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拾遗纪》 第1章 天下无主 天下已无共主,此岁不知如何纪年。 十四年前,西周天子失位;八年前,东周一夜飞灰。 八百年国祚断送之前,山穷水尽的末代天子借钱赊了一丝回光返照。 西周文公号召诸侯合纵伐秦,周赧王送掉老命之余,为后世留下一个词:债台高筑。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幸而这一头伸出去再也缩不回来,于是欠下的巨债就再不用还。 天子,没了。 天下人这些年明白一个道理:天没了儿子,并不会塌;人没了天子,也照样活。 男人还是得打仗挣钱养家,女人依旧要洗衣做饭生娃。 天下没了天子,世上还有七王,互看俱是鱼鳖,自诩皆为飞龙。 七国之王,谁最贤? 稷下学宫为此设了一场论辩,辩的结果当然是仁德恭俭,齐王最贤。 至于说齐王不贤的人,齐国礼仪之邦自是不会亏待:狱舍不收房钱,牢食不算饭费。 学子们血抛泪洒呵壁问苍天:“悲夫!荀子高卧兰陵,鲁连归隐东海,祭酒沦为官家喉舌,稷下亡矣!亡矣!” 耕农织女们觉得读书人真闲,干什么琢磨别国的王贤不贤?还不如想想炖王八汤该放多少盐! 乡下人大都不问天下事,奈何天下事不饶鲁仲连。 齐鲁蓬莱避世翁,等闲之时钓泥鳅,不等闲之时——钓诸侯。 一箭书退燕十万兵,逼杀聊城主将;三寸舌战魏反间客,慑退虎狼之秦。 不寻常的人多少都有些不寻常的毛病。 平原君赠千金,不要;孟尝君赐官爵,不受;齐襄王封王侯;不屑。 “吾与富贵而诎於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 穷人自由,穷人又最不自由,更何况穷得响叮当的鲁仲连还有个最大的毛病。 他总是忍不住锄强扶弱,每扶一次弱就会得罪一次强盗。 仇家越来越多,多到数不清楚,多到不敢娶妻,因为喜欢谁谁就会倒霉。 一个倒霉姑娘给他生了个倒霉儿子,后来这个倒霉儿子被他的倒霉师兄拐走了。 这位师兄被后世称为战国最后一位纵横家,名叫庞煖。 鲁仲连以为老不死的早老死了,谁知道他八十岁还能覆地翻天。 销声匿迹几十年并没有磨掉这把老骨头,白发人反而越老越勇勇而弥坚。 重出江湖第一件事,攻燕,解除赵国北境之患;第二件事,合纵,号令天下诸侯伐秦。 白眉老将亲自披挂,指挥五国联军打进函谷关,攻蕞地,取寿陵,进逼咸阳。 秦国向来有恩不一定偿,但有仇必定要报。 国难来时全民皆兵,敌前大战,敌后反间,不仅瓦解五国联军,还顺手收了卫国。 秦国最终没有灭卫,挑了一个卫国公子立为卫角君,把卫国王室迁到野王。 秦王留了两样东西在秦宫:卫角君的一双孪生女儿,琬和琰。 此后天下就有了两个卫君:卫元君亲魏,卫角君亲秦。 庞煖自杀前给师弟的绝笔信,大意如下:此战之败,非我之罪,乃在五国国君寡断少谋…… 洋洋洒洒一席废话看得鲁仲连几乎摔简,要紧的只有最后一句:“兄无能,俟连殁于濮阳。” 一口赤血染红黑白子,血哽在喉,腥与苦唤出眼中泪。 棋行一半便成残局,另一位执棋人膝行到老人身边,询痛问安。 白衣少年来自大梁,家族累世出任魏国国尉,族人便以尉为氏。 盛衰无常,到尉缭这一代,将门之后沦为布衣游子。 亲眷早已作古,少年游学拜师,慕名叩倒在千里驹门外。 无论老先生如何怪癖又如何刁难,少年不卑不亢地侍奉三年,渔樵耕读日夜尽心。 从此,东海孤舟多了一个伴。 没有师徒之名先有了师徒之实,最后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师徒。 不成想,为此父子反目。 “宁传外人也不传我纵横之术?你眼里,终究没有我也没有母亲!” 儿子留下这句话就走了,跟着庞煖去人间做一番男儿事。 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在国则国重,去国则国轻。 以一人之力席卷四海狂澜,这是俟仲的志向,却也成了他的坟场。 这是鲁仲连极力避免却终究未能避免的结局。 “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还有我。” “你既入我门中,你既有谪仙之智,也当知道,他的今日或许就是你的明日。” “不独他,也不独我,人皆有这一日。若在这一日前,能得平生夙愿,徒儿万死无憾。” “你愿如何?” “万世长安。” “你知不知道,你当真狂妄至极!” “天河倾落五百年,徒儿愿以身补天。” 老人沉默许久,一声长叹:“但愿酒色名利,不会脏了你干干净净的一颗心。” 车粼粼碾碎陌上花,马萧萧惊飞枝头雀,不速客送归亡命人。 黑衣少年以祭祖为名东来齐鲁,除了为鲁连送回独子遗骨,还奉上国主恳切的亲笔书。 老人展卷而览,渐渐唇颤手抖,最后摔简拍案,一声怒喝——禽兽! 禽兽之所以是禽兽,是因为日子不太好受。 无论老人用如何粗鄙的言辞问候,也还是不得不西入咸阳面见这位禽兽。 令他惊诧的是,这个禽兽长得很好看。 陈词滥调不足以形容这位少年君主,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爹娘形貌定是世所难见。 老人十几年前曾见过禽兽的娘,故而很快平复心情,有母若天赐,儿子想不好看都难。 然而这并不足以消解老人的敌意,四目对视一言不发,三人空腹几番哀鸣。 “王上,先生!你们倒是说句话呀!” 两人不约而同瞪了蒙恬一眼,又不约而同开口。 “寡人有一事想请教先生!” “秦王腹背之疾非我所能医也!” 秦王惊诧:“先生,知寡人腹背有疾?” 老人不答话,恨不得用眼里的冰与火把此人冻裂烧穿。 来人若是看不穿他心病,也就不值得用非常手段相请,秦王自知说了废话便拱手一揖。 “宫中略备薄酒,为先生洗尘。” 老人来的正是时候,琬公主临盆。 琰公主惶惑不安地守在姐姐床前,秦王则在不远的临水高阁设宴款待风尘客。 宫中忽然来了一位布衣老者,华阳太后谴人来问,秦王回嫡祖母说卫姬母家来客。 饭菜还未动,夏太后命侍女来问安,秦王不得不把方才的话再回禀一遍亲祖母。 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寂寥无声,连陪侍的蒙恬和蒙毅都觉得尴尬。 秦王水米不进,闷声喝酒;鲁仲连滴酒不沾,闷头吃饭。 酒一爵一爵下肚,秦王面色绯红,身旁侍酒的女孩劝:“酒事伤身,少喝些吧。” 秦王睨眼看她,神色轻薄:“怎么?心疼了?” 女孩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像是在笑自家不懂事的小兄弟。 “太后命我侍奉你,你就是我的命。你作践自己就是拿刀割我的肉,能不心疼吗?” 情深意重入耳透骨生凉,阴风透窗而来勾起唇畔一抹冷笑。 “母亲把你留下来照顾寡人,真是用心——良苦。” “太后身体抱恙不能常在你左右,我只怕侍奉不周,不能替她尽心呢。” 烈酒入喉强压心中怒火,一丝苦笑伪作七分戏谑。 “你既如此有心,明日便回雍城去侍奉太后,替寡人尽孝,如何?” 此话,落在闺中,调情;说在此刻,要命。 女孩四岁时,少主人落地;十四岁跟他回秦国;十七岁为他穿上冕服;二十一岁给他缝制婚衣;如今二十三岁,因他一夜恩宠有了三月很孕,本应春风得意却遭冰雪锁心。 “王上要赶殷奴走?” “寡人这里,什么也不缺,倒是她年纪大了,没有可心的人侍奉,寡人甚是,心——疼。” “可是——” “可是什么?!”秦王怒摔酒爵,残酒泼洒惊起杯盘狼藉:“想抗命么?!” 殷奴敛衣提裾离席,俯首帖耳跪伏在地:“奴妾不敢。” 安静,窗外风呼雪号奔涌入耳,如鬼泣,如狼嚎,如锥敲心,亦如钝刀裂肺。 狂风暴雪骤然暂歇,雷霆之怒渐渐冷却。 他移座离席,伸手扶她起来,斟酌再三说下一句温柔话。 “这么多年,母亲就你一个知心人,我不能常常侍奉,你代寡人好好陪陪她。” 她欠身答诺,忽而捂口捧心压着孕吐。 “有身孕就别累着了,下去歇着吧。” 这一去就是十几年,覆水尚且难收,泼掉的酒连同酒香也一同散入北风。 擦去酒渍,扶正酒爵,纵然被斥退,阿奴也不会怠慢职责之内的任何一件事。 一场风波乍起又乍落,鲁仲连埋头吃饭,秦王训侍女一点都没耽误他填饱肚子。 小蒙毅看秦王大发脾气,就把侍人全轰了出去:“王上与先生说话,臣在外面守着。” 蒙家兄弟很早就是秦王的侍剑陪读,蒙毅十二岁已是秦王近卫,蒙恬十四岁,任中庶子。 蒙恬将鲁仲连请到这里,僵局自然也由他打破最好,可是他实在找不出一句话来起个头。 秦王是有求于千里驹,可是第一次见面就开口,不地道。 目下这情况,说开心的事,不应景,说不开心的事,自讨没趣。 他索性什么也不说,抱了酒爵走到秦王跟前。 “王上,臣陪您喝。” 秦王看他一眼,给他斟满酒,君臣二人就这么你斟我饮,你饮我斟地喝了下去。 蒙毅在外面犯了嘀咕:王上和大哥你们在做什么?有这么请客的吗?一句话不说,把客人撂一边,自己喝起来了…… 夜雪,深寒。 鲁仲连吃到十分饱,秦王也喝到七分醉。 一声响嗝终于使秦王意识到,他对面还有一位客人。 “寡人本有千言万语想与先生倾谈,也有千头万绪想聆听先生高论,可今日,寡人闻得平生未有之奇耻大辱,以致损礼失态,还望先生勿要怪罪。” 鲁仲连依旧面凝冰唇结霜,拱手一揖算作回应。 北风推窗入户,秦王伸手接了一捧雪,冷眼看鹅毛般的雪片在掌心融化。 鼓楼钟鸣,子时,夜半。 蒙恬走到窗前,斟一爵酒奉给秦王。 “钟声一过,就是正月。恬,借王上之酒贺王上大寿。” 秦王苦笑,一饮而尽。 二十年前大雪,母亲赐予他生命,二十年后今日,母亲…… 这二十年中,他不曾有过一次像样的寿辰。 前十年,在赵国西躲东藏;后十年,在秦宫如履薄冰。 他出生这一日,正是阳中之阳。 周礼说正月有积尸之气,气佚则厉鬼出没,所以要驱鬼,称为“国傩”。 “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盾,帅百隶而时傩,以索室驱疫。” 秦人虽不尊崇周礼,消灾弭祸的仪式却学得认真。 每年他生辰这一日,宫中要傩舞祭祀,驱逐疫鬼。 不能开怀大笑也不能痛饮宴贺,因为,德高望重的华阳太后和夏太后忌讳。 他在赵国流亡十年才归秦,不像王弟成蛟那般,生在两位太后眼下,长在她们身边。 若非父王坚持保留母亲的正夫人之位,加之相邦吕不韦竭力一争,秦王大位落不到他身上。 母亲的多情为他博得秦王之位,亦是这多情带给他无尽耻辱。 患难见真情,富贵见荒淫,相依为命的岁月早已远去,怨与憎在心底悄然生根。 雪落眉峰化成水,恰似一滴泪。 又一声钟,婴儿啼哭划破长夜。 新生,新的开始,前尘旧事一刀斩断,脱胎换骨重新活过。 “先生,令孙与寡人,同月同日同时而生,虽晚了二十年,也是天大的缘分。” “我愿他与你的缘分,仅止于此。” 此话未能成真,缘既已生,不肯轻灭,直到身死,方才了结。 第2章 潜龙勿用 龙困深渊,不得不敛锋去刺,礼贤下士。 二十岁的君王与六十岁的渔翁,这场本不应该的相见源于一位奇智少年——甘罗。 甘罗英才天纵却又遭天妒,而今一缕英魂仅存活于秦王深梦。 两年前初见时,秦王十六岁,甘罗十二岁。 吕不韦引门客觐见,相邦荐的人秦王从来没理由拒绝,那是第一次有机会对仲父说不。 “寡人十六岁还未领国政,这位……这位甘罗——先生,能理军国大事?” 仲父笑逐颜开地告诉干侄儿,甘罗已经做到了他都办不成的事,说动张唐相燕。 秦王吃了一惊,因为他自己十二岁的时候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本事就是教训弟弟成蛟。 他被父王和仲父救回秦国的时候十岁,那时成蛟只有六岁,所以哥哥能把弟弟当猴耍。 在问明白甘罗是如何劝动张唐之后,秦王对两面三刀的小不点鄙夷多一分敬佩添三分。 张唐不肯走是因为去燕国必定路过赵国,他带兵打过赵国,被赵国抓到很可能被活剥。 甘罗跟张唐一番推心置腹,简而言之就是你不去会死得更惨,得罪文信侯还想好活? 这番说辞很可能让吕不韦背上残暴恶名,后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大秦相邦腹容百舰。 “一点污名而已,保得张唐平安到燕,这恶名自然就除了,秦燕结盟才是大计所在!” 秦燕结盟蚕食赵国,是吕不韦早早就布下的一局棋。 早年,他派刚成君蔡泽出使燕国,刚成君不负所望促成燕太子丹入秦为质,盟成一半。 秦国只须在燕国朝堂再放一枚棋子,秦与燕东西夹击互相策应,宿敌赵国定然首尾难顾。 吕不韦选定的这枚棋子,就是相佐之才张唐,张唐哪里都好,除了胆子太小。 那一日觐见,吕不韦就是想为甘罗求一个身份,为张唐开路。 本应顺水推舟,秦王忍不住想驳一回相邦的面子,于是也荐了一个人。 正好,那时蒙恬也十二岁,兵书读了一箩筐,拳刀练了很多年。 秦王这一荐成功驳了自己的面,吕不韦询问对策,小阿恬先说甄选精兵良将护送,问懵之后说乔装改扮偷渡。 甘罗的策略则是劝说赵王放行。 看着秦王瞪成牛铃的双眼,甘罗立誓:若出使不成,定提头归见。 甘罗出的是上策,蒙恬给的是中策与下策,若甘罗不成再使蒙恬也未尝不可。 主意既定,秦王便依仲父奏请,盖上秦王大印给了甘罗一个国使身份。 甘罗离开之后,秦王日夜遥等邯郸的消息,他还是不信乳臭未干的娃娃就能翻覆天地。 后来的每一件事都超出秦王预想,他根本跟不上这个十二岁孩子的思路。 甘罗入赵国并没有替张唐说情,而是“卖”了秦国跟赵悼襄王攀交情。 秦国最高军政机密被童言无忌的秦使透露给了赵王:燕国将太子送到秦国,秦国派大臣到燕国做丞相,秦燕结盟了!他们想瓜分你赵国的河间地啊! 赵王吓了一哆嗦:两国合兵河间,赵国扛不住啊! 甘罗画策为赵王解忧:一,两国夹击,河间必定全部失守;二,秦燕两国,秦强而燕弱,赵国抵抗强秦十分吃力,但是攻打弱燕绰绰有余。因此,最佳的对策是:结盟于秦,求偿于燕。 赵王思前想后割让河间五城献给秦国,秦国归还赵国太子嘉,秦赵盟约达成;尔后赵国发兵攻下燕国上谷三十城,为了报答秦国背后不捅刀之恩,赵国又献了十一座城给秦国。 所以最后结局:秦国不费一卒赚下十六城,赵国损兵数万得了十四城,燕国倾家荡产血本无归。 燕王喜吐血三升,派使臣痛斥秦国背信弃义,索要人质太子丹。 秦王好委屈:赵国打的你又不是我秦国,咱们的盟不变,你如果反击赵国我肯定配合! 燕国打掉牙只能往肚里吞,燕王再恨都奈何不了秦国,因为要打秦国得向赵国借道。 事情至此皆大欢喜,秦王摒除成见封甘罗为上卿,张唐也不用冒险入燕,燕太子丹的命保护了滞留蓟城的刚成君蔡泽,最重要的是,还为秦国省下兵力让蒙骜老将军得以一鼓作气攻下魏国二十城,置东郡。 庆功大朝,吕不韦半喜半忧。 喜的是小甘罗不战而下十六城,前途不可限量;忧的是失去燕国盟约,赵国将更难对付。 吕不韦目光长远,尚非智绝而阅浅的秦王和甘罗所能比拟,他在满朝称颂之时议下备战之事。 恰逢庞煖归赵,报复来得比想象更快。 庞煖为赵王剖析秦国的鬼蜮伎俩,赵王如梦初醒,联合韩楚魏燕合纵一雪前耻。 甘罗逞一时之智惹下泼天大祸,有朝臣奏请秦王和相邦杀甘罗以罢天下之怒。 十二岁的小上卿报以微微一笑:“祸兮福之所倚,安知大祸非大福?” 五国联军来势汹汹,庞煖坐镇直入关中。 甘罗再临邯郸,以赵相郭开离间赵王与庞煖,以赵王与楚王争当纵长割裂楚赵盟约,以姻亲关系笼络韩国,以赵太子悔婚粉碎魏赵之盟,三寸之舌瓦解五国联盟。 联盟松散,庞煖孤立,秦国反守为攻进占魏国朝歌,将南北合纵拦腰斩断。 此战将六国腰斩,此后山东诸国合纵再无可能。 这一次合纵与连横之战,说到底,是与庞煖与甘罗的较量。 五国败走,庞煖自杀,甘罗赢了,为秦国赢下一局,输却自己性命。 秦国赢在庞煖死之后,甘罗死在庞煖输之前。 庞煖有三个弟子,一个叫顿弱,一个叫姚贾,还有一个不存名姓于后世。 眼见合纵失势,大弟子和二弟子认命,三弟子把矛头指向了破除合纵的罪魁。 鲁仲连之子,卫公子角之婿,一把刀插进甘罗的心脏。 秦将蒙骜攻陷卫都濮阳,公子角鸩杀女婿、进献幼女,向秦国投诚。 卫角大义灭亲换得秦国一分仁慈,兼之吕不韦顾念母国,故而卫国留祀成为秦国附属。 可是甘罗,小甘罗再也无法复生,高才不寿。 秦王夤夜策马赶到甘罗榻前,小小少年在他怀里绝了气息。 这一段君臣缘分不到两年,短到秦王还未将这个智囊收归己有,也来不及与他一展宏图。 甘罗魂丧之时彗星凌空,此后一年,彗星四度现于秦川,像是上苍对天才的祭奠。 英雄遗恨,却未将恨意蔓延,含笑临去之时,他向秦王举荐了仇人之父。 秦王深知附耳一荐的轻重,于是瞒着相邦用一尸两命和一封亲书将老人请到咸阳,把酒言“欢”。 “令公子杀我不世之才,本该诛灭三族。若非寡人仁慈,令孙早已是白骨黄泥。” “那老朽还要谢秦王不杀之恩了?” “甘罗殁时,未满十四岁,寡人焉能不恨?!” “独子丧于非命,孤孙陷于虎狼,老朽又该恨谁?!下屠刀的卫君,还是递屠刀的蒙骜,抑或,是你整个秦国!” “不,此事不关蒙老将军,他是秦国臣子,先生若要恨,当恨寡人!” 仲连凄然一笑:“恨秦王?还轮不到。” 秦王以为这是讽刺,冷笑:“孤家寡人当然轮不到您恨,文信侯才够资格吧。” 老人抬头看秦王,稚气还未褪尽的年轻人面色微红,深觉羞愧。 面上一丝冷笑尚未完全绽开就变成温和神色:“我尚未加冠,国事都由仲父做主,这么多年辛苦他了。不能为他分忧,只能替他担罪,先生您要恨,还是恨寡人吧。” 老人知他会错意,忍不住试他一试:“秦王愿担我丧子之仇,敢问此恨要如何偿?” 秦王就客套一句没想到老人蹬鼻子上脸,这脸给还是不给?三思之后,还是给吧。 “令公子杀甘罗在先,伏法本是天经地义。先生老年丧子晚景凄凉,寡人愿为先生养老抚孤聊表歉意。” 老人差点喷出一口唾沫,软禁也能说得这么好听? 国主如此谦敬,老人也不再恶语相向:“我岂敢恨秦王,又岂会恨秦王?” “那么先生,究竟恨谁?” “庞煖是我师兄,甘罗是我师侄。他们二人这一场游戏,人间又添多少生离死别。” “甘罗与庞煖,是同门?” “纵横一脉,源自鬼谷。” 鬼谷? 秦王知道鬼谷,孙膑与庞涓,张仪与公孙衍,苏秦与甘茂……甘茂?正是甘罗的祖父。 这些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横则秦帝,纵则楚王,三言能挑一场战,两语能敌百万兵。 “天下,不过鬼谷一局棋。诸王,也只是棋子而已。” “先生此话说反了。阶下臣,纵然绝世奇才,也不过君王手中刃。不出鞘,废铁而已。” “你们谁能忍住不出鞘?谁能拒绝他们的谋划算计?秦王请我到此,难道只是为了吃顿饭?” 秦王沉默,蒙恬狐疑:先生你不也是纵横家吗,怎地对师门如此芥蒂? “国君贪地贪利,策士贪名贪益,你们各取所需,各尽所能,可是这天下你争我夺,混战不休,受苦的永远是那些给你们当牛做马的百姓,被你们哄骗着南征北战的庶民!” “先生微言大义,说来容易,可乱世之中国君不争,庶民更无立足之地!寡人必须贪婪,我子民不能沦为亡国之奴,我秦国不能失去寸土!否则我有何面目为王?!先生你恨卫君恨蒙骜乃至恨我秦国都是大谬!你该恨的是这个世道!这个不杀人就活不下去的世道!” 一语既毕,两人沉默,四目相对许久才惊觉彼此言下之意都是一个:罪不在某人,罪在乱世。 朔风烈雪推窗破门,一同入耳的还有纷杂的步音和女子的悲泣。 琬,血崩。 琰儿泪眼朦胧,将擦洗干净的孩子抱给姐姐。 琬莞尔一笑,抚着孩子肉肉的唇,心底涌出无限悲戚。 上苍何其眷顾,让她做了母亲,上苍何其残忍,只让她做这一刻母亲。 给了孩子生命,却无法陪伴她一天乃至一个时辰,琬甚至不知道虎口之下孩子能活多久。 卫国战败,两姊妹都不过是秦王的俘虏:她是秦王钓鲁连的饵,小妹的婚夜近乎凌辱。 琰妹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左右,怎能护住一个孤儿? 琬更不能指望家里另外两个男人。 当初怀君被魏人囚杀,伯父因入赘魏国是仇人的女婿得了一个君位。 十年后,五国合纵攻秦失败,父亲把女儿送到仇人手里换了另一个君位。 卫元君与卫角君,两个卫君,两个窝囊废。 琬忽然好恨,当日丈夫殒命,就应该带着孩子一起走。 一个人撑到现在,不过是因为肚子里还有一条命,可是这条命根本就保不住。 万念俱灰的时候,老人闯进来俯身到床前,哀怜地看着她和孩子。 老人未曾见过这位儿媳。 儿子离家后就断了与他的消息,若知晓俟连陷入困境,或许不会酿成今日悔恨。 琬吻了吻女儿,抬眸对老人微微一笑,唤了一声“父亲”。 老人悲喜交加未及应声,笑容就已凝成永恒,昙花凋谢。 “姐姐——” 秦王顾不得闺帷之礼,摔帘入内抱住泪如雨下的琰:“琰儿没事,寡人在这里。没事……” 老人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在怀里,她撅起粉嘟嘟的嘴,缓缓睁开眼睛。 又丑又皱的新生儿在他眼里就是天仙:眼眸像母亲,鼻唇像父亲,一笑就开了花,眼里像藏了月牙。 老人顷刻间泪水纵横,血脉延续何其美妙,便是赔上所有也要让她活下来。 她要活下来,老人就不能走。 从此秦宫多了一位渔家翁,没有客卿之名也不入前朝之职,只在后宫做着卫国公主陪嫁。 孩子生而丧母,第一口**来自郑姬。 郑姬是秦王第一位妾,出嫁前号为新郑公主,嫁入秦宫册封郑美人。 郑美人诞下了长子扶苏,母子曾一度是甘罗与韩国周旋的托辞之一。 郑姬温柔,卫姬怯弱,郑卫二女并立后庭不见水火难容竟似双莲并蒂。 “你有扶苏呢,给姐姐添麻烦多不好?” “她来给扶苏作伴正好,何故要另请旁人,嫌我不是好母亲?” 她像芙蕖开在盛夏的晴天,微微一笑暖得人心温柔一片。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梦中歌清婉绵长,小家伙没了母亲却一点没少母爱,当然也没少父爱。 父爱十分隐忍,隐忍到许多时刻秦王都有一指头戳死她的念想。 那日初见,琰在庭中折花被他鹰目虎视吓得魂飞魄散,穿花过廊躲到姐姐身后。 姐姐扶着硕大的肚子护住妹妹,有理有节有礼地把未来的妹夫骂得狗血淋头。 左一个君王之礼右一个圣人之道,气得秦王立刻让宗正下聘,六礼齐备娶了琰。 娶妻的礼法纳个妾?王上你也太任性了! 三宫太后给的气,秦王自然又算在琬头上,好在琬血崩死了,眼不见心不烦。 琬死了,臭脾气却传给了女儿。 一见就吐奶,一抱尿一身,一瞪,呵,小王八蛋还能瞪回来! 秦王皮笑肉不笑地捏一把圆脸,忍住把这块肥肉剁碎喂狗的心,揽女人入怀当额一吻。 “你若喜欢,就过继过来吧。” “当真?” “你欢喜就好。” 秦宫多了一位异姓公主,女子称姓不称氏,姬姓,名水,号清河。 “宗族大事,王上三思。” “我女人喜欢,身为男人,宠自家女人有错吗?” “山野粗人受不起!” “又没封你,受不受得起得问她。” 她?一团肉伢!只知道吃奶睡觉,吃了睡,睡了吃…… 让她唤一声父王,呦呵!奶都不吐了! 这是崽儿落地跟秦王的第一次默契。 秦王不能随便收养儿子,日后王位继承指不定多少烂摊子事。 女儿倒无妨,不过是多养几年然后嫁出去,白得一女儿,还捡个女儿她爷爷,多划算。 我是你孙女名义上的父亲,所以先生,你是不是得为你孙女的养父母排忧解难? 若这点恩惠就能收买了鲁仲连,千里驹一世清名也就白得了。 种花养鸟遛蛐蛐,除了与清河公主有关的,老人家都不闻不问不说。 只是老头子总喜欢与蒙毅那傻小子以及把他请到秦宫的蒙恬过不去。 两兄弟时不时就被秦王责罚,罚了又罚。 蒙毅的俸禄都罚到十六岁去了,他遵王命有错,不遵王命也有错,横竖都挨骂,哭都没处哭。 他又不能跑到苕华宫骂人,自打王弟成蛟误闯琰姬住处以后,无王诏,成年男人不能进。 而作为琰美人陪嫁,渔樵翁就在苕华宫剪花枝,种瓜果,亏得没海否则他还要结网打渔呢! 砍竹编篓抓泥鳅,莲池每天都有不幸的鱼鳖被他捞起炖汤送去给奶清河公主的郑姬补身子。 宫中纷传卫国那穷地方养出来的公主都一副穷酸样,娘家人都把禁宫当菜园子了! 伺候菜园子可不简单,播种培土浇水,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能少。 琰姬抱着清河立在庭中,看那晶莹的水珠儿落上新发的嫩芽。 “老先生,这是什么?我从来都没见过呢。” “紫藤。楚国江南地才有的,这里很难养活的。” “楚国江南?是吴越故地吗?” “对。” “听姐夫说过,他小时候就住在西子浣纱的地方……” 琰忽然顿住,落下两行泪。 卫国几乎被秦国灭国,她却在秦王怀里承欢。 她不由自主地抚着小腹,那里是她与秦王的孩子。 无论当初如何委屈,自从有了身孕,那个高高在上的征服者,忽然不那么可恶了。 日光洒落宫裙,朦胧出一层晕影,她望着天上的云,看不清那个人的心。 “先生,我想问你一件事?” “嗯。” “秦王,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老先生笑:“他天天睡在你身边,你还来问我这个糟老头子?” “我看不清楚,他的喜不是喜,怒也不是怒,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真正开心,什么时候真正难过……” “他,是王。人有喜怒哀乐,王啊,更多的是权衡算谋。” “算谋……我会是他算谋的一部分吗?” 老人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含糊其辞:“你值得他喜欢,你无权无势,他算计你什么?” 琰笑了,靥色微红,半羞半喜又被自己的心思吓了一跳。 当初哭着闹着不来秦国,现在为何要惦记他是否真心? 果然,是命! 女儿情多,男儿欲盛。 老人纵然心如明镜也不好掐了她新种的情根,只能一言不发浇水培土,愿终有一天她能收一树情果,就是造化。 宫门一踏便如溪水入瓶,从此只能由那一隙瓶口承接点滴甘霖。 云,属于青天,要普降甘霖泽被万物,不会任何人停下脚步。 瓶中水如何能系云之心? 瓶中水系不住云之心。 第3章 见龙在田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秦王独自战过两回,一回没赢,一回没输。 第一回合,问路石子扔进朝堂深海没有荡起半点涟漪。 “虚心好学”的秦王把圈禁在阳人聚为周天子守祀的周君后人请入朝,说要请教周礼。 周赧王死时寿数一百,他那永远没机会即位的儿子现年也有百岁,白发苍苍鹤皮森森。 “文王十二而冠,十四生长子邑考,十五生武王……” “天子、诸侯十二而冠,因十二年岁星一终也。” “诸侯之子二十而冠,天子之子早冠……” 老人说话像是温阳晒水,熏得满朝昏昏欲睡,连秦王自己都去会过周公。 啰嗦话结尾,秦王长身跪谢道一声受益匪浅,然后委婉向仲父和朝臣提意见:人家天子十二而冠,寡人都二十了,是不是…… 相邦表示:秦惠文王与昭襄王都是二十二加冠,秦不学周礼,秦须遵秦制。 众臣附议:人君加冠,意味着兼领兵、政、监察三权,年少难承其重,秦制优于周礼。 蒙恬蒙毅王贲李信,秦王随侍的一众小伙伴都不到二十岁,要么上不了朝,要么还是执戟郎,全都还没有说话的分,所以这一场朝战,秦王单枪匹马败得毫无悬念。 什么“择善而从”,什么“不破不立”,秦王再多理由都被朝臣悉数驳回。 “周礼曰‘冠而生子’,今我王未冠而有长子,秦既已破周礼,奈何又遵学之?” 此话出自昌文君,华阳太后侄子,相邦属下左丞相,辅助吕不韦总领百官。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四句话密不透风,秦王只能承认“尚无力领政”。 秦王下朝把沿路柱石拍遍,他也想用剑砍啊,没加冠连带剑都会被唠叨只能用拳。 屁!没儿子你们唠叨国君无嗣社稷之危!有儿子你们唠叨未冠生子礼法不合! 如果被朝臣驳斥不算倒霉,那么被三宫太后诘难也不算难堪。 华阳宫在渭水之南,洵美庄严,如同它的主人。 三位太后高堂跪坐,华阳居中,夏太后居右,王太后居左。 华阳太后,孝文王正妻,秦王嫡祖母,因收养秦王之父而入主华阳宫,执掌后宫十余年。 夏太后,孝文王之妾,秦王亲祖母,因是秦王之父生母故而长居大夏宫,位在华阳之下。 王太后,庄襄王之妻,王之母故称王太后,入主甘泉宫,后迁居雍城大郑宫。 除此三位太后,孝文王和庄襄王的其余诸姬在王位更迭之际就被撵去离宫等死。 这三个后宫角逐的胜利者,秦王他爷爷的女人,爹的女人,终于撕破脸要为他选女人。 王的脸色好似大地吞没斜阳,他唯一能为自己保留的权力即将丢失。 他盛宠没有根基的琰,刻意冷落华阳太后母族的楚姬和夏太后母族的郑姬,乃至斥退青梅竹马的赵女,就是告诉三宫太后:自己的王后自己立。 三个女人全都揣着明白当糊涂,好似谁都有不得已的理由。 华阳首先发难:“秦楚联姻,乃是国策。” 秦宣太后死前为孙儿定下婚约,第二年,十四岁的华阳被楚顷襄王嫁给四十岁的秦太子安国君。 华阳无子的原因也不一定是自己不能生养,她受宠的那些年安国君早已有心无力。 华阳是这一国策的献祭品,如今又成为这一国策的推行人。 相比华阳风韵犹存,年过天命的夏太后已是风中之烛,咳嗽连连气喘吁吁。 “国策是几十年前的国策,子楚不就另娶了嘛,要我说呀,扶苏他娘就挺好。若是立了她,长子就是嫡子,嫡长子是一个人,可防储君之乱。” 两位老太后听过昭襄王当政的腥风血雨,也在孝文王后庭历过兴衰沉浮,凡事深思熟虑。 王太后不一样,艰难困苦世事无情也不能消磨她的天真。 亡夫的宠爱和情人的滋润让她笃定:男婚女嫁当以情意为先。 “娶妻就是娶妻,什么国不国乱不乱,爱谁就娶谁。他床上的事犯得着我们来管吗?” 华阳嗤之以鼻:“他是秦王,婚事就是国事,要论皮肉之欲,他娶个娼妓最好!” “我……我的意思是,这是他自己的事。他跟谁好,我们没必要替他拿主意。” “他与谁好,一回事;谁主中宫,另一回事。” “怎么就不是一回事?这王后天天要见的,中宫里是个不喜欢的人他得多难受!” “那也比入土了还让别人看笑话好!” 夏太后咳咳喘喘没能打断女人的争吵,只得出声劝:“安静点罢,当着孩子面呢!” 秦王想哭又想笑,可是不能哭也不能笑,只能将拳头隐入袖袍。 寡居七年的母亲给他生了两个弟弟,孀居十年的嫡祖母也为他养着继祖父。 亲祖母,他最最慈爱的亲生祖母。 “你是大哥,他还小,让着他点……” “你是大哥,你的座席当他玩一会儿又怎么了……” 这两句话秦王听得耳朵起茧,不过,印象最深刻的却是—— “拉拢赵国为什么要用小幺?赵国送的太子来,你们也送太子去!” 那一年魏国信陵君率五国伐秦,为瓦解列国盟约离间赵魏,秦国与赵国约定互换人质。 老祖母死活不放成蛟,她一个儿子差点死在赵国,这个孙儿再怎么也不给。 “老大在赵国呆了十年,去赵国就跟回家一样,幺儿才八岁你怎么忍心?!” “太后!正儿已经受了十年苦,同样是孙儿,您就忍心他再去受苦?” “姐姐,太子见过大世面,有飞龙之相,能上天能入海,定然好去好回。我生下的什么东西我自己知道,蛟儿就是只虫,上不了天,入不了地,去赵国就是个死啊!” “别说得这么可怜,老大他娘俩刀口下捡回来的命,比你可怜多了!” 当时说这一句公道话的是华阳太后,两个孙儿都不是她血脉所以能坐壁上观。 那一场争执深深烙印在秦王脑海,十三岁的孩子已经能听懂大人的盘算。 盛年暴病的父王,目光在兄弟二人中长久徘徊:长子健壮挺拔,艰难困苦磨砺出的少年渐显英姿勃发;幼子伶俐可爱,未历过风雨的孩子像一叶才萌发的新芽。 “父王,仲父教过儿臣一句话。‘秉国之均,四方是维’,父王您执掌秦国权柄,我是太子,儿臣愿意也应当为父王维系四方。” “好!这才是我秦国的太子,是我大秦未来的王!” 这是庄襄王的遗言,太子终不用入赵为质,而是直接即位为秦王。 秦国王位更迭,五国继续趁火打劫,相邦吕不韦多方斡旋,将成蛟送到赵国。 成蛟走后,老祖母天天以泪洗面,甚至用拐棍赏了长孙一顿好打。 “你把他送去赵国,又派人打赵国晋阳,是想借刀杀人吗?!” 秦王那时候只有十三岁,国事都由朝臣作主,说个不都没人听哪还能有这些算计? 三年后,甘罗一箭三雕,诈赵欺燕顺便救回成蛟。 兄弟团聚本该欢喜,祖母泪若汪洋冲淡了秦王的喜悦。 他分明记得自己归秦那年,祖母泪如珍珠,屈指可数。 此后,祖母三句话不离一个意思:兄终弟及自古就有先例,幺儿受了这么多苦…… 再后来,少年情动,他拥有了生命中第一个女子。 美丽消失于论及婚嫁,所有美丽的邂逅都有不美丽的预谋。 每一次花下月夕骊歌燕语都有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在背后指点江山。 魂牵梦萦的少女,莲心绽放的蓓蕾,直至他决意娶她时才知当以国礼为聘。 郑姬,庶出的韩国公主,夏太后的侄孙女,扶苏的母亲。 倘若不是为此,或许秦王对郑姬对扶苏也不会吝啬到令人发指的程度。 他当时不愿迎娶郑姬,只肯纳做夫人,如今也一样坚决不立她为王后。 楚姬也一样,华阳太后为给楚国公主开路,先挑了几个宗室女子送过来。 对此,秦王展示了他与父王完全不同的流氓一面。 庄襄王对两位母亲执意牵线的姻缘十分审慎,一是不愿伤人姑娘,二是惦念发妻。在发妻和长子生死不明的五六年里,他只纳了一位侧夫人,生下成蛟以保住太子之位。 而这位秦王,自郑姬以后,送上门的女人那是不睡白不睡,睡了就要地位免谈,要死要活?一哭二闹?冷宫很宽敞,你们自己看着办! 女人的眼泪对秦王毫无作用,父王在两位母亲和两位妻子中间为难,他绝不! 不想被女人为难,那就为难女人,他坚持要立琰,三位太后急红了眼。 王太后:“她生得好,我也喜欢,可就是怯微微的,跟风吹着灯心草一样。” 夏太后:“你想一想,诸侯会盟,你带个蔫秧子不得被人家笑话死啊?!” 华阳太后:“后宫之主,后宫主心骨!秉性怯懦,难当大任!” …… 立后之谈不欢而散,辞别华阳宫时已经日落,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母亲追上来安慰:“政儿,你喜欢谁就是谁,别管她们胡说。” 这就是他母亲,她可爱在这里,可恨也在这里:只凭一己欢心,全然不顾轻重。 她私通吕不韦是因为她想爱,她宠幸嫪毐是因为她想要,她从来,从来就没考虑过儿子的感受。 今日,她想起儿子了,她替儿子疼,替儿子痛,为儿子着想了,秦王差点就感动了。 荡漾在心头的亲情很快就被排山倒海的失望所淹没。 不是母亲心疼他,而是母亲的新宠不甘心伺候女人,想要成就一番事业。 “自从他接掌雍城宫防以后,大郑宫就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他能管好雍城三十六所别宫,自然也能管好一座城,我想着让他来给你分点忧。你不能事事都靠吕不韦啊,咱们得有自己的人!” “前朝的事儿子无能为力,母亲还是去跟相邦说吧。” “你不能总是这样,你十三岁的时候不懂事可以,你二十岁了不能还这么窝囊啊!” “二十岁窝囊怎么了?”秦王笑:“母亲三十七岁不也一样糊涂吗?!” “我糊涂?我大老远从雍城回来跟你说点掏心窝子话,你说我糊涂?我以前是糊涂,把你交给吕不韦就不管了,现在我明白过来了,吕不韦是借你的名弄权啊!儿啊,娘不能让你被他利用啊!” “这话是母亲宫中那位……那位内侍嫪毐说的吧。” “是啊,要不是他,我现在还感激吕不韦的大恩大德呢!” 秦王心痛,母亲不仅好男色,还好愚蠢。 他不想与母亲多纠缠甩袖要走,母亲再度拦住:“这件事你管不了,阿奴你总该管吧!” 秦王不想再见母亲,也一并不想见母亲身边的人,哪怕那个女孩已经生下了他的孩子。 “我就不信你对阿奴就没一点情意?你们小时候多好!” “她为你死过多少回?!你不管她,也不管你自己的亲生女儿吗?!” “站住!” “你站住!” 母亲的呼唤没有停住儿子的步,儿子大步流星消失在竹道深处。 侍女猗竹抱着清河公主在竹下散凉,见得秦王便欠身行礼唤了一声“王上”。 怀里的小东西见得他,卯足吃奶的劲蹦出响亮一声喊。 “皇——” “父王”二字拖成一个“皇”,不过无碍,只须知她到人间唤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他抱过来用胡茬扎她,她也不躲就用胖乎乎的胳膊抱着那青茬脸一顿乱蹭。 那一夜,一道彗星从空中闪过,秦王抱着这个孩子在竹林里坐到半夜。 她依旧只会重复那一个“皇”字。 王不成王,何以成皇? 星汉西流去,天地久失语,无人处最好洒落不平绪。 她伏在宽阔的胸膛安然睡去,一滴泪滑过青须渐茂的脸庞落上她眼角。 不知是他哭过,还是她哭了。 第二日宫中流传说是秦王废了,废在一个女人手里。 宠女人就算了,还替女人养孩子,不管亲生女儿死活却把别人的野种当宝贝。 宠女人她姐姐的孩子也就算了,连女人的亲戚都养着,他怎么不把人全家都养了呀! 后来宫人们发现,秦王真的养了女人全家,卫君能有野王食邑全是秦王仁慈。 天哪,秦王是真废了!那女人真是狐狸,成日把秦王拴在苕华宫里。 秦王在苕华宫里干什么呢?练剑。 白虹呼啸,寒光催发,草伏鸟落树折尘飞扬。 刚养出新芽的紫藤被削得七零八落,老人家心都在滴血。 秦王拉着老先生说请多指教,老人抽搐着嘴角把蒙毅那孩子打得满地找牙才算解气。 秦王扶起蒙毅,看他鼻青脸肿,好心疼。 “先生,怎么总是跟他过不去?他又没惹你,你有气该朝我撒呀!” “我找你撒了气,他不一样得跟我过不去,这小子能见得了你吃亏?!” 彗星凌空,将星陨落,秦国这一年逝去了一位重臣,就是蒙毅的祖父——蒙骜。 祖父过世,蒙毅悲伤至极,被一糟老头子欺负太憋屈,一挥剑又扑了上去。 秦王遮住眼没好意思看,直到蒙毅又摔回来,赶紧挡到孩子面前。 “先生消消气,寡人折了先生的花,赔先生一局棋怎样?” 鲁仲连白了秦王一眼:真会做买卖。 三局棋,年轻的王一局都没赢。 “看来,无路可走了?” “有。” “请先生明示。” “等。” “等?”秦王摇头:“寡人等不起。也不能等。” 昭襄先王等了三十六年才从宣太后手中收回王权,三十六年,太长了! 三十六年以后秦王五十六,且不说能不能活到那时候,就算活到了,还要权干什么,陪葬吗?! “敢问先生,寡人方才,败在何处?” “双拳难敌四手。” 秦王把棋子全部收了,放一颗白子在棋局中央,东南西北开始落黑子。 正北华阳太后、昌平君、昌文君、楚姬,四颗。 正东夏太后、成蛟、成蛟他娘、郑姬,四颗。 正西王太后、嫪毐、殷奴,三颗。 最后—— “相邦——仲父——吕不韦!门客三千,家僮上万,权倾朝野,声震诸侯。编纂了一部吕氏春秋,他还要功传千秋名留万世呢!” 一把黑子哗啦啦全扔上去,孤零零的白子隐没在下不见天日。 “先生你且说,寡人得几个拳头才能敌得过这么多只手?” “不是还有两年就亲政了吗?慢慢来。” “有人不想看到寡人亲政,还有人不想寡人活到亲政。” 此话,不是危言耸听。 琰儿的苕华宫,是秦王唯一的避风港。 渔家翁确实觉得这个王挺可怜,可……同情秦王是此时心情,嫌弃秦国却是毕生执念。 “彼即肆然而为帝,过而为政于天下,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很年轻也没到过秦国,如今历经沧桑到此一游却难免心绪复杂。 这个年轻人有担当、有魄力、有血性,可他是秦王,秦人是要屠进中原的呀!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昧了良心来帮虎狼之国的君主,养虎必将为患啊! “敢问秦王之志?” “扫六合,取天下。” “以百万性命为代价?” “非战不能止战。” “以战止战,杀鸡取卵?” “无大痛,无大宁。” “痛则痛矣,宁能宁乎?!” “能!”他眼里闪着光芒,如鹰如狼:“寡人心愿:天下无战,万世长安!” “万世长安……” 鲁仲连反复咀嚼这四个字,这也是缭的心愿,又何尝不是天下人的心愿? “十岁之前,朕流落民间,战之罪深烙魂骨。当此之时,荡涤战祸扫清宇内,舍我其谁?!” 老人默然,武力兼并为他不齿,可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他遁世,是淡泊名利,也是逃避苦难。 千里驹能医得一片疮,救得一场难,可天下处处都是伤口,所以只好不见。 天下归一。 天下真能归一? 风起萧墙,疏竹声声,中庶子蒙嘉来报:夏太后,垂危。 祖母?! 秦王匆匆离去,衣袂生风,撞落廊前一树花。 落红飞入棋中,衬得那一团凌乱的黑子晦暗不堪。 老人一颗一颗拾起来,拾得认真而仔细。 他先撤去了成蟜那枚棋子,又把华阳太后换成了白子。 于天下而言,秦最强;可秦川之内,王最弱。 这是老人说服自己的理由,锄强扶弱,对呢,是在扶弱呢。 这是秦王政七年。 此后三年,秦廷内外,风不停,雨亦不歇。 第4章 龙战于野 苍梧瘦尽风恻恻,桐花老去月微微。 