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妃帘》 第一章 多少蓬莱旧事【一】 【楔子】 海天茫茫地连成一片湛蓝,大堆大堆的铅云压在那交接一线,黑色奔驰商务车在海湾的十字路口前停下来等红绿灯。 我隔着车窗望这片海湾,望久了,那辽远的海面仿佛要透出一分分殷红,如开在绸纱上的缂丝罂粟花团。 我又想到了八年前的那场惊动沪宁的爆炸。 揉揉自己的眉心,我想,我应该高兴,十五年前的那个错误终于可以弥补了。 我职业习惯性地打开平板看新闻,一则则地滑下去,而一条新闻一次次又一次地蹦出来,我点开了它,不由念道:“湖广巨子詹宇澈宣布结婚,中学教师郅怡文喜嫁富豪。郅怡文、郅……” 成助理在驾驶座开车,他笑道:“原来江小姐也爱关心这些娱乐。” 我在电视台这么多年,严谨敬业是出了名的,不然现在我也不会有机会去采访沪宁省的传奇——易少夫人,所以我明白成助理的说笑。 我也笑道:“郅这个姓氏可不常见。” 商务车再次开动,穿过外围一圈圈的安保岗哨,车窗外的景致变成了成荫的松柏,丛林间隐隐可见的摄像头,泛着惨白的天光。 沿着柏油路,车驶上了半山腰,一座欧式临海别墅矗立在山水环抱中,山下安保极好,别墅前的黑漆描金雕花大门反而大开着,成助理把车开了进去,却不下车,他对我说:“我还要去接守之,江小姐可以自己去见少夫人吗?” 我知道他说的是易家的小少爷易守之,就点点头下了车。 成助理把车开走后,我环顾四周,别墅旁是成簇的湘妃竹,斑斑点点交相辉映。 这时,一位身着品蓝团花蜡染旗袍的女人扶着竹叶从竹林里走出来,她肩上是一条纯白的开司米披肩,缀着流苏白水晶,而那手臂上却挎着一只竹篾篮子,篮子里满是鲜红饱满的草莓。 我叫了一声:“易少夫人。” 易少夫人频频登上“风云”杂志封面,不知道为什么,大众面前,她总是传统的装束,说不出的美丽娴雅,与股市商场里那个凌厉的易氏集团掌事媳总是难以等同。 她颔首回礼。 我跟着她进别墅,迎面落地窗上挂着两卷竹帘子,她先进厨房点火熬了草莓奶茶,之后我们就在客厅开始了采访问题,前几天的拍摄已经完成,这次采访也特别顺利,采访完成后,易少夫人留我喝茶聊天。 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后,易少夫人问我:“江小姐是榕城人?” 我坦然道:“是的,我也是榕城一中毕业的。” 她问道:“高考状元?” 我淡笑说:“我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我当初也是为了一个人,他跟着别人来了沪州,我就这样追来,提前毕业时也想进入易氏工作,但也是因为再次遇见了他和你,我甚至面试都没有发挥好,后来才进了电视台。” 她偏着头看我,却说:“想不起来了。”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三寸见方的黑色丝绒盒,把它放在茶几上后说:“在学校时,我们是没有接触过,但那时你走后,我看他那个样子——那种样子这辈子我只见过两次,所以之后我不忿地偷偷留下了它,没想到一藏就是十五年,今天有机会,我想跟你说抱歉。我拿去鉴定过了,这块白水晶是上等的珍品。” 她颤抖地伸出手打开了茶几上的丝绒盒,黑丝绒包裹着的白水晶熠熠地闪耀着光芒,还被一根鲜红的丝线拴着当吊坠,和她无名指上那点璀璨的光芒交相辉映。 落地窗上的湘妃帘高高卷起,但海面上风云诡谲,是一个阴天,她望向窗外,恍惚说道:“这个故事,其实该由我来讲。” —————— 凌晨的夜晚黯然无光,青榕路昏黄的路灯下,连行道边栽的榕树也开始冻蜷了叶,斑斑驳驳的,仿佛结了一层霜,而不过几里外沪宁省最大最繁华的度假村兼销金窟——温柔湾,却突然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郅思郁只穿了一件姜汁色的半袖毛衣,因为三年前从家里带来的大衣已经实在是穿不下了,两千一的工资,思郁不够漂亮不够能喝酒,基本没有小费,每个月还要寄六百块钱回家,还有四天才发工资,五天后还要交四百块钱房租,自己这个月又只剩两百五十块钱,所以稍微好点的羽绒服对于思郁来说简直是奢侈,哪怕是在深秋的凌晨,思郁也只能无奈地缩缩脖子。 思郁按了按手机侧边的按钮,手机也仍然是黑屏,果然是三年前的老款手机,思郁想,三年前自己考到了榕城市里第一中学,母亲邹子瑛高兴坏了,硬是叫继父郅志远给买了一台最新的手机,用郅志远做法语老师那微薄的工资买新手机啊,委实让他心疼了老一阵、自己背着娘俩省吃俭用,却没想到,手机更新的速度那样快,也没想到,自己会那样狼狈地被开除。 思郁有些沮丧,不知不觉,一棵在深秋里也枝繁叶茂的大榕树已经映入眼帘,这棵榕树据说有几十年了,那样高大让人安心,温柔湾西北边租房区也因此得了一个“青榕路”的名字,旁逸斜出的枝叶重重叠叠,薄薄的光晕穿梭在枝叶间,落在行道上却只是影影绰绰,暗暗的,什么都看不清。 而榕树旁,却有一条黑乎乎的巷子,巷子里头只有思郁和留守的祖孙两个租户,但思郁却从没在青榕路被打过劫,大约是这个地方太穷了,里头不是思郁这样的打工妹就是留守的空巢老人之类的。 思郁出来混了三年,唯一一次被打劫的经历就是某次上夜班时,她负责的包房“夜色”的陪酒姐姐佳佳突然急性肠胃炎,主管李姐叫她顶上去,她不得不舍命陪君子地陪酒得到了两百块钱小费,过后自然吐得稀里哗啦的。在厕所里冷静了几个小时后,实在受不了了,就想吃一口软软的草莓蛋挞,于是她就往南边的夜市走,结果到了蛋糕店,草莓蛋挞早就售罄了,当时哪里还有公交车,只能她步行回去,哪想得到会遇上飞车贼,把她的手提袋连同财经报、《全新法语语法》还有所有的零钱一起抢走了,后来想想,还好她习惯把钥匙手机放口袋、重要证件放家里。所以,有了这种经历,当她要进巷子,却听到榕树下那人的低吟时,着实吓了一跳。 “译……” 那人的声音低沉,如同海风拂过飘曳的棕榈树叶,哑哑的。 但思郁随即冷静下来,再回过身,定眼一看,原来榕树下有一个人,靠着榕树的树根坐着,貌似还偏着头,俗话说好奇心害死人、路见不平绕道而行啊,其实思郁在三年前已经吃过一堑了,偏偏还是太年轻,于是她向树下的那个人走去。 “你好?hello?” 思郁叫了两声,那人没有应答,所以她干脆走到那人跟前,却闻到淡淡的酒味,她俯下身来,拍了拍那人的脸,那人的头却顺势偏到了另一边,而路灯浅浅的光晕终于落到了他的脸上,原来他已经喝醉睡着了。 思郁虽然并不花痴,但不得不承认,那是一张很好看的脸。 那人不过二十五左右的年纪,额前的碎发随意落在眉心处,而他眉头微蹙,狭长的丹凤眼与似无的卧蚕,配着右眼角的一颗微微的黑痣,眉眼间阴郁仿佛寒水上空濛的雾,而他薄薄的唇上方,是高高的鼻梁,像山脊一般。此时抿着嘴阖着双眸,让思郁想到了温柔湾外黑夜里无边无际的海,像深綦的绸,而那不绝的浪花,是绸缎上的织银绣花边,谦和平静,又深不可测。 我肯定在哪见过这张脸。 思郁仔细端详着这张脸,心想着,但她长那么大,身边那么多人,哪怕是在她那个低级包厢,也不会有这样气质的人。 但思郁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面临的一个问题,她打量了这人一眼,他身上的纯黑西装看起来并不便宜,而且更深露重的,睡路边毕竟太不安全,但如果要做好人的话,那不是要把他送去酒店,说不定还要打个的,最近的酒店房费少说一百五而打的至少三十…… 一番纠结后,思郁决定带他回自己那三十五平方的出租屋。 反正看着似曾相识,而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于是思郁扶起那人。还好他不算重,思郁才能扶着他绕过巷子里的瓶瓶罐罐,因为对门租户的老奶奶会拾荒贴补家用,而思郁刚来时水土不服大病过几场,老人家挺照顾思郁一个女孩子的,思郁也不好说什么。 对门的灯已经熄灭了,而思郁好容易才开了门和灯,把这人扶到自己那浅粉素色被单的一米二铁架小床上,而那人睡得沉,竟然毫无知觉。 这么一折腾,思郁却没了睡意,想了想决定好人做到底,启用了家里唯一一件贵重些的电器——电饭煲,煲了一些白粥,明早起来就可以吃了,而思郁自己就去了巷子尽头两家的公共浴室简单洗漱了一下,便在窗前的书桌旁坐了下来。 书桌上整整齐齐地摆了十几本书,全是这三年思郁为自己买的,上面还有五颜六色的笔记,全是她标注的,信手翻了翻,再瞅了一眼床上的人,还好他虽然醉了,但酒品却好,醉了一点也不闹,接着思郁趴在书桌上,撇了一眼书桌旁门上挂的日历,原来今天是十月二十三日,那里用红笔画了个圈,写了“十七岁生日”五个字,接着她迷迷糊糊地读着《资本论》,却觉得头上的白织灯越来越晃眼,眼皮也越来越沉重,而那五颜六色的标注在眼前晃啊晃,终于,思郁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思郁睡眠不深,却梦到了三年前,也是十月二十三日,她还在学校读书,妈妈爸爸会提前多给自己一点钱,让自己买草莓蛋糕,一小块的那种,学校那时是被沪宁两家龙头之一的林氏集团收购了,食堂换了好一点的承包方,从此食堂多了奶茶蛋糕之类的甜点。 思郁从小就喜欢草莓,连粉色的书包上都有一个雪白的水晶草莓挂饰,那块雕錾成草莓的白水晶是妈妈整理旧物时拾掇出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邹子瑛一开始虽然怅然地细细摩挲了白水晶上的纹路,白水晶在手心里,她也是剔透的,就像一朵污泥里的莲花,亭亭净植,但她明明快哭了,哪怕片刻后还是把它搁置到一旁、是打算扔掉了,不过瞧思郁眼热,所以又随手给了思郁,思郁用鲜红的丝绳把那水晶草莓挂在书包拉链上,澄澈的秋光下,晶莹剔透。 她梦到自己坐在食堂二楼巨大碧绿色玻璃窗旁的座位上,而玻璃窗外是一排马路旁参天高的榕树,马路的另一边是白练一样的江,浮光跃金,而午曦在榕树叶间百转千回,终于落到玻璃窗上、在落到自己的身上。 自己把那一块小小的草莓蛋糕切成更小的两块,奶油上淡淡的莓粉色果浆顺着刀的切口流下,可她觉得自己好开心,她把一半的蛋糕推给对面的人,然后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自己的蛋糕,软软的、甜甜的,那甜甜到了心里,荡漾在金色的清秋中。 然后她抬起头来,对面的人似乎是胖胖的身材,仿佛镀上了金色的光晕,模糊却温暖,她欢喜地对那人说:“真的好好吃,这样明媚的阳光,要拉个帘子才好,书上那种湘妃帘,我和你就待在一起,每天连卷帘子都省了……” “雨洗檐花湿湘帘,簟纹灯影夜何其。窗前亦有千杆竹,不识香渍泪也无。”卷起时光的爱这样凄美,可当时她还那样小,不懂悲欢离合总无情、只是想一直在一片澄澈的秋光里简单地幸福着。 然后,对面的人说了一句什么,可思郁心里一片酸涩,蔓延到五脏六腑,而梦中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小,那金色温暖的画面也越来越远,而她随之越睡越沉。 第二章 多少蓬莱旧事 【二】 易与谦一早醒来时,已经是晨光透过窗帘的间隙,盈满一室,他只觉得头痛欲裂,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后,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右手腕上进口黑水晶劳力士手表,原来已经是早上八点半了,易与谦随意偏了偏头,才登时意识到什么,反射性地坐起身来,瞪大了眼睛,看看自己身上一身带酒气的西装,又打量了一圈周遭环境:铁架床、橱柜、正在工作的电饭煲、门还有上面的日历、书桌以及上面的书,还有趴在书桌上睡觉的女孩…… 晨曦的光洒在女孩身上,好像镶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女孩随意披散的长发是墨一般的鸦雏色,在温暖的光中轻漾,而优雅的单眼皮下是如蝶翼般的睫毛,她脸颊还透着淡淡的桃红,她不算漂亮,却眉眼弯弯,若笑起来必定仿佛花开了千树…… 而那个女孩好像她。 译伊,林译伊。 昨天的一切顿时如潮水般涌来,自己的婚纱公司终于步入正轨了,自己在温柔湾的海滩订了一个烛光晚餐,长桌中央的镂空青瓷花瓶里插满了荷兰空运过来的郁金香,她最喜欢的黑郁金香,花瓣上甚至还带着晶莹的露珠,她来了,却一口牛排都没吃,直截了当地说:“我已经心有所属了。” 她说,那个人是校草,叫彭与彬,法语系的,半年内完成了别人三年的学业,已经得到奖学金,获得了出国深造的资格,虽然彭与彬没答应她,但如果彭与彬要出国,她一定会跟着,而她于自己不过林易两家世交之谊以及兄妹之情,然后她走了,头也不回,而自己愣愣的,一瓶一瓶红酒喝下去,然后打发了司机助理,自己在温柔湾游荡…… “译伊,林译伊……”易与谦喃喃道,他不由自主地起了身,书桌和床不过两步之遥,他抬手就要抚上思郁的脸颊,而思郁的睫毛突然如蝴蝶振动翅膀般动了动,随即睁开了眼,思郁揉揉眼睛,见此,大方地笑了笑,伸出手来与易与谦握手,说:“你醒了?你好,我叫郅思郁。” 易与谦定了定神:“我叫易与谦,是学金融管理和婚纱设计的。昨天是你收留了我吗?谢谢你。”但随即易与谦一阵眩晕闷哼一声,他一手扶在了书桌的边沿,一手揉着太阳穴,“不好意思,失态了。” “先生,我们……是不是见过?”看着易与谦的侧颜,几乎与往昔无数个梦境重合,就像一层层沾满水的薄纸,也能让人窒息心碎,思郁突然悲伤得发昏,她慢慢地、不确定地问,“是不是,是不是榕城……” “什么榕城?”易与谦想了想,“哦,沪宁北隘吗?四五线小城,没去过倒是听说过。” 这样的人,怎么会到那个小地方去? 听完易与谦的回答,思郁才发现自己唐突,于是她定了定心。 思郁说:“我好人做到底,煮了点白粥,你宿醉完正好喝一些。”说完,她起身往墙角的电饭锅去乘粥,不想起势太猛,桌上打开的那本《资本论》就要被摔在地上,思郁自己却没发现,幸好易与谦眼疾手快,接住了那本书。 随意扫了几眼后,易与谦却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瞪大了眼睛,看了一眼书,扫了一眼桌上的财经报,再看了一眼背对着自己装粥的女孩,他不由得问:“你是在沪宁大学学金融的吗?” 思郁笑了一笑,把粥端给易与谦:“怎么可能!温柔湾那边不是有个临湾酒店吗?我在那当服务员打杂的。”思郁虽然辍学,但好歹在沪宁省读书,知道哪怕是整个华国内,沪宁大学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学。 白粥清甜养胃,易与谦在床沿边坐下,木讷地喝完了粥,心想着:这种人才不挖回自己公司办事,简直可惜了…… 喝完粥后,易与谦摸遍全身的口袋,没有钱包,手机好像也落在烛光长桌上。但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在右裤袋里找到了一张名片,他把名片递给思郁,说:“郅小姐,谢谢你收留我,如果有需要尽管找我帮忙,对了,如果你需要工作也尽管找我,你人好心细,欢迎你来我们公司。” 思郁出于礼貌,还是接过了易与谦的名片放在了书桌上。 易与谦见她收下了名片,起身就要告辞,到门口开门时却愣了愣,开了门后又转过身来,讪讪地问:“郅小姐,能不能借我五十块钱打的?你放心,我会还你的。” 思郁犹豫了一下,还是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钱包,从里头拿出五十块钱给易与谦。 因为她想,两百块钱,也够自己用四天了。 易与谦接过钱道了声谢,思郁在门口目送易与谦离开,易与谦到了巷口时,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四目相接,思郁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易与谦走后,思郁觉得热就洗了个早,然后吃了点白粥。 家里也快没有速食食品了,于是她去了附近的超市,买了些速食面。 回来时,邻居奶奶送完孙子正在巷子里收拾那些瓶瓶罐罐,思郁说了声:“奶奶早安。” 她想回房补觉,可奶奶却回过身来叫住了她。 “姑娘!这是你的吗?”奶奶满头华发,额头上的皱纹在蹙起眉头后就更加显得沟沟壑壑了。思郁从老奶奶皱巴巴的手上接过那个真皮钱包,那钱包在日光下浮泛着淡淡的流光,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她对奶奶说道:“谢谢您,我家昨晚来了一个朋友,这应该是他不小心落下的。” 思郁想起了易与谦留下的名片,按了一下手机键,发现昨晚忘记给手机充电了,手机还是关着机。思郁感叹自己老了记性也变差了,于是给手机充上了电,可老款的手机要充老一会儿电才能开机。 思郁闲下来就觉得浑身无力,自己也晕乎乎的,于是她随手把钱包手机名片放在床头,心想自己是太累了,稍微眯一会在说吧,却不妨自己头一沾枕头就沉沉地昏睡过去。 当思郁再次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竟然是白茫茫的床头灯、白茫茫的天花板、白茫茫的被单、白茫茫的墙壁、白茫茫的窗帘。 落地窗外夜色如绸、霓虹闪烁,她发现自己竟然在充满消毒水的医院,而再略偏过头,却看到自己手上输着点滴。 床头竟然还放着镂空青瓷花瓶,花瓶里插着的郁金香神秘高贵,是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黑色郁金香。 床边还有一张玻璃小几,小几上搁着一个朱灰金的礼盒,盒上彩绘了无数郁金香,小几后是一张米色布艺沙发。 思郁醒悟过来,原来这里是单人套间的高级病房。 沙发上,还坐着易与谦。 他小憩着,不得不说,易与谦的睡颜真的是很好看——他想来是已经洗过澡了,身上早就已经没了酒味,手工刀裁的西装裤,修身的白衬衫,丹凤眼入鬓长,而他身上,斜斜地盖着银灰色毛毯,休闲慵懒。 思郁感觉自己的喉咙像火烧一样,痛痒难耐,她看到床头柜上的矿泉水,伸手便想要拿来喝,无奈双手就是使不上力气,竟然打落了那瓶矿泉水。 易与谦听到声响,也醒来了,见思郁俯身要捡矿泉水,连忙起身替她捡起矿泉水,还一边说道:“你这时候怎么能喝冷水?还有,你想喝水为什么不叫醒我呢?” 说罢,便向墙角的饮水机走去,为思郁装热水,思郁坐起身来,问:“易先生,我为什么在医院?” 易与谦说:“我下午的时候去找你还钱,敲门却没人应,邻居奶奶又说你没出去,我担心你这个恩人的安危,于是想办法联系了房东拿到了钥匙。进去后却看到你昏迷不醒,所以我就把你送医院来了。” 易与谦把水杯递给思郁,思郁抿了一口热水,果然好受了一些,可声音还是沙哑的:“那我这是怎么了?” 易与谦似乎是不悦地皱了皱眉,语气严厉:“你还好意思说?你想学美国人冬天穿衬衣吗?我这个在美国待过几年的海归没暖气都冷得慌。你瞅瞅你那屋子,外面和里面一样冷,你还不穿件厚衣服,不止一回了吧?是不是之前病了也不上医院?” 思郁撇了撇嘴,羞红了脸低下头去,毕竟她才十七岁,许久没有遇到过这样严厉的训人语气,还是觉得委屈。易与谦见她如此,心里一软,也放软了语气:“医生说你是着凉了,所以发烧,而且经常这样吧?所以你发烧时格外晕,不治会不会留下后遗症我就不知道了。”思郁更加沮丧,说:“那我的医药费呢?” “什么?”易与谦扬眉。 “我的医药费多少钱,我给你打欠条!”思郁莫名怒了。 “算了吧,咱俩生死之交,早是朋友了,”他揶揄道,“反正你昨晚也救了我,没有你我司机老程助理成小顶都不知道上哪给我收尸呢。至于今晚,我再不济也是惜才,怎么样?去不去我们公司?” 思郁终于“嗤”地一声笑了,但玩笑之余又突然想起自己的夜班,连忙问道:“我手机呢?早上邻居奶奶捡到你的钱包了,我把它和我手机放一起了。” “我当时看你昏迷了,哪里顾得上那么多?”他说着拿出自己早上回酒店拿到的手机,“你要联系谁?” “糟了,”思郁着急道,“我怎么可能记得主管李姐的电话?!” 易与谦闻言,起身走了出去,几分钟后,他把电话递给了思郁,电话那头一接通,思郁就听出那尖锐的嗓音是属于李姐的,思郁问好后,连忙问自己能不能请几天病假,谁知李姐骂骂咧咧:“郅思郁?你还敢旷工?这都几点了?连你的影子都看不到,这个月工资别要了!你以后也不必来了!” 不等思郁分辩,电话那头就已经挂断。 思郁只是纳闷,自己平常也不讨李姐的嫌啊!怎么还莫名其妙地丢了工作呢! 床边的易与谦却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他趁机说道:“要不你跟着我助理实习?我可以预付你五千块钱实习工资,你要是转正我还提供员工宿舍,你可以随时去人事部报到,怎么样?” 思郁想:这个易与谦不像是什么坏人,而刚好看自己这个人好心却可怜罢了。 想想自己的列表联系人里也没有什么靠谱的朋友,于是只能说道:“我答应。” 易与谦闻言,嘴角得意地勾起。 思郁觉得烦躁,只是赛翁失马啊,再看一眼易与谦的手机,已经十二点整,于是把手机还给易与谦,说:“已经十二点了,易先生快回家吧。” 易与谦闻言,却是一愣,旋即说:“生日快乐。”接着,她在思郁诧异的目光中,打开了那个朱灰金的礼盒,里头赫然是一个两层的奶油蛋糕,蛋糕上用新鲜的黑郁金香花瓣点缀。他又接着说:“我早晨在你家的日历上看到的,想着你一个人孤身在外,我们也算朋友了,原本想给你过生日报答你,没想到出了这样的篓子。你病成这样,这蛋糕恐怕白费了,我明晚再来看你。”说完,易与谦拿起沙发上的外套,将要离开,却又补上一句,“有事可以叫护工。” 收音机里放着沪宁的新闻,沪宁大学法语系学生在国际竞赛中拔得头筹,巴黎大学发放全额奖学金;林氏林文晏登上美国“风云”杂志封面,安氏美女总裁出席林安两家合资楼盘的开盘剪彩;湖广股市惨淡,轻工业产业受政策冲击…… 窗外万家灯火,一缕记忆深处的暖流拂过心间。 其实那个晚上,思郁不顾自己嗓子的疼痛,吃了一口那个蛋糕。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心悦一个人,可那是单恋——灰心、痛苦、幸福。所以很久很久以后,直到现在,我都记得那个味道。” 甜甜的,涩涩的,原来黑郁金香的味道不属于她。 到心里,也是索然无味。 第三章 多少蓬莱旧事【三】 易与谦到底是没再来看她,传说中的助理成小顶却把她的手机送了过来。 易与谦身边的人都是人中龙凤,连成小顶都是那种狭长的眉目,气质和易与谦像极了。 他告诉了思郁易与谦的下落,原来易与谦临时去参加了法国婚纱“l’amour”的招商会议,要过至少两周后才回国。 思郁则在两天后出了院,然后第三天起了个大早,按着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沪州广场。 无数蝼蚁一般的人围绕着地标式建筑奋斗——易与谦也是其中一员。 当思郁仰头站在沪州广场上,她不是不震惊,华国强省沪宁省,沪州易氏集团,宁州林氏集团。怀明满清时便是簪缨世族,在沪宁省各分半壁江山,两家一北一南,在自家的集团总部前建立省里两大强市的中心广场。 沪州广场上是磨得光滑的大理石,而除了耸入云端的易氏集团大厦总部,周围还有无数写字楼林立,一栋写字楼里就有数十家小公司忙碌着。 思郁轻松地就找到了地址上写的览景大楼三十九楼,一家叫“译伊”的婚纱公司,然后就是找人事部。易与谦早就交代好了,人事部的人把她带到了总裁办秘书室,然后她就成了成小顶的助理。她什么都不懂,说白了就是个打杂小妹。 但思郁看的出来,这段时间易与谦在忙一个大案子,连成小顶都在全网找“l’amour”的资料,连带着思郁也看了无数的资料,整理后成小顶叫她矫正、打印、分发各部门,然后就是各部门呈交的企划案,关于如何争夺“l’amour”合作商资格的意见书,思郁突然特别庆幸自己一直没有放弃中学时就有的学法语的爱好,有时候有生僻隐晦的法语资料,思郁甚至都能自行充当翻译。 其实早些年间,这“l’amour”自以为也不是非要合作商,他们之前在沪州就开了一家分店,不过“l’amour”作为发达国家法国高端品牌,以细腻、与众不同为风格,在发展中国家的华国自然是不受欢迎的——“l’amour”设计要在分店预定,请总部设计师,要为沟通食宿等各种费用买单、量身定制、手工剪裁,成本高,生意少,法国人自然是捉襟见肘,于是想到了要招合作商,要招合作方案。 几百家公司闻风而动,不断向“l’amour”总部发合作方案。 “译伊”策划部也是焦头烂额,每天十几部合作方案。远在法国的易与谦终于忍无可忍召开了视屏会议,把整个策划部的人骂得狗血淋头,最后竟然放话,全公司一百多号人,人人都要写一份合作方案,要是最后合作方案“l’amour”通过了,马上升为项目经理,不然怎么对得起我们的海外股东友商等等。 思郁哪里会写什么企划案,在网上查了一下格式,回到岀租屋里也是全身疲惫,毫无头绪,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果然极爱草莓啊,梦里也是午后,她又回想到了中学时期,有一个人说请自己吃自家做的草莓下午茶。旁边是巨大的碧绿色玻璃窗户,窗外河风带着水汽在榕树叶间徘徊,光影斑驳随着清风晃动,对面胖胖的人仿佛镀上了金色的光晕,模糊却温暖,桌上有草莓奶茶、草莓蛋挞、草莓蛋糕,她问:“为什么你要做那么多种东西?”他声音那般温和,像午后温润的河风拂过无数榕树叶,他说:“反正都合适就好了,你不都喜欢吃吗?饿的时候吃蛋挞蛋糕,渴的时候喝奶茶,换个形式,不都是草莓吗?你说呢?” “对!换个形式,都是草莓!”那声音回响在耳畔,思郁却突然从梦中惊醒,一时间犹如醍醐灌顶。窗外,天际那头才刚刚冒出一抹蟹壳青,思郁迫不及待地找出纸笔,流畅地捡重点写了满满四页纸,她没有电脑,就用手机拍了下来,用邮箱发给了易与谦。 法国才迈入夜晚不久,易与谦在酒店套房里一份一份地看着企划案,越看越觉得不耐烦,简直是白瞎。直到,他看到思郁发的几张图片,里头有一句话简直让他觉得兴奋——“形式高端是消费,精华高端是品牌,形式低端品牌传播是商业。” 果然,没有看错郅思郁,有几分自家译伊的风范,易与谦想,然后,他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了成小顶。 思郁一早去上班就被成小顶拉着和千里之外的易与谦开了个三人的视屏会议,易与谦顶着黑眼圈,几乎是兴奋地对思郁说:“郅思郁,要不你到法国来,你说,我亲自帮你写合作方案。”成小顶和思郁面面厮觑,成小顶显然也看过那几张图片,于是劝解易与谦保持冷静,思郁沉吟片刻,却说:“沪州分店的店长不是华国人吗?” 思郁也没有写过策划案,最后还是成小顶给她做起了助理,帮她把想法意见整合到了一起。下午要去见沪州分店店长苏菲儿,分店里门可罗雀,想来是闲得很,成小顶和思郁不过等了二十分钟,一袭红裙的苏菲儿就到了店里会客室,她坐下后随意撩了一把那海藻般的头发,思郁原本以为苏菲儿是一个极其不好相与的人物,于是她礼貌性地伸出手:“苏小姐你好,我叫郅思郁。” “郅小姐啊,你好。”苏菲儿一手与思郁握手,另一手却端起红茶呷了一口,但茶在喉中却噎住,“等等,你是哪个郅思郁?”思郁一愣,不妨她这么问,苏菲尔却开始仔细端详着她:“你不会是榕城一中的郅思郁吧?”思郁点点头。而苏菲尔却惊喜地用右手食指点了点红唇:“真的是你啊!你说你辍学了,把原本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删了,找得菲儿姐姐我好辛苦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今天,你还记得我吧?那个欧洲文化网站,我是巴黎大学的菲儿姐姐啊!” 被她这么一说,思郁也想起来了,这不就是自己初一初二学法语时的笔友菲儿姐姐嘛!思郁在外面漂泊了三年,终于见到了老熟人,怎么能不激动?于是两个女孩激动得抱在了一起,絮絮叨叨地聊了起来,而一旁的成小顶更是目瞪口呆,原本以为是一场恶战啊,谁曾想两个女孩竟然抱在了一起! “郅小姐,合作方案!”成小顶终于忍不住提醒,两个女孩终于依依不舍地分开,苏菲儿仔细看了合作方案,对郅思郁用华国租花轿模式批量生产租赁品牌的想法感到很惊奇,更让她叹服的是让“l’amour”总部签约合作商设计师的想法,对此,思郁不过一笑:“文化和艺术是没有国界的,不过是换个国籍的人、换个方式宣传品牌精华,还能赚钱,岂不乐哉?” 苏菲儿于公于私都答应了帮“译伊”把合作方案从内部交给高层。 不过一周后,法国就官方宣布,华国区合作商是不起眼的“译伊”。 思郁终于松了一口气,昨天易与谦上了回国的飞机,在这之前,他宣布“译伊”全体员工放假一天,大家不由得都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早上思郁去了沪州分店与苏菲儿叙旧,苏菲儿高兴坏了,因为这份合作方案她在上司面前立了功,中午拉着思郁涮了一顿火锅,下午苏菲儿就赶回法国总部开会了。 午后的阳光总是温和的,洒在叶上,熠熠生辉,落到地上,斑斑驳驳。 原来,初中那段大喜大悲的时光,已经模糊不清了,思郁站在榕树下,悲凉地想。 邻居奶奶拖着一个大麻袋从巷子里踱步出来,见到思郁,立马眉开眼笑,说道:“姑娘,吃饭没?”思郁回答吃了。老奶奶又笑道:“今天有个小伙子拿着照片来找人啊,找的那姑娘眉眼弯弯的,单眼皮清清秀秀,我一看就知道是你啊!”思郁疑惑,自己在沪州根本没有什么熟人,老奶奶却接着说:“那小伙站在这榕树下等了你一个整整上午啊,可他好像又有急事,和我说下午他还会来哟!” 说罢,老奶奶就拖着麻袋慢慢离开了,留下思郁在榕树下出神。 “郅思郁!”还是易与谦一声大喊打乱了思郁的思绪,他风尘仆仆,一下飞机就赶了过来。下车后,丢下老程和成小顶,还有他那辆香槟色劳斯莱斯后搬家公司的小货车,几乎飞奔向思郁:“走,郅总,我帮你搬家了!” 思郁当然感觉莫名其妙,易与谦却解释说:“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谁搞定了法国的case,谁就是项目总经理,总经理当然有员工宿舍了!” 思郁懵懵懂懂的看着易与谦指挥着搬家公司的人搬这搬那,终于,思郁忍不住问满脸兴奋的易与谦:“易与谦,咱公司总经理不用学历吗?” “咳!我还以为你担心个啥!”易与谦得意地说,“成小顶和我一起长大,是自愿和我离家混的,老程是我爸塞给我的,但他们全指着我发工资,思郁你以后跟着与谦哥我混,我不会亏待你,还有啊,从那天你桌上的《资本论》我就看出来了,你是个人精儿,不出来做生意可惜了,你知道吗?我当初创立这个品牌在国外找了好久才找到资金,与谦哥我好歹学过金融管理,又是搞设计的,眼光好得很,你担心学历?后门儿与谦哥都帮你找好了,保你进沪宁读夜校,对了,听成小顶说你会法语啊?” 易与谦滔滔不绝地说着,思郁突然觉得一句话很有道理:人不可貌相。刚开始见到易与谦,还真以为易与谦是一个谦谦公子,谁知道混熟以后,他尾巴翘到了天上去,然后就——原形毕露。 搬家公司终于搬完了思郁的东西,而易与谦也勾肩搭背、拉着思郁说说笑笑地上了那辆嚣张的香槟色劳斯莱斯,扬长而去。 黑色修身风衣的少年把这一幕幕尽收眼底,他看着汽车绝尘驶离的方向,一步步,从街道的另一头走来。落日融金,暮色合璧,车驶离的那头,如蚕丝洇水般浸入一点点拱璧蓝,接着以摧枯拉朽之势蔓延,渐渐又染上桑葚紫、然后是无穷无尽的黑,如同他眼中热忱燃烧过后冷透的灰烬。 他站在那棵榕树下,伫立良久,一弯新月爬上夜空,他的心却沉入深渊,他终于转过身,与汽车相悖的方向走去,卖完废品接了孙子回家的老奶奶从他来时方向回家,老奶奶见了他,笑眯眯地:“小伙子!你等到那邻居姑娘了吗?” 一重浓厚的靛蓝压抑着天际最后一层澄黄的秋光,那一点晶莹剔透的光芒早已在迟暮里迷失不见。 他眯起狭长的丹凤眼,额前碎发懒懒地倚在眉心,唇角仿佛是含了嘲讽、似笑非笑地勾起——他终于轻轻点了点头。老奶奶笑容更甚:“那就好啊!那姑娘一个人在这里待了三年,原来是要等你啊!那她现在总算是等到了!” 残阳如血,干涸成寒冷的夜色,少年继续向前,仿佛在追着那最后一丝余辉,哪怕他知道自己再也追不到了。 “后来才知道,那是我第二次和他错过。” 那个少年终于在跨越多年的声音中渐行渐远。 第四章 多少蓬莱旧事【四】 到了青榕路和温柔湾交界的临海十字路口,劳斯莱斯就和家政小货车分开走了。 思郁想,反正东西也不多,庆祝完再回去收拾也来得及。 可车子真正缓缓驶入了温柔湾的临湾酒店前,思郁还是不得不感叹一下物是人非而今时不同往日——不过月余,自己竟然就从服务员变成了顾客,而且还是出手阔绰的那种。 果不其然,易与谦一高兴,还叫了各部门的高管核心,订了个豪华包厢,连菜都不用点,点了包厢就带了菜,直接送上来的那种,什么牛排、鱼翅、海参、三文鱼、法国进口葡萄酒。 在很多年以后,筵席间的觥筹交错都如云烟散去。 “我唯独记得一件事。” 桂酒徒盈樽,故人不在席。此间乐,忍垂泪,诚忘蜀? 原本易与谦划拳作乐,酒酣胸胆尚开张,但他的手机“嘀哩嘀哩嘀哩”地响了三声后,他瞳孔放大,几乎手足无措得像个孩子。在他身边的成小顶也屏息凝神,几乎紧张地看着他,他毛手毛脚地点开朋友圈,一瞬间的期待,然后是失落怅然,最后强敛愁容,再把疏狂图一醉。 那时思郁还不懂,为什么成小顶会落寞地别过脸不再看他。 易与谦最后当然酩酊大醉,回去时在劳斯莱斯带膻味的真皮座上,他只是紧闭着双目,连眉头都锁着。思郁想到了幼时读过的一句诗词: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但她还是不太明白,只能用探询的目光望向易与谦,再望向成小顶,成小顶踌躇良久,终于说:“他的译伊走了……出国了,和别人。” “直到那时,我才明白,‘译伊’是女人的名字。我才开始怀疑我这份幸运。” 不错,老天想郅思郁伸出了一只枯萎的橄榄枝,一份带着血泪污垢的感情—— 所谓的员工宿舍对于思郁来说,简直是豪宅,顶楼二十三层六十五平一房一厅,在沪州广场四条街外的园林小区,“译伊”直接包下了一整栋楼,连成小顶和易与谦都住在里面。 不过半夜十二点左右,思郁就拾掇好了所有东西,甚至还洗完澡吹干了头发。 思郁从来没有住过这样高的地方,她不由得走到了阳台上,眺望这城市的夜景,但意外地,她第一次看到孤独黯然的易与谦。 原来易与谦就住在她隔壁,露台也是相邻的。 易与谦发梢凌乱,微微滴着水,他穿着灰色的银边宽松家居服,一手支着栏杆,一手夹着雪茄烟,红石般的火光在他指尖隐约可见,薄薄的烟雾缭绕着他的面颊,看不清他的表情,而那丹凤眼却一定是无神地望着夜空中某处。 思郁顺着他的目光,但见霓虹黯然惨映,冷月如霜照地,无数高楼也被阴森森的雾气笼罩。 两个天涯沦落人都沉默着,各怀心事,当真是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思郁,对不起,”他终于开口,声音哑哑的,如同海风拂过飘曳的棕榈树叶,“我知道你不是她,但我无法停止爱她,哪怕是要自欺欺人。” 思郁只是静静地望着那抹半掩的弯月,在浓云厚雾中蒙昧不明,就像易与谦的故事,她只看到一个轮廓,但当真是摸不清看不透。 她知道,此时此刻,她应该说一句“对不起,我不是她,也永远不会代替她。” 可是,这样高的地方,这样美的景色,比以往任何一切都绚丽——梦幻的夜景成了海洋的旋涡深深地诱惑着她。 “我选择了沉默。” 她开始提着一口气。 在此后的一年里,易与谦带着精英设计师去了“l’amour”法国总部开始了为期一年的培训。 因为住得近,她每天步行上下班,一丝不苟地工作,处理不了的请教成小顶,晚上乘公交车去沪宁大学上课,主要上金融管理,有时也会上上法语,工作也越来越顺手。 而易与谦,在前半年里,每隔一周的时间,都会托人给思郁带一支黑郁金香,那种市价最高的荷兰进口货。 思郁只是顺手插在办公桌上的长玻璃花瓶里,直到半年后的端午节。 成小顶和思郁几个同事带着粽子去看望培训中的设计师们。思郁去时匆匆忙忙,易与谦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他得意洋洋地眯着丹凤眼,向思郁展现他的设计,他当时正在制作一件晚清民国风的旗袍婚纱,银白光滑的底,飘逸鲜活的纱。 易与谦说:“那个外国女人想要展现一种中华风的爱情,清高而不染,我想用黑色滚边丝在旗袍上绣几朵郁金香,你觉得呢?” “军阀天下,关山似雪,你听过湘妃竹的故事吗?” “其实不好,不含蓄没味道,”反正相熟了,思郁没有多想,毫不客气,“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那些反复无常的时代,这才是我们的爱情。” 终究,易与谦还是用了明黄暗银丝线绣了几簇湘妃竹,出人意料地,那款设计被来自全球的“l’amour”设计师称赞。 从那以后,易与谦再也没给郅思郁送郁金香,思郁也为办公室放上一盆绿油油的湘妃竹盆栽。 又过了半年,“译伊”正式负责“l’amour”在华国范围内的业务。她的新晋闺蜜苏菲儿,被拔擢成了华国区的大区区长。三年后,“译伊”正式上市,几轮融资下来,成了国内数一数二的婚纱公司,而思郁除了挂名负责法国的case,完成了夜校的课程后,还兼任了财务总监,帮人数钱之余,手上分到了一点股票,蒸蒸日上的“译伊”着实让她赚的盆满钵满,但她除了现在每个月给家里打五千块钱,也再没回过榕城。 思郁有时候会想起以前的自己,莫名其妙地就被开除了,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学姐洋洋得意地蔑视她,而郅志远找遍整个榕城,竟然每一所中学愿意收她,妈妈当时只是坐在沙发上,双手掩着脸,悲恸地啜泣。 思郁知道妈妈一定了解什么内幕,可妈妈只是懦弱地哭泣,最后,邹子瑛那张与思郁神似的脸徒然泪痕阑干,妈妈竟然问她:“思郁,你想不想嫁人?”思郁自然不想,她气急了,尽管知道自己找不到什么好工作,也开始收拾行李南下沪州,邹子瑛也急了,说:“如果你离开这个家,两个月后你每个月都要寄六百块钱回来!”思郁赌气地找了一张纸条记下了他们的银行卡号,拉黑他们的号码,然后甩门而去。接着,她体会到了那句“身体是苦海的载体。”——在那间小小的岀租屋里,她病得难受,灼热的光斜射进来,她看着影子渐渐西斜,等着病魔离开她这副平庸的皮囊…… 难得柳暗花明又一村,上苍给了她这样好的机遇。 “我当时真的知足了。也许,我这辈子应该就这么过去了,我曾一度这么想。” 正因如此,她怎么都想不到,有一天,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易与谦会问自己:“思郁,你想不想要主管这家婚纱公司?或者你敢不敢管比现在多七十倍的资金?” 思郁偏着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易与谦狭长的丹凤眼里平静无波,他继续说道:“我姓易,但我已经过了年轻气盛的时候了。没错,我爸是易清远,我是易氏集团的法定继承人,我不打算防着你,所以和你坦白,易氏集团的l股被人大肆收购,对手来自海外,我爸老了,我要回去守住祖业。” 她接受了上天给的橄榄枝,也得到了“译伊”的股票,同时与带着腐臭的人民币为伴。 “所以,你是在问我这个其中之一的股东兼创始员工,是坚持单干,还是并入易氏?”她斩钉截铁地说,“与谦哥,你的答案就是我的答案。” 易与谦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回到易氏可谓游刃有余。收购易氏的公司也渐渐浮出水面,是一家叫“perfume”的法国公司,表面上卖红酒,但资金链结实得几乎可怕,越查下去,越让他不寒而栗,除了红酒供应的“perfume”葡萄园园主jackson外,最大的股东,是华国人林译伊。但据说只要红酒卖得好,jackson有钱赚,他就不管公司的事,股东大会竞选的执行总裁,居然是林译伊举双手赞成的一个华国青年——四年前沪宁大学法语系却又转学金融管理的彭与彬。 易与谦知道,他马上就要与自己朝思暮想的人见面了,而且是兵戎相见。 思郁几乎也是在同一时间拿到“perfume”的资料。 她第一次看到林译伊本人的照片,自己真是和她像极了,怪不得易与谦会拉自己一把。 但思郁没想到自己能那么快看到林译伊本人。 自从“译伊”并入易氏旗下后,cfo的办公室被搬到顶层的79楼,在ceo的总裁办还有特别秘书室的对面,易与谦甚至给思郁的工作证加了特殊功能——刷开总裁专用电梯。 对于这两位空降的高管,一时间整个易氏议论纷纷。日久见人心,实践出真理,思郁和易与谦对于工作一丝不苟,加之易清远的面子,他们渐渐服众。 思郁陪易与谦出息各种场合,人人都把她当成易与谦的女朋友,他们也从不澄清。 就这样,思郁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 第五章 多少蓬莱旧事 【五】 思郁第一次见到林译伊真人,是在湖广省詹氏集团承办的一场拍卖会上。 在去到做拍卖会场的詹市集团旗下五星级酒店前,易与谦在商务车上对思郁说:“perfume彭与彬、林译伊,还有易氏、林氏、詹氏黑白两道,外国友商公司,都会有人出席。” 可见,湖广省詹市集团,面子十足。 拍卖会上的第一件商品,是“l’amour”珠宝行的最新系列“素衣”的珍品耳环,“素衣”上没有耀眼的宝珠玉石,只是白金六芒星上錾了细密的碎钻,小巧玲珑。 品牌便是品牌,与众不同,从五万开始进价。 易与谦偏头问思郁:“你喜欢耳环吗?” 思郁说:“不感兴趣。” 五千五千地加价,不断有人举牌,加着加着加到了二十万,拍卖官笑容可掬地说:“这副品牌专柜耳环果然很吸引女士啊!还有人加价吗?” “五十万。”是一个浑厚的男声,终于,没有人再跟价了。 “听说过六芒集团吗?那个詹宇灏,坐镇美洲,鲜少回国。詹家上一辈分爨后,他几年间收复了所有黑道上的生意。”易与谦轻声对思郁说。 接着是“l’amour”珠宝行创始的第一系列“华裳”的珍品,果真是“华裳”,独一无二的玄色鎏金钻石,重重叠叠累成锦绣,仿佛美人罗裙迤逦开来,在展台的镁光灯下流光溢彩。 “起拍价:五十万。” “五百万。”拍卖官话语刚落,就紧接着一个凌厉的声音,仿佛隐含怒气。 顿时,全场鸦雀无声,易与谦仍然轻声说:“詹宇灏被打脸了。那个是詹氏集团继承人,詹宇澈。” 看过这两样,余下的拍卖品却显得索然无味。 拍卖会终于结束,舞会开始,思郁无心跳舞,就在休息区坐下,一边吃草莓蛋挞,一边留意周围的达官显贵。 不多时,思郁远远地就看到林译伊挽着一个银灰色西装的男人进了舞池,两人舞步轻盈,林译伊低下头附在男人胸前浅笑,仿佛情人间在细语低喃,那个男人也是一双修长丹凤眼,可眼睛盈满的是秋光一般的柔情。 他让思郁觉得有些眼熟,她想了想,方想起来,那就是“perfume”的ceo彭与彬。 彭与彬长得真是与易与谦相似,不过与易与谦气质完全不同,易与谦是暗夜的海,而彭与彬眉眼间温和,更像午后的曦。思郁无聊发起呆来,却突然觉得那彭与彬也在看自己,思郁就赶紧别开了目光。 思郁实在无聊得紧,就打开她今年买的最新手机,来了一盘多年前流行的神庙逃亡。 “你也玩这个?”思郁玩得正酣,却有一个清灵的声音响起,如同翠珠落玉盘。 思郁抬头一看,正是一个身着玫红深v长裙的美人,她窈窕婷婷,耳上“华裳”,五彩夺目,美人先伸出手来:“你好,我叫安晓钦,家里是做茶水生意的。” 思郁愣了愣,自然回礼:“你好,我叫郅思郁。” “你姓郅?这个姓氏不常见,可我以前有个好朋友也姓郅。” 安晓钦粲然,露出一口贝牙。 “是吗?那真正有缘。”思郁只是觉得这个搭讪借口太老套,于是关了手机,起身呷了一口红酒。 不多时,“华裳”就吸引了更多人来。 思郁都察觉了这个红衣美人与詹宇澈不同寻常的关系,也难怪林氏集团的人来过场面。他们的现任掌舵人林文晏、林家太子林译俊,还有林夫人和林译伊,林译俊虽然像林文晏,但惹眼的是神似的林家母女,眉眼弯弯,清雅的单眼皮。 自己还是和林译伊像极了,思郁想。连林夫人看到思郁,脸色都唰一下变了,好几秒后才恢复平和,继续和安晓钦寒暄。 思郁还是觉得无聊极了,就放眼找了一找易与谦,没想到易与谦在和买“华裳”的詹宇澈在跳交谊舞,貌似还聊得正欢。 一曲舞毕后,那个彭与彬也开始和詹宇澈跳舞。 思郁见状连忙走到角落,她只穿了一件香奈儿桃红抹胸中款裙,直感到周围冷飕飕的,她突然后悔自己当初干嘛不顺便学学跳舞。 终于,易与谦跳够了,就到休息区接思郁,见思郁瑟瑟发抖可怜巴巴,他就顺手脱下了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了思郁身上。 “你和那个詹宇澈说了什么啊?”思郁上车后问道。 “反正和你没甚干系,你好好管帐我发工资就行了,不过你和那个安氏的美女总裁说什么了?”车里有暖气,思郁觉得好生无趣,随手脱下了西装外套,又顺口答道:“美女总裁?你说那个茶商吧?我玩游戏时她过来和我搭讪,说她以前也有一个朋友也姓郅。” “她可不是什么单纯的茶商,”易与谦顿了一顿,说,“他父亲安远山曾经在湖广也是显赫一时。”。 没想到,就是这一件外套,引发了第二天的风波,不知怎的,次日的各种头条,都是什么“易氏集团高层职场恋、“麻雀傍上易家太子成凤凰”之类的,但影响最坏的一条,还是“易家毁青梅竹马婚约,易林两家世交情破裂”,每一条都配上了易与谦为思郁披上西装的图片。 林家和易家是会联姻,从怀明满清时候就开始。提倡自由恋爱后,两家家长虽然没有再强制,但在大众眼里,这还是不成文的规矩。 易氏集团的信誉因此深受影响,在加上“perfume”的收购压力,最后,易与谦空闲时把思郁叫到了办公室里,开玩笑地商量说:“要不咱俩凑合一下?” 思郁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声。 但两人甚至还没有真的到结婚的这一步,圈子里就爆出了另一个惊雷:林氏千金林译伊涉嫌走私贩毒。林译伊不得不连夜飞回美国打官司,“perfume”的红酒生意被迫停滞,资金链也一下子冻结。易与谦一整天都呆在办公室,乘机澄清世交婚约传闻,重新收购股票。 深夜时分,易氏集团的摩天大楼空无一人,只剩总裁办孤灯挑尽。 彭与彬甩掉尾巴后,径直上了顶层的总裁办,易与谦也恭候多时了,他说:“你见过二老了?我这儿的茶也还没凉。” “看来,你没我想象得那么蠢嘛。”彭与彬啜了一口铁观音。 “不过你真的不需要保镖?狗被逼急了都是会跳墙的。” “我平常也常常照镜子的,至于保镖——可能你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爱到不惜一切,哪怕是性命。”易与谦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你想必和詹家那面瘫的家伙谈妥了,说说你的故事吧,我下不了手害她,但我得掂量着帮你多少。” “易清远,二十年前就算计到了今天……”彭与彬声音温和,像午后温润的河风拂过无数榕树叶,缓缓道来。 第六章 多少蓬莱旧事 【六】 翌日,让整个易氏集团爆炸的新闻,莫过于太子爷易与谦大清早手捧玫瑰花在总部一楼大厅和cfo郅思郁求婚,而郅思郁同意了。 思郁摸不清易与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自己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况且自己不嫁他又嫁谁呢? 她疑惑,因为林译伊的官司正打得火热,他不是最爱林译伊吗?怎么还有心情和自己结婚呢? 百思不得其解。 一周以来都懵懵地出神直到老程把车开进“l’amour”婚纱店,橱窗内,鱼尾裙,蓬蓬裙,a字裙,各种珠片羽毛流苏,璀璨夺目。会客室内,苏菲儿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茶叶在温水中展开叶卷,浮浮沉沉,思郁只觉得恍惚,她要和一个认识了四年的男人结婚,她细细想着,刚开始,她觉得他露宿街头,同是天涯沦落人,但到头来,他不过负气离家而已。 