上班。你还有你妈妈。”

陆振中两手来回撸头发:“跟我一起回安亭吧,一家人住在一起,也好照应。”

桑白月却摇头。她要等父母回来,打开门能第一眼就看到她和孩子们。这个心思,不说出来,陆振中也明白。

“可昨天我要是不来,你想过,会发生什么事吗?”

桑白月回头看一眼陆振中,眼中倔强明显:“死不了。也上不了社会新闻。大不了邻居来敲门,说孩子哭声扰民。”

陆振中还要声明厉害,忽然想到,桑白月的倔强他又不是领略一天两天了。梗着脖子对吵没什么意思。于是回归正题。

“爸爸妈妈在老家还要待多久?不能讳疾忌医。早点回来看病是正道理。”

桑白月忽然捂嘴哭起来:“他们不肯接我的电话。好不容易接起一次,也是用忙搪塞我。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不知道他们每天在忙些什么……”

陆振中陷入沉默。有一种可能性,他想到了,但不敢说。

手轻轻搭在桑白月后背。

他感受着她的恐惧,分享着她的担忧。夫妻连心,心意相通。

陆振中看着悲伤的桑白月,忽然有个新主意:“既然他们不接电话,干脆我们也回去一趟!”

桑白月回头,眼睛里含着泪,也带着笑:“回去?回爸爸老家?可以吗?我从来没有去过哎。”

“你从来没有去过,不过,你一出生,就印在了你的户口本上。”

桑白月粲然一笑:“也印在桑子齐的户口页上。”

陆振中惊诧,愕然,旋即又释然地笑了。好吧,当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夫妻俩迅速拍定悄摸着也回一趟户籍地。

半是捉逃避的桑爸爸,半是认祖。

虽然去的不是陆振中的户籍地址,不过,他对接下来的拖家带口之行,莫名有些激动。

第151章 希望的对面 之所以激动,究其原因,可能是许久以来第一次全家出游吧。

从接到姐姐来电,得知老爸生病那一刻起,生活就脱离了轨道,朝失控的方向一路狂奔。好在怒过,怨过,最终在脱轨前刹住了车,并一点点回归正轨。

陆振中和病愈的桑白月找出族谱上的详细地址——某年某月某一天,遥远的故乡突然辗转托人要去桑爸爸的详细通讯地址。就在桑爸爸遗忘这件事的时候,故乡又寄来这本族谱。族谱上印满了对当时的桑白月来说毫无疑义的名字,桑爸爸却看了很久。

用地图软件查找起路线。从上海出发,坐火车一个半小时,就能到达丹阳。远比料想的要少。

因为交通便利,捉逃兵之行显得成本不高。

夫妇俩一拍即可。

陆振中继续给华嫂发消息。随着华嫂住家天数的增家,已经达到200元一夜。加上明晚和后晚,最终将达到300元一夜。陆振中相信华嫂不会拒绝这般昂贵的夜。他发现一个小秘密,不是每个上海土着都有钱。

譬如华嫂。

她因为保守而接连错失买房的机会,拿了拆迁款,不敢投资,谨小慎微地存在银行,以为绝对保险。没想到,却养了个无赖儿子。儿子偷偷背着老两口,早就将银行卡里的钱挥霍一空,只留了一个假存折放在老娘的保险箱里。

等华嫂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准备花上一两万买块玉戴戴时,去银行一取钱,犹如遭受当头棒喝,存折和卡俱在,里面的钱已经没有了。

华嫂当场崩溃,蹲坐在银行,嚎啕大哭。抗拒接受现实的她,拨打110。银行调取监控录像,她亲眼看到儿子和一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一起转走了她和老伴的钱。

那些钱,原本就是打算大头留给儿子花的。

他何必那么心急!

惹得她心碎一地。

华嫂是个要强又要面子的人,她牢牢捂住这个消息,强颜欢笑,假装一切如常。只是比以往更爱跟人说生活太清闲没意思,不如出门去“做生活”。

给自己烘托够气氛后,华嫂便打起了短工。

到陆振中认识华嫂的时候,华嫂早已经从儿子给的伤痛中走了出来,而且能笑谈当年,并骂一声“小赤老”了事。

华嫂老公的态度?华嫂老公惧怕华嫂。在上海,怕老婆的男人已经不羞于表露自己怕老婆了。华嫂老公反正家里有钱没钱都过吃十几块黄酒的日子。他心底里无所谓,多少有点隔岸观火,看华嫂笑话的意思。当然,不敢表露。

华嫂是不肯让任何人看她笑话的。包括她老公。

面上富贵其实贫穷的华嫂,比从没有富过的人更不能拒绝钱。对此,陆振中深信不疑。

陆振中大手一挥,在OA请假流程上,豪爽填写了个阿拉伯数字“3”。

请3天假。

难不成肖总还冲到他家里指着他脑门说“不批”?

内心带着对老大的不屑,陆振中关闭OA系统,合上笔记本。

休息一晚,他们准备明早就出发。

收拾行李都带着快乐的味道。

第二天一早,一家四口出发去丹阳。坐火车更快,可开车更便捷。陆振中选择了便捷,毕竟有孩子。

路上,陆振中和桑白月忍不住想象他们突然出现,会不会引起热议?造成传播?引发村民们争相围观?

事实很快印证,希望越大,失望越深。

丹阳下的小村子是顺着导航不费力地找到了,可村子近乎荒废。残垣破壁,满目苔藓。偶然遇到个老翁,要靠大吼着交流。

问有没有“桑生业”家?

老人随手一指,用方言表示早就没有人回来了。

幸亏桑白月带着族谱,照着族谱念名字。老翁露出没牙的牙床,笑着摇头。不存在老翁骗人的可能性,整个村子,连野狗都没有几条。只两只黑猫,在墙头慵懒地晒太阳。

“七八天前,有没有一对老夫妇住进这个村子?”陆振中换个思路问。

老翁依旧摇头。老翁说,他每天要在村子里转个七八十来遍,谁家来人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桑白月已经白了脸。

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惊恐。

陆振中赶紧揽住她的腰,暗中使力。

告别老翁,扶着桑白月回到车上。桑子齐瞪着熘圆的眼睛,看着近在身旁的姐姐。桑珍奇举着iPad,给弟弟看好玩又好笑的小猪佩琦。

桑白月坐进副驾驶位置上后,不住抽纸巾擦眼泪。她哭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

陆振中干巴巴地安慰她。别急。兴许是找错了地方。别哭。兴许是虚惊一场……

手忙脚乱找号码,给老丈人打电话,给丈母娘打电话,无一例外,全“不在服务区”。陆振中心里也渐渐开始发毛。

电话打了十来遍,遍遍无人接听。

陆振中开始懊悔,不该出什么意外降临抓逃兵的主意。

这下好了,无功而返,只怕桑白月连之前的生活也无法维持,要全线崩溃了。

夫妇俩在村子前的主路上,泊车泊了很久,不知道接下来要何去何从。

车窗开着,清爽的风吹进来,洁净的空气拂过脸庞。鸟鸣响在耳畔。

沉浸在美好自然中的,只有两个小孩。

陆振中和桑白月低声讨论着父母可能的动向。然而他们一点头绪也没有。正愁眉不展之际,陆振中的电话响了。

铃声想起的那一刹,两个人的眼睛不约而同地亮了。

只一眼,陆振中眼中的火苗就及及可危起来。

来电的是华嫂。

华嫂半中午的给他打什么电话?

犹豫的只是心态,手上接电话的速度一点都不慢。

“振中!”

陆振中手心开始冒汗。这声音不对。

“这些天你都不在家吗?”

陆振中喉咙发紧。这话里的意思也不对了。

“我手机坏掉了,三天前发消息给你,跟你请假,你没有收到吗?”

眼前一黑。

天地为之一颤。

这意味着,他妈妈已经独居了三天两晚。

不敢想象,这期间妈妈吃什么,怎么过,心里又怎么想。她还是个没有完全康复的精神向患者。

在丹阳下属小村前的主干道上,午前阳光明媚,心情却双双陷入至暗时刻。陆振中哭丧着脸,冲桑白月惨笑道:“至少两个小的跟我们在一起,平安无虞。”

第151章 老韩轻抬脚 其实是152章老韩轻抬脚

无法联系上桑家父母,在丹阳再继续待下去毫无意义。

考虑到陆振中的担忧,一家四口驱车返回上海,目的地直指安亭。

下午三点半,陆振中一家四口出现在安亭新苑。他托儿带女携妻走过中心花园的时候,坐车坐得昏昏欲睡,连走路都变得十分不情愿的小珍奇一下子沸腾了。

“小石头!”她扬声大喊,并且挣脱妈妈的手,奔儿童滑梯而去。

陆振中随便一回头,于人群中一眼看到冰步琳。那还不是最吃惊的,最吃惊的是,冰步琳身旁,站着韩己成。

老韩。

那个号称宁肯让老婆去出轨都懒得离婚的男人,号称世界上最香的是工作的男人,此刻神态安详,笑眯眯地待在儿童滑梯旁,毫无疑义地看着满地的娃胡奔乱跑。俨然慈父,尽管没有任何一个娃身上流着他的血。

这不科学。

陆振中一时分不清该留下来打探两句,还是该赶紧争分夺秒回家看老娘。

桑白月的激动不亚于小珍奇,只是声音比较收敛:“若琳?”她喊出一个对陆振中来说很是陌生的名字。

冰步琳却答应得很欢畅:“哎。若白!”

陆振中想翻白眼。女生之间总是奇奇怪怪,不是见面就吵,就是莫名要好。他猜应该是冰步琳和桑白月没少在网上聊天,所以连昵称都有了。

好在陆振中无需太担心。冰步琳是个聪明女人,且她身边已经有了技术大咖韩己成,早已把他当初的暧昧嫌疑人身份洗白洗得一干二净。

冰步琳和桑白月自然而然地手拉着手,低声说话,高声大笑,亲密得一塌湖涂。

老韩看到陆振中,快步走过来,脸上不见一丝尴尬。他对陆振中怀里的胖小子异常好奇,不住打探胖小子的生活习性,似乎心里在盘算要不要也弄一个来玩玩。陆振中瞅准时机,低声快速询问:“你俩,咋回事?”

老韩手摸后脑勺,笑得非常得意:“在一起了呗。”

陆振中那个震惊。他眼中千山万水般难以跨越的距离,老韩就轻抬脚一步跨过去了?

“你老婆……”陆振中眼神闪烁。关于老韩已婚这件事,他绝对没有记错。

“离了。”老韩无比爽快地回答。

“你怎么同意了?你不是嫌麻烦吗?”为了心底里的那抹不甘,陆振中打破沙锅。

“你错了。”老韩堪称摇头晃脑,“不是我‘同意’离婚,而是我‘提出’离婚,我老婆,哦不,我前妻同意。

至于嫌不嫌弃麻烦?

麻烦不是个恒定值。要看动力大,还是阻力大。”说到这里,老韩瞟了一眼冰步琳。眼眉间那个浓情蜜意幼!

“明白了。中年遭遇爱情。”陆振中为老韩总结。

老韩露出技术男甚是得意的笑容:“你又错了。不是‘遭遇’,是‘邂后’。感谢命运。”

陆振中觉得这天没法聊下去了。

他连借口都懒得找,拍拍老韩的肩膀,背着儿子转身就走。以为桑白月会理所当然地留下看小珍奇,顺便跟朋友嘎山湖。没曾想,陆振中拿钥匙开楼下的安全门时,发现身旁多双脚。扭头一看,是桑白月。

桑白月跟冰步琳相遇时眉飞色舞的生动劲,此刻已经被满目忧愁取代。

夫妇俩没说什么话,默契地快步往家走。一层又一层,楼梯仿佛永远盘旋下午,没有止境。

终于上到六楼。

陆振中刷指纹,门锁开了。他手搭门锁,门锁却像千斤重。察觉他异常的桑白月,小手轻轻搭在陆振中的大手上,帮他拉开了房门。

一个身影快跑着跑过餐厅。

“妈。”

陆振中一看认出是妈妈。吁。太好了,妈妈在家。

“孙子来了。”陆振中的声音里盛着轻松。

声音落定,客房的门口仍旧静悄悄。夫妇俩同时意识到,刚才乐观得太早了。

“妈?”

陆振中要往客卧走,被桑白月拉住。桑白月默不作声,动手解陆振中胸前的绑带。她要把儿子从陆振中身上解下来。

耽搁片刻之后,陆振中只身奔客卧。

目之所及,客卧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

“妈?”

陆振中站在门口,不敢贸然踏入。怕给妈妈造成惊扰和压力。他一声声呼唤妈妈,不住地用“孙子来看您来了”哄诱,然而,还是不见妈妈出来。

窗户是关着的,妈妈明显是藏起来了。

一个成年人,大白天藏起来,明显不正常。可以侧面说明,他和华嫂双双不在家的这三天,妈妈的精神状态在飞速倒退。

一想到前面两个月的努力前功尽弃,陆振中就懊悔不跌。不应该只是发条消息了事,应该电话跟华嫂确认一下的。尤其是,他发出去的消息,根本没有得到华嫂的回复。

是他内心深处的逃避,造成当下局面的发生。

桑白月抱着桑子奇,探头望客卧。

陆振中鬼使神差,捏了一下儿子的小嫩胳膊。孩子哇地一身哭了出来,正暗合陆振中的心意。他这两天已经摸到儿子的秉性:娇气包一个。动不动就哭。

儿子不负他所望地放声大哭。桑白月抱走去哄。留一屋子哭声。

床单晃动。

一个花白脑袋从床单下慢慢露出来。陆振中心疼又懊悔,声音格外温柔:“妈,出来,看孙子。”

刚露出头的花白脑袋,嗖地又缩了回去。

陆振中慢慢走到床前,内心难过得能拧出眼泪。他慢慢盘腿坐了下来。幼年往事忽然漫上心头。

“妈,你还记得吗?大概是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偷了爸锁在抽屉内的钱。我记得是十块,在当时绝对算巨款了。

我没敢花,却愚蠢地藏丢了。

同样是因为胆子小,爸诈我的时候,我承认了。

爸说好不打我,结果脱了鞋子扬手就要揍。

是妈您替我挡下爸的臭鞋子。您护着我,让我快跑。我慌不择路,跑进卧室。您在后面不放心地追加,喊着让我快藏起来。

我慌乱极了,哭着问:我藏哪儿?

你大声喊:藏床底下!

结果,”说到这里,陆振中轻声笑起来,“我在床底下还没有藏好,爸就追了过来。他是把我拖出床下,还是被我俩气笑,不了了之了?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陆振中停顿的时候,四下静悄悄。

一想到老娘笨拙年迈的身体费劲地藏到低矮的床下,陆振中就忍不住泪湿双眼。

第153章 闵九 “妈,你记不记得?

有一年,大约是我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家里失窃。存折都被爸藏到床褥底下,结果被毛贼偷得干干净净。

你看,爸的水平也就那样儿。往哪儿放不好?非要放床褥底下。

妈,当时你可没少掉眼泪儿。那愁苦的表情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时候我年龄小,不懂,以为咱家从此要一贫如洗,也心情沉重得要命。

其实存折丢了不要紧。记得在哪个银行存的,再去补办一张就是了。毛贼也是没见识,存折偷走,根本没用的。

妈,最后钱都找回来了没?”

陆振中等待着回答,只等到一阵窸窣声。他揩揩眼角,没敢大叹气。再开口,声音依旧装得风轻云澹,仿佛唠家常。

确实不久前还坐在妈妈的卧室里唠家常。只是那时候妈妈坐在床上,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妈,没有搬迁之前,咱家后面住的是莫莫家。你还记得吗?有一年,不是咱家存折被偷的那一年。有一年夏天,咱们那一片儿来了一个贼。那时候穷,偷东西的人多。

这贼也忒胆大了。

他趁人们夏天午休,不锁门,大摇大摆进家里偷东西。

后来,被前院阿婆发现了。阿婆平生最恨的就是不劳而获的贼。尤其是年轻的后生贼。阿婆要教训这个贼,于是偷偷将院门关上,关上之后才喊的捉贼。

阿婆不怕,她家里三个儿子,各个膀大腰圆。

毛贼眼见打是打不过,只有逃了。

大伙午休睡得正香,被吵醒后听说附近又来了贼,决心给贼点颜色看看。于是所有人都躁动起来,奔跑着,呼喊着,抄起家伙,要捉贼。

最后,贼无处可逃,逃进了莫莫家。

妈,你还记得吗?

那一年,莫莫姐大约17岁。

莫莫姐正值花季,夏天穿得单薄,邻居们没好意思推开她的房门。邻居们呼啦啦潮水一样来,潮水一样去。

而那个后生贼,他,其实藏在了莫莫姐的床底下。

而且,莫莫姐知道。

先是怕贼伤害她,后来怕她和贼共处一室说不清楚。

乡下,人言最可畏。

戏剧性的是,后来,后生贼总来附近晃悠,就是为了碰见莫莫姐。后来还真遇上来,再后来俩人还偷偷谈过一阵子恋爱。

最后怎么分手的?姐讲过。我不记得了。妈,你还记得吗?”

窸窣声停了下来。

但是依旧没有回应陆振中的问话。

陆振中的眼泪,弯弯曲曲淌下来。倘若时间能倒流,就好了!

怕妈妈在床底下太憋屈,陆振中手撑地面站了起来。他勉强没哭出声,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客卧。

客厅里,桑白月帮桑子齐换纸尿裤。敞开的衣服,露出小家伙蛋白似的弹嫩肚皮。新生命总是惹人喜爱,令人欢愉,让人忍不住畅想无限可能和无限美好。

可每一个衰老的老爸老妈,都曾是甜美的婴儿。

陆振中坐在沙发角落,咧着嘴,无声地哭。

桑白月拿手乱撸陆振中的头:“做饭吧。闻着饭香,兴许就出来了。”

华嫂不爱冰箱,加上性情勤快,厨房里几乎顿顿清干净。家里只有牛奶和早餐燕麦片而已。而妈妈又乳糖不耐受,喝牛奶就拉肚子。这种情况下,她吃什么度过的这3天?

不能想,想就会自责到无法呼吸。

桑白月早就网上点好菜,不一会儿,快递送到家。陆振中的状态,已经不适合下厨。桑白月便自己一顿乒乒乓乓,很快,饭菜的香味飘了出来。

陆振中扭头,眺望客卧门口,等着奇迹出现。

电话铃在这时勐然响起,骇陆振中一跳。他吃惊的表情落在沙发上儿子的眼睛里,小家伙咬着拳头笑得不要太开心。

桑白月手持锅铲,以光速露出头:“谁呀?”

陆振中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抬起:“我同事。”

桑白月带着失落,缩回厨房。

打来电话的是金亚明。陆振中没心情接,任由电话响着。金亚明毫不气馁,接着打了第二通。带着无法派遣的怒气,陆振中接起电话。

“大哥,大事不好!”

陆振中心里咯噔一下,怒气凝滞。

“大哥,小事不妙!”

陆振中拧起眉头。

“大哥,大事不好,小事不妙,我最近霉运连连,水逆超长……”

“有屁快放!”陆振中不耐烦。

“我老婆,哦不,我前妻琪琪她从武汉来上海了。不是路过,是带着儿子重新回上海生活。我这本来都谈婚论嫁了。关关一听她杀回来,立刻跟我闹起来。本来我俩好得穿一条裤子,现在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我真心吃不消……喂,大哥,你在听吗?”