夏太后,弥留。 华阳且笑且啼:这辈子你给我生了个儿子,下辈子我给你生。 王太后若花著雨,没有夏太后就没有她丈夫,也没有她今日地位。 情无十足深,泪有七分真,阶下诸姬无论交情深浅,尽都挤出几滴眼泪。 秦王虽然高兴不起来,但也哀伤不下去。 成蛟已经哭成泪人了,秦王一滴泪都还没有。 他皱着眉蹙着额,板着一张神与鬼都敬而远之的脸,看祖母与成蛟叙祖孙之情。 “你生下来的时候啊,才这么点……” 成蛟十几年的人生历程被祖母复述一遍,什么时候尿过床,什么时候念的书…… 秦王更加掉不出眼泪,只有一个念想:祖母您还死吗?寡人都跪了半夜了。 老祖母当然不想死,她还没看着成蛟长成男子汉:蛟儿啊,跟你父王是越来越像了呢。 这话让很多人不开心,包括秦王。 从来没人这么形容他,唯一一个不肯违心的侍臣恭维过一句:虎父——龙子啊! 夏太后对秦王的面相不太满意,安国君和异人多温和,怎么这孩子越长越…… 华阳见怪不怪,龙生九子个个不同,这孩子就返祖,不像爹不像爷爷像曾爷爷昭襄王。 夜半,月上九天,夏太后终于想起长孙。 老祖母把哥哥和弟弟的手握在一处,兄弟俩不习惯,这一握就像驴蹄抓着马脚。 “长兄如父,嗯?” “嗯……” “事兄如父,嗯?” “嗯。” 秦王终于落泪,祖母还是顾念他的,让成蛟事兄如父就是明确兄尊弟卑。 世上没有极可爱也没有极可恨的人,都是可爱与可恨并存,一如他母亲,一如夏祖母。 临终之嘱让秦王心暖,满腔孝心无可安放,只好长身轻问祖母想归葬何处。 祖母连说两个地方都被否决,她给秦王后妃做了一个不好的表率:荣高身卑亦可哀。 她葬不进丈夫的坟茔,因为能与孝文王合葬的只有孝文王嫡妻华阳太后。 她也葬不进儿子的墓,因为能与庄襄王合葬的只有庄襄王嫡妻王太后。 最后,老太后长声哀叹:“那就葬在杜东吧,东望吾子,西望吾夫,都能看见就好。” 彗星二度凌空,秦国连续两次大丧。 老将蒙骜的死让蒙氏一族忽然失色,夏太后的死也使成蛟失去最可靠庇护。 按祖母遗嘱,秦王为王弟迎娶韩国公主,可是封侯受阻。 “王爱幼弟,赐厚禄则可;于国无功,加爵恐不妥。” 秦国历代将相,魏冉伐齐魏得封穰侯,范雎策天下加封应侯,吕不韦灭东周晋封文信侯,封君可因血缘亲疏,而封侯非有大功不可。 成蛟因入赵为质封长安君,此番论封侯,赤胆少年郎奏请率军攻赵。 咸阳城外,新婚的少将军辞别妻母踏上征程。 烟尘尽头,王弟回首笑向兄长,先祖赐兄弟俩同一种倔强。 认一条路不止步,博一局棋不服输,误入歧途十头牛都拦不住。 这一年,秦王二十一,成蛟一十七。 十七岁的秦军主将成蛟,遭遇四十七岁的赵国上将李牧。 这场战事没有写入赵国国史,因为赵国没耗一兵一卒,只用两三说客讲得一个故事。 话说成蛟之父庄襄王在赵国邯郸做人质时,爱慕商人吕不韦的姬妾。 吕不韦不愿将爱姬拱手相让,得知姬妾怀有身孕之后忽又心中一动。 那吕不韦请巫医占卜,卜得男胎,再请阴阳家推演命数,占得九五爻卦。 九五至尊乃是帝王之相,吕不韦就与那爱妾酝酿一个偷天阴谋。 那爱妾嫁给质子异人,生王子政,吕不韦则辅佐异人继位为庄襄王。 孝文王即位三天而卒,庄襄王享国三年而终。 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秦王之位迅速传到当年那个男胎手中。 吕氏窃秦,自己是秦国的无冕之君,爱妾贵为后宫之主,儿子是名正言顺的王。 “秦国朝堂内外,终成吕氏一家天下。我为秦五百年国祚一悲!为秦历代先君一悲!” 说客以此句结尾,成蛟在赵国为质时曾听说嫡母年轻时的风流韵事,回秦后也风闻嫡母与相邦秽乱后宫。 少年血性一触即燃,振臂一呼便要翻天。 十万东征大军临阵倒戈,反杀咸阳。 选将大朝,吕不韦不得不让步,因为旧情人私下放言:你不允,我们鱼死网破。 最终,秦国第一任相邦樛游五世孙嫪毐接下虎符,率军平叛。 嫪毐出战毒辣狠绝,干脆利落地诛杀成蛟并两度平息长安君封地叛乱。 秦王唯一的王弟死于非命,秦国朝局立刻变得十分微妙。 嫡祖母华阳太后的废立之权空掉,她再也没有任何可以要挟秦王的借口。 秦王同意与楚国公主的婚事,华阳与嫡孙结盟,昌平君与昌文君效忠秦王。 另一方,王太后与嫪毐结党,步步为营向吕不韦要权。 吕不韦能以君纲臣纪约束尚未亲政的秦王,却无法辖制有过床笫之私的旧情人。 秦王慑母后之威,太后挟风情之魅,文信侯连连败退,嫪毐加官进爵,封长信侯。 国中二侯明争暗斗愈演愈烈,秦王约束不力,吕不韦失却半数朝臣,嫪毐封国。 嫪毐权势骤起,就连魏国意欲割地与秦国求和,都要问:与嫪氏乎?与吕氏乎? 最后魏国人决定献给嫪毐,因为他们觉得文信侯即将完蛋,而长信侯正如日中天。 吕不韦开始争取“沉溺温柔”的秦王,长信侯的斑斑劣迹被相邦门人递到秦王案前。 嫪毐也开始绕过太后向秦王奏事,文信侯的权色轶事也被嫪氏门客捕风捉影编纂成典。 秦王回复嫪毐和吕不韦的都是三个字:知道了。 权力中心终于转移到秦王身上,二侯均有把柄,关键只在秦王偏向谁。 吕不韦知,嫪毐也知,吕不韦在等,嫪毐也在等。 然而,秦王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好似两方巨石投进深海没激起半点波澜。 起初,吕不韦和嫪毐都觉得秦王真懦弱,想必不忍断母亲的情,也不愿伤仲父的心。 后来,秦王将日子拖过二十二岁生辰,拖到了加冠亲政的四月。 某一日,相邦见太仆筹办加冠大典,忽然且哭且笑形似疯癫。 太仆惊问怎么了,吕不韦带泪笑说:“王上,他……他长大啦!” 那一天吕不韦魂不守舍,他已经猜到了秦王的意图。 文信侯既已猜到,长信侯也非等闲,嫪毐在教两个儿子对剑时看到太后神采飞扬。 “正儿啊!他终于要加冠成人了,以后啊,再也不用受吕不韦指使了!对了,你把蕲年宫收拾收拾,按秦国祖制啊,他得来雍城行冠礼!” 嫪毐抱过太后深深一吻,这个女人美丽善良能歌善舞还能生,就是有点——笨! 她看不清嫪毐,以为嫪毐在帮她救儿子,她也看不懂儿子,以为儿子默认了这位继父。 默认继父?默认个鬼! 吕不韦为争取秦王答应放权,权力一点点还回中枢,秦王翅膀已硬,只差最后一步。 亲政之前,嫪毐与吕不韦都在拉拢秦王,意图扳倒另一方。 亲政之后,嫪毐和吕不韦互相揭发的证据将会是秦王砸死两个人的砖头。 恐惧,从嫪毐心底发芽,蔓延到大郑宫,最后肆虐了整个雍城。 雍城,历十九位国主,二百九十四年国之心脏,秦国祖辈基业所在。 旧日国都,今日别宫,嫪毐六年经营之后,雍城已换了新的气象。 雍城人以及戍守县卒知晓大郑宫里住着当朝太后,太后的儿子就是他们的王。 太后的亲信拿着矫制的太后玺和王玺告诉他们:有奸臣要对太后和秦王不利! 淳朴善良的百姓和勇敢威武的兵士纷纷拿起武器要冲进蕲年宫营救秦王。 第一拨人开始冲杀,地里干活的农人问怎么了,有人高声回答:“王上有危险,救王上去!” 可不得了,王上有危险呢!赶紧扛起锄头跟着一块冲! 哎呀!坏人把门封了呢,敢情是把咱王上关在里面了呢!咱流血不打紧,得开门把王上救出来! 嫪毐门客、低等县卒与糊涂百姓组成的叛军撞开蕲年宫大门,等待他们的不是秦王,而是弓箭。 有人到死都不明白,喃喃:完了,完了,秦王不在了,是不是被坏人杀了呀! 无数糊涂人做了冤死鬼。 冤魂的怨念传进嫪毐的耳朵,这位参政一年就将吕不韦逼得走投无路的男人绝不只是床上工夫了得,他的起兵口号从“诛吕不韦,还政于王”变成了“诛杀楚贵,还政于秦”。 持秦王虎符调中尉来平叛的正是昌平君与昌文君,华阳太后的侄子,楚国国君之子。 “我们秦国人的事,凭什么你们楚国人来指手画脚!” “你们把我们秦王怎么了?!” …… 嫪毐那极具煽动力的口号不仅让叛军冲破包围,还裹挟了无数秦人转战咸阳清君侧。 叛军血洗咸阳宫的名义是:华阳太后挟持秦王,嫪毐奉秦王与太后令,率军勤王。 矫制的太后玺和秦王玺骗过了咸阳城内史,掌管兵器的佐弋乃至中大夫令。 内史虽然不敢率兵助攻,但也不好阻拦,只能看着“勤王大军”长驱直入进攻咸阳宫。 两方王玺再度骗过咸阳宫卫尉,卫尉执掌宫门戍防,对宫中恩怨有所耳闻。 夏太后一死,华阳太后与王太后没了调停人,矛盾越演越烈冲撞成这样也不是不可能。 一念之差,卫尉偏听长信侯一面之词,放第一道门,叛军蜂拥而入却并不往华阳宫去。 卫尉命令反击却为时已晚,郎中令死守前殿,保全前殿办政的文武官员,叛军流窜向后宫。 清河两岁,宫人侍女今日没工夫管她,她就跟大哥敲爷爷的棋子玩。 大哥也没人管,因为大哥的娘今日也临产,两位美人都在同一天生二胎,宫里乱成一团。 啊——啊——啊—— 清河先听到娘在哭,后来又听到另一个娘在喊,再后来是无数人又哭又喊。 扶苏会走路了就拉着妹妹往正堂跑,可是妹妹笨,两岁了还不会走只会爬。 小扶苏丢下妹妹去找娘,有匪徒翻墙进来刀片晃得扶苏眼晕,脚下一绊就滚了下去。 那刀口追着扶苏就来,侍女扑过来挡下一刀,血水哗啦啦溅了扶苏一身。 扶苏哇哇大哭往回爬,清河大喊爷爷,然而爷爷在读书,读得很入迷。 老人家年纪大了,耳朵眼睛都不好使,看书都到僻静的向阳处去。 前日他从秦王那里要来《吕氏春秋》,正惊叹吕不韦胸襟之阔大。 取百家所长,去诸子所短,合十家之言,一字千金当真所言不虚。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 这句话让老人陷入沉思,吕不韦擅权,可他擅权不是弄权,是想做事啊。 这部吕氏春秋怕是想给秦国一统天下铺路,既成一人之名,又彰一国之功,两全其美。 然则《吕氏春秋》而非《大秦通览》,以国家府库养士三千,去私去私,终究还是去不了私! 待神思从太虚归来,老人恍然听到孙女在哭,怕是又尿了,养孙女真的是烦人呢。 声音越来越不对劲,转过回廊便听得千百人嘶吼,宦者侍女跟持刀匪寇扭打在一起。 郑姬贴身女官抱起了扶苏,老人孙女滚在血泊里没人管。 哥哥在喊妹妹,妹妹在喊爷爷,宫女们在喊美人,两位美人都在阵痛里撕心裂肺。 老人用衣衫把孙女裹在背上,抄起花锄打退两三贼匪,翻上房梁查看形势,只见卫尉已经封锁外宫宫门,郎中令也守住了前殿殿门,叛军被分隔在宫墙内外。 宫外叛军已经紧随而至的中尉逐步剿杀,可被关进后宫的一千叛军正在疯狂屠戮。 华阳太后当机立断,把郑姬也移到苕华宫,调动所有宦者和侍女只防守这一座宫。 太后坐镇,指挥宦者抵挡潮水般的猛兽,一个勇武的车夫搬了庭中水缸堵住苕华宫正门。 持刀郎卫外出杀敌,年轻力壮的宦者防守宫门,侍女围成数圈护住临产的二位美人。 安排妥当,华阳撩起袖子开始向外喊话。 “我告诉你们,这宫里我的孙媳妇正在给我生重孙儿!我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嫪毐来管?!要杀秦王的是你们长信侯!助纣为虐的狗东西!” 女人温柔,美;女人凌厉,也美。 华阳不同意秦王立琰为后,就是觉得琰性格太懦弱。 后宫之主是整个后宫的主心骨,关键时候要能镇得住邪恶挡得住。 若今日换作琰来主事,后宫嫔妃怕是早被屠戮殆尽。 只见华阳临危不惧唬住鼠虫辈,厉声痛斥骂醒糊涂鬼,乃至高声放话要与嫪毐对质。 嫪毐骂老太婆要对秦王和太后不利,恰好琰耗尽力气诞下一位公子。 华阳立刻就让侍女抱出来,又掐又打婴儿哭得震天响。 “听见没有!这是我的重孙儿!你们秦王的儿子!我拼了老命护他的儿子!你们在干什么?!来杀他女人杀他儿子吗?!” …… “杀我?哈!好啊!既然奉秦王的令,那你们让他来,他不来,我不死!” 最后,嫪毐露出真面目:“横竖都是一死,兄弟们,咱们就跟里面的美人一起死吧!” 明晃晃的刀剑横劈竖砍,血淋淋的胳膊四处横飞,阴森森的惨叫震彻宫门。 嫪毐下令撞门,宦者一层叠一层堵在门口,任凭剑斩刀削也不后退一步。 一道木门轰然碎尽,一道尸门巍然伫立。 震天彻地的喊杀声再度淹没咸阳宫,不知是谁的援兵来了。 叛军并没有退却反而越攻越急,陆续有人翻墙而入,侍女们只能用木棍剪刀金钗防卫。 老人骑在墙头敲人,跳上来一个敲死一个,跳上来一双就打落一双。 他放眼一望只见秦王率兵而来,四下合围意图关门打狗。 老人让几个力壮宦者闯出去给秦王带句话:贼匪命重还是儿女命贵? 包围圈终于网开一面,嫪毐夺路溃逃,后宫之危解除。 匪徒逃散,留下一群惊惶不定的宫人和一地断肢残臂的尸身。 那一天是红色的,太阳是红的,天地也是红的。 从此,清河有一个梦魇,一群红红的怪物里走来一个红红的人。 他头戴束冠,腰佩长剑,铠甲闪着粼粼的光。 她看得见他的轮廓,却看不清他的眉眼。 那一天她突然开始跑,还不会走却先会了跑。 她向他跑去,跑得比大哥都快。 可是他没有抱她,也没有抱大哥,他抱起娘新生的那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一出生就镇守了宫门,他就给孩子赐名为“将闾”。 他笑,清河也笑。 他开心,她就开心,她却不知道他开心的缘由。 这一日起,他成为秦国真正的主人。 第5章 天水一方 大雨落秦川,洪流化微澜。 郑国渠泽惠关中,人言煌煌政绩当归功吕不韦。 嫪毐密告:主持修渠的郑国是韩国细作,韩国意图以修渠为名削弱秦国国力。 十万百姓十年民力,千万钱粮千家移居,决策失误应归咎吕不韦。 天公明断,倾天之雨判吕不韦居功至伟。 窗外骤雨打石阶,窗内修指敲几案。 叩击一下复一下,檐雨一滴复一滴,少年撞破雨帘拨开秦王心中阴云。 蒙毅说,仓惶逃窜的叛军路遇一位老年剑客,一人一剑于群匪中央掳了匪主扬长而去。 那人留下嫪毐一张完好的脸以备领取百万赏钱,其余部分残成如何可想象炖肉入锅之前。 事已至此大梦一场,阶下囚只求死得明白:攻打蕲年宫的计划如何泄密的? “因为,你是寡人养的一只虎。” 嫪毐错愕片刻,笑,微笑,冷笑终至癫狂大笑。 两虎方且食牛,食甘必争,争则必斗,斗则大者伤小者死,从伤而刺之,一举必有双虎之名。 老人在蒙骜出殡时讲了二虎相争的故事,故而秦王一直怠慢蒙氏兄弟。 蒙氏,从齐国逃到秦国,为谁效忠都不过是求一族荣华,嫪毐如是想。 他算尽秦王身边人,当然不会漏掉郁郁不得志的蒙恬与蒙毅。 他们,是嫪毐最早收买的秦王心腹,也是秦王最冒险的棋子。 秦王唯一没料到的是养虎成患,嫪毐竟能转战咸阳酿成一场血灾。 母亲好色但挑男人的眼光不差。她的男人,不是英雄,就是枭雄。 枭雄将失败归于天命,天命不归我,那就助你一臂之力吧。 嫪毐给秦王讲了两个故事。 第一个是寡居太后出游,偶遇上林苑侍卫郎,一眼定情,情深意重。 另一个是寡居太后与相邦私通,相邦为脱身,进献门客与太后,供太后淫乐。 “聪明如你,一定知道哪一个是真的。” 秦王愤而转身,嫪毐叫住:“有件事,你母亲和你仲父永远都不会告诉你。” “什么事?” “你的身世。” “那是流言!” “是啊,流言。” 秦王猛然回头要问个究竟,可嫪毐只是似笑非笑再不答话。 拳刀火烙酷刑加身只得了嫪毐一句遗言:“你母亲,是天下最好的女人,善待她。” 母亲是天下最好的女人,这大概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诚如嫪毐所言,秦王永远问不到身世,因为真相没人敢说,或者没人肯信。 有些耻辱,不足为外人道,更不可跟内人说。 他只好在布衣策士的紫藤花架下,静坐了一整夜,不吃不喝。 今年紫藤第一次开花,如瀑的花穗漫天垂下,像一场干净的梦。 老先生在给小孙女削算筹,刀与竹在他手里碰撞出和谐的韵律。 问题看似简单,可是决定很难:如何选? “要名,还是要权?” “名也要,权也要。” “要实名,还是虚名?” 清河跪席捡落花,忽然拾到一串完整花坠,跌跌撞撞扑到秦王怀里,让他闻。 “父王,好香。” 秦王低头对上孩子干净透明的眼睛,嘴角忽然泛起似有似无的苦笑。 清白二字,最无用处。 第二日,他把母亲荒淫误国的故事昭告天下。 咸阳之乱的罪魁祸首是嫪毐,而把嫪毐引荐给太后的,是太后的旧情人吕不韦。 吕不韦辅秦十余年,劳苦功高,这点丑事本可以遮掩过去不了了之。 但是嫪毐这场几乎葬送国祚的动荡,让整个秦国都为之震动。 民怨四起,清议哗然,秦王不顾母亲尊严也不惜自己名誉坚决问责到底。 滚滚唾骂淹没了三个寡廉鲜耻的人,以至于罢免相邦的朝议一下,反对之声弱而无力。 秦国宗族更是因长安君之死,对相邦、嫪毐乃至太后都怀恨在心,一时俱都拍手称快。 车裂嫪毐,幽禁太后,罢免吕不韦,三件事干脆利落。 嫪毐之乱,卫尉、内史、佐戈、中大夫令等二十位朝中高官正法,秦王正好在宫防城防的紧要位置安插自己的少年玩伴。 秦王政十年,秦国国政尽归秦王之手。 他没有成为昭襄王第二,不用做几十年木偶。 得之始也是失之始,失去王弟,失去母亲,失去仲父。 母亲的泪珠有千万颗,一滴泪一根针,扎向心深处。 雍城,大郑宫。 门外,力士行刑;门内,母子相对。 以前是儿子跪拜母亲,这次是母亲跪求儿子。 第一个孩子哭声中断的时候,母亲拔下钗饰刺向长子咽喉。 第二个孩子再也哭不出声时,母亲不哭也不闹,只说后悔生下长子。 母亲的绝情让儿子的仇恨燃成燎原,他命人把两位弟弟血肉模糊的尸体放到母亲眼前。 “母亲,是要哪一个取代我的王位?” 母亲伏在幼子的尸体上放声哀哭终至昏厥,无心且不屑回答儿子的问题。 阿奴扶太后安歇,临行回首道一句:“太后爱你,如同爱这两个孩子,她怎会说那些混账话?” “王即薨,以子为后。” 这七个字,不简单。 嫪毐若与太后论及此事,必然极隐秘,极隐秘又为何被人听见? 能听到此话的人必是二人心腹,既是心腹又为何将秘事直陈秦王? 太后豢养男宠,秦国早有先例,当年高祖母宣太后与义渠戎王在秦宫出双入对几十年。 宣太后与义渠王生育二子,待秦国羽翼丰成,诱杀义渠王于甘泉宫,发兵灭掉义渠国。 西北之患就此平定,从此秦国再无后顾之忧,举国兵锋得以东向。 秦王不是容不下母亲养男人,他容不下的是有人觊觎王位。 或许母子反目,另有人推波助澜。他要刺的,不是双虎,而是三虎。 秦王连夜赶回咸阳,没有回宫,而是披风踏月叩响文信侯府邸。 文信侯的后花园,美得不似在人间。 一夜天如水,一池水如天,天上彗星凌北斗,水下鱼逐紫微宿。 天水之间一座琉璃桥,踏足桥心便如登临太虚。 天地何其浩渺,人又何其渺小。 秦王借月偷看仲父的脸,自嫪毐那句意味不明的话之后,他就对仲父生出别样的情感。 他怕在仲父脸上寻到一点痕迹,又渴望看到些许蛛丝马迹。 吕不韦收回望月的目光,恭敬地低下头去。 “前日大朝,仲父第一次缺席。” “待罪之人,不配主持国政。” “寡人的第一道诏令,就是杀人。” “以后,王上会杀更多的人。” “你猜他们推举谁代替仲父?” 不用猜,相邦大位空虚,左右丞相必然升任一个,不是昌平君就是昌文君。 “仲父以为如何?” “昌平君圆柔,昌文君刚直,相邦总揽文官,宜柔不宜刚。” 秦王沉默,长久沉默,沉默到吕不韦忍不住询问:“王上,以为如何?” “寡人以为”秦王笑:“仲父无可替代。” 吕不韦一罢再一复,满朝文武一头雾水。 吕不韦虽然复位,但声望已大不如前,事无大小都与秦王商量定夺。 这一年,秦王像一只吸水的海绵,不知道要收纳多少东西才算完。 郑国渠的工程他要亲自跟进,出兵魏国他要过问选将调兵后勤,甚至连楚国李园杀春申君的内乱他都要学习如何应对,如何跟文臣武将谈条件,如何跟底层官吏打交道,都是学问。 除却大朝诸事,秦王几乎赖在相府,把吕不韦十三年执政经验全部榨干。 榨干之后当然就没用了,不扔还等着吃榨菜干么? 郑国渠全程通渠,罢免吕不韦也水到渠成。 嫪毐一事再度被翻起,吕不韦罢相,昌平君也没能升任相邦,因为相邦一职被秦王撤了。 从此秦国只有丞相而无相邦,原本协理相邦的丞相直接向秦王负责。 说得更明白一点,秦王自己兼任相邦了。 这是一个危险信号,权力过分集中就会造成滥用。 反对奏疏一封一封堆到秦王案头,成山。 秦王漠然,于是那奏疏一封又一封,两座山。 秦王继续忍,于是一山一山又一山,御案之前八座山,七座骂他王八蛋。 七座之中,四座为撤相埋怨,三座为吕不韦鸣冤。 赵高又抱了一座山进来,问他要不要看。 他不想看,说:“念!” 赵高得令,清嗓润喉把犯上辱君念得正气凛然。 “囚母弑弟,非人哉!嫉贤妒能,非君哉!” “文信侯功而见黜,昌文君贤而罢用,王自矜才高,宁能以一人而取天下耶?” …… 秦王听完,让赵高归整;半个时辰之后,赵高回禀说没法归整。 上书人分布于各个官署,上至御史下至文吏,多是六国士子。 若是当时趁热打铁将仲父彻底罢免,或许这些人不会蹦哒这么欢。 吕不韦,自然也是心有不甘。 一则嗜权之人失权如同丧命,二则不知秦王一意孤行,是在乱秦,还是强秦? 辅国之臣的恋恋不舍寄托在给秦王的回书里。 “萤烛微光若还可用,朽骨化尽不敢长辞。老臣去了,我王珍重。” 大意是后世所说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秦王心中融融一暖,仲父生父一时难以分辨。 这份好感很快被文信侯的门客消耗殆尽。 当事人知晓进退无用,管不住底下人白搭,又或许吕不韦有意不想管。 长信侯与文信侯争权,这些人的唾沫全赏给了嫪毐,嫪毐没了,秦王就得全部接下。 挨骂,是秦王亲政以来练就的第二项本领。 不能不看,看又心烦,所以只能将涵养修炼至最高一段。 七国骂人方法各不相同,秦王有幸全部领略一遍。 “扔!全都扔出去!” “哎!” 赵高抱起一座“山”跑出去又跑回来,问:“扔出去会淋雨,王上您看……” 秦王白眼一翻,雷霆劈过的脸露出一个笑颜。 嫪毐之乱时徒手搬缸堵门的这个隶臣,在论功行赏时因家世和才学得了秦王青眼。 男人高高壮壮正常,男人心思细腻也正常,然而赵高,虎背熊腰玲珑心,高额广眉拈花手。 论气力,能高山驭车;论仔细,会蝇腿描字;论学识,律法精熟,一部行走的秦律活典。 这个人放中车府赶车太委屈,秦王就调到身边,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太后俩儿子摔成肉饼。 秦王跟赵高还有一层说没有又有说有也相当于没有的关系:他俩爷爷的爷爷是同一个人——秦惠文王。 那段日子,秦王与本家宗族亲戚的感情格外深厚,因为宗族大臣是他夺回王权的主力。 秦王的爷爷给他留了十来个伯伯和十来个叔叔,这些叔伯对吕不韦的恨比天还高。 “自吕不韦主政以来,这秦国朝堂就成了六国士子的天下。” “二十级爵位,十七级以上有几个秦人?!” “秦人抛头颅洒热血,全给外来客加官进爵了!什么道理?!” “郑国修渠虽然坏事变了好事,可是韩国能派一个郑国,其他五国指不定派了多少人呢?!” 叔叔伯伯小姑大爷们一唠叨,秦王对客卿的反感达到顶点。 扔!扔出去!文信侯门客为主,六国客卿为辅,全都扔出去! 这就是后来闻名于世的逐客令。 幸亏秦王有奏疏必读的习惯,哪怕是被骂得狗血淋头也不漏一卷。 赵高抑扬顿挫读完《谏逐客书》,秦王沉默很久,然后狠狠摔了自己一巴掌。 “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於诸侯,求国之无危,不可得也。” 客不负秦,秦无客不强,逐客必弱,这是李斯谏书的主旨。 一卷谏逐客书让秦王识得李斯才华,一朝废逐客令也让李斯见得秦王气魄。 “臣是天下之臣,王是天下之王,秦是天下之秦!” 渭水汤汤,鹰击长空,秦王的目光从一国朝堂转至天下大局。 “秦即天下,天下即秦。” 八字豪言传遍四海,十方贤士尽入秦廷。 尉缭自大梁而来,姚贾自邯郸而往,顿弱自寿春而西,楚人李斯升居中枢之侧。 秦王幕僚至此齐备,布衣客佐策帝王业,六国士剑指六国君。 眼界放开,鸡毛小事就可以商量,比如做个孝子,迎母亲回咸阳。 有些事可以不计较,但有些事不得不计较。 苕华宫紫藤成桥,老人在午阳下昏昏沉睡,微风动白发,落花满衣裳。 花下,扶苏与清河追追赶赶,欢快得像枝头花骨朵儿。 秦王已许久不来,因为咸阳宫里有了新的幕僚。 今日踏花来访,要问的自然是不能为臣下所知的事。 这些年他们维持默契:秦王不问,老人不言,秦王若问,话藏一半。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为之奈何?” “彼虫之足,彼虎之翼。” “虎翼之中,仍有蚊蝇之喧。” 老人还没回答,乱跑乱撞的清河啪地踩上一只千足蜈蚣。 秦王目睹了蜈蚣的死亡:半残时千足齐舞,死透后再无动静。 不,不能。 吕不韦有奠基之力,有立君之功,万一他真是……弑父? 修竹娟娟静,林道幽幽深。 一连多日秦王都在竹下散着剪不断理还乱,这片竹林是清河公主的地界。 一入此地就与哭闹永别,故而侍女们都知晓,要哄公主就带她来竹楼。 几个浣衣侍女在河畔洗衣裳,女人聚首免不了东家长西家短。 “清河公主可真是好命,沾着琰美人的光就能一辈子尊贵。” “是啊,听说,她娘还是不告而嫁呢。” “不告而嫁,那不是私奔吗?!” “原来是私生女!野麻雀变金凤凰了?!” “王上连私生女都不嫌弃,可见是有多爱琰美人啊!” 浣衣宫女深羡苕华宫主,一国之主却深觉奇耻大辱:他竟然收养了一个本该摔死的野种。 他循着竹径登楼,眼目所见是一颗倒着长的白菜:白衣绿裙碧丝绦,鹿眼藕臂羊角辫。 她四岁,迥异于秦王的亲生儿女,皮糙肉厚禁摔,摔锅揭瓦都敢。 跟公鸡打过架,跟白鹤斗过武,跟禁苑所有飞禽走兽都交情匪浅。 今日,她终于干了一件风雅事——折竹枝。 折了竹枝堆成圆,一圈又一圈,一层又一层,后来秦王看明白了,她在搭巢。 巢,对,鸟巢,一面竹席两面竹栏,她就在犄角旮旯里搭雀巢。 做巢不是最终目的,最终目的是把自己变成一只竹雀。 她学着雀儿往巢里一蹲,很满意,然后跑来拽他衣角,大概想让他跟她一块进巢里蹲。 秦王伫立如山,思考着要不要一脚将她踹下楼。 野种都该摔死,他同母弟弟如此,这个非婚之女亦当如是。 抬脚,凌空,落地,一步;再抬脚,再凌空,再落地,两步……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他步至凌乱丑陋的鸟巢前,能看见竹栏外的石板。 小脑瓜撞上石板迸出雪浆红血的画面一定很好看,他抬脚,凌空,顿住—— 等等,他对养女的身世尚且如此介意,父王对他的身世—— 若身世有半点问题,王位就会属于成蛟。 因为他是秦王,所以,他必定是秦国王族血脉。 嫪毐你个王八蛋,想害寡人一生心病,没门! 他心结纾解放声大笑,笑惊了枝上灰雀,笑落了足下乌鞋。 这个女儿很孝顺,看见父王抬脚以为父王要脱鞋才肯进她搭的窝。 于是乎,小丫头抱鞋一拽把自己熏倒,全然不知历过一场生死劫。 清河侥幸度劫,吕不韦在劫难逃。 先是逐出咸阳,赶回河南,美其名曰“请仲父颐养天年”。 后是迁居巴蜀,等同流放,遣词凌厉辱名断情,以国之名夺功加罪。 “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 不知吕不韦读到这封书是何等心情。 他一手调教的秦王,每句话都往他心上插刀。 “子异,政儿比你厉害。我也算对得起你了,哥哥来了,你备桌酒肉给我接风吧!” 那一夜天与水相映,那一句“仲父无可替代”。 可怜吕不韦机关算尽,可怜文信侯老来重情,可怜这一段无关血脉的缘分全都是烟云。 没有父子,只有君臣,君不言臣死,臣已知君心。 书至当夜,乱世豪杰毒酒入喉,以血性成全秦王的帝者之路。 尘埃落定,去者已往去处来,来者该往来处去。 城外古道,深秋时节,霜林醉叶,满目相思血。 尉缭道一声“愿师父此去,再无人世烦忧”。 秦王道一声平安,埋怨不肯助本王成就大业,只管躲懒! 琰抱着清河不撒手,一大一小哭得梨花带雨昏天黑地不肯休。 “先生,留下清儿吧。” “自家孙女,老朽还是自己养。” “她也是我的孩子,我会好好待她。” “她天性随我,草木之心住不得金玉之屋。宫台虽好,是枷锁,却不是家。” 琰怔住,她生来就是父兄的棋子,纵然万事遂意也不过一只囚雀。 世上多少美景看不到,山川海岳都只是耳中传说。 她拂去孩子的泪,也收住自己那一串串珍珠。 “先生珍重,别让她再回来了。” “娘!娘!娘……父王!父王!清儿要你,清儿不要走……” 清河伤心欲绝,秦王无动于衷。 这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他没必要怜爱,就算是亲生女儿,也不能指望他掉半滴眼泪。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救我!” 人情是何物? 一场分别,大人遵权衡知礼数,反倒是孩子的眼泪最真诚最刻骨。 妹妹说不走,哥哥就拽着不让走,父斥师责也不放。 蒙恬的手能遮断扶苏的望眼,却掩不尽妹妹的哭喊,哭声入耳,还是化作了心痛一片。 一尊孤车碾着满地红叶,缓缓消失在路的尽头。 自此一别,君在天之上,吾在水之下,天水各一方,两自不思量。 道是缘灭缘生不可说,不相见,相思相闻亦不见,再相见,人间已过二十年。 第6章 云梦深处 洛邑北邙,泪雨浥尘,不哀天子哀罪臣。 千人一梦,梦一人亡魂,虽功罪难论,也不枉此生。 《春秋?含文嘉》:天子坟高三仞,树以松;诸侯半之,树以柏;大夫八尺,树以栾;士四尺,树以槐;庶人无坟,树以杨柳。 《吕氏春秋?孟冬纪》:司徒饬丧纪,辨衣裳,审棺椁之厚薄,营丘垄之小大、高卑、薄厚之度,贵贱之等级。 发妻下葬时,吕不韦预留一个棺位,那时他是十万户侯,墓冢是诸侯规格。 临死前,他将子女姬妾一一看过,最后一眼万般舍不得却还是不得不舍。 一门傲骨,父亲以死回护儿女性命,儿女也冒死周全父亲尊严。 削官夺爵的罪臣,依旧葬进王侯墓地。 可怜亦可喜,文信侯不仅有几十儿孙,还有三千门客。 一人一捧土,墓高堆到三仞;一人一株树,墓上松柏夹杂。 朝中多人告假,政事贻误,就连赏赐新将王翦宅第奴隶都一再耽搁。 秦王大发雷霆斥问御史:一个个都不干活干什么去了?! 一声狮吼吓得长史李斯将告假私疏换成为桓齮老将军请赏的公奏。 李斯曾是吕不韦舍人,入侍秦王是因一卷《谏逐客令》,入秦为官须深谢文信侯。 曾受吕不韦蒙荫的朝官纷纷披麻戴孝东去,与自己的伯乐道别。 知晓底下人跑去送葬的时候,秦王已经蓄起满腔怒火。 听闻吊丧的司徒回禀丧葬规格,整个人化作雷神噼里啪啦到处放闪电。 他大踏步跑去甘泉宫跟母亲“问安”:呵呵,你旧情人死了!跟他大老婆埋一块的! 母亲恨不能把这个儿子塞回肚子:“他跟谁葬一起,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以天子仪礼入葬!母亲你告诉我为什么?!” “他怎么葬我哪里知道?!” “他是无冕之王,你是加冕之后!呵——好一对不知廉耻的窃国鸳鸯!” “你……你……他野心勃勃!可我只有你!你以为娘就被嫪毐脐下三寸收买了?!嫪氏是大族!娘真的想帮你!不想你一直被他攥在手里!人尽可夫,可你是我儿啊!” “母亲顾念我,是因为与他没有子嗣吧。” 母亲怔住,她心惊于儿子的可怖,他总能从细微之处发现潜在危机。 以她对两位幼子的疼爱,若是与吕不韦育有子嗣也定会分出一半心去。 吕不韦能扶持毫不起眼的异人继位,若与太后联手,废君自立不是没有可能。 田氏能篡齐,韩赵魏三家能分晋,党羽遍布贤名远播的吕不韦为何不能篡秦? “母亲可以有很多儿子,而我只有您一个母亲。” 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母亲泪眼朦胧,不知该为自己伤心还是为死人悲哀。 有限的阅历告诉秦王,女人以情误国,亦会因情误家。 因此,他颁下一道口谕:国中女子,有子而嫁者,视为不贞。 谕,没有入律法,世人知道便可,毕竟禁止改嫁太过灭绝人欲。 若前夫之子被后父侵吞家产,恶首是男人,该重罚的是男人以及男人帮凶。 窃葬一案移交廷尉法办,早前被李斯劝下的逐客还是不可避免地上演。 这一场驱逐规模小得多,临丧的韩赵魏三国人轰出境,六百石以上的秦人贬官夺爵,五百石以下贬官不夺爵。 秦王唯一的良心就是承认仲父是侯,封土被削回到一仞半,拔松留柏。 尚书司空马替吕不韦鸣不平:两朝功臣,死都死了,陛下您何必? 何必?有人睡你母亲,霸你家产还对你颐指气使的时候你何不何必?! 这些话秦王只能窝在心里,能出口的都是被理智裁剪过的客套。 “寡人不体恤功臣,你可曾体恤寡人?!他跟嫪毐以国谋私就该满门抄斩!寡人留了他儿女宗族已经仁至义尽了!” “没有文信侯几十年经营,就没有今日大秦啊!” “他拜相封侯十几年,秦国哪一年欠他俸禄了?!” 国家以俸养官,多大本事领多少钱,福也没少享叫什么屈?! 有功要我不吝封赏,有过却让我不多追究,什么狗屁道理?! 知趣就留,不服就滚,或留或滚,秦国的天终于只剩一个太阳。 这个太阳光芒万丈照得秦国半年都没下雨,山东诸国笑说秦王忘恩负义活该遭天谴。 所以嘛,太阳不好当,光照万物人当是你本职,出半点错都能咒成天煞。 独掌权柄,秦王施政能力臻至卓绝,忍骂亦然。 奇才尉缭嫌他长太凶,他将人接进宫同吃同住同衣同服:看,长得凶,人不凶。 纵横家顿弱骂他不跟六国角力只敢跟母亲发威,他就去给娘亲捶了一回腿。 他哪来心思捶腿,没捶几下就在想怎么灭赵,越想越激动母亲那纤纤细腿就遭了灾。 尽孝差点成了弑母,母子感情没能增进半分。 不过这对秦王来说已经没什么关系,别说母子情他就连父子情都顾不上。 自己下了多少崽儿从来记不清楚,朝中文武与诸郡守备名姓家世倒背如流。 自己后宫多少女人开始稀里糊涂,山东六国王后太后外戚豪门能如数家珍。 只有一点例外,他惦记邻居家国土的时候也清晰记得秦国多大疆域。 祖辈的理想,父亲的希冀,王者的野心,终于合成一场触手可及的梦。 梦深处,一人独立北风,笑意浓又转淡,泪珠聚了还散,烈酒和着月光饮,饮得寸寸肠断。 仲父—— 有些话只能在梦里说,有些人只能在梦里见。 终是谁在少年心中种下四海归一的梦?呵——是那个“罪该万死”的人啊! 梦魇挥之不去,占梦的太祝夜观天象:怨从南方来,似是南方有冤。 南方? 南方有蜀郡,吕氏一族正在迁蜀途中,嫪毐舍人已经流放入蜀。 罢了,都赦了吧! 吕不韦死的这一年秋,嫪毐家臣被赦免,尘归尘土归土,恩与怨从此揭过。 然南方不仅有蜀,还有南郡,故楚郢都云梦泽,云梦泽外云梦山。 世人都知云梦山有鬼谷,可是云梦山遍布天下。 鬼谷远远不如儒家兴盛,原因大约在此。 儒家海纳百川,一师家中坐,门徒八方来,孔子一人就有三千弟子七十二贤士。 鬼谷呢?没人把传道当主业,个个满天下乱飘,落到哪儿哪儿就是云梦。 秦楚魏卫齐都有鬼谷传闻,五国的云梦山全部访遍都不一定能找到师门。 儒家弟子一人出仕,带一众同门得道。 鬼谷呢?跟谁玩都觉无趣,只好以弄死自家兄弟为荣。 但凡善终的鬼谷弟子,八成死前都被自家人玩残,比如孙膑。 鲁仲连是异数,少年师从鹖冠子,幼学启蒙却是儒家徐劫,故而亦儒亦道亦纵横。 天梯石道云生雾绕,古木横枝蔽日遮天。 那年与今日,俱是一翁两少年,只是当时少年人,已作今日白头翁。 来路艰险去路无边,老人修行辟谷之术,少年饥肠辘辘恨不能化身草木。 唯独崽儿趴在爷爷背上,摇罢春枝笑罢白狐,惊呼:“爷爷,良哥哥不见了!” 老人怒目而视让少年从头发丝茫然到脚趾头:我脸上开着花吗? “良走失,怎不报与我知晓?” “先生并未说过,此事在我份内。” “你可知‘生死攸关’?” “父亲只教过‘闲事莫管’。” “闲事莫管?!”老人一把心火烧成七窍烟:“人命关天!” 少年名忌。 忌者,一己之心,心上只有自己,容不下别人。 “人生于世,没有一人能独生独死。你若能一人独活,也不用分心给别人,若不能,心里就得为别人想着点。” 此话不在少年认知内,作为楚公子与秦公主之子,从来都是别人替他着想。 君侯之子入山,原本就是误会,为此老人暗自咒骂过秦王一千遍。 少年在嫪毐之乱时提剑随父平叛,立志学“一怒而诸侯惧”。 昌平君不同意,觉得鬼谷手段卑鄙,儿子就搬出鬼谷门人苏秦震古烁今的一生传奇。 “父亲是秦国丞相,苏秦是六国相邦。秦国官学与鬼谷私学,孰高孰低?” 爹被儿子瞧不起,昌平君气得胡子抖上天,后来儿子不求爹直接进宫求表哥。 表哥阴险一笑,临别之际送老人一个车夫,一个宫女和一个侍童。 宫女和车夫化成鸳鸯飞走了,侍童却成了尾巴。 为了让尾巴心里能给别人腾点地,老人把另一只尾巴送到他怀里。 “她若有半点闪失,天门你就别进了。” 无功而返太不值得,少年点头算是成交。 “怀沙……唉!你父亲早早为你取下这两字,希望你沾染屈子遗风。可怀沙是屈子沉江前的绝命辞。心怀天下忧,身处凄绝地,怀沙之境是人世最苦之境。你愿入此境么?” “不愿。” “改一字吧。” “何字?” “心。” “怀心?” “有心便有情,无心则无情啊!” 老人隐没在暮云深处,流水猿啼衬得栈道死寂沉沉。 少年倚石盘膝,怀里一坨白肉烤来吃似乎味道不错。 然而不能烤,只好咽掉唾沫闭上眼,可惜关不上耳朵。 “忌哥哥,你冷不冷?” …… “你不冷我也不冷。” 夜风沁骨,崽儿哆嗦着狠命往他怀里钻,找了个极舒服的姿势蜷成一团。 “树上长着星星!好大好亮,越来越大了!忌哥哥你快看!星星落下来了!” 忌一点都不想看,直到腥风涎水拂面。 绿眼,红头,朱赤身;火舌,獠牙,血盆口。 蟒首咬向清儿面门,蛇身缠向忌儿腰间。 天门路满布野兽石窟,为挡住有心拜访的世人和无心闯入的樵夫。 野兽是真野兽,石窟是假仙境,胆小定会不再往前走,胆子再小活该吓死没什么可惜。 小张良眉清目秀比他小孙女还耐看,想来会吓得不轻。 老人想错了。 张良误入梦窟,看见白骨头闪光以为入门修行开始,于是拔剑斩蛇杀鼠灭蜘蛛一往无前。 三岔口,他不知如何选。 孟子曰:“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我欲担大任,怎能选坦途? 于是他无惧无悔选了最窄最暗最崎岖那一条。 路尽头,有天光。 此峰形如人指直插云霄,石窟横贯山腰,四面悬崖峭壁,壁下是深渊。 这也是师父的考验吗? 韩非先生说鬼谷的锤炼从面师那一刻就开始了。 十里棠溪,韩非草庐,张良初遇黄衣翁的地方。 小张良一边研墨一边看韩非泣血成书:《说难》、《孤愤》、《五蠹》…… 玉琢般的书童为口渴借水的风尘客捧上汤饮,问:“老先生是纵横家?” “算是吧。” “非先生说‘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皆非所以持国也。’” 小娃娃的语气试探、尊敬却又疑惑,老人放下手中《五蠹》,面不改色心不跳:“没错。纵横家在你家非公子眼里,就是蠹虫,该被赶尽杀绝的那种最大的蠹虫。” 此话医好了韩非几十年的结巴病。 “你们……你们……你们!今日连横!明日合纵!三寸舌搅得天下鸡犬不宁!让我韩国在这夹缝里好生不生,好死不死!你说你们该不该死!” “我们该不该死,你说了不算。你韩国要想好死,我可以帮忙。” 敏于心而讷于言的韩非,提笔能笑傲王侯将相,张口就是狼嘴里的羊。 “我……不想……跟……跟你说……这些!你走!走!” 老人没想到这么好运,能被荀子高徒连轰三次,就因为三句话。 第二句:“吾有屠龙之技,然世间难觅真龙可屠,与韩子之学何其相似?” 第三句:“不是写给秦王的?这连篇累牍都是帝王术,放眼天下谁人能用?还是你不甘为臣下,想一争韩王之位?” “你……你……你胡说!咯咯咯咯咯呜呜呜呜呜嗯嗯嗯——滚!!!” 恰好清河与韩家云儿戏耍撞倒满屋书架,韩非责骂书童失职将张良与老人都撵出草庐。 “先生?先生……先生!” 少年叩门轻唤直至大呼落泪:“先生不要良了吗?” 门内,韩非偷飞一滴泪也不改嘴硬:“胡乱叫什么?!先生在你旁边呢!” 韩非子请曰:此儿天生美玉却不宜入法家之门,老先生做一回拂尘之人,是承天之德。 此刻小小少年站在悬崖面前喝着北风纳着闷:是师父指了错路还是我入了迷途? “怎么不走了呀?” “绝路。不知该如何走?” “都绝路了,还不回头?” 是呢,到绝路就该回头,这么简单的事怎么想了这么久? 徒儿问师父:要怎么选才能不走回头路。 师父摇摇头:路啊,不自己走一遍永远不知道要不要回头,也永远不知道能不能回头。 世间路千万条,有人信步择路也能一帆风顺,有人千斟百酌还是万劫不复。 所以结论就是一句废话:想怎么选就怎么选吧。 随便选?!不知道那位二师兄会怎么选? 二师兄差点无路可选,因为老人把他与清河一同丢在了死路。 他要活很简单,但是她要是死了他就得滚回家,所以事情就不那么简单。 明月飞瀑,腥风血雨。 一臂护她在怀,一剑斩破艰险。 短剑刺穿蟒首,血柱喷上栈壁,血流铺作红毯。 巨蟒落地,惊漾起连天血浪泼了两人满身血污。 血颜犹如死水,夜风吹不起半点涟漪。 劫后余生不值得欣慰,累且饿,吃一顿饭比杀一头蛇更让人满足。 等等,蛇…… 大血人抱着小血人吹了一会儿腥风又听了一回群狼嚎月,才想起来蛇是可以吃的。 而小血人早在蟒蛇咬住大血人肩膀的时候就尝了一回蛇肉,然后吐得爷爷心惊胆颤。 “蛇皮上都是虫,你也下得去嘴啊?!” “它咬忌哥哥,我凭什么不能咬它?!” “它咬人你就咬回去啊?!