南柯烂柯,浮生如梦的感觉,随着易与谦的求婚一并迸发出来了。 思郁终究是没有心情选婚纱了。 她疲惫地坐回了劳斯莱斯后,老程很快把车开出了拥挤路段,直奔易家所在的都苑别墅区。 邻居也不能相望的别墅区,别墅间各自独立开来,富人们的行事风格便是如此。 思郁下了车,沿着雨花石子路走向别墅,易清远的夫人,也就是易与谦的妈妈、林文晏的妹妹,独爱那“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的意境,所以,大门前的石子路旁,通了个喷泉,簇拥喷泉的,是一园蔷薇旖旎。 沪宁温和,哪怕到了初冬,被花匠以温泉水四季滋养,显得鲜少的凋零之意。 夜泼墨似的,灯火通明的地中海风格五层别墅前,白织路灯的蔷薇花千树之中,却是易与谦穿着西裤白衬衫的背影,身边一地烟头。他没看到她,却一根一根地抽着烟,思郁知道,他只有在心烦的时候才会抽烟,不停地抽,就像四年前那个冷月如霜的夜晚。 “易与谦。”过了许久,思郁终于叫道。 思郁分明看到他的肩膀不自然地颤动了一下。他缓缓回过身来,花径风寒,他穿得这样单薄,看到她,他的眼睛像海一般,明明像含着笑意却也这样单薄。 “思郁,你来了”他笑着向思郁迎来,可思郁分明觉得他在哭泣。 “你不是想要结婚。”思郁说道,“你明明只爱林译伊。” “你还是像以前一样聪明。”易与谦把郅思郁带到地下车库,发动了他那辆防弹版林肯。 思郁上了副驾驶,他带着郅思郁开车出了都苑,接着,上高速,飙车。 “与谦哥,找个安静的地方,冷静一下吧。” 车速还是一点点地慢下来。 思郁不会开车,绰绰的旖旎,寥寥的星子,都让思郁昏昏欲睡。 终于,车停了下来,停在了温柔湾北部的海滩上。 举目望去,是远一些刚修建不久的卷帘湾住宅区,三三两两灯火。 易与谦帮思郁打开了车门,腥咸的冷风顿时扑面而来。 思郁紧了紧身上的立领衬衣外的针织衫,随即想下来车,易与谦却俯身拿出了车后座的风衣,仔细为思郁披上,并让她坐在副驾驶上,而他右手随意垂落,左手扶着车顶,用身体挡着外面的风。 “温柔湾,许久没来了,现在竟然还有了卷帘湾。”思郁说道,看着远处海滩上那片喧嚣烟火,只觉得那样远。 “彭与彬。”易与谦额前的碎发微微漂浮着,他浅笑道,“彭与彬买下了半个温柔湾来建别墅。” “思郁,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但我还是要和你说一声,对不起,”易与谦目光没有焦距,他声音也哑哑的,如同海风拂过飘曳的棕榈树叶,“我第一次见到你,捞你一把,是因为林译伊,你那样聪明,应该猜到了吧?其实服务员那份工作,是我动的手脚,为的更多是把像她的人留在身边。 “你长得很像她,眉眼弯弯,我最开始的一年把你当做她,你同她这样能干,她哪怕不走正道,可总也是能干的。虽然林译俊那小子才是林家的接班人,可她那脾气哪里甘心?她十五岁那年就进了林氏实习,和林译俊去美国出差拿下一个case,当时还上过报道呢。而我呢?从小让父母操心,成绩不算好,不务正业,做事总是一曝十寒——除了对她,我老是盼着逢年过节见她一面,我十八岁那年的一次聚会,那样小的她穿了一件荷叶边的白纱裙,头上戴着皇冠,真是公主,她笑起来眉眼弯弯,仿佛花开千树的美丽。我当时就立志要为她设计最漂亮的婚纱,让她心甘情愿地穿上。 “可她从来就不甚瞧得起我,我去了国外,为了博她青睐我痛改前非韦编三绝,终于在二十三岁那年回来了。我要向她证明自己的能力,于是我另起灶炉,开了一家婚纱公司,打拼了两年,公司步入正轨。我鼓起勇气向她告白,海滩上的烛光晚餐,荷兰空运的黑郁金香,她都不屑一顾,那时她刚跳级上了沪宁大学半年,可没过几周她又不管不顾跟着那彭与彬出国,甚至在国外做起了生意——哪怕她捞偏门走歪路,可我还是爱她,爱到无处排解就麻痹欺骗自己,我每次都送你黑色郁金香,因为那时林译伊最爱的花,直到你说起湘妃竹——那也许会是你的爱情吧,但哪怕她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我还是爱她,从小就爱,那么多人要惩罚她,可谁叫我爱她呢? “我真正不顾一切爱的人,从来都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存在。 “青梅竹马从小就扎根在心里的爱,哪怕她不爱我,但我无法伤害她一分一毫,哪怕她要我死,”易与谦的声音消散在了夜风中,额前碎发倚在眉心,他凤目微敛,略停了一停,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她听得一知半解,于是迷惘地望着他,易与谦片刻后却继续说,“但我想彭与彬是个值得托付的人,虽然很肮脏,但拜托你和他一起帮我保住易氏……” 倏忽,仿佛有什么利器破空而来,思郁看着他瞳孔极具地收缩——易与谦身子却向外一退,急忙用垂着的右手重重地甩上车门,下一秒,他感觉有粘稠的液体从自己头上滑落,痛楚从头部蔓延开来。 周围温柔湾卷帘湾的保安里听到枪声的都打了手电来查看。 易与谦倒下前最后的意识,是思郁的那张眉眼弯弯的脸:从最初的惊愕、到悲恸、难过,她是那样茫然无措,一边使劲拍打车窗,一边着急地哭着,可真是梨花一枝春带雨啊,易与谦想,如果林译伊也能为自己着急一次就好了,可她哪里有郅思郁这样的单纯…… 然后是救护车的鸣笛声,思郁不记得自己怎么到的医院,她好像是哭了,那样突然,相伴四年的伙伴就这样倒在自己面前。护士没有办法,只能给她打了镇定剂,易清远和易夫人也来了,可易清远只是看着急救室的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易夫人却拉着易清远的手蹲在走廊上,捂着脸无声哭泣。 思郁坐在急救室门口,眼睛也不眨得顶着急救室的灯光,二十四小时后,灯终于熄灭。 最终,医院宣告易与谦脑死亡。 也就是只能躺在医院,靠着仪器、半死不活。 思郁在易与谦的高级病房里枯坐了一夜,床头的镂空青瓷花瓶里插满了荷兰空运过来的黑郁金香。 易与谦浑身插满了管子,各种仪器滴滴作响。 护士给思郁打了镇定剂后,思郁没再掉一滴眼泪,她看着易与谦的缠满纱布的脑袋,细细地想着他最后对自己说的一番话,分明是遗言的话,思郁终于明白过来一点,她知道易与谦再也不会回答,可她还是站起来——原来身体已经僵硬得不成样子。 她握着他的手:“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对吗?” 然后,她眼前一黑,终于向后倒下。 一直守在外面的成小顶听到声响,进来抱起思郁,把她送回了园林小区。 第七章 多少蓬莱旧事 【七】 思郁睡了一天一夜,直到最后终于完全冷静下来,几乎是飞奔回了易氏。 ceo半死不活,cfo萎靡不振。公司里人心惶惶,成小顶在易氏尽力维持局面,连退休的易清远都回来讲话了,所以当成小顶看到思郁出现在会议室冷静地代替ceo例行开会时,委实是松了一口气。 消息早就在业内蔓延开来,什么“易氏总裁半夜遇袭,易少夫人年轻守寡”、“易氏年轻cfo继承易氏,不日将任执行总裁”等等。 “思考了易与谦最后的那番话,我又一次选择了沉默。” 不过三天后,她在易氏官网上单方面宣布和彭与彬结婚。 彭与彬闻风顺水推舟辞去“perfume”执行总裁一职。然后漫天漫地的新闻变成了,“金融新秀娶年轻寡妇,即将入赘”、“易氏家族大权旁落,商业帝国将倾”之类的。 直到易清远在公司官网上宣布收彭与彬为义子,继任易氏集团执行总裁。 豪门风波传得沸沸扬扬,她冷眼旁观。 她不知道易与谦和彭与彬达成了什么协议,但只要是他拜托的,自己都会答应。 易清远的举动彻底让她明白:没他,也没她。 哪怕,她一点都不爱彭与彬。 她狠狠地提着一口气。 思郁再次见到彭与彬,竟然是在易家。 易清远居然说收了彭与彬为干儿子,思郁本来以为是权宜之计,没想到易家二老是当真的,易清远还要为思郁和彭与彬做主择日成婚。 思郁不安地坐在易家的紫檀太师椅上,透过雕花茶几上的蔷薇花,几乎是恐惧地注视着对面好整以暇、呷着清茶,甚至还和易清远谈笑风生的男人,哪怕易夫人都给了他几分面子,给他添茶。 望着那张和易与谦相似的脸,思郁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假设。 彭与彬和易与谦长得那样像。 但她从来没有爱过谁——没有爱情的婚姻,起码不会吃亏。 她没有理由不答应。 那是沪宁省轰动一时的盛大婚礼,湖广省的詹家兄弟也带来女伴出席,詹宇澈挽着安晓钦坐在贵宾席,安晓钦盛装甚至还佩戴着“素衣”,还有好多达官显贵,透过花纹繁复的头纱,思郁仔细端详着周遭的一切。 婚礼是彭与彬找人策划的,衣香鬓影,成千上万的花朵展娇颜,五颜六色的彩带成牛毛。戒指也是彭与彬选的,眼前的男人把一枚定制素钻戒指戴在了思郁左手无名指上,戒指上素钻周围攥着深深浅浅的花纹,仿佛是绘成了斑驳掩映的竹叶,思郁也把同款的男士戒指戴到了彭与彬的指节上。 她感觉自己要窒息——然后,在无数镁光灯与喧哗中,彭与彬深深地注视她,那眼睛温暖得好像午后的曦,思郁几乎有种这个男人深爱自己的错觉。 他的眼睛渐渐靠近思郁的眼睛,思郁感觉自己就要陷阱去了,她也真的陷进去了,陷到了记忆深处温和如水的光晕中。 他微薄的唇吻着她,仿佛带来草莓的清凉与甘甜。 哪怕宾客,也是彭与彬敷衍打发的。 但送思郁和彭与彬回彭与彬的别墅的,却是易家的司机老程,成小顶也做了新总裁的助理。 新婚夜,思郁第一次到彭与彬的别墅来。 这座现代欧式大理石三层别墅坐落于温柔湾北边卷帘湾的半山腰上,卷帘湾无数石青色的松杉在海风中招摇,只有稀疏的欧式风格的建筑坐落其中。 客厅里是简约现代风格,素色的墙壁,璀璨的水晶吊灯,玫红的清一色灯心绒布艺沙发,沙发的边角点缀了繁密的纹饰,仿佛竹叶相映。墙角真的放了湘妃竹盆栽,青翠欲滴,落地窗外就是后花园,花园外围弧形的白漆铁栏杆对着是波涛汹涌的海。 海风呼啸过深邃广袤的水面,漫天繁星洒落,星辉落到海面上,仿佛光滑的黑巧克力蛋糕上洒了雪花糖屑。更别致的是巨大玻璃落地窗前垂落的一席湘妃帘,两扇对称,孔雀银线次第缀合无数湘妃竹片,最后平金绣成流光的竹簇环抱花样,竹上点点与斑斑,犹似泪痕滋生。 此刻,天上星河转,人间幕帘垂。 她提醒自己提住一口气。 思郁望着湘妃帘后若影若现的荧光,终于有些出神,彭与彬从背后抱住她,他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畔,他说:“小郁,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我什么都依你,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郅思郁、思郁、郅总、总监、郅经理、郅小姐…… 但如今身边的人还没有一个叫过她“小郁”,他的声音温和,像午后温润的河风拂过无数榕树叶,仿佛是从记忆深处传来,隔了时间的长河,带着毒品一样深深的蛊惑。 思郁内心深处突然传来一丝悸动,然后,如星星之火,肆意燎尽心原。 她尽力屏住那口气。 忍字头上一把刀,坚持住,忍忍就过去了…… 他有些迟疑,但还是开始吻她,她也偏过头,生涩地回吻。 他终于将他打横抱起,思郁一惊,随即双手环上他的脖子,他抱着思郁上了二楼主卧,小心把她放在了那素白的现代简约大床上,他的面孔离她越来越近,思郁觉得自己落入了温暖的午曦中,一室旖旎绚丽开来。 她还是尽力屏住一口气。 床单是边角绣着无数赤赭竹叶暗纹的玫红色天蚕被,卧室一角里也放了湘妃竹盆栽,海风带着淡淡的腥咸,穿过大理石露台、半掩的玻璃落地窗,虚浮地撩起月白色织锦窗帘,窗帘上也勾勒了无数掩映的竹叶。房里没开灯,但漫天星辉入室,光影透过窗纱的花纹,满地银辉斑斑,落到了玫红色的绒地毯上、青翠的湘妃竹叶上、玫红色的床单上,然后似乎又尽数敛入了彭与彬的眸中,思郁几乎有种眼前的男人深爱自己的错觉——他似有万语千言到了那薄唇边,可他又只能这样,用那双丹凤眼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然而,思郁想到《红楼梦》里的一句诗,假做真时真亦假,真亦假时假做真。 真是不假。 海风带着腥咸的水汽入室,可彭与彬的唇是柔软甘甜的,好像是幼时的草莓蛋挞,软软的、甜甜的,总忍不住再买一块。海风也应该是冷的,可彭与彬温柔地抱着她,仿佛要永远与她融为一体,他的怀抱那样温暖,思郁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就要沉醉进去了。那样温暖的怀抱,好像沐浴的午后的阳光中,那样熟悉——记忆中好似有什么蠢蠢欲动,她觉得安心,她在欢愉中沉沉地睡着了。 那口气在胸口浮浮沉沉。 她梦到了那些零碎的旧时光,她坐在食堂二楼巨大碧绿色玻璃窗旁的座位上,而玻璃窗外是一排马路旁参天高的榕树,马路的另一边是白练一样的江,浮光跃金,而午曦在榕树叶间百转千回,终于落到玻璃窗上,在落到自己的身上,她咬了一口草莓蛋挞,把手中的蛋挞向对面的人晃了晃,说:“真的太棒了!不过这样明媚的午曦,真应该拉个帘子,书上的那种湘妃帘……”对面的人胖胖的身材,仿佛被镀上了金色的光晕,模糊却温暖,那人浅啜的一口草莓奶茶,然后把自己面前那份草莓蛋挞也推给她,说:“好啊,我都依你,以后一定拉个帘子,还要那种最好的湘妃帘……” 可是那些细碎的片段越来越远,模糊的光晕中,她在许多人的鄙夷下,背起书包决绝地往校门外走。被镀上光晕的那人想伸手拉住她,可只是抓下了她粉红色书包上雪白剔透的水晶草莓挂饰,他把挂饰握在手中,她终于回头,说:“谢谢你,这个挂饰是我最喜欢的,我就送把它给你,你要好好保管,哪怕什么都变了,这水晶草莓总不会变,但如果我真的辍学,我也会去沪州,你拿着它我才可以认出你来,如果……算了,再见!” 然后,她感觉那人目光灼热紧随自己,直到她没入拐角,可余光中她扫到他正愣在哪里,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挂饰,在和煦的微光中,他身后是遮天蔽日的榕树枝叶。 不过一个星期后,她在朋友圈写下最后一条说说,只有四个字:“我辍学了。” 羞愧之下删除了自己所有的联系方式,干净利落的上了去沪州的火车,辗转到了那间三十五平的岀租屋,找了份ktv歌厅服务员的工作,佳佳姐脸上妆容艳丽,她向自己炫耀她上千元的“小费”。 思郁陆陆续续病过几场,醒来脑子昏昏沉沉继续工作,而上完夜班回去的路那样昏暗,易与谦满头狰狞的鲜血、倒下去时也是那样昏暗的夜晚、昏暗的灯光——而她好像渐渐陷入的虚无的黑暗,四周都是冷的,如无光的夜,没有边际的苦楚包围了她。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她感觉自己身上一分分冷了下去,她不由得往温暖的地方靠了靠,彭与彬似乎吻去她眼角的泪痕,紧紧地抱住了她。 哪怕是假的,她想,可总能暖一点。 她终于觉得暖的一点,梦中,她好像又看到那温暖的秋光。 第八章 多少蓬莱旧事 【八】 思郁醒来时,海天交际的那头刚刚吐出一丝丝鱼肚白,映入眼帘的是飘摇的月白织锦窗帘。露台外,蔚蓝的海、青晦的天一点点交融,糅杂成明亮的白光,然后是金色的晨曦从里头迸溅开来,一泻千里,先是越过绸缎一般的海,然后撒入房中,落到绒地毯上、湘妃竹叶上、玫红色的暗纹床单上。 光摇朱户,仿佛黄金铺地。 枕边空空如也。 她警惕地提起一口气。 思郁起身后看着地毯上昨晚穿的礼服,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行头都还在园林小区,她只能无声叫苦。 正当她不知所措时,卧房的门被推开了,彭与彬已经换上了一身手工剪裁的纯黑西服,并且提着一个纯黑色的购物袋进来,他把购物袋放在了床头柜上,说:“我昨晚才想起来帮你准备衣服,所以才临时叫人买,你先将就着穿,收拾好了下楼来吃早餐,对了,屋子会有钟点工收拾,你不用管。” 说完他就出去了。 思郁进了衣帽间穿上了购物袋里的衣服,是朱红色的紧身裤还有宽松的真丝衬衫,但令思郁惊讶的是衣帽间里的那盆湘妃竹,连衣帽间里都有一盆湘妃竹,彭与彬是有多喜欢湘妃竹呢? 她有些迷惘地坐在床尾凳上,看着墙角那青翠的湘妃竹,在晨光中,竹上斑斑与点点,仿佛泪痕闲撒,她渐渐感觉到心头似乎破了一个洞,遗失了一些重要的东西,而那个洞滴着血,还呼呼地贯着风,她心口只是疼。 她屏着气却几乎要窒息。 哪怕彭与彬进来,她都没有回过神,直到彭与彬伸手拂去她眼角的泪痕,他问她:“你怎么哭了?” 她赶紧用手背拂去脸上的泪珠,借故风大,然后逃似的下楼了。 客厅与餐厅相连,落地窗前的两扇湘妃帘放下,屋子里疏影横斜,阴凉清静。 早餐是草莓蛋挞和牛奶,没想到彭与彬的手艺很好,蛋挞软软的、甜甜的。 思郁心不在焉,因为这里像一个她从未涉足的新世界,仿佛是有一段已经完全遗忘的旧时光,可再也想不起来了,越靠近,只是越发空虚害怕。 开车去上班时,彭与彬对思郁说:“林译伊现在在国外吃官司,林氏集团也因此大受影响,我们可以趁这机会抢了林家的项目,这也是反扑的最好时机,这几天我可能会住在公司,等忙完这个档口,我再补回蜜月给你,好不好?” 思郁有些紧张,她借机说:“卷帘湾太远了,我不会开车,交通不便,要不这段时间我先回宿舍住?等你忙完了,我再搬进去。” 那个地方让郅思郁莫名地心虚恐惧,思郁终于一鼓作气说完,期待地望着彭与彬的侧颜,可彭与彬连头都没偏,只是认真开车,半晌后,他终于说:“小郁,我都依你。我什么都依你。” 思郁松了一口气。 彭与彬那辆订制的银灰色兰博基尼跑车也逃不过堵车的宿命,思郁看着一旁的沪州广场,说:“要不我先下车?” 彭与彬点点头,思郁下了车,像以前很多次一样,穿过硕大的沪州广场,她步行不过走了十几分钟,到了易氏大厦一楼大厅的那一大排电梯旁,她习惯性地一边走,一边翻找包里的工作证。不想,工作证却从包里掉了出来,落到了几步外的米白大理石地砖上。 思郁便弯下腰想要捡起来,有一只戴着银色机械手表的手却先捡起了她的工作证,思郁顺着那人的手抬头直起身子,原来是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大学生,那个女孩扎着低马尾,圆脸上是一双水汪汪的杏眼,中规中矩的t恤牛仔裤。她先低头看了看手里写“首席财务总监郅思郁”的工作证,再抬头看了看利落地披着长发的思郁,终于憋红了脸,像一个被抓到的做了错事的孩子,那个女孩双手颤抖地把工作证递到思郁面前,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好,我叫……叫江心娱,我来这里面……面试。”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江心娱,你的名字真好。” “美则美矣,不过苍凉。” 那是郅思郁第一次听到江心娱。 思郁看着眼前这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局促不安的样子,心想,如果自己没有被开除,应该也是这个样子。 思郁反而温和地笑了一笑,她接过工作证,道了声谢,用工作证刷了一下总裁专用梯前的感应器,然后转过头对江心娱说:“你不用紧张。” 思郁的话音还未落,她却看到江心娱的脸几乎是在一瞬间变得煞白。她身后响起了彭与彬的声音:“小郁?进来啊。” 思郁转过头,彭与彬西装笔挺,长身玉立。 站在明亮的玻璃电梯中,他额前的碎发张扬而不显凌乱地斜依在眉心,那双丹凤眼狭长,眸中的微光仿佛含了微暖的清秋——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那声音里带着别样的感觉,就像美梦蛊惑她永远沉溺下去。他已经伸出了手,他修长的指节上戴着那枚錾竹纹的素钻戒指,思郁看得痴了,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戴了同款戒指的左手搭在彭与彬的手掌中。 他反握住她的手。 每个女人都有少女心,幻想着白马王子,她逃不过却不甘认栽。 思郁感觉自己像个漏了气的气球。 进了专用电梯后,她透过缓缓关闭的电梯门,恍惚地对那个已经呆若木鸡的女大学生笑了一笑。宽阔的高速电梯突然变得那样小、那样慢,电梯里萦绕着草莓若有若无地清甜——也许是彭与彬早上烤蛋挞时清香盈入了袖中。彭与彬什么都没说,却还是紧紧地握住了思郁的手,思郁侧目望了望他的侧颜,再打量了一下他们十字相扣的手,两只手的无名指上都带着那款定制錾竹纹的素钻戒指——她几乎觉得他是爱自己的,并且是深深地爱自己,思郁感觉自己脸烧得热,心也怦怦怦的跳着。 但电梯终究是到了79楼,彭与彬还是放开了思郁的手。 他对她说:“我们中午一起吃饭吧。”她说好啊,然后她和他都回到了各自的办公室,并且打起精神来工作,中午却没能碰面——易与谦原本就是“l’amour”签约的婚纱设计师,接过一个当红明星的单子,没想到回易氏后太忙了,把这单生意搁浅了,后来易与谦又被袭击,婚纱自然是没做好,那个当红明星颖颖到了约定期限打电话来问,“l’amour”沪州分店的店员不知所措,最后这个当红明星闹到苏菲儿那里。不过早晨十点钟的光景,苏菲儿没办法,打了电话给思郁,思郁作为婚纱项目的经理,立马就带着“译伊”的精英设计师亲自去赔罪,哪里想得到那个颖颖这样难缠,喋喋不休地闹到下午两点才接受换设计师。 思郁回到办公室时,桌上彭与彬给她留的饭菜已经凉了,只有那瓶草莓奶茶还有余温,思郁疲惫地瘫在了旋转皮椅上,吸了一口奶茶,温温的、甜甜的,她突然觉得:不管是因为什么结的婚,和彭与彬结婚好像也不赖。 她暗自松了一口气。 思郁的手机突然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她接了起来,却是彭与彬的声音,他说:“小郁,对不起,我要临时秘密去一趟法国。你晚上自己吃了饭再回去,不说了,我上飞机了。” 思郁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存彭与彬的号码。 第九章 多少蓬莱旧事 【九】 随后的一个月内,彭与彬对外说秘密实地考察分公司,实际上去了法国。 思郁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但肯定不是要害易氏——彭与彬每天都和成小顶通话听工作汇报,又隔三差五和易氏的高层开视屏会议,一层层的工作政策下去,几乎收复了林氏在沪宁省北部停滞的所有项目。林氏的股价一天天地随着官司的激烈下跌,“perfume”由于大股东林译伊的关系,资金链被迫冻结。委托购买易氏l股的中间交易所,在易氏的反击下不得不吐掉之前大肆收购的股票。 思郁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榕城。 没想到,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在一楼大厅电梯旁那巨大的玻璃公告栏上。人事部张贴上了最新的工作调配,上面有她的名字,她成了榕城开发项目的负责人,而开发的重点,是榕城第一中学的扩张。 她在一个深秋的季节离开,在榕城一中无数鄙夷下,她又在一个初春的季节回来,在榕城一中万众目光中。 她代表了资金、新校区还有薪水。 下了飞机后,已经是下午两点,易氏榕城分公司的项目负责人陈明丽亲自带着助理小李来机场接的思郁。 陈明丽四十多岁了,在榕城分公司工作了十几年,却一点都不显老,她扎着高高的马尾辫,为人健谈。在送思郁去下榻酒店的路上,她虽然坐在副驾驶上,但是时不时转过头和思郁唠着家长里短套近乎,思郁知道自己是易家的少奶奶,顶着“易少夫人——彭太太”的头衔,也随声应着,却觉得没甚意思。 直到陈明丽说:“少夫人,这榕城一中可是百年名校,每年这段时间都会在学术报告厅开校友会,眼下就要把学校迁到城郊了,今晚就是校友会,一定会非常盛大的……” “真的?”思郁挑眉,饶有兴味,陈明丽连忙接着说:“当然是真的,少夫人您一定会觉得很热闹,我的女儿媛媛就是在榕城一中当初中老师的,她告诉我的,假不了……” 于是,陈明丽急忙从包里翻出几张红色的邀请函来,抽出一张接着用签字笔在邀请人那栏写上了“郅思郁”三个字,然后递给思郁,然后说:“少夫人见笑,我女儿说她还是单身,想让我邀请几个公司的青年才俊,好让她认识认识,所以多给了我一些请柬……” 思郁道了谢接过请柬。 汽车转眼就到了榕城的唯一一家五星级酒店——坐落于市区的益华酒店,陈明丽殷勤道别,思郁也是继续敷衍,然后她就上了顶层的总统套房,接着一头栽在了软绵绵的大床上。 虽然舟车劳顿,但她却辗转反侧、毫无睡意。 她泄了气。 她终于爬起来,从包里拿出那张描着“杰出校友邀请函”七个金色隶书的红底邀请函。她把邀请函翻来覆去打量了几遍,却总想起陈明丽那副先敬华裳后敬人的嘴脸,最后终于打定主意,出了酒店。 她先去了酒店旁榕城最大的shoppingmall——益华百货,在女装区逛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实在不忍心让导购员小妹失望,就随意买了几套衣服,导购员小妹接过思郁的银行卡,顿时眉开眼笑——思郁却开心不起来,因为她压根就没有买到想要的衣服。 思郁最后回到酒店大堂,却在休息区坐下支着颐,对着那堆流光溢彩的品牌购物袋发起了愁,然后百无聊赖地打开了百度地图。 终于,她脑中灵光一现。 她先叫服务员把所有购物袋都拿回房间,然后,她出了酒店上了一辆出租车,在司机诧异的目光下,她郑重其事地说:“师傅,去本市最大的地摊批发市场。” 然后司机将信将疑地发动了车,连到了后接过钱时司机都是恍惚的。 哪怕到了地摊批发市场,那些打趸儿进货的、直接出厂卖货的见了思郁,都和见了鬼一样——毕竟出来混卖衣服,最重要的就是眼力见儿,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一个一身名牌套装、提着外国进口真皮包的女人,她手上还戴了光彩夺目的定制戒指,简直是又低调又奢华,可这样的富太太,偏生儿在买地摊:思郁随意走进了一家女装批发店,对那个身材丰腴还浓妆艳抹的老板娘说:“姐姐,能不能推荐一下,那种辍学出来打工的女孩子穿的衣服、背的包包,最好还有配饰,就要那种看起来清清秀秀但掩饰不了一身穷酸劲儿的衣服。” 老板娘也是懵了,手忙脚乱地用衣叉从墙上把挂着的几件衣服取下来——店里也只有挂在墙上的那几件好一点,都是什么杂牌的白衬衫、蓝色牛仔裤、会脱毛的毛衣、还有一些刚浸完颜料不久的挎包,思郁见到这些,瞬间眉头舒展——她终于找到要的感觉了。 于是思郁指了指其中几样,老板娘看来人不凡,用了多年都不舍得用的纸袋把思郁要的东西包了起来。 “三百九十。”老板娘对思郁说了价钱,她想,自己只给这个有钱人四十块钱的砍价余地,但比起遇到那些能砍到两百块的,自己肯定算遇到个财主了——可谁知思郁直接掏出四百块钱,兴奋地拿起纸袋转身就走。 她全然不顾批发市场看怪物一样的眼光,径直回了酒店。 半小时后,思郁看着镜中的自己:黑色布鞋、脱了颜色的牛仔裤、廉价的毛衣配衬衫、杂牌的红色小挎包,真是要多像模像样有多像模像样。 思郁想了想,还是用一根皮筋把披散的长发绾成了丸子头。 榕城一中老校区也在市区,临江而建,不过和益华百货隔了三条街。 思郁轻车熟路地就找到了榕城一中,在这样浓稠的夜里,昏黄的路灯散落在无数参天的榕树叶间。榕城一中老校区的门口,还是坐落在行道榕树间,两旁暗红色的瓷砖璧一起托着白垩刷的牌匾,牌匾上是鲜红醒目得像血一样的六个大字、龙飞凤舞:“榕城第一中学”。 银白色的电动拉伸门大开,门边站了几个戴着教师工作证的女人,穿着礼服,检查来宾的邀请函,为首的女人一席鲜红色鱼尾长裙,还烫了一头大波浪卷,又把头发束成高高的马尾,她每次都先看一眼来人,扫一眼邀请函,然后立马递回邀请函满面春风地做了一个“请进”的动作。 思郁也排着队,目之所及,校园里更多年轻的女老师换上了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礼服,分别站在校道的两旁,那叫一个别有风味摇曳生资,丝毫不逊色于当年临湾酒店洋洋得意的佳佳,真心让人怀疑她们到底是夜店的小姐还是学校的老师。 思郁想:看来易氏能怎么快收复林氏在沪宁北部的项目也是有原因的。 终于排到了思郁。果不其然,那个鱼尾裙女人先从头到脚地把思郁打量了一番,立马就不屑地皱起秀眉,接着偏头从思郁手中抄过请柬,斜着眼睛眄了一眼,然后竟然都直接冷笑起来。她这样漂亮,却连眼角都透着蔑视——思郁低头接过请柬,她突然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这个女人的冷笑和蔑视,也似曾相识。 思郁不是不唏嘘,用小人物的视角,看到的世界如此的炎凉,就像那个鱼尾裙女人,粉饰太平,用漂亮的皮囊、虚假的辞色,来掩饰自己——思郁才刚被她打发进了校园,就听到她自身后传来的声音,格外的热情洋溢、毫不吝啬地对后面的来宾说:“这不是我们的状元江师妹吗?心娱啊,去了沪州也不多回来看看,叫媛媛姐姐想死你了……” 而那个“师妹”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絮絮叨叨的声音传入思郁耳中,却让她觉得脊背发凉,于是她加快了脚步走开。 料峭的春夜里,连一弯残月都没有,近处的喧哗、远处的霓虹交织入目,粗糙的石铺校道上分布着细细的坑坑洼洼,漫漫地发射着这人间繁华。 校道右侧栽着一排挺拔的榕树,榕树下是几条石砌长凳,路灯都隐没在榕树的枝叶间,光这样暗,倒显得榕树的枝叶比起七年前繁茂不少。榕树旁就是四百米的操场,操场上此刻灯光大盛,照耀着操场上陈列着的一排排长方形铺白布的酒桌,那上面是各种的酒水茶点,琳琅满目好不盛大。 校道的左边,依次是综合楼、科学楼、教学楼,然后校道的尽头转角,总是栽了些花卉,作为小小的植物园,然后转一个弯,又是另一番天地:食堂、宿舍、办公楼…… 学术报告厅在综合楼的一楼,思郁轻车熟路地进了报告厅。还是那容纳数千人的报告厅,一排排明蓝色的座椅阶梯式逶迤而下几十层,最前方是硕大的烤漆楠木舞台,还有舞台旁一方置放着鲜花话筒的讲台,舞台上方闪烁的追光灯…… 思郁在角落随便拣了个座位坐了下来,打量一下,却发现周围所谓的杰出校友全挤到了前面“叙旧”,他们无非也就是些什么科研人员啊、律师啊、翻译啊、编辑啊,都是些高考背水一战千军万马独木桥出来的,反而有钱经商的世家都把接班人送到国外镀金,故而寻了一大圈,周围对于思郁都是生面孔,没有一个像她一样走狗屎运混进了商界高层。 是该用“混”字。人生百年,吃喝嫖赌,人的乐趣最后都一样,在年轻的时候,所谓的勤恳努力不过是要不断靠近一个糜乱的年纪。 过了半个小时,所有校友都入了座,在万众的瞩目下,那个鱼尾裙女人终于满面春风地挽着那已经两鬓斑白的校长的胳膊,他们从舞台侧门进了报告厅,见一众校友都把目光投向自己,她笑容越发得意,却还是依依不舍地放开校长的胳膊,摆弄着腰肢上了舞台,朗声开口:“各位晚上好,欢迎各位杰出校友莅临我校,我是榕城第一中学的教务处主任——陈媛媛,也是今晚校友会的主持人,现在先请大家掌声欢迎特别嘉宾,校长……” 接着,坐在第一排的来宾陆续起身招手,思郁坐在角落,她几年来与终日数据为伴落了近视,自然是看不清的。接着,那个鱼尾裙女人又请一个穿着条纹礼服的女孩上台讲话——鱼尾裙女人特别强调什么这个江师妹是2015年毕业的高考状元,什么沪宁大学高材生,现任职于沪宁省电视台的。 思郁远远地,也只能看到台上那个女孩模糊的轮廓。那个女孩倒不废话,她简要地说明了榕城一中毕业生的录取率、就业率一众情况后,就结束了发言。然后是什么各界的杰出人物,思郁基本上连名字都没听说过,只是干干熬着,终于,发言结束了,来宾陆陆续续涌向操场的酒会。 看着衣香鬓影的酒会,思郁拿了一瓶白地兰鸡尾酒,还是在操场旁榕树下的长石凳上坐下——以前她自己除了食堂,似乎也喜欢在这里坐下发呆,她默默地看着酒会上那些老师来宾,杰出倒不如何杰出,反而是男人间坐下划拳喝酒喝到脖子红,女人看着男人们有意无意地借此搭讪,女人间离不开什么化妆品包包的攀比,欢笑声在酒会上此起彼伏。 思郁垂首拧开鸡尾酒的瓶盖,细细地呷了一口玫瑰色的鸡尾酒,默默思索着:“民办就是民办,看来榕城一中不只需要迁出市区扩建,这养的都是一群什么东西?还得大换血,不然白白收了人家那么多学费……” 思郁低头沉思着,却不妨一个穿着灰色职工西装的男人突然捂着嘴,冲出说笑的人群,踉踉跄跄地往思郁这边奔来,接着扶着榕树、就着思郁身后的榕树根,就背对着思郁搜肠刮肚地吐了起来,接着一阵熏人的恶臭蔓延。 思郁不耐烦地皱起了弯眉,捂着鼻子就往长石凳的另一端挪了挪身子。 接着,思郁只见那个陈媛媛扶着鱼尾裙摆、踏着小碎步也从热闹的操场上向这边跑过来。她见状,立马从那男人后面用一只手灵蛇般地环住那男人垂下的腰,另一只手还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然后陈媛媛整个人都倚靠在了那男人的腰上,娇声说道:“李总,我妈妈说什么榕城一中变天了她不敢舞弊,校长那个老东西也不敢随便升我的职了,我迁址后只能和那些女人们共享宿舍了,我就想分一个高级单间宿舍也不行,我现在也只有您可以依仗了……” 那个男人终于缓过来一口气,他不耐烦地用力伸了伸胳膊肘,想把陈媛媛的身子甩掉,可她贴得更紧了,他不得不转头对陈媛媛说:“我哪里敢在这件事儿上动歪脑筋啊?易氏新晋高层啊,易少夫人啊,背后谁撑腰你知道吗?她亲自负责这个项目,你老是不满意什么工作啊宿舍啊,以前你有那林夫人还好说,可现在真的变天了……” 那个男人一边说,一边极力想要挣脱开陈媛媛,可陈媛媛紧紧地抱着他的胳膊,不断娇嗔着:“李总……李总……你对人家最好了……李总……” 思郁把一边一切都收入耳中,一边浅呷一口鸡尾酒,一边看着这出好戏。那一对男女终于喋喋不休地推攘着转过方向想要回到酒会上,在那男人转过身迈开步子时,也看到了坐在石凳上思郁的侧影,他的话一瞬间全咽在了喉里。 陈媛媛看他突然瞠目结舌,也住了嘴,顺着他的目光看来。 那个男人几乎是颤抖地走到思郁面前,惊愕地开始打量起一身地摊货的思郁,思郁直接不耐烦地仰起头,厉声问:“有何贵干,李总?” 思郁着重了“李总”两个字。 “易少夫……哦不……”陈明丽的助理小李没想到能真的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看到思郁,更没想到思郁会把这一番话都听了去,他吓得连牙齿都在大颤,期期艾艾地说:“我……不是…….郅小姐……” “李总!”那陈媛媛气得直跺脚,她娇声怒道,“这个不就是个该死的穷丫头!” “够了!”小李闻言,惊出一身冷汗,连忙打断,又急忙对思郁解释,“郅小姐,我……” 思郁再次皱起眉头,一边又低头抿了一口鸡尾酒,一边举起左手向小李摆了摆。 小李见此景,立马明白思郁在“微服私访”时却看到自己,自己让她倒尽了胃口,于是他转身就拉着惊呆的陈媛媛逃回操场上的酒会。 陈媛媛一边被小李拉扯着回酒会上,一边忍不住回头,看那个一身地摊的郅思郁。 她分明就是七年前那个不得不辍学的郅思郁,那明明是个穷酸落魄的丫头,但是——她在扬起左手的瞬间,暗黄的灯光里,她左手无名指的戒指上却反射出一阵璀璨的光芒,光影照在郅思郁低着的脸颊上,映出一个浅浅的“l’amour”字符纹样,笼罩着她弯弯的眉眼。 第十章 多少蓬莱旧事 【十】 小李回到酒会上就愤怒地扔开了陈媛媛的手,接着看了一眼石凳上思郁的身影,便郁闷地离开了榕城一中。 陈媛媛却百思不得其解,她在酒会上找到平常一起混日子的小姐妹老师说了这件事,她的小姐妹对她说:“据我所知,只有最浪漫的法国品牌订制才会有你说的那种效果。” “可那明明是个穷丫头,辍了学衣服都买不起,只能穿地摊的那种。” 小姐妹思考了片刻,说:“那肯定是偷的呗。” 思郁看着这些狂欢的人群,越发觉得无趣,喝完自己手上那瓶鸡尾酒后就走到酒桌旁放下酒瓶,打算步行回酒店。没想到刚放下瓶子一转身,就有一杯红酒往自己这一身廉价的行头泼来,红酒立即洇湿一大片的毛衣,哪怕在这样的深夜也尤其显眼。 思郁面无表情地偏起头,看着眼前这个装模作样的女人:陈媛媛立马大声地“呀”一声,把手中的红酒杯放到酒桌上,然后抽出酒桌上纸巾盒的纸巾,半蹲着俯过身来一边擦着思郁毛衣上的酒渍,还一边提高嗓门似乎十分委屈地说:“郅小姐,真是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我的气啊!求你别生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末了,还环住思郁的胳膊,好像两人是十分相熟的好朋友似的。 酒会的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声地叫一声:“啊呀,媛媛姐这是怎么了?” 顿时,周围人的目光的往这边聚集。 思郁只觉得眩晕,她定定地看着陈媛媛:鲜红的鱼尾裙美艳不可方物,那张红妆的面容却是泪光闪现,梨花一枝春带雨,真真是好不可怜。 人群中有人开始小声议论,思郁甩开陈媛媛就要走开.她想定一定神,所以下意识地开始转动起了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上面是繁密的花纹、触手细腻,是易与谦说的一个可托付之人把它戴到自己的指节上,那个人很温暖、对自己也很好…… 哪怕她需要屏住一口气。 “咦?我新买的戒指怎么不见了?”陈媛媛再次提高嗓门惊叹一声,吸引了更多人的目光,思郁也下意识地回过头,只见陈媛媛夸张地张开她的右手掌,在眼前晃了晃。 听闻有贵重财物遗失,不断有更多的人注意到这边,陈媛媛低下头焦急地瞧来瞧去,连那高束的卷发也从肩头垂落,她开始带着哭腔说:“大家能不能帮我找一找?那枚钻戒对我很重要,我存了好几个月工资才买到的,这是我想改天送给我妈妈的……” 人群中首先有一个女人附和:“拜托大家找一找,那对媛媛姐很重要!” 接着,是更多更多人开始低头,左看看右看看。 思郁觉得自己的脊背开始发冷,不详的预感越来越浓郁,而操场上白织灯柱来回交织,飞蛾闪烁期间。 但此情此境何其熟悉,思郁开始慢慢往后推。 终于——她转身欲逃。 陈媛媛见此,不着痕迹地扬起火红的唇角,她故意对着思郁的方向眯了眯眼角,然后高声道:“呀!那是什么闪闪的,难道?我的钻戒!郅小姐!” 陈媛媛几步便扑了上来,粗暴地用她那涂满丹蔻的右手抓起思郁的左手腕,装模作样地打量了一番思郁左手无名指上的订制钻戒,她确认后终于再一次提高了音量:“郅小姐,这不是我的戒指吗?怎么会在你这里?” 然后陈媛媛故意惊讶地瞪大了眼,扫了一眼周围无数人的目光后,又似乎哽咽欲泣地继续说:“郅小姐,我虽然不小心在你这身衣服上泼了红酒,但你也不用这样吧?你想要赔偿,我可以赔给你,毕竟你这衣服特别廉价。” “轰——”一声划破时间的废墟。 思郁感觉自己脑中有什么东西迸溅开来,恐惧得只能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她陷入到一个巨大的黑洞里,四肢连半分力气都使不上,只能任凭自己往下沉、往下沉、慢慢地窒息。 陈媛媛看思郁面如土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便心里偷笑——她觉得自己料得不错,这戒指是郅思郁偷来的! 于是陈媛媛憋足了泪光,继续向周围人诉苦般说道:“可即便是这样,你也不能趁机偷我的戒指啊!这是我想要送给我妈妈的,在杰出校友会上,你怎么能做出这么道德败坏的事呢?你七年前就已经因为偷窃被我们一中开除了,怎么还是这种德性呢……” 不过一瞬间,无数议论指责的声音、无数异样鄙夷的目光,在这一番话后,像滔天的海浪一样涌来。思郁感觉自己像波涛下了一叶孤舟,七年前是、如今亦是,就像此情此景,何等熟悉,不过是重蹈覆辙。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衣着穷酸的女人会拥有这样一枚订制戒指,就像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左右逢源还交赞助费的女生会污蔑一个只是沉默地埋头看书的穷呆子。 旧忆就像枕芯里的棉絮,总是若有若无、相安无事,可一旦被打开一个口子,就是一点点、一分分地,把以为已经痊愈伤疤上的那层痂撕掉,当那伤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原来还是鲜血淋漓、不堪入目。 思郁茫然地扫视着周围的人,七年前的他们,都长大了、自己也长大了,但他们还是一样,不问所以地、给自己判上死刑、永生永世都在那十恶不赦的耻辱柱上。 那个始作俑者的“受害者”的校霸学姐也长大了——陈媛媛的头发依然扎成高马尾,她背对众人、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并且用旁人察觉不到的得意目光蔑视着自己。 她八面玲珑,哪怕是在学校横行霸道,哪怕她欺负那个小胖子、抢小胖打篮球的场地、羞辱他,她还是最被维护的那一个,最后,发展到自己莫名其妙地偷了她的名牌钱包。 思郁觉得头疼欲裂,她好像回到了她那间三十五平的岀租屋里,她正发着烧、脑中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啃食脑髓,她看着日影变短、变长、然后没入黑暗——她脑中终于闪过一些片段,没错,就是在刚刚她坐的那条石凳上,她放学后收拾完书包,总喜欢把书包放在石凳上。她自己坐在书包旁边,傍晚的阳光从枝叶间隙中漏下,落到石板校道上、塑胶跑道上、她的书籍上,这光斑像蝴蝶的翅膀、如璀璨的钻石,光束间是金粉般的尘埃,在岁月中静好,她偏爱在这样的傍晚读书,有时阅览中外古籍、有时背诵英法词典。 直到有一天,她读完书收拾东西时,看到了那个小胖子,还有陈媛媛。 那时高中三年级的陈媛媛扎着高高的马尾辫,一手叉腰、一手托着一只乔丹篮球,她在一群化了妆的女生簇拥跟随之下,站在跑道中央的篮球场上,仰起头、直面着一个初中的小胖子,小胖子颤巍巍地抱着一个篮球,一点点不断往后退、往后退,落日的余辉给他抹上了一层茸毛,模模糊糊的。 榕树下的思郁看到这一幕,不由自主地起身往那边踱去——因为她正好可以借着逆光看到陈媛媛那半勾起的唇角、那眼角都透着鄙视的冷笑,那时候思郁哪里知道陈媛媛是谁,思郁只是不断地加快步伐,她跑了起来,终于听到了他们间的对话。 思郁想:果不其然。 “小胖子,走开一边凉快去,给姐姐们挪个地方。”陈媛媛将脸一扬,单刀直入。 “可是……是”小胖子还在后退,连声音都是抖的,“是我先来的,我也……也想学篮球,可以减肥,然后还可以打篮球,很……很帅。” “哟?”陈媛媛看似悠闲地转了转手中的篮球,开始步步向小胖子紧逼,“凭你?学篮球?真是笑话!姐妹们,你们见过哪个篮球明星长得像猪啊?” 陈媛媛随即和身后那群女生开始哄堂大笑起来,接着,她继续说:“你也不回去撒泡尿照照你这样子,还好意思打篮球,还敢和我抢地方!去你的!” 说完,陈媛媛就上前抄过小胖子怀里的篮球,使劲往场外校道那边一抛——思郁知道这种惯用伎俩,高年级霸占低年级场地,不由分说、直接扔球。 但思郁当时哪里知道什么关系户赞助费,于是她三步并作两步,向前跑去伸出双手接住了小胖子的篮球,然后一边用左手托住篮球走过去,一边用右手拿出口袋里郅志远买的那个最新手机拨了几个数字,接着,她挺直了腰背,张开右手臂,毫不犹豫地挡在了小胖子的前面,她说:“学姐,这里是学校篮球场?” “对呀,我要在这里打篮球,当然要把垃圾先清理干净了。” “可是,这位同学是先来的,凡是讲究个先来后到不是?而且,这里是学校。” “我是学姐!”陈媛媛生气了。 “学姐恐怕是误解我的意思了,这里是学校,不是你恃强凌弱、肆意妄为的地方。” “我就是要在这里打篮球,你能把我怎么样!” “那么……”思郁把右手臂放下,把手机举到自己跟前,慢调斯理地说,“我就只能按下拨号键了,哦,还好,我记得学工处的电话,听说最近学校被收购了,捉得严呢,学姐说了这么多话,想来也口渴了,该进办公室喝杯茶了。” 陈媛媛被气得跺脚,她将眼一瞪,说:“心情不好不打了!姐妹们,走!”陈媛媛带着一群人没走几步,又转头对思郁说:“我们走着瞧!” “学姐走哪儿?要毕业了?”思郁揶揄,“一路走好。” 那一群女生终于离开篮球场,思郁转身把球递给那个小胖子,他怯生生地接过,说:“谢谢你。” 他的声音很好听,像午后温润的河风拂过无数榕树叶。 思郁笑了一笑,说:“这种人就不应该和她客气。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你也是八年级的?” “嗯……”小胖子低着头,他额前的碎发随意耷拉在眉心,在落日的余辉中,他们的身影被越拉越长、也越来越模糊,连小胖子的声音也是模糊的,他继续说:“我……我叫……叫胖……胖……” “胖?你叫小胖?我以后就叫你小胖吧!我叫郅思郁,我爸妈工作忙,我下午放学后经常来这里看看书再走,哦,我也是八年级的,不过级里有很多个班,以前没注意到你,你好啊!”思郁说完就大大方方地伸出了左手。 “嗯,我都依你,”小胖也看到了思郁的热情,他缓缓地伸出右手反握住她的手,他终于抬起头,原来他有一双修长丹凤眼,那眼睛那样清澈,仿佛含了一湾秋水,他说:“你的眉毛眼睛弯弯的,真好看,那我以后,就叫你小郁吧。” 小胖的声音终于散落在时间的长河中,思郁看到脑中那些尘封的记忆越闪越快——她还是每天放学都在榕树下学法语读书籍,不过总是多了一个人相伴、她多了一个好朋友——再没看到小胖带篮球了,也没看到恶霸学姐,但他放学后总会去跑步,跑完了,思郁还在背单词,然后他会坐下来,翻她看过的书、磕磕巴巴地和她畅谈——至少那时的思郁觉得是畅谈,很愉快、很轻松,也许澄黄的阳光总是让人安心的。 然后,思郁发现那些记忆的画面慢了下来,停滞在了那个晚秋的傍晚,那个七年来刻意遗忘却无法抹去的日子。 第11章 伤心桥下春水碧 【十一】 秋光似水,金风飒飒,正是莓子初红的时节。 她爱那种漂浮在空气中酸酸甜甜的味道。 那一天,也是这个时节。她放学后书包放到长石凳上,才发现郅志远的那本《红楼梦》落在了教室里,上面甚至还有笔记,所以她又返回去拿。 当她回来的时候,她那挂了水晶草莓挂饰的粉红色书包旁,却挤挤挨挨地在两边又被放了四个书包,都是些黑的紫的非主流,思郁在长石凳的另一边坐下,俯过身想把自己的书包从里头拿出来,却没想到弄倒了里头一个黑色的书包,书包侧边放水壶的地方里头掉出来一张学生证,落到地上,印了恶霸学姐的照片还有“陈媛媛”三个字。她心里一惊,四下张望了一圈:学姐们今天下来打篮球了,小胖正在跑弯道,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这里。 她连忙把东西都放回去,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开始看书,但却总觉得脊背发凉、心神不宁。 于是,小胖一跑完步,她就背起自己的书包,对他说:“我有点不舒服,我还是先回去了。” “可是……”小胖伸出手想要拉住她,“呀!真巧啊!你们谈恋爱也不换个地方?老在这当垃圾做什么?”陈媛媛又带着三个女生,她们从篮球场踱步而来,仍旧是目空一切。 思郁闻言,不由得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愤怒地瞪着陈媛媛。 陈媛媛却拿起她那书包,扬起唇角在石凳上坐下,她从书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来,眄了思郁一眼,就低下头喝了一口水。但她又突然抬起头,对她跟班的一个女生说:“我上次是不是借了你的两块钱零钱?还没还是吧?” “没有呀!媛媛姐出门什么时候不带钱了?”那个女生说。 “就是因为平时都带钱,所以才印象深刻。”陈媛媛说完就开始翻找书包侧格。 