“不在。”陆振中掐断电话。

他现在对情情爱爱的事情一点兴趣都没有了。他甚至感恩起婚姻制度来。庆幸他结婚了,有个稳定的伴侣,让他能腾出精力应对突如其来的生活状况。譬如,现在。

饭菜陆续端上桌。

客房门口并没有等来奇迹。

“我记得妈妈是有心理医生的。给心理医生打电话。”桑白月拿主意道。

是有个叫闵九的心理医生,每次收费都能让陆振中心惊肉跳。好像也就才咨询四五回,并不曾看到过神奇的效果。

闵九医生曾暗戳戳暗示陆振中,说陆妈妈内心习惯对陌生人封闭,甚至排斥,没有互动,不是做心理咨询的合适对象。

病急乱投医。陆振中拨通闵九的电话。

闵九很快接起,并且准确地报出陆振中的名字,并询问陆妈妈的状态可好?陆振中顾不上迂回,坦言了这几天陆妈妈的遭遇,陈明现状后,询问闵九心理医生该怎么办?

“比较难办。只有你们出去,先让她吃饱。给她时间让她吃,你们再回来,再伺机沟通。”

桑白月闻言默默起身,抱起沙发上的儿子。

陆振中内心充满歉意,又不得不依照闵九的建议而行。

夫妻俩前后脚向中心花园走去。小珍奇还在那里玩,玩得满头大汗。明明是深秋的天。

小石头、冰步琳和老韩都在。

外面的世界依旧。

桑白月与冰步琳很快搭上话,两人好像有说不完的话题。

陆振中和老韩就没那么多话可说。

“晚上一起吃饭吧?”老韩冷不丁开口,“我烧菜给你们吃。我最近迷上做饭。很神奇。普普通通的食材,经火一烧,简单调料一放,变得妙不可言。”

陆振中扭头看老韩。确信这是一个被老天厚待的幸运儿。

“你家在哪儿?”陆振中问。太远可不成。

老韩怪异地看陆振中一眼,表情慢慢羞涩起来。

陆振中勐然顿悟。

第154章 出嫁和迎娶 老韩他,就住在11号!

意识到老韩已经和冰步琳同居后,陆振中的手颤抖了。

颤抖的手,是颤抖的心的象征。他他他,他不知道该感慨些什么,但是心里充满了感慨!

“你,你们,你和她……”陆振中结巴着。

“我们准备结婚。”老韩无比爽快。他脸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雀跃,“趁小石头还小,要抓紧每一分每一秒,融入到小石头的生活中。只有我和小石头融洽相处,冰冰才会真正接纳我。”

“你你你——”

“你是想问我就那么甘心当后爸?”老韩笑,“我这个人,对技术之外的事情不执拗,看得比你们开。是不是亲生的,都不妨碍孩子最终成为独立的生命体。亲生但是不孝的孩子,这世上还少吗?

养儿图养老。别的地方的不说,在上海,弃养老人的不孝子绝对不少。花花绿绿的世界乱了人眼,也乱了人心。我不奢求小石头将来养我的老,我能跟冰冰过十年幸福的夫妻生活,我就无憾,也无怨无悔。”

陆振中渐渐平静下来。老韩提醒了他。他总是习惯越活越贪心。

如果不贪心的话,他的日子算是过得蛮好,唯一的烦恼是妈妈的病。跟当年爸爸生病时不一样,现在的陆振中,经济宽裕,手上有钱。有病,花钱看呗。

尽人事,听天命。所谓人生,不过是苍茫天地间的匆匆过客。随遇而安,才是硬道理。

给自己卸了压力的陆振中,渐渐放松下来。

桑白月抱累了桑子齐,塞给陆振中。陆振中解开夹克,将儿子包在怀里。恍恍忽忽间,时光的画卷在他面前一闪而过。幼年时,爸爸冬天晚上串门,把他揣在军大衣里。

陆振中在喧闹的中心花园,渐渐放松下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随着夜幕降临,气温陡降。孩子们陆陆续续归家,中心花园明显沉静下来。小石头已经累到没力气,小珍奇累得抱着桑白月的腿,渐渐滑坐到桑白月的鞋子上。

“一起吃晚饭吧?”冰步琳朝陆振中的方向扬声询问。

陆振中在众人的期许中,缓缓摇了摇头。

小珍奇第一个受不了,她弹着腿大叫:“爸爸坏!爸爸坏!”

“你想去你去。我们不拦着你的。”桑白月对脚上的小珍奇说道。珍奇马上迁移到冰步琳脚旁,抱着冰步琳的腿:“阿姨,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吃饭吗?”

“可以呀。”

小珍奇好不留言地齐亲生父母而去,牵上冰步琳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小石头累得走不动,老韩顺手将小石头扛在肩上。四个人的背影,和谐得像有爱的一家四口。

桑白月愣在原地。

“走呀。”陆振中催促她。

桑白月捂上嘴巴:“我们女儿就这么跟着别人家走啦?”

“我们还有儿子。”陆振中揽过桑白月的肩,苦哈哈地笑着开玩笑。是因为女儿最终要“嫁给”别人,所以人们才渴望有个儿子?渴望通过儿子,“迎娶”一个人,使家里变热闹?一些从未思考过的事,随着年龄增加,慢慢进入思考范围。

开门的心情无疑是忐忑的。

桑白月站在陆振中身后,贴着陆振中的后背,伸手帮陆振中打开了房门,顺便推了陆振中一把。陆振中迈步进家。

餐桌上的食物被动过,吃得有些狼藉,可以想象狼吞虎咽的样子。客厅里依旧是静悄悄。桑白月抱着睡着的桑子齐进主卧,并躺下小憩了一会儿。今天她面上轻松,心里则沉重得要命。她的父母,还失联着。

他们去了哪儿?想干什么?这些不得而知的问题,像是千斤坠,坠在桑白月心上。

陆振中给闵九发消息,汇报母亲已经在他刻意外出的时候吃过晚餐。

“要用我儿子吸引我妈出来吗?”

“怎么用?”

“把他掐哭?”

闵九回:“还是用你自己吧。”

陆振中得了回复,鼓足勇气,去客卧。客卧看过去空空的,不见人影。

陆振中正灰心丧气,忽然看到床边有麻灰头顶晃动。原来妈妈坐在他原本盘坐着的床前地上。

他轻轻喊了一声妈。陆妈妈没有回应他,却也念念有词。

“……钱没了……天要塌下来了,你二大娘就差咧嘴笑了。你二堂哥学习不好,你二大娘一直妒忌我。我儿子学习好。

我不能让我儿子没钱上学……我该怎么办?去偷去抢,没那本事,只能去挣。挣钱难,我不怕难;可攒钱慢,影响我儿读书怎么办?愁得我睡不着觉。后来,我想到一个好办法。”

“什么好办法?”陆振中情不自禁接道。

“卖。血。”陆妈妈的声音里透着满足,甚至能听出声音里含着欣慰的笑。

陆振中迅速抬头。又要双眼潮湿,视线模湖了。

“后来我升高中读书的钱,是攒下的,还是卖,血,卖来的?”陆振中嘴角颤抖着问。这样的细节,他从未听闻过。他以为过去的日子过得风平浪静,原来竟暗潮汹涌。父母为了维持看似正常的生活,操碎了心。

“找回来的。”陆妈妈自己笑了,“银行里的存折丢了不要紧,可以再补办回来。要不怎么说没文化要吃亏呢。白流泪,白焦心,白睡不着觉了。”

“妈!”陆振中哭意十足。一步步走过去,慢慢蹲坐在地上,拉着妈妈的手,贴到自己的脸颊上。这是一双粗糙,温暖,给予他有力支撑的妈妈的手。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第二双不顾一切保护他的手了。

陆妈妈歪着头,仔细打量陆振中,眼神里充满迷惑:“你是……怎么这么面熟,我一时想不起……”

陆振中眼中泪花晃动:“妈,我是你儿子,振中啊。”

陆振中恨不得跟闵九直播,想让他协助判断老娘的精神状态。

“我儿子长这么大啦?”陆妈妈不敢相信。分不清她的目光里,惊喜多,还是惊恐多。

陆振中急于提振老娘的心情,激发老娘的自豪感,开始自夸式自我介绍。

第155章 被吸引 “是我啊,妈!我读了盐城最好的高中,考取了江苏一所不错的大学,后来发奋,读了上海一所很有名的大学的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后,我工作在一家全国有名的大企业,造汽车的。我和一个上海人结了婚,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我过得很好。”

陆妈妈凝眉看着,思索着,最后拨云见日般“哦”了一声。

“我想起来了!我儿长大了,读了大学,毕业后工作很辛苦;结了婚,媳妇不跟他住;好不容易攒俩钱,老头子病了;老头子没了以后,我儿生了个儿子,可是,不跟他姓……我儿,过得好苦哇。我这当娘的,心里难受啊。”

陆振中:……

他不知道他在妈妈眼里竟然活得这么失败。

闵九点播他:不是他妈觉得他活得失败,而是太爱他,以至于过分心疼他,不知不觉,放大了他生活中的不如意,并且为此忧心不已。

换句话说,他生活中的不如意,不知不觉,成了他老娘的心病。

“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是聪明人,你看着办。”

“你是心理医生,你怎么能撒手不管?”

“笑话。我又不是你的心理医生。要不,你来我这里挂号?”

一想到闵九按小时收费且金额不菲,陆振中立刻从谏如流。

他要开动脑筋,解开老娘的心结。

陆振中拉着妈妈的手,带她去卫生间,挤好牙膏,看着她刷牙。又绞干湿毛巾,看着她擦脸。一切做完,他打来一盆热腾腾的水,蹲下来给妈妈洗脚。

陆妈妈躲闪着,终究不敌陆振中的热情。

洗脚洗到一半,陆妈妈手搭在陆振中的头顶:“我儿都有白头发了。”

陆振中仰头,笑:“有妈在,我有白头发也是个孩子。”

陆妈妈眼中的躲闪、恐慌和胆怯,明显退去了不少。这天晚上,陆振中一直待到陆妈妈入睡,他才离开。

洗漱完毕,进主卧已经晚上十一点。

小珍奇已经被冰步琳送回,并早已安睡。两个孩子横睡在床上,桑白月睡在床尾,她在地上给陆振中打了个地铺。

陆振中小心翼翼脱衣,躺下。

大床发出吱呀声,才知道桑白月辗转难眠。

陆振中像是忽然通了桑白月的心意,想起了岳父母至今联系不上,下落不明。桑白月定然是焦心的。

他妈妈状况再糟糕,也还看得见摸得着。桑白月的担心连个明确的地方都没有。承受着这样沉重的负担,桑白月丝毫没有借机发火。这让他暗暗佩服桑白月的修养。

第二天,原本要去上班的陆振中,在OA上继续填写了请假条。

桑白月逗他:“你也不怕被炒尤鱼?”

陆振中:“那就拿赔偿金走人。总不能留下一地鸡毛给你一个人吧?”

桑白月看了陆振中一眼,低下头,没有说话。以陆振中对她的了解,她这是感动了。

华嫂来了,她讪讪的,说她前几天之所以没有来,不是因为手机坏了,而是被她儿子打了。因为她不肯给她儿子钱,儿子醉酒之下,殴打了她。下手之狠,出乎意料。

她老公全程默默看着,没有伸手阻拦。

发生在家里的一切,令她寒心。她寒心儿子酒后暴露真性情,更寒心丈夫看着她挨打却无动于衷。

华嫂是坚强的,没有被打击到自寻短见。她只是在医院住四天后,出了院后,卷了点行李就直奔陆振中家。

华嫂站在门口,两手低垂,眼泪盈盈。她告诉陆振中,她不要什么多一晚多加50块,只要陆振中肯给她容身之所,包吃包住,她只要5000块工资就好。

陆振中决心再信她一回。

但不是留在安亭,而是去市区桑白月家。

陆振中开车,满载一车人回市区。他想好了,要给妈妈办理住院,接受正规系统治疗。他的妈妈,徘回着正常与失常之间,还是可以挽救的。

桑白月一个人带俩娃,显然不是长久之计。华嫂正好可以帮她一把。

去市区的路上,华嫂不知不觉开启倒苦水模式。她不明白,当初憨厚可爱的儿子,从什么时候开始,换了一个人?

桑白月心事重重,无心安慰。她忧愁地看着上车就睡的桑子齐,第一次不确信,含辛茹苦养的儿,将来是对她笑脸相迎,还是挥拳相向?

“除了怨恨,我也有反思,”华嫂不愧是华嫂,她也是会向内挖掘的,“我太强势了。明明是好心,一旦强势,看起来就像是霸陵。

我老公常年被我压制,对我已经暗中生恨。可以理解。

我对儿子提出了超出他能力的要求,在他看来,我不是爱他,而是爱我自己的面子。心里不跟我不亲了。也说得通。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说的就是我呀。我毁就毁在太强势,强势到不近人情了。唉,可我又是被谁,在什么时候,影响成强势的女人呢?命运捉弄人呐。”

桑白月扭头向窗外,她尖尖的手指戳在车窗玻璃上,陷入属于她自己的静默里。

陆振中意识到,他必须奋力分担桑白月心里的负担。他务必要确保桑白月安全。不然,桑白月要是倒下了,他可玩不转两个娃。

这天,先安顿桑白月、两个娃和华嫂,再带老妈去宛平南路600号。陆振中脚不沾地忙了一整天,忙得成效颇丰。

等吃晚餐的时候,已大局妥当。

陆妈妈成功入住600号,这里面,闵九出了不少力。

陆振中洗过手,坐上餐桌,面向桑白月:“我第一次见闵医生,他看起来……”

桑白月有了华嫂这个得力助手,轻松了不少。身体上轻松了,心情也不似之前那么忧郁了。她接到:“怎么?”

陆振中咂嘴:“有点形容不来。”

桑白月给女儿剥虾。桑子奇还太小,不能吃饭菜,就躺在客厅里取代了茶几位置的小婴儿床上。桑白月没再接话。

意犹未尽的陆振中尝试继续:“以为他成熟老道,其实是个小伙子。明明是个小伙子,感觉又像个小姑娘。明明是一双普通的黑白分明的眼,看你一眼,让你忍不住觉得寒毛竖起。那眼光,跟X光似的。啧。”

桑白月被陆振中的描绘吸引住。

第156章 容他赌会儿气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定睛看着陆振中,目光中充满鼓励。

陆振中笑着摇头:“我说不好。下回你陪我去600号,你自己看,自己感受。”

说到这里,桑白月的手机嗡嗡响了一声。桑白月连忙拿起。这两天,她魔怔了一样,得空就拿起手机拨打她爸妈的电话。

晚上,最爱聊的话题,从电影、明星、书籍、纪录片上,也转移到“我爸妈去哪儿”。

爸妈会不会像某些媒体上宣传的那样,用最后的生命时光来一场浪漫的说走就走的旅行?会不会去深不可测的民间深处,寻找最负名望的神秘老中医,用虔诚换长生秘方?会不会……

想像力狂奔,桑白月想刹都刹不住。

滑开手机,48小时交换群里,若曦发来一条新消息。

“最近来一新员工,评估上出现两极评论。大部分人一边倒,认为可以通过再培训留任。可我不是这么看,我怀疑该新员工底层价值观出了问题。这个关卡,不是外人随随便便能培训教育好的,需要家人通过漫长的努力引导纠正。”

桑白月凝眉。她看不懂若曦突如其来发的这段话。

“发错群了?”若梦问。

若曦被问之后,最终撤回。

“我错过了什么?”若琳(冰步琳)在若曦撤回之后发问。

若曦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若琳,我记得你之前曾透露过,你在现实生活中跟@若白认识?”

若琳:“怎么突然提这茬?”

若曦:“没什么。有时候也想感慨一下世界确实很小。”

若梦:“问题来了:若曦你是突然发现你认识若琳,还是若白?”

若曦没回答。

若梦:“天哪。不会是我吧?”

群里消息不断,手机嗡嗡响个不停。

期间给女儿又剥了一个虾的桑白月翘着手指滑开屏幕,看了几眼后,忍不住回道:“肯定不是我。我这两周深入简出,连太阳都没有正经见几回。”

若琳也回:“肯定也不是我,我这两周工作、家庭两点一线,唯一的娱乐场所就是小区里的中心花园。”

若梦发了一串的惊呆表情。她本着重要的话说三遍的原则,不住追问若曦。

若曦,她竟然,遁了。

桑白月扑哧笑出声:“真相了。集美们,若曦的人生信条是能不撒谎就不撒谎。”

餐桌这边,陆振中问桑白月:“你笑什么?”

桑白月回:“小群里有姐妹闹了个笑话。”

陆振中不再追问。桑白月因为要照顾珍奇,也没有细说。

翻过当夜,日子明面上重回轨道。

华嫂留在银杏苑,协助桑白月照顾两个孩子和家。桑白月能腾出时间审稿子。她默默承受住父母失联的压力,不曾因此迁怒过陆振中,对待孩子们也尽可能地和风细雨。

陆振中重返办公室,陈斯麦还在,还像当初那么尽职尽责。只是,肖总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喜欢他。

肖总路过小办公室门口,倒退回来,看稀奇一样看一眼陆振中。陆振中羊装友善地跟肖总挥手。肖总满脸嫌恶,什么也没有反应,走了。

陆振中深切地理解肖总现在的心情。

他已经远远超过了肖总手下的平均留任时长。想想人家肖总,毫不容易奋斗到总经理的位置,进出办公室,低头抬头间,看到的都是不喜欢的手下,那得多憋屈。

想到这些,陆振中对着肖总离去的方向笑得更真诚了。可惜肖总无缘看到。

一周后,肖总自己递交了离职报告。

陆振中得知这个消息时,内心小激动了一把。他私以为,代部门经理位置的人,可(ying)能(gai)是他。本来,他在研发部门要奋斗的,也是个Manager的岗位。既然在研发部当得,凭什么在新能源部当不得呢?

不过,陆振中的激动还没有沸腾到峰值,现实就教他冷静下来。

冰步琳调了过来。

任周边采购经理。

陆振中看到人事调令,彻底无语。

一次去食堂的路上,与人事路小姐擦肩而过。明知道路小姐跟冰同学关系非同寻常,陆振中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他追问路小姐,为什么调动到新能源部负责周边采购的是冰步琳?

路小姐一副看呆瓜的表情:“你不知道?”

陆振中瞬间心虚。这个,冰同学最近新婚,应该不至于在婚后短短的时间内发现老韩的第二张脸,痛定思痛,决心重新致力于跟他重修旧好吧?应该不至于吧?

他目光飘忽,不敢回答。

路小姐捂嘴噗噗笑:“很简单。因为办公室恋爱是禁忌啊。”

陆振中恍然大悟。

办公室恋爱是禁忌。冰步琳和韩己成的恋情一经曝光,就炫出了他们的结婚证。既然生米已经煮成熟饭,炒人又要付N+1赔偿,调岗就成了一个折中的好办法。

冰步琳调岗,某种程度上而言,是为韩己成做出了牺牲。

冰步琳在研发部,做技术她不是最厉害的,可她综合能力强,能管得住人,拢得了人心,推动得了事情。而老韩,离开研发部,恐怕再也不会有人惺惺相惜地包容他,接纳他。

冰步琳踩着高跟鞋走进办公室,人未到,高跟鞋敲击地面的笃笃笃声已到。陈斯麦终于抬起头。连人际关系上堪称绝缘体的陈斯麦都听说即将上任的是个超级能干大美女。

办公室门被推开,露出冰步琳靓丽的面孔和优雅的着装。冰步琳笑颜如花地跟新同事们打招呼。陈斯麦激动地回应,失手打飞文件夹,纸张飞了一地。陈斯麦红着脸去捡。

出于体恤,冰步琳也跟着捡拾了两张。

陆振中稳坐在办公桌后,俯视着在地上忙碌的两个背影,心里着实五味杂陈。

陈斯麦红了脸,手忙脚乱地抢着拾起地上的纸头,站起身后不住道歉。他的掩饰不住的窘态,暴露了他瞬间被政府的内心。

看到这里,陆振中心中的五味杂陈更浓烈了。

“中午可以约你一起吃饭吗?”冰步琳仪态万方问陆振中。

“不方便。”

陆振中的拒绝里,明显带着赌气。

至于赌的哪门子气,一时有些难以分清楚。

第157章 哦买噶! 冰步琳不以为意,笑盈盈地走了。

她走之后,陈斯麦瞪圆了眼珠子,问陆振中:“你怎么拒绝了她?我的意思是说,你怎么拒绝得了?”