谁教的?” “父王教的!” 在父王为数不多的调教下,清河骑过禁苑的猪,咬过兰池的鹅,尝过菜园的蝈蝈。 不是亲生不心疼,所幸这一年她开始认字学剑,很快就把秦宫旧事抛向九天。 弟子入门,第一件事便是开宗明义。 鬼谷一门,天下为局;鬼谷弟子,苍生为棋。 一百三十年间,拨弄人间风云,搅动世事变幻。 坟场便是课堂。 第一座,祖师王诩,采百家所长,辟捭阖之道,开鬼谷之门,立纵横于乾坤。 第二座,孙膑,围魏救赵,策杀庞涓,齐国因之称霸,魏国闻之怯胆。 第三座,公孙衍,首倡合纵,任三国之相,连六国之兵,却强秦之众。 第四座,张仪衣冠冢。四海齐锋一口所敌,六国联军一言而退。舌剑骗杀楚怀王,唇枪破却百万兵。 第五座,苏秦衣冠冢。六国相印一掌之中,破西秦之连横,合六国之诸侯。十五年秦卒泣函谷,七十座齐城入北燕。 …… 祖师爷的坟逛完,老人问徒儿有何想法? 二人面面相觑,想法俱都有二。 一、诸子百家无所不通,鬼谷真乃玄妙之门; 二、师父你是门中名声最小功业最弱的一个。 咳咳咳…… 老人解释说自己不图名,本事不比师兄师伯差,他五年出师,庞煖可是花了十年。 当然甘罗例外,十二岁出师百年难遇,没练好防身本事就出去瞎蹦哒,活该死得早! 甘罗的事迹,师兄弟各自领悟一半:良对十二岁就才智卓绝的甘罗钦佩不已,忌却觉得练武很重要,没有命什么都白搭。 如此这般想,二人入谷第一天起就产生分歧。 文课,忌多半睁着眼睛睡觉;武课,良多半躺在床上养病。 廷论策论政论,良次次骂得忌口鼻生烟;剑术拳术刀术,忌回回打得良眼冒金星。 传道授业解惑,老人自忖已经尽力,可是清河都能烧火做饭了两兄弟还是这副德行。 “你们就不能学学老大,他怎么能文武并重,你们就这么难?!” 良埋首一驳:“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尺寸俱全不短不长。” 忌也顺着师弟的话抱怨:“大师兄是文武双全,可武不一定能胜我。” “嘿!长本事了啊!出去有你们吃亏的时候!” 二人闻言欢喜:“师父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出谷了?” “想出去啊?” “嗯。” “想得美!崽儿才这点大,老头子一个人带啊?” 兄弟俩他们觉得已经读完了所有的书,师父说:“有字书可读尽,无字书最难参。” 兄弟俩觉得师父已经教不了新东西了,师父说:“鬼谷门规:弟子下山,一次一个。” 一个早下山,就意味着另一个可以多学一两年。 谁都想走又谁都不想走,于是一年又一年。 爷爷的紫藤早就漫山遍野,良哥哥的白鸽已能遮天蔽日,忌哥哥的灰狼渐成山中霸主。 一人在谷另一人出山,继而另一人在谷又换一人出山。 二人轮番带回人间讯,风云迭起催动拳拳少年心。 忌带回的永远是秦国的消息,弱赵欺韩威楚,烈烈秦风已吹向函关以东。 良探听的永远是韩国的境况,秦国囚杀韩非,韩国向秦称臣,故国将倾。 幽谷虽好不可一留再留,山门千重不敌人间风色。 微微风来,清河目送落霞影里的少年郎并肩离去,渐行渐远渐渐无行迹。 她信了他们的话,所以一滴泪都没掉,没心没肺地笑到月牙儿弯腰。 那一天,她一个人从黄昏等到夜半。 松月落梢间,松萝垂满天。 他们没有再回来,也没有买回玉笛,只有骗过她才能骗过老人。 多年以后,白发苍苍的留候张良拂了满身伤痕归隐,在当年分别的地方落了两滴血泪。 一滴为师兄,一滴为清河,那一株青松就化作血色,后人唤作赤松。 未曾活到归来,血泪落在一处,能否勉强算作团圆? 一步踏入红尘,万事不由自己。 第7章 雏凤清声 鬼谷五年如一日,天下一日瞬息万变。 风云的中心,在秦国咸阳宫。 重重关卡层层帘,忌来到秦王问政之处。 尚书来回奔走,长史奋笔疾书,一方宏图之前,两个身影并肩而立。 二人闻报,一同转身。 尉缭白衣雪袍,尔雅温文,一双眼里像是蕴了日月星辰。 秦王玄衣乌裳,眉目如刀,王者气度愈发让人不寒而栗。 “忌?” 去时牵衣童,归来男子汉,秦王笑逐颜开,一掌拍上表弟的肩。 昌平君领长子觐见目的明确,向秦王求差。 秦王也不傻,给尉缭使个眼色。缭会意,问:“你刚出谷,可知天下形势?” “天下七国:一强,二劲,三弱,一糊涂。” “且细细说来。” “秦为一强;赵、楚,二劲;魏、燕、韩,三弱。齐,糊涂。” 这细细说来等于没说,缭只好再问。 “我军攻赵,取狼孟和邺城,却在番吾被李牧大败。赵国防线迟迟未破,为今之计,应当如何?” “欲灭狼群,先斩头狼。” “头狼?” “李牧。” “杀李牧?” “三军夺帅,其阵自败’。” “数十万大军不能破他军阵,如何杀?” “刺杀。” 秦王与尉缭对视,未想到孩子出手便如此阴狠。 尉缭献策,贿赂六国权臣破其合纵,这是“文以收买”。 今日忌说“灭国先亡将,杀人先诛心”,便是“武以刺杀”。 这两句话都不能见光,但是这个法子确实省时省事还省力,就是做起来棘手。 “刺杀一事,李斯也说过。你先到军中呆一段时日,秦法:无功不赏。寡人不能坏了规矩也要先看你的本事。目下有战事的地方有两个,王翦陈兵赵境,内史驻军南阳,你想去哪里?” “内史帐下。” “世家子弟都慕名想去王翦军中,你倒奇怪。为什么?” “秦赵大战方过,定要先休战。内史领兵,王上有灭韩之意。” 秦王笑:“好小子!刚刚缭还说,等韩国收拾妥当,南北夹击吃下赵国大有胜算。” 缭闻言羞涩一笑如同三月春风,他就是这样,不禁夸。 羞涩不代表温柔,恰恰相反,秦王才是服软的那一个。 对骂打架摔脸,赌气出走也不是没有,秦王追了三回用终于用国尉一职将他留下。 国尉,国之尉。 卫尉领王宫之兵,中尉率王城之军,郡尉将一郡之卒,国尉掌举国之师。 既献纵横之策又有治军之才,秦王曾叹:张仪孙膑合为一身,鬼谷集大成者,尉缭子也! 君臣磨合七年,摸明白彼此脾气,也有了无双默契。 唯有一样,缭还是受不了别人夸,一夸就脸红。 所以,不寻常的人总有些不寻常的毛病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忌的毛病大约就是,话少。 华阳宫,日落重楼,余晖向晚。 华阳也坠入迟暮,不过倏忽六年,乌发竟成白雪。 这几年落的泪抵过前几十年的总和。 再无法参政,因为秦王说嫪毐就是后宫乱国的明证。 再无法护佑亲人,眼见昌文君被罢,由得阳泉君替罪。 秦王比吕不韦狠太多,吕不韦是商人,商人讲究买卖公平。 华阳与吕不韦共同扶立异人即位,各有功劳,好处按贡献分配。 而秦王,谁挡道灭谁,管你是弟弟祖母姑父仲父,还是亲娘。 这几年唯一欣慰的是促成一桩姻缘,然而,似乎也是一个死结。 五年前魏国攻楚,秦国发四郡兵相助。 华阳一怒之下拿婚约摔了孙儿一脸,那是秦王为夺权诺下的,赖不掉。 那一战秦国无功而返,但是秦王赚得一个新娘。 楚国公主成为秦国王后时十三岁,婚夜做了三件事:踢被子,说梦话,磨牙齿。 那夜秦王秉烛夜读到天明,此后再未到中宫,以至于宫中尽知,苕华之主才是无冕之后。 琰美人十年五子,王后入主中宫五年,半个都没有。 今日伏侍华阳汤药的,正是琰。 她捧着药碗的手在颤抖,颤抖的缘由是华阳一句话。 “将闾过继给王后,王后之子就是嫡子。嫡子即位,你也是母太后,一世荣华,如何?” 碗中汤药都能感知女子在战栗,一圈一圈荡开涟漪。 “王后年少,生儿育女不过早晚的事。将闾还小,离不开母亲,也没有这福分。” “你有三个儿子,一个都舍不得吗?” “我穷乡之女,他们也一样命贱身微,配不上这福分。” 华阳阅人无数,当然也能看懂这个女子,她柔弱而坚韧,愚蠢又聪明,无争却又最贪心。 “你想跟他生在一处,死葬一穴?” “我……” 华阳掀翻药碗,一掌将琰掴至塌下。 戒指带刺划破玉容花颜,血丝聚成赤珠然后串成红线。 “不是你的,就别妄想。” 后宫三千,能与王上同葬一穴的,只有王后。 这是华阳能为侄女做的最后一件事,行将就木的老妇人不怕秦王会有何等怨念。 华阳懂男人,十年时间三十位子女,秦王可不是痴情种。 蜀女胡姬秦美人,秦宫美色繁盛,他很快就会将一个破相美人抛至心外。 华阳不讨厌琰,可她不能为所有人打算,只能为最重要的那一个谋求平安。 王后仍是少女模样,不会争宠,有姑母宠,有没有男人宠还不是很重要。 她欢欢笑笑来看姑母,却为琰姐姐下了一场泪雨,还把姑母埋怨一番。 华阳恨铁不成钢:唉!也好,老太婆做坏人,小妫儿永远是好人。 曾子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启,答应姑母,保住妫儿的王后之位。你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华阳的亲人,唯一还有实权的只有昌平君,昌文君与阳泉君早已位高权轻。 昌平君能保全至今,就是因为知进退,所以他在心底认为姑母病糊涂了。 秦王治国与庄襄王当政情势迥异:抱团则是同死,自保才可久长。 “侄儿谨记姑母教诲。可侄儿是外臣,内宫之事,无能为力。” “所以,妫儿必须赶紧有个孩子,一旦有了孩子,立了国储,你就能说话了。” 昌平君还在斟酌字句回答,王后早已哭得满脸泪花。 “姑母,妫儿错了,妫儿不该让您担心。” “那你还不赶紧要个孩子?!你知错个屁!” “我……他不喜欢就不喜欢!要我摇尾乞怜,办不到!” “混账!你是楚国公主!我执意让你嫁过来,为的是什么?!” 华阳声色俱厉,袅袅熏香都吓得转弯夺了窗缝溜出去,王后颤着声音说下四个字—— 秦楚无战! 秦王之父是庄襄王,庄襄王原名异人,成为华阳养子之后,改名为楚,人称子楚。 “子楚,子楚,楚人之子啊!我的苦心,你们明白吗?!” 昌平君湿了眼眶,姑母的胸襟胜于他,他只求自保,而姑母心里还有故国。 华阳的策略是王后收养长子扶苏,昌平君暗中策应立储,太子若能稳固则家族荣华再续。 忌旁观华阳太后立嘱,这位姑祖母也可以唤作外祖母,对他也有希冀。 “秦国,以功论爵。你要承爵,也要自己去挣。否则,就算高官厚禄,也没人服你。” 他不说话,头深深一点,便是最好的回答。 离开华阳宫时夜幕已落,一位美人遮了面纱在风里相候。 眸中仍有残泪,夜色朦胧里,宫灯影绰下,海棠著雨楚楚可怜。 “敢问,清河她……她还好吗?” 她十岁了吧?多高了?多重了?喜欢吃什么?喜欢玩什么?喜欢穿什么?乖不乖?好看吗? 琰切切数问,忌一句答完。 十岁。五尺。二钧。苌楚。书剑。白麻。不乖……好看。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蠢……”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唯鲁连之顽固兮,崩天门之云柱……”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爷爷,孔子说三人行才有师呢!” …… 自二位兄长不辞而别,清河学的书都用来抱怨爷爷。 爷爷好生气,是他们骗的你,骗的我,是他们自己走的,怪我干什么?! 清河也知道,可是不跟爷爷斗嘴,日子根本没法过。 老人那时带两个孩子入谷,不是缺徒弟也无心栽培后生,他只是怕,怕心空掉,怕人废掉。 如今没人跟他较劲,偌大的云梦就像瞬间都空了。 归隐山中是嫌人世多烦,当真无扰又怨静日太闲。 清溪漫漫,老人采了一束野花给孙女编了个花环。 清河心不在焉冲爷爷浅浅一笑,就像溪上的涟漪漾一圈忽然就没了。 唉!人世虽苦,可人世有乐,她若终生不入世,岂非白来世上一遭? “想去哪啊?” “看良哥哥!” “为什么呀?” “因为良哥哥好看。” “咦,才多大都学会以貌取人了!” 无论贵贱,遑论童叟,都喜欢以貌取人。 张良站到韩王面前,韩王安一点都不安:这个清秀少年能扭转乾坤? 黑云压城,阴霾笼罩韩都新郑。 “秦军集结南阳,欲图新郑,诸位,可有良策?” 韩安的话说得暮气沉沉,他已经绝望。 十几年前,他父王把郑国送到秦国,意图用修渠耗费秦国国力,没成想秦国把渠修成了,关中再无灾害国力大增,那条渠还被命名为郑国渠,郑国也就死心塌地跟着秦国混了。 三年前,他把韩非王叔送入秦国,意图劝说秦王攻打赵国和楚国,离间秦国君臣,没成想秦国杀了韩非却收了韩非著述,秦王如获至宝。 所以,此时此刻,韩王已经不敢再搬石头砸秦国人了,直觉告诉他,会把自己砸死。 大部分朝臣也这般想法,韩非殁时,韩王就已称臣,秦国此时来攻不过补个形式而已。 抗争毫无意义。 有人劝韩王退入颍川拒守,有人劝他臣服天命…… “臣请我王,做绝地一搏。” 发声者,是旧日相邦张平的公子,张良,颜如玉,形如松,声如琳琅。 云梦归来听闻秦国大军压境,他便和弟弟赶来国都,因大父和父亲五世相韩,韩王特予召见。 “如何搏法?” “秦军主力尚在赵国战场,南阳驻军不过七万,而我大韩全境,尚有百万臣民,全民成军,放手一搏。只要我王意决,上下同心,定能击溃秦军。” “全民成军,谈何容易?” “秦国能,为何我韩国不能?!” “秦国富,有爵可赏,有钱可赐,可我韩国如今……” “只要能过此劫,国库见底又如何?到时城破国灭,府库盈余尽入秦国囊中,岂非白白养敌?!” “拼尽全力也只能度这一时,若他大军再来,还不是一样束手就擒?” “倘若韩国撑得住这一时,发书请五国合纵,尚有一线生机!” “五国会来救韩?” “我韩国,北接赵魏,南邻荆楚,东望齐鲁。韩国一失,五国再无屏障!他们岂能不救?” “差矣!赵国自顾不暇,燕国不与我临近,齐秦结盟三十余年,楚国与秦国更是姻亲,魏国刚向秦国献城示好,谁会来救我?” “非也,非也!赵国或许不能南顾;但秦魏有仇,尚可一争;齐国,纵然君臣昏聩怎能不懂唇亡齿寒的道理;秦楚世代联姻可也是世代结仇,白起曾攻下楚国旧都毁过楚国宗庙啊!如此深仇,楚国岂能忘记?!” 韩王忽然看到一点希望,但是懦弱的性格让他无法毅然下定决心。 “容寡人三思。” “韩国存亡,在此一举,良请缨执笔五国国书,请王上恩准。” 热血朝臣被张良感染,纷纷请战。 “请我王下令,命封地氏族带兵勤王。各地聚兵,尚能有十万之众,还可一战。” “臣愿捐出家资,誓与韩国共存亡。” 被朝臣鼓动着,韩王终于下令:整军,备战,发国书。 韩国举国调兵的消息传入咸阳宫。 秦王阅过军报,笑:“这韩安,终于有点骨气了。看来寡人不能轻敌了。” 缭抱了几卷竹简与他对面而坐,也笑:“困兽犹斗,情理之中。” “取韩国,虽不是硬仗,还是担心有人横插一脚啊。” “国书即刻就好,今夜就可发出。” “韩国冲要之地,五国不会不知,我想知道,你如何把合纵扼杀在萌芽以前。” “你猜。” 秦王一卷书砸过来:“不许卖关子。” 尉缭侧身一躲,笑罢才正正色,娓娓道来。 “赵国,不用担心。他若敢南下救韩,王翦将军就可趁机背后偷袭。只要放出调虎离山的假消息,赵国这只猛虎定会死守邯郸山头。” “齐国。相邦后胜,君王后的弟弟,贪得无厌。王上贿赂六国权臣的钱,多半在他,有他哄着齐王没有问题。” “魏国,去年献城,交情还在。魏西边是韩,可东边是齐。只需说动齐国陈兵西界,魏国定会提防东边,无暇西顾。” “燕国,地处北境,与韩国中间隔着赵国和魏国。远水难救近火,就算他有心救韩,假道伐虢的故事重提,赵魏二国谁敢放他大军过境?” “只有楚国,是个难题。” “如何难?” “楚国与韩国相邻,韩国一灭,秦国兵锋以韩地为营,可直指楚国腹地。颍川对楚国太重要了。” “所以为今之计,要务是稳住楚国。” “对!稳住楚国!必须告诉楚国,秦国意在报赵国之仇,楚王可高枕无忧。” “那你打算如何与楚国交涉?” 缭狡黠一笑:“这,要看王上的本事了。” “寡人?”秦王皱眉,看着缭毫不正经的坏笑,了悟:“寡人的本事,大着呢!” 秦宫,良辰美夜。 王后从华阳宫回中宫,琳琅坠叩楚国衣,越人歌接浣纱曲。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歌里唱的是一个不害臊的船家爱上一个不可说的王子。 小王后也不知道为什么哼了这一曲,她才没有爱上王子呢,她才没有悦君呢! 可是今夜,君,不请自来且等候多时。 自以为不害臊的人终于害臊起来,像是被捉了尾巴的猴崽儿。 秦王不熟悉中宫陈设也没带自己的书简,只能躺在床上看王后的藏品。 屈原的《天问》《离骚》《九章》《九歌》封存得整整齐齐,说明她不常看。 枕下搁着宋玉的《高唐赋》和《神女赋》,还译成了秦篆,想是爱不释手夜夜必观。 巫山云雨,高唐相会,神女自荐枕席的故事哪能让他看见?! 她猴儿一样窜过去抢了书,红着脸叽里咕噜抱怨了一大堆秦王听不懂的楚国话。 秦王白了她一眼,拾起宋玉另一卷大作《登徒子好色赋》继续拜读,当真读了出来。 “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绮文丽句从他口里出来韵味全失,王后忍不住用秦国话打断他毫无感情的朗诵。 “你怎么来了?” “寡人不能来吗?” “你来这里做什么?” 秦王竭力止住把这傻姑娘骂一顿的冲动,答曰:“睡觉。” “你睡觉去睡你的床啊,这是我的床,你占着我的地方了!” “这是寡人的宫殿,如何就成了你的床了?” “我……这里一半的东西都是我嫁妆,你不能动!” “好,还你。” 王后不解风情,秦王也不必留下碍眼,扔书下床去取外衣。 他以为她会来留,抢衣裳烧衣裳什么的,拦门拽袖洒眼泪什么的,女人千般手段他什么没见过? 然而,没有。 一步一步又一步,走出寝间,步出正堂,眼见着一脚已经踏出宫门…… 女官采薇忽而高声怒斥宫女:“还不拿素绢来,没见王后哭了?!都是死人啊?!” 事实上王后眼底一层雾还不需要绢巾来擦,女孩心情复杂但也还不至于用眼泪表达。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秦王折身而返大步流星,门一关帘一拉把女人往床上一压。 “你……你干什么?” “听说你哭了。” “哪有?!” “马上就有。” …… 啊—— 王为乾,后为坤,是夜落雪无声,好似天与地悄然一吻。 十八岁,楚国公主终于成为真正的秦国王后。 风与露相逢,沙与泉相欢,鸾歌清声凤鸣天。 得妻如凰,自当感天喟地涕谢丈母娘。 秦国国书和王后家书一先一后送到楚国王廷。 尉缭起草李斯润色的国书,阐明攻韩只是为教训赵国。 王后家书则丰富得多,问哥哥好,问舅舅安,更要命的是给母亲的一封亲书,字里行间情思荡漾得山崩海裂,看得老太后都害了少女心思。 或许言语苍白不足以表达对哥哥和舅舅的情深意重,但是钱可以。 楚国公主恨不得把咸阳宫都搬回娘家,秦王个败家子呵呵一笑:你欢喜就好。 于是楚王、楚太后以及楚相李园都收到了秦国王后价值连城的贺礼。 楚王把秦韩国书交与朝议,项氏一族主战,李氏一族主和。 主战派不外乎阐述韩国的重要性,失了韩国相当于把胸口亮给秦国。 主和派认为跟秦国干仗没有好处,四十六年前白起破楚,楚都东迁于陈,十年前五国合纵攻秦失败,楚都再次东迁寿春,这次惹怒秦国,再往东就只有跳海了。 楚王熊悍三思过后决定不救,作为傀儡,决定权其实也在舅舅手里。 五年前,秦国帮魏国打楚国,华阳太后出面让他把王妹嫁给秦王,秦国依约退兵。 这五年秦楚相安无事,何苦坏了来之不易的关系。打了妹婿,小妹会伤心,弄不好还会被秦国反揍,既然秦王愿意和交好,那就乖乖听话,不要招惹疯狗,不,疯狼。 至此,赵魏燕齐楚,五国均不救韩。 韩国,只能待毙。 第8章 及锋而试 韩都新郑,黄日悲曛。 救兵一个未至,秦军万人围城。 韩安再度不安,张良坚持纵然五国不来,也要举国一战。 国未亡,心不可先亡。 “秦军若攻下新郑,民还可作亡国之奴,君将无立足之地!所以王上,必须一搏。” 懦弱的韩安仍旧没有十足信心再有作为,直到女儿和幼子过来问安。 十五岁的棠棣公主,十岁的长公子成与七岁的公子允。 两位公子年岁尚幼,只顾陪着父王哀伤,反倒是公主横眉一扬。 “父王,战便战,怕秦人做什么?若横竖一死,女儿愿提剑殉国,死在战场!” 侍立一旁的张良不禁抬眼去看这位公主:棠棣,人如其名,似花艳烈。 韩安悲感交集,韩国一旦倾覆,孩子都会沦为臣妾被人奴役,终于抖擞精神上城督战。 城外秦人营,千帐索命灯。 秦军主将,名腾,一个温和得毫无戾气的文官。 灭韩之战也很温和,两个原因:一是对手太过温柔所以战事根本无法壮烈;二是韩王献城让地早已自我宰割到死亡边缘。 韩国怕被秦国灭国于是献上南阳示好,秦王很感动命内史接收,然后以南阳为跳板彻底灭韩。 腾,本是掌管京城民生政务的长官,代理南阳郡守后,用一年的时间将韩国南阳变成秦军后方。 有什么样的王就有什么样的兵,韩军疲于保命,总在想退路于是退路它害羞,没了。 忌选择内史帐下,就是料到灭国之战一定升迁很快,然而火花闪电的速度也着实吓人。 他飞速升迁也有两个原因:一,杀人如麻,秦军以人头计功,几十颗人头能换好几级爵位;二,主将知道他是右丞相长子,顺水人情该送则送。 秦军攻到新郑城下,忌也被擢升到主将跟前。 新郑布防有模有样,攻城势在必行,有硬仗要打了,秦军上下激动得迸出泪花。 王书来,一盆凉水当头泼下。 王谕有二:一新郑必须拿下;二,伤亡必须小,不仅秦国要小,韩国也要小。 “这一仗,不按人头计功了?” “王上的意思是,咱们就算杀进新郑,也不一定能算功?” “打下不就行了吗?怎地,王上还想要一座完好的城呢?” 韩国若灭得太过惨烈,其他五国必定反抗激烈。 为了开个好头,新郑最好不战而下,要不然秦王怎么会派内史来攻取韩国。 “谁愿入城劝降?” 大部分人都愿意,此事成功,下半辈子可以躺着享福。 最后,主将还是选了右丞相长子,因为以他的阅历判断鬼谷门生最适合做这种事。 然而,忌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策士,他之所以入门是因为师父缺人养孙女,他之所以出师是…… 他还没出师,与师弟合谋偷逃下山的。 邦交,国之大事。 使者一正一副,很不幸忌只是副使,正使由秦王亲自委派。 正使望着新郑城楼,八字胡勾出一个瘆人的冷笑:“孙子!你姚贾爷爷报仇来了!” 出营门,穿壁垒,过长街,踏宫门,入韩廷,他们像两只蚂蚁走进一簇蜂窝。 “降,新郑与韩王毫发无伤;不降,破城之日,屠城之时!” 韩安本就优柔,来使一个不阴一个不阳,明明是在自家地盘却最先露怯:“这……当真?” 鬼谷有同门相残的习惯,忌与良未能免俗,准确地说是三位,因为姚贾也是纵横家。 张良出列:“臣启我王,秦使之言,不可轻信。信任秦国的下场就是楚怀王!怀王被秦相张仪以割地哄骗,盟秦绝齐,却被秦人劫至咸阳,最终客死异乡。秦国向来言而无信,尚权谋诓诸侯,今日我王出降,明日我韩民将为齑粉!” 此言属实,诸臣细数秦国坑蒙拐骗的旧账,从长平之战杀降到秦燕之盟毁约。结论是:大王你不能听他胡说八道,咱们不能降啊! 副使不知该如何辩驳,求学之时他就没赢过策论,因此不由得对正使肃然起敬。 “今日之秦已非昨日之秦,秦以天下为事,韩民即为秦民,秦国断无屠杀子民之理。” “韩国自有国号,韩民自有君主!役民如牛马,豢民如狗彘!牛马狗彘就是秦民,韩人不屑!” 姚贾打量张良,只见一袭布衣无法断定职位,只好以阁下相称。 “阁下一人一身,岂能夺百万韩人之心?” “我生于韩长于韩,韩人直抒韩人肺腑,何谓夺心?!” “秦自商君变法以来,道不拾遗、家给人足。荀子入秦,三夸秦治:其民淳朴之至,其吏大公无私,其廷恬如无治。天下之治,无如秦者!六国之民莫不一心向秦,阁下与韩王何不顺应民心?” “荀子也曾言秦四世有胜,却非仁义之师,实乃末世之兵!如夏之桀,如商之纣,死日不远!” “然则秦国死日遥遥无期,行将死者乃是病笃之韩!” “故而荀子之言不足为信,天下之民何曾一心向秦?” “何为民心?无战即是民心!诛战即是民心!秦为天下而战便是民心!” “诛战?!战祸由秦而起,杀我同胞还要我感恩?!可知无耻二字如何书写?!” 这一场口舌之战不可能有胜负,从日出辩至日中,势均力敌毫无结果。 秦如明月,韩如萤火。 明月之心朗照十方人间,萤火之梦愿守一寸光明。 月明,则夺萤之光;月晦,便增萤之色。 明月在天拨云邀皓日,萤火虽美难照夜行人。 月似无错,萤更无罪。 这是战国,战国唯一的正义是:弱肉强食。 “韩王心不向秦,是想一心向死?!” 圈子兜回关键,秦国大军压境,秦使入城是为韩王送生机,别他妈给脸不要脸! “生而为奴,死又何妨?!” 所谓骨气,便是百死不坠其志,千钧不屈其膝,你们先不要脸凭什么给你们脸?! “放肆!我问韩王,何曾问你?!”姚贾转头看韩王,攻心还需向正主:“韩人秦人都是天下人,韩王您不过失去王族身份,韩人就可得永久太平!您只要放低高贵的头颅就可以免去一场浩劫!您爱的人不会死,您的子民不会亡!” “你放肆!”张良真是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秦王为何不低下高贵的头颅,将秦国奉给天下?!” 道理无法再讲,姚贾换了一副面孔,大笑三声。 “好极!好极!好极!” 你们以为我是来劝降的吗? 姚贾说:想要韩国投降的是秦国,而不是我,我的心愿是秦国把韩国屠得片甲不留。 至于为什么?还要从韩非说起。 六年前,李斯出使韩国,要下师兄部分著述,回国献给秦王。 秦王见书倾倒,说下一句痴心话:“能得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后来秦王为了得到这位梦中人,三番两次下书征召,然而韩非死活不给面子。 三年前秦王实在按捺不住内心渴望,大军压境问韩王要人。 韩王安只好交人,可怜秦王得到韩非的人,却没得到韩非的心。 他对韩非的所有礼遇,只换来韩非一柄暗剑,暗剑中伤的对象是为秦王扼杀四国合纵的外使。 谣言是:姚贾损公肥私,耗费百万财货其实是为掏空秦国国库。 韩非当然是想拔掉秦王的老虎牙,能拔一颗是一颗,只可惜他这个治学的天才却是政治的傻子。 他将权谋之道写到极致,他将帝王之术论得透彻,自己半点都不会用,反倒便宜了李斯和秦王。 姚贾自证清白加上李斯借风一言,秦王就决定杀了韩非,我得不到的人也不能让别人得到。 “如韩非所言,我姚贾是‘世监门子,梁之大盗,赵之逐臣’,不折不扣的卑劣小人,他为保全韩国射向我的冷箭,今日,正好还给你们。” 姚贾准备告辞,表示会为韩国“美”言,争取不让韩安被鞭尸抽筋。 激将之意很明显,成败的关键在韩安,姚贾转身的刹那韩安的手都在颤。 然而,姚贾演得太逼真把自己人也骗了,副使一个反手就把“卖国”的正使撂翻在地。 符节指在姚贾喉头,话说给韩安:“降,他死,你活。” 韩安冷汗涔涔:肯定不能让姚贾这个小人得逞,那就……降? “副使,能保全城百姓无恙?” “若我半句虚言,不得好死。” 张良慨然一跪:“城中十万男儿都可为韩国一战,王上万不可自弃!焉知新郑不是即墨?!即墨孤城死守六年,齐国最终得以复国,韩国不一定会亡!王上!” 是啊,是生是死还不一定,此时降就没了退路,万一能打赢呢…… 韩安太过优柔寡断,本是决策人却左右为难,有这样的君王是臣子的悲哀。 与良同窗数年,忌从未赢过策略,却也从未输过武艺,无论是刀术剑术还是行速。 陛前侍卫的刀无端出鞘,待所有人反应过来,秦国副使已经站到韩王身前。 他拱手向韩安奉上从侍卫腰间夺下的一柄刀,恭敬的外表下是一个危险的暗示。 群臣惊愕,张良怒极:“邦交大事,岂能儿戏?!” 昔有曹沫持匕首劫齐桓公,近有蔺相如血溅五步迫秦昭王,儿戏又如何? 四目对视,韩安从未见过如此深冷的眼神,若荒山之木如古井之波,无言之中极尽威慑。 无论韩国命运如何,韩安都已走投无路,兵临城下与武夫加威终于将韩安彻底击溃。 “安死不足惜,岂能连累全城百姓?若定要有人受辱,安为韩王,愿一人承受。” “王上……” 阶下一片哀嚎,各人心怀不一。 有人高喊王上不可,纵然灭国也要轰轰烈烈热血流尽。 有人高喊我王仁心,大恩大德满城臣民定当没齿难忘。 棠棣公主本在殿外,铁甲戎装要与秦人血战,一个“降”字入耳便提剑闯殿。 “父王,要降?” “棣儿,父王对不住你。” 棠棣满脸泪水:“父王没有对不起女儿,父王应该自问,是否对得起韩氏列祖列宗。” 韩安哽咽:“安无能,上愧对于祖先,下无颜于臣民。可我一人荣辱,与数十万百姓性命相比,何足挂齿?父亲,不能用他们的血来保全韩国王室尊严。” “这是安忝位韩王,能为诸位做的最后一件事。” 无人能知韩安此刻心情,究是懦弱还是仁慈? 姚贾的话占去六层分量,韩人与秦人的区别只在换一个君王,于百姓而言,活着就是最好。 一家之主尚不能无故舍身家,一国之主却甘心拱手让社稷,有君如此,又好似是臣民的幸运。 在棠棣朦胧的泪眼里,在君臣或悲或愤的注视中,韩安走下王位,一步一步迈向深渊。 “韩王出降,韩民无伤!韩王出降,韩民无伤!韩王出降,韩民无伤……” 万人齐呼传过长街宫道,撞进亡国之君心头,他仰天饮泪长声悲戚。 “秦使,出降以后,若韩国臣民再遭屠戮,韩人荒尸厉鬼也不会放过秦国。” “若有虚言,碎尸万段。” 韩王安素车白马出城,奉上王玺,国门大开,国丧。 秦人入城,麻木的韩民站在道旁麻木地看着,庆幸着虎狼之军这一次不是恶魔。 秦军履行诺言,秋毫无犯。 无论平民还是贵族都得以保全,唯有王族不可能全身而退。 “从此韩国子民即为我大秦子民,秦王自会恩恤,腾也会善待。韩国宗室,腾无权处置,还请韩王携妻子入咸阳,由我王裁夺。” 主将要主持政权交接事宜,押送的任务,落到副将身上。 至于正使姚贾,今日一战并没有展示他本领的十分之一,若非副使忽然搅局,好戏还有很长。 “我记韩非的仇,也会记你的仇,后会有期!” 外使笑着撂下这句话就策马北去,赵国才是秦国的劲敌,邯郸,才是姚贾的主战场。 姚贾不想回咸阳领赏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想给韩安添堵。 亡国哪有不恨?又不都是圣人! 恨得最狠的未必不是韩安,可闹得最凶的却是另有其人。 “我们会被如何处置?” “父王会不会被处死?” “是否从此再无自由?” 将军沉默换来公主冷笑:“一问三不知,却原来是一条只会替人疯咬的狗。” 忌生性如木,木本无心,故而无情,不以面色示悲欢,只凭巴掌说喜怒。 宫裳跌坠在地,一如名花摇落入流水,花落必有人心疼。 “还未成行便辱我公主,若到咸阳还不知会如何羞辱我王,这便是你们所谓的善待?” “有本事就杀了我!若棠棣的血能唤醒这群废物一点点血性,也比被你们秦人呼来喝去强百倍!” 听闻此言,那些易主的朝臣,有的热泪盈眶跪地叩首,有的以袖遮面无地自容。 棠棣的请求,忌成全了一半,赏了她一个半死。 小公主掣出腰中剑划了将军一胳膊血,然后就被将军一巴掌再度扇倒在地。 遗民暗自嘘声,一位少年人怒气直冲云霄:“畜生!敢伤我公主!” 那是张良的弟弟,他本以为兄长归来就可以逆转天地,不曾想仍旧是不堪的结局。 男人为荣誉而战,也为女人而战。 女人被打是男人的耻辱,更何况这是他们的公主。 少年赤手空拳扑向仇人,未到身前就被一道剑影封喉。 可怜幼树还未参天便折了根芽,红颜少年零落如叶,双目圆睁,喉头喷溅着滚烫的热血。 天地失色,四野无声,只有良的一颗心被吊上喉头久久落不回去。 他扑到弟弟身边,抱着少年呼唤乳名,一声又一声,一声再一声却得不到回应。 明亮的眼睛逐渐失去光色,死神带走了少年的生命没有带走他的愤怒和憎恨。 少年最后的目光定格在仇人身上,忌没有回避那仇视的眼神,四目对峙,他依然赢了。 冰冷的眼神目送了少年最后一程,也目睹了师弟的撕心裂肺和恨火燎原。 “诸位就甘做亡国奴吗?!公主今日情状便是各位妻女明日!我兄弟今日横死,明日便轮到诸位父兄!秦人占我土地,是为奴役我大韩臣民!与其世代为奴,何不就此扑杀虎狼!” 棠棣高声附和:“死不为奴!” 血勇之士赤手空拳袭向秦人兵马,区区数十人的混乱很快被轻松镇压。 自尊,差不多是人存活于世的根本,今日,张良全然丢尽。 若当日肯用心学武,此时拼却性命也还能为弟弟报仇,为公主解恨。 可惜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瘫在仇人手里无能为力,连活下去都要靠别人的施舍。 “将军,此人是我师弟。今日之事,是我与他的私怨。” 主将应允请求,附耳嘱咐一句:棠棣公主性情暴烈,你温柔一点。 忌的温柔就是把本来可以扔的动作变成推,本来可以用踢解决的事情换成掌嘴。 棠棣依然不肯走,几百年灭国旧例,未嫁的亡国公主入秦就意味着要给秦王做妾。 她回看父王母亲一眼,一头撞向宫前柱石要殉国。 石柱没断,公主的脑袋也没开花,只是忌的胸膛颤了一颤眉峰扭了个结。 他依然沉默,呕血也不动声色,拎起撞晕的小公主扔进车,终于可以安静启程了。 棠棣醒时车驾已出韩国,寻死觅活终被摔脸掌嘴到不想再死。 此仇不报不为人,有朝一日我一定要打回来!王八蛋! 张良的运气比棠棣好,因为主将比副将温柔太多。 杀一个人是杀鸡儆猴,不能再多杀人,何况张良并没有担任官职,对于庶民,秦王谕令是优待。 关禁三月以示惩戒,恭迎出狱以示尊宠,腾念他出自名门望族,问其是否愿意在新郡任职。 胡子拉碴的张良冰冷回绝。 彼黍离离,稷麦青青,斜阳照阡陌,亡国人只恨花草无情不肯着悲色。 棠溪水犹清,草庐萧瑟,院中瘦梅因风怯,墙外孤坟随草没。 韩夫人清扫着一室狼藉,扫几下垂一回泪,小小一间书舍像是要扫到地老天荒去。 书舍空余书架,韩国亡了,秦王最先想到的不是韩宫奇珍,而是韩非的书。 他派贴身宦者赵高专程到此将韩非著述全部搬入秦宫。 丈夫一生心血被人抢去,孤儿寡母只能相对悲戚。 六年了,张良此时回来,是客,坐在师父当年的位置,夫人捧了温水给他解渴。 云儿十一岁,早已记不得这位哥哥,张良抱着他哭了一场。 “你丧亲父,我丧幼弟。从今以后,咱们兄弟,相依为命。” 云儿像父亲,生性冷漠且有口吃之疾,不知如何应对陌生人的痛苦流涕。 张良哭了许久才知伤得失了神志,怀里抱着的终究不是弟弟,自己的弟弟躺在棺木里。 父母过世,长兄不至,幼弟不葬。 良灵前长跪,一夜无话。 国破家丧,个中滋味,只有眼泪能诉。 第二日,家臣问:何时葬? 不葬。 亡国之恨不消,弑弟之仇不报,就不葬。 那一副棺木就停在张氏中堂,尸水横流,腐肉生蛆,最后只剩下一具白骨。 越是触目惊心,越能记忆深刻。 从此,张良在棺木前读书,练剑,用家族累世财货广结天下豪侠。 又一回深梦中醒来,晨光熹微,棺木上多了一串紫藤花铃。 师父?师父—— 他放声高喊却无人回应,问遍家臣奴妾也不知此物从何而来。 清河的铃铛落在棺木,师父必然来过,可为何不愿露面? 是我无颜相见,不见倒是最好。 第9章 棠棣之华 秦川久旱无雨,咸阳烈火烹油。 有人荣,必有人辱,胜负无定数,兴亡却有主。 咸阳人目睹外邦君王来降,毫不吝啬地贡献了欢笑与奚落。 韩安断发自缚,玉玺系颈,双目失神如在虚空。 王行于前,棺随于后,再后是王后嫔妾、公子公主、宫人旧臣,布衣麻裳白茫茫一片缟素。 从城门到宫门,从宫门到殿门,这条路好似有千万里那么长。 秦王立在宫台之上,韩王跪在殿石之下,成者俯瞰,败者仰望。 韩国是灭掉的第一个诸侯,故而秦王亲自受降以示国威浩荡。 典客从《左传》《春秋》里扒出一套礼节,办下这个威严又不繁琐的受降仪式。 钧衣振袂光影动,冕旒摇风下阶来,剑出鞘,寒光瑟瑟,晴日忽如生霜。 剑锋从韩安咽喉划向胸膛,一剑挑断绳结,再一剑挑得玉玺入手。 释缚纳玺,火烧空棺。 棺木在火光里化成灰烬,意在告诉亡国之君:你后半生的每一天都是秦王恩赐。 受降之后当朝廷议:韩国宗庙是否留存?韩国宗族如何处置? 老将军麃公:有甚可议?灭国绝祀,斩草除根! 右丞相熊启:援引降服东周西周旧例,灭国不绝祀,迁其王族守其先王祀。 左丞相隗状:今我王欲并诸侯,当效尧舜昭天下以仁,礼遇韩王,留存宗庙。 国尉尉缭:宗庙,国之心。遗民心有所寄,不可称之为灭国。灭国,当陨其身且亡其心,故韩国宗庙不可留。王上兴义战为天下除暴,不宜以暴易暴。韩王失国,为秦之庶民,望我王怜之爱之。 长史李斯:商君曾言,便国不法古。韩地已为秦所有,韩国宗庙仍存,岂非一国之中容有二主? 秦国留下周王室庙祀有报恩之意,毕竟秦国是因周天子赐封才得以立国,而韩国就无须客气。 “发书给内史,拆除韩国宗庙。即日起,庶民韩王迁居咸阳。少府负责用度,卫尉派兵保护。” “韩……庶民韩安叩谢秦王垂怜!” “父王!父王!您是韩王啊,如何能作秦人?便是换了秦人的衣裳,这身里流的还是韩人的血啊!” 棠棣拦着父亲,父亲鬓边花白,本是盛年却瞬间苍老。 女儿不懂父亲,憎恨父亲懦弱,可父亲眼中泪点点滴滴都映着女儿花一样的容颜。 父亲低下头去,那曾戴王冠的头颅重重叩在咸阳宫坚硬冰冷的石面,像一把刀剜进女儿的心。 少女泪眼朦胧地瞪着高坐王阙的那个人,他一脸冷漠喜怒难测。 “你不想做秦人?” “我是韩国公主,为何要做秦人?” “好骨气,寡人喜欢。”秦王笑:“韩安,赐你一桩婚如何?” 韩安猛然抬头,面露惊惧:“棠棣还小……” “女子十五而嫁,正当合时。” 棠棣大怒:“棠棣婚事,自有父母做主,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 “大胆!”掌宫殿宿卫及大朝议论的郎中令高声呵斥:“对秦王不敬,秦法当斩!” 秦王含笑摆手,止住郎中令:“寡人不正在跟你父母商量吗?” 商量?商量个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做媒谁好意思说个不? “右相,这位棠棣公——姑娘如何?” “呃……处困厄不丧节,冰心难求;遇雷霆不改色,玉容天成。好女丽姝,堪为我儿良配。” “韩安,我大秦右丞相长子可配得上你这女儿?” “这……忌将军少年英雄,棠棣……棠棣她配不上……还请——” “如此说,是配得上了!”秦王拍案而起:“很好!就这么定了!太卜挑个吉日,寡人主婚。” 太卜令领命,秦王走到棠棣跟前,俯身笑看如坠云雾的小姑娘。 “今日,寡人给你定下婚约。你就是我秦人妇,明年你再生个孩子,你的丈夫是秦人,儿子是秦人,你自然,也是秦人!” “你无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无耻?” 棠棣跌坐在地,回头与未来的丈夫对视一眼,还没成婚早已灵犀一点。 这个一路扇她耳光的男人绝对不能嫁,嫁了肯定会被折磨死!姑奶奶谁也不嫁! 这个一路骂人的刁蛮公主一定不能娶,娶了肯定会被聒噪死!我他娘谁也不娶! 他们同时想开口说声“不”就被秦王一声大喝给堵了回去:“散朝!” 韩安一家被卫尉请到离宫住下,少府在咸阳北阪仿照韩国宫室营建新宫,原计划是竣工就把韩安这一大家子都迁进去,寓意万国朝秦四海宾服。 韩国既定,赏功罚过。 看完主将的请功奏疏,秦王在惯例之外做了两个特殊决定:一,咸阳宫仗剑卫士不得上殿,若有高手夺剑逼宫,他难保不会是韩安第二;二,召见表弟,叙一叙兄弟之情,道一道君臣之谊。 秦王有点后悔,他不应该单独请表弟吃饭,因为这顿饭实在太过难堪。 斟一杯,喝一杯,好似不会道谢;问一句,答一字,仿佛唾沫是金。 蒙毅守在外面犯嘀咕:王上和忌老弟你们在干什么?两个人吃饭有这么个吃法吗? “二十级爵位,你至少能到左庶长。” 表弟用眼神传达一个“知道了”的意思,然后埋头继续扒饭。 “第一次出征,军中可还习惯?” 表弟不说话,表明他有话要说。 “不用顾忌,有话直说。” “习惯,也不习惯。” “为什么?” “杀人如刈草,太简单。” “嫌简单?” “嗯。” “那就给你些不简单的活!” “什么?” “就是……嗯……”秦王打个酒嗝:“你先猜猜,寡人先吃点东西,压一压酒。” 秦王开始狼吞虎咽,表弟猴子挠心的难受模样正好拿来下饭。 政务民事宫防战将,忌一一心数过去,都没有可心的职务。 小时候想进鬼谷是羡慕苏秦身兼六国相邦,真正入门才发现根本不适合。 看不清时最想要,看清了才知不是心头好,叶公好龙么,谁都逃不掉。 表弟憋到心肺俱伤,问:“王上,吃好了吗?” 他没吃好,于是为自己庞大的饭量找个借口:今年地震加粮荒,宫中不能带头浪费…… 扫荡完一桌酒肉,两个人晃去兰池散酒。 池波潋滟,一双醉鬼就在好风好水里吐着酒气谈起兵不厌诈。 当年韩非一句话磕巴半天,秦王觉得那是忍耐的极限。今夜,表弟成功把极限拓宽。 后世有人言“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韩非是“能与之游死不恨”的知己,秦王不仅没有与人共饮千杯,反而赏下一樽毒酒。 而这个半句话都嫌多的表弟,要明确是否心意相投,也只能先暂时委屈一下自己。 秦王背起兵书,孙子吴起公孙司马。 “昔殷之兴也,伊挚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殷。” 《孙子?