思郁有些心虚,她对小胖子说:“我真的要先走了。” “哎呀!等等”陈媛媛突然震惊地提高了音量,“我的钱包呢?我妈妈才给我买的名牌钱包!” 思郁脚下一顿回过身来,不详的预感像潮汐一样从心底涌起,逐渐蔓延,然后变成了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遏住她的喉咙,她觉得自己几乎透不过气来。 “你们快找找啊!”陈媛媛厉声说。 她的跟班们一时间全开始翻找各自的书包,然后是地上,也是左看看右看看。陈媛媛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她直视思郁的眼睛说:“还有谁动过我的书包?” 墨菲定律很灵验。 思郁觉得自己喉咙发紧,陈媛媛继续说:“你动过吧?” “我不知道你的钱包在哪里,”思郁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我就是要把我的书包拿出来而已。” “那就动过了,让我搜搜。”陈媛媛双手叉腰,同样步步紧逼过来。 “凭什么?” “就凭那个钱包很贵!是你买不起的!而你动过我的东西,还冒犯过我。”陈媛媛再一次提高了音量,几乎是吼出来的。 正值放学的高峰期,校道上许许多多学生闻声都围了过来,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边。 “我没有拿你的钱包!”思郁觉得又气又羞。 “拿来!”却不防,陈媛媛直接伸出手,一把抓住思郁的书包,想要一鼓作气把书包夺走,思郁反应过来,自然也使力开始抓住书包,两人都开始抓着书包拉拉扯扯。 “怎么回事!”一个浑厚声音从越来越多的人群里传来。思郁觉得心虚,手上的力气也松了几分,陈媛媛也不防这一下,她惯性地退了几步,双手一软,思郁的书包也往声源出飞了过去。 粉红的的书包在金黄的秋光中翻了个斗儿,一个殷红色的东西也在这途中从书包侧边放水壶的地方翻了出来,然后,书包落到了地上。 那殷红色的东西,不偏不倚地,落到了拨开人群进来的说话人右手上。 那是一个殷红的折叠真皮钱包,光鲜的表面拓印了无数四方连续的“l’amour”纹样。 那时候校长还只是圆肚方脸,眼角都还没有折上细纹,他厉声问:“怎么回事?谁的钱包?” 陈媛媛立马委屈地说:“校长!这是我的!这个女生偷了我的钱包!还差点让我摔跤!” “媛媛啊?那个?”校长看到是陈媛媛,声音都缓下来了,毕竟陈明丽是每年都交赞助费的人,他立马转向思郁,迟疑了一瞬间,又厉声说:“你怎么回事,学校里明令禁止任何小偷小摸,你还偷钱包!真是败坏校风,你明天不想来了?” “我没有!”思郁感觉自己所有的血液都突然冲上了脑袋,连太阳穴都在图图直跳,“我没有偷她的东西!” “那我的钱包怎么会从你书包里掉出来?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之前还不让我搜,是心虚吧?”陈媛媛又一次提高了音量,她环视一轮周围看热闹的学生,又说,“众目睽睽之下,你还敢狡辩!你当大家瞎吗?” 不过一瞬间,无数议论指责的声音、无数异样鄙夷的目光,在这一番话后,先是纷纷扬扬、然后是肆无忌惮,像滔天的海浪一样涌来,而思郁感觉自己像波涛下了一叶孤舟,任凭他们撕裂蹂躏。 “都被现抓了还不承认,真不要脸。” “这个节骨眼儿,还敢偷东西,那个名牌钱包起码好几千,真该按校规开了她。” “那不是陈媛媛?大名鼎鼎的校霸媛媛姐!” “她交了赞助费,食堂好歹给我们多加了点油水,这女生怎么恩将仇报谁都惹呢!” “这种人,就应该滚出去!” “没错,滚到社会最底层!” “道德败坏!” “一辈子都别想抬起头!” …… 无数恶毒的贬低、无端的指责从周围学生嘴里到了她耳中,纷纷杂杂地,涌到她已经嗡嗡作响的大脑里。她感觉被自己钉到了耻辱柱上,四肢都是血淋淋的伤口,往外不停地冒着乌黑的血,她的意识也随着血液流失、被他们踩在脚下,然后,越来越冰冷、越来越污秽。 她只能絮絮地不断小声重复:“我没有偷东西。我没有偷东西。我没有偷……” 思郁在那样的耻辱下,意识渐渐模糊,她什么都听不到,只记得校长、学生不断一张一翕的嘴,还有陈媛媛得意地扬起的唇角,她居高临下地蔑视她、眼角都是冷笑。 她甚至都不知道郅志远是怎样被叫过来的,只是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站在石铺的校道上,在无数榕树叶下,郅志远站在她面前,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拍拍她的肩,说:“爸爸相信你,你也相信爸爸,爸爸会再给你找一所好点的中学的,好不好?” 她如同受了一个晴天霹雳,这无端的横祸,让她如坠冰窟、寒冰入骨,又仿佛她在烤得通红的铁板上,嗞啦嗞啦的,她正是无力抵抗的鱼,被刮光了鳞片、只是疼。 郅志远拉起她的手,附耳对她说:“思郁,和你的朋友告个别吧。” 她木讷地转过头——原来小胖子一直在他身边陪着她,他热切地抬起头,但仿佛极力憋着泪,那双丹凤眼简直眯成了一条缝,他迟疑地说:“小郁,我相信你。我都依你,我什么都依你,以前依你,今后更会依你。可是,你能不能,不要走,不要留我一个人,至少,等一等我。” 她终于冷静了一点,但她只是一边慢慢转身,一边轻声说:“对不起,不是我想离开。” 她终于开始挪动步子、一步比一步有力、一步比一步坚决。 他终于着急、连忙上去想要抓住她,可是,他只是抓下了她书包上用红丝绳挂的水晶草莓挂饰,在秋光融融下越发晶莹剔透,他把它握在手心里,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她于心不忍,终于回头,开始对他说:“对不起……” 不过几句话后,他还在叫她,可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不是我想离开,但我怎么能够忍受那些鄙夷和指责?” 终于走投无路、还是逃了,把一切都留在原地。 在那间三十五平的岀租屋里、在声色犬马的章台路上。 “妈咪经常开导我,因为我是最年轻,看起来也最清纯。太多妖艳女郎出台过夜了。” 她那样笨拙,竟然还是没有出卖自己。 这个污浊虚伪的人间不断侵淫着她。每每残照深长、冷雨敲窗的时分,病痛压力把这一切悄然掩埋,没了期待希望,连她自己都不懂自己在等待着什么。 四年前,她选择了沉默。 因为三年夜店小妹的生活。直到十七岁生日,她遇到易与谦,这也许就是缘分,不论因为什么,他于水深火热中拯救了她,给了她四年繁重的工作,但她也因此变得光鲜亮丽了。 所以四年后,她一样会沉默。 不过他为什么突然就倒下了呢?为什么要叫她嫁给一个陌生人呢?可不就是嫁个人而已,易与谦给了她新生,她哪怕万死也愿意,何况只是屏住一口气——这样难道还比不上在酒吧的某个犄角旮旯里被人羞辱吗? 而她那样幸运——旁人说,神佛都庇佑她,让她从泥土里到了云端上。 第12章 伤心桥下春水碧 【十二】 七年前与今夜的场景交叠。 还是一片恶毒的谩骂、无端的指责,她也一如七年前般呆在了那里,脑中嗡嗡作响。 七年来一幕幕在思郁脑中,无言唯有泪千行。 原来回到起点,她还是一叶孤舟,在污浊虚伪的人世间,被风吹雨打、蹂躏践踏。 陈媛媛那个得意的表情更是一如昨日——她见思郁一如七年前的那个傍晚,她就知道,郅思郁永远都会没入尘土,只能呆在最龌龊的角落,郅思郁怎么可能配得上这么好的戒指呢? 陈媛媛知道自己“众望所归”,她也毫不客气,直接把思郁扯到酒桌旁,用一只手把思郁的左手腕摁在桌沿上,她低下头用几乎贪婪的目光盯着那枚钻戒,然后迫不及待地伸出另一只手,就用她涂满丹蔻的手指,一点一点地靠近思郁左手无名指上那只不凡的订制钻戒。 思郁近乎绝望地闭上眼睛。 她百口莫辩,只要戒指一被摘下来,他们都会觉得,这样的夺目,只会被陈媛媛这种的红衣美人拥有,而她这个一身尘灰的女人,永生永世,都将被钉在耻辱柱上,然后呆在最阴暗的角落、不得翻身。 而此时的陈媛媛也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会在七年后被几乎疯狂地报复,曾经被自己欺负得回头土脸的人、最不起眼的人,竟然会乘风破浪,这样踏遍拍岸惊涛,来饥食渴饮自己的血肉。 但从此午夜梦惊回想起来,她想起再一次看到那个男人时,她心底深处是恐惧的、深深地恐惧。 陈媛媛那涂满丹蔻的手指还差一分才触及戒指,思郁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璀璨的戒指啊,她心里暗自窃喜,却不妨,一只修长的手突然闯入视野。 那双手用力地扯开她靠近的手,那人手劲太猛,陈媛媛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高跟鞋跟踩到了她的鱼尾裙摆,她收不住势,另一只固定住思郁左腕的手也松开了。 那个人却毫不怜香惜玉,再把陈媛媛的手就势往旁边酒桌一甩,陈媛媛的大半个身子,就这么狠狠地摔在的酒桌的边沿上,酒桌也狠狠地震了一下。然后她的身子吃痛又继续顺着酒桌边沿往下掉落,陈媛媛的手下意识地抓住了雪白的桌布,却害得桌布和她一起往下滑。顷刻间,那酒桌上的酒杯饮料失去平衡噼里啪啦地往地下摔,有的绽开一地水渍,有的滑落到了陈媛媛的身上,那礼服也变得凌乱狼狈。 彭与彬扔开了陈媛媛后,就把思郁揽入怀中,然后抱着她退了几步。 思郁仍旧是懵懵然的,她即将被暴风雨吞噬殆尽,可彭与彬——她的丈夫,法定丈夫, 在她最羞辱的一瞬间犹如天神降临人间,他将他拥入怀中。他的怀抱那样的宽厚温暖,好像世界上最安全的避风港,就像在温暖的秋光中,咬一口软软的草莓蛋挞,让人安心踏实。 如果可以,女人总是愿意燕雀处堂。 如果可以,男人总是会慢慢榨干金丝雀的唾液。 她无助地抬眼望着他。 在灯火阑珊中,他绷着脸,但下颚的弧线却是坚毅清晰的,在春寒冷酷下,他的垂下眼,但炯炯的眼眸却是温柔蒙昧的,就像在她紧张踌躇时,他说:“我都依你。我什么都依你。” 哪怕是假的,可总是暖的。 一口气仿佛是在动摇。 但彭与彬垂首凝睇思郁惊惶无措的眼睛后,不过瞬间,他就抬起了头,他开始打量着那一片狼藉、还有狼藉中狼狈不堪的红衣女人——多年不见却本性难移的陈媛媛。 思郁心里一颤。 陈媛媛心里也是一颤——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一身看似再普通不过的黑色风衣修身裤,可他死死地盯着陈媛媛,仿佛被困多日的狼,突然有一天看到了抓他的猎人,然后,他仇恨、凝视、伺机,那双眼睛仿佛结了尖利的冰,又好似灼了熛溅的火。 周围的议论声随着彭与彬的到来压下了一些。可不过数秒后,又掀起一阵狂潮,周围终于开始有一些陈媛媛的小姐妹反应过来,几个人走上来开始一左一右地架起陈媛媛。 陈媛媛定了定神,周围人都在看着这一幕。 平时春光满面的她此刻却满身污秽、蓬头垢面——都是因为这个郅思郁,这个早就应该在泥土里不得翻身的郅思郁,她觉得生气极了,周围也有人在开始继续地指责郅思郁和这个男人,她心里稍稍有了底气,就极力忍住怒火,咬咬唇挤挤泪,说:“先生,您这是做什么?” “你说我做什么?你又是在干什么?”彭与彬淡然道。 “我……”彭与彬的这一剂巧力,在大庭广众之下,倒让陈媛媛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于是她用力按了按小姐妹的手,小姐妹老师会意,怒声接话:“你们这对穷酸的野鸳鸯是来砸场子的吧?女的见财起意,男的粗俗野蛮!这里是榕城第一中学的杰出校友会,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来的吗?你们混进来混吃混喝不说,还打伤了媛媛姐,当心把你们都抓到局子里去、把牢坐穿!” 周围开始有“杰出校友”附和。 “是啊,这两个人哪里杰出,丢了我们一中的脸。” “穷就算了,连基本的道德都没有,社会败类。” “打伤了人还不道歉负责。” “来校友会不会换件好点的衣服吗?言谈不能注意一些吗?” …… “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是世界的边疆。” 她就像一只受了惊的鹌鹑,她恐惧往彭与彬的怀里缩了缩,彭与彬也紧了紧胳膊,仿佛这样她就可以对那些狂风暴雨般的指责充耳不闻。思郁实在是太害怕了,从七年前就怕,原来她这样懦弱,哪怕如今栉风沐雨归来故乡,她还是怕。 “呵呵呵!哈哈哈!”周围无数人听到这渐渐放开的笑声,都是惊愕,连思郁头抬起头,不解地看着这个男人:彭与彬慵懒地挑了挑眉,而后轻笑起来,笑着笑变成了放声大笑,他全然不顾周围一众的指责鄙夷,连他额前的碎发都仍旧随意倚在眉心。 “你要告我们去坐牢?”彭与彬眯起眼。 “是!”被当枪使的小姐妹说。 “何罪之有?” “偷窃!蓄意伤人!扰乱公众秩序!”小姐妹还是乐意出这个头。 “你是以什么身份作为原告?你是当事人?哪怕当事人也要先请个律师吧?可只是一个朋友吧?做这种项目不止费钱,还要花时间走程序,啊哈哈,那我只能说,你真是当世的**啊!”彭与彬又开始笑起来。 小姐妹被堵得哑口无言,她着急地转头看着陈媛媛。陈媛媛心里早就气得火燎,但知道有更多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她必须保持被害人的形象,于是她弱弱地说:“先生,且不论您这位朋友偷窃,我的朋友也只是一时义愤填膺,所以才一时口无遮拦。还有,我被打伤的事我也无意过多追究,可您千不该万不该,也不改砸了我们一中的场子,我们一中马上就要迁址了,校友们好不容易才聚在一起来看看,您这样惊了他们可怎么好呢?” 这一招苦情计果然让那些校友受用,他们又开始议论,说什么叫归还戒指、医药费赔偿、鞠躬检讨等等。彭与彬再次紧了紧手臂,他下定决心,喃喃自语地对怀中的妻子说:“小郁,现在你有我了。” “白骨精又说人话了,还真是道行见长啊!”彭与彬说,“好,小姐,你倒说说,她偷了什么?又窃了什么?” “我刚刚不小心打翻了红酒,撞到了这位郅小姐。我给她擦拭、道歉,可这位贫穷的郅小姐一如我朋友说的,见财起意,趁机偷走了我的戒指,那是我想要送给我妈妈的。” “哦,这样啊?那我想问问,那她是怎么想到偷你的戒指,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你的戒指当时是放口袋了?你竟然毫无察觉?” “都说了是见财起意,”陈媛媛有点慌了,但她想到自己刚刚伸出手指说戒指不见了,于是说,“我的戒指没在口袋里,是戴在食指上,我当时因为不小心泼到了她,所以紧张她,才没注意的。” “你的这件衣服上根本没有口袋,”彭与彬笑了一笑,“可真是闻所未闻,实不相瞒,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有人把送母亲的戒指戴在手上出席宴会。但可能是我孤陋寡闻,另外难得你紧张她,不过,你真的确定戒指是你的?” “是的。”陈媛媛咬咬牙。 “你确定?这钻戒多少钱啊?” “你买不起。”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了!”彭与彬笑得更灿烂了,仿佛大学里的校草的那种英俊的笑,却让周围一众人微微害怕,“我刚好买得起,而且,我眼光很好。” “什么意思?”陈媛媛感觉自己声音都在发颤。 “我说,我刚好买得起。我瞧不上你这种货色,”彭与彬顿了一顿,他把思郁的左手扶到自己的唇边,就这样用他的薄唇吻了一吻思郁的无名指,说,“如果我没有未老先衰的话,我记得自己挑女人的品味很高,我只给过我的妻子一枚独一无二的钻戒。而且,我从没有拈花惹草,更别提那种让人反胃的粉骷髅。” “你!”陈媛媛终于忍不住,几乎是吼出来的,“凭……” “凭什么证明钻戒是我买的?”彭与彬抢先打断了陈媛媛的话,他用右手反握住思郁的左手,然后高高举起,两枚璀璨的钻石顿时在昏暗的夜色里闪烁出最耀眼的光芒,晶莹剔透,交相辉映。 众人一片哑然,陈媛媛顿时面如土色,她低喃:“怎么可能?郅思郁啊!我……” “你看错了?啊哈哈!”彭与彬又开始哈哈大笑,他环视周围那些所谓的正义使者、杰出校友,目之所及,那些人都尴尬地别开头,他一边一手揽着思郁,一边向那片狼藉踱着步子,他一字一句说,“天下岂能有一次又一次这样的误会?我的便宜又岂能这样被你们占了去?你们旁观者反而糊涂,也只会红口白牙胡说八道罢了,我管不着,可谁会考虑到她的感受?至于你们说的什么粗俗野蛮道德沦丧,其实我早就想这么做了,可我当时太懦弱,懦弱到最后只能像戏折子里那样卷起湘帘泪湿罗裳,我错过了她、我没能追上她。可怎么又是你?我轻易不打女人,太有失君子风度,但是谁也不能再动我的女人,我什么都依的女人,怎能再被你欺侮?为了她,我可以没有原则。” 他着重了最后一句话后,已经到了陈媛媛跟前,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陈媛媛,那简直像一匹狼——在张开血盆大口撕咬猎物前的残酷冷漠。陈媛媛觉得自己脊背发寒,如同一桶冰水从头顶泼下,连四肢百骼都是凉的,果不其然——他长臂一伸,就像清理垃圾一样把陈媛媛还有那几个小姐妹挥到一边,她们倒不是真的被他推到,而是被吓得腿脚都不麻利,一个趔趄就倒下了。 彭与彬一手搂着思郁,一手伸进风衣口袋里。他想,还好想到在外地思郁要用零钱,所以随身带了些现金,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沓红钞,扫了一眼凌乱的酒桌,还是看到一个干净的地方,他把那沓红钞放在那里,挑眉扫了一眼周围的人,皮笑肉不笑地说:“诸位,对不住了,承蒙各位照拂,方才拙荆被羞辱,一时情急失态了。我有事先告辞了,各位玩儿得尽兴。” 说完,他打横抱起了已经失神许久的思郁,不顾其他人的目光,径直离开了校园。 第13章 伤心桥下春水碧 【十三】 思郁到了校门外的人行道上才回过神来。夜正阑,暗淡的光晕在屏障一般的榕树叶间闪烁,落下淡淡的疏影,春寒料峭,思郁的双手环住彭与彬的脖子,却触到了彭与彬脖子上的薄汗,她说:“你放我下来吧。” 他依言把她放了下来。 她终于从云里雾里回到地面上了。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他。 他们面颊发热。 她说:“谢谢你。” 他嗯了一声,又说:“我们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都是应该的。” 思郁会错了意,她心里的狂热一分分冷下去,随即几乎热切的眸子也黯然了,她看见彭与彬一愣,于是连忙换了话题,问他:“你不是去法国出差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还来了榕城。” “其实,那个收购易氏的红酒公司有别的用处,你知道世界上最能赚钱的生意是什么吗?不是房地产互联网,而我去法国也不是出差……”彭与彬抿了抿薄唇,最后还是又换了话题,“我不是说了,要私底下巡视分公司吗?要真的一个都没巡视到,就凭那些退休后唱戏都是绝世名伶的股东高管,还不互通消息,那就不好交代了……” “就这个?”思郁顺着林荫道往酒店方向走。 “你在这里啊。”思郁闻言,脚下一顿,他继续说,“小郁,我想你了,我很想你。” 她心下一动,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新婚的那个晚上,他的温柔、他的温暖,她看到了一个她以前从来不了解的世界,就是这个男人帮她打开了那个世界的大门。 都说爱情是毒品,但其实一个人本身就可以是毒品。 她恐惧着、也沉醉其中。 那是个假的世界。 她还是继续向前走。 他着急地追上来,语无伦次地说:“小郁,你怎么可以这样啊?总是就这样走了,亏你刚刚被那个粉骷髅都欺负懵了,我帮你出头,可是使出了十八般武艺啊!什么商业谈判孙子兵法,还有书上说的那些什么逐次抵抗、诱敌深入、集中优势、四面合围、聚而歼之,我干得多漂亮!你看那女的气得哑口无言了!哎呀!喂!你走那么快干嘛!” 思郁只是偷偷掩嘴笑笑。 思郁突然意识到,他和她今年都才二十二岁,如果不是在那杀人不见血的生意场上,他们只是这样青涩而无忧无虑的二十二岁,或许他们会像小情侣一样谈场恋爱,而不是为了在易氏大厦站稳脚跟而凑在一起当夫妻。 彭与彬一路喋喋不休地跟着她回到了益华酒店、一起上了电梯、一起站在了套房门前。 思郁看着他忍住笑的脸,却忍不住问:“你作为易家产业的法定继承人,难道出门连订酒店的钱都缺吗?” 他说:“非也非也,有志者事竟成,我哪怕把结婚证拿出来一家家酒店问,也总问到了。何况,我连你晚上在哪里都能找到,没点移山倒海的本事,怎么当白马王子身穿黄金圣甲、脚踏七彩祥云来拯救你呢?我亲爱的公主!” 思郁懒得听他掉书袋、也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就直接用房卡刷开了门,他抱住她进了套房里就迅速把门带上,而她被他逼退、身后已经是紧闭的房门,他用双手撑着门,她呆在他双臂间小小的天地。 这样对立着,她突然想起来屏住了一口气。 因为黑,黑叫人做噩梦,梦到难过的过去。 世界仿佛随着房门掩去的灯光,在一瞬间安静下来,然后一分分冷了下去。她同时突然意识到,有这样一个房间,是因为经历了七年来的一切。 暖不再,只是假。 房间里连灯都没有开,房间是简约的白色现代风格,落地窗外霓虹映入房中,滴滴点点。他逆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他灼灼的目光。她又突然觉得迷惘,她想到了她发烧被易与谦送进医院的那个晚上,黑郁金香点缀的蛋糕,装在绘郁金香的朱灰金礼盒里,因为易与谦对林译伊的爱,那种求而不得甚至只能自欺欺人的爱,她不过刚好代替林译伊接受了易与谦的好,但只有她知道,那蛋糕是甜,但落到肚里终究是苦涩的。 刚好选择了沉默。 她看着她眼前的人,眼前这个可以说她一点都不了解的少年,究竟为何而来,名誉、财富、地位?还是仇恨、爱情? 易与谦倒下的那一刻前,她早就被冠上“易少夫人”的头衔,这个“易少夫人”是个多么吸引人的诱饵,娶了“易少夫人”,得到的利益无法言喻,但偏偏是这个之前想收购易氏的彭与彬摆平了易家所有人。 她恐怕不是他的对手,更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她也意识到,自己刚刚差点动摇。 “你在想他,对吗?”他的声音哑哑的,说不出的黯然。 “没错,我想我已经冷静下来,我们刚刚的相处方式,可以结束了。”她说,她又变回了易氏的风云人物cfo。 “好,”他漠然说,“不用我交代了吧?易与谦那厮找死前应该和你交代好了吧?你和他那段我不管,你心里想念他就算了,反正他现在在维生系统下半死不活,但我们既然结婚了,哪怕你再不愿意,你也得好好敷衍我——你听到了没有?易与谦配了再多股份给你,决策权也落在了我手里。 “不管你心里想着什么,你的人是我的,我是个商人,我不喜欢别人抢我的东西,更不喜欢我的东西像你现在一样狼狈。直截了当地说了,我又不是缺钱,那你就把你这一身廉价的行头都换了,穿最昂贵最体面的衣裳,现在你是易家的媳妇,不只是郅思郁,你可以在那间三十五平的岀租屋里狼狈,但我的女人必须体面。 “还有,别人那样屡试不爽地栽赃你,你不会还手吗?打伤了打死了天塌了,也有我这个人高个子顶着,你不想动手我帮你配个助理好不好?从明天开始,郅小姐,我希望你摈弃掉那些乱七八糟的过去,认真对项目负责,我要你把利益最大化,你听清楚了吗?” 思郁一瞬间犹如醍醐灌顶,她不动神色地压下心里蔓延的苦涩,她说:“我其实一直都清楚,就这样吧。那没事的话,我先去洗澡了。” 他终于放下紧绷的手臂,她走开去开了房间的灯,他都没有动一下、还是背对着他,他终于用沙哑的声音说:“我出去打个电话。” 然后,他打开门,逃似的独自跑出去了。 思郁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那种黯然和易与谦何其相似,她几度见过这番样子,四年前拿下法国case的那一天晚上,宴罢人散尽、她搬进园林小区,易与谦在相邻的阳台上,临月眺望舞榭歌台、危楼三千。而易与谦倒下的那个晚上,蔷薇径里,更深露重,他一根接着一根、不停地抽烟。 易与谦是因为一个女人、一个不爱他的林译伊。 那彭与彬呢?也是因为那个女人吗?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终究是、堆成此恨无重数。 思郁不懂爱情,老天为她打开一扇门时,同时也为她关上了一扇窗。 就这样吧。 她洗完了澡,彭与彬还没有回来,她就自己先睡下了,她迷迷糊糊地睡着,校友会上脑中闪过的片段再次浮浮沉沉却越来越远,就像经常做梦的人,不管是美梦还是噩梦,醒来总是不记得的——那些谩骂声变模糊、而那些傍晚被磨成了光晕,一切的一切仿佛是要随着时间的长河湮灭在激水旋涡深处、从此消失。 她想,就这样吧,忘记才是幸运,彭与彬说得对,她不再只是郅思郁,她是易家的媳妇,是彭太太,是易氏的首席财务总监,是榕城开发项目的负责人,就这样吧,好好睡一觉把一切都忘记,然后打起精神来,明天就去看项目的建设地址,就这样吧…… 大约是凌晨时分,思郁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她知道,那是彭与彬回来了——那是她的法定丈夫,然后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不知又过了多久,她身边有一个人小心翼翼的掀开被子的一角躺进来。 然后,他伸手抱住了她。 她下意识提起一口气。 思郁稍稍清醒过来一些,因为彭与彬的手是微凉的,而被窝里是暖的,可她没有再缩一下。于是,彭与彬又把身子往她这边挪里挪,他的呼吸还是温温的,带着一点水汽,痒痒地喷在她的耳畔,他说:“小郁,对不起。我让冯……” 她嗯了一声,然后翻了个声,梦呓一句,又睡了过去。 “就这样吧。” 第14章 伤心桥下春水碧 【十四】 榕城自然是比不上沪州的,但比起沪州一大早就要人命的车流,榕城连生活节奏都慢了许多。思郁晨间醒来时,不过是七点钟的光景,满屋子融融的晨曦,从落地窗外望去,三三两两行人在行道栽的榕树旁穿梭,而街道两旁成排的榕树,在初春里绽放夺目的绿意。 思郁看着身边还熟睡着的彭与彬,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彭与彬昨晚凌晨才入睡,自然是醒不来的,于是思郁独自起床洗漱,她想起昨晚彭与彬的话,就换上了在益华百货随意买的一身黛蓝色名牌裙装,把什么墨镜钱包口红装进带来的香奈儿手提袋里,她还把昨天在批发市场买的东西都扔了,然后才下酒店餐厅吃早餐。 餐厅里有榕城特色的浓汤米粉,思郁虽然从小就不怎么偏好这些,但毕竟是在榕城长大,又暌别故乡多年,所以她还是点了一碗浓汤米粉,配上两碟爽口的酱菜,然后她一边吃米粉一边看昨天成小顶发来的日程安排。 她要先去与市中心隔了条江的分公司,然后去实地勘察、润色策划案。最先讨论的是最重要的一中迁址,到市区旧校区、郊区新校区,接着就着是市体育场新建,然后是少年宫搬迁,总而言之都是些还在初级阶段的项目。 她吃完早餐后打车去了分公司,前台小姐把她带到了会议室。原本以为会见到昨天的陈明丽和小李,谁知道见到的是分公司的总经理的副总经理,原来易氏总部临时把分公司负责人换成了副总经理。这个杨总经理态度倒是不冷不热,副总经理冯静不过四十岁出头,不同于陈明丽的讨好奉承,她言谈间保持着一种礼貌,嘴角总是挂着淡淡的笑,让人觉得真诚,思郁也愿意客气地称呼她一声“冯姐”。 上车去一中旧校区时,思郁和冯静商量说:“冯姐,校区的事儿不急,要不我们先去看看少年宫和体育场的选址安排,怎么样?” 冯静一愣,旋即说:“也好,不过就是逛一圈学校,远没有选址来得紧。” 然后他们驱车去了几个选址地点,实地勘察后,就和几个重要的工程师开会,这一开倒好,唇枪舌战磨到一点多:思郁冯静这种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战略的文科生,还有工程师这种讲究逻辑数据物理几何的理科生,在一些关键点上争执不休,然后硬生生把理科生原本的企划案改得面目全非,终于满足了商人的赚钱欲,连冯静都笑道:“做项目工程图的不就是赚钱嘛!” 思郁也有些得意地看着那几个垂头丧气的工程师,她把手机开了机,就显示收到了新短信,她点开来看,是彭与彬发的,只有五个字:“我中午不在。” 思郁说:“忙了一上午,要不我请大家吃饭吧?”单纯的工程师们听到有饭吃当然不推脱,冯静打了个电话给杨总经理,然后对思郁说:“总经理他们已经快吃完了,我们自己去开一桌吧。” 然后他们几个人驱车去了益华酒店。 思郁点了一桌山珍海味。她自己固然毫无胃口,但看着那些单纯的工程师们大快朵颐,多少觉得有了点烟火人情味儿。吃完饭后,思郁硬是把冯静还有工程师们送到了酒店大门前,目送他们上车离去,然后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酒店,那富丽堂皇的五星级酒店,她想到了彭与彬,却总感觉心里像缺了一块什么,呼呼地灌着风,让人觉得格外的空虚害怕。 那个法定丈夫其实从来不属于她。 有一口气堵在胸口。 她还有什么呢?七年没回的娘家,每个月都寄钱的娘家,以往跟着易与谦步步高升、日子越来越好的时候,她总是有意无意地一点点多给家里寄些钱。她其实不太了解邹子瑛的工作情况,但却知道当法语老师的郅志远,家里也总是拮据的,于是她阶梯式地给家里寄的钱加量,从以前每个月的六百到现在的五千,总是匿名寄的,除非她主动出现,不然邹子瑛和郅志远永远都找不到她,但也许潜意识里,她是想告诉他们,她现在有钱、他们不用担心。 郊区变楼盘,学府拉市价。 花钱低进高抛,她手里都有股票。 她还有钱、有很多钱。 思郁在酒店门口一边吹着风、一边想着。最后,她迈开了已经僵硬的腿,往益华百货慢慢走去。 她开始购物、开始刷卡。 她看见什么顺眼就买什么,比如女性奢侈品珍珠项链、羊绒披肩、丝绸大衣,比如男士钢笔美国派克、德国凌美、日本百乐,再比如茶叶普洱、铁观音、碧螺春、雨前龙井。 当她再次站在益华百货大门口,她却发现自己两手上已经提了大大小小、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将近几十个购物袋。 但里头没有一样东西是她为自己买的。 思郁感觉自己眼眶干涩涩的,她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手里各色购物袋,印象里自己与邹子瑛长得很像,不过邹子瑛更有韵味,但多年来思郁从没有看见她穿戴好一些。郅志远是学法语的,总喜欢搞点浪漫的文艺复古风,经常用钢笔,但买不起太好的钢笔、总是觉得不好写。他们经常喝喝茶、觉得这样健康。 她是想回去看一看了、非常想回去看一看。 那就看一看、只是看一看、哪怕远远地看一看,思郁想,她拦了一辆出租车上去,然后迟疑地对司机说:“南丘小区。可以吗?” 司机说了一声“好勒!”,就发动了汽车。 南丘小区离市中心很远,在偏僻的南郊,印象里只有1路车可以到市中心。思郁上中学那会儿,总是和郅志远起早贪黑地早起坐早班的1路车,思郁固然知道郅志远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但她从不说破,因为从小到大,都只有郅志远扮演父亲的角色,他总是把思郁视如己出、照顾有加。 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变化,一颗颗茂密的榕树往后倒退,金色的阳光自枝叶间被筛下,然后飞快略过思郁的脸颊,思郁看着车窗外的景象——午后行人稀少,南郊的那条街,还是熟悉的模样。榕树下,店铺相邻、都是数百年的老字号招牌、三两老人躺在竹编的躺椅上午憩、看店的大婶和隔壁的小媳妇谈论着家长里短,思郁仿佛听到了她们唠嗑百年不变的话题:谁家的媳妇怀双胞胎生了一个囡一个崽、谁家吃敲才又在学校闯了祸、街头市场的排骨涨了五毛钱、街尾浓汤米粉汤不浓了…… 然后窗外闪过画面的速度慢下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家咖啡厅,透明的玻璃锃亮地反射着金色的午曦,咖啡厅内是古色古香的赭石色调,透过那层玻璃,是黄杨木的方桌长凳临街而置,整个咖啡厅都包裹在融融的午曦中。 咖啡厅里总是顾客稀少,因为周围都不是些富裕人家,但这家咖啡厅已经不知不觉开了数年。 记得小时候啊,她总是想要坐在咖啡厅里,看上几个小时的书、消磨时光。但咖啡厅里的甜品奶茶实在太贵、动辄几十上百,她每每经过咖啡厅,总是忍不住多看几眼。时间久了,郅志远看出她的心思,总会背着邹子瑛给她五十块钱,变着法儿地给她借口去咖啡厅里看书,但她每次只舍得要一杯原味奶茶,二十八块钱让她心疼极了,可是她一直想要的是三十六块钱的草莓奶茶,她多么心疼那八块钱。咖啡厅里的时光格外静好、奶茶总是格外贵、但也总格外美味,当丝滑甘醇的奶茶留恋唇齿间时,她总会想、要是是草莓味的就更好了、一定会更甜的…… 一点一滴、与昨日重合,思郁在这样的午后恍恍惚惚,她不知道,原来她这样喜欢发呆,四年以来,从“译伊”到易氏,她是争分夺秒的郅思郁、一个七年来没有进过一次咖啡厅打发时间的郅思郁、是能让易与谦刮目相看的郅思郁,但她原来也是这样喜欢静静地发呆。 “姑娘?姑娘?南丘小区到了!”出租车司机见思郁走神,提高音量叫了好几声。 思郁才反应过来,她急忙付了钱,拿了那几十个购物袋下车。 第15章 伤心桥下春水碧 【十五】 两边人行道上是一排整齐的榕树、遮天蔽日。一条窄窄的暗灰色柏油路夹在其中,处处都是轻晃的光斑。茂密的榕树叶,在风中微微晃动,簌簌有声。南丘小区就在榕树叶的掩映间,就在马路的另一边。思郁站在榕树叶下,目之所及,还是南丘小区的铁栅门,刷了一层又一层的黑油漆,旁边是小小的保安室,透过银边绿玻璃的窗户,还是那两个保安大叔,穿着不合身的保安服,不过他们已经两鬓斑白了,仍旧困倦地在午后偷闲。 游子思千里,近乡情更怯。 思郁脑子在几分钟内闪过了无数种想法,比如走过这条马路,向保安大叔问一问,郅志远一家是不是还住在这里,也许已经搬走了、也许还在,但哪怕还在,她就真的敢进去吗?也许她会送一包茶给保安室,然后拜托保安大叔把所有购物袋都转交给郅志远。但若是不在了呢?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们身在何方,她连这个最后的家都没有了,她只有钱,她是该把所有购物袋都送给保安室、还是该把茶叶留下、把奢侈品和钢笔都扔了呢?那也还是只有钱、连这个最后家都没有了。 她也不知道在榕树下站了多久,她只是提着一堆购物袋静静地看着南丘小区。那团午曦柔和的光晕、还有若有若无的奶茶清甜萦绕心间,仿佛她还在多年前郅志远的宠爱下打发时间一样。 她好想尝一尝草莓奶茶。 她转过身去,推开玻璃门进入了南丘小区对面的咖啡厅,咖啡厅分毫未改,柜台穿着土黄色制服的服务员姐姐像多年前一样,微笑地说了一声:“欢迎光临。” 思郁也像多年前一样,选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了下来。她把购物袋放在了方桌下,像许多年前一样在长凳中央坐了下来,左手慵懒地放在光滑的方桌上,右手支着颐望向窗外,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南丘小区被榕树叶掩映的黑漆铁栅门。 “小姐,请问您需要些什么?” “一杯原味奶茶。”思郁想也没想,几乎是脱口而出,当反应回来,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再转过头看着服务员时,她已经低下头刷刷刷地记下了。 “还需要点别的吗?”服务员姐姐头也没抬。 “再来一杯……嗯……草莓奶茶。”思郁有些尴尬,服务员姐姐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她,她坚定地点了点头,“谢谢,就这些。” 原味奶茶很快就上了,象牙白的原味奶茶乘在素白的陶瓷杯里,氤氲着浅浅的水雾。思郁左手扶着白瓷杯身,温温的暖意从指间传来,她慢慢地把杯子转了一圈,然后突然慌忙地收回手,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她愣愣地看着那杯原味奶茶。 “小姐?您要的草莓奶茶。”服务员姐姐看思郁发呆,就叫了她一声,思郁生硬点了点头,然后服务员姐姐把另一杯草莓奶茶也搁在了她面前。 思郁终于看到了自己多年来心心念念的草莓奶茶。淡妃色的草莓奶茶装在品红的陶瓷杯里,让人想起了诗词里人面上桃花般的红晕,她才知道,原来咖啡厅里的陶瓷杯还有这样别致的颜色,她仍然右手支着颐、却伸开了左手蜷缩着的手指——她好像尝一口草莓奶茶,她一分分伸出手去,但却看到那手指是在颤抖、止不住地颤抖。 终于,有一丝丝冰凉从脸颊上滑落。一滴又一滴的泪珠落到光滑的木桌上摔成两半、溅开一片水渍——她是哭了、原来她还是忍不住要哭、原来她也需要哭。 她甚至还呆呆地保持着伸手拿杯子的动作,只是无声落泪,但她的手指终究渐渐蜷缩僵硬,她眼前也越来越模糊、只剩下左手无名指上璀璨的光芒。然后她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像雪地里从窠巢落下的雏鸟,而随着她的头慢慢俯下、连她柔顺的长发也从肩头滑落——这七年来的人后悲伤、七年来的心酸泪水,她怎么再忍得住、怎么能再若无其事? 那口气死死地堵在胸口。 站柜台的服务员早就注意到这一幕,她绞着手指、几经踌躇后终于决定去往思郁那边看看,可她刚从柜台边绕出来,就有一个提着购物袋、穿黑色修身风衣的男人伸出一只手拦住了她。服务员姐姐下意识地一转头,就是一张很英俊的脸,薄薄的唇、狭长的丹凤眼。 他也正目光灼灼地盯着思郁那边。 他信手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红钞,骨节分明的手指指了指思郁那边、再指了指自己,然后他把红钞递给服务员姐姐,探询地偏了偏头。她立马会意,做了个“ok”的手势,用嘴型说“够了。” 然后她回到柜台旁,找出36块钱放在柜台上,以免自己待会忘记把钱找给他们,她再往那边看去,那个男人已经把购物袋放下、坐在了思郁对面。 彭与彬抿了抿嘴,看着俯首啜泣的思郁。她那只搁在桌上的左手颤抖地紧握着、连指节都泛了白。她无名指上,是那枚夺目的订制戒指,他同样怯生生地伸出右手——他把同款的素钻戒指戴在右手。 手表戒指应该戴在不常用的左手。 他的手掌就像那温润如玉的白瓷杯壁,带着午后阳光中特有的暖,暖暖的悠闲、暖暖的安心。 哪怕是假的,可总是暖的。 他看到她身子一震,她终于缓缓地抬起头,她那一双莹然的眼睛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他心里一揪——她泪眼婆娑,就好像从窠巢里跌落下的雏鸟、无助而委屈地用莹然的眼睛望进他的眼睛。 他说:“别怕,现在有我了。” 她“嗬”地一声,终于眯着眼睛哭出声来,就像在一个在外面受了欺负而回家委屈的孩子,事实上,她还才二十二岁,他一直都知道,可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彭与彬想到了自己的大学时期——不过是用力握紧一个人的手、防止她再跑掉。他一直都失了那么一步,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们的距离何止千里。 整个闲散的咖啡厅里只有他们两个客人。 她泣不成声、摇摇欲坠。 彭与彬感觉自己左手指甲狠狠地陷进了皮肉里。哪怕是假的,也总是疼的,那疼直到心里、竟然不及万一。 寒冷而冰凉的法国,独身一人的他借着微弱的夜光翻开了那份合同,翻过凝重的黑色六芒星图腾,是触目惊心的文字,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眼前又是一片晃眼的白光。那种惨白,在温暖的午曦里也是惨白,白得像血和泪珠糅杂在一起,凝到湘妃帘上,却年复一年地熠熠生辉。 他弄丢了东西,也知道物是人非,明明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不是他的她了,他也不是她的谁了。 可这一刻方才知道,哪怕是假的,也是痛的。 他把她微凉的手握在手心里。他毅然站起身来,却几乎是煎熬犹豫地挪到她的身边,然后一如往日地试探般在她的身边慢慢坐下。 她再也挺不住,身子一软,几乎是趴在了他的肩头,她把头埋进他颈窝、她肆意地任泪水流淌。澄黄色的午曦中,时间总是流逝得那样快、也那样慢,冰冷的泪水一层一层地覆盖在她的脸上、渗进他的衣襟中。 他抱着她、她伏在他的怀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眼里干涩,但身子暖了回来、呼吸也恢复了平稳。 她慌乱地离开她的怀抱,低着眼睑。 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我……” “我……” 他们沉默了许久,但却不约而同地开了口。 她被咽得难受。 她这才觉得自己的嗓子已经干哑得不成样子,她转过身子拿起桌上的原味奶茶浅啜了一口,倒也还不算太凉。 思郁这才觉得好受一点,她问:“你怎么在这里?你中午不是不在吗?” “我路过。不过你还好意思提时间,现在都傍晚了。” 思郁闻言往玻璃窗外的天幕望去,果然,天际的那头,靛青和黛蓝的云絮错杂地扭作一绺又一绺、然后一绺绺地蔓延开来,俨然有序,海棠色的霞光在这无数绳绺间透出来,却是越来越弱,原来天已经要黑了。 思郁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说:“你晚上想吃什么?我请你吃饭以报答你的借肩之恩,好不好?” 他“噗嗤”一笑,却说:“你还想回去看一看吗?如果不敢一个人,我可以陪你,我们现在是夫妻”他顿了一顿,“法定夫妻。” 她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她沉吟片刻,慢慢抬起头来,说:“算了吧,就不回去了,不过,”思郁指了指桌下的一堆购物袋,“如果他们还在这里的话,我们还是把东西放下再走吧。” 彭与彬点了点头。 思郁低下头去提购物袋。彭与彬把桌上的那一个购物袋提了起来后,就去接思郁手中的购物袋。然后,他们一人满满一手的购物袋,彭与彬刚好用右手反握住思郁的左手。在拉开咖啡厅的玻璃门时,服务员姐姐叫了一声:“先生太太!钱!” 思郁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付钱。可那服务员姐姐双手把钱递给了彭与彬,彭与彬接过钱一边把钱放进风衣口袋里,一边说:“我就知道你容易忘,不过现在有我了,所以已经付过了。”然后他用右手反握住她的左手,那两枚戒指凑到了一起,相交辉映。 服务员姐姐由衷地笑着说:“太太,您真幸运。” 第16章 伤心桥下春水碧 【十六】 思郁脸红着和彭与彬出了咖啡厅,她却感觉一颗心擂鼓似的跳着,彭与彬叫她:“小郁,晚上……” “要不还是……”思郁转过头来,笑着打断他说的话,但她的话却突然噎在了喉咙里。 彭与彬分明看见她的笑意也蓦然凝在了嘴角,连瞳孔都猛地一缩。 于是他转头顺着思郁的目光看去,四步之外,却是一对不过中年的夫妻。 那男人穿着普通的瓦灰色夹克衫,峰眉剑目在岁月的洗礼下愈发坚毅,他一手搂着妻子的肩膀,一手提着大大小小的塑料袋,里头都是些新鲜果蔬,他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思郁。他的妻子松垮垮地挽着长发,也是眉眼弯弯,但在岁月流逝后留下更多的是温婉,不过也是一身普通的衬衣针织衫。她悲伤地用手捂着嘴,手中的环保袋早已滑落在地上,里头有一个胖嘟嘟的土豆滚了出来,正巧停在思郁脚边——原来那妇女早已泪眼决堤。 彭与彬一时间明白了。 思郁觉得眼睛里干涩难耐。 她弯腰把脚边的土豆捡了起来,接着装进环保袋里,然后她提着环保袋起身,把环保袋递到那妇女跟前,说:“妈,东西掉了。” “思郁?你回来了。”郅志远惊讶地看着思郁,最后一抹霞光落在女孩的面孔上,依稀小时候的眉眼弯弯,但那抹稚气已经完全消散了。利落的长发、简洁的套装,他一瞬间就如同看到了二十多年前职场里雷厉风行的邹子瑛,郅志远想。 他随即回过神来,喜上眉梢,激动地说:“哎呀!思郁都长这么大了,你真是的,子瑛,女儿好不容易回来,不说说笑笑,怎么反倒哭了?”邹子瑛“嗤”地一笑,终于勉强收住了眼泪,郅志远打量着思郁身边器宇不凡的男人,又说:“小伙子,你是思郁的男朋友?真真年轻就是好、前途无量啊!” 彭与彬笑了一笑,伸出手来,说:“幸会,岳父大人。我叫彭与彬,我是小郁的丈夫。” 邹子瑛和郅志远都是一惊,他们同时望向思郁,思郁点点头。郅志远连忙伸出手回握,说:“我们去买了菜,打算晚上做一顿大餐,你们回来得正巧。来,子瑛,快招呼女儿女婿回家吃饭啊!”郅志远拍了拍彭与彬的肩膀,走在前面。彭与彬会了意,他对思郁点了点头,然后他跟着郅志远先过了马路。 邹子瑛眼睛红红的,她别过头极力憋着泪,过了一会儿她终于说:“思郁,我对不……” “妈妈!别说了,我们先回家吧。”思郁见母亲这个样子,她反而更加慌乱,于是她挽住邹子瑛的手臂,也过了马路。 郅志远和彭与彬已经在保安室门口等着他们,两个保安大叔一见有生人就都出来看热闹。他们见思郁挽着邹子瑛从马路那边过了来,都笑嘻嘻地你一言我一句说:“老郅啊!你的女儿都那么大了!长得真是像,这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 “诶?你女儿不是在外地工作吗?一看就有出息了。” “以前你们夫妻俩总是愁眉苦脸,现在她回来了就好啊!”…… 郅志远一时高兴,也多和他们说了几句,见她们过来了,更加是喜上眉梢、着急着要回家。思郁跟着易与谦混了四年,极其通晓人情世故,所以她倒不急着回去。事先就想好了的,她从购物袋里拿出一包普洱送给两个保安大叔,说:“谢谢两位叔叔这几年对我爸妈的照顾,这包普洱给你们不成敬意,但下午也好泡点茶喝。” 保安室平常哪里有这样的好茶喝?于是他们眉开眼笑地接过,说:“应该的!应该的!谢谢你啊小郅!快回去陪你爸妈吃饭吧!” 那三个人在旁边等着她,彭与彬眯起丹凤眼、饶有兴味,郅志远揉揉鼻子道:“还是思郁细心、倒是我考虑不周了,算了算了,回家了!” 于是,郅志远搂过妻子的肩膀、大步流星地回家去。还是狭小却清洁的抹水泥楼梯,彭与彬也反握住思郁的手,他们一边跟着郅志远上楼回家,彭与彬一边在思郁耳畔小声说:“我突然发现我们凑一起简直无敌了。” 她惊喜地问:“成小顶给你打电话了?林氏跌了多少点?你买了多少?” 他“啧”了一声,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没想到送茶。” “那你想到了什么?”她问。 他抬抬下巴,说:“你马上就知道了。喏,到家了。” 郅志远掏出钥匙打开了门,然后思郁听到客厅里电视音响发出嘈杂的声音。 郅志远走在前面,他进了门后,大声说了一句:“我们回来了!”,然后才往里进去。 邹子瑛却停在了玄关。 思郁和彭与彬也走进了玄关,思郁这才发现客厅的网络电视开着,屏幕上正在放映着最新的钢铁侠电影。 “爸爸!你回来了!”突然,一个清亮的童声传入思郁耳中。只见一个不过五六岁的男孩从沙发上跳下来,飞快地拨着两条小腿就从客厅奔过了餐厅进了厨房,郅志远正忙着把菜放在流理台上,于是小男孩张开双手就抱住郅志远大腿,委屈地说:“爸爸,我好想要钢铁侠。” 