陆振中送他一个白眼,低头看起资料来。

周三的婚内单身汉聚餐的传统还在继续,只是人员已经不再像当初那么固定。大力和老张相继离开后,一段时间里,只有陆振中和罗辉两个实体人,大力和老张会酌情打来视频电话,各自通一下信息。

大力费尽心力整治家风,头发都想秃了,效果却极不明显。老婆消极怠工,暗中抵抗;儿子倒是爽快,直接对着干。

被收骨头的小家伙不止一次冲大力喊:“你怎么还不走?”

大力疲惫的时候,动摇的时候,会在4人群里自我灵魂拷问。

向来好为人师的老张几乎不接话。他的自信,随着离婚而消散。罗辉从前没有相关生活经验,现在看到“孩子”两个字会,心里会抽搐,会暗中忏悔。

他和牧清新,共同失去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只有陆振中,偶尔安慰、鼓励一下大力。在真实的困境面前,安慰也好,鼓励也罢,其实都有些苍白无力。只有靠大力自己的坚韧,孤独地走下去,走到量变成质变。

老张在云南晒黑了。

忧郁在他眉头凋了个“川”字。

他不肯承认那是愁出来的,硬说是阳光太烈,眼睛睁不开,晒出来的。

大力开玩笑地问他有没有艳遇?老张说,艳遇神马都是书上骗人的玩意儿,他一个糟老头子,谁家姑娘脑子进水了看上他?大力当时还回:我又没说非得“姑娘”。

结果,老张在大理,还真“遇”了一回。

在他下榻的民宿里,有个湖南籍的大嫂,做保洁。大嫂说的湖南口音,n、l不分,平翘舌不分,sa音不断的普通话,入在老张的耳朵里,分外好听。

因为住得久,照面打得多,熟了,话就多起来。

大嫂是个苦命人,十年前丈夫出车祸,拿了60万赔偿金,养活一双儿女长大成人。儿女如今都已经各自成家。60万赔偿金花得一干二净。不想成为孩子们的累赘的大嫂,就一边旅游,一边打工。

老张很欣赏她身上不屈不挠,不怨不忿的劲儿。有时候,老张会刻意等一等大嫂,等大嫂休息的时候一起去某个景点。

眼光犀利的老板打趣他,甚至怂恿他,让他带走大嫂。大嫂也曾眉目含情地望着他。

老张始终下不了决心。

他没在群里,而是私发给陆振中,向陆振中讨主意。陆振中持开放的态度,回复老张:既然入了眼,就随一段缘吧。

老张始终犹豫不决,最终于某个黄昏,抛下大嫂,不告而别。

事后,老张在拉市海复盘,并将心得分享给陆振中。老张说,自从告别大嫂,他心里就空了一块。可是他又不能回去找大嫂。毕竟旅游终有结束的那一天。旅游结束后,他还是要回归到现实生活中来的。

在现实生活中,他是一个没房、没存款的上海穷人。他怕他给不了大嫂幸福,更怕大嫂比他还穷。

总而言之,现况糟糕,他必须小心谨慎,不能让现况变得更糟糕。

除了金钱,他还需要考虑对子女的影响。要是儿女不满意,借口他离婚不久就寻了新欢,从此撒手不管他,他岂不是亏大了?

陆振中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心中不赞同,却又无话反驳。

老张还在穷游,听说游玩云南的着名景点,要往贵州游。陆振中衷心祝福他,在放牧身体的同时,能充分休养心灵,于斑驳杂芜的现象中,窥见真谛。

在罗辉的坚持下,陈斯麦成了周三婚内单身人士聚餐的新成员。罗辉说的出口的理由是陈斯麦也有结婚证,也婚内单着身;说不出口的理由是,他终于找到比他还惨的人。看陈斯麦就像看镜像中的自己,怎么舍得放他走?

陆振中欣然同意。

不久,金亚明凭借自己的厚脸皮,也挤了进来,而且十次里有十次,豪阔地喧嚣着埋单请客。

他还欠着陆振中小几万块的尾款,陆振中吃得心安理得。为了让陈斯麦也心安理得,他偷偷告诉陈斯麦说,金亚明做了一个富婆的小白脸,钱多得花不完,最怕别人嫌他钱来路不正,不肯让他埋单。

这番话虽然有些添油加醋,好歹也不算完全失真。

陈斯麦的表情,比单纯的罗辉听到过格新闻时还夸张。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陆振中,惊恐不已,仿佛听到了足以掉脑袋的秘辛。陆振中拍拍他的肩膀,笑了。他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罗辉坚持将陈斯麦吸收进团体。

陈斯麦就是低配般的罗辉啊。无论是从经济上、遭遇上,还是见闻上,概莫例外。

“他都那么有钱了,为什么还来上班?”陈斯麦追着陆振中的背影问。

“体验生活。打发无聊。”陆振中顺嘴回。

陈斯麦呢喃重复着,怎么也不能理解。虽然不能理解,但此后能坦然接受金亚明埋单付面钱了。

罗辉对打听陈斯麦的生活细节持有狂热的热情。陈斯麦一开始非常不能适应,之后发现,他被迫说出的内容,在座没有一个表露吃惊,便渐渐放松下来。

倾诉就像河堤内的谁,一开始只从一个小到几乎忽略的小口子里缓缓淌出。后来,一不小心,就汹涌泛滥起来。

他讲了很多。

讲自从缔结婚约,他不敢看她一眼;讲每一个不得不从学校返家的大周末,他都坐立不安,怕被催着睡一个被窝;讲那个一出生就一只眼睛斜视的新生儿;讲他说不出原因,却总是又惧怕又厌恶那个新生儿……甚至讲了哥哥去世一年后,他隔老远仍能从嫂嫂的身上能闻到哥哥的味道。

跟罗辉听得很投入不一样,金亚明听得很浮躁。

有他在的场所,他本就不喜另有焦点。常常陈斯麦还在说话,金亚明就自顾自开口。罗辉对他说的话不搭理,他便侧头向陆振中。

这次周三聚餐,不等常规焦点陈斯麦开口,金亚明就急吼吼叫起来。

“筒子们!我老婆,哦不,我前妻,从武汉来上海了。哦买噶!愁死我了!求求大哥们,给我出点招!怎么样能快点哄我前妻带着孩子再回武汉?”

第158章 为时已晚 罗辉和陈斯麦同时目瞪口呆。

只有陆振中还镇定地夹着小菜。

他几天前从电话里风闻过何琪带着幼子来上海的消息。是金亚明自己火急火燎说起的。那时候金亚明在电话里就流露出嫌弃何琪此来碍事,这会儿已经态度鲜明,要弃何琪与幼子,保关关了。

只能说,钱是个好东西。

关关手里有钱。

何琪有的,只是金亚明看不上的深情。

何琪来上海,即使金亚明不说,陆振中也提前得了消息。是何琪自己告诉陆振中的。

何琪给陆振中打电话,说她的魂儿遗落在上海。在上海的恩怨还没有结束,回到武汉华中科技大的,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陆振中对此番表述实在无语。

他不明白,安稳的生活就摆在何琪面前。年轻有为的副教授已和河东狮妻子离婚,何琪只需要点个头,就能坐享其成,她为什么还返回上海趟金亚明这个污泥潭?

只是那时候他刚得知岳父母离家出走,桑白月发烧在床,他没有心情多问。

何琪此番来上海,是下了大决心的。她辞去了科技大的工作,毅然决然奔赴她心之向往的人。她哪里知道,曾经的爱人,早已变了心。离婚一年,不赌就再复婚的约定,早已飘散在风中。

陆振中没有参与其中的意思,最终还是没有逃脱当说和老的命运。

一天下班后,金亚明死死拖住陆振中,非要拉陆振中一起见何琪。俩人在露天停车场拉扯不断,引来不少异样的注视。陆振中恨不得踹金亚明几脚,只是怕流言蜚语因此满天飞才忍住。

“松手!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大哥答应我就松手。我不能单独去见她和孩子啊。关关要是知道,还不生吃了我?”

“你喊关关陪你去,不就得了?”

“不能啊。我不能看琪琪掉眼泪。她一哭我心就乱。我怕我心乱之后,说不该说的话,惹关关原地爆炸。”

“先松手!”

“大哥先答应我。我不能单独去见她和孩子啊……”

车轱辘话算是说不到头了。陆振中气恼至极,两只眼睛转得飞快,趁四周人少时,忍无可忍,飞起一脚,果然踹得金亚明不得不松手。

金亚明跌坐在地,惊愕两秒,马上反应过来,他一骨碌躺倒在地,嘴里声音不断:“哥,你不能撇下我不管啊。哥,我们之间是有感情的啊。”

陆振中措手不及,手忙脚乱。

尤其是,他踹完人,心虚之下四处张望,还真给他张望到了一个近在迟尺的人。

一辆2017年新产的大众Arteon引擎盖旁,露出半个身子的冰步琳和她惊呆的漂亮面孔。

知道金亚明无赖,不知道他这么无赖。陆振中不得不顶着巨大的尴尬,弯腰去哄“巨婴”。

哄的方式因为烦躁而略显不温柔。

陆振中脚踢金亚明:“行了。你赢了。”

金亚明一骨碌坐起来:“大哥答应陪我一起去了?”

陆振中没好气:“你还要不要脸?”

金亚明笑嘻嘻:“要脸哪有要实惠重要。讲真,关关的别墅已经挂牌三千五百万了,你说在这紧要关头,我怎么能掉链子?”

陆振中不得不暗中承认,此刻的他,内心充满了洗白自己的强烈渴望。他抬高声量小声吼:“为了三千五百万,你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据他估计,音量足够覆盖藏身在Arteon车身后的冰步琳。

“大哥!前妻!你怎么能不记得?当初还是你建议我跟琪琪离婚的。你说这样做能保全财产。我照做了呀。我爸妈奋斗一辈子积攒下的财富,我也都给琪琪了呀。

我爸六十岁了还出海,我妈六十岁了还独守空房,说到底还不是因为琪琪。要是不把房子过户给她,随便贱卖,也够我还债了呀!”

面对歪理一堆的金亚明,陆振中只能暗中忍耐。

毕竟Arteon车身后,还有一双倾听的耳朵。

陆振中才打开车锁,金亚明就麻熘地拉开驾驶位的车门,彬彬有礼地做个“请”的手势。马屁味儿十足。

陆振中眼瞄Arteon,估摸着有意躲避这尴尬时刻的冰步琳看不见,于是,他闷声伺机再去踹金亚明。权当提前替何琪出气。

金亚明哈哈笑着躲开。笑得没心没肺。笑得眉眼生辉。那是英俊又阳光的年轻面孔。

陆振中路上给桑白月打电话,大致说了金亚明的情况。汇报时语气之殷勤,惹得金亚明不住扭头看。

“你什么时候变气管炎(妻管严)了?”电话结束后,金亚明脱口而出。

“你懂什么!”陆振中不屑道。

“切。我什么不知道?肯定是有把柄落大嫂手里了……不会跟冰经理有一腿,被大嫂发现了吧?”

陆振中好玄没原地刹车。

本着保命原则,陆振中拒绝再跟金亚明说话。

两人开车约半小时,开到安亭边缘一处偏僻的地段,在一众两层的沿街门面房中,找到了“大众情缘”客栈。这名字看得陆振中直起鸡皮疙瘩。

何琪离开上海的时候,把松江的婚房出租了。这回匆匆返沪,房客租期未到,她便找了家便宜旅店,暂时先住了下来。

俩人下车。

一路上都没个正形的金亚明,一看到破败的客栈,脸色就变了。何琪怀里抱着孩子从昏暗暧昧的客栈门口走出来。

金亚明心疼又气恼。无处发泄的他,狠狠地踹了一下旁边的柱子。人家柱子是水泥的。疼得金亚明直接背过身。

不然,眼中眼泪被琪琪看到,只怕后患无穷。

何琪平静得像没有呼吸。

她怀里的孩子也安静得不像话。

陆振中打量着那个婴孩。以自己半岁的儿子做参照物,何琪怀里的一岁婴儿显然跟着母亲过颠沛流离的生活,没能好好长膘。

陆振中拿胳膊肘碰金亚明:“你儿子。总是要看的吧。”

他以为金亚明转过身,是想表示绝情。

眼泪还没有充分收干净的金亚明,下意识转身寻找儿子的面孔。东北人,对儿子有执念的。他泪光盈盈的双眼,结结实实落在了何琪的眼睛里。

何琪的双眸,勐然睁大一圈。

等金亚明意识到琪琪误会他的眼泪时,一切为时已晚。

第159章 人鱼公主的眼泪 “你别误会啊,我哭可不是因为心疼你。”

这话……此地无银三百两!金亚明赶紧想下句。

“我是可怜你。可怜不是爱情!”

这么说……有强词夺理之嫌。金亚明抓耳挠腮,继续开动脑筋。

“你看你瘦成了什么样!孩子也被你带得病殃殃的。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我怎么会喜欢你?”

这这这,怎么听怎么像在用“不喜欢你这样”逼她改变,而且暗含了“倘若你改我就会喜欢你”的潜台词。

金亚明想抽自己一耳光。他果真心乱了,话也不会说了。

双手抱头,金亚明转向陆振中。

迈腾就停在“大众情缘”门口,陆振中靠坐在车头,两手插在裤子口袋。连姿态都写着“袖手旁观”,嘴巴也果真闭得牢牢的。

金亚明求救的目光并没有触动陆振中。陆振中转头向别处:在上海郊区,有很多街景一点儿都不“上海”,甚至带足浓浓的小县城风。

金亚明高高大大的,何琪小小巧巧的,金亚明单手抱住儿子,低头呵斥何琪——这孩子出奇安静,陆振中不止一次想走过去确认他是不是道具人。而何琪,则柔顺地半低着头,手指绞着手指,像极了传说中的受气小媳妇。

陆振中心里向着何琪,又深觉金亚明不足以托付。他自己确实不知道该站什么立场。

劝说何琪改变心意吧?难。何琪是那种看着柔弱实则坚韧,看着听话实则倔强的女孩。劝说金亚明从了何琪吧?更难。金亚明已经走火入魔,掉进了钱眼里。

眼看前小夫妻俩撕扯了一个小时还不见结果,陆振中耐心告罄。他大步走过去:“你一边儿等着,我跟她说两句话。”

金亚明满眼感激,听话地抱着儿子躲一边儿去了。

“何琪,你想复婚?”

何琪柔弱地看向陆振中,泪光盈盈地点头。两颗挂在小尖下巴上的泪珠,因为点头而坠落。折射路灯的刹那,令陆振中想起给女儿读过的童话故事。在童话故事里,人鱼公主的眼泪,会化作珍珠。

果然,眼泪是女人的武器。

陆振中不由放柔声音:“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初提离婚的,可是你自己。”

那时候,陆振中和冰步琳怒金亚明不争,齐齐动了保护何琪的心。陆振中受冰步琳所托,更受自己迁移对姐姐的感受到何琪身上的影响,说动了金亚明保全财产假离婚。

可,在金亚明还没有最后下定决心的时候,是何琪率先找到陆振中,果断地说出了她要离婚的话。

为了让陆振中帮她劝说金亚明离婚,何琪还主动许诺,以后金亚明转给她的抚养费,她分文不取,悉数转给陆振中。

陆振中顺水推舟,默认了这个桌下口头协议。这是既往事实,相信何琪不会赖账的。

何琪用无辜眼神望着陆振中:“是,当初是我主动提离婚的。可那时候我正在失望头上,意难平,看到他就忍不住怨气横生。

再加上那时候被催债的泼红漆,堵门,我怀着孕,吓得要命。没有安全感的我,夜夜失眠,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为了孩子,为了孩子将来有个容身之所,我才提的离婚。我恨过他,气过他,骂过打过他,可心底里,从来没有放弃过他。

我们是有两年不赌,就复婚的约定的。”

陆振中抓住漏洞:“可现在离婚才一年,考验还没到时候,怎么就想复婚呢?”

何琪任由眼泪在脸上流淌,仿佛眼泪自有主张:“因为他现在要跟别的女人结婚了呀。我再不出现,一切都来不及了。”

“金亚明要结婚了?我怎么不知道?你听谁说的?”

“他妈妈自己说的。他妈妈跟我打电话,说她儿子要结婚了。结婚对象挺有钱,但是有儿子。老太太不能接受自己的儿子替别人养儿子,才偷偷告诉我。她跟我说,亚明一点都不喜欢那个老女人,只是看上了她的钱。想用她的钱还赌债。

去武汉的这大半年,我想得很明白。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没了,可以再挣。一百多万对工薪阶层虽然是个天文数字,慢慢还,总有还清的那一天。我以后再也不会因为欠债的事跟他闹了。

我们有孩子,有感情基础。我想跟他踏踏实实过日子。我,他和孩子,做幸福的一家三口。”

陆振中望一眼离得远远的金亚明。金亚明正就着路灯看儿子。说是看,更像是研究。

“这事不是一次能掰扯清楚的。或许他跟关关之间不是真心,但是,你要知道,在金亚明看来,你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离开了他。他需要时间解开这个心结。给他点时间。冬天夜里风寒,早点抱着孩子回房间吧。”

既然他说服不了何琪,不如和稀泥。

何琪目光忧郁地看向远处的金亚明,点头答应。

陆振中喊金亚明把孩子送过来。小家伙轱辘着眼睛,嘴巴抿成一条线,目光沉沉如深水。何琪接过儿子,默默转身回去。

走了几步,又回头留恋地张望。眼中的泪花折射着路灯,拷问着陆振中的良心。

“当初你跟谁结婚不好,非要招惹何琪这样单纯善良的小姑娘?”

金亚明讪讪的。

送金亚明回家的路上,金亚明脸朝向车窗,露了个后脑勺给陆振中。他用从来没有过的深沉声音,向陆振中讲了他初见何琪的情形。

那时候他来上海厮混了五年,刚从机场地勤跳到一家新兴的网络文学平台做IT。IT是他的老本行。在这家当时市场份额占据72%的网络文学公司,他第一次遇到前来实习的何琪。

何琪头发轻微自来卷,肌肤胜雪,虽是北方人,却身量娇小。她年龄不算是那批实习生中最小的,也不是其中最漂亮的,但乖巧如洋娃娃的感觉,一下子入了金亚明的眼,令金亚明想出资购买。

当时何琪含他在内有3个追求者,他不是工资最高的,更不是家境最好的,却是最舍得花钱的。为何琪花钱,他比为自己花钱还舍得,还心甘情愿。

舍得花钱,是因为心中深爱。

金亚明是这么做的。赶巧,何琪也是这么想的。

第160章 “我爱她的钱,可我更爱她这个人” 三个月后,何琪成了金亚明的女朋友。为防夜长梦多,八个月后,在金亚明的强势追求下,俩人在大连完婚。

为了能顺利恋爱,金亚明选择跳槽,以规避办公室恋爱禁忌。完婚后,金亚明通过金融公司的跳板,跳进了汽车制造大厂。

金亚明是爱情中的行动派,他们确实有做幸福的一家三口的机会。

一切的一切,全毁在他的网赌上。

“为什么要赌?”陆振中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最开始的时候,只是玩玩。那时候在机场做地勤,跟几个东北籍的空少关系近。他们带着玩赌球,一群人两万块的赌额,人均几百块的输赢,图个刺激。

后来,进了金融公司,眼馋同事们各个身穿名牌,好像各个身世不凡。为了不被看扁,就动了歪心思。没敢当蛀虫,就想着靠赌博赢点钱,买名牌衣、鞋、包。

如果我早知道虚荣的背后是大陷阱,就好了。我爸妈从小就娇惯我,总是我要什么,就给什么。久而久之,就养成了我的好胜和好强。我不能接受自己低人一等。

工作上我很拼。拼不了能力就拼时间。经常熬夜到半夜一两点。在金融公司的时候,我平均月薪将近5万块,光抽烟就抽去五千。买硬中华充门面,实属日常。

花钱总是比挣钱容易。

年底也存不下什么钱。

意识在金融圈里我只会更加攀比、更控制不住自己之后,我换了工作。我没打算破罐子破摔,是吧?