用间》一篇结尾,表弟终于舍得唾沫接茬:“故惟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此兵之要,三军之所恃而动也!” “当日议下‘文以收买,武以刺杀’,收买策反,有顿弱、姚贾。可刺杀——” 忌眸中生光,皎如星明如月灿若仲夏之阳,抢答:“我能!” 二人相视而笑,一片明月临宫,长桥卧波,君臣立晚风。 月斜照,两个人投下一个庞然巨影,王的冠,臣的袍,兄的剑,弟的肩,分不清谁隐去了谁的轮廓,也不知是谁在谁阴影里。 “嗯,看!寡人影中有你,你影中也有寡人!从今以后,你就是寡人的影将军!” “诺!” “你,给寡人建一支暗兵。钱,寡人给你;人,你自己挑,不过这只兵,只听命于寡人。” “诺!诺!诺!” “这是支奇兵,赏罚之法要另拟,爵制与军中也会不同。待寡人与国尉议定之后你再着手。现在,先回去娶亲。” “我……” 这等好事还不乐意?!想是深山老林呆久了,没尝过女人也不知道女人的好。 秦王借着酒劲,以过来人的身份给表弟传授一些夫妻经验。 “那什么棠棣,胆子大,性子犟,连寡人都骂,可眼神独独服你,这里面不简单。” “打怕了?你打她?!男人,不能打女人!她们身子弱,你得护着!” “那么好看,不娶你傻啊!现在不喜欢没事,多睡几次就好了……” 男女之情没说通,还是家国天下管用。 “结仇莫如结亲,可这亲不能寡人自己起头,那叫贪图美色。你是寡人表弟,你们家与韩王结亲就是秦人与韩人修好,明白吗?” “现在要紧的是赵国,韩国这边出点岔,派一次兵的钱都够给你娶一百回亲!你就当帮寡人省钱!” 重要的人方能做重要的事,既然娶亲这么重要,那就勉为其难吧。 他不开心,秦王并不会放在心上,只有父亲母亲会看在眼里。 昌平君劝:“王上主婚,娶了也不碍事,放着就放着。那姑娘就凶了点,其他都挺好。” 雍城也劝:“当初父王指婚,你爹不想娶,我不想嫁,现在不挺好的吗?你爹连个妾都没娶!” 昌平君:“我敢吗?” 男子汉大丈夫,岂会被这点事情忧愁终日。 暗兵如何选,规模多大,如何教习,各国军政要员名录,禁卫部队防守漏洞…… 太多事可以谋划计算,准新郎兴奋得睡不着觉。 准新娘也不安生,天天嚷着不想活,直到两位姑母和未婚夫他娘来探视。 郑美人是韩安同父异母的庶妹,嫁入秦宫十三年,扶苏已有十二岁。 灭韩之事,她别说插嘴,就连秦王的面都见不到,只能一个人偷偷抹泪。 一同伤悲的还有长安君夫人,当年按夏太后遗嘱,成蛟还未加冠就迎娶韩国公主为妻。 成婚不到一年,长安君就因谋反被诛,留下一个遗腹子保住她在秦国王室的地位。 姐姐妹妹在异国他乡互相支撑,眼睁睁看着故国倾塌却无能为力。 待兄长被押来咸阳,兄妹三人才终于团聚,泪痕与风霜早消磨了儿时模样。 二位公主都已在秦国生根,尤其是郑姬,总少不了为丈夫说话。 “秦王定这桩婚虽然鲁莽,但是不糊涂。昌平君门第显贵,半点都没有辱没你的意思。” 棠棣怒斥:“你背叛祖宗忘恩负义,还来劝我给仇人当牛做马,害不害臊?!” 长安君夫人看不过去:“她是为你好!没让你进宫做媵妾就知足吧,这可是正妻!” “正妻?正妻就该感恩戴德?!伺候强盗你还上瘾了?!” 两位姑母羞得无地自容,一个暗自垂泪,一个忍气吞声。 雍城公主对这两个窝囊废很失望,她都不知道郑姬是怎么在宫里活下来的。 “你要死就快点死,横竖我儿子不愁没个女人。只一样,既是秦王指婚,你就是烂了瘸了成了一堆零散骨头,这名也要归到我家门下,别那么没见识以为死了就干净。”说着丹凤眼懒懒一转,瞄一眼郑姬:“过几年,你家华阳也到岁数了。娶个秦国公主可比娶个亡国的韩国公主风光多了!” 雍城公主是秦王姑母,孝文王之女,庄襄王之妹,骄横的时候棠棣她娘都还是个女娃。 果然,棠棣就不想死了:凭什么让你们快活?!凭什么?!我就活着,恶心死你们! 失去公主尊位的棠棣,仍旧拥有一个华美的婚礼。 何彼秾矣?棠棣之华。曷不肃雝?王姬之车 何彼秾矣?华如桃李。平王之孙,齐侯之子 咸阳人上一次见此盛景,是秦王迎娶王后的时候。 与那时一样,黄昏明媚,少女盛装,贩夫走卒驻足遥望,歌姬花女凭栏艳羡。 然而,满城喜悦都与新郎新娘无关。 他隐去眉目,她封存喜怒,骏马在前,婚车在后,不能省略的一个握手都十分勉强。 共牢合卺,婚礼礼成,新娘端坐婚床,恐惧无声蔓延。 这婚夜,他会如何待我?我又该如何待他? 临嫁前夜母亲的耳语羞得她面红耳赤,今夜就要与他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么? 不该不该,本是仇人,倒是该杀了他才好!杀不了也该咒死他才好! 可是这仇又稀奇古怪,父亲母亲都没说什么,她哪来这么多不乐意?! 哎呀呀,脸怎么红了,不要想不要想,待他来了再分辨。 新郎来时已经深夜,他本在庭中舞剑,棠棣的陪嫁里有一把藏在韩国王庭的剑。 剑名为棠溪,上古传说的古剑没几个人能见到,可棠溪却是当世名剑之首。 大婚夜,新郎就撂了新娘棠棣,抱着名剑棠溪睡在了书房。 雍城公主折了一根海棠条,连骂带轰把儿子赶进新房。 他拎着衣裳进屋左右打量,除了床没地方可睡,可是床上有个陌生人。 他扫了她一眼,少女的脸鲜润活泼还未褪尽稚气,那一分稚嫩有点像…… 清河,他从四岁养到十岁的清河。他走近,想看清楚一点。 他进一步,棠棣退一点,待他走到床边,棠棣已经抵在墙上。 烛火映照着少女的容颜,虽然并不像清河,但是很好看。 可惜,他不知如何消受这美丽。 父亲教他为夫之道时,心在天外的新郎只听见最后两个字:去吧。 所以他不明白,男女成婚,男人和女人非得睡在一张床上有什么意思? 他倒头躺下闭上眼,想师父,想国破家亡的师弟,想明日就能进营点兵…… 夜渐深,新郎沉入酣梦,梦中的他一手掀翻半壁江山。 新娘被新郎压着裙摆,动不得也不敢睡,困到眼皮打架也只能双手抱膝打盹儿。 她一会儿想杀夫,一会儿怕自取其辱,一会儿恨他不是韩人,再一会儿希望他不是秦人…… 五更,鸡鸣。 新郎睁眼翻身掀被,等到新娘从被团里探出头来,新房里早已没了人影。 赵高和蒙毅都没拦住这匹野马,他愣是把秦王从被窝里惊了起来。 秦王揉着惺忪的睡眼:“你昨日成婚,今日怎起得这般早?” “我向来起得这般早。” …… 他来这么早没用,国尉没到,他只能看秦王穿衣洗漱吃饭。 待国尉来朝,秦王终于第一次见到少言寡语的表弟侃侃而谈。 有些人不是话少,而是跟不喜欢的人说不喜欢的事,无话而已。 这是一柄见不得光的剑。 秦国以治军严酷著称,军中刑罚之重堪称六国之最。 而这柄暗剑,尉缭和秦王的意思都是:赏更重,罚更狠。 赏,凡杀敌国主将或重臣,可酌情越级授爵赐田赏奴仆金钱;罚,一旦选定擅自脱逃泄露军机者,一律死罪且株连父母妻儿。 尉缭重申,驭民从宽,治军从严。 明战、暗战可无所不用其极,但,不得滥杀。兵者,凶器也,不能加诸平民。 军纪条律拟定,影将军奔向各营选兵调将,好久不着家。 他一点都不知道,他娘已经在担心他的身子是不是有问题。 儿媳妇上妆桃花仙,卸妆芙蓉面,可自家儿子…… 纵然雍城公主不急着抱孙子,但是儿子也太过不正常。 雍城就开始教棠棣做女人,苦了昌平君回家只能自闭书房,以防二虎斗嘴殃及池鱼。 恶人总能衬托善人,一来二去傻姑娘就觉得昌平君特别好,最先改口的就是爹。 明明啥也没干却总会捞到好处,无论家事国事,昌平君一直都这样走运。 无大过却也无大功的右丞相能博一个贤名,大半要拜嫪毐跋扈和吕不韦擅权所赐。 近来昌平君也不由得替儿子担忧,所忧之事却与雍城不尽相同。 “秦王究竟派你什么差事?” 此类问题儿子拒绝回答,就算答也只有四个字:无可奉告。 儿子要出远门,老爹也问不到去处,只能仰天长叹:我是给秦王养了个儿子吧!唉! 父亲尊严丧尽,娘亲虎威还在,一顿鞭子扫去圆房。 红烛摇曳,小夫妻同床歇卧,总得要说点话才好。 “你……不是秦国人?” “父亲是楚国公子,楚王的哥哥。那你也应该是楚国王孙,是吗?” 忌沉默,因为吝啬唾沫。 不反驳不代表默认,一则按秦律,他的国籍可以随母亲,再者生于秦长于秦,跟楚国没情分。 棠棣并不知道适用旁人的千条定律都不能用在自己丈夫身上。 这个姑娘么,恨从不隐藏,爱也不会遮掩,眼一眨唇一咬就捧了一颗血淋淋的心出来。 情窦萌动的年纪,一个吻就唤醒满天星辰。 小心翼翼的唇畔轻触到难舍难分的舌缠齿绕,好似火苗燎了荒原,流水决了堤岸。 衣衫褪尽青丝缠绕,汗泪俱下骨碎魂抛。 不知何时咬了他的耳,不知何时抚了她的腰,也不知何时轻吟伴着深喘,把心火往天上烧。 云雨初尝,两个稀里糊涂人,一番鬼使神差事,意还未尽就闻鸡鸣声催东方已晓。 所以,世人要男人女人睡在一床,不是吃饱了撑的,是吃饱之后做点极快活的事。 他并不会心疼女人,第二天就东出函谷,留下一副折断的床板和卧床数日的新妻。 雍城公主戳了戳昌平君:“你儿子这蛮劲儿倒跟你当年一样。” 昌平君悄悄与妻子耳语:“不用加当年两字。” 老夫老妻四目相对,不约而同笑了一回。 成家立业,忌儿的家算是成了,不知立业的路会怎样? 第10章 邯郸风雅 风催云动,长蛇吞鲸。 秦王政十八年,秦大举攻赵。 王翦和李牧,国之柱石,两国主将,已经相持多年。 隔着千军万马,两人曾对望彼此的脸,王翦能看到自己唯一的优势——年轻。 王翦的长孙王离还是黄口小儿,李牧的长孙李左车已经弱冠。 老年人打仗求一个稳字,王翦终究还是太年轻,撼不动老泰山一丝一毫。 老人家以前跟胡人玩,好几年只守不战然后一战斩首十万,吓得匈奴十几年不敢犯边。 对付秦军也同理,静如松行如疯,王翦都不知道李牧什么时候诱战什么时候真逃。 血的代价换来一个教训:不管李牧干什么,都只是为了让秦军亮出光腚挨打。 王翦的作用就是让秦军少挨点打,或者挨得不那么惨,或者一起惨。 很久以来李牧都是秦军的坎,秦国把赵国打得落花流水的时候,赵国主将一定不是李牧,李牧一旦执掌边防,损兵折将的一定是秦国。 王翦就不信会栽在李牧手里,可事实是秦军一直都在帮李牧升官。 李牧从雁门守将升任赵国大将军,直至加封武安君都要感激秦军生生不息送命不止。 公平的对决会消耗更多秦人生命,秦王已经不能再等。 倾国之兵,只许胜,不能输。 杨端和从河内取道北上,被司马尚截住。 王翦在从上郡东攻井陉,跟李牧死扛。 一南一北两条战线,意图都是赵都邯郸。 南线情况复杂,魏国随时可能背后捅刀,因此端和屯兵为盾,羌瘣前锋为刃。 北线以前情况也复杂,自从匈奴乘机捣乱反被两国合兵狠揍以后,情势就明朗而单纯了,单纯是王翦与李牧的宿命之战。 南线在缓缓推进,北线进进退退循环往复,依旧原地踏步。 秦王看着地图上犬牙交错的北军战线,问尉缭:“李牧是狐狸变的吗?” “是,千年难遇的老狐狸。” “老狐狸不出洞,虎和狼都没用!” “那就看看咱们的狐狸有没有用。” 秦王派出三只狐狸,一只在赵国经营数年,另两只在去邯郸的路上就起了冲突。 一个嫌弃对方吊儿郎当,你说带了十几个姑娘上路,能办什么事?! 一个嫉妒对方长得太俊,你说你面相这么招蜂引蝶,能误多少事?! 与影将军同路的人,名曰顿弱,号称顿子,据说祖上三百年前是顿国国君。 影将军赏他一顿白眼:你爷爷我祖上三代就是楚国国君,我说什么了? 可惜一个人的白眼管不住另一个人的嘴,那人依旧说天道地或者自言自语。 “粤若稽古圣人之在天地间也,为众生之先……故捭者,或捭而出之,而捭而内之。阖者,或阖而取之,或阖而去之。捭阖者,天地之道……” 要将性相近习也相近的人划出类别,只有一个方法:脸。 张良松下吟书玉山迎风美不胜收,师伯家这位“高徒”,浑身上下弥漫两个字:讨厌。 忌忽然庆幸师父只收了三名弟子,他也只有两个喜欢的师兄弟。 不值得庆幸的是,雏儿还没显示独当一面的能力,暂时还须听人差遣。 人生最恶心的经历莫过于看恶心的人干恶心的事。 作为“剑卫”,他目睹酒囊饭袋的“雇主”从咸阳吃到大梁,再从大梁嫖到邯郸。 顿弱没有跟后生解释花钱如流水的义务,这位前辈最拿手的不是调教下属而是点评歌舞。 “歌悦耳,舞悦目,美人悦心。袒胸露乳下等俗物,莺歌燕舞一时热闹,上品么……” 这句话破天荒没有说完,台上一双长袖给了最好答案。 忌循目望去,只见白袖翻作鱼龙影,琴声起时如白鹤顾影,鼓点落下似骤雨惊波。 铿然曲终,舞者回袖,帷幕徐徐轻落,幕中人负袖昂首好似对天而歌。 “本无山,本无水,本无雨;山也在,水也在,雨也在。江上风雨散尽,天地遗此孤鹤!” 这点评无法引起忌的共鸣,按顿弱的划分,他也就是一下等俗物。 此人并没有与王孙身份相应的品味,也就只配扮作一介武夫。 他觉得看人鹤舞还不如现抓一只白鹤,那舞姬身姿千回百转都不及他小娇妻眼睛一眨。 顿弱能理解,因为陶冶情趣最重要的少年时光这个后生都在深山老林练武度过。 顿弱不能理解的是:“没用?你师父没教过你《飞箝》?” 大约师父是教过的,只是那些年的文课都用来补觉了,所以他也不能理解顿弱的惊诧。 “玩物丧志,有何用处?” “大用。” “床上之用?” “粗俗。” “恶俗。” “无知!” 你可知青云阁是如何名动天下的? 忌不知,他甚至不知道青云阁名满四方。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那些年诵过的屈子辞赋,他只对射天狼有兴趣,所以他不知歌台舞榭原来藏龙卧虎。 青云阁原名缥缈阁,薛谭为纪念恩师秦青所创。 薛谭求学于秦青,自诩学成便欲告辞,临行时秦青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 一曲云颂让薛谭悟得学海无尽,授业时便将学馆取名缥缈,寓艺在云端不可骤得。 缥缈阁广收学徒,不论贫富也不分贵贱,几十年经营成为邯郸最负盛名的艺馆。 阁中教习内容也从曲乐扩至歌舞百艺,源源不断为各国输送艺人乐师。 彼时倡还非娼,倡人以卖艺为生,艺伎以曲唱为乐,缥缈阁繁荣却不喧嚣。 直到二三十年前,阁中三位女子改写命运,此阁便成是非之地。 一位舞姬,一位琴师,一位歌女,三人一场歌舞赚下万金之数。 若是千金买笑倒也寻常,不寻常的是买笑之人。 舞姬先许吕不韦,后嫁秦庄襄王,生秦王政,如今是秦国母太后。 琴师先嫁楚春申君,后嫁楚考烈王,生楚王悍,现在是楚国太后。 歌女先嫁邯郸名门,后嫁赵太子偃,生赵王迁,当今的赵国太后。 有人说:“太后又如何,终究不过男人的玩物罢了!” 又有人说:“玩物又如何?谁说玩物就不能玩人了?” 因秦国太后擅权的男人有两个,才高的文信侯吕不韦与德浅的长信侯嫪毐。 借楚国太后夺权的男人有一个,其兄李园灭春申君满门并执掌楚国军政。 靠赵国太后专权的男人有两个,赵国前相邦春平侯和现相邦建信君郭开。 三位女子的裙带支撑起一半江山,民间有歌曰:十万铁甲一尺纱,邯郸诸姬霸天下。 从那以后,缥缈阁更名为青云阁,来此寻芳的不再只是各国艺馆乐府。 有志高如吕不韦者,有谋深如李园者,也有爱美如赵悼襄王者,还有一举成功之人故技重施。 今日青云阁献艺,即使边防告急,几位赵国高官百忙之中仍旧赶来与民同乐。 历代赵王都甚爱倡优乐艺,上行下效,国中有此情境也算寻常。 当年名医扁鹊周游列国,至秦主治小儿,入赵专医妇人,就是因为秦人爱幼儿,而赵人好美女。 上座居首的是建信君郭开,郭开身旁是乐府令韩仓,此外还有零星散官和乐府中人。 赵国官员占去最优席位,其余各国豪商依钱财多寡列席。 顿弱钱多,准确的说是秦王钱多,所以求得绝佳席位,不仅尽享美人歌舞也能瞥见相邦喜怒。 二十余年前,身为太子近侍的郭开到此物色了一位歌女,后来那位新寡少妇成为王后。 如今,新赵王即位七年,后宫无主且膝下无嗣,相邦为国劳心之余也不得不为王分忧。 那台上笙歌起又落,琴弦罢又拨,长衣摇蕙,舞袖回风。 豆蔻无须脂粉饰,问风借得目含露,问雪赊来肤凝霜,问花邀来天然风流。 或有艳若李,也有雅如竹,怯者若草含羞,烈者如马脱缰,还有慧黠如狐者才思飞扬。 座下诸君魂魄离身,各自心有所属,只求赵国相邦不要选走意中人。 相邦面色寡淡看不出表情,目光也没有流露半点好恶。 歌声歇,舞步尽,老相邦一声长叹。 “美则美矣!奈何尽是取媚之术!而今国难当头,竟无一人作国乐?!” 阁主赔笑:“父亲在时风雅颂三乐俱全,如今各国自有乐府作颂,阁中就专攻风与雅了。” “国家国家,无国哪有家?无国哪有你们的风雅?” “相邦教诲的是,即日起阁中便增设国颂教习。” “我会!我唱给你听。” 说话的是一个十二岁的女娃,抱了个水壶在怀里,方才刚给阁主和相邦续过水饮。 阁主并不认识她,想是才入阁不久的新人,所以才被安排做端汤倒水的杂活。 薛讴教出的弟子成百上千,深知璞玉与美玉有别,不敢让尚未雕琢的石头当众献丑。 “国颂需得万人一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这水凉的还不去换热的来!” “不妨不妨,唱来听听。” 相邦后悔不迭,女娃一开嗓他就不禁动容,捂胸扪心压住冲向喉头的隔夜饭。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 相传当年屈子写下这篇辞,楚人传唱泪流入江,以致云梦泽决堤惹了一场洪荒。 今日姑娘吟唱也逗来倾盆泪雨,众人纷纷捂耳不忍卒听,就连贪酒的顿弱都关上耳朵。 只有一人例外,顿弱的剑卫面无表情不动声色:这算什么?我可是听过那么多年的…… 清河学歌,音调不得要领,词曲深得精髓:《国殇》就要唱得爹死娘丧兄走弟奔。 一曲楚歌引来满座愁云,大多人不是在为国伤悲,而是因为听不懂词且太过难听。 学通百家的赵国相邦懂得,最后一句“魂魄毅兮为鬼雄”让老人泪眼朦胧。 满座尽皆潸然泪下,在得知这首要命歌夺魁的时候泪流成河。 乐府令宣示狐奴与君绥为亚芳和季芳时,众人泪水终于决堤,澎湃成汪洋大海。 一支《小雅?鹿鸣》,一曲《大雅?思齐》,不是女孩没灵气,而是最灵慧的明珠蒙尘。 那一颗明珠名曰冰蚕,曲曰鹤鸣,舞曰鹤韵,人有鹤骨,白鹤折翼,不平则鸣。 “敢问乐府令,此次撷芳,当真是论艺?” 乐府令韩仓形貌昳丽,声色俱美温柔一笑,答:“论艺,论色,也论德。” “论色何不去妓馆,论德何不去医家?偏要在艺门说家国天下!” “放肆。”阁主斥弟子无礼:“无国无家,如何立身于天下?!” “媚俗畏权,艺门已死。” “折辱师门,大逆不道!” “那孽徒,今日便出师!” 冰蚕拂袖要走,清河跳下台奉上芳魁之玉:“我不是阁中弟子,姐姐才是当之无愧。” 这本不该她得的,人穷志短,小姑娘现在的志向是一串钱,要玉做什么? 廉者尚且不食嗟来之食,何况孤傲如冰蚕?再者,玉牌递出去打的是谁的脸? 冰蚕众望所归,座中群情激奋,七嘴八舌请相邦和乐府令改判。 年轻的乐府令望向年长的相邦,判下芳冠的人是相邦,当然该由相邦平息众怒。 相邦移步把小姑娘领回歌台,眉眼慈祥言语温柔地询问身世。 父母早丧,举目无亲,与爷爷相依为命四处漂泊。 小女孩的凄惨遭遇让老相邦再度落泪哽咽。 “孤儿尚知国有殇,我辈饱食终日歌舞自娱,羞不羞惭?!秦人亡赵之心不死,赵人沉溺酒肉声色?!愧不愧疚?!” 羞惭者有之,愧疚者有之,扫兴者有之,欢呼者也有之。 “秦人亡我之心不死,赵人爱国之心亦不灭。今日青云阁酒宴歌舞所得钱款全数捐入国库,以资军用。” 陆续有人响应,相邦的家丞府兵逐一问捐,爱惜羽毛之人不得不“慷慨解囊”。 谁也没想到今天会这么倒霉,本来是花钱买开心,没想到变成破财消灾。 捐吧心疼,不捐就是不爱国,情势压人,人在屋檐下。 为了表彰捐资救国的贵人,谁捐了多少谁没捐都会被唱出来,所以越到后面数目越大。 “楚商顿弱,捐资一钱!楚商顿弱,捐资一钱!楚商顿弱,捐资一钱!” 家丞高喊三次,顿弱饮酒自若,依旧只给一枚钱,那家丞吐口唾沫往别处去了。 自这位锦衣绣裳的富商只给一钱之后,接下来的客人都捂紧腰包不再一掷千金。 清河见赵人这么爱国,也入乡随俗:“那我也捐了这玉,给我换点钱就行。” 此端一开,歌女、舞姬、乐师也纷纷褪下首饰来犒劳前军将士。 唯有冰蚕甩袖而去,将这一群爱国者的热情封在耳目之外。 富豪们贡献了足够份量的家资得以离开,清河也揣了一串钱告辞。 但是,这不符合郭开的游戏规则,“物尽其用”是赵国相邦的办事原则。 “跟我走,给你更多的钱。” “爷爷说人不能贪心。” “你无父无母,我抚养你。” “爷爷说他能抚养我。” “拿了我的钱,就要听我的话。” “爷爷说……嗯?那我退你钱!” “拿过我的钱,也要听我的话。” 脸大! 姑娘遇到不要脸的从来都会更不要脸,索性钱也不还立马开溜。 若是月黑风高还容她来去无痕,青天白日众目睽睽她就是长出一双翅膀也难飞。 小东西被侍卫架回来的时候高喊着爷爷救命。 爷爷不知在哪里,正好让顿弱拣了一个与赵国相邦攀谈的机会。 他起身转到郭开面前,笑:“小妹顽劣,冲撞大人,还请恕罪。” 郭开把突然冒出来的人仔细打量,脑海里浮现一张肮脏血腥的脸。 十三年前,庞煖师徒合纵攻秦失败,只好回师攻下齐国饶安挽回颜面,但是一座饶安城不能弥补五国损失的兵力。庞煖自杀谢罪,两个徒弟都被赵国赶了出去。 当年郭开高坐车驾,亲眼见了顿弱抱着师父的尸体被轰出邯郸。 那时顿弱刚刚弱冠,破衣烂衫蓬头垢面,脸上两行泪,身上是恩师未凉透的血。 郭开对那一幕印象非常深刻,以至于不敢相信今日他衣锦荣归。 “楚商顿弱见过相邦。” 郭开并未答话,因为得等人话说完再决定要用何种语气回复。 顿弱也识趣:“在下周游列国行商,正有奇货待价而沽,故而想找相邦问路。不曾想小妹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原谅她年岁尚幼,暂且饶过。” 请饶之礼是一双玉璧,相邦不禁莞尔一笑。 “既是你家小妹,我也有一件好事要同你商量。” “此事,我无法做主。” “谁能做主?” “她爷爷,也就是我师叔。” “烦请知会贵师叔。” “诺。” 风雅事毕,相邦回府,韩仓回宫。 韩仓车里载着新选的三位美人,相邦车上装着豪富的万金捐献。 两路车马正要启程,恰逢一尊立车路过,雨过天晴才罢又是一场风波。 车从王宫来,车主赵嘉是赵国长公子,当今赵王的兄长,曾经的赵国太子。 赵嘉被弟弟一句“多管闲事”伤到肝肠寸断,眼见财货美人不禁怒火中烧。 “相邦好雅兴。” “内忧外患,哪有雅兴?” “内有忧外有患,搜民脂刮民膏掠民女?!” “富人不义之财充前线军费,良家窈窕之女补后宫空虚。” “财有几分能入国库?后宫千人何谓空虚?” “财货半入国库,半入军中;后宫无主无嗣,既空且虚。” “待城破国亡,后宫有主无主又有何差别?” “长公子为何惦念着城破国亡,诅咒赵国?” “居安尚且思危,更何况如今国难当头!” “士浴血于前,王无嗣于后,国之大危!” “以国之危富君之家,好一个爱国之贼!” 郭开气得胡须颤抖双拳深握,剑拔弩张之时丰神俊秀的韩仓向赵嘉盈盈一拜。 “长公子息怒,我王多年无子,太后甚为焦急,这才命我甄选可心之人。相邦为筹措军饷耗尽心力,二位都是为国尽忠,何须争锋相对?” 赵嘉哑口,黯然放行。 清河一个机灵跳出来窜进赵嘉车驾,可怜巴巴地说:“我不想跟他们走。” 赵嘉见小女孩不过十一二岁,只比他女儿稍长一点,不由得怒火复燃。 “纵然为王上物色后宫人选,也不能强人所难。” 韩仓微微一笑:“她本是愿意的,不知如何又不愿意了,既不愿意,便不愿意吧。” 三队车马于街口分道,寻路各自归去。 散罢一场喧嚣,顿弱问身旁的剑卫有何收获。 剑卫说没什么收获,就遇见一位故人,虚惊一场可惜不能相认。 顿弱摇头,再问对三人如何评价。 剑卫说:“郭开有谋,韩仓有术,赵嘉有勇。” 顿弱赞赏一回,木头还不算太笨,然则阅历太浅还是不能看到深层。 郭开善伪,韩仓善妒,赵嘉无谋。 “可以收网了。” “网?什么网?” “天罗地网。” 第11章 天罗地网 投箸行棋,棋尽杀枭。 一副博局,局中十二曲道,局外两人博弈。 那时尚无将相士马车炮卒,象棋就一人六枚象牙棋,一大五小,大棋曰枭,小棋曰散。 花发老者和年轻剑客相对跪坐,四目撞出火花霹雳,两枚棋挤在一条曲道各不相让。 不让道的原因很简单,以两人的洞见,谁抢下这条道谁就能杀掉对方的枭。 老人火冒三丈:“呔!小子敢与大人争道?!” 嘿——凭投箸结果行棋,难道还要尊老爱幼?凭什么你老就得让着你?! 年轻剑客不想谦虚礼让,又不能赢下此局,于是枭也不杀了,拨乱棋子便扬长而去。 既不能胜出,那就两败俱输。 日夕,斜晖洒落熙熙攘攘的城。 他身佩一柄长剑,穿过酒肆剑铺,路过莺歌燕舞,投宿在一家喧声弥漫的店。 店中有小说家执一方尺牍,声情并茂地说着武安君神勇无敌,秦国人小丑跳梁。 那说者口中的秦将王翦既蠢且丑,妻盗妾偷,一箩筐啼笑皆非事赚来满座狂欢。 庸人自我陶醉粉饰人间太平,街头童谣却将末世之都的伤疤全部投影。 赵为号,秦为笑。以为不信,视地之生毛 前岁地震,去年蝗灾,秦人趁火打劫,赵国雪上加霜。 荆轲从韩卫故地向北而来,眼见了流民逃难,目睹过售卖儿孙。 他本以为邯郸人还不至于卖儿女为生,听闻邻间老者呵斥孙儿不由得心下一酸。 “你差点把自己卖了知道吗?!” “那不是……那不是没卖成吗!吶!爷爷你看——钱!” 老人承认把孙女养成孙子是自己的错,可无论孙女还是孙子,如此混账都该打死。 为保这孙子平安,这三年老人去过以往几十年都未曾染指的地方。 他在耄耋之年见过楚太后出浴,撞过魏公主偷人,也无意中听得富商豪门意图吞天。 若非这孙子好运遇上赵嘉,或许今夜老人就得去赵国后宫飞檐走壁。 清河没把自己卖了,一点都不耽误顿弱继续卖她。 天罗地网总得挑个线头收网,既然丫头撞得正好,那就从这条线开始。 夜幕落下,邯郸不夜,三辆马车于人潮中来去。 秦国旧臣司空马入宫觐王,秦使姚贾拜访长公子,顿弱么,买卖人当然去谈一场买卖。 楚商顿弱求见的时候,建信君正为痛失美髯而对镜神伤。 忙碌是一种折磨,去青云阁听歌好伤神,一回家就累得不想把捐金送去国库。 唉!何时能尽日无忧,徜徉于山水之间? 郭开叹得不合时宜,侍女正在给他理须,一叹一晃那一帘美髯就糟了刀殃。 “君之所以事王者,色也。葺之所以事王者,智也。色老而衰,智老而多……” 当年劝建信君以退为进的人定会为这段说辞惭愧,因为君之色不见凋零反而与日俱增。 有一种人天生丽质,少年是红颜,老来雅且娴,皱纹添的不是丑,是风流。 今日断须落发,他忽然忍不住伤感:“阿偃啊,我老了,丑了,你还喜欢么?” 阿偃无法回答,赵悼襄王已经在地下躺了七年,没理由为这一问就回来看看。 建信君收拾转瞬即逝的哀伤,换了平和神色见客。 来客是商,商人欲售奇货,必先高抬身价。 “秦王?与秦王有什么关系?!” “十三前五国合纵失败,灭卫不过举手之劳,为何还留了卫国社稷?” “当时秦国主政的是吕不韦,卫国是他母国。” “吕不韦身败名裂近十年,为何卫国还安然无恙?” “秦用商君而国强民富,商鞅出自卫国王族,许是敬重商鞅。” “商鞅自己都不在乎母国,秦国为何为一个百年前被五马分尸的反臣在乎?” “这……卫国依附魏国,卫元君是魏国赘婿,可能是忌惮着魏国。” “卫元君去年死了,秦军此番从河内攻赵,为何不顺手绝了卫国庙祀?” 在弱肉强食的时代,卫国是个绝对异类,一直濒死可就是死不透。 好几代卫君都拿女儿或妹妹换过救兵,难不成…… “女人?” “卫有好女,曰琬曰琰;苕华二玉,亦妍亦嫣。” 帝丘至今有人吟诵苕华曲,两位君孙一去秦宫再不回还,音容笑貌却由国人口耳相传。 郭开一头雾水:就算秦王真是因为怜爱美人而留下卫国社稷,跟我有什么关系? “美人,色衰爱弛。琰姬怕色衰失势,卫君惧亡国之祸,秦王有爱美之心,所以只待雏儿成人。” “原来如此!既是秦王内定,为何不养在秦宫?偏来赵国惹是生非,害我受人一肚子气!” “相邦息怒。那秦王有意,可我师叔无心啊!” 顿弱名声不响,可是顿弱的师叔声名喧天,尤其在赵国家喻户晓。 三十年前秦围邯郸,义不帝秦与辞却千金让鲁仲连声名鹊起,被誉为“天下高士”。 世人都知晓千里驹与秦国势不两立,所以老人带孙女来赵国合情合理。 “师叔不愿托孤给秦王,这才来赵国寻个好去处。” “既如此,烦请转告先生,赵国愿为他抚养孤孙。” “当然可以,不过……”顿弱揶揄一笑:“在下行商,效仿吕不韦,只不过这奇货可居,居的不是王侯公子,而是绝世美人。所以……” 郭开嗤之以鼻:“难怪你连秦宫秘事都知道,原来做的是李园那般勾当!” “大人不必如此看我。”顿弱赔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君王最甚;逐利之心,贤愚皆同,庶民尤烈。顿弱在这其中做个穿针引线之人,踏花寻芳,各全其美。” “亏得你,这种事也能说得这般好听。” “顿弱不仅说得好听,也能做得好看。”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心照不宣。 郭开五十步笑百步,自然心领神会:舍不得钱就套不住孩儿。 全程目睹顿弱胡说八道的剑卫离开相府后忍不住提醒:“清河不是名,是封号。” 号?怎么会有号?! 公主…… “好极!好极!“ 污水既已当头泼下,只好多泼几盆,最后说声“误会”或许还能赎罪。 “兽父垂涎养女,多好啊!” 好个屁! 忌公子完全不懂顿弱在干什么,再三追问只能得到两个字:“天机!” 明月照临邯郸,王城夜灯长明。 赵王,名迁,约莫二十五六,因着貌秀声清的母亲而得了玉颜金嗓。 君王夜半虚前席,吊古伤今问苍生,问得死路还有几程。 赵之于秦,国不大,民不众,富不如,治不及,相不贤,将不武,所以必死无疑。 “敢问假相,有何良策存赵?” “以一半国土赂秦,秦若受土四国必定惶恐,我王可合纵天下兵力一雪前耻。” 此计甚蠢,幸得赵迁不是秦王,怒火攻心不会立即砍人,只说得一句“愿卿自更计”。 此人便是司空马,曾是秦相吕不韦最器重的下属。 七年前秦王收拾了吕不韦,司空马逃来赵国,被赵国聘为假守,也就是代理相邦。 为什么赵国本有相邦,却又有代理相邦呢? 大概是因为,赵国相邦建信君是只大懒虫。 懒虫深谙做得越多就错得越多,所以事都让别人做,自己落得闲与贤。 葺被迫外逃,春平侯累死,司空马又得罪赵迁,当真是流水的假守,铁打的相邦。 割地赂秦只会让秦国有恃无恐变本加厉,以此来警醒其余四国简直是笑话。 一向精明的假守出此下策,赵迁难免萌生罢黜之意。 司空马黯然告退,韩仓捧来夜宵进御,一口一口喂赵迁吃下去。 也只有在这时,夜深人静独与韩卿相伴,赵迁才能卸下重负露出一丝笑意。 韩仓伏侍他歇下,抚着他深皱的额头,恨不能替他担去所有的忧。 “白日给你寻了几个女孩子,你有空了就见一见。” “见什么?有你就够了。” “可你是国君,国君得有国储。” “你管这些做什么?你得向建信君多学学,少操点心。” 韩仓笑,伏身一吻:“我不正在向他学吗?!” “呸!好一个以色事君的佞臣贼子!” 赵迁翻身拦腰一抱索了春光旖旎,一双雄鸳鸯不知羡煞人间多少男女。 敌寇犯边,再多欢愉也不过刹那惊喜,阴云在次日新晨爬上赵迁额头。 韩仓接了眼线奏报,旋即告密:长公子赵嘉夜会秦国外使姚贾。 姚贾是秦国国使,原是赵国旧臣,本来赵迁甚为忌惮,但是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更何况姚贾这些年差不多在养老,平日就管管秦民生计,替秦商跟赵国盐铁官打打嘴仗。 秦赵开战,姚贾的差事就是保护秦民安全,天天跟人嚎“战不伤百姓,刀不下庶民”。 “夜会”两个字着实不妙,赵迁下令盯紧大哥,并增派人手监视姚贾。 这一天跟踪姚贾的人并没有什么收获,唯一能写进密报的是姚贾挨了一顿打。 说是姚贾街头偶遇师弟顿弱,兄弟相见分外眼红,当街对骂互揭短处,后来姚贾的亲卫把顿弱打得流血,顿弱的剑卫把姚贾一巴掌拍残,最后的最后,顿弱的剑卫一个人把姚贾的亲兵全部打趴。 赵迁不由得心思跑偏:“一人对战十五人,真勇士也!” 韩仓不由得白眼一翻:“那明日我就把这勇士找来伺候你!” 赵迁失笑:“你能不能少吃点醋?!” 不能。 自从入侍禁中,韩仓就见不得赵迁与别人好。 册封武安君时,赵迁亲自为李牧披挂,御赐宝剑,剑铭“以武安邦”。 君臣携手谋划国家命运,本是寻常,可那言笑宴宴落进韩仓眼里就是刀子雨。 再者,李牧哪知乐府令竟是赵王枕边人,只当他是一般小臣呼来喝去。 韩仓就这毛病,赵迁讨厌的人他替赵迁讨厌,赵迁喜欢的人他为自己讨厌。 横竖赵迁身边的人都讨厌,所以这一张逢人三分笑的脸藏着很多不喜欢。 可是啊,人不能事事都由着自己喜欢,为赵迁选侍简直是拿刀自扎心肝。 狐奴与君绥着宫衣觐见,两个小女孩鲜嫩如芽,咦,女子也不是那么讨厌。 赵迁给了韩仓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眼光不错。 韩仓泪盈如泉:“选不好的怕委屈了你,选好的又担心委屈了我自己……” 赵迁怜他痴心,柔声安慰:“难为你了。” “你好,我便也好,你……你歇着吧。” 韩仓一步三回头走了,留下赵迁与两个女孩共处一室。 一个成年男人和两个半大女孩,尴尬弥漫,化解的唯一方式就是——聊天。 赵迁躺着,女孩一左一右依偎在他怀里说些闲话。 说家里的父母兄弟,说怎么入的青云阁,说如何来的后宫。 冰蚕落选让赵迁啼笑皆非:那女子应是真绝色,韩仓定是妒忌才故意踩人。 另一位没能入宫的小女孩让赵迁笑容凝结。 赵迁遗传父亲一半癖好,父亲爱男子亦爱女子,偏偏赵迁天生只爱男子。 与女子欢娱于他是从身到心的艰难,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是他接受的底限。 此等症结,大哥不是不知,所以他为什么还要拦?! 困惑没有持续太久,建信君很快就送来“答案”。 点拨郭开悟出这份答案的,是“楚商”顿弱。 顿弱带伤来访,他本没这么惨,为更可信就让剑卫补了几拳,于是轻伤变为重残。 “顿弱爱财,可顿弱更惜命。相邦这桩美事,恕我无能为力。” 此事郭开本没有十分上心,但牵线人伤成这样必然要寻根究底。 “唉!师叔他问我是哪个赵王!” “赵国就一个王,这话什么意思?!” “我哪知道?他说孩子送进王宫是找死,骂我是在给清河送葬!” “他是怕秦国人打过来?赵国有李牧,担心什么?” “我说了武安君在,赵国就在。可是他——” “他怎样?” “老糊涂了呗!说什么赵国姓李姓秦都不一定,清河留在长公子府都行,反正不能送进王宫。” 这每句话都像棒槌敲上郭开的头,他不由得召集门客商议。 希氏三兄弟与另外十几位智囊保他屁事不干却至今厚禄高官。 十来个人七嘴八舌,将那一句话解读出千百种模样。 “姓李姓秦?大人是不是记岔了?” “要不是这话有问题,我能把你们全招来?” “上一次秦国兵犯太原,李牧轻松退敌,此次秦军兵分两路,李牧独挡北军数月不下,莫非……” “是啊,匈奴何其剽悍,李牧一战斩首十万,此次区区一个王翦,如何拖了半年?!” “诸位莫要胡思乱想,李牧乃国之柱石,莫不是那人要故意陷害吧!” “那老先生陷害李牧做什么?” “先生为孤孙谋出路,必是慎之又慎,自己儿孙自己疼啊!” “不对!李牧就算有反心,他能当赵国的王吗?赵王必得是赵氏子孙啊!” “赵氏子孙多了去了,又不是只有王位上那一个。” “说句大不敬的,赵国是如何立国的?韩赵魏三家分晋,那也是权臣自立!难说!” “司马尚曾经是李牧副将啊!李牧现在手握举国兵权!” “事关重大,没证据不能瞎猜。” “可若是真的……” 口舌之辩并不足以坐实李牧谋反,司空马卸任让赵国中枢彻底陷入混乱。 一个手握实权的代理相邦,在国家危难之际辞官,把家国重担扔回给郭开。 司空马主张绥靖,以土地换时间,以尊严换生命,案头全是跟秦国眉来眼去的书信。 秦王还真是,真是“多情”,称呼一个叛臣都舍得用一个“卿”字。 “我与卿为吕不韦所累,交恶经年。寡人深恨已除,盼司空君亦能尽释前嫌。自卿去后,兰池花草垂黯。宅门旧居,除尘已毕,芳庭嘉木,待卿归来。” 劝降书声情并茂,郭开忍不住怀疑司空马是否已经投秦。 不止司空马,国中大臣乃至赵迁都收到过秦王谦恭恳切的问安书。 秦王的文笔至今都停留在批奏疏的水平,一个“可”字就是极限。 他便是心中情思汹涌,到得口中就减去一半,落到笔上只剩零星一点。 幸而中书台养那么多人不是白吃干饭,天天有人替他写“情”书,对赵迁、赵嘉、郭开、李牧这种需要以情动人和以理服人双管齐下的,一般都是尉缭和李斯商量着来。 那两人说得天花乱坠,郭开也曾一度动心,若非门客提醒他早就投怀送抱。 建信君在赵为相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入秦绝不可能有此高位,毕竟秦国已无相邦。 因此,郭开对秦国维持一个态度:你送钱来,我收;要我办事,没门。 郭开投秦的风险比回报大,可李牧…… 秦国志在天下,正需要李牧这种绝世将才。 自听闻“赵国姓李姓秦还不一定”以后,郭开难免胡思乱想。 头痛欲裂的老相邦在那案头坐了一天就重新体会到治国艰难。 李牧催粮,司马尚要兵,代郡闹饥荒,胸前秦国插刀,背后齐国虎视饶安…… 最可怕的不是这些,而是司空马临去之前的一封书。 这封书没胆量直接递给赵迁,又不甘心烧掉,于是就留予郭开一观。 书中详述司空马献土自存的救国之策,那一半国土是指赵都邯郸,赵国王室与举国兵力退守北方代郡,将秦兵放进赵国腹地,再联合魏国、齐国、楚国、燕国四国围剿秦军主力。 司空马强调:战不在寸土寸地,而在一兵一卒,消极御寇不如主动杀敌。 李牧一军能杀匈奴十万,若秦人孤军深入地形不熟,五国联兵再不济也能斩杀三十万。 这番谋划太过大胆,郭开全身冒汗,此书上呈,赵迁与他一起汗湿衣衫。 “退入代郡?代郡……代郡是谁的封地?” 郭开沉默许久,吐出自己不喜欢的那一个名字:赵嘉。 “我在邯郸,大哥都敢拦我后宫,若真退入代郡,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赵迁下决心查大哥,第一个落网的是秦国外使姚贾。 世人都知姚贾怕死,牢狱刑具都未用去一半,姚贾就决定“卖主”保命。 那夜秘会,姚贾的确是去劝赵嘉降秦,结果虽不欢而散,过程却极度曲折。 姚贾的供词让赵迁清泪盈睫,他是孤家寡人,不论在朝臣心中,还是在百姓心里。 他没有大哥血统高贵,大哥的母亲是公主,而他的母亲是歌女。 这王位,源于父亲对母亲的格外宠爱,嬖孽之子的阴影伴随他一生。 “大哥觉得是我抢了他的太子之位,所以,他拿回一些东西是理所应当,对吗?” 若依理智,郭开应当劝住赵迁,可惜睚眦必报的相邦并不是圣贤。 “敢问太傅,外有患内有忧,先攘外还是先安内?” “这……内政不安,何以攘外?君失其位,攘外何用?” 祸患起自萧墙,微火因风借势,火上浇油烧出一场荒唐两处伤心。 第12章 苌弘化碧 传说,周臣苌弘忠而蒙冤,血化碧玉。 又闻,蜀主杜宇复国不得,魂化杜鹃。 苌弘化碧与望帝啼鹃,世世有人叹怜,代代重复上演。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兄弟阋墙,外御其侮,是究是图,亶其然乎 此歌本意是劝谏兄友弟恭,被乐府令韩仓断章取义若此。 狐奴与君绥女扮男装献唱于夜宴,二女唱和正好道出兄弟心声。 哥哥想告诉弟弟:墙内兄弟斗嘴,墙外齐心御敌,就是这个道理! 弟弟想质问哥哥:本应共御外侮,你却心怀鬼胎,究竟有何图谋? “大哥近来很忙?” “缺兵缺粮,不得不忙。” “大哥真是忧国忧民。” “生在王族,当尽本分。” “大哥的本分,就是把我的本分也尽了?” “你……你我是兄弟,兄弟就该齐心协力。” “你是兄,我是弟,这就是替我尽本分的理由?” “你是王,我是臣,为你尽忠是我为臣的本分!” “为我尽忠?忠到赵国上下唯你是瞻,朝里朝外替你卖命,王室宗族以你为尊?” “为国而已,你如果不喜欢,秦兵一退我就回封地,但这次国难——” “国难?!我以身殉国,大哥正好自立为君对吗?!所以我不应该娶妻纳妾,我就该断子绝孙,大哥才好弟终兄及?” “你——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让我如何想?宫里宫外,除了禁苑那群禽兽和乐府这些伶人,谁不听你的话?!” “我只是想帮你,你该懂事了!” “我不懂事?我不懂事……我不懂事也是拜你所赐!” “迁儿!” “叫我王上!” 兄与弟,臣与君,终于从最亲近沦落为最陌生。 那日赵嘉救下一位小女孩,目送女孩与爷爷消失在人海里。 那背影彼此依偎互相牵挂,一双漂泊人,来于深山,去向天涯。 当赵嘉和赵迁都还是孩子的时候,大哥也常常这样牵着幼弟看四季风景。 那时赵嘉还拥有一切,作为赵国太子,他也承担了继承人应尽的责任。 他还记得去秦国做人质的时候,弟弟牵着他的衣角痛哭流涕。 待历尽磨难归来,太子之位易主,为赵国受的苦楚都因父亲的偏爱归于尘土。 天公何曾公,让他失去父爱,失去权位,今夜连弟弟也一同失去。 弟弟邀他赴宴是调虎离山,韩仓很快呈上从长公子府邸搜出的信笺。 