思郁怔了一怔,她慢慢走到厨房门口,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母亲,再转头看了看郅志远,她看到郅志远的肩膀明显震了一震,、连掰开白菜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他自言自语道:“真是高兴糊涂了,都忘了思郁从来不知道……” 思郁手一松、手上的购物袋也散落一地。 小男孩也发现了思郁,他向思郁走来,好奇地仰头打量着思郁。思郁慢慢蹲下身,她伸出手抚摸着小男孩的头,这孩子生得虎头虎脑、眉眼弯弯。他毫不怕生地笑着道:“姐姐是来做客的吗?姐姐晚上好!” 思郁用大拇指抚摸着小男孩浅浅的眉毛,好容易才平复了一点心中的狂澜,她轻轻问:“我的乖乖,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姐姐,我叫郅思祁,我今年六岁了。” 思郁抬头看着郅志远,他在也看着思郁,思郁了然道:“你们也该有属于自己的孩子了。” 郅志远的脸刷地一下白了,思郁又说:“小学交户口本复印件时,我看到曾用名那栏写了邹思郁。” 客厅是和餐厅联通的,小思祁没有理会到气氛的不对劲,他望了望一眼客厅放映着的钢铁侠,又拉了拉思郁的手。思郁再次低下头来,他期待地问,“姐姐,你买了好多东西,里面有钢铁侠吗?我好想要钢铁侠!”思郁一时语塞,她磕磕巴巴地说:“思祁,对不起,我明天去买,姐姐……姐姐不知道,有你……”她只能懊悔地看着小思祁瘪着嘴、目光一点点黯然下去。 “当然买了!小思祁,你过来找啊!就在这些袋子里头!找到就是你的!”彭与彬在玄关高声说,小思祁眸光一亮,他不由自主地往声源处望去。彭与彬走过来,把地上散落的购物袋提起来,然后把所有购物袋都搁在了餐桌上。 彭与彬噙着笑看着小思祁兴奋地一个个翻找着购物袋,思郁又气又急,她拉了他的风衣衣摆,小声说:“你为什么要骗他,我根本没有买什么钢铁侠!” 他说:“你怎么知道我在骗他?毕竟现在有我了,要是我能变出钢铁侠,你今晚陪我怎么样?” “你又不是变戏法的,咱俩一起炒炒股票还成,小孩子是骗不得的。不对,我不陪你吗?” “陪我看电影。不过嘛,我可是彭与彬。”思郁知道自己想岔了,又被堵得没话说,只在一旁干着急。 谁知道小思祁坚持不懈地翻找,竟然真的找出一个玄色的礼盒,礼盒盖子中央用金粉瞄着一个标志,小思祁一见到那标志就开心地“欧耶”叫了一声,然后他迫不及待地打开礼盒,在白色丝缎的簇拥下,里头赫然是一个铜制的钢铁侠手办,在白织灯下泛着淡淡的流光,小思祁把钢铁侠举起来晃了晃,然后转过头来对他们灿烂一笑,说:“哥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啦!谢谢哥哥姐姐!” 然后,小思祁就拿着钢铁侠、颠着身子跑到沙发上坐下。 彭与彬得意地挑了挑眉,他对着已经愣了的思郁笑了一笑,说:“晚上记得陪我看电影。现在我先进厨房帮岳父大人的忙,我想你和岳母,需要好好聊聊。” 邹子瑛还是在玄关那里,她低着头。思郁踱过去,邹子瑛的眼睛还是红红的,思郁拉着她的手坐到了沙发上。小思祁依然是着迷地看着钢铁侠,丝毫不觉异样,可见同邹子瑛并不十分亲厚,思郁缓缓道:“妈,我现在过得很好。” 邹子瑛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郅志远做事麻利,彭与彬也是下过厨房的人,思郁和邹子瑛不过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五菜一汤就弄好了,都是一些家常菜。餐桌上,邹子瑛还是沉默着埋头扒饭,小思祁顾着玩钢铁侠,郅志远也理所当然地做起了话痨,不断地和彭与彬聊天,思郁这才发现,原来彭与彬也是学过法语的,所以两人格外聊得来。 思郁虽然很多年没有吃到郅志远烧的菜,但看邹子瑛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她也总是食不知味。 吃完晚饭后,彭与彬帮着郅志远洗碗,思郁还是和邹子瑛沉默地坐在沙发上。 “妈。”思郁终于轻轻叫了一声。 邹子瑛的嘴唇动了动,却对一边的小思祁说:“思祁,你回房间看书。” 小思祁终于发现了气氛不对,于是他点点头抱着钢铁侠手办回了他自己的房间。 空气开始压抑,思郁看着低头沉默的母亲,只是觉得悲哀难受得透不过气来。 时间一点点凝固、一分、一秒。 彭与彬和郅志远终于洗完了碗向客厅过来。思郁霍地站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对彭与彬说:“不是要陪你看电影吗,我们走吧。爸爸,我改天来看您。” 彭与彬和郅志远都是一愣。 郅志远“哎呀”一声,然后说了一句“等等”就跑进了主卧,一番翻箱倒柜后,他拿出一张储蓄卡又出到客厅,说:“思郁,你们把这个钱拿上。” 彭与彬自然是推脱着,思郁却走上去拉着彭与彬的胳膊就要往外走,她只是说:“爸爸,我们不缺钱,我们有事先走了。” “对不起!思郁!”一直沉默的邹子瑛再也忍不住,她如同困兽,突然抬头凄厉地叫了一声,然后,她的泪汩汩地落下来,然后开始嚎啕大哭。 思郁的脚步在一瞬间僵住,她还拉着彭与彬的手,但她回过身来,悲哀地看着崩溃的母亲邹子瑛。 郅志远见状,立马把储蓄卡放在茶几上,然后去搂住邹子瑛的肩膀,他不断安慰:“没事的、没事的,不怪你、不怪你。” “不,就是怪我、怪我!”邹子瑛绝望地摇了摇头,她一边哭,一边抬头望着要走的女儿女婿,她只能双手无措地比划着什么、带着浓重的哭腔语无伦次地说:“文晏!文晏!我……思郁,是我、是我的错!就像那块白水晶,我为什么要接受?原来已经不见了,可他给了我一个一模一样的,甚至是一个更晶莹漂亮的,我就收下了——我爱他,他对我好,我爱他。他对我不好,我也爱他。我再也忘不了他。可明明后来他们已经在一起了,我却一意执着,如果——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受这么多苦,你也不会辍学的。 “虽然你不说你的委屈、但我是知道的、我什么都知道,可明明是我的错,我竟然还懦弱地逃避,我不敢正面面对他们。所以我逼你嫁人叫你寄钱、我叫漂泊在外的你寄钱,哪怕你现在有钱了,可我怎么能接受?我只能把钱都存起来,盼着你有一天原谅我。 那口气就这样堵住她。 “就是我,我当初不该和他藕断丝连,才有了你。是我,是我当初孤勇地爱他,哪怕我离开,可我还是忘不了他就生下了你,因为你是他的孩子。志远对我这么好,我终于放弃了,把那一块白水晶随手扔给你,但纸包不住火,你还是被发现了,我知道子琼恨我,可和你有什么关系?只是因为她那样恨我。总归是我害你走投无路,你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然后七年来杳无音信,都是我害的,就是我害的,罪魁祸首是我,是我把你逼走! “可我竟然在那档口怀上思祁——在你走了之后,你叫我怎么对他呢?明明你还在苦苦煎熬,我怎么能心安理得?我不敢靠思祁太近、不敢靠幸福太近,每次我看到他待在家、被父亲疼爱,我就会想到你,你那样可怜,对于他,于他你是个不存在的存在。志远这样爱我,他又对你这样好,我却还把你最后的快乐都剥夺了……” 第十一章 伤心桥下春水碧 【十一】 秋光似水,金风飒飒,正是莓子初红的时节。 她爱那种漂浮在空气中酸酸甜甜的味道。 那一天,也是这个时节。她放学后书包放到长石凳上,才发现郅志远的那本《红楼梦》落在了教室里,上面甚至还有笔记,所以她又返回去拿。 当她回来的时候,她那挂了水晶草莓挂饰的粉红色书包旁,却挤挤挨挨地在两边又被放了四个书包,都是些黑的紫的非主流,思郁在长石凳的另一边坐下,俯过身想把自己的书包从里头拿出来,却没想到弄倒了里头一个黑色的书包,书包侧边放水壶的地方里头掉出来一张学生证,落到地上,印了恶霸学姐的照片还有“陈媛媛”三个字。她心里一惊,四下张望了一圈:学姐们今天下来打篮球了,小胖正在跑弯道,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这里。 她连忙把东西都放回去,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开始看书,但却总觉得脊背发凉、心神不宁。 于是,小胖一跑完步,她就背起自己的书包,对他说:“我有点不舒服,我还是先回去了。” “可是……”小胖伸出手想要拉住她,“呀!真巧啊!你们谈恋爱也不换个地方?老在这当垃圾做什么?”陈媛媛又带着三个女生,她们从篮球场踱步而来,仍旧是目空一切。 思郁闻言,不由得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愤怒地瞪着陈媛媛。 陈媛媛却拿起她那书包,扬起唇角在石凳上坐下,她从书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来,眄了思郁一眼,就低下头喝了一口水。但她又突然抬起头,对她跟班的一个女生说:“我上次是不是借了你的两块钱零钱?还没还是吧?” “没有呀!媛媛姐出门什么时候不带钱了?”那个女生说。 “就是因为平时都带钱,所以才印象深刻。”陈媛媛说完就开始翻找书包侧格。 思郁有些心虚,她对小胖子说:“我真的要先走了。” “哎呀!等等”陈媛媛突然震惊地提高了音量,“我的钱包呢?我妈妈才给我买的名牌钱包!” 思郁脚下一顿回过身来,不详的预感像潮汐一样从心底涌起,逐渐蔓延,然后变成了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遏住她的喉咙,她觉得自己几乎透不过气来。 “你们快找找啊!”陈媛媛厉声说。 她的跟班们一时间全开始翻找各自的书包,然后是地上,也是左看看右看看。陈媛媛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她直视思郁的眼睛说:“还有谁动过我的书包?” 墨菲定律很灵验。 思郁觉得自己喉咙发紧,陈媛媛继续说:“你动过吧?” “我不知道你的钱包在哪里,”思郁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我就是要把我的书包拿出来而已。” “那就动过了,让我搜搜。”陈媛媛双手叉腰,同样步步紧逼过来。 “凭什么?” “就凭那个钱包很贵!是你买不起的!而你动过我的东西,还冒犯过我。”陈媛媛再一次提高了音量,几乎是吼出来的。 正值放学的高峰期,校道上许许多多学生闻声都围了过来,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边。 “我没有拿你的钱包!”思郁觉得又气又羞。 “拿来!”却不防,陈媛媛直接伸出手,一把抓住思郁的书包,想要一鼓作气把书包夺走,思郁反应过来,自然也使力开始抓住书包,两人都开始抓着书包拉拉扯扯。 “怎么回事!”一个浑厚声音从越来越多的人群里传来。思郁觉得心虚,手上的力气也松了几分,陈媛媛也不防这一下,她惯性地退了几步,双手一软,思郁的书包也往声源出飞了过去。 粉红的的书包在金黄的秋光中翻了个斗儿,一个殷红色的东西也在这途中从书包侧边放水壶的地方翻了出来,然后,书包落到了地上。 那殷红色的东西,不偏不倚地,落到了拨开人群进来的说话人右手上。 那是一个殷红的折叠真皮钱包,光鲜的表面拓印了无数四方连续的“l’amour”纹样。 那时候校长还只是圆肚方脸,眼角都还没有折上细纹,他厉声问:“怎么回事?谁的钱包?” 陈媛媛立马委屈地说:“校长!这是我的!这个女生偷了我的钱包!还差点让我摔跤!” “媛媛啊?那个?”校长看到是陈媛媛,声音都缓下来了,毕竟陈明丽是每年都交赞助费的人,他立马转向思郁,迟疑了一瞬间,又厉声说:“你怎么回事,学校里明令禁止任何小偷小摸,你还偷钱包!真是败坏校风,你明天不想来了?” “我没有!”思郁感觉自己所有的血液都突然冲上了脑袋,连太阳穴都在图图直跳,“我没有偷她的东西!” “那我的钱包怎么会从你书包里掉出来?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之前还不让我搜,是心虚吧?”陈媛媛又一次提高了音量,她环视一轮周围看热闹的学生,又说,“众目睽睽之下,你还敢狡辩!你当大家瞎吗?” 不过一瞬间,无数议论指责的声音、无数异样鄙夷的目光,在这一番话后,先是纷纷扬扬、然后是肆无忌惮,像滔天的海浪一样涌来,而思郁感觉自己像波涛下了一叶孤舟,任凭他们撕裂蹂躏。 “都被现抓了还不承认,真不要脸。” “这个节骨眼儿,还敢偷东西,那个名牌钱包起码好几千,真该按校规开了她。” “那不是陈媛媛?大名鼎鼎的校霸媛媛姐!” “她交了赞助费,食堂好歹给我们多加了点油水,这女生怎么恩将仇报谁都惹呢!” “这种人,就应该滚出去!” “没错,滚到社会最底层!” “道德败坏!” “一辈子都别想抬起头!” …… 无数恶毒的贬低、无端的指责从周围学生嘴里到了她耳中,纷纷杂杂地,涌到她已经嗡嗡作响的大脑里。她感觉被自己钉到了耻辱柱上,四肢都是血淋淋的伤口,往外不停地冒着乌黑的血,她的意识也随着血液流失、被他们踩在脚下,然后,越来越冰冷、越来越污秽。 她只能絮絮地不断小声重复:“我没有偷东西。我没有偷东西。我没有偷……” 思郁在那样的耻辱下,意识渐渐模糊,她什么都听不到,只记得校长、学生不断一张一翕的嘴,还有陈媛媛得意地扬起的唇角,她居高临下地蔑视她、眼角都是冷笑。 她甚至都不知道郅志远是怎样被叫过来的,只是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站在石铺的校道上,在无数榕树叶下,郅志远站在她面前,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拍拍她的肩,说:“爸爸相信你,你也相信爸爸,爸爸会再给你找一所好点的中学的,好不好?” 她如同受了一个晴天霹雳,这无端的横祸,让她如坠冰窟、寒冰入骨,又仿佛她在烤得通红的铁板上,嗞啦嗞啦的,她正是无力抵抗的鱼,被刮光了鳞片、只是疼。 郅志远拉起她的手,附耳对她说:“思郁,和你的朋友告个别吧。” 她木讷地转过头——原来小胖子一直在他身边陪着她,他热切地抬起头,但仿佛极力憋着泪,那双丹凤眼简直眯成了一条缝,他迟疑地说:“小郁,我相信你。我都依你,我什么都依你,以前依你,今后更会依你。可是,你能不能,不要走,不要留我一个人,至少,等一等我。” 她终于冷静了一点,但她只是一边慢慢转身,一边轻声说:“对不起,不是我想离开。” 她终于开始挪动步子、一步比一步有力、一步比一步坚决。 他终于着急、连忙上去想要抓住她,可是,他只是抓下了她书包上用红丝绳挂的水晶草莓挂饰,在秋光融融下越发晶莹剔透,他把它握在手心里,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她于心不忍,终于回头,开始对他说:“对不起……” 不过几句话后,他还在叫她,可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不是我想离开,但我怎么能够忍受那些鄙夷和指责?” 终于走投无路、还是逃了,把一切都留在原地。 在那间三十五平的岀租屋里、在声色犬马的章台路上。 “妈咪经常开导我,因为我是最年轻,看起来也最清纯。太多妖艳女郎出台过夜了。” 她那样笨拙,竟然还是没有出卖自己。 这个污浊虚伪的人间不断侵淫着她。每每残照深长、冷雨敲窗的时分,病痛压力把这一切悄然掩埋,没了期待希望,连她自己都不懂自己在等待着什么。 四年前,她选择了沉默。 因为三年夜店小妹的生活。直到十七岁生日,她遇到易与谦,这也许就是缘分,不论因为什么,他于水深火热中拯救了她,给了她四年繁重的工作,但她也因此变得光鲜亮丽了。 所以四年后,她一样会沉默。 不过他为什么突然就倒下了呢?为什么要叫她嫁给一个陌生人呢?可不就是嫁个人而已,易与谦给了她新生,她哪怕万死也愿意,何况只是屏住一口气——这样难道还比不上在酒吧的某个犄角旮旯里被人羞辱吗? 而她那样幸运——旁人说,神佛都庇佑她,让她从泥土里到了云端上。 第十二章 伤心桥下春水碧 【十二】 七年前与今夜的场景交叠。 还是一片恶毒的谩骂、无端的指责,她也一如七年前般呆在了那里,脑中嗡嗡作响。 七年来一幕幕在思郁脑中,无言唯有泪千行。 原来回到起点,她还是一叶孤舟,在污浊虚伪的人世间,被风吹雨打、蹂躏践踏。 陈媛媛那个得意的表情更是一如昨日——她见思郁一如七年前的那个傍晚,她就知道,郅思郁永远都会没入尘土,只能呆在最龌龊的角落,郅思郁怎么可能配得上这么好的戒指呢? 陈媛媛知道自己“众望所归”,她也毫不客气,直接把思郁扯到酒桌旁,用一只手把思郁的左手腕摁在桌沿上,她低下头用几乎贪婪的目光盯着那枚钻戒,然后迫不及待地伸出另一只手,就用她涂满丹蔻的手指,一点一点地靠近思郁左手无名指上那只不凡的订制钻戒。 思郁近乎绝望地闭上眼睛。 她百口莫辩,只要戒指一被摘下来,他们都会觉得,这样的夺目,只会被陈媛媛这种的红衣美人拥有,而她这个一身尘灰的女人,永生永世,都将被钉在耻辱柱上,然后呆在最阴暗的角落、不得翻身。 而此时的陈媛媛也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会在七年后被几乎疯狂地报复,曾经被自己欺负得回头土脸的人、最不起眼的人,竟然会乘风破浪,这样踏遍拍岸惊涛,来饥食渴饮自己的血肉。 但从此午夜梦惊回想起来,她想起再一次看到那个男人时,她心底深处是恐惧的、深深地恐惧。 陈媛媛那涂满丹蔻的手指还差一分才触及戒指,思郁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璀璨的戒指啊,她心里暗自窃喜,却不妨,一只修长的手突然闯入视野。 那双手用力地扯开她靠近的手,那人手劲太猛,陈媛媛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高跟鞋跟踩到了她的鱼尾裙摆,她收不住势,另一只固定住思郁左腕的手也松开了。 那个人却毫不怜香惜玉,再把陈媛媛的手就势往旁边酒桌一甩,陈媛媛的大半个身子,就这么狠狠地摔在的酒桌的边沿上,酒桌也狠狠地震了一下。然后她的身子吃痛又继续顺着酒桌边沿往下掉落,陈媛媛的手下意识地抓住了雪白的桌布,却害得桌布和她一起往下滑。顷刻间,那酒桌上的酒杯饮料失去平衡噼里啪啦地往地下摔,有的绽开一地水渍,有的滑落到了陈媛媛的身上,那礼服也变得凌乱狼狈。 彭与彬扔开了陈媛媛后,就把思郁揽入怀中,然后抱着她退了几步。 思郁仍旧是懵懵然的,她即将被暴风雨吞噬殆尽,可彭与彬——她的丈夫,法定丈夫, 在她最羞辱的一瞬间犹如天神降临人间,他将他拥入怀中。他的怀抱那样的宽厚温暖,好像世界上最安全的避风港,就像在温暖的秋光中,咬一口软软的草莓蛋挞,让人安心踏实。 如果可以,女人总是愿意燕雀处堂。 如果可以,男人总是会慢慢榨干金丝雀的唾液。 她无助地抬眼望着他。 在灯火阑珊中,他绷着脸,但下颚的弧线却是坚毅清晰的,在春寒冷酷下,他的垂下眼,但炯炯的眼眸却是温柔蒙昧的,就像在她紧张踌躇时,他说:“我都依你。我什么都依你。” 哪怕是假的,可总是暖的。 一口气仿佛是在动摇。 但彭与彬垂首凝睇思郁惊惶无措的眼睛后,不过瞬间,他就抬起了头,他开始打量着那一片狼藉、还有狼藉中狼狈不堪的红衣女人——多年不见却本性难移的陈媛媛。 思郁心里一颤。 陈媛媛心里也是一颤——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一身看似再普通不过的黑色风衣修身裤,可他死死地盯着陈媛媛,仿佛被困多日的狼,突然有一天看到了抓他的猎人,然后,他仇恨、凝视、伺机,那双眼睛仿佛结了尖利的冰,又好似灼了熛溅的火。 周围的议论声随着彭与彬的到来压下了一些。可不过数秒后,又掀起一阵狂潮,周围终于开始有一些陈媛媛的小姐妹反应过来,几个人走上来开始一左一右地架起陈媛媛。 陈媛媛定了定神,周围人都在看着这一幕。 平时春光满面的她此刻却满身污秽、蓬头垢面——都是因为这个郅思郁,这个早就应该在泥土里不得翻身的郅思郁,她觉得生气极了,周围也有人在开始继续地指责郅思郁和这个男人,她心里稍稍有了底气,就极力忍住怒火,咬咬唇挤挤泪,说:“先生,您这是做什么?” “你说我做什么?你又是在干什么?”彭与彬淡然道。 “我……”彭与彬的这一剂巧力,在大庭广众之下,倒让陈媛媛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于是她用力按了按小姐妹的手,小姐妹老师会意,怒声接话:“你们这对穷酸的野鸳鸯是来砸场子的吧?女的见财起意,男的粗俗野蛮!这里是榕城第一中学的杰出校友会,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来的吗?你们混进来混吃混喝不说,还打伤了媛媛姐,当心把你们都抓到局子里去、把牢坐穿!” 周围开始有“杰出校友”附和。 “是啊,这两个人哪里杰出,丢了我们一中的脸。” “穷就算了,连基本的道德都没有,社会败类。” “打伤了人还不道歉负责。” “来校友会不会换件好点的衣服吗?言谈不能注意一些吗?” …… “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是世界的边疆。” 她就像一只受了惊的鹌鹑,她恐惧往彭与彬的怀里缩了缩,彭与彬也紧了紧胳膊,仿佛这样她就可以对那些狂风暴雨般的指责充耳不闻。思郁实在是太害怕了,从七年前就怕,原来她这样懦弱,哪怕如今栉风沐雨归来故乡,她还是怕。 “呵呵呵!哈哈哈!”周围无数人听到这渐渐放开的笑声,都是惊愕,连思郁头抬起头,不解地看着这个男人:彭与彬慵懒地挑了挑眉,而后轻笑起来,笑着笑变成了放声大笑,他全然不顾周围一众的指责鄙夷,连他额前的碎发都仍旧随意倚在眉心。 “你要告我们去坐牢?”彭与彬眯起眼。 “是!”被当枪使的小姐妹说。 “何罪之有?” “偷窃!蓄意伤人!扰乱公众秩序!”小姐妹还是乐意出这个头。 “你是以什么身份作为原告?你是当事人?哪怕当事人也要先请个律师吧?可只是一个朋友吧?做这种项目不止费钱,还要花时间走程序”彭与彬又开始笑起来。 小姐妹被堵得哑口无言,她着急地转头看着陈媛媛。陈媛媛心里早就气得火燎,但知道有更多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她必须保持被害人的形象,于是她弱弱地说:“先生,且不论您这位朋友偷窃,我的朋友也只是一时义愤填膺,所以才一时口无遮拦。还有,我被打伤的事我也无意过多追究,可您千不该万不该,也不改砸了我们一中的场子,我们一中马上就要迁址了,校友们好不容易才聚在一起来看看,您这样惊了他们可怎么好呢?” 这一招苦情计果然让那些校友受用,他们又开始议论,说什么叫归还戒指、医药费赔偿、鞠躬检讨等等。彭与彬再次紧了紧手臂,他下定决心,喃喃自语地对怀中的妻子说:“小郁,现在你有我了。” “白骨精又说人话了,还真是道行见长啊!”彭与彬说,“好,小姐,你倒说说,她偷了什么?又窃了什么?” “我刚刚不小心打翻了红酒,撞到了这位郅小姐。我给她擦拭、道歉,可这位贫穷的郅小姐一如我朋友说的,见财起意,趁机偷走了我的戒指,那是我想要送给我妈妈的。” “哦,这样啊?那我想问问,那她是怎么想到偷你的戒指,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你的戒指当时是放口袋了?你竟然毫无察觉?” “都说了是见财起意,”陈媛媛有点慌了,但她想到自己刚刚伸出手指说戒指不见了,于是说,“我的戒指没在口袋里,是戴在食指上,我当时因为不小心泼到了她,所以紧张她,才没注意的。” “你的这件衣服上根本没有口袋,”彭与彬笑了一笑,“可真是闻所未闻,实不相瞒,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有人把送母亲的戒指戴在手上出席宴会。但可能是我孤陋寡闻,另外难得你紧张她,不过,你真的确定戒指是你的?” “是的。”陈媛媛咬咬牙。 “你确定?这钻戒多少钱啊?” “你买不起。”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了!”彭与彬笑得更灿烂了,仿佛大学里的校草的那种英俊的笑,却让周围一众人微微害怕,“我刚好买得起,而且,我眼光很好。” “什么意思?”陈媛媛感觉自己声音都在发颤。 “我说,我刚好买得起。我瞧不上你这种货色,”彭与彬顿了一顿,他把思郁的左手扶到自己的唇边,就这样用他的薄唇吻了一吻思郁的无名指,说,“如果我没有未老先衰的话,我记得自己挑女人的品味很高,我只给过我的妻子一枚独一无二的钻戒。而且,我从没有拈花惹草,更别提那种让人反胃的粉骷髅。” “你!”陈媛媛终于忍不住,几乎是吼出来的,“凭……” “凭什么证明钻戒是我买的?”彭与彬抢先打断了陈媛媛的话,他用右手反握住思郁的左手,然后高高举起,两枚璀璨的钻石顿时在昏暗的夜色里闪烁出最耀眼的光芒,晶莹剔透,交相辉映。 众人一片哑然,陈媛媛顿时面如土色,她低喃:“怎么可能?郅思郁啊!我……” “你看错了?啊哈哈!”彭与彬又开始哈哈大笑,他环视周围那些所谓的正义使者、杰出校友,目之所及,那些人都尴尬地别开头,他一边一手揽着思郁,一边向那片狼藉踱着步子,他一字一句说,“天下岂能有一次又一次这样的误会?我的便宜又岂能这样被你们占了去?你们旁观者反而糊涂,也只会红口白牙胡说八道罢了,我管不着,可谁会考虑到她的感受?至于你们说的什么粗俗野蛮道德沦丧,其实我早就想这么做了,可我当时太懦弱,懦弱到最后只能像戏折子里那样卷起湘帘泪湿罗裳,我错过了她、我没能追上她。可怎么又是你?我轻易不打女人,太有失君子风度,但是谁也不能再动我的女人,我什么都依的女人,怎能再被你欺侮?为了她,我可以没有原则。” 他着重了最后一句话后,已经到了陈媛媛跟前,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陈媛媛,那简直像一匹狼——在张开血盆大口撕咬猎物前的残酷冷漠。陈媛媛觉得自己脊背发寒,如同一桶冰水从头顶泼下,连四肢百骼都是凉的,果不其然——他长臂一伸,就像清理垃圾一样把陈媛媛还有那几个小姐妹挥到一边,她们倒不是真的被他推到,而是被吓得腿脚都不麻利,一个趔趄就倒下了。 彭与彬一手搂着思郁,一手伸进风衣口袋里。他想,还好想到在外地思郁要用零钱,所以随身带了些现金,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沓红钞,扫了一眼凌乱的酒桌,还是看到一个干净的地方,他把那沓红钞放在那里,挑眉扫了一眼周围的人,皮笑肉不笑地说:“诸位,对不住了,承蒙各位照拂,方才拙荆被羞辱,一时情急失态了。我有事先告辞了,各位玩儿得尽兴。” 说完,他打横抱起了已经失神许久的思郁,不顾其他人的目光,径直离开了校园。 第十三章 伤心桥下春水碧 【十三】 思郁到了校门外的人行道上才回过神来。夜正阑,暗淡的光晕在屏障一般的榕树叶间闪烁,落下淡淡的疏影,春寒料峭,思郁的双手环住彭与彬的脖子,却触到了彭与彬脖子上的薄汗,她说:“你放我下来吧。” 他依言把她放了下来。 她终于从云里雾里回到地面上了。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他。 他们面颊发热。 她说:“谢谢你。” 他嗯了一声,又说:“我们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都是应该的。” 思郁会错了意,她心里的狂热一分分冷下去,随即几乎热切的眸子也黯然了,她看见彭与彬一愣,于是连忙换了话题,问他:“你不是去法国出差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还来了榕城。” “其实,那个收购易氏的红酒公司有别的用处,你知道世界上最能赚钱的生意是什么吗?不是房地产互联网,而我去法国也不是出差……”彭与彬抿了抿薄唇,最后还是又换了话题,“我不是说了,要私底下巡视分公司吗?要真的一个都没巡视到,就凭那些退休后唱戏都是绝世名伶的股东高管,还不互通消息,那就不好交代了……” “就这个?”思郁顺着林荫道往酒店方向走。 “你在这里啊。”思郁闻言,脚下一顿,他继续说,“小郁,我想你了,我很想你。” 她心下一动,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新婚的那个晚上,他的温柔、他的温暖,她看到了一个她以前从来不了解的世界,就是这个男人帮她打开了那个世界的大门。 都说爱情是毒品,但其实一个人本身就可以是毒品。 她恐惧着、也沉醉其中。 那是个假的世界。 她还是继续向前走。 他着急地追上来,语无伦次地说:“小郁,你怎么可以这样啊?总是就这样走了,亏你刚刚被那个粉骷髅都欺负懵了,我帮你出头,可是使出了十八般武艺啊!什么商业谈判孙子兵法,还有书上说的那些什么逐次抵抗、诱敌深入、集中优势、四面合围、聚而歼之,我干得多漂亮!你看那女的气得哑口无言了!哎呀!喂!你走那么快干嘛!” 思郁只是偷偷掩嘴笑笑。 思郁突然意识到,他和她今年都才二十二岁,如果不是在那杀人不见血的生意场上,他们只是这样青涩而无忧无虑的二十二岁,或许他们会像小情侣一样谈场恋爱,而不是为了在易氏大厦站稳脚跟而凑在一起当夫妻。 彭与彬一路喋喋不休地跟着她回到了益华酒店、一起上了电梯、一起站在了套房门前。 思郁看着他忍住笑的脸,却忍不住问:“你作为易家产业的法定继承人,难道出门连订酒店的钱都缺吗?” 他说:“非也非也,有志者事竟成,我哪怕把结婚证拿出来一家家酒店问,也总问到了。何况,我连你晚上在哪里都能找到,没点移山倒海的本事,怎么当白马王子身穿黄金圣甲、脚踏七彩祥云来拯救你呢?我亲爱的公主!” 思郁懒得听他掉书袋、也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就直接用房卡刷开了门,他抱住她进了套房里就迅速把门带上,而她被他逼退、身后已经是紧闭的房门,他用双手撑着门,她呆在他双臂间小小的天地。 这样对立着,她突然想起来屏住了一口气。 因为黑,黑叫人做噩梦,梦到难过的过去。 世界仿佛随着房门掩去的灯光,在一瞬间安静下来,然后一分分冷了下去。她同时突然意识到,有这样一个房间,是因为经历了七年来的一切。 暖不再,只是假。 房间里连灯都没有开,房间是简约的白色现代风格,落地窗外霓虹映入房中,滴滴点点。他逆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他灼灼的目光。她又突然觉得迷惘,她想到了她发烧被易与谦送进医院的那个晚上,黑郁金香点缀的蛋糕,装在绘郁金香的朱灰金礼盒里,因为易与谦对林译伊的爱,那种求而不得甚至只能自欺欺人的爱,她不过刚好代替林译伊接受了易与谦的好,但只有她知道,那蛋糕是甜,但落到肚里终究是苦涩的。 刚好选择了沉默。 她看着她眼前的人,眼前这个可以说她一点都不了解的少年,究竟为何而来,名誉、财富、地位?还是仇恨、爱情? 易与谦倒下的那一刻前,她早就被冠上“易少夫人”的头衔,这个“易少夫人”是个多么吸引人的诱饵,娶了“易少夫人”,得到的利益无法言喻,但偏偏是这个之前想收购易氏的彭与彬摆平了易家所有人。 她恐怕不是他的对手,更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她也意识到,自己刚刚差点动摇。 “你在想他,对吗?”他的声音哑哑的,说不出的黯然。 “没错,我想我已经冷静下来,我们刚刚的相处方式,可以结束了。”她说,她又变回了易氏的风云人物cfo。 “好,”他漠然说,“不用我交代了吧?易与谦那厮找死前应该和你交代好了吧?你和他那段我不管,你心里想念他就算了,反正他现在在维生系统下半死不活,但我们既然结婚了,哪怕你再不愿意,你也得好好敷衍我——你听到了没有?易与谦配了再多股份给你,决策权也落在了我手里。 “不管你心里想着什么,你的人是我的,我是个商人,我不喜欢别人抢我的东西,更不喜欢我的东西像你现在一样狼狈。直截了当地说了,我又不是缺钱,那你就把你这一身廉价的行头都换了,穿最昂贵最体面的衣裳,现在你是易家的媳妇,不只是郅思郁,你可以在那间三十五平的岀租屋里狼狈,但我的女人必须体面。 “还有,别人那样屡试不爽地栽赃你,你不会还手吗?打伤了打死了天塌了,也有我这个人高个子顶着,你不想动手我帮你配个助理好不好?从明天开始,郅小姐,我希望你摈弃掉那些乱七八糟的过去,认真对项目负责,我要你把利益最大化,你听清楚了吗?” 思郁一瞬间犹如醍醐灌顶,她不动神色地压下心里蔓延的苦涩,她说:“我其实一直都清楚,就这样吧。那没事的话,我先去洗澡了。” 他终于放下紧绷的手臂,她走开去开了房间的灯,他都没有动一下、还是背对着他,他终于用沙哑的声音说:“我出去打个电话。” 然后,他打开门,逃似的独自跑出去了。 思郁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那种黯然和易与谦何其相似,她几度见过这番样子,四年前拿下法国case的那一天晚上,宴罢人散尽、她搬进园林小区,易与谦在相邻的阳台上,临月眺望舞榭歌台、危楼三千。而易与谦倒下的那个晚上,蔷薇径里,更深露重,他一根接着一根、不停地抽烟。 易与谦是因为一个女人、一个不爱他的林译伊。 那彭与彬呢?也是因为那个女人吗?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终究是、堆成此恨无重数。 思郁不懂爱情,老天为她打开一扇门时,同时也为她关上了一扇窗。 就这样吧。 她洗完了澡,彭与彬还没有回来,她就自己先睡下了,她迷迷糊糊地睡着,校友会上脑中闪过的片段再次浮浮沉沉却越来越远,就像经常做梦的人,不管是美梦还是噩梦,醒来总是不记得的——那些谩骂声变模糊、而那些傍晚被磨成了光晕,一切的一切仿佛是要随着时间的长河湮灭在激水旋涡深处、从此消失。 她想,就这样吧,忘记才是幸运,彭与彬说得对,她不再只是郅思郁,她是易家的媳妇,是彭太太,是易氏的首席财务总监,是榕城开发项目的负责人,就这样吧,好好睡一觉把一切都忘记,然后打起精神来,明天就去看项目的建设地址,就这样吧…… 大约是凌晨时分,思郁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她知道,那是彭与彬回来了——那是她的法定丈夫,然后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不知又过了多久,她身边有一个人小心翼翼的掀开被子的一角躺进来。 然后,他伸手抱住了她。 她下意识提起一口气。 思郁稍稍清醒过来一些,因为彭与彬的手是微凉的,而被窝里是暖的,可她没有再缩一下。于是,彭与彬又把身子往她这边挪里挪,他的呼吸还是温温的,带着一点水汽,痒痒地喷在她的耳畔,他说:“小郁,对不起。我让冯……” 她嗯了一声,然后翻了个声,梦呓一句,又睡了过去。 “就这样吧。” 第十四章 伤心桥下春水碧 【十四】 榕城自然是比不上沪州的,但比起沪州一大早就要人命的车流,榕城连生活节奏都慢了许多。思郁晨间醒来时,不过是七点钟的光景,满屋子融融的晨曦,从落地窗外望去,三三两两行人在行道栽的榕树旁穿梭,而街道两旁成排的榕树,在初春里绽放夺目的绿意。 思郁看着身边还熟睡着的彭与彬,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彭与彬昨晚凌晨才入睡,自然是醒不来的,于是思郁独自起床洗漱,她想起昨晚彭与彬的话,就换上了在益华百货随意买的一身黛蓝色名牌裙装,把什么墨镜钱包口红装进带来的香奈儿手提袋里,她还把昨天在批发市场买的东西都扔了,然后才下酒店餐厅吃早餐。 餐厅里有榕城特色的浓汤米粉,思郁虽然从小就不怎么偏好这些,但毕竟是在榕城长大,又暌别故乡多年,所以她还是点了一碗浓汤米粉,配上两碟爽口的酱菜,然后她一边吃米粉一边看昨天成小顶发来的日程安排。 她要先去与市中心隔了条江的分公司,然后去实地勘察、润色策划案。最先讨论的是最重要的一中迁址,到市区旧校区、郊区新校区,接着就着是市体育场新建,然后是少年宫搬迁,总而言之都是些还在初级阶段的项目。 她吃完早餐后打车去了分公司,前台小姐把她带到了会议室。原本以为会见到昨天的陈明丽和小李,谁知道见到的是分公司的总经理的副总经理,原来易氏总部临时把分公司负责人换成了副总经理。这个杨总经理态度倒是不冷不热,副总经理冯静不过四十岁出头,不同于陈明丽的讨好奉承,她言谈间保持着一种礼貌,嘴角总是挂着淡淡的笑,让人觉得真诚,思郁也愿意客气地称呼她一声“冯姐”。 上车去一中旧校区时,思郁和冯静商量说:“冯姐,校区的事儿不急,要不我们先去看看少年宫和体育场的选址安排,怎么样?” 冯静一愣,旋即说:“也好,不过就是逛一圈学校,远没有选址来得紧。” 然后他们驱车去了几个选址地点,实地勘察后,就和几个重要的工程师开会,这一开倒好,唇枪舌战磨到一点多:思郁冯静这种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战略的文科生,还有工程师这种讲究逻辑数据物理几何的理科生,在一些关键点上争执不休,然后硬生生把理科生原本的企划案改得面目全非,终于满足了商人的赚钱欲,连冯静都笑道:“做项目工程图的不就是赚钱嘛!” 思郁也有些得意地看着那几个垂头丧气的工程师,她把手机开了机,就显示收到了新短信,她点开来看,是彭与彬发的,只有五个字:“我中午不在。” 思郁说:“忙了一上午,要不我请大家吃饭吧?”单纯的工程师们听到有饭吃当然不推脱,冯静打了个电话给杨总经理,然后对思郁说:“总经理他们已经快吃完了,我们自己去开一桌吧。” 然后他们几个人驱车去了益华酒店。 思郁点了一桌山珍海味。她自己固然毫无胃口,但看着那些单纯的工程师们大快朵颐,多少觉得有了点烟火人情味儿。吃完饭后,思郁硬是把冯静还有工程师们送到了酒店大门前,目送他们上车离去,然后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酒店,那富丽堂皇的五星级酒店,她想到了彭与彬,却总感觉心里像缺了一块什么,呼呼地灌着风,让人觉得格外的空虚害怕。 那个法定丈夫其实从来不属于她。 有一口气堵在胸口。 她还有什么呢?七年没回的娘家,每个月都寄钱的娘家,以往跟着易与谦步步高升、日子越来越好的时候,她总是有意无意地一点点多给家里寄些钱。她其实不太了解邹子瑛的工作情况,但却知道当法语老师的郅志远,家里也总是拮据的,于是她阶梯式地给家里寄的钱加量,从以前每个月的六百到现在的五千,总是匿名寄的,除非她主动出现,不然邹子瑛和郅志远永远都找不到她,但也许潜意识里,她是想告诉他们,她现在有钱、他们不用担心。 郊区变楼盘,学府拉市价。 花钱低进高抛,她手里都有股票。 她还有钱、有很多钱。 思郁在酒店门口一边吹着风、一边想着。最后,她迈开了已经僵硬的腿,往益华百货慢慢走去。 她开始购物、开始刷卡。 她看见什么顺眼就买什么,比如女性奢侈品珍珠项链、羊绒披肩、丝绸大衣,比如男士钢笔美国派克、德国凌美、日本百乐,再比如茶叶普洱、铁观音、碧螺春、雨前龙井。 当她再次站在益华百货大门口,她却发现自己两手上已经提了大大小小、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将近几十个购物袋。 但里头没有一样东西是她为自己买的。 思郁感觉自己眼眶干涩涩的,她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手里各色购物袋,印象里自己与邹子瑛长得很像,不过邹子瑛更有韵味,但多年来思郁从没有看见她穿戴好一些。郅志远是学法语的,总喜欢搞点浪漫的文艺复古风,经常用钢笔,但买不起太好的钢笔、总是觉得不好写。他们经常喝喝茶、觉得这样健康。 她是想回去看一看了、非常想回去看一看。 那就看一看、只是看一看、哪怕远远地看一看,思郁想,她拦了一辆出租车上去,然后迟疑地对司机说:“南丘小区。可以吗?” 司机说了一声“好勒!”,就发动了汽车。 南丘小区离市中心很远,在偏僻的南郊,印象里只有1路车可以到市中心。思郁上中学那会儿,总是和郅志远起早贪黑地早起坐早班的1路车,思郁固然知道郅志远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但她从不说破,因为从小到大,都只有郅志远扮演父亲的角色,他总是把思郁视如己出、照顾有加。 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变化,一颗颗茂密的榕树往后倒退,金色的阳光自枝叶间被筛下,然后飞快略过思郁的脸颊,思郁看着车窗外的景象——午后行人稀少,南郊的那条街,还是熟悉的模样。榕树下,店铺相邻、都是数百年的老字号招牌、三两老人躺在竹编的躺椅上午憩、看店的大婶和隔壁的小媳妇谈论着家长里短,思郁仿佛听到了她们唠嗑百年不变的话题:谁家的媳妇怀双胞胎生了一个囡一个崽、谁家吃敲才又在学校闯了祸、街头市场的排骨涨了五毛钱、街尾浓汤米粉汤不浓了…… 然后窗外闪过画面的速度慢下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家咖啡厅,透明的玻璃锃亮地反射着金色的午曦,咖啡厅内是古色古香的赭石色调,透过那层玻璃,是黄杨木的方桌长凳临街而置,整个咖啡厅都包裹在融融的午曦中。 咖啡厅里总是顾客稀少,因为周围都不是些富裕人家,但这家咖啡厅已经不知不觉开了数年。 记得小时候啊,她总是想要坐在咖啡厅里,看上几个小时的书、消磨时光。但咖啡厅里的甜品奶茶实在太贵、动辄几十上百,她每每经过咖啡厅,总是忍不住多看几眼。时间久了,郅志远看出她的心思,总会背着邹子瑛给她五十块钱,变着法儿地给她借口去咖啡厅里看书,但她每次只舍得要一杯原味奶茶,二十八块钱让她心疼极了,可是她一直想要的是三十六块钱的草莓奶茶,她多么心疼那八块钱。咖啡厅里的时光格外静好、奶茶总是格外贵、但也总格外美味,当丝滑甘醇的奶茶留恋唇齿间时,她总会想、要是是草莓味的就更好了、一定会更甜的…… 一点一滴、与昨日重合,思郁在这样的午后恍恍惚惚,她不知道,原来她这样喜欢发呆,四年以来,从“译伊”到易氏,她是争分夺秒的郅思郁、一个七年来没有进过一次咖啡厅打发时间的郅思郁、是能让易与谦刮目相看的郅思郁,但她原来也是这样喜欢静静地发呆。 “姑娘?姑娘?南丘小区到了!”出租车司机见思郁走神,提高音量叫了好几声。 思郁才反应过来,她急忙付了钱,拿了那几十个购物袋下车。 第十五章 伤心桥下春水碧 【十五】 两边人行道上是一排整齐的榕树、遮天蔽日。一条窄窄的暗灰色柏油路夹在其中,处处都是轻晃的光斑。茂密的榕树叶,在风中微微晃动,簌簌有声。南丘小区就在榕树叶的掩映间,就在马路的另一边。思郁站在榕树叶下,目之所及,还是南丘小区的铁栅门,刷了一层又一层的黑油漆,旁边是小小的保安室,透过银边绿玻璃的窗户,还是那两个保安大叔,穿着不合身的保安服,不过他们已经两鬓斑白了,仍旧困倦地在午后偷闲。 游子思千里,近乡情更怯。 思郁脑子在几分钟内闪过了无数种想法,比如走过这条马路,向保安大叔问一问,郅志远一家是不是还住在这里,也许已经搬走了、也许还在,但哪怕还在,她就真的敢进去吗?也许她会送一包茶给保安室,然后拜托保安大叔把所有购物袋都转交给郅志远。但若是不在了呢?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们身在何方,她连这个最后的家都没有了,她只有钱,她是该把所有购物袋都送给保安室、还是该把茶叶留下、把奢侈品和钢笔都扔了呢?那也还是只有钱、连这个最后家都没有了。 她也不知道在榕树下站了多久,她只是提着一堆购物袋静静地看着南丘小区。那团午曦柔和的光晕、还有若有若无的奶茶清甜萦绕心间,仿佛她还在多年前郅志远的宠爱下打发时间一样。 她好想尝一尝草莓奶茶。 她转过身去,推开玻璃门进入了南丘小区对面的咖啡厅,咖啡厅分毫未改,柜台穿着土黄色制服的服务员姐姐像多年前一样,微笑地说了一声:“欢迎光临。” 思郁也像多年前一样,选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了下来。她把购物袋放在了方桌下,像许多年前一样在长凳中央坐了下来,左手慵懒地放在光滑的方桌上,右手支着颐望向窗外,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南丘小区被榕树叶掩映的黑漆铁栅门。 “小姐,请问您需要些什么?” “一杯原味奶茶。”思郁想也没想,几乎是脱口而出,当反应回来,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再转过头看着服务员时,她已经低下头刷刷刷地记下了。 “还需要点别的吗?”服务员姐姐头也没抬。 “再来一杯……嗯……草莓奶茶。”思郁有些尴尬,服务员姐姐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她,她坚定地点了点头,“谢谢,就这些。” 原味奶茶很快就上了,象牙白的原味奶茶乘在素白的陶瓷杯里,氤氲着浅浅的水雾。思郁左手扶着白瓷杯身,温温的暖意从指间传来,她慢慢地把杯子转了一圈,然后突然慌忙地收回手,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她愣愣地看着那杯原味奶茶。 “小姐?您要的草莓奶茶。”服务员姐姐看思郁发呆,就叫了她一声,思郁生硬点了点头,然后服务员姐姐把另一杯草莓奶茶也搁在了她面前。 思郁终于看到了自己多年来心心念念的草莓奶茶。淡妃色的草莓奶茶装在品红的陶瓷杯里,让人想起了诗词里人面上桃花般的红晕,她才知道,原来咖啡厅里的陶瓷杯还有这样别致的颜色,她仍然右手支着颐、却伸开了左手蜷缩着的手指——她好像尝一口草莓奶茶,她一分分伸出手去,但却看到那手指是在颤抖、止不住地颤抖。 终于,有一丝丝冰凉从脸颊上滑落。一滴又一滴的泪珠落到光滑的木桌上摔成两半、溅开一片水渍——她是哭了、原来她还是忍不住要哭、原来她也需要哭。 她甚至还呆呆地保持着伸手拿杯子的动作,只是无声落泪,但她的手指终究渐渐蜷缩僵硬,她眼前也越来越模糊、只剩下左手无名指上璀璨的光芒。然后她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像雪地里从窠巢落下的雏鸟,而随着她的头慢慢俯下、连她柔顺的长发也从肩头滑落——这七年来的人后悲伤、七年来的心酸泪水,她怎么再忍得住、怎么能再若无其事? 那口气死死地堵在胸口。 站柜台的服务员早就注意到这一幕,她绞着手指、几经踌躇后终于决定去往思郁那边看看,可她刚从柜台边绕出来,就有一个提着购物袋、穿黑色修身风衣的男人伸出一只手拦住了她。服务员姐姐下意识地一转头,就是一张很英俊的脸,薄薄的唇、狭长的丹凤眼。 他也正目光灼灼地盯着思郁那边。 他信手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红钞,骨节分明的手指指了指思郁那边、再指了指自己,然后他把红钞递给服务员姐姐,探询地偏了偏头。她立马会意,做了个“ok”的手势,用嘴型说“够了。” 然后她回到柜台旁,找出36块钱放在柜台上,以免自己待会忘记把钱找给他们,她再往那边看去,那个男人已经把购物袋放下、坐在了思郁对面。 彭与彬抿了抿嘴,看着俯首啜泣的思郁。她那只搁在桌上的左手颤抖地紧握着、连指节都泛了白。她无名指上,是那枚夺目的订制戒指,他同样怯生生地伸出右手——他把同款的素钻戒指戴在右手。 手表戒指应该戴在不常用的左手。 他的手掌就像那温润如玉的白瓷杯壁,带着午后阳光中特有的暖,暖暖的悠闲、暖暖的安心。 