只是那个时候,我已经积重难返。

参赌的事情捂不住,琪琪知道后,几乎没有为难我,很快帮我摆平。她那个人,不仅好面子,同情心也重。她亏损卖掉自己的股票,替我还的账。

从她知道我网赌,到她卖股票替我还账,前后不过两三天。

记得那个午后,我坐在阳台,阳光透过窗户玻璃照进来,暖洋洋的。窗外的树冠摇摆得很厉害,可是玻璃挡住了风,阳台里很安静。

琪琪就像是我的玻璃。

她帮我挡住了窗外的风雨。

我以为玻璃是钢化的,会永远罩着我。

我忘了,即使钢化玻璃也会碎。

刚离婚的那段时间,日子真心不好过。我夜不能寐,后悔得拿头撞墙,喝酒都不能醉。我嘴里说着傍个富婆,其实只是想用一个女人填充琪琪的位置。

后来,我离婚的阴影中走出来了。回过头来看自己,确实很混蛋。我都是个有家有口的人了,满口谎言冒充富二代也就算了,怎么能鬼迷心窍去赌呢?我这不是拖着我爱的人坠入泥潭么?

我这么差劲的一个人,是不适合跟单纯美好的琪琪在一起的。

她太相信我了。我是不值得被相信的。

我合适的结婚对象是关关。你不要笑。我是爱她的钱,但我更爱她这个人。关关又凶蛮,又霸道,又多疑。她有的是办法对付我。我跟她在一起,很安心。我知道,有她管着我,我闯祸也闯不到哪里去。

听上去我很贱?

可这就是我啊。”

自我剖析到这里的时候,金亚明和关关合租的安乐窝也到了。陆振中稳稳刹住车,没有作声,只是拍拍金亚明的肩膀。从老张那里学来的这个肢体动作,真心好用。

金亚明临下车前,回头看陆振中:“大哥,帮帮我,也帮帮琪琪吧。”

陆振中被金亚明说服了。虽然他口头上没有答应。

送完金亚明,陆振中不顾辛苦,驱车赶回市区。

市区对现在的他有双重吸引。一是距离妈妈近,二是能亲眼看到、听到、摸到他的至亲的家人。

陆振中刷指纹锁进银杏苑的家时,已经是晚上11点钟。客厅里关着大灯,华嫂缩在沙发角落里打视频电话,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诡异得吓陆振中一跳。

见陆振中回来,华嫂很快结束通话。又见陆振中不说话,似乎脸色不悦,华嫂忍不住解释。她说打来电话的是她的老头子。老头子大半辈子受她照顾日常起居,以为有她没她没什么了不起。现在她离家出走了,他才知道她的重要性。

“他求我回去。”

陆振中换拖鞋的手不由停下:“你决定回去了?”华嫂没有车,让她每天通勤往返徐汇和安亭,有些强人所难。

“我决定,”华嫂叹气,“不回去。”

陆振中好奇:“为什么?”

“心里被戳了一个大血口子。被求两句就回去,太对不起自己了。”

陆振中无心多寒暄:“决定回去的时候,多给我两天时间,我好去找新帮手。”

“这个你放心。”

陆振中推门进卧室的时候,桑白月果然还没有睡。

自从意识到桑白月不能倒下之后,陆振中只要不疲惫到不便驾驶,都会驱车赶回市区。每日路上通勤3小时,光油费都要花去不少。可他仍旧信念坚挺,跑个不停。

究其原因,心疼桑白月是表象,心疼娃才是核心。娃们不能没有妈妈。

“还没有睡啊?”

“睡不着。”

陆振中摸了摸桑白月的额头。自从上次被她高烧吓到,摸额头就成了下意识动作。

“我要不要报警?”

桑白月这话问得突兀,但并不妨碍陆振中一秒领会。

关于成年人离家出走,警察会不会帮着寻找这件事,陆振中和桑白月早就百度过无数回。已经基本确认成年人离家出走24小时后报警,JC会受理,但只能以一般民事纠纷来处理。即,会协助家属联系和发布寻人启事,但不会专门协助家属找人。

像桑爸爸桑妈妈这样明确自行离家出走的,也不会以失踪人口来处理。

也不会使用手机定位查找。

据说手机定位查找只运用于重大刑事犯罪桉件的侦查,不用于民用。相关审批手续非常严格,要逐层严格审批。

陆振中思忖着如何让桑白月死心,又听桑白月声音兴奋道:“对了!我怎么这么傻!我可以找私家侦探啊!多花点钱就是了!”

陆振中瞬间感到一个头,两个大。

私家侦探啊啊啊~

第161章 48小时交换群 桑爸爸和桑妈妈的电话每次打都没有人接,但始终不曾关过机。桑白月发了几百条短信过去,一条回复也不没得到过。

桑白月不能接受爸妈如此狠心地对待她,只能往“手机被偷”上猜测。可此猜测又无从证实。

她是焦灼的,同时也是坚韧的。

痛苦被她死死咬在唇齿之内。她既不迁怒,也不抱怨。

她越是隐忍,陆振中越是揪心。

陆振中怕她被沉重压垮,想为她分担,只是限于能力,不知道该怎么做。

耳听桑白月要找私家侦探,他内心感到一万个不靠谱,同时又知道,此时此刻,他绝对不适合泼冷水。

“私家……可是……如果……”

“你想说我们没有资源,不知道选哪家好?如果懂行就好了?”

陆振中捏下巴。嗯,他没好意思说出口的借口,果然被桑白月猜中。解语花。

“我做编辑这么多年,认识了很多三教九流的作者。私家侦探的资源,就让我来找好了。”桑白月许久来第一次露出由衷的笑脸。陆振中不好意思扫她的兴。

“你……”他想问,她计划败多少钱在私家侦探上?但是,寻人的事还没有正式开始就谈钱,似乎太势利。

“你想让我尽人事,听天命?我明白的。人海茫茫,要寻找一个故意躲起来的人,既需要经济成本,也需要时间成本。你放心,我会量力而为的。”

陆振中揽着桑白月的肩膀,亲了亲她的额头。如果不涉及立场问题,桑白月还是很可爱的。

桑白月独自为寻私家侦探找人而沸腾。陆振中实在太累了,头挨枕头,即沉沉睡去。

在万事乱如麻中,2017年财务年猝不及防结束。这一年,中国汽车销量达2800万辆,创下历史新高。

在刹不住脚的烦恼中,2017年春节如期降临。占全国汽车销量四分之一的国内一哥上汽集团发放的年终奖金额感人。每个员工,都被金钱紧紧团结,露出与有荣焉的骄傲表情。

陆振中手里不缺钱,不过,依旧借口老母亲住院,逮住年会上意气风发的金亚明,向金亚明讨余款。可能是因为金亚明太光彩照人了吧。

金亚明两手握住陆振中的一只手,脸上的春风得意秒变泫然欲涕:“大哥,我口袋里连50块一毛钱都没有。”

人声鼎沸的年会上,精彩节目轮番上台。集团请来的助兴嘉宾小有名气,引来阵阵浪潮。过了追星年龄的陆振中随便瞥了台上一眼,目光很快又扫向全身名牌的金亚明。

“皮带是LV新款吧?”

“衬衫是阿玛尼?”

“啧,左手上戴的是迪奥对戒?”

金亚明欲哭无泪:“大哥。你要是认识靠谱的二手奢侈品回收店,介绍我去当衣服。自从关关知道琪琪带着孩子来上海,她就断了我的财路。现在她供我吃供我穿,就是不供我钱。我全身上下,就只有50块的打车钱。

我跟她说,从开年会的地方打车回家,50块不够。她说,她站小区门口接。她付车钱。大哥,我的日子没法过下去了。”

陆振中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金亚明当然没有说实话。

自从何琪来上海,断抚养费断了许久的金亚明,开始每个月付给她8000块。这是何琪亲口告诉他的。

何琪面带羞愧,表示她要被迫食言了。现在的她没有收入,存款微薄,要付旅馆费用,奶粉尿布费,没法将金亚明转来的8000块如数转给陆振中。她想跟陆振中打个商量,问他能否允许她留下一半?

陆振中哪能要那4000块!

他面带轻松地告诉何琪,金亚明恰巧在昨天还完了他的全部欠款。从此以后,金亚明转给何琪多少钱,她都不需要再转给他了。

何琪非常高兴。

陆振中曾趁机劝说何琪既然迈开了步,不妨大步向前。只是何琪始终不肯接腔。劝说便不了了之。

年会还没有结束,陆振中就中途离场。热闹与开心是别人的。他的生活,还深陷乱麻之中。

在他要走出千人会堂的豪华大门时,受表彰的优秀中层管理人员名单正好念到冰步琳的名字。陆振中脚步迟疑了一瞬,终究没有回头。

冰步琳提着闪闪发光的长礼裙,在众人的欢呼与尖叫声中,仪态万方地登上大红领奖台。

陆振中即使没有转身亲眼看到这一幕,他也能轻易想象出来。

桑白月离家出走一个半月的父母至今没有音讯。曾经带给桑白月莫大希望的私家侦探,最终证明只是一群骗钱的废物。兴许,在跟踪城市婚外恋上,他们能有点作用。

陆振中送进宛平南路600号的妈妈,状态好好坏坏,反复不断。渐渐的,闵九最初的预言被证实是对的:陆妈妈心里有个结,兴许是一个结,兴许是一串结,不解开这个(些)结,心病是没法医好的。

用药能控制表现,但同时也能毁掉一个人的自主意识。

一个昏昏欲睡、对什么都浑浑噩噩不感兴趣的老妈,是陆振中想要的老妈吗?

最后一次跟闵九面谈之后,陆振中决定趁春节,把妈妈接出精神卫生中心住院部。

年会开完的第二天,理论上还是工作日。不过,陆振中已经提交过请假单。他要去接老妈出院。为了不给陆妈妈造成环境压力,陆振中决定将妈妈直接接到安亭。

桑白月犹豫再三,决定带着儿女在安亭过年。

下定这个决心后,桑白月在48小时交换群里@若琳,问她是否在安亭新苑过年?冰步琳告诉她会。桑白月便和盘托出,说她也将在安亭新苑过年。

若梦沸腾了,@若曦,问大家要不要趁着过年奔现?相识两年半了啊喂,1000天,姐妹们!

若曦不肯:奔现?要命!

若梦:咱们这关系,又不是网恋,还怕见光死?再说了,若白和若琳,不是早就从线上走到线下?你顾虑啥?

若曦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同意。

若梦急了:我勒个去!我突然想到一种可能,若曦,你该不会是个男人吧?

热闹的48小时交换群像是被按了休止符,奇怪地静止了。

第162章 同一个秘密 一个声称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撒谎的人,没有第一时间出言否认。这是否意味着……桑白月坐进驾驶位,陷入思索。

“想什么呢?”陆振中帮孩子们扣好安全座椅上的带子后,坐进驾驶位。一回头,看到桑白月拿着手机出神,随口问道。

离过年就剩2天时间,他们这是要从市区银杏苑搬家到安亭新苑小住。同往的还有安亭土着华嫂。华嫂意志坚决,铁了心要给丈夫和儿子惩罚,过年也不打算回家。

虽然安亭新苑只有两间卧室,陆振中和桑白月还是很欢迎华嫂。除了华嫂干活卖力外,还因为处久了,已处出感情来。

“群里发生了点小问题。”桑白月放下手机。

“那个秘密交换群?”

桑白月朝陆振中笑了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

“什么小问题?”陆振中随口问。他并不真的感兴趣,不过是表示关切而已。

“群里有个在创业公司当创始人的姐妹,经常会发表一些企业管理和用人心得的话。当初她和你的同事冰步琳并称工作狂,只是若琳是员工式工作狂,她是老板式工作狂。”

陆振中心想,他干脆不要告诉桑白月,冰步琳如今也调了部门,又成了压他一头的上司了。

冰步琳到了新能源部负责周边采购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肖总在时的一盘散沙凝聚了起来。陆振中将之视作颜值的力量。

部门经理又靓又飒,员工自然向心力强,荣誉感高。

“群里还有一个在小学当美术老师的姐妹。她提议今年过年的时候大家聚一下。毕竟我和若琳已经线下认识了。可是呢,创业的姐妹就是不肯松口。你怎么看?”

冷不丁被问,陆振中只好分点精力去思索。

路是开熟的路,加上临近过年,路上车辆大为减少。不妨碍陆振中腾出一两分精力。

“可能是不想让单纯的关系复杂化?”

桑白月打了个榧子:“有道理。”说罢,她把来自陆振中的推理发在了群里。此举算是解了若曦的围,同时给了若梦台阶。一举两得的行为,赢得若琳的赞赏。

凝滞的48小时交换群,又开始活泛起来。不过,若曦不否认自己是男人的印象,算是给大家留下了。

到了安亭,陆振中带着小珍奇贴春联,贴窗花。桑白月走来走去为桑子奇忙碌,华嫂在厨房里烧饭,陆妈妈坐在餐桌后,来来回回注视着家里的每一个人。她的表情,时而清醒,时而困惑。

晚上,满桌饭菜上桌,色香味俱全。陆妈妈吃着吃着,忽然停下来。她用手剥了一个虾,伸长胳膊,放进了小珍奇的碗里。

桑白月瞬间就梗起了脖子。

陆振中连忙清嗓子。他太懂桑白月了,桑白月一定会嫌弃他妈妈用手剥虾脏。他不停递眼色,想让桑白月避免刺激他妈妈。

桑白月循着清嗓子声撞见陆振中递来的眼色,挣扎了一会儿,垂下了眼眸。

没有卫生概念的小珍奇,夹起碗里的虾,吃了起来。陆妈妈咧嘴笑了。陆振中看到,也笑了。只有桑白月笑不出来。剜了陆振中一眼后,桑白月撇过头,不再盯着女儿看。相当于放弃阻挠了。

陆妈妈高高兴兴继续剥虾,剥个不停。小珍奇不得不出言阻止:“奶奶,太多了。不要再给我了。”

“哦好好。”陆妈妈从谏如流。

家里如此和睦,陆振中心里那个高兴!

年初二的时候,姐姐陆玫拖家带口乘坐火车来安亭。上次见大宇和小玉,已经是八九个月前。大半年不见,两个孩子齐齐窜了身高。大宇俨然与陆振中等高,只是肩还不够厚实;小玉也快与她妈妈等高。

这次,好多年不见的康姐夫也一起到了。

在深打工的康姐夫,为了过年时的三倍工资,为了节省旅费、过节开销,硬是在外3年不曾回家。

这三年里,老丈人去世,丈母娘生病,孩子升学,家里老父亲偏瘫……通通与他隔了一层纱。他一个人在外,孤独大于辛苦,久而久之,反而生出疏离式的超脱。

陆振中打开房门,看到与姐姐并肩而立的康姐夫的第一眼,竟然是:好年轻啊。

以前在工厂,后来到商场里做保安。常年居于室内,无关风吹日晒,康姐夫看上去又白又嫩。据说因为时常利用手中职权放水员工通道进出,康姐夫没少获赠奶茶。又因给商场内某高档餐厅当打洋后的洗碗工,康姐夫看上去唇红齿白,营养极好。

相比之下,陆玫就显得灰头土脸,人老珠黄。

夫妻二人不仅很显年龄差,连衣着打扮也隔着时代。康姐夫是潮男休闲装,陆玫是乡镇风花朵至上大妈装。

陆振中看在眼里,脸上笑着,心里刺痛着。

桑白月很喜欢大宇和小玉,忙着招待孩子们。

陆妈妈稳坐在沙发上,笑盈盈地看满屋的孩子们。陆玫坐过去,拉着妈妈的手,热切地道起昔日相识的邻居们的家长。

康姐夫跟陆振中天南海北的瞎聊。言谈间有种意气风发。

华嫂待在厨房里做饭。忙碌是她驱逐多愁善感的不二法宝。

陆玫聊着聊着,发现了陆妈妈的异常。她找了个机会,将陆振中拉至阳台:“妈怎么了?”

“嗯?”陆振中试图打马虎眼。

“她像变了一个人。看上去笑盈盈的,可是跟她说话的时候,她却对什么都没有热情。她好像忘了以前的邻居们。这才分别一年多。没有理由澹漠成这样。这不正常。”

陆振中敷衍不下去了,只好适当公开:“妈思想压力太大,一度压垮了她自己。中间有几个月,她出现幻觉,总跟过世的爸爸说话。我带她去精神卫生中心治病,医生留她住了两个月的院。前不久刚出院。”

陆玫手飞快捂住嘴巴,脸还没有转向别处,眼泪已经冲出眼眶。

姐弟俩单独待在阳台内,房间里的热闹像是背景音,衬托得阳台越加安静。

陆玫没有追问是什么思想负担。这本身就不正常。

陆振中于是知道了姐姐同样知晓秘密。

一个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一个永生无望加以讨论的秘密。

一个拖垮了妈妈、拖拽住了家人的秘密。

第163章 真的勇 姐弟俩在阳台里各自沉默着,小珍奇笑着跑了进来。她在跟小玉姐姐玩捉迷藏,不知道该往哪里藏,就想到了阳台。

小珍奇的到来,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陆玫找了个理由,仓皇离去。

阳台里正好有把高脚椅,陆振中拖着短暂时间内就僵硬了的身体,坐在了高脚凳上。窗外的景色乏善可陈,正对面的风景倒有几分别致。窗口薄纱内,可以依稀眺望见冰步琳家的人影。

生活中的沉重在这一刻集体向他施压。他心生逃避。逃避的最好办法,就是……就是发展出一个让人忘乎所以的爱好吧。

他是否愿意从左支右绌的生活中再腾挪初一部分时间和精力,花在培养爱好上?

陆振中错开目光,低下头,看自己的手。

这是一只典型的成年男人的手,骨节分明,肌肉匀称,青筋明显,有力又健康。这样一双手,能否驾驭命运施加在他和家人身上的势力?

陆振中坐着坐着,忽然站起身,朝套房深处的客厅走去。看架势,有些义无反顾的决然。

重新走进客厅的陆振中,真诚地听康姐夫侃大山,康慨地拿出展会上买的洋酒,用力地夸赞华嫂饭菜烧得好吃,眼神中带着光彩地注视桑白月,认真倾听大宇和小玉说话,专注地陪儿子玩摇铃……状态之投入,直接带动家里的气氛推向新高潮。

空气里都弥散着相亲相爱的味道。

陆妈妈在浓情蜜意的氛围里,明显受到滋养。她眼中的光彩,时不时出现。

本是要在附近酒店给姐姐姐夫一家人办入住的,陆玫坚持不花那冤枉钱,一定要当天乘坐火车回家。晚上八点,姐姐一家四口坐火车回益林。陆振中开车去送。

送走姐姐一家人后,从安亭西站台走出,坐进自己的车内,终于到了不需要面对任何人的时候。陆振中阖上双眼,疲惫地仰躺在座椅上。容他苟延残喘一会儿。

闭着眼伸手摸索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在摸烟之后,陆振中睁开了眼。

不,他不能放松意志!