书信往来的,不仅有北军李牧,南军司马尚,还有朝中大臣王室宗亲。 不管内容是什么,家长里短也好,军国大事也罢,都只能说明一点:赵嘉跟封疆大臣的联系绕过了赵王,绕过了国尉,绕过了相邦。 赵嘉在树立自己的党羽,培植自己的势力。 “不!他们催中枢已经催不动了才来催我!赵军要断粮了!我们不该内斗!” “撒谎!” “我没有!” “你私会过姚贾对不对?” “他说秦王要与我平分赵国,我断然回绝了!赵国国土不可分割,他休要痴心妄想。” “‘赵国国土不可分割,赵国内务我自会处理,不劳秦王费心。’” 姚贾的供词与真实只差一字,“赵国内务我们自会处理”的“我们”换成“我”字。 这一个字苍白掉赵嘉所有解释,任何解释都成了脱罪掩饰。 赵迁施展当政以来最凌厉的手段,囚禁兄长,肃清长公子党羽。 平日不问朝政的建信君重掌实权,乐府令韩仓从幕后走向台前。 赵嘉“谋逆”牵连甚广,司空马“逃齐”又掀一场波澜。 正常人对此的解释是:司空马不愿投秦,又因谋策不用而失望,所以出走齐国。 赵迁已不正常,所以他理解为:司空马明献国策,暗谋分赵,罪行败露逃之夭夭。 假相司空马浮于明面,朝中一定还暗藏奸佞。 随着审讯姚贾的逐步深入,赵迁头上两柄悬剑愈见明晰。 亲秦的叛国一党和篡权的赵嘉一党,年轻的王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 赵迁将赵嘉与李牧的书信一一读过,字里行间的师徒深情令他肝肠寸断。 李牧曾任赵国相邦,虽然很快被建信君取代,但是在职那一年对赵嘉恩重如山。 那时父王采纳秦使甘罗“结盟于秦,求偿于燕”的策略,派相邦李牧约盟。 李牧出使秦国,救回在秦国做人质的赵国太子嘉,从此赵嘉就尊李牧为师。 这份亦师亦父的关系没有因赵嘉被废而夭折,李牧反而对这个王室弃儿关爱倍重。 李牧这一国之盾,随时都可能是兄长刺向自己的刃。 可……李牧是赵国屏障,北退匈奴,西斥强秦,赵国王室因他保全至今。 “哼,有什么不可能的?就算他忠于赵国,可不一定就忠于你啊?” 韩仓随口一嚷,赵迁抬手就是一耳光:“没有他,我们早就没命了!” 这一巴掌让韩仓真正认识赵迁,认识了一个王。 缠绵仅限床榻,下了温床,上了王座,他的眼底心上就只有一个国。 然而君王无情也挡不住韩仓情深似海海中泛泪波。 “我心里眼里全是你,李牧的心不知在哪里呢?未必有也未必无啊!我是说得急了,可我也是为你好呀!我……我……我就想你好好的……你好好的……” 赵迁顿觉心痛,若世上有真正可信的人,怕只有相依相偎相濡以沫的这一个。 话无十分尊重,却有三分道理。 国事须问朝臣,懒惰的建信君曾给过赵迁梦寐以求的自由,因而拥有格外的喜爱信任。 “不知其心,何不一试?” “如何试?” “我王令他出战,若击退秦军,自是忠臣无二;若仍然不战,还须从长计议。” 王令飞赴北营,李牧见书心惊:两军冲杀数次,好容易稳住防线。王翦小老儿在外守株待兔,装作弱不禁风就是在诱战,这时候打出去,嫌死得不够快? 李牧回书,细致罗列不能此时出战的理由。 一旦先入为主,理由都像借口,理由越多,掩饰越深。 疑窦二度萌发,事关重大,证据不足还需另寻突破,所幸突破很快就来。 姚贾,这只盘踞邯郸的毒蝎,终在严刑拷打下露出丑恶面目。 这位赵国旧臣,投靠秦王以后入赵为外使,明为秦使,暗为秦奸。 兜售秦国机密骗得赵国信任,却又以帮扶民生为名行收买策反之实。 为了逼问策反名单,负责审讯的韩仓把他切到只剩头颅和躯干。 姚贾卓尔不群的记忆力将审问薄上的叛臣添加到五十余位。 为表抗秦决心,赵迁铁腕肃政,但凡官员涉秦一律正法。 这场腥风血雨在姚贾供出郭开时减弱,牵扯出韩仓时戛然而止。 韩仓视赵迁有若日月,绝不可能叛君投秦,所以,姚贾在胡乱咬人! 重审一半再度搁浅,最可怕的不是谎言,而是亦真亦假假中存真。 供词几乎将赵迁逼疯,不知杀了多少忠多少奸,只得下令将姚贾割舌剖心枭首示众。 顿弱听闻师兄要被处死,冒着被牵连的危险入监一探。 顿弱长得难看,姚贾比他更丑,四肢残缺蓬头垢面更显丑得深刻。 师弟给师兄带了一壶酒,可惜不能亲手斟上,因有环伺的狱卒代劳。 两个丑人没多少旧情可叙,都是些不美丽的回忆不提也罢。 最后一口饭咽下,最后一口酒舔尽,师弟忽然长出良心问师兄有没有遗言。 “我倒是有一个心愿。” “哦?我能办的,尽力;我不能办的,就别说了。” “真想你来陪我,我好怕会寂寞。” “师兄客气,你放心去。我们是兄弟,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你的妻就是我的妻,你的妾就是我的妾,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小妾。我会替你好好心疼爱惜!” 呸! 顿弱拂去脸上唾沫,挥一挥衣袖不想带走死牢半分晦气。 眼见那好似纵欲过度的瘦影即将消失,姚贾忽然扑向监门,像一个大肥冬瓜栽倒在地。 “告诉他——” 韩仓和监审骤然紧张,以为有新的情报可得,事实让他们很失望。 姚贾只说了四个字,大概是一句情话。 “来生再见。” 再见时,在刑场。 姚贾在场上受刑,顿弱在场下观刑。 匕首插上柔软的舌,伴着凄厉的嘶叫割开舌根。 尖刀剜进胸膛,取出跃动的心脏,恶极之人竟不是墨黑心肠,赤胆丹心与常人一样。 重刀从颈部劈下,头颅跃过刑台,一滚再滚,滚到师弟脚边。 师弟掸去溅落衣角的血滴,嫌恶地掩了口鼻。 剑卫不懂:“为什么不救?” 顿弱反问:“为什么要救?” “你公报私仇!” “何乐而不为?” 剑卫怒而拔剑,顿弱摇头叹息:“雏儿就是雏儿。” 雏儿以为自己厉害上天结果天天被前辈泼凉水。 知道为什么你们在韩国那么顺利吗?因为老子早把朝臣收买完了! 知道为什么你去韩国就能当副使吗?秦王发书让姚贾带你见世面! 知道为什么秦王派你来赵国吗?你暂时没什么用就是来开眼界的! 今日事必有因果,雏儿一时还参不透,只能跟着顿弱寻觅芳踪。 城中渐有传言:“冰蚕一舞,邯郸失色”。 冰蚕的舞,顿弱每场必看,每一回三魂七魄都要折落一半。 可是他很丑,只敢躲在角落,生怕自己的丑唐突了她的美。 姚贾被凌迟这一日,顿弱惊悟生死无常。 一支采薇落幕,他的身子跟着魂魄不由自主向她飘去。 “我……你……你愿意入楚么?” “何出此问?” “赵舞至美,楚歌至灵,楚歌与赵舞若能合璧,必是一段胜景。” “我半途出师,赵舞尚未精熟,日后若有机缘,定然入楚求教。” “没有日后了!现在……现在就走!” “客人说笑,来日方长。” “没有来日,邯郸要有大灾了,与我走吧!” …… “李牧要真心跟你们赵王,秦兵早退了,哪还能闹到这时候?” 当时高朋满座,这句话一传十,十传百,传进王宫已经无端变化出很多种模样。 “李牧、司马尚跟秦军勾结,要瓜分赵国。” “李牧是赵国的天,他在,赵国塌不下来,没有赵王可以,不能没有李牧啊!” …… 流言四散,人人瞎说,竟不知第一个说的是哪一个。 姚贾死了,死前带走了赵国几十位高官。 有含冤的家属和旧友跪求赵迁为忠臣平反昭雪。 一道道平反奏疏让赵迁惊觉:姚贾胡乱咬人,为什么不咬李牧? 疯狗咬遍朝中上下,司空马、郭开、韩仓都没幸免,为什么不咬死李牧?! 明明诬陷李牧对秦国最有利,为什么他只字不提?! 赵迁发疯一样翻出姚贾的卷宗,看完后头晕目眩。 卷中有评:“牧,千金不为所动,万户不改其心,忠臣若是,千载难遇。” 卷尾是姚贾临终供词,生命结束之前,他为罪行忏悔。 “贾本卑劣浊人,三寸之舌杀人盈野。罪深于赵,功盛于秦。赵人卫国,贾护秦主,言于此尽,不可再说。千般罪孽,唯死能赎。” 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不可多说,姚贾这只硕鼠在护着谁?! 真真假假再看不清,从咸阳送回的密报终于让赵迁下定决心。 那密报说,秦王在咸阳东北的兰池修建君侯府邸,要迎一位李氏新侯入主。 侯?仅次于王的侯爵? 零散证据终于串成一条完整的线:秦国用“平分赵国”为诱饵劝说过郭开、司空马、李牧和赵嘉。郭开已经位极人臣故不为所动,司空马将计就计提出献土存国,赵嘉欲独自掌权所以拒绝,李牧动摇了,姚贾以死相保的就是这一位秦国新侯。 此推断得相邦赞同,他甚至惊叹千里驹高明,市井老儿怎么看得比我们还清? 赵迁下令以宗室将领赵葱代替李牧,派齐国援将颜聚顶替司马尚。 司马尚无奈奉命卸任,赵葱却被李牧赶了回来。 “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待秦军撤退,再回邯郸请罪。” 猜疑终于得到证实:回邯郸请罪?回邯郸称侯吧! 朝中有人为李牧鸣冤,推测这是秦国的阴谋。 “臣闻间者有五,因、内、反、死、生,姚贾可能是以死离间。” 死间?放屁!姚贾根本就没说过李牧一句坏话。 为消除这些人的疑虑,赵迁发书让李牧回朝自证清白。 昏君之所以昏,大半不是愚蠢,而是无知。 赵迁能看懂朝堂的尔虞我诈,看不清战场的瞬息万变。 两军相持,主帅离阵意味着什么? 若宣回李牧,王翦必然有机可趁;若宣不回李牧,说明宝剑已不听持剑人使唤。 宣令使臣带回一行血书: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至此,李牧终于取代秦王,成为赵迁最大的敌人。 这只庞然巨虎吓得赵迁抖掉手中书,仿佛那是要命的血符。 “阿迁是王,王什么都不怕。” “可他是李牧,整个赵国的兵力都在他手里!” “管他有多少兵,谁也不能伤你,谁也不能害你。” 末日来倾,韩仓也不改一腔深情,愿以性命换爱人一生安平。 惊弓之鸟亦有尊严,就算国破家亡,也要先诛杀叛臣。 赵迁秘密招募杀手,却不敢用赵国剑客,因李牧在赵国树大根深。 韩仓再度斟酌人选,从脱颖而出的两位剑客里定下不重名不重义只重利的楚人。 乐府令率刺客团北去,生离或成死别,穷途鸳鸯约好下一世相认,各自含泪转身。 卿卿别后,日夜漫长,君王惊梦梦里多彷徨。 额上细汗,枕畔美人,窗前细香,窗外江山灯花里摇晃。 清风入罗帐,残月探西窗,晨曦驱了暗夜走,天尽头一隙曙光。 明光惹来少女辞梦,她开窗迎了一缕新阳,挑帘换了一味熏香。 “狐奴!” “在。” “知道李牧吗?” “知道。” 幼时,猎人的女儿曾枕在父亲膝上听着英雄的故事入梦。 不谙世事的少女用无尽的倾慕描绘了心中的武安君。 身穿铠甲,脚跨战马,手握利剑,驱狼逐虎,拓土开疆,护佑了我王和千万百姓—— 一声雕鸣打断少女流溢的景仰,金雕掠过窗前,扔过一只濒死的鹿。 狐奴小跑着取来一把匕首,赤脚踏碎一地日光。 左手温柔抚摸,右手一刀封喉,她阖上白鹿的眼,朝赵迁扬起笑脸。 “武安君就是飞鹰,为王上逐鹿中原。” “逐鹿?”赵迁阴沉苦笑:“要是他逐错了呢?” 今日金雕献给主人的礼物,是禁苑唯一一只雪鹿。 雪鹿,百年一现,世人视若神灵,赵迁视如心目。 这只金雕由赵迁亲手养大,它有仇必报,有恩必偿。 美味活物是回馈恩人最珍贵的礼物,从狡兔到羔羊乃至幼虎。 赵迁一直包容它,就连它抓了活人婴孩都只是笑骂一声调皮。 而这一次,它不该触动超过自身分量的东西。 “传令!” 由犹豫到忐忑再到坚决,“杀”字终于从喉中吐出口外。 鹰击长空,俯瞰河山绵延,它不知杀机已至,就像李牧从不防备赵迁。 旭日高阳,王廷特使叩开辕门,为北军带来军需粮饷。 赵迁“幡然悔悟”,派密使抚恤嘉奖为国尽忠的武安君。 密使,秘密使臣。密使宣诏,闲杂人不得打扰。 一人捧诏,一人宣诏,一人接诏,帐中只有三人。 副使捧着诏书盒,盒里有暗层,暗格里有刀。 秋风漏进军帐,将军白发微扬。 战场没有足以匹敌的对手,时间是唯一打不败的敌人。 一剑斩万骨,一身披千疮,少时笑傲风中云上,老来却畏冷雨秋霜。 “国有伤,臣不敢瞑目。待河山无恙,自当含笑黄泉路。” 接诏前李牧在写陈情书,向赵迁剖出心血肝胆,以求消弥君臣隔阂。 王诏来,历数他赫赫战功:逐匈奴,灭林胡,退秦兵,加将军衔,封武安君。 白发将军眼角溢泪,矢志不移守护的人,终于懂得他的忠贞。 “将军为国征战数十年,劳苦功高,而今身衰体老,耳不能辨位,目不能视物,臂不能挥剑,手不堪执辔,再劳将军驱驰,寡人甚为不忍,故请将军安心归朝颐养天年。” “可是——” 再没有可是,鲜血从喉头迸出,泼上煌煌国诏。 李牧仰头看到凶手的脸,年轻、冷峻,阴鸷的目光暗藏慌乱。 这位副使还未熟谙刺杀,然而手段干脆利落,让人胆寒。 正使韩仓强作镇定将诏书念完,下半段与上半段语气截然相反。 “岂料将军居功自傲,握举国之兵不能退强敌,食君王之禄不能安社稷,拒王使于帐外,视君令如儿戏。尔目中有君乎?心中有国乎?无君无国,本当罪及宗族,念将军往日功勋,故赐卿死,令部卒尽属赵葱。” 血尽之前李牧怒目圆睁,“故赐卿死”让他闭上双眼。 杀手抱住他的头,捂住他的口,不让他留一字遗言,只允他两行浊泪辞别世间。 这场“赐死”不能有半点声音,若被诸将亲眼目睹,乱刀不会给两位使臣辩解的机会。 杀手拔出将军未及出鞘的长剑,剑名“武安”。 那年赵迁赐剑,谢他以武安邦,今日也是此剑,赐他身首异处。 将军的血引发军中风波,悲愤最终没有酿成狂澜。 将军素日以忠君爱国教导部属,所以士卒含着万千血泪继续效忠国主。 可怜韩仓却在庆幸,以为命有天佑,天不绝赵国,天不灭赵迁。 临危受命的杀手望向天际,怀中头颅终于可以告慰另一个亡灵。 一命偿一命,那个人不舍一条命,就带不走这一条命。 阳光炙热得刺眼,赵迁深锁眉峰,欣赏云巅优美的弧线。 受惊的金雕盘旋一圈又一圈,累到精疲力竭却又不肯走远。 “禀王上,它飞得太高了……” 箭卒撤去暗处,赵迁独立栖架一侧,静默等待。 鸢飞戾天徘徊复徘徊,最终破雾穿云,飞向主人而来。 雄鹰坠落,万箭穿心。 第13章 惊鸿顾影 雪甲银鞍白马,霜袍素衣玉面。 人见骏马奔腾以为将军回城,定睛一看才知是夫人还家。 还家?夫人已无家可还,唯一还能回的地方,应是黄泉那端。 她入宫觐王的时候,赵迁正嘱咐太史将铲除叛党的壮举写进国史。 太史令怀着复杂的心情落笔:七年,李牧诛,司马尚免。 “雪夫人——” 到字还没落音,赵迁就看到了形如皓雪的嫂嫂。 韩仓觉出异样赶紧上前来拦,雪姬掣出衣藏的鞭扫向赵迁。 三道鞭影,不仅破了天颜还摔了圣体。 一位新晋侍卫破开鞭影将女子制服。 赵迁狼狈爬起,推开来扶的韩仓,挥鞭将那冰肌玉骨打得血肉模糊。 怒火攻心的赵迁打到筋疲力尽,才歇下来咒骂这个狼心狗肺的女人。 “我念骨肉之情,留他性命,也饶了你!你就这么报答寡人?!” 女子嘴角渗血力竭气微,忍着剧痛一口血沫喷了回去。 “他要有异心,你能活到现在?!” “呵,国君能活到现在多亏臣下的施舍,寡人谢谢他了!” “龌鹾东西也只有龌鹾眼界!睁开狗眼好好看看吧!” “我眼睛睁着还没闭上!你暗藏凶器阴谋弑君寡人看得清楚!” “醒醒吧!别再作茧自缚了!” “作茧自缚?寡人是在抽丝剥茧!” 雪夫人哭了,泪与血落成一场红雨。 “我来见你,就没想过活。我死没什么,可是小九啊……不要一错再错了,好吗?” 赵迁愣住,愣在她突如其来的温柔里。 因赵迁是第九位公子,赵嘉曾唤他九弟,雪姬嫁来最初几年就称呼他为小九儿。 直到赵嘉被废,赵迁被册立为太子,雪姬才改口唤作太子殿下,尔后变作陛下。 当年撒娇黏人的小九儿终于有了陛下的天威。 “你不用装可怜,是他负我在先,怪不得寡人!” “你怎么还不明白?!你自砍左膀右臂,谁最开心?!” “我宁愿被秦人杀,也不想窝囊地死在自己人手里!”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雪姬唤不回歧途里迷路的国君,赵迁也觉得所有人都与自己为敌。 为何君王要称孤道寡?因为他们本是这世上最寂寞的人。 赵迁不奢望一个妇人能理解君主的尊严,只能送她去与丈夫团聚。 侍卫抱着遍体鳞伤的雪姬来到国狱深处,目睹了一场无言的久别重逢。 赵嘉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光明,新鲜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一隙日光里的雪影灼痛男人的心,镣铐锁链发出急促的怒吼。 他扑过去时像一只饿极的猛兽,抱过她时像一位温柔的父亲。 眼泪大滴大滴落上她的脸,男人亦悲亦喜,好似今日的天亦阴亦晴。 此番秦国大举来袭志在灭赵,赵嘉南下邯郸早就抱定与国同在。 所以,他没有带妻儿,也再三告诫妻子不要涉险,可她还是来了。 你不该来这里。 你在这里,所以我在这里。 两个人太默契,默契得不需要话语,只需眼神便能读出心绪。 侍卫返身离去,他走在幽深的狱道,想起自己的妻。 若有一天他蒙难,他的妻……他的妻大概会一巴掌拍得欢天喜地。 他突然有点想家,那夜欢愉太短,来不及认真端详棠棣的脸。 作为侍卫,他不能有过多牵挂,唯一的挂念只能是那个“誓死”守卫的王。 对于这个人刺杀李牧并成为御前侍卫,顿弱觉得天公没长眼睛。 顿弱没打算让雏儿有任何立功机会,可是老天爷就是爱开玩笑。 跟他一块入选的还有两个人,年轻的卫国剑客和年长的赵国剑客。 他们本该有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杀,可惜被一句问话直接分出胜负。 “请问勇士,如何看李牧?” 赵国剑客鲁勾践对武安君景仰如山,洋洋洒洒说了半个时辰。 卫国剑客荆轲论述武安君战术战法,赞赏之余提出改进建议。 唯有楚人昭南一言不发: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楚国国君是熊氏,下有昭、屈、景三姓贵族,并设三闾大夫管辖。 这人本是最尊贵的熊氏,扮作武夫后只好屈尊将自己降为昭氏。 “木讷”的昭氏剑客得到韩仓和赵迁的格外赏识,接下千钧重任。 对于暗杀李牧以及借赵迁之名斩首北军十位将领的功绩,他自我感觉很好。 然而,顿弱还是毫不客气泼下凉水。 “你不出面,他们赵国人自己闹,李牧之死就跟秦国没关系。这下好了,日后算起帐来,骂名洗不干净了。” 雏儿不明白。 “姚贾设下连环局,对李牧明保暗诛。李氏是名门望族,食邑柏人城,世代封侯拜将。秦王日后要收伏李氏一族,只需拿出姚贾的供词就能表示诚心。你这一露面,不容易了。” 姚贾为秦王谋划得太过深远,雏儿每每走过悬头高挂的闹市,都好想撬开颅骨看看里面是不是还藏着机关。 那颗头颅开始腐烂,蛆虫爬满,蚊蝇蹁跹。 有眼无珠的死尸,目睹了邯郸城接踵而至的一幕幕荒诞。 诛杀李牧的布告宣下,邯郸沸作两团:有人欢呼我王圣明,有人痛惜天柱已折。 临阵换将,兵家大忌,求胜太心切就求不了胜。 李牧苦心经营的防线被新将赵葱打破,王翦感动得老泪纵横:狐狸终于出窝了! 眼见秦军退却,赵葱赞叹赵迁英明:秦军一击即溃,李牧迟迟不战果然有鬼! 这边赵军主力追进秦国国境,那边秦军主力踹掉赵军大营,断补给切退路一气呵成。 “乘胜追击”途中,赵葱想起三十年前被秦将白起围困的前辈赵括。 他当机立断命大军回师,没有彻底掉进秦人预设的埋伏,可惜为时已晚。 秦人深知放虎归山就是前功尽弃;赵人深知投降也是死路,因为三十年前长平之战秦军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 这决定胜负的一战,拼的是三十万虎狼之师的意志和二十万穷途困兽的血性。 秦人以血肉之躯铸成铜墙,赵人用同袍遗体垒作铁壁,千顷血海浇黄土,百万新鬼共一哭。 开在赵国北境的血色疮疤同样绽放在国都之南。 秦军南线前锋主将,叫羌瘣。 看姓氏就知道不是中原人,他完美继承了西戎羌人彪悍嗜血的性情。 但凡能杀一千,绝不只杀九百九,端和勒令他不准杀降,南线就再也没有降卒。 因为羌将军总是趁人没降就杀个痛快,根本就不留投降余地。 先前对阵司马尚,司马尚摸明白他的急脾气,龟缩河梁不给他交战机会。 河梁关隘地处东阳,分隔黄河两岸,秦在河内,赵在河外。 所以秦王为什么要留着卫国不灭呢? 因为东阳是卫国领土,在秦赵魏三国交界,留下卫国傀儡可缓冲与赵魏二国矛盾。 这要打赵国了,秦王就让卫国去跟魏国哭穷哭弱,求魏国不要打卫国。 魏国不打卫国,也就打不到从卫国借道的秦兵,秦国后顾之忧就可以少一点。 司马尚密不透风的防守让秦赵二军在河梁陷入相持,直至赵国主将换成颜聚。 新官上任尚且三把火,新将上任没战绩不仅自己没脸,也辜负赵迁的信任。 颜聚估算羌瘣的兵力,决定开关。 这与王翦不谋而合,王翦把赵军主力放进秦国围歼,颜聚也把秦军放进赵国痛殴。 横竖颜聚不是赵国人,不用怜惜赵国子民,他唯一的目的就是消灭秦军战力。 除却一点致命失误外,这场关门打狗很漂亮,羌瘣部卒尽成落水困兽。 可惜,羌瘣的兵力只是冰山一角,南线秦军的真正主力是杨端和。 关内鏖战正急,杨端和从河内北上,率大军叩关。 杨端和部倾巢出动,说明秦王已经彻底解除魏国的威胁。 至于如何解除的,端和不用费心,这位君主总会倾尽全力为前线大将挡箭。 颜聚预想中的围剿变成两面夹击,河梁失守,东阳沦陷,赵国南方国门洞开。 万顷血泪落到赵迁案上只剩两列字:北方屡败屡战,南线屡战屡败。 战祸逐渐蔓向邯郸,兵马未至,流民先到。 流离失所的平民向国主祈求庇护,国都是他们活命的唯一希望。 可是邯郸养不活这么多人,赵嘉曾经预言的断粮危机爆发。 秦国要抢占时机,战事若拖过秋收,粮草充足的赵军就是饿龙还魂。 赵国也在争取时间,拼尽全力也要守住邯郸附近良田。 愈是临绝地,愈是斗志昂,赵迁显示出末路君主最后也是仅有的英明。 他下令将流民编入军中,割让饶安向宿敌齐国借粮。 为缓和与燕国的仇恨,他又将大嫂接回宫中医治。 赵迁亲自喂雪姬汤药,就像小时候雪姬也哄他吃过利病的苦艾。 “父王不认你这个儿媳,可是我认你这个大嫂。” “不稀罕。” “若秦兵入城,大嫂以为大哥还能活吗?” “放了他,我就写。” “大嫂最好不要跟我谈条件,毕竟我现在就能让他死。” “果然跟你爹娘一样,又狠又毒。” “大哥愿意为你放弃太子之位,我想你也愿意为他抛开尊严。” 赵迁扶她到案前,铺开一卷帛,研好一砚墨,递上一支笔。 六月丙辰,不孝女姬雪拜问父兄无恙。 秦迫邯郸,赵国告急,燕赵百年旧隙可休矣! 暴秦欲壑难填,强赵尚且身陷虎口,弱燕岂非明日鱼肉?! 燕国自保与求死何异?父王宁能以陈年积怨而葬燕国千岁社稷? 父若救赵,或能见女儿全尸;父若坐视,则女儿尸骨埋没荒草矣! 此儿绝命书,愿勿告母后,阿母多泪,必伤而不能自禁。 唯盼父兄速来,收儿尸骨还乡。 儿去也,北面叩首再拜。 家书泣血而成,国使携书快马加鞭奔赴雪姬多年未归的故土。 送走入燕使臣,赵迁又募选绝色美人,筹备与魏国重修旧好。 韩仓从青云阁甄选三十位乐女,赵迁特诏冰蚕入宫觐见。 有一种女子,是专程到人间让世人自惭形秽的。 权势熏天如赵迁也不知目光该放何处,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如今赵国危难,姑娘可愿救国一命?” “不愿。” “……赵国生你养你,岂能见死不救?” “父母生我养我,与赵国何干?” “……愿与不愿,岂能由你?!” “若我入魏能搬来救兵,那么我自然也能让魏国一兵不发。” “你……无国无君,该当处死!” 冰蚕提着长裙走近,身体微微前倾,侧过雪白的脖颈,道:“请。” 这是赵迁第二次败在女人手里,第一个是他要死要活要男人还要抱孙儿的娘亲。 可恨娘亲并没有给他多生几个妹妹,或许今日还能靠嫁妹妹换几万救兵。 三十年前邯郸被围,魏国信陵君窃符救赵,是因平原君的妻子是信陵君的姐姐。 血缘姻亲,王族通婚,是七国互相牵制的手段,也是结盟立约的必然。 他悔不该负气退掉未婚妻安陵公主,可一往情深的韩卿又怎能相负? 当年是魏国送公主来立约,而今赵迁也只能送美人入魏定盟。 冰蚕不愿,退而求其次,就是狐奴或者君绥。 狐奴娇俏,君绥温静,送哪一个都是便宜魏国那帮王八蛋。 君绥抿唇,仰头看他:“王上若能安好,君绥万死都愿意。” 君绥,意是君安,青云阁主随口取下的名终成女孩一生谶语。 临去时,君绥怯怯地问:“我……我可以抱一抱王上吗?” 她尚是完璧之身,狐奴有过一夜恩宠,她还未有也不会再有。 小女孩心思很难猜,或许是想带走什么,又或许想留下点什么。 得到应允,她害羞红脸,小心翼翼地张开双臂环住赵迁的腰。 赵迁顺势抱起她送上车辇,茜纱帘内轻吻额头,嘱她一路平安。 送走入魏“商队”,赵迁精疲力竭,万事到此都尽,唯剩听天由命。 累到极致可去梦乡寻片刻安静,世事风云却不会因谁入梦而骤停。 赵迁沉睡的六个时辰里,御前侍卫被撤掉一个。 这在顿弱意料之中,他特意备下酒菜为失望的雏儿接风。 “你知道我会被赶出宫?” “韩仓怎会容得下赵迁身边有你这么好看的男人?” 雏儿灌下一口酒,简要汇报连日见闻,问:“要不要通知表哥?” “这些还要提醒?你也太小看你表哥了!” “那我们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做啊!” “做什么?” “偷人。” 顿弱取一壶新酒烫上,约定时间:“酒温为限,沸了算你输。” 雏儿闻言跳窗出去,溜进一处守卫森严的庭院。 赵迁不送冰蚕去魏国不意味着就会白白放掉这个人间尤物。 没准哪一日还能拿来钓秦王,攥在自己手里比放到别处好。 月在天心,夜半人静。 女儿闺中,粉帐珠帘流苏,奇花异草芳枝。 不速客从衣架上扯下腰带,从裙衫里撕出布条,爬上床捂了姑娘的口,绑了姑娘的手,然后就把身着薄纱的姑娘捆上自己的背。 他踩檐踏梁躲开重重守卫,眼见大功告成突然杀出一只拦路虎。 一人独立明月中,夜风吹来鬓发飞扬,吹走几多惆怅几多狷狂。 荆轲一直都没有想通,为何当日未战就败给了这位楚国剑士。 那是荆轲继十五年前觐见卫元君之后,第二次有机会接触一位国主。 他本以为是蛟龙出海的好时机,可惜赵迁没给他巅峰一战的机会。 一连数日他都跟踪这位被赵迁选中的勇士,想找到自己失败的原因,然而失败。 今夜,荆轲更加笃定这个好色之徒给自己提鞋都不配,赵迁当真有眼无珠。 剑出鞘替天行道,剑尖直指“淫贼”:“放下。” 误会只需一个谎就能解决,可惜雏儿不喜欢解释更舍不得唾沫。 棠溪映月而出,两道剑光笼罩出一片白虹。 崽儿趴在窗前数星星辨北斗,望见月亮里两个神仙在打架。 她揉着眼睛喊爷爷,爷爷眼都没睁:“你眼皮在打架吧!” “哪有?有个神仙长得好像忌哥哥呢?” 爷爷懒得搭理孙子,这胡言乱语一定是在说梦话。 崽儿再定睛一看,神仙不见了,独有一轮明月挂檐间。 她摸摸头:想是真的看花了,可是爷爷,我真的好想忌哥哥呢! 忌哥哥偷人回“家”时,酒微沸。 他背着冰蚕转入卧房,撂给顿弱一句话:“后面有只狗,挡一下。” 顿弱闪身拦住,荆轲的剑停在他鼻尖。 他一眼判定此人目的,微微一笑拨开剑身。 “误会。冰蚕姑娘与我有约,我承诺将她引荐给楚国司乐。谁知有大人垂涎美色,我畏惧宫中权势,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壮士见谅。” 顿弱在外胡说八道,忌在房中解开冰蚕。 月色朦胧,玉肤轻纱,棠溪剑搭上美人肩。 荆轲确认:“冰蚕姑娘,是这样吗?” “是。多谢两位——恩人搭救。” 回答完美,剑主收剑回鞘,一声得罪都没说。 他换下常服出来,那壶酒煮得滚烫,顿弱正与荆轲把酒言欢。 跟陌生人熟悉的最好办法就是一起夸同一个人或者骂同一个人。 荆轲骂赵迁有眼不识泰山,顿弱也骂赵迁不识英雄将我兄弟弃之不用。 楚人“昭南”不喜言辞,只能沉默地坐在一旁喝酒。 荆轲见他确非轻浮之人,这才放心道一声“多有得罪”。 然而这个人实在无趣得很,对荆轲所有夸赞都不作回应。 荆轲本想与顿弱秉烛夜谈到天明,被这个冰窖扫兴得不愿多留片刻。 “告辞,有缘再领教阁下高招。” 望着荆轲乘风而去的背影,顿弱长叹:“以后要聘你给我看门。” “什么?” “养只狗迎客,养个你送客。” 狗和人毕竟不同,狗急了咬人,人急了打人。 第二日清晨,本就自嫌丑陋的顿弱鼓足勇气才敢面对冰蚕。 冰蚕端详这张有碍观瞻的脸,再赏一巴掌:“凭你,也想吃天鹅肉?” 顿弱顾不得脸疼,赶紧折了树枝递上:“用这个打,别伤了手。” 冰蚕噗嗤一笑:“你这个人,好奇怪!” “不奇怪,一点都不奇怪。凭谁见着你,怎样都不奇怪。” “那不奇怪的人,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是商人,商人当然要做买卖。” “哪一宗买卖?” “天子。” “天子?天子不是废了吗?” “可是天下会有新的天子。” “秦王?” “不。” “不?” “楚王。” “管它秦王楚王,与我有什么关系?” “天下若有人能懂姑娘,那人必是未来的楚王。” 顿弱开始吟诵楚国小公子的鹤赋。 不羡凤来仪,不羡龙出渊,唯羡鹤舞烟渚之间 鹤鸣九皋,声闻于天,非其志在天,其性使然 朝歌岫云,暮枕清溪,披霜衣以弄影,振羽裳而临霞 …… “诗不诗,辞不辞,赋不赋——” “可是情真。” “倒是懂鹤之人,那他生得如何?” “姑娘……在意容貌?” “在意,若是你一般丑,才华惊世我也不见。” “嗯……跟那人差不多。” 冰蚕抬眸,窗棂那畔,青年男子端坐书案。 目藏锋,眉若剑,疏朗又凛冽,俊逸却肃杀,落笔能见凝重,飞檐可窥肝胆。 字如其形,文如其人,一封“家书”条理清晰没多片语只言。 顿弱看后,思考再三,还是添了四字废话。 忌携书走远,冰蚕目送他的背影在人潮里若隐若现。 “这书寄去哪里?” “他家。” “他有家?” “有父有母有妻,算不算家?” 那背影终在人群中消散,模糊成一团缥缈的云烟。 我跟你去楚国。 第14章 兵临城下 “爷爷,他们为什么还要进城?” “保家卫国,天经地义。” “那我们为什么要出城?” “因为清河没有国。” 死囚的头颅喂饱夏末的蚊蝇,蜕变为白色骷髅。 七月孟秋,战火如姚贾心愿,蔓延至王城邯郸。 有人飞鸟出林,有人飞蛾扑火,对流的人潮在相互鄙夷中擦肩而过。 小姑娘背着小竹篓,小竹篓装满小竹简,小竹简就是小姑娘的小文典。 紫藤铃儿晃啊晃,姑娘手搭凉棚望啊望,望见骷髅头在风里摇,望见大马车转过道。 咦?那个赶车人! 她高喊着梦里的名字,逆着汹涌的人潮跑啊跑,紫铃儿都在欢欢笑笑。 小姑娘拉住赶车人的手,咦——怎么……怎么又看错了呀?! 赶车人堆笑:“哟,小妹啊!” 那日在青云阁这人跑来认过亲,后来爷爷说他肯定不安好心! “谁是你家小妹?!哼!” 姑娘辫花儿一甩往车里望,车中人轻抬素手掀开一角帘来。 半遮面的天仙姐姐问:“你是不是在找人?” “是的呢,我刚看见我家哥哥赶着这车呢!” “你家哥哥叫什么名字?” “我家哥哥啊,芈姓熊氏,单名一个‘忌’字。” “哦?那你确实认错了,我们家没有这个人。” 素帘轻放下,姑娘回身去,马车向东人向北,渐行渐远渐无迹。 “熊忌?” “冰蚕姑娘你别多心。这兄弟靠一口剑吃饭,挣的是卖命钱,当然要隐姓埋名不敢连累家里人。那妹妹不是亲生的,他表哥家的。谁没几个穷亲戚,他不想认,也不能强求是吧!” “你闭嘴!” 顿弱闭上嘴,冰蚕也没能让另一座冰山张嘴。 两座冰山在车里对坐,隔着一道帘相顾沉默。 所以啊,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冰山之外还有冰川。 马车晃过青云阁,走过扶摇路,被东门守将拦下。 本来冰蚕混在难民里神鬼不觉,但是顿弱怕美人委屈,就借了相府车马。 “相府家眷,出门办事,不信你看?” 守将正要看,车中人挑开一角门帘,那守将叨一声扰也就不看了。 城中谁人不知建信君有龙阳之好,这等年轻俊朗的美男子错不了。 守将放行,马车被人潮裹挟着驶出东门。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不知谁在唱这一曲,或许是个痴情的少年,又或许是个丧偶的鳏夫。 歌声不绝如缕,映衬了一场猝然别离。 “你——你不走?!” “这位兄弟还要帮我打理点生意,暂时脱不开身,再说这车马还得还……” 冰蚕没有听完解释就上了换乘的车,这个人走不走跟她本没有关系。 顿弱目送倩影回头,提了一个诚恳的建议:“你这脸是祸患,趁早破个相好消灾。” 这么好的意见雏儿不敢独享,就让前辈先尝了一尝。 “哎哟——冰蚕姑娘看着呢,能不能留点面子?!” 不能,谁的面子都跟这个人没关系。 夭折的门牙让顿弱决定绝交,可恨绝交前还得送他一份“大礼”。 临别赠礼是一支铜管,管中密书让雏儿再一次对骷髅头五体投地。 “开眼界了?” “嗯。” “也好,长点见识才好来看我的局。” 顿弱不善斗殴只会设局,君子动口不动手,一牙之仇现结现报。 “可不可以借我一卷书?” “什么书?” “素书。” “素书?” 你不知道? 太公兵法你竟然不知道? 鬼谷绝术你师父没跟你说? 也是,按门规这书每一代只传一位弟子,你不知道很正常! 一点都不正常,就算传给别人也不该一字不提,师父怎能……怎能这么偏心? 忌驾车返城追至分别处,然而人海茫茫再难寻那一翁一少女。 少女咬着草穗儿四处张望,咦,风土倒是好模样,人情却是哪一场? 天老爷去年欠地老爷一个丰收,今年连本带利还了回来。 千里沃野,黍稷青黄,再消几回秋风就有新粮满仓。 战士扬鞭催马踏过青田,谷穗微黄就被纳作军粮。 “为什么呀?” “他们不想把粮留给秦国人。” “那这些农人吃什么?” 爷爷无话可答,自她来人间,这双眼看到的很多事老人都没法解释。 一老一小像两只逆流的鱼,迎面而来的人汇成一条涌向邯郸的河。 那河中央,有人扛着农具,有人带着戈矛,也有人赤手空拳只带一身肝胆。 那河两岸,阿母拽着阿儿,妻子拥着丈夫,幼孩拽着阿爹衣角涕泪湿透衣衫。 儿子推开母亲的手,丈夫放开怀中的妻,父亲割断衣袖再不敢回头。 看过多少背影和目送,祖孙走到三岔口:向北是燕,往西是秦,东去是齐。 路少难走,路多难选,爷爷拿起树枝画线,画着画着就开始为别人盘算。 中间一个圈是邯郸,东西南北四条路:西边秦国虎口,东边齐国偏安;北边,王翦进则迫赵,守可慑燕;南边杨端和进围邯郸…… 唉!没路了,魏国肯插一脚也许死得稍微晚一点。 忽而马蹄如雷车萧萧,风起尘飞扬,南来一队车,东来十余马。 北往的车上插着燕国的旗,东来的飞骑缟素上绣着一个“李”。 飞骑勒马让燕国使臣先过,车行至岔口,车中女子大呼救命。 十八飞骑迅速围住车驾,为首的少年剑挑车帘,惊呼:“夫人?!” 车中正是雪姬。 雪姬信中所言,燕王只做到一半,他派了国使来接女儿回家。 赵迁答应放她,她却失望至极不愿归国,燕使便强绑了公主上车。 雪姬要下车,正使跪地:“公主要下车,踏着老臣的尸体走吧!” 她换另一侧,副使也跪下:“要走这边,那就踏末将的尸体吧!” “左车!” 名叫李左车的少年人立刻会意,俯身弯腰将雪夫人抱上自己的马。 “公主!公主!公主!”燕使惊慌:“赵国对你不义,何必回去送死?!” “‘苟且偷生不如不生’,你们带这句话回去吧!” “公主不归国,臣就血洒此处!” “那是你的事!” 马蹄向南一步,正使撞向车轮,再向南一步,副使拔剑自戕。 雪姬下马将副使踹倒在地,夺过左车的马鞭抽上副使的铠甲。 “你们有这血性为什么不去杀秦人?!只会来逼我?!只会来逼我?!留着你的狗命回去告诉父王!我就在黄泉路上等他!不会太久的!我们很快就能团圆不急在这一时!” 雪姬收鞭转身,清河见她还要往南,眼泪哗地一落。 “姐姐你不要去!邯郸守不住的,往南是死路!” “竖子妖言!” 鞭影破空,爷爷用脊背挡下才没落上孙女的脸。 老人道歉:“我的错,为了骗她出城瞎说的。我们呆在城里只会添乱,我倒是还能做个口粮,可是她还小呀……对不住,我不是诚心咒赵国……我只是……” “不!老人家!我失礼了!”雪姬过来扶住老人:“该对不起的是我们。赵国不能保护你们了,趁着秦军还没有围城,快走吧。” “姐姐你也走!你不要去送死!邯郸——” 雪姬捂住孩子的口,斩钉截铁地说:“邯郸不会有事。” “不!”清河拼命摇头:“爷爷说守不住的,李牧死了,赵国没生路了!” “嘘——” 雪姬示意噤声,取下一只玉乌放到她手心。 “我们打个赌,这是赌约。” “赌?” “若赵国赢了,你回来将它还给我。若赵国输了,它就归你。” “可我们不认识。” “所以才叫赌。” “你不怕我昧下它?” “所以才是赌。” “我去哪里找你?” “长公子府邸,雪姬。” 飞骑向南,一抹雪影在清河眼里越来越小,终至不见。 明知是死地,还义无反顾,正因是死地,才绝不回头。 我不知国但知君有家,从此人间三千雪,不及君身一袭纱。 “爷爷!你看我抄的书!他们都写你‘义不帝秦’呢!你就不能再帮帮他们吗?” 憎恶苦难是孩子天性,无论这苦难降临自身还是罹落他人。 老人见过太多苦难,在苦难里悲泣,在苦难里麻木。 西风已至,三十年前邯郸那场惨剧或许会再度重演。 老人手心的花朵不应该看到那样的情景,他自己也不想再见到。 “爷爷已经是个死人了,死人,不能再管活人的事情。” 不到十三年的人生阅历没法理解,清河撒泼打滚质问让爷爷发誓不管的混蛋是谁。 老人解释到口干舌燥只好给了孙女一巴掌让她先睡会儿。 抱个人走怪累的,老人把崽儿往草丛一扔就往路边一瘫。 扮可怜遇到好心人和歹心人的机会都要大得多,老天垂怜,他们撞上好运。 一个中年剑客哼着小曲儿驾着车摇头晃脑过来了。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老人本不想蹭这车,因为他觉得情歌唱得这么好的剑客肯定不是正经人。 可是这人去榆次哎,而且就是去拜会那个窝在榆次种田的老东西! 一想到顺风车能坐到底,老人腿也不软了腰也不疼了,抱着崽儿就蹦上了车。 在下荆轲,卫国朝歌人。 先生哪里来?家中儿女何在?为何古稀之年四处云游?此去榆次探亲还是访友? 荆大侠见多识广且好读书,半车书让祖孙两个只能蜷在角落。 老人搪塞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就决定和孙女一样睡到榆次。 荆轲甚觉无趣只好以歌解忧。 歌至“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他笑:众人不解我之鸣,得友如高渐离,幸甚! 只可惜渐离兄弟只懂乐不懂剑,可见世间事从来没有十分如意。 荆轲忽而想起一个人,只有一面之缘也不好做朋友,但那个人懂剑。 什么时候能与那人好好战一场,倒是平生一大快事。 墨云垂天遮古道,西风烈,吹送旧歌谣。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这一曲荆轲吟过一千遍,只有一回有人问:“你所忧者,为何?” 那人尸骨已作了陌上草,从此人间芳菲只剩“何足道”。 卫国何足道?赵国何足道?赵国百万生灵何足道? “非我弃国,是国弃我。” 这是国难临头荆轲驾车西去的理由,或许也是李牧魂散天外时的残念。 李氏族人将李牧葬入祖陵,孝衣未除就听闻南线已破。 李牧之子召父亲旧部北上抗击王翦,李牧之孙率家兵入邯郸勤王。 李左车带着雪姬从北门驰入邯郸,秦军前锋随即从南门发动攻城战。 羌瘣将军是急性子,秦军前哨比赵军军报还先到邯郸。 邯郸最后一道防线,赵人无一生还所以没人送回兵败的消息。 直至王城斥候探到秦军动向,邯郸才匆匆封城。 未及出城的异国人只能锁在城里,刚出城的平民立刻就要面对秦军。 兵锋有别于剑锋,剑回鞘只在刹那,兵锋一出势不可拦。 秦国以人头计功,军中有律不得斩杀平民,怎奈何贪念如潮。 兵来如飓风,风停只剩血海汪洋尸山叠嶂。 前锋未能抢下城门,杨端和主力赶到,十万大军兵临邯郸。 大军临城第一件事,不是攻战,而是治军。 羌瘣觉得不算事,没法避免,赵国全民皆兵,没准就是扮成平民的兵呢?! 另一裨将樊於期却觉得事很大,用平民人头冒领军功若不严惩,攻城就会变成屠城。 羌瘣大发脾气:“怎么?还没攻城先打自己人的脸?谁还卖命啊?!” 樊於期不甘示弱:“就这么放任滥杀,那邯郸城里还有人肯降吗?!” “谁指望他降啊?!我就不信杀不进去!” “三十年前围邯郸,两年都没攻下,邯郸又不是泥做的!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啊!” …… 最后主将杨端和裁决:以平民人头冒领军功者斩首;误杀者夺爵;误伤者夺爵一级。 自尉缭就任国尉,王翦拜为大将军以后,秦国军功爵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虽然具体细节不明,但是国史已不再录入斩首数目耀武扬威。 无论是秦王还是军中高层都在传达一个信息:攻城掠地为主,杀人夺命为次。 不过杨端和也只能说空话,因为这事没法查,没人自证误杀,死人又不会说话。 