哪怕是假的,可总是暖的。 他看到她身子一震,她终于缓缓地抬起头,她那一双莹然的眼睛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他心里一揪——她泪眼婆娑,就好像从窠巢里跌落下的雏鸟、无助而委屈地用莹然的眼睛望进他的眼睛。 他说:“别怕,现在有我了。” 她“嗬”地一声,终于眯着眼睛哭出声来,就像在一个在外面受了欺负而回家委屈的孩子,事实上,她还才二十二岁,他一直都知道,可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彭与彬想到了自己的大学时期——不过是用力握紧一个人的手、防止她再跑掉。他一直都失了那么一步,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们的距离何止千里。 整个闲散的咖啡厅里只有他们两个客人。 她泣不成声、摇摇欲坠。 彭与彬感觉自己左手指甲狠狠地陷进了皮肉里。哪怕是假的,也总是疼的,那疼直到心里、竟然不及万一。 寒冷而冰凉的法国,独身一人的他借着微弱的夜光翻开了那份合同,翻过凝重的黑色六芒星图腾,是触目惊心的文字,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眼前又是一片晃眼的白光。那种惨白,在温暖的午曦里也是惨白,白得像血和泪珠糅杂在一起,凝到湘妃帘上,却年复一年地熠熠生辉。 他弄丢了东西,也知道物是人非,明明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不是他的她了,他也不是她的谁了。 可这一刻方才知道,哪怕是假的,也是痛的。 他把她微凉的手握在手心里。他毅然站起身来,却几乎是煎熬犹豫地挪到她的身边,然后一如往日地试探般在她的身边慢慢坐下。 她再也挺不住,身子一软,几乎是趴在了他的肩头,她把头埋进他颈窝、她肆意地任泪水流淌。澄黄色的午曦中,时间总是流逝得那样快、也那样慢,冰冷的泪水一层一层地覆盖在她的脸上、渗进他的衣襟中。 他抱着她、她伏在他的怀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眼里干涩,但身子暖了回来、呼吸也恢复了平稳。 她慌乱地离开她的怀抱,低着眼睑。 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我……” “我……” 他们沉默了许久,但却不约而同地开了口。 她被咽得难受。 她这才觉得自己的嗓子已经干哑得不成样子,她转过身子拿起桌上的原味奶茶浅啜了一口,倒也还不算太凉。 思郁这才觉得好受一点,她问:“你怎么在这里?你中午不是不在吗?” “我路过。不过你还好意思提时间,现在都傍晚了。” 思郁闻言往玻璃窗外的天幕望去,果然,天际的那头,靛青和黛蓝的云絮错杂地扭作一绺又一绺、然后一绺绺地蔓延开来,俨然有序,海棠色的霞光在这无数绳绺间透出来,却是越来越弱,原来天已经要黑了。 思郁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说:“你晚上想吃什么?我请你吃饭以报答你的借肩之恩,好不好?” 他“噗嗤”一笑,却说:“你还想回去看一看吗?如果不敢一个人,我可以陪你,我们现在是夫妻”他顿了一顿,“法定夫妻。” 她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她沉吟片刻,慢慢抬起头来,说:“算了吧,就不回去了,不过,”思郁指了指桌下的一堆购物袋,“如果他们还在这里的话,我们还是把东西放下再走吧。” 彭与彬点了点头。 思郁低下头去提购物袋。彭与彬把桌上的那一个购物袋提了起来后,就去接思郁手中的购物袋。然后,他们一人满满一手的购物袋,彭与彬刚好用右手反握住思郁的左手。在拉开咖啡厅的玻璃门时,服务员姐姐叫了一声:“先生太太!钱!” 思郁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付钱。可那服务员姐姐双手把钱递给了彭与彬,彭与彬接过钱一边把钱放进风衣口袋里,一边说:“我就知道你容易忘,不过现在有我了,所以已经付过了。”然后他用右手反握住她的左手,那两枚戒指凑到了一起,相交辉映。 服务员姐姐由衷地笑着说:“太太,您真幸运。” 第十六章 伤心桥下春水碧 【十六】 思郁脸红着和彭与彬出了咖啡厅,她却感觉一颗心擂鼓似的跳着,彭与彬叫她:“小郁,晚上……” “要不还是……”思郁转过头来,笑着打断他说的话,但她的话却突然噎在了喉咙里。 彭与彬分明看见她的笑意也蓦然凝在了嘴角,连瞳孔都猛地一缩。 于是他转头顺着思郁的目光看去,四步之外,却是一对不过中年的夫妻。 那男人穿着普通的瓦灰色夹克衫,峰眉剑目在岁月的洗礼下愈发坚毅,他一手搂着妻子的肩膀,一手提着大大小小的塑料袋,里头都是些新鲜果蔬,他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思郁。他的妻子松垮垮地挽着长发,也是眉眼弯弯,但在岁月流逝后留下更多的是温婉,不过也是一身普通的衬衣针织衫。她悲伤地用手捂着嘴,手中的环保袋早已滑落在地上,里头有一个胖嘟嘟的土豆滚了出来,正巧停在思郁脚边——原来那妇女早已泪眼决堤。 彭与彬一时间明白了。 思郁觉得眼睛里干涩难耐。 她弯腰把脚边的土豆捡了起来,接着装进环保袋里,然后她提着环保袋起身,把环保袋递到那妇女跟前,说:“妈,东西掉了。” “思郁?你回来了。”郅志远惊讶地看着思郁,最后一抹霞光落在女孩的面孔上,依稀小时候的眉眼弯弯,但那抹稚气已经完全消散了。利落的长发、简洁的套装,他一瞬间就如同看到了二十多年前职场里雷厉风行的邹子瑛,郅志远想。 他随即回过神来,喜上眉梢,激动地说:“哎呀!思郁都长这么大了,你真是的,子瑛,女儿好不容易回来,不说说笑笑,怎么反倒哭了?”邹子瑛“嗤”地一笑,终于勉强收住了眼泪,郅志远打量着思郁身边器宇不凡的男人,又说:“小伙子,你是思郁的男朋友?真真年轻就是好、前途无量啊!” 彭与彬笑了一笑,伸出手来,说:“幸会,岳父大人。我叫彭与彬,我是小郁的丈夫。” 邹子瑛和郅志远都是一惊,他们同时望向思郁,思郁点点头。郅志远连忙伸出手回握,说:“我们去买了菜,打算晚上做一顿大餐,你们回来得正巧。来,子瑛,快招呼女儿女婿回家吃饭啊!”郅志远拍了拍彭与彬的肩膀,走在前面。彭与彬会了意,他对思郁点了点头,然后他跟着郅志远先过了马路。 邹子瑛眼睛红红的,她别过头极力憋着泪,过了一会儿她终于说:“思郁,我对不……” “妈妈!别说了,我们先回家吧。”思郁见母亲这个样子,她反而更加慌乱,于是她挽住邹子瑛的手臂,也过了马路。 郅志远和彭与彬已经在保安室门口等着他们,两个保安大叔一见有生人就都出来看热闹。他们见思郁挽着邹子瑛从马路那边过了来,都笑嘻嘻地你一言我一句说:“老郅啊!你的女儿都那么大了!长得真是像,这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 “诶?你女儿不是在外地工作吗?一看就有出息了。” “以前你们夫妻俩总是愁眉苦脸,现在她回来了就好啊!”…… 郅志远一时高兴,也多和他们说了几句,见她们过来了,更加是喜上眉梢、着急着要回家。思郁跟着易与谦混了四年,极其通晓人情世故,所以她倒不急着回去。事先就想好了的,她从购物袋里拿出一包普洱送给两个保安大叔,说:“谢谢两位叔叔这几年对我爸妈的照顾,这包普洱给你们不成敬意,但下午也好泡点茶喝。” 保安室平常哪里有这样的好茶喝?于是他们眉开眼笑地接过,说:“应该的!应该的!谢谢你啊小郅!快回去陪你爸妈吃饭吧!” 那三个人在旁边等着她,彭与彬眯起丹凤眼、饶有兴味,郅志远揉揉鼻子道:“还是思郁细心、倒是我考虑不周了,算了算了,回家了!” 于是,郅志远搂过妻子的肩膀、大步流星地回家去。还是狭小却清洁的抹水泥楼梯,彭与彬也反握住思郁的手,他们一边跟着郅志远上楼回家,彭与彬一边在思郁耳畔小声说:“我突然发现我们凑一起简直无敌了。” 她惊喜地问:“成小顶给你打电话了?林氏跌了多少点?你买了多少?” 他“啧”了一声,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没想到送茶。” “那你想到了什么?”她问。 他抬抬下巴,说:“你马上就知道了。喏,到家了。” 郅志远掏出钥匙打开了门,然后思郁听到客厅里电视音响发出嘈杂的声音。 郅志远走在前面,他进了门后,大声说了一句:“我们回来了!”,然后才往里进去。 邹子瑛却停在了玄关。 思郁和彭与彬也走进了玄关,思郁这才发现客厅的网络电视开着,屏幕上正在放映着最新的钢铁侠电影。 “爸爸!你回来了!”突然,一个清亮的童声传入思郁耳中。只见一个不过五六岁的男孩从沙发上跳下来,飞快地拨着两条小腿就从客厅奔过了餐厅进了厨房,郅志远正忙着把菜放在流理台上,于是小男孩张开双手就抱住郅志远大腿,委屈地说:“爸爸,我好想要钢铁侠。” 思郁怔了一怔,她慢慢走到厨房门口,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母亲,再转头看了看郅志远,她看到郅志远的肩膀明显震了一震,、连掰开白菜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他自言自语道:“真是高兴糊涂了,都忘了思郁从来不知道……” 思郁手一松、手上的购物袋也散落一地。 小男孩也发现了思郁,他向思郁走来,好奇地仰头打量着思郁。思郁慢慢蹲下身,她伸出手抚摸着小男孩的头,这孩子生得虎头虎脑、眉眼弯弯。他毫不怕生地笑着道:“姐姐是来做客的吗?姐姐晚上好!” 思郁用大拇指抚摸着小男孩浅浅的眉毛,好容易才平复了一点心中的狂澜,她轻轻问:“我的乖乖,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姐姐,我叫郅思祁,我今年六岁了。” 思郁抬头看着郅志远,他在也看着思郁,思郁了然道:“你们也该有属于自己的孩子了。” 郅志远的脸刷地一下白了,思郁又说:“小学交户口本复印件时,我看到曾用名那栏写了邹思郁。” 客厅是和餐厅联通的,小思祁没有理会到气氛的不对劲,他望了望一眼客厅放映着的钢铁侠,又拉了拉思郁的手。思郁再次低下头来,他期待地问,“姐姐,你买了好多东西,里面有钢铁侠吗?我好想要钢铁侠!”思郁一时语塞,她磕磕巴巴地说:“思祁,对不起,我明天去买,姐姐……姐姐不知道,有你……”她只能懊悔地看着小思祁瘪着嘴、目光一点点黯然下去。 “当然买了!小思祁,你过来找啊!就在这些袋子里头!找到就是你的!”彭与彬在玄关高声说,小思祁眸光一亮,他不由自主地往声源处望去。彭与彬走过来,把地上散落的购物袋提起来,然后把所有购物袋都搁在了餐桌上。 彭与彬噙着笑看着小思祁兴奋地一个个翻找着购物袋,思郁又气又急,她拉了他的风衣衣摆,小声说:“你为什么要骗他,我根本没有买什么钢铁侠!” 他说:“你怎么知道我在骗他?毕竟现在有我了,要是我能变出钢铁侠,你今晚陪我怎么样?” “你又不是变戏法的,咱俩一起炒炒股票还成,小孩子是骗不得的。不对,我不陪你吗?” “陪我看电影。不过嘛,我可是彭与彬。”思郁知道自己想岔了,又被堵得没话说,只在一旁干着急。 谁知道小思祁坚持不懈地翻找,竟然真的找出一个玄色的礼盒,礼盒盖子中央用金粉瞄着一个标志,小思祁一见到那标志就开心地“欧耶”叫了一声,然后他迫不及待地打开礼盒,在白色丝缎的簇拥下,里头赫然是一个铜制的钢铁侠手办,在白织灯下泛着淡淡的流光,小思祁把钢铁侠举起来晃了晃,然后转过头来对他们灿烂一笑,说:“哥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啦!谢谢哥哥姐姐!” 然后,小思祁就拿着钢铁侠、颠着身子跑到沙发上坐下。 彭与彬得意地挑了挑眉,他对着已经愣了的思郁笑了一笑,说:“晚上记得陪我看电影。现在我先进厨房帮岳父大人的忙,我想你和岳母,需要好好聊聊。” 邹子瑛还是在玄关那里,她低着头。思郁踱过去,邹子瑛的眼睛还是红红的,思郁拉着她的手坐到了沙发上。小思祁依然是着迷地看着钢铁侠,丝毫不觉异样,可见同邹子瑛并不十分亲厚,思郁缓缓道:“妈,我现在过得很好。” 邹子瑛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郅志远做事麻利,彭与彬也是下过厨房的人,思郁和邹子瑛不过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五菜一汤就弄好了,都是一些家常菜。餐桌上,邹子瑛还是沉默着埋头扒饭,小思祁顾着玩钢铁侠,郅志远也理所当然地做起了话痨,不断地和彭与彬聊天,思郁这才发现,原来彭与彬也是学过法语的,所以两人格外聊得来。 思郁虽然很多年没有吃到郅志远烧的菜,但看邹子瑛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她也总是食不知味。 吃完晚饭后,彭与彬帮着郅志远洗碗,思郁还是和邹子瑛沉默地坐在沙发上。 “妈。”思郁终于轻轻叫了一声。 邹子瑛的嘴唇动了动,却对一边的小思祁说:“思祁,你回房间看书。” 小思祁终于发现了气氛不对,于是他点点头抱着钢铁侠手办回了他自己的房间。 空气开始压抑,思郁看着低头沉默的母亲,只是觉得悲哀难受得透不过气来。 时间一点点凝固、一分、一秒。 彭与彬和郅志远终于洗完了碗向客厅过来。思郁霍地站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对彭与彬说:“不是要陪你看电影吗,我们走吧。爸爸,我改天来看您。” 彭与彬和郅志远都是一愣。 郅志远“哎呀”一声,然后说了一句“等等”就跑进了主卧,一番翻箱倒柜后,他拿出一张储蓄卡又出到客厅,说:“思郁,你们把这个钱拿上。” 彭与彬自然是推脱着,思郁却走上去拉着彭与彬的胳膊就要往外走,她只是说:“爸爸,我们不缺钱,我们有事先走了。” “对不起!思郁!”一直沉默的邹子瑛再也忍不住,她如同困兽,突然抬头凄厉地叫了一声,然后,她的泪汩汩地落下来,然后开始嚎啕大哭。 思郁的脚步在一瞬间僵住,她还拉着彭与彬的手,但她回过身来,悲哀地看着崩溃的母亲邹子瑛。 郅志远见状,立马把储蓄卡放在茶几上,然后去搂住邹子瑛的肩膀,他不断安慰:“没事的、没事的,不怪你、不怪你。” “不,就是怪我、怪我!”邹子瑛绝望地摇了摇头,她一边哭,一边抬头望着要走的女儿女婿,她只能双手无措地比划着什么、带着浓重的哭腔语无伦次地说:“文晏!文晏!我……思郁,是我、是我的错!就像那块白水晶,我为什么要接受?原来已经不见了,可他给了我一个一模一样的,甚至是一个更晶莹漂亮的,我就收下了——我爱他,他对我好,我爱他。他对我不好,我也爱他。我再也忘不了他。可明明后来他们已经在一起了,我却一意执着,如果——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受这么多苦,你也不会辍学的。 “虽然你不说你的委屈、但我是知道的、我什么都知道,可明明是我的错,我竟然还懦弱地逃避,我不敢正面面对他们。所以我逼你嫁人叫你寄钱、我叫漂泊在外的你寄钱,哪怕你现在有钱了,可我怎么能接受?我只能把钱都存起来,盼着你有一天原谅我。 那口气就这样堵住她。 “就是我,我当初不该和他藕断丝连,才有了你。是我,是我当初孤勇地爱他,哪怕我离开,可我还是忘不了他就生下了你,因为你是他的孩子。志远对我这么好,我终于放弃了,把那一块白水晶随手扔给你,但纸包不住火,你还是被发现了,我知道子琼恨我,可和你有什么关系?只是因为她那样恨我。总归是我害你走投无路,你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然后七年来杳无音信,都是我害的,就是我害的,罪魁祸首是我,是我把你逼走! “可我竟然在那档口怀上思祁——在你走了之后,你叫我怎么对他呢?明明你还在苦苦煎熬,我怎么能心安理得?我不敢靠思祁太近、不敢靠幸福太近,每次我看到他待在家、被父亲疼爱,我就会想到你,你那样可怜,对于他,于他你是个不存在的存在。志远这样爱我,他又对你这样好,我却还把你最后的快乐都剥夺了……” 第十七章 道是无情【十七】 微寒的夜像从前无数个夜一样,婆娑的疏影、昏暗的灯光,再浮华也只是黯然失色。漆黑的奔驰商务车缓缓行驶着,无数的光斑如流星般掠过车内,思郁偏头盯着副驾驶的车窗外,她终于说:“难得你在榕城还弄到辆好车。” 彭与彬道:“我中午还请了那帮人吃饭,姓杨的虽然清高,但我当老大做东,这面子他还是必须得给的。” 车厢里又陷入了沉默,他忍不住问:“你不想知道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吗?只要你想,那些人总还在的。”她缓缓转头道:“知道了又有什么意思?反正我都忘了,真的,要是没这个项目我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但我都不知道妈妈承受了那样的痛苦,毕竟是上一辈的恩怨了……但我只是觉得,这是我被神佛庇佑的运气,过去我弱小,强大才是现在和未来。我的世界里只有两种东西,一种叫垫脚石,一种叫绊脚石,只要不是我未来的绊脚石,何必费力踢开呢。” 一口气狠狠地往她心口上窜。 她看见他眸子仿佛被刺扎了一般地一痛,他喃喃地说:“不再想要过去吗?过去不是你的未来,你在乎现在的利益……” 她“哼”地一笑,说:“我现在是半个商人了,商人重利轻别离。对了,反正回去也无聊,你不是说去看电影吗?” 他嗯了一声,奔驰商务车却转弯驶入益华酒店的停车场,他说:“益华的酒店和百货商场是联通的,我们就去益华百货里的电影院看。” 彭与彬包了一个场,她坐在影厅最中央的位置,彭与彬把一杯温热的草莓奶茶递给她,然后在她身边坐下,影厅的灯就全灭了。 正前方巨大的屏幕上,几个英文字母慢慢浮现,正是:“titanic” 她笑道:“原来你还有这种情趣。” 他说:“听过吧?但你绝对没看过。” 她“嗯”了一声,说:“我们赚的钱都可以按每分钟算了,这样奢侈。算了,那就好好奢侈一回。” 然后两人就真的开始静静地认真看电影,三个多小时的电影,当然就要好好地奢侈。 逾百老者重访海底的泰坦尼克号,然后开始诉说一段矢志不渝、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 八十多年前的泰坦尼克号威风凛凛地开启处女航,露丝被虚伪的餐宴逼到崩溃的边缘,无人问津的她在甲板上邂逅了她的爱情杰克,然后是未婚夫卡尔敷衍地邀请杰克共进晚餐、杰克语出惊人,露丝被杰克吸引后渐渐展现出她本有的活力。卡尔为了挽回未婚妻拿出海洋之心,露丝却只戴这个让杰克画肖像,然后他们在一起了,但这对苦命鸳鸯,刚在一起就撞了冰山,船也开始下沉。然后卡尔顺带着陷害了一番杰克,露丝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了杰克不要命地涉险,甚至当着卡尔的面和杰克紧紧相拥,卡尔终于崩溃,他掏出枪就追着他们射击,直到海水漫上头等舱…… 思郁终于忍不住说:“他是真的爱她。” 彭与彬没有搭话,继续看剧情走向:露丝和杰克再怎么也阻止不了船的下沉,卡尔却利用了一个小孩上了救生船。他们逃回甲板上,挣扎过后泰坦尼克号还是沉没了,余下的人落入了冰冷的海水里,痴情的杰克把自己找到的甲板让给了露丝,他浸在冰冷的海水里,生命一点点流逝,他让她承诺、一定活下去、体验多彩的人生。她等到了救生船,他却永远沉入了冰冷的海水里,她也与卡尔成了陌路人,她带着他的爱,最后走过了他期望她的人生。 “icannotpicturehimatall.heonlylivesinmymemory.(我甚至连一张他的照片都没有,他只活在我的记忆里。)” “只活在记忆里吗?”他若有所思。 “但却一生相伴。”她轻轻说。 然后,年老的露丝把海洋之心抛如海中,她伴随着许多照片入睡——照片里都是杰克期待的她的模样。 她陷入梦乡,梦里,那繁华的泰坦尼克号上、她盛装走向她的爱情、她的杰克…… 看完了电影,他们步行回酒店,益华百货前是巨大的益华广场,已经十一点多了,灯火正阑珊,他难得把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彭与彬突然问她:“如果你是露丝,你会怎么样?” 思郁不妨他这么问,倒是笑道:“我不会是露丝。但如果编剧把剧本里的露丝写成我这样的人,那票房肯定会很惨淡,也不会有你和我在这里讨论这种问题了。” “为什么?” 她又笑了一笑说:“只有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生才会期待爱情、相信有所谓的完美。其实很简单啊,这段故事能讲这么多年,就是因为这段爱情里的凄美和隽永。但像我这样的人,是不会有什么爱情的,露丝和杰克的爱情固然热烈、固然真诚,但那就像最绚烂的烟火、只能停留在记忆中。可现实里哪里能? “哪怕泰坦尼克号不沉,靠岸后,终究是东风恶、欢情薄,一系列的问题——卡尔、露丝的母亲、杰克的经济状况。从一开始,上帝就把他们放在一个岔路口、终究不同归的那种。哪怕他们看到了另一条路上的对方又如何?当然,恋爱中的露丝有非凡的勇气,但我不行,我是半个商人,我必须算无遗策、利益至上。” 她继续说:“我会选择卡尔,哪怕没有爱情。再尖锐的心也会被抹去棱角的,我就可以做到,做到习惯、麻木,麻木上流社会的虚伪无情,习惯法定丈夫的一厢情愿。这种女人很冷酷对吧?但像我这种人,旁人都说我走了运、神佛都庇佑我,但我自己知道,烟花这种东西看看就好,我得到的同时会失去一些东西,但我要把所有实质的东西我在手中。比如说钻石、金钱,所以我只要利益最大化的十全九美,而不是求不到的十全十美。” 彭与彬低着头,余光看见她下意识地转动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他低声道:“你倒是实诚。不过,要是沉入海底的是卡尔,而不是杰克呢?哪怕你不稀罕杰克的爱情,那么要是卡尔呢?你这个露丝还会这么想吗?” “不,你错了,”思郁停下脚步,望着他那秋水般的眸子说,“女人不是生来就无情的,只是相不相信罢了,哪个人不希望爱的人也爱自己呢?只是这个世界残忍罢了。” 她继续走,继续说:“世界上一厢情愿的爱情简直是一种残忍。卡尔是商人,他自私,他把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绑在身边、揉进他的世界,那个女人明明还可以爱、但哪怕她不会再爱了,他若是又为了她沉入冰冷的海水,她情何以堪呢?他是成功了,成功让她永生永世都记得他,但她没日没夜将都在无尽的煎熬自责中,这是他想要的吗?或者他不让她知道,不论他爱不爱他,那其实也残忍。 “你也许会觉得我矛盾,但是她习惯了他的爱、失去后连唯一爱的机会都没有了,那就像把一块最纯洁的璞玉放在名利场上,灯红酒绿是会雕琢她变得光滑。那个把她拘在身边的男人,就像她肩上最暖而重的绒披肩,一旦失去,也许有更多东西逼她把那种失落掩埋,但只有她自己才会在某个时刻明白,那种寒冷,在无尽的夜里,是附骨之蛆。” “说得好像你真的经历过似的。” “不过就事论事罢了。” “那么要是……” “杰克一定会死。”思郁和彭与彬走进酒店大堂的电梯,打断了他,“烟花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它在绚丽的时刻死去。在这段爱情里,你爱的人刚好也爱你,所以杰克是漫天神佛都不能赐予的慈悲。他的爱让她有了活下去的勇气,他可以说解救了她,在苦海里,总要有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支持一个人,身边一个人容易走散,但心里永存的一份爱却会熠熠生辉。 “如果握不紧深爱的那个人,也追不上她、老天总是让你们错过,那杰克死大约是最好的结局,她也会像他期待的那样了。所以啊,杰克还是沉入深海了,而如果我是露丝,不对,哪怕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都会那样绝望悲恸的,这是一个永生的空缺,贯着风直直地冷,但当她在某一个瞬间,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爱情回来了,或者说从未离开,她都会像露丝一样,把血和泪珍藏在心里,凝结到生命尽头,然后熠熠生辉,她的杰克其实也永远活在她的记忆中——他们一生相伴了。” 他那句话被硬生生地被这口气堵到肚子里。 “叮”一声,电梯门开了,他们走出电梯,思郁刷开了套房的门,她拉着他进来,然后带上门,又迅速地用一只手把他的肩膀按在门背上,思郁一字一句地问他:“那么,你既不是卡尔,也不是杰克,知道我的所有倒不奇怪,只是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呢?” 彭与彬牵起思郁的另一只手,他把她的手指放在唇边吻了吻,声音沙沙的,他道:“我是你的法定丈夫。” 思郁踮起脚,她第一次主动凑上去吻彭与彬。他愣了一下,可旋即也开始热切地回吻她,昏暗浓稠的夜被搅成炽热的一团,光天化日循规蹈矩,但夜晚却总是使人肆意疯狂,思郁想,她现在所有的一切,不都和这个男人联系到一起了吗? 哪怕是假的,可暖总是真的。还有什么不可以失去、又还有什么不能得到?不过就是她长篇大论里的主题词——爱情,易与谦也说过,她有很好的分析能力,不管是岀租屋里那本《资本论》,还是“l’amour”灵机一动的策划案,亦或者是悲壮的泰坦尼克号。 但滚烫的身躯、极至的欢愉总是让人头脑格外不清晰,她全身汗津津的直难受,半昏半睡的时刻,她竟然问他,声音如蚊蚋:“彭与彬,你爱我吗?” 他紧紧抱着她,她只听到他“嗯”了一声,然后含含糊糊地低喃了一句什么,然后她沉沉地睡过去。 第十八章 道是无情【十八】 她梦到了她在泰坦尼克号上,巍峨的巨船破开千层浪花、迎风起航。日落时分,漫天玫瑰紫的云霞在秋香色的夕幕上散开,她伸开双臂、迎着晚照微风立在船头上,有一个人从身后环抱住她,他用沙沙的声音说:“我爱你,爱了很久很久了。” 她觉得开心极了,又觉得这种开心似曾相识,就像是在午曦下把一块小小的草莓蛋糕切成两份、莓红色的果浆从切口缓缓流下。这样明媚的阳光,她这样开心,说一定要拉个帘子,然后和她吃蛋糕的那个人说了一句什么——那时就是这种开心。 她终于兴奋地回过头,想要看清说爱自己的人的脸,可她还没有看清他的脸,四周就坠入了墨蓝的夜晚,只有漫天的繁星,泰坦尼克号终于沉入水中,她躺在一块湿透了的甲板上,她冷得牙齿都打颤,却眼看着最后一艘救生船往反方向去了,有一个男人从救生船尾被推了下来,那个男人右眼角有一颗黑痣,原来是易与谦。推他的那个人雪白的皮草上别了一只黑郁金香的胸针——那个人竟然是林译伊! “对不起,我弄丢了……”她一惊,突然就一个声音从甲板的边缘传来,她低头去看,彭与彬吃力地想要抓住甲板的边缘,可他发梢都结了无数的霜粒。她想去拉住他,可他已经冻死了,他连最后一句话都没说完,就这样松了手,她眼见他沉下去、一点点沉下去,落入无边的黑暗,她眼前却是一片荡漾着温暖金辉的午曦…… 思郁第二天醒来之后,头脑仍然是昏昏沉沉的。 梦中的残缺的片段在她眼前闪现,只有床头柜上留了两个草莓蛋挞、却已经冷了,原来现在已经日上三竿。 也怪不得彭与彬神龙见首不见尾。 她知道今天要做什么,所以她利落地披着长发,穿上了高跟鞋和剪裁修身套装,还特地戴了墨镜擦了口红。这才打车去了分公司,因为原本是先考察再讨论的,但她昨天和冯静商量换了顺序,昨天企划案的诸多事宜其实都已经商讨好了,就还差最后确定以及一些项目的实地考察——也就是巡榕城一中。 所以她必须要穿出和校友会上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但今天在确定企划案的会议后,冯静商量说:“其实考察学校最好的方式,就是在学校食堂吃一顿饭,然后再随便找个班听半天课、拉几个学生聊几分钟。” 她却避开话题说:“要到午饭时间了吧?我早饭都没吃,正巧啊,今天总没人请什么杨总经理吃饭吧?那冯姐找几个人一起吃饭啊。” 冯静居然什么都没问,直接打电话叫了分公司高层,那些老油条也是很给面子的,席间思郁懒得说话,几只老狐狸就自动活跃气氛。 吃完饭老油条们走了后,思郁又和冯静商量说:“冯姐,现在是学生们的午休时间,而且榕城一中也在市中心,要不我们还是慢慢步行过去,也当消消食怎么样?” 面对思郁这样的变换无常,冯静竟然也不生气,只是说:“也好,多运动有利于健康。” 其实思郁还是不想再去榕城一中,哪怕她现在这样光鲜。 思郁穿着高跟鞋慢慢地走,那最有气质的十厘米高跟鞋啊,冯静也是提着公文袋和她慢慢地走,但冯静穿得是平底的牛津鞋啊,思郁想,算了算了,权当自己作孽吧。 就这样慢慢地走,从人流交织的益华广场,到绿荫相映的榕树林荫道,终于还是到了那白匾红字的榕城第一中学。思郁戴上墨镜,可是她感觉自己全身都懒懒的、懒得动、懒得走进去。倒是冯静,仿佛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所以冯静在校门口就主动打电话联系校长。 还是那个校长啊,只是皱纹多了、头发白了,还是那个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就指着学生破口大骂的校长,就是一只奓毛的猫咪、连外强中干的纸老虎或者假借虎威的狐狸都算不上,纸老虎和狐狸好歹不会欺软怕硬——他看见思郁和冯静就满面堆笑地迎上来,他笑盈盈的样子实在是很难和那个厉声责骂自己的样子对等起来。 思郁看着冯静在前面和校长说着什么,然后她看见校长眯笑的眼睛惊愕地睁开,他打量了一眼思郁,接着他又是满面堆笑,点头哈腰地走过来,对思郁奉承道:“原来这就是易少夫人,我这辈子能够见您一面,真是三生有幸,您不仅拥有一副花容月貌,还年轻有为啊!” 可思郁怎么隐约记得也是他说自己败坏校风呢?所以思郁连正眼都没有给这个校长,踩着高跟鞋就踏上了那石铺校道,校道上不断有穿着校服的学生从他们旁边走过,震惊地打量反常堆笑的校长和这两个职场女人。 冯静也知趣地退到思郁的右后方,这个校长原来也热衷于热脸贴冷屁股,他跟在思郁的左后方,开始滔滔不绝地和思郁讲榕城一中的校史:“易少夫人,我校的前身源于清末的洋务运动,民国时正式成为女子学堂……” 思郁看着眼前红白相间的影子一团团略过,她只是边走边静静地听着,直到这自以为是的校长说道:“我校近几年屡次出市高考状元,我校也是由榕城进名校的必经之径,譬如三年前的传奇江心娱,以市第一省第十的成绩考入了沪宁大学,这是一个值得骄傲的成绩,对吧?就像少夫人也是任职于管理层的,也知道考入一个好大学的必要性,我们榕城一中的资本就在这里,对了,不知道少夫人是哪所大学毕业的?我们搬迁后要扩大招生,也好让底下的莘莘学子向您看齐。” “呵!错了”思郁停下脚步来,不屑地勾起红唇,她隔着墨镜都清楚地看到了校长的惊慌失措,他无措地问:“少夫人,哪里、哪里错了?” 思郁继续往前走,她淡淡地说:“谬误有四。第一,凭现在贵校的管理方式,相信您所谓的辉煌,已经随着江水东逝了吧?第二,你那个什么状元,尽到了一个做学生的本分,对得起她父母的钱、她的天分、她的努力,这是她应得的,不算什么奇闻、更不叫什么传奇;第三,我们卖期货从来不看实力,看的是公众眼里所谓的市值,至于这第四嘛……”思郁停下来,她向左转过头,隔着墨镜盯着校长那惊慌的眼睛,她一字一句地说:“鄙人确实上过一阵沪宁大学,但不过是夜校课程而已——因为,在七年前,我就被贵校,也就是榕城一中,开除了。” 校长终于闭了嘴。 思郁在各大教学区巡了一圈,亏得没遇见陈媛媛,但好一些班级都是年轻的老师在上课,什么物理、数学、政治、地理、化学,一堆令人不忍直视的知识,可学生连周末都不得不一头扎进去,思郁当然不会有心情听课,就是草草地走一圈。 但她也比任何人都了解私立学校的弊病。 私立,就是为了私人利益所立。 最终,她到了梦里经常看到的那个地方。 食堂二楼还是一排巨大的碧绿色玻璃窗,透过玻璃可以看见窗外榕树叶掩映下白练似的江,江水还是年年东去,哪怕时光把人抛弃。 玻璃窗大开着,几片碧绿的榕树叶舒展开来探入窗内,好似芭蕾舞者蓬起的裙摆。那温暖的午曦是舞台上最闪耀的追光灯,在窗边的桌椅上流泻下蜂蜜一般的金黄色。那榕树叶投下一抹浅浅的剪影,又好像是有一个人拿着一个调羹却一时停在半空中,但随时都要将蜂蜜舀去了似的。 思郁在梦里的那个位置坐下,她戴着墨镜却习惯性地看向窗外,正是上课的时间,食堂里只有校长和冯静站在她身边,却都屏息凝神。她突然淡淡道:“冯姐,你先坐下,麻烦记一记我的迁址意见。” 冯静知道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于是她依言坐下,并迅速从公文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只听她慢慢道:“第一,排查学校职工里所有关系户,带出成绩的留下,年龄和资历什么时候倒成正比了?其他的不管混了多少年日子,统统炒了;第二,禁止学校任何职工私自接受赞助费,缺钱的来沪州找彭总谈;以上两点是对老职工的要求,记下了吗?” 冯静点点头。思郁继续说:“第三,正式职工要求,不论男女,本科以上;第四,学校合作商公开竞标,禁止托关系找食堂承包,也别让我发现什么小卖部价格高于易氏的通货标准,但多的钱不知道进了谁的口袋;第五,学生是学生,但同时也是消费者,顾客就是上帝,请各位职工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要说看不起或者放弃任何一个学生,更重要的是尊重学生,我国有明文规定,所以也别让我听见有谁被迫周末在学校上所谓的自习课,写所谓的自愿周末自习申请书;第六,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考虑于老校区的历史价值和商业价值,故而本次搬迁,初中部保留,只搬迁高中部到市郊就好了。” 校长的脸登时白了,他抢着问:“可是不是只有一个校长吗?那、那也同用一个牌匾吗?” 思郁连头都没有转一下,她平静地说:“原来校长先生也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相信校长先生该退休了吧?易氏从来不缺人才,不过就是找两个有管理经验又是教育家的人罢了,这点资金还是有的。至于牌匾,老校区更名为榕城市第一实验中学就可以了。” 说了也是白说,但说出来更爽。 冯静卡嚓卡嚓地打着字,她问:“还有其他吗?” 暖洋洋的午曦撒在思郁身上,她全身都放松下来:“这样明媚的阳光,要拉个帘……” 一丝清凉从脸上滑过,思郁错愕,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喉咙哽咽,末了,她只是说:“今天就先这样吧,冯姐,你先回去,这些整改也可以着手安排了,我等会自己回酒店。至于校长先生,我要自己一个人静一静,您也可以开始收拾东西了。” 思郁还是到了这样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地方。 她这样坐着、望着窗外的煦风暖阳,就好像是许多年前她就开始这样坐着、以前总有一个人会来和她分享这最快乐时光,但她静静地走到了今天,她还是在这里静静地等着。连那个人也不见了,也许是他追不上她,但也许是因为她自己也忘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段时光是怎么消失的。 有学生不断走过,不断好奇地看了几眼思郁。 她也还是保持一个姿势看着窗外、还是一个人静静地待在那里。 第19章 道是无情【十九】 彭与彬来的时候,思郁还是静静地待着。 江的尽头已经是凝重的黑色,红火烧云,蔓延开来的是一片荡漾的胭脂绯,她也沐浴在一隅斜斜的夕照中。 他在思郁对面坐下,笑道:“我回酒店你不在,打电话你也没接,问了冯静才估摸着你还在这里。” 她回过神来,说:“可能我了走神没注意到,你来找我做什么?” 他还是笑:“这个时间点还能干什么?自然是吃饭。你是在这里怀旧吗?” 她也轻笑:“我的事儿你果真全知道了?那我不得不说,钱还真是个好东西,能使人疯狂,能使鬼推磨。” 他低笑了一声:“前半句倒是不假,可若是真能使鬼推磨,那我可得好好拜谢漫天神佛。罢了,你……以前经常来这里吧?” 思郁取下墨镜点点头,眼前的是彭与彬在一片胭脂绯的霞光中,西装笔挺。 原来人已去尽,人物皆非,不过是庭树还发旧时花,她临江而望思渺然。 却只听他又问:“你会喜欢和别人一起分享这段时光吗?”她愣了一愣,轻轻道:“好像是会和一个人,在下午最温暖的时候坐一坐,但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没再联系,不过就是个不重要的朋友。” 彭与彬望着她的眼睛,他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 人有了钱总是无常的,思郁想。 他却道:“晚上想吃什么?草莓沙拉?蛋挞寿司?” 她低下头笑了笑:“有钱纵然不能使鬼推磨,但却可以让你把我查得这样清楚。既然有钱,那就带我吃高级西餐吧。” 他轻咳了一声,说:“我都依你,我什么都依你。那么……吃完西餐后呢?还是,去看电影吗?”她也笑了笑,说:“算了吧,你还不如带我去逛珠宝店,昨晚看了那部电影倒是叫我做了噩梦。”他眯起眼睛,问:“你做了什么噩梦了?” 她耸了耸肩:“我梦到我在泰坦尼克号上,也是迎风而立,可船顷刻就沉了,你们之前的那个大股东,就是林译伊,她把易与谦从救生船上推了下去。我在甲板上,浑身都是冷的,但你竟然更惨,你连话都没说完就冻死了,你从甲板边缘滑到海水里,然后也沉下去,可画面再一转,这样明媚的阳光,我居然看到自己在喝下午茶。你说诡异不诡异?” 彭与彬沉吟片刻,只是说:“那我们先回酒店吃西餐。” 像榕城这种地方,能落地窗加烛光长桌吃一顿牛排看起来固然拉风,但思郁还是恹恹的,她只是一手托着腮、一手拿着叉子刺着盘中的牛排发愣。彭与彬终于看不下去了,于是问:“你是不是累了?要不然还是先回房间休息?你要是想要珠宝,我叫设计师送回家里去直接让你选,好不好?” 思郁觉得太无趣,于是她放下叉子,说:“算了吧,等回了沪州,我哪里还有时间回家挑珠宝?反正时间还早,我们干脆去百货里挑,左右也好容易有点空。” 益华百货里也没有什么高端的珠宝店,倒是迎面就是一家大一些的,玻璃橱窗中还展示着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那色泽像极了思郁以前的那水晶草莓吊坠。于是她走了进去,他们在榕城不是常客,终于没有被直接领进贵宾室里,她在玻璃柜前的高脚旋转皮椅上坐下,然后导购员小姐就笑意盈盈地问她想要什么,她说:“什么都可以,你推荐吧。” 然后那个导购员小姐真的把本季最火最贵项链戒指都拿出来,但思郁看了,都是一一摇了摇头,导购员小姐不由得有些泄气,正当她一筹莫展时,思郁突然问:“小姐,橱窗里那块水晶卖吗?” 导购员小姐眼睛一亮,连忙说:“当然卖了,那块白水晶是前些天从非洲的矿里挖出来的,几千年了,价格倒说不上多贵,但本店可以为您提供打磨服务,您想要把水晶打磨成什么款式?” “你是想要再弄一个水晶草莓吊坠吗?”站在旁边一直沉默的彭与彬突然问她。 她摇头笑了笑,说:“算了吧,反正那东西原本是我妈妈的,我也把它随手送人了。丢了就是丢了,再也回不来,倒是眼不见为净。” 彭与彬沉吟片刻,低声问:“那你会喜欢泰坦尼克号里的那种海洋之心吗?” 她道:“随便吧,来者不拒。” 于是彭与彬对导购员小姐说:“把你们店里所有蓝宝石的饰品拿过来,让她挑。” 导购员小姐听出了彭与彬话语间的慷慨,于是她重新打起了精神,把一堆蓝宝石的系列拿来让思郁过目。 思郁还是恹恹。 她旁边的彭与彬却认真起来,从最新到复古,奈何蓝宝石不是过于平庸就是过于艳俗,所以彭与彬看了一套又一套,却还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直到导购员小姐拿出十几年前压箱底的珍品,是一套银白色碎钻镶边簇拥的海洋系列,手链和戒指都是缀着湛蓝色的水晶珠子,小小的像米粒似的。但巧的是项链上那块硕大的蓝宝石,竟然是爱心型的,磨得平滑如镜的宝石反射着思郁弯弯的眉眼,连思郁都是坐直了身子打量着这条项链,因为这条项链,像极了昨晚电影里的海洋之心。 彭与彬见状,便掏出银行卡递给导购员小姐,说:“就它了。” 思郁还是和彭与彬步行回去,现在不过晚上八点多,市区正是人多的时候。益华广场上人声如织,各种跳广场舞的大妈、散步的情侣、玩耍的小孩,连思郁都来了精神,她不由得把那个纯白色的购物袋提高,然后在眼前晃了晃,感叹道:“有钱就是好,彭与彬,你不当卡尔、不做杰克,却还是能随便送钻石。” 他“嗯”了一声,思郁却起了玩性,于是转过身问他:“彭与彬,你以前也给人买钻石吗?” 他不满地皱了皱眉:“小郁,口说无凭,我给谁买钻石了?” “林译伊啊!难道你跟她没在一起过吗?有一次我和易与谦去湖广省的一个拍卖会,我就看见你和林译伊,那个肯定是你,你们那时跳舞还一个低喃细语、郎才女貌,那一阵你们那个法国公司还在收购易氏,对吧?” “没错,我这张脸是招桃花,”彭与彬白了思郁一眼,又说,“不过,你也说了,世界上一厢情愿的爱情简直是一种残忍,但仅仅是残忍而已。你知道什么是悲凉吗?” 思郁摇摇头。 他说:“世界上最悲凉的一个故事,是利用爱你的人保护你爱的人。” 她愣了一愣,说:“确实是一个悲凉的故事,被最爱的人利用真心,那个人不爱你,你既痛苦又无奈偏偏还会开心。不过你不要转移话题,你虽然是我的法定丈夫,但我并不爱你,这一点你是清楚的,但有这种有这种既亲近又陌生的关系,我想我还是可以八卦一下,对吧?” “你昨天不是还不在乎过去吗?你昨天还说了一个极其有哲学性的绊脚石垫脚石理论,今天怎么就变卦了?难道是我这张桃花脸把你驯化了?”彭与彬说着就狷狂地抚了抚他倚在眉心的碎发。 思郁觉得又气又好笑:“你不想说就算了,何必来用爱情和一个没有爱情的人打趣呢?” “小郁,”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沙沙的,思郁已经到了酒店大门,可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他,他在几乎是恍惚地说,“你不在意过去的人和事,但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的过去和你的未来,也许会因为某些以前也许不重要的人,然后联系起来,就像也许一段情感延续下去,就成了一辈子,你还会抛弃以前的自己、只是做一个重利的商人吗?” 彭与彬的声音回荡在思郁的脑海,沙沙的声音,像午后煦风拂过榕树叶,但却无比清晰。 可她回到原点却还只是一个人,到了灯火已黄昏时,还是一个人。 她悲哀地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只是我的法定丈夫。但我不怕告诉你,曾经的我有多狼狈,榕城一中是我的一个无法抹去的伤痛,哪怕到现在都是狰狞的。那天晚上,你是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责任去保护自己的妻子,但我同时也让你看到了我的狼狈。可我还是怕,怕伤疤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是你骂醒了我而已。 她提起了那口气。 “但我始终记得那些狼狈,易氏cfo郅思郁,你肯定不会把这个名牌和一间巷子里三十五平的岀租屋联系在一起、和ktv的小姐联系在一起,对吧?我是运气好、神佛都庇佑我,哪怕今朝放荡思无涯,可我宁愿不要成为励志素材,我不要过去,我也不要那些昔日的龌龊。我只愿意陪你看尽长安走马灯,做你的锦上花,你懂吗?” 他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种热忱,可思郁的这番话是火焰,燃烧过后剩下冷透的灰烬。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走过思郁身旁。 思郁也跟上他步伐。 套房里落地窗的素色窗帘还是敞开着,窗外低矮的稀疏灯火延绵,榕城实在是不比沪州的繁华。思郁洗完澡后围着浴巾坐在床沿,她浅呷了一口葡萄酒酒,悠悠地想。 浴室里的水声停了,一丝冰凉却落到了思郁修长的脖颈上。 思郁摇着乘了葡萄酒的玻璃高脚杯,她低头一看,一颗湛蓝色的心形宝石已经挂在了自己的胸前,于是她仰头向彭与彬揶揄道:“你是想让我也就戴着这个让你画肖像?” 那口气仿佛是无形的屏障,眼前的人都是迷蒙的。 彭与彬也刚洗完澡,他腰上也只围了一条浴巾,露出他曲线刚毅而优雅的身材,他连发梢都还滴着水,思郁忍不住说:“当真是浊世翩翩公子,也不知留了多少薄幸名存。” 他却不理会思郁的挖苦,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一边抚摸着那湛蓝色宝石流转的光泽,一边淡淡道:“明天,你和我去见一个人。你还记得我说过吧?我不允许我的东西被一而再再而三地侮辱。” “是吗?这句话倒不记得你说过,不过你要带我见谁呢?”思郁再次呷了一口红酒。 “一颗,”他的手指突然往下滑,接着一把扯开了她的浴巾,他说,“被踢开的绊脚石。”然后,他抱住她的肩膀,她手一松,就倒在了一片雪白的柔软与温柔中。 那装红酒的高脚杯落到卧房柔软的地毯上,转了几个圈,然后玻璃杯借着霓虹灯倒映着夜的旖旎与疯狂,酒杯里剩余的葡萄酒也一点点随着无声流动的灼热沁入地毯。 第20章 道是无情【二十】 看到虩虩然的陈媛媛时,思郁心里还是一阵畅快的。 都说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这话用在陈媛媛的身上确实不假。 晨间彭与彬和她说,穿得越尊贵漂亮越好,她隐隐猜到两分,于是就穿了一袭杏红色的束腰丝绸长裙,配着红唇高跟鞋皮挎包。 彭与彬看着气势十足的她,不禁满意地点点头。 两人驱车到了市郊一家荒废的工厂,工厂外面已经停了一辆黑色的越野车,这工厂倒不是破败,只是一看就没有人烟,所以才让人感觉荒废。 荒废寂静也让人警惕。 思郁跟着彭与彬下车走进了工厂,工厂里却真的不荒废。彭与彬径直推开了工厂深处会议室的木制大门,只见会议桌的右边第一个座位上已经坐了一个穿白色长衬衫的女人。她身后还站了三个穿黑色西装的保镖,思郁看不清那个女人的面容。她看到思郁却猛地站起来,却又被身后的保镖按回座椅上。 彭与彬绅士地为思郁拉开了座椅,思郁也优雅地坐了下去,然后她用手铺匀裙摆、让裙摆平整地搭在双腿上。她就这样坐在陈媛媛面前,看着陈媛媛惊慌恐惧,陈媛媛再没有了红衣浓妆的修饰,她再也不敢那样轻蔑地笑,她甚至连头发都没有扎起,只是一缕一束杂乱地散在肩头。 彭与彬也在思郁身边坐下,他还是似笑非笑地勾起唇:“我想我走后,保镖已经和陈小姐沟通好了吧?” “我、我”陈媛媛面对的好像不是彬彬有礼的彭与彬,而是破空而来的饿狼,她双肩怂了起来,双手也不自然地扶上了会议桌的边沿,仿佛是在寒冬里,她牙齿都在打颤,“真的,不、不是我,我只是见财起意,不、不是,我只是想开一个玩笑。” “昨天还承认得好好的,怎么今天你又变卦了呢?你是想耍我,还是觉得我不敢把陈明丽送进监狱,也不敢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捏死你呢?”彭与彬笑道,听得陈媛媛头皮发麻。听到陈明丽,思郁却才开始细细回想陈明丽接完机送自己回酒店的那天,她突然一声轻笑,说:“当真是加减乘除,上有苍穹。” 