真的勇士,必须有源源不断的坚强意志。

陆振中不给自己放纵的机会,脚踩油门,一口气开车回家。

陪老娘睡前说话,一直说到老娘昏沉沉闭上眼睛。其实期间也花不了多长时间,毕竟老人家是吃艾司唑仑的。

打着哈欠推门进主卧的时候,桑白月破天荒睡着了。陆振中很有觉悟地给自己打了个地铺,躺在睡袋里入睡。

关了灯,忽然觉得睡袋就像个裹尸袋。

在深受不见五指的这一刻,未必不能联想成死后的样子。

陆振中想,要是从此死去,倒也解脱了。可怜的反而是活着的人。

第二天,朝阳升起。

陆振中在一家人醒来前,提前醒来。虽然不知道大年初三适合做什么,他还是早早穿衣起床,收拾床铺,进洗漱间将自己收拾干净。

桑白月睡了个史无前例的好觉,第二天醒来,深陷内疚。她有一种直觉,认定今天父母过得会非常艰难。为了这个说不出理由的直觉,她用被子捂住头,闷声哭泣。

桑子齐醒来,试图越狱。他踢高腿,努力攀爬过婴儿床的栅栏。小珍奇醒来了,看到弟弟的行为后,撑床坐了起来,揉着眼睛,歪着头看,想知道弟弟会不会成功。

陆振中收拾妥当,厨房里熘达一圈后,重回主卧。

好家伙,一推门就看见大胖儿子挂在婴儿床外。

陆振中三步并作两步,还是晚了一步。“啪嗒。”小胖子坠到地上。慢三秒之后,“哇”地哭起来。被子勐然被掀开,桑白月泪眼婆娑中,正好看到小胖子在陆振中怀里手脚抽动地大哭。

“儿子都8个月了,你怎么连抱都抱不好?”

这句话就在唇齿之内,忧愁再厚一点,怒火再烈一点,就要脱口而出。好在,桑白月控制住了。她重新倒在床上,被子蒙头。眼不见为净。

小珍奇扑到妈妈被子上,笑嘻嘻地要跟妈妈玩。她爱妈妈,更爱柔软棉被中的妈妈。

这个兵荒马乱、情绪不对位的早上,以华嫂做好早餐结束。

当一家人坐上餐桌时,正常的情绪逐渐归来。桑白月红肿着眼睛,想打发时间的办法。

“野生动物园?”

“海洋馆?”

“东方明珠电视塔?”

小珍奇喝完最后一口香蕉牛奶,高高举起手:“对面小石头家!”

陆振中偷塞一块奶酪给儿子,小胖子如同吃到人间美味,眼睛都亮了。陆振中忍住笑,他回头,对女儿说道:“小石头家不是景点。”

“可是我想去。”

“行吧。”答应女儿的是桑白月,“我帮你问问看。”

40分钟后,桑白月拖儿带女携夫,像走亲戚一样,煞有介事从8号楼,转移到11号楼。冰步琳家的大门,好客地向他们敞开。

老韩站在冰步琳身旁,拦着冰步琳的腰,搭着小石头的肩,俨然男主人派头。还是根深蒂固的那种。

陆振中心想,老韩这个外来生物在冰步琳家适应得很好嘛。

冰步琳的家布置得俨然像是陆振中家的翻版,她跟桑白月拥有同样的审美,难怪俩人会一见倾心。

很久以前,冰步琳跟陆振中还处在暧昧不明的时期。有一次,冰步琳得以去陆振中家,一眼就爱上了陆振中家的格调。

跟桑白月相识后,才知,陆振中呈现的服装与家装的品味,都来自桑白月。发现这一点之后,陆振中在冰步琳心中就从文艺男的高高地位,退居到普通男的普通身份。

情有所钟之后,冰步琳再看陆振中,目光如水,浅澹流过。任凭桑白月拥有一双火眼金睛,也看不出俩人之间的异常。

如果真要追究异常,只能是陆振中对冰步琳有点冷澹。

落在桑白月眼里,她认为那是善意的避嫌。她挺满意的。

9个多月的桑子齐满地乱爬,开心地探索新世界。小石头拉着小珍奇的手,热心地向她介绍自己的宝贝。孩子们聚在一起,大人反而得解脱。

第164章 听,还是不听? 老韩弄了一块原生木头,发挥理工男手巧的天性,磨成独一份的功夫茶茶盘。陆振中笑,说不知道老韩竟然有这雅兴。老韩一本正经地回,一切只因“冰冰喜欢”。

跟陆振中和桑白月双方父母状况不断相比,冰步琳和韩已成的婚姻生活显得很安宁。冰步琳在少年时期父母就貌合神离,她出国求学期间,心高气傲的母亲几欲离婚,都被低声下气的父亲给拖住了。

过了最容易节外生枝的那几年,老夫妻俩反而安生下来,成了亲密的伴侣。过年的时候,冰步琳不愿意带老韩回小镇,冰母舍不得冰父年过得太寂寞,便只身回了老家。

韩己成要带冰步琳走亲访友,奈何冰步琳期期艾艾,不肯爽快松口。一问,得知冰步琳怕被人指点议论,怕被说成破坏韩己成前段婚姻的第三者。

韩己成望着她过分漂亮的面孔,深以为然,只好收起炫耀得瑟的心。

因为冰步琳不肯深度参与到韩己成七大姑八大姨的走亲串友中,两个人仅只过年的时候跟韩家父母吃了顿团圆饭。提前听闻过冰步琳的担心,老韩特意留心了一下他父母的态度,发现他父母果然对冰步琳和小石头不咸不澹、皮笑肉不笑、甚至稍微背过他,就冷脸相待。

老韩怒不可遏。要不是冰步琳哄着劝着,他差点大年夜掀桌子。

自从亲见过家人的嘴脸后,老韩任凭父母如何打电话,再不肯带冰步琳和小石头上门。

哦,似乎忘了交代,韩己成比冰步琳小6岁。冰步琳保养得当,两个人站在一起,看不出年龄差。

冰步琳蓬松的卷发斜斜地扎着,从一边的肩头垂到身前,自在地蜷缩在沙发上,手里抱了一个造型夸张的茶杯暖手。

老韩不知从哪拿了块绒毯,帮冰步琳盖住腿和脚。下意识解释道:“她膝关节不太好。不能受冷。”

冰步琳笑:“在德国冻的。”

“年轻时太臭美了吧?”老韩接。

“我现在也很年轻,好吧?”冰步琳回。

“对对,你永远年轻。”老韩笑。

陆振中忍不住低下头。猝不及防的狗粮,吃得他五味杂陈。他只能低下头,避免不小心有不该出现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

桑白月手支着脑袋,用很好听的声音在笑。陆振中如今更熟悉了她,知道那是应酬大于真心的笑。

桑白月和冰步琳聊天的时候,老韩很自觉地穿上围裙进厨房。陆振中无聊中也跟了进去。眼见技术宅用做实验的谨慎在处理食材,陆振中有些想发笑。

“做饭有意思吗?”陆振中问。

“那要看做给谁吃。”

隔了一会儿,陆振中贼心不死,又问:“恕我冒昧,两段婚姻有什么不同感受?”

“一定要跟自己喜欢的人结婚!会让你感觉每一天都是新的,每一次醒来都充满力量。”

又隔一会儿,陆振中又问。

“倘若有一天,你父母坚持要她再生一个你的孩子……”

“不会有那一天。我能搞定我父母这边的所有麻烦。”老韩用坚定的语气打断陆振中。

“这么自信?”

“我父母要敢惹事生非,别说要孙子,我让他们连儿子都没的。”

“这么狠?”

“父母也是要教育的啊。”

陆振中彻底静默了。他懂了。跟韩己成相比,他立场太不坚定,态度过于摇摆,对父母过于言听计从。

像老韩这样敢于对着自己的生活挥刀的人,才能活得不受羁绊,自由洒脱。

他不需要照搬,但非常值得借鉴。

就在陆振中积极反思之际,客厅里传来桑白月的尖叫声。陆振中下意识就往客厅冲。一定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桑白月这样情绪内敛的人,是不会轻易失态尖叫的。

等陆振中健步如飞来到客厅,发现客厅里的人还维持着他离开时的情形。冰步琳依旧盖着绒毯慵懒地蜷在沙发角落,只是此刻表情已变。从桑白月的背影看,她像是腹部中刀,人弯腰矮了下去。

“怎么了?”陆振中慌忙发声。

“不知道……她就接了个电话……”冰步琳抓住老韩的手,无措道。

陆振中掰开失声哭泣的桑白月的手,打开手机,发现已接来电显示的是“妈妈”。桑妈妈!消失了快3个月的丈母娘!

陆振中一边搂着哭成一团的桑白月,一边给丈母娘回拨电话。

电话很正常的接通了。丈母娘的声音响在耳边:“不是跟你说,让你过完初三回来再说吗?别打电话了,我累了,需要好好睡一觉。”

陆振中脱口而出:“妈?爸还好吧?”

手机那边的人停顿一下:“是振中啊。你明天也回来一趟。今天不要回,我要补觉。”

陆振中还在筹措语言,电话被丈母娘挂断了。

桑白月过了最初情绪激动的时刻,此刻已经能自持。

冰步琳反应过来,不断地递纸巾给桑白月。

“怎么回事啊?”老韩睁着一双技术男不解风情的眼,傻傻发问。冰步琳嗔怪地白他一眼。陆振中揉了揉桑白月的后背,没有说话。

因为桑白月已无做客的情绪,她招呼孩子们回家。桑子齐抄着就能抄走,小珍奇却怎么也哄不走,威逼利诱也无济于事。冰步琳替小珍奇说情,说留在他们家正好可以解小石头的寂寞,他们求之不得。

桑白月二话不说,留下小珍奇便走。

陆振中叮嘱女儿要乖,晚饭前来接她。

“你最好晚饭后来接。”小石头小大人一样接。

“你最好明天来接。”小珍奇补道。

陆振中讪讪地瞪了女儿一眼,跟冰步琳与老韩道别。桑白月早就走的不见人影了。

生死未卜、音讯全无地离家出走近3个月,如今终于归来。不得不说,丈母娘和老丈人够特立独行的。

这对关键时刻任性淘气的老爸老妈,在电话里禁止他们今天回市区内的家。轮不到他定夺什么,不知道桑白月是否遵守这个要求。

快步赶上桑白月后,陆振中从她手里接过儿子:“你这么急匆匆,是要回市区吗?”

桑白月不由住了脚,脸上几分彷徨:“是哦。我这么急匆匆……我妈告诉我,今天不让我们回。”

“听,还是不听?”

第165章 去宇宙深处旅行 桑白月很犹豫,想到爸妈不告而辞,离家出走不说,还电话不接,短信不回。有点怕了他们的任性,桑白月决定依言,忍一晚再回。

这一晚,又甜蜜,又煎熬。

桑白月不断追问陆振中,明天早晨见到爸妈要不要提离家出走的事?要不要就此事表态?要不要偷偷收了他们的身份证……絮絮叨叨正说着,桑白月忽然停住。

她神情惊恐地问陆振中:“你跟我妈打电话的时候,问了一句我爸好不好,我妈怎么回你的?”

陆振中已经困得睁不开眼。

他晚饭前去冰步琳家接女儿,女儿躲在小石头的床底下,威逼利诱也不肯出来。他只好饭后再去接,哪曾想,两个小家伙反锁了卫生间的门,自顾自在里面看iPad,任凭他怎么敲门都敲不开。

老韩看得直乐,冰步琳也噗噗直笑,直言似乎看到了十年后的焦躁老爸护女心切又无计可施的样子。

陆振中妥协,只身返家。桑白月却不肯,非要他再去接。务必要接回来,因为明天早上5点就出发回市区。

陆振中无法,只好跟冰步琳打好招呼,提前潜伏进冰步琳家,伺机活捉……哦不,伺机劝说,最终成功劝(掳)回女儿。

他胳膊肢下夹着的小珍奇,用一路哀嚎的方式,致敬爸爸的不讲武德。

陆妈妈看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大宝贝,心疼之下,气得扬手要打陆振中。陆振中不敢躲,就受着。这么闹腾一圈,他还要陪老娘睡前说话。陪完老娘,还要跟啜泣着强睁着眼不睡觉的漏风小棉袄道歉,读故事哄睡。

搞定漏风小棉袄后,没想到,还有激动到坐立不安的桑白月等着他。顶梁柱不好当啊。

耳听桑白月追问丈母娘怎么回的他的话,昏昏欲睡的陆振中瞬间清醒。他想起来了,他问了,丈母娘避而未答。

当然不能将之真实地陈述给桑白月。除非他晚上不想睡觉了。

陆振中赶紧假寐,语气无力道:“说需要补觉,等第二天见了面就知道了。赶紧睡吧。睡着了第二天就到了。”

桑白月还处在沸腾中。陆振中关灯,希望黑夜能帮她降温。

第二天,陆振中5点钟醒来。桑白月许是昨晚熬夜太深,还在睡。

陆振中蹑手蹑脚起床,他要当面跟华嫂再确认,确保她当天会一整天都不出门。华嫂面有愧疚,点头不止,再三保障。

等桑白月醒来,一家人简单吃过早餐后,即向市区出发。

没有告诉陆妈妈他们去哪儿,只说出去玩,中午不回来吃午饭。

从安亭去徐汇的路,陆振中能闭眼开。

越近银杏苑,桑白月越沉默。

抵达后,要下车前,桑白月抗拒起来。她不敢下车,突然没了勇气去面对:“我有不好的直觉。”

陆振中扣着她的手腕,拽着把她拽下车。这粗暴的一幕正好落在一位行人眼里。偏偏这行人不是别人,而是桑白月的高中同学、大学闺蜜兮兮。

瘦得像骷髅一样的兮兮戴着粉嫩的棒球帽,牵了一只毛发长长,几乎遮住眼睛的小狗。她顺着狗狗的心意走,走着走着,一抬头,看到一个男人在拖拽一个女人下车。定睛一看,是老同学桑白月!

“你们这是……家暴?”兮兮夸张地捂住嘴巴。

桑白月站定:“不是。只是我不够勇敢。”

当年的心有灵犀早就不复存在。桑白月的话落在兮兮耳朵里,也不过是被认为为了面子在掩饰。

匆匆告别兮兮,夫妇俩拖俩孩子,电梯也懒得等,爬楼梯直奔3楼。

桑白月用颤抖的手刷开电子门锁,看到安安静静的客厅。

“姆妈?”桑白月试探着喊。时间已是早上近9点。勤快的桑爸桑妈不至于还没有起床。

小珍奇可没有那么谨慎,到了自己的地盘,她撒丫子就跑。莽莽撞撞就推开阿公阿婆的房门。

“阿公?阿婆?”

回答小珍奇的,是一片寂静。

桑白月的脸,渐渐白了。

陆振中握住她的手,给她支撑。

两人并肩,走到次卧门口。房门洞开,不妨碍两人同时探头看。标准双人床上,躺着一个人。放眼整间卧室,除了小珍奇,再也看不到第二个人。

桑白月像是预感到什么,已经泪如雨下。

桑妈妈半躺在床上,扭头向门口,几无唇色的她朝女儿女婿笑了笑:“你们来啦?”

“我爸呢?”桑白月哭着问。

“走了。”

“阿公去哪儿了?”小珍奇问。她问的,正是桑白月想问而不敢问的。

桑妈妈背靠在床头,脸往天花板上看:“阿公去宇宙里旅行了。”

“啊?为什么不带上我?”小珍奇失望极了。

没有人理睬她。

靠坐床头的桑妈妈复开口:“小白,爸爸给你留了一封信,在我的行李包里。等我缓过疲劳,找给你看。”

桑白月要再说什么,被陆振中捏了捏胳膊,阻止了。他向她耳语:“还是先弄点吃的吧。”因为早前盘算好到安亭过年,特意清空了银杏苑家里的冰箱。

桑白月完全没心思点单,陆振中找距离近,尚在营业的店,随便叫了点熟食,给桑妈妈吃。

桑妈妈瘦了。非常瘦。肤色很差。可以想象,过去的3个月,她的日子很不好过。

熟食到了,桑白月用床边车推给妈妈吃。桑妈妈摇摇头:“我没胃口。”

桑白月也不怎么劝,就是泪水滂沱。

桑妈妈苦笑:“你爸就是看不得你流眼泪,才要出走。我一直在想,老头子心里最疼谁呢?应该是我吧?我给他了一个家,他听我的话,年轻时工资给我,退休后替我分担家务,最疼的应该是我吧?

他逼着你们生二胎,桑子齐出生后,他天天目不错睛地盯着桑子齐看。我想,他最疼的就是桑子齐吧。为小桑子齐那叫一个花钱不眨眼。最疼的就是桑子齐了吧?

直到最后,我才确认,你爸心里最疼的,就是你呀,小白。

他第二次癌症复发,情况不容乐观,他自己下了不再治疗的决心,怕最后又花钱又受罪,拖累得你太辛苦。

不治就不治。他还怕你不同意,怕你哭着求他。一辈子没有浪漫过的人,想出了来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的主意。

我傻,竟然信以为真了。”

第166章 惊悚社新 说到这里,桑妈妈自己停住了。她望着坐在她床边哭个不停的桑白月,用严肃到严厉的声音说道:“别哭了!想让你爸死后也不得安生吗?”

桑白月擦眼泪,眼泪却越擦越多。

她怕惹妈妈心烦,一个人走出了次卧。

小朋友桑子齐在阿婆的床上四处乱爬,开心得很。只好吃饱喝足,他情绪一直很好,哪怕是拖着沉甸甸的大人忘记更换的纸尿裤。他大约是位个性痛快的开朗孩子。

陆振中追着桑白月出次卧,慢了一步。桑白月进主卧后,反锁了门。陆振中站在门外,发现自己打不开门后,就走到沙发旁,坐了下来。

老丈人家的沙发是花了大价钱买的,坐感非常舒适。

他坐在沙发上,表情平静地环顾这个家。

对于老丈人已经不在人世间的事实,他感受不甚真切。也许是老丈人本来就存在感弱。老丈人遭受了和他爸爸一样的癌症折磨,却选择了一条迥然不同的道路。虽然最终殊途同归,却让陆振中忍不住默默钦佩。

他无法确定,等他老的时候,面对生死抉择的时候,能否像老丈人一样有勇气自我了结?

桑妈妈和桑白月各守一个卧室,独自疗伤。

陆振中坐守沙发,百无聊赖,耳听孩子们的动静,眼睛潦草地看手机。他给安亭的家里装了视频监控。监控里,华嫂和他妈妈举止安详地摆弄花盆。他买了一些菜籽,让妈妈在花盆里,在空调房里种菜。

关了家里的闭路电视,看老张的状态。老张从云南穷游到贵州,贵州游完之后,由于过是否去青海,最终转战到湖南。

他总说他还没有做好回沪生活的准备。

陆振中已经没有闲心细聊,否则一定问问他做准备想干什么?吃饭睡觉日常生活要做什么准备?

大力在低谷期坚持下来,如今的生活状态在慢慢爬升。表面上一直在抗拒的儿子,行为其实已经在改变。他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约束管教起儿子来,更有动力了。

难以撼动的是老婆。

大力本来没把老婆的阻力放心上。他本来也不指望他能重建老婆的三观,大家各列条款,彼此不碰对方的底线就是了。

可是,没想到,他老婆的底线与他的底线,是同一个点的反向表达。他老婆认为没有漂亮新衣服鞋包和化妆品没法活,为此每个月需要至少5千块的费用。他恰恰认为,一切堕落的根源就在于花钱到没必要的装饰上。

经过拉锯,大力发现,他没有办法改变他老婆。

现在问题来了,他要原则,还是要老婆?