本以为就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樊於期不同意,执意要给死者一个交代。 杨端和没办法:“那你查吧!” 樊於期让士兵上缴人头的时候挂上自己姓名,然后将人头集中让孤儿寡母认领。 可怜的女人和孩子,腥风血雨里捡回半条命,转眼又被千头阵骇得破胆。 好多人瘫在地上不敢抬眼,一边呕吐一边往外人头堆外爬。 樊於期扶起一个女人:“不想给你男人申冤了?你不找出他的头,我没法给你报仇。” 女人定了心神,搭着他的手颤巍巍往那人头堆里看,火光照亮一面面头颅垒成的墙。 表情凝固的脸被血水模糊了容颜,失去知觉的头颅消散了生前记忆,看过的日月星辰,有过的爱恨情仇,一生多少故事都变得毫无意义。 女人寻着丈夫,孩子寻着父亲,一点一点火光,一步一步蠕行。 活人与死人团聚并不容易,头颅大多面目伤残,混在赵国军士尸首里难以分辨。 那个女人很幸运,她记得今早给丈夫梳的发髻,只有她用的束巾鲜红欲滴。 那时候他对她说过,去楚国也好,去魏国也行,不为谁效忠,不为谁保国,就为两个人的家做个贪生怕死的可怜虫,可是老天爷啊,让他连只可怜虫都做不了。 女人抱着头颅哭泣,樊於期翻开死尸发上标记查到斩首人。 确定是凶手的二十人当众处决,十三级爵位以上军官全部观刑。 羌瘣很不乐意:“多大点事?!没见过自己人杀自己人!” 樊於期让他看幸存的女人和孩子,他们是被男人护着藏在尸体堆里活下来的。 “如果这是你的妻子,你的孩子,你说事大不大?!” “男人死了就赔男人给她们呗!咱们很多人也还没媳妇呢!” …… 读过书的将领跟不读书的将领不一样。 樊於期涉猎儒道兵,抱定“天道忌杀”,秦国兴兵除暴,就该替天行道。 羌瘣大字不识一筐,就信一个道,弱就该肉强就该食,倒霉都是命不好。 “哪回打仗不是平民死得多?!为这几个伤自己人的心?至于嘛?!” 端和承认羌瘣说的是事实,然而樊於期也没有错。 为解决争端,他把这两人调开,羌瘣引兵向东掠地,樊於期驻守主攻邯郸。 羌瘣很开心,带兵在赵国版图上撒欢,羊啃草一样把邯郸周围一圈圈吃空。 邯郸,终成海中孤岛。 围城以后,大战只有一场,秦人损兵一万,赵人折员八千。 硬攻不划算,秦军开始软磨,箭雨铺天盖地洒入城中,劝降书落进千家万户。 “要城不要头,废君不废民。” 影将军拾起飞入城中的十个字,望了望姚贾风干的头。 骷髅的最后一场表演,可以开始了。 南军前主将司马尚死了,死在秦国细作姚贾的寓所。 一个小乞丐曾递给他一封信,有人约他来此商谈李牧死因。 他怀着忐忑的心情来了,看到姚贾的手迹不禁热泪盈眶。 李牧,那个他一生景仰的人,终究没有辜负他的敬重。 他谢过侠士,正欲携书入宫申冤,“侠士”用剑锋回应了他的谢意。 影将军只能有影子,不能让见过真身的人活着。 司马尚若重掌兵权将是秦军大患,这是他必死的另一个原因。 命尽时,司马尚将密文紧捂在心口,那是为李牧正名的唯一希望。 李左车寻访祖父旧部时发现司马尚被害,也看到了姚贾准备上呈秦王的密文。 “功名利禄,人之所趋,李牧者,非人哉!其人忠正如此,终不可为我王所得。言诛其身,则污其名;不污其名,则臣负君。思及再三,贾不敢因一己之私而损天之道,唯上察之。” 秋风散入邯郸城,吹走浮云,送还一人昭昭清名。 李牧没有造反,姚贾也没有诬告,唯一逆天而行的是赵王迁。 影子独立檐角,骷髅高挂楼头,他们一同旁观了汹涌的民潮席卷王城淹没王宫。 李牧死,长城崩 司马诛,邯郸绝 无有粟米充我饥 无有滴水解我渴 我将命绝君知否? 君知否? 君知禁苑有禽兽 禽兽当食婴孩肉 秦虽如狼君胜虎 安得为君守城楼 这首童谣传进王宫时,赵迁在读入魏国使的奏疏。 书里夹了一方血绢,血绢的主人生命停在十四岁。 君绥,那朵小蓓蕾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万死都愿意”,若有轮回,她也会死去一万次直到再不能醒来。 女孩以身殉誓,鲜血染红的魏国朝堂转眼铺上安陵公主出嫁的红毯。 秦魏交好,在送儿子作人质和娶个老姑娘之间,秦王选择“委屈”自己。 新婚之夜,新娘初尝情事睡浓香酣,新郎披衣倚窗仰望星河流转。 北辰熠熠,众星拱之。 浩瀚星河里是否有姚贾一颗魂灵? 他曾以为与姚贾,君卖爵臣卖智,各取所需而已。 直至遗言送归,他才明白,公正严明比金钱爵禄更赚人心。 姚贾出生卑微,韩非称之为“梁之大盗,赵之逐臣”。 这臭名昭著的一生,唯有一回皓洁清白。 名士韩非污言相加时,姚贾以为会重复被赵国放逐的命运。 幸而他遇见一位明察秋毫的君主,为他昭雪,还他忠名,委以重任。 从被秦王扶起那一刻开始,姚贾的命就不再属于自己。 来生再见,愿来生亦能见知我如君者。 此间意重,君无缘当面作答,只能隔着九泉回应。 他提笔写下“来生再见”四个字,命人封存珍藏。 待赵国平定,英骨归来,字与人同葬。 第15章 情天恨海 八月仲秋,夜生霜晨生凉,桂子香入鸳鸯帐。 秦王睁眼的时候,安陵已不知醒了有多久。 她趴在他身上端详那眉额唇鼻,微风动发漾起丝丝涟漪。 女孩成为女人的第一件事就是拷问男人,哪怕明知故问。 “为什么要娶我?” “听说你很好看。” “你的王后更好看。” “各有各的好看。” 安陵红了脸,一头埋进男人胸膛,双颊发烫暖得他心口微热。 秦王笑,他只道小姑娘动情很可爱,没想到老姑娘开怀也别有风情。 女子十五而嫁,安陵公主今年芳龄二十五。 待嫁十年,从举世追逐到无人问津,安陵一直都是三国博弈的牺牲品。 她本是赵悼襄王钦点的儿媳。 悼襄王即位第一年就与魏国修好,他明晓赵魏联手才能抵御强秦。 儿女联姻是巩固结盟的手段,当时只有九岁的安陵公主成为赵国太子嘉的未婚妻。 无奈老赵家连续出了三个情种:悼襄王废嫡妻娶歌女,赵嘉偏爱雪姬,赵迁独宠韩仓。 安陵从赵嘉的未婚妻变成赵迁的未婚妻,最后沦为没人敢娶也没人愿娶的老公主。 尉缭替秦王到魏国提亲时,老魏王怀疑自己已经病到双耳失聪。 “哪个安陵?安陵君?” “魏王说笑,我王娶亲怎会娶公子?当然是安陵公主!” 安陵是老魏王的心病,好好的女儿被人退了一次退两次,若是许给普通人家还可以说是公主休夫,偏偏赵家是王族,每回都是国书大张旗鼓来退,当真是丢死个人。 当世第一强国的君王派重臣礼聘右夫人,安陵公主失掉的颜面找回大半。 魏赵二国因姻缘多舛而貌合神离,赵国遣入魏国求救的君绥毫无悬念地败给安陵。 “这时候想起魏国了?!他们兄弟退婚的时候想没想过魏国的脸?!” “我魏国公主配不上赵国的王,我魏国又穷又弱也不配来救你们英明睿智的王!” 如何与魏国交涉是顿弱定的大方向,顿弱到邯郸赏风雅之前特意去大梁转了一圈,就是为了找个让魏国跟赵国彻底翻脸的突破口,这个口子找得精准所以稳住魏国没花多大力气。 三十年前,如果不是魏国和楚国搅局,秦国或许早已灭了赵国。 这一次,秦王绝不能让历史重演,不管怎样都要彻底断掉赵国的外援。 他走进尚书台,李斯和尉缭心照不宣相视一笑,笑的缘由是他们打了个赌。 赌的是秦王今天会不会又是一手扶腰进来,尉缭赌会,李斯说不会。 两人都没赢,因为秦王双手扶腰进来,拂衣落座时还忍不住一声轻吟。 “怎么了?” “腰,酸。” “悠着点。” 尉缭意味深长的三个字得了秦王意味深长的一个白眼。 白眼翻完开始办正事,尉缭先撂个挑子:“燕国的书得另找人写,我不行。” “哟——还有你写不了的书啊?” “燕王喜欺软怕硬,哄没用得吓。哄魏国我可以,燕国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骂。” “那李斯你来。” 李斯搁笔回奏:“臣试过,也不行。臣擅长论理,但是……” “怎样?” 李斯简要禀了这些年跟燕国的关系,都是秦国把燕国往死里骗。 “理直才能气壮,这没理……” “不就骂人吗?!这都不会,寡人自己来!” 秦王提笔蘸墨,再提笔再蘸墨,墨汁滴上绢布染出一树梅花也没写出一个字。 哗——他把笔扔给研墨的赵高,道:“寡人说,你润色。” 秦王扶额很久才想起两件无关紧要的事,但那都是他自己造的孽。 三年前,在秦为质的燕太子丹偷逃回国;十四年前,许婚秦王的燕公主雪逃嫁赵嘉。 十五年前不是先定好秦燕结盟伐赵么,燕王喜就把儿子女儿全送过来表示诚意。 后来甘罗临时换策,秦国明里盟燕,暗中怂恿赵国打燕国,也就是秦国毁约在先。 燕太子丹立刻跟秦王闹翻,他老早就想跑,花了十年才逃回去也是可怜。 雪姬呢,那时秦王情窦初开一心只爱扶苏他娘,送了雪公主四个字——“匪我思存”。 雪儿也看不上他,后来他被郑姬伤心强吃回头草,姑娘已经跟情哥哥密谋好逃跑了。 所以,秦王纳的第二个妾,是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白凤乌鸡。 彼时华夏尚处蒙昧,阴阳家占卜说雪姬是白凤成精,慑于王威现了原形。 太祝又唱又跳才敢把那白毛鸡送还升天,宫中驱鬼辟邪闹了仨月。 后来,直到秦赵翻脸,赵国率五国伐秦,秦王才知道是赵国太子嘉拐走了雪姬。 赵嘉是秦赵结盟时被李牧率队的赵国使臣团正大光明接回赵国的,雪姬当然也是。 这桩情债也是秦王无情在先,且不好摆上台面,还待想个更好的理由,赵高已然成书。 “人之大痛有二: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燕女逃嫁,寡人未尝不深痛于骨髓,三十年中何曾有辱如斯?秦国历代先君何曾有辱如斯?寡人本欲伏尸百万血洗北燕,盖因燕王长者之故,姬丹年少之欢,故赦燕之罪。今寡人十年尝胆,必报赵夺妻之仇,旬年非人之辱皆因燕王教女无方,燕王休得坐视,还不速速出兵助我雪耻?!” 秦王看完书又看看赵高,忍不住伸手撕了撕赵高的脸皮:果然,够厚! 赵高完美避开矛盾关键,明明先不要脸还他妈叫屈喊冤,无耻得气壮山河也是本事。 厚颜总归不吃亏,流氓总有大用处。 后来燕王喜见书心情跌宕起伏:呀!不好,把秦王惹毛了!咦,这孙子不计较唉!哎呀,虽然赵国也不是个东西,但是帮你雪耻就算了,我小鱼一个你们两神龙好好打架! 对于国使没有带回雪姬,燕王决定顺其自然:女儿自己惹的祸,随她去吧。 战事一起,尚书台便奔忙不歇,燕国国书发出,楚国国书又到。 接过蒙毅递上的文书,秦王意味不明一叹。 尉缭奋笔疾书,闻声而问:“楚国同意了?” “不就是哥哥病重吗?她至于非得回去吗?” “孝为人之本,王后至情至性,哪像我们,只会算计。” “哦,寡人就是那只会算计不会做人的。” “我可没说。” “说正经的!现下赵国这边绷着,寡人就怕她回去横生枝节。” “哪能指望不出事,出问题就解决问题,不然养我们干什么?” “养你们是办公事的,哪能去操心她的家事?” “她的家事,就是你的国事。” 秦王看向尉缭,只见他拂袖搁笔,笔下廓清的楚国朝局泄露一个天机。 “楚国,要变天了。” 既是楚国变天,秦国不能缺席,王后归国省亲,李斯全程随行。 秦王送嫡妻到城外,他本以为没什么,临到她要走才觉舍不得。 他有很多女人,真正能配得上夫妻二字的,只有这一个。 华阳病逝,王后芈妫执掌后宫,明律令申家法,尽显大国公主风范。 他是国主,她是家主,门当户对夫妻齐体,华阳太后当真眼光毒辣。 王后很好却也不好,她从来不拈酸,对谁都在意唯独对丈夫不上心。 秦王拉着她嘱咐点话,妫儿一句都没听进去,一颗心早已飞回了家。 “好啦,好啦,知道啦!” 她急匆匆推开他的手,连跑带跳登车去了,秦王忽然好失落。 车驾正要起行,她忽然又拨开了车窗,探出半个身子来吻他。 护送的蒙恬和领队的李斯急忙遮眼,等他们缠绵完才敢抬头看。 老夫少妻就这点好,妻子发嗲也不会特别难堪。 一千黑甲簇拥着浩浩荡荡的车队赶赴楚国,王后将会带去秦国睦邻友好的美意。 如此,哄魏慑燕赂齐盟楚,动口不动手,亮笔不亮剑,面上堆笑笑里藏刀。 秦国每一道邦交文书都极尽坑蒙拐骗,秦王不是不知,却又不得不做。 他争一分就是为前线杀一方敌,他无耻一寸就是为将士添一层盾。 秋阳高悬,巍巍咸阳宫,一半在光明里欣欣向荣,一半在阴暗里溃烂生疮。 千里之外的邯郸,脓疮已经长成索命的伤。 入夜,明烛照天,秦人在城外围城,赵人在城内围宫。 庶民觉得,如果赵迁不杀李牧,秦国就不会围城,秦国不围城,他们就不用面对死亡。 恨有千丝万缕,积聚成河,澎湃成海。 赵迁长立宫台,他能看到脚下人海滔滔,也能望见城外秦人旌旗蔽天。 “蠢物!真正的仇人在城外,你们反倒来逼宫!” 人潮汹涌里走出两个人,代表全城子民与赵迁谈判。 李牧之孙李左车奏请为祖父昭雪,赵嘉之妻雪姬奏请为夫君正名。 姚贾的密文递到赵迁手上,他展开辨认,一字一惊心,一句一断魂。 可怜他用尽平生胆魄,铸下弥天大错,胆魄更壮的是,错而不知错。 “李牧通敌是假又怎样?拒不奉诏一条,就足够他死一百次。” “祖父治军赏罚自理,不受朝中干涉,这是先王立下的特诏。” “不受朝中节制还算什么赵国大将?!他用赵国国库养出一支私兵,不该死吗?” “秦国借刀杀人,王上就心甘情愿做他们的刀?!” “是赵嘉串通李牧图谋篡位,寡人先下手锄奸!” “长公子也没有谋反!是有人诬陷!您还不明白吗?!” “姚贾诬陷?你不是正是拿着姚贾的手迹来证明李牧的清白吗?!” “这……这不是一回事!” 李左车辩不清楚,怎么辩都疑点重重,因为他没法把姚贾那个死人的想法说清楚。 雪姬止住面红耳赤的少年,再论下去只是白费口舌。 “你叫不醒他的。” “可是祖父不能白死!” “他既认定我们谋反,这个罪名不能白担。” 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反给你看。 庶民与禁卫相持,分界线因雪姬振臂一呼而向内宫收缩。 邯郸乃天下首屈一指的冶铁铸剑之所,剑器利则侠气盛。 侠之小者,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侠之大者,扶危济困救国襄民。 李牧忠而被冤,赵嘉贤而被拘,恨海起波澜,千夫怒,万人哭,剑指昏君头颅。 怒海狂澜推倒宫墙冲破宫防,东西北三宫陆续被豪侠光顾。 一场以正义开端的示威,在不知不觉中演化成非正义的打砸抢掠。 王城相对于平民的檐房屋瓦而言太过奢华,尤其是佳人与美物充盈的后宫。 不能指望淳朴的百姓都理智健全,天神都能出败类,更何况是七情六欲的人。 饱受冤狱之苦的朝臣纷纷倒戈请愿,背负天道正义的庶民洗劫了琼宫玉殿。 城内厮杀惊动了城外秦军,守城将军死守城防一线放任宫中流血升级。 士大夫联袂将赵迁围困,剑客流民四面八方涌上龙台。 韩仓护住赵迁,怒斥:“你们干什么?!乱臣贼子!” “迁儿……迁儿……迁儿……” 一片混乱中,赵迁听到母亲的呼唤。 往常这个时候,母亲应该卸过妆面,与姨母和外甥女们说笑唱曲。 今夜,士大夫冲进太后寝宫,将沉浸在天伦之乐的妇人拖来前殿。 赵迁看见了母亲,她衣不蔽体血污满身,香肌玉肌被唾液淹没。 “畜生!” 赵迁发疯一样撞开衣冠楚楚的高贤侠士,卸下外袍裹住遍体鳞伤的母亲。 母亲心口血流如注,她颤抖着手抚摸儿子的脸,呢喃:“迁儿,娘没有害李牧……” 赵迁涕泪俱下:“儿子知道你没有!没有!” 母亲凄苦一笑,在惶恐惊惧中黯淡了瞳色。 此去黄泉,她死不瞑目,更不能瞑目的,是她的家人。 赵悼倡后一宗全被屠尽,一桩冤孽酿成更大的冤孽。 “要杀要剐!冲我来啊!为什么要害母亲?!” “娼妇私通春平侯,收受秦国贿赂,陷害忠良,陷我王于不义!” “放屁!你们谁死了妻子不续弦?!我都不介意你们介意什么?!就因为她多喜欢了几个男人就十恶不赦了?!她是赵国太后她还缺秦国的贿赂吗?!” “远有妲己亡商,近有郑袖乱楚,焉知她没有包藏祸心?!” “她是我娘亲!她会为秦国人害我吗?!” 在很多男人眼里,女人犯“淫”就等于万恶。 赵悼倡后确实不贞,她曾嫁人守寡,悼襄王爱她美貌就纳入太子宫。 册立她为王后时,李牧曾问悼襄王:“此女乱一宗,大王不畏乎?” 赵悼襄王答了一句最美的情话:“乱与不乱,在寡人为政。” 若寡人是明君,她又岂会乱国? 赵悼襄王明白,普通百姓却不懂,所谓的正人君子们也不懂。 废赵嘉是赵偃做的主,杀李牧是赵迁下的手,到头来都算在女人头上。 忠臣不能弑君,就算赵迁是李牧之死的恶首,也得另有奸邪小人替罪。 不是娼妇就是男宠,**男魅通通都犯士大夫的忌讳。 “我要是对李牧有成见,当年会奏请加封他为武安君吗?” “我要是伙同秦人对赵嘉下谗言,姚贾还会反咬我吗?” 建信君郭开因懒理政事和巧舌如簧而躲过刀口。 另一个人就没有如此幸运,韩仓对杀害李牧供认不讳。 他至死都在咒骂李牧不忠,声嘶力竭斥责这一帮乱臣贼子。 他也来不及,来不及最后看赵迁一眼,就在怒民的刀下变作两段。 韩仓的血祭奠了李牧的亡魂,却偿不尽臣民的愤怒。 他们冲进国狱,救出了深锁牢底的长公子赵嘉。 若无娼妇下谗言,赵嘉就不会被废,他本应该是赵国的王。 赵嘉终于得见天日,天地之间满目狼藉,唯有一人遗世独立。 雪姬,他的妻,是他一生最大的骄傲。 百官俯首万民一跪,邯郸顷刻改换新主。 新主踏着血泊,在满城欢呼中回到王宫。 赵迁木然呆坐,左手抱着韩仓,右手抱着母亲。 他已失去活下去的理由,两个最爱他他也最爱的人都死于非命。 兄与弟对视,由亲近到陌生终至不共戴天。 “你赢了。” “不,我们都输了,赢的是秦国人。” “都到这个地步了,何必用秦人做借口。” “你是赵国的王,永远都是。” “成王败寇,何必欺世盗名?” 赵迁仍不悔悟,他凭什么要悔悟,今日之事不正说明赵嘉和李牧勾结谋逆吗? 他唯一做错的事,就是心慈手软留了赵嘉一条狗命。 他拔出母亲胸口的匕首,狐奴扑过来,小小的姑娘不懂什么大道理,就要他活。 “我不是王了,你另寻去处吧。” “不,不做王,还可以做父亲。” 父亲? 赵迁无意做父亲,他只是在乎王位所以需要儿子,可是现在不需要了。 匕首高高举起对准心脏,狐奴满眼泪花,雪姬挥鞭将匕首扫落。 “为人父的担当都没有!废物!” 雪姬转身离开,人潮陆续退去,官中粮仓火龙肆虐,城外秦人趁乱偷袭,满地狼藉还需打理,没有人,没人有时间看可怜虫悲伤自弃。 赵迁被囚在内宫,他终于有足够的时间为韩仓画眉,为母亲描妆。 绢布将血污擦净,露出俊美苍白的脸,他提起眉笔勾勒出韩仓最美的模样。 “寡人好色,卿为色之冠。”他笑了笑,嗔道:“谁的醋你都能吃,母后不可以。” 母亲极爱美,不能这么丑陋地去,他撕下白纱帐为母亲缝了一袭魂还的衣。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这是母亲常吟的一首歌,活在情中的女子曾把每一天都过成诗句。 可是权力阴影里容不下情字,男人情深是愚,女人情多是祸。 狐奴燃起熏香,愿两个为情而生的人,魂魄能随香风化去,葬入无争之地。 月照宫台千层血,伶人归去短歌终。 失,始于无所不有;得,始于一无所有。 赵迁拥狐奴入怀,他决定学做一个父亲,乃至一个丈夫。 于他而言,这两件事都很难,可人生,哪有不艰难的呢? 他已经,已经很幸运了。 第16章 命悬一线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李白诗云“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说的就是孔子入楚求仕反被嘲笑:楚国德衰,救无可救,你来做甚? 来,来亡你的国。 顿弱怀此心从齐国绕道,将冰蚕荐给楚国乐尹。 “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夫铁剑利则士勇,倡优拙则思虑远。夫以远思虑而御勇士,吾恐楚之图秦也。” 秦昭王三十年前的感叹至今适用,就算被迫迁都寿春,楚人依然重利剑而远倡优。 楚歌多为哀时政,楚舞尽是告天神,歌舞的作用是祈求百战百胜风调雨顺。 冰蚕失望,不怪中原称楚为南蛮,群巫起舞娱鬼邀神,他们还不会欣赏独舞的美。 “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树犹如此,何况于人?” 这句劝为顿弱赚了一巴掌,却也为乐尹留住了天资卓绝的舞姬。 公子负刍寻人为《凤歌》配舞,就是当年楚狂人笑孔丘那一曲。 乐府上下没人敢答应,因为这首歌的重点是当政者德衰以及从政者将殆。 冰蚕接下,条件是改词,不改词就是找死,又不傻怎能白送人头? 负刍很看重,便允她改来看看,不行另说。 顿弱喜忧参半:“你终究是凤凰,只是第一道关不好过。” 冰蚕扔过词绢:“那你帮我过!” 顿弱神色复杂地笑,笑完开始斟酌字句。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凰兮,凰兮!何政之殆?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凤兮往复返,凰兮归去来 移花接木狗尾续貂,讽政之词平添凤凰归来振我邦国之意。 负刍甚为满意,上下疏通关系,在秋祀盛典安排冰蚕一舞。 楚公子并不在意伶人死活,可顿弱在意,他知道冰蚕已经卷入权斗漩涡。 “刀尖起舞,可想好了?” “刀山火海,人在舞在。” 冰蚕不服输,我在赵能习赵舞,入楚也能编楚舞! 这支舞,不为负刍,也不为楚人,更不为楚王,就为自己争口气。 楚国以凤凰为图腾,奉火神祝融为祖先。 楚人有凤凰战龙的传说,“德衰政殆”的祸首正好具化为兴风作浪的恶龙。 如此,凰以火为兵,龙以水为剑,溯及上古就是火神祝融与水神共工的夺天之战。 冰蚕灵机一动,遂将曲调重编,楚乐的编钟笙瑟诉情,秦乐的瓦缶皮鼓造势。 于是,愤世嫉俗的狂人歌改头换面变作了邪不胜正的古战曲。 曲配词,舞踏歌。 前奏琴瑟和鸣,男猎女织,刀耕火种。 忽而秦鼓雷动,水神共工以水乘木,东伐火神祝融,恶水摧毁家园。 共工命应龙出击,祝融令凤凰迎战,凤凰不慎而败,一叹“德之衰”。 应龙乘胜追击,凤凰惧而不敌,二战铩羽逃归苍梧,再叹“政之殆”。 祝融击石淬火,凤凰焚身问天,天帝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曲至“凤兮往复返”,凤凰浴火归战,杀应龙、覆木舟、遏巨浪,大败共工。 共工怒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凤凰翼撑天柱,尾悬四维,歌曰“凰兮归去来”。 词尽余音,天地归于无恙,火凤静化凰图。 曲终舞罢,上至王公下至黎民,俱都惊叹流涕。 庶民看远古传说,存于脑海的祖先故事现于眼前,一时惊喜雀跃。 贵族看国运沉浮,秦欺楚,楚一败失鄢,二败弃陈,何时卷土重来三战扬眉? 至于公子将相,他们更在意凤凰是谁。 楚王重病无嗣,王兄负刍和王弟犹,究竟谁才是重振楚国的凤凰? 有心人自心中有数,无心人看凤凰来仪,是非对错与歌女舞姬无涉。 无奈有心人一心煽风点火,歌舞落幕好戏开场。 代重病楚王祭天的是王弟公子犹,真正行权的却是王舅——令尹李园。 楚令尹如同中原相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乃至王不问政,令尹决事。 李园大笑:“箫韶九成,凤皇来仪。凰舞九天,家国承平!赏!” 三闾大夫南公离席:“敢问令尹,何谓承平?” “物阜民安,无灾无战,是谓承平。” “苟延残喘,抱薪趋火,所谓承平?” “南公说笑!什么抱薪趋火?只怕引火烧身。年事高还是莫贪酒,免说醉话。” 周有五等爵,公侯伯子男,李园身为令尹尚且只能是侯,而南公是公爵。 德高望重的必要条件是能活,活到同辈死完,小辈死绝,谁也不能跟你比辈分。 南公今年八十,熬过楚顷襄王、楚考烈王两朝六十一年,不知能否再熬死一位楚王。 “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混浊我独清。” 鹤形松姿的老人诵着前任三闾大夫的辞,走上祭台叩问苍天。 “先祖,睁开眼看看子孙吧!怀王客死秦国,他们忘了!秦人烧我国都,他们忘了!秦人毁我祖庙,他们忘了!他们忘了楚国的屈辱!他们用歌舞********!他们忘了自己是楚人!全都忘了!我还没死他们都忘了,我死了还有谁能想起?” 公子负刍响应:“楚人没忘,也不敢忘!” 昭、屈、景三姓贵族高呼:“楚人没忘,楚人不敢忘!” 百姓感念凤凰战退应龙的乐舞,千人一口:“楚人没忘,楚人不敢忘!” 南公再问:“既不忘国殇,何日雪国耻?” “国强之日,雪耻之时。” “何日国强?” 负刍无言以对,他只是先王庶出的孽子,无权无实。 他看向令尹李园,众人的目光也一齐投向王座两侧。 楚人忽然想起,令尹和太后都不是楚国人,他们本没有楚人的国仇家恨。 几千双目光让李园不得不回应:“雪耻必先图存,路漫漫其修远兮。” “一步也不肯走,路当然漫漫无尽!” 将军项燕有怨:楚不救韩,韩已亡;楚不救赵,赵必亡;他日秦国加兵,谁来救楚?! “楚若救赵,秦必伐楚,那才是自取灭亡。” “楚不救赵,秦就不伐楚了吗?!” 项燕问住了李园,李园对秦楚恩仇没有深刻体会,他甚至觉得秦王对楚国很友好。 友好的原因是亲侄女嫁给了秦王,夫妻和睦,逢年过节请礼问安尽孝都不落。 秦国王后归国省亲,舅舅回答不了的问题,她代为回话。 “楚不欺秦,秦不伐楚。” “恕臣斗胆,请问公主之心,在秦还是在楚?” “在楚也在秦。” “秦胜于楚,还是楚胜于秦?” “当然是……楚为生母,无楚便无我。” “心在楚,却为何替秦人诓骗同胞?” “放肆!” 羋妫嫁入秦宫时只有十三岁,少女成长的年岁里,有两个人至关重要。 华阳太后教了她果决干练,丈夫则教会她如何发威才能骂得人没法回嘴。 “什么东西也敢血口喷人?!” “你们失了郢,把华阳祖母送到秦国,三十年里楚国合纵攻秦,秦可曾主动伐楚?” “华阳太后势衰,秦国兴兵,你们又把我送到秦国,这几年秦国可曾动过楚国一寸土地?” “秦楚无战,这是华阳太后遗言。我们拼死替你们争命,凭你也配指指点点?!” 项燕被骂懵,他就算有一百个理由反驳,说出来也是老大爷欺负小姑娘。 李园趁机圆场:“楚国今日和平来之不易,若无实力一战破敌,万不可轻举妄动。复仇雪耻一事,还待从长计议。” 项燕与负刍深知从长计议就是再无可议,齐声道:“令尹三思!” “我本是赵国人,我救赵之心比你们更甚。身为楚国令尹,我不能拿楚人的血去救我的母国,那才是真的对不起楚国!” 这话也不假,五国合兵攻秦都能大败,以楚国目前国力,跟秦国闹翻是自讨苦吃。 南公不肯饶,质问:“坐视一半国土沦陷,向秦国摇尾乞怜,这就是对得起楚国?” 李园觉得他们胡搅蛮缠:国土是你们祖上丢的,与我何干,替你们争取十年和平有错? 楚人理解他也很难:你靠着妹妹和侄儿掌权,根本不替楚国打算,只求富你李家资产! 上层的硝烟弥漫成李氏门客和三姓家臣的对骂,各有理据是非难辨。 “人言不明,何不问天?!” 占卜是解决问题的好方法,因为巫者传达的是天意。 然而祈天也并不是个好方法,因为巫祝是人。 玉器列,五音起,祭舞动,国之存亡应问楚国最高天神东皇太一。 吉日兮辰良 东皇太一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 缪锵鸣兮琳琅 舞毕万籁俱静,众人凝神屏息等待南公神思归来。 南公神魂游入天,向东皇太一进献供奉,带回太一对楚民的神示。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祭天台下一片沸腾,昭、屈、景三户子弟将这八个字喊到破天。 观祭台上羋妫心惊,她从未细想,夫家之国与母家之国只能二取其一。 “亡秦必楚,待时而动。” 李园补了四个字将群情激奋暂时压下,他望向侄女不禁一声长叹。 羋妫身后有两个人,武将蒙恬率禁军护卫,文臣李斯领省亲使团。 蒙恬自幼随侍秦王,嫪毐之乱后接任郎中令,此次破例将郎中诸事交予蒙毅,专程护卫王后。 他堂堂秦国上卿,当然容不下“亡秦必楚”四个字。 好在蒙家人都识大体,祭礼当场忍住怒火,散场就提剑骂了李园一顿。 “君侯若负秦楚之约,恬与君侯同日而亡!” 李斯连抱带拽把蒙恬哄回王后身边,然后跟李园赔笑道歉。 “蒙将军为人刚直,令尹莫要生气!他这脾性,连我王都没有办法……” 相比于烈虎蒙恬,李斯温柔可爱得太多,很快就与李园推心置腹。 “李斯有两难,君侯亦有两难,不知我之两难能否解得君之两难?” 李斯难在是楚人却又是秦官,李园难在没法跟国人交代,也没胆跟秦国开战。 两人的难处要解,只有一个办法:秦楚无战。 “楚若救赵,赵之危难不一定解,楚之国命也不一定绝,但君侯之命必然会终!” “怎讲?” “救赵必出兵,出兵必交兵权,君侯不见晋鄙之亡?” 三十年前秦围邯郸,魏信陵君窃符救赵,捶杀主将晋鄙,夺取魏国兵权。 楚若出兵,谁为将?就算不以项燕为将,也难保兵权不旁落于项氏。 “楚国无战事,君侯才可高枕无忧。” “可是今天闹得这么厉害……” “闹得厉害未必真厉害。五十年前的仇,少年与壮年哪来的感同身受?闹腾的不过是些老人,还有……” 李斯忽而缄口,李园笑:“倒不用忌讳,有人惦记着王位呢!” 李斯也笑:“君侯十年前做得丈夫事,如今可还做得?” 做得,李园什么做不得,用几个人的血换国家太平求之不得。 十年前将春申君灭门时没有理由,这次好歹给负刍和项氏一个“谋逆”罪名。 南公阖然长逝于怀沙之苑,“寿终正寝”。 项燕率子孙逃回封地项城,公子负刍藏入会稽深山。 自诩凤凰的人各奔东西,却把最无辜那一只凤凰遗落在乐府。 纵使冰蚕申明只是演一支舞,也无法否认凤歌的源初。 负刍本就是借人之口骂李园“德衰政殆”,词曲歌舞改得面目全非,心没法改。 既在人世就没法绝尘,才学、智慧、美貌,通通都要让位于权力。 在赵国,鹤鸣之舞输给了家国之殇;到楚国,凤歌凰舞也败给了流氓政客。 想来,师尊将授业之所定名缥缈的本意,是不媚权的艺者缥缈难寻吧。 为保下这条命,冰蚕也终于做了自己最不齿的那一种人。 她替顿弱担下改词之罪,让顿弱将凰舞用的一袭朱纱转赠公子犹。 “为什么?” “别人都在争权,只有他在看舞。” 公子犹是楚王的同母幼弟,秦国王后的同胞兄长,李园选定的楚国国储。 冰蚕因一首鹤赋对他心生好感,接下那一舞惊人的机会与他一见。 若他是俗人,必不懂舞中玄机,若他不是俗人,当为此生知己。 公子犹来了,冲破舅父的层层阻拦,不顾母亲的重重诘难,替她挡下腥风血雨。 “那支舞太热闹,想来不是你本意。若不嫌弃,前两句我替你改一改。” 凤兮,凤兮!何惧天纲 凰兮,凰兮!何怯地常 观者三千,唯此一人读懂,懂那张牙舞爪的洪水猛兽原来是心魔。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上不媚于天子,下不媚于庶人,中不困于礼法,这才是凤凰真正的醒悟。 “凤凰若死,我与凤凰同归。” 公子犹赢了,他敢拿命周全,最终不仅保下冰蚕,还将她带回王宫。 可怜的妫儿,她好不容易回来跟三哥叙话,哥哥却黏着舞姬问宫商。 “犹哥哥,母后有一张凤凰琴,为何不要来给这位姑娘看一看?” 公子犹颠颠跑去问太后索琴,回来时只见冰蚕气若游丝。 女人撕破脸不需要太多理由,羋妫跟冰蚕,一人一句足够。 “披着凰袍跳过一场舞,就当自己是凤凰了?” “不敢,哪有凤衣加身就能算真凤凰的?” 羋妫抬手就是一巴掌,在秦宫敢这么说话就是找死。 于是她就用秦宫规矩帮哥哥行点家法,赏了冰蚕十一杖。 兄妹闹翻。 “这是我家!你凭什么在我家里放肆?!” “这也是我家!悍哥哥重病在床,你就天天跟她厮混在一起?!” “我的事,不劳秦国王后挂心。你要作威作福,回你的秦国!” 回你的秦国?!妫儿回家的最大收获就是失去了家。 她登楼俯瞰儿时的家,从日落黄昏到夜半霜浓。 物是人非,这座宫殿与这片土地,都已经没有她的位置。 负刍权欲熏心,悍有贤妻呵护,犹也有了意中人,他们都不在乎小妹了。 还好,母亲没变,知道女儿怕寒,亲自送来冬衣。 母亲挽着女儿,看着女儿娇美的容颜不禁回忆起风华正茂的当年。 “你家阿政他娘啊,可惜你没见到她的好时候。犹儿喜欢的那姑娘也不错,可是不能比。她的悟性是天生的,旁人练不来也学不来。还有一位音姐姐,唱起歌来,天啊地啊都没有了,只有她的声音。昨夜做了个梦,梦见她浑身是血来跟我道别,让我早点抽身。” “母后……” 母亲抚着女儿的背:“悍儿生死难定,犹儿又不成器,娘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你,你——” “娘,女儿懂。秦若要灭楚,除非女儿死。” “不。若你必须选,选你的丈夫。” 妫儿怔住,原来,母亲也变了。 不是母亲变了,只是童年时认识的那个人并不是母亲的全部。 这位太后借献身春申君而问鼎楚国后位,心思深沉不亚于其兄李园。 她是楚国太后,也是秦国王后之母。 若秦楚终有一战,无论谁胜谁亡,她都可以赢。 “嫁夫从夫,百利而无一害。” “可我是楚国公主,怎能如此没有气节?!” “气节?傻孩子,你不知道气节的代价,娘知道。” 只有经历过最深彻的绝望,才懂生存应凌驾一切品格之上。 楚太后原本也不是贪慕权荣,少女时经历的那场浩劫吞噬了太多美好。 三十二年之后,故事重复上演,地点依旧是命悬一线的邯郸。 季秋之月,雁来菊华,飞鸿路过尽成腹中餐。 王宫喋血那夜,秦人没有破开城门,却烧了官仓。 火雨散作满城花,遇到粮草化作噬天吞地的火龙。 火龙去后,邯郸粮绝。 秋风吹黄了城外黍稷,但那丰收都与这座城池无关。 日复一日,邯郸城终由歌舞升平的天国变成恶鬼食人的地狱。 秦人不再主动发起攻城战,因为饿死对手不需要损耗己方兵力。 忌藏匿城中,他见到了地狱的模样,那是他表兄秦王的童年。 秦王出生前一年,白起破赵于长平,杀卒四十五万。 出生当年,王陵围邯鄲;第二年,王齮围邯鄲;第三年,王齕、鄭安平围邯鄲。 那时的围城战一定比今日更惨烈,那时城中屠戮也一定比现在更为疯狂。 滞留邯郸的秦人成了猪狗牛马,男人用来祭刀,女人可以犒军。 官府与军中有约束不向妇幼老弱下手,可怒民的刀口不分青红皂白。 但凡与秦国有关的商铺都被洗劫砸毁,秦使姚贾的官署被夷为平地。 司马尚被杀、官仓失火两案合并,结论是:城中有秦国细作。 于是,官府也开始捉拿秦人。 建信君郭开,赵迁失势时迅速转向赵嘉,献出大半家资犒军。 他是两朝重臣,赵嘉不好一掌权就赶尽杀绝,还得留着他笼络人心。 郭开得以保住相位,他最擅长对富豪敲骨吸髓,主要负责筹措军粮。 当然他还是相邦,官府捉拿的秦人也该由他最终处理。 审问没有成效,因为幕后黑手是“楚人”,但是这些秦人该怎么办? 经由门客提点,郭开决定大开杀戒,五百秦人,杀掉一半。 赵王和赵国人你们看,我杀了这么多秦人,我对秦国恨之入骨! 秦王和秦国人你们看,我保下一半本该处死的秦人,视秦如天! 一番慷慨陈词,数百人头落地,赵人纷纷抢夺尸体,食肉泄愤。 吃人的原因,一是恨,二是饿,尤其是不富裕的庶民和闭城前才赶来救国的外客。 没有存粮,饥饿正在夺去他们的战斗力乃至生命。 禁苑的禽兽被吃完了,树皮野草也被啃光了,就连死尸也分食完了。 为节省粮食,儿女开始扔老人;为换口粮食,贞女开始出卖身体。 再后来,人死掉,不用考虑怎么埋,而是该想怎么煮。 有人割肉饲子,有人煮儿果腹,有人易子而食,还有人抢夺别家婴孩续命。 妇人持幼子且烹且哭,男子啖生母泪下泣血。 雪姬率人日夜巡城,从砧板上,从火堆里,从废井中抢下一条又一条命。 秋寒深重的夜,忽明忽暗的街,锋利雪亮的刀,绝望至极的眼。 屠刀落下,屠夫殒命,门外喧哗,门户洞开。 雪姬以为,这是初见,对忌而言,算是重逢。 她记不得把自己抱进国狱的侍卫,只道侠士高义救下孩子一命。 烛火照亮,雪姬看到了侠士的脸,重重伤疤掩去了俊美的容颜。 为李牧复仇的人已经杀了韩仓和悼倡后,誓要手刃割喉的杀手。 见过刺客的人描绘出一张脸,所以满城豪侠都在按脸索命。 顿弱临走时说的那句话不是玩笑,而是真的想替后生消灾。 雪姬抱过他怀中惊魂未定的小女孩,向他道谢,他轻点头算是回应。 小女孩在雪姬怀中恢复神色,问可不可以带上妹妹一起走。 答案是不能,因为带走一具尸体没有任何意义。 一张麻布裹着半副残骸,发上的红丝带是亡婴被人世爱过的唯一证明。 眼泪落尽,雪姬收拾哀伤与陌生人道别。 “你不像赵国人。” “父亲是楚国人。” “没来得及出城?” “本想发你们的国难财。” “要钱不要命?” “现在才知道,国难是人财两空。” “不入地狱,孰知天堂?” “珍重。” “珍重。” 第17章 山河无泪 孟冬十月,北风南来。 霜天寂寥,江山萧瑟,最凄惶处是邯郸。 顿弱临去前做下的粮草买卖,酿作城中的无血之灾。 影将军不善经营,好歹没辜负前辈的良苦用心,暗囤的粮买到了想要的消息。 另一位前辈姚贾留下的局,他走错一步,还李牧清白之前,没有先杀赵嘉。 邯郸内乱,易了一位更得人心的主。 邯郸是吾土 太行是吾乡 西方有秦是虎狼 杀吾父欺吾母 掠吾地夺我粮 兄弟尸骸满山岗 姊妹魂魄何处往 吾身尚有血 吾口尚有气 但有血气在 定教虎狼偿血债 童谣尚存七分血气,小说家的故事也是万丈豪情。 可恨那燕国昌国君乐毅连克齐国七十城,齐国几灭。 幸得有田单将军矢志不渝,死守孤城六载,布火牛阵大破燕军。 燕人四散溃逃,田单将军乘胜收复失地,齐国光复。 齐如此,赵如何? 想那愚公能移山,精卫可填海,我辈亦能击退虎狼驱逐暴秦! 忌闻言闭目,有这志气,赵国人怕要死扛到底。 他微微抬脸,冷阳落洒,渗过皮肤融进奔涌的血液。 日光微凉,他的血,亦然。 一群乞儿如鸟雀散,这些提偶的线很快将密令送达。 暗军开始履行使命,用血笔把赵国将相的名字一一删去。 国尉沐浴不慎溺毙,御史出行车马失控,邯郸令饮酒过度而亡…… 赵嘉的忠实拥护者接连死于非命,就连他自己都差点喂刀。 他与群臣议定杀富筹粮之后,返回城上督战,半路遇匪徒劫杀。 幸得身边护卫和路过剑客拼命死战,才将杀手尽数击毙。 很可惜没留活口,也无从问出来历,只查得一人有王宫侍卫标记。 赵嘉难以分辨是赵迁不甘心,还是秦人嫁祸,此后长住军中再不出行。 当然他也不会想到,这场暗杀真正目的是送另外两位刺客到他身边。 他感激的恩人,是随时都在找机会置他死地的蛰伏者。 六人同时接到影将军密文,其中,两人得令杀同伴灭口。 死不瞑目的四人会有补偿,他日忠烈榜上列英名,妻显荣儿袭爵,门庭生辉光。 长公子旧宅门庭前,孤儿寡母多如牛毛。 救下第一个孩子时,雪姬没想到会有今日。 不断有人将儿女往她门前扔,再后来是年迈的父母。 不收,残忍;收,也残忍。老弱孤幼增至上千,纵一日一餐,也无可为继。 赵嘉帮不了她:“军中哪还有余粮?” 郭开无能为力:“死囚都抽筋扒皮当军饷了,我真的变不出粮食来了。” 所有人都默认,兵无粮则赵国亡,孩童断食不算大痛痒。 一位老家臣给她出主意:“富人家里定然有粮,要不找几个富户抄家。” “那怎么行?富又不是罪。” “抄一两家救一两千个孩子,值不值?” “可是……” “有什么可是,这宅子就是当年抄家收没入官的呢!” 长公子在邯郸的府邸三十年是一位富豪的家宅。 那时秦围邯郸,城中人相杀以食,官府征粮无果只好拿富户开刀。 首当其冲的就是此户人家,家主冠以卖国罪斩首,一家老小险被赶尽杀绝。 枝繁叶茂的望族如今只剩两人在世,家主那任性的幼女和当年尚是垂髫的外孙。 难怪秦王那么讨厌,原来童年曾历此劫难。 秦王留给雪姬的印象有三:狂妄、自私、贪婪。 十几年前他们有笔烂账,但那至始至终都与雪姬没有关系。 秦王强娶她只是想报复郑姬,顺便给三宫太后看看:我要什么女人你们管不着! 雪姬逃嫁,这个光荣的任务便落到卫国公主琰头上。 他宠琰,一度宠到三宫太后晕厥,后来华阳一死,他就将琰淡出脑海。 头戴王冠又怎样,镀金的渣滓还是渣滓,这种男人死也不能嫁。 不能为自己活就断别人活路,否则与那个渣滓又有何区别? 孤儿断粮,她也绝食,陪孩子们枯坐,一起静待死亡。 玄衣玄袍的陌生人穿过数千懵懂而清澈的目光,走到她身前。 “我有粮。” 她抬眼,望见一张被疤痕隐去容颜的脸。 “但是不能白给。” “你要什么?” 他要她,向赵嘉引见。 “可以,但见不见你,在他。” 屯粮的三分之一收买雪姬,另有三分之二成功吊赵嘉上钩。 若顿弱做这笔生意,会先拱手让粮以示高义,然后哭穷让人自觉给钱,赚个名利双收。 忌不会,呈上顿弱留下的书信后,就一言不发地勘察左右。 李左车持刀在左,鲁勾践仗剑在右,此时动手会赔上自己一条命,不划算。 所以,这一回面见,他除了喝水什么也没干。 赵嘉从信里看懂来龙去脉,原来此人是楚国豪商的“家臣”,留赵替家主收笔横财。 信里说买卖不成便会毁粮,稳妥起见,赵嘉付钱,破财比担险要好。 十倍之价买的粮只够军中十日,但愿十日之中,能来救兵。 邯郸与世隔绝,秦军是他们知晓外界消息的唯一来源。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因为对赵国有利的讯息,秦人是不会送进城来的。 