彭与彬好奇地“嗯?”了一声,思郁嘲讽道:“学姐啊,我的那张请柬是你母亲给我的,想必是你想叫陈明丽请人去吧?却不想陈明丽拿了一张来讨好我。啧啧,一边和校长不清不楚,一边还要找青年才俊,你竟然还让我撞见你和那个小李……上行下效是吧?这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的。你说,可不正是加减乘除,上有苍穹?” “我、我没想到……”陈媛媛嘴唇只是打颤。 “好了,你要是想帮我出这口恶气,那也差不多了。她不过也是小偷小摸,你把她拾掇到监狱里,横竖一个偷窃未遂,该判几年判几年吧。”思郁看着陈媛媛觉得莫名心烦,好像总是在提醒她七年前的耻辱。 “你以为我大费周章就是为了那晚的事儿?”彭与彬悠悠地瞥了思郁一眼。 “那我只能说,钱真是个好东西,不能使鬼推磨,却能叫你把我查得这样清楚。连那些陈谷子烂芝麻都能被你挖出来,”思郁冷笑,“不过我似乎说过,我不想要那些过去,你这样健忘?” 她提起一口气。 彭与彬看着陈媛媛,淡淡道:“谁说是过去的事儿?你怎么知道和现在以后的绊脚石垫脚石无关呢?陈媛媛,你已经在俎板上了,我有一万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你的那套对我们这些生意人是没用的,你还不如早点匍匐在我太太脚下忏悔,免得我费力碾死你。” 陈媛媛感觉太阳穴上又成千上万的细针在刺着自己的神经。叫她怎么能相信——那时凌厉自傲的女人再也庇护不了自己,她风光了这样些时候,七年前那个被算计得灰溜溜的郅思郁,此刻反而居高临下地审视自己。 她心里有团火,让自己恐惧、惊异、嫉妒、纠结。 可彭与彬是真的没有底线。 陈媛媛仿佛在被冰炙火烤——她想到这个男人就脊背发寒,她目光闪烁着,终于颤声道:“太太,我和你真的没有什么大过节,我虽然是在学校当学姐校霸,但也是不得已的。那个女人在几天后找到我,你还记得吗?就是我带着几个小姐妹去抢你们级一个小胖子的篮球场地,被你阻止了,但我那时也只是放放狠话。可那年我已经高三了,我也是被学姐一路欺负过来的。” “哪个女人找到你?” 思郁感觉那口气是无形的手在厄住自己。 陈媛媛看着思郁平静无波的眼睛,却更加害怕了,她连忙道:“那时我要高考了,可我妈是交赞助费才把我送进一中的,我又当了校霸,从来没有认真学习,也是知道自己考不上什么好大学的。那个女人说,她已经是这家私立中学的负责人,林氏集团的老板是她丈夫。她还说,只要我帮她做成一件事,她就会给我文凭,甚至是高薪工作。我当时本来也讨厌你,我就想,只要我傍上她这座大山,我还有什么得不到。所以,我这些年在一中挂了一个闲职,但我最近听说什么变天了,所以我才做交际花、哗众取宠。” “林夫人?她让你做什么?” 她有点放弃挣扎。 陈媛媛一愣,思郁居然一点都不理会她转移的话题,于是陈媛媛咽了一口口水,缓缓道:“是,那个女人是林夫人,她把我叫到校长办公室里,单独对我说的。那天下午她到榕城一中巡视,在校道??上看见了抢场地的这一幕,我原本以为她要说教,可谁知道,她给我开出了诱人的条件。但她说,只要我在高考前帮她让你用最狼狈的方式出丑,然后校长会勒令你离开这所学校,她就能保证再没有一所学校愿意接受你,就像能保证我一辈子体面的工作。但我必须守口如瓶,然后你会到社会最阴暗的角落、永不翻身。她问,我愿不愿意,和她交换。” “这种拙劣的手段,原来是用钱卖通的。呵,然后,你就一直盯我,直到那一个机会?”思郁眯起眼睛,喃喃道。 “那个小胖子一直和你寸步不离,你也许不知道,他连下课有一分钟都去看你一眼。我制定了计划,但时间越来越紧迫,我也是盯了好久才有了这么一个机会,可我也是逼不得已的。” “但当年的学生都毕业了,现在林夫人也倒台了。”彭与彬对思郁笑道。 空气筑成了无形的高墙。 思郁抬手理了理耳廓后的发丝,也转头看着彭与彬,可她只是说:“走吧。” 于是,两人起身便往外走,陈媛媛见状,如同溺水的人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地要扑上去,可她身后的三个保镖又按住了她,她徒劳地开始哭喊:“郅思郁!你回来!你为什么要把我关回去!我也是不得已的!” 第十九章 道是无情【十九】 彭与彬来的时候,思郁还是静静地待着。 江的尽头已经是凝重的黑色,红火烧云,蔓延开来的是一片荡漾的胭脂绯,她也沐浴在一隅斜斜的夕照中。 他在思郁对面坐下,笑道:“我回酒店你不在,打电话你也没接,问了冯静才估摸着你 还在这里。” 她回过神来,说:“可能我了走神没注意到,你来找我做什么?” 他还是笑:“这个时间点还能干什么?自然是吃饭。你是在这里怀旧吗?” 她也轻笑:“我的事儿你果真全知道了?那我不得不说,钱还真是个好东西,能使人疯狂,能使鬼推磨。” 他低笑了一声:“前半句倒是不假,可若是真能使鬼推磨,那我可得好好拜谢漫天神佛。罢了,你……以前经常来这里吧?” 思郁取下墨镜点点头,眼前的是彭与彬在一片胭脂绯的霞光中,西装笔挺。 原来人已去尽,人物皆非,不过是庭树还发旧时花,她临江而望思渺然。 却只听他又问:“你会喜欢和别人一起分享这段时光吗?”她愣了一愣,轻轻道:“好像是会和一个人,在下午最温暖的时候坐一坐,但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没再联系,不过就是个不重要的朋友。” 彭与彬望着她的眼睛,他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 人有了钱总是无常的,思郁想。 他却道:“晚上想吃什么?草莓沙拉?蛋挞寿司?” 她低下头笑了笑:“有钱纵然不能使鬼推磨,但却可以让你把我查得这样清楚。既然有钱,那就带我吃高级西餐吧。” 他轻咳了一声,说:“我都依你,我什么都依你。那么……吃完西餐后呢?还是,去看电影吗?”她也笑了笑,说:“算了吧,你还不如带我去逛珠宝店,昨晚看了那部电影倒是叫我做了噩梦。”他眯起眼睛,问:“你做了什么噩梦了?” 她耸了耸肩:“我梦到我在泰坦尼克号上,也是迎风而立,可船顷刻就沉了,你们之前的那个大股东,就是林译伊,她把易与谦从救生船上推了下去。我在甲板上,浑身都是冷的,但你竟然更惨,你连话都没说完就冻死了,你从甲板边缘滑到海水里,然后也沉下去,可画面再一转,这样明媚的阳光,我居然看到自己在喝下午茶。你说诡异不诡异?” 彭与彬沉吟片刻,只是说:“那我们先回酒店吃西餐。” 像榕城这种地方,能落地窗加烛光长桌吃一顿牛排看起来固然拉风,但思郁还是恹恹的,她只是一手托着腮、一手拿着叉子刺着盘中的牛排发愣。彭与彬终于看不下去了,于是问:“你是不是累了?要不然还是先回房间休息?你要是想要珠宝,我叫设计师送回家里去直接让你选,好不好?” 思郁觉得太无趣,于是她放下叉子,说:“算了吧,等回了沪州,我哪里还有时间回家挑珠宝?反正时间还早,我们干脆去百货里挑,左右也好容易有点空。” 益华百货里也没有什么高端的珠宝店,倒是迎面就是一家大一些的,玻璃橱窗中还展示着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那色泽像极了思郁以前的那水晶草莓吊坠。于是她走了进去,他们在榕城不是常客,终于没有被直接领进贵宾室里,她在玻璃柜前的高脚旋转皮椅上坐下,然后导购员小姐就笑意盈盈地问她想要什么,她说:“什么都可以,你推荐吧。” 然后那个导购员小姐真的把本季最火最贵项链戒指都拿出来,但思郁看了,都是一一摇了摇头,导购员小姐不由得有些泄气,正当她一筹莫展时,思郁突然问:“小姐,橱窗里那块水晶卖吗?” 导购员小姐眼睛一亮,连忙说:“当然卖了,那块白水晶是前些天从非洲的矿里挖出来的,几千年了,价格倒说不上多贵,但本店可以为您提供打磨服务,您想要把水晶打磨成什么款式?” “你是想要再弄一个水晶草莓吊坠吗?”站在旁边一直沉默的彭与彬突然问她。 她摇头笑了笑,说:“算了吧,反正那东西原本是我妈妈的,我也把它随手送人了。丢了就是丢了,再也回不来,倒是眼不见为净。” 彭与彬沉吟片刻,低声问:“那你会喜欢泰坦尼克号里的那种海洋之心吗?” 她道:“随便吧,来者不拒。” 于是彭与彬对导购员小姐说:“把你们店里所有蓝宝石的饰品拿过来,让她挑。” 导购员小姐听出了彭与彬话语间的慷慨,于是她重新打起了精神,把一堆蓝宝石的系列拿来让思郁过目。 思郁还是恹恹。 她旁边的彭与彬却认真起来,从最新到复古,奈何蓝宝石不是过于平庸就是过于艳俗,所以彭与彬看了一套又一套,却还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直到导购员小姐拿出十几年前压箱底的珍品,是一套银白色碎钻镶边簇拥的海洋系列,手链和戒指都是缀着湛蓝色的水晶珠子,小小的像米粒似的。但巧的是项链上那块硕大的蓝宝石,竟然是爱心型的,磨得平滑如镜的宝石反射着思郁弯弯的眉眼,连思郁都是坐直了身子打量着这条项链,因为这条项链,像极了昨晚电影里的海洋之心。 彭与彬见状,便掏出银行卡递给导购员小姐,说:“就它了。” 思郁还是和彭与彬步行回去,现在不过晚上八点多,市区正是人多的时候。益华广场上人声如织,各种跳广场舞的大妈、散步的情侣、玩耍的小孩,连思郁都来了精神,她不由得把那个纯白色的购物袋提高,然后在眼前晃了晃,感叹道:“有钱就是好,彭与彬,你不当卡尔、不做杰克,却还是能随便送钻石。” 他“嗯”了一声,思郁却起了玩性,于是转过身问他:“彭与彬,你以前也给人买钻石吗?” 他不满地皱了皱眉:“小郁,口说无凭,我给谁买钻石了?” “林译伊啊!难道你跟她没在一起过吗?有一次我和易与谦去湖广省的一个拍卖会,我就看见你和林译伊,那个肯定是你,你们那时跳舞还一个低喃细语、郎才女貌,那一阵你们那个法国公司还在收购易氏,对吧?” “没错,我这张脸是招桃花,”彭与彬白了思郁一眼,又说,“不过,你也说了,世界上一厢情愿的爱情简直是一种残忍,但仅仅是残忍而已。你知道什么是悲凉吗?” 思郁摇摇头。 他说:“世界上最悲凉的一个故事,是利用爱你的人保护你爱的人。” 她愣了一愣,说:“确实是一个悲凉的故事,被最爱的人利用真心,那个人不爱你,你既痛苦又无奈偏偏还会开心。不过你不要转移话题,你虽然是我的法定丈夫,但我并不爱你,这一点你是清楚的,但有这种有这种既亲近又陌生的关系,我想我还是可以八卦一下,对吧?” “你昨天不是还不在乎过去吗?你昨天还说了一个极其有哲学性的绊脚石垫脚石理论,今天怎么就变卦了?难道是我这张桃花脸把你驯化了?”彭与彬说着就狷狂地抚了抚他倚在眉心的碎发。 思郁觉得又气又好笑:“你不想说就算了,何必来用爱情和一个没有爱情的人打趣呢?” “小郁,”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沙沙的,思郁已经到了酒店大门,可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他,他在几乎是恍惚地说,“你不在意过去的人和事,但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的过去和你的未来,也许会因为某些以前也许不重要的人,然后联系起来,就像也许一段情感延续下去,就成了一辈子,你还会抛弃以前的自己、只是做一个重利的商人吗?” 彭与彬的声音回荡在思郁的脑海,沙沙的声音,像午后煦风拂过榕树叶,但却无比清晰。 可她回到原点却还只是一个人,到了灯火已黄昏时,还是一个人。 她悲哀地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只是我的法定丈夫。但我不怕告诉你,曾经的我有多狼狈,榕城一中是我的一个无法抹去的伤痛,哪怕到现在都是狰狞的。那天晚上,你是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责任去保护自己的妻子,但我同时也让你看到了我的狼狈。可我还是怕,怕伤疤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是你骂醒了我而已。 她提起了那口气。 “但我始终记得那些狼狈,易氏cfo郅思郁,你肯定不会把这个名牌和一间巷子里三十五平的岀租屋联系在一起、和ktv的小姐联系在一起,对吧?我是运气好、神佛都庇佑我,哪怕今朝放荡思无涯,可我宁愿不要成为励志素材,我不要过去,我也不要那些昔日的龌龊。我只愿意陪你看尽长安走马灯,做你的锦上花,你懂吗?” 他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种热忱,可思郁的这番话是火焰,燃烧过后剩下冷透的灰烬。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走过思郁身旁。 思郁也跟上他步伐。 套房里落地窗的素色窗帘还是敞开着,窗外低矮的稀疏灯火延绵,榕城实在是不比沪州的繁华。思郁洗完澡后围着浴巾坐在床沿,她浅呷了一口葡萄酒酒,悠悠地想。 浴室里的水声停了,一丝冰凉却落到了思郁修长的脖颈上。 思郁摇着乘了葡萄酒的玻璃高脚杯,她低头一看,一颗湛蓝色的心形宝石已经挂在了自己的胸前,于是她仰头向彭与彬揶揄道:“你是想让我也就戴着这个让你画肖像?” 那口气仿佛是无形的屏障,眼前的人都是迷蒙的。 彭与彬也刚洗完澡,他腰上也只围了一条浴巾,露出他曲线刚毅而优雅的身材,他连发梢都还滴着水,思郁忍不住说:“当真是浊世翩翩公子,也不知留了多少薄幸名存。” 他却不理会思郁的挖苦,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一边抚摸着那湛蓝色宝石流转的光泽,一边淡淡道:“明天,你和我去见一个人。你还记得我说过吧?我不允许我的东西被一而再再而三地侮辱。” “是吗?这句话倒不记得你说过,不过你要带我见谁呢?”思郁再次呷了一口红酒。 “一颗,”他的手指突然往下滑,接着一把扯开了她的浴巾,他说,“被踢开的绊脚石。”然后,他抱住她的肩膀,她手一松,就倒在了一片雪白的柔软与温柔中。。 那装红酒的高脚杯落到卧房柔软的地毯上,转了几个圈,然后玻璃杯借着霓虹灯倒映着夜的旖旎与疯狂,酒杯里剩余的葡萄酒也一点点随着无声流动的灼热沁入地毯。 第二十章 道是无情【二十】 不翻身。她问,我愿不愿意,和她交换。” “这种拙劣的手段,原来是用钱卖通的。呵,然后,你就一直盯我,直到那一个机会?”思郁眯起眼睛,喃喃道。看到虩虩然的陈媛媛时,思郁心里还是一阵畅快的。 都说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这话用在陈媛媛的身上确实不假。 晨间彭与彬和她说,穿得越尊贵漂亮越好,她隐隐猜到两分,于是就穿了一袭杏红色的束腰丝绸长裙,配着红唇高跟鞋皮挎包。 彭与彬看着气势十足的她,不禁满意地点点头。 两人驱车到了市郊一家荒废的工厂,工厂外面已经停了一辆黑色的越野车,这工厂倒不是破败,只是一看就没有人烟,所以才让人感觉荒废。 荒废寂静也让人警惕。 思郁跟着彭与彬下车走进了工厂,工厂里却真的不荒废。彭与彬径直推开了工厂深处会议室的木制大门,只见会议桌的右边第一个座位上已经坐了一个穿白色长衬衫的女人。她身后还站了三个穿黑色西装的保镖,思郁看不清那个女人的面容。她看到思郁却猛地站起来,却又被身后的保镖按回座椅上。 彭与彬绅士地为思郁拉开了座椅,思郁也优雅地坐了下去,然后她用手铺匀裙摆、让裙摆平整地搭在双腿上。她就这样坐在陈媛媛面前,看着陈媛媛惊慌恐惧,陈媛媛再没有了红衣浓妆的修饰,她再也不敢那样轻蔑地笑,她甚至连头发都没有扎起,只是一缕一束杂乱地散在肩头。 彭与彬也在思郁身边坐下,他还是似笑非笑地勾起唇:“我想我走后,保镖已经和陈小姐沟通好了吧?” “我、我”陈媛媛面对的好像不是彬彬有礼的彭与彬,而是破空而来的饿狼,她双肩怂了起来,双手也不自然地扶上了会议桌的边沿,仿佛是在寒冬里,她牙齿都在打颤,“真的,不、不是我,我只是见财起意,不、不是,我只是想开一个玩笑。” “昨天还承认得好好的,怎么今天你又变卦了呢?你是想耍我,还是觉得我不敢把陈明丽送进监狱,也不敢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捏死你呢?”彭与彬笑道,听得陈媛媛头皮发麻。听到陈明丽,思郁却才开始细细回想陈明丽接完机送自己回酒店的那天,她突然一声轻笑,说:“当真是加减乘除,上有苍穹。” 彭与彬好奇地“嗯?”了一声,思郁嘲讽道:“学姐啊,我的那张请柬是你母亲给我的,想必是你想叫陈明丽请人去吧?却不想陈明丽拿了一张来讨好我。啧啧,一边和校长不清不楚,一边还要找青年才俊,你竟然还让我撞见你和那个小李……上行下效是吧?这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的。你说,可不正是加减乘除,上有苍穹?” “我、我没想到……”陈媛媛嘴唇只是打颤。 “好了,你要是想帮我出这口恶气,那也差不多了。她不过也是小偷小摸,你把她拾掇到监狱里,横竖一个偷窃未遂,该判几年判几年吧。”思郁看着陈媛媛觉得莫名心烦,好像总是在提醒她七年前的耻辱。 “你以为我大费周章就是为了那晚的事儿?”彭与彬悠悠地瞥了思郁一眼。 “那我只能说,钱真是个好东西,不能使鬼推磨,却能叫你把我查得这样清楚。连那些陈谷子烂芝麻都能被你挖出来,”思郁冷笑,“不过我似乎说过,我不想要那些过去,你这样健忘?” 她提起一口气。 彭与彬看着陈媛媛,淡淡道:“谁说是过去的事儿?你怎么知道和现在以后的绊脚石垫脚石无关呢?陈媛媛,你已经在俎板上了,我有一万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你的那套对我们这些生意人是没用的,你还不如早点匍匐在我太太脚下忏悔,免得我费力碾死你。” 陈媛媛感觉太阳穴上又成千上万的细针在刺着自己的神经。叫她怎么能相信——那时凌厉自傲的女人再也庇护不了自己,她风光了这样些时候,七年前那个被算计得灰溜溜的郅思郁,此刻反而居高临下地审视自己。 她心里有团火,让自己恐惧、惊异、嫉妒、纠结。 可彭与彬是真的没有底线。 陈媛媛仿佛在被冰炙火烤——她想到这个男人就脊背发寒,她目光闪烁着,终于颤声道:“太太,我和你真的没有什么大过节,我虽然是在学校当学姐校霸,但也是不得已的。那个女人在几天后找到我,你还记得吗?就是我带着几个小姐妹去抢你们级一个小胖子的篮球场地,被你阻止了,但我那时也只是放放狠话。可那年我已经高三了,我也是被学姐一路欺负过来的。” “哪个女人找到你?” 思郁感觉那口气是无形的手在厄住自己。 陈媛媛看着思郁平静无波的眼睛,却更加害怕了,她连忙道:“那时我要高考了,可我妈是交赞助费才把我送进一中的,我又当了校霸,从来没有认真学习,也是知道自己考不上什么好大学的。那个女人说,她已经是这家私立中学的负责人,林氏集团的老板是她丈夫。她还说,只要我帮她做成一件事,她就会给我文凭,甚至是高薪工作。我当时本来也讨厌你,我就想,只要我傍上她这座大山,我还有什么得不到。所以,我这些年在一中挂了一个闲职,但我最近听说什么变天了,所以我才做交际花、哗众取宠。” “林夫人?她让你做什么?” 她有点放弃挣扎。 陈媛媛一愣,思郁居然一点都不理会她转移的话题,于是陈媛媛咽了一口口水,缓缓道:“是,那个女人是林夫人,她把我叫到校长办公室里,单独对我说的。那天下午她到榕城一中巡视,在校道?上看见了抢场地的这一幕,我原本以为她要说教,可谁知道,她给我开出了诱人的条件。但她说,只要我在高考前帮她让你用最狼狈的方式出丑,然后校长会勒令你离开这所学校,她就能保证再没有一所学校愿意接受你,就像能保证我一辈子体面的工作。但我必须守口如瓶,然后你会到社会最阴暗的角落、永 “那个小胖子一直和你寸步不离,你也许不知道,他连下课有一分钟都去看你一眼。我制定了计划,但时间越来越紧迫,我也是盯了好久才有了这么一个机会,可我也是逼不得已的。” “但当年的学生都毕业了,现在林夫人也倒台了。”彭与彬对思郁笑道。 空气筑成了无形的高墙。 思郁抬手理了理耳廓后的发丝,也转头看着彭与彬,可她只是说:“走吧。”。 于是,两人起身便往外走,陈媛媛见状,如同溺水的人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地要扑上去,可她身后的三个保镖又按住了她,她徒劳地开始哭喊:“郅思郁!你回来!你为什么要把我关回去!我也是不得已的!” 第二十一章 道是无情【二十一】 奔驰商务车里暖气无声蔓延。 思郁觉得闷得慌,她还是按下了副驾驶的窗。 榕城连空气都比沪州清新多了,带着初春的芬芳,她隐忍着问他:“她会把牢坐穿吗?” 那口气仿佛油锅里炸开的火焰,几乎要把那堵墙吞灭。 彭与彬似笑非笑地勾起唇道:“你也是半个商人,坦白从宽这种鬼话你也会信?” “可你为什么一定要炒这些冷饭呢?交浅忌言深,我到底哪里招惹你了?陈媛媛到了易氏的学校,早晚也得卷铺盖走人的。何必,要把我的黑历史都翻出来呢?” “其实,”他却踌躇地说,“那,你也许觉得不在意,虽然过去了很久很久,旧到落了尘。可我在意过去,因为那是一段既定的时光,一直一直都在……所以我觉得那很重要。” 他不能越过那道墙,他不能触摸那口气。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呢?我不知道你给易家二老灌了什么迷魂汤,或许你和易与谦本来就是兄弟,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易与谦于我恩重如山,我什么都听他的。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好歹帮你站稳了脚跟,易家的股份你也得到了,你还想怎么样?或者你并不满足,你和易家人有仇,所以你软硬皆施地套住我,老实告诉你,和我这样的人还能谈什么爱,连可能都没有,我算是看清楚了!但我碍着你什么了?易与谦还能醒来?世上哪来的那么多奇迹?我怎么会不知道易与谦是被人暗杀的,是你干的吗?易家欠了你什么我不管,我甘心被易家利用,所以我才嫁给你!可我要是挡了你的路,你还不如叫人一枪崩了我,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着急地说道,“我不是一只媚态的猫,我从没想过趋炎附势、伤人身攻其心,哪怕是要交易信任、利用感情,我也只是想妥帖卷起一段时光……” “是吗?我不管你什么仇什么怨,与我无关!玩股票不过一句跌买涨卖,”思郁冷笑,“短线客,你趁牛市卖支股票还要仔细研究她在熊市的k线趋势,未免太瞻前顾后了。” 她说:“反正总归是要卖出去的,何必呢?” 他却没有再接着她的话,只是淡淡道:“时间还早,我们先去一趟分公司。” “不必了,这个佳偶天成的过场还是你自己走得好,我就不奉陪了。” 奔驰车转了一个九十度的大弯,行道榕树斑驳的叶荫透过挡风玻璃在他们脸庞上闪闪烁烁。彭与彬却也不在说话,车缓缓地在柏油路上行驶着,就像是人陷落在沼泽里,可那个人也不挣扎,一如前路平稳得像死水。那个人的心也只是死水了,只是明白又糊涂地等着生命的尽头。 哪怕是假的,可这翠绿间的澄黄冷了下去,她还是恐惧。 她只能紧紧地提起一口气。 彭与彬再没有说话,她右手紧紧地握住车顶的扶手。她胃里翻江倒海,脑子里都是浆糊,她真怕自己突然就这么晕过去。一路的天光云影如在燥热的夏日里闪烁的飞蛾,眼前无数繁乱的黑影,只有她左手无名指上的一点锃亮的光芒,可她觉得天地都是在末日的热浪中摇晃着,一如往昔轰然倒塌、铺天的沙砾狂风将她吞没。 车终于缓缓在益华酒店的大堂门口停下。思郁没再转头看彭与彬一眼,仿佛他是沙漠里的风暴、是暗夜里的毒蛇。她只是手忙脚乱地打开副驾驶的车门,然后半跑半跌地逃离这份危险,她慌忙地推着硕大的玻璃旋转门。这个门转得好慢,她只能拼命地往前推、然后拼命地往前跑,似乎这样就能逃离那一切腌臜孑孓的不堪。 周围的人都那么慢条斯理。 思郁终于逃进了大堂,可连双腿都像灌了铅一样,她没办法只能趋向玻璃窗旁休息区。她浑身都脱了力,一下子瘫在了银灰色细绒四脚靠背长椅上,细绒软软地挠着她的肩膀。她还是觉得天昏地暗,就像在一张密密麻麻的蛛网上,而她是上面的蚊蚋,被黏住、套牢,永生永世,也只是任人摆布宰割。 一个大堂服务员给思郁上了一杯白开水。 她不甘心,她用手肘支撑着身体起来,然后仰头咕噜咕噜地就把那杯白开水一饮而尽。就像心里有一块石头落了下来,然后慢慢有了重心,一杯水下肚,她才清醒了一点,强压下心里的万丈狂澜。 怎么可能呢?她一生的悲欢起落,都拜赐于同一人。 她强迫自己提起一口气。 思郁止不住地全身颤抖,她强忍着点开了手机通讯录,然后拨了成小顶的号码,电话响了一声就接通了:“思郁?”她忍住胸口的不适,淡然道:“成助理,帮我查一下,林氏集团林文晏的妻子,是不是叫邹子琼。邹子琼,是不是有个姐姐,叫邹子瑛。” 成小顶办事一向很有效率,可过了三分钟,他才回复说:“郅总,林文晏的妻子,的确叫邹子琼,林夫人和邹子瑛,都是学金融管理的,不过林夫人早年间是出国读书,邹子瑛毕业于沪宁大学,毕业后进入林氏集团工作,职位是……不久就做了林文晏的秘书,后来林文晏从基层做到hr,直到五年后邹子琼和林文晏结婚,邹子瑛似乎是为了避嫌才辞了职。” “你和易与谦早就知道了?”思郁无力地闭上眼,她倦然道,“原来真的是这样,不过不重要了,我一定要去见见她,你现在帮我预约见面订机票吧。” 思郁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榕城里时间这样快,也这样慢。就像把竹帘子卷起来以后那垂天的云朵,明明一瞬不眨眼地盯着那团白絮,看它们慢悠悠地飘散。可下一霎时,却发现它已经瞬息万变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响了一声,成小顶已经把所有相关信息处理好发了过来。思郁提起包就奔向机场,一路上她既清醒又糊涂,多年前澄金色的午曦、百口莫辩的指责、邹子瑛阑干的泪水、还有那间三十五平的岀租屋里血红色的黄昏,接着是无穷无尽的夜、冷月如霜,易与谦一根又一根地抽烟,黑郁金香一朵又一朵地凋谢,易与谦也倒下了,然后是这个从天而降的彭与彬,她沉溺而挣扎,他与她亲密却又最陌生…… 他几乎逼得她崩溃。 第二十二章 道是无情【二十二】 宁州林氏大楼气势不输易氏,下午三点钟的光景,在无数忙碌的写字楼间,一家娴静复古风格咖啡厅总是更为显眼。 咖啡厅在这个节眼儿客人总是稀少的,思郁报了邹子琼的名字,服务员就领着她进了一扇青山流水屏风后的隔间。 一杯草莓奶茶上了后,看着杯沿细细的奶沫子,思郁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她再也松不下这口气了。 她看着窗外林立的大楼间那一团耀眼的金黄色,在摩天大厦间沉下去,正如她一去不复返的善良倔强,一起都沉下去。 她浅浅地抿了一口奶茶,反而这样生出了一分释然。 邹子琼来的时候,她平静得好像一潭死水。 服务员直接给邹子琼上了一杯蓝山咖啡,邹子琼轻轻点了点头,她穿着一身燕羽灰的细格子西式套装,脖颈间戴了一串浑圆的黑珍珠。思郁看着风韵犹存的邹子琼,不由得用食指指尖摸了摸自己的脸,她和邹子琼都利落地披着长发,同样弯弯的眉眼,仿佛花开千树的明媚。 邹子琼看了看桌上的草莓奶茶,若无其事地浅笑道:“你也喜欢草莓奶茶?我和郅小姐,其实已经见过一面了,只是上次惊鸿一瞥,可惜没能和郅小姐交心畅谈。” 思郁伸手轻轻摩挲着草莓奶茶的瓷杯壁,她讥笑道:“原来林夫人也会这样客气,但我们恐怕不止才见过一面。是吗?小姨?” “老实说,我既惊讶也不惊讶,因为我从二十年前就领悟到了一个道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所以斩草除根是一个必要的步骤。可一只猫抓到了老鼠直接吃了,又有什么意思呢?看那老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再一寸寸割开她的皮肉,不是更有趣吗?” 思郁觉得失望又灰心,她看着邹子琼那双泛着笑意的眼睛,可思郁觉得那是毒蛇在嘶嘶地吐着信子,思郁淡淡地问她:“可我们明明长着一样的脸,你却这样害我,就是希望她痛不欲生吗?可邹子瑛是你的姐姐,这世上的第一份感情就是亲情,这都被你玩弄,你是在惊讶我生命力的顽强,不惊讶我因为这张脸来捡你和林译伊吃剩的面包屑吗?” “是啊,我就是希望她痛不欲生。你想啊,她从小什么都比我好,现在却做了只缩头乌龟,她没人要就跟郅志远那个一直都追着她跑的备胎在一起。而我终于成了高高在上的林夫人,林氏大厦的风云里再也没有邹子瑛,多好。可她人走了,文晏的心也跟着走了,她说什么伟大地为了我,可她竟然还偷偷生下了她和文晏的女儿,而我的译俊呢?当了这么多年的私生子,却得不到父亲的爱,你们哪怕滚到最肮脏的社会底层,又怎么能体会到我万分之一的痛苦?” 邹子琼的笑容越发扭曲,就像夏日正午被暴晒的沥青,她还是不急不缓地继续说: “我其实还惊讶基因的强大,文晏也整天侍弄那一厅的烂草莓苗子。姐姐的女儿还真是好本事,如果不是在詹家的宴会见到你,我也很难相信,你哪怕就凭着一张脸,蛊惑了易家那个口口声声说爱译伊的小子,也难怪译伊瞧不上他。至于那个彭与彬,我大可以告诉你,只要是译伊想要的,就没有什么弄不来的。 “爱情这个东西真是奇怪,得不到就偏要饮鸩止渴,你以为男人有什么真心?还不如大把大把的钞票来得可靠,彭与彬不过就是要钱,我二十年前只是偷偷放了一条长线,不过六芒还真是越来越强大,难得译伊却可以把无数的金钱捏在手里,能操控任何一支股票的资金和什么爱情相比较,哪个实在?易与谦是绊脚石,阻止她收购易氏的计划,所以译伊除掉他。易氏和你是绊脚石,却在无数的钱面前不堪一击,译伊和我说她爱彭与彬,行啊,不怕他不识时务,那就用钱买咯。” 思郁心里蓦然腾起了一团火,她紧紧地握着奶茶杯壁,那眼眶都是猩红的,她不可置信:“你说什么?真的是林译伊雇人暗杀易与谦?” 邹子琼只是事不关己地勾起唇角,她挑眉偏着头,仿佛在看一个跳梁的小丑,又好像一个猎人把匕首插进了梅花鹿的身子,一朵朵鲜红的梅花开在土褐的鹿皮上,可猎人满足地添了一添刀锋上的血——这让思郁的平静一瞬间像摔在地上的镜子一样,四分五裂,她忘不了的,总是一个又一个夜晚,她看着易与谦落寞的背影,最后他的所有的落寞都停留在那个晚上,他满头都是狰狞的血,他最后那番绝望的告别。 思郁突然笑了,连邹子琼都是一愣,思郁却像听了一个全天下最好的笑话,她倔强地看着邹子琼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林夫人,你们真是悲哀,利用爱你的人谋求自己爱的人。我原本以为,这天底下任何一位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人用心去爱,而你竟然怂恿自己的女儿那样用金钱买爱情。这样,你害的不仅是你爱的人,你还破坏了易与谦对林译伊的一份最真诚的爱,你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他有多爱林译伊! “虽然你得不到爱情,像我这样的人再也没有爱情,可不代表世界上再也没有爱情。有很多完美的爱情都是残缺的,哪怕是灯火已黄昏,可我宁愿把一段温暖的午后时光卷了起来,我的爱情确实存在过,哪怕现在已经失落了,可我妥帖收藏,我不允许任何一个人破坏玷污。” 那口气好像成了她的防线。 邹子琼没有想到思郁会冷静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但她优雅地端起面前的蓝山啜了一口,然后冷笑道:“好一个完美的爱情,你以为,没了金钱,你又有什么?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从没从译伊那听说过什么易与谦郅思郁,我只是听她谈过彭与彬。她看人很犀利,现在看来,彭与彬还真是爱赚大钱,本来法国的生意风生水起,可是,译伊不过就是被人绊了一下,他就急急忙忙投到易氏麾下,不过他还是会回到译伊身边的,为什么呢? “我也是在詹家的宴会上看到你,才知道你从七年前的耻辱里死里逃生了。不过没关系,我不需要动你,译伊马上就要脱身了,哪里还有这么多新证据?接着嘛,吞了易氏,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答应见你,让你死个明白,不仅是今天这番谈话还能让你痛苦,而且你的结局还是一样的。” 思郁怒极反笑:“世家易氏,上百亿的盘,岂是你说吞就吞的?” 邹子琼胸口上闪过一抹幽暗的光,思郁这才发现,原来她左胸上别了一只黑郁金香的胸针,邹子琼漠然道:“你知道全球有多少瘾君子吗?足足五千万,他们都是一群像你们一样卑贱的蚂蚁,却能给我们源源不断的金钱,却能帮我们将像易氏这样的大象啃食殆尽。” 以前看过的一份份资料纷至沓来,思郁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她想到了“perfume”那几乎牢不可破的资金链,对啊,她早该想到,如果只是一家法国红酒公司,哪怕背后是林氏,也不可能让包揽涉猎多种行业的易氏如临大敌。 这是一种真正意义上一本万利的生意。但是那些可怕的资金上,浸满了无数家庭的痛苦与颓废,以及,黑道商人的疯狂与兴奋。 思郁觉得邹子琼疯了。 也许是因为想要爱情却得不到,也许是想钱想疯了。 金钱总是能填补一个人的空虚,却也能让一个人更空虚。所以和一个金钱的奴隶,是再也没有谈话的必要了。 她从咖啡厅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又落下了几分,从刺眼的明黄色变为深沉的橘红色。钢筋玻璃的暗波蓝色大楼如带着阴影的蓝莓果冻,而落日余辉漫遍,是熬得浓稠的糖浆在上面覆盖流淌。 总让人有些泄气。 她打车去了机场,正好有一趟飞回沪州的航班。她坐在靠舷窗的位置,眼见着那橘红色的余辉融入天另一边浮起的深竹月,如同一席湘妃帘,缓缓被卷起,然后是无穷无尽的夜晚,是像从前一样的寒冷。这架飞机穿过白云深处,急切地追着那最后一抹温暖的光辉,纵然知道再也追不上了。 第二十三章 道是无情【二十三】 思郁下飞机的时候,透过待机厅的玻璃窗,外头已然是漫天的星斗阑干,如同无数闪耀的碎钻裹在绀青色的细丝绒里,待机厅里被白织灯照得雪亮,乘客却有些少得可怜。 “思郁。”成小顶叫住她时,思郁正低头往外走,她回过头来,只见成小顶像往常一样穿着黑色西装,随手提着一个公文皮包,她走过去,轻声问道:“成大哥,你这是要出差?” 成小顶点了点头,欲言又止,思郁却继续说:“有关六芒,有关林译伊,我都知道了。” “其实,林家二十年前就干的勾当,还有……阿谦也不是故意要瞒你,”成小顶顿了一顿,恍惚地说,“这世上的人,永远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思郁转移开话题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什么大事,我要去一趟广州,彭总叫我亲自去给詹宇澈送一份很重要的文件。”成小顶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像寻常一样平静。 思郁却没有疑心,她缓缓地问道:“成大哥,你觉得彭与彬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你是想问,明明种种迹象表明,彭与彬不是一个简单爱钱重利的人,可在林家母女眼里是那么好摆布,你虽然并不相信邹子琼的话,但为什么易与谦愿意这么信任他,是吧?”成小顶了然道。 思郁对于成小顶的话,缓缓地点了点头。 成小顶几乎是悲凉地笑道:“当局者迷,我作为一个旁观者,却很清楚。那是因为,他从来没让人发现他的弱点,这个世界上的人追逐疯狂金钱名利、不惜一切击败对手。所以啊,爱了就输了,人们对待软肋,要么彻底毁掉,要么妥帖珍藏。也许要等时光把泥沙掏尽,失落了很久的东西才会回来。无望的等待,是一种绝望的枉然。我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可这个过程中,只有你自己用心去体会,思郁,眼睛也是会骗人的。” 思郁愣愣地听着,只觉得脑中有一团浆糊搅啊搅,成小顶说完转过身去,又换了一种轻快的语气,说:“都是一些哲学问题,也不用太纠结,反正我们这么多年交情,相信阿谦就可以了,我先不和你说了,我要登机了。” “那个,”思郁急忙问道,“彭与彬已经回公司来了吗?” 他的脚步蓦然止住,却没有回头,低声道:“思郁,他现在不会回公司的。不过,卷帘湾那套房子,你恐怕还不知道,后面还有一个花房,我想,如果你想通了,他会在那里的。” 思郁看着成小顶离去后,就上了一辆出租车。她这一天真是被刷新了世界观,就像是以前在书里读到湘妃帘那些缠绵细腻的句子,仿佛看到了一段荡气回肠的感情,可到了今天,有人才冷笑着说,你以为寻常人家有这些个闲工夫吗?那些女人选择了嫁入富贵人家,自然而然应该等待、应该孤独,可他们非要发几句牢骚、留下无穷骗人眼泪的罗愁锦恨。以前那些嫁给爱情的姑娘,都饿死老死病死了,然后他们的后人方明白,名利和金钱才是该追逐的,爱情反而会成为筹码,最后爱了的人都死了。 还有一个倒霉的家伙半死不活。 出租车在市医院门口停下,一场商业角逐中,爱情真是筹码,现在的易与谦几乎也死了。 思郁还是好想固执地问一问易与谦,她宁愿他不知道,哪怕知道他不会回答。 可她没想到,她能在这里遇到易夫人。 思郁推开了特级单人病房的门,才发现易与谦的床前站着一个人。一众滴滴作响的仪器中,易与谦浑身都插上了管子,他的头发已经被剃光了,如果不是他右眼角下的那颗小黑痣,思郁几乎不能把眼前的人和四年前那个狷狂痴情的少年联想到一起。 易夫人一身裂冰纹的红蔷薇底旗袍,外头是雪色绒大衣,她微微低着头,静静地打量着易与谦,仿佛是一个年轻的母亲在打量着一个熟睡的婴儿。思郁突然觉得害怕,害怕很多年以后,自己也会是这个样子。 直到思郁走到了易夫人的身边,易夫人才回过神来,淡淡一笑。思郁轻轻道:“您也是来看易与谦?”易夫人微微启了唇,却摇了摇头,平静地说:“不是,我只是想关了与谦的维生系统。” “易夫人?” 易夫人看着惊慌的思郁,却苍凉一笑道:“林译伊要回来了。与谦爱她。” “我知道,可只要有万分之一的机会,都不应该放弃他。” 单恋不是爱情。这才是思郁真正想说的,但她不知道怎么和易夫人说,单恋不是爱情。因为偏只能把他的一厢情愿叫做爱情的话,那他从头到尾都是悲凉的。 易夫人恍然道:“是吗?可要这万分之一有什么用?我的与谦,爱了那么多年,我看着他,撞得头破血流,为了所谓的一份爱情。郅小姐,到头来,爱情还比不上你这样的一个朋友。与谦连这最后一件事,都是要用来爱林译伊的,一万分的爱,随他的绝望去了,何必还要留一分给我们做念想呢?” 思郁抿唇道:“可是,易夫人,旁人再冷漠疯狂,我们的血总是热的。” “不,会冷的,”一滴晶莹的泪从易夫人脸颊上无声滑落,她黯然道,“我的名字,叫做林文昙。很久以前,我家里只种两种东西,是草莓和蔷薇,我哥哥一个男生喜欢草莓,我却规规矩矩地喜欢蔷薇花。后来,我出嫁了,我和清远是青梅竹马,开始时我还会闹闹脾气,哥哥不久后也结婚了。我再回宁州去,家里的蔷薇花已经全部变成了黑郁金香,因为嫂子喜欢黑郁金香,我才醒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也就开始规矩了。 “二十年前那场亚洲的金融危机,想必你有所耳闻。在那种时代,我虽然不过问生意上的事,可我也不能没有点千里眼顺风耳,易林两家都元气大伤,哥哥放任嫂子搞了小动作,清远却在外头养了女人在国外置产业,这种时候,叫我怎么哭怎么闹?可是啊,清远为我种了满园的蔷薇花,水晶帘动微风起,满院的清香,我的火一瞬熄了。我就知道,我已经顺从了,他们爱干什么干什么,只要清远维护我作为易夫人的尊严体面——我再也不想管名利上的角逐了。与谦在icu里时,我是心痛绝望,可当彭与彬和你出现在易家的大宅里,我知道,我的血,已经彻底冷了。” 思郁看着这个优雅高贵的女人,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林文昙叹道:“爱情是落日的最后一抹霞光,人们之所以爱,是因为爱总是最绚丽的,勇敢的人会去追逐她,但她一点点埋没进无边的夜里。那个人追着追丢着,终于又看到璀璨的星星,霞光那般的绚丽,他好像又看到了爱情,可他怎么跳都抓不住,然后黑沉沉的云把最后一丝光都翳了,接着只剩无尽的寒冷,到无垠的天际,倒不如从来没有爱过。” “女人的感情并不是永不枯竭的喷泉,女人的感情是金丝雀嘴里的唾液,谁又知道,这种华贵的鸟儿,它的唾液只能垒出一个晶莹的燕窝,到了第二个,吐出来的全是血。”思郁情不自禁地念出了莫言这句话,她喃喃道,“但要是一辈子的两次总是爱一个人呢?” 易夫人一笑道:“所以啊,我们这样的人,追逐爱,就像飞蛾扑火。与谦这孩子,这样爱着,倒不如就死了的好,如果我关了维生系统,与谦就解脱了。郅小姐,我们都在这个局里,漫漫长夜里,我宁愿从来没有曙光出现过,你明白吗?没有爱情,纵然不会幸福,可这样才不会流泪流血,这样才不会太伤心。” 思郁茫然地看着易与谦苍白的睡颜道:“你都知道是吗?关于林家的阴谋,你流泪流血,只是想要为你的爱情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用生命来结束你痛苦的单恋,是吗?” 易夫人的手一点点地靠近床头那个红色的按钮。她解脱般地笑了,就像很多年轻的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欢欢喜喜地奔向幼儿园。她知道,那也许是一个更好的天地,孩子可以在那里找到更多单纯的快乐,那里的大锅饭也许没有家里精致的小炒好,但有很多也是吃腻了家里饭菜的孩子和他一起。他哪怕要遵守幼儿园的规定,可是用家里的模式拘着孩子,倒不如让他尝试新的可能。是了,这是机会,是了,这是新生,母亲总会在幼儿园门口殷勤地叮嘱孩子、牵挂着与自己相连的骨肉。 易夫人也释然笑道:“与谦,下辈子的黎明之前,不要再爱了。” “滴”的长长一声,一旁心率屏幕上的绿色折线如同一张褶皱了的纸,一瞬间被千钧碾压,然后变成纤细的直线,慢慢地拉长,慢慢地拉长,直到那荒凉的、寂静的生命尽头。 易与谦的脸还是那样苍白消瘦,只有右眼角那颗小黑痣,好似一滴的泪珠。他几乎和病房融为一体,四周都是白茫茫的,白茫茫的床单,白茫茫的墙壁,白茫茫的灯光,就像四年前那样的白茫茫的颜色。今夜终于埋葬了易与谦,思郁知道,从四年前的那一个晚上,她也陷到了这片白茫茫的颜色之中。 那堵墙碎了,而那口气在冰冷里硬成了铁。 浓稠的夜晚好像一潭死水,彻骨的冷。她尚且不痛,但这白茫茫的一片,在又黑又冷的夜里,好似招摇的灵幡,年复一年地在嘤嘤悼泣。 第二十四章 哪怕是假的【二十四】 海和天都是深幽的黛蓝色,半山腰上一团团墨绿的松杉在海岸岩石壁上摇摇欲坠地往一边倒,海树天连成一张巨大的帷幕,在黎明前的风里摇摆不定。远处交际的一线是凝重的黑,一点点微弱的曙光在那团杂糅的云絮里蓄力,仿佛随时都要喷薄而出。 思郁在上山的柏油路上止了步子。举目望去,不过百余步路的半山腰的别墅透着白晃晃的灯光。这是她第二次来这座别墅,自从结婚后,彭与彬就去了法国,她也顺势仍旧住在园林小区的宿舍里。 “易夫人结束了易与谦。我也想通了,至于为什么还能来这里……” 靠着这一口气。 她不一会就走到了那栋别墅前,却发现那道欧式雕花大门是虚掩着的。她推开门进去,过了玄关,还是落地窗的客厅,客厅里开着灯,只是那左右两扇湘妃帘高高地卷起,帘上那些流光溢彩的竹叶团簇花纹被藏在里头,这能看到依稀的斑斑点点。 思郁心里猛地惊动,然后,仿佛有一块贯着冷风的缺失在坍塌。 她又出了别墅。原本没注意到,原来别墅周边竹林环合,竹上斑斑点点,青翠分明的潇湘竹,相映着沙沙作响。这里一团,那里一簇,却刚好在别墅旁开出一条曲径来,通往幽静处,转了几番柳暗花明,眼前豁然开朗,泥土小路变成了杏色暗花地砖铺了一地,再抬头,映入的已经是一片浩瀚的海,被圈在白漆阑干外,原来这就是成小顶说的后花园。 这一片巨大的半山弧形露台,如同海湾上横空擎出的一个白瓷托盘,托盘中央描绘着几粒翠绿苍青。 后花园的视野比落地窗的更宽阔,在潇湘竹掩映的另一边,果真是一座硕大的透光玻璃花房,整个玻璃花房闪耀着午曦般明媚的一片雪白。 直觉告诉思郁,彭与彬就在那里面。 她慢慢地靠近那一边的花房。她在惊慌中好像又有一点期待,也许就像成小顶所说,他会等她,也许像林文昙所说,这样的人没有真爱。可管他呢,这就是人最原始的本能,总是不由自主地往暖的地方偎,远古的很多年前,一个寒冷至极的晚上,无尽的夜,无尽的颤抖,天神睥睨着众生,可若是在惨淡里突然落一个霹雳,让参天的枯树焦了、燃了,可笑的原始人总会畏惧又期待地一点点靠近,哪怕是假的,可总是暖的。 思郁一鼓作气使劲推开了花房的门。 她惊呆了。 彭与彬也愣了一愣。 四目相对,清甜漂浮,翠红相映。 满花房里,高高矮矮的白漆铁艺花架,排列整齐。形形色色的碳素瓷花盆,一盆接一盆地落定在花架上,可花房里连半株花也没有,盆盆都是蜿蜒的翠绿锦缎,从花盆里,茎叶顺着花架滑落到地上,锦缎上好像缀着无数玛瑙红珠鸽子血玉,含羞的白花骨朵是上头蜡染的暗纹,这一番翠绿就这样燎原似的蓬勃开来。 一片翠红之中,彭与彬半弓着身子,右手还提着一只硕大的铁皮浇水壶,壶口漏着小瀑布,刷刷地灌着一株驼背的草莓苗儿。他只穿了家常的白衬衫,袖子也是半挽起来的,草莓喜阴,花房里嘶嘶地开着冷气,可彭与彬背上汗渍皱巴巴地粘着衬衫,越发显得瘦了。 “小郁?”彭与彬好像恍惚了一瞬。 思郁道:“我以为你只爱赚钱,没想到却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原是我小看你了。” 彭与彬垂首道:“我不留情面地揭你老底,你这样快就回来了,看来我也太小瞧你了。” “是吗?”思郁笑道,“不得不说,你真的挺有魅力的,我差点什么都相信了。不过可惜了,你这时机确实抓错了,你以为我是以情就能感动的?我可是郅思郁。” 不知为何,彭与彬好像又出了神。他动都没再动一下,右手也保持着原来的动作,思郁站在花房门口,隔了几米远,都分明看见那盆苗里汩汩地溢出水来,她向前一步,急忙说:“仔细水溢出来了。” 彭与彬闻言,忙收了手,那盆苗幼嫩的叶懒懒地扶在盆沿上,他却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庸然挑眉道:“逢场作戏,谁不是真真假假?你卡里的余额和手里的结婚证是真的不就结了。” 那铁一般的一口气变成了锋利的刀刃。 思郁格格笑道:“爱情能使人盲目啊,彭与彬,哦不,易与彬,林译伊和你想必又是一出好戏了。连林夫人都要用钱买你——虚伪的真假。易家的山头还好靠吗?啧啧,可惜你没吞下我,看来,这夫妻我们是做定了。” 彭与彬继续低头侍弄他的草莓。思郁挖苦道:“怎么不说话了?你以前是不是也是这副贤良无害的模样,如果我还没糊涂的话,我的丈夫也不是吃软饭的角儿,还帮人家贩过毒吧?敢情您藏拙呢?”彭与彬也不恼,慢慢道:“你也许不知道,外头那些甜品奶茶,都是加了各种香精防腐剂。我以前很胖的,只是后来提前备考消瘦下来,因为爱上了这一口,就学着自己亲力弄,一弄也弄了许多年了。” 思郁气恼,决心不在嘴皮子上饶过他,但他这副模样,倒是让她进退都不是了。 丝丝的水流缓缓从凿了小空的壶口流泻而下。 一时的静默,让思郁想起了昨天,却恍如隔世般,不变的,就是这一潭死水。 她顿时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彭与彬走过来,从玻璃门边的花架上拿过一个竹篾挎篮一把剪刀,一边拣草莓一边说:“小郁,你赢了。