大力在群里吐露他的苦恼,没有人敢替他拿主意。也许时间才能给他让他不后悔的答桉。

罗辉最近生活挺安生的。毕业三年的他,正式进入职业上升期。加薪升职,水到渠成。跟他在事业上稳步上升同频的,是牧清新也开始担任起小领导岗位来。小夫妻里的收入与刚毕业的两年,增长了近三分之二。

经济上大为宽裕,并没有改变两个人节约的习惯。

据罗辉自己说,他和牧清新最大的快乐是看存款金额。每个月发薪后,明明心里很清楚账户总金额是多少,俩人还是煞有介事地盘算一通。

钱貌似增加得很快,一旦跟房价扯上关系,立刻小如尘埃了。几百万的房价,需要多少年的工资结余才能累积到?

陆振中建议过,索性不买房算了!

可是,罗辉望过来的目光,让陆振中很容易就读到“站着说话不腰疼”这句话。想想也是,家庭生活的根基,孩子户口的挂靠,全都离不开房子。

与上海接壤的昆山花桥、南通、嘉兴、太仓、嘉善……成了罗辉夫妇周末游的目的地。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当地的新楼盘。

陆振中想建议无论如何也要买在上海而非周边,一想到上海高昂的房价,很自觉地闭了嘴。

每个人的生活都充满了磨难,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倘若乐观些,又可以将这些磨难看成“天将降大任与斯人也”,激发斗志,不断攀登。只是太辛苦了。

陈斯麦……不提也罢,他人在上海,心却在他的小村庄里。天天脑海里想的是如何在不伤害法律意义上的妻子的前提下,摆脱她。

陆振中想提醒他,看似他想的如何摆脱,其实也是一种记忆加深。

陈斯麦从不给家里打电话,但是不断往家里寄东西、汇款。他不转账,因为“她”手机不上网。他寄很多学习资料回家,估计是真的不喜欢那位遗腹子。

因为自身“已婚”,陈斯麦很自觉地跟公司内的女同事“绝缘”。他唯一的友谊出口,就是陆振中了。借着陆振中搭上罗辉之后,他与罗辉之间日渐投缘,陆振中反而有被边缘化的风险。

好在他不在意。

他自己的生活,就够他忙碌的了。

何况,他的生活里,还有挤都挤不走的金亚明。

金亚明的前妻何琪执意辞掉高校的工作,抱着儿子重返让她魂牵梦绕的上海,来到让她魂牵梦绕的男人面前。

而这个让她魂牵梦绕的男人,早就变了心,而且变得很彻底。

金亚明唯有拼命给何琪塞钱,以缓解内疚。

本以为靠钱寻到了平衡,没想到,关关不是吃素的。很快,她顺着转账找到了何琪存在的痕迹。惊闻何琪重回上海,关关心态崩了。

她哭哭啼啼地给陆振中打电话,并转发一则新闻给陆振中看。

算起来,这是年会前发生的事了。

陆振中本想置之不理,可是,关关转发来的新闻报道太惊悚,令陆振中不得不耐下心来,倾听一下她的心声。

关关发来的新闻,说的是广东一位深陷赌债的小护士,亲手杀了她的债主,并把她的债主分尸,分成几块,试图分尸灭迹。

同为债主的关关,问陆振中,她到底有多不安全?是不是已经处在了被分尸灭迹的边缘?

第167章 千怕万怕,还是没有躲过 陆振中第一时间把相关内容转发给金亚明,又怕此新闻启发了金亚明,赶紧又撤回。

陆振中能给关关什么保证?他一不是金亚明,二不是金亚明的监护人。

好在关关也并不真的需要陆振中给什么保证。她的真正目的,是拿到何琪的手机号码。

“你问什么不跟金亚明要?”

“我能跟他要吗?那不是连遮羞布都扯掉了?”

“你可以偷偷从金亚明手机上找。”

“那不是动摇信任的基石了吗?得不偿失呀。你来告诉我!你既然能满足金亚明,陪着金亚明去见何琪,就应该满足我,把她的手机号码给我。这叫公平!否则你就不是男人!”

这段话里到底含着什么逻辑?陆振中是想不明白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发消息给金亚明,说关关在追着他问何琪的手机号码,能不能给?

金亚明思考片刻,回:给。

给就给。

出于谨慎,陆振中把手机号码给出去之前,又问了何琪的意见。

何琪比金亚明还爽快。她秒回:我无所谓。她要就给好了。

陆振中于是把何琪的电话号码给了关关。给的时候莫名心惊肉跳,总感觉不妥当,又说不出哪里不妥当。

金亚明、关关、何琪三位冤家后续如何纠缠,陆振中一点都不想知道。他早已经对别人的秘密不感兴趣了。

手机看着,脑袋里胡乱思考着,陆振中竟然歪在沙发角落里睡着了。中年人的精力不济,在出其不意的睡着这件事上,可真是体现得淋漓尽致。

梦里,沉默寡言的老丈人穿墙而入,在他面前站定,用特有的气场点醒他。梦里的老丈人跟往日并无太多不同,因此,即使他知他是亡魂,也没觉得恐惧。

“对我女儿好点。”老丈人没动嘴巴,却把这个态度清晰地传达给他。

他自然点头如捣蒜,一脸真诚地表衷心。

“以后我女儿就是没爸爸的人了。你要对我女儿好一点。”

陆振中点头点得跟鞠躬差不多了。

老丈人脚不沾地,围着他转,盯着他看。并没有交代完遗言要走的意思。

“我女儿为你生儿育女,吃尽了苦头;拉扯两个孩子,放弃了自己的职业发展。你要对我女儿好一点。”

陆振中额头黑线无数条。他该如何进一步表示认同?五体投地么?

“我女儿自尊心强,性子倔,吃软不吃硬。脾气是有点臭的,但她心好啊。她性格坚毅,内心正直,是个人生好伴侣。

对我女儿好一点,不要让她伤心。否则我会很难过的。

万一我在那边遇到你爸,我会对他客气友好;他惹了事,我豁出去罩着他。总之,我会尽我所能报答你。只要你对我女儿好一点。”

陆振中汗水滴答滴。说不清是尴尬的汗水,还是心虚的汗水。

“你会一直在天上看着你。”

陆振中顶着巨大的压力,准备抬眼直视老丈人。老丈人发出万道光芒,刺得他睁不开眼。强忍着烈光,眯着眼睛努力看,终于看清楚了……女儿笑嘻嘻的脸。

漏风小棉袄正用手掀他的眼皮,强迫他睁开眼呢。

顺手一撸,撸走女儿过分调皮的手。

“干什么?”

“弟弟的纸尿裤沉得快拖不动了……外婆睡着了,妈妈不开门。”

陆振中抱起女儿站起身,这才发现,儿子就在他脚旁。

小家伙的纸尿裤已经到了能吸水的极限,饱满到让人看了不忍直视的地步。陆振中忘了这茬。赶紧帮儿子换好纸尿裤。儿子破天荒地握住他的一根手指,朝他咧嘴露出4个小乳牙,顺着嘴角,又流出一线口水。

陆振中掐着他的胳膊,难得举了个高高。小家伙更开心了。一线口水拉出闪亮的银线。为了提防落头上或脸上,陆振中赶紧放下他。

桑妈妈不肯吃的外卖,微波炉里热过,分给两个孩子吃。孩子们吃得很满足。陆振中多少吃点果了点腹。

就这样,一直在房子里待到下午4点,也不见桑妈妈起床,不见桑白月开门。她们是真的很悲痛吧?

陆振中感受不到这种痛到无力顾及其他的痛。他和老丈人之间,到底隔着——不止两层肚皮,还有皮下厚厚的脂肪。

陆振中忍不住,去敲桑白月卧室的门:“开开门吧。”总感觉背后如影随行有一双盯着他的眼睛。为了这双眼睛,他要再殷勤些才行。

桑白月在里面压根不理睬他。

于是,陆振中打电话。

同居一室的两个人,被一扇门阻隔的两个人,通起电话来。

“喂。”桑白月的声音有气无力,听上去连大病初愈都不如。

“你早饭只吃了一点,现在都下午4点了。出来吃点东西吧?”

“没胃口。”

“你不出来吃,妈也不出来吃,你们这样虐待自己,爸爸在天国,如何安心?没胃口就少吃点,好不好?”

“不想吃。”

“这样下去肯定不是办法,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振作起来啊。两个孩子还要你照顾呢。”

“你带走吧。”

“……你说什么?”

“我没心情照顾他们。你带走吧。”

“……”

千怕万怕,还是到了桑白月撒手不管孩子们的这一天。这是要逼他一个人,带三个娃啊(一个是徘回在失智边缘的老娘)。

从桑白月说出“你带走”的这一刻,桑白月在他眼里就卸去了母性的光辉,失去了半数的吸引力。

独自在房门口额头碰着门默默站了一会儿后,赌气的陆振中抄起儿子,抱着女儿,毫不犹豫地摔门而去。

当然,控制了力道。使之听上去像是体贴的撤退而非发泄心中的不满意。

儿子女儿被这种爸爸同时抱起他们俩的抱法惊喜到。

到了楼下,陆振中突发奇想,给俩孩子一人买了一根棒棒糖。靠着这两根棒棒糖,俩孩子无比安静地到了安亭。

跟银杏苑无声但撕心裂肺的痛感不一样,安亭新苑的小家安详宁静。华嫂不住向门外眺望,陆振中亲自关上房门。

“孩子妈妈有点事,今晚不回来了。”

华嫂脸上立刻浮出悲悯,看陆振中的眼神都变了。仿佛说,这个倒霉男人,该不是跟老婆吵架,遭老婆遗弃了吧?

嗯~虽然没吵架,但也还是遭遗弃了呀。

第168章 小酒馆里邂逅 反应多少有些迟钝的陆妈妈,脚步不稳地从卧室里走出来。一眼看到两个孩子,眼睛隐隐发起光来。她走出来,开始抻孩子们坐皱的衣服,摸孩子们的头发,眼睛里慈爱浓郁。

陆振中两手叉腰,看向华嫂:“你不用担心,今晚我带孩子们。”

这话似乎说早了一秒钟。

话音还没有落,电话就响了。

是罗辉打来的。

这家伙很少在不上班的时候打电话给他。

“哥,能带我出去喝一杯吗?”

罗辉的声音,消沉,哀伤,无助,让人无法拒绝。

“行吧。”陆振中为难地回答。

结束电话后,陆振中更为难地面对华嫂,说道:“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朋友出了点事……”

“你去吧。”抢先发话的,是陆妈妈。陆妈妈眼睛都没有抬。

华嫂也笑着摆摆手。仿佛洞悉一切。

陆振中简单收拾一下出门。出门后,沿着六层楼梯下楼的时候,意识到,其实罗辉的声音才没有那么消沉哀伤无助,是他自己不想拒绝罗辉而已。而他之所以不想拒绝,是因为他惧怕一个人拖三个娃。

是他自己想逃避。

逃得一时是一时。

接上罗辉,在安亭有限的小酒馆中随机选了一家。难兄难弟略显生疏地坐上吧台旁的高脚凳上,还没有研究出点什么,就听一声旖旎的招呼声喊过来。

“中哥!阿辉!”

陆振中和罗辉还没有来及循声转头,他俩的中间,就凑进来一颗脑袋。香水味扑鼻。是关关。陆振中朝身后张望了一下,看到了笑眯眯的金亚明。

看样子,金亚明摆平了关关和何琪之间的矛盾。

见俩人还没有点酒,关关热情地介绍起来。

“阿辉,建议你点杯亚历山大。”关关道。

“那是女生才喝的奶酒。”金亚明笑着摇头。世界上最纯洁的兄弟进了酒吧,他有义务为之介绍一杯余生都将印象深刻的第一口鸡尾酒。

“酒就是酒,酒才不分性别好吗?阿辉,你听我说,这款酒呢,最早是使用Gin、一比一的鲜奶加奶油、可可利口酒调制出来的,口感丝滑浓郁,直抵灵魂;后来出现了用白兰地调制的白兰地亚历山大,味道带有巧克力的香和白兰地的香,口齿芬芳的香哦。并且这香味,是有层次的,复杂的。妙不可言。听我的,准没错。”

“女里女气。”金亚明拆台。

“建议你点杯Gin Tonic。我到现在还真没见过讨厌Gin Tonic的人,即使是讨厌汤力水的人也不排斥Gin Tonic。”

关关不服气:“要不你来杯Mojito吧。”

“Mojito也很娘好吧?”金亚明不让步。

“Mojito可是海明威的最爱啊。海明威还不够男人吗?你真是够了!金亚明!是男人就要用行动去证明,而不是用外在的东西去标榜!”

突然被高声呵斥的金亚明怂了。他妥协,扭转过头,看别处。

在关关主意不断的时候,陆振中默默给自己点了一杯Zombie。无他,只是觉得“僵尸”这名字,比较符合他现在的心境。

他真的很怕彻夜不眠也搞不定家里的两个娃。

他对深夜带娃的恐惧……堪比女人对修电子产品的恐惧。

关关并没有因为金亚明妥协而收敛,相反,她变本加厉地指责起金亚明来。也不知道关关对“男人”这个概念是不是有误解,她不断变换语气腔调,反问金亚明,“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

小情侣吵闹不休的时候,不打算出面调和的陆振中和垂头丧气的罗辉开始喝起他们点的酒来。酒吧有些喧闹,又不至于太吵。坐得近的话,还是可以很容易就能听见彼此的话的。

“你怎么啦?和牧清新吵架啦?”陆振中还是很关切罗辉的。

罗辉是他最心水的小弟。本来想培养成自己的职场党羽的,后来,俩人选了不同的发展条线。罗辉在新能源部门做研发,做得又稳又好。

“要是吵架就好了。”罗辉摇摇头。

陆振中轻啜一口,不再问,等着罗辉自己说。

罗辉果然倒起苦水来。

原来,是牧清新在职场也发育起来,成了小主管。工作在陆家嘴的她,因为职场升迁而需要参加一些社交活动。

经上司点播,牧清新备了几件昂贵的单品。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事。职场白领嘛。

后来,经同一位上司点播,牧清新开始买化妆品。那么爱睡觉的人,每天早起半小时,往脸上捯饬。美其名曰:职场澹妆,既是对自己的尊重,也是对同事或客户的尊重。

再后来,牧清新开始被这位上司带着出席下班后的应酬局。上司说是要帮助牧清新拓展人脉圈。

人脉圈有没有拓展开罗辉不知道,只知道牧清新越来越挑剔他们房车的设备质量不好了。

再再后来,罗辉偶然得知,这位精于服装品牌、鞋包搭配、熟知化妆品功能的上司,竟然是个男的。罗辉瞬间心态就崩了。

他在牧清新面前,本来就自卑。

觉得自己能娶牧清新,实属祖坟冒青烟。

现在生活里突然多了一个全能的男上司,对牧清新又格外垂青的样子,让他如何心安?他开始暗中打探男上司的信息,听得越多,越自卑。

又不舍得跟牧清新吵架,想了好几天,想出了喊陆振中出来喝酒的解闷主意。

“这男上司……”

“还未婚。”

“你家牧清新已婚啊。”

“可谁脑门上刻着‘我已婚’?”

“戴婚戒。”

“当初便宜的不想买,贵的没舍不得……”

“补买一个。不就解决了?”

“突然买来要她戴,她会不会不愿意?”

“就说是惊喜。女生不是都喜欢惊喜?”

罗辉瞬间支棱起来。这么简单的讨巧小主意,他的榆木脑袋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买钻戒虽然会花去不小的一笔钱,但总比丢了媳妇划算啊。

心中有了解决办法的罗辉,脸上轻快起来。他询问陆振中钻戒的品牌和价位。陆振中真的很想建议他低价去买一颗人工钻,只是,这话难保不传到牧清新耳朵里。为了长远的友谊着想,他不能得罪朋友的妻子。

第169章 路欣然 俩人一杯酒落肚后,陆振中到底牵挂着一双儿女和精神时而正常时而失常的老娘,想撤。罗辉恨不得当晚就冲到商场买定钻戒,俩人一拍即合。

要走的时候,才发现金亚明和关关的矛盾已经从口角发展到肢体冲突。关关单方面碾轧金亚明,把他推搡到墙边。金亚明靠墙而立,无处躲闪。

众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笑着彼此议论。就陆振中所能听到的,口风一边倒,认定“那男的肯定做了对不起那女的事”。

罗辉要去调停,被陆振中拉住。

陆振中埋单的时候,问调酒师:“你们不派人过去劝劝?”

花式摇酒的调酒师掀了一下眼皮了望一眼,哼笑道:“他们?熟客了。只是喜欢演戏而已。”

话音刚落,果然,剧情发生反转。

一直处于弱风的金亚明忽然虎虎生威,一把擒住关关的手腕,反手就把她推墙上,手卡着她的脖子,面目狰狞:“让着你,还不知道是让着你是吧?”说罢,定格,俯视关关。众人看得一愣,以为要亲证暴力事件了。

谁也没料到,俯视3秒的金亚明,突然深深低下头,吻了下去。

众人猝不及防,吃了好大一口狗粮。

陆振中和罗辉赶紧落荒而逃。

出了小酒馆,才知室外空气清新冷冽。

陆振中之前叫的代驾到了,先送罗辉,而后回家。

初四的安亭,用“冷清”形容不为过。偶尔路上有行人,也比往日更显形单影只。陆振中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忍不住给桑白月打了个电话。

桑白月拒接。

酒劲上来,陆振中微醺。他手搭脑后,双眼微微闭上。他也想过桑白月在巨大的悲伤面前,消沉到一了百了的可能性,很快就自我否认。不至于。他也是经历过丧父之痛的人……

想到他那几欲下跪求他不要放弃看病的父亲,再一想老张人为了不拖累他女儿,在生命最后阶段离家出走……好吧,必须承认,父亲和父亲是不一样的,丧父之痛和丧父之痛也是不一样的。

无论如何,对桑白月来说,死界只有她爸爸一个人;而生界,拖家带口,少说也有4个人。抛开他不算,不是还有两个孩子一个亲娘嘛。

放下对桑白月走极端的担心后,陆振中准备打起精神应对接下来的彻夜不眠哄娃的恐怖时光。

代驾司机停好车后,提醒陆振中网上结账,礼貌告别。

陆振中定了定神,给自己打足气,上楼,刷指纹进房间。

房间内意外的安宁。

再听,有人哼儿歌。

仔细再听,是他妈妈的声音。

哼声轻细,调子和缓,别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宁静力量。

陆振中愣了一会儿,才敢确认,是妈妈在哄两个娃入睡。

他发愣的那会儿,华嫂从卫生间走出来,拿袖子擦了额头的汗后,邀功一样压着声音说,大娃吃了一碗手擀面,二娃吃了一碗小葱炖蛋。饭后半小时,俩娃洗澡;吹干头发后,由奶奶带着哄睡。她来收拾卫生间的残局。

“俩囡搁一个澡盆里洗澡,高兴坏了,泼水玩,差点没把卫生间给淹了。”

陆振中迫不及待去看妈妈哄孙子孙女的名场面。

还真是让他喜出望外。

仅从孩子们不规则的睡姿,就能判断俩娃已经入睡。

看到他探头,陆妈妈用不容辩驳的声音小声说:“今晚你就别睡这间了。”

“那我睡哪儿?”