然而,苍天无眼,每一日都有箭书告诉他们世事的风云变幻。 北军覆灭,王翦已抵漳水,李信直入云中。 四国畏秦,齐魏作壁上观,楚燕隔岸观火。 楚有姻亲牵绊,齐国国策偏安,魏国新立盟约,可燕国,深仇大恨却不发一卒! 燕王书曰:“秦报夺妻之恨,尔引火****,且好自为之。” “荒唐!” 赵嘉怒摔国书,大骂秦王无耻燕王昏聩。 李左车拾书长叹:“引火****不尽然,自掘坟墓倒是真。” 燕赵世仇,燕王喜趁长平之战给赵国背后捅刀,赵国也围了燕国国都三次。 所以,秦灭赵,燕国三呼“快哉”,赵国本不该多指望燕国! 到底还是秦王聪明,赵国树敌就是给秦国送盟友。 倘若当年娶了魏国公主或者齐国公主,是否赵国现在也不至于沦为绝地?是否父王也不会那么决意地废掉他的太子之位?毕竟当年废去太子的罪名之一就是娶仇国公主。 赵嘉忽然明白,生在王族,舍一己****当是本分,万事应以利国为先。 可惜,明白得太晚了,痛悔之下他命人将燕王的回书送去给雪姬一观。 书送到的时候,雪姬正在跟陌生人叙话,她贪心想多敲他点粮食。 这个人好奇怪,一问三缄口,沉默值千金。 “你是不是,小时候挨过打?” 忌眼里闪着奇异的光:你怎么知道? 雪姬笑:“我家公辅小时候啊,被他父君打了一回,就不爱说话了。” 呃……忌略不一样,他爹昌平君从来动口不动手,他娘才是能动手绝不动口。 他打小一身翻墙跃壁的本事都是逃亲娘的打练出来的。 年岁尚小的影将军难免流露几分天真,被说破心事就低眉垂眼红了脸。 他难堪的间隙,雪姬读完丈夫命人送来的书,头晕目眩昏死过去。 侍女来扶,忌假装帮忙偷瞄一眼那书,心道:表哥你造得一手好孽。 这书雪姬早就看过,可是赵嘉亲自派人送来就添了一层意思。 赵嘉在怨也在悔,今日绝境是当年二人贪欢的苦果。 黄昏时,雪姬醒来,沐浴过后,穿上一袭缟素。 她登上城楼,李左车正与赵嘉论着司空马半土存国那一策。 左车识趣告退,雪姬为丈夫披上亲手缝制的战袍。 “后悔吗?” 赵嘉愣住,不见她时又悔又恨,待见她时,万种心思唯有二字—— “怎会?” “怕吗?” “怎会?” 雪姬笑,跟当年私奔时的答案一模一样。 赵嘉看着妻子,她盈盈站在风里,恰似一株瘦梅,形销骨立。 “我不该,不该让你受这番苦。” “我情愿。” 满腹柔情袭上心头,恰逢城外营帐灯明,那温柔刹那就被冷风吹散了。 “风大,回去吧。” “我带了粮饷来。” “什么?!在哪?” “在你面前。” 面前除了妻子什么也没有,赵嘉微嗔:“什么时候了,别开玩笑。” 雪姬握住他的手,将自己的王族玉牌放到他手心。 “嘉,我终有一死。” “说什么呢,我们会赢的。” 雪姬抚他心口,笑:“我活在你这里,你活着,我就活着。” “你今天怎么了?” “我是燕国公主,我身上每一寸都金贵得很,你一定要好好用。” 赵嘉顿觉羞赧,闺中话哪能这时候说,便道:“这里危险,你快回去!” 雪姬吻了吻他,耳语:“嘉,活着。孩子们在家等你。” 他回吻她耳垂,诺下一字:“好。” 风来,衣袂飘飞。 她为丈夫系紧袍结,凛然转身,步至女墙时回眸一笑。 那在初见时曾绽放过的笑容最后一次浮现在她的脸上。 敛裾登墙,纵身一跃,用最惨烈的方式与人世诀别。 明月高楼美人,邯郸此夜绝色。 阴影里,忌看到了白衣翩然的绝代风华,还有坠落后晶莹剔透的滚烫水花。 城墙下的巨鼎由赵嘉设立,他颁令:若有言“降”者,处以鼎镬之刑。 但他何曾想到,这只鼎会将他誓死不降的妻煮到肉烂骨碎。 军中无炊,但肉还可以果腹,细嫩柔滑,鲜美可口。 百名壮士感叹这餐平生未有的美宴,独有赵嘉对着肉食泣血沾襟。 碎肉已看不出来自哪里,他曾经拥抱抚摸亲吻过的鲜活身体已碎尸万段。 初见时,是她的笑容赐给他胆魄,敢与秦王一争。 诀别时,亦是这笑容赋予他力量,放手绝地一搏。 “诸位,可知今夜军宴是何种食材?” “不知道,从未吃过,可鲜香了,像是驴肉……” “不对,比驴肉还嫩,像是鹿肉。” “我觉着不是……” 层层甄选出的百名勇士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左车喝住喧哗,眼泪夺眶而出。 “那是长公子夫人!” 满座喧嚣如沸水逢雪,刹那寂成空野。 “夫人听闻军中无饷,便投身沸鼎,饱诸位口腹,助我等杀敌护城。” 长久寂静后爆发山呼海啸,壮士豪情怒冲云霄。 “杀敌护城!杀敌护城!杀敌护城!” 赵嘉起身,拭去眼中血泪,痛至撕心裂肺的男人明晓怎样才能祭奠自己的女人。 “诸位,随赵嘉杀出城去。擒贼擒王,今夜,闯秦中军帐,势必诛杀主将杨端和。” “奉长公子令!杀秦狗,祭奠公子夫人!” “杀秦狗,祭奠夫人!” “杀秦狗,祭奠夫人!” …… 是夜城门洞开,秦人犯傻,这是……这是投降? 密密麻麻的老弱妇孺陆续出城,这应该是投降吧…… 斥候禀报主将杨端和,端和大喜:看来这几日攻心战打得不错,秦王成功切掉四国外援,邯郸已成死城,投降只在早晚,这主帅倒是识时务。 可……若是投降,为何将老弱妇幼遣出,不应该是赵王出城受降吗? 女人和孩子,雪姬用四处要来的粮食续了他们几个月的命,今夜偿命。 手无寸铁的血肉之躯撞向秦军刀口,由她们掩护着的死士从阵中杀出。 一百死士,雪姬支离破碎的血肉在他们的体内化作无尽的勇气和力量。 自樊於期申明军令以来,杀女人和孩子都是死罪,秦军一时陷入混乱。 眼见人潮汹涌就要撞开防线,即将打开一条血路,杨端和下令:格杀勿论。 将令没能出中军帐。 赵军骤然出城牵制秦军兵力,将秦军主将与副将阻隔在两处。 秦军有律:主将死,部下皆重罪。 中军护卫拼死血战,最后全部阵亡。 一百赵军死士也无一人生还,最后殒命的人割下杨端和的头颅,发出胜利的讯息。 一颗人头落地,秦军军阵瓦解。 趁着副将樊於期还未重新集结残部,赵嘉率领宗族踏着血泊撤出邯郸城。 军报快马送到咸阳是第二日深夜。 秦王夜半惊梦,梦里有刽子手追着跑,有头颅在天上飞,血把蓝天染得红艳。 他记事较一般孩子早,记忆中的第一个画面是外祖父斩断脖颈鲜血飞溅。 嘲笑声、咒骂声、母亲的哭声,一声声环绕耳畔唤出一身冷汗。 刀鸣血光相交叠,猝然出梦,月冷窗静风声咽。 他长吁一口气,今夜一人独卧,无人来解此刻心灼。 梦醒之后再难成眠,抱着被子翻来覆去也是满心萧索。 他不喜欢这个梦,他的女人们也不喜欢。 一旦他做得此梦,就意味着陪侍的女人当夜生不如死。 怒火与欲火相连,三十年积恨无处发泄只能转嫁。 幸运的是今日他睡在王后的床,而王后远在楚国。 与安陵的新鲜劲一过,他开始思念明媒正娶的嫡妻。 想她没遮没拦的嬉笑怒骂,想她咬耳磨人的小虎牙,不知她会不会想他。 妫儿没那空闲,二哥正弥留,三哥要即位,舅舅满楚国抓叛贼杀。 她一定不会想他,这是秦王的自知之明,无情从来都只会败给更无情。 他与这个小冤家呢,说来话长。 大婚的时候,她才十三岁,在他眼皮子底下蹦哒着长大。 一不留神就蹦进了心里,心动却不敢碰,华阳快死了,他才有胆宠。 华阳太后是尊长,若是王后再得宠,楚人势力在秦廷得多猖狂? 秦王与旁人不一样,别人是爱了便予你所有,他是砍了你翅膀才能爱。 等赵国拿下,得赶紧把人接回来,想来邯郸也就在这几日…… 一想到邯郸,他就不只睡不着,困意顿消瞬间清醒,翻身起床去前殿。 他一个人站在图前傻笑,除了最北的代郡,赵国全境差不多都在掌中。 邯郸瓮中之鳖,再也翻不起浪来。 他拔剑,剑尖指着熟悉的名字,狠狠刺了下去。 开心! 然后他就跑到国尉府静坐,等。 这吃饱撑的,今夜不一定有消息,可能什么都等不到只是让值夜官员白白紧张。 秦王不管,他心情好,乐意。 他很快就心情不好了,军报星夜而至,曰:杨端和死,赵嘉突围。 长久沉默之后,他面色如常宣下四个字:军法处置。 主将乃全军首脑,首死则身必灭,故秦国军中有令,主将不得上阵杀敌,主将阵亡,副将夷灭三族,全军受罚。 这条军令旨在震慑全军,令其拼死保护主将。 士兵死完副将死绝,主将才能死,主将死了副将还活着,那就是副将不尽力。 秦王觉得把副将樊於期千刀万剐都不为过,不杀不足以儆效尤。 国尉府也和丞相府一样,分前堂和后庭,前堂供诸官办政,后庭是国尉私居。 秦王在前堂宣令的时候,高卧后庭的尉缭还在梦里飞。 待到属官将他唤醒并禀明原委,他差点吓瘫,连跑带跳去追秦王。 秦王折回宫中就拔剑泄愤,把武阁的柱子砍折,把对剑的蒙毅打傻。 蒙毅看见尉缭,扔过剑来就开溜:“国尉你陪一会儿,我去如个厕!” 尉缭还没站定,剑光就雷霆暴雨压过来。 两个人踏梁跳窗,猫捉老鼠闹腾许久,秦王才回过尉缭话里的味。 “寡人,糊涂?” “非常之时,怎能固守陈规?自罚几万大军,那是在帮赵国解邯郸之围啊!莫若先尽数记过,让他们戴罪立功,攻下邯郸则前罪一笔勾销,若再战不力,按军法论处。” 秦王愣了半刻,突然迸出天翻地覆一声吼:“快!快!快!派人拦住军令!” 军令都是快马加鞭的最快速度,发出去了哪还能再拦住。 第二道赦免令到的时候,樊於期已逃,好歹安抚了剩下的军士。 樊於期叛逃的消息传回来,秦王再次大怒:“惧祸出走?!三族,一个不留。” 这回尉缭劝不住也不该劝,是应杀鸡儆猴。 “寡人若开纵容先例,以后阵前诸将谁还愿意用命?!犯了军纪就逃出去逍遥,长久下去必定军不成军!秦国有连坐之法他又不是不知道!是他自己不顾妻儿老小!怨不得寡人!” 杀,老人的血,孩子的血,女人的血,鲜红而热烈。 尉缭观刑时一阵心悸,无论他与秦王的目光有多远大,他们都在做刽子手。理直气壮的杀人,用慷慨激昂的理由把杀人这件极其丑恶的事情美化。 “羌瘣领杨端和旧部,王翦即刻南下!二军合围,就不信邯郸还能翻天!” 邯郸突围对秦王是个打击:做人哪!不能高兴得太早。 就算知道王翦南下一定手到擒来,他也再不敢掉以轻心。 “对了,忌儿有消息吗?” “还没有。” 秦王倒吸一口气:兔崽子千万别出事,要有个三长两短,姑母得把咸阳宫拆啰! 兔崽子倒没事,不给他来消息是不好意思。 赵嘉整这么大动静,忌儿觉得是自己无能。 若是早点下手,秦军或许不会有此败绩,可他没想到赵嘉会突然弃城。 他送过去的棋子还没来得及起作用,突围那夜仓促准备的暗杀以失败告终。 最后他只得又送两个人给余下的那一枚棋子喂刀,让他站稳脚跟。 邯郸城外,红河奔流。 女人的血、孩子的血、勇士的血,土下三尺犹朱,地上三寸皆赤。 赵人三五成群出城收拾战场,从凌乱的尸堆里搜寻亲人遗体。 忌在满地尸丛里走过,来确认暗军中一位勇士的死亡。 他见得一柄熟悉的刀,扒开尸山现出一张熟悉的脸。 他抬手替勇士瞑目,一只小血手抓住他的胳膊紧紧抱住。 一个六七岁的女孩,他以为这是初遇,于她却是重逢。 他记不得偶然从屠夫手里救下的人,孩子一直深记。 她陷在粘稠的血污里,龟缩在堆叠的尸山下哭泣,直到他的身影映入眼帘碾碎血雨。 初雪落,埋葬一地鲜红。 纵饮万人血泪,山河都依旧,不为谁黯淡,不为谁明媚。 城上号角再起,城外秦军重集,千疮百孔的邯郸,依然不肯言败。 男人抱起孤女在风雪中回城,天上迟归的孤鸿飘落一叶雪翎。 鸿飞于苍,南去莫回望,不回望,一鸣一断肠。 第18章 问剑闻情 邯郸,王城。 一座废宫,一个孤家寡人。 没有臣的君,没有权的王,最后仍要担起亡国的名。 赵嘉弃城逃亡,带走朝中文武与赵氏宗族。远有王叔堂兄,近有兄弟姊妹,上至高士大夫,下至剑客武夫,唯独没有王位上的弟弟。 “你是赵国的王,永远都是。” 赵迁曾有那么一刻感念这句话,感激虽被囚禁却未被废黜。 一丝柔情化作万点飞烟,赵嘉留他在王位,不过是让他承担亡国之罪吧。 “来人!来人!来人!” 空殿无人,只有狐奴站在身后,答了一声“在”。 他发疯似地跑出殿,擂响宫前的龙鼓。 汗如雨,鼓如雷,一声一声不停歇,一槌一槌到力竭。 王宫戍卫闻声而动,零星朝臣也渐次来归,包括建信君郭开。 赵嘉没有带走郭开,因为这个相邦出了邯郸就是废人。 郭开也不愿走,他的全部身家都在这里。 连月折腾,建信君的花发已彻底成了白霜,老而多情,眼角多泪。 “蒙羞含垢多时,能见我王无恙,足矣,足矣!” 两行泪,见风使舵的小人变作忍辱负重的不二臣。 “太傅,别来无恙?” “赵国病至膏肓,老臣怎会无恙?” “难为太傅赤胆忠心。” “老臣若有二心,早已引秦军入城了。” 赵迁动容。 杨端和一军虽被赵嘉冲破,可王翦即日就将临城,郭开若此时倒戈,邯郸必定气绝。 这时还能回到他身边的,又怎么会是奸臣呢? “忠臣”问了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战,还是降? 战,如何战? 赵国第一剑客鲁勾践都随赵嘉去了,赵迁该拿什么来守城,勇气还是运气? 论剑,鲁勾践原本不是赵国第一,有十年的时间都屈居第二。 二十一年前,秦将蒙骜攻下赵国榆次三十七城,榆次归秦国所有,榆次那位剑客也不能再算是赵国人,所以鲁勾践就成了赵国第一。 当然这个第一,在受到外来游侠的棋剑双挑之后,也有了争议。 游侠要找的是真正的赵国第一,换个说法,可以称之为天下第一。 荆轲载着祖孙二人入关时是初秋,四野一色金黄,青山还未白头。 秦赵交战,秦关重兵把守。 老人带孩子探亲准许放行,游侠坚决不可以。 荆轲解释:我恰好会点武,我本是读书人,你看这一车书,我一点都不危险。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今秦赵战事吃紧,客从赵来,不得不防,请回罢。” 荆轲近日才有幸拜读韩非的《五蠹》,怎么秦国守将随口就来,便问:“高姓大名?” “章邯。” 章邯?没听过也没法套近乎,他只好把目光转向文吏。 文吏嘱咐祖孙收好写着名姓年龄样貌的木简:“各路关卡客店凭此物认定外客身份,若不慎遗失,会以逃亡罪论处。” 孙女嘟起小嘴:“这么麻烦?” “不是麻烦,是为甄别奸邪和良善,使恶人无处藏身。” “大哥哥不是坏人,为什么不让他进?” “游侠好私斗,不务正业、聚众扰民,秦国不欢迎。” “不务正业?书和剑不算正业吗?什么才是正业啊?” “农桑耕战。” “啊?!爷爷,原来你教我的都不是正业啊。” 爷爷无言以对只能以白眼解忧,顺便解了荆轲的困。 当年秦王留与他一枚简说是秦国国门随时为他大开。 “我老了,她还小,身边没有侍候人不行。” 章邯少年时与蒙恬蒙毅一道担任宫中宿卫,见得秦王字迹记起老人来。 “先生云游归来,是要落根于秦?” “浮云虽倦,不敢贪他乡之欢,来避一场雷雨,不成么?” 章邯笑:“他乡故乡,来日俱是秦乡;有雨无雨,来日俱都无雨。请——” 入关后草木流黄,风里都是黍稷香。 看不见赵国那一幕幕悲伤,清河很快就成了蹦哒的秋螳螂。 “大哥哥,你车里也有鬼谷的书呀?!” “一个朋友送的。” “这字真好看,你朋友是不是也很好看?” “嗯,特别好看,可惜了,是个男人!” “啊!爷爷,爷爷,是良哥哥,良哥哥!” …… “先生,你竟然就是天外游龙鲁仲连?!不是听说你在东海升仙了吗?” “咳咳咳,仙宫太寂寞,回来看看老朋友。” “老朋友?听闻盖聂先生归隐后甚少会客,老先生可否为我引荐啊?” 呼噜呼噜呼噜呼—— 日行陌路,夜宿野村,几回朝暮见得榆木深深。 清河仗剑天涯的启蒙大约就是这个落叶时节,萧萧黄蝶里听那个陌生人讲了太多剑斩人间不平事的英雄。 人间不平事,荆轲遇到太多,多到无酒不成眠。 一场秦酒醉后,不平事再添一件,三人的路忽又剩他一人独行。 一老一小不辞而别,留下一枚竹简。 “秦关放行,报侠士车马之恩;旧友门前,恕老朽不便插手。” 老狐狸! 榆木深处人家二三,篱笆墙,柴门院。 两个白发老头,拿往事下酒,从初见说到重逢,没完。 老夫人端来解酒药,盖聂仰头一饮而尽。 “不怕又是毒啊?!” “你的毒就是我的药。” “咳咳……老不害臊!欺负我一个人是吧?!” “对!看你可怜啊,老婆子心里啊不知道有多高兴!” 老夫人愤愤不平地下得堂去,倆老头开始讨论谁比谁可怜。 一个说我心上人死得早你好歹还有老伴啊。 一个说我膝下无子啊你好歹还有个丫头啊。 “唉!丫头啊,丫生了以后我一世英明就到头了!” 丫头趴在屋顶揭开一片瓦,跟婆婆辩解没想烧房子。 “婆婆你家灶跟我家的不一样……” “是不一样,你们家就没个好东西!” “嗯,我们家除了几间草房就没东西了,我连国都没有。” “噗!没有国好呀,不用替谁操心,也不用替谁卖命!” “有国就要给人卖命吗?” “这有国啊,你种的粮食得给国家交租税,你生的儿子要为国家打仗!” “我不种粮食,我也不……不会生儿子……生儿子?” “你得来了月事才能生儿子。” “什么叫月事?” 寂静,突如其来。 清河探头去看柴烟里的婆婆,只见她忽然怒火冲天,操起掏火棍杀奔前堂。 “老狗还我逢儿命来!” 爷爷吓得一躲二逃三窜梁,盖聂赶紧求饶:打我打我,打他干什么? 驴叫狗跳,鸡飞蛋打。 荆轲历尽辛苦问路到此,看到的就是两个绝世高人被一个老太婆追着打,旁边还有一姑娘哇哇咋呼:“婆婆,为什么要打爷爷?爷爷小心!啊!盖聂爷爷小心!” 崽儿跑过来又跑过去,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顶了一头鸡毛抱了鸡和鸭,冲着荆轲笑成破了瓤的瓜:“呀!大哥哥,你来啦!” 房上两个老人对望一眼,眼神复杂:两张老脸,没了! 盖聂飘下来夺了棍子,跟婆婆商量:“歇会儿再打行吗?有外客来了。” 夫人抽噎一声甩袖去了:“你迎客去吧,不许打架!” “哎!” 盖聂恭送夫人背影走远消失,才换了侠者气度与荆轲见礼。 客人既来问剑,自然在剑室迎客。 盖聂于此隐居,所谓剑室也不过是一棵松,一方石。 自盖聂二十五岁至今,四十余年,剑下败将五百,此人为五百零一。 三十年前,赵国人称“将中廉颇,剑中盖聂”;二十年前,人言“将中李牧,剑中盖聂”;十年前,盖聂归隐,人说“将中李牧,剑中无名。” 十年之间,无名仍旧是无名,不知今日,那无名能否有名。 剑客问道,以剑说话,长剑出鞘,雪刃寒光。 “请先生出剑。” 此话不知天高地厚,盖聂退隐一半因为妻子,一半因为寂寞,无敌的寂寞。 眼前这个人不一定够他拔剑,甚至鲁仲连这把老骨头都没资格跟他切磋。 “山人发下誓词,再不问剑。” “心中无剑,何惧手中有剑?” “山人的剑已经葬在了剑冢。” 荆轲挑眉,那要怎么玩,不能动手难道要靠嘴皮子打一架? 鲁仲连的剑也葬了,所以腹语成真,盖聂平生最后一战用的是舌剑。 盖聂动口,清河动手,鲁仲连找了块石头吹风散酒气一晃三摇头。 力气技巧兵刃她哪样都不占好,十几个回合摔了十几个不重样。 每次摔完,盖聂就总结一下荆轲的破绽以及化解之法。 下一次对剑,姑娘解旧招,荆轲再出新招让她继续摔。 如此循环,姑娘摔得浑身青紫荆轲汗都还没出。 鲁仲连醉醺醺地教孙女摔得漂亮点,摔疼了不打紧,打紧的是别摔脸。 “两位前辈,在下觉得这样很过分!” 清河一抹嘴站起来:“大哥哥没事,我很禁摔的。” “他是你亲爷爷吗?” “是啊!” “有这么当爷爷的吗?” “爷爷说我现在多摔几回,长大才能不被摔!” 荆轲忍下在燕国酒肆学来的一百八十种骂人脏话继续出剑。 他千里迢迢周游列国,受尽千辛万苦锤炼技艺不是来教训小姑娘的! 这些年拜会天下豪杰,把最重要的一个留到现在不是为了来看小女孩跳梁的! 也不能怪两个老王八蛋,一则他们确实老了,二则今天都喝了很多酒。 鲁仲连醉得仪容全无,猫腰缩脚从蛊婆婆屋里偷了一把小女孩用的噙霜剑,神秘兮兮教孙女一个祖传的打架绝招。 绝招只有六个字:可以输,不能怂。 盖聂躲得过酒却躲不过妻子药里的毒,那毒啊专治他心里的痒。 长剑入冢又何妨?草木皆可为剑。 可惜此时他动不了脚也动不了手只能动一双眼和一张口。 明月出山间,长风自天来,千顷风入剑,万壑浮云开。 但见白露浮蝉影,又闻孤鹤掠飞霜,三分明月二分剑气一片松竹海。 半夜空谷闻素琴,弦上声伴着剑上鸣,琴曲剑歌直至天微明。 清河败下三十六回,荆轲亦败了三十六回。 唯一不败的,是端坐松下双目如电的盖聂。 “还有最后一招,不知先生是否也能解?” “请。” 剑化为风掌化云,风云忽来又忽散。 噙霜擦着荆轲脖颈过去,剑未回还,清河就觉心口被剖开了一朵花。 鲁仲连在石头上一夜半梦半醒,被这一剑惊得差点蹦飞。 清河捂着心口爬起来,她一败涂地,可是盖聂爷爷还没输。 盖聂沉默,荆轲也沉默,连爷爷都沉默。 风停了,云歇了,晨霞落到这里带来第一丝朝阳的温热。 天亮了,日出了,坠落的晨露跌碎一谷秋色,山与树,花与鸟,一起沉默。 “谁赢了?” 无人回应,偌大的山谷安静得只有荆轲与盖聂眼里的火光在噼里啪啦。 盖聂爷爷眼中怒气愈来愈盛,空谷骤起狂风,一时松海翻起连天巨浪。 荆轲在风里打了一个冷颤,收剑告辞:“多谢前辈赐教。” 布衣飘然而去,在苍松古柏间忽隐忽现,最后消失在雾霭流岚里。 “爷爷,究竟怎么回事?盖聂爷爷解了招吗?难道是那位大哥哥赢了?” “爷爷也没看明白,你去问你盖聂爷爷。” 盖聂爷爷依旧沉默,沉默地带了清河去找婆婆,沉默地听着妻子毫不口软的狮子吼。 “知不知道她是姑娘啊!姑娘有这么养的吗?!你们当她是虎崽啊?!好好的美人胚子早晚给养糟蹋了!” 两个老头子没有任何可以反驳的话,只能一起沉默着猫在墙角被训得昏天黑地。 被婆婆裹成粽子的姑娘听说盖聂爷爷被下药的事,赶紧撒丫跑去找大哥哥回来。 娘哎娘哎娘哎,他们两个打一场肯定特别特别特别好看! 姑娘的愿望落空,村里唯一的客店店主说荆轲驾车走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就这么一眼就瞪走了? “为什么你想知道,我就要告诉你?” “我……因为盖聂爷爷是爷爷的好朋友。” “你爷爷是你爷爷,但你是你呀。” 啊?呃…… 为撬开盖聂爷爷的尊口,清河就成了勤快的农家娃。 农人的日子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 屯秋粮,播冬麦,酿了新酒满院香,采了草药碾成霜。 秋阳晒黑了脸蛋,秋风吹裂了脸颊,黄土地把一双小手也磨得起茧。 冬来,初雪落下,盖聂爷爷终于肯跟姑娘说句话。 “他问的不是剑道,而是杀人之道。” 荆轲最后一局的求胜之法是直撞对手剑锋,清河手太短力不够所以没有伤着荆轲,反被他震中心口。若是力气相当的人,这场结局是,同归于尽,更可能的是荆轲先死,对手再亡。 “不要别人活,也不给自己留退路?两败俱伤,也要分谁伤得更惨吗?” “亡命之人,本就无道,所以他不该到我这里问道。” “那最后一招,能解吗?” 盖聂爷爷一时没有回答,抬头盯着天上的云儿看。 黑云洒下雪花,两个白发老翁围着炉火哼起古老的歌。 鼓钟将将,淮水汤汤,忧心且伤。淑人君子,怀允不忘 剑道之本,不在剑,而在道。 剑者,凶器,本为杀人而生。道者,不以杀人为旨,只在一技之长。 他心不静,意不专,求的是旷世之名,而非仗剑之道。 “我是剑客又不是屠夫。若剑道是杀人之道,我何苦要学剑术,还不如跟你蛊婆婆养毒。她随便拎一种毒都比我的剑术厉害千百倍。” 养毒?蛊婆婆在养毒吗? “瞎说!我在养儿子呢!” 儿……儿子?!是儿子,成百上千的儿子。 草庐前后,山坡上下,每株花草都是蛊婆婆的儿子、孙子或者重孙子。 有的会抓虫子,有的会吞云吐雾,含羞草一碰就合上叶子,鬼兰长得好像幽灵…… “什么什么?跟含羞草呆久了会掉眉毛?” “啊?!夜来香也能熏死人?!” “等等!婆婆你是说飞燕草也能杀人?!” “紫藤有毒?!爷爷种了一山坡,我还吃过好多紫藤花呢!” “龙葵也有毒?!商陆能打胎?!” …… “婆婆,你这里简直就是毒草园啊!” “瞎说!我这里不止有草,还有树呢!” 花田靠近山隘,巨石砌成天屋,屋内有炉火清泉,温热暖湿。 石屋里一颗树,一尺粗,三丈高,灰皮绿叶。匕首割过树身,洁白的汁液流进石瓮。 “毒木之王,见血封喉?!” “有点见识!” “这藤蔓是……形如泣珠,色若赤血,相思子?!” “哟,小东西知道得还挺多!” “爷爷说,岭南有红豆,状若血泪,别名相思子。” “呸!老不死现在还没把红豆和相思子都分清楚呢!” “咦,红豆和相思子不一样吗?” “红豆树上结红豆,相思藤缠相思子。一枚红豆理气活血,一颗相思子就能要一个人的命。你说一样吗?” “原来一个是救人的,一个是杀人的!” “救人和杀人,有区别吗?为了救人,就得杀人,有区别吗?” 清河摸着脑袋想不明白,大约婆婆又开始说疯话了。 从她住进这里开始,婆婆每天都活得不一样。 有时候是十六岁,牵着盖聂爷爷的衣角喊聂哥哥; 有时候是二十五岁,拿剑架着盖聂脖子,还不娶我我就砍死你算了; 有时候又是孩子的娘,到处去找她的蛊逢儿; 难得正常就去桂树下挖洞,说是等老得走不动了,老两口就手拉手爬进去躺着…… 清河在婆婆眼里,时而是二弟子商陆,时而是三弟子素女,或者是大弟子夏无且他心上人,难得正常一回认出鲁仲连的小孙女,总少不了棍子鞭子唾沫星子伺候。 一颗相思子递到清河唇边:“来,尝尝什么味?” 清河赶紧缝了嘴,从指缝里挤出声来:“不想知道它什么味!” “猜!” “良药苦口,毒与药是反的,那我猜它是甜的!” “瞎说!毒与药哪里反了?毒药毒药,是毒也是药。是药三分毒,是毒三分药。” “苦的呀?!” “对了!世间百苦,相思最苦。神农氏尝百草,就把这最苦的毒叫做相思子。” “相思最苦?比生离死别还苦?” “生离死别之所以苦,就是因为有相思呀。若无牵挂,生死就是眼睛一睁一闭。” 清河有限的生命里还没有惨痛的别离,父亲母亲没见过,养父养母记不得,尽管爷爷觉得她父母双亡好可怜,她自己却没心没肺优哉游哉。 跟两位哥哥?刚分开的时候很难受,现在每天都有好玩的也不心疼。 “相思是什么?” 女孩问了一个很简单却又很不简单的问题。 医家门中有言:世间百苦,相思最苦;人间千毒,****最毒。 人皆畏苦惧毒,却情愿饮尽相思,遍尝风月,明知万劫不复仍要趋之若鹜。 纵然那眼泪落尽心血熬干也要换一刻耳畔温存怀中情真。 “相思啊,就是你遇着一个人。他呀,住进你心里,你啊,也在他心里。可就是只能在心里,不能在眼里。日日夜夜想他千遍万遍,他就是……梦里好相见,眼前再难寻啊!” 清河捂着心口:“嗯,我心里,住着爷爷。可爷爷,他也在我眼里。” 嗨!老混账不会养孩子,天文地理书剑文章教一大堆,就是没教姑娘认清自己个儿。 婆婆带着姑娘转进医庐,拿了一男一女两个赤身裸体的小人偶摆上。 “来,丫头。今天开始呀,婆婆得给你启个蒙。” “启……蒙?” 鸿蒙初开,阴阳二分,天为乾,地为坤。 畜有雌雄,人有男女,男子为阳,女子为阴,阴阳合化,万物之始。 …… 爷爷没有教清河做女儿家,因为他自己也不懂女儿家。 所以他才会来这里,让她在合适的年纪懂得该懂的事。 这一晚雪月霜天,云稀星寒,素女琴拨得梦偏暖。 梦中不知何年月,亦不知何人迎风凭栏。 寂寞人,缥缈影,千万里入梦来一声长叹—— 邯郸啊,邯郸! 第19章 刹那枯荣 秦国上将王翦有个儿子,叫王贲。 王贲一直想上前线,他爹怕绝后,不干。 于是儿子迅速给爹生了个孙子,爹才放手让儿子拼命。 原本是爹带儿子见世面,事实是儿子让爹开了眼。 王贲率先突破北边防线,把李牧原有的宿将精锐打得七零八落。 一入战阵猛虎出林,老爹跟在后面的作用是收拾残兵和清理战场。 赵嘉率宗族逃出邯郸城不过数日,王贲就杀到王城之下。 这一次,蛰伏城中的影将军跟驰骋疆场的少将军来了一场无懈可击的里应外合。 赵嘉跑了,赵迁从废墟里站了起来。 郭开问他降不降? 他说:不降。 郭开问他如何守? 他说:用命。 郭开问是否值得? 他说:秦人进城,也会没命! 他对着残垣断壁的城池和贫饿交加的赵人声嘶力竭地呼喊—— 他们会杀光我们的男人!**我们的女人!奴役我们的孩子! 要么生,要么死,没有降! 不管那一刻的话有多振奋人心,也不管赵国的男人们有多想流尽最后一滴血,两个初出茅庐的秦国小将很快把这一腔热血化成一滩泡影。 王贲先派使臣劝降,传达了秦军意思—— 你降,是为天下大局苍生大义;你不降,是鼠目寸光咎由自取。 赵迁回了七个字:放你娘的狗屁! 影将军顺势在全城散播和谈失败的消息,重点是秦军的承诺和赵迁的固执。 秦军承诺有三:一,大军不入城;二,调拨粮食赈灾;三,绝不**掳掠。 这三点承诺只有一个要求:赵迁交出王玺,换个地方住。 谈崩的消息放出之后,城里的小说家们开始陆续讲韩都的情景。 不过两日,半数城民都知道秦人没屠新郑,韩国人也过得蛮好。 最后,民意归结为:赵迁为了自己的王位,骗全城人卖命呢! “他要是为了赵国,为什么要杀李牧?他就是怕死了没垫背的才拉我们陪葬呢!” 舆论铺垫好,就开始策反。 他嘴笨,脑子不笨,给郭开写了七个字。 “降则荣,不降则死。” 迎风傲立的墙头老草,义正辞严地骂了秦国小半个时辰,哭倒在地。 “先王啊,我是赵国的罪人!可是满城百姓啊!郭开不能为一己忠名害了几万人命啊!” 为什么老狐狸不直接投秦,反倒先到赵迁那里尽忠呢? 贪心呗,贪财又贪名,当然得又忠于故国又心怀二主啰! 抓赵迁,郭开不干,正好影将军在赵国还没有一件值得称道的功劳,成交! 兵临城下第三日夜,大雪。 王贲亲笔下战书,书曰:“赵王好生吃喝,明日我来攻城。” 接到战书后,赵迁很平静,反正都要死,早一点晚一点无所谓,只是…… 他望向狐奴,小姑娘跪在他身边,好奇地探头看那书上的字。 她不识多少书,眨着眼睛问:“这个是‘生’字吗?秦国人要给生路?” 赵迁苦笑,抚着狐奴的小腹,那里他的孩子不知是否已经成形。 “你回家去吧。” “我没有家了。” “回青云阁去。” “为什么要回去?” “回头才有生路。” “那陛下也回头。” “我回不去。” “那我也不回去。” 赵迁怔住,他想起韩仓,若没有遇见过韩卿,或许该给狐奴一个王后的名分。 “来人,逐出宫。” 卫士进来拖狐奴走,赵迁别过头又忍不住追上去。 “好好活着,保得住孩子最好,保不住就保你自己。” 狐奴哭了,死命扑了回来。 赵迁为什么不适合当个王,该多情的时候无情,该绝情的时候滥情。 他跟狐奴推推拽拽的时间里,近身宿卫换了血。 狐奴最后一次被推出,跌在一个陌生人怀里。 陌生人一掌拍晕女孩,再一剑封掉女孩身旁卫士的喉。 他半面伤残,不喜欢自报家门,更讨厌多说废话。 数月前短暂的王城卫士生涯让他对这里轻车熟路,两个手势对身后另三位陌生的“带剑卫士”发下命令。 一人制住赵迁,堵住还没来得及出口的“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要干什么……” 另一个人转入书房隔间去寻符玺,还有一个守在门口。 秦国影将军登上赵国王座,拿起赵王的笔写投降的诏书。 他文采跟表哥不相上下,一般烂,所以赵国的降书可简单。 “不胜,请降。” 四字写完,右副已经把符玺令押到。 那人也是有骨气,宁死不交玉玺,所以他就死了。 右副从死人手里夺了玉玺,往那墨迹未干的投降书上一盖。 左副扒了近卫的腰牌,揣了那请降书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他当日奉秦王令组建暗军的时候,选人都是万里挑一。 选人标准也随他自己定,精通多国语言文字,是必备条件之一。 那左副一路畅通无阻过了宫防,到达城门。 恰好相邦郭开犒军巡营,那投降诏书一宣示,郭开就哭了。 相邦带头一哭,谁还会怀疑诏书有问题?于是守将守军们都开始哭。 夜半,雪正浓,千门万户睡梦中。 城门大开,三军悲恸。 王贲带兵入城,王宫守卫疯了:没见打仗的动静,这是……见鬼了? “你们赵王,降了,不知道啊?” “我王誓不言降,休得胡言!我等宁站着死也不跪着生——” 忌儿在王座上剥栗子,等王贲的时间有点长,总得找点事打发时间。 栗子壳小山一样堆了起来,他都快吃饱了,最外层的宫防终于有动静了。 他打了一个饱嗝,拽着赵迁往出走,站到殿外高台一声大吼—— “赵王已束手就擒,尔等还不缴械?!” 好么,王都给捉了,还打个什么劲儿啊?! 有人悲愤地嚎啕大哭,有人失望地丢盔弃甲,也有人仓皇保命,还有人自刎殉国。 最后一场王城保卫战,原应轰轰烈烈,可惜没开始就结束了。 第二日光明再临,邯郸人开门就看见满大街的秦军。 城里人战战兢兢过了几天,传闻中的屠城并没有发生。 生活还是原样,打铁磨面找食,只是哄娃多了个理由:再闹扔出去喂秦狗! 幸存的邯郸人大部分活了下去,要是全部死绝了,秦王哪还能找着二十几年前的仇人? 平民的幸运就在于没了国不等于没了家,赵迁就不一样。 被俘以后,他就绝食。 那份假降书不作数,王贲想要他亲自写一份,也就是当面降一个。 他不,沉默地维持最后一丝尊严。 狐奴依然在身侧,亭亭玉立,蔷薇花一般。 那一君一妾恰如静观山崩的两叶微草,甚无力却又甚无畏。 此情此景王贲至死难忘,主要原因可能是那女孩长得太过好看。 他觉得在漂亮姑娘面前不能太粗鲁,于是一挥手将赵国旧臣全都请到殿前。 军中大嗓门再念了一遍陈词滥调的劝降书。 赵迁依然沉默,慷慨赴死难,摇尾乞怜更折磨。 王贲谨记爹的教诲,好脾气跟赵迁熬,没熬赢。 他大踏步走过去,铠甲铿锵作响,佩剑鞘中嘶鸣。 郭开噗通一跪:“无伤我王!” 犹如滴水开闸,殿中人都有了见风使舵的体面理由:无伤我王! 赵迁,亡国之君,成为旧臣向新主乞怜的垫脚石。 贪生的陆续屈膝,宁死的自行了断,或死或跪,只剩赵迁岿然如山。 王贲耐心耗尽,面子给足还不识抬举,一脚踢下去算了。 将军移步,侍女动裾,狐奴拔出头钗挡住王贲的路。 清清瘦瘦的姑娘,穿着雪裘衣,像一只没换奶毛的小白狐狸。 王贲一把就卸了那银钗,狐奴愣了,愣完又捏了一双拳。 还钗,卸钗,再还,再卸…… 可怜的小姑娘被耍得团团转,着急得眼睛里下了好大一场雨。 赵迁一把将狐奴护到身后:“我还没死呢!” 嗯,还有点男人味,不算埋汰姑娘。 王贲踮起脚偷看一眼,狐奴紧贴着赵迁后背缩了缩脖子。 他想让小妹妹见识一下真男人,那爪子还没落上赵迁肩膀,他深谋远虑的老爹就上殿了。 咸阳宫里,王贲见过影将军一脚把韩国公主踢下去,那姿势真是好看又潇洒。 老爹的到来,预想中一飞腿踢跪赵迁的画面就永远没了实现的机会。 王翦恭恭敬敬地给赵迁行了臣礼,郑重嘱咐儿子和诸将以礼相待。 至于狐奴,念她重情重义,王翦允她留在赵迁身边。 王贲非常不开心:“他还没降呢?就这么算了啊?!” 王翦白了儿子一眼:“该受降的是秦王,又不是你。” 这句话对王贲的效用不到三个时辰,夜里特别难熬。 赵迁被关在宫里,可是那富丽堂皇的囚舍里也有姑娘陪。 王贲破天荒起床巡夜,看见小狐奴的身影在灯花里摇。 秦王说要赵迁,又没说要她…… 这么想着他就把小姑娘巡上了肩,扛着就跑没人敢拦。 爹敢。 儿子傻眼:“爹你看,你新儿媳妇好不好看?!” 爹的脸色很不好看:“信不信老子把你骟了!” “不信,我可是你儿子!” “我有孙子了!” …… 王贲在错误的时候干了错误的事,倒霉的是,干了第二遍。 进驻邯郸,他夜夜失眠,只好拉了少时的小伙伴一起看天。 天上没什么好看,月亮还没有圆。 王贲问:“想你女人不?” 忌红脸,怎么可能不想? 有事干不在意,闲下来想得要命,尤其是现在大事完毕全身放空,一闭眼就是棠棣娇滴滴的小****和白花花的大胸脯。 忌的毛病是想什么都不会说出来,所以王贲半夜都在自言自语。 “我爹要抱孙子,我就找了个女人。原本觉着女人就那回事,现在觉着不是那么回事。” 后来王贲觉得喋喋不休地说女人很没出息,就开始考验兄弟的本事。 “绕过千人防卫算什么?我们还万人阵中取上将首级呢!你要是能悄无声音弄个人出来,我才服气!” 忌望向关押赵迁的地方,王翦为防儿子,调动军中精锐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密不透风。 他不想媳妇了,开始琢磨怎么把赵迁的小媳妇偷出来。 扫视一圈找到死角,寝宫旁边有棵大松树,树上能藏人,树下好遁形。 他顺着树枝窜上屋顶,撬窗溜进去,躲上房梁。 两个人熟睡,赵迁抱了狐奴在怀里,很难分开。 他等了很久不见动静,就跳下来开了窗,而后躲到窗后阴影里。 冷风入户,狐奴醒了,悄悄起身去关窗,窗一关上就遭了殃。 这是忌第二回偷姑娘,狐奴比冰蚕轻得多,踩树枝踏房檐不费半点力气。 王贲笑得眼睛都没了:“哎呀呀,兄弟好本事!服了服了!” 他把小狐奴接在怀里,轻轻地柔柔地,好怕自己把她碰碎了。 “真好看,她怎么这么好看?” 忌觉得王贲眼瞎:哪里好看?没我媳妇一半好看! 好不好看他都不好多看,只能往远看,不巧,远处是王翦。 王翦火冒三丈七窍生烟:俩兔崽子! 最后,王翦饶了人家的崽儿,拿自家崽儿立了个军威。 忌儿是从犯,人畜不惊地把姑娘送回去,罚点钱就不过多追究。 主犯王贲就没这么好运,当众挨了几十鞭子,还被关了禁闭。 王翦也有苦衷,成千上万血气方刚的男子汉,女孩子们难免出事。 淫辱乃至奸杀每日都有上报,青云阁更是被高爵的将军们逛了个遍。 不见血难以压邪气,打了自己儿子,才好向下属开刀,比如羌瘣。 羌瘣一直对姑娘们不太尊重,最后邯郸一战没打成也是火大。 他本来跟王贲约好攻城时间,一个从北门,一个从南门。 结果王贲跟熊忌一唱一和,提前在夜里入了城,可怜他蓄势待发准备攻城,转眼被告知城里已经全是自己人。 他憋得发慌就找女人散火,不小心弄死了青云阁一个吹笛子的小姑娘。 这不,青云阁主带着尸体在王翦帅帐前哭,全城女人都在披麻戴孝。 这事棘手,羌瘣的军衔和爵位都太高,在杨端和死后,便仅次于王翦。 王翦想着先押了请示秦王如何处置,一则平众怒,二则肃军纪。 可是羌瘣手下的人不好办,平了众怒,起了怨火,得不偿失。 正好先打了自己儿子再押禁羌瘣,顺理成章,几方都不得罪。 杀鸡儆猴服了众却没有服儿子。 “我他妈什么都没干?!” “你干了还得了?!再有下次,你这军功,我就不给你报了!” 军功比姑娘重要得多,王贲终于消停,生怕老爹瞒报他的战绩。 举贤不避亲,王翦没有亏待儿子,也没有漏掉任何一个后起之秀。 他上下打量右丞相的长子,深深怀疑这个孩子是不是昌平君亲生。 那样一个文质彬彬的谦谦君子,怎生出这么个天狼崽儿? “听说,你擒过韩王?” “嗯。” “这次,又擒了赵王?” “嗯。” “师从何处?” “鬼谷。” 王翦再次深深皱眉:鬼谷以斗嘴闻名,怎会教出个斗殴的绝顶高手? “哦……有文有武,有勇有谋……你师父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呸,鲁仲连并不是个好师父,因为他的徒儿没一个正常人。 三弟子情窦不点自开投怀送抱的姑娘多如东海,但是娶妻好贵不如省钱敛财。 二弟子成婚最早,但都承蒙秦王指婚爹说娘教,最后全靠媳妇轻拢慢捻抹复挑。 大弟子官居秦国国尉,无妻无妾无媵侍,半个暖床的活物都没找到。 入夜燕居,后庭漆黑一片。 房门被一脚踹开,不速客袍袖生风往床边蹿,得像只叼了食的山鹰。 砰砰砰—— 蒙毅提着灯火追进来,只见满地散乱的书简,埋了两个披头散发鼻青脸肿的人。 “国尉好本事,文武双全。” “误会……陛下恕罪……” “不知者不怪罪。” “陛下胸襟似海。” “寡人岂止胸襟似海,全身上下都是海呢。” 国尉府后庭有一清池,春水夏荷秋萍冬雪,四季皆美。 秦王今夜心中甚美,美得忘情,美到失足,半个身子落进水里。 秋水没有消磨他的好心情,直到被尉缭摸黑摔了个狗啃泥。 “敲门都听不见!聋啊!” “泡水都看不见!瞎啊!” …… 震天狮吼里,尉缭翻箱倒柜找衣裳。 秦王身形魁美,缭略显秀颀,秦王脱完他才勉强找了一身。 趁着秦王在帘内换衣,缭赶紧穿好外袍,埋怨蒙毅:“何不事先知会?让我这般难堪?” “陛下看你,****何事?” “那陛下是为何事?” “你问陛下啊。” 陛下不悦,所以,不说。 “你除了会点将还会什么?!赐你这府邸就是给你个睡觉的地方啊?!这是你家!堂堂国尉,半点待客之道都没有!” “可这半夜来的,多半不是客啊!” “不是客是什么?” “我……” “寡人是贼?!” “误会!” 秦王召蒙毅走:“既然人家说咱是贼,贼就得有贼道,还赖在这干什么?跑啊!” “唉?究竟什么事?” 秦王头都不回,一句醋溜话在冷风里飘:“来你府里做贼啊!” “糟了!”尉缭回身询问值夜官员:“是否有军报送来?” “王翦将军有书,已经呈递给陛下了。” “为何不报与我?” “我正要通报,陛下说亲自给你送去。” “书中何事?” “绝密,我等不知。” …… 天亮以前,尉缭都在游魂,秦王也是。 上次秦王自作主张逼跑樊於期,事处理完两人就大吵一架。 “军令怎可绕过国尉?!你要当我是摆设那就撤了吧!” 尉缭不娶就是为了随时能抽身,一气之下拎包带剑又准备要跑。 秦王恨不能把他腿打折了,养只狗都比他听话,好不容易认罪赔礼平了闹剧,这次就想给他个惊喜,可惜只有惊没有喜。 军中事没法跟后宫说,她们大多不感兴趣,或者拣几句歌功颂德的话夸一夸。 比如郑姬,温柔佳人却不是解语花,对他兴奋的事多半不痛不痒微微一笑。 又比如王后,女中豪杰却只喜欢楚国风物,说其他的都心不在焉,更何况还没回来。 胡姬,胡舞艳绝却不大能听懂人话,唯一能无障碍交流时是在卧榻之上。 