我这么多年,从来不需要拍档的。你知道吗?我身边的人,都有致命的弱点,但你可以把你的软肋踩在脚下,也绝再不依靠我。如果你有大笔资金,那你绝对是一个最了不起的操盘手。” 思郁冷笑道:“是吗?看来像你这样的一个人,是没有弱点的。不过我活了死了,林译伊都要回来了。我的拍档,这和弱点不弱点又有什么干系?天和人心总是黑的。” “哦?黑吗?”彭与彬原本沉默着,可没由来地一句,好像又突然让他想到什么,他一只手提着一小篮子草莓,另一只手就拉着思郁出了花房。 思郁异常顺从地跟着他走,彭与彬带着她来到了临海的白漆阑干旁,就松了手。 彭与彬放下篮子,胳膊肘随意搭在阑干上。 灰暗的天光里,思郁不解地望着他的侧颜,彭与彬只是向远处抬了抬下巴。 远处,凝重的黑慢慢淡化,透出一点点青涩。曙光从云絮里挣扎出来,澄黄的流金千里奔腾,夜的森冷如雾一般散去,随之是蔓延的明白色,天顷刻像被洗过一样。 哪怕是假的,可总是暖的。这样澄澈的阳光,原来急急忙忙和彭与彬一起,也有这样的阳光。 思郁就像蛋挞里的草莓陷,在温暖的烘焙下渐渐松弛。她低垂着头,只看得到他们无名指上闪着的两点晶莹的光芒,思郁却喃喃道:“这样明媚的阳光,要拉个帘子才好……” 旁边一点光芒开始掣动着。思郁顺着那条手臂往上看,澄黄的光晕中,彭与彬那双丹凤眼瞪大却无神。哪怕是假的,也是痛的。他仿佛受了一记闷雷,又好像他才是寒夜里看到枯树燃火的远古人,一边害怕一边期待,全身都震悚着。他黯然道:“小郁,你去榕城,是我特意安排的,我是想……” 思郁从没见过这样的彭与彬。可他还没有说完,思郁口袋里的手机就滴铃滴铃地响起来。她连忙去接,是苏菲儿助理的电话,助理慌慌忙忙地说了一通,思郁却觉得喉咙在一点点被人扼紧收拢,好一会才挂了电话。 思郁连忙转头对彭与彬说:“一定是林译伊开始挑项目下手了。婚纱项目出事了,一个月前的那个当红明星颖颖,现在在沪州总店找菲儿姐姐闹事,说婚纱布料有毒。如果牵连易氏这只是一个头,那名誉受损股价下跌,法国的资金链一解冻,就会有一场硬战。” 彭与彬凝涩道:“我知道。” 思郁看他如鲠在喉,便问:“你刚刚想说什么?” “没什么,意料之中。”彭与彬眯着丹凤眼道。 思郁皱眉道:“那我们先回公司。” “不用了,”彭与彬拉住思郁,转过头来看着她着急的模样,淡然道,“多大点事儿,成助理今天会回来的,交给他吧。” 思郁嗔道:“你又不是没有为六芒做过事,你难道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 彭与彬还是淡淡道:“我什么都依你。但是我的拍档,我们连蜜月都还没度,所以这次,你得先听我的。” 思郁气急反笑:“那林译伊呢?” 彭与彬仍旧是一挑眉:“官方的消息你也信?相信我,她没可能这么快脱身的。” 他真是想一套是一套。 不过有钱真是好,一个小时后,思郁就和彭与彬坐在了豪华的私人飞机上。空姐给他们各倒了一杯红酒,思郁浅浅地抿了一口,是醇香的法国酒。雪白软绵的躺椅子上,困意一层层地包裹住她,她已经一夜没睡了,彭与彬伸手搂过她的肩膀,倒真像什么恩爱夫妻似的,他轻声道:“小郁,你困了,就安心睡吧。” 第二十五章 哪怕是假的【二十五】 思郁想开了,于是放下戒备,真的沉沉地睡去。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旅程无声流逝,巴黎的夜也是静谧的,什么都没有将她惊醒。思郁再醒来时,已经是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是那种几乎夸张的大床,标配的雪白床单,墙纸是温馨的米黄色,黄杨木的床椅桌凳,她坐起来,忍不住“咦”了一声。 “avenuedeschamps–elysées.(香榭丽舍大街)”彭与彬翻了一个身,懒懒地说。 思郁立刻跳下床去,一下子拉开了卷草纹的窗帘。 初春澄黄的阳光在无数种浪漫的颜色里漂浮着,那一丛丛绿,是街道两旁栽成排的法国梧桐,没有一丝萧瑟,就像多年前的榕城一般静好。那灰顶淡藕色的,是街道旁方方块块的房屋。无数蓝白红的小旗靠着这一片房屋的老虎窗招展,还有林荫道到上金发碧眼的人们,在卷着舌问好。五颜六色的车流,向另一头阳光里模糊的街那边汇去,极目而去,她隐隐可以看见凯旋门的轮廓。 异国他乡。 思郁从没有这样认真看过法国,她盯着这一片街景,恍然道:“这就到香榭丽舍来了吗?” “叫我怎么忍心叫醒你呢?”彭与彬从身后抱着她,他把头埋进她的颈窝,轻笑道,“这句话真不假,心中有床,哪里都是睡。” “我先去洗个澡。”思郁说道,她想要挣开彭与彬的胳膊,却被他搂得更紧了,他干脆将她打横抱起,他额前的碎发倚在眉心,懒懒地说:“正好,你昨天睡得那样熟,我现在也要洗澡,那今天就一起吧。” 这澡一洗就是一个多小时。 彭与彬放肆,思郁也懒得担心什么托付不效,干脆也关了手机,默默提着那一口气,不管国内的惊涛骇浪。 洗完澡以后,彭与彬真的牵着思郁逛香榭丽舍大道。思郁看着繁华的都市惴惴不安,彭与彬却觉得他们好像小情侣一样,在这浪漫之都,穿过人群与林荫道。 彭与彬可谓是轻车熟路。他一边走,一边给思郁介绍法国的一些当地的风土人情,思郁从小被郅志远带着学法语,虽然后来也没丢,但终究只是个纸上谈兵的功夫,彭与彬却是个实在的行家。 彭与彬先带着她去了和平咖啡馆。法国人总是喜欢浪漫的,那里头法式的廊柱、弯弧的线条、苗银的雕花,都细致地融入到水晶吊灯、插瓶百合的光影里来。 羊角面包、法式千层酥、蒙布朗栗子蛋糕…… 彭与彬用一口流利到让法国男侍都自愧不如的法语,随口就说了几个招牌甜品。这让思郁突然为外交部惋惜,这样一个人才,就做了无良商家,她忍不住笑道:“老奸巨猾的小饕餮。” 吃完甜品以后,彭与彬继续带着思郁闲逛。 接下来的好几天,他好像就是想一下子把巴黎全逛完。埃菲尔铁塔、罗浮宫、巴黎圣母院、巴黎歌剧院,一个接着一个,逛得思郁累到不想再逛,她就在他提议下一个之前,抢先说:“要不我们还是去塞纳尔河畔喝杯咖啡?” 他说:“我都依你。我什么都依你。” 哪怕是假的,哪怕再戒备,这句话却还是中听。 澄黄的阳光下,塞纳尔河像一条玉带一样横穿巴黎。思郁慵懒地坐在红白相间的条纹遮阳伞下,品尝着一杯像盈满了雪花的欧蕾咖啡。彭与彬去露天咖啡馆旁的花店,买了一朵绿玫瑰,放在思郁跟前的小圆桌上。 思郁笑道:“怎么?你家里也放湘妃竹,这样偏爱绿色?”彭与彬耸了耸肩,说:“倒不是偏爱绿色,也许是习惯了。湘妃竹固然好看,却是没有香味的。法国的绿玫瑰,没有斑斑驳驳的花样,却是热烈的,是香的。” “烟花这种东西,看看就好,”思郁望着缥碧的塞纳尔河,说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呢?” 彭与彬也望向塞纳尔河,问:“巴黎好吗?” “挺好,”思郁说,“只是看看的话就挺好,看了这两天也看够了。不过你为什么非要那么急呢?” “好的风景不如一回看完,谁知道还有没有下次机会。况且这样才印象深刻啊,我在法国呆了四年,一个人慢慢看风景,索然无味的。” “是眼花缭乱了吧?法国,浪漫之都啊……” 她固执地提着那口气。 “是吗,再浪漫也没让你放松一点,还不如我们明天就走,”彭与彬挑了挑眉,说,“我明天带你去波尔多,学了法语不品波尔多的红酒,那绝对是一大憾事。” “呵!”思郁突然勾唇笑了一声,彭与彬偏过头眯着眼看她,她好奇道:“你为什么要学法语呢?法语这么好了,为什么又要混这行呢?”思郁没想他会回答,她拿起那朵绿玫瑰,玫瑰花托上系着一朵金黄色的蝴蝶结,那绿玫瑰热烈地展现她的容颜,翠绿花瓣间带着一滴滴的水珠,思郁把花朵凑到鼻尖,果然有一股张扬馥郁的香气。 “因为一个人。”彭与彬茫然道。思郁指尖一痛,玫瑰花茎上的刺似乎是没有剃干净,可又好像只是她的错觉。可彭与彬又放肆地笑道:“因为钱呗,不就图一个赚大钱,还能为什么?” 思郁懒得在口舌上和彭与彬周旋。到了法国,她总是觉得累,又被拉着跑来跑去,关了手机也忍不住想国内的情况,就像一根弦,被扯来扯去,一下松一下紧的,实在让她觉得眩晕反胃。 到了第二天早晨,彭与彬真的早早地就起来了,拉着思郁去戴高乐机场上了私人飞机。思郁不太懂飞机,来时也没细看,但现在也看得出,这是一架豪华的私人飞机,一流的空姐空少,米白色的地毯,真皮的座椅,都在烧着钱。思郁靠着舷窗坐,觉得发晕,就和彭与彬说话:“看来你真没少赚黑心钱。” 彭与彬从不在意她的挖苦:“不然你以为我凭什么拿下易家人?” 思郁无语,她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第二十六章 哪怕是假的【二十六】 巴黎到波尔多并不算远,他们在波尔多城西的机场下了私人飞机,彭与彬又带着思郁上了一架直升机。直升机轰隆隆地起飞,往东边的市区飞去。 直升机飞得并不是很高,可从半空中望下去,波尔多还是如一块草坪。就是一块不大不小的草坪,铺在一个坳里,黄褐的草枯了,又有翠绿色的冒出来。这块草坪的可爱之处,在于简单,落在草坪里的,没有雕梁画栋,没有来去匆匆的汽车行人,也没有奢侈精品店。红房顶,黄墙壁,低矮的房屋是最朴素的花样,更远处是成片成片的红紫色,一直到坳的另一边去,没有边际,望不到尽头。 一块冰冷的铁顿时显得格外渺小。 无数的风灌进来,彭与彬额前的碎发随意飘着。思郁难得看得到他的额头,光洁饱满,他眯着丹凤眼,俯视着底下坐落的波尔多,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升机在波尔多的市区晃了一圈,就往北边飞去。直升机慢慢飞低,那半空里矮矮的草变成了山坳里高高的梧桐,波尔多本来就不大,其实哪里都是市区,外围隐约是一大圈的庄园,可底下的景观还是变了几分,不再只有观赏花木,家家户户前都是一栅栏欧洲的三色堇,一朵朵黄紫分明,在澄黄的微光里,咧着怒脸,喷着火。到嗡嗡的风里却是暖的,而那一片红紫更近更远了,各个品种的红翠紫葡萄掺杂在满坡的绿荫里。 直升机轰隆隆的越过住宅区,然后是一片山坡田埂,白葡萄红葡萄,赤霞珠赛芙蓉。随即直升机越飞越低,又是一片平坦的草地,草地尽头露出品蓝色的圆顶,那边似乎有一座城堡,欧式的大理石城堡,没有温柔湾临海的冷冽。那座城堡背后就是温暖的小太阳,越近越暖,暖到让人觉得模糊,那澄黄的阳光给整个草地镀上一层慵懒的金色,草地仿佛是暖得带了点枯色,促成了独特的田园风光——温暖的酒庄,若有若无的清甜。哪怕是假的,可暖到她愿意当真。 彭与彬抱着她下了直升机,他在她耳边低笑道:“我们到了,perfume的产地。” 她愣愣地点点头道:“原来这就是芬芳庄园。” 这是一幅画卷,描绘着明媚的阳光,草地、城堡、葡萄都在阳光下淡化成一个模糊的影子,和细碎的温暖扑面而来,没有寒夜的冷、没有声色犬马、没有来去匆匆,是慵懒的午曦品尝的草莓奶茶。而这一团浓稠蜂蜜,流动无声,却是实实在在的甜与暖。 那口气无声无息地沉了下去。 城堡那边有几个人快步走来,模糊的人影、金色的人影。如果时间停止,思郁真希望自己永远都看不清那几个人。 直升机的螺旋带过的风渐渐散去,这样明媚的阳光,仿佛是要永远与世隔绝。可它到了巴黎、美非、东亚,偏偏被人揉进了罂粟般邪恶的利益,它被利用,它成了装钱的壳子,不再有人看到它的美丽,他们忘记的唇齿间的醇香、嗅着金钱的腐臭。思郁的那根弦松了下来,她爱上了这样明媚的阳光,也只有这一刻,它是永恒美好的。 “jackson!anne!”彭与彬放下了思郁,他迎上去和来人打招呼,那几个人走近了,都是地道的法国人,一对套着红格子外套的青年夫妻为首,身后跟着几个英俊的小伙子,穿着庄园侍者的制服。彭与彬向庄主jackson介绍道:“jackson,anne,这是我的新婚妻子,郁。” jackson愣了一下。他的妻子却来热情地亲吻思郁的脸颊,幸好思郁还能用法文说些日常对话,她和这几个人握手问好,然后彭与彬拉起她的手,一众人说笑着往城堡那边走。 芬芳庄园,庄园芬芳,在这里,没有人提金钱,没有人提股票。古朴的大厅,彭与彬和jackson喝酒叙旧,anne和几个男侍带着她参观庄园,穿过田垄,与在半空看比起来又是另一番景致。两边是繁密的葡萄藤,挂着一串串小小的红色珍珠,参天蔽日,思郁看着自然原生态没熟透的葡萄,反倒觉得格外有趣。anne对男侍说:“先摘一串下来。”男侍拿起剪刀,就剪下了一串相对熟一些的葡萄,anne摘下两粒葡萄往衣袖上试了试,就塞了一颗到嘴里,嚼了两口道:“不错,但还是有点酸。” 思郁闻言,伸手拿过anne手上的另一颗葡萄,也吃了下去,点头道:“anne,为什么我觉得好像太甜了!”几个人都是噗嗤一笑。他们又去参观了酒窖,阳光雨露发酵,在时光中沉淀,酒窖的红木架子都带着葡萄的醇香,一丝丝的酸涩,干净而纯粹,让思郁觉得神清气爽。思郁来到芬芳庄园之后,精神都好了很多。夜幕蔚蓝,繁星闪烁,到了晚上,整个庄园的几十个人围在城堡前,搭了个长桌,开了几瓶好年份的红酒吃晚餐,餐桌上聊得正酣,anne提议说:“彬,郁,要不我们来跳舞吧!” 思郁一口酒差点咽在喉咙里。又是跳舞,每逢跳舞就倒霉,她根本不会跳舞。不知是不是酒的缘故,她觉得全身都热了起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连忙摆摆手道:“我就算了,我不太会这个,你们跳吧!”anne却拉她道:“郁,我们的舞很简单的,不会可以学啊!”思郁欲哭无泪道:“anne,我真的不行。”anne把她的左手搭到彭与彬的右手上道:“可以的,彬很会跳舞,以前的那个和你一样的中国姑娘,就是彬教会了她!” 思郁握着彭与彬的左手突然紧了紧。 jackson意味深长地瞥了彭与彬一眼。一位会拉小提琴的女侍已经拉动了琴弦,悠长的音乐响起,周围纷纷有酒师侍者站起来开始结伴跳舞。单纯的anne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挽起丈夫胳膊,也开始了欢乐的舞蹈。 思郁没有多言,她任由彭与彬扶起自己,开启了手把手的教学。曲腿、伸腿、进一步、退一步、后倾、旋转,循环基本动作、加快节奏,踩着欢快的节奏,优雅的舞步渐渐出了个模样来。周围是烛火、红酒、欢笑,温暖的醇香和寒冷的夜交织,一切都在转动着,繁星也在夜幕中不停地转动着,迷离的光影中,他们十指相扣,无名指上是两点最璀璨的光芒,闪耀着让思郁睁不开眼睛,可分明有暖意传来,就像从前与他不多的每分每秒,真真假假,哪怕是假的,可也是暖的。 她那口气,几乎是要在迷离中消散,如烟云那般。 anne说得不错,彭与彬也能教好她,就像能教好林译伊一样。他真的很有魅力,她也像以前一样,哪怕知道了那么多,哪怕抵过了浪漫之都的诱惑,哪怕有过肌肤之亲,以为明了了这些套路。可她还是不可救药地沉醉了,他就这样以逸待劳,他的脸一面迎着星光,一面晃着烛光,光与影中,冷与暖中,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啊,好像似曾相识,她醉了,也许是她的幻觉吧,在寒冷的夜晚,也像在温暖的午曦中,他用沙沙的声音说:“我都依你。我什么都依你。” 趁醉意涌上心头,她放肆了,她用胳膊环住他的脖子,依在他耳畔轻声道:“你也是这样诱惑了林译伊的?那我告诉你,你又要成功了。” 他微微侧过头来,轻声笑道:“不是。我不爱她,我爱的就是唯一的。” 思郁的头脑都是热的,她真是醉了,脑子里嗡嗡作响。彭与彬板过她的脸来,夜幕上空的繁星还是旋转着,变成一片模糊的白光,撕开了蔚蓝的夜幕。 彭与彬的脸在眼前无限放大,她还来不及说一句“唯一的金钱”,嘴唇已经被柔软的酸涩堵住,她只听见anne一声欢呼,然后身子失去那口气软下,就陷入到一个酸涩的混沌里去了。 第二十七章 哪怕是假的【二十七】 她一定是醉了,所以才糊涂了,梦里,那寒冷的卷帘湾,明明是无限的漆黑,彭与彬的西装也是黑的,那浓重的黑色,凌厉的线条。可他撕开夜幕向她走来,他身后的澄黄的阳光,那样明媚的阳光,真真假假,都是暖的,他离她不过几米远,他说:“我爱你,爱了很久很久了。” 她高兴极了,似曾相识的高兴,就一点夜里珍贵的荧光,小心保存收藏的那种,就这样发现,原来也有一个人,和自己一起卷起时光。那时,也许是早了一步,她细心切开那块同样小的草莓蛋糕,莓红色的果浆顺着刀的切口流下,她也是那样单纯地开心,她像个孩子一样要跑过抱住他,可又晚了一步,他沉入了无底的深渊,所有光芒湮灭,又是无尽的寒冷与黑暗,像从前无数个夜晚,冷月如霜,迷雾缭绕,她开始觉得恐惧…… “啊!”思郁吓得从梦中惊醒。 磨砂玻璃窗外照进微弱的光进来,那种森冷的蟹壳青,印在洁白的床单上。空气里混合着百合香与薄荷的烟草味,窗前的床头另一边逆光坐着一个人,与床单一般的白衬衣,昏暗古雅的房间里,淡淡的烟雾缭绕,是梦里的那种。思郁就像还在梦中,她看着烟像幽灵一样环绕着那个人,要把他拖进无底的深渊,他指尖一点红宝石般的火光颤动,他的身子也一点点发抖。 “彭与彬!”她扑过去抱住他的脊背,哪怕是假的,但真的太冷了。彭与彬把烟头摁到窗边书桌上的玻璃烟灰缸里,原来他也抽烟啊,可哪怕黯然的只有她,他的背却像冰冷的铁。她颤抖地放开了手,女人真是可笑,她无力地扯了一下唇角。彭与彬微微偏过头来,音带早已哑了,像暗夜的风刮过棕榈树:“小郁,你醒了。” 冷,还是冷,他不再说话,她木然躺下。 真是假的,不然炙热过后,怎么会那么冷?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寒夜的冷一点点被金色的晨曦驱逐,他们不知沉默相背了多久,灼热总是让人头脑不清醒,可冷的空气才让她回过了神来,他们不过是陌生人而已,她是他的游戏,她当真了,但寒夜为什么突然这样冷?还好,晨曦的影子散入室内,包裹着她,她身子终于回暖,算了,游戏又开始了,什么是假?什么是真?虽然是假的,可暖总是真的。 天明了,他们又要做回恩爱夫妻,anne在敲门,叫他们下楼吃早餐。她应了一声起床洗漱,这个房间又变得温暖起来,洁白简约的窗橱柜椅子。他套上外套,在书桌旁打开了窗户,楼下厨房的炊烟袅袅掠过窗前,夹杂着煎熏肉的香气。水一般的金色悉数涌了进来,落到窗前的一方书桌上,书桌上整齐地立着几本古典小说,平躺着一方厚厚的皮革笔记本,书侧上了一把铜锁,尘黯然了紫檀的颜色,又被人拂去了一些,落下几道痕迹。 思郁不由自主地往彭与彬那边走去——她好像已经闻到了皮革淡淡的膻味。 彭与彬伸手握住她探出的指尖,一点点暖意从指间转来,他只是说:“走吧。” 他拉着她下了楼,他没有提昨天晚上的事。平白就放弃了这样好的筹码,思郁不明白却也十分配合他。庄园里的人淳朴,庄园里的气氛也是轻松的,他挽着她的手走在草坪上,穿过重重葡萄田垄,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融入了这一幅油画当中。 她沉默地跟着他走,他也沉默地带路。直到眼前豁然开朗,葡萄地的边缘,围起了一层高高的白栅栏,他扶着白栅栏摩挲沿路走过去,终于推开了一个缺口,他转头对思郁道:“这边是近路,可以抄这条道进市区。” 思郁问道:“perfume的总部不是在巴黎吗?你们也不是真的卖红酒,为什么你这么了解庄园?” 彭与彬耸了耸肩道:“你猜,猜中我就告诉你。” 她亦娇亦嗔道:“谁要猜,与我有什么干系!” 他们从缺口出来,彭与彬仔细地复原了栅栏,然后挽起她的手一边走一边说:“你不是一直挺想听我的八卦吗?”思郁心里一动,想起了那块不知道被自己扔到了哪去的海洋之心,她当时是想听八卦,仅仅是要八卦一下,但今时今日,那闪烁的星星,无时无刻不在心中旋转,心乱如麻。 她不动声色地问:“那林译伊是怎么想到芬芳庄园的呢?” “是我介绍的。”思郁惊愕,彭与彬挑眉道,“我们都是沪宁大学的交换生。我们来法国之后,有一个同学来自波多尔,我和林译伊通过他第一次来这里见到了jackson。之前六芒就名义上为法国代销过不少红酒,包括芬芳庄园的,六芒有没安好心我不敢说,但我当时改学金融管理,jackson要赚钱,林译伊要找个空架子,不正是一拍即合吗?” 思郁问道:“那你当时知道林译伊到底要干嘛吗?”他低头走路,没有回答。她又问:“不管知不知道,你作为执行总裁,就任由perfume完全变成欧洲六芒旗下的最大的凶器吗?”他笑道:“你也知道在perfume里我只是个领工资的执行总裁,jackson才是最大的股东,他只要把红酒卖出去有钱赚就行了,开董事会时他从来都是投弃权票的,perfume实际上是由林译伊说了算。” 思郁嘲讽道:“那你为什么又突然要抛弃那个架子呢?” “干任何违法勾当,都是没有好下场的。”彭与彬停下来,认真地说,可随即又换了一种语调,“赚钱呗!我好不容易拿下易家二老,林译伊要没被绊住,我哪里逃得掉?有正当的不干我没事去犯这个险干吗!” “你除了钱还在意过其他东西吗!” “有啊,你啊,易少夫人。” 好吧,烟花看看也好,只当自己做了一样梦也好,哪怕是假的,可总也是暖的。 思郁抬起手就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骂道:“还真有你的,也不知道易与谦看上你什么了,他可是赤手空拳打下一片江山的人。人家要真要有你这么个弟弟,我还得去看看他的棺材板盖严实没有!” 彭与彬笑道:“怎么,你喜欢他啊?跟他混得威风八面,所以日久生情?得了吧,人家心里只有一个林译伊。” 她白了他一眼:“那罪魁祸首不是你吗!搅屎棍,林译伊心里只有你,三角恋刚好啊,拍一部八点档的连续剧了。” 他笑了一笑道:“恐怕不止是三角恋,是四角恋了,彭太太。” 他牵着她的手,满坡的金辉,他们往山下走,崎岖的石子路,真真假假,轻松沉重。 可这个上午是温暖的晴天。 第二十八章 哪怕是假的【二十八】 在法国的这个早晨还是一如既往地无聊。 明轩把擦亮的毛瑟手枪装进外套暗袋后下了楼。四年来,这栋房子的一楼已经完全成了一家小卖部,一屋子次第的玛瑙穗子、红酒瓶模型吊坠、各式羊绒织品,连附近酒庄进的葡萄干都放在玻璃袋子里,整齐地跟五花八门的零食摆在一张方桌上,一起和一个立式饮料冰柜放在大门口那丛三色堇旁的显眼位置。 他姐姐明玫几乎用这家小卖部赚到了他们必须的生活费,虽然他们根本不用自己赚任何生活费。 明轩下楼的时候,明玫坐在藤椅上缝一件开司米披肩,纯白色的羊绒,细密而长的流苏,她正在给披肩一端缀透明的水晶珠,用的是湘绣,正统的中华绣法。明轩牵起披肩的一端,说:“姐姐的手艺还是一样的好。” 明玫笑道:“怎么?也闲不住了?” 明轩说:“倒不是,平静了这几年,到时候要贪生怕死了。” 明玫藏下一个线头,说:“那要不要给你娶一个法国姑娘?”明轩耸耸肩道:“姐姐,我看了这么多法国妞,还是觉得中华女人最有味道,所以我喜欢上街,说不定就能看到一个黑头发姑娘。” 明玫笑道:“出去逛逛也好。” 明轩出了门,像往常一样到波尔多的市区闲逛。芬芳庄园被他甩在身后,那像一幅平静的金箔画,在阳光下散发着光晕,一对年轻的夫妇从那温暖的光晕中走了出来。 明玫的最后一针绣完,思郁和彭与彬就进了这家的店门。 明玫愣了一愣,旋即笑着问好。思郁本来只想着买瓶矿泉水,但看到了熟面孔,不由觉得亲切,环视了一圈这一屋子的东西,和明玫寒暄了几句,就开始挑纪念品。彭与彬看到明玫手里刚完工的开司米披肩,那披肩两端的白水晶珠子闪发着晶莹的光芒,他问:“老板,你这件披肩卖吗?” 明玫眯起眼睛点点头。 思郁转过头来疑惑地偏头看他。彭与彬眉眼修长,神采奕奕,他连忙笑着说:“小郁,你看,这件披肩很适合你啊,春分立秋的时候,天比较凉,你要是像小说里那样,一身品蓝的蜡染团花旗袍,耳坠上那种翡翠宝塔坠子,再披上这件披肩,一定会非常美丽娴雅。” 思郁懵然地看着彭与彬兴奋地比划着,慢慢点了点头。思郁又选了几件纪念品,明玫一件一件地包了起来,彭与彬付了钱,才发现又是麻烦的大包小包。 出了这家小卖店,已经是艳阳高照的时分。 明晃晃的阳光让人生出燥热,汗都濡湿了背。彭与彬感觉自己手上的大包小包都要掉了下来,他干脆把东西全放了下来,然后脱下外套,随手搭在了三色堇花丛前的白栅栏上,然后把小包塞进大包,用胳膊夹着矿泉水,才用另一只胳膊去搭外套。 思郁看他局促的样子,笑了一笑说:“我的手不还空着,我来帮你拿外套吧。”她接过他手里的外套,那黑色外套的衣摆在三色堇花丛里晃了一晃,就已经稳稳地搭在了她的手臂上。 沿着这条路就可以去到波尔多的市中心。坎康斯广场的正中央是一片浑圆的石雕喷泉,湛蓝而白的天空下,潺潺的喷泉围着石雕的马龙,石雕的人像,那种带着青的石像与墨潭一般的广场地砖在蓝白的天空下,在黑漆铁艺桌椅上休憩的游人面前展现一中别样的风情。 波尔多的阳光是这样明媚,从天幕漏下,如瀑布垂落九天。她沐浴在这样明媚的阳光中,旁边是坎康斯广场中央的喷泉,清澈的水流在半空中喷出一道姣好的弧形,洒下一方清凉。当阳光普照的时刻,那水弧又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彩虹,像舞台的聚光灯照耀在尖足舞明星的纱裙摆上,有了莫名的亲切感。 异国他乡,来来往往,她透过川流不息的人群,凝视他的轮廓。 彭与彬也只是一个少年郎。这样明媚的阳光,给他的背影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在广场那边的花店徘徊,法国人从来都是喜欢浪漫的,连带着这座城市也浪漫了起来,真真假假,又好像他也是浪漫的。 他向她走来,她含笑看他,他也眯起了狭长的丹凤眼。彭与彬在她身边坐下,总是偏爱新鲜的绿色似的,他举起手中那朵带着露珠的绿玫瑰,轻轻地别在了她的鬓间。 花香在温软中淌漾,没有轰轰烈烈,没有惊险传奇,但是如果说有幸福,那此刻会是永生永世。她就这样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彭与彬,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他又眯起眼睛:“怎么,你爱上我了?”她摸着鬓边的玫瑰,故意叹气:“书读多了也不好。”他皱了皱眉,思郁说:“你不知道是在哪本儿小说里看的,长旗袍翡翠坠,得体娴雅不错,但现在恐怕也只有总统夫人出席国会才这么打扮了。” 他若有所思道:“也不是这样,只是阴差阳错选择了一条路,就看不到另一条路上的风景了。可人们总是想把世间的美好都收入眼中,自古王侯将相,江山美人,一念之差,唯独没有双全法。” 她笑道:“怎么?你是希望来生落户山水?”他说:“我曾经有过一个机会,我以为我可以选择,可就是一种感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让我搅了这趟浑水。都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不过佳丽再多,唯心而已。哪怕现在,我也是在寻找一种遗失的感觉,很荒谬吧?这样的冠冕堂皇。”思郁说:“所以,还是对钱最有感觉?” 他笑而不语。 彭与彬在法国是个很好的玩家,他们又闲逛了一整天,面对思郁的赞叹,他只是悠悠说了一句:“赚钱就是要玩,玩得不痛快,赚钱做什么?” 直到天擦黑他们才沿着原路回去,终于到了芬芳庄园的葡萄山坡,大大小小的石子,思郁跟着彭与彬走,一个不留神,思郁“哎呀”一声就重心不稳。彭与彬才反应过来去扶她,接过她手里他的外套问:“小郁,你还好吗?” 轻微的酸痛从隐隐从脚踝处传来,她摆摆手道:“没事,没扭到。”彭与彬低头看到她脚踝磨破了皮,血一丝丝从皮肉里渗出来。她问:“有没纸?” 彭与彬连忙翻找他的外套口袋,把纸巾递给她后,又好像想到什么,继续翻他的口袋。思郁用纸按着伤口问:“你在找什么?”他边找边说:“你有没看到一个烟灰色的丝绒盒,见方的那种?” 思郁摇摇头:“是刚刚弄丢了?很重要吗?”他蓦然抬起头,山头的暮霭倒影在他的眼睛里,隐隐水光闪烁,又悄然黯然下去,他抿着嘴别过头说:“算了,不重要,丢了就丢了吧。” 彭与彬转身向前。满山的紫红葡萄和火烧云一起,灼痛人的眼睛,仿佛连成了一片灿烂的花海,一朵朵挤挤挨挨,更像烟花展开,闪耀最绚丽的色彩,可顷刻后,又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寒冷而没有边际,一如他头也不会地离去。 她亦步亦趋地跟上他,多年来似曾相识的恐惧密不透风地包裹住她。 彭与彬回到庄园的城堡里,几乎是疲惫的瘫在沙发上,任由身体深陷进柔软的沙发。 第二十九章 哪怕是假的【二十九】 千里晚霞如湘妃帘慢慢卷起,庄园男侍在远处收割刚成熟的葡萄,一箱箱的红酒装上货车出口,厨房里噼里啪啦,接着anne一声惊呼,不知道又摔了几个盘子。jackson和他做着危险的事,却尽力对他的妻子好,宠着她由着她,和她在一起时,只是一对平凡的夫妻。 平常人看到的爱情也是平凡的,唯心而已唯心而已,感觉是怎么好控制的?就像昨晚,漫天的繁星下,黑绸一般的夜晚,周围是欢声笑语,而她面颊微醺,如同一片火烧云,她说:“你又要成功了。”成功了吗?他才被诱惑了,疯了这样多年,最后不由自主地吻上去,饮鸩止渴。哪怕抽一夜的烟,他以为已经可以结束,却连最后的东西都丢了,哪怕是假的,也是痛的。 彭与彬迷迷糊糊地想着,不知道过了多久,anne叫他吃晚餐时却问他:“彬,郁去哪了?”彭与彬说:“她和我一起回来的,现在在楼上吧?”anne摇摇头。 窗外,夕阳已经褪色,黑绸夜幕繁星点点,如同皮草上一把银钉。一个设想在彭与彬脑中闪过,他拿起外套说:“我去找她,不用等我们。” 彭与彬马不停蹄地向葡萄山坡那边跑。城堡的灯光渐远,寂寥如绸的夜空,闪烁的繁星下冷风呼啸,他拨开无穷无尽的葡萄叶,四周静得只剩下他一声接一声的喘气声。 宁愿从没有过,璀璨的烟火凋谢,顷刻后又是无尽的寒冷与黑暗。 恍惚还是四年前的大学时光,白日明媚的阳光流逝得那样快,他穿梭在课堂宿舍大街小巷,不知不觉间日头一次次地西斜。钻研完深奥的法语,他去不同的地方打工,母亲彭若容临死前告诉他那个秘密的时候,他就决定永远不搅那趟浑水,他宁愿一世平凡。可沪州两千五百万的人口,他如同蜉蝣在人海里,一次次地无望,灯火阑珊夜幕如绸的夜晚,他一次次地动摇,也是漫天的繁星,他在黑暗里,那些触手可及的却是星星,真真假假,只要有钱,他要有钱。 直到那天,十里荷香,百顷风潭。天光云影中,女孩依稀轮廓姣好,她眉眼弯弯,他呆呆地把手里的草莓奶茶放在她身边的长石凳上,她愣了一下,他慢慢说:“你好,我叫彭与彬,法语系一年级,奶茶请你喝。” 她旋即笑道:“你好,我叫林译伊,金融管理一年级。” 林译伊没有喝那杯草莓奶茶。 他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开始的。 她穿的都是没有商标的私人订制,她衣襟上总是有一朵黑郁金香胸针,她做任何一件事都要考虑价值。这是彭与彬后来才慢慢察觉的,原来他爱的就是唯一的。 直到他在国际竞赛拔得头筹,面前又有了一条正当的康庄大道。他拖了又拖,还是金钱,把他拖上了这样一条不归路。 命运这样吝啬,哪怕是假的,也是痛的。 星光刺痛了他的眼。 他抹了一把眼角,模糊冰冷的夜里,他顺着葡萄地旁蜿蜒的白栅栏,急切地寻找那个缺口。实在找不到,他心一横,踏着白栅栏就一下翻了过去,满地冷辉,石子路又那样坎坷。 他早就疯了。 看到思郁的那一刻,彭与彬就知道,自己疯了。 幢幢的山间影子下,就这样平白冒出了一个人影。又像是昏暗的葡萄酒窖里,日积月累地发酵出白沫,冒出来冒出来,咕噜咕噜,他全身都是冰冷的,只有热血烧到脑子里。 彭与彬突然感觉他的腿脚的灌了铅。思郁跑到他的面前,还呼呼地喘着气,她晃了晃手里烟灰色的细绒盒,朗声道:“彭与彬,你看,这是你的东西吧?我找回来了!” 她那样地快乐,就像在明媚的阳光里,把一块小小的草莓蛋糕切成更小的两份,莓红色的果浆从刀的切口流下,那样单纯的快乐。 他苍凉地笑了,就像猎人把刀刃插进梅花鹿的身子,而他悠闲地舔舐着刀尖上的血迹,她是一只小鹿,闪着大眼睛盯着他的刀尖,他哑然道:“郅思郁,你疯了。” 她无措地望着他,他就这样狠狠地把她拥入怀中,好像要永远把她箍在身边,他想,他疯了,是真的疯了。 她手脚发僵,不知道过了多久,这种让她摸不着头脑的场面被她肚子里一阵尴尬的“咕噜咕噜”打破。 彭与彬也尴尬地接过丝绒盒子收回手,他只说:“走吧,回去吃饭。” 她说:“还是不要麻烦anne了。” 他说:“我叫anne不用等我们。” 她小声嘀咕道:“法国菜油腻反胃……” 彭与彬看了她一眼说:“那你先跟我走。” 思郁跟着彭与彬沿白栅栏走,彭与彬没有穿过葡萄田。思郁下午回来时特地记了路,但这个方向是她这几天都没有到过的,脚踝隐隐作痛,她提着一口气,跟彭与彬走了足足几百米,才在漆黑的田垄边看到那一角淡蓝色玻璃,反射着璀璨的星光。 彭与彬推开玻璃房的大门,顺手开了灯。 思郁早就猜到一点,但真正看到的时候,还是大吃一惊。 这是一间更大的花房。透过花房的玻璃,黑绸一般的夜幕上点缀着璀璨的星星,花房的白织灯下,蜿蜒着大篷大篷的翠绿,是无缝的皮草,更像绿色的海洋,好像随时都准备冲破玻璃堤坝,然后更肆意的滋长,此间相交掩映的,是饱满如赤红夜明珠的草莓果实,翠绿和鲜红撞击,在空气中酝酿出清甜的芬芳,袭人心脾。 彭与彬轻车熟路地开始提起门边的竹篮子选草莓。 思郁不由得问:“这些都是你种的?”彭与彬笑道:“不然呢?还是你种的?”思郁点点头,却道:“你哪里有时间,平时不应该是jackson和anne照料吗?”彭与彬挑眉道:“不是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的学习能力很强,有志者,事竟成。实不相瞒,我半个月前才回来了一次。” 他摘了满满一篮子的草莓,然后拉着思郁的手说:“走吧。” 他牵着她沿着白栅栏慢慢走,穿过了葡萄田畴后,他在一片草坪上手肘支着身子坐下,思郁不解地看他,他拍了拍身边的草坪,她才坐下。 那一篮子鲜红的草莓在悠悠流转的星辉下带着诱人的光泽,喉咙里泛着一阵阵的干燥,她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彭与彬了然道:“吃吧,绝对天然有机,绝对不含农药毒素。” 酸甜的果浆在唇齿间迸溅开来,让她想到了很多年前,酸酸甜甜,也许是咖啡馆里一杯原味奶茶,也许是榕城一中里松软的草莓蛋挞,也许是那莓红色的果浆,也是这样的安心。此刻黑绸一般的夜晚,繁星闪烁,在黑暗与寒冷里开辟出一道光,彭与彬坐在她的身边,哪怕是假的,可总是暖的,平白地让人想到的午后明媚的阳光,又像绚丽的晚霞,那时易与谦狷狂不羁,点燃了她死灰一般的生活。 她一字一句地说:“我想,我要爱上你了。”他的眼睛笼罩在碎发的阴影里,他不以为然:“我能骗你多久呢?哪怕是林译伊,那个和我在一起四年的女人,我也可以随手抛弃。”思郁自嘲道:“你若是骗我,就请你骗我更久一点,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真的喜欢过谁,我知道,我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了,但你也说过,人选择了一条路,却总渴望另一条路上的风景。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这个要求也许过分,但就当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好不好?哪怕知道,看到另一边的人之后不一定会幸福,但可不可以装作不知道,话说穿后,哪怕寒夜里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 她看到他猛地惊动了一下。 思郁疲惫极了,这番话似乎用了她全部的力气,头脑都发了涨,她慢慢地把头靠到彭与彬的肩膀上,哪怕是假的,可总是暖的,她释然笑道:“也许是我忘了,是我疯了,但等我们回去,我就再也不会了。” 思郁睡着了,她好久没有睡得这么安心过了,人闲下来才会所思多虑,不过是几年前的事,却久得像过了半辈子。她在成小顶旁边打杂时,几乎是开天辟地从零开始,小时候,电视里播着红红绿绿的折线,她觉得有趣极了,可邹子瑛总会在这时换台,换成几个老外操着一口卷舌音,或者是弱柳扶风的林妹妹。她偷偷地维持着这样一种兴趣。直到到了沪州,偶然路过证券交易所时,她才知道股票,她才去订财经报,也许是她运气好,她遇上了易与谦,但每次她嚼完一本一本资料抬起头时,总是刚好对上对桌成小顶狭长的眼睛,她迅速低下头,就像个被捉到偷懒的孩子。她这么多年来,谨小慎微,二十岁的年纪磨出三十岁的气质,她从来不敢,这样不顾一切地说自己的愿望。 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担心国内的狂澜,也许是星光太朦胧,也许是草莓太酸太甜。 这样在彭与彬身边,她真的累了。 郅思郁就这样,消磨完了她故事里最后的一点奢侈。 第三十章 哪怕是假的【三十】 思郁睡到了第二天的日上三竿。脚踝的伤口已经结了痂,没有伤到筋骨,但已经搽过酒精,醒来时她在彭与彬的房间里,她想到彭与彬那句“心中有床,哪里都是睡。”就不由得笑了一笑,她最近居然这样嗜睡,连彭与彬抱她回来处理了伤口都没发觉。 临窗的书桌上仍然平放着那本带锁的皮革笔记本,旁边多了半篮子草莓,还有那个烟灰色的丝绒盒子。彭与彬不在房间里。她耐不住好奇心,昨天她直觉这盒子落在那丛三色堇里了,慌忙赶去找。皇天不负有心人,她找到了,纠结了一会,但也耐不住好奇心,她慢慢地打开了那个盒子,半开的丝绒盒里仿佛垫了一层厚厚的海绵,高高地鼓起,星光流转,一点银光闪过,她慌忙阖上,唯恐惊动了什么。 皮革淡淡的膻味缠绕鼻尖,她不由自主地向窗边书桌走去。 anne的敲门声打断了思郁的步伐,anne欲言又止,最后只说:“郁,下楼吃饭吧。”彭与彬也不在楼下,jackson放下报纸说:“翻译临时出了点事,彬上午坐车去帮我把关了,可能会晚几天回来。” 思郁没有多想,芬芳庄园很大,anne搀着她一起参观。不知道为什么,anne今天格外沉默,思郁只以为因为琐事她和jackson闹别扭,就笑道:“anne,你能不能带去一下那个花房?” 她昨晚并没有记住路。anne领着她到了那里,在白日澄黄的阳光里,那一大厅草莓越发显得如梦似画,红绿油墨相映得当,在温暖里不甚分明。思郁笑问:“平常这个花房是你和jackson照料的吗?” 她才不相信彭与彬没在吹牛。 anne说:“好几年了,彬来了这里之后就一直惦记着种草莓,他也是最近几个月才回了华国。” 思郁笑了一笑:“那那几年怎么样,他是不是和林译伊在一起?这些都是他们一起种的吗?” 她已经当过一次林译伊的替身了。 anne突然用一种悲哀的眼神看她,思郁听到anne说:“郁,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也许是我太缺心眼,但世上有些男人,对你温柔,却从来不说爱你,很多女人就这样再也挣不脱的。” 哪怕是假的。 思郁心里隐隐发痛,她打断道:“anne,也许你看出来了,我们不是因为爱情结合的夫妻。但谢谢你提醒我,我是明白的。” anne心事重重,思郁却不想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了,她去和庄园男侍摘葡萄,她和anne坐在柔软的草坪上晒太阳。可直到第二天晚上,彭与彬还没有回来,思郁才想起用电话联系彭与彬,却一时找不到自己的手机,她去问jackson,可晚餐时jackson说:“彬还在巴黎,那边的那批葡萄酒因为perfume的官司有一点小麻烦,他可能还要多耽搁几天。” 思郁又在芬芳庄园度了一天假。晚上她坐在书桌前发呆,月光透过磨砂玻璃,淡得像景德镇青花瓷上的釉子,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她隐隐担心起国内的形式。胃里又直泛酸水,她塞了一颗草莓在自己嘴里,支着腮对着桌面,好似结了霜的桌面,桌角是那个烟灰色的丝绒盒子,彭与彬这么紧张的丝绒盒。在他找不到这个盒子的时候,漫天的霞光里,他的眼睛好像要溢出泪了,又仿佛所有绚烂的光芒都在他的眼睛里。他忘了她脚踝的伤口,竟然那样头也不回地走了,她费力跟上他,瞬息后就是寒冷的夜晚,就像他要带走她世界所有的光芒,他颓废地陷阱了沙发里,柔软的沙发好像沼泽,一望无际地平静,他不挣扎,任由自己沉没,带着她的光芒也一起沉没。 她觉得有必要弥补。她独自闯入无边无际的夜晚,她没有功夫管脚踝上的伤,夜晚原来可以这样冷,满坡阴森森摇曳的好似鬼影,而他来了,他生气了吗?难道她比那个丝绒盒更重要?他拥她入怀的时候,她几乎以为他是爱她的,她还是做了替身吧,脚踝的痛蔓延到心里,哪怕是假的,可总是痛的。 她到底是小孩子心性。 迟疑地伸出手,还是打开了那个丝绒盒。她眼睑颤了一颤,盒子里头满满的海绵已经消失不见,空荡荡的丝绒盒里只有一把孤零零的铜制钥匙。 她拿出钥匙细细打量,铜制品在月光下闪着异样的光。她突然明白过来,把钥匙插进皮革笔记本的锁里,锁“咔嚓”一声开了。 纸页已经泛黄,扉页夹着一片干枯的大榕树叶标本,往后翻,竟然是初中生那种歪歪扭扭的字迹。 “雨洗檐花湿湘帘,簟纹灯影夜何其。枕上袖边难拂试,任他点点与斑斑。” “彩线难收面上珠,潇湘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杆竹,不识香渍泪也无?” 思郁虽然初中辍学,但也被邹子瑛逼着读了《红楼梦》,当时走马观花,现在印象模糊。 她想,肯定有哪里怪怪的,可又说不上来。 “我竟然弄丢了。” “我不会让她做潇湘妃子。” 字迹变得端正了一些。 “林妹妹?林译伊?”思郁念道。 “法语好难,可林妹妹更难。” “弱水一瓢,红尘万丈。” “我好像看到了另一个你。” “我也许应该放弃。” “我爱的就是唯一的。” “你走了,我没能追上。” “平金孔雀羽线绣竹叶的两扇湘妃帘。” 每页只有一句话,没有日期备注,更没有背景和结尾,几乎是前后独立的句子,字迹却愈发凌厉飞扬,可彭与彬竟然这样地珍视。 “卷起爱你的时光。” 思郁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左手颤了一下。无名指上那点光芒闪耀,如璀璨的星星,在寒冷的夜晚微微发抖。她抱着那本笔记本,脑中麻木地空白:不只是利用欺骗!他竟然真的爱林译伊,她又做了替身!可既然爱,又是什么误会,让他投入对手易氏麾下? 温热的液体嗒嗒地啪打在左手背上,思郁抱着那本皮革笔记本,胸腔里压抑着翻江倒海的恶心,她往嘴里塞了几颗草莓,赌气般地用力嚼着,又胡乱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不行!不能这样!她要问个清楚! 思郁把行李翻了个遍,也没找到自己的手机,又不记得彭与彬的电话号码。jackson和anne的房间在楼下,她只能下楼去找他们联系彭与彬。 纯棉拖鞋没入楼梯柔软的地毯上,泠泠月光下软绵无声。整个庄园在黑暗里沉沉地睡着,暗黄的光从楼下主卧的门缝里透出来,寂寞地照着地毯上的银丝玫瑰藤绣花。房间里传出隐约的说话声,anne和jackson还没有睡下,anne似乎越说越生气,她的声音也变大,盖过了jackson的分辨,虽然尽量压抑着,但在静谧的夜晚里格外清晰。 思郁要敲门而抬起的手生生地顿住。 “不管你怎么找借口,我们现在都是在当帮凶,我们在欺骗郁!” “不全是你想的那样,彬也没办法。” “哦!jackson!你们男人是不是都一个德行,把新婚妻子困在这里,因为所谓的身家利益和另一个女人纠缠不清!” “彬才是我们的老板,彬必须完全掌握易氏的股权。” “不管你说得多惊险,我再也无法欺骗郁了!我明天一早就要告诉她真相!他的丈夫自己逃跑了!她的丈夫去找初恋情人了!他把她囚禁在了这里!” jackson着急地去捂anne的嘴,忙道:“anne!你小声点!”。 门却在这时“吱——”一声慢慢开了,jackson和anne同时转过头,思郁的面色却比月光更白,她虚弱却一字一句地问:“你说,他和你们都在欺骗我?” jackson和anne惊恐却疑惑地望着思郁。 她情急之下说的是华语,知道答案却还是要反问。胃里几乎是翻江倒海地汹涌着酸水,心随之绞痛着,任由那股恶心翻涌到脑子里,她紧紧地扶着烤漆的描银门框,几乎随时都要倒下。 她想把那句话翻译成法文,舌尖却像是僵持久了发麻,怎么都卷不起来。就像她,如果不是亲耳听到,她不会相信自己这样的迟钝,彭与彬一路上都在骗她,从来没有放弃过。软硬皆施刚柔并济,他温柔,面朝大海从身后抱住她。他强势,不屑千金索偿当年龌龊。他浪漫,繁星闪烁清甜流连。她从心如止水到一厢情愿,一步步地沦陷,愚蠢得可笑! 连半分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她觉得自己是死了才好,天昏地暗,她被抛弃进了无穷无尽的夜晚,刺骨的寒冷包裹住了她。 第三十一章 哪怕是假的【三十一】 她看到易与谦从黑暗深处走来,他对她笑,可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她拼命扑过去,他还是绝望地笑殷虹的颜色在他脸上狰狞一片,接着幽暗的光一闪,她扑了个空,看着一个人在自己面前越走越远,朝林译伊的枪口走去,她声嘶力竭:“易与谦!”那个人终于回过头,却是彭与彬的脸,淡漠不带一丝动容,可他看着林译伊,诡异地笑,如罂粟花绽放。 “彭与彬!”她又一次惊叫着醒来,anne在旁边焦急地看着她,她跳下了床,手忙脚乱地打开行李翻找手机、护照和钱包,衣服被她扔得到处都是,哪里都找遍了,可是哪里都没有! 她气急败坏地一下掀翻行李箱就要跑出去,anne过来拉住她:“郁!你冷静一点!你冷静一点!”思郁突然嚎啕大哭,她抱住anne:“我该怎么冷静!又是林译伊!已经死了一个易与谦!” 她怕他输。 输了,哪怕林译伊念所谓的旧情,六芒的一群疯子也会带骨头带肉地把他这个叛徒吃下去。彭与彬说她疯了,可他和易与谦一样,他们才是罗曼蒂克的傻子。 你说,他为什么要这样骗她呢? 她两天前绝对不会明白,可她现在全明白了。 她只能哭:“他竟然也爱林译伊!不惜一切不遗余力地爱!我宁愿他只爱钱!不然他现在就是在拿整个易氏和他一起送命!” 郅思郁守的念的,在他之前,全是易氏。 多么可笑! anne听不懂华语,只能不断拍着思郁的背安慰她。她一直哭,哭到又一次昏了过去。晚上在吵闹中醒来时,床头灯光惨白,依稀映着磨砂玻璃门外的人影,她连大气都不敢喘——她彻底被软禁了。 那意味着,国内的收购战正式开始了。 她甚至还能听到楼下anne和jackson的吵架的内容,庄园的人似乎大部分都在大厅里,不断地在劝着anne。思郁登时跳下床,随即脑子里嗡嗡作响,胃里的酸水也涌上喉咙。她撑着窗前的书桌,尽量不发出声响。书桌上的篮子还零落着几颗草莓,她把草莓塞进嘴里,酸味混着甜蔓延,她这才觉得好受一点。蹑手蹑脚地打开窗户,冷飕飕的夜风灌进来,她打了个寒噤,庄园里平日晚上亮着的灯火,在今天都集中到城堡里来了。 这里是三楼。 思郁将心一横: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她把枕头放在被子里,伪装好后,换了一身休闲的运动套装,围上了那条披肩,然后把行李里所有的珠宝首饰塞到了裤袋里。 但她实在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的勇气,才跨出了窗外,顺着窗沿,胆战心惊地抱着那根刷了白漆的大水管往下滑,一楼水管旁对着的是大厅开放式的厨房,大厅里水晶灯带着昏黄的光晕,侍者们面面厮觑地望着吵架的庄主夫妇,他们触及不到核心秘密,只能用一些通用的劝人套路,然后打乱语序又说了几遍。 思郁真的不知道是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她就这样趁往外跑,往黑暗里跑,她来的时候坐的是直升机,只知道葡萄田畴里的那条小路。 