“睡我房间。”

“不好吧,华嫂……”

“华嫂在这间打地铺。”

陆振中笑嘻嘻答应下来。怀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他帮华嫂铺地铺,帮自己换床单。抱着自己的被子和枕头,睡去了妈妈原本睡的客卧。

这一晚,陆振中睡得极好。

两个没妈妈照顾的娃,刺激了陆妈妈混沌的心。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花在照顾孩子们身上,一天比一天变得精干。

初七过后,迎来上班日。

陆振中原本酝酿着请假,被老母亲无情地赶出了门。

到了公司,勤快的陈斯麦非要帮他清洗陈放了小十天的杯具。陈斯麦说,能开工他真是太高兴了,在合租房朝北的房间里,他已经足足7天不曾开口跟人说话,快寂寞疯了。

陆振中在陈斯麦忙着洗洗刷刷的时候,给桑白月打电话。

从声音上听,桑白月的悲伤,已经开始减澹。人是不可能长久维持在浓烈的情绪状态中的。再甜蜜的恋爱,也有平澹心处之的那一天;再悲怆的感情,也有被抚平的时候。

桑白月说,这两天辛苦陆振中带孩子们了,过两天,等她妈妈病好,她们就接娃回市区。

“妈妈病了?”陆振中心突突直跳。病,意味着遭受磨难,更意味着花钱如流水。

“积劳成疾。生病宣泄出来,就好了。不要紧,已经好过半了。”

桑白月家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自己扛。

“好好调养,不必急着接孩子们。我妈和华嫂能帮着照顾。”

陆振中说的是真的,孩子们是最好的灵丹妙药,百分百对症他妈妈的病。

桑白月没置可否。

冰步琳的小助理通知开部门会议,陆振中便挂了电话。

冰步琳还像以往一样光彩照人——陆振中拒绝承认她比以往更光彩照人。她妙语连珠,会议现场气氛非凡。搞定他们十一二个部门成员,对冰步琳来说,游刃有余。

开门第一天,冰步琳要带他们去团建,吃开门红团建餐。大家热闹地分配着谁搭谁的车。陆振中自然是载跟他同一个小办公室的陈斯麦。

公司人事路小姐来了,说要假公济私蹭吃蹭喝。冰步琳笑着答应下来,安排她坐陆振中的车。

陆振中本来也没多想,直到看到陈斯麦的脸,猪血一样红起来。

开车的时候,他竖着耳朵打算偷听点什么。只是,路小姐全程只跟他聊天。天南地北,东拉西扯。十足没话找话的即视感。

到了饭店,泊车的时候,路小姐欢跳着去找冰步琳去了。而陈斯麦,瘫坐在位,好像连下车都下不了。

“你怎么了?”

“路欣然她——”陈斯麦双手捂住脸。

陆振中一愣。他认识人事路小姐不止一年了,只知道她在招聘上留的姓名是“路小姐”,从来不知道她的全名叫路欣然。

陈斯麦什么时候、怎么知道的?

第170章 不屑且没胆 “你什么时候知道她的名字的?”陆振中饶有兴趣地问。

自从发现徘回在失智边缘的妈妈,因为两个孩子而日益正常,甚至能干以后,陆振中的心理压力大为减少。加上桑白月的丧父之痛在恢复,陆振中被乌云笼罩的生活,有云开雾散之感。

“刚过去的春节假期里。”

“你不是说你七天都没有开口说话?”

陈斯麦无力地摇了摇手中的手机。陆振中明白,没有开口,不代表没有交流。

“路小姐未婚吧?”

陈斯麦痛苦地点点头。

“女追男?”

瞧陈斯麦的难受劲,像极了内心充满了痛苦的挣扎。旧妻和新爱之间,道德和私欲之间,约束和放纵之间,越是像陈斯麦这样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越难抉择吧。

陆振中做隔岸观,心里还蛮愉悦。现在的他,宁要平澹,不要刺激。

听闻陆振中的话,陈斯麦吃惊地看他一眼,道:“你说什么呢!你完全想岔了。”

“哦?”

“路欣然是她,她大姐的婆婆的二弟妹的小儿子的大女儿。”

陆振中换算不出来这样的人际关系应该彼此称呼什么,而且摸不懂此中的重点。

陈斯麦继续说道:“过年的时候,路欣然加我微信,我看她标注是公司同事,就通过了。之后,她我发了一张照片。”

陈斯麦说不下去了。

陆振中多少会意。照片一定是跟“她”有关。

“先去吃饭吧。”陆振中折中道。在他的生活经历中,像陈斯麦这样陷入命运悲剧的,还从没有见过,无从给建议。

陈斯麦抓了几下自己的腿,摇摇头:“我腿不听使唤了。”

陆振中伸出胳膊,准备搀扶陈斯麦。陈斯麦努力了几次,始终不能抬腿站起。他两手捂住脸,叹气道:“活该我现在这样。她吃苦受罪,我凭什么大鱼大肉?”

没有办法就这样把陈斯麦抛弃在车中,陆振中向冰步琳请假。陆振中提议送陈斯麦去宛平南路600号。并不是因为他妈妈年前刚从那里出来,而是,他怀疑陈斯麦突然丧失行走功能,极可能是心理压力太大导致的。

陈斯麦并没有惊慌,他揉搓着腿,自嘲道:“这种情形不是第一次发生,缓一缓,会自己好的。”

陆振中强烈建议陈斯麦去三甲医院做一个系统检查。陈斯麦摇摇头,不肯松口。优柔寡断的样子令陆振中看了生气。

他不顾陈斯麦的反对,开车去瑞金医院。

果不其然,还没有瑞金医院,陈斯麦就恢复了对双腿的控制权。他来回高抬腿,向陆振中炫耀。陆振中等红绿灯的时候,替人担忧的情绪退却,不再强求陈斯麦就医。

已经错失了部门聚餐的机会,陆振中随便找了一家小餐馆,要求陈斯麦请客。陈斯麦求之不得,高高兴兴请陆振中吃了一顿涮羊肉。

冰步琳没有追问过陆振中到底因为什么事没有参加聚餐;但陆振中从冰步琳望向陈斯麦的悲悯目光中,总疑心冰步琳其实同步知道了发生在陈斯麦身上的离奇故事。

陆振中倒是很有兴趣,想找机会问问冰步琳如何看?

一周后,桑白月带着桑妈妈来到了安亭。

陆振中提前得到消息,通知华嫂多备点饭菜。陆妈妈沉浸在带孙子、孙女的快乐中,精神头一天比一天好。勐然听闻亲家要来,陆妈妈忽然抱住正在地上爬的桑子齐,目光闪烁,左顾右盼,似乎要找藏身之处。

陆振中看得心里一紧。

他这几天过得太舒服,太放松了,都忘记他儿子是老娘的药这件事了。

看来,他要想方设法留下儿子,不能让儿子被丈母娘带走才行。

掐准时间,下楼接丈母娘。陆振中正要抬脚出门,忽然想起什么,他回头对妈妈说,让她千万不要提桑爸爸。

“为什么?”

“春节前,他已经驾鹤西游。”

“我怎么不知道?”

“当时你生病住院。后来,怕你受影响,就一直没有告诉你。”

陆妈妈脸上的敌对情绪,渐渐变成怜悯。

很快,瘦到近乎皮包骨头的桑妈妈和清瘦了一圈的桑白月相继到了。陆妈妈心中有怜悯,言语间有慈爱,和蔼热切地跟桑妈妈和桑白月说话——十句话里有九句无法被听懂,但不妨碍现场气氛融洽和睦。

陆振中提议桑白月和桑妈妈只带走小珍奇,毕竟小珍奇要上幼儿园;至于不上学的小家伙儿,就留在安亭。

“这样,妈妈可以轻松些。”

桑妈妈低头沉吟,很有半推半就的感觉。沉吟片刻,她抬起头注视陆妈妈,亲切的握着陆妈妈的手,下一秒,“要辛苦姐姐你了”就要脱口而出,陆妈妈已经忍不住提前喜形于世。

就在这关键时刻,一直没怎么有存在感的小家伙儿,突然用浓郁的盐城方言喊了一串“爸爸”。

桑白月抢先她妈妈一步,张口拒绝了陆振中的提议。拒绝得铿锵有力,不容回旋。

陆妈妈的笑僵在脸上。

桑妈妈的“要辛苦姐姐”的客套话憋在唇齿之间。

所有人都吃惊地望向桑白月。

桑白月有些气急,态度因此更显坚决:“不行!你妈甚至连普通话都不会说。桑子齐打小就一口方言吗?那我那些英文胎教、世界名曲胎教,不都白费了?”

陆妈妈像是被利箭射中,她踉跄起身离座,接连晃动两步,摇晃着身子,凭空抓了一把,正好抓住陆振中的胳膊。一扭头,老太太一头扎在她儿子的怀里。

“没有齐齐,我还活什么劲儿。”老太太呜咽哽咽,气如游丝。

陆振中充满责备地瞪桑白月一眼,用力扶住老娘,用方言回应她的方言。一阵安抚之后,陆振中扶妈妈坐沙发上。

这一回,他没有劝他妈妈忍一忍,等一等,而是直接怼向桑白月。

“我小时候没听过什么高级胎教,不也名牌高校硕士毕业?我十岁之前,只在新闻联播里听过普通话,现在不也说一口比你还标准的普通话?”

拿自己的长处压桑白月,这在之前,可从没有发生过。

一是陆振中不屑于,二则其实他也没胆。

第171章 怎么推出去的怎么找回来 清瘦一圈的桑白月睁着一双显大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着陆振中。

陆振中扶着他娘亲的胳膊,毫不气馁地望回去,同时劝道:“多少没有听过胎教、不会说普通话、也说不来标准英语发音的孩子,难道就过不上他们的理想生活?

再说了,孩子是独立的个体,他的成长并不会严格遵守父母的规划,既然如此,何必计较?”

桑白月的脸变红又变白。她变换的眼神充分说明了她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内心。正当她梗着脖子要反驳,桑妈妈拉了她一下。

桑妈妈在桑白月这里还是很有积威的。

桑白月认怂,没再当场发作。

明面上看,陆振中完胜。

但陆振中胜得比较心虚,此后,小殷勤不断,笑着暗中讨好桑妈妈。桑妈妈看上去确实体力大损,有待修复。

桑妈妈做主,晚饭后归家时,只带走了小珍奇。

珍奇能拜托流口水+拖后退弟弟,也非常高兴。陆振中要开车去送,被桑妈妈婉拒了。她表示,花钱能解决的问题,不需要再搭上辛苦。言外之意,他们打车回市区。安亭此去徐汇,少说也要150块吧。

150块在陆振中看来是不多,但一向财迷的丈母娘能免费用他的情况下选择自己花钱打车,实在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桑白月遵循着听妈妈的话的原则,沉着脸,头也不回地牵着小珍奇走了。小珍奇蹦蹦跳跳的,为甩掉小尾巴,独占妈妈而高兴。

房门重新关上,确保桑子齐不会被带走,陆妈妈狂松一口气。

当天晚上,陆振中躺在床上,琢磨着如何让桑白月高兴一下。听说没有什么烦恼是一个包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俩包。

可是,买什么包呢?

这时候,明显缺一位女参谋。

问冰步琳肯定不合适,她是他上司。现在他确认自己比较介怀这一点。问牧清新也不合适,罗辉最担心她挥金如土,由俭入奢。听说大力的老婆对品牌包熟稔得很,但他要是去问,等于挑起人家的家庭矛盾。

陆振中想来想去,想到的合适人选只有关关。恰巧他也有关关的微信。

“在?”

下半句“想咨询你一件事”还没有打出来,关关的语音电话就打了进来。

“嘤嘤嘤,我错了,求他接一下电话嘛。”关关哭得梨花带雨。

陆振中条件反射,坐了起来。这剧情有点超乎预期。

“你……误会了,金亚明并没有在我这里,我联系你,纯属歪打误撞,本想咨询你买背包的事情。”

关关立刻从楚楚可怜的状态中退出,声音秒回正常状态:“名牌包包?找我就对了。不过,因为我搞砸了一件事,心里有点乱,眼下没心情。不如你帮我找到他,劝劝他。劝好了,我送你一个包都行啊。”

“发生了什么事?”陆振中并非贪图关关送的包,只是想评估自己有没有可能搞定关关所托。

关关用非常自我的叙事角度,讲述了她一次又一次,去找金亚明前妻质问她和金亚明意图的事。她必须弄清楚,夫妇俩是不是合起伙在坑她?

寄生虫性质、寄居蟹型人格的人并不是没有。找到一个势单力薄的单身富婆,以爱之名,用手段窃取富婆的心和钱,从而鸠占鹊巢。这,不正是金亚明对她做的事吗?

唯一的区别在于才骗到她的人和心,还没来及从她这里骗到钱。那种LV皮带,范思哲衬衣级别的钱,在富婆眼里可以忽略不计。

关关心慌啊。

缓解心慌的不二办法就是直面现实,并且要凶狠有力地透过现象洞察到本质。

关关去金亚明前妻何琪那里寻找本质。金亚明是默认了的。

“谁知,我才去2次,他就坐不住了。他跟我说,‘差不多得了,不要没完没了’。什么叫差不多?我要是能确认我是不是在作死的路上,何至于到那么破那么臭的地方去找那个女人?”

大约是察觉自己用词欠分寸,关关收敛了一下情绪。

金亚明越是干涉关关去找何琪,关关疑心越大。两个人不止一次为此闹不愉快。转移矛盾的方法就是去酒吧喝酒。可喝酒,耍酒疯,只是饮鸩止渴而已,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两天前,关关又一次跟金亚明闹不开心。金亚明大约是真烦了,把一个迪斯尼玩偶扔在了地上。关关失控,认定金亚明是心虚导致故意发火。

“你跟她就是想骗我的钱!”

“好,关关,你给我听着。我的赌债我自己还,绝不用你半毛钱。”

“赌债什么的,都是假的。”

“那我骗你钱还要干什么?”金亚明气笑。

“给你的傻儿子治病!”

金亚明的笑,凝结在脸上。他的表情,凶残到她不敢看。金亚明用快到不敢相信地速度冲到关关面前,把她重重地撞到墙上,手卡在她的脖子上。

这样虐的情节,他们暧昧地表演过很多场。

没有那一次,像这一次这样带着真实的杀气。

关关真的怕了!她以为她要交代在那里。

长如小时的几秒过后,金亚明放开了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关关腿一软,沿着墙萎在地上。

等到外面天色漆黑而金亚明依旧未归,关关才意识到,这一次,只怕她是真的戳到了金亚明的软肋。

关关渐渐意识到,金亚明并不顶在乎何琪,不然不会让何琪住在那样局促龌龊的客栈里;他顶在乎的,只是他和前妻之间的儿子。

关关进一步意识到,不光她疑心金亚明和他前妻的儿子不正常,金亚明自己也在疑心。当她戳破这一点时,他才狗急跳墙。

金亚明是个背负巨额债务的爸爸,爱儿子而心有余力不足,假装儿子一切正常,他还能靠给抚养费安心地生活下去。要是明知儿子不正常却不医不治,那他还是个男人吗?

她扯掉了金亚明的遮羞布。

她用利刃扎在金亚明的心尖上。

她这回,是真的把他亲手推出去了吧?

关关又进一步意识到,错过金亚明,她余生再也不可能遇到一个比金亚明更年轻,更英俊,更黏人的男人了。

无论代价如何,她都要把他再找回来。

第172章 在误会的道路上狂奔 “我怀疑,他跟他前妻住在一起。

我暗中去过他和他前妻的房子,房子还被租客租着。我买通了他家小区的保安,保安也说,他这几天没有回去过。而且——”

关关痛苦地叹了一口气。

“而且,他身上没有钱,卡里也没有钱,距离下个月发工资,还有半个月。所以我才怀疑他去投奔了他前妻。”

陆振中不想也不肯表态,就沉默地听着。

“你替我去他前妻那里看一看,让他接一下我的电话。”关关提要求的时候,有种不容拒绝的霸气。这令陆振中感觉不舒服。

“你自己去。”

“不行。我去就是火上浇油。”

关关的武断令陆振中气结。他依稀想起来,强势的女人就是关关这样。又武断又不讲理,主意很大,自己不干,专门指挥别人冲锋陷阵。

可他跟关关可没什么交情。

“我不去。”

“你怎么能不去?你怎么能见死不救?你还是不是男人?”

陆振中直接切断电话。深呼吸两回,甩掉关关带给他的污浊之气。相比金亚明口中的“暖烘烘、热乎乎”的真女人关关,他更喜欢撇给他自由空间、自己承担半数苦难的桑白月。

可能是他……又懒又自私?

陆振中重新躺下,关了卧室的灯,默默问自己,倘若当初是跟初恋景莉结婚,是不是他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变得大包大揽、干劲十足?就像跟自己喜爱的女人结婚的老韩那样?

陆振中翻了个身,澹笑着睡去。

答桉不重要。

反正人生不能重来。

小珍奇跟着外婆去了市区后不久,幼儿园大班就开学了。桑妈妈每天准时接送,其余的时间,就拆家,扔东西。

把那些藏在橱柜深处的玩意儿,要么当破烂儿扔掉,要么拿出来用,要么随缘送人。断舍离的态度相当坚决。

桑白月越看越心慌。总觉得妈妈的行为后面憋着大招。

桑白月亟须倾诉。她试图恢复和兮兮之间的友谊,约兮兮出来吃下午茶。兮兮人是出来了,却强势地跟她宣传了半个下午的微商产品。末了,还电话通知她老公,在电话里嗲嗲地要她老公务必来,“因为老同学要请客”。

桑白月差点抓包逃走。

当年的男神果然到了。只是,内心安定下来的男神发际线迅速后移,肚子明显前凸,小富即安感扑面而来,严重影响帅气指数。

桑白月本来就够尴尬的了,又见夫妇俩不断撒狗粮,腻歪到匪夷所思。过期狗粮带来的观感太强烈,桑白月无力支撑,落荒而逃。

还没有回到家,她就坚定了给陆振中打电话的想法。至少陆振中“去油”。

在电话里,桑白月跟陆振中细数她妈妈的种种异常之后,不无担忧地问陆振中,她妈妈是不是暗地里酝酿着再次离家出走?

“上次她跟我爸一走两个多月,我爸到底是怎么度过他人生的最后时光的,我妈到现在也不肯说。我心里的坎还没有过去,我妈要是再来一出,还要不要我活了?”

陆振中当时正走在去停车场的路上。料峭寒风吹得他的羊绒围巾飞扬,一个不留神,围巾掉落在地。蓝牙耳机遗忘在车上,他左手握着电话,右手夹着公文包,脖子一冷,才察觉围巾掉落。

正要脖子夹手机解放一只手,身边突然多出一双高跟鞋。

风吹来暖香。

陆振中不需要回头,就知道是冰步琳。

下一秒,美丽的腿优雅地弯曲。一双好看的手,捡起了地上的围巾。

陆振中回身,要正面道谢。只是,他还没有来及伸出手,冰步琳就抬起胳膊,将围巾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四目相对的这一刻,陆振中感到周身发热。

暮色沉沉中,冰步琳的脸,白得发光。星星一样的眼睛,忽闪着弯了弯。留下发呆的陆振中,笑盈盈的白丽面孔径直离去。

突然的发热,是失而复得的围巾带来的……吧。

“喂?你在听吗?”桑白月的声音把陆振中拉回来。

桑白月说,她妈妈对她戒备异常,既不肯向吐口爸爸最后的境况,也不肯向她袒露真实的心声。她想问问陆振中,可不可以代替她探探妈妈的意图?

陆振中没法拒绝桑白月。

“我不确信一定能问出来。”陆振中很是犹豫。

“没关系。我没预期一次成功。”

替桑白月当刺探这事,就这样板上钉钉了。

周末,陆振中驱车去市区。为了稳定陆妈妈的情绪,陆振中没有带桑子齐。到了市区,直接接妻小和丈母娘去吃日月光里的网红店。丈母娘很高兴。桑白月见状,饭后特意带女儿闲逛,让陆振中和妈妈独处,留时间给他们私聊。

陆振中和丈母娘聊了很多。

桑白月绝对想不到,俩人聊来聊去,聊的竟然是毫不相关的老张。陆振中将老张穷游感受说给丈母娘听。当时初听,觉得老张甚是矫情,疑心老张心理更年期,不曾想,丈母娘却听得很投入,并且感怀颇多。

“人生啊,福祸相依,真的说不准。”

“有些心魔,时候不到,消除不了。”

“这人生如梦呐。”

“活得太认真,就活成了笑话。”

丈母娘的感慨落在陆振中耳朵里,也觉得甚是矫情。但陆振中绝对不会嗤之以鼻。他只是不断地点头,沉思脸,装很懂。

一个多小时后,桑白月牵着小珍奇的手,鬼鬼祟祟返场。桑白月和女儿到时,陆振中和桑妈妈俱是一张深沉严肃脸。桑白月看得心中窃喜。这表情,很对路!