安陵,大龄初婚如狼似虎,去她宫中哪还能说知心话,不被榨成肉干就算幸运。 …… 秦王想了一圈都没找到一个可心人,烦闷之极便在宫道上闲走。 或许信步择路,就能到最想去的地方。 宫殿廊桥在眼前模糊变幻,停步处白霜萧瑟冷月寒烟。 甘泉宫,一处伤心地。 暗自饮风许久,蓦然回首,月下形影相吊,独上渭水桥头。 明月皎皎,渭水汤汤。 一半江山入雄图,寂寞凭栏,独享霜天。 第二日,咸阳宫大朝。 秦王拂袖落座,众臣礼毕归位。 “昨夜有紧急军情来报,国尉宣示群臣,诸位一起商议。” 尉缭皱眉,你们昨夜什么都没告诉我,我根本就没看到军报好吗?! 他忐忑不安地起身出列。 “诸位,王翦将军由井陉南下,取赵国三十余城,旬日前与羌瘣将军合兵。”尉缭把话说得特别慢,停顿特别长,暗中观察着秦王的表情:“今,邯郸城破,赵王已降。赵国并入大秦版图,其遗民土地如何处置,还请诸位谏言献策。” 群臣振奋,百官欢呼:“贺喜我王!” 尉缭不敢笑,待看见蒙毅也在贺喜的时候才敢转头直视秦王。 秦王瞪着他,眼神对峙许久,二人再也绷不住,俱都大笑。 有了接收韩国的经验,对赵国的安排也相对轻松许多,很快就有决议。 政务:右丞相昌平君领治粟内史等赶赴邯郸,清理赵国府库税物。 军务:羌瘣先论罪削爵,再暗中赏功加衔,调离邯郸略取东阳;王翦陈兵邯郸,定土安民。 赵国宗室么?赵嘉带了几百人走,邯郸没剩几个,先就地羁押吧。 昌平君到邯郸,带了秦王巡游的消息。 王翦傻了:“才打下来,还乱着呢!” 昌平君笑:“那就看将军和我的本事!” 昌平君跟赵国相邦郭开对接政务,很快清理出赵国各大粮仓。 王翦一边派兵从柏人城运粮,一边就地没收官商私藏。 “这是家中私粮,你们怎可直接抢掠?” “王者之兵,秋毫无犯。你们毁我家业夺我粟米,暴秦果真强盗!” …… 穷人被抢了粮会跟人拼命,富人被抢了粮会找人替他们拼命。 王翦听了很多恶心话平息了多场混乱之后给秦王列了个单子。 国都破了家里还剩这么多粮食能是什么好东西? 这些个富豪大户都是不忠不义不仁该下油锅炸个百八十遍的。 筹了粮,把粮掺了沙石派给女人和孩子,保证最饿的人有东西可以充饥。 城门一开,大批粮商涌入邯郸。 一个很奇怪的循环持续到第二年麦收。 粮商定的粮价很高,平民买不起,被征了粮食的富豪们纷纷买粮屯粮。 王翦依旧只向富商巨贾征粮赈济平民,粮被征了的富商又不得不买粮。 世上穷人永远是大多数,劫富济贫下手再狠,鼓掌的人也比喝倒彩的多。 其实秦国是不准商人买卖粮食,那些粮商里的秦人都是太仓令属下官商。 赵国富豪被坑得底朝天,有冤没处伸,只能自认倒霉。 如此,除了权贵偶尔会嚎秦人贪婪之外,平民很快安定,不闹也不骂了。 于是,王翦给秦王回书:邯郸安定,我王可放心来巡。 秦王大喜,命蒙毅筹备出巡事宜,国尉尉缭将破赵立功者名录交接与左丞相,或授爵升官、或贬斥夺爵,赏功罚罪的诏书很快就由秦廷下达到县里闾间。 王翦兵出太原,作为太原南大门的榆次,也是攻赵秦军的兵源地。 清河就在这里,她站在帝国孕育前的土地,感知战争带给庶民的冲击。 有人立功的,加爵赐钱,县伍表彰,亲朋相贺,就连生离死别的痛都能被喜悦冲淡。 临阵脱逃或杀敌不力的,名姓另列一榜,邻里唾弃,乡人嫌恶,永世不得抬头。 军中书信沿着车马不歇的驿路飞回故乡,乡人们都来找见多识广的盖聂爷爷念信。 清河跟忌哥哥学过秦字,又在赵国学过书,自告奋勇帮爷爷分点忧。 稚嫩的口吻能念出那些平平淡淡的字,还读不懂自己还未曾体会过的感情。 “邯郸米贵布贱,俺脾胃不太好,正好拿米换了几尺布,你给娃做件衣裳。” “我爵位升到簪袅了,说是能授三顷田和三户宅呢!发下来没有啊?!” “军里边选人驻守邯郸,俺犯难,留在邯郸就不用卖命了,可是不上前线,俺就杀不了敌,杀不了敌就挣不到爵,你说咋办?” …… 后来混得熟了,姑姑婶婶婆婆姐姐们开始放心让她代笔回书。 “邯郸冷不?甚时候能回来?娃断奶了,会走路了,会说话啦,会喊爹了呢……” “不得了!发了发了,县尉都来了!授了三百亩,都是好地!你说开春种点啥好?对勒!母猪下崽了,一窝二十个,哎哟,可把俺高兴坏了!俺们的苦日子啊,到头啦!” “人二狗挣了三百亩地,你呢,就一个公士!还问我要钱?!家里哪有钱?!想老娘卖了给你筹钱捏,你倒是立个功给老娘长个脸啊!” …… 这些话清河也不知道该怎么润色,便一字不落地全写了下来。 她们的牵挂思念,从笔尖流淌进一枚枚竹简,随着驿车辗转去到天那一边。 这些都是幸运儿,心里的话还能寄给思念的人。 雪花飘落,天地缟素,村外黄土新坟,陇上衰草残灯。 那一座座坟里,有全尸,有残骨,也有的,只剩一片血衣。 爵位最高的一位英雄,郡尉亲自送来了秦王的抚恤文书。 “忠勇无双”的溢美之词并非秦王亲笔,不过是军中众多奖励的荣誉之一。 英雄遗骨没有回家,一柄短剑携魂而归。 此刻悲恸而景仰的人不会知道,为国捐躯的英雄去得有多么委屈。 他便是那个奉命行刺赵嘉的人,剑锋指向了敌人却被同伴刺穿了咽喉。 影将军的一枚小小弃子,为了送另外两颗棋子到赵嘉身边。 清河看了空棺下葬,女人的哭声传得好远,坟畔衰黄的草叶都在微颤。 雪花飞落入领,她打了个寒战,低头看见系于腰侧的玉乌。 玉乌晶莹剔透,欲飞却不能飞,那位雪夫人飞出重围了吗? 她飞快往家里跑,像那白茫茫的雪地里,路过一只忽闪闪的雀儿。 茅檐低小,炉火微微,爷爷与盖聂爷爷咂着老酒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 “秦以斩首计功,齐也以斩首计功,为何秦愈强而齐愈衰?” “齐国按人头给赏钱,赏的是一个人。秦国太贼,把爵位与土地绑在一起,军士功过跟家族荣辱拴一起,一个人在阵前打,一堆人在后方推,区别大着呢!” “那你还留在贼地?” “秦国免老啊,我这把年纪不用缴税打仗,安安静静养老,也挺好!” “哎……我什么时候才能养老啊?!” “养老嘛,老了就该养了呀!” “我养了老,怎么养小啊?” 便是漫天风雪,便是千步之外,爷爷也能听到清河的脚步声。 那么轻盈,那么急促,那么渴望着履行一个未知结局的约定。 “爷爷!我们去邯郸吧!” 第20章 破冰昭雪 飞雪自天而下绵延一春,亲吻疮痍满布的山川河广。 清河十二岁生辰,蛊婆婆从箱底拿了朱红氅,又偷偷把白裘衣塞进她行囊。 从家门到村口,短短一段路,清河在婆婆眼里换了三个模样。 “蚕啊,别逞强。你总是不吃亏,可是人总得吃亏,小亏不吃,就有大亏。” “素啊,回燕国看看也好。当年捡你的地方,叫无终,也不知道谁把你扔坟里头。” “我家蛊逢儿早就该有个姑娘了。你呀,留下来给我当儿媳妇好不好?” 咦,婆婆的蛊逢儿不是小时候就亡故了吗? 清河摸摸头:“婆婆你不是说女孩子十五岁才能嫁人么,等我长大了再回来好不好?” 婆婆也摸摸她的头,往她手里塞了防冻的药膏。 “那你别骗我啊,一定要回来的呀!” “嗯。” 婆婆笑了,银发挂着细雪花,须臾就忘了为什么笑。 红衣白雪,一朱隐没千素里,带走了老人的记忆。 红裳原是冰蚕的披风,白裘原是素女的冬衣,药膏本该送给夏无且。 婆婆亲生的蛊逢和收养的三个孤儿,从这里一一走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村中天地窄,留不住鸿鹄,只得任他们高高飞去。 夏无且做了秦国太医令,冰蚕弃医从艺,素女在燕国开了医庐。 孩子们偶有书信问安,叙说人生境况,婆婆却只记得他们幼年的模样和离去的背影,还有那句“一定回来”的承诺。 大寒时,冰蚕曾有书来告嫁,婆婆听完沉默很久,问:“她要嫁了人,会带她男人回来看我不?” 清河把竹书来回地看,又找两位爷爷确认,都没有读出“回家”的意思。 婆婆从大寒等到除夕,也没有等见冰蚕更多的消息。 待清河离去,一样的年岁一样的背影,婆婆的记忆又回到别时那年。 记不得,就不用再等消息,也不会埋怨徒儿忘恩负义。 即使冰蚕未曾忘恩,她也回不来,因为她要嫁的人是楚国新王。 楚国王后不会到秦国国境探亲,秦国王后也不愿刚吊完二哥的丧就贺三哥新婚。 老楚王没有熬过腊月,一生困于母舅之手,新楚王给他上了谥号“幽”。 楚幽王棺椁下葬,王妹便辞了楚国宫阙。 白茫茫里明珠光,驿路脂粉香,千骑归咸阳。 接了蒙恬先行奏报,秦王扔掉书,拽了尉缭就往外跑。 尉缭惦着没画完的赵国布防图,一路翻白眼:拉我做什么?跟我显摆你有老婆么?! 对。 秦王特爱臭显摆,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权有钱还有个媳妇美如天仙。 小别胜新欢,这么美好的时刻当然得让尉缭这个没妻又没妾的人看。 如他所愿,尉缭深受刺激。 秦王骑马出城,不等众人行礼,直奔王后銮舆。 他叩开车窗,王后探身出来,拦腰一抱扶上马。 蒙毅一看,坏了!赶紧拨转马头,命人前行开道。 秦王十九年正月正日,朱雀门至咸阳宫,一路臣民有幸目睹秦王与王后策马啸西风。 当然也不幸,看过这对夫妻之后,男人开始埋怨妻子不俏,女人开始埋怨丈夫不俊。 秦王带王后奔到宫门,尉缭还傻不愣登留在城外。 李斯跟他见礼,他才有借口掩饰被拎来当看客的尴尬。 “听说你回来了,我就……就来接接你。” 李斯受宠若惊,回敬了好一番溢美之辞。 秦国自秦王以下设三公九卿,李斯从吕不韦门客做起,到宫中长史,再任廷尉监,二十年了还没上九卿,而尉缭,当时入秦一年就足登三公与丞相比肩,二人际遇可谓云泥。 李斯并不觉得自己比尉缭差多少,但凡缭想到的什么“文以收买武以刺杀”,他也都想到了,不知秦王为何这么偏心。 缭的读心术不差,相比低眉顺眼的李斯,他更喜欢铁面傲骨的蒙恬,远远露齿一笑胜过斟酌再三的漂亮客套。 大约秦王也如此,上赶着讨好的不当回事,蹬鼻子上脸才往心里放,总归一个字——贱。 前朝后宫同理,缭像王后,李斯像郑姬。 有人骄纵就得有人包容,郑姬能容,后宫清净;李斯能容,前朝太平。 使团仪仗回宫的路上,李斯与缭说了楚廷境况,缭敏锐地闻到了血腥味。 秦王也是,王后连骂带怨地说了在娘家的冷遇,他一溜烟又跑回前殿。 果然,李斯带了一句极紧要的话回来。 “顿弱问‘是保公子犹,还是帮公子负刍’?” 公子犹背后是令尹李园,李园亲秦;公子负刍背后是大将项燕,项燕抗秦。 这两股势力,暂时李园占上风,但是楚国封地自治,中枢权力局限,项燕仍有反扑机会,秦国帮哪方都有好处也有坏处,所以顿弱向秦王请示。 “你们觉得呢?” 蒙恬觉得贿赂六国权臣是国尉早就定下的策略,李园吃这一套,换成项燕不好说话。 李斯是推行“文以收买”的主要执行人,他也觉得贪婪的李园更容易对付。 “金钱美色无往不胜,唯一怕的就是没缺点的人,项燕恰是其中之一。” 秦王疑惑:“既然帮负刍既费力又不讨好,顿弱为什么还问?” 李斯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就让我一定要亲口问陛下定夺。” 鬼谷门人的思路,还得鬼谷门人来猜。 尉缭很快明白,提醒道:“他问的是帮‘公子犹’还是帮‘公子负刍’?” “你这不废话吗?!” “是‘公子犹’还是‘公子负刍’?” 秦王很不喜欢跟尉缭说话,这个国尉总当他是个傻子。 “蒙毅,杖刑伺候!” 蒙毅嗖嗖跑出去,拎了根棍子进来往旁边一站。 这小子只认秦王不认别人,尉缭赶紧摆手说正事。 “公子犹是嫡子,公子负刍是庶子,不管李园和项燕声望如何,公子犹都是比负刍更合法的继承人。我们扶持公子犹,是因为赵国未定,楚国不能横生枝节。而今赵国已定,楚国安与乱,何者于秦有利?” 秦王眯眼:“楚人内斗,我们坐收渔利?” “再想深一点,秦国王后的嫡兄长有难,秦国出兵相救是否当仁不让?” 蒙恬拍手:“只要负刍闹起来,秦就不是伐楚,是救楚!” 李斯摇头:“万一撤下烂泥,换上铜墙怎么办?” “烂泥再怎么哄,也不会将楚国拱手相让。” “烂泥它软,想想韩国多省事。” “楚国不同,这坨烂泥,要他割肉也得拼命。” “楚国再怎么闹也是内政,秦国武力干涉还是师出无名。” “不尽然,想当年伍子胥伐楚,申包胥还不是来找秦国救命?” …… 两人论得口干舌燥,看向沉默不语的秦王。 秦王做了个心中有数的表情让他们先退下。 众人告退,李斯去而复返。 秦王很喜欢李斯,好字迹好脾气好谋算,文采斐然,理政半分不乱。 秦王又不喜欢李斯,那欲说还休的小媳妇情态,让人不由得火气上窜。 “有话就说,憋着怀胎呢?” “臣……臣想告几天假。” “十多年了你都没告过一回假,今天倒是奇怪?” “承蒙王后体恤,顺道将臣一家老小全都接来咸阳了,这几日……” 秦王蹙了蹙眉毛,笑了:告假是假,剖心是真。 李斯是楚人,秦楚必战无疑。 他将一家老小搬来咸阳,一是免除后顾之忧,二是与楚国断了关联。 秦王心中微暖,便道:“走,寡人送送你,咱们说说话。” 秦王问了些闲话,比如李家父母身体是否安康? 李斯出自寒门,早年在楚国做小吏,后来辗转兰陵求学于荀子,三十岁以前没能养家,父母辛苦劳作供他学杂衣食与舟车川资,如今终于能够反哺,可怜父亲作古,母亲一身残病。 李斯开始自责,跟秦王念叨起饥寒交迫的幼年。 那些年母亲总是不饿,总是不喜欢吃肉,也总是不喜欢新衣裳。 小时候总以为母亲就这么奇怪,长大后才知道那些“不喜欢”全是对儿女的偏爱。 秦王无法体会,因为到他嘴边的东西从来都不会再往别人口里送,他也就永远没机会听到那句让天下子女落泪的话:“娘不饿,你吃吧!” 所以,听闻李斯母子情深,他忍不住长叹:“只恨吾母不似汝母!卿何其幸也!” 李斯吓得脸色苍白,他并不想揭秦王的伤疤,只怪秦王太容易旧病复发。 臣子最忌讳论君王家事,向着秦王就得责怪秦王他娘,骂秦王他娘也就是骂秦王,但是王上夸了自己,装哑巴好像又是大不敬。 思前想后,李斯答:“非是臣之独幸,陛下比之臣,幸之甚矣。” “哦?” “臣之母育臣以一介微臣,陛下之母育陛下以万乘之尊。” 秦王沉默,许久之后强颜一笑:“不说母亲了,说说孩子吧。” 孩子?李斯有五个孩子,三男二女,都是一母所生。 “你家夫人了不得!寡人虽然有三十几个孩子,一母五子的还……” 他又陷入沉默,沉默得李斯满头冷汗。 说母亲撞到秦王伤口,说孩子难不成又撒了盐? 盐倒是没撒,只是让秦王想起一些事。 也有一个女人给他生了五个孩子,同样的三男二女,然而他已两年没有见过她了。 李斯只能接着他的话,说自己贤良的发妻,贫贱之时相濡以沫,富贵之后一往情深。 “穷的时候,她照顾我;不穷了,我体恤她,日子嘛就是这么过……” 妻妾如云的秦王听着李斯的絮叨话,忽然对平民夫妻生出一种向往。 一把泥水搓成两个泥人生生死死黏在一起的比喻,在秦王心里荡起一圈圈涟漪。 宫门分别,秦王赏了李斯一个惊喜。 “你家三个儿子年岁正好,入泮宫跟扶苏和将闾他们一块读书吧!” 《礼记?王制》曰:“大学在郊,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 诸侯学宫,三面环水,故名“泮”。 泮宫是各诸侯的最高学府,也是王室贵族议会之处,公子王孙求学之所。 给公子伴读,意味着政治生涯开始,李斯幼时若有此机遇,也不会年届不惑才见天日。 泪水不可遏止地串成两条线,李斯向着秦王重重叩下头去,铭德感恩,发自肺腑。 “好了,回去吧。” 李斯涕泪交加地转身,秦王也回家去看妻子。 北宫一片欢闹,公子公主们打雪仗闹作一团,夫人们围在屋里嘘寒问暖。 儿女请安,妻妾含笑,加之赵国已经安定,秦王志得意满春风盈面。 那春风没在他脸上留多久就溜走了。 王后走之前恨不得把咸阳宫搬到楚国,回来的时候恨不能把楚宫带到秦国。 她给太后带了清风露,郑姬捎了夜明珠,红珊瑚赠琰美人,白玉圭送安陵主,扶苏公子佩上了龙渊剑,阴嫚公主穿上了素纱衣,就连刚会爬的胡亥和胡寅都各有一凤一凰的楚绣肚兜。 三十几个娃,二十几个妾,王后一个都没忘,就忘了一个人。 秦王笑呵呵看着,王后挨个招呼完了,终于忍不住问:“寡人的呢?” 王后一愣,旋即嗔笑:“天还没黑呢,夜里说!” 众妾掩口嘻笑,挑眉挤眼心照不宣。 郑姬是诸姬之长,最识秦王的趣,便向王后讨辞:“我宫里来客了,我……” 王后拉着手不放:“什么客人比我还重要?我才回来,你不陪我倒要去陪别人。” 诸姬又是一阵窃笑,傻子也看得明白:王后黏郑姬,不黏秦王。 三月不见秦王,王后屁事没有,三月不见郑姬,那是天都塌了。 芈媯初来时年岁尚小,郑姬待她跟自家扶苏一样。再后来,华阳太后下令让王后收养了扶苏,同为扶苏之母,二人更是亲密得非同寻常。 唯一碍着这份亲密的,是她们的丈夫——秦王。 郑姬笑:“我妹妹带着子婴来了,大人可以通融,孩子晾不得。你饶了我罢!” 媯儿恋恋不舍地放手,捧了一个檀木匣来:“玉梳给长安君夫人,玉弓给子婴,我记得他刚会爬的时候就喜欢拉弓玩。” 扶苏听说堂弟兼表弟来了,转头问:“父王,儿臣今晚能去扶苏宫住吗?” “为什么?” “父王母后久别重逢,孩儿当成人之美。” 秦王吓一跳,儿子都懂人事了?这他妈哪学的君子之道?! ——真乖! 扶苏十四岁,泮宫里少傅不教的,后宫老人也会教,一来二去就通晓阴阳了。 郑姬带了儿子扶苏女儿华阳退下,其余诸姬也各自牵儿带女告辞。 唯有将闾三兄弟和阴嫚两姊妹没有娘亲照应。 阴嫚十二岁半,最年长,带着弟弟妹妹拜别父亲和嫡母。 王后把红珊瑚珠给她:“一定要交到你娘手上,丢了坏了,我可是要打人的!” 阴嫚怯怯地抿了抿嘴,轻轻嗯了一声,蝴蝶一样飞走了。 偌大的宫殿终于只剩夫妻二人。 两人对望一眼,秦王才发现圆润娇俏的水芙蓉成了芦苇杆。 他抱起来掂了一掂,觉得很亏:“瘦这么多?” “没以前重了?” “太轻了,跟没有一样。” “楚国换了王,我这楚国公主自然没了分量。” 秦王再吃一惊,没想到她肉掉了,见识却长了。 “你有没有分量我说了算。”他把人一扔:“重死了,抱不动。” 她笑着扑回来,吊在他身上,狠狠咬了一口。 小虎牙直咬得他嘴唇渗血,咬出那暖融融一股浪来。 也不等夜幕,也不等月升,噙香含玉叠衾摇帐,扰了个天昏地倒。 潮起潮落潮水终宁静,骨酥神散欲往好梦境。 神思朦胧间,泪水滴落鼻尖。 “怎么了?” “你与我,秦与楚。秦楚盟好,夫唱妇随,秦若欺楚——” 下面定不是什么好话,他用吻截住,道:“夫妻便是夫妻,没有其他。” 他们不是寻常夫妻,怎会没有其他,“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依稀在耳畔。 母亲的忠告与华阳姑母的遗言在她脑海来回厮杀,杀出一汪倾天泪。 他抬手去抚那泪花,拭不尽也擦不干。 他以为,此刻温柔能够收买她的心,可惜失算。 “秦若欺楚,我必叛你。” 秦王翻身而起,高傲的自尊受到折辱。 早料到今日,却不曾想她够狠心竟然先说了绝情话。 如果有个孩子就会好一些,可是她为什么一直怀不上? 雪姬骂秦王混蛋一点都不冤,他既想要女人,又想要女人的国。 鱼与熊掌,二者不可得兼,取熊掌以钓鱼焉。 他解决夫妻矛盾的办法是先挑唆她俩哥哥内斗,然后做“好人”帮她救国。 前朝悬而未决的问题有了决策:让顿弱搅乱楚国,越乱越好。 心里有数脸上挂不住,穿衣趿鞋甩袖出北宫。 北宫为王后所居,两侧宫阙里依名位次序住着诸姬。 右宫上首是魏国公主安陵,一个稳住魏国的筹码。 右宫后下是卫国公主琰姬,卫国妄图续命的赌注。 左宫上首是韩国公主郑姬,韩国美人计的棋子。 左宫下首是…… 胡姬,草原来的一朵明艳艳的花。 明艳的花朵刹那黯淡了,她涕泪涟涟地跪倒在秦王面前谢恩。 林胡戎王的小女儿,被赵国大将李牧灭国,长成后进入秦宫,借秦国报仇。 秦王心里五味杂陈,这是他所有女人里最天真最愚蠢的一个。 她怎么会觉得秦王为她灭赵?不仅自不量力而且相当可笑! 这姑娘的悟性和智商,连扶苏她娘一个零头都不到。 当年韩国图存,前后三条毒策:下以水工疲民,上以美人祸主,中以间臣乱政。 水工郑国进言吕不韦兴修关中渠,美人郑姬通过夏太后嫁与秦王,公子韩非出使秦国。 后来怎样?一件件东窗事发,郑国投秦,韩公子非被杀,郑姬却安然无恙。 若说因为扶苏,后宫不缺愿意养孩子的女人,杀母留子不过君王之家寻常事。 可是郑姬还是活得好好的,身后靠山夏太后和韩国一一倒台,她也没受牵连。 甚至华阳太后一巴掌废了琰,也没有想起来替王后铲除养子的生母。 为什么?就因为郑姬有识人之明,更有自知之明。 那时秦王派长史李斯到廷尉府出任廷史,专审韩非间秦一案。 李斯把韩国在秦廷的谍网一锅端了,那张网里赫然就有郑姬的名。 秦王提剑寻郑姬,那时苕华宫还没闭,郑姬经常带儿女来看琰。 秦王寻到她时,她正在跟琰闲话,琰奶着小公主,问郑姐姐想不想家。 郑姬怔了一怔,笑:“想,又不想。” “如何想?又如何不想?” “父母尚在,那是家。父母去了,那是别人家。现在不是天天在家么?有什么想不想的?” 琰也一怔:“这是他的家,姐姐真能当成自己家么?” 郑姬轻轻戳了琰一指头:“你呀,都是五个孩子的娘了,怎么还像个孩子?” 琰红了脸,忍不住委屈大哭:“他从来……从来都只当我是个生孩子的!” 郑姬扶过琰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斟酌话语安慰。 “我比你幸运,嫁的时候就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鲲鹏之志,高于天,广于海。他注定不会属于我们,我们也注定只是他生命里可有可无的点缀。我嫁他,是父母之命家国之托,但我感激。我本平庸,我不喜欢平庸的男人对平庸的我报以平庸的怜爱,我喜欢不平庸的他,他只要洒下一点点光,就够我活一辈子,哪怕这一辈子很短很短,哪怕……哪怕到不了明天。” “这一点光,就值得忘了所有吗?” “值得。” “包括以前的家吗?” “忘不了,也得忘。” 秦王放下按剑的手,什么话也没说,就当急匆匆来看琰的小女儿。 郑姬也当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做着贤妾慈母孝媳。 后来灭韩,郑姬没闹过一回,韩安被押到咸阳时,才求秦王赐兄妹一见。 若是胡姬有郑姬一半明白,也不会落得秦王嫌恶,生生把好事都变成坏事。 也好,也好,如此也好,难得凑个齐全。 左宫下首是林胡公主胡姬,为林胡复国而委身于秦。 每一个女人背后都是一张网,网中势力错综复杂。 这是身为王者的必然,他看透也坦然接受,只是李斯的故事在心里轰然炸开一个窟窿。 原来作为一个人,还是会有那么一刻,渴望纯粹,渴望眼神交汇时的心花绽放。 走过余下三宫,安陵得了协理后宫的权,郑姬为侄儿子婴求了扶苏伴读,琰依旧闭门不见。 自被华阳太后毁容,琰就自锁苕华宫。 “你……你……你要是进来,我……我……我死了算了。” 颤巍巍的声音里能听出泪花,秦王不再叩门,站在宫门外失了好久的神。 雪花落入衣领,他打个冷战转身,苍白雪色里,深深浅浅一串脚印。 脚印尽头,风雪呜咽,甘泉宫空空寂寂。 炉火映照着太后斑白的鬓发,厚厚的衾被包裹着一副几近干枯的躯体。 秦王记忆中的母亲不是这个样子,她才过半百,就算岁月无情也不应苍老至此。 床畔,殷奴在教女儿做针线,母亲绣着白乌拣寒枝,女儿描着残月在海天。 一针一针复一针,似没有尽头,就像甘泉宫的日子,一年一年又一年,一成不变。 庆都绣好一眉弯月,却不知该怎么绣海浪,正待问母亲,父亲高大的身影映入眼帘。 她欣喜地望着父亲,又回头看母亲,只见母亲怔在那里,眼角蕴了一滴映着火光的泪。 殷奴十三年前被秦王斥退,半年后诞下一位公主,恰逢秦国攻克了赵国的龍城、孤城和慶都,秦王就赐名庆都。 此后,秦王对她母女再无过问。太后被幽闭在雍门,她也一同被幽禁,太后复居甘泉宫,她也就复位为甘泉宫女官。 十几年来,她一直都只是太后的侍女,没有名分。莫说承宠,就是秦王的面,她也甚少能见。只是庆都,逢着宫中宴会祭祀,能见到父亲,也不过是一年一次。 殷奴敛了惊惶喜悲,轻声去唤榻上安睡的人:“太后,陛下来了。” 太后似已沉入深梦,宫殿里安静得只有火苗窸窣的声音。 秦王放柔脚步走近母亲,一步一步,脚下似有千钧。 他还记得十年前那一幕。 他下令处死两个弟弟,母亲牵衣痛哭,跪地叩头,叩得头破血流。 母亲真的老了,青丝换了白发,皱纹堆在眼角,满面深皱也掩不住额头那一道伤疤。 十年了,他一直都不肯原谅她。 将母亲迎回甘泉宫,也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摆设。 心里的疙瘩始终未曾解开,如今她垂垂老矣不复容华妖冶,他才忽然心疼起来。 “儿子……看你来了。” 太后紧闭着双眼,她多想看看儿子,今日是他三十一岁生辰,他长成什么样了? 可是……她另外两个孩子,被这个冷血魔鬼将摔成了两团模糊的血肉。 那是嫪毐的孽种,也是她的亲生骨肉,手心手背,她的正儿为何这么残忍?! 谁也不肯先原谅谁,时光在风雪里静静沉默。 殷奴轻轻哼起一支歌,那曾是母亲哄孩儿入睡的歌谣。 日薄西山,月出东川 北辰在天,南湖星转 吁嗟蝉兮,何鸣此间 使我乳儿,不能成眠 蝉兮蝉兮,无鸣此间 吾有乳儿,何宁何安 秦王终于不能自禁,跪下身握住母亲的手。 一滴泪沁出眼角,沿着皱纹斑驳的脸缓缓滑落。 “母亲……” 母亲用干枯的手指抚摸着儿子的脸,那硬朗的棱角,刀裁的眉峰,挺拔的鼻梁,浓密的胡须…… “正儿,正儿……都长这么大了。” “母亲……儿子灭了赵国,我们回家看看,好吗?回邯郸,看看外祖父、外祖母、舅公、舅母,还有……” 后面的话母亲没有听见,她喃喃重复着一句话。 赵国…… 没了? 第21章 风飞云会 仲春时节,秦王巡游邯郸。 闹市中央,姚贾的头颅依然高悬。 王翦本想收葬,听闻秦王要来,便留他在楼头等心愿圆满。 看过荒唐悲壮,历过雨雪风霜,骷髅终于盼来了梦中景象。 秦王骑着高头大马,穿着玄衣黑甲,意气风发地走进这座城,走近早已逝去的人。 头皮腐烂殆尽,风如刀,割断最后一缕发丝,头颅坠地。 秦王捧起颅骨入殓,太尉率诸将叩首送灵。 姚贾之死消除了前线战将对敌后间者的偏见:原来纵横家并不都是见利忘义贪生怕死。 若无姚贾陷赵国中枢于瘫痪,能否顺利灭赵还未可知。 打马过王城,挥鞭入宫台,万人以血泪开路,换君王他国闲庭信步。 王子政离开邯郸时,虚岁有十,秦王政重归此处,年三十一。 故地重游,楼矮了,街窄了,记忆里入云摩天的赵王宫竟也只有半山高。 他在邯郸生活了九年,可笑的是,这九年竟要从吕不韦的传记里寻找蛛丝马迹。 《史记?吕不韦列传》载:秦昭王五十年,使王齮围邯郸,急,赵欲杀子楚。子楚与吕不韦谋,行金六百斤予守者吏,得脱。亡赴秦军,遂以得归。赵欲杀子楚妻子。子楚夫人,赵豪家女也,得匿,以故母子竟得活。 简而言之就是:秦王两岁的时候,太爷爷把赵国往死里揍,赵国要杀他爹,爹跟仲父都跑了,留下他娘俩被赵国宰。 没被宰的原因是他娘乃豪门之女,这个豪族有能力藏匿女儿和外孙。 史书没写这个家族的最终结局,只写了二十多年后外孙回来复仇。 这个外孙身形从四尺长到九尺,从阶下囚成为邯郸城的新主人,从前需要仰视的一切,现在都变作俯视,不变的是放火把这里连人带房子全部烧成灰的念想。 第一个想烧的,是赵王宫。 王城易主,旧主人与新主人相见,话里藏刀眼底藏剑。 流亡的王子政曾被押解上殿,他还记得母亲用楚楚可怜争取赵孝成王一丝心慈手软。 他忘不了王座上那个人的眼神,忘不了生死就在别人一句话的感觉。 如今他做了王,站在孝成王的位置,居高临下地看着赵孝成王的孙子。 赵迁站着不肯跪,就像当年的他,丝毫不愿折腰。 他很想剁了赵迁,一如当年赵孝成王想炸了他喂狗。 孝成王对他多恨?想想他太爷爷对赵国做下的事就能理解。 秦人杀了赵国几十万人,战场无情还罢,战后竟然杀降。 一时之间,国中孩子尽成孤儿,国中女子皆是寡妇。 作为国主,赵孝成王恨得天经地义。 可以算笔账,史载安国君有二十多个儿子,他爹应该也不会太差。以秦昭王七十多岁的年龄,差不多有四百多个孙子,重孙儿的数目得超过一千。 秦昭王把孙儿送到赵国当人质,又毫无顾忌发动秦赵之战,大概是觉得死个百分之一和千分之一根本无关痛痒。 既是秦国先耍流氓,赵国按例诛杀人质一点也不过分。 于是便有了子楚的逃亡,有了一门浩劫,有了一个孩子对赵国的仇恨。 犹记当年此处,孝成王扶起梨花带雨的康夫人,虚情假意道一声:“夫人受苦了。闻听夫人家中不幸,是寡人约束不力,夫人节哀。” 康夫人怯若雪中寒蝉,拽着孝成王衣袖恳求:“放过孩子,求你。他还这么小,杀了他也没什么用,秦王不会伤心,秦国也不会退兵,留着我们或许……我生而为赵人,你是我的王啊!求你,不要伤我的孩子!求你……” 秦王母亲的名不见于正史,两千多年后出土的“康泰后”印章泄漏了一点端倪。 不知是出于对这位女子的怜爱,还是细思量了赵国的未来,孝成王放过了这两人。 “诸位爱卿,从今以后,谁再伤康夫人母子一根毫毛,便是与寡人为敌。” 再后来,秦昭王死,秦孝文王即位,子楚晋升太子,赵国还派兵奉送他们归国。 秦王没法去黄泉找孝成王报仇,报在他孙子头上也天经地义。 当时赵迁刚断奶,没机会见到那情景,秦王就详细跟他复述了一遍。 赵迁很愤怒:“可恨大父一念之仁,没将你千刀万剐!” 秦王瞅赵迁的眼神像是在打量傻子:“是啊,所以寡人不能重蹈覆辙。” 赵迁有点懵,不小心第一句话就自送了人头。 “说吧,想怎么死,寡人尽量满足你。” 到现在说死有点晚,要能死在国难那一刻也还好,偏偏那时被什么影将军挟持着,连死的自由都没有,活下来就不想死了,最好的死法当然是老死。 他还是没有勇气赴死,又不愿低声下气求饶,只好沉默。 秦王冷笑:“难怪你会丢了赵国。” 赵迁不小心又怒了:“我丢了赵国?” 他环顾四周,曾站立于此的赵国文武,换做了秦国的利刃智囊。 文有昌平君、李斯、张苍,武有尉缭、王翦、王贲、蒙武、蒙恬、蒙毅、李信、任嚣、辛胜。此外,就连赶车递水研磨代笔的侍从赵高,都有翻云覆雨的本事。 这些尚能见光,还有不能见光的。 那人,站在蒙毅身侧,应是秦王亲信。 脸上的剑伤和刀疤渐渐淡了,露出了原本俊美的容色。 赵迁还记得自己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将命运寄托在他的一柄剑上。 他曾有多感激此人,感激他手刃心腹大患李牧,甚至不顾游士身份将他留做近卫。 若非韩仓生妒将他赶走,或许赵嘉逼宫那夜不会那么狼狈,赵迁曾有过此想。 直到那人趁夜入宫擒王,直到他以功臣身份站在秦王身边,赵迁才深觉可笑。 “你用龌蹉手段夺了我赵国社稷,怎配指责我丢了国?!” “兵不厌诈,你没听过?” “我只听过,多行不义必自毙!” “可惜自毙的是你。” “终有一天,会有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赵迁情绪太过激动,唾沫星子飞溅,喷了传话的赵高一脸口水。 赵高没有去擦,多年阅历告诉他,在秦王眼皮下侍奉,最好不做小动作。 其实他擦擦也没事,毕竟秦王此刻并没有心情管他,因为赵迁简直太讨厌了。 “吠犬不咬,咬狗不叫。” “相鼠有皮,豺狼无仪。” “无能才会怨天尤人。” “无耻就能横行天下?!” “兵者诡道,哪里无耻?” “‘无耻之耻,无耻矣’!” “是你亡了国,不是寡人。” 亡国之君本身就是最大的耻辱,可赵迁觉得这辱并非自取。 “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小人觑位,是天亡赵国,非我之罪!” 秦王终于震怒:“既是天亡赵国,何不跪受天命?!” 赵迁吓了一个激灵,强装镇定仍旧死犟:“天命不在赵,也未必在秦。” 他等着秦王再次暴怒,结果这人又没发火。 他一挥手,郎中令蒙恬命诸郎将赵国旧臣“请”上殿。 “看看,看看为你卖命的人。” 顺着秦王的手指,赵迁看到了哀颓的文臣和残疾的将军。 李牧被诛,人没能来,长子李泊被扶进殿,怀里揣着李牧来不及写完的那份血书。 赵葱阵亡,也没能来,小侍卫赵佗捧血衣入见,小兵脸上的疤有牡丹花那么大。 被俘的南军主将颜聚断了一只胳膊,战场上活过来的没有一副完整身躯。 别时尚是君臣,再见俱是阶下囚。 “国有伤,臣不敢瞑目。待河山无恙,自当含笑黄泉路。” 这是李牧的一半遗书,赵迁哭了,抱着书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显然,秦王没那么好心让他们君臣叙叙旧情追忆过往。 “人是你杀的,平个反吧!” 赵迁收住悲哀愤然怒斥:“你们构陷污蔑,该认错的是你!” 秦王都快被这傻子给气乐了,既然再送我一个功劳,不要白不要。 他走到李泊跟前,把姚贾的上书递过去。 这份书与影将军故意留给李左车的那份一字不差。 “功名利禄,人之所趋,李牧者,非人哉!其人忠正如此,终不可为我王所得。言诛其身,则污其名;不污其名,则臣负君。思及再三,贾不敢因一己之私而损天之道,唯上察之。” 姚贾的评断七分真挚,秦王的话十分诚恳。 “姚贾所言,半虚半实,障眼法而已。寡人恨武安君,寡人亦慕武安君。武安君之死,秦人难辞其咎,但是不得不为。” 赵迁冷冷一笑:“这就开始收买人心了?” “人心难求,若能买到,秦国之幸,寡人之幸。” “虚情假意!” 赵迁第三次送人头,秦王却之不恭,也告诉赵迁一个道理:虚情假意好过无情无义。 秦王入赵颁下的第一道正式诏令,就是恢复李牧的武安君爵位,并由其子李泊袭爵。 李泊没有接诏,作为父亲的智囊,他明晓秦王的意图。 “秦王美意,泊心领。武安者,以武安邦,我自幼腿疾,徒以文安身,非以武立命,无才亦无功,不敢受赏。” “受封袭爵,彰先人功业,不拘俗礼。” “先父至死未肯负赵,我若受秦之爵,岂非坐实先父叛国之罪,泊毋宁一死。” “可惜,天不生李牧在秦,若得你一门忠烈,寡人何其幸也!” 李泊略怔,他心里蓦然生出一句话,不知可笑还是可叹,便斗胆一试。 “良禽择木而栖,泊也并非冥顽不灵。可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泊之所怨者,乃是与杀父仇人同立一廷。秦王若能为李家复仇,则李氏一族为秦王肝脑涂地,至死方休。” 赵迁知这一句话便能拆穿秦王的虚伪面目,便把矛头指向秦王身后的年轻人。 “秦王若真心想收伏武安君后人,就杀了他!李氏言出必行,秦王做得到么?” 李泊望了过去,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集在稚气还未完全褪尽的小将军身上。 他是手刃李牧的凶手,秦国右丞相昌平君的长子,秦国暗军首领——熊忌。 秦王舍不得杀,这李泊也太不知好歹,可是方才的话…… 太尉翻个白眼解围:“咳咳,臣有一家务事难断,想请陛下赐教?” 秦王皱眉:“你连个家都没有,还有家务事?” “臣有一小妹,生得灵慧无双。西家男子倾慕不已,以隋侯之珠和氏之璧为聘。本是一桩美妙姻缘,怎奈那男子有妻,而小妹誓不为妾。那男子便赠书与小妹曰‘卿且勿忧,吾妻不日当死’。敢问陛下及诸位,小妹当不当嫁?”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不知就里,有人心照不宣,秦王介于二者之间,便问诸臣:“你们替太尉断一断。” 年轻人冲动,王贲正迷着狐奴,嘿嘿一笑:“这么痴情,为何不嫁?” 李信也觉得这是真动心了:那男子必定既富且贵,嫁也不亏! 蒙恬知其中轻重,心无决断便无话,蒙毅尚幼,纳闷:“太尉有小妹?我怎么不知道?” 尉缭扶额,他没有小妹,胡乱瞎诌的,既然问起来只好继续胡诌。 “我家恩师的孙女,恩师择婿,问计于我……” 这下换忌纳闷了:你恩师不就是我师父么?清河?!那鬼丫头才多大就要嫁人了? 所谓敏于心而讷于言,他的嘴比脑子慢,还没来得及问就被任嚣抢了先。 “能有隋侯之珠和氏之璧的,不就是陛下么?谁能不嫁陛下啊?!必须得嫁啊,是吧?!” 李斯扶额:男子自是陛下!小妹便是李泊,发妻是忌儿,带兵的小崽子们悟性不够啊! 老将军们就大不一样。 王翦摆手:“若有得选,不嫁也罢。” 蒙武义愤填膺:“见色忘义,绝不能嫁。” 昌平君也会意,哪能劝人杀自己儿子,便将话说得更明白:“臣有二女。若此男子来聘,臣断然不会应允。能杀前妻,也不会善待后妻,臣绝不会将小女托与不测之人。” 最后,李斯结尾:“待发妻至义,才能待后妻至情。陛下以为如何?” 陛下以为,最好不做负心人。 “寡人倾慕先生,亦望先生佐我大业。忌儿为我出生入死,寡人惜之爱之,且必以全力护之。先生若能入秦,寡人也定会如此待先生,定不让先生再蒙半点冤屈。” 李泊落泪:“可惜,天不生赵王若秦王,若能得秦王之明,先父何其幸也!” 这一幕对赵迁而言太过讽刺,好似亲手把死心塌地的老婆推进别人怀里。 更不幸的是,倔强如他不知如何悔改。 于是在他助推之下,名将赵奢之孙——马服君赵兴也答应入秦,并弃用赵姓,改为马姓。马兴成为马姓始祖,世代定居咸阳。 秦王别提多开心,虽然李泊仍旧推辞,秦王还是好脾气请赵国旧臣们逛逛赵王宫。 “这可是你们用命守的地方,都看一看!让你们旧主带个路!” 赵迁不乐意:你逛你的园子,凭什么要我带路? “你熟。” 这太伤尊严赵迁扭脖子不干,王贲可开心:陛下,他这么不识抬举,杀了吧!我有刀! 他刺啦拔刀寒光瑟瑟,赵迁就乖了,他再犟媳妇孩子都得归别人。 王翦找匠人修复过王宫,故而仍有飞桥凌云宫阁巍峨。 或许是因为美景太怡人,这场秦赵君臣游园会相当成功。 秦王跟赵迁在前面耍着嘴皮,从三十多年前长平之战撤廉颇说到半年前杀李牧。 赵迁不甘心:“就算按李牧的打法,赵国也耗不起,这么多天灾人祸,换你你怎么办?!” 秦王听完也觉确实不好办,但是他很自信:不管我怎么办,不会办得比你烂! 后面两位相佐,昌平君跟郭开,论着赵国政务得失。 昌平君有个大疑问:我理过账,赵迁元年开始筑柏人城,那是个无底洞,你们想做什么? 郭开耷拉了脑袋:当年春平侯定下的策,筑柏人城当陪都,就像齐国的即墨。可惜你们来得太快了,我们没机会退到柏人去。 昌平君称赞“高明”:秦国还没大兴兵,你们就想好当缩头乌龟了? 郭开垂眼:有备无患嘛!敌不过你们神兵天降,命啊…… 神兵?王翦眼中,李牧之兵算当世神兵。 所以他一直追着李泊问李牧原打算如何退秦。 李泊长叹:“无非以静制动。父亲说你们求胜心切。倾国之兵,不胜就是输。我们只要守住防线,你若无功,秦王就会收拾你。没想到……” “没想到,我们秦王先让赵王收拾了你父亲。” “唉,两国交战,拼的不止是兵啊!” “不谋兵也没法谋国啊,武安君是否留有著述?” 王翦老将军惦记着李牧的治军经验,小将军们却玩起了战俘。 李信原是羌瘣部下,他抓了颜聚所以十分得意:那南军主将!胳膊我砍的! 王贲见不得他猖狂样:北军才是赵国主力,那北军主将赵葱,我剁的! 任嚣的战绩没法跟他们争色,只能唠叨一下自己出类拔萃的武技。 “我抓了个人,抓他之前,他砍了三个千夫长八个百夫长二十多个散兵。” 任嚣的意思是,我连这么厉害的人都能抓,你们看我厉不厉害?! 王贲跟李信又不傻:老虎被别人耗死了,你当你自己能耐啊?不过那老虎倒是有点本事,在哪儿呢? 任嚣指着一个十三岁的半大娃娃,那娃娃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望着他们。 王贲不信:毛还没长全呢!嚣老弟你吹牛吧! 李信也不信:还没我的矛高!嚣老哥你记错了吧? “不信啊,你们可以试试?” 王贲拦住娃娃,漫不经心挥了一拳,落空。 再挥一拳,再落空,第三拳,嘭,小娃娃开始反击。 嘭嘭嘭—— 王翦回头,看见儿子被揍了一拳。 昌平君回头,看见王贲在打别人小孩。 …… 待秦王回头,两个人互掐着脖子,鼻青脸肿俨然一双熊。 啪啪啪! 秦王高兴得连拍三掌,活人斗殴可比死水楼台好看得多! 他问赵迁:“你们宫里有较武台么?” “有,在兽苑。” “走!” 兽苑是赵迁的伤心地,在那里他射杀了一只忠心不渝的金雕。 那时他亲手葬送了李牧,而今又是此处,他失去全部朝臣,彻底沦为孤家寡人。 秦风烈,龙吟方泽,虎啸山丘,问英雄,谁是英雄? 人间几多英雄,尽入一人彀中。 —————————— 关于赵国降臣的设定,有关臣子名声气节,这里虽是小说也并不敢胡乱瞎写,附上出处 李泊——明《山西通志》:“李左车,赵将李牧之孙也,父泊,秦中大夫詹事。” 马兴——南齐《姓谱》、隋代《广韵》、唐代《新唐书.宰相世系表》都有记载:“马姓,本自伯益之裔,赵奢封马服君,后遂氏焉。秦灭赵,徙奢孙兴于咸阳,为右内史,遂为扶风人。”“秦灭赵,牧子兴徙咸阳,秦封武安侯。” 但是这两则史料离秦代较为久远,尤其是李泊的,所以并不能作为研究用的信史,还请看官留意。 这部分感谢【秦穿导游张不叁】的解惑 以后凡有重要引用,都会附在章节下,以便各位甄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