今晚没有星星,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她跌跌撞撞地踩在草地上,终于开始有葡萄叶子在她脸颊两边拂过,齐人高的葡萄枝藤,都在轻轻曵动,她的心擂鼓似的,触手可及的一串串葡萄还带着晚间的微凉露珠,却有炙热在她脸上淌过。 慌不择路。 可她只知道这一条路。也许这一切只是一个噩梦,她只是弄丢彭与彬的东西,她要去把那个盒子找回来,也是这样的黑,可她要是找到了,星星也会出来,彭与彬来找她,拥她入怀,哪怕是假的,可也是暖的。 但要是梦醒了,会不会也这样痛? 她紧了紧身上的披肩,原来夜晚也可以这样冷。 顾不得那么多,逃命似的跑。她跑到葡萄地的边缘,触手是冰凉的白栅栏,这样冷的夜里,她一路顺着下去想要找到白栅栏的缺口,可冰冷的白栅栏似乎也在剧烈地发抖。 她从来没有这样地怕过,从前,天塌下来,她逃跑了,却沦为平庸。后来,在坍塌的世界里,易与谦创造了一片繁华——她十分乐意当一个附庸。 她的倔强抵不过平凡。 不记得谁说过,爱情亦是,挺得过千艰难万阻力,但却输给了平凡。 她曾经也相信了,她运气好,漫天神佛都庇佑她,她这辈子都会风光无限,会人人传奇,永远不会为情所困,最后,也会嫁给金钱,从来都是寂寞的一个人,又哪里懂孤独? 可他来了——她以为这样一个人永远不会来,可来了为什么又要走?他说,人们选择了一条路,就是自动放弃另一条路上的风景,可他欺骗了她,几乎以为他是爱她的,他诱惑了她,他像一匹野兽,咻咻地循着她内心不为人知的角落,让她偏离沦陷,到头来他却只是为了易氏的掌舵权。 她害怕,害怕他走,害怕他脱下她华丽的外衣,她害怕被抛弃,害怕一如多年前一样被千夫所指,她害怕发现自己是一个人。 她更怕他赢。 男人都是有野心的——如果是疯狂地爱着一个人。 就像易与谦,总是要费尽心思征服一个林译伊,最后却不得好死。所以她更怕,他舍弃不屑她珍视的一切,易氏、金钱和名誉,然后把林译伊拥入怀中,而她只是一个被利用后抛弃的玩物。 人财两空。 她就是带着这样的恐惧,在崎岖的石子路上被打晕过去。 第三十二章 料得年年断肠处【三十二】 易氏大厦79楼的总裁办公室里迎面就是几丈高的钢化玻璃,270度的景观,傍晚华灯初上的沪州由此尽收眼底。天边漫天紫红色的晚霞,在此触手可及,而夕照所到之处是展开了一幅绚丽的画卷,高楼如簇,车灯如河,纵横交错,繁华到了极点,整个城市仿佛也撒上一层迷离的金沙。 哪怕是假的,可他手心真切地发痛。 成小顶进了办公室时,看到的又是这一片血一般的夕阳。 彭与彬像那天的易与谦一样,也是背对这他在落地玻璃前站着,凝望着这举世无双的繁华三千。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一切终于都要到了尾声。 成小顶把提在手里的特制工具箱平放在那张硕大的紫檀办公桌上,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颀长的背影说:“彭总,六芒的主力资金解冻后,果然启动了大量的毒品交易和军火走私,林氏集结资金开始吞并易氏,但按照之前计划,所有华国境内到南亚中东的货都被湖广刑警大队截胡,欧洲法国那边,易老先生的人获得了大量证据,jackson进了董事会表决,欧洲也出不了货了。” 成小顶说:“这是詹宇澈截到的。只剩美洲,詹宇澈也到极限了。” 太阳一点点坠下去,墨一般的黑如纸洇了水一般在天幕的四角蔓延,就像四年前,那再也追不到的色彩。 彭与彬终于缓缓转过身,打开了办公桌上的工具箱。 成小顶觑了一眼里面的东西,只觉得不寒而栗。彭与彬慢条斯理道:“詹宇灏对易氏根本就没兴趣,他从来没插手过庄园的生意。可主犯归不了案,再多证据都是虚的。” 他慢慢抚摸着工具箱里面泛着金属光泽的西格p225手枪,继续说:“成助理,你还没明白吗?詹宇澈,监守自盗。六芒集团a股——现在也只剩股票可以换钱了,詹宇灏百分之三十五,林译伊百分之三十,安晓钦百分之三十,剩下百分之五都是用来骗股民的。詹宇澈非要林译伊法国那份股本合同的目的,就是安晓钦。啧啧,现在想起来,素衣华裳,人家詹氏兄弟阋着墙还抢女人呢。” “三份合同?”成小顶依旧看着彭与彬。 彭与彬淡然道:“詹宇灏的合同自然不止三份,只是之外的就只有林译伊这一份了。” 成小顶惊愕:“难道詹宇澈……” 彭与彬冷笑:“二十年的局,林易两家的决斗开始了,可詹家的远远没到头呢。我被詹宇澈利用,詹宇澈被詹宇灏利用,詹宇灏被我利用,各取所需罢了。现在,詹宇灏只会给她两个选择,但我偏偏又给了她一个附加条件。” 成小顶却问他:“那明天的谈判,你去吗?” 彭与彬说:“我没得选。小郁没有找到,是吗?” 他把玩着一枚瑞士hd85型珍珠手榴弹,缓缓在旋转皮椅上坐下,他突然笑了:“千算万算,我却才知道,她根本不会彻底放心perfume的,可又太放心我了。” 彭与彬不再说话。 成小顶无声退了出去。 彭与彬紧紧地右手握着那块湛蓝的海洋之心,边角的碎钻灼痛了他的手,哪怕是最热烈的欢愉,她也毫不在意,不过随手一扔。他在那个铅灰色的丝绒盒子里铺上海绵,小心翼翼地把海洋之心藏在底下,又铺上一层海绵,才把笔记本的钥匙放进去。 丢了就丢了,反正都痛,为什么还要找回来呢? 彭与彬闭目枯坐了一夜,直到天明。 天明时分,沿海的一间仓库墙壁上方狭小的窗户透出一道白光。 思郁仍旧昏迷不醒。 明轩算了算时间,思郁就该醒了,虽然他并不希望她醒来。 他偏头凝视她的睡颜,他在法国潜伏了四年,jackson装得那样好,毫无异样。他无所事事,只心心念念一个中华女人,一个幼时的轮廓。直到那天在坎康斯广场见到思郁,湛蓝的天空,清澈的喷泉,她靠着铁艺椅背坐着,沐浴在那样明媚的阳光中,眉目弯弯,流淌着淡淡的霓虹,她认真凝视着另一边的花店,直到那个男人走过来,把玫瑰花插在她的鬓间。 他知道她不是林译伊,哪怕长得那般相似,可林译伊没有她那般单纯的美。 但明轩知道那个男人一定是彭与彬。 他晚上回去的时候,思量着和明玫商量这件事。天已经黑透了,可他又一次见到了思郁,还是那样美丽,她焦急地在他家门口的三色堇花丛里找着什么,就像一个孩子,在寻找那块最甜的糖,有隐约的星光洒在她的眉间,他看得痴了,可她终于笑了,她仔细擦去那个丝绒盒子上的灰尘,还真是个孩子。她又纠结着要不要打开那块糖来闻一闻,可刚开了一条缝隙,又急忙阖上,好像是怕泄露了那里头的甜蜜。 那个夜晚,明玫透过窗子也看到这一幕,可她对他说:“林译伊恐怕被两头算计了,彭与彬爱的八成是那个姑娘。” 他们翻看起了国内新闻,彭与彬,郅思郁,林译伊,被媒体写得绘声绘色,又僵持了几天,林译伊气急败坏地打电话来,她拓展的生意几乎全在欧洲法国,她往华国赶,perfume的中枢却突然把所有资金卡死,哪怕之前刻意制造一系列负面消息,但林氏对易氏的收购也是因此无疾而终。 安晓钦手上已经成了公摊的业务也同时终结了。 六芒只剩美洲的詹宇灏。 除非,她愿意把手上的股票卖给詹宇灏。 詹宇灏给了她两个选择:第一,停止收购,留在美洲,取缔欧洲网络,保留股本;第二,六芒继续给林氏提供资金,林译伊转让所有股份。 对于詹宇灏,林译伊选了选项一,他在六芒独大,林译伊选了选项二,他彻底控制六芒——有百利而无一害。这仅仅只是詹氏兄弟斗法的一个阶段,但对于林易两家,已经是到了决斗。 易家一招釜底抽薪。 资金崩溃后,林译伊决意要回华国。 明玫却给林译伊提供了选项三。 庄园内部个个都不是吃素的。但估计谁都想不到,郅思郁做到完全意义上的见机行事,更没想到,林译伊监视了四年的芬芳庄园,却毫不怀疑彭与彬。 选项三,用郅思郁和彭与彬进行谈判。 林译伊怎么愿意轻易屈服于詹宇灏,但她更不相信选项三,哪怕事实摆在她面前,她还是不相信。 明轩想,女人真是可笑,明明知道结果,还非要飞蛾扑火头破血流。 思郁醒的时候,明轩还含着一抹莫名的笑意,她的双手被反绑在后面。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向四周环顾着,颤抖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沿着水门汀地面往后缩着身子。 明轩突然有了一钟莫名的感觉,就像看到她沐浴在那样明媚的阳光下,或者说在那个有星星的夜晚单纯地快乐。 思郁还什么都不知道,她慌忙道:“你要多少钱?只要把我放了,我丈夫都会给你的,只要我还活着,我保证不追究你!” 他笑意更深,突然伸出手抚摸她脸颊那轻颤的轮廓,很久以前他看过一篇小说,一个人在课本上年复一年地画一个轮廓,直到有一天他真的遇到这样一个女孩,他陷入狂热的单恋,可女孩一点点把他的理想打破,最后那个女孩不再有饱满的轮廓,像蜜桃只剩下毛毛的肉衣子的核。 明轩想,真好,他的美梦永远都不会碎了。 他说:“你好,美丽的姑娘,我叫明轩。” 思郁诧异地望着他。 他看了看时间,拉起思郁半推半拽地出了仓库,他把她塞到了面包车的后座,不顾思郁一大串的疑问,然后就驱车径直到了卷帘湾北边石崖下的礁石滩上。 第三十三章 料得年年断肠处【三十三】 海水和着风哗哗地涌上礁石滩。 天幕蓝得似乎随时要滴出水,大团大团的云疏疏落落地从海天一线扩散,无声无息连缀这边的墨绿树和那边的深蓝的海,如同旧时旗袍蓝绿蜡染山水画底料子,而那惨白的天光是外头一层泛着流光的抽丝纱,那一方断崖,如同仕女襟上一块鹅卵般大的水晶,未经雕琢,夹杂着天然的颜色,仿佛鸽子灰,又像是石英白。 一只标着美国国旗的纯白快艇在礁石滩上搁浅,快艇旁守着两个美国的精英雇佣兵。林译伊还是精致的打扮,细格子的相思灰西装,她侧身临海而立,头发利落地披在肩头,思郁甚至还能看到林译伊左胸前的黑郁金香胸针。 简直是一个翻版的邹子琼。 明轩把思郁押到林译伊旁边几尺处。 林译伊目不转睛地俯视着思郁,她身后是嶙峋耸峙的断崖,惊涛拍岸,乱石穿空,卷起千堆雪。 思郁觉得可笑,林译伊还是这样艳丽,而自己不修边幅狼狈不堪地蓬着头发,裤脚甚至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溅上的泥土。 自己活该被蔑视。 思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抓到这里来的,卷帘湾上可见的是彭与彬的欧式别墅。她那么容易就回来了,她开心不起来,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她只知道自己愚蠢,愚蠢得可笑! 林译伊红着眼睛咬牙切齿,只说了一句她摸不着头脑的话:“你到底有什么好?” 思郁突然想哭。 恐怕什么都没有了,人财两空,易与谦死了,彭与彬卷走易氏,他也爱这个林译伊,一个男人总有野心,可为什么林译伊竟然还这样问她?明明她的一切,起起落落二十载,都被这样一个邹子琼操控。 没过多久,起起跌跌的警笛声由远及近,从温柔湾沿着海滩过来,为首的是那辆嚣张的银灰色兰博基尼。车在十几米外停下,两个穿着西裤白衫的男人从兰博基尼上下车,随从警车里下来的,全是荷枪实弹的警察。 思郁视力不好,就看着那团模糊的人影跑过来。彭与彬的脸渐渐清晰,上面的每一条轮廓分毫未改,还是狭长的丹凤眼,额前的碎发懒懒地倚在眉心,他真的有一种魅力,那双眼睛里的温柔,就像是午后明媚的阳光,哪怕是假的,也是暖的,让她安心地想要沉溺进去。 也许是她某一瞬间的错觉,思郁几乎以为他是爱自己的,可真的走近了,才看清他脸上的淡漠。他在几米外停下,笑着道:“译伊,好久不见。” 思郁听到林译伊也笑了:“与彬,我这辈子竟然还能再看见你,真是意外之喜。” 彭与彬还是笑:“老朋友,没有惊哪里有喜呢?你回来了,我理应为你接风洗尘,你却偏要绑我的妻子,你说你,非要把大家搞得这么尴尬。不过,你家里的盘都空了,你还要老是盯着我这里做什么呢?” 林译伊睁着猩红的双目,几乎歇斯底里:“易与彬!你这样骗我!芬芳庄园根本就是易清远的私人产业,整整二十年,欧洲的千里之堤,被无声无息啃食得连渣都不剩!” 思郁不知所措地看着林译伊说着:“我以为你只爱钱!当初你到底为什么突然换专业?你说你爱钱啊!你对我温柔,却从来不说爱我,骗我把生意全都安插到芬芳庄园。我明明知道詹宇灏是要话事儿,爱情却能让人盲目,我不留余地,全心全意地相信你。jackson果然不理董事会的决策,我从来不打算启用芬芳庄园外的棋子,可就是现在这个地步,对芬芳庄园的一丝怀疑成了我最后的救命稻草。我才是个蠢货,在美国打官司的时候,知道你竟然投奔到易氏和这个女人结婚,我当时竟然是在想,没关系,你爱的只是钱,我会有更多钱,我宁愿你只爱钱!” 彭与彬还是那样笑,眯起狭长的丹凤眼说:“译伊,你说的都不错,但你就没想过,为什么美洲明明是詹宇灏的地盘,最后吃官司的却是你吗?因为在这件事上,詹氏兄弟和我的目的是一致的。” 他冷酷地嘲讽:“你既然都醒悟过来,为什么又要回来呢?” 爱情果真是无与伦比的诱饵。 只是因为他在华国,他背叛了她,他和别的女人结婚,而她不允许、绝不允许! 林译伊眼中终于涌出泪光:“你知道吗?我以为追逐金钱就是追逐到了一切,包括你,彭与彬,我不择手段,做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不过以为,哪个傻子会在爱情和金钱上做好人?可到现在,到了这个不得不接受的地步,我才明白,哪怕是你,一个再精明的人,在爱情面前,也和我一样,是个无措的傻子。” 林译伊说:“我不管!与彬,我不管你姓什么,我爱你!你必须和我在一起!” 彭与彬冷冷道:“放了她,我和你走。” “好。” 林译伊的泪珠消散在海风中,那海风呼呼嘶吼着,腥咸浓稠得仿佛是人溺了水,天与地都连成一片混沌,那一片湛蓝翠绿无端地开始在思郁面前摇晃起来。 明轩终于开始押着她往彭与彬那边走。这样狼狈不堪的她,她像是在无穷无尽的空虚边缘,双腿都在战栗,寒冷从脚底蹭上头脑,头昏沉沉地抬不起来,只是汗涔涔地发烫。 她还没走几步,就变成了明轩不得不搀着她,彭与彬不发一言地看着虚弱的她,亦向她踱步而来。 他清晰望着她,她迷蒙地望着他。 有的人的烟花是一辈子,有的人的深海是一辈子。但他们要想一辈子,就得不看烟花,就得不沉深海,就一辈子不该有湘妃帘的幻想。 只要梦没有破碎,天没有明亮,梦里明媚的阳光下,不用卷起湘妃帘。 礁石滩上怪石交杂、水渍溟濛,每一步都是坎坷,正如他们,跋前疐后,进退两难。 思郁静静地回想,回想所有有过的奢侈,垂下的湘妃帘,明媚的阳光,他的轮廓,昂贵的珠宝,璀璨的星星,都随着这一步步一去不返。 可望而不可即。 不过十几米的距离,他们好像要走半辈子,思郁知道,她彻底输了,爱了就输了。 哪怕是假的,也是痛的,痛不欲生。 在擦肩的一瞬,她几乎觉得自己就要死去,她气若游丝:“我恨你。” 似乎有一点白水晶般光芒从那双修长的眼睛闪过,思郁的心仿佛在被冰炙火烤,她看到他们无名指上同样的钻戒,同样璀璨的光芒,灼痛她的眼睛,又慢慢消失,在惨白的天光下,更像堕落进了无边的寒夜里。 他含着悲凉的笑说了一句话,思郁脑中几乎是轰地一下,天地都彻底塌下,把她揉成齑粉,让她不能思考。 “小郁,对不起我没能追上你。那个水晶草莓吊坠,被我弄丢了。” 第三十四章 料得年年断肠处【三十四】 时光仿佛在一重重地穿梭,在一层又一层的废墟下,被现实淡化的东西,在一瞬间清晰。她坐在食堂二楼巨大碧绿色玻璃窗旁的座位上,而玻璃窗外是一排马路旁参天高的榕树,马路的另一边是白练一样的江,浮光跃金。她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自己的蛋糕,软软的,甜甜的,那甜甜到了心里,荡漾在金色的清秋中,她想起来,她一直有一句话,埋藏在那份甜蜜里。 那是朦朦胧胧的,却是真真切切的一句“我爱你”。 在被开除的那一天,模糊的光晕里,她说完了那番告白,他紧紧攥着那个剔透的水晶草莓挂坠,她终于赌气般倔强地离开。她感觉那人目光灼热紧随自己,直到她没入拐角,可余光中她扫到他正愣在哪里,在和煦的微光中,他身后是遮天蔽日的榕树枝叶。 在没入拐角的最后一刻,他醒悟过来般大喊:“小郁!我叫彭与彬!我叫彭与彬!” “原来他叫彭与彬。” 她是希望他来,他能追上她。可她等了又等,等到灯火已黄昏,等到湘妃帘缓缓地收起,他也没有来。最后的结果是,千钧万重的现实压倒她,她不是忘了,只是太多的东西让她措手不及,连她都以为这一段时光被琐碎取代,一去不返。 舞榭歌台,真真假假,她怎么相信爱情? 那一份甜蜜真正再次浮上心头时,是那个繁星璀璨的夜晚。 可他又要走,带走她所有的光芒。 她终于回过头。而他加快了步子,头也不回地离她越来越远。 思郁喉咙干涩,发不出声迎来,可她想喊一句:“你说清楚!” 却怎么都是无声。 她双眼干涸地死死盯着他,如同死灰里有了一点火星子,哪怕是假的,可总是暖的。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只是知道要拼命地追上他。 彭与彬跨上了快艇,心里有个地方,麻木地滴血,他漠然看着十几米外那团人影,成小顶用了死劲才抱住思郁。他想笑,可是有东西在眼眶里打转,林译伊和雇佣兵也跨了上快艇,林译伊怒极了:“杀了她!” 明轩却低下头不为所动。 林译伊气急败坏地夺过雇佣兵的步枪就是一顿乱射,明轩扑向思郁,人群向前倒下,而快艇一瞬间如离弦之箭驶向海面,划起一道白线。 彭与彬慵懒地靠在船沿上,那团人影陆陆续续又有人站起来,他没心没肺地说:“你的枪法果然不是一般的烂。” 林译伊说:“你以为我不敢吗?你敢用自己做诱饵,结婚当总裁,逼我回华国,不就是笃定我不会像对易与谦那样一枪了结你。我什么都不怕,我要你一辈子做我的男人。” 彭与彬不屑道:“还真是爱情,当初有个死去活来的易与谦你不要,他心甘情愿地受死,啧啧,现在你却稀罕我一个从头到尾都在利用你的男人。赴黄泉都要拉上我,疯子。” “你什么意思?” “你以为什么非要把你骗回来,你若是活着,谁给安晓钦做替死鬼呢?” 仿佛是要印证他的话,卷帘湾隐蔽的狙击手全数开火,汹涌的海面上无数子弹破空而来,一重一重地扫向波涛,密不透风如荒灾遮天蔽日的蝗虫。 詹宇澈也不会让他活着,他是已知的最后一个局外知情者。 在法国拿到那份文件是他就猜到了,因为他同样那样爱过一个人,什么都依,没有底线。 子弹瞬间穿透白色的甲板,然后就是密密麻麻几个像被烧灼后的窟窿。一个雇佣兵失足掉进了海里,林译伊反射性地抱头俯下身,另一个雇佣兵一面靠着船舷躲避,一面靠近快艇的发动机,大喊着:“speedup(加速)!” 美军特制快艇,顶着炮火乘风破浪,几乎是要冲出海上包围圈。 彭与彬从容地靠在船舷边上,在炮火连天的嘶鸣海风中,在惨白的天光下,他还是那样迷人——他额前的碎发被吹起,林译伊鲜少见到他光洁饱满的额头,只是那双狭长的丹凤眼,总是温暖地笑着,就像午后的阳光,邹子琼从小就教她抓住金钱,商场是平静难测的深潭,她也不挣扎,漠然地走下去——直到遇到彭与彬,他恍惚而温柔地望着她,没有目的,没有索求,只是那样望着,让她一直以为他内心深处是爱自己的。 林译伊那时却不知道自己也是替身。 林译伊手肘支着身子趴在甲板上看他,就这样看得痴了,就像那时在沪宁大学里第一次见到他。 年轻人的爱情,总是想要一生一世,可一生一世,却总不属于年轻人。 快艇终于要冲出包围圈。 他向林译伊伸出手,右手无名指那枚定制钻戒和他手心的蓝宝石相映雪白的天光,而那中指指节上,赫然是一枚冰冷的钢制保险销。 这流光在他手上,是他们将要沉入深海的烟花,是成了筹码的爱情。 保险销落在林译伊面前的轻微一响,让她唯一的明媚摔成了碎玻璃。 那一个雇佣兵突然回头看,他反应过来,就如一匹狼向他扑来,要把他推入海中。彭与彬侧身躲开,扶着艇沿借了一把力就站起来,那雇佣兵反倒重重地摔在艇沿上。 他居高临下,还是笑着,林译伊的脸如死灰一般。 只是这么一瞬间,在快艇的中央,他松开了左手手指。 瑞士hd85型珍珠手榴弹不偏不倚地摔在了快艇的中央,爆炸同样也是一瞬间的事,威力无比的手榴弹在这一瞬间里向四面八方迸发出更刺眼的白光,似乎要把世间一切颜色吞噬殆尽。 在这最后一刻,他终于转过头,前方是永恒的毁灭,背后是无情的东风。蔚蓝的海面起了褶子,直往天上涌,礁石滩上那一抹娴雅的颜色模糊成了一团朦胧的光,仿佛是多年前,他和她的那一片澄黄的阳光,百转千回,落在他们的身上。 他尽力给她喜欢的一切,从前,草莓奶茶,草莓蛋挞。到后来变了,宝石钻戒,名誉荣耀。他依她,他什么都依她。 那酸酸甜甜的味道,他用三年追逐,提前高考南下沪州,他考上沪宁大学后,彭若容在病房里告诉他,他是易清远的儿子,林氏在欧洲的毒品生意在被易清远无声架空,他可以是易清远的代理人。 可他不打算要这一切,他不动易清远留下的那笔钱。他勤工俭学大海捞针,直到最后眼见她和易与谦在那个傍晚杨长而去,偏偏是易与谦,这样让他明白了金钱名誉的重要。 但要是他早易与谦那么一步,他一直追求她,她也许会答应,然后他可以为企业做翻译,每个月有稳定的收入,就可以养她。他什么都依她,她也许又会迫于生计和他结婚,可将来若是有了个孩子,日久生情,日久见人心,他多少能得到她几分真心,也好过这样,在虚伪欺骗中自欺欺人。 但他是又用了四年怀念,哪怕她忘了,哪怕他其实一直都不重要,他也要把她抢回来,用金钱把她栓在身边,她为了名誉利益和他在一起——他也知道她不快乐,她提着一口气忍受他,她总是做噩梦,所以他只能小心地抱着她。 哪怕是假的。 他握紧了手中的海洋之心,哪怕是假的,也是痛的。曾经她留下了一块白水晶草莓挂坠,用鲜红的丝线拴着,他小心翼翼的捧在手上,银莹剔透的白水晶带着真切的暖意。 可不知怎的,那块白水晶弄丢了。 这样,哪怕再华丽的湘妃帘,也难叫现在的她相信,相信世上有这样的爱情。 他借电影试探过她,是他来晚了,明明能猜到结果,总是咎由自取。 最后也想慈悲一次。 年轻人的爱情又是那么自私,打定决心不让她知道不让她难过,却还是忍不住告诉她。也许再过十年看,这样非常愚蠢,但一切就要结束了,烟花也将在繁华中定格,又是无尽的夜晚,她会不会冷呢? “崩!”一声巨响,湛蓝的海面上绽开十几丈的水花,火光在无数水珠中若隐若现,声浪从水花里往四周呼啸,天幕上的云连着海湾上的树狠狠地颤动了一下。 澄黄的阳光终于从海天一线的云絮里落下一缕,然后一寸寸地流泻,直下三千尺,从更远的天边移动到这头,殷红的血渐渐散开,如同海面上缂丝绘的满院罂粟,又似残阳如湘妃帘缓缓卷起,这样明媚的阳光,无声无息地把这一番景象带到海湾的礁石滩上。 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一如湘妃帘卷起时的那种麻木。 就像她说那样的一生相伴时,他是想说:“我依你,我什么都依你。但我也想慈悲一次、卷起爱你的时光。” 在意识彻底沉入深海前,他依稀又看到了那片温暖的秋光,他的小郁眉眼弯弯,明媚如花开千树。握着那块白水晶吊坠,他遵守约定为她拉了个帘子,是平金孔雀羽线绣竹叶的两扇湘妃帘,他还是踌躇地开了口,她也和他说:“我爱你。” 异口同声。 可是他的世界也随之永寂——原来这样明媚的阳光,仍只余了一卷湘妃帘。 第三十五章 潇湘旧迹【尾声】 故事讲完了,天也没有放晴。 她袅袅婷婷地隔着落地窗临海而立。天地阴沉沉的,腥咸的海风拉扯着海浪肆意呼啸着拍打海湾上的礁石,混沌连成一片凄冷,倒印在那双死水般的眼中,终究是起了波澜。 厨房里熬的草莓奶茶已经凉了下来,酸酸甜甜的清香浮动在寒冷而无边的寂静中。 我坐在玫红色的灯芯绒沙发上,凝望她的背影说:“我当初在学校品学兼优、循规蹈矩,我什么都不想,只是学习。我和他在初二分座位时成了同桌,他沉默而平凡,我开始并没有太在意他。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倒腾了一饭盒又一饭盒的东西,全是草莓味的,他笑着叫我帮忙尝味道,然后期待地问我,心娱,你觉得怎么样,他的眼睛温柔得要命,我嫉妒,因为那不是为了我,我有意无意地留意到,他每天都变着借口地去找你。 “直到那天你被开除,他看着你走,他无措地望着你的背影喊你。接下来几个星期里,他好像是丢了魂魄,每天都一动不动地坐在食堂那排巨大的墨绿色玻璃窗旁边出神,我看他这样几乎是要发疯,可我只能默默地守在旁边。我难过,我讨厌你,同时也羡慕你,那种落寞,我这辈子真的只见过两次,爱到不顾一切,都是因为你。 “直到一个残阳如血的傍晚,他离开食堂时,把这个水晶草莓吊坠落在了座位上,我当时或许是恨毒了你,或许是想留一点念想,我就偷偷收了起来。不久他就回来疯狂地寻找,但我没有还给他,看着他几乎发疯,而我却一直把它藏下去。 “寻找无果后,他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他开始埋头苦读,我看着他,那样拼命,但他觉得不够,他还是收拾东西离开了学校,他是去参加特训班了,提前高考进了沪宁大学。我没死心,追到沪州,也提前毕业,找工作时终于再次见到你们,那时你们刚结婚,我心虚害怕,到我看到他死的新闻,我才真的开始后悔。郅思郁,对不起,我在电视台努力了八年,就是想要这样一个机会,和你说一声,对不起。” 是我偷走了他们的爱情。 她披肩两端和她放在胸口的手隐约相映着泠泠的白光,她侧身对着我,我觉得她在笑,可又好像是我的错觉。 可我听见她慢慢地说:“原来是这样,卷起爱你的时光——他是自私的卡尔,他是现实眼光下的物质,他为我戴上最璀璨的钻石;他是最慈悲的杰克,原来是他,活在我记忆里的是他。他走之后,在今天之前,我还可以借口逃避,我还可以不去看不去信、卷起这两扇最华丽的湘妃帘。他说,我爱的就是唯一的,可之前我从来不敢真的相信。” 她左手无名指上还闪着一点雪白的光芒,如黑夜里的星星,而她右手附在胸前紧紧地握着那块白水晶。 我望着她姣好的轮廓,眉眼弯弯,如簪花古画里沉鱼落雁的仕女,那长长的睫毛给她眼睛镀上一层剪影,她的目光也随着左手到竹帘旁边下垂的升降玉珠挂绳上。 她抚摸着挂绳,释然笑道:“我现在才明白,世界上有一种爱情,真的能够卷起时光,让湘妃帘不只是幻想。旁人都说我运气好,但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这样我才不会流血流泪,我也不会让旁人流血流泪。可爱情总逃不过东风恶欢情薄,我在这滩死水里还是泡久了。” 她说:“这个世界之所以污浊昏暗,不是因为情义太少,而是交易太多。连爱情都成了筹码,我们何其可悲?因此,你爱的人也爱你,才是漫天神佛都不能赐予的慈悲。哪怕天涯相隔,湘帘高卷;哪怕生死相别,血泪成斑。” 轻轻一拉,那两扇硕大的湘妃帘就缓缓地落下,海天惨白的颜色被展开湘妃帘遮挡褪尽,垂落的一席湘妃帘,两扇对称,孔雀银线次第缀合无数湘妃竹片,上头用了满清宫廷的平金绣,珍贵的五彩雪色流光孔雀银线繁复交织,成了竹簇环抱花样,而细密的竹片上点点与斑斑,犹似泪痕滋生。 她恍惚说:“这样明媚的阳光,要拉个帘子才好,书上那种湘妃帘,我和你就待在一起,每天连卷帘子都省了……” 她把额头靠在冰凉的湘妃帘上,整个身体好像也随即失去了力气,就这样靠在了那席湘妃帘上。她指节都泛了白,也只是紧紧地握住那块白水晶吊坠,那耳垂上的翡翠宝塔坠子慢慢掣动着,直到那纤细的肩膀也忍不住剧烈地颤抖。 她是要哭了。 她失落了十五年的爱情、沉寂了十五年的爱情,随着那块白水晶挂坠一起回来了,寒冷的夜里,她追逐了十五年的光芒,现在真真切切地握在了手中。 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再也无法借口逃避。 成助理在这时带着一个小男孩进了客厅。那孩子有一双修长的眼睛,眉毛也是弯弯,生得粉雕玉琢,他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和我说句“阿姨好。”后就往帘下的郅思郁奔去,他牵起她开司米披肩的一角仰头说:“妈妈,你不要哭了,不然爸爸和我都会伤心的。” 她顺着冰凉的湘妃帘蹲下,然后伸手抱住那小男孩,她泣不成声:“守守。” 泪蜿蜒如小蟹,她怎么能不哭?她的爱情回来了,却永远不会再有了,今后只有这一片寒冷的混沌,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直到终老。 可她一边亲昵着小守之的脸颊,一边笑着偏过头去,明媚如阳光的笑靥,贴着那块湘妃帘,泪水渗入帘子里,就又是一层点点斑斑,仿佛要永远融进去。 成助理终于缓缓踱步过去。她背对着他,他迟疑地伸出手,却只是虚虚地在更冰冷半空里晃了两下,连她披肩上的花纹都没能企及。 他只是转过身,恍然对我笑道:“我先送江小姐回去吧。” 我默默的跟着他走出去上了车。 我一步三回头,那一声声催了肝肺的啜泣还是渐渐被抛在那冰冷而绝望的华丽中。 商务车沿来路下了山,再次在十字路口的红绿前停下。透过暗灰色的车窗,我看到那茫茫的海面,烟水迷离,是黯然的黛蓝色,铺在烟灰银的底布上,海天一线由此透出惨白的光芒,有些像那块白水晶吊坠上晶莹的光泽,又仿佛是别的什么。 尘埃落定,物归原主。 成助理按下了驾驶座的车窗,他彬彬有礼地夹着一根雪茄问我:“介意吗?” 我轻轻摇摇头。 他点燃了香烟,火光熠熠如红宝石。他左手夹着烟搭在车窗上,然后眯起那双狭长的眼睛,寞然凝望着半山腰上的那座欧式别墅。 我笑道:“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你。” 成助理借着后视镜饶有兴味地睃了我一眼。 这样的落寞,我只见过两次,第一次是郅思郁离开一中后。第二次是我去易氏大厦面试时,思郁和彭与彬乘上了专用电梯相携而去,我不经意地一回头,却在大厅高大的大理石柱旁,再一次看到了这样的落寞,所以我一直记得成助理,爱之深,情之切,心之寞。 尤其是那双修长的眼睛。 我说:“古人说狡兔三窟,现在却成了狡兔三子。” 成小顶笑道:“易清远老谋深算,最后大权却旁落到这样一个女人手里。他大概也会惊奇,无情的他,生的三个儿子,竟然都败给了爱情。” 我想到彭与彬那温柔的笑,只能摇摇头说:“爱一个人,我宁愿不让他知道。知道了却不被爱反被利用,啧啧,真是悲凉,利用爱你的人保护你爱的人。” 远远地看,是一场几乎壮观的爆炸,但传奇的背后,只是一场惨淡收场的博弈。 “旁人说得再传奇,可她的故事到底是已经结束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无奈道,“莫言那句话读过吧?谁叫一个女人只能爱两次呢。” 烟头上开出了一朵火红,仿佛艳丽的扶桑花,可顷刻间又凋谢,是成助理熄灭了烟。明明暗暗寒冷的火光中,那双眼睛修长入鬓,却只能笑着落寞。 绿灯了,他换了挡踩油门,我们不再说话。 灰暗的海面上,仿佛镜匣乍开,冷光粼粼掠过,随着波浪的荡漾,一斑一点竞相踊跃。 我才觉得,这是像极了那扇湘妃帘上新洒的泪珠,一点点地掩埋时光里狰狞的血迹。 我其实读过莫言的那句话。 “女人的感情并不是永不枯竭的喷泉,女人的感情是金丝雀嘴里的唾液,谁又知道,这种华贵的鸟儿,它的唾液只能垒出一个晶莹的燕窝,到了第二个,吐出来的全是血。” 她一生的血和泪,都凝在了那席湘妃帘上。 【终】 第三十六章 卷起爱你的时光【番外一】 想太多的人容易早熟。 但我有时候会忍不住地去思考,我们到底是因为什么去爱一个人? 要怎样才会是那一种无声无息却慢慢深入血肉的爱? 因为从我记事起,彭若容她就是一个人带着我。 我和她住在榕城市中心的一栋公寓里,她总是清闲的,但却不缺钱。 除了她的老朋友冯静偶尔去看望她,其他时候,也许是在明媚的午后,有澄黄色的光如水一般泄进来,而她抱着膝盖坐在大理石的飘台上,静静地仰头望着窗外,窗下可见一簇又一簇繁密的榕树叶,连成碧绿的海洋,在这样的明媚中荡漾。 我嗫嚅着叫她:“妈妈。” 而她只是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知道,她是在想那个男人。 但那个男人从来没有来看她——哪怕到她死。 她渐渐地在岁月里消瘦,我也不敢抬头,我害怕别人知道我没有爸爸,我害怕让别人知道我妈妈是这样地一个人,这样的她,不是笼子里的画眉,也不是紫绸缎上发霉的绣花,而是小巧的、温顺的、沉默的一个极端精致的浮雕。 我只能低下头和她一起沉默。 还好,学校里要穿的是校服,没人会发现我穿的是名牌;还好,那些小女生只会八卦那些学习优越相貌出众的男孩子;还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泯然众人,没有人会了解我太多。 我遇事总是一味退让。 直到那一次下午放学后,我遇到郅思郁。 我当时脸上就像火烧一样,那样屈辱那样愤怒——但我最后还是会退让的,如果没有她。 但她就是那样挡在了我面前,她似乎天不怕地不怕,又像极了初生的牛犊,我当时就在想,世上怎么还会有这样傻的女孩,什么都不在乎,只是由着自己的心。 可我从来不敢由着自己的心,就像蜗牛小心地卷起触角。 但后来会想,那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千算万算算无遗策,却独独算漏了自己的真心。 橙红色的夕阳慢慢变淡,她转身,脸上留着一抹明媚,笼罩着那弯弯的眉眼,她笑着伸出手,大方地说:“我叫郅思郁。” 郅思郁、郅思郁、郅思郁…… 那个声音就这样在我心里回荡,让我每时每刻都迫不及待地要见她。 在傍晚的榕树下,在那方长石凳上,会有让我眷恋的一抹静好。 她有时候读厚厚的《红楼梦》,有时候背英法单词。 我留心有关她的一切,尝试她喜欢的甜品,读她读过的书籍,我甚至会把书上的文字抄在日记本上,一本带着铜锁的皮革本,而我把学校里落在她身边的一片榕树叶夹在笔记本扉页。 “雨洗檐花湿湘帘,簟纹灯影夜何其。枕上袖边难拂试,任他点点与斑斑。” “彩线难收面上珠,潇湘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杆竹,不识香渍泪也无?” 她喜欢草莓味的。在食堂那一排巨大的墨绿的玻璃窗旁,明媚的阳光百转千回,一如她眉眼弯弯,如花开千树的明媚,她高兴地说:“真的好好吃,这样明媚的阳光,要拉个帘子才好,书上那种湘妃帘,我和你就待在一起,每天连卷帘子都省了……” 她高兴我就高兴,所以我什么都依她。 我永远也忘不掉,她被开除的那天。 我从来不知道,会是这样绝望——我什么都干不了,看着她被千夫所指,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逼到崩溃的边缘,看着她一步步地在我的世界里消失。 手足无措。 直到最后的那块水晶吊坠也被我弄丢了。 “我竟然弄丢了。” 我终于下了死劲,彭若容也有钱支持我,所以我两年内完成了四年的学业。 被沪宁大学录取后,我迎来了和彭若容的最后告别,我从来不知道她有病,她也从来没有要治——冯静含泪别过头不忍再看,看她躺在白茫茫的病房里,含笑握着我的手,一如多年来那样笑,我感觉到有滚烫的水珠从我脸上缓落,她抹去我的泪,把一把银行保险柜的钥匙放在我的手心里。 她眼睛却一直盯着病房的门。 最后的呼吸落定,病房的门也没有被推开。 保险柜里是一份卷宗。里头有易家百年不倒的秘密,以及易家与国民政府、汪伪政府达成的一系列不为人知的协定,华国成立后,易家历任掌舵人才收敛一些。 但易清远留给我的,是欧洲的秘密产业。我知道了林易两家多年表面世交协作下的针锋相对,我看到了六芒集团的轮廓,也知道了易清远在慢慢地架空林氏在欧洲的毒品生意。 我明白了易清远的忧虑,我更明白,接受这些,前方等待我的,几乎是上百亿的身家。 这是我从小就能想象到一点的真相。 但那一切真的来临的霎时,我眼前仿佛是闪过了一室明媚的阳光,也许是妈妈在静静地看着窗外碧绿的海洋,也许是小郁切开蛋糕时那样单纯的快乐。 我默默地把卷宗放回银行保险柜。 浩荡如海的人口,就是沪州,我和她,是沧海一粟,是九牛一毛,是雨打浮萍,是风打柳絮。 “我不会让她做潇湘妃子。” 但事实上,除了“有志者,事竟成”六个字,我也想不到其他话来鼓励自己。 我选的专业是法语,因为她也喜欢法语。 “法语好难,可林妹妹更难。” 我没有动银行里的钱,除了考奖学金,我还要自己赚生活费,我总是会去各种地方打工,我恨不得一天有48个小时,可以让我啃完那本砖头般的词典,可以让我跑完沪州的每一个角落。 也有人追求过我,但却总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都不是她。 “弱水一瓢,红尘万丈。” 直到那一天,我遇到林译伊,也许是在骗自己,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是姓林的。 “我好像看到了另一个你。” 在人来人往的大街,我彻彻底底地感觉到迷惘,就像一个看到绚烂夕阳的人,就这样坠入了黑黝黝的夜,终于又迎来了璀璨的星光。 “我也许应该放弃。” 可哪怕长得一样,林译伊也不是她。 “我爱的就是唯一的。” 我最后还是把林译伊当做普通朋友。还是漫无目的地寻找,终于,在一个明媚的白日,在青榕路的一个巷口,问了一个拾荒的老奶奶,找到了眉目。 我在哪里等了一个上午,可导师一遍遍打电话催我回学校,巴黎大学给我发放了全额奖学金,我想延迟,却不得不回学校,只能让老奶奶帮我转告她。 可到了傍晚再赶到那里时,我不仅终于再见到我的小郁,也看到了我那个从未谋面的哥哥——易与谦,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说笑着搂着我的小郁,我可望不可即的小郁,就这样绝尘而去。 香槟色的劳斯莱斯,残阳血红,我退让后就永远都追不上的东西,却轻易燃尽了我的清高。 “你走了,我没能追上。” 我方才明白,我要钱,我要足以压垮一切的财富权势。 不然,哪怕我出现在郅思郁面前,她也会一如既往地和易与谦走——所以这次,我不能退让。 我是要疯了。 林译伊和我一起来到法国。 想我的小郁时,我就待在那一片红绿的海洋中,仿佛还是多年前明媚的阳光。 林译伊惊奇我为什么突然换了专业,而我笑着牵起她的一缕青丝,悠悠说道:“这样才有钱啊。” 月色皎洁的夜里,她抱住了我,我们缠绵地拥吻,她攀在我的身上,我也把她雪白的欧式床单上,有时在麻木中寻找快活,有时吻吻她的眉眼后,我却只是说:“早点睡吧。” 然后我退出了她的房间。 因为我想到了一句话——通往女性心里的通道是…… 不想再往下想,我也觉得自己卑鄙。 反反复复,夜这样冷。 我就这样一步步地把林译伊彻彻底底套进去。 再回华国,已经是四年后。 我买了海湾建别墅,依言拉了个帘子。 “平金孔雀羽线绣竹叶的两扇湘妃帘。” 她变了,我也不得不变。 湖广詹氏,追赶角逐的拍卖会,我旁观詹氏兄弟的内斗,素衣华裳,美女总裁。 京华绝冠、衣香缤影的舞池,我环着林译伊的纤腰,她也含笑看着我,我看着角落头那个朝思暮想的桃红色身影,却低声对林译伊说:“我和易与谦长得像吗?” 她答:“是像极了,可我只爱你。” 我说:“但我听说,舆论公众眼里,林易两家,一直是有不成文的规定。” 她也笑:“你吃醋了?” 我也只是轻笑,只听她说:“规矩什么的,我最喜欢看旁人打破了。” 林译伊唤秘书来交代几句后,相机快门的“咔嚓卡嚓”声就隐没在欢声笑语中。 一曲舞毕。 詹宇澈向我走来,有节奏的舞步中,他笑道:“原本以为易家基因强大,个个冷酷无情,现在却偏出了一个多情种。” 我说:“詹世兄别介意,兄长宁死不愿意合作,也是为情所困。” 他道:“看来彭总和我志同道合了?” 明人不说暗话。 但我的眼睛却不自觉地看向舞池一角,那抹桃红色身影在瑟瑟发抖,而“华裳”却是耀眼夺目,我隐隐有了猜测。 我说:“世兄要清理门户,易家要对付欧洲林氏黑道,怎么能不志同道合?” “你要干什么?” 我笑道:“我当然是要为易氏彻底铲除林译伊。” “啧啧,真是心狠手辣,可我要的很简单,林译伊手上六芒的股本合同,可以吗?” 一切按照预料的进行,林氏对易氏的收购停滞,林译伊预谋斩草除根。 那个孤灯挑尽的晚上,我去见了这个痴情的兄长,我对他讲了我的故事。 我终于得到了郅思郁。 一个完完全全却咫尺天涯的人。 新婚夜的那天晚上,我终于垂下了帘子——但垂不下那么多年的人事两难。 有志者,事竟成。 我想尽办法讨好她,我努力让她想起从前的旧时光,但我也已经完完全全地变了,她又怎么会相信?相信我爱她? 还是湘帘高卷。 直到我在法国拿到股本合同。原本以为,六芒集团只有两大巨头,美洲詹宇澈,欧洲林译伊。却还有一个安晓钦—— 詹宇澈是要留下安晓钦,又得彻底铲除六芒这个毒瘤。 詹宇澈原来也是一个为了爱情可以监守自盗的人。 林译伊在美洲的官司却愈发激烈,想来是詹宇灏顺水推舟帮了詹宇澈一把。 这是另一个故事了。 我想做最后的挣扎,小郁却不以为然——我反而彻底与她的真心决裂。 七年,她把自己包裹在滩铁水里,我触及不到。 我也想慈悲一次。 这样,她不会像我这样冷了。 在法国时,她总是提着一口气——她是在认认真真地敷衍我了。芬芳庄园里,星光璀璨,我本能地想要吻她,当时只是想,再放纵这么一次,反正她不会相信,反正我就要离开,可当她依靠在我的肩膀上说那番告白时,我才知道什么是绝望,便是无望里星光般隐约的希望。 我多想告诉她,我爱她,不管她怎么样,我都爱她。 我打定决心,又只是为她一个笑靥颦蹙动摇,很可笑吧? 湘妃帘的幻想,是你爱的人也爱你。 直到最后,我也隐隐好奇,我们到底是为什么要这样爱一个人?爱到血泪成河,爱到歇斯底里,爱到死无全尸。 平凡人的一生,扶持搭手,茶米油盐,过去就过去了,也是岁月静好。 到了最后才有了些许透彻,也许是她无意唤醒了我心底那冰原荒野下仅剩的一点矢志不渝,爱情就是她,她就是爱情。 凑巧的是,那点悲凉里的温暖,足够陪我走完短暂而漫长的一生。 所以我宁愿不要沧桑历经的一生一世,我也要烟花定格在她心里。 这样,一生相伴。 眷恋、卷帘,这是一个悲凉的故事,才有了我的日记里最后的一句话—— “卷起爱你的时光。” 第三十七章 楼头残梦五更钟【番外二】 “阿谦?”我恍惚地叫他。 他背对着我。举目是一大片数丈高的玻璃落地窗,而他凝视的都市暮景,红彤彤黄灿灿的天幕,夹杂着汽车的鸣笛、商厦的霓虹、人群的喧嚣,直逼入视线,却硬生生地被挡在窗外。易与谦逆光伫立,就这样铸融在这一幅画卷里。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其实我是知道的,但就是不忍心,不论血缘,终究和他一起长大,眼睁睁地就看着他这样地去爱,至死方休。 他仿佛疲惫:“成助理,你可以下班了。” 我终于慢慢地退出去,他的身影慢慢隐没在巨大的旋转皮椅靠背上,让我想到了小时候——那时我就陪在他身边了,我闭着眼睛大声问道:“你藏好了吗?” 他朗声回答:“小顶哥哥,我藏好了!” 蔷薇花丛里有刺,他总不喜欢到那里面去,易清远的书房,他更是不敢进,但他就喜欢打游击战,比如说,他原来是藏在客厅窗帘后,趁着我上楼,他就蹑手蹑脚地爬到沙发下面,他总以为这样我就看不到他。 掩耳盗铃、一叶障目。 后来,他长大了,也是这样。 但真的到了一些时候,我才能感觉到那种悲凉。 多年执着,终究枉然。 他遇到郅思郁的后一天,我就把她的一系列资料交给他,他随意扫了几眼就丢到了面前的办公桌上,他却笑了,他好久没这么笑了——即使是恍惚的笑,他对我说:“成大哥,我想我看到了另一个她。” 那天下午,易与谦给她送蛋糕的时候,他发现了异样,破门而入后,急急忙忙地对我说:“快去医院!快去医院!” 她只是反反复复地在发烧,打工妹总不爱惜自己。 易与谦那样温柔地注视着她,我五味杂陈:“阿谦,世上是没有这么巧的事的。” 我把弄到的内幕资料放在他面前。 他看也没看一眼,只是注视的那弯弯的眉眼说:“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我要她留在我身边。” 郅思郁成了我的打杂小妹——名义上的法国case负责人。 但她,非池中物。 易与谦把她放在身边培养的原意慢慢破裂,她和林译伊是完全不同的,正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创意她有,灵感她有,机遇她有,刻苦她有。 在经营“译伊”时,总裁助理室里我的办公桌对面,就不觉多了一张小小的办公桌,是铅灰色的,桌角上重叠着一沓沓厚重的资料,有各部门传真要打印的,也有要分发各部门的。我不由自主地望着她,埋头苦干的她,抬起头又低下头的她。她的心思玲珑细致,同时性子也果断,一点就透,再加上夜校的补习,慢慢成了管理财务的一把好手。 就像她桌上的长玻璃花瓶,没了黑郁金香的幻影,才焕发出了独特的颜色。 易与谦对她另眼相看,放手给了她财务总监的权力。 她成了易与谦一个单纯的伙伴——我很喜欢在阳台上赏月色,年年清辉露华,多美啊,不然为什么我一抬头,就能看到右上角那一户的她,我楼上是易与谦,那里的月色早已黯尽,所以我小心期盼着,有那么一天,她低下头,也能看到我。 多少年的时间恍恍惚惚就这么过了,到那天,到我看到彭与彬资料的那天,到易与谦倒下的那天,我都以为,就只会这样,但又会有那么一天。 这场交易是我无法阻止的。 在易与谦密会彭与彬后,他告诉我他的决定,我气忿又嫉妒地说:“你是在利用思郁。” 易与谦笑道:“彭与彬爱她。” 一句话,我哑口无言。 我的身份注定了我是一个旁观者。当她打电话问我当年的真相时,我是个旁观者。当彭与彬叫我把股本合同送给詹宇澈时,我还是个旁观者。 但我忍不住想要告诉她——可我知道我不能。 我不幸福,可我总希望她幸福。 当彭与彬也以同样的姿态眺望繁华三千时,我就知道,这注定是一个悲凉的故事。 利用爱你的人保护你爱的人。 那时,她像一头绝望的小兽,泪水如横行的螃蟹,她虚弱却倔强,就这样拼命往前挣扎,彭与彬却只能头也不回地走。 我紧紧地抱住她,眼前也是模糊的——爱一个人就是这样,不想看她流血流泪,却忍不住要告诉她。 那朵巨大的水花在火光中冲向天际的一霎,她直接晕了过去。 白大褂的医生说:“怀孕七周了,注意情绪,否则很有可能会流产。” 醒来的她只是面无表情,就像做了一场梦,现实里,她只是死了一个法定丈夫。 我突然庆幸又突然难过,彭与彬到底是没忍心清楚地说出了那句话。 彭与彬死后不久,我在易氏总裁办公室处理公事的时候,易清远又要见我——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三个儿子,都输给了所谓的爱情,狡兔三窟,毁于一旦。 我又一次撂了易清远的电话时,郅思郁推开了办公室厚重的门,她看着我那样笑,仿佛带着一丝悲凉的胜利与满足。 她坐上了总裁办公室的旋转皮椅。 她看着我笑,就这样稳当当地坐在了上面,而我也恍惚地看着她。 易与谦说的家常,她那样聪明,真是不假,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发现的——我爱她。 但她装作不知道,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这样,不会流血,这样,不会流泪,这样,夜似乎就没这样冷了。 她如愿以偿地平安生下了守之。当时,她若无其事,轻轻地抚摸着小男孩稚嫩的脸庞,笑道:“就叫你守守,好不好啊?” 苏菲儿从她的病房里出来后,望着那样明媚的阳光,替自己的好朋友叹道:“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旁观者清。 江心娱出现在郅思郁的视线里时,天光却正惨白,如同汩汩的泪水凝入湘妃帘,那样两扇对称,硕大的竹帘垂下后,展现出上头流光溢彩的竹叶簇锦刺绣,而竹上斑斑驳驳,一如她的泪痕滋生。 她的爱情回来了,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我一直是个旁观者。 这世间的爱情,悲凉不过,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你问她现在?都挺好,往一个糜乱的年纪走,有时候我有异样的感觉,快活、欢乐、又有点悲壮,为什么呢?因为当她双手环着我的腰时,脸上那抹醉酒般的红晕还有媚笑的眉目,只是属于我的。 “那你为什么也流泪?” 也许是月色里,右上角那一户里没有她了。 砰砰的心跳如半夜的更漏,点滴未到天明,便黯然地默哀着往日的残梦。