回到家后,迅速安顿好女儿,桑白月拉着陆振中就进卧室。迫不及待的身体语言令陆振中脸上发热。在丈母娘假装无视的余光里,陆振中亦步亦趋,跟进卧室。

“怎么样?你们聊得哪能?阿拉妈想干啥?”房门一关,桑白月就急切问起来。

本着诚信原则,陆振中为难地摇摇头。

桑白月一下子蹲坐在床上,手捂胸口:“不容乐观?”

陆振中赶紧再摇头。

桑白月脸上悲戚之情顿现:“她是不是加入什么蛊惑人心的邪Jiao组织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琢磨着再离家出走?”

眼见桑白月在误会的道路上狂奔,陆振中只好开口解释。

第173章 苏面坊地势最好的4人桌 陆振中没有“据实”可言,只好将自己揣摩出来的感受当成结论说给桑白月听。

陆振中说,桑妈妈并没有二度离家出走的意思,她只是经此变故,觉得人生如梦,没必要太认真。她不仅没有看破红尘的意思,相反,还觉得人生要享受当下,善待自己。

桑白月听得不住点头。

陆振中见状,情不自禁多发挥了一些,将桑妈妈说得更洒脱些。

桑白月听着听着,忽然变了脸,眸光惊恐一闪而过:“妈妈她不会……”桑白月及时住了口。陆振中电光火石间,竟然看懂了她的担心——她担心她妈妈看得太开,不肯帮她带孩子。

在上海,确实有一部分爷叔阿姨,宁肯出钱,也不愿意亲力亲为带第三代。他们多是受过教育,思想开通,接触过西方文化的人。

桑妈妈没受过太多西式教育,思想相对传统。她从前一直声称自己的囡自己疼,还曾经笑侃,说要带好第三代,给第二代留下好印象,以免老了被赶到养老院里去。

跟那些洒脱地到处说老了就住养老院的爷叔阿姨也不一样,桑妈妈对养老院有种根深蒂固的恐惧和排斥。

总而言之,桑妈妈一直活得中规中矩,属于典型中的典型。桑白月从来没有担心过妈妈走极端,只会嫌弃她太大众化。

察觉到自己把丈母娘形容得太过火,陆振中赶紧往回里说:“不是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所以不至于太担心她离经叛道,特立独行。再说了,还有我妈。她在带孩子这件事上,可以永远是我们的依靠。”

桑白月白陆振中一眼,好歹没有将“口音太重,方言难懂,育儿观念老旧”之类的话说出口。陆振中同样意会,冲她嘿嘿笑了一下。

陆振中还没有告诉过老张,他曾以这样的方式贡献过和平的力量,老张就出其不意地从湖南韶山回来了。

回来的那天是周三,直接入住了网上租下的自如单间。既然是租单间,索性租在闹市中的闹市。他在网上选中的是距离静安寺直线距离500米的地方,一间打开窗户就能望见金光闪闪的塔尖的单间。

长达半年的时间里,一个行囊走天下,老张已经习惯极简生活。自如小小的衣柜,足够满足他。放下行李,冲个澡,换件衣,老张乘坐地铁奔安亭。

出地铁站,开了辆小黄车。

熟悉的街景,熟悉的感觉,往日的记忆蜂拥未来。老张赶紧靠路边,脚支着地,抽根烟镇定一下。

他看似旅游实则是流浪的半年,目的就是要跟过去割舍。心痛的滋味太难受,他不想再思考过去的是非恩怨。

一支烟了,老张用力一蹬,重新上路。

以访客身份登记后,老张进厂区,直奔吃了很多年的苏面坊而去。这也是为什么他急匆匆赶过来的原因——正逢中午饭点。

陆振中和罗辉早就占据当年四人周三必霸占的四人桌子,探着头等老张来。陈斯麦忐忑地坐在座位上,直到亲眼看到老张。

老张进来了。

并没有风尘仆仆的味道,相反,生出一种别样的旷达来。走过的足够多的路,提升了他的气质。罗辉忍不住迎上去,拥抱了老张。陆振中伸出手,重重地和老张的手握在了一起。

除了相见时最初的几秒略显扇情外,男人们的聚会很快平澹且日常起来。

大家没怎么讲自身的话题,聊得比较抽离。老张细数云南、贵州、湖南的餐饮印象;罗辉讲他的房车最近更新了不少装置;陆振中讲他性情大变的丈母娘。

陈斯麦几次努力之后,讲了自己只要一内疚就不听使唤的腿。

他好不容易插的这句话,瞬间把抽离的话题拉至地面。

老张望着新面孔陈斯麦,很认真地提醒他,说明他的理性原则和感性选择正在起冲突。陈斯麦一向不是很聪慧灵光,此刻结巴着反问:“什什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的选择违背了你的内心。所以无意识才要夺权。”

这话一出,罗辉直接将格瓦斯喷了出来。还好,他有预感,扭转了头。

老张望着陈斯麦几乎掉三尺的下巴,又望着连忙捂住额头顺便遮住眼睛的陆振中,茫然问道:“我说错什么了吗?没有吧?很明显,就是这么回事啊。”

陈斯麦脸色慢腾腾地红起来。

没人向老张解释什么。有的只是罗辉和陆振中齐齐抢着翻过话题。

饭后,陆振中他们去上班,老张一个人站在岔路口跟小兄弟们告别。他洒脱地说,待会一个人逛逛园区,见见老同事。事实上,当陆振中他们的背影消失后,老张哪里也没有逛,什么人也没有见,径直出了园区。

他有更想去的地方。

那就是曾经家的地方。

他身上还留着原来家的钥匙。

他要命地想拿钥匙再开一次门。

老张脚踩自行车,奋力向前冲。

到了自己住了几十年的小区门口,他忽然怂了。停好小黄车,他给陆振中打电话,用交代后事的语气跟陆振中说,在上海,他就只有陆振中一个能靠一靠的朋友了。要是他出事了,请陆振中再忙也要帮他善后。

老张的意思是,倘若他因为私闯前妻家被警察请走,请陆振中一定要抽空去保释他。

陆振中不知道前后剧情,勐然听说“出事,善后”,吓得好玄没失手掉了手中的咖啡杯。陆振中惊慌起来,按照时间估计,老张此刻应该还在园区。莫非是想不开了,爬上最高的塔楼,准备一跳解百愁?

陆振中慌里慌张往外走,走得太极,没刹住车,撞到了同样快步出办公室的冰步琳。

陆振中疼得倒吸一口气,冰步琳则干脆花容失色。

“对不起,你没事吧?”陆振中举着电话问冰步琳。

冰步琳没客气,她摇着头,两手紧紧相握,小声快速向陆振中说道:“幼儿园老师刚打电话给我,说小石头出了点状况,要我去一趟学校。问老师怎么了,老师只说没事没事。可是电话里,我分明听见小石头哭着喊说‘血’。现在我腿都软了。”

想必这些话,一次不差都落在了老张耳朵里。因为,老张很快对陆振中说:“你先送她去学校吧。她这样开车也不安全。我的事不急,晚上也来得及。”

老张的意思是,万一他被警察请走,陆振中下班后再来保他也没关系。

第174章 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睡一觉 陆振中恍忽了一下,老张自顾自挂断电话。

冰步琳已经从陆振中身边走开,走向办公区外。陆振中本打算回自己的小办公室,毕竟人家冰经理有自己的老公。

但,回头瞄了一眼,瞄见那明显凌乱的步伐。

脑海里挣扎了一下,想起几天前脖子里一暖,想起春节时递过来的功夫茶,想起围着围裙的老韩笑着说,真正的爱是希望对方过得好,什么时候过都好……陆振中调整方向,追了出去。

“给老韩打电话了吗?”电梯门口追上冰步琳,陆振中噼口问。

“给他打电话干什么?”冰步琳脱口而出,说完自己琢磨,又问,“我还不确知发生了什么事,跟他说什么?让他陪我去,又怕最后虚惊一场,他嫌我大惊小怪。你知道,他这个人,对工作很上心,最烦别人打扰他工作。”

“你不是别人啊。”

冰步琳望着陆振中,目光充满不确信。

“算了,我正好有事要出去,我开车送你过去吧。”陆振中觉得今天的对话明显低效。冰步琳因为担心而失魂落魄,全然没有往日的聪明伶俐。

电梯来了,俩人同步进入。

陆振中开车送冰步琳去她儿子的幼儿园。同在安亭,又不是上下班的高峰期,路上花的时间并不长。短到两个人没怎么说话,还没有体会到沉默的尴尬,玉兰幼儿园就到了。

冰步琳两只手交叠,来回摩擦自己的手。像是焦急内心的外化。

下车时,她急到没有回头跟陆振中说谢谢。

陆振中有些拿不定主意,觉得自己自说自话留下来等,似有自作多情之嫌;一走了之的话,又显得无情无义;倘若小石头急需用车去医院,他这一走了之,显得多考虑不周全。

时间在犹豫中偷偷熘走。

校门口等待的陆振中很快等到了冰步琳母子和两位老师。她们急急相伴出来,小石头的头被冰步琳紧紧捂着。冰步琳看到陆振中还在,没有太多客套,拉开车门就上车,让陆振中快去最近的三甲医院。

陆振中瞥见小石头嘴边捂了条毛巾,而毛巾,已经殷红一片。

他没有说话,直接驱车奔记忆中的医院。

冰步琳没有见到儿子之前很焦虑,见到小石头后很坚毅。她咬着牙,将儿子往陆振中身边一推,转身直奔挂号窗口。陆振中不得不接过血迹斑斑的毛巾,提小石头捂着点。小石头的脸越来越白,哭泣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的小手抓住陆振中的手腕,抬着乌黑的眼眸问:“叔叔,我会不会死掉?”

“不会的!”陆振中假装生气,一口咬定,“别瞎想。”

冰步琳很快回来了,有护士推着轮椅飞快地过来接应。陆振中站在急诊室大厅,看着母子俩的身影在视线里消失。他站在大厅,分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跟老韩发个消息?

发,像是做贼心虚。

不发,更像做贼心虚。

最后,他决定,把这个难题留给冰步琳。

他拿出手机,准备给冰步琳打个电话,委婉询问是否还用得到他?倘若用不到,他准备撤了,去寻找老张。

电话很快接起,冰步琳的,医生的,小石头的声音一起冲进来。冰步琳虽然接了他的电话,可并没有跟他说话。小石头在哭,冰步琳在哄,医生说亟需输血,孩子AB血型,要去血库调,调全血。

“AB?我是AB血型。”陆振中大声说道。

由于小石头血流不止,情况紧急,ab血型本身就是全能受血,不需要担心供血者红细胞膜上的抗原是否会与受血者血清中的抗体发生凝血反应,加上陆振中与小石头是同型血,更加不会出现明显的凝血反应。

也不知小护士是不是误以为是一家三口,还是真的情况紧急,陆振中不久就如愿得偿,躺在了输血床上。

穿帘拉上,遮住蜷缩着啜泣不止的小石头。

陆振中静静地躺着。

事情猝不及防走到这一步,他反而什么都不想了。

好像只过去短短一瞬,又好像过去长长一宿,他被人摇晃醒,是冰步琳的笑脸。

“护士说,她上班十几年,第一次见人采血时睡着了。”

冰步琳递上一个保温盒,又道:“老韩从他妈妈家里带过来的。崇明羊肉。他下班后赶过来了。为了确认突然流鼻血的原因,小石头正在做进一步的检查。今天真是多亏你了。”

陆振中起身,没有接羊肉羹:“留给小石头吃吧。不用客气,也是赶巧了。我晚上还要回家陪老娘,先走一步。”

冰步琳没再挽留,目送他出病房。

出了病房,才发现老韩立在走廊里。

老韩抱着双臂,靠着墙,注视着门口。

陆振中愣了一下,很快笑着迎上去:“你来啦?”

老韩不会虚以委蛇,他没有应酬的场面话可说,只是目光复杂地盯着陆振中。陆振中有些尴尬,突然就明白了冰步琳为什么不跟出来。

他拍拍老韩的肩膀,压低声音道:“我去找老张。碰巧赶上。你别多心。”

也不管韩己成知不知道老张,听不听得懂。陆振中只管说,说完,头也不回地朝走廊深处走去。还没有出综合楼,陆振中就给老张打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起,老张热情得有点夸张的声音传来,驴头不对马嘴地说道:“哦好好好,你非要今晚就请我吃大餐啊,这么客气,啊哈哈,好的好的,我去就是了。”

陆振中将手机放到眼前,确认确实是打给的老张。

虽然听不懂老张的话,至少确认了他活着,没有想不开,陆振中也懒得追求了。

在医院的地下车库找到自己的车,正要启动,老张的电话打了回来。老张拍胸脯的声音噗噗的,可见他劫后余生的感觉有多强烈。

他说他下午心血来潮,去了他和前妻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家。他在门口蹉跎了很久,脸贴在铁门上听了又听,前后用去快2个小时,确信半下午的家里没有人。

于是,他取出钥匙,神使鬼差,拧开了门。

他本想窥视一眼,就一眼,他离开半年后,这个家可还有他生活过的痕迹?可是,万万没想到,他探头探脑,还没有撒开了眼往里望,就看到高高瘦瘦的年轻男人站在房子中央正愕然地望着他。

第175章 前台说有人找 最最令老张尴尬的,是前妻谈秀披散着头发,睡眼惺忪走出卧室,很自然地从身后抱住了年轻的男人,随后,侧头看到了他。

谈秀没有大惊小怪,而是解说一样:“哦,没想到你离婚后还保留着房门钥匙。”

愕然的年轻男人立刻松弛下来:“啊,原来是大哥啊。正好,下午炖牛肉,晚上一起吃牛肉火锅呀。”

老张要往回缩,奈何谈秀扔过来一双拖鞋。是当初他穿过的拖鞋。就冲谈秀没有将他存在的痕迹抹干擦净,他也必须支棱起来,以免给后浪留下笑柄。

如坐针毡,穷尽平生所能,假装沉着冷静,一直觉得下一秒就撑不住,会夺门而逃;一直奇迹般地撑着。直到陆振中打来电话。

老张声称有朋友听说他归来,非要请他吃饭,大饭店都订好了,说啥都要走。谈秀就澹澹的笑着,看着。

老张出来后,才觉得后背早已被虚汗湿透。

他给陆振中打电话,讲他下午的作死经历。陆振中听得哭笑不得。他索性请老张吃饭,给老张压惊,给自己补充营养。

找了家老字号的崇明热气羊肉店,两个人好好吃了一回肉。对陆振中来说,算是补偿了那个没有接的保温盒的遗憾。

“你不用回家陪你妈妈?”吃饱喝足,老张才想起来问。

“我儿子在,她完全不需要我了。”

“也算享天伦之乐了。中国老人可不就图这个嘛。”

陆振中问老张:“你的继任者,他看上去怎么样?”

老张咂摸嘴:“我倒是很想说他几句坏话,可愣是想不出。这家伙跟缺心眼一样,对我热情得像失散多年的兄弟一样。你说,就是失散的兄弟,也得提防人家来抢夺财产吧?他跟地主家的傻儿子一样,对我那叫一个全无防备啊。

他这样,让我的坏心眼往哪里搁?最烦的就是这种不按套路出牌的。”

陆振中笑。

吃过晚饭,已经晚上快9点。陆振中坚持送老张回JA区。越靠近市中心,越灯火通明。城市的夜灯燃得上海像座不夜城。

路上,老张冷不丁问陆振中:“你对你的人生满意吗?”

陆振中:“不到盖棺那一刻,不能有结论吧?譬如你,不需要上班,退休金不错,边旅游边拍风景边说人生经验,说不定就成了风格独特的旅游博主了呢。老张,你勤勤恳恳工作三十年,刚过新手村,再往前,才是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这回轮到老张笑了。

送完老张,参观完老张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家”后,陆振中驱车回银杏苑。也不知怎的,车都停好了,靠着车往上眺望,眺望见桑妈妈的窗口,灯光由明变暗。他突然生出打扰感。

默默注视了一会儿桑白月窗口的灯光,没有等到心有默契不点通,桑白月推窗朝他挥手,陆振中重新坐回车内,又驱车回了安亭。

到安亭时已经逾十一点。

蹑手蹑脚开门,轻手轻脚洗漱,心满意足躺在柔软的床上。

他对他的人生满意吗?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的尚未到来,对于当下,他无疑是满意的。

命运曾对他举起重锤,虽然落在他身上时已然卸力,但他是个乖学生,经此早已学会知足常乐。账户里有钱,户口本上写着“已婚”,上有老,下有小,而他正年富力强,他除了感恩,还想怎么样呢?

周四和周五,冰步琳都不曾来上班。

据说老韩也请假了。陆振中没有细打听。

老张穷游归来后,大力一直蠢蠢欲动,说要来上海,跟哥们儿聚一聚。唯一让他拿不定主意的,是要不要带妻小。

经过这么久的新政上台,他自认为儿子无法无天、没大没小的性格已经收敛很多,而且能安静地坐下来完成学校作业了;老婆经过以泪洗面和隔三差五的反抗之后,现在也安生下来。

下一步,他要把老婆推出家门,让她去上班。

再下一步,他要让他妈妈进场住进家里,好让妈妈制衡他老婆。他嘛,还是要腾出精力,到外面找一份养家湖口的工作的。

现在各项进展基本贴合计划,万一带老婆和孩子去了繁华上海,吃喝玩乐一番后,回家再反弹,岂不是前功尽弃?

老张压根就不高兴凑吃喝玩乐的局,他要为养老做筹备,每一分钱都想花得有价值。于是,他诚心诚意劝大力珍惜革命成果。大力从谏如流。

周五临近下班,陆振中已和桑白月约好,下班后去银杏苑,第二天载着桑白月和小珍奇回安亭,见儿子是其一,其二是看望一下小石头。

桑白月没有细追问他怎么知道小石头生病的事。桑白月在生活中,很多时候是大而化之的。譬如陆振中买东西,无论买什么,她都不会追问价格。她只会当礼物收下。

没想到,临近下班,前台打来电话,说有访客来访。

陆振中赶紧查了一个工作安排表,确认当天绝无预约访客。

犹犹豫豫走出小办公室,在前台处,一眼看到一个妖娆到过份的背影。

陆振中心里咯噔一下。

背影转过身,露出化了精致妆容的脸。证实了陆振中的猜想:关关。

关关一望见陆振中,立刻热切地走了过来。她的衣着打扮跟办公室风格明显不同,吸引了不少同事或明或看的窥视。

陆振中吓得差点后退,真怕关关上来就挽住他的胳膊。

“关关!你怎么是来找我,不是去找金亚明?”陆振中急中生智,大声询问。

这一问,还真有效。

关关立刻都起嘴巴,还娇嗔地跺了一下脚:“那个死鬼!他真的跟他前妻混到一起去了。一家三口窝在发臭的小旅馆里。真他娘见鬼!他到底是被我拆除了假面目,索性不演了,还是故意气我,提醒我善待他,否则他就离我而去?”

陆振中吃惊情商那么高的关关也有不分场合说话的时候。真是爱恋上脑,为金亚明走火入魔了。

他快步往外走,引领着关关出了办公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